[自翻][三上延]彼布利亚古书堂事件记事簿03卷[8月30日第三卷完结]


本帖最后由 cloverhana 于 2012-9-2 20:32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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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彼布利亚古书堂事件记事簿03卷 ~栞子与不可磨灭的羁绊~
作者:三上延
插图:越岛はぐ
翻译:cloverhana
扫图:灼眼のシャ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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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cloverhana 于 2012-8-6 23:06 编辑


序言 《国王的驴耳朵》(白杨社)·Ⅰ

2010/11/23 最近发生的事 篠川文香

因为昨天很忙,就连同今天的事一起写了。
昨天是彼布利亚古书堂的定期休息日。
早上,姐姐和五浦先生(店员)乘车出了门。好像是到姐姐受伤后一直想去的旧书屋逛了一圈。
因为姐姐格外的兴奋,吃早饭的时候我便打趣道“今天是去约会吧”,结果被她气汹汹地训道:
“可不要跟大辅先生开这种玩笑。太失礼了”
姐姐似乎认为,五浦先生是因为什么事顺路,才热心地提出陪她逛书店的。
姐姐十分讨厌谈及有关自己的恋爱和结婚的话题。
所以我没有说出来,只是记在了这里。
五浦先生应该是把这次出门当作约会的。他似乎非常喜欢姐姐。

话说,五浦先生刚开始在店里工作的时候,我还十分担心过。
认生的姐姐竟然亲自雇用了店员,这让我有些难以相信。因为五浦先生身材高大,眼神有点吓人,让我不禁担心姐姐是不是被坏人骗了。
在店里接触过一段时间后才发现,五浦先生是一个有些懦弱,工作勤奋的普通人。会认真倾听别人的话,待人接物也比我在行。
虽然没有告诉过他本人,暂且先写在这里。
在我看来,五浦先生容易受比自己地位高的人,特别是年长的女性左右。明明身体强壮得像战士一样,性格却像侍从。

两个人在傍晚时分回来了。
姐姐的心情格外得好。不仅逛了一圈横滨和川崎的旧书屋,还在回来的路上去了一趟辻堂。
姐姐买了两箱子的书,不过把它们搬进家门的自然是五浦先生。他看起来有些疲倦,但眼睛格外有神。
也许是为姐姐的开心而开心吧。果然像侍从一样。

今天午休的时候,同班的小菅奈绪来找我玩了。我就同她说了这件事。
“因为你姐姐可不一般吶”
她这样说道。一提到姐姐的事,奈绪的表情就会比平时僵硬些。虽然她是店里的常客,但似乎很怕姐姐。
之前,奈绪喜欢上了轻音乐部的西野,结果被甩了。当时姐姐和五浦先生好像做了什么。
虽然不太清楚,可能是姐姐做了什么让奈绪大吃一惊的事,解决了麻烦吧。
西野现在转校了。
他一心认定是五浦先生散布了“他在背后向各种女孩子出手”的坏话,所以想要放火烧掉我们店,最后被逮捕了。停学处罚结束后,就转到了其他的学校。
这件事也不能告诉别人,西野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我。我在店里听到过五浦先生和其他的常客谈论奈绪的事,不经意间就讲给了同社团的人。
正巧西野的事情被传来传去,我的话便成了致命一击。在学校里,奈绪没有向任何人提过西野的事。我并不知道奈绪没有说出来。
或许我的嘴巴真的很大。
家里的店铺差点被纵火后,我一直尽量注意不说些招来麻烦的话。为了缓解压力,我就将这些事谨慎地记在了这里。
周围的人谁也不知道我会在半夜对着电脑做这样的事。

今天傍晚,从学校回到家就发现,姐姐昨天买的书仍像小山一样堆在门口。“因为姐姐还不能搬重物上楼梯,就交给我一会儿做吧。”明明这样说,自己却完全忘记了。
暂且全搬到了二楼。堆在门口会妨碍到打扫。
现在的二楼是我无法干涉的姐姐的地盘,无论朝向哪里都是书。我姑且把书堆到了空余的地方,之后会挨骂吧。
正要下楼时,在走廊的书堆中发现了一本令人怀念的书。

《国王的驴耳朵》

是小时候常听的画本。应该算是我的书,不知道什么时候混入了姐姐的地盘。
完全不记得故事的内容了,我将书带回自己的屋子,时隔多年再次读了起来,十分有趣。
两位神明在比拼乐器的弹奏时,正巧有一个叫做米达斯的国王路过。这个国王有些愚钝。虽然别人一听就知道谁弹得更好,米达斯却说弹奏差的人的音乐好听。
结果神明发怒了,作为惩罚,将国王的耳朵变成了驴耳朵(我觉得这个神有些小心眼)。因为国王觉得丢人,就藏起了耳朵,却在理发店暴露了。他威胁理发师道“你要是告诉别人,我就杀了你”(这个国王也很过分)。
虽然理发师没有告诉任何人,但面对这样的惊天秘密,实在是忍不住,就在河滩挖了一个很深的洞,喊道“国王长着驴耳朵”。

合上书页,我陷入沉思。
也许我和书中写的情况一样。所以才将不能告诉别人的事偷偷记了下来。
这就是我的河滩深洞。
虽然不知道会持续多长时间,但洞里没有任何人。

暂且认为是这样的吧。




本帖最后由 cloverhana 于 2012-8-6 23:07 编辑


第一话 罗伯特·F·杨 《蒲公英女孩》(集英社文库)

1

玻璃门在寒风下簌簌颤动。暖炉处持续鼓进热风,但从刚才开始,呼出的气就染上了白色。大概是由于这家店太过老旧了。
因为刚刚开张,几乎没有什么客人。我默默地用绳子将排列在收银台内侧的硬皮书捆了起来。都是些世界文学全集的残本、旧减肥书和没有封面的学习参考书,连一本有价值的书都没有。
——虽然我对旧书的了解没有达到如数家珍的地步,但多少也看得出这些书卖不上什么价钱。
我的名字是五浦大辅。是彼布利亚古书堂的见习店员。这是一家静静坐落于北镰仓的旧书屋。我在这里工作了五个月。时光荏苒,今天是年末十二月二十六日。
因为昨天是圣诞节,大船的商业街也十分热闹,但这与我没有什么关系。我加班到深夜后便回了家,仅此而已。
对于旧书屋来说,圣诞节只是年末最繁忙的一天。或许是因为正值大扫除,最近来卖旧书的人越来越多。我们一直忙于书籍的整理。
虽这样说,作为见习店员的我只是听从指示,店主负责决定怎样处理收购来的书。
“……唔”
我正在将捆好的书摞在收银台前的空地上,有人发出了奇怪的声音。眺望着绝版文库书架,穿着羽绒服的男性顾客抬起头来,一脸惊讶的样子。发出声音的人并不是这位客人,也不是我。只剩下一个人了。
我回过头去。
彼布利亚古书堂是家小店,但收银台内侧却出奇得大。是为了方便整理收购的书和处理网购业务。好几列书山像高大的墙壁一般耸立着,围住的空间能够藏下一个人——现在,那里就藏着一个人。
书墙上方伸出两册少女旧漫画。西谷祥子的《奥林匹斯的微笑》和《表兄弟同盟》。书墙后的人似乎在高高举着少女漫画。到底在做什么呢。
不一会儿,少女漫画的封面倾斜到了一边,书墙边缘露出了她穿着白色高领毛衣的上半身。她坐在椅子上,双手拿着少女漫画,将胳膊伸得直直的。
纤细的鼻梁上架着粗框眼镜,与她的美貌十分相称,她紧紧闭着眼睛,额头皱到了一起,黑长发一直垂到地板上。因为后仰的姿势,突显出身体的曲线。不注意别人的视线是这个人的坏习惯。
抿成へ字形的双唇微微张开。
“……唔”
伸着懒腰发出奇怪声音的这位女性就是彼布利亚古书堂的店主——篠川栞子,她经营着这家有着近五十年历史的旧书屋。年纪与春天时刚刚大学毕业的我差不多,却是位持有非凡旧书知识的“书虫”。
今天一大早就开始在电脑前工作,大概是累了吧。她一边按着脖子一边转动。我凝视了一会儿,她忽然睁开了眼睛。当然,立刻就注意到了我的视线。
“……啊”
眼看着她的脸颊染上了红晕,想要藏回到书墙后面。
虽然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但很难将这个人与服务业
联想到一起,她的性格十分内向。除去旧书的收购,大多时候是由我来接待客人。平时连带着电脑一起藏在书墙后,熟练地处理网购业务。
“请问,把捆好的书搬到仓库去就行了吧”
听到我的声音,她露出半边脸来,看了眼我手指的书。
“不,不是……请放到车里”
“是轻便货车吗”
我回问道。平时不拿出来卖的书都是放到里屋中一间充当仓库用的屋子里。
“是的……我想要把这些书拿到市场去卖……”
“是户塚的市场吗?”
“没错”
虽然称作市场,正式的名字是“旧书交换会”。
旧书屋大多会加盟本地区的旧书公会。市场,也就是旧书交换会,是在公会加盟店间交易商品的系统。
当自己的店铺收购了难以兜售的书时,就会在公会所属的旧书会馆所举办的交换会上招募同行买主。加入一方的公会后,还可以去其它地区的市场进行交易。
我看了眼墙上的日历,明天是星期一——十二月二十七日,被红笔圈了出来。
彼布利亚古书堂加盟的是神奈川县旧书公会的湘南支部,多是去户塚的西旧书会馆。二十七日,那里将会召开二〇一〇年最后的交换会。
“是明天吧”
我说道。
“这是第一次去户塚的旧书会馆”
虽然上个月收购了大量的旧书漫画,但按照栞子的指示,展销在东京的旧书交换会上了。似乎是因为东京旧漫画的专门店比较多,拿到东京的市场上卖更好些。
“不,明天,有些困难……前天收购的旧书还没有整理完……要拿到市场去的话,就要在明年年初的时候了”
我感到有些遗憾。虽说是工作,还以为能够再次两个人一起出去呢。
“……我知道了”
我点点头,正要回去继续工作。
“啊,大辅先生”
栞子叫住了我,并塞给我一册单行本。
“请把这本书也捆上”
她没有看向我这边,快速地说完后,缩回到书墙后。颜色素朴的书盒配着灰色的书脊。是坂口三千代的《麻雀日记》。是坂口安吾的妻子回顾结婚生活时写下的散文。
(又买了啊)
对于栞子来说,这是本特别的书。虽然是无限热爱旧书的栞子无论如何都无法喜欢的一本书——但她接连不断地购买、处理,如此反复。
我取下盒子,开始翻阅这本书。书的保存状态很好,没有笔记。也就是说,这本书并不是栞子要找的那本。
十年前,她的母亲篠川智惠子留下《麻雀日记》后不知所踪。听说她是一位比女儿知晓更为庞大的旧书知识,头脑聪慧,不容小觑的人。

只是觉得对不起孩子。才四岁就失去了母亲,真是可怜。我害怕看到孩子浑圆的黑瞳。害怕想起她的事。虽然不知道会是几年,但我下定决心暂时不去见她,也许我真的会这样做吧。

映入眼帘的是《麻雀日记》中的一段。作者在与坂口安吾结婚前有一个女儿。她将女儿寄养在母亲那里,投入了安吾的怀抱。
栞子认为《麻雀日记》的内容本身就是她的母亲留下的讯息。母亲一定是跑到了别的男性那里。因此就没有翻开书,拿到市场卖掉了。
不过,也许母亲在书中的某个地方直接留下了写给女儿的话。为了确认这点,她试图找回曾经转卖掉的书。
这样寻找都找不到,大概是被谁买走了吧。当然,也有可能会被处理掉。

……我已经在哭泣了。像我这样糊涂的母亲,有没有都是一样的,你还有一位好祖母。很孤单吧,我也很想见你,不过,等你长大后就能理解我了吧。无论你怎样恨我都没有关系,只是希望你能健康地长大。我决定暂时不去见你,想起我的时候不要哭啊。我在内心对孩子小声说着。

让女儿感到孤单,知道会被怨恨,仍旧下定决心暂时不见。直白得残酷,毫无遮掩。篠川智惠子也是这样的人吧。
(那个人……是篠川智惠子……我们的母亲)
在我的脑海中回响的是栞子的妹妹——篠川文香的话。之前,我在二楼发现了一幅画,画中的女性与栞子一模一样——是文香告诉我画中的模特是谁的。文香在附近的县立高中上学,比栞子小十岁左右。
母亲是十年前出走的话,当时的篠川文香是正值小学入学的时候吧。与这本书相似,文香与母亲分开了。
(篠川、智惠子吗)
姓氏是篠川,也就是说她并没有从这家的户籍中脱离吧。当然,也有可能仅仅是因为文香习惯这样称呼了。
这样说来,我还没有听篠川姐妹提过父母间的关系。前任店主也就是她们的父亲,是怎样看待妻子出走这件事的呢。
我想了解更多有关篠川智惠子的事。这与更进一步了解栞子有着莫大的关系。栞子内心深处的阴暗部分与离开的母亲紧密相连。
凝视着《麻雀日记》中的一段话,我陷入了沉思。忽然感到有些头晕。虽然我对书本身很有兴趣,但不能长时间阅读铅字。似乎是体质的原因。
我不能读书却偏偏想要听有关书的故事,而栞子只有在提到书时才会滔滔不绝,我们应该会相处得很融洽吧。仅仅靠书来维系的这种关系让我觉得有些奇怪。我不想一直这样下去。
我将书合上,收到盒子中时,察觉到了收银台对面的人。
抬起头,一位三十多岁的男性将文库本递了过来。是之前站在文库本书架前,穿着羽绒服的客人。是创元推理文库的《年刊SF杰作选2》和文春文库的《奇妙物语》。两册书都没有封面,价钱并不高。
“谢谢惠顾”
对方没有说话。是偶尔来店里的客人,几乎没说过话。旧书店的客人大多是极端的饶舌或是极端的安静。
“今天也很冷呢”
我暂且先打了声招呼。对方稍稍瞪大了眼睛。也许能够记住他纯属意外。虽然我的记忆力算不上好,但碰巧对这位客人有些印象。因为他与我一样身材高大,发型也相似。很少会遇到与我的视线在同一高度的人。
我将文库本收到纸袋里,递给他的同时收下了钱。
“……绝版文库都摆在书架上了吗”
忽然,客人开口问道。偶尔也会发生些稀奇的事。
“啊,是的。是这样的”
“这之后没有要上架的书吗”
“恩……您在找什么书吗”
我问道。本以为他是在叮问什么,客人摇了摇头。
“没,没有。只是觉得好书太少了”
他遗憾地说道,随后抱着装有文库本的纸袋离开了。
我停下工作,来到文库区的书架前。要是平时安静的客人抱怨了什么就要注意了——这是长年经营食堂的祖母教导我的。这是因为客人实在忍不住了。
(那样少吗?)
我疑惑了。我们店经营的文库本大多是旧绝版书。虽然书架上有几处空隙,但排列的书与之前没什么两样。看起来没那么严重。
“确实、很少呢……”
突然,栞子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不知她什么时候从书墙后走了出来,站在我的身边。右手腕套着附带支撑的拐杖。半年前,她因为与太宰治的初版书相关的事件受了伤,腿部的机能还没有完全恢复。
“是吗?”
我问道。她将拳头放在嘴边。这是她陷入思考时的习惯。
“请问……刚刚的客人,买了什么书?”
我告诉她书名后,栞子的表情变得更阴沉了。
“果然是这么回事啊……现在这样可不行呢……”
“哪里不行了”
“只有最近补充的书能够卖出去……剩余的书一直被剩下”
“……啊”
这样说来也许真的是这样。“与之前没什么两样”本身就很糟糕。
“……得更换下商品”
我也是这样想的,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与新刊书店不同,旧书店无法决定收购的书目种类。
“果然还是去一下明天的市场吧”
栞子说道。
“不是明年才出售旧书吗”
“确实是明年出售……不过市场并不只是卖书的地方……”
这样啊。市场上有许多店展销旧书——店家并不只是为了出售才去的,还可以去收购旧书。
“也许还会有文库本的展销”

2

第二天的风依旧很凉。
早上十点左右,我们到达了户塚的旧书会馆。无法开进停车场的车在建筑物前排成了长队。将小型货车停在队列的最后,我们下了车。
旧书会馆是座四层旧建筑。市场似乎是在二楼,透过敞开的窗户能够看到来往的人。
脑海中掠过栞子寻找的《麻雀日记》。听说这本书是在十年前,与其它旧书一起被彼布利亚古书堂卖给了某家店。应该没有人会记得这本没什么价值的书的去处吧。如果有的话,栞子早就找到了。线索就中断在这座建筑物里。
“进去吧”
我们并排过了马路。比起刚退院的时候,栞子的步伐平稳许多。虽然缓慢,但确实在恢复着。
建筑物的入口前排列着搬运书用的手推车。似乎还是吸烟场所,随意摆放着烟灰台。
像铁丝一样消瘦的白发男子一边盯着烟灰缸,一边喷吐着烟雾。鹰钩鼻与锐利的眼神惹人注目,散发出一种震慑力。抬至前额的金属框眼镜压住了蓬乱的头发。
我忽然感到夹克衫被人轻轻地拽动。栞子绕到我的背后轻捏着我的衣角。看来是位栞子不想见到的麻烦人物。
虽这样说,却没有默不作声地走过去。
她做了一下深呼吸来平复内心的紧张,走到男人的面前深深鞠了一躬。我也学着她的样子低下了头。
“壱……壱里先生,好久不见……”
壱里是店名吧。旧书屋的店主大多以店名称呼。仔细一看,他的胸前挂着“壱里书房”的名牌。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听到有人跟他打招呼,“壱里先生”也没有回复。他掐灭变短的烟头,从大衣口袋中取出新的烟点了火。
(这个大叔怎么回事)
生气的只有我一个人。打过招呼后,栞子急忙拄着拐杖进了会馆。
正好赶上工作人员全出去了,接待窗口后一个人也没有。窗口旁边是一个前后间距较浅的书架,上边排列着写有店名的牌子。是参加这次旧书会展的旧书屋的名牌。栞子取下两个写有“彼布利亚古书堂”的牌子,将其中一个递给了我。
“请戴在显眼的地方”
“啊,好的”
除去召开特别活动的时候,只有旧书公会的人才能进入会馆。名牌成了身为公会会员的证明。
(哎?)
我正要戴牌子时发了愁。翻过牌子后没能找到别针。是有什么特殊的戴法吗。
“……这个坏了吧”
壱里书房的店主说道。眉间透着烦躁的情绪。几乎就像是在说“你怎么还不快离开”。
“谢谢”
暂且先道了谢,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借用下这个吧……”
栞子拾起扔在收银台一角的书夹。我用它将名牌固定在了裤腰带上。虽然看起来不大好看,但只好这样。
短小的走廊尽头是电梯。等了好长时间也不见电梯下来,我们只好决定走楼梯上去。
“跟那个人发生过什么吗”
我朝向栞子缓缓登上台阶的背影问道。那家店主似乎格外地讨厌她。
“……似乎发生了许多事,关系就变差了……他与我的母亲”
栞子小声说道。
“所以,他也不喜欢我吧”
“……”
好像可以理解。对于旧书的买卖,栞子的母亲是个不折手段的人。针对藤子不二雄的《最后的世界大战》的旧漫画书收购,就涉及到了法律行为。和同行发生纠纷也并不奇怪。
“我也不擅长应对壱里先生……虽然经常去他的店里……”
“哎?为什么”
她在楼梯平台处回过身子。眼镜后的目光炯炯有神,毫无脂粉气的白皙面颊泛出红晕。刚刚低沉的语气像是假的一般。
“壱里书店的藏书种类非常齐全!虽然主要是经营推理小说和SF书籍,过期杂志和相关书籍也十分充实……在藤泽的爱好者中十分有名气!”
听到藤泽这个地名,我才勉强想了起来。我当然是听过这家店的名字。我也曾去过这家店。
“难道是辻堂的那家店?之前出门回来时路过的那家……”
“没错!没错!很了不起吧?”
栞子深深点着头探过身子。像要摔下来一般,很危险。
“这样说来,恩……”
上个月的打赌我赢了,于是我和她两个人一起出了门。算不上是约会,只是开车陪她到想去的县内旧书屋逛了一圈。壱里书房是回来时路过的一家书屋。在藤泽市辻堂站的旁边。
壱里书房与彼布利亚古书堂差不多大,连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让我印象深刻。旧书并没有摞在地板上,而是都包好石蜡纸整齐地排放在书架上。
栞子从一边走到另一边察看书架,买下了像小山一样多的旧书。那时,收款机处是一位做零工的中年女性,店主直到最后也没有出现。也许是故意不出来的吧。
“那个人在店里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恩……几乎不跟我说话……但是零钱都准确地找给我了”
“那不是应该的吗”
不找零钱就是犯罪了。他到底有多讨厌栞子啊。
“我想要经常去那里呢”
她开始上楼梯,又再次突然转过身来。同刚才一样,一脸的兴奋。
“因为书目实在是太齐全了!”
似乎搜寻旧书被放在了首位。真不愧是“书虫”啊。

二楼会场比预想的要宽阔许多。
等间距摆放的长桌上摞着大量的旧书。成为买主的旧书店员们来回穿行于桌子间的狭窄过道上。
“……暂且先看一圈吧”
栞子率先向会场走去。每每和人擦肩而过时都会有人向她打招呼,说些“好久不见”“今天怎么样”之类的话。像是同好久不见的亲戚问候一般随便。栞子则支支吾吾地努力回应着。
这里的人似乎都很熟。一边闲聊着,一边仔细察看桌子上的书籍。
展出的书目多种多样。比较新的文库本和漫画十分显眼,文学全集和学术书籍的种类也很齐全。旧式车辆的商品目录,这一带的旧地图,还有像是大正时代的毕业相册。甚至还摆有附带DVD的成人杂志,标有“18禁”的同人志。我有些怀疑这些书真的能卖出去吗。
“我有向你详细说过市场的事吗?”
栞子问道。
“啊,似乎没详细说过”
我只是知道这里进行的是同行间的旧书交易。毕竟今天是我第二次来市场。
“那么我就再解释一下……到这边来,别影响到别人”
她拉着我的袖子向窗边走去。似乎是刚刚在马路上抬头看到的那扇窗户。楼下排列的车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旧书交换会中有几种交易方式,现在进行的是‘展销投标’。买家察看展出在会场的商品,要是有想买的书,就在纸上填写金额进行投标”
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开始流利地说明。一提到有关旧书的事,这个人就像是按下开关一样变换性格。
“能够看到旧书堆中夹着的信封吧……比如最近的这堆书”
栞子用眼神示意最近的桌子上堆积的漫画书。大概每三十册书捆成一字,为了让人看清书脊,将四捆摞在一起。多是些《剑风传奇》《杀戮城市》等,现在在连载中的青年漫画的单行本。
正中间的书捆中夹着黄色的信封,上边用铅笔写着“青年漫画”和“四束份”。下边还写着“4”“9”等数字。
“四束份指的是展销的旧书数量。这样系成捆的书称作一束、两束……那堆单行本分作四捆,所以称作四束份”
我点了点头。就是说那家店要卖四束青年漫画书。
一位年轻的男性旧书店员停下了脚步,开始从上至下察看漫画书。过了一会儿,用铅笔在手头的小纸片上写着什么,利索地折好放进了那个信封。
“是像他刚刚做的那样投标吧”
店员离开后,我问向栞子。
“恩。有想要的商品就在纸上写下金额放进信封里。出价最高的书店视为中标,再进行商品交易。当然钱要付给展销的书店”
我问出了刚刚就比较在意的问题。信封上写的是展销书籍的大致种类和数量,还有意义不明的数字。
“恩……按照规定,要隐藏展销书店的名字。信封上写有两种数字吧。那是代表展销书店和商品的数字”
她指向墙边无人的桌子。
“卖家为了展销商品搬入书籍时,要先在那里的展销注册用纸上登记,然后将注册信息锁在旁边的箱子里。只有那里写着店铺的名字。所以无法确认这些商品是由哪家店展销的”
“咦”
发出声音的并不是我。不知什么时候,一位穿着黑色高领毛衣的瘦高男性站到了我们身边。黑色短发齐整地分开,下巴上留着稀少的胡子,戴着一副金属框眼镜。看上去像是乖僻的语文老师,不知为什么围着纯红色的围裙。
“篠川也会细心地教别人知识呢”
像是表示赞许一般,他深深点着头。也许他比栞子要大些。
“啊,是莲杖先生,早上好”
栞子笑着问候道。
“腿恢复了吗”
“恩,恢复得差不多了……”
这样说着,她回头看向我。在她介绍我之前,我向莲杖先生鞠了一躬。
“我是五浦大辅……在彼布利亚古书堂工作”
“啊,听说过你”
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传言呢。一段时间内,我们陷入了沉默。
“抱歉。轮到我自我介绍了。我是泷野莲杖。莲花的莲,拐杖的杖……很奇怪的名字吧。想笑就笑吧”
泷野莲杖先笑了出来。我没打算要笑,但栞子喊他名字这点让我很惊讶。之前听她说没什么机会喊异性的名字。
不过,“没什么机会”就是还有机会了。
“莲杖先生是港南台的泷野书屋店主的儿子”
栞子解释道。
“小时候起我们就经常到彼此的家里玩……”
因为父母是同行所以关系亲近吧。从大船坐根岸线到港南台是两站地,离北镰仓也不算远。
“我妹妹和篠川在同一所女子学校上学。关系好的是她们两个,我和篠川没那么好,只是孽缘罢了”
“不是的……莲杖先生一直很照顾我”
栞子认真地否定。
“哪里,没什么特殊照顾……真的哦”
泷野面向我一脸认真地解释道。感觉像是被开了玩笑。也许他注意到了我和栞子间微妙的关系。
“今天怎么了。是来买什么的?”
“恩……来看看有没有好的绝版文库”
“绝版文库啊”
泷野跟着嘟囔道。
“最近都不怎么出这种书了。在网上拍卖的人有很多吧”
“这样啊……是呢,真是遗憾……”
“不过今天出现了”
泷野又添了一句。
“哎,在哪里?”
“那边”
连“跟我来”都没说,他向前走去。是个难以捉摸的人。栞子与我跟在他的后面。
“……上个休息日,你和我妹妹究竟是去哪里喝酒了?”
泷野回过头问向栞子。
“哎,那个……阿柳说最近发现了一家酒馆,在横滨喝的……”
“那家伙醉得一塌糊涂。给你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
“哪里……没有的事”
听着两人的对话,我大吃一惊。
“……栞子小姐很能喝酒吗?”
我小声问道。工作了半年,头一次听说这件事。我私下认定她是绝对不喝酒的。
“不怎么厉害……但很喜欢去酒馆”
这样啊。我不禁为自己的粗心哀叹。早知道的话,就不用烦恼怎么约她出来了。
“那么……下次和我一起去喝吧’
“就是这家”
泷野停住脚步,打断了我的邀请。会场一角的桌子上摞着五捆文库本。
“哇”
栞子的表情一下子明朗开来。她将手支在桌子边上,凑近书脊察看。
“真不错呢……是我们店经营的种类”
我也站在她旁边眺望起书脊。大概有七成的书出自早川文库和创元推理文库,剩余的是其它文库出版的。还有我们店偶尔收购的三丽鸥SF文库的书。绑在上边的信封上,写着“SF文库”“五束份”,字迹独特。
“特别是最上边的一捆中有些很不错的书呢。还有价值一万日元以上的书呢”
“全部是SF文库吗?”
“还有许多幻想小说和恐怖小说哦……像是这本,我们店也卖过”
她这样说着用手尖触了触最上边一捆的书脊。是西奥多·斯特金的《影子、影子、影之国》和鲍勃·肖的《昔日重现》。只有这一捆绑得很松,书脊有些倾斜。

(注:《昔日重现》为《昔日之光》的长篇版本,推荐后者,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去搜下看看)

“彼布利亚古书堂真的要收购吗”
泷野问道。
“或许吧……如果是我们店的常客,真希望他能够将书卖给我们……”
栞子叹了口气。似乎是希望常客不仅会来买好书,也来卖些不错的书。不然的话,店里的书架充实不起来。
突然他的胳膊环过我的肩膀。泷野像是要挤进我们中间一样凑了过来。本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却一直看着远处没动弹。应该不是想搭我的肩膀才过来的。
“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问道。
“其实这本书是我们店前天展出的”
他小声说道。
“上周,我在看店的时候买下的。我们店不卖这种书,想要拿到市场来就买下了”
“来卖书的是什么样的人?”
栞子也随着降低了声音。
“是个三十多岁,短发,穿着朴素的女性。带着眼镜,十分喜欢书……好像是住在本乡台。有什么印象吗?”
“……没有”
“那么就不是彼布利亚的常客了。想投标就投吧”
说完他就要离开,却被栞子叫住了。
“莲杖先生,壱里先生知道这些书吗”
我想起了刚刚在入口处见到的那位阴沉着脸的男人。主要经营SF和幻想小说的话,应该是十分渴望得到这里的绝版文库吧。
“今天在会场没见到他……他来了吗?”
“他刚刚在入口处吸烟来着”
“这样啊……那可能是昨天就投标了。那个人昨天下午就来展销自家店里的书了。他应该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说完泷野就离开了。
“……壱里先生会高价收购这种文库本。这次投标要做好相当大的觉悟”
栞子捏着写有“SF文库”的信封。似乎是在通过信封的厚度来判断有多少店参加了投标。
“除了壱里先生,还有许多其它店参加了投标呢。人气真是很高啊”
她紧紧闭上双眼。似乎是在脑海中计算投标金额。
就在这时,我发现了站在会场大门旁边,穿着灰色大衣的白发男人。是在建筑物入口处见到的壱里书房的店主。他用锐利的目光怒视着文库本前的栞子。
不禁觉得脊背发凉。虽说他与栞子的母亲关系不好,但连带着这样敌视栞子,真是太奇怪了。我挡在了栞子前边,遮住了他的视线。
大概是注意到我回瞪的视线。他愤怒得脸都扭曲了,再次离开了会场。
“大辅先生,怎么了”
不知什么时候,栞子睁开了眼睛。
“……不,没什么”
“能将我说出的金额写在投标用纸上吗?我右手要拄着拐杖……”
“啊,好的”
我取过桌子上的投标用纸。这种像是便签似的用纸放在会场的各个地方。
我一边听她说填写的方式,一边思考着壱里书房店主的事。他与栞子的母亲——篠川智惠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并不是“关系不好”一句话就能解释通的,应该还有更深的原因。也许是连栞子都不知道的事。

