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佑][赤色/罗曼史][第6卷 纷飞散落 宵之枯叶][台/简][完结][8.9插图补完]


本帖最后由 星迹流砂 于 2012-8-10 11:47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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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藤原 佑
插图:椋本夏夜
译者:林意凯
录入:星迹流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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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真相皆已水落石出。滴着鲜血的命运之绳缠绕住景介的喉咙,缓缓将他拉往地狱。一族天敌的宝刀‧『通连』如今成了实现畸恋用的利刃,企图夺走枣、型羽、槛江、以及枯叶的性命。反抗或者接受死亡。在只能二者择其一的情况下,维系铃鹿一族存亡的最后战役正悄悄准备揭幕。内心受到秋津依纱子束缚的景介和被木春推入绝望深渊的枯叶。两人最后选择的,是永远的断绝,抑或是卷土重来……?由鲜血与恋慕所编织而成的赤色幻想奇谭──在此落幕!

藤原 佑
『赤色/罗曼史』在本集画下了句点。不知各位读者还喜欢吗?附带一提,作者完全没有休息,已经开始执笔下一部作品了……骗你的。其实我现在悠悠哉哉的轻松得很呢。对不起,我马上就会动笔,请责任编辑不要生气。

椋本夏夜
钟爱红茶和企鹅还有露天温泉的关西人。(接续上集)后来想到颜色可以配合印刷品调整就好,问题总算得以解决。虽然我使用电脑上色已长达十年以上的时间,可是还是有很多搞不清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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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补完,如有任何诡异的色块模糊等均为本人渣拍摄渣修图导致,与椋本夏夜老师无关
没扫描仪伤不起,这个质量就不放到下载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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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星迹流砂 于 2012-8-9 12:39 编辑


姐姐大人,棺奈。——景介
奴家 该如何是好——
? ?
枯叶同学?怎么了吗?
吉、吉乃?
讨厌啦,阿景真是的。
枣…… ——步摘。
枯叶同学。下堂课要换教室喔。我们走吧。
美术室在特别栋的偏僻角落,得早点出发才赶得及上课哦。
须藤老师最讨厌学生迟到了。
……………………!
巳代……!
大家——都面带微笑呢。
对啊。
大家……都很开心呢。
假如…… 我们不是铃鹿, 而是人类的话…… 那么大家……
呐, 吉乃——
奴家…… ……奴家如果…… 也能——
不。
即使成为人类,也没办法每天都过得称心如意喔?
只要活着, 肯定——也会碰上许多难受的事。
可是, 即使如此难受,还能咬牙努力——
是因为心里有喜欢的对象, 对吧?
……你真坚强啊。 相形之下奴家就……
不对喔。
我能努力过来,都是他的功劳。
所以——
跟我喜欢上同一个人的你, 一定也不会有问题的。



序幕 逝去的咎过

我是在高中三年级的时候察觉心脏有异状的。
这让我感到一股莫名的强烈不安,因此瞒着父母独自到医院看诊。检查的结果,医生要我通知父母也到医院一趟。在我咄咄逼人的质问下,医生这才把我得了治愈机会渺茫的绝症的事实说出来,纵使想透过治疗的方式延命,势必也得支付一笔庞大的医疗费用。
我的命运是在医生做出宣判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吗?
又或者,是我前往医院看病时,偶然和那女孩重逢的那一刻呢?
……和那个两年前突然跑来家里的不可思议少女。


就算知道自己将死,人还是不知道未来会怎么变化。
所以为了避免大家变得不幸,我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方法。
不过,那么做的出发点是否真的是为了『大家』好,我自己也没有自信。
或许是出于我自己个人的愿望。也或许是一种无意识的一意孤行──
我瞒着家人和朋友,偷偷离开镇上,宛如在逃难般搬进了一幢宅邸,我在那里终日思考着一些空泛、没有意义的问题。
这里的宅邸,指的也就是那个少女的家──铃鹿一族的本家宅邸。
从十八岁的冬天到将满二十岁之前,亦即我在发病后直到死亡的那两年期间,我一直都住在那里──住在非人异族所生活的密境村落。
我的房间位在别室。
生活上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衣、食、住等等基本需求样样不缺,如果我有书、玩具之类的任何需要,本家也一样会提供给我。唯独外出是被禁止的。碍于村子里有严禁人类女性随意出入的规定,我的行动不仅受到限制,就连我的存在也被视为秘密,瞒着其它一族的人。
只不过,身染重病的我就算想外出四处散步也没有体力,一天中泰半的时间几乎都处于卧病在床的状态,所以这项限制对我倒也不构成影响。
我住在村落里的事,只有极少数的人知情。
除了首领夫妇以外,知道此事的,就只有带我回村子的那个少女──木春。
本家虽然还有一个次女,不过我从来没见过她的模样,对方似乎也不晓得家里多了我这个外人的样子。这样的情况说来还真是奇怪,我们明明住在同一个屋子里,。虽然可以想见一定有人吩咐她不准靠近别室,不过我讶异的是,难道她都不会受到好奇心驱使想来一探究竟吗?我想她一定是个性非常一板一眼的女孩吧。
槛江是唯一的例外。
她听到我排遣寂寞时所吟唱的诗歌,隔着墙壁向我攀谈。被下令禁止行丧服的『江祚南』家之女──槛江跟我一样,在村子里都是孤伶伶的一个人。
对于被幽禁无法外出的我而言,和她聊天的时光非常愉快。当然了,我不敢跟木春提起和槛江说话的事,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除此之外的时间,我的脑子无时无刻都在想家人和朋友。
高中的同班同学……特别是跟我约好要考上同一所大学的好朋友。没办法实现和她的约定,我十分内疚。尽管我很想跟她道歉,可是连这么简单的心愿都无法实现,教我痛苦不已。
爸、妈、弟弟,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如何?不知道我的失踪,有没有害他们过着整日以泪洗面的生活。说不定爸妈甚至提出了协寻失踪人口的申请。不,我想他们一定很早就这么做了。
对不起,我在心里向他们道歉再三。
当然,这场失踪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
我不忍心看父母为了我难以治愈的疾病,砸下大笔的住院与治疗费。也不希望因为家里的钱都浪费在我身上,而连带使弟弟将来的发展性受到影响。家里的房贷也还没缴清呢。原本好端端的生活势必会因为我这个病人而崩毁,然而牺牲这么多换来的,却只是让我再苟延残喘个几年而已,这教我怎么笑得出来。
既然如此,我想不如我自己消失算了。
虽然,他们有可能会以为我遭逢不幸或意外,因此耽忧难安,不过,跟明确的生离死别相比,至少我还留下了『说不定我还活着』的希望给他们。
假如他们以为我是离家出走那更好。「她厌倦这个鸟不生蛋的乡下地方跑去东京了」,假如大家都以为我是这样的人,而放弃追寻我的下落,或许就没人会感到不幸了。
这就是我煎熬许久所做出的结论。
不过,问我这是否真的就是最圆满的做法,我也没有把握。
我的行动真的是对的吗?无论是睡着还醒着,就连发病痛苦的时候,我也不只一次地不断如此自问自答。
会不会我根本不该自导自演什么失踪戏码?会不会干脆选择自杀还比较不拖泥带水?之所以没有勇气自杀,会不会只是因为我怕死?如果我只是不肯面对自己的疾病与死亡,并且逃避承受其它活着的人的心情,因而选择了最没有负担的解决方式的话──所谓『为了其它人着想』不过只是一种为了隐蔽自己真心的、既难堪又令人不齿的名义罢了。
然而,木春为了安慰想法日趋消极的我,总是这么说──
「别担心。妳就算死了,肉体也会留下来。」
「总有一天,妳、我、景介三人会一起生活的。」
铃鹿。
人类口中的妖怪一族。
身为次任首领的她对我弟弟、景介一见钟情那天所发生的事,至今仍清楚得彷佛历历在目。
还记得那天是寒冬。
一个美丽的少女,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下雪的院子里。
过了两年后,我又再次与她相逢。这会是巧合吗?
替我看诊的院长医生是铃鹿一族指定的专属医师,以及木春那天恰巧来做定期检查,我想应该都是出自偶然没错。
不过,我会得到不治之症或许就是一种必然吧。包括她听到我无意识低嘟囔着不想回家后,邀我跟她一起回村落的事情也是。
无论如何,我总觉得木春她们一族会身怀不可思议的力量,是一种命中注定的必然。
才短短两年时间就有了讶异成长的那个少女尽管稚气未脱,但姿色依旧出众。
只要再过三年……不,再过两年的话,她肯定会摇身一变,长成迷倒众生的女孩。虽然我没办法亲眼看到那天的到来,不过我希望弟弟可以代我见证。
──在下雪的日子邂逅的公主成长得亭亭玉立,然后前去与男孩重逢。
这是多么动人心弦的浪漫故事啊。


我呼吸急促地躺卧在病床上的同时,做了个梦。
我梦到了十年后的未来。
弟弟景介他变成了帅气的大男孩。
或许站在姊姊的角度这么说并不客观,不过景介的长相并不算差,个性也很老实。弟弟一脸难为情地和美丽的少女并肩站在一起的画面,想必一定很温馨吧。
而那个时候,我也会在他们的身后守护着两人。
木春帮我实现了想在不惊动他人情况下死去的愿望,而景介则是我最重要的弟弟。我将变成『腐女』守护着他们俩,继续存在下去。
纵使只是行尸走肉我也不介意。
虽然记忆好像不会被保留的样子,但那并不重要。

没错。
在不久的未来将离开这个世上的我──雾泽雅。
未来会如何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所以我才会有所梦想。
我怀抱着希望描绘了我所能想象得到的、最幸福的未来。




本帖最后由 星迹流砂 于 2012-8-9 12:01 编辑



第一幕 纵然凋谢,仍妍如郁郁樱花



五月。
黄金周假期刚结束的学校,整体而言固然弥漫着一股懒洋洋的气氛,但还是逐渐回归了正常的轨道。就连那些上午上课时昏昏欲睡的学生们,也因为受到「自己正和其它同样穿着制服的人坐在教室里上课」这种明显和放假截然不同的氛围影响,在差不多快到午休的时候,慢慢开始找回了平时校园生活的感觉。尽管口头上还是「好累喔」、「好烦喔」地发着牢骚,但也算是一种温馨的现象。
窝在二年C班教室角落位置的他们自然也不例外。
「问题就出在不该因为放假就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啦。」
荒木聪太一边狼吞虎咽地把便当盒角落剩下的白饭扒进嘴里,一边露出得意的表情如此说道。
「就是因为有些人缺乏自制力,连白天都在睡懒觉,等到必须回到早起的生活时,自然就会觉得很痛苦。今天这种要死不活的模样,就是过着那种*随塔摩利的笑容一起起床的生活所付出的代价啦。」(註:這裡是藉日本知名藝人塔摩利主持的午間節目『森田一義アワー笑っていいとも!』來引申睡到中午的意思。)
「那荒木你自己放假的时候又是几点起床?」
宫川英露出疑神疑鬼的眼神咬着面包,高高扬起一边的眉角。
「你自己看起来就是那种放假会过日夜颠倒生活的标准典型啊。对不对,景介?」
雾泽景介点头表示赞同。
「一点也没错。」
「啥?你们这两个家伙,别看扁我了。」
荒木「哼」地露出了狂傲的笑容。
「长年受睡眠不足折磨的我,最近终于开发出了新必杀技呢。也就是说,只要假期最后第二天的晚上别睡觉就可以了。我想到的方法就是整晚熬夜疯狂打电动,打到最后一天傍晚让自己撑不下去陷入昏睡,醒来后刚好就是早上了。这招如何?非常完美对吧!」
瞧他得意的。
「呜哇啊……」
相较于荒木那洋洋得意的模样──
「好厉害哦,荒木好聪明哦。「
英则是面无表情,冷冷地随口敷衍。
「喂,白痴荒木。」
景介也向荒木投与同情的视线。
「可以把你那单纯的脑袋分一点给我吗?还有,可以从早到晚狂打电动不休息的过剩精力也来一点。」
「说得没错,分给我们的话,说不定还能用在比较有意义的方面上。啊,我指的是脑袋不是体力就是了。」
英也附和景介的说法。
「况且,就算把生理时钟调回早上起床又怎样,上课照打瞌睡的话还不是一点意义也没有。」
「什……宫川,你怎么会知……」
「啊,被我猜中啦。果不出我所料。」
荒木轻轻松松就被套出话来。
「我早就知道一定是这样」
荒木远在隔了二班之远的二年A班,老师在那里训斥他的声音当然不可能连C班也听得一清二楚,不过很容易就能想象到当时的场面。
「你啊,知道睡太久的话一样会很想睡吗?」
景介向荒木说道:
「假设你从傍晚开始睡,那就是整整睡了十二个小时啰。睡那么久的话,也难怪你白天会打不起精神了。」
「啧……你们两个真不够意思。」
荒木貌似懊恼地砸嘴道:
「亏我还以为自己想出了超妙的点子耶。」
「……原来你是认真的啊?」
英的表情从傻眼转为同情,然后叹了一口气。
「瞧你这么认真,反倒叫人肃然起敬哪。」
景介也发表了简短的感想。
「雾泽同学?」
就在这时,背后有人出声叫了景介。
「嗯?」
景介转头一看。
站在后头的,是一位个头略高的少女──字森雏子。
「怎么了吗,字森?「
字森雏子留着一头栗子色的头发,五官娟秀,从今年春天起和景介成了同班同学的他容貌端庄,俨然是俗称的深闺大小姐。也难怪荒木会像是遭到晴天霹雳一样正襟危坐。只不过,她那清纯的面孔如今却隐隐约约覆盖了一层阴霾,面有不安的注视着景介。
景介先是一愣,然后开口询问:
「找我有什么事?」
「雾泽同学,那个……」
字森把双手放在胸前紧握,鼓起勇气开口说:
「我想请问你有关枣同学的事……」
她眉头深锁,仿佛束手无措、心烦意乱似的。
「她请假没来上学已经超过半个月了。」
──木阴野枣。
字森跟他是同一个社团的好朋友,也难怪她担心木阴野一直没来上学的事。
字森雏子盯着景介的眼睛,表情写满了疑惑。
「你知不知道原因?」
所以,景介露出了苦笑。
「这问题为什么跑来问我?」
「雾泽同学,你跟枣同学不是感情很好吗?」
「再好也没她跟你那么好啦。你都不知道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景介耸肩表示:
「那野田有说什么吗?」
野田是木阴野班上的级任导师。
「嗯。老师说枣同学因为家庭因素,暂时跟学校请假。」
「既然有跟学校请假,就没啥好担心的吧?」
「可是……她都不接手机。会是父母生病吗?如果是的话……」
「我也不清楚。」
景介摇摇头,打断了字森的话。
「既然她没跟你联络,应该是有她的原因吧?例如不希望让你担心,或者跟爸妈出去旅行之类的。」
「真的是这样吗?」
「你不要太钻牛角尖啦。等她家里的事处理完,自然又会出来了。」
「问题是她愈来愈跟不上学校的进度了……」
「跟不上,你到时候再教她不就得了吗?」
字森稍微沉默了片刻,然后点头说了声「也对」表示接受后,转身离开了。不过看得出她心中的不安仍未能抹除,表情依旧愁眉不展。
「……喂,黑心眼镜仔。」
当景介目送字森的背影离去并且吁了口气的同时,荒木突然从旁打了个岔。
「你今天是哪根筋不对劲?」
「我怎么了?」
「你对那个大正妹的态度也太冷漠了吧?
「有吗?景介他平时就是这幅死样子了啊。「 英见怪不怪似的说道,不过荒木依然无法释怀。
「不过,这家伙的嘴巴、态度还有脾气,的确有口皆碑的差劲。」
「要你管那么多,白痴。」
「问题是啊……」
荒木没理会景介的趁乱呛声,而是像在盘问一样,定定地直视着他的眼睛。
「最近的你是不是有点怪怪的?」
「……啊?」
「『啊?』个头啦。我说你最近好像怪怪的。」
景介皱起了眉头。
「我哪里变了?你说的没错,我这张贱嘴和欠打的态度都是天生的,那有什么好奇怪的……」
景介的声音略显激动,语气中带有抗议的意味。
然而荒木并未把景介的激动放在心上。
「我又不是指那种地方。无关你的贱嘴和欠揍态度。该怎么说呢?唉呦,我也不太会讲啦。」
荒木一边伤脑筋地搔头,一边「嗯~」地低声沉吟,然后开口说:
「不光只是刚才对那正妹的态度。还有午休时,放学之后也是……总之整体而言就是怪怪的。表面上看起来确实是跟以前没什么两样没错啦,不过还是感觉得出你变了。」
景介稍稍伏下了视线。
「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啊?说到这个,之前你跟学校请了三天假,是不是跟这事情有关?」
「喂──白痴荒木。」
不过──等他重新抬起脸来时,嘴角已漾起了微笑。
「你怎么这么亲切啊,明天太阳该不会打西边出来吧。你这么关心我,感觉很恶心耶。「
「你狗嘴吐不出象牙喔,恶心是什么意思?臭小子!「
景介用像是在拌嘴,又像是在笑骂的方式表达了心中的感谢。
「我很好啦。没有哪里特别不对。是你太敏感了。」
并在表面上故作平静。
荒木嘟囔了声「是吗?」之后便陷入缄默。
英则是视线飘忽不定地看着半空,不发一语。
所以景介只是浅浅一笑,然后有些刻意的向两人耸耸肩膀。

之后──
荒木和英再也没谈关于景介态度的问题,风平浪静的下午过去了,一转眼就到了放学的时间。
景介家附近没有其它同校的同龄学生,因此从一年级起,他就没有特地跟谁一起回家的习惯。只有偶尔兴致来的时候,才会跟英和其它班上同学留下来打屁闲聊。不过这阵子他也不再留下来跟同学说笑了。
跟朋友打声招呼告别后,景介快步离开了校舍。
看似感情很好的女生小团体、准备去参加社团活动的男学生们、并肩走在一起的男女朋友;熟识的脸孔、陌生的脸孔,一路上和各式各样的集团擦肩而过,景介的返家之路却是孤独一人。毕竟从升上高中以来,他每天都是一个人回家,因此景介对这件事本身并未怀有任何感慨,也不觉得寂寞。不过,不对……应该说正因为如此,放学一个人回家,更是带给景介一种莫可奈何的空虚。
景介很清楚那个理由是什么,只是他不愿去多想。像个停止思考的机械一样过着日常生活──这就是景介当下的愿望以及生存方式。

在那件事发生之后,约莫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

木春为了景介在铃鹿一族所掀起的叛乱。
被卷入事件无辜死亡的木阴野的双亲。变成了棺奈的姊姊──雅。
以及秋津依纱子。
在杀了依纱子后,整个人陷入失魂落魄状态的景介被人送回家里,从此他逃离了一切。午休跟字森雏子说的是事实,景介真的不清楚木阴野枣的现况。不光是木阴野,型羽、槛江、夭、通夜子、还有那家伙。这些人现在怎么了,景介也统统没有消息。
照理说她们应该是接受了『圣』的安排,在安全无虞的地方落脚。不过,也不排除她们早已全部都遭到木春杀害的可能。不,那倒不至于。否则长大成人的木春应该会找上门来才对。
所以──我不需要再采取任何行动了。
假使木春那方获胜,她自然会找上门。如果获胜的是另一方的话,那就是继续维持现状。双方之间已经不存在让景介的想法和行动介入的余地了。
景介是这么以为的。
正确而言,他只能强迫自己这么想了。
荒木今天一语道破了事实。景介很佩服他竟然能看出自己的变化。
真是麻烦的家伙。平时看起来像是个有些傻里傻气的笨蛋,有时直觉却又敏锐的吓人,这种人最令人头疼了。平心而论,英那家伙搞不好也只是佯装没有发现而已……看来我交到了深藏不露的朋友哪,居然偏偏在这种时候发挥那敏锐的直觉……
「『有点怪怪的』……吗?」
也难怪会被这么说了,因为现在的景介形同一具没有灵魂的臭皮囊。
怀抱着满腔的空虚,让日常生活麻痹自己,每天放空脑袋过日子。内心已经空洞无比,毫无生气。他不允许自己做个有血有肉的人,如果不教自己当个行尸走肉,他的精神会无法撑下去。只要把精神用在扮演一如既往的自己、扮演自己想象中的『黑心眼镜仔』,并且切断和其它事物的关联的话,起码勉强还可以活下去。
把感情掩藏起来,然后扼杀。
现在的自己简直是以前那个人的翻版──这念头才一浮现,景介旋即将它逐出了脑海。
之所以会突然产生这样的念头,是因为现在行经的公园旁道路,正是自己跟她第一次碰面的地点吗?或者是因为──
──眼角余光瞥见她仿佛在等待某人现身般,静静伫立在那儿的缘故呢?
「……啊。」
她身穿白州高校的制服。
看似只有国中生年纪的娇小个头和稚气容貌。乍看之下仿佛放空了脑袋般的无神表情。不过在认出景介的瞬间,她攒眉蹙额,露出了一副有如苦恼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表情。
槛江开口了:
「景介。」
阔别半个月的再会。
景介花了三十秒才挤出回话。
「……你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槛江没有答腔。
只是缓缓地离开背靠的铁丝网,走向景介。
「景介。」
她再一次呼唤了景介的名字。仿佛除此之外,她再也不认得其它字眼似的。
又像是除了呼喊名字之外,她也不知自己还能怎么办。
「……你……」
所以景介疏通淤塞的心房,勉为其难地挤出话题。
「跑出来在这种地方逗留没关系吗?」
「不。」
槛江摇了摇头。
「是我硬拜托砂姬放我出来的。」
景介发现,自己好像和她那张脸,还有+那双向上注视的眼睛已经分开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千头万绪在无意间化成了种种疑问涌上心头。
木阴野她现在过得如何?连跟她最后一次的对话内容是什么,景介都忘了。她有走出双亲死亡的打击,重新振作起来吗?
还有型羽,那个傲慢的小孩子。记得半个月前和她分开的那个晚上,她不知何故在哭闹着。直到现在,还是不懂她哭哭啼啼的理由为何。
还有那家伙。那家伙她──
现在状况有了变化吗?和木春等繁荣派之间的斗争呢?
景介最终还是未能把内心底所萌生的疑问问出口。
不可以问,不可以扯上关联,我已经是──局外人了。
见景介抿着嘴唇别开视线闷不吭声,槛江也低头不语。
无言的沉默持续了一阵子。
景介半天想不出该说什么,只是怔怔地杵在原地。
「……那个,景介。」
相对的,槛江在隔了半晌之后怯生生地开口了。
「对不起。」
「咦……?」
道歉。
听在景介的耳里感觉好不错愕。不过槛江似乎早有了准备。
「我都没有发现。我一直……不知道她就是雅姊姊。」
或许先前的沉默是为了要下定决心吧。一旦拿出勇气开口后,槛江的声音就没有一丝犹豫,而且清楚,真挚。
「我如果能早点发现的话,就不会害景介伤心难过了。所以……」
雅。
景介的姊姊。槛江以前的朋友。也就是现在的棺奈。
这时,景介总算参透槛江今天跑来跟自己见面的理由。
她应该是在那晚事情发生后,便一直受到罪恶感的谴责吧。
倘若棺奈就是雾泽雅的事实能早点水落石出,槛江能及早发现的话,或许也不会拖至最后一刻才知道木春是幕后主谋。
所以她才会懊恼不已。
对于那晚的结果,以及景介更是如此。
「雅姊姊明明就近在眼前。而我却不能为景介……」
然而。
没错,然而──
「不是的、不是的……槛江学姐。」
景介并不会因为她的懊恼与道歉,就能获得救赎与治愈。
「我……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好不容易说出口的话语,却像是在答非所问,但景介也想不出更恰当的说词。
姊姊的事责任并不在她身上,而且景介也完全不想怪罪任何人。
因为,最该发现棺奈就是姊姊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反倒是只有隔着墙壁听过声音的槛江丝毫没有因此自责的理由。毕竟她的嗓音和说话方式都和生前判若两人,没道理认得出来。
那是雾泽景介自己的责任,而不是其它人。
对。
是我的错,全部都是我的错。
追根究柢,木春会策划叛乱,都是因为遇上了我的关系。
村子遭到放火、众多一族死于非命,以及木阴野双亲的枉死,所有的不幸都可以归结于那场相遇。姊姊之所以会消失不见,很有可能是因为被木春强行带走。假如雾泽雅不是雾泽景介的姊姊,或许她就不会失踪了。身为始作俑者的我,究竟有什么资格可以怪罪别人?
况且,一旦把责任推卸给别人将落得何种下场,景介早已亲身体验过。结果只会导致更多的牺牲者产生。
……就像秋津依纱子一样。所以景介才会把自己封闭起来。
他决定掏空所有记忆,和一切事物保持距离,像个冰冷的机械一样过着平凡生活。他完全没有想享受这种生活的意思,杀人凶手是不被允许享受人生的。
「槛江学姐,你不必感到内疚。」
景介笑了,就像这阵子在学校应付其它人一样,露出了没有感情的空洞笑容。
「……景介?」
这回换槛江感到困惑,她的脸上明显写着「为何这么说」。
景介没有说明。
「我倒希望你能反过来恨我。这样的话……」
我就能尝到痛苦了。
借此──折磨自己。
景介瞥了槛江一眼,撂下一句「再见」后便举步离开。
即使经过槛江的身旁,她仍然一动也不动,似乎怔住了。
景介加快了脚步。
为了早一刻摆脱槛江停留在自己背上的视线,他愈走愈快。

幸好槛江没有追来。原因到底是她提不起勇气追上来?或者是因为自己被她给彻底瞧不起了?景介在心中默默祈祷原因是后者,并在回到家后,一如既往地前往自己的房间。
因为母亲人在厨房,所以景介只开了条门缝打声招呼。父亲兀自躺在沙发上头也不回,只应了声「你回来啦」。可能是因为不用上班的关系,看似懒洋洋的。
所幸浮木都没察觉景介的异状。因为要是被双亲发现并且追究起来,景介就算撕破嘴也不敢跟他们说明发生什么状况。
而且,这半个月来景介过着一如模范高中生的生活。不在外逗留,也不在外头过夜,放学后便直接回家。一改前阵子沉溺在跟女朋友之类的人打混玩乐的堕落,看在父母眼中应该也不失为是件可喜可贺的事。
家中两老之所以并未多做表示,或许是因为误以为景介跟那个女朋友发生了什么不愉快也说不定。不过尴尬的是,也不能说这样的猜测完全跟事实不符,想到这里景介不禁苦笑。
景介在晚餐时间用餐,并于洗澡后又缩回自己的卧房。他跟一般青春期高中男生没两样,没有兴趣陪父母在客厅享天伦之乐。父母可能也以为景介是回房间写功课了吧。然而,实际上他只是无所事事的窝在房间里虚度光阴而已。
只不过,今天似乎天不从人愿。
晚上九点过后。
当景介坐在书桌前面对丝毫没有进展迹象的作业发呆时,手机随着振动发出了铃响。
光是听到来电铃声,景介就吓得差点心跳停止。
是门户乐团(The Doors)的『Light My Fire』。
当这首设定为特定群组专用的曲子响起时,表示电话是跟一族有关的人打来的。
「……」
景介屏住呼吸,透过液晶萤幕查看是谁打来的。
实际上,到底该接或不接,令景介十分迷惘。
我不想跟她讲话。我害怕听见她的声音。就连她打这通电话来的意图是什么,景介也不愿去想象。
干脆直接关掉电源吧,这样就可以逃避面对,可以置若罔闻。
──我该如何是好?
景介迟疑了整整十五秒左右,铃声依然响个不停,没有安静下来的征兆。于是景介拿起手机,颤抖地按下了通话键。
连「喂?」这么简单的招呼,景介也说不出口。
反倒是话筒的另一头率先传来了声音。
『雾泽吗?』
不晓得是愤怒,还是另一种更为负面阴沉的情感。至少听得出来那并非是心情很好的声音──木阴野枣以这般语调开口问道。
「……嗯。」
景介挤出声音答腔,除此之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什么「找我干嘛」或「后来怎么了」等这种嘘寒问暖的问候,他是打死也说不出口。因为木阴野的家人几乎形同是被景介害死的。
景介简短的应声后,电话另一头的木阴野似乎深吸了一口气。
顿了半晌,她单刀直入地问了:
『槛江学姐今天去见你了吧?』
「嗯。」
今天她会突然打电话来,是因为这件事的关系吗?
看来她应该是打来痛骂我的,躁动的心跳和爬满背部的紧张感,使身体变得僵硬、不听使唤。假如我可以就这样挂断电话,那不知会有多么轻松。当然,自己没有挂断电话的资格。就算木阴野真的动手杀了我,我也无法怪罪他人。
啊啊──如果她是放话来杀我的话,我反倒有解脱的感觉呢。
只是,天底下不可能会有那种便宜行事的赎罪。
木阴野开口说:
『槛江学姐她回来以后就哭个不停。』
「……她哭了?」
『她只是一直哭着说她没有用。』
从那轻描淡写的语气中,难以捉摸到任何感情。
仿佛只是在交代一件事情的经过般,没有任何抑扬顿挫。
『所以我安慰她,不是槛江学姐的问题。』
景介丝毫没有插嘴的余地。
感觉上对方似乎也不期待景介会有什么回应。
仿佛只是拼命洋装冷静,把想说、该说的话一股脑儿给说出来似的。
即使如此,语气中所夹带的激动却还是一点一滴的慢慢增强。
『然后我也告诉她,我想我们一样都很没用……就算今天去找你的人是枯叶,结局也不会改变。因为我们都是铃鹿一族的人,就是使你现在原地踏步的最直接主因。你对我们怀有罪恶感。所以,不管我们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
「不是的,我……」
否定的言词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我啊。』
然而,木阴野打断了景介的话,突然扭转气息。
从原先扼杀感情的压抑,转变成一种温柔的氛围。
『无论雾泽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没有意见。毕竟我没有权利指导你该怎么做,也不能左右你的人生。哪怕你决定再也不愿跟我们见面的话,我觉得那也未尝不可。』
不,不对。
不是只有温柔而已。
『可是……可是啊,雾泽。』
柔情中开始悄悄的竖起了锋利的尖刺。
『我的父母……爸爸和妈妈都死了。』
在尖刺和啜泣之中,又包藏着悲痛。
『我不会怪罪你。我不希望自己跟你这个朋友说这种话。但是──』
然后突破悲痛,一举刺进景介的胸膛──
『知道吗,雾泽。如果你就这么作茧自缚的话,我是不会原谅你的,绝对不会。这并不代表我打算对你报复,可是……就算这辈子我们再也不会碰面……我也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那就好似一把温柔的刀子。

「木阴……野……。」
『打开电源。』
木阴野吸了吸鼻子的同时,又再次改变了嗓音。
『我能说的只有这个。如果这样也没有用,我想多说无益。』
──打开电源?
景介没来得及询问那是什么意思。
电话无预警地遭到挂断,自始至终,景介几乎都没开口说到什么话。这场单方面的对话就在没有互动的情况下结束了,只留下蔓延了整个房间的寂静。
即使如此,景介内心却连感受那股静寂的余裕也没有。
他甚至忘记呼吸这回事,喧骚的鼓动声在脑海里嗡嗡作响。景介没发现那其实是体内血液循环的声音,只是咬牙切齿。
开什么玩笑,他暗地咒骂。
他咒骂的是木阴野吗?或是自己?亦或某种人称命运或宿命,凭人类的智慧所无法掌握的力量?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打开电源。
其实没有「没来得及询问意思」这一回事。那不过只是另一个用来逃避面对现实的借口。
木阴野指的是什么──那个答案景介早已了然于心。
──电源。