3

十一点左右开标。
虽这样说,会场中的投标还没有完全结束。首先是一部分场所禁止入内,然后打开夹在各个书捆中的信封。将信封中标价最高的一张纸贴在书捆上,以此来判定哪家书店中标。
一连串的流程结束后,再继续到下一区域开标。而其它区域的投标仍在继续。我们的目标就只有刚刚见到的绝版文库,在会场一角等待开标。
桌子间架上了施工现场中使用的那种红白相间的护栏,两三个人在里面分头拆开信封。刚刚同我们说话的泷野也在其中。
“话说,为什么泷野先生也在工作?”
“因为莲杖先生是经营人员”
“经营人员?”
我回问道。
“旧书市场主要是由经营人员……也就是公会中加盟店派遣的人来运营的。因为有机会接触到大量的旧书,对于刚刚工作的人来说能学到很多东西。我在去年之前也是经营人员”
去年之前指的是父亲去世之前吧。一个人开始经营书店后,就没有多余的时间参与这边的运营了。
“……市场和公会是日本旧书业界的特征。江户时代的书店联盟是它的原型……在欧美地区,像这种旧书店同行间相互协助的职业公会大多都消失了……”
听着栞子的解说,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我也能做经营人员吗”
她顿了顿,才回答我道。
“是呢……如果大辅先生一直做这项工作就可以”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没法明确地说自己会做下去。
“啊,已经开标了。我们去看看吧”
栞子说着便拄起拐杖走了过去。
我在这家店工作并不是因为想做旧书店员。虽然也有没有其他工作的原因,但更吸引我的是能够听这位奇妙的旧书店店主讲书。毕竟我本是读不了书的。
像我这样的人可以从事这种工作吗,或者说能做好吗?我没有什么自信。我不得不弄清楚这件事。
“哈……”
刚站到绝版书库前,栞子就失望地塌下了肩膀。上边贴着出价最高的纸片,但并不是我们写下的。上边潦草地写着数字和“井上”这一署名。
“是壱里先生的名字……”
她说道。也就是说壱里书房中标了,栞子竞拍失败了。
“这个也是‘三段标’呢”
壱里书房的投标上写着三个数字。都是五位数。
根据栞子刚刚说的,高价投标时可以填写多个金额。展销市场规定,投标金额为五位数时最多可以写三个——并称作“三段标”,我们刚刚投的也是三段标。
“哎,是以上段标拍下的……真可惜啊”
“上段标?”
“指的是三段标中最高的金额。第二高的金额称作中段标,最低的金额称作下段标……请看下这个”
栞子指了指三个数字中最大的数字。被别人圈了出来,也就是说以最高价格“上段标”拍下的。
“恩?”
仔细一看,写着“井上”的上段标与刚刚按栞子指示写下的金额差不多。只是差10日元。再多抬高点金额,我们就中标了。
“以一髭之差输掉了……”
她懊悔地说道。
“哎?一髭之差?”
凡事都要回问一句,真是过意不去,但这些词太过专业,实在是难以理解。
“每十日元的零头称作‘一髭’。考虑到壱里先生可能会投入的金额,为了慎重起见,我抬高了几千日元的价格……是我估计错了”
“那个人也估算了我们的投标金额吧”
就像是我们估算壱里先生的投标金额一样,他应该也估算了我们的。但是,栞子摇了摇头。
“并不是因为考虑到我们。而且壱里先生昨天就投标了……只是实力的差距罢了”
栞子遗憾地碰了碰书脊。开标差不多都结束了,周围陆陆续续地向外搬出中标的商品。结果这次白跑了一趟。
穿着大衣的白发男人出现了,猛地将手推车推到桌子旁。惊得栞子哆嗦了一下肩膀。是刚刚提到的壱里书房的井上店主。
“做什么呢”
“不……没做什么……”
“……别碰我们店的书”
他一脸凶恶地吼道,栞子向后退了一步。
“抱、抱歉……啊……”
栞子失去了平衡,我慌忙支住她的后背。差点儿就摔倒了。我瞪了一眼正在将文库本摞在手推车上的井上。
“只是看了眼投标用纸。有什么问题吗”
井上挺直身子,深深凝视我的脸。本就透着焦躁的眉间皱纹变得更深了。
“你是五浦吗”
“恩……”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不记得有向他做过自我介绍。
“要小心这个女人”
还没等我回问他,他就推着手推车离开了会场。
“那个人说什么呢”
真是莫名其妙。要我小心栞子什么呢。
“那,那个……大辅先生”
“什么?”
“已经没事了……被、被人看到就不好了……”
我回过神来。撑住她的时候,胳膊环过了她的腰。她红着脸低下头。
“抱、抱歉”
我忽地松开了手
“哦,你在这里啊,篠川”
泷野挤过人群走了过来。
“彼布利亚古书堂展销的商品流标了”
“哎……?”
栞子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
“应该、不会这样啊”
“但是,书还在那里哦。硬皮书堆”
实在是摸不清头脑,我只好插嘴问道。
“……不好意思,流标是怎么回事?”
“指的是展销后无人投标的商品……”
栞子回答道。原来如此,我正要点头,接着又糊涂了。这次彼布利亚古书堂没有展销任何商品啊。
“……请问,莲杖先生。真的是我们店的书吗?”
栞子问道。
“展销注册用纸上写着彼布利亚古书堂啊。先跟我来一趟”
泷野带着我们横穿过会场。摆在桌子上的书没剩多少了。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找到的,装载好书捆的旧书店主们开始在会场一角下起了将棋。
“就是这堆书”
在离窗户较近的桌子上摞着旧单行本。几乎都是些书信例文集、结婚礼仪解说、簿记资格考试参考书等应用书。全都被晒得很严重,即便是摆到均一标价的小摊上也卖不出去。
“这些是什么”
我小声问向栞子。虽说是我们展出的,但完全没有见过。
“不过……大多是十年前的书……”
她眯着眼睛小声说道。
“总之,我们想要腾出这张桌子。能不能快些挪开”
背靠着窗户的泷野抬了抬下巴。
“但是,这些书并不是……”
正要说时,泷野瞥了一眼外面,瞪大了双眼。
“啊,不好意思!有人的车被贴了罚单”
他大声喊道。突然会场中的旧书店主们跑近窗户,我们往过道的边上靠了靠。这样一说,大多数车都停在了马路上。对话被打断了,我和栞子看了眼对方。
“这种情况要怎么办……”
“要怎么办呢……”
栞子也露出不知所措的样子。

4

开张后首先要做的工作就是整理收银台的下面。
总算是腾出一些空间,才得以把这座从旧书会馆带回的书山塞了进去。里屋的仓库已经装满了,只能暂时放在店铺里。
从展销市场回来后已经过了一晚,但还是没有弄清这些书的出处。旧书会馆那里无法保管,把它处理掉还要花钱。而且,不知道书主人是谁的话,是不能处理的。
从登记来看,这些书是由彼布利亚古书堂展出的。同工会商议后决定,在弄清事实前先将它们存放在这里。
没能竞标到想要的绝版文库,却带回了一堆卖不出去的书。顺便提一句,我们刚走出旧书会馆就发现,停在马路上的轻便货车被贴了罚单。简直是祸不单行。
不过,究竟是哪家店以彼布利亚古书堂的名义展出的呢。很难认为这是登记上的错误,但也没有理由故意这样做。就连擅长解决这种谜题的栞子也没有头绪。
我蹲下身来凝视着收银台下面的书。据说栞子的母亲通过藏书就能看出书主人的特征。虽然我做不到同样的事,但从书脊中也能发现些端倪。
和第一眼见到时没什么变化 ,尽是些疏于保养的应用书籍。
不过,仔细看的话,还是有些让人在意的地方。其中参杂着《旧书术》《绝版文库发掘笔记》《街道旧书屋入门》等和旧书有些关系的书。也就是说,是对旧书感兴趣的人把这些书给——
(……我真是笨啊)
我摇了摇头站了起来。这是最早持有这些书的人的特征,又不是展出书店的特征。想这些也没什么用。
这时,通向里屋的门开了,栞子出现在那里。她今天穿着白色针织连衣裙,胸前配着一条细丝带。比平时更显可爱,却没了以往的精神。
“……请装进塑料袋再摆出来,价格就按照附签上写的那样”
她叹了口气,把百货商店用的纸袋递给了我。里面装着六七册文库本,上面都贴着写有数字的附签。
“这些书是怎么回事?”
“是我房间里的绝版文库……我把重复的并且能卖掉的书拿了过来。书架里还有一些,我正要取出它们来”
也就是说,这些是她自己的藏书了。为了把书架填满,她才决定割舍自己的收藏吧。我接过袋子,将书摆在了收银台上。大多是些克罗夫茨的《格鲁特公园杀人事件》、安娜·卡万的《茱莉亚与火箭炮》等推理和SF小说。我注意到了《茱莉亚与火箭炮》这本书是栞子在住院时读的那本。
(嗯?)
一册封面格外花哨的文库本夹在里面。画着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年轻女性,上边用粉色字体写着《蒲公英女孩》。副标题是“海外浪漫SF杰作选2”,看来这是一本外国SF小说了。我仔细看了看,这本书出自集英社的Cobalt文库。我一直以为初中和高中女生才读这个文库的书,难道还有旧书价值吗
我看了一眼附签上标注的价格,大吃了一惊——8000日元!是这些文库本中最贵的了。
“为什么会这么贵?”
“啊、这个啊!”
栞子的声调突然变高了。
“因为收录了罗伯特·F·杨的《蒲公英女孩》!是有关时间旅行的短篇小说,故事相当的不错!”
她挥舞着紧握的拳头。一谈到书的话题,她就像是按下开关一样,变换性格。这次格外起劲,看来她十分喜欢这本书。
我也被唤起了兴致,探出身子。有关时间旅行的故事,应该是指时间穿梭吧。这是当然了。
“是到过去还是未来呢?”
“是回到过去的故事……虽这样说,却不是主人公穿越回去。主人公是一名现代的普通中年男性,在山上的小屋享受着夏天的假日。他的妻子突然有事离开了,留下他一个人无所事事。某一天,他在山冈上邂逅了一位身穿白色连衣裙的金发美少女”
我低下头看了眼封面。这就是那个女孩吗。服饰的感觉与今天的栞子倒是有几分相似,只是头发的颜色完全不同。
“她乘坐父亲制造的时空机器,穿越到了二百四十年后的未来。她很喜欢主人公那个时代的这座山丘,于是每天穿越到同一年月的这个山丘来……从主人公所在的时代来看,她每天都会出现在那个山丘上。面对初次见面的主人公,她这样说道”
栞子像是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过来。离近一看,她的眼瞳像是在诉说兴奋似的闪着光芒。
“‘前天遇见了兔子,昨天是鹿,今天是你’”
我的胸中一下子起了波澜,仿佛这些话是对着山丘上的自己说的。
“真的很不错呢”
“是吧。对方说出这么可爱的话,喜欢上对方也不奇怪吧”
说着她明朗地笑了。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后来怎么样了?”
“主人公把她的解释当作一种幻想,但在相处过程中也没有刻意否认。他们每天都在山冈上见面说话,渐渐的,他被这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女孩所吸引。但某天开始,女孩突然消失了。对女孩的爱慕和对深爱着的妻子的罪恶感让主人公陷入自责……几天后,女孩身着丧服,再次出现在山冈上。”
我稍稍想了一下。
“是父亲的葬礼吗”
“是的。她解释说制作时间机器的父亲去世了,零件无法更换……还能不能继续时空旅行都很难说。这次来见主人公是做好了不再见面的觉悟”
突然,栞子的表情变得阴沉,好像是想到了什么。
“《蒲公英女孩》是父亲喜欢的书,他经常看。所以,我也想要一本属于自己的……却找了很长时间……”
她用食指轻轻抚摸着书脊。收银台上的《蒲公英女孩》保存完好,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是几十年前的书。大概这本书一直被精心保护着吧。
“卖掉它好吗”
“应该会有人想要这本书……而且,我现在还有一本”
她把即将要说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很难找到的绝版文库“现在还有一本”——也许是父亲的遗物。
“……故事的后续怎样了?”
“女孩与男人约定,她会为了再一次来这里而努力,向主人公告白后就离开了。但她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等待的山冈上”
“哎?结束了吗?”
最终没能修成正果啊。不过,就算回来了也是一段不伦之恋。
“不,不是这样的。还有后续”
我对栞子的话燃起了兴致。明明没能再次回到未来见面,还会有怎样的后续呢。我正要催促她讲出故事后续的时候、
“我说,这个故事要讲到什么时候啊”
一个声音从里屋敞开的门那边传来。扎着马尾的少女坐在走廊边缘,单手托着下巴。大大的眼睛和太阳晒过的肌肤尤为显眼,穿着一身旧运动服,戴着一副白手套。是栞子的妹妹——篠川文香。
“姐姐说要帮忙摆书,我才等的。而且,大扫除还没结束吧?接下来还要清扫换气扇、擦浴室瓷砖和更换拉门!距离除夕可没几天了!”
这么说来,刚刚栞子说要把书架里的书翻出来。右腿不便的栞子一个人来做的话有些困难吧。
“啊,文酱,抱歉呢……”
“抱歉,是我一直在问栞子小姐书的事情”
我刚道歉,栞子就慌忙地挥起双手。
“怎么会。不是大辅先生的错……文酱、我啊,又犯老毛病了,一不留神就……”
“啊——无论是谁的错都没关系!”
文香干脆地打断了我们的辩解。
“这种事怎样都好!总之,我希望快点弄完!快走了,姐姐!”
“好、好的……”
栞子被妹妹拖走进了里屋,剩下我一个人。我取出《蒲公英女孩》,翻开了第一页。

当马克看到站在山冈上的年轻女孩时,他联想到了女诗人埃德娜.圣·文森特.米莱。大概是因为那随风起舞的蒲公英色长发和沐浴在午后阳光下的少女静静伫立的背影。抑或是源于缠绕在她修长双腿四周,那随风飘荡的古风白色洋裙。无论怎样,他深深觉得,这个女孩像是跳脱于过去,出现在了这里。

也许是翻译的原因吧,我确实被吸引进去了。我有些在意刚刚没能听到的后续。就只看看结尾吧——不,这样太没意思了。小说很短,也许我能一口气读完。只是,现在还是营业时间,虽然没有多少客人。
我正在犹豫时,店里的电话响了。在我拿起话筒报上店名前,对方先开了口。
“我是滝野书屋的滝野……那个,你是叫五浦来着吧?”
是昨天在旧书会馆认识的滝野莲杖。
“啊,是的。昨天承蒙您照顾了”
“篠川在吗”
“她在里屋。要我去叫她吗”
“恩,麻烦你了……不,先等一下!要说的就是她的事,告诉篠川也无济于事吧……我说,你能听我说几句吗”
滝野认真的语气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重新握紧了话筒。
“……我知道了”
“昨天,你们也投标了吧。就是最后,壱里书房的井上中标的绝版文库”
“哎?啊,是的”
是以十日元之差竞标失败的文库本。如果成功买下它们,栞子就不用把自己的书摆到店里来了。
“其实,井上先生刚刚来了一趟,是为了绝版文库的事”
“来了一趟……是说到店里去了吗”
“没错。更准确的说,是怒气冲冲地来的……可不得了了”
“发生什么了吗”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了。
“嗯、算得上是一场事故吧”
“……事故?”
“啊,抱歉。像缺页啊,剪页啊这种,在中标的商品上发现书页极其不完整的情况,称之为事故。就好像买东西买到次品一样……据井上先生说,前天下午投标时还夹在其中的一册文库本,在中标后带回店里发现不见了。还是价格不菲的一本……于是,他就先到我们店来追问事情的究竟了”
“是书籍遗失了吗”
“不太清楚。但井上先生一心认定是被谁偷走了……不过,我不认为真的会发生这种事。只有公会的人才能出入会馆,彼此都认识吶。肯定是不会发生盗窃这种事的”
我一边听着,一边陷入思考。我不太明白这其中的关联,这件事和栞子有什么关系呢。
在这之前,有件重要的事情忘问了。
“话说,丢的是哪册文库本?”
“好像是Cobalt文库的《蒲公英女孩》……你知道吗?”
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5

“你说的《蒲公英女孩》是不是《海外浪漫SF杰作选》中的那个……?”
“哦哦,你知道的挺多吶。我之前听说在彼布利亚古书堂打工的人对书不是很了解”
“啊,那个,只是偶然知道了而已”
我搪塞了一下。实物就在眼前,也称不上是知道的挺多了。
“真的是被偷走了吗?”
“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在那堆文库本里,真的有那本《蒲公英女孩》吗?会不会是壱里先生弄错了……”
大脑中最先浮现出的就是这个可能。如果只是单纯的弄错了,那么所有的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但泷野果断地否定了。
“我还记得自己核定并收购了这本书。我对SF的绝版文库也不是很了解,所以没有定下很高的价钱……客人也说给多少钱都没关系”
“不是爱好者卖出去的吗?”
我记得他说是一个“看起来很喜欢书,三十岁左右,戴眼镜的女性”卖掉的。爱好者的话,似乎会很执着于售价吧。
“她说现在不像以前那样喜欢书了。因为离婚后决定搬家,所以想要快些处理掉不要的东西,尽快离开。似乎一和前夫碰面就会吵起来。还发牢骚说什么都一起住了十年什么的”
没想到与Cobalt文库的风格不符,是一场剑拔弩张的大人间的风波。也许现实就是这样吧。
“这样一来,问题就变成偷书的人是谁了……不知为什么,井上先生似乎在怀疑篠川”
我的后背渗出了冷汗。暖气也不起什么效果。
“为、为什么这么说……?”
“不知道。他突然说什么,篠川的女儿的话可能做得出来,她和她母亲一样是个表里不一的家伙。我还劝他说,篠川不是会偷别人东西的人……”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一声叹息。
“我想将这件事交由公会的理事们调停,对井上先生也是这样说的。但还是想先提醒你们一下。看样子,他可能很快就会去彼布利亚那里。要是篠川应付不来,到时候就靠你了。还是不行的话,就联系我”
“……我知道了”
针对栞子的怀疑,让我不得不陷入沉思。
正如滝野先生说的那样,我也相信栞子不会去偷书。为了得到初版书而不择手段的男人让她受了伤。她应该比别人更加厌恶这种行为。
只是栞子持有《蒲公英女孩》这件事让我有些在意。在屈指可数的绝版文库中,她正巧持有在会场丢失的那本,又正巧在这个时候指示我把它摆到书架上——这也太过巧合了。
“喂喂?听得到吗?”
听到滝野的叫声,我回过神来。
“抱歉。刚刚没听清楚……”
“这样啊。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篠川在的话就说不出口了……你能在彼布利亚古书堂打工真是太好了”
他心平气和地说道。
“……为什么这么说?”
“篠川这个人明明很怕生,但一谈到书就会滔滔不绝吧。虽然工作一丝不苟,但与其他旧书店的人相处得并不亲密。雇人打工也没法好好交流,都做不长”
我听栞子提过这方面的事。栞子一提到书就会滔滔不绝,打工的人受不了就辞职了。
“还有就是她腿部受伤的事。公会的人都担心她会不会就此停业……不过,可能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的。听说进入夏天后,打工的人一直都很认真地工作,书店总算是周转过来了,我也松了一口气”
“不是所有人”是说壱里先生吧。我忽然想起和井上谈话的事。
“大家都知道我的名字吗?”
“嗯?怎么会这么问?”
“昨天,井上先生叫我‘五浦’,但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咦,是从哪里听到的吧……传言仅仅是,去彼布利亚古书堂打工的人,奇迹般地工作了很长时间。大家应该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和长相。和篠川有交往的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呐”
“这样啊……”
事情越来越奇怪了。他是从哪里听说我的名字的呢。
“总之,篠川很信任你哦。我和她认识很长时间,所以我是知道的。说不定对于她来说,你是除了父亲以外最能交心的异性呢,我可没有开玩笑”
“……那滝野先生呢?”
我顺口就问了出去。虽然感觉上有些像兄妹,但这个人与栞子也很亲近。即使他说曾经跟篠川交往过也不足为奇。
“啊,总被人问道呢”
他咋了咋舌。
“我一直不怎么和篠川说话。因为我和她都喜欢书,以前总谈论这方面的话题,但两个人的喜好却大相径庭……她喜欢那种悲伤的、能让人胸中一热的故事”
这么一说还真是。眼前的这本《蒲公英女孩》大概也是这类“让人胸中一热”的故事。
“……而我更喜欢那种让人心里发怵的故事。(注:东北话称之为犯膈应)像恐怖、悬疑之类的书。虽然篠川也读各式各样的书,但习惯纠结于残酷描写的意义。很久之前,我们因为小说最终章的理解分歧而大吵了一架,从此之后就疏远了”
“最终章?”
“不清楚你知不知道。讲的是近代未来的故事,一个不良少年总爱诉诸暴力……”
说到这里,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虽然我没看过,但却知道故事的情节。
“难道是说《发条橙》吗?”
“你知道得真不少吶!”
滝野的声调抬高了。
“我们围绕要不要保留最终章而进行了一场激烈的争论。我主张去掉,而篠川主张保留最终章……她说过什么吗?”
“不,她没说什么……我是恰巧知道的”
三个月前,围绕着安东尼·伯吉斯的《发条橙》,在这家店里发生了一场小骚动,一两句话也说不明白。
这本小说有一个“总爱诉诸暴力”的不良少年洗心革面的最终章。而在日本长年销售的是删掉最终章的版本。
“恰巧知道就懂得这么多,你挺厉害嘛……从明天开始你可以和她交往了,我同意了!”
“哎?”
我不禁冲着电话大声惊呼。连我都觉得自己的反应太夸张了。
“……当然,还需要本人的同意”
那是自然了。
虽然我有交往的意思,但她却没有这个意向。她在之前说过,不打算和任何人结婚,说是怕自己会做出和母亲一样的事。
我回头看向里屋,确认了栞子没有回来。
“栞子小姐的父母是怎样的人呢?”
我打算间接打听篠川的母亲——篠川智惠子的事。和篠川一家人都有来往的他应该是知道些什么的。
话筒的另一头犹豫了一下。
“……你听说过篠川阿姨离家出走的事吗”
“听过一些”
“这样啊……在我看来,他们的关系很融洽”
他像是咀嚼着记忆般娓娓道来。
“叔叔是个沈默寡言的人,阿姨却很爱说话,个性开朗……两个人都很喜欢书,没有客人的时候,总是谈论书的事情”
“只有两个人经营店铺吗?”
“嗯,没错。我懂事的时候,篠川的爷爷就不干了。听说阿姨经营彼布利亚之后赚了不少钱……当然,像井上先生这样合不来的人也有很多。”
滝野沉默了,好像在犹豫要不要说下去。
然后电话的另一头隐约传来物体的声响和别人说话的声音。滝野答了一句,抱歉,请等一下。
“抱歉,有客人来了。下次有空的时候,我再慢慢讲给你听吧。总之,小心井上先生,我先挂了”
泷野匆匆结束了对话,挂掉电话。而彼布利亚古书堂还是一如既往的无人问津。四周鸦雀无声。
(……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自从昨天去了一趟市场,奇怪的事就一件接着一件的。先是硬皮书堆成了彼布利亚古书堂展销的商品、然后是壱里书房中标的文库本中的《蒲公英女孩》被偷走了、还有是栞子准备将《蒲公英女孩》摆在店里的事——感觉所有的事都有联系。
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看不出这其间的联系。还是先问问能够看出端倪的知情人比较好。
“抱歉,我回来了……”
栞子再次从里屋走了出来。拎着和刚才一样的纸袋。
“电话是哪位打来的?”
她问道。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手里还握着话筒呢。我放下电话,从她那里接过装有文库本的纸袋。
“是滝野先生打来的”
“莲杖先生?真是罕见呢,发生什么事了吗”
“……昨天的市场好像发生了盗窃事件”
“哎!真的吗?”
镜片后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无论怎么看都是真的大吃一惊。我将从滝野那里听到的只是和《蒲公英女孩》有关的部分简短地告诉了她。当听到壱里书房中标的商品里有这本书时,她默默地低下头看了眼收银台上的蓝色封面。从表情上看不出她在想着什么。
“请问,这本《蒲公英女孩》……”
只是一种偶然吗,还是说有什么内情,我斟酌着字句想要发问时,玻璃门哗啦地发出声响。
刺骨的寒风直抵店里。出现在那里的是一位身着长款大衣,扣子一直系到颈部的白发男人。他今天没有戴眼镜,却握着一杆钢制粗拐杖。
是壱里书房的店主。
“啊……”
栞子害怕地叫了一声。我也愣住了。没想到他这么早就找上门了。井上几乎没用拐杖,大步走近我们。在我察觉到不妙时已经晚了。
在他看到贴有附签的《蒲公英女孩》时,生气地涨紫了脸。
“果然是你干的!”
他对着栞子厉声训道。她躲在我的身后,紧紧拽着我的胳膊。好像被惊吓得说不出话来。
“……抱歉,您说什么呢”
我摆好架势,尽可能冷静地回问他。如果对方气得昏了头,我就得即使制止他。虽然他看上去没那么强悍,但右手的拐杖很是麻烦。
“我说的当然是这本《蒲公英女孩》的事!昨天在旧书会馆,就是这个女偷走的!从我中标的商品里偷走的!”
“哎。不、不是……的……那、那个、是我的……”
“她才不会做那种事”
我替栞子否认道。我从余光中看见她不停地点头。
“这本书是她的”
“别扯了。你想说这只是偶然吗?”
“……没错”
虽然我私下认为这不仅仅是种偶然,但这种场合,只能坚持说是这样了。为了不让对方看出这一点,我急忙又添了一句。
“在人那么多的地方,怎么可能偷得了书”
我把从滝野那里听到的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井上倏地眯起眼睛。好像从我的从容中渐渐觉察到了什么。
“是滝野那个小鬼通气了吗……多管闲事”
他愤怒地咋舌道。
“还是偷书的机会的。我在开标前回到会场时,这个女人就藏在你这大体格的身后……那时候附近还有谁在吗?”
这句话出乎我的意料。的确,我在和井上互瞪时,将她护到了身后。这些文库被放置在会场的一角,很不惹人注目。
“那个当不了证据……”
“调查一下,早晚会知道。冒然袒护的话,连你也脱不了干系。还是说你相信这个女人表里如一,十分正直?”
这个人是不是表里如一,恐怕我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之前,为了从一个叫作田中敏雄的旧书爱好者手里保护太宰治的《晚年》,她骗过了周围所有人——包括警察在内——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她拥有着在紧要关头时,不择手段坚持到底的胸襟胆魄。
“这个家伙可是篠川智惠子的女儿!连长相都一模一样!”
井上抬高了声音。仔细看去,他的指尖和下巴在不停地颤动。我终于明白了,这个男人不仅对栞子的母亲怀有敌意,透过异常相似的女儿,也对篠川智惠子的存在感到恐惧。
篠川智惠子是一个为了旧书交易,不惜采取恐吓手段的人。也许这个叫井上的人也吃过什么苦头吧。
“这个人不是小偷”
我断言道。只有这点我敢确信。
“你凭什么这么相信。凭这女人的姿色吗”
从刚才开始,我的胳膊就感受到了栞子剧烈的心跳。她紧紧地抱住我的胳膊。一片柔软触到了我的肘部,这是最难让我集中精力在对话上的因素了。
“不……不是的”
大概不是这样的。
“那么又是因为什么,给我解释清楚”
我一时语塞。其实我正要详细问她。这么刨根问底地问我,我也说不上来。
“怎么了、答不上来了吗”
井上步步紧逼。不知什么时候起,手臂传来的栞子的颤抖停了下来。好像是在屏住呼吸,等待我的答复。总之,我不说点什么这关是过不去了。
“……她就是没有偷”
“这算什么,我不是让你拿出根据……”
“如果她是犯人,那丢的就不只是这一本了。而应该是把值钱的书统统都拿走才是!”
脱口而出后,连自己都觉得不对劲。这哪是辩护啊,反而像是指责啊。
但井上却像是突然泄了口气似的叹道。
“……原来如此”
似乎他认可了这个回答,。反而让我有些意外。
“不过,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偷书的就另有其人了”
“恩……是呢”
“那么,在今年内就给我把犯人找出来!”
“哎……”
我无语了。不管怎么讲,这也太胡来了。
“找不到犯人的话,我就去警察那里报案。在那之前,这本书就由我保管,这可是证物”
井上抓起收银台上的《蒲公英女孩》,不等我们叫住他,就快步离开了。玻璃门就那么敞着,冷透的彼布利亚古书堂里只剩了我们两个。
事情不妙了。在市场发生了盗窃事件,而与丢失的书相同的书却出现在这家店里,两者都不能否定。如果井上一口咬定是栞子偷的,那警察也不得不听取他的话。要是被卷入这样的事件中,谣言会立即散播开,这家书店的信用就会受到影响。自从田中敏雄那件事后,还不到半年的时间。
即便如此,想要马上找出犯人也是不可能的。怎么想都不可能。
“……大辅先生”
不知什么时候,栞子松开了我的胳膊,抬起头,深深望着我的脸。眼睛湿润的像是要马上哭出来。这么害怕壱里书房的店主吗——不,也许是我伤到了她。“如果这个人是犯人,就会统统拿走”——这种事怎么可能。还是先道歉吧。
“那个、刚刚……”
“方便的话,今晚去喝一杯吧?”
“哈?”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6