在收下的当初,因为提不起勇气,始终没能打开它。
随着时光流转,开始有了不如就这样放着别碰也好的念头。事到如今,就算打开来看也无济于事。
后来,受到感情转移到枯叶身上的影响,景介也半刻意地采取疏远的态度。为了思考自己的将来,也深怕受到过去的束缚。
这一切全都看在木阴野的眼里吗?答案想必是肯定的。要不然,她也不会在那一天把那个女孩的心情转告给景介知道,今天也不会说出那种话来。

也不知道自己就这么僵在书桌前有多久的时间。
片刻,景介在分不清楚自己是感到紧张或害怕的混乱心情下,缓缓动起指头、胳臂。身体与内心因矛盾所发出的磨合声化成了痛苦攻击着景介。逃避是绝对不会被允许,也不会被赦免的。

──就算死了也是一样。
景介转开书桌最上面一格上锁抽屉的锁,将它拉开。
抽屉里面。
有个被日记和其它贵重物品所淹没,仿佛在长眠、受到森严保护,收藏的好好的东西。
景介拿出了灰原吉乃的手机。

2

两个多月没打开电源的手机一开机,萤幕上立刻涌出大量的未接来电和语音留言通知。打给这只手机的,几乎都是一支以『家』之名登记在电话簿里的电话号码。
第二多的号码则是『妈妈』。再来是『爸爸』。另外还有未登录的号码──应该是警察吧。
景介忍不住想别开目光。
他回想起姊姊闹失踪时,父母不厌其烦地狂打电话的画面。还记得,当时一次也没有拨通,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不过也没听说有在哪个地方找到姊姊遗失的手机。不晓得父母是否已经帮姊姊将那支号码办理解约了。
在灰原的手机萤幕上还可以看见显示收讯状态的天线图示。
这表示目前契约尚未解除。
所以现在景介开机查看的时候,也很有可能会有电话打进来。但景介管不了那么多,也没打开语音留言听取内容,因为他觉得那里是不容自己冒犯的角落。灰原的父母还活着。他们活着,并且相信灰原还活在世上。假如擅自听取了语音留言,这样的行径就好比把他们的期望和心愿践踏在脚底下一样。
景介无视来电履历,首先打开信箱。
从时间最早的那封信开始依序读起。
信箱里面的简讯几乎都是尾上梨梨子寄来的。
内容多半是些闲话家常。
例如今天的功课不知怎么解决、可不可以帮忙录影电视节目等等。
从日起来看,都是将近三年前寄的简讯。原来,已经过三年那么久了。
光是看到日期,景介便喘不过气来。
当年国中时代的回忆在脑海浮现。
脸上总是面带笑容的尾上,一旁则是一点都不引人注目的灰原。或许她们两人相处在一起的光景,让当年的自己从中得到了一种类似安心感的感觉也说不定──景介心想。
景介粗略地翻阅简讯,翻着翻着忽然停止了动作。
日期是三年前的八月。
简讯标题『Re:拉近阿景和吉乃距离的作战概要』。
心脏──倏地猛烈抽动了一下。
景介查看了内容。从寄件者尾上起头的第一封看起。
所谓的作战,就是尾上约灰原去图书馆,等着和组员一起去图书馆解决暑假作业的景介到来,制造出偶然相遇的场面。埋伏成功后再拦截景介,三人一起去喝茶或干嘛之类的。
手法相当稚拙,感觉像是连小学生也想得出来的简陋计画。
然而景介却没印象她们有实行过这个作战。因为──
相隔没几天。
灰原寄简讯给尾上。
标题是『你怎么了?』,内容是『睡过头了吗?时间快赶不及了喔。』
再下一封则是以『请联络』为题,内文只简短地写了句『我很担心』。
对了。
恐怕是──作战还没来得及执行,尾上梨梨子闹失踪的事件就先曝了光吧。
从这天起,尾上便再也没有寄过一封简讯。相反地,灰原寄给尾上的简讯一口气暴增为好几十封,可以想见电话她一定也是一通又一通反复地打。
心在隐隐作痛。
那股痛楚随着心跳开始一起大力脉动。
只不过,景介也只有在这个阶段还能感受到心痛与悲伤。
尾上失踪约莫一年后,灰原手机的寄件匣有了变化。
里面开始出现许多没有设定收件人的未寄出简讯。
那一连串的内容,是想寄也寄不出去──不对,是明知寄不出去却仍一封封打出来的简讯。
第一封未寄出的简讯标题是『你好吗?』

给梨梨。
你过得还好吗?
我马上就要参加高中入学考了。
少了梨梨的日子虽然很寂寞难受,可是我会努力加油的。
我有很认真地在准备考试。希望可以跟那个人考上同一所高中。

景介旋即领悟了意思。
这是近况报告。
相信尾上平安无事的灰原写给她的简讯。
没记错的话,尾上梨梨子的手机在她失踪后没几天就被人发现掉在路边而且故障了。即便如此──灰原仍旧相信总有一天她会跟自己联络。近况报告每个礼拜定期会有一封。
景介打开下一封简讯。标题是『我考上了!』

给梨梨。我考上白州高中了喔…那个人好像也考上了。
入春后又能上同一所高中了我好高兴。
坦白说如果梨梨也能一起的话那就更好了……
可是我要戒悼哭诉的习惯。
因为我希望能在梨梨回来前让自己变得更坚强。
至少得坚强到敢跟雾泽同学说话的程度吧。
不然等到梨梨回来后我又要给你添麻烦了。
如果能眼雾泽同学同班不知该有多好。梨梨也要帮我祈祷喔。
这様的愿望应该还不算贪心吧?

眼前的视野……变成了模糊一片。彷佛有股力量在推动自己似地,景介依序往下翻阅简讯。
在接连读了几封简讯后,一封题名为『太好了!』的简讯吸引了他的目光。

今天雾泽同学主动找我讲话。
他来跟我借作业。
可是我觉得我的字很丑,根本不能见人让我紧张得要命,所以没踉他讲到什么话。
我也不敢看他的眼睛。雾泽同学,对不起。
可是,我真的很开心。
能像这样在同一间教室相处,然后偶尔可以交谈个几句我就心满意足了。
虽然梨梨可能会说这样太容易满足了……
可是,今天一整天我真的幸福得不得了喔。

可是、可是、可是。
简讯中频繁出现的『可是』,代表她固然不满意自己的行动,一方面又对自己的心情抱持肯定的态度。
这就是对人际关系始终缺乏自信的她所怀有的坚强意志。
不久﹒简讯的日期进入夏季,接着秋去冬来,一年过去了。
灰原详尽地向尾上报告近况。
平日生活的芝麻小事。
对于自己交不到朋友的烦恼。
突然有不认识的学长向自己告白。
拒绝告白其实需要很大的勇气。
唯独有一件事她没写进里面。
因为婉拒学长的告白而发生的那件事──灰原却只字未提。
是在逞强吗?还是因为不想让尾上操烦、担心?
然而,她的近况报告从初冬附近开始慢慢地带有阴郁的气息。字数也跟着精减了,例如「今天也过得很有精神」和「这个礼拜好无聊喔」这类内容很抽象化的简讯有增加的趋势。彷佛在极力隐瞒自己碰上了校园霸凌的事实似的,连看的人都为她感到心痛。
不过,在这些言不及义的内容中,唯独提及某个话题灰原会变捋相常饶舌。
那是开始和景介频繁交谈的时期‧
──他跟我借作业去抄喔。
──他问我最近过得还好吗。
──今天他踉我说了声早安。
尽是些鸡毛蒜皮之事。
这些事情连景介木人都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然而,她却宁可跟尾上报告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也不肯提及自己受到欺负的痡苦事实。彷佛说这些细微的琐事就是她的一切似的。
彷佛洋洋得意地在跟尾上表示「我有了这些就无所畏惧」似的。
「……」
婆娑的泪眼使视野模糊异常。
要再逐字阅读已有困难,一股气息梗在胸口,就连呼吸也无法正常顺畅。
「她这是……怎样啊。」
景介泣不成声,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发出抽抽噎噎的悲鸣。
字里行间充斥的是真诚而且专一的感情。
灰原吉乃对雾泽景介所怀抱的、那隐密又淡淡的情愫。
既坚定,又无与伦比的美丽──啊啊,如果这样还称不上美丽的话‧那么这个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美丽的事物。于是,依序翻阅下来的简讯日期进入了今年二月,还没打开来看过的,只剩信箱顶头那封了。
时间是今年二月。与前面的简讯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它曾经寄出去过。
寄送的目标正是景介的信箱。

『好的,谢谢你的提醒。雾泽同学回家时也请路上小心。』

那是最后一天。
灰原在死去那天的傍晚所传给景介的简讯。

文末微笑的颜文字在跳动。
颜文字……和尾上互传简讯时,灰原也常频繁使用。不过自从尾上失踪后就从灰原的简讯消失,不曾出现在那些未寄送的简讯里
这也证明,灰原在打这封简讯时,当下的心情有多么欣喜雀跃。
景介一如要把内容烙印在眼底似地,一字一字细心反刍,然后关掉了电源。
阖上盖子,把手机器抱在胸前。那是只系着俗气的粉红色吊饰,属于好几年前的老旧机种。
灰原吉乃所遗留下来的思念就深藏在这台机器之中。
如今已经没有机会响应她的心情,因为她已离开了这个世间。死者是没有感受的,也没有任何方法可以传达思念给死者。
这个事实教景介感到哀怨、悔恨、痛苦。
──可是。
「……呜!」
景介趴在桌上嚎啕大哭,宣泄心中的情绪。
不是这样的──他忽然念头一转。
灰原吉乃对于景介的感情跟她们明显不一样。
她没有像木春一样不惜牺牲他人性命。
她也没有像依纱子一样,试图控制束缚对方的心。
她不在乎景介有没察觉自己的心意,也不强求感情能否修成正果。
只是单纯地喜欢景介。
把景介当作自己心灵的依靠。
她的目的不在于获得回报,也不是想强求什么,彷佛只是爱上了恋爱这回事般──
她的心情就这么消失不见了吗?
她的心情就在她死亡的同时被撇弃丢失了吗?
「……不对。」
那个人从一开始就摆出我行我素的态度。
丝毫不尊重景介的意愿,径自宣言要他成为夫婿,感觉就是个蛮横不讲理的家伙。
啊啊──可是。
那家伙跟木春和秋津不一样。
她曾有过牺牲他人的念头吗?
她可曾千方百计想打压我的心吗?
这类会伤害他人的事她一次也没有做过。

──你真的愿意吗?
无论是景介在灰原和尾上的坟前下定决心加入两派的斗争时。
──所以接下来就是奴家的问题了。
还是在迷途之家的那晚,她说灰原是她的情敌时。
──你慢慢考虑清楚就行了。
还有和巳代交手后。
──重要的是彼此的心情……
甚至连被班上同学调侃的时候也是一样──

彷佛把景介的感情摆在自己的想法前面一样。
彷佛她相信自己心意坚定不会有所动摇,接下来端着景介怎么决定似的。
那家伙原本的个性如何,景介并不清楚。
不过在和景介相遇之后,她所释出的大量好意、还有好意的表达方式──
应该是……不对,那肯定是──
「……可恶。」
景介拔下眼镜,用衣服的袖子在脸上乱抹一通。
擦过脸的袖子湿得教他感到讶异。不过抹去眼泪后的视野清晰无比,甚至有不用戴眼镜也能看得很清楚的错觉。
景介已经迫不及待,等不及明天再行动了。
他起身离开书桌,从衣橱里拿出替换用的衣服。

3

话虽如此,时间已过晚上九点,没办法大大方方地出门。
景介打电话给砂姬,指定了会面的时间与场地──十一点半,邻近的公园。父母平时习惯在十一点上床就寝,景介决定等三十分钟之后再偷偷溜出家门。
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半夜离家。
尽管景介做好了在父母起床前溜回家的打算,不过为求慎重起见,离家前他悄悄招下一张『太早起床睡不着觉,我去趟超商』的纸条放在客厅。如此一来,就錞万一太晚回家,父母应该也只会唠叨个几句就不再计较。
前来公园迎接景介的,是一辆漆黑的轿车。
「感觉好像漫画情节一样。」就在景介一边咂舌一边如此心想时,横停在他面前的车子摇下了车窗,从驾驶席露面的,是一个看似很有绅士气质的五十多岁男性。
「请上车。」
对方连名字也没确认便请景介入座﹒景介也乖乖照办了
发车前,司机递了条眼罩。
「请把这个戴好。」
景介猜想这么做的目的应该是为了避免泄漏所在地的位置,只不过,万万没想到迎连自己也不被信任。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毕竟景介有逃避的前科在身,而且又是一连串事件的核心人物。砂姬大概也是顾虑到他变节加入木春阵营的可能。
于是景介顺从地蒙上眼罩,榙车一路摇摇晃晃,整趟路程感觉约长达数十分钟。
「我们到了。」
得知抵达后,景介取下眼罩一瞧,发现车子驶进了一座地下停车场。
下车后,看得出停车场面积颇为宽广。从大小来看,这里应该是某处的高级豪宅。不过,景介不想因为频繁东张西望而使自己显得形迹可疑,因此他尽可能地保持堂堂正正的态度。
景介把视线投向眼前那座停车场附设的电梯。
一如事先配合好般,电梯门在同时打开。
身穿黑色和服的高挑女性,脸上挂着锐利的视线。
她就是『圣』的当家──砂姬。
只见她缓缓缓走到景界面前站定,以带着怒意的目光瞪视着他。
「……其真亏你还有脸敢找上门来哪。」
砂姬的声音里明显夹带着杀气。
「我无话可说。」
景介差点被那股气势给震慑,双腿僵硬不听使唤。实际上,他一直没有停止紧张过。
不过,面对这个视线是景介应尽的义务。
在这近半个月的时间,景介只是一直在逃避面对自己的命运,现在他必须负起那个责任。无意义说再多,也只是自讨没趣罢了。
「来这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面。」
景介毫不迟疑地回答了简短的问题。
「请让我跟她们……不,让我跟她见面。」
「如果我拒绝呢?」
「在成功见到面前我是不会回去的。」
即便砂姬态度强硬、毫不保留情面,景介仍不因此退缩。
「别以为找不敢在这里扭断你的脖子。」
「如果你无法原谅我,等我跟那家伙见了面之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沉默。
隔了半晌,砂姬缓缓地长叹了-囗气。
「……雾泽景介。」
她伏下眼帘。
此时,从她的身上已感受不到愤怒与杀气。
「其实我也很清楚……罪不在你。铃鹿的矜持是不会允许诿罪于你这种行为的。我深感抱歉,还有──」
取而代之,她向景介致上了一如在苛责自己般的歉意‧还有──
「欢迎你来。谢谢你,女婿大人。」以大人对小孩的态度而言,这可说是非常坦率的谢词。
「随我来。」
「……好的。」
景介随着背过身子的砂姬一同搭进电梯。
自动门关上。因为是自家用的小型电梯,即俓便只有两人搭乘仍显得拥挤。
两人的距离之近令景介感到紧张。这时,砂姬背对着他开囗说道:
「不好意思,回程也能麻烦你戴上眼罩吗?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不过……」
「我不介意。戒备就是要森严一点才放心。」
这跟景介的身分到底是敌是友无关,纯粹是愈少人知道这个场所愈安全。
电梯从地下室抵达二楼后,停止了移动。
景介换上拖鞋,随砂姬来到分不出是起居室或者客房的五坪大房间。
砂姬交代他坐在沙发等待。景介坐下后,砂姬离开了房间。
景介在此只独处不到十秒的时间。
首先进入房里的──
「……雾泽。」
是一名把头发绑在脑后的高个子少女。
「唷……木阴野。」
感觉她似乎消瘦了些。这也难怪。毕竟她双亲被杀也才经过半个月的时间。
木阴野朝站起身的景介缓缓走近,有别于先前打电话来时的态度,她脸上挂着一抹浅笑。不对──那是半哭半笑。一双眼睛红通通的,眼眶还噙着泪水。
她在景介的面前停下了脚步。
「雾泽。」说话带着哭音的她,把手放在景介的胸膛上。
「我打开电源了。」
景介向那个带有询间意味的视线回答。
「效果立竿见影,谢谢你了。还有……喔,不对。」
原本来到嘴边的那句「对不起」又被吞进了喉咙。
我不可以跟她道歉,景介心想。
木阴野的双亲惨遭杀害确实是景介造成的错。
但道歉并非正确的行动。他觉得那不是正确的。
「总之,谢谢你。托你的福,我才有办法振作起来。每次都要你帮忙拉我一把。」
「……我啊。」
只见木阴野露出分不清楚是哭是笑、还是愤怒的表情。
「听到你来的消息时,我本来打算见到你先赏一拳再说的。爸妈的死我到现在还没能整理好心情,今后到底该如何是好也没有头绪。当然我知道问题不能怪你,可是……我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宣泄自己的情绪。」
尽管囗头上这么说,木阴野还是摇摇头,嘴角勾出了一道弧形。
然后她那放在景介胸膛的手揪紧了他的上衣。
「不过,一旦看到你的脸后……与其揍你一顿,我更想抱紧你了。」
「……真好奇哪边会比较痛呢。」
「不要开那种无聊的玩笑啦。听到女孩子这么说,你应该要高兴才对。」
话虽如此,木阴野并未实际采取行动。
就景介所认识的木阴野──绝不是那种会随便跟不喜欢的男生抱来抱去的女生。
「你如果是女的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不用顾虑一些有的没的。」
「我才希望你是男的呢,坦白说我也忍不住想抱你好吗?」
到底该如何跟这个帮助自己想起重要事情的朋友表示谢意才好?
「算了,反正跟你拥抱不是我的工作。」
木阴野拭去泪水,露出俏皮的笑容。
「你今天来,应该有做好心理准备吧?」
「那当然。」
景介点点头。
「只是,做好心理准备也不见得就有什么帮助就是了。」
「你有那份心就够了。」
木阴野放掉景介的衣服,往后退开一步。
「槛江学姊和型羽也很想见你,不过稍后再让她们跟你见面吧。首先……」
木阴野没有把话说完。
只见她身子一转,朝刚才砂姬所离开的房门走去。
「总之,谢谢你。」
木阴野手握门把,转头回望景介。
「最后你选择了我们──单是这样,就可以让所有旧帐一笔勾销了。」
留下这句话后,她离开了客房。
景介默默地目送那个离去的背影。
然后,有如一进一出般──
一名少女缓缓从木阴野没有关上的那扇门后现身。

感觉上次跟这家伙见面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景介心想。
长长的黑色直发。
外面裹着蓝色和服的修长四肢。
她也跟木阴野一样,身形多少消瘦了些。
不但面容憔悴,表情也很僵硬。大概是在紧张吧。
不过,即便如此。阔别半个月与她重逢,仍令景介心情激动。
穿过房门的少女──枯叶在门口伫足。
她垂低头,一动也不动。
一如苦恼着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似地,只是不停重复着吸气和吐气。
景介也好不到哪去,同样挤不出半句话来。
两人最后一起行动是在和供子交战的那晚。木春于稍后现身并揭露事件的真相,彻底击溃了枯叶的信念。后来景介非但没有安慰她、鼓励她,甚至没有陪伴在她的身旁。对于如此窝囊、没有担当的自己,景介突然开始感到火大起来。
不只是身为本家次任首领的立场,还有一肩扛起铃鹿未来的矜持,甚至连情同家人的棺奈──这家伙在一夕之间顿失了所有依靠。
个性倔强不服输的另一面,却是脆弱得彷佛不堪一击般的内心。
这半个月来的时间,不晓得她是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度过的呢?
「枮叶。」
「景介。」
景介情不自禁地出声呼唤的同时,枯叶也喊了他的名字。
「啊……」
「怎么?」
「不,还是你先说吧。」
感觉好像在相亲一样,景介差点失笑。
不过枯叶神情严肃,很难转变成两人相视而笑的轻松气氛。景介噤声礼让枯叶优先发言。
等了一会儿,枯叶一如下定决心般开囗了﹕
「那个……后来奴家思考过了。」
彷佛心中有所疙瘩似的。
「奴家再也不是首领,自诩首领的意义也已失去。然而,铃鹿一族很有可能会毁在现任首领……姊姊大人的手中。」
那语气就像是在忏侮般。
「虽然枣、槛江、型羽、砂姬夫人都表明愿意追随奴家……但未来究竟该何去何从,奴家也很茫然,也不知道当下又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才是恰当的。如果身为首领的姊姊大人目的是消灭铃鹿一族的话,奴家是否该听从她的决定?毕竟本家的次女本该辅助首领,成为首领的影子。按照规矩,奴家或许不该反抗才是。况且………现在连步摘都成了姊姊大人的左右手。」
宛如在吐露内心的疑虑与犹豫一样。
「……可是……「
枯叶低着头说道。
「可是,臣服姊姊大人的领导,也就表示奴家必须把枣和型羽等残存下来的一族交出去。奴家不介自己是死是活。如果能治好姊姊大人的疾病,即便赔上性命奴家亦甘之若饴。可是……真的可以连其它人的性命也一并赔上吗?」
景介的心中忽然萌生出一种既视感。
一而再再而三出现的『可是』。
简直就跟几个小时前所读过的那家伙的简讯如出一辙。
「你的事棈也是一样……毕竟,你是姊姊大人一见钟情的对象。想必你在荭年时代时应该有跟姊姊大人做了约定吧。既然如此,奴家也只能断然死心,舍弃对你的感情才是。」
灰原过去一再重复的『可是』。
枯叶现在不停重复的『可是』。
两者都是否定自己意志、缺乏自信的表现。
「可是……」
然而。
另一方面──
「即便知道你是姊姊大人的心上人……即便知道奴家必须有自知之明。」
却也是一种隐藏在缺乏自信的外皮底下,真实不虚假的──

「怎么办……奴家就是喜欢你。」

真实不虚假的──强韧意念。
不知不觉间,枯叶流下了泪水。
「办不到……」
她的头摇了又摇。
「奴家……办不到。奴家无法割舍这份感情。」
换作是灰原的话,应该是不会说这种话的吧?
哪怕喜欢的对象跟其它人成了眷属,她大概也不会轻易说出失恋的伤痛。
但枯叶不是灰原。
即使继承了灰原的思念,让她的情感与自己的心共存,枯叶和灰原终究是不同的两人。
若说她们两人的相同点,那就是始终心系景介。
哪怕不会有结果,哪怕景介没有感觉,她们仍然死心塌地继续心系景介──
景介向前迈步向前。
朝着把灰原会埋藏在心底的心情表现出来的枯叶。
朝着把枯叶会放弃的感情继续维系住的灰原。
为了回应她们的心意。
为了接纳她们的心意。
「枯叶。」
景介站在枯叶的面前,顺应自己的感情。
「……」
卯足力量将她抱进怀里。
紧紧地同时拥抱灰原吉乃与枯叶两人。
「景介……」
这和巳代交手时的拥抱不一样。
当中多了一份疼惜。

也和之前枯叶来景介家梩时的接吻不一样。
景介的眼中同时存在了枯叶和灰原两人。
「……她说什么?」
景介用力抚摸着枯叶的头一边询问。
「灰原……在你心中的灰原说了什么?」
「吉……乃她……」
景介温柔抚弄着枯叶的肩膀一边询问。
「那你呢……和灰原一心同体的你,想法又是什么?」
「奴家……」
「我可是已经做好觉悟了,混账东西!」不等枯叶回答,景介半自暴自弃地大喊。
「你们两个我郡喜欢!我保证会同时照顾你们两个l我在二月的时候喜欢上了灰原,然后在前一阵子又喜欢上了你!啊,妈的……这算什么啊?我说的话明明是那么地狗屁不通,为什么我现在会觉得这么痛快啊!」
景介想起以前枯叶所说过的话。
不要忘记灰原。
同时爱咱们两人──
「真的……吗?」
枯叶怔住了。
「可是姊姊大人对你……」
景介斩钉截铁地表示:
「我要的是你。我要你们两个、」
选择了屠杀同胞这种错误方式的木春,令人避之唯恐不及。
试图用自己的死亡来桎梏人心的秋津依纱子,也同样让人敬谢不敏。
当然,景介必须为木春因他滥杀无辜的事负起贵任。而且自己也不可能逃避得了手刃秋津依纱子的罪孽。
不过,即使如此──
雾泽景介的心和感情仍在灰原吉乃与枯叶身上。
怀里那副瘦弱的身子发出了颤抖。
那是因为自己的思念得到了景介的理解,所以令她感到欣喜吗?
或是对未来即将面对的考验感到害怕呢?
无论如何,景介都想予以包容。
不──
我希望我可以陪她-起走过,景介心想。



然后。
被雾泽景介搂在怀里的同时,枯叶向自己体内的灰原吉乃询问。
──你开心吗?
嗯,吉乃回答。
──我很开心。
比起选择我们,他能下定决心重新出发更教我感到欣慰。
也很高兴可以跟再出发的他一起走下去──
──说得也是哪。
有你和景介陪伴,或许奴家就能拿出勇气对抗了。
对抗自己的命运,还有姊姊这个宿业──

枯叶没来由地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关于丧服。
一种只保留头部,以下部位替换成其它人类身体的残酷仪式。
一种只为了生育后代的傲慢仪式。
夺走他人身体的同时,让身体的主人寄宿在自己的内心,终其一生为其服丧。那是一种觉悟,亦是一种罪过,因此铃鹿把完成丧服视为成人的证明。
但,不是只有这样而已。
所谓的丧服,应该不是那么简单。
直到刚刚,枯叶终于领悟了。
铃鹿一族──大概要等到遇见能同时爱脖子以上和脖子以下两个人的男人,才算真正的长大成人。真正从小孩蜕变成大人,从女孩蜕变成女人。
那个男人不会怨恨强夺身体的头部,也不会遗忘已死的身体主人。不只是要同时爱上两个人,还得把两个人视为一个人格来爱。
那是何等困难,何等艰巨啊。
也正因为如此,能做到这样的男人才有托付一切的价值。
无论身心都必须献出──如此一来,妖魅才能嫁给人类。
「你果然很了不起。」
枯叶喃喃说道。
向雾泽景介、以及向选择了雾泽景介的灰原吉乃赞叹。
──不过﹒奴家同样是很不简单的人物对吧?
因为就算屏除灰原吉乃的遗志不论,枯叶个人同样也喜欢上了雾泽景介。两人没有回答。
吉乃和景介露出浅浅一笑,让枯叶的体温微微升高了。

心中不再有迷惘。
无关乎铃鹿首领或本家次女这种血缘或习俗的束缚──枯叶打算以一个女人的身分和姊姊对抗。
无论结果如何,自己都能用坚定不移的态度面对。



两人就这么拥抱了将近十分钟左右。
后来两人自然而然地分开后,枯叶出声请其它人入房。
房门一打开,木阴野、型羽、还有槛江陆续现身。
率先出现在景介眼中的人是型羽。
她面露不论左瞧右瞧显然是怒火中烧的可怕表情,全身颤抖不止地瞪视着景介,不久张嘴叽哩咕噜地低声嘟囔。
「……这……」
景介往前靠想听个仔细。
「景介哥哥你这……」
低喃很明显地是在唾骂。
「景介……哥哥你这笨蛋!」
「……对不起啦。」
景介早有会被骂到狗血淋头的觉悟。
毕竟自己丢下枯叶逃走,被骂也是理所当然。
「笨蛋!白痴!人渣!垃圾!废物!没脑筋!呆子!蠢货!还有,呃……四眼田鸡!四眼田鸡!四眼田鸡!」
「四眼田鸡已经不算在咒骂的范围了吧……」
不过,型羽发泄在景介身上的,似乎是一种有别于愤怒的情绪。
如连珠炮般痛骂一顿后,怒瞪着景介的双眸逐渐泛出了泪水。
只见她的眉心紧锁依旧,眉角却慢慢往下垂。
肩膀上下抖动着,嘴角扭曲,然后──
「呜、咕、咿呜、咿……哇啊啊啊啊!」
只见她一路奔到景界面前,猛地楼着他的腰,当场嚎啕大哭了起来。
「咿呜……呜噎噎噎噎!」
「型羽……?」
「对不……起!对不起……」
型羽泣不成声。
「喂,为什么你要跟我道歉啊……」
「因为……因为。因为……」
景介被搞迷糊了。
型羽照理说应该没有做错什么。
该道歉的反倒是身为罪魁祸首,而且还逃避承担压力的自己才是。然而型羽却只是不断断把「对不起、对不起」三个字挂在嘴边。
「唉,真拿你没办法哪。」
看来只能等她心情平复之后再好好向她问清楚原由了,景介一边如此心想,一边把手放在她头上乱摸一通。型羽似乎因为有了安全感的关系,哭得更加凄厉了。
见她紧搂着腰丝毫不打算放开,景介露出困扰的表情环视众人。
这时,他碰巧和一如避人耳目般窝在房间角落的槛江对上了视线
「……景介。」
「白天的时候抱歉了。」
景介诚恳地低头道歉。
人家冒着危险前来见面,自己却用那么恶劣的态度响应。
但槛江只是轻轻摇头,说﹕
「后来我仔细想过了。」
话中好似带有下定决心的气魄。同时又彷拂执迷不悟似的。
「我决定要帮忙景介把雅姊姊夺回来。就算景介讨厌我、恨我也无所谓。因为……因为当初帮我把心找回来的人,就是景介呀。」
景介又再一次感到错愕。
──真是够了。
明明我是罪魁祸首,怎么每个人好像都对我抱有罪恶感的样子。
虽然不晓得型羽为何会有罪恶感,不过槛江的情况倒不难想象。
那就是为了景介的姊姊──雅。
白天的时候她也说过,没能及早识破棺奈身分是她的贵任。
对于称宣称过『我会代替雅姊姊当你的姊姊』的她来说,这是对她的严重打击吧。(录入注:「称宣称」为原文,疑为疏漏)
正因她跟景介同样抱有失去雅的痛苦,更使她深受罪恶感的折磨。
「为了景介﹒我什么事都愿意做。我知道这样并不能赎罪,但是我拜托你。等事情完结之后,你要杀了我也没关系。所以……求求你好吗?」
「等一下。」
景介再也听不下去,打断了槛江的话。
「错了,那是不对的。你不可以让自己做那样的思考。」
景介的姊姊确实是他和槛江两人关系的接点。
两人的因缘始于一个名叫雾泽雅的人物。
对于姊姊的事,景介至今仍未整理出一个头绪来。她和木春之问到底发生过什么?又为何会变成棺奈──『腐女』?她是自愿的吗?还是被强迫的呢?不过才短短七年没见面,自己便认不出姊姊的长相,对这件事的自责今后非但不会随时间消逝,反而只会愈来愈强烈吧。
可是,也正因为如此。
正因为景介和槛江为相同的痛苦与罪恶感所苦──
「我们俩……我们的关系……不可以受到那个人的影响。这样下去我们会无法朝未来前进的。」
「景介……?」
「你不是说过,你要把我当自己的弟弟吗?那么﹒就不要说什么讨不讨厌、恨不恨之类的话了。会在意那种事情的姊弟,也未免太莫名其妙了。」
雅跟槛江是不同的个体。无论性格、容貌、年龄、身高皆然。
所以她不是什么『替代品』。
当景介发烧时她曾在一旁照料,时时不忘关心。从认识以来,就一直在尽力协助景介。这样的槛江对于景介而言,无疑是另一个──
「……我说得没错吧?姊姊。」
槛江登时一呆。
只见她张大双眼眨个不停,用力地抿起了嘴唇。
「嗯。」
然后露出了喜悦的微笑。

「雾泽。」
木阴野走上前来,从口袋掏出某个东西递给了景介。
首先看到的是一根白木制的握柄,握柄前端是一把琥珀色,貌似獠牙──不,应该说本来就是獠牙的刀身。
上头布满无数的蓝色血管,是吸血鬼死后制成的武器。
它正是景介拿来夺走秋津依纱子性命的凶器──也因此终其一生无法和它划清界线。
看到这把武器的瞬间,恐惧和后悔刺穿了景介身体的中枢。
那晚的经过历历在目地浮现。
这么-来你就永远属于我了──秋津笑着留下这句话后,心满意足地死去的表情和鲜血的温度。
然而,身负罪恶跟爱上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景介把视线转向教导了他这个道理的灰原和枯叶。
她点点头,一如在说不用害怕似的。
──如果是雾泽同学、如果是景介的话,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我知道。
假如我走不出罪恶感和过去的阴影而赔上未来的话,那就正中那家伙的下怀了。
景介从木阴野手中接过『贺美良之枝』。
阔别半个月没碰的那家伙握在手中感觉沉甸甸的,不过景介深刻地感受到那是不可或缺之重。

4

夜睌的山中笼罩着浓浓的夜色。
每当身陷在黑色泥泞般的黑夜中,便会感到心浮气躁。这到底是自己身为妖魅的天性,亦或铃鹿暗役『此花』的出身使然?
无论如何,这里都不是什么待了令人感觉愉快的地方。难得的好兴致彷佛被浇了盆冷水般。
迷途之家。
这幢枯叶等人在叛乱发生后逃来作为藏身之所的房子洋溢着她们生活过的气味。那个可恨又一无所知,自以为首领的臭婊子──一想到这个冰冷的夜晚空气里可能多少也参杂着那家伙所吐出的气,就有些扫兴。
脑里想着这些事情的供子,身后倏地冒出了一个人影。
供子头也没回c只是开口向那个没有走下院子、兀自站在缘廊上盯着自己的人影问道。
「神乐,你干什么?」
「口气那么呛,也未免太不知轻重了。」
上上一代的首领,同时也是十八年前叛乱的主谋者,发出了令人不快的咯咯低笑。
「这种讨厌的地方简直跟你母亲如出一辙。真是令人不快哪,『此花』。」
「……你这是在侮蔑我母亲大人吗?」
「怎么,烧掉村子的背叛者还有脸敢说这种话。」
「哼。我和母亲大人可从未背叛过铃鹿,满嘴莫名其妙的话的人分明是你。真是够了,火大到令人觉得可笑。」
「首领代表整个铃鹿吗?那就是你的逻辑啊。哼……随你高兴。」
祌乐貌似兴趣缺缺地发出一声闷哼。
从她的身上早已感受不到当年床边故事所描述的疯狂。
主张可以恣意滥杀人类,仇视持反对意见的-族,身为首颔却带头作乱杀害同胞,在铃鹿的历史留下了最残虐无道污名的叛徒──不过,她的目的在过了十八年的时问之后,可以说是彻彻底底地变了。
同样地,性格跟当年相比,恐怕也有所不同了吧。
「呼……你也犯不着这么排斥我吧。」
语带嘲讽的那个声音,彷佛早忘了当年率领一族的威严似的。
「你那两个妺妹,叫血沙跟血香来着?她们能从你母亲的肚皮里生出来,可以说是我的功劳喔?好歹稍微感激我吧,丫头。」
显而易见的找碴。
会说出这种像是在邀功的话,就代表她器量狭小。
不对……或许应该说,就是因为她器量狭小,所以才会仇视人类、仇祝同胞吗?
实情如何,事到如今也无法查证。况且那也不是什么紧要的间题。
「咯咯。」
所以供子发出嗤笑。
「如果你以为我会感谢你的话,那你真的太天真了……夫真到我想杀了你哪。‧」
因为这个招灾揽祸的女人就跟铃鹿的血统一样可恨。
「呼,你不可能对我下得了手。」
神乐不把供子的威胁当一回事。
也难怪她能这么气定神闲,毕竟她说的是事实──至少,就目前为止。
「说得也是……就那样吧,算了。」
供子回忆半个月前跟秋津依纱子的对话。
──扭曲世界的因子才不是什么憎恶与怨恨。
说出这句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供子自己。这个信念至今仍未有所动摇。
没错,纵使自己对神乐怀抱负而情感,事情也不会有所改变。
能改变世界、扭曲世界的,只有爱而已。
『此花』也不例外。若非不忍杀死肚里双胞胎的母爱,还有前代首领对她的同情,两个妹妹是不会诞生到这个世上的。单就这点而言,神乐说得没错。双胞胎的诞生固然是一种罪,可是爱却允诺它发生。
可恨的感情。忌讳的感情。
然而,对那个爱所产生的恨意,也因为属于负面情感的范畴,所以不可能赢得了爱。

她突然想到──
那个集秋津依纱子的爱于一身的女婿大人,不晓得过得还好吗。
「咯咯……也是时候可以去会会他们了吧。」
反正也没有放枯叶和槛江她们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神乐也一样,已经是失去利用价值的存在了。
「真是,我实在想不通哪。美到令人反胃。单纯得教人害怕。」
就连当初对人类恨之入骨、视同胞性命为蝼蚁的魔,‧如今也像换了个人般。
看来利己主义和欲望如今在她眼中也视若无物。
在爱的面前,即使是这类的私念也显得无力。

神乐之所以会存在于此,是为了死在木春手中。
为了治好木春的病。
为了实现爱女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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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死尸歌舞

1

翌日傍晚,学校放学后。
景介又被带到『圣』所准备的秘密基地,和昨晚出现在客房的一族会面。成员有枯叶、型羽、槛江、木阴野以及砂姬。
「有个问题我昨天就想问了。」
景介一在沙发坐定,立刻提出心中的疑问。毕竟脱节了半个月的时间,有必要先把不足的情报补齐。
「通夜子学姊和夭姊呢?」
景介劈头就询问那两个没在此现身的人的下落。
只要木春坚持达成杀光铃鹿一族的目的,就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除了听命于木春的『此花』三姊妹和日崎这四人以外,其余的一族都有性命的危险。
「我们也曾试图说服那两个人。」
砂姬语带叹息地回答道。
「通夜子说她不能丢下家不管,夭的回答也跟她一样。玲二郎则认为篠田医院必须彻底保持中立,不能违反立场。不过涅耶和康一──通夜子的父母已经接受我们的建议,先行避难去了。虽然有请他们来这里接受我们的保护,不过他们以女儿曾为我们添麻烦为由,坚决推辞我们的邀请。」
景介苦笑,『小折谷』果然是很顽固的家系。
「……原来如此。」
通夜子确实不可能会乖乖来这里躲着。
理由不用说,自然是在宫川英身上。
只要英继续绩过着不知一族威胁的平凡生活,而且依旧缺乏自保能力,通夜子自己一个人躲起来也没有意义。与其如此,还不如堂堂正正地严阵以待。
「不过,依夭姊的情况……待在篠田医院,不也很危险吗?」
「基本上我有加强警备备了。一旦有异状发生,应该会马上跟我连络。」
景介不懂篠田的坚持还有什么意义。
还是说,哪怕铃鹿一族只剩木春一人,他仍打算把她当作病患为她看诊吗?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还真是伟大的职业情操,也不想想自己的老婆有可能会碰上杀身之祸。
「话说回来……『圣』的行动方针呢?」
景介忽然感到好奇。
『圣』跟篠田医院一样,基本上行动理念完全不受铃鹿的内部派系影响。当然景介并非在怀疑『圣』是敌人,只是想弄清楚她的目标。
「哼﹒这问题还需要问吗?」
景介自己也明知这是相当冒犯的问题,但砂姬只是一笑置之。
「『圣』的使命在于维持一族的存续。为了这个目标,哪怕是要反弒首领或自我牺牲亦在所不惜……以前我不是就跟你说过了吗?我不过就是照我说过的话行动罢了。」
纵使木春贵为正统首领也一样,只要她对一族的存亡造成威胁──那她就是『圣』的敌人吗?
「只不过,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能站上第一线作战。而且我负贵后勤支持的话,或许比较有利。避免情报外泄和管制监视态势等等……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砂姬夫人。」
枯叶低头向轻轻叹了口气的砂姬赔不是。
「虽然我很想说小事一桩不足以挂齿……无奈这些工作由我一个人扛,负担还真的不小。如果能再多一、两个人手帮忙就好了。哼……等这桩事件落幕,考虑生个孩子好了。」
虽然景介认为这应该是玩笑话,不过瞧砂姬一脸认真,他也搞不懂笑出来是否妥当。
「论人数是咱们占优势……但局势相当恶劣。」
枯叶同样笑也不笑。不过她有可能是因为紧张的缘故。
「……况且以现状而言,可说情势完全逆转呢。」
木阴野也面露凝重的表情,以沉重的语气喃喃说道。
「『通连』、迷途之家、『黑暗墓穴』……我们的筹码全都被抢夺-空。」
现处的困境令他们不胜唏嘘,这才知道原来四月前自己手中握了这么庞大的资源。
只需造成轻微皮肉伤便能致对手于死地的一族天敌宝刀;只要路径不泄漏出去便不怕敌人发现的稳固要塞;各式各样的藏物的重要性就更不用说了。一旦这些资源落入敌方手中,坦白说是非常可怕的事。不仅随时都有可能遭到敌人暗算,即使想主动反扑也办不到。现在就连可以利用的武器数目都有限。
话虽如此,也不是完全没有突破的对策。
「我们手中还是握有筹码的。」
──坦白说,这种事还真难由本人亲自开口。
景介抱着有些不好受的心情启齿:
「……那就是我。」
语毕,所有人眼睛都盯着景介。
顿了一会儿,景介继续说往下说:
「对方没办法下手杀我,因为她们要的就是我这个人。就算开战,为了避免误杀我,她们的行动势必会绑手绑脚。从那里可以找出可趁之机。」
景介刻意忽略不提『黑暗墓穴』里有一种能疗伤的藏物『云金之水』。
只要有那个玩意儿,就算不能杀死景介,可以把他修理到半死不活。等抓到后再利用『云金之水』疗伤即可。不过对手是铃鹿,不可能清楚人类受到多重的伤势就会死去。所以可以确定她们应该不会全力痛下杀手。
再者……
「最糟糕的情况,我也可以充当人质。」
「景介,这招也未免太……」
景介向颦眉蹙额的枯叶露出笑容。
「干嘛想那么多。『敢杀我的话我就先杀了雾泽景介』……假如这句话或多或少能对对方造成恐吓,那就该多加利用。不然换我说『敢杀了枯叶我就自杀给你看』也未尝不可。管他卑不卑鄙,这就是人类的作战方式。」
现在已经顾不得赢得漂不漂亮的问题了。
若不能集思广益并想出最完善的对策来迎战,我方势必一败涂地。
毕竟敌方除了景介以外──不打算留任何活口。
「其实也不用那么悲观看待。我们现在的藏身处还没曝光,对方跟我们一样无法直捣黄龙。可是希望速战速决的人是她们。既然如此,我们所有人一起到海外躲个十年,也算一个不坏的方法吧……虽然你们大概不会接受就是了。」
「那还用说,怎么可以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型羽一如气愤难平似地嘟起嘴巴。
「不过,拿来当作最后手段我觉得还不错。有没有保留后路,心情上差很多。」
木阴野附和景介的憃见。
「……真是服了你。」
枯叶也像是有些傻眼地露出苦笑,吁了囗气。
「真亏你有办法接二连三想出那些鬼点子来。果然很有你的风格。」
「你这样说听起来不像是在夸我耶……」
「胡说什么,奴家是在夸奖你没错啊。」
枯叶的口吻虽然像是在调侃,不过眼神却十分真诚。
「你每次都能为奴家提供一个不同的思考方式。彷佛在告诉奴家不需要虚张声势,不需要逼自己逞强般,奴家高兴都来不及了。」
「没有啦,那不是在说着玩的。」
严格说来,我明明还挺认真在思考的。不过听她这么一说,个性一板一眼的她和向来不按常理出牌的自己,会出现这样的鸡同鸭讲或许很正常。
──是说,这家伙的个性固然刚正不阿,也是有胡涂的一面呢。
真好奇到底哪一面是枯叶,哪一面是灰原。她们两人大概原先就同时拥有严肃和胡涂的一面吧?尽管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景介还是如此认为。
能有余力去思考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也代表现在的景介已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
「那么……我们要继续按兵不动呢,还是主动出击?」
砂姬依序环视在场的每个人。
「以咱们铃鹿的天性,奴家希望能愈快展开行动愈好。」
「我想也是。不过就我这个人类的立场而言,比较想暂时静观其变。」
等木春阵营心急抢攻──
这不失为一个方法,而且对于以逸待劳的现状来说,也是个不错的策略。
「看是要静观其变,或是设法诱敌。也可以派人当诱饵,只是会有风险伴随。」
「设下陷阱,等敌人自投罗网吗……」
枯叶的手指托着尖细的下巴沉思。
「奴家不是很欣赏这样的手段。不过,既然是你想出来的,感觉应该是可行之计。」
「我说枯叶……虽然在这场合提这种话不太妥当,不过你也太顺景介的意了。」
木阴野面带苦笑地向她吐糟。
「呜……枣,你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我可以体会你的心情啦,雾泽想出来的点子虽然都不够光明正大,可是会让人有跃跃欲试的感觉觠就好像调皮捣蛋的臭小鬼一样。」
「说得没错。看景介哥哥用卑鄙的伎俩,感觉就很大快人心。」
「你们好歹换个委婉一点的说法吧……」
见大家露出焕发的笑容,让景介偷偷松了囗气。
不是说乐观以对就一定有帮助,不过在这局势已经十分恶劣的情况──太过悲观绝非什么好现象。内心至少要保持能偶尔互相斗斗嘴的余裕。
我们的目标不是要获得胜利。而是立于不败之地、保住性命。
一如砂姬所言,铃鹿天性喜爱主动进攻,更胜被动防守,木春踉供子应该也不例外才是。在两派人马都是铃鹿的情况下,景介希望自己这个人类的想法可以扮演关键的角色。
「我还是支持暂时按兵不动这个方法。」
景介轮番环视众人的脸后,再一次提案:
「先观察敌方动向,顺便消磨她们的耐性。假如对方有采取行动的迹象也好,如果还是按兵不动,我们也可以改采诱敌战术。想必那时敌方应该也早快按捺不住,上钩的可能性很高……我认为这是我们所能做到的最完善的对策了。」
没有人出声反对。
当然,最后下决定的人是枯叶。景介说完便噤口不语,等候她的决定。
就在这时,一个电子声响打破了沉默。
「铃铃铃铃」的机械声令所有人扬起了脖子。
是手机的铃声。
音源来自始终保持沉默聆听讨论的槛江囗袋。
掏出手机检视了液晶屏幕后,她拿起手机给所有人看。
这时机还真是讽刺。
显示在屏幕上头的名字是──『供子』。
「……喂喂喂。」
才刚说要以静制动逼急对手,对手马上来这招,反倒出人憃表。
──她该不会是知道我也在这,才打电话来的吧?
「该怎么办?」
槛江微微皱起眉头。
「接吧。不过记得切换成扩音器模式。」
景介表示意见后,所有人都点头赞同。槛江操作完手机后,把它放到了桌面上。
「喂?」
从手机传出的声音,果然是那个听起来阴沉又带有嘲讽意味的嗤笑:
『唷,槛江。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可恨得让我好不愉快啊。』
「……供子。」
大概是听到枯叶的低语声的缘故,电话另一头的供子似乎有些扫兴。
『枯叶吗?』
那个语气彷怫不屑-顾似的。
『感觉你精神不错嘛,很好。可恨到我都快吐了。』
景介的肚子里固然冒出-把无名火,无奈开口只会使状况难以收拾,只能忍气吞声。
景介人在此处、已经做好了跟枯叶等人并肩作战的觉悟一事,到底供子知不知情?除非先厘清这点疑惑,否则不宜自行泄漏行踪。有必要查证她之所以选在这时后打电话来,是出于偶然或刻意。(录入注:「这时后」原文如此,疑有误)
景介手指轻敲桌面吸引众人的注意后,指了指自己,然后比出一个×的手势。
型羽瞥了景介的手势一眼。
「供子姊姊‧打电话来有事吗?」
然后一边点头示意,一边用挑衅的语气向供子问道:
「我想你应该是找不到我们,现在心急了吧?」
『咯、咯咯。』
供子回以了令人听不出是从容还是残暴的──别有深意的笑声。
『我已经给你们半个月的时间。本来还以为你们应该差不多该做好服从首领命令的心理准备了……看来事实刚好恰恰相反啊,这么愚蠢的行为可笑到我快受不了了。』
「就算是首领的命令,我们也不可能乖乖受死!」
型羽大喝,但供子仍无动于衷。
『唷。本家守护役竟然拒绝为首领而死?咯咯咯……看来「轧」也颜面扫地了呢。不能达成使命的无能,是从母亲身上遗传来的吗?』
「……呜!」
听到未能保护前代首领而死的母亲受到侮辱,型羽瞬间涨红了脸。
只见她气得失去理智,一如要扑向手机讨回公道般,露出龇牙咧嘴的模样。
「那是诡辩,供子。」
砂姬制止了她的行为,以镇定的语调从旁打岔:
「如果说『轧』的使命是守护本家,那么本家的使命就是保护同胞的安全。将族人统合在-起、带领族人往正确方向发展,才是首领的责任。不能做到这个标准,还试图将-族消灭殆尽的家伙,凭什么要人保护?想说谎最好也打点草稿。」
即使在一片鸦默雀静中‧砂姬仍散发出一股刺骨冷酷感。
「木春在旁边的话,帮我转告她。我们的首领是枯叶……告诉她我们会像抗拒神乐的前人一样……也抗拒背叛铃鹿的她……」
『……啥?』
隔了眨眼的剎那──
『什么铃鹿?什么一族?少无聊了。无聊到可叹。』供子的语调急转直下,压得更为低沉了。
那并非嘲讽,而是积怨含恨的嗓音。‧
『又是铃鹿、又是首领、又是保护同胞,满嘴肤浅的鬼扯。追根究柢,我们一族的历史不就是从把同胞赶尽杀绝开始的吗?』
宛如在唾弃整个铃鹿一族似的。
『若说木春是叛徒,那始祖本身更是个叛徒。当年她可是带着被「通连」吃掉的同族性命当嫁妆下嫁给人类。我们每个人身上都留着她的血统,都留着杀害同族所换来的繁荣……被诅咒、病痛、污秽与不洁污染的血统。』
宛如在否定自己的出生似的。
『所以我不懂,你有什么好义义愤填膺的?继承了最浓厚的叛徒血统的本家之女,只是想把始祖也曾干过的肮脏事又搬出来重演-遍──不过就只是这样而已。还是说,你们要用什么伦理道德来否定始祖干过的虐杀,否定我们的起源?』
宛如在诅咒──所有的一切似的。
『简直荒唐得可笑。错也错得太离谱了!那是人类的价值观,我们这些怪物、妖魅,何苦学人类那套?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会被人类逼入绝境!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被秋津依纱子那种……一般的凡人玩弄在股掌间!』
景介忽然有个想法。
这家伙……供子会不会其实也不愿生为铃鹿一族?她是不是希望自己只是个不用背负使命,身上也没有留着诅咒血统的-般人呢?
又或者说,她真正的希望是木春当初可以生为一般人──
的确,倘若木春是人类,景介能跟她正常邂逅的话,事棈就不会演变成这般田地。也不会有悲剧上演,也没人会因此受苦受难。
不过现在做这些假设也于事无补。
现实终究不会如想象美好。
木春生为铃鹿一族,而且身体被停止成长的病痛侵蚀。这和对景介产生的幼时情愫融合在一起,变得更为扭曲,成了她犯下凶行的导火线。这些都是现实,事情无庸置疑地发生了。
就算抗拒现实、怨恨现实,事情也不会有所好转。该做的是面对现实,朝未来迈进。
灰原过去一路走来,都是抱持这样的态度,而枯叶现在也努力想学习效法。
景介忍不住想破囗大骂「开什么玩笑」。
背叛的血脉又如何?人类的历史本身就是一场无尽的背叛。无论是亲生骨肉还是兄弟手足,背后捅刀、佯装同伴再伺机谋杀的例子不胜枚举。
没有理由因为祖先曾做过坏事,所以自己就可以重蹈覆辙──
但景介还是把忍不住要冲口说出的话给吞了回去。
或许是察知了景介心中的想法吧,此时枯叶望向他露出浅浅一笑。接着她把目光转回手机狠狠-瞪,向供子询问:
「快点说出你的目的,你打电话来不会只是为了痛骂咱们-顿吧?」
『……哼。』
供子一如觉得扫兴般发出一声闷哼。
『真亏你有办法这么镇定哪。还是说你已经放弃了?算了,不重要……』
顿了一拍后,供子终于切入正题。
而她所说的话语,也让景介等人感到大为震惊。,
『我们也厌倦继续这样枯耗时间下去了。既然怎么找就是找不到你们,迫于无奈……我们决定进攻篠田医院了。』

「什……!」
在场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囗气。虽然早料到繁荣派迟早会采取行动,不过竟然偏偏选在我方还在思考对策的时候──
「被对方先发制人了吗?」──‧这样的气氛支配了全场。
『时间是明天傍晚,想阻止我们的话尽管放马过来。咯咯……我们会张开双臂欢迎的。』
供子特地打电话来预告,换句话说,这明显是打算趁机将枯叶等人一网打尽的诱敝战术。而且,纵使知道这是陷阱,枯叶等人也只能硬着头皮飞蛾扑火。如果袖手旁观,夭势必会死于非命。
『就这样。』
一交代完要事,供子旋即冷冷地挂断了电话。「噗滋」的断线声响彻客房,使原本紧绷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
「……这么一来,守株待兔这招就不能用了啊。」
景介话说到一半,声音变得沙哑。是因为先前保持缄默未出声的缘故,还是感到紧张?
「我在这里的事是不是被她们知道了啊?」
「我想应该不是。」
砂姬摇摇头。
「供子刚才完全没提到你。依那家伙的个性,要是知道你在这,肯定不会放过机会趁机奚落个一两句。」
「不过,也不排除她明知我在这,却刻意不戳破的可能……总之﹒以对方知道我也会参战为前提,来计划明天的作战吧。」
换个角度思考,这样的发展倒也不失为是一件好事。
纵然被对方先声夺人,可是也更清楚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应变。所幸对方预告了自己的行动,不用担心我方可能遭到偷袭。
不过,有种不对劲的感觉倏地掠过了景介的脑海。好像有什么地方怪怪的。他也无法具体说出个所以然,那感觉就好似有个小小的尖刺梗在喉咙里。不过那股疑虑只持续了-瞬间──景介归咎是自己多心了。-定是因为太过紧张的关系才会这么神经质吧。
「总之先跟夭姊连络吧。」
虽然供子她们应该不至于拿预告当烟雾弹,然后提早展开袭击,不过还是得让院方提早做好膂戒和觉悟。
「在篠田医睆驻守的人力也需耍增派才行。」
砂姬起身,掏出手机朝房间角落走去。
型羽、木阴野、槛江不约而同露出不安的视线,看着砂姬的背影。
看到众人的反应后,景介向坐在身旁的枯叶开口:
「你还好吧?」
枯叶她神色镇定,脸上挂起了祥和的微笑。
「无须担心。奴家意志已坚……因为有你陪伴在身旁。」
「啊啊,我也是。」
景介轻轻地把手放在很久没插在腰上的『贺美良之枝』。
他一边深呼吸一边思考。
我能成为可用之兵吗?
我能彻底发挥力量吗?
我一定得摆脱那个泥泞般的欲望和恐惧。
为了让心能跟枯叶和灰原牢牢系在一起。
──为了再也不受秋津依纱子的控制。

2

隔天,景介请假没有上学。
因为需耍时间开作战会议,而且他也没有心思跟班上同学悠悠哉哉地谈天说笑。不过,可能又要让荒木担心了。尽管自己和枯叶等人重逢后情绪面稳定了许多,不过也才过没几天的时间。
这么说来,自己也还没跟字森雏子道歉。虽然有把她的关心转达给木阴野知道,但木阴野应该还没跟字森雏子连络才是。木阴野只说等事情尘埃落定后会再另行连络。也难怪,毕竟明明置身可能被杀死的危险,硬着头皮跟朋友说「我过得很好」等于是睁眼说瞎话。
景介当然也不乐见木阴野牺牲性命战死的事情发生。
开过作战会议后,决定由景介、枯叶、槛江三人进入篠田医院做好迎击准备。
木阴野和型羽留在外头待机,视状况半途杀入──模式就跟当初攻入秋津依纱子的藏身处时一模一样。不同的地方在于这次有砂姬负贵后勤支援。
会议中也有人提议把景介安插在待机组比饺妥当。不过景介认为自己一开始就待在医院里才是最安全的做法。光是这样就能发挥牵制敌人的效果。
一行人中午过后从砂姬家出发,于下午两点抵达医院。当然,从离家到半途为止的这段车程依然被要求戴上眼罩。不只景介,枯叶等人也不例外。这果然是一种警戒的表征吗?
驶进篠田磬院的地下停车场的,只有载了景介等人的那一车。
车子一停稳,便接到砂姬打来的电话。『来做最后确认。』
开囗第一句话,她便淡淡地对景介如此说道:
『枣和型羽在二号车待机。她们的车已停在随时间能进行突击的地点……医院四周我已布署了负责监视的人力。如果有发现那帮人的行踪,会立刻通知你们。』
「了解。」
『……只是,在戒备如此森严的态势中,那帮人到底打算怎么出击?』
「我也不晓得。不过……负责监视的都只是一般人类,铃鹿一族大可强行突破。总不可能要他们拿机关枪扫射吧?」
景介半打趣地说道,不过砂姬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别小看铃鹿了。就凭枪械是吓阻不了铃鹿的。』
「呃,真正要吐槽的点应该不是那里吧……」
『我说的是事实。』
砂姬轻描淡写地说道:
『至少就我在这个国家能弄到手的武器范围而言确实如此。我并不认识什么军火商,目前能弄到手的,充其量是手枪或猎枪之类的武器,最好的也不过是来福枪。不过,如果有一枪打爆头部的本事的话,结果就又另当别论了……可是你应该也不乐见那种结果发生吧?』
「……话是这样没错。」
景介有些讶异砂姬居然有办法调到来福枪。
『除非脑部受损,否则铃鹿能一直行动下去。只要撑过第一枪,在第二枪击发之前拉近距离,对方就完了。枪械对铃鹿而言也不算什么威胁性太高的武器。』
──面对这种强得乱七八糟的对手,我能活到现在也算厉害了。
「总之,警备的部分麻烦你了。」
『明白。你们也要小心。』
电话挂断。景介下车,依序望向枯叶和槛江。枯叶手拿的武器是『白银魉牙』,槛江的腰际则插着『攫食玉藻』。
「好了。」
如今拿得出来的武器,只剩当晚带在身上的这些了。相形下,敌方则有『黑暗墓穴』。完全不晓得她们会拿出什么样的藏物来应战。
其实景介感到了强烈的不安。
即便如此──
「希望至少可以逮住她们一两个人就好了。」
「说那什么泄气话,景介。」
枮叶向他露出了勇敢的笑容。
「敌人来多少是多少,咱们都要把她们打得落花流水。咱们要带回步摘,而且保障夭的性命安全无虞。」
「嗯。」
槛江也难得开囗表示意见:「景介。我们……把雅姊姊带回来吧。」
「好。」景介点点头,心中的不安烟消云散,情绪也稳定下来。
「那我们上吧。准备反击了。」