打烊后,我们乘坐横须贺线到了大船。
我本想去一家豪华些的店,但栞子却提出要去“车站附近大辅先生常光顾的店”。下了车站台阶后就能看到这家店。是和风小酒馆的连锁。自动门刚一打开,店员们朝气磅礴的问候便回响开来。
运气不错,店里只有零星的客人。是一种能让人静下心来饮酒的气氛。
我和栞子在里面的一张四人桌处面对面坐下,栞子把饮品菜单递给了我,然后用往常那样惴惴不安的语气向拿来小菜菜单的店员问道:“有八海山吗……?”没想到她上来就要了日本酒。
“你喝日本酒啊”
“别的酒不太擅长……酒量也不是很好”
我可没听说过只有日本酒酒量好的人。只是不知道自己酒量不错吧。我自己点了啤酒。
即便小声喊了“干杯”,也没有什么两人对饮的实感。直到刚才,我都没想过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她略微低着头,比平时更显沉默。虽然不知道她是出于什么打算提出要喝一杯的,但我想在喝醉前说出来。我放下杯子端正了态度。可到最后也没能为之前的失言道歉。
“刚才,在店里……”
“那个,刚才的事非常感谢”
她突然抬起脸说道。
“哎?谢什么?”
“刚才壱里先生来的时候,你都替我应对了……真是帮了我大忙了。今天我来请客”
我有些摸不清头脑,但她似乎是真心道谢的。她端起装满一升酒的杯子一饮而尽,比预想中喝得更为爽快。
“我必须要向栞子小姐道歉”
“什么?”
她歪着脑袋。
“就是……我说‘要是栞子小姐的话,会把值钱的书统统拿走’……”
“哦哦,那个呀”
她像是才想起来似的拍了一下手。眼眶开始微微发红。
“请别介意。说的是实话嘛”
好像真的是实话。我默默地喝了口酒。
前后的桌子都没有客人,除了偶尔经过的店员,店里就只有我和栞子两个人。同在店里工作时一样,我们只是小声说些话,但不算是什么糟糕的气氛。
酒过三巡,栞子渐渐放松下来。话没有变多,反而是身体动作和表情的变化多了起来。醉酒的风格也很可爱。
“马上就要过年了呢……”
把点的菜大致吃完后,她抬头看着墙壁有所感概似的说道。视线前方贴着一张新年联欢会的说明海报。附加酒水免费3500日元。不知为什么画着因为宴会而欢欣鼓舞的兔子。
“……为什么是兔子呢”
“不是因为明年的干支吗”
“啊,原来如此”
的确二〇一一年是兔年。可这不太好理解吧。
“……‘前天遇见了兔子,昨天是鹿,今天是你’”
她握着装有日本酒的杯子,像是吟咏一般喃喃道。然后得意地莞尔一笑。像是说了什么了不起的话。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这么说来,还有关于《蒲公英女孩》的事要问。
“关于《蒲公英女孩》……”
“是故事的后续吗?主人公和女孩分别之后的事”
还有其他重要的事情,但她这样一说,我也想听听后续了。我的酒劲儿也上来了。
“请继续说下去”
“……假期结束后,主人公回到了原本的生活中,但却无法忘记女孩的事……不久后,他得知他和女孩间有着不同于山坡相逢时的另一种牵绊”
也许是喝醉了吧,她的语气比以往更为舒畅。这种说话方式也不错。
“她隐藏了主人公一个大秘密,一个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足以破坏他们之间关系的秘密……‘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现在也不说清楚’主人公开始反思。他在知道一切真相后,再次朝着她所在的地方出发了,故事到此结束”
“……恩?这不是将重要的部分一带而过了吗”
栞子使劲儿点了点头,从放在一旁的手提包中取出包有石蜡纸的《蒲公英女孩》,递给了我。
“只读读这篇文章还是很有意思的。篇幅很短……如果读不了的话就由我来讲述”
“一开始就打算借给我的吗”
她又点了点头。是无论如何都想让我看看吧。我默默接过文库本,为了避免忘记拿走,将它收进夹克衫的内口袋里。这是她的父亲留给她的遗物,必须要好好保管。
“也许父亲也这么想过吧”
“想过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解释明白……他是想这么对母亲说的”
我不由自主地重新坐好。虽说是乘着酒劲儿,但很少听她主动说起母亲的事。
“你的母亲也藏着什么秘密吗”
“她肯定是对我们隐藏了什么……在母亲突然失踪后,父亲就经常翻阅这本书,像是在找什么线索似的”
“你有和父亲聊过母亲的事吗?”
“本来父亲就不是一个爱表露感情的人……特别是母亲出走后,话就越来越少了。也许他比我还要愤怒……”
真的是这样吗,我闪过一个念头。家人在想些什么,出人意料的难以琢磨。特别是在本人缄默不语的情况下。我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栞子像是要斩断所有的思绪一般,满满倒了一杯酒喝光了。
“话说,那个找犯人的事要怎么办呢?”
我是想要转换话题才这么说的。本来想在书店营业时说的,可她一直在里屋打着电话,就这样错失了机会。
“果然还是和滝野先生商量一下比较好吧”
她没有答复。
“栞子小姐?”
“……啊,在”
她摇着头含糊答道。本来就喝醉了,又一口气喝了一杯,好像开始头晕了。
“要不要点一杯水?”
“不用……我没事……”
她打了一个嗝,看起来不像没事的样子。
“《蒲公英女孩》的话,没事……”
是说书的事吗。无论哪个都不像是没事啊。她开始口齿不清了。
“我已经知道这件事的犯人了”
“哎?”
醉意瞬间消失了。
“真的吗?”
“真的……尽管还有些地方不太清楚……咯”
果然还是要杯水比较好。我正要去找店员时,栞子双手支在桌子上向前倒下。她在极近的距离下仰视着我的脸,发梢浸入了装有油炸豆腐的碟子里。我若无其事地拿开盘子。
“犯人明天就会到我们店里来……我已经安排好了。请大辅先生务必到场……拜托了”
“我知道了。不管如何我明天都会上班的”
栞子微微一笑。谜团真的解开了吗,我有些担心。

7

滝野是在第二天午后出现在彼布利亚古书堂的。他将两手插进粗呢大衣的口袋里,走向我所在的收银台。
“这店还是这么冷呢”
迎头的问候便是这句话。
“因为门缝有漏风进来……有什么事吗?”
“昨天篠川给我打电话了。说是关于《蒲公英女孩》那件事,有重要的事要说,让我来一趟。她人呢?”
“她现在正在里屋午休”
一夜过后,她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似乎酒劲彻底消失了。她没有订正犯人会来这件事,犯人真的会来吧。
(……嗯?)
我盯着滝野的脸。莫非那个人是——不,这不可能。我肯定是想多了。
“我去叫她”
我回过身时,里屋的门开了,栞子回来了。
“啊、莲杖先生……特意让您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她鞠了一躬。
“我们店从今天开始休业了,不要紧……要说的重要事情是什么?”
“我大致弄清《蒲公英女孩》的事了……之后还要麻烦莲杖先生向壱里先生解释一下”
这么回事啊。本来要是被害者井上在场的话,解决得会快些。只是栞子不擅长应对那个店主,才找滝野代为传达的吧。
“你已经弄清楚发生什么事了吗”
“恩……”
“这样啊……明白了。我会传达给井上先生的”
滝野点点头,栞子轻咳了一声。既然找滝野代为转达,就是说泷野不是犯人了吧。那犯人究竟是谁呢?
“刚听说有盗窃事件发生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为什么只有《蒲公英女孩》这一本书失窃了呢”
“不是因为这本书很有旧书价值吗?”
我问道。
“那堆书里还有几本更值钱的文库本。而犯人却看都没看,只是偷走了《蒲公英女孩》……这并不是想要偷走文库本的人做的,也就大概能猜出是谁偷的了”
“你是说公会的人偷的吗”
面对滝野的疑问,栞子摇了摇头。
“犯人不一定就是公会成员”
“嗯?是外来人员吗”
“我想是这样的,一会儿再解释原因。那个人为偷走《蒲公英女孩》而进入会场,然后又从会场脱身了”
“等等。那里是不许外来人员进入的,公会成员也都得带着名牌。要是有可疑的人员在会场徘徊,应该会有人发现。大家互相都认识,谁是哪家店的哪位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这里就存在一个盲点。至少有一个人的长相和姓名无人知晓。我想犯人就是假扮了那个人”
“那个人是谁呢?”
我问道。栞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在对视足足十秒后,我才想到答案。
“……莫非是我吗”
“没错。带着我们店的名牌进入会场,万一被谁叫住就说‘我在彼布利亚古书堂工作’那么受到怀疑的概率就大大降低了。……而事实上似乎没有人喊住那个人”
“但也会有人有些印象吧”
滝野再次问道。
“恩,有的。大辅先生,你还记得在旧书会馆入口处,与壱里先生见面时的情景吗”
与其说叫见面,不如说是被无视了吧——不,对方只主动说了一句话。
“他说我要戴的名牌没有别针,坏掉了……”
“没错。当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为什么那个人知道我们店的名牌坏了一个呢?连我这个店主都不知道”
这样说来,每家店的名牌都是整齐地摆在架子上的。应该没有什么机会把别人家店里的名牌翻过来检查。
“那个人经常呆在吸烟处。他在吸烟的时候看见某个人进入会馆,慌慌张张试图戴上我们店名牌时的样子了吧”
“要是有人空手进去,会被人叫住吧”
这样说着,滝野抱起胳膊。
“要是戴着名牌,就无从判断他是不是公会的人了”
“要是他不是空手进去的呢?”
“诶?”
“我想那个人是不是将之前的那堆硬皮书充当做我们店要展出的商品,运到里面去了呢”
栞子说道。
“加盟店的店员为了展销商品而运进旧书……装作这个样子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二楼会场了吧。按照时间顺序,事情的经过应该是这样的。星期六,莲杖先生把绝版文库运进了会场,星期日壱里先生投了标。紧接着,犯人带着硬皮书进入了会场。用我们的名字填好展销注册后,偷出了《蒲公英女孩》……当时,人没有那么多了,应该有机会出手”
这样啊。井上在展出自己店里的书后,就去投标其他书了。到会场四处逛逛也没什么奇怪的。
“等下。这么说的话,那个家伙连展销注册的填法都知道啊。他究竟是什么人?”
滝野问道。栞子的视线落在了我的身上。
“大辅先生。能帮我取出放在收银台下的那堆硬皮书吗。只取出最近的一捆就行”
“哦,好的”
我将头伸进柜台下,抓住第一捆旧书的绳子,只拉出一摞来。为了让这两个人看得清楚,书脊朝上放在了地板上。
“如果这些书是犯人展出的,那么它们很可能是犯人带来的。仔细察看,里面有不少和旧书相关的书籍。像秋山正美的《旧书术》、岩男淳一郎的《绝版文库发掘笔记》、志多三郎的《街道旧书屋入门》……”
“这个人以前是旧书爱好者吧”
能做出盗窃绝版文库这样的事也不奇怪了。不过,栞子要说的似乎是别的事。
“请仔细看下这里”
她指着《街道旧书屋入门》的书脊。虽然晒得很严重,但仔细看的话,还有个副标题——《贩卖、购买、开业的必读书》。
“……他曾经开过旧书店吗”
“我认为有这个可能。这本书是作为开业手册为人所知的……莲杖先生也知道吧”
“……啊,我很久之前看过。现在看的话,有些过时了,但这本书编纂得很好”
“从他精晓这一带旧书市场的系统来看……他应该在神奈川的公会加盟店工作过一段时间吧。从书的发行时间和晒痕的情况来看,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了”
“你……也有篠川阿姨那样的本事呢”
滝野很感慨地嘟囔道,栞子的表情却阴沉了下来。据说从藏书推测出持有者的特征是篠川智惠子的特技。
“没有那么厉害……”
泷野是后悔提到她母亲的事了吧。为了打破这糟糕的沉默气氛,他开口说道。
“倒是很说得通,但这只是一种推测吧。仅仅凭借犯人是外来人员的推测,还是无法确定犯人是谁啊。”
我也在想同样的问题。目前她这样不断地进行推测,只是扩大嫌疑人的范围罢了。
“目前来说,确实是这样……不过,星期日进入旧书会馆的犯人必须要知道几件事”
说着,栞子竖起手指。
“其一,那个人知道彼布利亚古书堂的人不会去旧书会馆。把旧书带进会场,填写展销注册,还要找到目标文库本偷出来……做这一系列的事,需要一定时间。这期间要是真正的店员出现,那一切就都败露了。其二,那个人知道我们店里有一个没有市场经验的店员。知道这两点,还热衷于罗伯特·F·杨的《蒲公英女孩》的人,我只能想到一个”
我想了想,完全没有头绪。
“……话说,真的有那样的人存在吗?”
我问道。
“我们是在星期日上午决定不去市场展销商品的。知道这件事的,除了我们再没有其他人了吧”
“不,还有一个人”
“可是,当时只有我们……”
我停住了。真的就只有我们吗?在我陷入回忆时,玻璃门突然开了。走进来的是之前买下两册文库本,穿着羽绒服的那名男性客人。因为天气太冷了吧,他的脸上没什么血色。
“欢迎光临”
打了声招呼后,我突然想起来了——对啊,那个时候这个客人也在店里。
“您果然来了”
栞子静静对他说道。
“从旧书会馆偷走《蒲公英女孩》的人就是你吧”

男人从羽绒服的口袋取出一个纸袋,放到了收银台上。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包有石蜡纸的《蒲公英女孩》。
“对不起”
他用与他那硕大的身体毫不相符的微弱声音说道,并深深低下了头。虽然年纪不同,但他的身材和我很像。
“……是你叫来的吗”
滝野问向栞子。
“恩。昨天打电话的时候,我同你要了绝版文库卖主的联系方式了吧。我就拨打了这个号码,并留言说……‘请带着《蒲公英女孩》到彼布利亚古书堂来’”
“嗯?我是从一位女性客人那里买下的啊”
“这位先生正是那位女性客人的前夫……我说的没错吧”
这样说来,那位客人曾说过因为离婚搬家才处理书的。也就是说,丈夫留在了原先的家里。
“……你怎么知道我是结了婚的人?”
男人抬起头问道。
“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常来这家店了,但应该没有和你说过话”
“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只是看了你带到旧书会馆的书之后猜测的”
栞子弯下腰,指了指摆在地板上最旁边的那本书。《旧书术》旁边那本书的书名是《彩礼·结婚的惯例事典》。的确,不结婚的话,是不会买这本书的。
“您在哪家旧书店工作过呢?”
他的肩膀猛地抖了一下。大概是觉得再隐瞒也没有用了吧,他忏悔般地低下了视线。
“……我在高中毕业后就开始在大船的旧书店工作。是一家主要经营漫画和文库本的书店……也会经营少量的停产CD和绝版录像。”
“……我去过那里”
“啊啊,我知道了。在柏尾川沿线的公寓一层。大概是三年前倒闭的吧”
栞子和滝野当即做出了反应。明明是本地的事情,却只有我不清楚。
“……我和妻子就是在那家店认识的。她以前在那里打工,也很喜欢书……我们两个都收集了许多推理和SF类的书,在交换彼此多余的书看时,渐渐开始了交往……婚后也和睦地生活了几年”
男人望向远方说道。他们的关系是从共同的爱好开始的吧。
“书店倒闭后,我们分别找到了各自的工作,关系就是在这时变差的。我一如既往地收集旧书,她却好像失去了兴趣。只有我的书越来越多,争吵也渐渐多了起来……虽然不仅仅是因为书的缘故,现在有时也会想想,要是那家店不倒闭的话,情况就不同了吧”
他叹了一口气,再次面向栞子。
“你是怎么知道书是我偷的”
“从前几天您光顾我们店的时候,我就发现您有在书店或是图书馆工作的经验”
“……为什么呢?”
“您问了一句‘这之后没有要上架的书吗’。上架这种说法除了做和书有关工作的人,一般都不太使用的”
“啊……”
男人低声惊呼。
这么一说,我在进这家店之前也不知道这个说法。因为我没干过摆书的活儿,自然就不知道了。
“而且,我还看出您是个热衷于《蒲公英女孩》这本书的人。要是有Cobalt文库的《蒲公英女孩》的话,说不定就被您买走了”
“那时你就已经知道这么多了啊……这样啊”
他似乎接受了栞子的解释。我还是不太明白,歪了下头,然后栞子开始解释道。
“这位先生购买的是创元推理文库的《年刊SF杰作选2》和文春文库的文选《奇妙物语》。这两本都收录了罗伯特·F·杨的《蒲公英女孩》。我想这不是种巧合”
“其它书上也能看到这篇小说吗?”
“没错,但都是绝版文库,以《蒲公英女孩》为书名的Cobalt文库版是最珍贵的”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把自己的《蒲公英女孩》拿到店里卖了。她希望这位客人再来的时候能够买下它,并不是她碰巧拿出来的。
“这本《蒲公英女孩》是妻子的书,也是我最喜欢的一本”
男人凝视着封面,露出一抹落寞的微笑。
“当我知道妻子卖掉的书里有这本书时,我惊得几乎跳了起来。想要卖掉的话,转让给我不就行了……我连忙向她卖书的那家店打了电话,说无论多少钱我都买,可得到的答复是那本书刚刚被拿到市场去了”
“啊,是我家老妈”
滝野挠了挠头。
“我去市场的时候,都是拜托她看店的”
“最初我打算无奈地放弃。想再重新买一本自己的,就来了彼布利亚古书堂。我想这里说不定会有存货。结果没有……”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翻开了男人带来的那本《蒲公英女孩》。在最后一页贴着的旧价签上写着彼布利亚古书堂名字。原来这本书是我们店卖出去的。
“之后我买下了收录有这篇小说的其他文库本。可是,读了一遍后还是无法满足。我这才意识到我想要的是妻子的那本Cobalt 文库版的《蒲公英女孩》,其他的都不行……就在这时,我想起了在这家店时听到的你们两个人的对话。心想只要成功潜入市场,也许就能拿回《蒲公英女孩》了”
“什么拿回啊,本来就不是你的东西吧”
滝野一脸无语的说道。
“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前妻的书呢”
“因为这本书是结婚时我送给妻子的,和戒指一起”
大家一时都没有说话。
我总算明白了他为什么不惜盗窃也想得到这本书,又这么爽快地还回来的理由。即便是拿回了结婚纪念品,也得不到什么满足感吧。这个男人想要找回的东西,大概不是这本书本身。
“《蒲公英女孩》是十年前,我在这家书店买的……是在你的母亲的推荐下买的”
“哎”
栞子睁圆了眼睛。
“是母亲推荐的?不是父亲吗?”
“是的。她说要是在找送给未婚妻的书的话,那么就是这本《蒲公英女孩》了。她还说‘我在结婚的时候就是送给丈夫这本书的’”
我想起了昨晚在小酒馆听到的话。妻子出走后还会反复阅读结婚时妻子送的书——如果栞子的父亲怨恨妻子的话是不会这样做的。是不是他想回味起和妻子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才翻开看的呢。
“现实终究不会像小说里写的那样顺利啊”
来还书的男性,低声喃喃道。

8

没用一晚我就读完了《蒲公英女孩》。虽然因为“体质”的原因,头晕过几次,可故事的内容让人意犹未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母女二人都将这本书推荐给了别人,也不足为奇了。
自从偷书的那名男性来过后,栞子就再也没有提及《蒲公英女孩》的事。明显感觉到她在回避这个话题。知道这本书是母亲送给父亲的东西后,心情很是复杂吧。
母亲交给父亲,然后又交到女儿手里的这册文库本,现在被我借来阅读。目前她不会提还书的事吧。也许要放在我这里一段时间了。

……不管怎样,他深深觉得,这个女孩像是跳脱于过去,出现在了这里。

开头部分的这句话一直萦绕在脑海中。即使时隔多年,当看到长得一模一样的母女时,产生这种错觉也不奇怪。如果这个女孩是自己的女儿,那么看在眼里只会觉得似曾相识吧。但是如果这位母亲是自己害怕的存在,那么连面对她的女儿都会觉得恐惧吧。


第二天傍晚,我去了一趟辻堂的壱里书房。
这间坐落在市民图书馆附近的小店,与彼布利亚古书堂有些相似。走进里面,店内没有一个客人,正在将文库本摆在书架上的白发店主目光锐利地瞥了我一眼。
“……你来干什么”
《蒲公英女孩》封面朝外地摆在书架上。
“这是之前的那册文库本吗”
井上没有回答。昨天,偷书的男性在滝野的陪同下向警方自首了,失窃的文库本也送还给了这家书店。据滝野说,盗窃者归还了失窃的物品,并做了深刻反省,应该不会受到太严厉的处罚。
“我没什么要跟你聊的,没事的话就快回去!”
“能请您把拿走的《蒲公英女孩》还给我们吗?”
这次的事件涉及到三本《蒲公英女孩》。一本是曾经由彼布利亚古书堂售出,之后被转卖给滝野书屋,现在摆在这家书店书架上的这本。一本是栞子的父亲留给她的遗物,目前被我借来读阅。还有一本是栞子自己买下,被井上拿走的这本。
井上从我的身边走过,走进店门旁的收银台内侧。这家店的收款机就在入口边上。
“喏,拿走吧”
他把包有石蜡纸的《蒲公英女孩》递给我,一点没有表示对怀疑栞子的歉意。
“……为什么您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接过书问道。店主停下了动作。我到底还是怀有疑问。明明店里没有别人,井上看了一圈店内,猛地探出身子。
“你见过篠川智惠子吗”
“没有”
“也没有通过电话发过短信吗”
“没有”
我疑惑地点了点头。
“应该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吧。这十年间,就连家人都联系不上……”
“哼”
井上像是在嗤笑我的愚蠢一样哼了一声。
“你真的相信这种事吗?”
“……怎么回事”
“雇用你的那个女孩一直在跟母亲保持联络。不通音信只是演技罢了”
“哈?怎么会有这种事。不可能的”
我果断说道。虽然不知道以前他与篠川智惠子发生了什么事,但到了这种程度简直就是妄想了。栞子至今为止的言行举止是不是演技,在她身边的我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是吗”
井上进到收银台里,从抽屉取出一张白色卡片递给了我。
“看看吧”
他没有进步解释,我只好接了过来。是厚和纸制的两折圣诞卡片。背面写着寄出人的姓名,让我大吃一惊。

篠川 智惠子

“我虽然讨厌那个女人,却也算得上是熟人。她偶尔会这样寄信来”
“但是……家人没有……”
“所以说,这是谎话。看看内容吧”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上边用浅色印着某处教堂似的建筑,下半部分是用蓝色钢笔写下的问候。与栞子的笔迹出奇的相似。

“井上太一郎様
你那里很冷吧。
不要每次见到我女儿都吓她。
现在,在店里工作的五浦大辅君
也是很好的孩子 对他也好些
虽然他不能读书”

我不禁脊梁发冷。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不,要是调查的话就会知道了。但,为什么连我的体质都知道呢。我自然记得自己不曾四处宣扬过。知道这个的只有我的母亲,亲戚,长期交往的朋友,熟人——和栞子。
(难道说……)
绝对不会有这种事的、吧。
“对那对母女可不要麻痹大意”
像是怕被人听到一样,井上低声说道。
“万一被她们抓住弱点了,可就要倒大霉了……这是我的忠告”






本帖最后由 cloverhana 于 2012-8-13 13:26 编辑


第二话 《有山猫、鳄鱼和狗出现 像是画册的书》
1
一月到了四号,正月的过年气氛就淡薄了许多。
在镰仓站的月台上等待电车的并不是新年首次参拜归来的人,似乎都是些外出购物的当地人。
因为宿醉的头痛,我皱着脸等着上行电车。昨天下午,我与许久未见的高中同班同学聚到了一起。因为在老家过年的家伙比较多,聚会的形式介于新年联欢会和同窗会之间。虽然住在腰越的泽本来了,但与我交往过的高坂晶穂没有来。
听泽本说,正月前三天晶穂一直在精神抖擞地工作。我带着有些安心又有些担心的微妙心情同大家一起参拜了鹤冈八幡宫。
我在大银杏树根前久久伫立,比在神社前殿呆的时间还要长。这棵树龄高达几百岁的大树被春天的大风刮倒了,我虽有耳闻,但这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从很久以前就存在的事物,突然毫无征兆地消失了——虽然与自己没什么关系,但还是意外地受到了打击。
啊,倒也不是在暗喻别的事情。
傍晚过后,我在小酒馆喝得一塌糊涂,最后到位于材木座的朋友老家住了一晚。过了半夜时分,记忆就有些模糊了,好像除了我之外,其他人都在起劲儿地说着彼布利亚古书堂的事。
旧书屋的美人店主与笨蛋五浦现在怎么样了,要是实在不行就快点被甩掉,提供点话题。大家随心所欲地说着,我则是适度地搪塞着。在朋友家还吃了晚些的早饭,刚刚才离开。
画着蓝色与奶油色线条的电车驶进了月台。等乘客们下车后,我走进了车门。虽然有空座,但到大船只有两站而已。我拉着吊环,随意眺望着窗外。
“呀,五浦先生!这里这里”
电车开动时,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高亢声音。我不由得向四周看了看。
“看哪里呢?这里啊,在这里!”
一位穿着白色羽绒服,围着毛皮围巾的小个子女性坐在眼前的座位上。虽然是童颜,双眼皮的眼角却有着明显的笑纹。虽然不是很清楚,年纪大概是三十五岁多。看起来比之前瘦了一些。
“新年好……忍小姐”
我松开吊环,鞠了一躬。她的名字是坂口忍。与年纪相差许多的丈夫一同住在逗子市。
大概是半年前,忍来取回丈夫卖掉的《逻辑学入门》,因此结缘,偶尔会来店里露下脸。不过并不是来店里买卖旧书,只是顺便路过闲聊些什么。之前还来送过台湾特产的干果什锦。
“新年好!今年也请多多关照、多多关照!”
说着忍握住我的手,上下用力摇了几下。
“正好!我现在正要去北镰仓的书店呢。今天开店吗”
“……抱歉,一直休到今天”
营业一直持续到除夕,一月份休息到四号。虽然也有很多店在年末年始不休息,但彼布利亚古书堂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安排的。
“哎!这样啊?”
她抬高了声音。只有两个店员,其中一个人还在这里闲逛,她应该也察觉到了。
“……店长在家里吗”
我抬起视线想了想。最近,我与栞子几乎没聊过工作之外的事。
“让我想想……啊,等下,应该是不在。好像四号有约会”
除夕在店里时,看到她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在一月份的日历上写下日程安排——阿柳、十二点。应该是与高中时代起关系就很好的泷野莲杖的妹妹见面。她说每年正月,两个人都会一起开新年联欢会。
“发生什么事了吗?”
即使是在休业时也想要去店里,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吧。也许是有关丈夫坂口昌志的事。夫妇二人关系亲密得让人嫉妒,但坂口先生有着难以向人倾述的过去,并患有严重的眼病。
“恩,是呢……”
忍用手拄着脸颊陷入沉思。
“有件事很让我在意,就想找店长商量一下……不在的话,我只能改天再去了”
正好,减速的电车抵达了北镰仓的月台。虽说要改天再来,她却没有起身。似乎不打算换乘下行电车。
“接下来要去工作吗?”
我问道。记得她说现在在朋友的小酒馆那里帮忙。似乎是在藤泽。但无论怎样,现在去上班都太早了。
“不是的,我今天休息……”
她顿了顿,抬头看我。电车停在北镰仓站,自动门开了又关上。这期间,她的视线一直没从我的脸上移开。
“……请问,有什么事吗?”
“五浦先生,今天有时间吗?”
“哎?恩,有时间”
“那么,先告诉五浦先生也行吧。是有关于书的事”
“是之前的那本《逻辑学入门》吗”
“不是那本书”
她摇了摇头。
“这次,是我以前的书”

因为没法在电车中继续说下去,我们就在接下来的大船站下了车。在远离店铺的地方,与常客一起走着,感觉很微妙。
“虽然可以听你说,但我不一定能帮上忙……我对书不是很了解”
乘上滚梯后,我回头向忍说道。她靠在滚梯扶手上站着。
“但是,比起我要清楚吧?我想问问稍微清楚些的人……能够商量的,没有别人了”
这样说着,她降低了视线。浓厚的睫毛膏像是在眼皮上清晰地画出一条线一样。总之我还是先听她说说,明天转述给栞子比较好。
下了滚梯,要出检票口时,我发现另一个常客站在那里。一个五官深邃,穿着带有风帽的长款大衣和牛仔裤的少女靠在柱子上。手插在兜里,懒洋洋地眺望着车站大楼的入口。似乎是在等人。
“小菅”
听到我的喊声,小菅奈绪朝我的方向看来,瞪大了眼睛。
“五浦先生,你怎么……对了,你是住在大船的……新年好”
像是才想起来似的,她又添上了一句新年问候,微微鞠下躬。
“新年好”
我也回了一句。旁边的坂口忍饶有兴味地盯着奈绪看。
“这个孩子也是我们店的常客”
围绕小山清的文库本,发生了一点小事件,以此为契机,小菅开始常常光顾我们店,与做背取为生的流浪汉志田关系很好。
“呀,这样啊。初次见面!我是坂口忍。上下坡的坂,入口的口,忍者的忍。我也经常来这家店。你好啊!”
坂口倏地伸出手来想要握手。虽然对方高涨的热情让奈绪有些惊讶,但只是轻轻握了一下。
“……你好,我是小菅奈绪”
“在等人吗?”
我问道。
“恩,刚刚已经见过了,她去洗手间了……”
“呀。来晚了,抱歉,抱歉。LUMINE的洗手间排了好长的队……咦,五浦先生。你在这做什么呢”
(注:LUMINE是隶属于JR集团,是以车站大楼形式运营的购物中心)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插了进来。女孩穿着粗呢红色短大衣,梳着马尾辫。是栞子的妹妹篠川文香。
“正巧路过……是你们两个见面啊”
“是啊”
文香点点头,理所当然地答道。我有些震惊于这对意想不到的组合。虽然听说两个人在同一所高中上学,经常说话,但没想到关系好得会在假期一起出来玩。
我回头看向坂口忍。因为是彼布利亚古书堂的客人,介绍给文香认识比较好吧。
“这个人是……”
正要说时,两个人突然靠近彼此,紧紧握着对方的双手。
“文香酱!你好啊!今年也请多多关照呢!”
“忍小姐!好久不见了!也请你多多关照!怎么了?”
两个人开始大声寒暄,引得周围人回首看过来。我惊呆了。
“……你们两个认识啊?”
“五浦先生和姐姐不在店里,我一个人看店的时候,忍小姐来过……”
“还交换了信箱地址。前阵子还在外面一起喝茶了呢”
忍接着文香的话继续说道。我一点都不知道这件事。仔细想想,两个人倒是蛮合得来。
“呀,忍小姐、个子、变矮了?”
“不是的,最近啊,没有穿靴子和高跟鞋,穿着这个呢!走起路来非常方便!”
忍掀起连衣裙的下摆,露出原色运动鞋。文香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啊,跟我穿的一样!”
超短裙下修长紧实的腿,像是要踢出中段回旋踢一般抬了起来。
确实是一样的款式。
“看,是一样的!”
“呀,真的!真棒呢!”
我和小菅奈绪退后一步观望着俩人热情洋溢地谈论这种运动鞋便利的优点。说实话,实在是跟不上她们热情高涨的节奏。
(不过,挺厉害的)
无论是小菅奈绪还是坂口忍,能够轻而易举地与没什么交集的人变得亲近,篠川文香有着非凡的人际交往能力。与栞子完全相反。可能是姐姐的人际交往能力全部转移给妹妹了吧。
“篠川,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小菅奈绪等得不耐烦了,插嘴道。
“要去哪里?”
我问道。
“……去看电影哦”
“没错没错,之前,奈绪酱把推荐的DVD借给我了。动画片的。今天出了新作品,她说无论如何都想去看看……”
“别说多余的话!笨蛋!”
她慌忙截住文香的话,又故意地咳了几声。
“总之,得走了。快点”
她从口袋取出月票夹,放在自动检票机的感应部位,进到车站里。在年末年始上映的也许是面向儿童的动画剧场版。
“真是可爱的月票夹呢”
忍小声嘟囔道。我也发现了,奈绪的月票夹上画着耳朵大大的茶色小猴子。不知道叫什么,但最近经常能看到。人都有着意想不到的喜好。
“……五浦先生”
文香还是没动身。突然一脸认真地说道。
“最近,发生什么了吗?身体不舒服吗”
“哎?为什么这么问?”
“最近,姐姐很在意五浦先生的事。说你没有什么精神,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之类的话……”
当然不是因为身体的原因。年末,壱里书房的井上说的话依旧盘旋在我的脑海中。
虽然我并不是相信井上说的“篠川母女一直有着联系”,但篠川智惠子肯定是向谁打听过我的事。感觉像是有人在死角处监视着自己,很是不爽。该找谁商量,说到哪种程度比较好,让我想得心烦。
我没想到栞子会注意到。过年时她发来过邮件,文面与贺年片相同,都是些一本正经的新年寒暄。我也回复了一封相似的邮件,仔细想想,也许有些生硬。
“身体没什么不舒服的”
“……这样啊。没有事是最好了”
文香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那就让姐姐放心吧。再见了!忍小姐再见!”
她挥着手小跑通过了检票口。
2
我与坂口忍进到咖啡厅里。这家店位于弹球盘店铺的二楼,客人坐满了大半数的桌子,我们被带到墙边的禁烟席那里。
“不去吸烟席也没关系吗”
“戒烟了。这么做比较好……别人对我说了很多”
忍脱着大衣回答道。这样说来,几个月前新闻报道说,所有的香烟都将大幅度提价。那之后,戒烟的人就突然增加了。
点完饮品后,谁也没有说话。因为店里多是些年纪大的单身客人,比预想的要安静许多。
“与店长还顺利吗?”
“哎?”
我反问道。
“五浦先生喜欢店长吧”
忍温和地说道。这样直接地被问到,我也不想特意隐瞒了。可能是因为对方比较年长,并且是我和篠川的熟人吧。
“是呢……但我并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
“是有些不好相处的孩子呢。总是让人难以亲近,与我们家的昌君有点像啊……被我拿来跟那样的大叔比,不太好吧”
“没什么……”
“昌君”是坂口昌志的昵称。虽然在性别与年龄上有很大差别,但确实有共通的地方。
“那样的人,会仔细观察自己在意的人,意外地知道许多事……很难让人有自己的秘密……”
虽然听起来像是在说自己,其实是在说文香说的事吧。感觉像是在委婉地劝诫我:“要是有什么事,还是老实说出来比较好”。
“……是呢”
这样那样想来想去也无济于事。如果很在意壱里书房的井上所说的话,只有去直接问本人了。
这时,点好的饮品被送了过来,对话中断了。我点的咖啡,她要的热牛奶。
“坂口先生的身体状况怎么样了”
“很精神的”
她微笑道。
“虽然眼睛可能好不了了,但其他都很健康。为了当视力再变差些时也能够应付自如,现在在做一些训练。他说想要能够一个人做些日常简单的事……那个人,脚踏实地这点,真的很了不起呢……”
她捧着杯子,眺望着远方出神。没想到她会在这个话题上津津乐道地讲述丈夫的优点。
“……那个,有关于书的事”
“哎?啊,对了”
突然转换话题,大脑一时没反应过来。经我这样提醒才想起来本来要说的事。
“我刚上小学的时候,觉得有意思的书只有一本。我一点都不喜欢读书,已经不太记得内容了,只是深深记得那本书非常好看……最近,很在意那本书,实在是忍不住了。这种感觉你能理解吧?”
“恩……多少能理解”
我点了点头。虽然不是书,我也曾格外的想要得到儿童时代喜欢过的东西。
“无论如何我都想要再次得到那本书。希望店长和五浦先生能帮我找找。要是找到了,我当然会买的”
“可以啊”
也就是拜托我们找书了。对于旧书店来说,是很常见的工作。暂且不说我们店里有没有,应该能够帮她找到卖这本书的书店。
“书名是什么?”
“这个嘛,我不记得了”
她苦恼地说道。
“哈?”
“题目上标有片假名……我从以前开始就记不清外国名字。所以英语也完全不行”
“作者呢?”
“这个嘛……啊,是外国人。我记得名字很长”
“出版社也不记得了吗”
她使劲儿点点头。我喝了口咖啡来整理下思路。目前她还没有说出一个固有名词。
“……果然,不行吗”
我肯定是不行了。我当然也想帮她,光是这些信息,栞子也无计可施吧。
“儿童时代的书,是童话什么的吧……?”
“可能,是吧。虽然有很多插图,但也有很多文章。不仅仅是平假名,也有标注假名的汉字”
“是什么样的内容”
“恩,我记得……有山猫、鳄鱼和狗出现,像是画册似的……什么时代记不清了,大概是以西方国家为故事背景的”
描述就到这里中断了。连内容都记得模模糊糊。
“……不记得别的了吗?”
“有狗出现!”
坂口忍果断说道。这个好像刚刚就说过了吧。
“我记得是个非常可怜的故事啊……小狗刚出生时,主人还十分疼爱它,稍微长大些就被丢弃了,因为主人得到了别的小狗。很过分是吧”
确实很过分。作为儿童读物,故事有些难以接受。
“是吧,后来与孤身一人的狮子成为了朋友”
“……体格差了许多呢”
“是啊。狮子开始也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觉得身体的大小无所谓了。两个人成为了朋友。完全不同的人成为了朋友,很不错吧”
我不禁想到了坂口忍。这对夫妇年龄不同,经历也很不一样。
“那么,那只小狗和狮子是主人公吗?”
“不是的,主人公是山猫”
“山猫?出现在外国的故事里?”
还是头一次听说外国的童话故事里有山猫出现。似乎也不是很确信,忍歪了歪脑袋。
“也许没有写山猫……但是,我清楚地记得插图哇!等一下!”
她从手提包取出记事本,哗哗挥舞着圆珠笔。比想象中要灵巧地画出手脚短小的动物。全身漆黑,头上有两只耳朵,只有眼角是白色的,长着蓬起的长尾巴。
“……是山猫呢”
“是吧。果然是山猫呢。这只山猫见到了被丢弃的小狗,孤身一人的狮子,和许许多多的伙伴”
“山猫是做什么的?”
忍用力闭上眼睛,像是要挤出记忆一般,用食指按住额头。
“山猫……想要建造个家……”
“是小狗住的那种小屋吗?”
“不是,是更大点的家。能够聚集孤单孩子们的家……用大卡车运来许多砖,大家合力建造这个家”
“那么,会出现许多小伙伴吧”
“没错没错。有个学习差的男孩想要找个朋友。寻找学习比自己还要差的人,但一直找不到”
“真是不得了的故事……还会有人类出现吗?”
“出现了啊。与人类一起,鳄鱼啊,长颈鹿啊,动物都十分和睦地生活在一起。啊,但是,也有动物园出现……”
听起来很有意思,但世界观有些不太明白。像是迪斯尼动画那种感觉的吗。
“记得的就是这些了。结局什么的完全不记得了啊”
记忆这样断断续续,是因为反复阅读喜欢的地方吧。孩子读书都是这样的。
我要了刚刚忍画下的主人公的图,收在口袋里。很难说每句话都是线索。如果有人对这本书知道得更详细些,再……
“啊”
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我忘记了最根本的东西。
“怎么了?知道是哪本书了吗?”
坂口忍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虽然没想起来什么,但这本书是放在老家了吧。不是让父母买的吗?”
不知为什么,感觉她的表情有些僵硬。忍将捧起的杯子缓缓放回桌面。
“恩,是的……让母亲在附近的书店买的……”
“那问问您的母亲怎么样?”
我问道。如果是孩子喜欢读的书,父母记得也不足为奇。
“也许,这本书还在老家放着”
“恩……是这样……”
忍的声音突然变小了。
“但提不起精神跟父母说话……”
糟了。我完全忘记了,她说过跟父母关系不好的事。所以高中毕业后就离开了老家。
“对不起”
我低下头道歉。她恢复了精神,露出白牙笑道。
“没什么没什么的。因为就像五浦先生说的那样。反正我也是打算回老家一趟问问父母的……啊,对了!”
她突然啪地拍了一下手。响彻店内。不知为什么,我感到有些不安。
“……怎么了?”
“五浦先生和店长也一起来吧?我的老家!”
“哈?”
我不禁抬高了声音。

3
“……就是这么回事”
上午的彼布利亚古书堂少有人来,我说完昨天事情的始末,观察栞子的反应。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歪着头,像是僵住一样,一动不动。一缕黑长发挂在眼镜上,似乎没有发现。
“知道是哪本书的故事吗?”
她没有回话。似乎在绞尽脑汁想着什么。过了几十秒后,像是刚浮出水面似的呼出一口气。
“抱歉……有点难呢”
她用纤细的声音遗憾地说道。这不需要道歉。要是通过这点线索就能知道,反而很奇怪了。
“……只是,觉得有些熟悉”
“哎?真的吗?”
“啊,不过,仅此而已……有些奇怪。先不说别的,很少有人会忘记读过一次的书的作者和书名”
“因为是小时候读的,这不是很平常吗。很难记得很清楚”
“哎,是吗?”
她惊讶地歪了歪脑袋。有关书的事,很难将常识套用在她的身上。
“一点线索也没有吗”
“没什么特别的线索……如果忍小姐说的都是正确的,那么只能是缩小些范围”
“怎么缩小范围?”
“首先,它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半,摆在新刊书店里的书”
她说着竖起食指。
“因为忍小姐说这是她刚上小学时读的书,自然就是这样了。当然,写作与出版都是那之前的事了……还有一点”
她又竖起中指。
“因为故事的背景大概是二十世纪后,设定原型也应该是那之后的欧美市区”
“为什么呢”
坂口忍说不知道是什么时代的故事,也完全没有具体提到故事背景的事。
“里面有用大卡车运砖头这样的话吧。大卡车是十九世纪末发明的……二十世纪初才真正普及。而且,有动物园出现,故事的背景就很可能设定在市区”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不过,二十世纪初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间还是很难确定。真的只是缩小范围而已。
“……主人公是山猫这点让我有些糊涂”
说着,她弯起手指。
“虽然山猫是日本自古以来就出现在故事中的动物,但主要栖息于东南亚一带,没听说过欧洲也有。也许是别的动物……”
“但从画来看,很像山猫吧”
我低头看了眼放在收银台上的从记事本撕下的一页。是忍昨天画的主人公的图。
“是呢……”
短时间内,我们都陷入沉默。线索太少了,总觉得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去忍小姐的老家吗?”
虽然坂口说“有懂书的人来比较好”,但归根结底似乎是不想一个人回老家。
“去”
栞子立刻答道。
“我也想知道是本什么书”
我也是同样的意见。虽然带着旧书店员一起回老家比较奇怪。
“不过,忍小姐告诉坂口先生这件事了吗”
“哎?”
“她的话中没有一句提到丈夫的反应,让我有些在意……”
想想看真是这样。要是找人陪同自己回老家的话,坂口应该会说自己也一起去——不,也许有想去却去不了的原因。不知道严厉的父母会不会认可忍与年纪大许多的男性结婚这件事。
“但是没有理由隐瞒吧。只是因为坂口先生也不知道这本书,所有就没有提到他吧”
是忍自己说没法瞒住丈夫的。栞子也微笑着点了点头。
“是呢,我想多了……还是先继续工作吧。昨天,进了许多网购订单……”
“栞子小姐”
我叫住了正要回到书墙后的栞子。还有件事必须要告诉她。
“其实,我之前去了壱里书房”
我把篠川智惠子寄给店主井上圣诞卡片的事,以及井上说出的疑惑全部告诉了她。
栞子沉默着,几乎没有变换任何表情地听着。最后我向她道歉说“一直没告诉你,对不起”,她像是生气似的,不高兴地转过脸去。
“我既没有跟母亲联系,也没有把大辅先生的事告诉别人。没有必要装样子给别人看……我想让你早点告诉我的”
“是呢……抱歉”
“新年期间,我一直很担心你”
她没有看向我,这样说道。
“想你最近怎么样了……那个,我们之前一起去喝过酒吧。找回《蒲公英女孩》的前一天”
“哎?恩,是去了”
我疑惑着答道。为什么会提到那时候的事。不知为什么,她的脸颊染上了少许红色。
“那天很开心……不,与平时比喝多了,不太记得说了什么。也许说了些奇怪的话……”
“什么奇怪的话?”
我死心眼地追问道。我真的是不知道,她的脸变得更红了。
“那个……比如说。一直不停地笑……哼着歌……打盹……”
她的声音渐渐变小。这样聪明的人,却在奇怪的地方想着意想不到的事。我忍笑忍得极为辛苦。
“没有做这些事”
“真的吗?没有隐瞒吗?”
她斜眼确认我的表情。说实话,说话多少变得有些奇怪,但却不是讨厌的醉话。反而很惹人喜爱。
“真的”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然后鼓起全身的勇气问道。
“如果方便的话,下次再一起去喝酒吧。”
“……我会考虑下”
因为没有被拒绝,我松了一口气——忽然注意到栞子的表情变阴沉了。
“如果井上先生说的是真的,我的母亲就是从别人那里得到了你的信息……”
“……是啊”
如果栞子没有跟母亲联系,那么就是从别人那里得到了信息。我们身边有人偷偷地将这边的情况告诉了栞子的母亲。当然,也肯定知道篠川智惠子的情况。
(到底是谁呢)
突然觉得身边的人似乎不值得信任了,让人心里发怵。
“工作吧”
她说道。我点点头,这时,玻璃门哐当一声响了。我回过头去,一个戴着太阳镜的四十多岁男人站在入口处。穿着毫无修饰的灰色羊毛大衣,围着深红色的毛线围巾。
“新年好”
坂口昌志鞠了一躬,规规矩矩地问候道。

“想商量下有关妻子的事。现在方便说吗”
坂口摘下围巾直接进入主题。围巾针脚细密却很厚实,一看就是手织的。
“恩……发生什么事了吗?”
栞子问道。
“听说忍因为小时候读的一本书来打扰你们了。她都说了什么,能挑些重要的告诉我吗”
与平常一样,带有盘问的语气又简明扼要。一瞬,我和栞子看了下彼此。
“想拜托我们找书,但是不知道书名和作者。忍小姐要去老家问问父母,希望我们跟着一起去……”
直接和坂口忍谈话的我回答道。听到“老家的父母”,坂口的脸色变暗了。
“果然是这样啊”
他低声嘟囔道。
“……什么?”
我感到有些不对劲。似乎忍没有把这次的事详细地告诉丈夫。短暂的沉默后,坂口缓缓开了口。
“恐怕她的目的并不是小时候读的书。而是去见自己的父母”
“哎?”
“你们知道忍与老家的父母相处不好的事吧?”
“恩,知道一点”
我点点头。
“他们是十分规规矩矩的人。现在两个人都退休了,父亲长年就职于神奈川县政府,母亲经营着一家补习班。有个年纪比忍小很多的弟弟,但我没有见过。听说是在外企的证券公司上班”
我想起忍说过父母“头脑聪慧”“热心教育”。做这些工作的话,确实如此了。
“特别是母亲对忍教育很严厉,两个人之间冲突不断。忍高中毕业后就开始一个人生活,曾经关系也很和睦……忍与我的结婚成了大问题。她的母亲无论如何都不认可我们的婚姻,忍与母亲断绝血缘关系,迁入了我的户口。这二十年来,她一次都没回过老家”
“也不见父亲和弟弟吗?”
“虽然偶尔会打电话,但应该是没见过面……她常笑说自己与家人缘分薄”
淡淡做着说明的坂口微微歪了歪嘴角。不管忍是怎么想的,他是认为缘分薄的原因在自己吧。
“但过了这么长时间,那边也会改变想法吧……虽然没有说,忍也希望有和解的机会。孩子越是接近为人父母的年纪,越是能理解父母的心情”
去年十一月,她的父亲联系了我们夫妇。说是想要四个人一起吃吃饭……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等候关系修复的时机了吧。
“去了吗?”
我问道。坂口重重地点了头。
“在中华街的老字号饭店,连预约都定好了……时隔多年才见面,我们十分和睦地吃完了。忍和她的母亲还兴致勃勃地说着以前发生的事。我为了不打扰三人的对话,在吃饭的时候没怎么说话”
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坂口绷直身子,默默吃着中华料理的样子。
“然后我的眼病成了话题,她的父母仔细地听着,这样留意让我们有些担心……问题是他们详细地询问了眼病的原因”
我倒吸一口凉气。几十年前,坂口有过抢劫银行的前科。为了逃脱警察的追捕受了伤,眼部留下了后遗症。也就是说眼病与那场事故有关——当然,并不是能简单说出口的事。
坂口是在几个月前才亲自告诉妻子忍的。
“我想要全部告诉她的父母。但忍再三叮嘱我绝对不要说出有前科的事。我说既然已经规规矩矩地服完刑,重新做人了,没必要瞒着不说……我暂且同意了她的意思,去吃饭了”
突然声音中断了,我们看向坂口的脸。失去血色的的前额渗出大粒的汗珠。
“难道是被发现了?”
我不自觉地降低声音。坂口将指尖伸向太阳镜下,像是在按摩眼球一样压着。
“……是的”
“为什么会知道那种事……”
“我自己说的”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是自己特意说出来的?
“我为之前欺骗眼前的人感到抱歉……回过神时,已经把自己的过去统统说了出来。她的父亲还在听我说话,她的母亲……无论怎样说我都没有关系……”
坂口含糊地说道。被骂得很惨吧。可以想象得到那之后事情的发展,但还是得问一下。
“那,那之后呢……”
“忍回嘴顶撞了她的母亲……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来。聚餐就这样结束了……是我破坏了一切”
他深深叹了口气。经历漫长的岁月,无论如何都想要说出痛苦地隐藏在心中的秘密,他的心情我不是不能理解。但即便如此,再——
“应该再考虑下时间与场合……”
坂口说出了我的想法。似乎他本人最清楚这点。
“那个……要商量有关妻子的事是指……?”
栞子怯生生地问道。坂口轻轻点点头,继续说道。
“忍是因为我才跟父母生气的,正如刚刚说的那样,她内心里应该是渴望和解的。特别是最近,她常常深思着什么……我问她原因,就回答说想起了以前读的一本书,恐怕这不是事实吧。她因为和父母的关系而苦恼,才找借口想去见见父母吧”
(……是这样吗?)
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疑问。忍与我说话时,并不像是想要回老家,找书的事也很是认真。
“也许她的父母,特别是母亲也是这么想的。但一见到彼此,恐怕又会吵起来吧……说不上是希望你们帮着撮合他们的关系,但能不能提醒忍不要再激烈地争吵”
抢在栞子回答之前,坂口继续说道。
“本来应该是我来撮合他们和好,但被禁止进出他们家。想要联系都不理我……我实在是吃不消了,恳请你们帮助我”
坂口深深鞠下躬。
4
平时的县道并不怎么拥挤。这样下去似乎能早些到达目的地。
“昌君,真的说想让我和母亲和好吗?”
坂口忍坐在轻便货车的后座上问道。
“恩……”
栞子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点了点头。第二周的定期休息日,我们三个人乘着车前往忍的老家户塚。
“真是的,完全不是这样的。我打心眼里不想去见他们,今天十分不舒服。看我的脸”
我看了眼车内的后视镜,忍绷着脸,连嘴唇都发青。仅仅是与父母见面就连身体都变得不适。与坂口说的不大一样。
“那个人对昌君说了那样的话……就算是血脉相连的父母,不能原谅的就是不能原谅。这种心情不是当事人是不会清楚的吧”
“我清楚的”
栞子格外用力地点了点头。
“即便是父母也有不可原谅的事。一般来说,母亲与女儿关系不和时,原因大多在母亲一方”
“没错没错,店长说得真好。一般来说就是这样的”
忍高兴地探出身子抓住前座头部的弹性靠垫——我倒是觉得这是个别事例。
沿着JR线路开了一段时间,我将车子停在河滩附近的一家独立住宅前。房子虽然有些旧了,却很大,宽敞的庭院中有家庭菜园。砖墙上贴有某一政党的海报。
“都和从前一样呐”
忍用手指弹了一下海报上政治家的额头,开了门。大门柱子的门牌上刻着黑色楷书的“川端”。是忍之前的姓氏。她皱着眉站在盖有白色塑料布的土埂前。
“虽然精心培育自家种的无农药蔬菜,但并不像她本人自吹的那么好吃。这个那个全都长得不好,没什么味道。但是,一提到田里的事心情就会很好”
一提到母亲的事就会突然变得尖刻。也许世间相处不好的母女都是这样的吧。
“这个……是什么?”
栞子指了指用木头搭建的小屋。看起来十分老旧,屋檐的涂料似乎重新刷过许多次。里面是空的,但有打扫过的痕迹。
“啊,我上小学的时候,在这里养过小狗……这个小屋现在还有呢”
小屋的入口上写有文字,经过风雨的洗礼快要消失了,但还是能够读出来。
“友好之家”