从医院的地下停车场搭乘员工用的电梯一路直达四楼。
许久未见的篠田和夭,两人的表情形成极大的对比。
篠田依旧我行我素,一副天塌下来也有人扛的模样,夭则难掩心中的不安。
「你们这样让我很头痛。」
篠田一边搔头一边看着景介等人,劈头就用牢骚代替招呼。
即便口头上埋怨连连,却完全看不出他有感到困扰的样子。
「又要把这里当战场吗?供子她们跟我们有什么仇恨不成?」
「现在的状况已经不是有没有仇那么单纯了。」
「我可是好心帮她医好了两个妹妹呢……感觉她根本是疯了。」
「理性那种东西,她一定早就丢掉了吧。」
「我懂,只是学学你的得意伎俩随囗胡诌而已。」
「……听到有人这样讲,感觉还挺闷的哪。」
我跟这个人果然很不对盘──景介烦闷地心想。
篠田瞥了放在桌上的时钟一眼。
「现在才下午两点,供子预告的时间不是傍晚吗?在傍晚前我们必须怎么做?」
「虽然她预告傍晚,但我不认为她会那么老实地避守时间。」
「我想也是。」
篠田的视线投向了待在房间角落的妻子。
「夭,你应该了解吧?」
「嗯。」
夭静静地点点头。
「当然了。可是……」
景介向面露「我该如何是好」表情的她说明稍后的计画。
「接下来,我们所有人都在这里死守不出。我认为这是上上之策。」
这房间不仅是篠田的卧房,同时也充作诊疗室之用,因此面积相当宽敞,有足够的空间可以施展身手。以前和供子交手时,景介就实际领教过了。
然而──篠田却反对景介的提案。
「我倒觉得兵分两路比较妥当。」
「为什么?分散战力太危险了。」
景介询问理由后,篠田环视房间,然后开囗说道﹕
「在这里开打会形成大混战。」
他往前走了几步,坐在房间正中央的诊察用病床上。
「况且,夭是单打独斗才能发挥能力的类型。更正确地说……她施展的是无差别攻击。敌我不分的情况下,硬要凑在一起战斗也没用。」
「你……要推派夭姊出去作战?」
夭的藏物『轮回人狼』固然拥有超乎铃鹿-族想象的战斗能力,但相对地也必须付出大幅减寿的代价。对原本就受肺疾所苦的夭而言,这无疑是形同自杀的行为。
「别闹了,她是你老婆啊!」
景介的情绪不自觉地激动了起来,然而篠田依然无动于衷。
非但如此,他甚至瞇起眼睛,凶恶地瞪了景介。
「不要用你的价值观来评断我们夫妻的关系。以前我也有跟你说过,雾泽。」
「就算如此,也犯不着……」
「我们需要战力。」
篠田断然打断了景介的话。
「重点是要能保护我和夭,又能打赢就好。万一输了的话……夭最终仍免不了一死。怕寿命缩减,结果反倒因此赔上性命?我是不会做这么蠢的选择的。」
「……话是这样说没错。」
「如果夭也加入战局,她至少有打倒一人的战力。只要别碰上拿『通连』的家伙就万无一失了。而且让战力分散开来,也能避免混战发生。这样不是可以一石二鸟吗?」
令景介感到为难的是,篠田的分析确实有他的道理。
现状而言,单是景介这边就有五人。假设对方的战力是供子、木春、日崎,两边合计共有八人。即便这房间再宽再大,一口气挤进八个人的话,一旦打起来势必会是一场昏天暗地的乱战。与其如此,还不如另辟战场。
「夭。」
枯叶语气凝重,把视线转向了夭。
「你可以吗?」
夭的表情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阴霾,不过她随即抬起头,一如下定了决心般回答:
「嗯,我没问题……不用担心我,景介。我好歹也是铃鹿一族。如果牺牲一点寿命可以保护丈夫和你们,这也是我的光荣喔。」
那个带有一点俏皮感觉的微笑,正是她的招牌笑容。
「是……吗?」景介深深叹了囗气。
──唉,实在拿这对夫妻没办法。
「那我们重新拟定作战吧。以兵分二路为前提。」
景介念头一转。
如果夭也参战,那无疑是一剂非常有力的强心针。
「让夭姊一人单打独斗太令人不放心了,要是对上拿『通连』的对手,那就什么都完了。话虽如此,也不能让她跟我组队……」
「让我跟她一组吧。」槛江自告奋勇地举手。
「『攫食玉藻』。不怕会干扰到夭。我可以保持距离无所谓。」
「奴家也赞成由槛江跟夭一组。虽然『白银魉牙』同样可以在保持距离的情况下使用……不过槛江还不习惯一边保护其它人一边打斗的情况对吧?」
「那槛江学姊跟夭姊一起在另一个房间待机,这样可以吗?」
「麻烦你多多关照了,槛江。」
槛江默默不语地向面露温和笑容的夭点头。
「我们这边则是我、篠田医生和枯叶三人。」
『贺美良之枝』跟『白锟魉牙』适合搭配使用,这已从过往的战斗中获得证实。而且只需专注保护一人的话,行动起来也比较方便。这样的分组应该是最为恰当的。
一伙人接着迅速确认紧急情况发生时的应变方式。如果夭碰上以『通连』当武器的对手,那么槛江必须即刻把敌人引离夭。若情况相反﹒则从旁支持夭的行动。
景介这边得一边战斗一边保护篠田。由枯叶负责当攻击主力。只是,敌人是否会取篠田性命,现在还是未定之数。敌人可能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只专攻枯叶一人也说不定。所以景介决定积极站上前线。因为对方肯定不会动他一根寒毛。
讨论结束后,夭带着槛江离开了诊疗室。
由于时间才过两点半,暂时也只能休憩了。
「不好意思,这里没有茶水可以招待。」
「没关系。」
篠田耸耸肩,坐回办公桌前,拿出香烟点燃。
刚才看他完全没有抽任何一根烟,难道是因为顾虑夭身染肺疾,所以才不在她的面前抽烟的吗?隐隐约约似乎可以感受到他对妻子的关爱之情。
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景介希望他也能顾及一下自己和枯叶的感受。那个烟味实在是让人不舒服。
「……呼。」
景介在诊疗用的病床坐了下来。
坦白说,在供子她们杀来前的这几个小时得一直绷紧神经,还真是够难受的了。
「景介,别让自己太紧绷了。放轻松点。」
抿着嘴站得抬头挺胸的枯叶说道。
「你自己还不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奴家早就习愦这种场面了。」
「我是不是也得让自己快点习惯才行啊……」
「若非自幼开始积柆训练,这类场面很难说习惯就习惯的。总之,不需要让自己维持在紧张的状态﹒纵使敌方预谋发动奇袭,也-定会有征兆。」
景介很清楚铃鹿-族不擅使用阴谋诡计。即便是爱用卑鄙手段的供子,在身为人类的景介眼中看来,都显得太过温和了。单就这层面而言,秋津依纱子确实表现得很像个人类。那家伙甚至连自己的存在都可以捏造出来。
烟抽个不停的篠田、焦虑不安的景介、堂堂伫立的枯叶。三人各怀一心等待敌人来袭,然后──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下午三点四十分,诊疗室办公桌上的室内电话发出了铃响。
景介不禁吓了一跳,篠田伸出一只手示意两人安静后,拿起了听筒:
「是我……嗯,这边没问题……我知道了。自己小心。」
虽然囗吻冷淡,不过从对话内容听来可以知道电话是夭打来的。
「另一边打电话来报告。似乎没什么异状。」
景介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话虽如此,现在放心也没什么意义。敌人迟早会攻来。
很快就要四点了。就时间而言,说是傍晚也没什么不对。只不过时间的观感因人而异,也有人觉得到七点左右都算『傍晚』。
搞不懂为什么供子要约这么不清楚的时问。如果她能明确指出几点,或者指定太阳下山这种浅而易懂的时间带的话,就用不着过得这么煎熬了。还是说,她的目的就是要消磨我方的耐性?如果真是这样──撇开景介不提,枯叶她们应该不至于会感到紧张疲乏不是吗?枯叶自己也说过,她们自幼就有在接受这种训练了。
想到这里,景介忽然觉得有地方不对劲。
怎么想也搞不懂对方的意图。
「……嗯?」
景介赫然想起昨天也有感受到类似的忧虑。
所以说,原因果然踉昨天一样,是因为太过紧张导致祌经质吗?
景介原本想教自己别再庸人自扰,不过继续这样枯耗下去对心脏也不好。况且,也不排除自己有可能忽略了什么盲点。
──反正在开战前也没什么事好做。
于是景介开始针对那个不对劲之处思索。



病房里的沉默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令气氛有些尴尬。
她脑里现在在想什么呢?夭瞅了坐在椅子上的槛江一眼,如此心想。
端端正正地坐着默默读书的她,看起来彷佛跟紧张无缘似的。或者单纯只是没把心情表现在脸上?夭无从得知。
平心而论,夭对槛江这个人只能算一知半解。
夭从以前就因体弱多病,常常卧病在床;槛江则是因为受到排挤,总是孤独一人。一直以来,两人都没有什么交集。虽然从以前就知道有对方这个人,不过也仅只如此而已。说不定,甚至连很少见面的高中同班同学关系都还要比她亲近。
不过,说到亲不亲密,夭跟任何人的关系都大同小异。跟村落里的少女不一样,夭没有同年龄的朋友。木春、供子还有巳代她们也不曾积极地想跟夭玩在一块儿。因为那时一族对夭的肺病缺乏认识,顾虑到有传染的可能。
之后,在篠田吾郎──玲二郎之父的研究下,证实了夭的肺病不会传染给他人。自此,枯叶和步摘等人偶尔会到夭家坐坐,不过跟年纪差了四岁的小女生相处难免会觉得有代沟存在。
但最大的关键还是疾病。
铃鹿生命力顽强,在衰老前不用害怕担心死亡的问题。对经常意识到死亡阴影的夭而言,身强体壮的她们就彷佛是另一种生物一样。
或许她在铃鹿村落里感受到的感觉,就跟铃鹿在人类社会所感受到的疏离感类似也说不定。
夭之所以不留在村落疗养而选择住院,不单纯是因为跟玲二郎交往的缘故,那份疏离感也是原因之一。说穿了,就是她再也忍不下去了。不想再看她们跑遍整座荒山仍不会气喘吁吁,尽情享受合理寿命的模样。也受不了只能极目远眺别人、躺卧在床上和死亡和平共存的自己。
在夭数得出来的快乐回忆里面,几乎都着得见玲二郎的身影。
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她才只有三、四岁,而他已经是个国中生。
篠田医院院的秘密继承人──当初人家是这么介绍他的。换句话说,是未来会成为铃鹿一族医生的人。
待人冷漠,另一方面又有些放荡不羁的性格倒是从来没有改变。夭一开始也对这个人感到害怕,不过没多久便把他当哥哥仰慕,进而像朋友一样亲密,然后在不知不觉间对他萌生了感情。
无论是病症恶化住院时,在这所医睆的庭院认识艾莲娜时,还是艾莲娜死后用她的身体进行丧服时──玲二郎总是陪伴在夭的身旁。无论夭是哭是笑,他永远都是那副没有表情的扑克脸,唯有偶尔抚摸夭的头部时,指尖会带着温柔的心意。
夭发自内心地深爱着这样的他。
深爱着丝毫不介意自己行了丧服后依然没有生儿育女希望的他。深爱着愿意继续爱自己这个连还有几年可活都不晓得的人的他。
于是──
不,正因如此。
夭在病床上坐直了上半身。
她向低着头读书的槛江启齿:
「欸,槛江。」
向着默默不语地抬起头的槛江抛出问题。
「你为什么要战斗呢?」
槛江顿时为之一愣,只见她的眼睛貌似在思考似地滴溜打转。
「因为有景介在。」
她毫不迟疑地回答。
「为了景介?」
「嗯。因为我是景介的姊姊。姊姊要保护弟弟是理所当然的吧?」
「姊姊……可是他真正的姊姊……棺奈她……」
「雅姊姊是雅姊姊,我是我。景介也开口称呼我为姊姊了。我再也不是雅姊姊的替代品,而是另一个……和雅姊姊不一样的,景介的另一个姊姊。」
「……是吗?」
原来槛江也跟自己一样。
比起同族之间的关系,她更重视与人类的羁绊。
为了这世上最宝贵的事物‧下定决心一战──
「你真了不起呢。」
槛江即使听到了她的低语,也没有出声回话。
夭轻叹口气,手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囗,也不晓得那是疾病还是某种感情所引发的心痛,她拿起水壶喝下了温水。
接着她按下枕边室内电话的按钮,打给丈夫所在的诊疗室。
铃响数回之后,电话接通了。
『是我。』
冷冷的,却是夭所心爱的声音。
「那边的状况如何?」
『嗯,这边没问题。』
他信赖我,所以才把这里交给我。
牺牲你的寿命奋战吧──要能毫不犹豫地拿出勇气跟心爱之人说这种话,究竟需要做好多大的觉悟,需要多么坚定的思念呢?他能替我下这样的决定,我好幸福。
夭开口说道:
「差不多该动手了呢。」
为了回报心爱之人的心意──
为了表现出自己的觉悟。
『我知道了。』
简短的回答。最后只对她说了-句「自己小心」。
电话挂断后,夭闭上眼睛数秒,离开了病床。
──所谓的觉悟。
就是牺牲寿命战斗。
就是为了生存而牺牲寿命。
为了他。为了设法让我活命的丈夫。
就因此也是──背叛一切。
看到爬下病床的夭,槛江愣住了。
夭向茫然无措的她投以温和的微笑,
「对不起,槛江。」
「……对不起什么?」
「因为我的心情……和你一模一样──」
夭吸了口气。

「所以我从现在起,是你们的敌人了。」

如此说道的同时,从怀里掏出细长的绳子。
篠田夭已不再踌躇。

她把绳子挂在手腕上。
只见细子一如咒缚般「咻」一声缠住了手腕。

3

不对劲的真相和那个──景介也不晓得究竟自己是先发现哪边。

当他一边思考一边游移着视线时,眼角余光无意间扫到了某个画面。
篠田玲二郎一边伸懒腰一边朝窗户的方向走去。本以为他可能只是要去拉开百叶窗,因此景介只是心不在焉地注视着他的行动。
这时,一直令他耿耿于怀的困惑突然浮现了具体的轮廓。
供子说,她们决定进攻这所医院、
景介等人将她的预告解读为一种请君入瓮的作战。
不过──这一连串的行动不会太过粗率了吗?
她刻意在事前向景介等人做出「明天将发动攻击」的预告的必要是什么?
预告一打出来,景介等人势必会提高戒备严加防守。这样意思岂不是踉挖洞给自己跳一样吗?
如果景介是她们的话,会选择在发动攻击之后再报告。用不着预告,无预警地展开偷袭即可。因为只要杀了篠田和夭,枯叶等人必然会不顾一切赶来现场。如果不取他们夫妇性命,将两人杀得奄奄一息,然后绑走其中一人当人质的话,那就更万无一失了。
难道是因为铃鹿想不出这么卑鄙的手段──?
──不对。
趁着叛乱之便瞒天过海的木春,不可能会想不出这么简单的伎俩。
那,为什么她会选择现在这个方法?背后会不会暗藏了什么目的?
景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声东击西的可能。
对方用医院当诱饵吸引我方注意力,实则锁定通夜子为攻击目标?这招效果奇佳,假如事实真是如此‧那么现在景介可说是完全中了圈套。有必要马上连络砂姬请她调查通夜子家的四周。
不过,景介还有其它不解的疑点。
这半个月来──那些家伙为何能沉得住气?
是在静待景介回归战线吗?由于时间点实在太过巧合,景介最初一直怀疑有这个可能,但怎么想就是想不出她们有任何理由必须这么做。最好的情况,不就是在景介浑然不知的情况下结束斗争吗?至少对木春而言是如此。
既然如此,为什么她们会-直按兵不动,甚至没有下手杀害夭和通夜子?
不对……不是那样。
景介脑子里的警钟响个不停。没来由地开始心生烦躁。
如果……
如果说她们持续按兵不动的背后隐藏有其它理由的话。
如果说她们不是没办法下手杀害,而是没有杀害的必要的话?
──别闹了。
想这些荒唐的念头干什么?你单纯只是因为太过紧张,导致思考偏往奇怪的方向去而已。正常景介如此告诉自己,教自己别再胡思乱想的时候──位在视野-角的篠田在准备经过枯叶背后时,稍微放慢了脚步。
只见他隐隐露出来的那只手,似乎有什么东西发出了亮光──
「枯叶!」景介大喊。

「快点离开篠田!」

「……唔!」
所幸枯叶并未放松戒心。
在动脑思考景介大喊的意义前,身体已先有所反应,往前跳开一步。
「发生什么事了,景介?何必那么突然……」
待她一跳板,景介立刻冲上了前来。
「……你在打什么主意?」
他拉住枯叶的手,带往自己的身旁,然后瞪视着篠田玲二郎。
瞪视着手持手术刀的──篠田玲二郎。
「……玲二郎先生,那把手术刀是?」
枯叶也注意到手术刀的存在,蹙起眉头。
她显然还没察觉这把手术刀所代表的意义,脸上依旧挂着讶异的表情。这也是理所当然的。铃鹿一族、尤其是枯叶对这种卑鄙伎俩特别没有抵抗力。
沉默持续了数秒的时间。然后,在这股沉默中──篠田接下了景介和枯叶质询的视线,并以冷冰冰的口吻开口:
「算我服了你。」
篠田放弃藏匿手术刀。一边用单手把玩刀子,一边脸不红气不喘地睁眼说瞎话。
「我看到枯叶和服的领子有线头跑出来,想帮忙切断。不可以吗?」
「……你狡辩的功力还挺强的嘛。」
枯叶发出「咦?」的-声,困惑地摸了自己的衣领。
「你不要傻呼呼的被骗了好不好!」
「呃?是骗人的?可是为什么……」
为了让一头雾水的枯叶了解状况,景介语带嘲讽地笑着揶揄了篠田。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可以拜托你先拿那把刀割自己的手指头看看吗?这应该不是什么无理要求吧?前提是那把手术刀只是平凡无奇的刀子……而你又是基于好心拿出来的话。」
篠田自然没有当真照做。
相反地,他轻耸了肩膀。
「哎呀呀。都被你看穿了吗?想不到你直觉还挺敏锐的哪。」
「我只是偶然发现而已。差点就让你得逞了,好险有来得及阻止。」
刚才景介在做各种假设时,无意间对夭和通夜子产生了疑心。
「假如木春踉她们暗中勾结的话……」这样的念头从脑中闪过。
就在景介反射性地驳斥自己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想法的同时──他发现了篠田手上拿荖手术刀。
或许该庆幸两者在同时发生。若非如此,枯叶的身体可能已经被种下会不断成长的伤囗了。
「景介,难不成那个是……」
「没错。」
景介向终于联想到那个可能性的枯叶点点头。
「……那把手术刀是用『通连』的碎片改造而成的。竟然能想出这么阴险狡诈的诡计,这可不是开玩笑的。那是你想出来的吗?」
「不算是我一个人想出来的。是你给我灵感的,枯叶。想到你曾经把这东西拿去重新镕铸成电锯,我忽然灵机一动。只要稍微加工一下,这不就可以用来暗杀了吗?……不过,我反而意外铃鹿一族竟然一直没想到有这样的使用方式。」
「很遗憾,她们不若我们人类这么卑鄙。」
景介想起木阴野的父亲所说过的话。
铃鹿坚持不把藏物借给人类使用的理由。
那就是,因为人类远比她们知道如何善用──
「……为什么?」
枯叶询间篠田的声音里,参杂了惊愕与哀伤的感情。
「玲二郎先生,你为什么要……」
篠田不作答。
那样子就彷佛是在表示多说无益似的。非但如此,他脸上的表情就跟刚才──倒戈的事实明朗化前一模一样,没有改变。
「有人跟他开出条件,答应会帮他治好夭的病……我看就是这么-回事吧。」
所以景介语带不屑的替他回答。
『通连』这把宝刀,会把刀身所吸收的生命储藏在刀鞘里,再把生命转变成能量。停止成长的木春,就是试图使用那个『能量』让自己长大成人。
同理,同样身染铃鹿特有疾病的夭──说不定也可以利用『通连』来治愈肺病。至少,篠田当初应该就是这么听说,才以治好妻子的病为条件投靠到另一边的。
「你的眼光不错嘛。」
篠田揶揄似地挑眉,手拿手术刀,替衔在嘴边的香烟点火。
那个举动,就好似在说「就算被你说中了那又如何」一般。
「为什么?那种约定……那种条件……」
景介怒瞪。
「不用想也知道是骗人的吧!你以为她们真的会依约帮忙治好夭姊吗?就连夭姊的病能不能治好都不确定。然而……你却……!」
「唉‧你还是个小鬼哪,雾泽。」
「你说什么!」
「你说的那些,我怎么可能会不懂呢?」
篠田把才吸没几囗的烟捻熄在烟灰缸上。
「供子她们才没有帮夭治好病的意思。就算她们真的有那个意愿,『通连』的力量也不见得一定管用。这些我都心里有数。」
「那又为什么……」
「但我是人类,对方是铃鹿一族。你应该可以听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吧?」
篠田露出诡笑。
「而且,我只要跟她们连手,短时间内就不怕她们会把矛头转向我。对于杀死敌人绝不会手下留情的恐怖份子,和连敌人也杀不下手的天真小鬼在斗争……若以自身安全为优先考虑,要跟随哪一边才稳当,我想答案再明显也不过了。」
「……呜!」
景介哑然。
──我是人类,对方是铃鹿一族。
简言之篠田他……是以非常冷酷而且符合人性的思考逻辑在算计情势。
哪怕供子她们无心治好夭的疾病,哪怕那是破绽百出的陷阱──就是因为破绽百出,所以反而将计就计。佯装自己受骗仍不自知,并打算伺机夺走『通连』。况且,即便双方目的不同,但篠田实践目标的过程跟供子她们是一致的。要让刀鞘『小通连』充满力蛊,需要一族的性命。既然只有杀人这条路可走,他便下定决心帮忙杀害和自己立场不合的景介等人──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问题是你这么做,夭姊会高兴吗!就算真的可以治得好病,那个人也不会……」
「雾泽。」
这时──
景介的激动大叫忽然被篠田打断。
以平静但令人难以忽视,达观中隐藏着某种强韧信念的声音。
篠田说道:
「不要用你的价值观来衡量我们的夫妻关系,这句话要我说几次?你够了吧。」
他又抽出一根烟点火。
「夭怎么可能会高兴?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我的一意孤行……比起幸福,我更优先选择治好她的病。可是,夭接纳了我的想法。」
那样子彷佛不许有异议似的。
「爱-个人是要可以做出觉悟­­──要能接纳对方的-切。所以我做了觉悟,然后夭接纳了我的决定。我们的行动原理就是如此单纯。不过就是如此单纯罢了。」
振振有词的语气当中不见有半点动摇──
景介忽然想到。
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曾谈论到有关自己的感情。
篠田说他做好了觉悟。所以不只是背弃中立立场,甚至连下手行剌枯叶时他都没有展露出出一丝犹豫,甚至也没有迷惘。就算他曾经迷惘过,从做好觉牾的那-刻起,他应该也早就彻底扼杀犹豫的心了。
那个时候也是一样。见夭牺牲生命投入战斗,从他的言行举止瞧不出有任何担心,也跟景介说了一样的话。
可是。
即便重复的话又听了一遍,景介的想法仍没有改变。
不对。这样是不对的。
这才不是什么觉悟。不过只是一种偏执罢了──
「玲二郎先生。」
在咬牙切齿的景介身旁,枯叶喃喃地开囗了。
同时,景介的手指被一股柔软的感觉缠附住,意会到那是枯叶的手指后,他紧紧握住。然后,一如放下了不安般吁出一口气后──
「你大错特错了。」
枯叶她──明白地表示:

「爱一个人不是要做出觉悟,而是支持另一半的觉悟。
而且……爱一个人也不是盲目接纳另一半的一切。而是要时时不忘努力,让对方愿意接纳自己的-切才是。」
光明磊落的矜持配上不怒自威的气势,枯叶的态度流露出了她一贯的风格。
「奴家……希望自己是配得上景介的女人,也努力朝那个目标迈进。想必景介的心情也跟奴家一样,正因为彼此都怀有这样的心情,才能深爱对方。所以,一旦另一半做错了什么,就该主动提出纠正,不是吗?否则就失去相互扶持的意义了。」
……只是,跟以前的枯叶有显着的不同。
那光明磊落的矜持和不怒自威的气势不再是立基于本家次女这个立场,而是受到珍爱之人──景介和灰原两人──的支持所带来的自信,以及必须不负他们俩支持的意志使她如此的。
「所以请你别干傻事,玲二郎先生。为了治愈夭的宿疾而杀害奴家?即便因此得以长生,夭会活得心安快乐吗?莫非你以为,为了挽回妻子不惜夺走人命的那种男人……有资格得到夭的爱吗!」
这话恐怕并不单只是针对篠田,伺时也针对了自己的姊姊。
篠田和木春的所作所为极为类似。
为了心爱的人犯杀戒。为了心爱的人犯罪。
然而,如果他们的所作所为非出自爱人所愿,那么终究只是单方面的一厢棈愿。
纵使另-半完全不希望对方为自己做出这种事──
「把武器放到桌上吧,玲二郎先生。」
枯叶定睛瞪着重打成手术刀的『通连』碎片。
「现在悬崖勒马为时未晚。你一定能设法想出借口搪塞对方吧?对于供子她们,你只要继续欺骗下去即可。如果你肯住手,今天的事可以当作从没发生过。」
若是以前的枯叶,也许也不会说出这种充满人情味的话语。景介也踉着想附和枮叶的说词。
然而──
「……哼。」
枯叶的劝说──似乎未能打动篠田本人。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还真教我羡慕啊。枯叶,如果我年纪跟你们一样大的话,说不定早就泪流满面懊悔不已,把刀子丢到地上了也说不定呢。遗憾。真的是太遗憾了。」
「玲二郎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篠田自嘲似地撂下了这句话。
只见他从怀里掏出手机拨号。一会儿,疑似有人打开景介和枯叶身后的诊疗室房门进入,接着听到手机铃声逐渐接近。
「不会……吧。」
景介懊恼地咂嘴。
──早在确定篠田倒戈时,就该考虑到这个可能性的。
收到预告袭击的消息后,『圣』势必会加派人力防守医院,敌方-定也明白这个道理。在监视严密的状态下,将难以堂而皇之地入侵。即便篠田与夭成了繁荣派手中的棋子,也不代表繁荣派就会把他们俩当成同伴来信赖。
既然如此,她们会怎么做?
答案再明显也不过。-
只需要早早潜入医院埋伏,外头监视再怎么严密都不是问题──
「作战失败了呢,医生。」
「对呀,你作战失败了呢,医生。」
异口同声地说话,长得-模-样的两张脸。
短版和服上头的图案是血花和飞蛾。
「不过还好失败了,因为我们摩拳擦掌很久,老早想大开杀戒了。你说对不对,血沙?」
「是呀。偷偷摸摸地躲起来一点都不适合我们嘛,血香。」
留着左右对称发型的『此花』双胞胎姊妹,带着天真烂漫的邪恶气息露出微笑
「那么。」
左边的少女把停止铃响的手机丢到了地上。
「那么。」
与此同时,两人一同拿出了武器。
一人用右手握持,另一人用左手握持。那是两端各有握柄,弧线柔和,外形貌似处刑锯的武器──藏物『阴咬』。虽然之前交手时一度被景介等人夺走,后来随着棺奈和『黑暗墓穴』都投奔到对面阵营之故,再次重回两人的手中。
「枯叶姊姊,好久不见。血香来当你的对手。」
「好久不见,枯叶姊姊。血沙也当你的对手。」

双胞胎使枯叶和景介被迫采取迎战态势。
隐隐约约,可以看见篠田在后面发出厌世的叹息。



槛江并未针对夭动手攻击自己的理由多做思考。有可能是因为事出突然使她措手不及,也有可能是状况发生的瞬间内心使接受了事实也说不定。只不过,槛江固然没感到震惊困惑与失望,但也不代表她早预料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呜!」
槛江能躲过第-击完全是侥幸。
夭挥出了使劲蛮力的一拳。她的行动模式,就只是放任蛮力向外散发而已。槛江身后的墙壁被她打穿了洞,墙上布满了形同蜘蛛网般的裂痕。即便是铃鹿,以赤手空拳打破墙壁拳头的皮肤和骨头也不可能会安然无恙,夭却完全不顾自己身体的安全。
不对──应该说那样的理性已经被缠在她手腕上的『轮回人狼』给夺走了。
槛江拿起挂在墙上的『攫食玉藻』,试图和夭拉开距离。那是夭击出第一拳后的第二波攻防。关键在能否抢在对手袭来前将刀拔出。
以结论而言,槛江褕了。
槛江的武器还来不及出鞘,夭便回身使出正踢。尽管槛江勉强以『攫食玉藻』充当护具挡下那一腿,娇小的身子依然被一脚往后踢飞,破门跌到走廊。槛江并非不想抵抗那股冲击,纯粹是夭的力量太过惊人。
夭旋即展开追击,丝毫不给槛江重整态势的机会。
她彷佛成了一头野兽。全身有如弹簧般纵身扑向槛江的夭骑乘在她的身上,并且顺势以掌心轰击槛江的颜面。
槛江急忙撇头,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轰击。但「哔叽」的诡异声响仍随着炙热的冲击震撼了她的脑部。原来那是左耳被夭的小指割开,以及那根小指折断的声响。
槛江伸出手,试图挥开夭那打进了合成木地板里面的右手。
不料,这时槛江却被夭空出来的左手抓住手腕,握力之大,让她的骨头和肌肉都鴽难以承受。
「……啊……」
即便槛江的喉咙挤出了痛苦的悲鸣,也不可能解除令夭失去理智的咒缚。不一会儿,夭捏碎了槛江的手腕。或许是连神经也被破坏的关系,槛江的五指失去了知觉。
再这样下去势必难逃一死,槛江心想。
向她提出警告的是理性,而非恐惧。
过去始终过着扼杀自身感情的槛江并不擅表露情感。唯有跟雾泽景介相关的人事物能使她感知一般人的喜怒哀乐,面对其它方面的事物时──纵使攸关自身的生死──槛江的感情仍未臻发达。
讽刺的是,这样的缺陷在这样的场合却幸运地发挥了功效。
槛江冷静沉着地屏住呼吸,把膝盖伸进夭的下腹部,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上一顶。以巴投的要领让夭的身体浮空后,槛江就地侧滚翻身。顺势勉强拔出『攫食玉藻』。
但她的手腕仍被夭拉住不放,而且槛江的身体也使不出足以击飞夭的力量。
所以她朝虚空挥下出鞘的白刃。
那是只藉由翻转手腕所使出的小幅度斩击,但这已足够。刀锋不仅跨越了空间,甚至连轨迹也转弯,出现在夭的手腕正上方,直接切断。
「……嘎!」
夭所发出的那一声如野兽般的惨叫,就跟先前的槛江-样,纯粹只是反射动作吗?
槛江推开夭向后弓起身子,摆脱束缚。
她从地上爬起,向后退开一大步拉开距离。拔开夭那只仍紧抓着自己手腕不放的手掌‧丢在地上,一边治疗粉碎的骨头和四分五裂的神经,一边盘算。
──我该怎么做呢?
不过,她的心思所围绕的并非自己目前身处的困境,而是景介的问题。
照这情况看来,夭似乎是倒戈加入了木春那帮人,对此槛江没有任何感想。问题在于景介和枯叶很有可能也遭受到了攻击。虽然不晓得幕后主使者是谁,不过供子或那对双胞胎,甚至是步摘都很有可能已经闯入医院了。
要回诊疗室保护景介他们吗?不行。会把夭也给引了过去。
既然如此,自己还是留在这里牵制她吧。
槛江吸气,吐出。
一边掌握双方的距离,一边注视站起来的夭。
槛江隐约有些后梅,刚才应该选择斩断缠了『轮回人狼』的那只手腕才对。照理说如此一来应该能使夭恢复理智。不过,毕竟槛江最近才正式开始接触实战,因此在瞬间判断上还没办法做出精准的决定。
已经过去的事再怎么懊悔也于事无补。况且,既然还有这个方法,现在实行也未尝不可。
总之,从夭的身上斩除『轮回人狼』是打赢这场仗的唯一方法。
褴江摆出架式。
我应该办得到才对。夭纵然拥有一身惊人怪力,可是只能赤手空拳进行肉搏,相形之下,能从远距离攻击的『攫食玉藻』占尽优势。
然而──槛江的如意算盘却在下个瞬间被彻底粉碎。
就在她举刀准备朝夭挥下的瞬间,原先如幽灵般伫立在那儿的夭忽然从她的视野消失。
「咦……」
就连槛江也不禁愕然地叫出声。
同时,夭出现在槛江的面前。
由静转动的切换发生在剎那间。她的行动凌驾了槛江反射神经的速度。
下一刻──槛江的腹部受到重击。
冲击之强宛如遭到炮弹直击般。
「嗄、啊……啊!」
内脏溃散了,肋骨碎了,甚至连脊椎也折断了。
槛江的身子被往后方击飞整整五公尺,猛烈冲撞了医院走廊的墙壁,最后惨兮兮地倒地不起。
虽然知道自己跟刚才-样遭受蛮力痛殴,不过比那更教人担心的是,身体完全不听使唤。身子爬不起来,夹杂着呕吐物的血水从口中漫流而出,阻塞了呼吸;不仅如此,下半身还彻底失去了知觉。手还握得住『攫食玉藻』已近乎奇迹,但这样的奇迹在目前这个状态却是发挥不了用处。
夭逐步走近。她身形驼背,两只手无力地下垂。
左手手腕以下被斩断,右手则是骨头剌出手掌,血流如注。虽然她的手臂被和服的袖子遮住无法看见,不过八成也是受到复杂性骨折的重伤。
但她看起来似乎完全不觉得疼痛。双眼空洞无祌,脸色惨白,唯独嘴唇微微扭曲着。彷佛是在微笑一样。
──我得快点治疗伤势。
槛江拼命让意识分散到全身。可是即便是铃鹿,也不可能在瞬间治疗好破裂的内脏、粉碎的肋骨还有折断的脊椎。
夭在倒地不起的槛江面前停下了脚步。
噗。
一如在踢皮球般,夭的脚趾深深陷入了槛江的侧腹。
槛江的身体往正上方整整浮起五十公分。
「嗄……啊。」
夭蛮横地揪起了槛江的领子。断得千疮百孔的手指依然充满了压倒性的力量。只见她抓着槛江狠狠往墙壁一砸,锁骨应声而断。这一击也使槛江再也无力握住『攫食玉藻』。锵啷一声,她最后的反击希望──『攫食玉藻』掉到了合成木质地板上。
被拉离墙壁的槛江吃了一记侧踢。
倒地的瞬间,夭提脚往她踩去。这回受创的部位是大腿,只见腿部折成奇怪的形状。槛江早已感觉不到什么痛楚。但肉体受到破坏的恶心不舒服感觉仍教她害怕得全身起鸡皮疙瘩。
此时的她已如汪洋中的一艘破船。
无力反抗,只能一再受到翻弄──
夭的疯狂暴力开始残忍地蹂躏槛江的身体。