“……‘友好’是狗的名字吗”
真是十分奇怪的名字——这时忍笑了出来。
“真是的,五浦先生。‘友好’是指关系好的‘友好’。狗有别的名字”
“……”
也就是说“关系友好的家”吗。确实主人与小狗的关系很好吧,但不太明白她写在小屋上的心情。直接写上小狗的名字不好吗?
“那么小狗的名字呢?”
“叫托比克”
她回答道。
“它被丢弃在河滩上,我捡了回来,勉强养下了……在这里养了三年吧。总是被我母亲挖苦。说它经常叫,真是条笨狗”
是又想起当时的情景了吗,忍皱了皱眉。
“确实不是条聪明的狗,散步的时候也总是想要逃跑。小学修学旅行回来后发现它真的跑走了”
“为什么叫‘托比克’呢”
确实是个奇怪的名字。应该不是自己想出来的吧。
“恩……我记得……啊,没错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明朗开来。
“是我想找的那本书里的小狗的名字!我讲过小狗长大后被丢弃的故事吧?它的名字就是‘托比克’”
首先,登场人物——不,是动物的名字已经知道了一个。因为不像英语,也许是以欧美之外的国家为背景。当然,也可能是完全架空的国家。
突然,栞子低着头将拳头放在嘴角上。似乎想到了什么。
“怎么了?”
“……我好像是知道‘托比克’这个名字”
“哎?真的吗?想起来了?”
忍快速凑过来。被这样近距离凝视,栞子退后了一些。
“不……只是知道比较熟悉……不过……”
“……不过?”
我催促问道。
“书上看到的信息我大多会记得……一般只要知道一个出场人物的名字,我就能想起书名。但这次却不太顺利……”
“会不会是因为身体不适”
她曾经因为发高烧而想不起贵重旧书的信息。不过,她摇了摇头。
“今天身体状况很好……真有点不甘心呢”
因为到了约定的时间,我们来到玄关。虽然门铃就在眼前,忍却一直不肯按下去。看来她十分不想和家人见面。
“我来按吧?”
我提议道。她却使劲儿摇了摇头。
“不用了,没事没事”
接着,她反复做了几次深呼吸。像做好觉悟似的,她猛地收回手指,蓄势待发。就在这时,玄关的门自动开了。一个上了年纪、严重秃顶的男人探出脸来。他眼角下垂,圆圆的脸型和忍惊人的相似。
“……欢迎”
他移开视线,小声嘟囔道。听得出他不太欢迎我们。倒不如说按现在的气氛,他随时都可能关上门。
“母亲呢?”
忍问道。
“在二楼的里屋……进来吧”
不等我和栞子打招呼,他就倏地把头缩了回去。我们进到家里时,走廊已经没有了他的身影。
“是您的父亲吧?”
栞子向忍问道。
“没错。他和母亲完全相反,非常不爱说话。已经几十年没和我正经说过话了。好像从以前开始就这样,因为性格差太多了吧”
她一边脱着运动鞋,一边直率地说道。忍和父亲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隔阂。
“快请进,快请进……虽然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她说着露出一排白牙。
二楼的里屋似乎是忍从前的房间。从半开的门缝中可以窥见榻榻米上摆放着的纯白色的床、柜子和写字台。屋内的装潢大多富有曲线感,与和室的风格不太相符。就像是旅馆的空房间一样,被人收拾得干干净净。
坐在椅子上的白发女性站起身,面向我们。她和忍一样是个圆脸盘,但眼睛和嘴唇的大小不太协调,她的表情像是演戏一样有板有眼。现在,她的嘴角流露出戏谑般的笑容。
“呀,难得的守时。真是万年不遇”
虽然声音有些沙哑,但精神奕奕,口齿清晰。是行事干练的女强人形象。
“他们就是你说的那家旧书屋的朋友?真是年轻……不过正好。你也蛮孩子气的”
劈头就是冷嘲热讽。比预想的还要毒舌。忍立刻绷紧了脸。
“……这两个人是篠川小姐和五浦先生,来自北镰仓一家经营多年的旧书屋”
“从北镰仓来的?特意跑一趟吗?”
尖锐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她像是大吃一惊似的仰头看了眼天花板。
“真是对不住啊,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家女儿真是个笨蛋……我叫川端瑞枝,你们好”
她若无其事的喊自己的女儿笨蛋,又突然鞠了一躬。我们慌忙回礼。栞子被她刻薄的言辞吓到了吧,目光飘忽不定。
“之前在电话里提到的那本书……”
忍板起脸开口问道。她是想在忍无可忍之前赶紧把正事办完吧。
“啊啊,小时候读的书什么的吧”
川端瑞枝从白色写字台下拉出一个大纸箱。
“你留下来的东西中,像是书的都在这里了。虽然都很无聊”
她嗤笑一声。我越来越不爽了,一开口不说女儿的坏话你就不好受吗。
“……可以打开吗”
我问道,忍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纸箱里确实挤满了书。但都是些高中之前的教材和一些少女旧漫画书。
“没有什么文字类的书吧。这孩子以前就很讨厌看书。偶尔也会买给她,但她几乎都没看”
“……那些书、那个、最后都怎么样了?”
一直不说话的栞子小声问了一句。她似乎被面前这位女性的气场压制住了。
“记得很久以前就处理掉了。在这个孩子离开家之前就一直收在仓库里……先不说其他的物品,当时以为这些书她都不要了。你们找的那本也许就混在那里面了”
我一边听着,一边翻出箱子里面的东西,仔细的检查。果然没有一本儿童读物。我只好把教科书和少女漫画重新放回箱子,这时一张夹在《朝里酱》和《Hot Road》两本漫画书之间的旧照片掉在了榻榻米上。好像是碰巧混在里面的。我没有多想,捡起来一看大吃一惊。
照片上是一个身穿水手服的少女和穿着深蓝色西服的中年女性,站在钉有‘川端’名牌的门柱旁。如果忽略白发和皱纹,那么这位中年女性和面前的川端瑞枝简直是一模一样。
问题在于那个女学生。她一头细小、有些褪色的卷发,双手插进遮住鞋子的长裙的口袋里,直直地瞪着镜头。像是过去典型的“不良少女”。不仅在漫画或是电视剧中出现,现实中也真的有这种人啊。
(……嗯?)
因为化妆的差异,刚才还没认出来,仔细看的话她的五官和坂口忍很像。倒不如说就是她本人。
“五、五浦先生,把那个还给我!”
忍突然抢走了照片,捏得皱皱巴巴放进羽绒服口袋里。
“……啊哈哈哈、真不好意思啊……二位就当作没看见吧”
她掩饰地笑道。似乎是忍想要忘记的过去,但她的母亲却趁机挖苦道。
“那张是你高中入学那天照的纪念照吧……这孩子上中学之后一直是这个样子。真心是个笨蛋”
她面向我和栞子像是引以为豪似的直言不讳道。
“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在横滨站周围闲逛。那件事是发生在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吧……她在自动贩卖机那里买了啤酒,结果当场就被警察抓到教育了一番”
“……那是前辈命令我去买,我无奈之下才买的。又不是我爱买才买的。那时候我也没少费口舌这么解释”
“别人命令你去买你就买,这本身就够笨了。无论怎么说,你很喜欢酒吧。之前在中华街见面的时候,你趁兴喝了不少呢”
“我早就忌酒了!当时点了瓶装绍兴酒的是你吧”
“你忌酒还没到两个月吧。你的心情真不错呢。你的丈夫却一直板着脸,不说话,让人心里发怵,突然他开口说话了,却那样……”
突然,忍一巴掌使劲拍在身旁的墙壁上,冲击力足以让整个房间颤抖。
“说我无所谓,敢说昌君的坏话,我就把你从窗户打下去”
连川端瑞枝都被这气场震住闭上了嘴。
“……关于忍小姐要找的书,您还记得些什么吗?”
栞子低声说道。我瞥了一眼她的侧脸。也许是我的错觉,她的表情似乎很僵硬——和之前的样子截然不同。
“故事里有只叫托比克的狗,大概是在这个家开始养狗不久前买的书”
“啊,那只笨狗”
川端瑞枝反感地说道。
“托比克是从书中取的名字吧。当时觉得不好记……对啊,是什么来着……”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也许是因为这里没有供暖设备,大家吐出的气都是白色的。忍的母亲像是要找寻线索一样环视房间,不一会儿摇了摇头。
“果然还是想不起来”
“您先生也不清楚吗”
“刚才问了一下,他说他不知道。那时候我丈夫很忙几乎不在家。小孩读的书他更不会知道了”
“这样啊……”
栞子很失望。就算赶到这里,最后还是一无所获。连善于解决和书有关的谜团的她,这次好像也一筹莫展了。毕竟连知道书名是什么的人都没有。
“非常抱歉。也许不能马上找到……以后我们会多留意的”
说着她鞠躬致歉。忍轻轻拍了拍栞子的双肩,一咧嘴露出一排白牙。
“说什么呀,店长小姐。该道歉的是我们才对。谢谢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也耐心地找找看吧。时间还有很多”
“……毫无头绪的寻找几十年前的书,本来就没可能”
川端瑞枝像是胜利似的得意洋洋地说道。
“要是那本书真的那么重要,你就该时时带在身边。别在因为这种无聊的事把旁人也卷进来。这方面你从以前开始就很笨”
她特别强调了‘笨’这一点。房间里的空气更冷了。感受到一股视线,我看了看四周,刚才在玄关见到的忍的父亲正站在走廊里。他用悲伤的眼神注视着我们,可在这样的状况下,他也无意出面调停。除了我,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我回去了。事情已经办完了”
坂口忍大大呼出一口气,嘟囔道。她握紧拳头,似乎还保持着理智。我也合上纸箱的盖子站了起来。这个家真不想呆下去了。
“呀,要回去了啊。也代我向你那个可怕的丈夫问好”
忍的太阳穴青筋暴起。她火冒三丈的转过身,这时——
“川端女士!”
喊出声的竟然是栞子。
“这不是无聊的事”
“哈?”
“想要取回曾经失去的书这种想法一点都不无聊。请您订正刚才说过的话”
这次我敢肯定——这个人生气了,她对川端瑞枝生气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忍的母亲嘴边露出一抹困惑笑道。我知道栞子在因为什么生气。这个人也有她想要暗中找回的书,那本母亲以前留下的《麻雀日记》。
“为什么到现在还留着小狗的屋子呢”
栞子接连发问道。她又像往常一样按下了开关。不过这次我也摸不清头脑了。狗屋怎么了?
“小狗逃走后应该是不再使用了吧?不是吗?”
“……没错,那又怎么了?”
“小狗逃走后过了这么多年,可这间小屋依然打理的很好。这个是不是随时欢迎它回家的意思呢。不是包含希望它回家的感情吗?”
川端瑞枝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她像是被捅到某个痛处,皱起眉头。
“没想过希望它回来……只是没想扔掉而已。换谁都会这么想的吧”
“扔不下的只有小狗的小屋吗?”
突然,她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她的视线在一瞬间扫过自己的女儿。
“……请你们都离开这个家,马上走人”
她声音沙哑的挤出这句话。
5
我和栞子把坂口忍送到逗子车站后,回到了彼布利亚古书堂。时间已经接近傍晚,我把轻便货车停到停车场后,在栞子的邀请下进了里屋。我知道她有话要说。
铁路道口的报警音隐隐传来。
我们面对面坐在客厅的矮圆桌两边。在这间置有壁龛和外廊的旧式和室房间里,还放有去年换购的大型液晶电视和DVD机,看起来很是奇妙。
最近,我就算是呆在里屋也不太紧张了。虽然曾经有一段时间尽可能的不进到这里,但不久前开始,我就不再介意了。应篠川姐妹的邀请,来这里享用下午茶和晚餐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我本来没打算那样说的”
她的声音有些消沉。自从我们被赶出川端家,她就一直在反省自己的话。
“我火上浇油了。明明坂口先生把忍小姐和她母亲的事拜托给我了……”
“就这样不也很好吗,那俩个人吵起来也是没办法的事。”
最后,找书行动以失败告终,但在回来的路上,忍格外平静,几乎没怎么抱怨母亲。
“就像是在说我们谈话的那个房间呢”
与狗屋一样,忍的房间连同家具都保存得好好的。就连‘无聊的东西’也没有被处理掉。虽然只有书被处理了,但那是在女儿离家出走前就收起来的东西。
她虽然没想着希望女儿回来,却没有扔掉女儿东西的打算。万一女儿回来了,她是不是打算迎接女儿回家呢。
在看到母亲动摇的时候,忍就意识到这点了吧。
“正如坂本先生说的那样呢”
他觉得这对母女一直在内心里寻找和解的契机。
就像川端瑞枝一直骂女儿笨,几十年来却无法丢掉女儿的东西一样,嘴上说着打心眼里不想看到母亲的忍也抱着复杂的感情吧。
“关于川端瑞枝女士,坂口先生的话应该是对的……只是,关于忍小姐,略微有些”
突然,栞子不说了。侧眼看了下通向厨房的隔扇。
她竖起食指示意我保持安静。然后保持右脚伸出的侧坐姿势,挪到了隔扇前,接着手指搭上拉手,将隔扇一下子打开了。
穿着制服的篠川文香正冲我们竖着耳朵站着。无论怎么看都是在偷听的样子。
“呜哇!”
她被隔扇的声音吓了一跳,手里的杯子差点溢出牛奶来。她似乎刚从学校回来,肩上还背着书包。
“文酱,欢迎回家”
栞子冷冷地说。
“哎?唔,嗯、我回来了……”
“喝牛奶的时候至少先把书包放下来比较好”
她少有的摆出了监护人的架势。文香不好意思地跨过门坎,将书包放在了榻榻米上,自己也并膝正坐。虽然表情很乖,却依然不忘喝一口牛奶。
“文酱,偷听可是不对的”
“嗯……抱歉、今天社团活动提前结束了,回家以后我就想喝牛奶,然后一开冰箱,就听见你们两个人的声音……啊,但我没听到那么多哦!”
“你从哪里开始听的?”
我问道。文香又喝了一口牛奶。
“什么受忍小姐丈夫的拜托,忍小姐和她的母亲吵了起来……忍小姐的丈夫说的也有些道理……就这些”
很遗憾,基本都被她听到了。不过,可能也是因为我们不够注意。
“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真的!我最近口风很严的”
“最近”这个说法更让人不放心了。栞子说过“妹妹是藏不住事的性格”。确实不像是擅于隐瞒的人。
“总之,不要告诉别人”
“嗯。我知道了……抱歉”
她低着头站起来,向后退去拉上了隔扇。我们等着她的脚步声远去。
“……我接着说”
栞子继续维持着伸出右腿的姿势,回到我的面前。她在这种近乎碰到膝盖的距离下,透过眼镜的镜框抬头看我。还是毫无脂粉气。刚才还没意识到,突然发现她的头发或是肌肤散发出一种香气。应该不是香水的味道。
“怎、怎么了”
“再被妹妹听到就不好办了”
她像是说悄悄话似的耳语道。虽这么说,可我也会感到很困扰。
“虽然与书的线索没什么关系。在川端女士的家里,有些让我在意的地方”
“……哎?”
“就是忍小姐说的那句‘时间还有很多’,你还记得吗”
“记是记得……”
说实话,我没太在意。
“不是即使不能马上找到书也没关系的意思吗”
“但是也意味着存在某个期限吧”
“啊……对啊”
这么说的确是这样。至今为止她都没提过期限的事。只是说自己实在是在意,这才着手寻找的。
“这是怎么回事?”
“可以想到几个理由……不过目前还不能断言”
她的视线落在我的胸口。发梢搭在了膝上。不妙,虽说这样我也能保持理智,可是啊。
我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文香落下的书包进入我的视野。提手上吊着几个装饰物,其中有一个钥匙扣是大耳朵的小猴子模样。不,也许不是猴子而是小熊吧。
之前,小菅奈绪拿着的月票卡上也印着这个图案。名字记不清了,现在比较流行吧。
“……怎么了?”
栞子似乎注意到了我在看着什么,回过头看向书包那里,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啊……那个挂在包上的像是猴子一样的动物叫什么来着”
也许是由于心神不定,我把想到的疑问就这么原封不动地问了出来。她的兴致好像也被吸引过去了,用手指推了推镜框,眯着眼睛看向书包那边。
“是那个茶色的吧……好像在妹妹过年时看的DVD里出现过,我记得是……”
似乎她记的也不是很清楚。这个反应倒是挺新鲜的,想来她的知识大多和书有关。也许在文章之外的方面,无法发挥超群的记忆力。
突然隔扇开了,篠川文香再次出现。制服已经换成了运动衫。
“抱歉抱歉,书包忘拿了……啊,真是抱歉!”
她看到促膝而坐的我们,大惊小怪地把脸背过去,闭上了眼睛。我们也没干什么不可见人的事情啊。
“我不会再来捣乱了,请两位放心,慢慢享用……”
她像是旅馆女佣似的说过话后,抱起书包,准备拉上隔扇。
“啊,文酱、等一下!”
姐姐毫不在意地喊住了文香。几乎要关上的隔扇又开到了一半。
“那个包上像是茶色猴子的东西叫什么?”
文香低头看向自己的书包,抓起小猴子。钥匙扣上还挂着一个小狗的人偶。好像是一套的。
“难道是说这个吗?它叫切布拉什卡,是俄国还是哪里的人偶动画的主人公?”
切布拉什卡。这么一说,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我从奈绪酱那里借了DVD看,虽然是很久以前的电影,非常好看。很可爱,却又透着一种寂寞的感觉。现在又公映新作了……之前我还和奈绪酱去看了”
我总算是弄明白了。之前,小菅奈绪拿着切布拉什卡的月票夹,是因为她是这个作品的粉丝啊。那时正好赶上她们两个一起去看新作吧。
“新作也蛮好看的。这个钥匙扣就是那时候买的。这个小狗也蛮可爱的”
文香用手指轻轻抚摸着挂在切布拉什卡旁边的小狗。
“这孩子叫托比克,是切布拉什卡的朋友……”
“托比克?”
我和栞子同时惊呼道。
“嗯,没错……为什么这么吃惊?”
“是那只被主人丢弃的小狗吗?”
栞子问道。
“哎?这就不清楚了……好像在路边哭个不停,遇见了切布拉什卡他们,在那之后和狮子做了朋友”
听到这模棱两可的回答,我和栞子看了眼对方。小狗和狮子做了朋友,主人公是别人——都符合坂口忍的叙述。忍看的是电影原作或是电影的小说版吧。栞子之所以记不清,是因为这个记忆不是和书有关,而是和电影有关的。

6

大概一周之后,我们和坂口夫妻见了面。
虽然栞子马上就确定了坂口忍要找的书,但找到实物并送过来还是花费了不少时间。旧书店的网购网站和网上拍卖中都没有这本书。在向儿童读物的专门旧书店打听之后才终于找到。
“本来儿童读物就难以在旧书市场上流通”
栞子说道。
“因为读者是孩子。书的保存情况都不会太好。一般都会被处理掉了。”
再说经营儿童读物的旧书店本身就不多,即使知道了书名,想要找到书也绝非易事。这次的运气还不错。
在书邮来之前,我从出租DVD的店里借了一部《切布拉什卡》的DVD。将包装上印有人偶角色特写的DVD带到收银台处让人有些难为情,但我实在是在意故事的内容。
“这么大了还借这个,真是不像样。”就这样被母亲说着,我在自己家看完了。不知什么时候,母亲也默默地看入了迷。
DVD里一共收录了4集。坂口忍要找的原著本,应该对应的是第一集的内容。
故事背景大概是俄罗斯的城镇。非洲寄来的货物中混进了一只身份不明的动物,故事由此拉开帷幕。就算是让它坐下也会立刻摔倒,因此被起名为“切布拉什卡”,带有“咕咚一声摔倒”的意思。
因为无人饲养,切布拉什卡与住在电话亭里的鳄鱼根纳成为了朋友。孤单的根纳一直在寻找朋友。那只叫托别克的小狗和狮子也是响应根纳的寻友号召,聚到一起的孤单的人。
于是,大家决定建造一个可以让孤单的人们聚在一起的“朋友之家”。他们经受住了喜欢恶作剧的老太婆夏巴库那克的干扰,团结一心共同努力,当房子建成时,大家的关系已经亲密无间,不再需要“朋友之家”了。
最后,大家把建好的家送给了幼儿园,并和夏巴库那克和好了,第一集以此结束。
角色造型可爱,是个不错的电影。但切布拉什卡它们所做的事,到目前都没有得到回报,让我有些在意。明明大家都在积极地做着各种事,却像是拖着长长的影子,让人心中阴沉沉的。

我们请坂口夫妇在店铺打烊后到彼布里亚古书堂来了一趟。
在我们核算完销售金额时,坂口忍与将手搭在她肩膀上的丈夫走了进来。
“店长小姐、五浦先生、晚上好……”
她像往常一样笑着打完招呼后,注意到了先来的客人。一个圆脸盘、上了年纪的男性背对着玻璃橱站着。
“……父亲”
她如鲠在喉似的说道。是忍的父亲川端。
“你怎么在这里?”
“……我有些在意,你在找的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他支支吾吾地答道。与其说他冷淡,不如说他不善言辞。几天前,在给我们店里打电话的时候也是,他反反复复说了好几遍,希望我们告诉他女儿要找的书的事情。当我们告诉他已经决定进货,并说好要把它交给忍的时候,他就提出希望自己也能在场。他是想见见自己的女儿吧,可直到最后,他始终在说书的事情。
“我可没听说有这么回事”
忍很是不满地盯着我和栞子。她和父亲的关系也绝对算不上好。据说忍的父亲都没和忍正经说过话。
“我是从五浦君那里得到的消息,忘记说了,抱歉了”
坂口静静地道歉。他是故意没说的吧。忍不再提及父亲的事,面向栞子。
“我以前看的那本书,真的找到了吗?”
“是的。我想应该没有弄错。正像我在电话里说的那样,是这本名为《切布拉什卡》的人偶动画的原作……”
“啊,那个啊。听店长说过后,我们也借来看了。真是可爱极了!你看!”
她从外衣口袋中取出手机放在收银台上。手机挂链上系着一个抱着橙子的切布拉什卡人偶。
“我把它买下来了,很不赖吧!”
“啊……嗯……”
栞子含糊地笑了。她应该对这种可爱系的小物件没什么太大兴趣。忍用手指轻轻地戳了戳人偶的大耳朵。
“不过,这个与我记忆中的切布拉什卡完全不同呢……大概、是我哪里记错了吧”
我也很在意这点。忍画出的那只像是黑山猫的画像与这个人偶一点都不像。即便是记错了,也差得太多了。
“不,没有记错。忍小姐画的这幅画,很好的抓住了特征”
“可是……”
“请看这个”
栞子从收银台下取出一本书,是新读书社出版的乌斯宾斯基所写的《切布拉什卡和他的朋友们》。由伊集院俊隆所译。站在蓝色封面中央的长颈鹿,叼着一个写有书名的牌子。周围是猴子、鳄鱼和像是黑山猫似的动物——
“啊,就是这个!就是这本!我画的也是这个!”
忍一下子指向那只黑色的动物。只看脸部的话,像是小熊,但长长的尾巴又真的很像是山猫,和忍画的一模一样。
“这就是切布拉什卡吗?”
我问道。栞子点了点头。虽说这个角色身份不明,但也差的太多了。把两者放在一起,怕是没有人会认为它们是同一角色吧。
“为什么出入会这么大呢”
“我查阅了各种资料……”
栞子以此为开场白讲起。我和坂口夫妇围在收银台的周围。
“童话作家艾杜瓦德·乌斯宾斯基于1966年创作了《切布拉什卡和他的朋友们》……直译题目的话就成了《鳄鱼根纳和他的朋友们》……发表这个故事的时候,切布拉什卡的角色形象还没有定下来。这本书的插图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叶由阿尔费夫斯基画的。”
“那这个形象是什么时候定下的呢?”
“动画版的第一集公映后,即一九六九年以后,由当时担当监督的罗曼·加查诺夫和负责美术设计的雷奥尼德·史瓦兹曼经过商讨后精心设计的。”
原来如此,这个角色的形象是与电影同步创作的啊。书里插图中的切布拉什卡也别有一番韵味。
“恩……一九六九年,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那这本书是在那之前发行的咯?”
忍问道。
“不是的,这个日文译本是一九七六年出版的”
“那时动画版已经播出了吧”
“的确《切布拉什卡》的动画已经制作到第二集了……但原苏联的人偶动画剧很少播出,在日本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作品本身。所以没有理由使用电影版的形象”
换句话说,这个日文译本和电影没有太大的关系,而是作为乌斯宾斯基这个童话作家的作品出版的。
“虽然这本书已经绝版了,但二〇〇一年,由同一家出版社出版了新装版本。封面上画的是与电影版相同的切布拉什卡,但文中的插画却与这本书一样”
“那现在也能在书店买到吧?”
栞子点点头。
“这样啊……”
坂口忍拿起那本《切布拉什卡和他的朋友们》开始翻阅。
“真的好怀念啊……这本书的内容和动画片有些不同呢。什么从动物园里逃出来的犀牛在城镇里四处乱跑,啊,有了有了”
忍把脸凑近翻开的那页,开心地笑了。也许小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看书的吧。
“……川端先生”
突然,栞子喊了一声忍的父亲。他独自一人拉开距离,谨慎地站在远处。
“方便的话,能请您过目吗?”
川端稍微犹豫了一下,从衣袋里取出老花镜。忍默默地把书递给了父亲。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翻动书页的微弱声响。
“……友好之家,就是它吗”
“什么?”
“小狗的屋子上不是写着‘友好之家’吗”
说着,他把翻开的书给女儿看。
友好之家开办了!
想要交朋友的各位,欢迎您!
我想起了川端家的狗屋。大概就是电影里出现过的‘朋友之家’吧。形单影只的人们聚在一起的家。大家齐心协力共同建成后却没有用到的家。这个名字和托别克一样,也是从故事里取的。
“没错,是从这本书取的”
忍的声音格外明朗,不带有感情。
“还是第一次问我这种事……话说,父亲和母亲几乎没问过我什么吧。父亲不和我说话,母亲一直训斥我。家里没人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我倒吸一口凉气。捡回别人丢弃的小狗,在形单影只的人聚在一起的“友好之家”养它。我深切地明白她做这些事时的心情。
“我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友好之家’……所以我才在高中毕业后就马上离开了家。我讨厌那个家,讨厌到想吐的地步”
“忍……?”
坂口小声喊道。他的妻子面色苍白,也许与去川端家时一样,很不舒服吧。
“没事……我没生气。我也是,完全不听母亲的话。托别克也是我自作主张捡来的,不让我养却还是养了……添了不少的麻烦,我也觉得自己挺笨的”
“虽然母亲从以前就这么说了”
坂口生硬地说道。
“你不是笨蛋,这点我可以保证”
“……谢谢你”
忍笑了。川端静静地摘下老花镜,把书合上还给了女儿。眼神带着某种空洞与深远。
“的确、我……不太清楚你的事情”
“那还用说吗。一直以来都没正经说过话……当然,父亲不怎么在家,工作也挺忙的”
“……不是的”
他简短的予以否定。
“我……是在躲着你。因为我害怕”
“哎?”
忍睁圆了眼睛。
“我们夫妇与你的性格、价值观很不一样……特别是在你上中学以后,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相处。这点你母亲也一样。除了斥责你,她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话……现在也是一样”
直白的诉说让我目瞪口呆。忍皱着眉,把脸别向一边。
“我怎么可能想得那么远、她见到我就会说我笨蛋”
“……忍小姐”
栞子静静地对她说。
“请您想起狗屋的事”
忍沉默了。川端瑞枝无法扔掉狗屋,不光是狗屋,还有离家出走的女儿留下的东西。
“希望你下回去见见你母亲”
川端终于看着女儿的眼睛说出了这句话。是有些紧张吧,他宽大的额头上浮出了汗。即便这样,忍也没有点头。
“我就无所谓了,那个人怎么说昌君的,我可没忘。她不肯低头道歉,我就不想见她……”
“……忍,你还是见一见比较好”
店里响起了坂口低沉的声音。
“老实说,是我没有选好时间场合。你母亲感到不安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想起了川端瑞枝的那句“代我向你那个可怕的丈夫问好”。那并不是讽刺——不,即使包含了很多讽刺的成分在里面,同时也直白的表达了她对坂口的印象。
“……母亲有没有对你讲过托别克不见时的事情?”
川端突然改变了话题。忍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我听说是在我修学旅行期间,它趁修门的时候从缝隙里跑掉的。还说因为那只狗笨死了,才找不到自己家的。不是这样吗?”
“没错,是这么回事……我想说的是,你母亲一直四处寻找托别克”
“哎?”
“她说想在你修学旅行回来前找到它,连工作都请假了……虽然最后还是没能找到,但之后休息的时候她都会一个人偷偷寻找。这几十年来也都是你母亲在打扫狗屋……她说话的确不好听,但那也是一种责任感的体现,她绝对不是没有感情的人”
忍的视线落在了手里的那本《切布拉什卡和他的朋友们》上。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翻来覆去地翻动封面和封底。
“……好吧,我考虑考虑”
她小声说完,便抬起头看向收银台后的栞子。
“谢谢你帮我找到这本书。我想买下它,多少钱?”
她取出钱包,可店主却一动不动的站着。
“……店长小姐?”
“不用付钱了”
“哎?为什么?”
我也感到吃惊。从别处的店里订书是需要付款的。虽说不是什么大价钱,但也不是免费的。
“那可不行。我得付钱”
“不。这次就送给您了……作为祝福”
忍准备递出钞票的手顿住了。她一脸为难的来回看着其他三个人、冲栞子微微笑道。
“已经知道了啊”
“果然是这样啊”
我没明白。忍旁边的坂口也一脸不解。
“你是怎么知道的?……好了,快告诉我”
“……最近,我觉得你好多事情都不做了。烟、酒,连高跟鞋都不穿了……而且,感觉你的气色也不像很好的样子。我的母亲也有过这样的时期……在生下妹妹的不久前”
“啊……”
我不由得出了声。听了这话,我总算也弄明白了。除了书的谜团,让栞子在意的就是这个啊。
忍把书放在收银台上,一脸郑重地面向自己的丈夫。坂口那双太阳镜下的眼睛睁的大大的,他也发现真相了吧。
“昌君,我有孩子了”
我想起来今年第一次见到忍时的对话。
(我戒烟了。这么做比较好……别人对我说了很多)
我一心以为她是说香烟涨价的事,原来指的是吸烟会对胎儿产生影响。她一开始就给出暗示了。
“一直没能怀上,我还以为怀不上了。现在也不是努力做这种事的年纪了……不过你看,最近几个月我们不是出去旅行过几次吗。在旅行的途中,我们之间的气氛就火热起来了,对吧……”
忍不停地互相按压两只食指。点头聆听的栞子满脸通红。
“为、为什么……不马上告诉我?”
坂口才恍过神来问道。他很少有的结巴了。
“昌君,你现在因为眼睛的事很不好过吧。我一直烦恼着,该找个什么样的机会告诉你。对不起,我一直瞒着你……我可以生下来吗”
她若无其事,直截了当的询问道。
坂口抿成へ字形的嘴唇像是再也忍耐不住似的哆嗦。他的心中一定是百感交集。
“如果你不介意生下我的孩子的话”
声音中略微带着哽咽。
“我才不想去生其他男人的小孩呢,你真笨”
忍又露出那排白牙。
这时,我发现川端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收银台。他背对着我们,站在书架间微暗的空隙里。貌似在和谁小声用手机通话。
“你也知道了我找这本书真正的理由吧”
坂口忍向栞子问道。
“是啊……当然,忍小姐本人也想看这本书,不过更想以后给孩子看……不是吗?”
“正是这样,店长的果真聪明呢”
这样啊。她说的那句即使找不到书也还有时间,原来有这个意思啊。的确,需要用到它还要过一段时间。
正在这个时候,川端打完电话回来了。忍看到他不露声色地站在收银台旁,皱起了眉头。
“给母亲打电话了吧”
“……是的”
川端干脆的承认了。
“你母亲也发现你身体不适了。她还说搞不好你可能怀孕了。她一直担心你……所以……你就”
他是想说,希望忍见见母亲吧。我、栞子还有坂口都屏住呼吸,等待着忍的回答。可是,她一脸不悦的把脸别到一边。
“那她自己来问不就好了吗。通过别人电话转告,到底有多少是真的担心我……”
忍的目光移到店铺的入口,话到一半便停住了。门帘和玻璃门的对面有谁站在那里。像是女性的瘦小轮廓,我立刻知道那是谁了。
“我和她是一起来的……一直到北镰仓的车站”
川端尴尬地解释道。外面的人仍在犹豫要不要进来,最后,她缓缓打开拉门,穿过门帘走了进来。
忍的母亲背对着入口站住。全神贯注的盯着自己的女儿。眼里没有其他人。
“你到医院好好看过了吧”
没想到,她说话的声音带着刺。
“……看过了”
“你真想生下来吗”
忍点点头。川端瑞枝无奈地摇摇头。
“你也不年轻了。一直守着比你大、身患疾病的丈夫,要是生了小孩,你要吃的苦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想过这些吗?”
即便这样,忍的表情也没有动摇。反而比刚才更坚定的点点头。
“我说、忍啊……”
“母亲,我呢”
忍慢慢地开口了。
“小时候我就想去友好之家了……想去那个不会感到寂寞,可以安心生活的家。我和这个人结婚后,我想我终于找到了这个家”
母亲一脸惊愕,想要说些什么,忍打断她继续说道。
“可只是这样其实还不够。这次我得迎接别人才行。因为我已经不是孤独的小孩了。我长大了,也变强了一些……我绝对不会放弃即将到来的孩子。还是吃苦好得多。”
店里悄然无声。川端瑞枝依然看着女儿,一时间像雕像似的一动不动。
“……你真是个笨蛋呢”
过了一会儿,她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道。
“她父亲,我先回去了”
她转身出去了。也许和解还是有些勉强。就在我们快要失望的时候,准备拉上拉门的川端瑞枝回头看了女儿一眼。
“忍,下次到家里一趟……带你丈夫一起来。”
她用比以往都和蔼一些的声音说道。
“以后的很多事,我们还得说说才行”