如景介预料,双胞胎把火力全集中在枯叶一人身上。
她们俩瞧也不瞧景介一眼。应该是有接到绝不可伤害景介的命令吧。但这也给了景介大好机会,或许这就是突破僵局的关键。所以景介把『贺美良之枝』插在地板上,集中意识准备从后偷袭双胞胎。
然而──下一秒发生在景介身上的现象,令本人也大吃一惊。
侵蚀地板的意识无预警地停住了。
无法成功支配。换句话说,地板没有如景介所愿隆起。
接着,一股热意从腹部深处往上涌出。脑袋一阵头晕目昡,胃部像是要干呕一样开始蠕动,景介不禁用手捂住了嘴巴。
「……咕……!」
这是怎么回事──?
景介原以为这不舒服的感觉是『贺美良之枝』故障所造成。不过,藏物当然不可能没来由地失去作用。原因是出在别的地方──说穿了就是景介身上。
「难道说……」
直到这时,景介才发现全身笼罩着一股抗拒感。
不可以,我不要──无关乎理性,内心在如此吶喊着。而且身体无意识地顺应了内心的懦弱,导致他发挥不出『贺美良之枝』的力量。
不可以。不可以再犯下杀人的过错。
我不要,我不要再经历这种痛苦的经验。
景介当然完全没有想要杀害双胞胎姊妹的念头。他只是想让地板伸出几根枝条牵制她们而已,只是想利用背后攻击妨碍行动而已。他没有想杀人,可是却──
那一睌的记忆又缓缓浮现。
冲动地用树根刺穿秋津依纱子时的记忆。
她因此变成一动也不动的尸体时的记忆。
喉咙不受控制发出尖叫时的记忆。
脑袋因罪恶感和懊悔而天旋地转,彷佛身上沾染了从她那被刺得肚破肠流的肚子里所淌出的鲜血的味道般──那是一股令人嫌恶的感情。
本以为自己已走出了阴影。本以为自己做好了再战一次的决心。
然而,一旦真的上了战场,如影像倒带般的抗拒感便开始攻击自己。与本身的意志无关,恐惧剥夺了行动的能力,一如诅咒一样。
秋津依纱子在临终之际说过这样的话:
──这么一来,你就是属于我的了。
「妈……的……!」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就算想法再怎么豁达,身体的记忆还是无法抹灭。不仅无法忘记,潜意识甚至还抗拒克服那个心理障碍。只听见潜意识在喊道:我不想再承担,我不想再承担那样的感受了。
眼前,枯叶靠『白银魉牙』勉强跟双胞胎姊妹战得难分难舍。双胞胎不但占了二打一的人数优势,而且两人配合的默契还十分完美,即便是外行人也看得出来。景介不能再做壁上观。可是身体就是不听使唤。
「欸,大哥哥。」
这时──瞧景介咬牙切齿地在旁观战,双胞胎的其中-人突然脱离战斗,朝他走去。
「景介!」
枯叶大喊一声准备赶来,却受到另一名少女的拦阻。
头发绑在右半边,不知是血沙或血香的少女说道:
「被供子姊姊说中了……就算大哥哥有来,大概也发挥不了战力、可以放着不用管他。」
「……什么?」
──供子她这么说?
「原因是你杀了依纱子姊姊的关系对吧?不过我不懂耶。杀了一个人后就失去了战斗的能力,太奇怪了。」
「给我闭嘴……死小鬼。」
「就算你骂我死小鬼,血沙香也不可以生气。因为人家吩咐我绝不许对大哥哥你动手。放心,我不会对你怎样的。」
少女露出阴笑,轻抚景介的脸庞,然后转头面向枯叶。
「而且血沙香现在正忙着跟枯叶姊姊玩游戏呢!」
「别把决斗当儿戏!」
枯叶厉声大喝,但双胞胎姊妹仍兀自呀呀尖叫,到处奔窜。
形状不定的处刑刀劈开龙卷风。曲折的刀锋和真空旋风正面互击。枯叶以风为武器,承受时而从两侧时而从上下两方、又或同时从正面杀来的攻击。虽然一开始还战得虎虎生风,但随后慢慢地陷入被动‧攻击次数减少,逐渐偏向守势。
「搞什么……东西啊!」
景介握拳殴打颤抖发软的脚。要说恐怖的话,失去枯叶才是最可怕的结果,为什么自己就是无法战斗?既然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在自己面前,那更应该要挺身而战才是──但秋津依纱子的诅咒却偏偏像看不见的透明冰块般,冻结了景介的身体。
「瞧你那窝囊的样子,雾泽。」
在房间一角冷眼旁观战局的篠田向景介投以侮蔑的视线。
「半调子的觉悟造就你现在的模样。只要扼杀掉自己的心,哪里还有什么痛苦和恐惧?连这么简单的事也办不到的家伙,真以为自己可以阻止我们夫妻……阻止她们那帮人吗?」
「你给我……闭嘴。」
杀掉自己的心?开什么玩笑。要是真这么做的话──那就等于低头认同了槛江、通夜子以及眼前篠田一直以来的生存方式,景介过去始终对他们的生存之道抱持否定的态度。
就算以这种心态帮助枯叶,她也不可能高兴。
如果不能以够格和枯叶并肩作战的觉悟站上前线,一切都会娈成谎言。
景介很清楚。所以自己一定要设法克服眼前这道难关。理智上十分明白这个道理。
景介忍住了作呕欲吐的胃抽搐。
为拒绝战斗的身体打气。
再试试吧,岂能失败一次就轻言放弃。
──住手。
但脑子里还是响起了抗拒的声音。
──我劝你还是别出手比较好。
回过神来,那个声音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是秋津依纱子那令人恨得牙痒痒的清亮嗓音。
──因为雾泽同学你一定又会杀人的──
「给我闭嘴,秋津!」
不如拿『贺美良之枝』刺伤自己,或许就能操控自己行动了。
就在景介灵机一动,自暴自弃地准备实践这个想法时──
「……真是的。」
背后出入口一带传来了一声叹息。
「你在做什么呀?景介哥哥。」
「咦……」
景介转头回望身后。双胞胎也火速拉开和枯叶的距离,注视这个方向。
然后,在众人的注目之下──
随着一个失望中又带有担忧──
「如果身体动不了,好歹出张嘴骂回去吧……不然你脖子上面那颗脑袋究竟是为何存在的啊?」
可是却又显得呛辣无比的稚嫩嗓音──
「你当我这颗头存在的价值就只是为了出张嘴骂人吗……」
「啊,我都忘了,其实还会耍耍嘴皮子嘛。没说清楚真是抱歉。」
型羽──缓缓走进了诊疗室。
型羽瞅了转头的景介一眼,接着把视线依序转向枯叶和双胞胎姊妹,最后停留在篠田身上。
她的眼神随着映入眼帘的人物的改娈,渐渐变得锐利。
「……你怎么会出现?」
景介询问。明明还没跟砂姬连络,她如何知道院内发生状况?
「先跟你说声抱歉,景介哥哥。」
型羽看也不着景介,一副丝毫不感到愧疚的模样回答道:
「我们事先在景介哥哥的衣服里夹藏了窃听器……毕竟情况变化莫测,为求慎重起见只好出此下策。」
「啥?……咦?」
景介慌忙东张西望地检查身体。与其说找不到窃听器,不如说完全不知道自己何时被装了那种东西。
「顺道一提,是找提议这么做的。」
「你喔……」
简言之,型羽考虑到先发部队有可能因突发因素而失去联络,所以才在景介身上安装窃听器,好实时掌握院内所发生的情况。
这么说来,景介都忘了。
这家伙怀有铃鹿一族……应该说,她怀有一般小孩都有的疑心病和坏心眼。
看来她似乎是觉得欺敌前得必先欺骗自己人。
「不过,就结果而言确实是因此得救……吗。」
「好了。」
型羽撇下景介,「锵」一声亮出双手的铁爪。
她瞪着双胞胎,如猛兽般露出尖牙。
「被甜言蜜语骗得团团转的笨蛋大人留待稍后再处理。你们这两个善恶不分的白痴双胞胎,尽管放马过来吧。竟敢做出企图伤害枯叶姊姊的不敬行为……本家守护役『札』让你们尝尝教训!」
型羽矮小的个子充满腾腾杀气。

-如在呼应她的喊话般,枯叶也稍稍沉低身子。
「嘻嘻,状况变得有趣了耶,血沙。」
「对呀,血香……开始有趣起来了喔。」
双胞胎随着冷笑重新端起『阴咬』,和型羽、枯叶两人对峙。

5

槛江还能勉强保有朦胧的视线,或许是因为痛觉钝化了的关系。
话虽如此,她现在的气力也不足以治疗持续恶化的伤势。她现在能做的,只有拚命思考该如何挣扎反抗。
所以,对于从旁边传来的大叫,槛江完全来不及反应。
「右脚!撕裂咬碎吧,吽形!」
同时也没能对于紧接着响起的、如同狗在嚎叫般的刺耳声响做出反应。
那声音传进了耳里。瞬间──槛江被夭倒吊起来的身体突然摔到了地上。
正确而言,是把槛江身体提在半空中的夭因右小腿下半部被切断,导致体髓失去平衡,连同槛江一起跌倒。槛江也没有幸免于难,同样的部位也断掉了。不通,因为脊椎骨断掉脊髓受损的缘故,所以她并不觉得痛。
「……该死!」
声音的主人──木阴野枣火速往两人直奔而去。背着无箭之弓『阿形之琴』、头戴耳机的模样虽然显得有些不协调,不过她的表情十分严肃认真。
枣竭尽全力把夭踹开,同时抱起槛江,把掉在地上的右脚和『攫食玉藻』一并捡起,往后方跳跃。「没想到她连掉在地上的东西也会帮忙捡,还真是体贴。」槛江以模糊不清的意识思考着这种无聊小事的同时,脸颊遭到来回掴打。
「槛江学姊,你还好吗!?」
枣拿下耳机往地上一丢,对着槛江大喊:
「对不起,我把你的脚也……我也是不得已的。」
「我、还好。」
嘴角汩汩流血的槛江挤出声音回答。
「小心、她……」
槛江指着三公尺外的夭。
枞使失去了右脚和左手,她仍未摆脱『轮回人狼』的疯狂恢复理智。
只见她敞开了和服的衣襟和下摆,摆出四肢着地的姿势,作势扑向木阴野和槛江。
枣虽然前来助阵,但危机尚未解除。槛江也很想尽快治好伤势,让自己恢复战斗的能力。无奈她身受的是随时有可能失去意识的重伤。目前顶多只能把维持生命所需的内脏修复到堪用的程度,之后必须仰赖补充营养或充足睡眠的方式来帮助体力恢复。
关于战斗方面,枣也跟槛江一样,几乎可说是外行人。面对攻击力凌驾了骁勇善战的铃鹿一族的夭,究竟能撑多久还是个问题。
不过,枣的情绪显得异常冷静。
「夭姊,为什么……」
枣定晴注视着夭那惨不忍睹的模样,紧抿嘴唇。
那样子丝毫不像有察觉到危险在逼近似的。
「别开玩笑了。这样的你……」
最后,她别过了噙着泪水的眼睛。
「枣……」
──现在不是说那种话的时候了。
枣默默地向想要开囗如此说道的槛江摇头。
「不用担心。」
与此同时,夭纵身一跃。
整个身体朝枣和槛江撗冲猛撞过来,那个举动已经形同野兽。
但枣还是面不改色,就像在后悔-样喃喃自语这。
「早知如此……当初应该让槛江学姊把这东西带在身上的。」
她把从怀里拿出的东西举到夭的面前。
一颗圆圆的──大小约莫跟网球一样的黑色珠子。
槛江两眼圆睁。
那是以前秋津依纱子所使用、能展开刀枪不入结界的藏物。
「……『七涂曲』。」
嗡。
夭的身体被无形的障壁挡在外头,反弹回去。
不知是因为冲撞的劲道太猛,或者她没能设法化解冲击。夭在走廊上滚了将近五公尺,直到力道消失才停止不动。
「我本来也不想使用这种朿西,因为带给我的印象太糟了。」
枣露出有些空虚的笑容,不过还是维持锐力的眼祌紧盯着夭。
「可是现在的我们已经顾不了面子问题了呢。」
「枣……」
终于找到胜算了。
槛江松了-囗气,拉拉枣的袖子说:
「夭的右手。把『轮回人狼』切……掉。」
「……我知道了。」
枣有如下定决心般站了起来。
她捡起耳机,手拿『阿形之琴』,摆出攻击架势。
「槛江学姊,你能把耳朵塞起来吗?不好意思,我的功力还不如我妈那么炉火纯青……」
「没问题。」
槛江还留有足以捂好耳朵的力量。
照木阴野说的捂住耳朵后,枣将不存在的箭架在弓上,深吸一囗气,喃喃嘟囔着。虽然捂住耳朵的槛江听不见她的声音,不过她肯定是这么说的吧。
──右手,撕裂咬碎吧,吽形。

钻过指缝隐约传入耳中的藏物鸣声,令槛江的右手隐隐作痛。
与此同时,只见准备再次发动攻击的夭右手腕被猛然扯断
『轮回人狼』──拥有非人怪物狼人之力的咒缚终于和她分离。
夭像断线的人偶般当场倒地不起。



「纵向挥下的『阴咬』刀刃弯曲,作势要箍住型羽的头部。
枯叶眼明手快,利用『白银魉牙』的疾风滑开『阴咬』的轨迹。
双胞胎姊妹的另一人趁机偷袭,朝枯叶的脚挥刀横劈。型羽机警地对准她的手腕一踢,使她挥了空。枯叶和型羽一边闪躲双胞胎合作无间的凌厉攻势,同时展现出了不让她们专美于前的搭配默契。
令人目不暇给的攻防,令景介焦虑不安地张大眼睛紧盯着不放。
既然战况演变成二打二,我便没有出手的理由了──景介很气愤自己的脑海里竟浮现了这样的念头。当然,就某方面而言这是事实没错,即使景介在这状况下介入战局,枯叶和型羽恐怕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看。就算她们不会当下发作,依铃鹿那偏好堂堂正正对决的个性,心底应该会产生厌恶感吧。
不过,这样的念头不过只是方便的借口。
无论理由为何,自己无力再战都是无庸置疑的事实。更别提自己已经被秋津依纱子椌制得死死的了。
双脚直到现在依然微微颤抖个不停,景介感到害怕。不是怕投身战斗,而是怕自己有可能又夺走谁的性命,还有害怕自己要背负人命和杀人的罪恶。
枯叶和型羽渐浙在战斗取得上风。双方都有『不可致敌于死』的限制,双胞胎姊妹可能对此还不习惯,觉得绑手绑脚吧。
──照这样下去应该是不会输了。
安心感在胸口蔓延的同时,一种对那宽心的感觉感到厌恶的念头随之浮现,心情复杂的景介抿起嘴唇,忽闻手机铃声响起。
「……咦?」
似乎不是景介的幻听,场上交战的双方不约而同停止打斗。进一步地说,是双胞胎停止对枯叶俩发动攻击,退到了窗边。
铃声跟之前一样──换句话说……
「是~我是血香。」
双胞胎其中一人从怀里掏出手机接听。
「呜……别开玩笑了!」
敌人彷佛目中无人般,不把战况放在眼里的行径,让型羽愤而大骂。只不过依这小鬼的性格,会这么气愤很有可能是因为打得正火热的战斗突然遭到中断的缘故。
「……慢着,型羽。」
枯叶不改严肃的表情,制止了激动的型羽、
「情况不对劲。」景介也有同样的感觉,总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当双胞胎的手机铃响时──不对,打从双胞胎现身在此的那一刻起,气氛就弥漫着一种不自然。
那个不自然的地方到底是什么?在景介思考的期间,电话的交谈也持续在进行
「嗯,我们这边失败了。眱?好……了解了。」
对话的过程十分简短,双胞胎的其中一人──血香从头到尾没有提到任何可供人推断内容的字眼,迅速地结束通话。只见她说了句「回头见」后便挂断电话,把手机收回怀里。
「……很遗憾。」
她重新朝向枯叶等人,脸上堆满笑容。
「对呀,好遣憾喔,血香。」
没讲到电话的血沙也随声附和,宛如她早就知道通话内容似的。
「有什么……好遗憾的?」
「撒退了。」
「撤退喔。」
双胞胎向一脸错愕的型羽如此回答后,以『阴咬』用力砸破诊疗室的窗户。连同百叶窗也被破坏得支离破碎。那震耳的声响令所有人绷起紧张的表情。
「虽然还满有趣的,不过血沙香觉得不是很过瘾呢。对不对,血沙?」
「对呀,血香。真希望下次可以使出真本事杀个你死我活。」
两人踩在窗框上说道,那语气彷佛在说刚才的交手只是随便玩玩一样。
不自然的感觉在此刻一囗气爆发出来。
「……喂,等一下。」
太诡异了。
追根究柢──这些家伙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发下豪浯要袭击医院,藉此诱出了景介等人。但其实是设下圈套,企图藉篠田暗杀枯叶。到这为止都还好。没有不自然之处。
可是,为什么篠田暗杀失败之后,双胞胎会在此出现?如果篠田对供子她们来说只是失去利用价值就可丢掉的弃子,那何必早早侵入医院躲起来?大可丢着他不管,成功算赚到,失败也没有损失。就算是避免篠田变节所以才派人监视,也没有特地现身开战的意义。
当然,倘若她们的计划是借双胞胎之手打败枯叶,再以篠田的『通连』补以致命一击的话,情况就又另当别论。但观察她们刚才的打斗状况,看起来反而是娱乐的成分占了一半。之前受到「这对双胞胎个性就是这样」的先入为主观念影响,所以没有引以为意,可是现在她们毫不恋栈地打算撤退,表示事情并不如原先所想的单纯。莫非她们另有其它目的──
「……!」
──难道说。
景介脸色大变。他想到了。
看到景介的反应后,血香语气调皮地开囗说道:
「掰掰啰,大哥哥。」
「等……!」
景介还来不及制止。
双胞胎从窗口一跃而下,转眼间就溜得不见踪影。
「到……到底是怎么了?她们两个上哪去?」
型羽错愕不已,但景介已经无心再理会双胞胎的问题。
如果自己的预测是正确的话,现在这个时候……
「喂!篠田!」
景介急忙转头寻找他的身影不知他是否发现了这个事实,想利用铃鹿-族不成,结果却……不,结果也正如他所料──自己反而成了受人利用的棋子。
「现在马上……」
景介语声未了,赫然愣住。
枯叶和型羽也愕然地环视四周。

他是何时消失的?
诊疗室四处不见篠田玲二郎的身影。



另一方面,稍早前。
当枯叶、型羽和双胞胎姊妹打得如火如荼时──
『轮回人狼』被切离的夭瘫倒在地,和枣之间的战斗胜负已分。

枣把耳机挂在脖子上,把『阿形之琴』放在脚边后,牢牢地抿起了嘴唇。
篠田玲二郎和夭倒戈加入木春阵营的事实使她深受打击。一想到玲二郎明知那是用花言巧语包装好的陷阱,仍横心接受的心情,她就难过得无法自持。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想办法处置这两个身受重伤的伤者。
槛江虽然遍体鳞伤,不过她仍保有意识,伤势应该也不至于危及性命。跟其它铃鹿一样,只要回去之后透过食补或打点滴的方式好好补充营养,然后再充分睡眠休息就能恢复健康。
问题反倒在夭的身上。她失去了双手和右脚,肢体散落在走廊各处,而且失去意识。她本来就身染肺病,再加上使用了『轮回人狼』所造成的伤害,肯定侵蚀了她的身体与寿命。
──为什么……要这么做?
透过装在景介身上的窃听器,玲二郎的话也传进了枣的耳里,可是枣完全无法接受他的说法。玲二郎说,他是为了治好夭的病才加入木春的阵营。可是,响应丈夫心情的夭,却又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背叛族人,让性命受到危险威胁,把心和身体糟蹋得体无完肤。这样的话──根本不是正确实现目的的手段。
以压抑感情的方式强迫自己,冥顽不灵地相信这么做是在为对方付出,这样岂不是跟之前的通夜子一样吗?
「槛江学姊。」
心烦的枣转头向背后询问。
「你的身体还可以吗?」
「嗯,不打紧。」
「抱歉,我先去看夭姊的情况。」
总之,先把她带到玲二郎的身旁再说。这副凄惨的模样应该能对那个愚蠢的大人造成当头棒喝的效果才是。如杲这样还执迷不悟,表示那家伙没有资格当夭的丈夫。
枣解除『七涂曲』,朝夭迈出步伐。
「……呜。」
夭发出了轻微的呻吟。意识似乎正在慢慢恢复。
看来身体的消耗似乎比想象中小。太好了。
如此心想的枣放心地松了口气,然而──
一如早在等候这一刻的到来般,只见走廊上其中一间病房的房门缓缓打了开来。
「咯咯……可惜啊。」

随着一个阴险、而且宛如讥笑般的独特冷笑声──
「怎么……会……」
从房门里出现的,是一个身穿制服、把一头长发绑成两条马尾的少女,以及……
「辛苦了。我对你们表示赞许,枣、槛江。」
浑身散发出一股和稚气面孔不合的威严,长相和枯叶十分祌似的和服少女。
「怎么可能……」
枣停下脚步。
供子和木春。
为什么她们会在这出现──想到这,枣这才惊觉……
既然那对双胞胎一开始就混进医院躲着,这也就表示她们两人同样也很有可能预先在医院里埋伏。事先就该注意到这个可能性,并且提起戒心的。
「呜……!」

枣立刻摆出架势。从怀里拿出『七涂曲』。
然而,两人出现的地点非常不妙,正好就在倒地的夭前方。相对地,枣和夭则相离约有四、五公尺之远。
供子双手拿着『捕子车』,早早进入备战态势。木春也是在走出病房的同时,便毫不迟疑地拿出离鞘的『通连』抵着夭的脖子。
她们的行动一气呵成,枣完全措手不及。
这情况怎么看都没有胜算。
双方距离够近,不是没办法在瞬间拉近。只不过,自己的身后有遍体鳞伤的槛江。
「劝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啊,枣。」
或许是察知了枣心中的盘算,供子撇起嘴角揶揄道:
「不过,对我们来说,你想轻举妄动也无所谓就是了。因为死的是谁,端看你怎么行动而已。咯咯……你想怎么做?要牺牲槛江来救夭吗?还是待在那里保护槛江,然后对夭见死不救?不管你做什么选择,我们都不介意喔。」
供子说得一点也没错,也因此,听在枣的耳里形同残酷的宣告。
『七涂曲』的结界最远只能覆盖到半径两公尺的范围。换句话说,不管怎么努力,她都不可能同时保护槛江和夭两人。
她开始后悔自己刚才那无意识的举动。
如果没有把『阿形之琴』放在地上,而且持续戴着耳机的话,就能对供子她们发动攻击,虽然也会伤及槛江和夭,至少有突破困境的机会。
不过已经太迟了。木春现在只需眨眼工夫便可刺穿夭的咽喉。
只因战斗结束便随手抛下武器,这是多么愚不可及的行为。
如果换作是母亲的话,绝对不会犯下这么天真的错误──
「……呜。」
这时──
倒在地上的夭又再次发出呻吟。她恢复了意识。
只见她缓缓抬起头,隐隐睁开眼帘。
「夭姊!」
枣情不自禁地大喊﹒就像在哀求什么似的。
「求求你,快点逃吧!」
「枣……?」
夭眨了眨迷蒙的双眼。
发现有刀抵住自己的脖子后,她微微向上扬起视线。
「木春大人……供子。」
木春仅向她使了个眼色﹒然后如国王般露出趾高气扬的笑容。
「很遗憾,我现在要杀了你。」
俨然──像是在跟部下宣判死刑般。
「是吗……」
夭已经连抵抗的气力都失去了。
「不行!求求你住手!」
枣苦苦哀求。
她痛恨自己的无力,另一方面又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只能激动大喊。
不过,一如在劝枣打消念头般,夭以一副感觉随时可能再度失去意识的铁青脸色──向她露出了微笑。
「没关系的……枣。」
「夭姊……?」
「我已经……死而无憾了。因为我为了那个人投身战斗,像我这种人……原本只是个负担的我……最后终于得以与他一起奋战。」
那个笑容──
不是代表她接受了命运,不是后悔,也不是觉悟。
而是安详中带有恬淡的笑。
她的笑容十分满足。
「……为什么?」
枣想不透,无法理解。
为什么她能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配合丈夫,伤害自己的身体,变得满身疮痍,最后还将死在他人刀下。可是为什么她──看起来那么满足呢?
夭一副呼吸困难的模样,把视线转向木春。
「能请您……答应我吗?在杀了我之后……」
然后又依序把视线投向枣和槛江。
──这个人该不会……
来到了生死关头,还在替别人担心生命安危?
「好。」
一如在向她致敬般,木春展现出磊磊落落的态度。
「我答应你放过她们一马。」
「真……的?」
「我以铃鹿首领的尊严发誓……当然,只限此时此刻。」
「是吗……这样就足够了,谢谢您。」
夭阖上眼睛。
枣放声尖叫。不知不觉间,她拉开了喉咙嘶喊。就连她也不知道自己喊了些什么,纯粹只是希望眼前这一幕可以停止。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发生。泪水模糊了她的视野。心中有一股巴不得冲上前去的冲动。但最后的一丝理性──轻举妄动会害死槛江的事实使她踩住了剎车。

「你有遗言吗?」
木春问。
「没有。」
夭回答。

枣的哀号没有传进那两人的心坎。
『通连』一举刺穿篠田夭的头部,无情地吸取了她那奄奄一息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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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黄泉路灯笼

1

杀死了夭后,供子等人火速从医院撤离。
供子招回负责牵制枯叶等人的双胞胎姊妹,四人光明正大地从玄关离开。
一如凯旋而归般,把『圣』雇来守在四周监视的佣兵给吓得魂飞魄散。
木春领头,供子随侍在旁,血沙与血香则退居三步之后。
担纲警备的都是些虎背熊腰的壮汉,但年纪轻轻的少女们却有如入无人之境般,无视在远方监视的他们大摇大摆地移动。
此时,忽有一人现身在她们的面前。
「……哦。」
木春伫足。
她没有散发杀气与敌意,只是带着怀念的心情面露微笑。
「好久没见了,『圣』。」
「没想到我们会以这样的形式重逢,木春。」
与她对峙的砂姬则面有愤恨。
和木春不同,砂姬的语气中带着谴责般的敌意以及一丝的怜悯。
「看来似乎让你称心如意了。」
「发生什么事你都知道了?」
木春不改脸上的微笑。
「我只有监听到诊疗室的声音。不过发生了什么事,我大致都想象得到。」
砂姬愤恨地啐了一声,继续说道:
「我承认我们输得一败涂地。亏你想得出这么狡猾的计谋。简直跟人类没两样。」
即使被砂姬奚落,木春仍面不改色。
「你看我都这副模样了。我跟一般的铃鹿不同,没什么力量。好歹脑筋得灵光一点。」
木春的声音显得理直气壮,和那听似在自我解嘲的内容一点都不相衬。
「力量姑且不论,你的身手跟其它人相比,我想应该也没有比较逊色吧。」
砂姬皱眉嗤道。
然后,只见她双眼冷冷一眨,以强硬的语气询问:
「……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应该是我们要问你的问题吧?」
木春微微耸起肩膀。
「砂姬,你想怎么做?你打算现在受死吗?还是说……不。」
木春一如茅塞顿开般,突然点点头。
「我都忘了你是『圣』哪。等一切结束之后,如果活下来的那方是我们,到时你会判断铃鹿将亡,乖乖献上自己的项上人头……我猜这就是你的决定吧?」
「天晓得,谁知道呢?我好歹也是铃鹿,也不是没有可能提起武器跟你们决一生死。」
「放弃那个念头吧。」
听了砂姬的话,木春摇摇头。
「我劝你还是好好保护肚里的婴儿,直到断气为止吧。」
「你……!」
砂姬讶异地猛然睁大双眼。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别把我跟枯叶那种货色混为一谈了.我可是首领,发生了这么严重的大事,像你这般实力的人却没有亲上火线,除了有孕在身外没有其它理由了……况且,从脸就可以看出一个人是不是有身孕。」
「……真是教人不快。单论器量的话,铃鹿历史里有你这般程度的,说是屈指可数也不为过。」
尊敬,遗憾,失落。
砂姬以五味杂陈的表情看了眼前的少女。
十岁左右的稚气外貌,十八岁的身体,远胜外在年龄的威严和水准。
若非有病在身,她势必是人人敬重的首领。
「不过以我个人的立场,实在不想再继续浪费时间。我也厌烦耍诡计阴谋了,坦白说这只有麻烦而已。呵呵……就这方面来说,我果然也有铃鹿的样子。」
「这是什么意思?」
「供子。」
木春没有正面回答砂姬的问题,而是唤了守在一旁的供子。
她默默不语地递出了一张纸来。
砂姬一脸嫌恶地收下。
「把它交给枯叶吧。上头注明了时间与地点。」
「……你说什么?」
闻言,砂姬露出了惊愕与困惑的表情。
「我会派人到那里带枯叶她们到『迷途之家』。我不想再玩勾心斗角的游戏了,尽管正面放马过来吧,我们也会拿出铃鹿的风范,堂堂正正地迎击。」
「你以为你说的话还有几分可信的价值?」
「相不相信是你们的自由。但,要是枯叶明天避而不见,也休怪我们不择手段。到时我们将使尽千方百计把你们逼入绝境,一个一个暗杀……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也没用。哪怕让这座小镇化为一片火海我也在所不惜。」
那无疑是在──恐吓。
「好了,我们走吧。」
一如该说的都说完了似地,木春重启步伐。
供子等人也如影相随,一行人从砂姬的身旁通过。
砂姬开囗询问:
「神乐人呢?她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木春没有回头。她头也不回。
「……祌乐吗?」
只见她倏地停下脚步,忽然散发出怒不可抑──又彷佛是怜悯般的气息。
「我昨晚杀掉她了。真是个无趣的女人。」
撂下这句话后,木春洒脱离去。

面对那个背影,砂姬紧咬嘴唇,一如痛切心骨般低声喃喃自语:
「就为了初恋,把养育和生育自己的母亲都给杀了吗……愚蠢。」
没有人听见她的低语。
纵使木春听见了,恐怕也一样不可能会停下脚步吧。

2

双胞胎姊妹逃走约十五分钟后,景介等人才找到篠田玲二郎,当时他早已停止了心跳。
他的遗体是在夭的病房被发现的。供子等人此行锁定的目标是夭而非枯叶──比景介等人更早发现这个事实的篠田,似乎在离开诊疗室后,便直接前往她的病房。之所以说「似乎」,是因为人在走廊的木阴野和槛江都没有碰到他。看来他应该是选择绕医院一圈走远路,刻意回避她们两人吧。景介等人都无法接受他的所作所为。
他并没有因为妻子将死,就不顾一切冲去找人。
死于『通连』刀下的夭,身体最终固然会化作一滩血水消失,但篠田应该来得及见上她的遗体一面。然而,他却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依恋,说是冷血也无妨。撇开那个不提──至少他也应该要去亲眼确认夭是否真的已经丧命吧?他有义务把自己的背叛所造成的结果牢牢地烙印在眼底,不是吗?
而且他自杀的方式非常简单。服毒自杀。手法之干净利落,宛如早就做好了赴死的觉悟一样。大概是害怕会被人阻止,所以才迅速自我了断的吧。
实在太荒唐了。
简直自私得无与伦比。这样夭岂不是很可怜吗?
──不过──
另一方面,景介持有不同的看法。
篠田之所以没有去看夭的尸体,会不会其实不是他不愿去看,而是他相信夭不希望让他看到自己的死状呢?不希望自己那跟槛江交手后变得千疮百孔的身体,还有被伤口逐渐吞没的遗体被心爱的人看见──或许就是因为他了解夭的心情,所以才没有选择抱着她的尸体哀悼。
所以这就是他选择夭的病房当作葬身之地的原因吗?选择这个残留有她的味道,过去她所生活,最能感受到与她两人之间的点点滴滴的场所。
而且木阴野说了──
在临死之前,木春询间夭有无遗言时,她是这么回答的。
──没有。
明明心爱的人就近在咫尺,却没有任何想留给他的话‧
简言之,这是一种近乎盲目的信赖。坚信不需要言语也能传达心情的自信,无可救药地紧绑在一起的羁绊之证──
所以,景介也提不起劲埋怨。
即使他无法接受,即使他觉得一定有其它更好的解决方式。

「……不能理解的,终究是不能理解。」

太阳下山,夜幕降临。
后来景介等人离开医院,回到『圣』所准备的秘密根据地。
听说篠田玲二郎的遗体会被私下处理掉。他退休的父亲目前仍健在,短期间内,将由他和负责经营台面上的医院的兄长接手……话虽如此,景介等人并未跟他们见面,目前也没那个余裕。
一伙人现在就处于宛如守灵的状态。
五坪大的客房除了景介外一个人也没有,鸦雀无声。景介试着自言自语,只听见声音空虚地回响。这屋子大得夸张,枯叶她们每个人也都分配有各自的房间,现在她们全都关在自己的房里。
她们会想独处也是在所难免。
见夭当着自己的面被杀死的木阴野似乎陷入了情绪低潮,槛江则身受重伤。枯叶和型羽应该也想独处沉淀一下思绪吧。
当然,现在的情况不允许众人继续这样消沉下去。
景介一边仔细端详木春交给砂姬的纸条,一边叹息。
对方指定的时间是翌日黄昏四点,地点是『迷途之家』那座山的山脚道路某地段。只要准时抵达那里,就会有人负责带路的样子。
没想到对方竟然会主动打开大门迎敌。木来还很庆幸,但选在明天这个时间实在太操之过急。对方八成是打算趁胜追击,趁着我方从夭死去的打击重新振作起来前……应该说是利用我方士气低弱这点引战,着实是策划周密的万全之计。
话虽如此,这个单刀直入的做法很有铃鹿的风格。这就好比像是在跟我方提出决斗。就这层面的意思而言,可说非常单纯明快且简单明了。
问题在于我方──严格说来只有景介自己──明天能否正常发挥战力。
坦白说现在心情很沉重。光是想起白天所发生的事,就感觉非常郁闷不快。
就在景介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通往走廊的玻璃门「喀啦」一声打开了。
「……嗯?」
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的景介坐起上半身。
定睛一瞧,原来是槛江站在门口。
「你不睡觉不要紧吗?」
景介好奇询问。
「嗯。」
槛江边揉眼睛边点头。
「脊椎和内脏应该差不多都痊愈了。不过……我肚子好饿。」
「你稍等-下。」
景介走到墙边,拿起安装在客房里的室内对讲机。
一会儿后,砂姬有了回应。
『有什么事?』
「槛江学姊醒来了,她在喊肚子饿。」
『知道了。』
通话「噗」一声被挂断。三分钟后,餐点送到了客房。只不过──
「这是怎样……?」那个份量之多,令景介忍不住瞠目结舌地喃喃自语。
实在是非比寻常。只见三名负责备餐的女性人员一一把食物搬到了桌上。
如座小山般装在巨大碗盆里的色拉;目测单份约两百克重的牛排共五块;装满三合容量电饭锅的白米饭;除了这些主餐以外,另有各一人份的拉面、煎饺、炸虾、盐烤青花鱼等娈化多样的附餐。
最后还有满满约五公升之谱的果汁做收尾。香味里参杂了苹果、橘子、菠萝等水果的味道,看样子应该是综合果汁吧。
备餐的小姐们态度冷漠,一如公事公办地搬完餐点后,低头说声「告退了」之后便离开房间。
槛江拖着一条腿走向沙发,然后整个人用跳的坐上去。
「呃……槛江学姊?」
「景介也要吃吗?」
槛江露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棈回答。坦白说,光看就饱了。
「这些你准备一个人吃光吗?」
「要全部吃完可能有困难,吃多少算多少了。」
说罢,只见她手拿碗公打开电饭锅,把白饭装到不能再装后,拿起了筷子。接下来的画面而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打破了景介的常识。
严格说来,槛江并没有狼吞虎咽,而是细嚼慢咽。
但景介仍看得哑然失色。她吃东西的速度也没有特别又快又急,或一股脑儿地把食物往嘴里塞,桌上的餐盘却在转眼间就变得空空如也。
景介忍不住看墙上的时钟确认。
开动才三分钟,白饭就装了第二碗。五分钟后色拉少了一半。过了十分钟时牛排消失了三块。拉面则是中场换换口味用的。炸虾之类的早在神不知鬼不觉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见她双手捧着倒满了综合果汁、不知该分类为大啤酒杯还是水桶,总之奇大无比的容器,然后像兔子一样模样可爱地咕嘟咕嘟地饮用,等她把容器放回桌上后,果汁竟一囗气少了三分之一,换言之就是少了一点五公升左右。实在是太扯了。
现在问题已经不在她的胃袋容量有多大,而是吃进槛江口中的食物是否已超越了她本身的体积,不过这问题就算想破脑袋也不会有答案,所以景介放弃思考。

「……你不吃吗?」
槛江吃到一半,抬起头盯着景介。
「不、不用了,我等等捡你吃剩的就好。」
会不会有东西吃剩这个问题姑且不论。
──这么说来……
印象中好像有听谁说过。
铃鹿一族虽然拥有惊人的生命力和恢复力,不过疗伤时跟人类一样,需要消耗卡洛里。当然,铃鹿的能量转换效率照理说应该是远比人类优秀,不过凡是生物,疗伤时都一定都需要补充一样。
换句话说──槛江的伤势之严重,若不靠这么大量的饮食来补充营养的话,恐怕无法恢复。
在入房时她表示,脊推和内脏差不多都痊愈了。
如果把这句话反过来说,刚才她的身体只有痊愈到不影响行走和进食的程度而已。而且在坐上沙发前,她还拖着一条腿。看来只是稍微补充睡眠很难有大幅的改善效果吧。
「对不起,槛江学姊。」
一想到这,景介几近无意识地开囗道歉。
「……欸呃么?」
槛江嘴里一边嚼着东西,一边问为什么。
「要是我能更精明一点的话,槛江学姊就不会受这么严重的伤了。」
如果别派槛江跟夭同行──
如果有让她携带『七涂曲』护身的话──
「我懊恼的不只是让槛江学姊受伤。我在那个时候……」
没能站上第一线战斗。
正当他快冲口说出这句话时──
「Stop。」
槛江一个字阻止了景介的谢罪。
「……咦。」
「不可以再继续往下说了,景介。」
槛江放下筷子。
她面朝景介,定睛注视着他。
「我的伤只要有充足睡眠和饮食就能治愈。可是,当时跟夭同行的如果是你,早就造成无可挽回的结果了……况且我会受伤只能怪我自己,是我实力太弱了。那不是景介的责任。」
「但是……」
景介想要反驳。
槛江以极其诚恳,但又带有几分谴责意味的眼神,锐利地直视景介的视线。
「欸,景介……你不要连你不需负责的事也一肩扛下。不要一个人承担一切。该由我们承担的责任,让我们自己承担。
凡事都自我完结,用自己的想法下定论……那不就跟篠田医生和以前的我一样了吗?」
「啊……」
景介如遭当头棒喝。
──无言以对。
自我完结。不依靠他人,独自承担一切。
那不叫觉悟。纯粹只是偏执罢了。
即便形式不太一样,但就结果而言──跟篠田没有两样。
「而且──」
槛江接着往下说。
脸上的表情瞬问换成了淡淡的微笑。
「确实,每个人都有他必须背负的烦恼与问题。可是……如果身旁有人守护的话,就不怕迷惘、失去方向。可以让自己继续努力,不被击溃。」
引人深思的一番话。
当中参杂了若非仔细注意,可能完全不会发现的一丝丝淘气。
「这意思是……」
「我有景介在旁守护,所以我能继续努力走下去。」
槛江站了起来。
「所以,景介只要找个人在一旁守护自己就好了……吃得好饱,我要去睡觉了。」
一如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似地,槛江迅速转身离去。
她走路仍一拐一拐的,待会睡过一觉后应该就能恢复了吧。
「那,睌安了。」目送槛江离开起居室后,景介松了囗长气。
又是担心我,又是开导我,还不忘在背后推我一把。
唉──她实在是……
如果姊姊还活着的话,肯定也会跟我说同样的话吧。景介毫无根据地如此深信。
「那么……」
景介起身。
这么一来,再不积极行动就说不过去了。姊姊这么苦口婆心相劝,做为弟弟的如果还无动于衷,也未免太没有出息。最重要的是──景介本身也不希望自己变得想法僵化。
景介踩着不带犹豫的步伐,离开了起居室。
同时在脑中想着「那家伙的房间在哪里来着?」这种问题。
敲门后,房内传出「稍等一下」的回答,然后一等就等了约十分钟。
被领进房内的景介忍不住瞨哧一笑。
那是很难用言语形容的──非常有个性的房间。
因为本来是提供给来客使用的卧房,所以房里所有家具都是基本款。有床、化妆台、衣橱,大小约四坪左右。
可是里面的布置变得很奇怪。
原本应该铺在床上的棉被铺到地板上。据枯叶本人说法,似乎是睡地板她比较有安全感。
也由于地板铺上棉被后,空间变得狭窄,所以化妆台被赶到了角落。
至于衣柜门之所以会开着没有关上,则是因为和服衣架凸出来的缘故。
「……呃。」
「你坐那吧,景介。」
枯叶指了那张连个床垫也没有的床。除此之外也找不到可以放松坐下的地方了。
──算了。
大概是她习惯在和室生活了吧。虽然最大的原因还是出在当事人旳思考逻辑有点缺陷,不过景介决定不讨论哪个因素。
「突然跑来,有什么事吗?」
枯叶看似有些生气。
「突然……?现在不方便我过来打扰吗?」
景介原以为她是不是另有事情要忙,不料枯叶却涨红了脸。
「奴家不是不欢迎你来。只是请你体贴一点……冷不防跑来敲门,任谁都会觉得困扰。奴家也是需要准备的。」
这时景介发现到──
枯叶一丝不苟地换上了和服。
在景介敲门前,她穿的应该是家居服──八成是那种整件素色,腰带样式也很简便的和服。她不想让景介看刭那副邋遢的模样,才连忙换上了现在这套和服。
「可是你穿家居服的样子,我以前就看过好几次了吧。」
「这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笨蛋!」
「……呜哇!」
枕头跟着砸了过来。因为砸得还挺用力的,所以有点痛。
「你这人对少女心真的一点都不了解……」
听到这家伙说出『少女心』这个字眼,景介忍不住感到一阵好笑。
不过──景介也稍微放心了。原以为她有可能因痛失夭的打击而心情沮丧,不过现在看来,她已经可以打起精神了。
但景介并没有发现,她会显得有精神,是因为在他面前的缘故。而他也没有发现,开个门会花上十分钟的时闻,并不单只是因为要换衣服。
而是为了掩饰哭红的双眼,在脸上略施了薄粉。景介没有机灵到能注意到这些小细节。
只是,枯叶毕竟才刚痛失亲友,到底是否适合找她商量自己的烦恼。让景介感到踌躇。
或许是察觉了景介心中的疑虑──
「怎么了,景介?你不是有话想跟奴家说吗?」
坐在棉被上的枯叶突然持正色注视景介。
「……嗯。」
真的是拿她没辙。
景介下定决心,反正跟这家伙客套应该也没什么用。
「……就是今天的事情啦。」
「今天?哪件事?抱歉,今天真的发生太多事了。」
「是我今天没办法战斗的事。」
景介说了出口:
「──我很害怕。」
枯叶默默不语地等他继续说下去。
没有言语催促,也没有点头,只是默默地──等待。
所以,言语自然而然杝不停脱囗而出,连景介本人也吓了-跳。
「我害怕自己会不会又失手杀了人。我当然完全没有想杀人的意思,那次是因为那家伙……秋津隐瞒自己是人类的身分,也许可以说是我太倒霉了。只不过,我果然还是会怕。一想到万一又出了什么差错,身体就无法动弹。我还真是窝囊毙了。」
景介说着说着,一边心想:「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我想说的不是这些。我不是希望她听我忏悔。
我渴望从枯叶身上得到的──不对。
面对枯叶、面对灰原,我所感到的不安是……

「我……搞胡涂了。我真的不知道。
我这个杀人凶手,有资格站在你的身旁吗?真的可以跟你们一起走下去吗?」

景介长吁一口气。
没错。
盘结在我心中的罪恶感,说穿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秋津依纱子的存在──如今已跟那个肮脏、有如泥泞般的龌龊欲望成了同义词,禁锢住了我的内心,对曾屈服在名为秋津依纱子的诱惑的我百般折磨。
像我这种人,真的可以当枯叶的、灰原的男人吗?
我配跟这两个坚强美丽,而且又冰清玉洁的女性在一起吗?
语毕景介垂低了头。
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心在畏缩。
害怕自己会被拒绝,不想受到轻蔑。
最重要的是,我受不了这双被弄脏的手──
沉默维持了短暂的时间。
十秒吗?三十秒吗?一分钟吗?还是更长呢?
片刻,原本坐在棉被上的枯叶似乎缓缓站了起来。
景介抬起头。究竟她会厉声责备,还是好言安慰?不管结果为何,景介都感到害怕。另一方面,却又希望枯叶能开囗跟自己说些什么,无论什么都好。
然而,枯叶却没有出声。
她默默不语地走到房间角落,没来由地关掉了电灯。
一片漆黑。不过还有窗外的街灯可以当光源,所以不至于暗到伸手不见五指,但景介不懂她采取这行动的意义。
关灯后,枯叶再次步回房间的中央。
「……咦?」
嘶──
枯叶没有开囗说话,取而代之发出了脱衣的声响。
「咦……?」
枯叶解开腰带的系绳,双手绕到背后拉开缠结。
手放在缠绕在腰的带子上。
只见腰带一如流往地面的水柱般滑落到棉被上头。
然后是*袷。(译注﹕和服的薄外衣。)
沙的一声,虽然声响变得稍大了些,不过那声响依旧跟蝴蝶停在花瓣上一样轻柔。
*伊达卷和藩腰绳也一样。(译注﹕两者都是一种固定、整修外衣用的腰部系带。)
见枯叶把手放到了樱花图纹的长襦袢的领口时,哑然无语的景介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不禁大叫出声:
「等……喂,枯……!」
枯叶二话不说以锐利的视线射向景介。
「闭嘴」──她的眼神彷佛如是说。
不理会无言以对的景介,枯叶兀自继续脱衣。
衣襟敞开,白皙的胸口曝了光。即使如此枯叶还是不肯罢手。
只见她毫不迟疑地脱掉了长襦袢,全身一丝不挂,大大方方地露出自己的裸体。
枯叶这才终于开囗:
「……看我,景介。」
即便人家主动要自己盯着瞧,景介也不确定是否真的该看。
身体整个僵化了。心脏怦怦狂跳,这辈子没听它跳得这么激烈过。
可是,眼睛就是不听使唤地受到吸引。
一头反射着街灯的光润黑发。
从长长垂落的发丛间依稀露出,看似柔软、形状小巧的乳房。
随着视线往下愈是平坦的腹部,还有曲线玲珑的腰部。
然后是大腿、小腿。白皙的身子朦朦胧胧地从黑暗的夜色里浮现而出。
「如何?」
全身赤裸的枯叶站着说道﹕
「很美是吧?」
这不是在炫耀卖弄。
因为枯叶现在的身体并非是与生俱来的。
是她从灰原吉乃那里继承过来的──
「……是啊。」

景介几乎是在茫然自失的状态下点头。
「我觉得……很漂亮。」
景介的回答换来了一个宛如在说「那当然」的笑容。
枯叶上前一步。
一股貌似樱花香,可是更为真实生动,彷佛会使大脑思考变得迟缓般的香味充满了鼻腔。
「坦白跟你说,景介。」
枯叶伸出了手臂,指头轻抚着景介的脸颊。就像要将他的脸包覆住一样,轻轻捧着。
「……奴家并不认为自己跟这副美丽的躯体相配。」
原本放在脸庞的手环绕到了脑后。
景介被往前搂去。
眼见就要靠向她的乳房──啊啊,这是为什么呢?
非但没有因此紧张得心跳加速,还渐渐有种冷静下来的感觉。
「可是,景介,奴家并没有因此就想踉这副身体分开。所以,奴家希望至少自己有一天能够配得上吉乃……配得上这家伙的美丽。这样的念头奴家不曾改变过。」
景介觉得自己能懂她的意思。
能懂她想跟自己表达什么。
「奴家认为……」
枯叶在景介的耳边呢暔细语。

「重要的不是美丽……而是努力让自己美丽的态度。」

枯叶抱着景介。
「你犯了罪。那是一种无法抹灭,非常丑恶的罪。即便你再怎么清洗,也无法洗刷干净。」
一边抚弄着他的头发──
「可是……如果你因为犯了罪就畏缩踌躇,那就更加丑恶了。」
一边用温柔的味道挑弄他的鼻腔──
「你杀了秋津依纱子的事,奴家是不会原谅你的。」
然后毅然地表态。
「奴家不会宽恕这样的行为,也不会忘记。你也一样必须牢牢记住,绝不可轻言宽恕自己……但你也不能因此就折磨自己。也不可以伤害白己,更不能就这么伫足不前。」
──竟然对我提出这么困难的要求。
「你向这副身体发誓。」
枯叶放开景介,正面直视他的双眸。
「总有一天,这副身体会是属于你的。包括奴家的心,还有吉乃的心……从下从脚趾上到每一根发丝,都是专属于你的东西。所以……你发誓吧。发誓你会成为配得上让奴家与吉乃伺候的男人。发誓你会成为有罪在身,却不因此折服的男人。」
事到如今,也不容许我说一声「不」。
如果在此时此刻示弱,我会比任何人都更无法原谅雾泽景介。
啊──可恶。
手段也太高明了。
这个世上没有被喜欢的女人以这样的方式当头一棒,还会继续执迷不悟下去的男人。
「……呵。」
景介自然而然地发出了笑声。很久没像这样发自心底地笑了。
平时那坏心眼而且爱搞怪的态度也因此发作,他开囗询问:
「那你说我该用什么样的方法来发誓才好?」
枯叶也同样俏皮地回答:
「用抱紧奴家来当作发誓即可。不过,现在还不许你有更进一步的行动喔?」
景介照做了。
吉乃细嫩的肌肤跟枯叶偏高的体温化为一体,拥抱起来相当舒适。

3

半夜。
天色和先前跟枯叶交手时有了锐变,如今乌云蔽月,就连铃鹿也难以清楚分辨四周景致。
供子一如两天前的夜晚,伫立在庭院吹着夜风。
跟两天前不一样的是,今天少了打扰兴致的人。光是这样,心情便大为不同。
木春是在昨晚下手杀死神乐的。
当年叛乱的主谋者被『通连』吸取生命,脆弱地从这个世上消灭了。如此荒谬的结果,让人好奇她不惜利用人类,丑陋地苟延残喘了十八年以上的时间到底是为了什么?想当然,她当初之所以苟且偷生,绝对不会是为了这个目的。支持神乐活下去的,应当是想向反抗她的族人复仇的念头。
然而,那女人最后却丝毫没有贪生怕死的念头,欣喜地接受了死亡。
坦白说,光是回忆起那一幕就教供子感到不快。
跪在木春面前,像是在说「来,请砍我吧!」一样露出毫无防备的身体,脸上挂着笑容的神乐:
「你一定要帮为母的实现愿望。」
那是她最后的遗言。
的确,以她的立场而言,这样的死法或许是最美满的了。因为女儿将继承自己的遗志,替铃鹿一族的命运打上句点。尽管在动机上两人各怀异志,但女儿能代为实现愿望,就是身为母亲最幸福的一件事。
但,那时木春以『通连』刺穿了神乐的头,睥睨着她的尸体逐渐消灭的模样,却说了这样的话:
──我从不曾当你这女人是我的母亲。
脸上带着侮蔑、憎恨、鄙弃的表情。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身为叛徒之女,事实却被遮蔽,并且被奉为次期首领──木春岂会把造就她痛苦的元凶当作母亲仰慕?
母亲对自己所犯下的罪没有自觉,只是爱着女儿;女儿固然对母亲心怀怨恨,却不追究母亲所犯的罪,只管利用她的爱。这对母女扭曲得真是彻底,简直让人忍不住捧腹大笑。
以个人的私情而言,供子也想亲手手刃神乐。慢慢地千刀万剐,在她受不了痛苦发狂前尽情折磨,然后趁她还保有理智时,让她在怀着强烈恐惧的状态下死亡。供子会有这样的冲动,不光是因为神乐害木春吃尽苦头,也包含了个人的因素。
那就是她的两个妹妹,血沙与血香。
──她们能从你母亲的肚皮里生出来,可以说是我的功劳喔?
想起神乐两天前所说的话,供子直作呕。
她说得确实没错。
照理而言,那对双胞胎姊妹是不该生下来的。按铃鹿的规矩,当知道肚子里怀的是双胞胎时,就必须堕掉才行。然而在讨论双胞胎一事前,有个更大的问题摆在眼前。基本上,分家并不被允许拥有次女。即使是『此花』也不例外。
禁忌会被打破,始作俑者就是神乐──正确而言,是神乐和她的妹妹──前任首领。
在十八年的叛乱,『通连』未能对神乐造成致命上的理由。
因为神乐跟当时挥刀的人怀有相同的血缘。
因为神乐跟她并非关系单纯的姐妹。
这是本家独享的特别待遇。几乎所有分家都被蒙在鼓里,只有极少数的长老众才知道的事实。当初为了粉饰太平,想必一定花了很大的苦心吧。
不过,那也造就了缺陷。
虽然当时的详细梢况如何并不清楚,不过神乐之所以会发狂,或许那就是原因之一。因为严格说来,理当做为一族表率,最需要身怀磊落的胸襟实践铃鹿矜持的本家在这般环境下诞生的女儿,原本就是一种破坏禁忌而生的产物。
『此花』可以说是无端受到牵连。
前任首领和长老众对打破禁忌感到愧疚,因此特别对供子的母亲网开一面。允许她生下血沙和血香,不过条件是必须彻底把她们培育成道具,结果──
「供子姊姊,你在这里做什么?」
「你在这里做什么,供子姊姊?」
供子的背后突然传来呼唤的声音。
用不着回头确认,供子也听得出是自己的妹妹。
「没干什么。」
所以她如往常般开口回答,就像在应付道具一样。
「你们才在这里做什么?」
「跟你说喔,供子姊姊。」
供子一问,双胞胎异口同声地回答:
「这里没有咪娃娃。血沙香找了很久,可是都没有找到。」
「本来还很期待山上的咪娃娃有什么不一样呢,好无聊喔。」
供子嗤之以鼻地回答满嘴言不及义的双胞胎。
「……『迷途之家』怎么可能会有猫。」
坦白说……
每当供子和两个妹妹相处时,就感到满腹的不耐与憎恨。
究竟那样的情感是针对双胞胎还是针对自己,她也不清楚。还是说,针对的是生下她们的母亲?亦或答应母亲生下她们的前任首领?或者是一种更为抽象的概念──铃鹿所怀带的黑暗呢?
如果是道具,那么妹妹们为什么会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呢?明明个性这么孩子气,可是一旦供子下令,她们又会像道具一样听命行事,这点让供子十分焦躁。
──开什么玩笑,真是荒谬,看了就心浮气躁。打从呱呱坠地那一刻起。她们的存在就被隐瞒着,能接触的人只有父母和姊姊,和已经与俗世封闭的铃鹿之里相比。她们生活的世界更是小得可怜。
血香和血沙会替各种事物取独自的名字,也是这个原因造成的。只有她们自己听得懂意思的名词──就算再三纠正、劝导,她们就是改不了这个坏毛病。
更进一步地说,就连吃饭的方式和就寝的规矩等等,不论大小事她们都养成了奇怪的习惯。好比说互相用筷子喂食对方,还有把棉被排成一纵列,头朝着头睡觉。这些现象看在旁人眼中感觉很诡异,可是在只有她们两人的世界里,却是再合理也不过的吧。
只要看着她们,心情就会莫名浮躁起来。
那不是什么爱情或手足之情。对她们产生不了类似和母亲或木春在一起时的心情,也完全没有和巳代相处时的那种自在感。
虽然可以明确感受到不耐与憎恨,不过那跟对枯叶所怀抱的负面情感又明显不同。那个不知如何分类的情感令她难以释怀。
不懂。这样的心情到底算是什么?
不对──是不想去搞懂。
「这是命令,血沙、血香。别再想那些没有意义的问题,快点去睡觉。」
所以供子决定用对待机械的态度对待双胞胎。
命令这个字眼发挥了起动开关的功效。
表情从双胞胎的脸上消失。
同时她们就地下跪,像条件反射般回答:
「「是的,供子姊姊。」」
看她们那副模样,供子忍不住又感到烦躁,不过并没有表露在脸上。
「明天要决战了。睡前先把计划记清楚,依照木春大人的指示配置。然后……竭尽全力迎敌,不许以游戏的心态作战,目标是歼灭对方。」
供子面无表情,就像在宣布公告般,只是淡淡地叮咛妹妹们:
「另外,还有-个重要事项。这是我以『此花』当家的身分所下的命令……」
午夜时分。
最后的战役即将在十四个小时后展开。

4

看似宁静隐约又弥漫着一股紧张感的夜睌过去了,上午也-样,维持着乍看风平浪静的气氛。虽然作战会议分成早晚两次举行,不过在无法预测对方会怎么出招的情况下,也很难讨论出什么好点子,充其量就是确认谁要使用什么武器、或谁该负责什么工作,最终获得的──就是「大家要打起精神好好加油」这种再稀松平常也不过的结论。
即便如此,该来的还是来了。
下午四点。
一行人搭着『圣』准备的车辆来到了山路。
景介等人站在通往深山中『迷途之家的』入口处。
景介、枯叶、型羽、木阴野、槛江。
每个人都轻装行动,唯独景介背着背包。背包里面装了不少物品。因为枯叶等人很有可能会跟敌方正面交锋﹒所以也只能由他自己负责背。但还真的挺重的。不过毕竟是非带不可的东西,也只能咬紧牙关忍耐。
至于砂姬则留在山路待机以备万一。
只不过,这里的「万一」指的其实是非逃不可的情况,所以她的工作就只有辅助逃亡和提供交通工具。
奇妙的是,包含景介在内的所有人表情都十分镇定。
当然,这场战役很可能是最终一战。每个人都感到十分紧张。然而──每个人的心中更有种彷佛破除迷惘后的豁然开朗感。
到头来,也只能尽全力放手一搏。
无论是最近才开始接触战斗,技术未臻纯熟的槛江。
身为本家守护役『轧』,自幼接受修练的型羽。
在人类社会长大,实力远不及母亲的木阴野。
肩负本家次女的重责,比谁都更努力让自己变强的枯叶。
甚至是景介也一样。
不仅实力参差不齐,当中也不乏不擅比武弄剑的人,即便如此,恐怕所有人都还是选择相信彼此之问不会互扯后腿。
现玚没听到有人说「加油」或「不要太紧张了」这种打气的话。也没有那个必要。
所有人都默默不语地站在那儿。
之所以不往山里深入,是因为木春捎来的讯息上写了这样的一句话:
──到时会派人带路。
无须交谈,每个人也都知道那个人指的是谁。
等了约莫十分钟后。
那个人从山中缓缓现身。
和服上头套了件西式围裙,-副传统日式女服务生的打扮。以女生而言,算是略高于平均的高个头。白皙的脸庞上,是一张五官清秀,却面无表情的面孔。
只见把淡色长发绑在脑后的她,恭恭敬敬地低头一鞠躬。
「欢迎您、大驾、光临。枯叶大人。」
枯叶以压抑感倩的声音向她应话。
「辛苦你了,棺奈。」
景介情不自禁地别开了视线,槛江的反应大概也是一样。
棺奈──姊姊──雾泽雅。
明明人就近在眼前,感觉却如天涯海角般那么遥远。
景介不知到底该把她当棺奈应对还是当姊姊看待,不管怎么样,她都已经是属于木春的『腐女』。景介等人说的话,对她都没有意义。
不过现在不是为这种事棈心烦的时候。
要认清事情的轻重缓急。
她的问题留待和木春她们做出了断后再思考比较妥当。
「棺奈。」
景介刻意用她身为『腐女』的名字呼喊姊姊。
伺时瞥了槛江-眼,希望她也能理解自己的心情。
「……麻烦你带路,领我们去找木春吧。」
「遵命,景介大人。」
姊姊也以尊称称呼弟弟。
「请随我来。」
棺奈掉头离去。众人默默地互视彼此,跟在她的后头。
一行人深入了山中蹊径。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趟路程应该有三、四十分钟之久吧。『迷途之家』就在这条路的尽头。
过去枯叶等人所生活的地方,如今则被木春拿来当作根据地,同时也是景介一行人当下的目的地。