(注:切布拉什卡为俄罗斯队的奥运吉祥物。北京奥运时是红色的切布拉什卡,网上有动画版“大耳猴阿拉拉”)



本帖最后由 cloverhana 于 2012-8-30 14:42 编辑


第三话 宫泽贤治《春与修罗》(关根书店)

1
泷野莲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请你喝咖啡啊”。
虽然迟到不足5分钟,却执意要请我喝咖啡。
“又不贵,你不用在意”说着,泷野带我去了一家公交车总站附近的咖啡连锁店。
“早上营业的咖啡厅可不多,车站周围也是”
我们坐在窗边,能够一眼望到外面的样子。我是第一次来本乡台,马路十分宽阔,车站前的商店也不多。
新建公寓引人注目,街道干净,视野宽广。与凌乱不堪,混有旧式建筑的大船很不一样。
二月份也马上要结束了。窗外的一家超市门前,几位女性顾客正瑟瑟发抖地等待开店。天气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夹雪一样。
“不好意思呐。突然在休息日叫你出来”
“不,我也没什么事要做……而且就在附近”
我所居住的大船与本乡台只有一站地,但没有亲戚朋友住在这里。
今天早上,泷野打来电话。说总算有时间了,方便的话想跟我见个面聊一聊。我开始有些困惑,随即想起许久之前,在谈到栞子的母亲时,他曾说过“下次有空的时候,我再慢慢讲给你听吧”。
总之,我就这样来到了泷野书店附近的本乡台。
“最近,篠川怎么样?精神吗……啊,不好意思,我可以吸烟吗”
泷野取出香烟叼在嘴里,像是忽然注意到似的询问我。我点了点头。
“很精神。腿也恢复得很好”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他啪的一声打开打火机盖子,点燃了烟。
比起之前,栞子的腿恢复了许多。虽说没有完全恢复到原来那样,不久就可以脱离拐杖生活了吧。
“有其它变化吗?”
“没什么……特别的”
我诧异地答道。正确的说并不是一点没有,但却不值一提。自上个月帮坂口忍找书之后,栞子就时不时地讲些她母亲的事。不过都是些“突然不见了让人难以接受”“她是个随心所欲的人”之类的气话,但表露出来的感情却越来越鲜明。也许在看到坂口忍与母亲时隔多年认真地谈话后,栞子也有些想法了。
“问了些奇怪的问题,不好意思呐”
泷野苦笑着,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灰。
“篠川那里的客人变多了吗?她有没有经常在里屋见什么人”
“应该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据我所知是没有的。但要是在今天这样的休息日见面,我就不知道了。
“《蒲公英女孩》被盗的时候,我就有些在意呐。你进店后不久……篠川是不是开始接受客人的咨询了?解决与旧书有关的麻烦什么的”
“……恩,偶尔”
“果然是这样啊。我在镰仓收购旧书时,听客人说过。北镰仓的旧书屋又开始接受这种委托了。当时我还没太在意”
泷野阴沉着脸朝地板吐出烟雾。
“‘又开始接受’是说之前也做过吗”
“恩。篠川阿姨做过……第一次听说吗?”
我沉默着点了点头。栞子没有说过这件事。
“我也是做这项工作后才听说的。帮助找出被盗的旧书什么的,她似乎做过许多这样的事……但似乎找到犯人也未必会交给警察”
微妙的措辞,让我想起一件事。几十年前,藤子不二雄的《最后的世界大战》的初版被盗——篠川智惠子威胁犯人,从而得到了其它珍贵的初版漫画。
“……也就是说被利用在生意上了吧”
泷野微微绷紧嘴角。是发现我知道一些彼布利亚古书堂的内情了吧。
“也许是这么回事”
他将烟头捻灭在烟灰缸里。
“我想说的是,如果这种传言继续蔓延,可能会引来不好的委托。你也稍微注意些比较好……不过,篠川的话,应该不会参与到危险的事件中吧”
“……”
想到她为了保护太宰治的《晚年》初版而做出的事,情况就不那么乐观了。无论如何都要把想要的东西放在身边,她也有这种狂热者的本性。即便不成为犯罪的助力,做出意外的事也是很危险的。
(恩?)
我忽然抬起头。
“我进店后不久开始的,是说那之前即使有客人委托书的事也不接受吗”
我多少有些意外。我一心以为只要是与旧书有关,无论是哪里她都会前去解决。
“……我是这么想的”
泷野答道。
“篠川应该不想做阿姨那样的事。而且,她虽然很了解书的事,却极其不擅长人际交往”
确实,她在店里都躲在书墙后。不过,如果是这样,她为什么会改变呢。
“也许是因为认识了你”
“哎?”
“那个人一提到书的事,你就很喜欢听吧。不善言辞的人会因此感到高兴。想告诉你更多的事,与你变得更亲近些,这种心情会越来越强,面对这种委托也会变得积极。”
我用力咽下口水。真的是这样吗。也许是真的。毕竟这是从小一起长到大的人说的。
“……要是这样就有意思了。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泷野哈哈地笑起来。我倒是觉得很无趣。这明显是在开我的玩笑。
“栞子小姐的父亲发现妻子做的事了吗?”
我转变了话题。泷野的笑容消失了。像是要理清头绪,他点燃了第二支烟。
“谁知道呢……不过,应该不是很清楚阿姨做到哪种程度……但也不可能一点没注意到妻子做的事吧”
“是帮她做这种事吗……?”
我小心翼翼的问道。如果是这样,发现《最后的世界大战》时做的危险交易就是整个店的事了。
“不知道”
泷野摇了摇头。
“只是,叔叔为人一板一眼,不会参与可疑交易。而且,彼布利亚古书堂的网购业务是由阿姨负责的,收购业务也几乎由她一个人来做。叔叔应该隐约知道一些,但因为某个理由没有说出来吧”
我喝了一口凉透的咖啡。有关彼布利亚古书堂的谜团越来越多。篠川智惠子在彼布利亚古书堂到底做了什么,又为什么离家出走,现在在哪里——还有她是通过什么方式知道这边的情况的。
“对了,差点忘记了”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泷野从口袋中取出一个茶色信封递给了我。
“给你的。看看里面的东西吧”
我接过信封打开了,里面是一张黑白照片。背景是彼布利亚古书堂,一家四口站在前面。
最先看到的是站在铁质旋转招牌旁,梳着麻花辫的少女。圣樱女子学园的初中部制服十分合身。圣樱女子学园是位于镰仓市郊外的一所初中高中直升的天主教女子学校。
虽然比现在还要瘦小,但无论怎样看都是小时候的栞子。似乎是被催促着微笑,她拼命地翘起嘴角,十分可爱。
旁边是她的父亲——前任店主。看上去才四十多岁,比记忆中的他要年轻些。棱角分明的严肃面孔浮现出微笑。再旁边的高个子女性侧身站立,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
这个人一定是篠川智惠子。小女孩是篠川文香吧。她搂着母亲的脖子,朝着相机咧开嘴露出一排白牙。因为女儿的胳膊只露出半边脸的母亲开心地笑着。她穿着素色衬衫与短裙,披着长发,与现在的栞子一模一样。
“这是我在阿姨出走的前一年照的。篠川家的全家福只有这一张吧”
这时的栞子并不怎么像母亲。也许是因为服装的差异,但更主要的是那时的她没有戴眼镜。
“那时候,栞子小姐的视力还没有变差呢”
泷野探出身子俯视照片。
“不,她从小时候起就是近视眼了。好像只有这时候是戴隐形眼镜的”
这样啊。摘下眼镜的话,形象就很不一样了。
“那为什么说没有全家福呢?”
“篠川阿姨讨厌大照片。连结婚照都没有……女儿也一样讨厌照相吧,照这个的时候费了不少功夫。阿姨是故意侧身的……不过,照的不错吧”
“……是呢”
怪不得他那么得意。这是一张留下幸福瞬间的照片。
“为什么把这张照片给我呢”
“你应该很想要篠川以前的照片吧。不要吗?”
泷野意味深长地笑道。我连逞强说不要都做不到。怎么可能不要。
“……谢谢了”
我向他道谢后,将装有照片的信封收进了大衣内侧的口袋里。

与泷野分开后,我不小心忘记了照片的事。
几天后的下午才想起来。我从铁路对面的便利店买完午饭回来,在店铺旁停下脚步,取出了放在里怀的照片。与眼前的风景对比了一下,我现在所站的位置正好是当时取景的地方。
照片中的季节似乎是初夏,邻居家的围栏间探出盛开的绣球花。绣球花是这一带常见的花,现在已是冬天,仍留有枝叶。
景色与过去惊人的相似,可照片中的人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女儿们都长大了,父亲去世了,母亲消失了踪影。
我凝视着篠川智惠子露出的半边脸。虽然这张照片没有清晰地映出她的模样,但我却清楚地知道。篠川家里屋的二楼有一幅画,画中的人与读书时的栞子一模一样——话说,还不知道画下那幅画的人是谁。
“……大辅先生”
栞子走出店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招牌的旁边。与照片中的位置一模一样。
“在看什么呢?”
“啊,是泷野先生给的照片……”
我愉快地递给她看,她的脸忽然像煮熟了似的变得通红。栞子拄着拐杖迅速靠近,抢走了我手里的照片。
“是,是从哪里得到的……”
她将照片翻过来,用力扣在胸口,照片深深陷入毛衣里。我移开了视线。
“不是说……泷野先生给的吗”
我终于注意到自己的失策。泷野说这个人不喜欢照相。
“照相的时候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栞子消沉地说道。
“这张照片也是,总是照得很不自然,所以讨厌照相……我本来也不喜欢自己的相貌”
“照片中的栞子很可爱哦。那个……我很喜欢”
对我来说这是突破性的发言了。无人的甬路间陷入沉默。她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胸口的照片,叹了一口气。
“……谢谢”
她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摇了摇头回到店里。似乎是认为我顾虑到她的感受才这么说的。并且,似乎不打算还给我照片了。
“啊,对了”
在堆满书的过道上,她回过头。
“大辅先生,今晚有事吗?”
“没什么”
她低着头想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什么。
“……方便的话,能不能陪我一个小时”
“哎?”
“今晚有个必须要去的地方”
她说道。
2
打烊后离开店铺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
栞子说目的地不太远,没必要开车去。于是,我配合着栞子的步调,顺着月台沿线的铁路走着。与北镰仓站的检票口方向相反,马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
我们穿过打通山崖的隧道。头顶就是岩石,我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白天,母亲的同级生打来了电话”
栞子边走边说。
“同级生……什么时候的同学?”
“好像是初中和高中时候的同学。住在北镰仓,听说从父亲那代开始,经常光顾我们店……我们现在要去的就是她家……”
“那个,请等一下”
我打断了她的话。
“你的母亲在哪所学校上学”
“圣樱女子学园……啊,我没有说过吗”
第一次听说。圣樱女子学园也是栞子的母校。母女二人是同一所学校毕业的啊。
“你的母亲本来就住在这一带吗”
“恩……似乎老家在深泽”
她答道。因为是彼布利亚古书堂的常客,住在这一带也不足为奇。
“那么,你母亲的家人呢?”
有老家的话,应该还有亲戚。但是栞子摇了摇头。
“似乎现在没有人住在那里。母亲说她没有娘家的亲戚……具体的事我也不太清楚。我和文香都没有见过母亲那边的亲戚……”
谈话中断了。只余下拐杖的声音在黑暗中回响。就算父母兄弟全都去世了,与亲戚一点来往都没有也很奇怪。也许有什么原因吧。
我们在道口前向右拐过,开始上坡。是我熟悉的路。从高中到北镰仓站,必须要途经这条路。
“那么,你母亲的同级生为什么会打来电话”
我将谈话拉回主题。
“……我也不太清楚”
“哎?”
“她说具体的事,见了面再说”
“就这些吗?”
“说是有重要的事要说……”
无论怎样看都另有隐情。也许与篠川智惠子有关。我明白了她拜托我跟来的理由。栞子对突如其来的委托感到不安。我多少也能成为她的一点依靠吧。
坡道在中途开始急剧变窄。镰仓三面环山,这一带是山地的一部分。从以前开始就是高级住宅区,但停车场中几乎都是小型车辆。是迫于山路的狭窄吧。
不一会儿,甬路到了尽头,面前是通向山上的台阶。上了台阶走五分钟左右就是我的母校。毕业后我一次都没有去过。
“那家宅子在前边吗”
“不是的……在这里”
我正要上台阶,被栞子叫住了。高大的围栏后是一座古旧的宅邸。墙上覆满了爬山虎,到了冬天的这个时期,叶子全都落光了。
有些裂痕的混凝土门柱上挂着写有“玉冈”的名牌。铁门后面——只有面向庭院的屋子亮着灯。四处透着一股冷清。
“……”
栞子犹豫了一会儿,上前打开了门。庭院打扫的干干净净,没有这个时节开花或是结果的树木。
我站在按下门铃的栞子身后,等待这家人的出现。眺望着沿着围栏生长的绣球花枝。不禁想起高中时代,路过这家院子时,曾见过盛开的绣球花。
听到门开的声音,我反射性地直起身子。一位穿着黑色高领毛衣的小个子女性走了出来。她梳着复古波波头,刘海儿剪得笔直。头发间杂着白色,脖颈上有着与年龄相符的皱纹。大概有五十多岁吧。
“深,深夜拜访,不好意思……那个,白天,您打过电话。我是彼布利亚古书堂的……”
栞子磕磕绊绊地寒暄着,惹人怜惜。
“……是智惠子的女儿吧”
女性优雅地浮现出柔和的微笑问道。
“我是打电话的玉冈聪子……快请进”

说是有间屋子想让我们看看,她将我们带到一楼走廊尽头的西式房间里。似乎是间书屋,墙边排着安有磨砂玻璃门的书架,拉着厚窗帘的窗前是木制的扶手椅和小桌子。书主人就是在那里享受读书的吧。
“这些是父亲的藏书……两年前父亲去世后就由我来继承管理了”
玉冈聪子说道。藏书的一部分堆在桌子和地板上。国外的大开本画集和旧个人文学集的残本引人注目。书的主人似乎在日本文学和美术方面有很深的造诣。
(恩……?)
面前的场景让我有些在意,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屋子里的什么——不,一定是错觉。我是平生第一次来到这里。
“大概是五十年前,父亲移居到了这个地方,听说他从那时开始就频繁地去彼布利亚古书堂了。在你们店买了许多书,也卖了许多书……你有听父母说过我父亲的事吗?买什么样的旧书之类的”
被这样问道,栞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抱歉……父母并没有提过……”
“这样啊”
玉冈聪子掩饰地笑了笑。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十年前父亲腿脚不便后,就没能去你们店了……不好意思,说了些奇怪的话”
“哪,哪里……”
看来是多年的常客了,不过十年前栞子应该还没有帮忙店里的事。自然不知道这件事。
“请问……今天提到的事情是什么呢……”
栞子问道。我也想知道。要是想处理藏书的话,打电话的时候就可以说了。要是为了讲些父亲的事,也没有理由叫素不相识的栞子特意来一趟。
“可以像咨询智惠子那样咨询你吗”
在听到母亲名字的瞬间,栞子的表情变得僵硬。
“是什么事?”
“去店里的客人经常会委托智惠子一些事吧。与旧书有关的话,就是很难的咨询她也会接受……最近听说你也在做这种事”
我倒吸一口凉气。想起泷野说的有关我们店开始接受有关旧书的委托的传言。
没想到真的会以这种方式接到委托。
“……我做不到母亲那样的事”
栞子想了一会儿答道。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就请给我们讲讲吧”
似乎没打算拒绝——我感到一丝不安。虽然不知道危不危险,但感觉这次的事与以往解决的事件性质不同。也许就像泷野说的那样,应该注意一下。
“非常感谢”
玉冈聪子道谢后,压低声音继续说道。
“希望你们能帮我找回这间屋子里丢失的书”
3
我们来到书房旁边的客厅,面对面坐在榻榻米上的古旧沙发上。
“在详细说明前,希望你们看下这本书……你们两个人都知道这本书吧”
玉冈聪子将包有石腊纸,装在书盒里的旧书放在桌子上。栞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坐在她旁边的我当然是不认识这本书的。
茶色的书盒上贴着白色的纸,上边用难以辨识的字体印着书名和作者。
《春与修罗 心象写生》
作者是宫泽贤治——名字我还是知道的。国语教材中有几篇他的童话和诗歌。为了快要死去的妹妹,到外面取雪回来的名诗也是宫泽贤治的作品。
“是关根书店刊行的《春与修罗》的初版呢。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保存状态这样好的书……可以拜读下这本书吗?”
突然,栞子的语调变得流利,依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恩,当然”
在对方说完前,她就取出了里面的书。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粗糙的布制封面上只是印着一个大大的像是植物的图案。书脊上印有“诗集 春与修罗 宫泽贤治作”的字样。身为外行的我也看得出书的设计十分精巧漂亮。
“这本书是什么时候的?”
我小声问向栞子。
“大正十三年发行的……也就是八十七年前了”
“八十七年……”
竟然是那么久之前的书。确实保存的很好,完全没有晒伤或是破损。一定是精心保存的吧。
“……这本书很珍贵吧”
“当然!”
栞子干脆地答道。
“宫泽贤治留下了许多作品,但生前发行的著作只有童话集《规矩繁多的餐厅》和这本《春与修罗》。两本书都是几近于自费出版的形式,当时卖得不是很好……似乎作者自己领回了很多册书”
“哎?但是也有《银河铁道之夜》什么的吧。那种书……”
“《银河铁道之夜》是以原稿的形式留下的,被收录进作者死后发行的全集。作者生前甚至没有发表过这部作品……”
“这样啊……”
我不禁嘟囔道。连有名的作品也会这样啊。
“因为几经作者的大幅度修改,研究者间常年争论哪个版本才是最终稿。宫泽贤治的作品大多是这样。就连这本初版的《春与修罗》中收录的作品都未必……啊……那个,不好意思”
栞子的脸涨的通红,向玉冈聪子道歉。我也总算回过神来。忘记自己还在客人面前,栞子不小心像平常一样讲述起书的事了。
“啊,那个,我不太清楚有关旧书的事……不是店长的错”
“没什么的。既然这样,我也说点有关这本书的事吧。虽然大多是听父亲说的……”
玉冈聪子微笑着,面向我开始说道。
“随着宫泽贤治的名声大振,寻找《春与修罗》的初版的读书爱好者们越来越多。我的父亲就是其中的一位。父亲是在五十年前买下这本书的……昭和三十年代,城市的旧书屋里就很难见到这本书了”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个人似乎也是个“书虫”。身为旧书爱好者的女儿,篠川智惠子的同级生,倒也不足为奇了。
“那么,是在哪里买到的”
“在彼布利亚古书堂哦。两册都是……”
“……两册?”
似乎这才是主题。我探出身子时,栞子碰了碰我的胳膊,让我看了看《春与修罗》。似乎是扉页,上边印有书名。
“心象生写
春 与 修 罗
大正十一、二年”
突然看到“心象生写”让我感到无力,但她让我看的似乎不是排错字的问题。“生写”的下方印着红色藏书印。方形框中画着绣球花的图案——好像在哪里见过。
“啊……”
我不小心叫了出来。我的祖母——五浦绢子遗留下的岩波书店《漱石全集》中,除了《第八卷 从此以后》,所有的书上都印有相同的绣球花藏书印章。从别人那里获赠《从此以后》后,祖母到彼布利亚古书堂补齐了其它卷。
“中途打断您的话,不好意思……这枚藏书印章是您父亲印的吗?”
栞子问向玉冈聪子。
“恩。我们家的书全都印有这种图章。因为父亲很喜欢绣球花……在院子里种绣球花也是因为父亲”
这个人刚刚说在我们店卖过许多书。也就是说,本来是她们家的《漱石全集》被卖到了彼布利亚古书堂,之后又被我的祖母买下了。
互不相识的人因旧书有了联系。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刚刚您说,您的父亲有两册《春与修罗》吧”
栞子静静地合上书,这样问道。
“您拿这本书给我们看,就是说被偷的是另一册《春与修罗》吧”
玉冈聪子的目光有些恍惚,低头看着膝上交叠的双手。骨感的手指上一枚戒指都没有。
“果然与你的母亲一模一样呢”
她嘟囔道。
“父亲有两册《春与修罗》。第二册大概是三十年前,同样在彼布利亚古书堂买的……是从智惠子那里买的”
“从母亲那吗”
“初中之后,智惠子偶尔会来我家玩,和父亲关系也很好。父亲很喜欢智惠子,经常将书作为礼物送给她。他很喜欢与爱读书的年轻人聊天
智惠子经常去彼布利亚古书堂是因为父亲说有家有意思的店要推荐给她。研究生辍学后,她就开始在那里工作了……”
“她念过研究生吗?”
栞子瞪圆眼睛问道。似乎她也不知道。
“是啊。历史专业,说是研究些近代欧洲的出版流通。还说对很多事很感兴趣,但最有意思的还是这个”
不知道这是研究些什么,但似乎与书有关。看来她不仅仅喜欢书,还立志成为学者。
“但是,她只念了几个月而已,因为家庭的原因退学后,开始工作。因为智惠子不喜欢说自己的事情,我就没有具体问她……你听说过吗?”
“我也不太知道母亲以前的事……不知道父亲清不清楚”
“是呢。要是篠川先生的话,也许会知道许多”
玉冈聪子微微点头。她似乎还认识前任店主。以前,这个人也与父亲一样总去彼布利亚古书堂吧。
“那么,母亲卖出《春与修罗》又是怎么回事……?”
“智惠子工作半年后给父亲打来电话。问父亲买不买《春与修罗》的初版。说是因为工作,在别人家收购旧书时,以几十万日元的价格买下了……她是想推荐父亲买下,因为她知道父亲一直在收集宫泽贤治的初版作品”
“……只是半年就负责那样重要的收购了吗?”
我不禁插口问道。我也工作了半年左右,却一次都没有单独上门收购过。更不用说收购稀本了。
“是她独自决定这样做的……母亲这点有些奇怪”
栞子向我耳语道。玉冈聪子偷笑道。
“你的爷爷是彼布利亚古书堂的上上代店主,曾经呵斥过智惠子不让她随便交易。但因为她收购的旧书能卖得很好,渐渐地就让她自主决定了”
似乎是凭借自己的实力得到了认可。虽然背后会做出收购《最后的世界大战》那样的过分交易。
“但是,您的父亲已经有保存完好的《春与修罗》了。为什么会从母亲那里买下第二册……是因为那本书保存得更好吗?”
“不是的。那本书保存的并不太好。封面脏了,书中还有笔记”
“那为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是想再预备一本吧……也许还想借此来鼓励拼命工作的智惠子吧”
玉冈聪子想了一会儿缓缓说道。
“不过啊,父亲和我都更喜欢保存差的《春与修罗》。似乎被许多十分喜爱那本书的人读过……与旧书价值无关,对我们来说那是本很珍贵的书”
我也有同感。就像以前栞子说的那样,旧书有着书本身的故事。是无法单凭旧书的价格来衡量的。
“我想知道书被盗走时的情形……那之前还有一件事想要问您”
栞子竖起食指问道。
“报警了吗?”
“……没有”
玉冈聪子平和的表情第一次显露出苦闷的样子。
“为什么呢”
“你已经发现了吧”
她降低视线说道。
“偷走书的人是我的亲戚。血脉相连的哥哥或是嫂子……所以不想公开这件事”
4

“……虽然父亲没有留下分配财产的遗嘱,但很早之前就定下怎么分了。母亲很早就去世了,继承遗产的只有我和哥哥两个人。
父亲经营的运动用品商店连同写字楼的权益都归了哥哥,我则继承了这个家……有关藏书的处理也是父亲指示的。将一半收藏赠送给父亲毕业的大学新建的图书馆,另一半出售给彼布利亚古书堂
……所以就请你的父亲来了一趟。是父亲刚去世时的事,大概是两年前吧……虽然我聊了些以前的事还帮了一些忙,篠川先生看起来很疲惫,现在想来,那时候他的身体就已经不行了……也许是太勉强他了。
……啊,抱歉。让你想起不好的回忆了。
后来,父亲的母校的图书馆建成了,我就要把大部分藏书包括这本《春与修罗》运到那里。
不过,父亲给了我一本书,只有一本……就是从智惠子那里买来的《春与修罗》。因为那是父亲的藏书中我最喜欢的一本。
哥哥一郎比我大三岁,与父亲……与我关系也不太好。曾经帮父亲打理过工作,年轻的时候就离开家了,现在和嫂子侄子一家三口住在高野。
虽然离得不远,但我很少与哥哥一家来往。父亲的腿脚不便后,也很难见到哥哥他们。偶尔侄子会来缠着父亲要零花钱。父亲的葬礼告一段落后,我们之间连电话都不怎么打了。
但一个月前,哥哥突然来了。说没什么事,只是好久不见了来看看我。
我们两个人喝着茶聊了会儿天,我说了把一半的藏书卖掉的事,哥哥突然变了脸色……说父亲的藏书也是财产的一部分,让我把卖给彼布利亚古书堂得到的钱分他一半。
本来我以为是自己继承的旧书,卖书前就没告诉哥哥。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最近哥哥的店经营的并不好,手头有些拮据。也许那天他也是来借钱的
但是,哥哥确实有权利得到旧书的一半金额。
当时,我就说有一半藏书还没有卖放在我这里,是要捐赠出去的……我把钱打给了哥哥。几天后,嫂子打来电话。
‘听丈夫说还剩下一些书。那部分也卖给旧书屋,我们两家平分吧’
嫂子这样说,我当然拒绝了,于是哥哥和嫂子就每天都打来电话……不久我就厌烦了,连电话都不怎么接。

上周日,我从早上开始整理院子里的库房,突然哥哥把车子停在门前,与嫂子下车后说‘我们想谈谈处理藏书的事,就直接来了’
肯定是算准我在家才来的吧。前几天姑妈来过,我就告诉她准备在周日整理库房……哥哥是听姑妈说的吧。
没办法,我只好将他们带到了客厅,聊了一个小时,都是些客套话,并不愉快。
我反复说捐赠藏书是父亲的遗愿,而且已经跟大学说过这件事了,但哥哥与嫂子却坚持说拒绝捐赠就行了,交涉由他们来做……最后还说,
‘已经跟神田神保町的旧书屋说过了,如果你同意,这周内就会来收购藏书’
于是我就生气了。声明绝对要按照父亲的遗愿来做,让他们再也别到我家来,赶走了他们。
但是,目送两人离开后,我在大门旁想了一会儿,大脑才冷静下来。也许还有别的方式,能让哥哥们接受……我一边想着一边进到家里,就走到了父亲的书房。
刚进书房,我就发现了异常。
好像有别人进过那里。我打开所有书架的门进行确认,偏偏是那册没打算捐赠出去,父亲送给我的《春与修罗》丢了……
当天早上,我在打扫书房的时候还有《春与修罗》这本书呢。肯定是哥哥或嫂子拿走的。两个人都在说话途中离开过,应该有机会拿走书,书架没有上锁。
我就立刻给哥哥打了电话,让他把书还回来,他生气地说不知道这么回事。嫂子也一口咬定说不知道……
我不在意金钱的问题。如果哥哥缺钱想跟我借,我会竭尽可能地帮助他。我只想要回那本书。请务必查明犯人,帮我说服他归还那本书。当然,我会尽可能多给你们些礼金。
请接受我的委托吧。”
玉冈聪子在快速说明后,向我们深深鞠躬。一动不动倾听的栞子缓缓说道。
“正如我之前说的那样,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哪种程度”
她的语气比以往都充满热情,强而有力。
“不过,我会帮您完成您父亲的遗愿。快请起吧”
从中可以窥见栞子的另一面。她并不是静观事态的发展,而是想要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努力处理这件事。虽然她确实怕生,却并不是讨厌与别人接触吧。
虽然泷野说她之前没有接受过这种委托,但只是碰巧没有机会,与我进到店里没有什么关系吧。
不过多少还是感到有些遗憾。
“因此,我想要问几件事。可以吗?”
“恩。当然。请尽管问吧”
玉冈聪子困惑地答道。
“首先,您认为犯人为什么会偷走保存不好的《春与修罗》呢?明明这本书保存得这样好”
“哥哥他们应该不知道这本书有两册……父亲买下第二册的时候,哥哥已经离开家了。虽然我将自己的《春与修罗》也放在父亲的书房里,但与要捐赠的旧书分开了。他们应该是没有注意到有两本一样的书吧”
确实,即使是在同一间屋子,放在不同的地方也很难发现。要是一心以为只有一册的话,就不会去找第二册了吧。
“知道了。谢谢”
栞子点点头,继续问道。
“您的嫂子是什么样的人?年纪多大,从事什么样的工作”
“……名字是小百合,今年四十一、二……年纪与哥哥相差很多,原来是哥哥的部下。在工作外也与哥哥有来往……两个人是奉子成婚的。现在也是哥哥的好帮手”
原来如此。如果“店铺经营的不好”是真的,那么夫妇两个人就都面临经济上的困难。自然会注意到赚钱的事上来。
“他们都经常读书吗?”
“这个啊……哥哥应该多少读过父亲的藏书,但不是很在行。嫂子应该没有读书的习惯吧。第一次来这个家时,连啄木的诗歌都不知道,让父亲哭笑不得”
我倒是笑不出来,我也不记得啄木的诗歌。
“中途离开是在什么时候”
“我把哥哥夫妇带到这里时是十一点左右吧”
她抬头看了看墙壁的摆钟回忆道。
“过了十五分钟吧,嫂子就说想要往家里打个电话,忘记带手机了,想用下我家的……然后带着手提包到走廊去了”
“玄关那里有黑色的电话呢”
栞子说道。不知在什么时候,她记下了这个家的布局。
“听到她打电话的声音了吗?”
“没有……期间我还在与哥哥争论,而且五分钟后,嫂子回到这里过了一会儿,哥哥去了洗手间。离开一分钟左右吧,最多两分钟……之后两个人在离开前一直与我在一起。”
哥哥比较可疑。我刚去过洗手间,在这家房子的里面,紧挨着书房。装作去洗手间的样子进入书房,就能够拿出旧书了。妻子也有这个机会,但对旧书不了解的人来说,很难从大量书中找到想要的那本。
“他们回家时,您送到大门口了吧?”
“说是送他们,其实是一直在争吵……大家都一把年纪,很容易激动……”
玉冈聪子吞吞吐吐地说道。应该是吵得很激烈吧。
“那么,只有那一段时间,您不知道他们的行动吧?”
栞子叮问道。玉冈聪子干脆地点了点头。
“恩,是的”
栞子将拳头放在嘴边,视线落在桌子上。是在脑海中整理这些线索吧。也许已经发现了什么。
“……您的哥哥和嫂子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哎,衣服?”
“恩,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我听着有些糊涂。不过这次的提问肯定有什么意义吧。似乎记得不太清楚,玉冈聪子想了一会儿才说道。
“哥哥穿的是红色V领薄毛衣,绿色的裤子……没有穿大衣。嫂子穿的是蓝色连衣裙,紫色方格大衣……”
夫妇二人都很时尚。和眼前的玉冈聪子很不一样。
“两个人都带包了吗”
“这个嘛……哥哥是空着手,嫂子带着名牌手提包。打电话的时候也带着”
“这样啊……”
栞子维持着同样的姿势继续问道。
“除了家里人还有别人知道这座宅子里有藏书吗”
“……父亲很久以前的朋友知道吧。亲戚中应该没人知道。父亲只跟喜欢读书的人谈论书的话题”
栞子终于抬起了头。似乎问题问完了。
“……知道什么了吗?”
玉冈聪子问道。栞子静静地摇了摇头。
“这个,现在还不是很清楚……得问下您的哥哥嫂子。能告诉我联系方式吗”
“当然。请等一下”
玉冈聪子取来笔和纸,开始写下电话号码。字迹像孩子似的,难以辨识。仔细一看,她的笔尖在不停抖动——这个人一直没能平复心中的不安吧。毕竟是那样珍视的旧书。
“这样勉强你们真是过意不去……只有我会委托这种事了吧”
她递出便签,眼中闪烁着泪光。
“为了让你们见面,我会事先跟他们打声招呼,拜托你们了”