毕竟这次是要直捣黄龙,而且主动下战帖的又是敌方,景介一行人早有心理准备,这趟路不可能走得一帆风顺。半途上一定有设下什么陷阱──抱持这样的戒心可说是天经地义。
然而,事实却完全出乎一行人的意料。
竟然这么光明正大地等在那里,我都快忍不住笑出来了──爬了五分钟的山路后,当型羽看到她们两个现身时,头一个浮现的就是这样的感想。
「午安,大哥哥,大姊姊们。」
「大哥哥,大姊姊们,午安。」
横贯森林的小溪旁,长满青苔的岩石上。
坐在上头、等待一行人经过的血沙和血香一见景介等人现身,便天其无邪地挥手打招呼。
众人立即摆出景介的架势。型羽也不例外。她把事先亮出铁爪的两手举到胸前,膝盖往下沉压低重心,让自己处于随时可以攻击的状态。
面对防范甚严的型羽等人,双胞胎还是不改天真无邪的笑容。
「不必那么穷紧张啦,大哥哥,大姊姊们。对不对,血沙?」
「对呀,血香。我们会拿出真正的本领,慢慢跟你们奉陪的。」
「……喂。」
景介向前一步和双胞胎展开对峙。
他心怀困惑地询问:
「只有你们两个守在这里吗?」
「对啊。」
两人异口同声的回答,和着潺潺溪流声一同传进耳里。
型羽不禁皱眉。
──这是怎么一回事?
依照当初的预测,如果敌人主动迎战,应该会倾巢而出才是。不然,也不排除对方设下陷阱分散我方人力,再依序各个击破。
景介等人事先早设想好了作战方式,如此一来无论哪种情形发生都能就地应变,不过──倒是完全没料想到眼前这种情况。
「你们是来侦察的嘕?」
型羽也忍不住开囗询问:
「还是说,另有其它伏兵在埋伏?」
双胞胎坐在岩石上前后摆动双脚,嘻嘻哈哈地对型羽的疑问付之一笑。
「哎呀,你在说什么啊?」
「对啊。你在说什么啊?才没有什么伏兵呢。」
「我们会展现铃鹿的风骨,堂堂正正地正面决斗。对吧,血沙?」
「对呀血香。虽然跟『此花』的行事作风不合……不过我们会堂堂正正地正面决斗喔。」
「……你们两个闹够了没有!」
型羽忍不住发火。
面对五名对手,区区两人也敢大放厥词。
就当她们是当真来决斗的,她们真以为自己有胜算吗?开什么玩笑!就算双胞胎配合得再天衣无缝﹒也无法弥补人数的劣势。更遑论枯叶曾经一人单挑打赢她们两个过。
面对怒火中烧的型羽,
「啊啊,对了对了。」
「对了,有件事忘了说。」
「首领大人要我们带话给你们。」∣
「带话给你们。」
双胞胎就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出了令景介一众惊惶失措的话。

「呃……『你们想用人海战术,或者派人留下来、其余继续前进,随你们自行选择。』」
「『如何选择是你们的自由。不过若是选择前者,火力将彻底锁定在枯叶一人身上。』……首领大人是这这么说的。」

众人立刻感到十分紧张。
紧张的原因不光是因为那番传言。
正面右手边的女孩──应该是血香──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一把不起眼的刃器。
那把刀子不大,握持用的白木也称不上是刀鞘,刀身仅有一般雕刻刀的长度。
不过,那十之八九是……
「……『通连』吗?」
「没错,大哥哥。如果你们打算一起欺负我们,我们就用这东西攻击枯叶姊姊。只攻击枯叶姊姊一人。对不对,血沙?」
「对呀,血香。不晓得枯叶姊姊能撑多久呢?在杀死我们之前,会先牺牲多少人呢?好期待喔。」
这样的安排与其说是狡猾,不如说是心地险恶。
说穿了,木春是要逼我方在这里做出选择。
一是不惜让枯叶置身在危险中,仍坚持所有人一起前去找木春对决。
二是兵分二路以求回避风险。
这样的选择简直是无理取闹,让人为之咂舌。
倘若选择前者,就算侥幸无人牺牲,也定将对全员造成庞大的消耗。话虽如此,选择后者的话,找方的战力也将确实被削弱。毕竟只有棺奈知道怎么通往『迷途之家』的路。被留下来的人势必无法抵达木春所在的『迷途之家』。
──该怎么办?
和双胞胎交手,本身就是一种危险。对方既然握有『通连』的碎片,只需要制造轻微的擦伤就能击杀我方的人手。景介瞬间想到一个方法,其实可以让我方的关键人物──枯叶躲在『七涂曲』的保护伞之下,不过枯叶一定无法接受这样的做法。她可没那种自己一人躲在安全区里面坐视同伴受死的无聊兴趣。况且,现在也不确定对方是否真的只锁定枯叶一人攻击。也有可能是声东击西。要是以枯叶为中心布阵后,对方把攻击目标切换到其它人身上的话……木春这个安排,等于是逼他们衡量性命的价值。
对木春而言,这对双胞胎恐怕形同弃子,就算死了她也不痛不痒。相对地,我方则不允讦有任何一人阵亡,也不希望有人战死。
木春抓住的就是这个弱点。
型羽忍着愤怒,假装不经意地把视线转向槛江。
注意到视线的槛江也望向她,轻轻点头。
两人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枯叶姊姊,景介哥哥。」
所以,型羽自告奋勇地向枯叶等人表示:
「这里交给我和槛江姊姊处理。」
「型羽,你在说什……」
「我的意思是,这对荒唐的双胞胎由我们两人来收拾。」
「喂,你们两个慢着。」
景介从旁打岔。
这人类实在有够碍事──型羽感触甚深地心想。
喜欢多管闲事的个性,实在让人感觉烦不胜烦。而且令人不爽的是,他很明显总是把我当小孩子看。说真的,我也无法原谅他突然冒出来抢走枯叶姐姐。
从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
又是唠唠叨叨地说教,又是送我生日礼物,而且──他之所以会误杀秋津依纱子,都怪我没有给他警告,然而他却从来没为这件事怪罪过我。
──啊啊,真是的。
区区一介人类。不值一提的人类。明明我是那么地讨厌人类。
为什么我却偏偏会如此喜欢他呢?
「给我闭嘴,你这没胆的四眼田鸡。」
「谁是没胆的四眼田鸡了!」
「我在说你。而且你没听见我要你闭嘴吗?」
「……呜……!」
「枯叶姊姊。」
型羽无视气得七窍生烟的景介令在枯叶的面前跪下。
「景介。」
见状,槛江也有样学样,在景界面前下跪。
明明没有事先说好,槛江却能跟自己配合得天衣无缝,这人确实值得信赖啊──型羽如此心想的同时,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们是型羽和槛江。
能否把负责推进你们的重大使命……托付给我们两人呢?」
不是以本家守护役『轧』的当家的身分。
不是以分家『江祚南』的当家的身分。
型羽和槛江都是以个人的立场,向枯叶和景介下跪。向自己所认同的首领──
片刻,枯叶长声喟叹后,带着苦笑回答:
「……你们俩也太卑鄙了吧。用这种方式请命,奴家怎么拒绝得了。」
景介没有笑。
他搔捶头皮,特地蹲下了身子。
「姊姊,还有蠢丫头……你们两个千万不可以死喔。」
槛江抬起了脸来。
「景介,你也要小心安全。」
型羽向景介皱眉。
「竟敢叫我蠢丫头,稍后我会让你为自己的尖嘴薄舌感到后悔的。」
两人从地上站了起来。
然后转身面向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一幕的双胞胎‧
「……让你们久等了,血香、血沙。」
这个情况可说正合型羽所愿。
上回她们存心放水,把她耍得团团转的那笔帐还没算。而且横竖都是要打,把这玚会战拿来对巳代的吊祭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虽然也不确定杀死巳代的凶手就是她们,不过就当作是泄愤吧。
枣、枯叶、景介看了型羽和槛江一眼后,转身随着棺奈的脚步离去。双胞胎并没有想追着他们不放的企图。看来她们当真要跟型羽她们奉陪的样子。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双方都深信,之后一定可以活着再见面。所以型羽和槛江也一样只是默默不语地目送枯叶等人离去。
型羽的脑子里突然浮现了个念头。
真希望能再以棺奈的膝盖当枕头,哪怕一次也好。
型羽一边摇头将那念头赶出脑海,一边确认一旁的槛江拔出了『攫食玉藻』,然后向眼前的敌人露出龇牙咧嘴的表情。
反正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
只要打败双胞胎、推翻木春,夺回『迷途之家』和棺奈,等明年春天再要他们为自己举办生日派对就好。
型羽将嘴抿成一直线,报上自己的名号。
「我乃型羽……」
「我是槛江。」
「我俩前来讨战。准备受死吧!」
双胞胎正面迎下型羽的视线,一同从岩石跳了下来。
「要上了,血沙。」
「嗯嗯,血香。」
她们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只见她们同时拔出背在身后的『阴咬』,摆出左右对称的架势,
「「……『此花』接受挑战。」」
型羽、槛江、血沙、血香。
一场二对二的决斗在溪畔展开了──



一行人背后响起了持刀动剑的声音,而他们继续沿着山路往上爬。
今天的战斗会演变成目前这种情况,木阴野枣之前隐隐约约早有预感。而且那是十分不祥的预感,并非什么好事。
她的预测当然没有什么具体根据。纯粹只是一种很漠然、令人不安的感觉。
说穿了──她担心战局会演变成自己发挥不了战力的情况。
枣所携带的『阿形之琴』可说是后卫专用的藏物。缺点是攻击不分敌我,所有没捂住耳朵的人都会遭殃。
当然在出发前大家有做过充分的讨论。捂住耳朵的暗号也已经决定好了、每个人都携带了小型随身听和耳机。
不过这样的准备还是称不上万全。一想到换做是母亲来处理这情况,一定可以处理得更完善,枣就觉得自己很没有用。
这半个月来的日子,枣始终怀抱着后悔。
如果母亲还活在世上的时候,有勤加向她请教就好了。父亲也是一样,有很多问题想请教他。想跟他们请教的问题堆积如山,数都数不清──不是只有关于战斗而已。
或许,该把帐算清的时候到了。
在人类和铃鹿之间摆荡不定,过着半调子人生的账;还有视父母健在为理所当然,一直把自己当小孩,不肯独当一面的账。
从双胞胎口中听到木春的传言时,木阴野的心里头也悄悄地想着这些事。
然后,此时此刻──
算账的时候不是『或许』到了,而是『真的』到了。
当看到出现在一行人眼前的那个人影时,枣更加确信了。
和型羽她们分开差不多十分钟左右。
在群树郁郁葱葱,用森林这个字眼来形容再恰当也不过的半山腰处──
供子背倚着树干,静静地在那等候一行人现身。
「……咯咯。」
依序扫视了枯叶、景介、枣三人之后,她讥笑道:
「枯叶、枣,大老远跑来送死,真是辛苦你们了。还有女婿大人……欢迎大驾光临。我由衷地欢迎你喔。」
供子语带嘲讽,态度看似谦恭,实则蛮穔无礼。
枯叶站到景介和枣的面前,发出慑人的气势。
「奴家还以为你会紧跟在木春的身旁哪。」
「我对她可没那么呵护备至。」
供子以从容不迫的态度应付枯叶的视线。
然后,她说出了在枣预料之中的话──
「我的任务跟前面的双胞胎一样。你们要怎么选择?三个人一起联手吗?还是……留下其中一人?」
见供子的视线明显是停留在自己的身上,枣心有不甘地咬牙。
「你这是在说笑吗?」
景介像无法苟同似地予以驳斥。
「姑且不论前面的双胞胎,现在可是三打一耶。除了我们三个一起痛扁你一顿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反而是自己跳出来讨打的你比较蠢吧。」
啊啊。
枣默默地在心中长叹一口气。
三个人连袂出击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景介他可清楚吗?
他一定心里有数吧。他现在只是在故意装傻。
否则──
「快点放马过来啊。话说,你败在我手下已经有几次啦?」
否则他不可能会用这么粗浅的方式挑衅──
「……雾泽。」
所以枣抓住了景介的肩膀。
「木阴野?喂……」
她瞪了那张戴着眼镜、转头往后看的脸,然后一把将他推开,挺身往前站。
「你少胡言乱语了。」
就算照景介说的,三个联手打供子一个──
到时供子一定会搬救兵。
那个人就是铃鹿实力最高强的打手,同时也是枯叶的亲友,娈成了操绳人偶的步摘。
换句话说,这个情况其实是三打二,而非三打一。
而且对方必然会伺机偷袭。供子会暂时独力牵制三人,然后再由步摘从后面发动奇袭。到时我方非但讨不到甜头吃,还会陷入极为不利的状况。
不管怎么选择,势必都得跟步摘对战。既然如此,正面过招还比较有胜算。与其抱着提心吊胆的心态战斗,还不如在能集中心神战斗的情况下迎战。
景介应该也很清楚这点。这个脑筋动得比谁都快的家伙,不可能会没注意到连我这个铃鹿一族都能料想得到的情况,以及铃鹿一族所想出来的企图。
然而他却还是执意挑衅,理由只有一个。
「这种明目张胆地保护我的手法……我看了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
因为他认为我和供子一对一单挑的话,势必没有胜算。
真是,既然要算账,看来这笔账也得一起算了。
以前,景介曾跟我说过这种话:
──你应该是个更棒的女人吧。
我跟景介并非是男女朋友的关系,我从他身上也感受不到什么异性的魅力。
可是──也正因为如此……
要是让形同哥儿们般的男生保护。那可有损我女人的尊严。
「咯咯、咯。」
听了枣的宣言,供子反唇相讥。
「有意思,有趣到俗不可耐。滑稽得让我好不愉快。枣……练武的时候,你可曾从我的手中摘下过任何一次胜利吗?」
供子话说得一针见血,就连枣木人也不认为自己有胜算。
可是,口头上岂能灭自己的威风?
「哎呀,练武跟实战可是两回事喔。」
枣一边想着身后的景介,一边虚张声势。
他这人不但没练过武,还是个不堪一击的人类。他这个对武术一窍不通的高中生从冬天以来,屡屡击败铃鹿一族。就凭着故弄玄虚和说谎功夫还有随机应变的机智,和铃鹿的压倒性力量分庭抗礼至今。只有现在就好──我希望也能依样画葫芦,学习他的方法。
「就这么决定了,枯叶、雾泽。」
枣转过头,露出微笑。
尽可能装出平常心,以免让他们感到不安。
「你们先走一步吧。这里交给我搞定……放心吧,我不会输的。如果被当了两次雾泽手下败将的人杀死,我会死不瞑目的。」
「喂,木阴野!这不是闹着……」
「谁跟你闹着玩了!」
枣情不自禁地怒呛仍放心不下的景介。
「好女人要抓住这个机会好好表现一下……你可以不要那么不识相吗?」
短暂的沉默。
不知过了几秒。半晌,一个严肃的声音说道:
「好吧。」
意外的是,率先表态赞成的,竟是枯叶。
「枣、这里就交给你了。」
「喂,可是……」
枯叶先是制止景介插嘴,然后站到了枣的面前。
只见她忽然抓住枣的领子。作势拥抱般将她-把搂了过来。
「……呀!」
在近到几乎眼鼻相贴的距离,枯叶郑重其事地叮咛:
「只不过,奴家绝不许你死。如果有危险,你一定要逃走。」
「……我知道了。」
枣点头答应。
枯叶放开枣后,往后退开一步。
枯叶的表情没有丝毫不安,她淡淡一笑后,转身面向供子。
「事情如你所见,供子。奴家等人要先走一步了……你应该不会出尔反尔迫杀上来吧?」
「哼。」
供子貌似不屑地嗤之以鼻,只见她只手拔起插在地上的『捕子车』后,「嗡」地使劲挥舞──宛如是在做热身运动,又像是在恐吓似的。
「决定是你们做的,我没有插嘴的余地。坦白说,杀鸡焉用牛刀?不过这样也好。等我杀了枣之后,我随后会去追杀你们。」
「别瞧不起人了,供子。」
枯叶早已转过身子背对供子,准备深入山林。
她头也不回,语气洋溢着自信。
「枣可是很强的。远比你想象的还要强上许多。」
──枯叶嘴巴也挺甜的不是吗?
其实,枣完全没有自信。甚至佩服枯叶有勇气把这个任务交给自己。
可是,说什么也不能在此退缩。

枣瞪视眼前的供子。解开背上的布巾,拿出『阿形之琴』。
「好了。」
木阴野枣深呼吸的同时,面露了好战的笑容。
「放马过来吧。我让你尝尝苦头。」

5

枮叶举步如飞地紧跟在静静爬着山路的棺奈身后。
殿后的景介则是每次都差点跟不上两人的脚步。
他说什么就是克制不住回头往后看的冲动。质疑这个决定是否妥当的漒烈不安盘踞在心。
「景介。」
或许是察觉了景介心中的不安,枯叶停下了脚步。
「你放心不下吗?」
「那当然啊。你……真的不担心吗?」
条件太过于不利。
就算撇开木阴野并不善战的缺点不谈,武器也是很重要的问题。
那家伙的武器只有『阿形之琴』。原先的预定是让她担当后卫,完全没料到情况会变成现在这样。
她到底该怎么用那个武器来作战才好,景介实在无法想象。
戴着耳机随便乱弹一通?不行。如果是奇袭也就算了,在一对一单挑的情况下自废听力未免太过冒险。要是被敌人躲进森林里面,也莫可奈何。
如果她有『七涂曲』护身的话那也就罢了──不过那个藏物已经交给了槛江。到底该让木阴野还是槛江带在身上,当初也是犹豫了许久才做出交给槛江的决定,因此更让景介感到懊恼。
决定把供子交给枣对付的枯叶,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那时看她态度自信满满,所以才没有坚持下去,但是不是该不由分说阻止到底呢?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即便景介忐忑不安,枯叶仍微笑以对。
「问题是……」
「景介。或许你没有注意到,可是奴家……不,不单只有奴家。型羽、槛江、枣也不例外,大家在遇见你后,都改变了许多喔。」
枯叶重启步伐,一边用听似愉快的语气说道。
不对,与其说听似愉快──
「力量并不代表一切,运用智慧也不是卑鄙的行为。用智慧弥补力量的不足乃天经地义之事──这是你教会咱们的。」
「那是什么意……」
「奴家也想效仿你的兵不厌诈试试。」
枯叶一脸俏皮地竖起了食指。
「……啥?」
──兵不厌诈?
「这件事连你也被奴家蒙在鼓里。」
枯叶补充道:
「放心吧。枣不会输的。况且……别看她那样,她实力可是很强的。撇开技巧不提,她的心灵层面可是比谁都强。所以不需要担心,枣一定会带回胜利的。」
至于到底设了什么诡计,枯叶则是避而不谈。
──算了,不说也罢。
景介牙一咬,不再转头左顾右盼。当然,这不代表他心里的挂念已经消失。但既然枯叶都迒么斩钉截铁地拍胸脯保证了,再怀疑下去恐怕会遭到报应吧。
再说──景介也同意木阴野很强。
在这个节骨眼,胜负如何倒是其次。
至少那家伙绝不是会轻易死去,使亲朋好友伤心难过的那种人。



枣扭身回避从正上方劈下的攻击。
无奈却来不及闪开同时进袭的回旋踢。尽管在千钧一发之际伸手招架,但手骨不堪承受正面的重击应声折断。枣往后跳跃拉开距离治疗伤势,供子接着展开了第二波的攻势。只见她抡起车轮直冲而来。
「……呜!」
其中一根尖刺剌进了腹部。
枣旋即抬腿往前踢让尖刺抽离自己的身体,可是仍旧两脚发软,一阵头晕目昡。只见供子的车轮以刺中枣的尖刺为中心,就像颜色由内往外渗出般,慢慢转变成鲜红色。
会吸取敌人鲜血的拷问刑具──『捕子车』。
这是枣第一次实际与这个藏物交手,没想到竟会如此难以应付。
不──就算不提藏物,两人的实力原本就有天差地别的差距。
枣和供子开打应该还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可是枣已牼消耗了相当庞大的精力。相形之下,供子几乎毫发无伤。
看起来那么难以施展的武器,她竟有办法随心所欲地操控,除了佩服以外无话可说,甚至连拳脚功夫也比枣高明好几段。身为暗役『此花』的供子自幼苦心修练,而枣则是在人类社会过着安稳的生活。两人实力的差距可谓一目了然。
「咯咯……好玩到教我好不愉快。凄惨得真是趣味横生哪,枣。」
供子停下攻势瞪着枣,发出了目中无人的讪笑。
「弱到无话可说,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女婿大人还比较难缠呢。你……这样也配称铃鹿吗?」
「我从很久以前就发现,供子学姊其宜还挺长舌的嘛。」
枣也不甘示弱回嘴,哪怕只是逞囗头之快。
「满嘴没有意义的废话……偏偏个性又那么阴沉,感觉更令人讨厌了。」
「哼,就算谩骂也只会让你看起来很滑稽而已。瞧你现在这么落魄,还想耍什么威风。」
枣的冷言冷语并未带来什么效果。供子说得没错,这只是丧家犬的远吠。
枣的筋骨和内脏饱受了多次的重创,为了疗伤使她累积了不少的疲劳。值得庆幸的是,『捕子车』造成的贫血并不严重。
话虽如此,很可能是因为供子有手下留情的缘故。
根据以前曾跟『捕子车』交锋过的枯叶的说词,只要挨了-剌,就会-囗气被吸走三合二亦即五百毫升的血液。一次失去如此大量血液的话,人类很可能会因失血性休克而死,即便是铃鹿,恐怕也很难维持清楚的意识。
「开什么玩笑,真是够了。」
真的是让人火冒三丈。虽然早知道她这人性格扭曲,没想到竟会阴险到这个地步。
「你不是要尽早赶去追杀枯叶才行吗?亏你还有闲情逸致跟我在这里摸鱼。」
「摸鱼?你在胡说什么?我只是在修理你而已。」
而且还生得一副伶牙俐齿。
「况且解决枯叶不是我的工作。应该说,如果我在山路上杀了她,反而只会惹木春生气而已。咯咯……所以我只好屈就自己当你的对手了。感谢我吧。」
看来木春似乎很坚持自己亲手解决枯叶的样子。毕竟枯叶不仅是她的情敌,又是妹妹,倒也难怪。
「……照你这么说,双胞胎不就是在骗我们了吗?」
如果选择联手对付两人,她们就要集中火力专攻枯叶──这套说词单纯只是为了分散我方人力的权宜之计吗?
「『此花』想出来的诡计简直就踉人类没两样呢。」
「很抱歉,负责想计策的人不是我,是木春大人。」
供子的回答令枣感到有点意外,另一方面却又可以理解。
碍于停止成长的缘故,木春和其它铃鹿相比,体力和腕力两者皆不如人。正因为没有力量的缘故,所以她只能靠头脑赢得胜利。
但枣也为这个事实感到难过。虽然枣跟木春关系并不算亲昵,可是童年时代两人也一起嬉戏过好几次。次任首领的头衔和气质高贵的言行举止固然让枣觉得难以亲近,同时却也有-股尊敬的感觉油然而生。
「……啊啊,说到这个。」
或许是发现枣怀起了同情,供子因此感到不快。
「计策的话,我倒是有提案过一个。」
供子的表情突然出现了转变。她的脸上挂起笑容。而且带着讥讽的意味。
不过,跟先前那充满恶意的嘲笑感觉又似像非像。
那是精心准备,用恶意抹上了愤怒的──特地用来伤害对方的笑容。
然后接着脱囗而出:

「是我提议杀死你的父母的。」

供子的话令枣的脑筋瞬间停止了思考。
「原本木春大人还无法接受呢,嫌背后偷袭这招太卑鄙了。可是呢,你妈明明隐居了还-直插手多管闲事,你爸又是人类,根本没有跟对方讲求公正的必要。在除害虫的时候,哪会思考卑鄙不卑鄙的问题呢?」
看到枣愣住的反应,供子笑得更猖狂了。
「……枣,我多希望你也能看到蓟大感惊喜,欢欣鼓舞地欢迎木春大人的那副模样。还有慎一背后挨了一刀时的那张嘴脸。对了,顺便告诉你,你妈看着丈夫尸体惊声尖叫时,下手砍了她的人正是我喔。」
供子笑了。
她嗤之以鼻地笑着──
「实在是滑稽又悲惨。蠢得可笑透顶。咯咯……以余兴节目来说,还算不错。」
「啊……啊。」
供子的一字一句慢慢渗进停止的思考。
混浊无比的污水灌溉了干涸的土地。
从那样的土地里发芽长出来的,是一种扭曲,但纯度极高的──
「……供子──!」
枣放声吼叫。
「就算在人类社会长大,你终究还是铃鹿,可惜只是个半调子。人类和铃鹿都当不成……真是可悲的蠢货,有够可笑。我都快吐了,真是无聊。」
见供子拿起『捕子车』睥睨着自己的身体,枣奋力咬牙。
还没成定局呢。她的武器还没刺进我的身体。就算被刺入,血被抽走前还有一瞬的时间。我得在那之前让身体恢复行动能力,让她尝尝我的反击。
「再见了,枣。永别了。」
供子无情地用嘲笑蹂躏践踏枣的最后一丝希望。
然而……
「……唔!」
她的笑容却随着惊愕僵化。
随即,某个蓝色的物体从旁袭向了供子。没有实体且形状不定,外观貌似一条蛇,又好似一条带子。
「呜!」
只见那东西缠住供子的手臂,瞬问发出了烤焦的味道──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枣勉力仰起至今仍在发麻的脑袋,朝那个东西射来的方向看去。
当那个人影映入眼帘时,枣不禁呆住了。
「啊……」

「……你看起来很愉快满足嘛,供子。」
锐利如刃器般的视线,以及冷如萧瑟寒风的声音。
是小折谷通夜子。





本帖最后由 星迹流砂 于 2012-8-9 12:16 编辑



第四幕 朱色白雪


1

不晓得我们和双胞胎交手多久的时间了呢?感觉上好像还不到五分钟,又好像已经打了一个小时那么久。
一定是精神太过紧绷的关系──型羽心想。
这对双胞胎姊妹的实力很坚强,比以前交手时还高出了好几个层级。换句话说,她们现在拿出的才是真正的看家本领。虽然和槛江连手勉强可以跟她们战得势均力敌,但形势仍旧险恶。
不过最令两人感到棘手的,还是非『通连』莫属。
只有雕刻刀般大小,原本应该无须放在心上的碎片,只因为它具有克杀一族的性质,对我方造成了无比沉重的压力。
那种暗器之毒,甚至不容许被它划出一丁点儿擦伤。
只要趁乱划到一下,就能轻易致型羽和槛江于死地。虽然只要在恶化成致命伤前想办法夺取对方的血液就能免于一死,不过双胞胎是绝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的。她们一旦成功用『通连』制造出伤囗,势必会立刻逃进森林里躲起来。
所幸槛江有携带『七涂曲』。多亏那个藏物,双胞胎碰不了槛江一根寒毛,只能把目标锁定在型羽身上……只是,连带地也使型羽的注意力消耗得格外剧烈。
话虽如此,这倒不失为是一个聪明的战术。由型羽独自一人面对双胞胎,槛江则在安全范围内用『攫食玉藻』攻击。
因为型羽所习得的『轧』家格斗技原本就利于一对多的局面,而且如此一来不擅长跑位移动的槛江也能专心使用藏物。面对拿出真本事的双胞胎,型羽俩之所以还可以立足于不败之地,或许就是托这个战术的福,不过型羽不愿承认这个有伤她自尊的事实。
在那两个双胞胎的脸上,之前那天真无邪的笑容早已不复见。
血沙一语不发地高举『阴咬』,朝着型羽横劈。型羽跳到上空闪开挥击,血香赫然在背后现身。只见她手握变形成半圆形的处刑刀两端的握柄,箍住型羽的身体。
身体在半空中被架住,无法自由动弹。
「……啧!」
槛江出手解救了发出咂嘴声的型羽。穿越空间显现的白刃,一如由下往上从型羽的背部和血香的手臂钻过一样,帮型羽弹开了『阴咬』。
槛江使用『攫食玉藻』可说是十分得心应手。短时间内能熟悉到这个地步,感想只有惊叹两个字。
话虽如此,型羽现在也没有空闲向她答谢和夸奖。
血沙早已手拿武器等在型羽预定的降落地点。于是型羽扭身朝着还滞空在自己身后的血香一脚踢去,藉此改变方向。顺势往附近的树枝飞去。
只见她用脚勾住树枝绕了一圈,转攻空中的血香。
一直线的突击。
就在型羽整个身体连同铁爪准备刺向血香的瞬间,表情倏地僵硬了。照理说应该被踹飞和树木撞在一起的血香把『阴咬』缠在树干上固定,一边重整态势一边准备迎击。
而且,握在她手中的武器正是『通连』。
──对了,『通连』是在她手中!
型羽的身体停不下来。虽然用铁爪摆出勉强可以防御的架势,不过能否在飞行的状态中确实挡下体积那么小的武器还是未知数。
只能期待槛江能出手搭救了。然而──
「……跑来跑去的,都快被你烦死了。」
背后莫名传来一个令人直打寒颤的冷酷声音。
是血沙。
她似乎是趁型羽踹开血香的时候跳到了空中的样子。身后的血沙疑似举起了『阴咬』。
「槛江姊姊!」
型羽倩=情不自禁大喊。
槛江火速挥下了『攫食玉藻』。目标当然是锁定持有『通连』的血香。
「哎呀。」
见眼前出现刀刃,血香低声嘟囔。
为了回避,她立即解除『阴咬』的弯曲。只见她离开树干,放弃攻击降落在地。
见状,为了把攻击目标转换到血沙身上,型羽在空中转身,以血香刚才攀附住的树干为立足点,试图再次变换方向,然而──
「……咦?」
映入眼帘的那个令她猛然睁大了双眼。先前应该还在血香手上、外型仿造雕刻刀的『通连』,这时竟然在血沙的手中发出暗淡的光芒──
出乎意料的状况让型羽措手不及。
虽然她尽力扭身试图闪避,但那把短刀仍剌进了她右边的衣袖。
与此同时,手腕一带一阵刺痛。
「……呜!」型羽连忙脚踩树干一蹬,降落到地面。
接着-路往后跳,躲到槛江身旁『七涂曲』的结界内。
卷起袖子一瞧,那个痛楚并非是错觉。
手腕上方一点点的地方。
虽然只是稍稍划过的轻微割伤──可是,就算集中精神治疗,也痊愈不了。
「该死……」
型羽怒瞪同样保持距离比邻而站的双胞胎。
「你们是什么时候转交武器的……」
见型羽咬牙切齿的模样,双胞胎终于露出了笑容。
「哎呀。你在说什么啊?」
「对啊。你在说什么啊?」
不过,她们脸上挂着的并非是熟悉的天真无邪笑容。
那是明显带有讥笑意味,令人联想到她们的姊姊──供子的笑容。
双胞胎异口同声地说道:
「「血沙香可没说过『通连』只有一块而已喔。」」
她们以左右对称的动作同时拿出来的,是外观形似雕刻刀的刃器。
简言之,『通连』的碎片共有两块。
一开始只有血香拿出来,而且一直拿在她的手上,所以完全被骗了。
──这下糟糕了。
先前-边苦战-边拼命维持住的平衡完全衼打破了。
「不对你放心好了。虽然你已经被『通连』剌伤了,可是血沙香不会逃走或躲起来的。对不对,血沙?」
「对呀,血香。你不用担心。在你被伤囗吞噬掉之前,我们会很有耐性地、慢慢地陪你玩的……因为今天我们终于可以大开杀戒了。」
型羽愤恨不甘地咬牙,以上翻的眼眸瞪了嘴角上扬、看似好战成性的双胞胎。
伤囗扩散的速度并不算快。原因在于伤囗是碎片造成,抑或伤囗很浅,目前不得而知。
受伤的部位在右手是不幸中的大幸。型羽的右手手掌原本就有缺陷。战斗能力不至于立刻受到影响。此外,双胞胎的个性也帮上了大忙。因为她们选择继续打斗,那就还有逆转的希望。
问题是……
没错──这里有个问题。
就算受伤的是原本就失去手掌的手臂。
就算短时间内还死不了──
「……你们这两个混帐东西。」
但自己受了致命伤的事实,仍旧对型羽造成了莫大的沉重压力。
──竟敢动手。
对这副早已伤痕累累的身体──
对这副受了治不好的伤,已经死过一次的身体──
「我饶不了你们。」
竟敢我妹妹礼菜的身体留下这种伤囗!
眼睛的深处冒出了金星。腹部一阵灼热。被割伤的右手,理应失去的手掌和手指突然又有了感觉,那是幻肢痛。身体的记忆、痛楚的记忆。妹妹的记忆被重新勾起的同时,型羽自身的愤怒也伴随涌出。
「我绝对……饶不了你们!」
型羽大叫的同时往前迈出一步。此时的她的脑袋已经放弃了思考。不计任何手段。说什么一定要撕碎她们两个的喉咙,用她们的鲜血血洗伤囗。
突然──
有股力量阻止了型羽的失控暴冲。
「……呜咕!」
型羽顿时窒息。
她茫然不解地转头往后察看。
「槛江……姊姊?」
槛江她──从后面用一只手牢牢勒住了型羽。
「你做什么……!」
为什么要阻止我?型羽心怀不满,忍不住想大声责骂。
「等等,型羽。」
槛江却平心静气地向她摇头。
「不可以。你这样不行。」
「可是!」
再不快点的话,伤势会不断扩散恶化。妹妹的身体就要没救了。
但槛江还是摇着头,不肯放手。
她压制住暴跳如雷的型羽,以惊人的力气抱着她不放。
然后开口说道:
「型羽,生气的话就输了。」
那不是斥责,也不是说教,彷佛纯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另一方面,又以她个人的方式采取了真诚的行动。
「……啊。」
「冷静下来。别担心。我们不会输的。」
原先只是用单手制止型羽,现在却改为双手拥抱。
型羽的头倚着她的肩膀。同时以笔直的视线定睛注视眼前的双胞胎。
「我们要赢得胜利,回去跟景介他们见面。」
「槛江姊姊……」
型羽阖上了眼睛。
她又马上睁开,把左手搭在槛江的手上。
「……谢谢。」
她轻轻退开槛江的身边。
双胞胎面露狡黠的笑容。
两人看着型羽右手那染成了暗红色、鲜血滴个不停的袖子。
型羽瞪了幸灾乐祸的她们,在做一次深呼吸后,又开囗说道:
「我们上吧,槛江姊姊。」
「嗯。」
型羽纵身跃起。一如先前一样,一直线朝着双胞胎飞去。
只不过,现在大脑冷静得教她自己也感到惊讶。
愤怒消失了。那种情绪早就不知被抛到哪而去。
现在的情感不是愤怒。很明显不同。
这比愤怒和憎恨这类的负面情感还要更为崇高多了──对,没错。