5
第二天是休息日,我和栞子乘着车前往横须贺。
玉冈聪子的哥哥一郎经营的体育用品总店在横须贺主道旁,正对着沟板附近的剧场。招牌上主要为英文,这在美军基地坐落的小镇随处可见。
五层小楼兼做店铺和事务所。从敞开的自动门望进去,店内几乎没有多少客人。
“……就是这里吧”
栞子叮问道。
“应该是”
我答道。妻子似乎去了分店不在家,于是我们约好先跟丈夫谈话。我们没有直接跟本人打电话,却意外顺利地约好了。
在店铺前整理运动服挂衣架的高个子店员突然回头看向我们。是位经常日晒,肌肉发达的男性,不知为何,在寒冬里穿着橘色的半袖T恤衫。他梳着黝黑的大背头,额头和眼角有着深深的皱纹。
“啊,真是幸会!初次见面!是彼布利亚古书堂的人吧”
他走近栞子,大声打着招呼。栞子稍微退了下身子。大概是不善长应对这种人吧。
“听妹妹说了。我是玉冈。开始谈话吧”
玉冈一郎用力拍了下双手搓了搓。
“那天十点十五分从高野的家出发。开车到那一带要绕很大一圈。到老家的时候就是十一点左右了。和等在院子中的妹妹一起进到家里聊了会儿天,大吵了一架,午饭都没吃,在十二点之前就离开了。路上买了点东西,到家的时候是十二点半了”
刚坐下,还没有问他,玉冈一郎就滔滔不绝地说起当天的事。我们在体育用品商店附近的家庭餐馆里。离午饭时间还早,没有多少客人。玉冈粗犷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
“但是,说家里还有一册《春与修罗》的初版绝对是妹妹的妄想。父亲可是花大价钱买的”
“当时的负责人不在了,可能……”
栞子刚张嘴,玉冈就咧嘴笑了笑。牙齿很齐,里面有颗银牙。
“当时的负责人是智惠子吧。你的母亲。她偶尔会来家里玩,所以我认识她。十分漂亮的人……你跟她一模一样呢。女儿也很出众啊”
他大大咧咧地说道。玉冈兄妹截然不同的性格让我有些惊讶。性格差这么多,难怪关系不好了。
“听说有事要问我?想问什么就问吧”
玉冈双手相握放在桌子上,探过身子来。真是可疑的家伙。明明知道自己被怀疑成偷走旧书的犯人,为什么态度这样友好。
栞子将手放在膝上。低头仔细看着之前玉冈递来的名片,不一会儿问道。
“难道一郎先生的名字来源于宫泽贤治的作品吗”
怎么回事。我有些困惑,但玉冈一郎深深点了点头。
“没错,是《规矩繁多的餐厅》,《风之又三郎》等,宫泽贤治的童话中经常出现的孩子的名字。因为这名字太过时了,总被朋友开玩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给我起这个名字”
我也一样。我的名字“大辅”就取自漱石的《从此以后》。但只是同音而已。
(注:《从此以后》主人公叫代助,与大辅发音相同)
“玉冈先生经常读书吗”
栞子问道。
“倒不是我自夸,我算是爱读书的人了。特别是在老家的时候”
玉刚有问必答地回道。但在我听来却是溢满骄傲。
“虽然父亲没有发现,但我常常从书房取出初版书阅读。特别是宫泽贤治的《春与修罗》和《规矩繁多的餐厅》,看惯了初版,现在还不想读新出的版本。果然,初版十分完美……啊,但并不能因为这个就说书是我偷的。首先,如果是我偷的,我会选择同是宫泽贤治的作品《规矩繁多的餐厅》。那个更珍贵些”
似乎还懂些有关旧书的知识。反而有种自掘坟墓的感觉。
“今天的谈话只是作为参考。我并不认为是您拿走的书。我是知道的。”
栞子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还以为这个人很可能是犯人——而且,如果这个男人没有偷走书,犯人就只剩下一个人。
“是吧。果然,懂行的人是知道的”
玉冈格外开心地说道,特意看了眼周围低声说。
“这么一来就是我妻子偷的了?她的话倒是很可能……啊,如果真是她偷的也绝没有恶意。生意这样不景气,我们也不好过呢”
这次他开始把自己的妻子当作犯人。他这种人我实在喜欢不来。该说他是神经大条还是吊儿郎当——他真的不是犯人吗?
“但我也没有说是您妻子拿走的”
栞子淡淡答道。眉间微皱着。
“能够想到各种可能……而且,不直接动手也能引导别人偷书”
就连玉冈一郎都露出胆怯的神色。是啊,他能让妻子去偷书。
“被怀疑也是没办法的事”
玉冈靠着椅背,将双手交叠在脑后。
“……聪子没说我什么好话吧?哥哥和我关系很差,都不来看父亲,是这么说的吧”
我们沉默了。虽然玉冈聪子的言辞更文雅些,但他都说中了。
“我一直觉得对不住聪子。照顾父亲的事都推给她一个人来做,直到最后我也没做什么。妹妹到了这个年纪还没有结婚……虽然也有她本人性格的原因,但我也在反省应该再照顾她一些”
玉冈的语气变得感慨万分。我意外地觉得这也是他的心里话。虽然前几天他还去妹妹那要钱。
“这并不是贤治所写的取来雪就好了。事到如今无论我给她什么,都不会变成兜率天的食物”
玉冈瞥了一眼栞子说道。我似乎在哪里听过“兜率天的食物”这个词。
“是《春与修罗》收录的《永别的早晨》里的一段呢”
栞子指明了出处。这样一说确实如此。“就在今天 我的妹妹啊要去远方”以此句开篇,写下妹妹逝去的著名的诗歌。
玉冈突然笑了。
“没错。你跟智惠子真的是一模一样呐。她也是,在我这样说时,能够指出所有引用的出处”
他的眼神恍惚地看向远方。
“长得漂亮还很善良,是个十足的文学少女。即使喜欢的书一样,也与聪子完全不同……我总是想要是这孩子是自己的妹妹就好了。话说她最近怎么样?一直没听妹妹提起她”
栞子的眉间皱得更深了。这个男人完全不知道篠川智惠子是什么样的人,篠川家发生了什么事。

“他怎么回事”
告别玉冈一郎回到轻便货车里,我说道。为了不妨碍到谈话,我一直忍着来着。
今天的工作并没有完。之后还要去与玉冈一郎的妻子定好的见面地点。我发动引擎开动了车子。
“那样过分地说自己的妹妹……其实他就是犯人吧?他看起来十分可疑”
“……我不知道他与这件事有多少关系”
栞子答道。她似乎也不太高兴,皱起的眉毛还没有舒展开。
“客观来看,那个人不可能直接从书房偷出书”
“……不可能?”
我们路过横须贺的市中心,沿着山崖般陡峭的斜坡向县道驶进。比起镰仓的路还要陡,山也多。
“请想起昨天玉冈聪子说的话。她说她的哥哥是空手来的吧?即便是装作去洗手间的样子偷出《春与修罗》,却没有收起的地方。他只穿着薄毛衣,很难藏在衣服下吧”
“啊……”
也是。不可能单手拿着偷出的书回到房间。
“会不会放到车里后回来的?或者是藏在哪里回家的时候收起来的”
“他离开的时间最多也就两分钟。完全不被发现地来到门外的车那里,再回到家中,这个时间是不可能做到的。想在回家时收起来的话,聪子目送他们回到车上,应该没有这个机会”
“那么……是了,他的妻子带着手提包呢。他偷出书藏在某个地方,然后他的妻子收起来……啊,这个也不行”
快要说完时我才注意到,是妻子先离开的。也就是说,玉冈一郎至少不是直接偷书的人了。
“但是,有可能是他告诉妻子旧书的事,妻子再偷的书。没有熟悉旧书的人的协助,很难在短时间内偷出来吧?”
“确实……我并不认为玉冈一郎对旧书这样清楚。只是把从家人那里听的一星半点的话拼到一起而已。至少他说贪读《春与修罗》的初版这句话是假的”
“你怎么知道的?”
他刚刚引用《永别的早晨》中的一段。
“现在有许多出版社出版《春与修罗》,《永别的早晨》多以此结尾……

我对着你吃下的两碗雪
在内心祈祷
请让它变作兜率天的食物
为你与大家带来圣粮
我宁愿舍弃一切幸福

这段话你知道吧。是刚刚玉冈一郎引用的段落。”
“……恩”
我握着方向盘点点头。我在课本中读到的也是这段吧。
“顺便说一下‘兜率天’是佛教用语,是天界之一,分为从欲望中解脱的天众所居住的外院,和弥勒菩萨所居住的内院”
听她解释也不太明白。指的是心境纯洁的人所前往的彼世吧。
“但是,关根书店出版的《春与修罗》中并没有出现‘兜率天’这个词。这个版本的《永别的早晨》中相应的部分应该是这样的

我对着你吃下的两碗雪
在内心祈祷
请让它变作天上的冰淇淋
为了给你与大家带来圣粮
我宁愿舍弃一切幸福”

……不一样吧?”
确实不一样。初版的笔触更为柔和,我所知道的那个版本更和韵律。我也分辨不出哪个更好些。
“为什么会不一样呢?”
“宫泽贤治在出版《春与修罗》后,依旧修改自己写过的作品,反复推敲。后来的《永别的早晨》与初版中的不同,是在贤治死后才被发现的推敲版”
我渐渐被她的描述吸引进去。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
“也就是说,别的诗歌也都修改过吗”
“当然”
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点着头。
“全篇内容都进行了推敲……而且,这部《春与修罗》留下许多版本。应该还有未被发现的推敲版本吧”
有许多修订后的版本啊。这样一说,《银河铁道之夜》也经过几次修改。《春与修罗》也是相似的状况吧。
“为什么要改成这样?已经出版了不是吗”
“《春与修罗》对于贤治来说只是收录‘心象写生’的书。这些作品并不是诗,而是在各个时间粗略记下的心情,是以这样的意义写下的。作者本人绝对没有称这本书为‘诗集’,就像是在素描草图上添加线条一样,进行反复推敲吧……”
“恩?但是那本书上不就印着‘诗集’吗?是在书脊还是哪里来着”
“那与作者的意向无关,是出版社擅自加入的。就当时出版的地方书籍来看,那册《春与修罗》的装订相当精致。但与贤治的理想还是相距甚远……排版错误有很多”
“……确实”
反正扉页上第一行的“心象生写”就够让作者无力的了。
“那刚刚他说的是……”
不仅仅是“只读初版书”这句是假话,还说连作者抱有不满的书“很完美”。只是凑了几句适宜的话说。
(那么……)
旧书知识贫乏,还没有偷的机会,也许他与这次的事没有关系。
“是他妻子一个人偷出来的吗?但是……”
玉冈小百合比起丈夫还不了解旧书。难道是她装的吗。
“……还无法肯定。应该还有别的可能”
虽然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她没有继续解释。得在与玉冈小百合谈过话之后才能揭晓答案吧。
我们乘着轻便货车穿过隧道进入逗子市。时间刚到中午——但感觉今天会很漫长。
6
见面的场所是玉冈小百合指定的叶山游艇基地附近的一家很漂亮的咖啡厅。
因为来早了,我们就先在这里解决了午饭。
因为是三月初的工作日吧,即使到了午餐时间也没有多少客人。我们被带到窗边的座位,外面的大海一览无遗。
感觉像是约会的场景。我很在意栞子在想些什么,但她似乎什么也没想。
“正好给你讲讲宫泽贤治的书”
就这样,她开始讲起旧书的事。虽然很想转移话题,但她的话实在很有意思。
吃过午间套餐,喝着咖啡,听她讲到初期宫泽贤治全集的刊行与旧书屋深深相关,如果没有旧书屋的人们帮忙,也许就刊行不了了。我佩服于她广泛的知识,点了点头,这时,一位身穿长款紫色方格大衣的中年女性站到了桌子旁。
她身材修长,五官端正,但有些驼背,骨瘦如柴。因为短发,更突显出面部骨骼。整体给人一种疲累的感觉。
“我是玉冈小百合”
没有起伏的声音自报了姓名。她刚坐在座位上,就点了一杯卡布奇诺,连打招呼的时间都没给我们。
“每次从逗子的分店回家时都会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她是想说,谈话的时间只有这一会儿吧。栞子慌忙报上姓名,也介绍了我的名字。
“聪子的书不见了呢?不知道是哪本书”
“啊……是宫泽贤治的《春与修罗》的初版”
栞子的声音有些走了样。一跟这样冷淡的人谈话就会变得紧张。再说一些有关书的话题,就会转变性格。
玉冈小百合的眉毛一下都没动。像是第一次听到这本书一样。
“受玉冈女士的委托……我想就上周日发生的事跟你们谈谈”
“……谈话呢”
她讽刺地说道。与预料中的一样,她对我们没什么好的态度。
“听说您借用了家里的电话,是打向哪里的?”
“自己家啊”
她格外顺利地答道。
“儿子正值升学考试,稍不注意,他就会偷偷溜出家玩……我就冷不防地往家里打电话,看看他有没有老实在家学习。平时就是这么做的”
这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因为热心教育,但孩子已经是初中生了,会很厌烦吧。
“您的儿子……当时在家吗?”
“在。聊了五分钟吧……挂了电话,就用茶水吃了药,立即回到屋子里了。那天有点感冒”
带手提包出去是因为这个啊
玉冈聪子说她去走廊五分钟左右。打了五分钟电话,再到走廊尽头的书房,很难偷书来。
当然,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话。是否真的打电话只有问她的儿子了。这个人肯定不会愿意。
“啊,现在就往我家打个电话,找我儿子确认下也可以。考试结束了,他应该是在家里闲呆着呢”
小百合自己说道。
“哎……可以吗?”
我不禁插嘴问道。虽然不太高兴,却格外地配合我们。
“因为我被质疑了不是吗?”
这时,卡布奇诺到了。等店员走远后,她喝了一口。
“我离开屋子几分钟,又带着能够装进书的手提包。就这样放置不管你们不是会一直怀疑我吗。我可不想被人当做小偷”
突然脑海中浮现出刚刚玉冈一郎闷热的样子。就连丈夫都不相信妻子是被冤枉的。
“那个……现在就去您家里,直接问您的儿子可以吗?”
栞子突然开口问道。
“哎?”
小百合皱紧眉毛。
“有必要吗”
“……是的”
停顿了一刻,栞子干脆地回道。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有必要这样做,但肯定有她的想法吧。
“随你想的做吧。不过,不要跟儿子说书被偷了什么的。只是确认打没打过电话”
“非常感谢”
栞子鞠了一躬。玉冈小百合喝了一大口咖啡。似乎不打算休息太久。
“听说您不怎么看书”
栞子接着说。
“没错。应该说我讨厌读书。第一次见面,我就不小心说了出来,结果没怎么和岳父说上话,他这个人,不会亲近不喜欢书的人”
是想起当时的情景了吧,小百合露出苦笑。
“您进过那家宅子的书房吗?”
“没进过”
她满是厌恶地说。
“无论面向哪里都是排满书脊的样子,让人心里发怵。书店、图书馆那种地方,我也不喜欢”
“这样啊……”
栞子微微侧首,似乎陷入沉思。她应该很难想象得出讨厌书这种的情况。
“话说,那本《春与修罗》有那么贵吗”
“……如果保存得好,大概值百万日元吧”
“哇,那么贵?真不错啊”
小百合眼睛一亮,嘭的一声放下杯子。
“果然那个家里的书能卖上大价钱呢。捐什么捐,卖了多好。非固执地坚持要捐出去”
她对旧书没兴趣,对金钱倒是兴趣盎然。
“对于聪子小姐来说,这并不是钱的问题。她还说……要是能找回书来,相应的出些钱也未尝不可”
突然,坐在栞子旁的小百合呆住了。她挺直背脊,一时间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才靠在椅子上,发出咯吱的声响。
“她真这么说的?”
“……是的”
“那么,她果然还有富余的钱”
从她那失去光泽的干燥唇间漏出一声叹息。
“她说的蛮轻巧呢。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我丈夫也是……带着某种孩子气”
她自言自语似的嘟囔着,来回看一头雾水的我们。
“那个家的遗产继承真是笼统。我丈夫继承了店铺,聪子继承了北镰仓的家。店里还欠着不少外债……虽说不到濒临倒闭的地步,但日子也不好过。在我们四处奔波的时候,听说她要把高价的书捐了……我就想,把它卖了分钱不是更好吗。谁都不会亏”
还有这样的内情啊。大概这个人没少吃苦受累吧。我多少能理解她这样主张卖书的心情。
“但事先说明,话虽这么讲,偷书的人可不是我。如果是我拿的,我立刻就还给她……只要能拿到钱,就是最好的”
她低头看了眼手表,站起来开始穿外套。休息时间好像结束了。
“差不多得走了。你知道我家在哪吧”
“啊,是的。聪子小姐告诉我们了,应该没问题……那个,还能向您请教一件事吗”
栞子竖起了食指。
“您是什么时候决定上周日去聪子小姐家的?”
玉冈小百合正要伸进外套袖子的胳膊顿住了。她眯起眼睛,像是在追溯回忆似的凝视窗外。一艘船正从海上破浪返航。
“应该是当天吃早饭的时候。当时就聊到了该找个什么时间,和聪子见一面,聊聊卖书的事……丈夫说她当天早上开始整理库房,肯定在家。这才决定马上去见她……你想问的就是这个吗?”
“是的……谢谢您”
栞子郑重地道谢。

“大辅先生,你怎么看玉冈小百合小姐的话?”
离开咖啡餐厅,栞子在车里问道。轻便货车开过架设在入海口的桥面,在沿岸的国道上行驶。海上吹来的风在耳旁呼啸着。
“该怎么说呢……感觉她不像在说谎”
她的确很缺钱,按照她的性格,会更直接地要钱吧。像这种盗书的行为,不像她的风格。
“栞子小姐呢?”
“是呢……至少她说没进过书房这句话是真的吧”
“为什么呢?”
“那家的书架构造,并不是‘无论面向哪都是书脊’”
“……啊”
是为了避免日晒和落灰吧。书房里所有的书架安有磨砂玻璃门,关着门是看不清书脊的。那是没进过那个书房的人说的——不过也不能完全排除她说这话是经过考量故意让人这么想的。
“话说,为什么要去见她的儿子呢?”
我问道。如果只是要询问打电话的事,应该没有必要面对面的谈话。
“……我想避开他的母亲,和他好好谈谈……而且,我想让他给我看看那通电话”
“电话?”
“除非是相当旧的机型,不然都应该留有通话记录的。如果办了来电显示的业务,那对方的号码也能一起保留下来”
“哦,这样啊”
这样就能确认玉冈小百合是否在那个时间从玉冈聪子家打来电话了。这是证据之一。
“我想那个电话的确打过来过”
栞子眺望着没有人迹的沙滩,小声低语。我整理了一下思路。如果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她只是打了一个5分钟的电话,那么玉冈小百合就没有偷走《春与修罗》。
(不过,很奇怪啊)
她的丈夫也不可能偷书——这样的话,犯人不就不存在了吗。
“那么,栞子小姐最终认为是谁偷的书呢?”
她一直不肯明确地说出来。今天一天她所说的话,都让人觉得她不是在盲目地验证所有可能性,而是有一个特定的假设。
“……现在还没有得出结论”
她沉默片刻,回答道。
“不过,今天之内就能知道《春与修罗》的去向了”
7
玉冈一郎家所在的高野,是一条延展在北镰仓半山腰上的住宅区。虽说是几十年前建成的,但受通往山脚的车道所限,从北镰仓站到这里格外的费时。玉冈一郎说开车到妹妹家要用上十分钟并不夸张。
我们在一家位置格外高的宅子前下了车。在刚下短坡的地方就是我曾经就读的高中的校舍,远处隐约可见箱根的山。真的是一个将景致尽收眼底的好地方。
玉冈家的名牌上排列着三个人的名字——“一郎”“小百合”,“昴”。这个“昴”肯定就是他们的儿子了。
我打开门,让拄着拐杖的栞子过去。围栏里停着一辆越野自行车,像是昴的。看来,他没有外出。
栞子在玄关那里按下对讲机,把嘴靠过去等待回话,但门先开了。
一个略有些胖,穿着一身黑色运动服的少年走了出来。他梳着two block的发型,只有上边染了亮色。黑框眼镜下的三白眼毫无表情地盯着我们。
“那、那个……我们是玉冈聪子小姐的朋友……”
“听老妈说了”
他打断栞子的话,用拇指指着自己。
“我叫玉冈昴……你好”
他大敞开玄关的门,说不上是什么原因,感觉他的名字和形象有点不符。
玉冈昴把我们带到客厅,给待客用的茶杯倒上茶,并在托盘上整齐排好,配上点心端了上来。自己坐在桌子的对面,板着个脸,将手插在兜里。不知该说他是懂礼貌还是不懂礼貌。
他的面前摆着的不是茶杯,而是一瓶养乐多酸奶。可能是零食吧。
“好像是要问我上周日的事吧”
他淡淡的问道。体格像父亲,但性格像母亲。沉稳得不像是个初中生。
“唉?啊,是的……是这样……”
栞子吞吞吐吐地答道。好像面对初中生也紧张了。我咳了一声,接着说了下去。今天在这之前,都是由她来交涉的。
“能告诉我们上周日都发生了哪些事吗?从早晨到中午这段时间就可以了”
“上周日……行啊”
他微微点头。
“前一天为了备考学到很晚,然后被老妈叫醒吃早饭。在这里吃完早饭,老爸他们就去姑姑家了”
“时间是?”
“老爸他们是11点之前走的吧……等我回二楼的房间做往年试题的时候,有电话打过来,大概是11点20分左右吧。是在姑姑家的老妈打过来的”
他朝房间角落里的餐柜扬了扬下巴。玻璃制的座钟旁放着一架附带显示屏的两用传真机。
“是在这个房间接的电话吗?”
“是啊……现在,分机的电池不能用了,要从二楼跑下来接”
“能告诉我们,你们都谈了些什么吗”
“恩,算不上是谈话……”
昴将头微微转向一边,陷入沉思。
“只是老妈一个人在说个不停。问我有没有好好学习,冰箱里还有酸奶吗,养乐多别喝太多了,反正都是无关紧要的话……我耐着性子,只听了5分钟”
他轻轻叹了口气。从他描述的来看,是电话打断了他学习。
“……然后呢?”
“我说了句,老太婆你话真多,就挂了。她回来后就拍了我的脑袋。我就向她道了歉”
说明的语气也很平淡。算是道歉了吧。这个倒是不重要,他说的话连细节都跟他母亲所说的一致。
“请问……能让我看一下电话吗?”
栞子小心翼翼地问道。少年歪着脑袋看了一眼餐柜说道。
“行啊”
他马上就答应了。栞子站起身来想要绕过桌子,昴马上连人带椅子一起往前挪,腾出空间。
“能过去吗?”
他的肚子夹在椅子和桌子间,看起来很难受。虽然他一点不热情,却意外地体贴。
“啊,能……不好意思……”
栞子在餐柜前按下了传真两用机的按钮。是在查找通话记录吧。不一会儿,她回头看向我这边,用力点了点头。果然,在他们两个人所说的时间通过话。
当然,光从通话记录上无法得知通话时间。虽然也可能是玉冈小百合在接通后马上挂断,去书房偷书,但很难想象这个少年会与母亲统一口径,帮助母亲犯罪。
刚才栞子说过,在今天之内就能知晓《春与修罗》的下落,可我反而觉得离解决事件越来越远。
之后到底要怎么做呢?
“两位都是彼布利亚古书堂的人吧”
昴突然开口。栞子和我看了眼彼此。
“你来过我们店吗?”
我问道。
“嗯,虽然没买过书,但去过几次……我并不讨厌书”
“请下次务必光临”
回到座位上的栞子露出柔和的微笑。
“……等我想去的时候再说”
虽然语气依旧冷淡,脸上却现出些许绯红。我头一次对这个少年感到亲切。
“其实呢,你的姑姑……玉冈聪子小姐的书被偷了”
栞子突然把话挑明。
“哎……”
我差点把刚要喝下的日本茶喷出来。他的母亲刚刚还下了封口令,栞子是怎么想的。
“哈……有这回事啊”
昴兴味索然地回道。
“恩。是宫泽贤治生前出版的初版书,现在很难得到了……你知道吗?”
“知道。是《春与修罗》吧。那本书很有名,里面还收录了与我同名的作品”
“其实刚才我就有些在意,那本书确实收录了《昴》这篇作品,难道你的名字是从这里来的”
“不是的。老爸是谷村新司的铁杆粉丝……不过,如果姐姐这样说,他肯定会故弄玄虚地说我的名字是从贤治的作品里取的!他可是个色老头”
少年第一次笑了。笑得格外亲切,这可是在说父亲的坏话——我开始注意栞子的态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语气中的紧张感完全不见了,是解决谜团时的她。
“你喜欢《春与修罗》的哪部作品呢?果然是《昴》吧?”
“嗯……是《真空溶媒》吧。那篇很帅,虽然很长。”
玉冈昴也聊得起劲,身子向我们这边探过来。栞子很开心地合起双手。
“那个很不错呢。我也读了好多遍。‘东方还未释放耀眼的光辉/云海亦未沾染绚烂的彩晕’……”
“‘唯有地平线忽明忽暗/一半消融一半留驻’……”
看来他读得很深呢。少年流利地背诵着。突然,栞子的笑容像是弯月般笑开了。不知为何,我感到脊背发凉。
“你喜欢的是初版的《春与修罗》吧”
她口齿清晰地说道。
“你在说什么?”
“现在出版的《春与修罗》,在这个地方大多是这样写的……‘唯有深蓝的地平线/忽明忽暗/一半消融一半留驻’……你是在哪读到的初版呢?”
玉冈昴的笑容褪去了。我凝视着他的脸想——不会是这个少年吧。
“……不一定非在初版中才能读的到。筑摩书房出版的全集……筑摩文库上也这么写”
“的确如此……但是,你为什么觉得我说的是《春与修罗》呢?”
“唉?”
“我只是这样说的……‘是宫泽贤治生前出版的初版书’。也可能是《规矩繁多的餐厅》。当然,这个你也知道吧……如果是经常去爷爷家玩的你的话”
少年的喉部明显的上下浮动。这么说来,玉冈聪子也说过——虽然和哥哥家没什么来往,但侄子偶尔会到父亲家来。
“知道那个家有大量的旧书,并且聪子小姐从早晨起会去庭院里,除了玉冈一郎先生和小百合小姐,就只有你了”
就像她说的那样。而且,与父母不同,昴满足犯人的全部条件。不仅知晓宫泽贤治初版书的知识,还有偷出来的机会。
“你在玉冈先生他们出发后,马上骑着自行车抢在他们之前赶到了那个家。避开聪子小姐的视线,潜入家里,拿走了《春与修罗》……不是吗?”
“……我爸妈可是开车去的”
他低着头移开视线,试着小声反驳。
“骑自行车反超,怎么可……”
“不,可能的。这个我都知道”
还不打算认错吗,我无奈地说道。
“开车从这里到那个家要花十分钟……不过开车时要受到道路的限制。从山的这一侧到那个家的门前有一段台阶。我就在那旁边的高中上过学,与北镰仓站间的往返都走那条路,所以我是知道的”
本地人都是知道的。骑自行车到台阶前,从那里跑下来,用不上5分钟就能赶到那个家。然后偷出书离开,在母亲打电话前回来,时间绰绰有余。
“聪子小姐怀疑你的双亲”
听到栞子的话,玉冈昴细长眼睛睁得大大的。
“……真的吗?”
他似乎没想过这种可能。栞子点点头。
“如果找不到这本书,你的父母就会一直受到怀疑”
他咬紧嘴唇,放在桌子上的两只手紧紧握着。
“拿走那本书的人是我,对不起”
他声音嘶哑地说道。
“不过,我没打算要偷走……本来打算看完后就还回去的”

8
我们来到二楼玉冈昴的房间。
这间屋子的光照很好,打扫得很细致。除了床和桌子,还放着一个高大的书架。
下面的隔板上陈列着漱石、欧外、藤村这些明治大正时期的日本文学作品的文库本。上面则摆着一排漫画和轻小说的系列书籍。
“……都是些比较流行的书”
还没人问他什么,昴就挺起胸膛说道。不知道哪里值得骄傲。
硬皮书很少,几乎都是关于宫泽贤治的评论和研究方面的书。
栞子默默地注视着书架,不一会儿看向旁边的墙壁。
“啊!”
一声尖叫吓了我一跳。
“怎么了?”
“那个,这幅画……”
墙上挂着一副镶框的画。画着一支插有绣球花的玻璃花瓶,是用彩色铅笔轻轻勾勒出的素描画,笔致清淡典雅。
好像在哪里看到过——还是最近的事。
“那幅画是爷爷画的”
昴说道。
“说实话,画得并不算好,但作为遗物留给我了。爷爷画画的时候肯定会在什么地方把绣球花加进去”
我总算想起来了。
以前在彼布利亚古书堂后面的里屋中,发现了那幅画着栞子母亲的画。画中的绣球花从花瓣到叶子的形状都与这幅如出一辙。进到玉冈家的书房时,之所以觉得那里的桌椅似曾相识,也是因为画中出现了同样的东西。那幅画一定是在那间书房里画下的。
(这么回事啊)
也就是说,那幅画是玉冈聪子的父亲,这个少年的祖父送给篠川智惠子的。赠送的日期好像是一九八〇年的六月,是玉冈聪子的父亲买下第二册《春与修罗》的时候。
“就是这本”
玉冈昴将装入盒子的书递给我们。是关根书店出版的《春与修罗》,但它的保存状态与之前玉冈聪子给我们看的那本相差很多。印有书名的扉页完全泛黄,书边快要掉下来了。
栞子又看了一眼画,接过《春与修罗》。眼下这件事比较重要。她立刻坐下,取出里面的书检查。
我和昴也跟着坐了下来。
布制装订的封面已经褪了色,不少地方都沾染了污迹。尤其是书脊边角的地方都变黑了。‘诗集’两个字几乎看不清楚。栞子离近察看污迹,确认书的保存状态。
“这可不是我弄脏的……爷爷说买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少年说道。
“你的爷爷给你看过啊?”
“没错。在爷爷死前的几年,我们关系非常好。虽然在我更小的时候,他只是个不爱说话,偶尔给我零用钱的人罢了”
“有什么契机吗?”
栞子抬了一下头问道。突然,昴像是吃到苦味似的,皱紧眉头。是想起什么讨厌的回忆了吧。
“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个‘SUBUTA’的绰号”
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让人摸不清头脑。“SUBUTA”就是糖醋肉吧。
“……真是过分的绰号啊”
(注:昴的发音是SUBARU 糖醋肉是SUBUTA 第一个音一样)
“就是啊。他们说我和‘昴’这名字不太配,倒是挺适合‘糖醋肉’的。就一个音对上了……虽然现在能这么反驳,当时只能任由他们这么叫了。我也讨厌自己的名字,甚至自己都觉得,自己看起来跟‘糖醋肉’很配……正好这时候,我爸妈让我去爷爷那里,我就去了,为了零花钱去的”
“是去看望他吗?”
“恩。爷爷自从腿受伤后就不怎么能走了……当时他正在书房读书,问我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我就说出了自己被人叫成‘糖醋肉’的事。我是嬉皮笑脸说的。然后爷爷就变得非常严肃,为我读了那本《春与修罗》里的诗……”
“是那篇《昴》吗?”
“对”
栞子把书翻到后面。题目变成了《昂》,上边用粗铅笔改成了‘昴’字。这个就是玉冈聪子所说的笔记吧。修改错字的批注并不少见——只是除了改错字,还在四处圈圈点点就很奇怪了。
“最后那部分我记得格外清楚……‘有钱的人无法依靠金钱/强壮的人会被重重打倒’”
“‘头脑聪明却不得要领/想要依靠却无一可靠’”
栞子接着朗读。像是在说世间执念。而那句‘被重重打倒’,让人莫名的介怀。
“我忽然觉得,那些嚷嚷着叫我‘糖醋肉’的家伙也好,忍着由着他们叫的我也好,都像笨蛋一样……虽然不太明白,但我觉得这首诗非常好,就兴奋地告诉了爷爷。爷爷就说‘你很会读书。有什么想看的书,随时都可以借给你看’……然后,随口说了一句‘这首诗很适合你’……”
他的嘴唇抿成へ字,抽了下鼻子。确实是首非常不错的诗。
“那为什么要擅自把这本书拿走?”
虽然这样,也不能原谅他做出偷书这种事。
“爷爷给我出了一个课题……”
“课题?”
我反问道。
“爷爷知道许多事,也有许多珍贵的书籍,但他最珍视的还是这本书。他说他曾经给为他找到这本书的人画了一幅画,当作谢礼。”
我有些糊涂了。送画的对象就是篠川智惠子吧。但当时他已经有一本保存更为完好的《春与修罗》了。比起那本还要珍贵——也许是有关他个人的回忆吧。
“他说这本书藏着秘密,所以才珍贵”
“什么秘密?”
“这个就是课题。他要我自己找出答案,花费时间久些也不要紧,如果成功了就给我奖励……可最后,他还没来得及听我的答案就去世了”
擅长解决这种谜团的人就在这里。但栞子却一直在翻书。侧身低头的她,像极了画中的人。
“那你不就没法得到奖励了?”
“不,奖励已经拿到了”
他指着墙上的那副绣球花的画。
“我在爷爷去世后,问过姑姑。说爷爷给我出了这样的课题,问她知不知道答案。姑姑也不知道……不过,她说奖励大概就是这个了,然后就把它给我了。是在我出生那天,画下的庭院中盛开的绣球花,准备在什么时候给我的”
我再次看了看墙上的画。我不想对故去之人送的东西妄加评论,但这幅画画得十分粗糙,不能再画的好些吗。
“奖励倒是无所谓。只是很在意课题的答案,就自己偷偷地查了查。完全没有头绪,姑姑也不肯把书拿给我看”
那样珍视的书,肯定要加强保护吧。似乎他和他姑姑的关系本来就不太好。
“正好那时候,我在忙考试的事,就在我不紧不慢盘算着,等考完试再求姑姑一次的时候,却听说了不得了的事……”
昴说到这里停住了。我猜到了答案。
“你听说书要捐出去,是吗?”
“是的。老爸他们听说这件事,说什么要把书卖掉的蠢话。虽然我知道姑姑不可能这么做,但不管怎样,这本书早晚都会被捐掉的不是吗。所以我就想在那之前先借用一下,彻底查查……却没想到被姑姑发现了”
我揉了揉眉头,可能要怪玉冈夫妇没掌握全信息了。他们似乎没有告诉这个少年最重要的事。
“玉冈聪子小姐唯独想留下这本书……她本来就没打算捐出这本书”
“哎?真的假的?那我做的事情不就没意义了!”
玉冈昴抱着脑袋,声嘶力竭地仰天长叹。语气与之前截然不同。
“我要带着这本书去跟姑姑道歉”
这时,栞子开口了。看来她好像已经检查完了。
“你的爷爷有没有说过什么关于这本书的事?比如说临去世前”
“嗯,没说什么特别的……啊,给过我提示”
“提示吗?”
“就在爷爷去世前,我和老爸一起去医院看望他。那时他就已经快不行了,但时而意识也会很清醒。他突然问我:‘课题做的怎么样了?’……当时像是要说出答案似的。我就说,我会自己解开谜题的。希望他在那之前保重身体。然后,他就说了一句‘小心德纳第军曹’”
“那是谁?”
“在《春与修罗》的《真空溶媒》中出现的人名。事先没有铺垫,直接出现了这个名字,我也不知道是谁,我想大概是课题的提示吧……姐姐,你怎么了?”
栞子面色苍白,但不像是身体不适。刚才的话让她发现课题的答案了吗?不,看来并没那么简单。
“……玉冈”
她低声说。
“你现在还想凭自己的力量解决课题吗?”
“当然啦!”
昴毫不犹豫的回答,并露出无畏的笑容。
“就算要花费时间也好。我要调查许多、努力思考、最后得出答案,这样爷爷也会高兴的……当然,姑姑是不会让我调查那本书的了……”
“我知道了”
栞子也被唤起了兴致,唇上的笑意更明显了。
“既然如此,我们也来帮你吧……之后的事,可以交给我们处理吗?”
9
当天傍晚,我们再次拜访了玉冈聪子的家。
感觉她在接到栞子的电话后,就一直在玄关前等着了。我们在之前的那间客厅相对而坐,栞子把从玉冈昴那里取回的《春与修罗》放到了桌子上。
“啊啊……”
委托人现出喜悦的表情,用颤抖的手将书拿起,检查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然后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我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过了一会儿,她像是对自己的失态有些不好意思,又把《春与修罗》放回到桌子上。
“对不起,我失态了……当然,我会给你们谢礼的。毕竟你们为我做了这么多”
“……刚才已经对您说过了,我们不需要谢礼的”
栞子耐心地说道。刚才在电话中,就因为这件事发生了分歧。
“但希望您不要再追究这件事,并能同意玉冈昴今后可以随意阅读这本书”
“那可不好办”
玉冈聪子干脆地摇了摇头。
“就算是亲戚,按理说也得送到警察那里才行。还让他随意看书?怎么可能”
栞子递给我一个眼色,看来这次的交涉不能平和地解决了。
“向警察报案的话,聪子小姐也会很困扰吧”
突然她的语气变得尖锐,让玉冈聪子不明就里地眨了眨眼睛。
“你说什么呢?”
“从一开始,我在这里听您说事情原委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了。为什么您的父亲要买下保存状态差的《春与修罗》呢……而更奇怪的是,为什么我的母亲会和已经有了一本相同书的人做这种交易呢……这可不是有利可图的买卖”
玉冈聪子只是歪了歪头。虽然她一脸困惑的表情,却没有打断栞子的话。
“您的父亲送给我的母亲一幅画,作为帮他找到这本书的谢礼。可见这本《春与修罗》比起之前的那本更为珍贵……今天一天,我通过大家的谈话,发现了事情的真相”
栞子又向我递了一个眼色。接下来该怎么做,我们在来之前就已经定好了。
“失礼了”
我迅速探出身子,从玉冈聪子面前利落地取走了《春与修罗》。
“啊!”
她慌忙起身时,我已经把书递给了栞子。她无奈地缓缓坐下。感觉她的心情比之前更糟了。
“请看下这本书的书脊。诗集这两个字被涂掉了吧”
我看向栞子手里的书。其实我并不知道她发现的真相是什么,我们没有这个时间。
“贤治并没有叫这本书为诗集,对于擅自印上这两个字的事抱有不满。贤治取回了一部分几乎没卖出去的《春与修罗》分给朋友,并用铜粉涂去了‘诗集’两个字。”
栞子主要是面向我说的。
“那么,这本书……”
“恩。这本书很可能原来归贤治所有,后来又献呈给谁的”
看来这不仅仅是污迹那么简单。栞子侧眼看了看缄默不语的玉冈聪子,接着说道。
“而且这本书不仅仅是献呈的书”
她把书从盒子里取出来,开始哗哗地翻看。刚刚我也看了一些,书里面有对错字和漏字的修改——不仅如此。里面还用铅笔画着改变字号的箭头、删除行的记号,都是同一个人的笔迹。而且句子后还有删补,似乎是斟酌推敲时留下的。
“唉?”
我发出了声音。本来是属于贤治的书上留有推敲修改的痕迹。难道说——
“是宫泽贤治在初版书上进行推敲修改的吗?”
“恩,是这样的”
栞子点头。
“这本留有贤治笔迹的《春与修罗》叫做修订稿。现在出版的《春与修罗》,大多是根据这个修订稿修订的”
我想起了《永别的早晨》和《真空溶媒》中微妙的出入。
“就像白天提到那样,现在已经发现了几本修订稿。宫泽家所持有的修订稿最为有名,但内容又各不相同。而且还有人提出一种说法,说是至少还有一种修订稿没被发现”
“……指的就是它吗?”
我凝视着《春与修罗》。这是宫泽贤治推敲用的修订稿——确实是个不得了的“秘密”。给玉冈昴的课题谜底,一定就是这个了。
“还有件事需要验证下……恐怕”
栞子正视着这本书的持有者。玉冈聪子像是被固定在椅子上似的,一动不动。
“您对我们隐瞒了这个秘密呢。您说这本书有关个人的回忆,才一直好好保存。为什么呢?”
“……我不太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我看你们好像没听说过这本书是怎样到父亲手中的……这可是本非常珍贵的书”
“……只有这样吗?”
玉冈聪子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又马上从栞子那里移开视线。
“我看过昴房间里的画了。您的父亲准备的‘奖励’……画上画的是在昴出生那天,庭院里盛开的绣球花”
“嗯……没错”
她如鲠在喉地答道。
“但是我见过连细节都一模一样的花,它们就出现在三十年前,他送给我母亲的画里”
这样啊。为什么我没有想到呢。两幅画的创作时间相隔十五年。十五年前盛开的花,怎么会出现在三十年前。
“您说您的父亲给孙子留下的是一幅画,其实是谎话吧?只是编了个适当的理由,把很久以前的一幅素描送人了而已。那么,为玉冈昴准备的真正的奖励,到底是什么呢?”
客厅里充斥着令人窒息般的沉寂。
“……你觉得呢?”
玉冈聪子问道。
我也已经猜到了。按照玉冈小百合的说法,这个家的遗产继承很笼统。没有留下书面的指示说旧书要交给谁。知情的只有面前的这位女性。
栞子将修订稿的封面让给玉冈聪子看。
“这个才是真正的奖励吧?……您说过,您的父亲喜欢和年轻人谈论书的话题,也喜欢将书赠送给年轻人。您的父亲其实是打算将《春与修罗》赠送给昴吧?而不是你”
玉冈聪子没有回答,看来是默认了。
我对栞子精彩的推理惊叹不已。最后,玉冈昴什么都没有偷,只是在没有发觉真相的时候拿回了原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恐怕您的父亲告诉过您该怎样处理这本书。并且,他似乎也发现了你不会遵从他的指示。”
“……怎么可能,这是不可能的”
“不。在他临死前,他对昴是这么说的——‘小心德纳第军曹’……您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吧”
面无血色的玉冈聪子嘴唇颤抖着——她们两个人好像已经心照不宣了,而我还是一头雾水。
“请问,是什么意思?”
我小声问向栞子。
“‘德纳第军曹’是维克多·雨果的小说《悲惨世界》中的出场人物。这个人是一个从拿破仑战争中战死的士兵身上剥取钱财的小偷”
也就是说,这并不是什么课题的提示,而是告诉他要小心身边的小偷——感觉话题越来越沉重了。
“你打算怎么处理这本书?”
玉冈聪子埋怨道。
“难道要给那个孩子?又没有证据说是父亲送给那个孩子的。而且,现在的玉冈家中知道它的价值的人只有我……它应该归热爱旧书的人所有……”
栞子默默地将这本书放回盒子。塞给还想说什么的玉冈聪子。玉冈聪子没想到栞子会这样干脆的还给她,惊讶不已地来回看着栞子和《春与修罗》。
“我提出的要求不变。由您来保管这本书,并希望您做好让昴随意阅读的安排……然后,当昴有一天找到课题答案时,请您告诉他真相,并请求原谅。在那之后,要怎么处理这本书,就取决于昴了”
“……如果我拒绝,会怎么样?”
“今后,我们准备定期和昴取得联系。如果知道您拒绝了这个提案,我们就会将所有的真相统统告知您的哥哥。您会不会被追究罪责,这个我不太清楚,但至少您在亲戚中的立场会很尴尬”
对方仍旧保持沉默。忽然,栞子的表情缓和下来,语气也变得平和。
“您的父亲已经去世了,无论是您还是昴,身边都没有可以谈论书的人。如果你们再多交流一些就好了……而且,您的书早晚不都是由昴来继承吗”
对啊,这个女性没有孩子——她的遗产只能留给她唯一的侄子。
“……我不会跟你约定什么”
玉冈聪子低声说道,拿起了《春与修罗》。
“但我准备下次见昴一面……我本来没有那么讨厌那个孩子,只是我也很喜欢这本书而已”
“……那样就可以了。谢谢您”
栞子鞠了一躬。玉冈聪子意味深长地看着揭露自己秘密的人。
“你有着不同于智惠子,对别人不留情面的一面呢……那个人的话,只要支付足够的谢礼,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一瞬间,栞子黑色的眼瞳游移了一下。
“我不会接受贿赂……我和母亲不一样”
她语气生硬地说道。而我知道,在她心里面,应该还加了一句‘应该是不一样的’。
玉冈聪子失望地笑了。
“果然像篠川先生说的那样,你对智惠子一直抱着复杂的感情”
“父亲是这样说的?”
“恩……来收购旧书时说的”
话说,她曾说过栞子的父亲来收购旧书时,两个人聊了些往事。是栞子的父亲去世前不久的事——大概两年前吧。
“他苦笑着说,智惠子离开后,你想要把她留给你的书卖掉”
玉冈聪子感慨地说道。栞子的表情越来越惊愕了。

厨房那里飘来煮东西的香味。马上就要到篠川家的晚饭时间了。
我把摆出来的书又插回书架里,回头看向栞子。她仍坐在榻榻米上,翻找装有父亲遗物的纸箱。
我们在前任店主的房间里。离开玉冈聪子的家后,我们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家。栞子刚进屋就把她父亲的遗物翻了个遍。
既然栞子的父亲发现了她要卖掉坂口三千代的《麻雀日记》,那他就不会坐视不管吧。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按理说,他应该是把书收了回来,放在了什么地方。
但是,房间里哪儿都找不到。原本的遗物似乎早就整理好了,那时候都没有发现,现在也很难找到吧。
“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我也来帮你找”
我在她身后说道。
“……可是,它应该就在某个地方”
过了一会儿,她才心不在焉地回话。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这个状态了。
“栞子小姐,先别找了”
我的口气略微强硬了些,但她没有回答,仍旧埋头做着无用功——更确切的说,她是不想承认找不到吧。
(……可为什么找不到呢)
我的脑海中闪过这一疑问。也许前任店主没有发现女儿想找回一度舍弃的《麻雀日记》吧。
不过,他应该想过在什么时候交给她本人。自从身体状况恶化后,他肯定为不测做好了准备。
如果我站在他的立场上,我会怎么做呢——
等我回过神时,房间里鸦雀无声。栞子停下了手,精疲力尽地垂着头。
我像是受到吸引似的走近她,就在她身后跪下。可即便这样,她也没有回头。生有细小汗毛的白色脖颈就在眼前。
“……栞子小姐”
我又喊了她一次,仍是没有回应。
胸口就像被堵塞一样,难以呼吸。我轻轻抓住她的肩膀,却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
突然隔扇开了,是穿着运动服,围着围裙的篠川文香。
“姐姐!饭做好了!今天吃……”
说到这里她睁圆了眼睛。我慌忙放开手。为什么她总是在这个时间出现。就像是我总做这种举动似的。
“姐姐,饭好了……”
她觉察到不对劲了吧,观察着栞子的样子说道。
“今天做的是姐姐最爱吃的煮牛肉饼……”
她没有回应妹妹,像是一尊石像似的一动不动,沉浸在思考中。文香扫了一眼四周——发现父亲的遗物散落一地。
“姐姐,该吃饭了”
即便如此,她还是这样说道。
栞子依旧保持着沉默。文香突然踏着响步走进房间,把栞子面前的纸箱踢到远处。然后就这么系着围裙,抱紧惊讶地抬起头的姐姐。
“……姐姐,吃饭去吧。好吗?”
一时间,姐妹二人都一动不动,不久,姐姐点了点头,在妹妹的催促下站起来,被文香搀扶着走出了房间。
我也跟着来到走廊,默默地看着她们的背影。
“五浦先生也来吃饭吗?”
在通往厨房的隔扇前,文香回过头问道。微黯的走廊中,我们默默地看着对方。这是第一次盯着这个少女的脸看吧。圆圆的眼瞳和那张让人印象深刻的娃娃脸上,浮现出一如既往的笑意。
“你不问我们在做什么吗?”
我低声问道。她是没听见还是装作没听见呢?篠川文香歪了歪脑袋。
“唉?”
“不,没什么……谢谢你,我也吃”
不管怎样,我已经好久没吃煮牛肉饼了。我作出一个笑脸,走向客厅。






本帖最后由 cloverhana 于 2012-8-30 18:08 编辑


尾声 《国王的驴耳朵》(白杨社)·Ⅱ
2011/3/8 最近发生的事 篠川文香
今天的晚饭是煮牛肉饼。虽然做得还不错,要是再放点蘑菇会更好吧。我更喜欢那种。
姐姐没什么食欲。五浦先生倒是狼吞虎咽地吃了不少。男人果然食欲很旺盛。
今天是定期休息日,他们两个一大早就出门了。回来后把父亲的房间翻了一遍,在找些什么。
也许是被发现了。
姐姐还不知道,五浦先生应该注意到了吧。也许会来问我。那样的话,他也会告诉姐姐吧。
不过,他是怎么知道的。是因为我都记在这里了吗?
如果是这样,就真的像是那个故事了。之前我提过的那篇《国王的驴耳朵》。
国王的耳朵被变成了驴耳朵,知道秘密的理发师迫切地想要告诉别人,就朝着河滩的洞穴喊了出来。但是,洞穴的四周长着芦草。(我没见过这种草呢)风一吹,就会重复理发师的话。
结果大家都知道了。国王藏不住自己的耳朵了。
国王的耳朵没有变回原来的样子。国王是最坏的人吧。不过,特意在长有奇怪芦草的地方说出国王秘密的理发师也很可疑。
还是说,他其实是想让别人听到自己的话吧。如果是这样,我就多少能理解他的心情了。

姐姐要是知道了,我就不得不停止这样记下秘密了。父亲去世一年后,我一直在写,但一次回应都没有,内容几乎都是我的近况了。
刚刚重读了一遍,发现是从去年秋天开始变得像日记的。
这也许是最后一篇了,今天想写得像信一样。

母亲,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和姐姐都过得很好。我精力充沛地上学做家务,姐姐有五浦先生帮忙,店铺经营得也很好。
今天只拜托您一件事。
请和姐姐联系吧。无论是通过信件,电话还是明信片。
也许,现在姐姐比我还要想见您哦。是想要问您一些工作之类的事吧。
姐姐越来越像您年轻时候的样子了。最近简直和二楼的那幅画中的母亲一模一样。
不知道姐姐现在怎样想,原来她不大喜欢长得像您。
上初中的时候,姐姐是不戴眼镜的。母亲离开后她就又开始戴眼镜了。是为了我才这样做的。要是问她,她肯定不承认,但我是知道的。
母亲不在的时候,无论是在幼儿园还是在家,我每天都在哭,有一天她戴上了和母亲一样的眼镜。是想代替您,让我不再寂寞吧。
明明姐姐当时很生气,说不想在见到母亲的脸……却为了我这样做,所以我非常喜欢姐姐。
不打电话直接回家也行哦。也许姐姐会生气,但我会想办法的。至少能让您吃上饭。我很擅长做饭的。

不知道您能不能收到我的信。
虽然最近不怎么期待您能回信了,但如果母亲能读到的话,我会很开心。只是朝着洞穴喊的话,到底还是寂寞的。
明天早上还有练习,我要去睡觉了。
晚安。
至少请保重身体。
晚安。

正要按下发送按钮,篠川文香的手顿住了。
这样真的能寄过去吗。她像往常一样感到不安。于是她照常拉开抽屉,取出里面的一本书。
是坂口三千代的《麻雀日记》。是父亲临死前给自己的书。拜托自己有机会的话要交给姐姐。
文香从书盒中取出书,翻到环衬页。那里有一行圆珠笔写下的字。
[url=mailto:[email protected]][email protected][/url]

无论对照着看几遍,都与屏幕上的邮件地址一模一样。
她叹了口气,合上了书。
之后,按下了发送邮件的按钮。

后记

就如之前说过的那样,这一系列的书中出现了大量实际存在的旧书和地名。虽然故事情节等是虚构的,作品中的时间是按实际写下的。
主人公是在二〇一〇年的夏天开始在彼布利亚古书堂工作。这三卷的故事发生在二〇一〇年末到二〇一一年的三月间。
这一系列的第一卷是二〇一一年三月摆在书店里的。第三卷将于二〇一二年六月发行——与现实的时间稍微错开些。我想说的就是,这部小说中的内容与现实不太一致。
比如说第一卷中写到只有新潮文库有纺纱质地的书签带,这是故事发生时的事。现在不仅是新潮文库,二〇一一年创刊的星海社文库也带有这种书签。
还有就是藤子不二雄的《乌托邦 最后的世界大战》,虽然作品中说这本书很难找到,并被视为梦幻之书,现在的小学馆创造版再现了当时的装订,再版发行。而且听说还会收录在小学馆的《藤子·F·不二雄大全集》中。
这种偏差是在所难免的。至今为止没有通过新刊发行的书能够再版实在是让人感到高兴。
不过,当然也有不是由于时间偏差,真的写错的地方。我会尽可能地用心调查核对的。
诚挚感谢这次协助取材的神奈川县旧书商业协会的各位。越是调查越是有趣的故事有很多,不能将知道的故事全盘奉献给大家有些遗憾。
大概冬天就会发行下卷了。
希望大家能够继续阅读。

三上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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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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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
10000
十二天魔 伯爵
第三卷已食畢  和前兩卷一樣充滿爆點

11 年前 0 回復

jiao2999 伯爵
都没有注意到这本已经翻译完了,感谢

11 年前 0 回復

spring93936 勳爵
早就想看這部了
樓主翻譯加油~~
thanks for share

11 年前 0 回復

764343128 勳爵
虽然风格比较平淡,但是很容易就入迷了

11 年前 0 回復

MrTwoFace 勳爵
这个系列是我最近看得最好的轻小说了!感谢楼主翻译!

12 年前 0 回復

灵魂放逐者 伯爵
图美!希望内容和图一样美!

12 年前 0 回復

高橋直樹 騎士
這本小說真的很不錯
有文學少女的風,但是又不是很跟風
全本表面很平淡,但是平淡又是讓人覺得好看

12 年前 0 回復

a540229217 平民
冲着封面黑长直妹子来的

12 年前 0 回復

_____悦悦haha 騎士
自从看了文学少女以后就迷上了富有文学气息的东西啊~~~果然这次也挡不住啊
女主超有爱

12 年前 0 回復

菠萝油 平民
这么快就看到 了 支持下
感谢lz的努力 辛苦了 ...

12 年前 0 回復

111jim111 平民
好东西,顶一下

12 年前 0 回復

ka1ka2 子爵
感谢汉化啊,趁着天角没代理这本书时,早点下下来。

12 年前 0 回復

qinyibo92 子爵
文学少女既视感.....挺喜欢这种风格

12 年前 0 回復

l2257016 子爵
' freecynic 发表于 2012-9-3 10:39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3卷了,男女主竟然一点进展都没有,虽说不是这本书的卖点,但怎么说也是个看点,稍微照顾下读者也是必须的撒 ... '


同意你的说法,我真是看得都觉得着急的说。最后还要感谢翻译君的说。

12 年前 0 回復

asuka956908 子爵
希望出第四部的时候,那时自己有能力翻译这本书...

12 年前 0 回復

mark20hk 王爵
真是很捧的小說!
令在下十分著迷!
謝謝了閣下的分享!

12 年前 0 回復

freecynic 勳爵
3卷了,男女主竟然一点进展都没有,虽说不是这本书的卖点,但怎么说也是个看点,稍微照顾下读者也是必须的撒

12 年前 0 回復

daiskee 平民
谢谢为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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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ang_tianh 子爵
恭喜翻譯完成 辛苦啦~ 這次也很快翻完 等等就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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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loverhana 騎士
人格分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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