那是一种想要保护重要事物的决心。

「哎呀哎呀。」
双胞胎同时发出讶异的声音。
「结果还是跟刚才一模一样不是吗,血沙?」
「是呀,血香。看来她真的乱了分寸了吧。」
面对型羽的突击,双胞胎以左右对称之姿举起『阴咬』,膝盖一沉把重心放低,然后往左右散开。
型羽往右转,亦即把目标锁定在血香身上。
「嘻嘻。」
受到型羽紧迫盯人的血香露出了游刃有余的表情。一改先前面无表情的模样,脸上挂着彷佛在玩乐般的笑容。换句话说,她放松了戒心。
血香挥出『阴咬』迎击,连同全身体重量从上方挥下的铁爪和处刑刀激撞,发出剌耳的高音。
「看你这么可怜,我就陪你玩一下吧?」
血香隐隐揭起嘴角,挡下了型羽的攻击。
「……直到『通连』把你的身体吞噬得-干二净为止。」
血香双手拖住刀刃两端,把型羽击飞到半空中。
「……!」
同时,型羽的身后响起另一个声音。
「说得没错,血香!」
血沙跟着型羽一起跳到空中,向她直攻而来。
跟刚才一样只能在空中迎战。在没有立足点的情况下,只能就地接招。
没错,除非有立足点,否则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槛江姊姊!」 
槛江没有回应型羽的大叫,反而是挥出『攫食玉藻』。
只不过,跨越空间的刀刃并非是以双胞胎为目标。
只见刀背出现在型羽肩膀一带的位置。
型羽在半空中身子一翻。脚踩浮在上空的刀背。
「喝啊!」
抛下加速从背后直逼上前的血沙,再次向目标血香急速俯冲而下。
「什──!」
不禁倒抽一囗气的血香举起『阴咬』招架,但这次的结果有了娈化。
型羽施展的并非只是-般的斩击,还加上了从高空落下以及踩刀施力的加速度。这次的互击之中,型羽占了上风。血香被往后击飞失去了平衡,型羽借着反作用力重新飞向高空。
直接以肉身冲撞尚停留在空中的血沙。
「呀!」落地后,这回又锁定血香攻击。
冲刺的途中,『攫食玉藻』的刀刃在她的脚边显现。型羽踩着它跃起。刀刃紧接着又出现在她跳跃的方向以此为立足点,型羽切换了行进的方向。声东击西地作势锁定血香,实则直朝刚降落到地面的血沙扑去。
「……呀啊!」
「混……帐!」
勉强招架住攻击的血沙脸上失去了笑容。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才刚重整态势的血香咬牙切齿。
以为是上,结果是下。躲过来自下方的攻击,又折回来从斜上方续攻。做了敌人从斜上方攻来的准备,结果却在正面出现。才摆好架势准备正面迎击,又突然跑到了正上方──一般而言在空中时是无法自由自在行动的,但多亏槛江辅助得精彩,使不可能化为可能,令型羽宛如蜜蜂般在空中乱舞。
型羽和槛江天衣无缝的搭配,杀得双胞胎措手不及。
『通连』制造的伤口持续不停在扩大。从手腕流出的大量鲜血濡湿了整只衣袖,在型羽空中飞舞的轨迹后方留下串串血珠。
不过,现在还早。
──不要慌了。
现在型羽的背后还有时间这个虎视眈眈的大敌,对双胞胎来说,想办法让战况维持在胶着的状态才是上上之策。相对的,型羽和槛江的当务之急,就是打破这个胶着的局势。
型羽和槛江的战力略逊双胞胎一筹。现在的战法尽管变化多端,却缺少关键的决定性一击。尽管懊恼,却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只要像这样持续把她们玩弄在股掌间,可以使她们改娈想法。
简言之,现在的行动是在诱敌。
目的在于让双胞胎产生「在型羽伤势恶化前可能会吃下败仗」的疑虑。迫使她们放弃坐等『通连』伤口恶化的念头,积极对型羽展开攻击。
只要双胞胎使出全力反击。
如此一来──就有机会使出让战局大逆转的那一招。
经过几波的攻击之后,铁爪割伤了血沙的脸颊。
伤口不深。不过,或许这样正好。
型羽着地停止不动,前方左右两边则站着双胞胎。
她压抑紊乱的呼吸,佯装丝毫不感到疲劳的模样,开囗说道:
「哼……『此花』就这点能耐而已吗?」
「……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居然会被一个快死的小孩子耍得团团转,难道就这点本事吗?」
彷佛在挑衅似的。
彷佛在嘲弄似的。
「真的太令人失望了。打着铃鹿喑役那么吓人的名号……这样下去,在我的手臂断掉之前,你们的两颗脑袋会先坠地呢。」
型羽杀气腾腾地瞪视──
那个视线令双胞胎同时垂下手上的武器。
笑容早已从她们的面孔消失。脸上面无表情。没了从容与轻敌,只有凝重。
「是吗。」
「是吗。」
两人压低了嗓音。
「……不用等她被『通连』解决了,血沙。」
「是啊,再等下去,真的很不愉快。」
「啥?不然你们想怎么样?」

同时。
缓缓地。
两人有了动作。

「……『此花』出击。」

发出声音的人是血香?还是血沙?亦或两人皆有。
型羽分不出来。甚至还产生了错觉,以为她们凭空消失。等声音传进她耳朵时,双胞胎已进逼到她的左右两旁。
「……!」
以左右夹攻的形式,两个左右对称的人影挥刀攻击。
「看我把你的躯体……」
「看我把你的四肢……」
血香从右上,血沙则从左下。
『阴咬』在弯曲的同时封锁住逃亡的路线,只见刀刃一如两个半圆的螺旋,沿着相似的轨迹朝型羽袭来。
「碎尸万段!」
双胞胎的这招联手攻击以前也曾经对枯叶使用过。
在这样的距离下,已经是无处可逃了。
所以型羽她──
「……哼。」
狂傲地笑了。

嗡──
双胞胎的武器,随着有如用球棒敲击橡胶轮胎般的声响在空中弹开。

「咦……?」
「呃……?」
那是一面把攻击揣在外头的无形墙壁。
『七涂曲』──当型羽被槛江抱住安抚情绪时,槛江悄悄把这东西递给了她。
反弹的冲击震得血香与血沙失去平衡。
型羽没有放过这个可趁之机。
她压低身子,像昂首的毒蛇一样,用铁爪刺穿血香的腹部。
同时槛江也发动了攻势,她从远距离挥下『攫食玉藻』,剑光一闪,划过血沙的双手。
「……呜!」
「……呀啊!」
就在双胞胎各发出不同的悲鸣的同时,两人切换了攻击的目标。
槛江斩断血香的双脚使其倒地,型羽则以身体撞击血沙,然后把她的两条断臂踢飞到槛江那边。
「呜……」
等到趴在地上的血香抬起头时,型羽的铁爪早已指在她的鼻头前面。
另一方面,血沙的两条断臂也被槛江牢牢踩住。

两人分别瞪着血香与血沙,高声做出宣示。
「是我们……」
「……赢了。」



枣按着天旋地转的头,坐起了上半身。
「……不可能。」
那个女孩会出现在此,令她语带惊愕地喃喃嘟囔。
站在三公尺处的那个女孩,她不可能认错。
是通夜子。
她左手缠着『狂恋火车』,长长下垂的绳子末端还可以看到磷火的残渣在发亮,目光冷峻地逼视着供子。
供子也彷佛巴不得杀之后快似地,回蹬通夜子。
只见她按着被火烧焦、炭化情况严重的右手……
「搞什么鬼。」
一边咬牙切齿地咒骂。
「开什么玩笑……事到如今,你跳出来多管闲事干什么?」
「你还挺会睁眼说瞎话的哪。」通
夜子的回答十分简单明了。
她的话不带任何愤怒与怨恨,自始至终保持冷静。
「当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有必要闷不吭声地坐以待毙吗?」
「通夜子……」
「话虽如此,对我来说。今天的行动确实是违反了规则。」
通夜子把视线移向枣,喃喃地说道。
她突然露出看似有些愧疚的表情。
我要以人类的身分活下去──或许是因为违背了她之前跟枣做出的誓言吧。
枣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通夜子那无比耿直的个性令她忍不住在心中苦笑。
「……对不起。」
不过,最后使她变卦的原因不为别的,正是出在枣的身上。
「你没必要跟我道歉。」
通夜子只是对一脸歉然的枣浅浅一笑。
「是枯叶拜托我来的──就在昨天。」
「……枯叶她?」
「她说可以的话,希望我偷偷支持你……真是的,那丫头的心眼也愈来愈邪恶了呢。明知我这个早已宣布脱离战线的人婉拒不了,还做那种要求。」
不知这是受到谁的影响啊──
通夜子一副有些无奈的模样,语带叹息地嘀咕抱怨。
──原来如此。
枣终于了解为何先前分手时,枯叶会自信满满的理由了。
她早知道通夜子会现身。
而且她也知道通夜子一旦决定参战,一定会出手搭救枣──
两人的体贴关怀令她感到窝心。
不过另一方面,有种苦楚涌上了心头。
因为自己的不争气,烦劳枯叶为自己操心,替通夜子带来了麻烦。
枣握起拳头。
──拜托别闹了。
她忍不住对自己感到气愤。
这时,通夜子又绷起严肃的表情,向枣询间:
「枣……你打算怎么做呢?」
「……咦。」
「万一木舂和供子击败你们,我迟早也会死在她们手下。到时他势必也会碰上性命危险。所以我有非战不可的理由。」
通夜子眯起了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
「如果你希望我动手,我可以杀了供子……为了我自己。」
那囗气与其说是询间,更像是在试探。
她在试探什么?答案显而易见。
「由你自己做决定。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予以尊重。」
她试探的是──枣的觉俉。
即使拜托通夜子,她也不会为了枣战斗。
换而言之,如果把这句话反过来思考。
她等于是在宣告「假如你决定由自己战斗的话,那么你必须-并为我的命运负责」。
──是吗,原来如此啊。
枣紧紧抿住嘴唇。
接荖做了一囗深呼吸。
我和通夜子的实力孰优孰劣根本用不着比较。
供子的手应该是治不好了吧。撇开轻微烧伤的部分不提,她的手指和皮肤已经烧成了黑炭。即便铃鹿也无法自行治好这样的伤势。不过,少了一条手臂可用,对供子来说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我跟她的实力差距,依旧是天壤之别。
所以就常理思考,我根本没有坚持非自己动手不可的理由。
「抱歉,通夜子姊。」
枣面露了微笑。
她打从心底感到抱歉。
对不起
「唯独这场对决……我绝对不能退出。」-
虽然──这将迫使通夜子姊下危险的赌注。
枣一边捡起掉在地上的『阿形之琴』,一边宣告。
「这是我的战斗。我必须坚持到最后一刻才行。」
虽然有可能会输。
虽然有可能会死。
「所以,对不起……让我跟她对决吧。」
不是为了替父母亲报血海深仇。
供子确实很可恨,不过比起仇恨──
我更希望能抬头挺胸地面对父母。
我想要成为能让那对本事高强的父母亲引以为傲的女儿──
「我知道了。」
半晌,通夜子静静地点头答应,往后退开一步。
「你放手一搏吧,不为别人,只为你自己。」

木阴野枣手拿『阿形之琴』,重新面对供子。
供子的脸上已不复见过去那既阴险又鄙夷的笑容。
她眼眸里闪烁的,是显而易见的憎恨。
是一种纯粹的、毫无修饰的──赤裸的情感。
「……像你们这种──」
供子跨出步伐,用一只手提着『捕子车』。
「软弱无能地舍弃铃鹿身分的家伙,也敢大放厥词?」
她以充满杀气的眼神,逼视着枣。
「我是『此花』。生来只为把一生奉献给铃鹿黑暗的地道妖魅。是从比黑夜还要漆黑的秽恶,以及比泥泞还要黏稠的憎恶中所提炼出来的污血结晶。」
就像是在诅咒一样。
「这样的我……」
摆出架势──
「岂是你们这种自以为是人类的半调子所能击败的!就算是梦话也该有个分寸!」
然后供子随着尖叫声──
一直线地冲杀过来,宛如先前失去了理智的枣。
看到供子那副模样,枣隐隐地笑了。
她一囗气把没有上箭的弓拉到满。
枣当然没有微控音量的技术。
不管怎么拼命,也不可能弹出母亲那种听不见的声音。无论是技术还是经验,枣都远远不足,完全比不上那个本事高强的母亲。
可是,就算实力比不上,技术远远不及──
母亲也不是天生的高手。她之所以能变得那么强,是因为她为了变强不怕吃苦,不厌其烦地重复数以千计、数以万计的自残行为。
父亲也是一样。他的身体是经过严苛的磨练,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骨头不曾断过,最后才锻炼出来的。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身为他们的女儿,我当然也继承了他们的觉悟。
「……左手!」
我没有技术。也没有训练的时间。那又如何。
那种东西,只要橡年轻时代的父母一样,用气魄和毅力弥补就行了!
「吽形,撕裂咬碎吧!」
枣放声大吼。
嗡嗡嗡嗡嗡嗡──
呼应阿形的狼嗥,吽形露出了无形的獠牙。石狮子的化身──『木阴野』家的藏物随着咆哮,扑向了所有听见嚎叫声的人。
枣和供子的左手手肘同时被应声扯断。

「……混、帐!」
受到创伤的供子并不因此退缩。只见她伸出烧焦的右手,将其插进连同断臂一起飞到空中的『捕子车』里面,硬是将它拖了回来,直接往枣的腹部刺入。
「去死吧!」
血液迅速被吸去,意识在一瞬间变得模糊。
枣奋力咬牙,故意咬断了舌头的前端。
啪滋。
一阵直窜脑门的剌痛。鲜血的腥味在囗中弥漫。以醒脑的手段来说,这感觉还挺痛快的。
「两……脚!」
枣口吐鲜血大喊。
她用仅剩的右手连弦带弓一起握住,提到供子的耳边。
「撕裂咬碎吧……吽形!」
有样学样地模仿以前母亲曾露过一手的技巧。
以拇指拨动的弓弦徼微地发出了「嗡」的声响。
枣也听见了那个声音。两条腿顿时产生剧痛。不知是骨头有了裂痕,还是肌肉撕裂。
假如连自己都承受了这般的剧痛──
那表示供子所受到的创伤更为严重。
──啪叽。
「呜……咕!?」
两条腿应声折断的供子失去了站立的能力,膝盖往下一沉。
枣从肚子里抽出『捕子车』,连同『阿形之琴』一起丢到后方。
她无意间想起供子刚才大声躟叫的事情。
什么软弱无能地抛弃铃鹿身分,什么自以为是人类的半调子。
开什么玩笑,也未免太狗眼看人低了。
铃鹿?人类?
没错,假如你是『此花』。
那我木阴野枣就是──
「少把我……」
枣握紧拳头,瞄准供子的腹部……
灌注全身的力量,毫不手下留情,卯足劲──
「少把『木阴』……给瞧扁了!」
朝供子狠狠揍了一拳。
「嗄……啊!」
供子的身体往后方击飞。
只见她随着巨大的声响硬生生撞上树干,颓然倒地不起。
然后──

枣瞪着一动也不动的供子,无力地垂下右手。
由于卯足了全力痛殴,连带使拳头和手腕都骨折得乱七八糟。
两条腿痛得要命,再加上严重的贫血,枣再也无力站稳。
「我办到了……妈、爸。」
喃喃自语后,枣闭上眼睛,两腿一软倒下。
感觉好像有人帮忙搀扶住自己的身体。
还来不及跟那个人道谢,枣的意识已跟黑暗融成了一片。



抱住昏迷失去意识的枣后,通夜子轻轻叹了囗气。
她带着温柔的眼神,轻轻地放枣在地上躺平。
捡起掉在一旁的左手,让两边的切断面合在一起。虽然速度缓慢,但伤囗确实逐渐有在愈合。检查呼吸和心跳确认没有异常后,她轻抚枣的脸颊,嘴角漾起淡淡的微笑。
「你表现得非常出色喔,阿枣。」
通夜子呢喃细语后,站了起来。
脸上又挂回原本冷峻的表情。
她瞥了缠绕在左手上的『狂恋火车』一眼。
然后转身,准备给供子致命一击。
「……这怎么可能。」
通夜子杏眼圆睁。
战斗结束还不到一分钟。
然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难道说……她没有失去意识?」
原本供子趴倒在树下。
如今那里却空无一人。
供子丢下断掉的左手臂,消失得无影无踪。

2

太阳开始慢慢西下。
天边渐渐泛起晚春畤分少见的晚霞。
就连孤伶伶地耸立在森林里的那幢屋子,其稻草屋顶也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红色。明明只有阔别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不知怎地却有种怀念的感觉。
尽管现在不是思考那种问题的时候,却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心想。
出发上山已过了约莫三十分钟。
景介和枯叶现在正站在『迷途之家』的大门前。
不免担心留在后头的型羽等人的安危。她们平安无事吧?还好好活着吗?
但现在不是为那种事情担心的时候。
因为景介等人的战争正要开始。
之前爬山时-直走在前面领头的棺奈,离开了景介和枯叶。
只见她走到等在门内的那个人的面前。
「让您久等了,大小姐。」
面对鞠躬行礼的棺奈──
「辛苦了。」
那个人──木舂一如天经地义般回答道。
除了她以外,另有一名人物站在离木春一步远的斜后方。
是个身穿图案是有许多蝙蝠围绕着骷髅头的和服,而且侧头部挂着狐狸面具的少女。
「……步摘。」
枯叶轻声呢喃昔日亲友的名字。
对方自然没有响应。脸上甚至面无表情。
不过,枯叶旋即撇开了迷惘。
该做的觉悟,还有此行该完成的事早已经决定──枯叶露出这般表情,抿着嘴往前跨步,站到三人的面前。只见她流露出一股崇高的气息──
「姊姊大人。」
定睛直视着木春,然后以果决且坚定有力的语气开囗说道:
「奴家前来跟你做了断了。」
「哦。」
见妹妹那张表情,姊姊貌似不快地蹙起了眉。
「瞧你那眼神‧看来无须多问了。」
「是的,姊姊大人。没什么好说的。」
「……哼。」
木春嗤之以鼻。
「真是,一旦下定决心,就没有第二句话。你真的像极了母亲。」
「你跟奴家不都是同个母亲生下来的吗?」
对于枯叶的回答,木春不发一语。
相对地,她把视线移向了景介。
她的脸色带有一丝哀愁,但仍不改王者的威严。
「景介,你是以哪边同伴的立场来到这儿的?」
──心在作痛。
再怎么样,对方好歹是景介小时候曾隐约喜欢过的人。要狠下心来断然拒绝,就是心生难过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那只是流于私情的感伤罢了。
就算是初恋的对象,就算她死心塌地付出了感情,但木春选择了错误的道路,她终究走上了歧途。
景介面对保持着稚嫩外表长大的少女,明确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很遗憾……我选择的不是你,是枯叶。」
「是吗?」
就像早有心理准备般,木春隐隐地垂下眼帘。
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她随即抬起头,露出了天真无邪的微笑。
「你一定是被情感给羁绊住了吧?毕竟你这人个性就是温柔。不过……意乱情迷也只到今天就会结束了,我马上帮你恢复理智。你是属于我的,我绝不把你交给任何人。」
「姊姊大人,景介不是属于任何人的东西。」
枯叶平心静气地反驳。但──
「……瞧你话说得振振有词。论男女之情,我不够格在你面前班门弄斧是吗?」
木春射出冷峻的目光,以和长相不相衬的霸气质问枯叶。
「奴家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姊姊大人你错了。」
「我错了?哼……你也学会了逞囗舌哪。」
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随着一来一往的对话节节攀高。
那并非是敌意或恶意。
而是更为复杂、更为纯粹的情感。
是一种对于姊妹之间无可避免的势不两立所怀有的无奈与觉悟。
景介担心两人会就此厮杀起来,不禁摆出了架势。
就在这时……
啪沙──
「……咦?」
有一名少女,从景介等人身后那片连条山间小径也没有的林子深处现身了。
少女气喘吁吁,面色铁青。白州高中的制服沾满了泥泞与血渍,全身无一处是洁白干净的。
只见她左手臂被砍断,右手臂则受到惨不忍睹的严重烧伤,头上的两条马尾也四处披散。
「供子……?」
被修理得遍体鳞伤,模样凄惨的供子──
「……木春大人。」
拖着踉踉跄跄的脚步,气若游丝地呼唤了主人的──朋友的名字。



双胞胎的一人被夺走了双臂,另一人则被夺走双腿。
被砍下的四肢都放在『七涂曲』的结界保管,夺还的机率近乎于零。
包括『通连』在内,所有武器都被夺走的血沙和血香在型羽和槛江的监视之下,互相靠在一起坐在地上。
两人的伤囗皆缠上了绳子止血。
替她们的伤囗做急救处理的人是槛江。
型羽在『七涂曲』里面看管两人的断肢,困惑地嘟囔道。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如果能从双胞胎口中打听出前往『迷途之家』的路线自然是最好,但她们肯定不会如实招来,就算拷问恐怕也只是白费力气。
干脆杀掉她们省得麻烦算了。不行,枯叶有禁止杀人灭口。
就在型羽思考该如何处置时,双胞胎的血香突然抬头说话了。
「欸,可以打个商量吗?」
「什么商量?」
两人明明吃了败仗却不怎么沮丧,教型羽有些不满。
「你们不用担心,我不会夺走你们的性命。可是……」
型羽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啊啊,果然是这样耶,血沙。」
「对呀,血香。被供子姊姊说中了呢。」
双胞胎的脸上不见先前交手时的冷酷表情,而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笑得好不开怀。型羽错愕不已。这两个家伙果然完全令人捉摸不清。
「……然后呢,什么事情被她说中了?」
但──
「供子姊姊她有跟血沙香说喔。」
「对,供子姊姊有说『你们能赢那是最好不过。』……」
接下来的话不仅让型羽深感错愕──甚至哑然失色。
「……『可是如果你们输了,就认枯叶为首领,服从她的领导。』」
「咦……啊?」
不是要你们自尽或快点逃亡?
「所以血沙香不会再跟你们交手了。对吧,血沙?」
「对呀,血香。我们要以『此花』的身分,努力扮演枯叶姊姊的手下。」
「好期待喔,血沙,不晓得之后会变怎样呢?有点期待耶。」
「真的好期待,血香。好好奇新首领会下什么命令喔。」
「等……你们等一下!」
型羽向无视她的困惑、径自愉快地聊了起来的双胞胎质问。
「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对啊﹒是真的。那当然啰。对血沙香来说,供子姊姊的命令是绝对的。」
「我们绝对服从供子姊姊的命令喔。」
「可是。这样的话……」
供子真的有对她们下这样的命令吗?
不可思议。
那个视枯叶如蛇蝎,打从心底厌恶的女人,就算疯了也不可能会说出这种话。
不过令人头痛的是,这对双胞胎看起来也不像是在撒谎。假如她们的目的是想骗人释放她们,照理说应该会以带型羽她们去『迷途之家』为筹码,要求型羽还她们手脚。可是她们两个却丝毫不在乎自己的身体,甚至还吱吱喳喳地闲聊了起来。尽管型羽的理性坚信双胞胎是在说谎,但也不能因此不把她们的话当一回事。
型羽已经懒得再多做思考。
「……怎么办,槛江姊姊?」
她放弃烦恼,转而把问题丢给槛江解决。
「嗯~」
只见槛江微微皱起眉心。
「那你们肯告诉我们怎么走去『迷途之家』吗?」
然后马上开门见山地向双胞胎询问。
「嗯,没问题。」她们很干脆地点头答应。
于是双胞胎一股脑儿地泄露了路径,什么「从这里沿着河川直走一段路」然后「碰到长了藤蔓的栎树再往右转」之类的,描述之详细,反让人替她们担心透露这么多是否恰当。
不过她们所言是真是假,型羽和槛江都没有自信判断。
「总之,先把她们交给砂姬处置之后,照她们说的走一趟看看吧。」
「说得也是……」
感觉这也是最妥善的提案了。
槛江拿出手机拨号。先把她们扣押起来,如此-来就算上当也不用怕她们会跟其他敌人合流。
型羽望着正在说明路线的双胞胎喟然而叹。



自从半路上碰到双胞胎被迫做出选择后,景介便一直怀有疑问。
正确而言,是想不透。
木春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战略?
她把双胞胎和供子分配在两地,让景介一行人在那两个地方自行选择要联手进攻,或者留下同伴。若是选择留下同伴,则放其余的人往前通行。若是选铎联手进攻,则集中火力攻击枯叶一人。
乍看之下这样的安排非常合理。因为比起团体大混战,这么做可以确实提升歼灭我方的可能,最重要的是,木春本人也得以跟枯叶面对面相见──实际上这个目的也真的实现了。恐怕是木春执意要亲手杀死妹妹,并把这个目的摆在第一优先,所以才会策划出这个作战计画吧。
只不过这么一来,也大大提升了露出破绽的可能。
应该说,手法太过粗糙了。这样的安排完全没有设想双胞胎和供子都吞了败仗的情况和风险。徜若两边都以战败收场,将一口气失去原先的优势。
当供子一个人现身时,景介更想不通了。
景介原以为,如果不让木阴野留下来选择三人联手的话,日崎会现身支持供子。只怕她半途暗中偷袭。木阴野应该也是警觉到有这个可能,才会坚持自己一个人留下来的吧。
就在和木阴野争论的那个当下,景介无意间想到一件事。
如果真要偷袭的话,那何不一开始就派日崎出马──看准景介等人上山的时候,指派日崎一个接一个偷袭。等到景介一行人被杀得措手不及时,再加派双胞胎和供子,一口气杀个片甲不留。这么一来可以把己方的牺牲压缩到最低限,同时又能歼灭敌人。这是景介所能想到,最有效率的计策了。
景介以为,大概是对方没能想到这么卑鄙的计策吧。
铃鹿再堕落,好歹也是铃鹿,所以打算在最后的最后来个堂堂正正的对决吗?还是说,木春不计代价也要把跟枯叶直接对决列为优先目标?
从结论而言的话,后者是正确的。
至于前者的推测──只能说错得非常离谱。
「什……」
眼前所发生的事情令景介哑然失色,无法置信。
枯叶也是一样。她张大双眼,僵立不动。
几分钟前。从森林里现身伤痕累累的供子只是瞅了景介和枯叶一眼,便行经两人身旁一路穿过大门,瘫倒似地跪在木春的膝前。
「你打输了吗?」木春问。
「对。」供子小声地回答。
「是吗。」木春面露微笑,然后──

「一直以来辛苦你了,供子。」

只见她从腰际抽出『通连』──干脆利落地一刀斩断了供子的首级。
供子的身体垮落在地,头颅则滚进了『迷途之家连』的庭院。
只见头颅还没来得及停止滚动──
啪嚓。
紧接着挥下的第二刀便剌穿了落地的人头。
没能留下只字片语的遗言,甚至连死前最后一声的惨叫也不被允许拥有,供子就这么死了。

「为什么……姊姊大人?」
枯叶一脸惊愕,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为什么……供子明明是你的……」
供子。
她是景介的眼中钉,可佷的敌人,对枯叶来说应该也不例外。
她利用槛江,欺骗篠田,叛乱时在幕后活跃──但反过来说,这些行为也足以证明她对木春忠心耿耿,无私奉献到用肝脑涂地亦不足以形容的地步。
听说,她们俩的私交也很好。
仰慕木春,把她当首领尊敬,同时也是木春的朋友的供子。
然而木春却是那么心狠手辣。
「这问题还需耍问吗?」
木春冷冷一笑,一脸云淡风轻地向浑身直打哆嗦的枯叶回答:
「凡是铃鹿一族皆格杀无论。这就是我的目的。」
──啊啊,原来如此。
景介终于豁然开朗。
木春之所以采取那么迂回、高危险性策略的理由。
她不是没有把同伴的牺牲纳入考量。而是一开始就没把她们当作同伴。
无论是供子、双胞胎,还是日崎。
她们能打嬴自是最好。万-输了,只要景介他们狠不下心杀敌,那便不构成任何影像。反倒是她们战败后如果还能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落荒而逃,那更合木春的心意,因为她可以趁对方无力反抗的情况下就地处刑──下场一如刚才的供子。
「你也对那两个双胞胎……下了一样的命令吗?」
「那当然。我早有交代。万一输了,务必在落入敌人手中前逃回这里。」
开什么玩笑。
即使是景介也想不到这么恶毒的手段,恐怕连秋津也会觉得异常。
不把同伴当同伴,而且视她们的心情如无物。
一切的目的只为把她们当作喂食『通连』用的人命──
「……全部。」
等景介回过神时,喉咙已经在自行抽动了。
「全部是为了我吗?为了我……你做了这些事……」
木春完全没有打算理解景介的想法,一副自我陶醉的模样点头称是。
「是呀,没错。我做这些全都是为了你。你再耐心等等,我马上就……」
「……不要闹了!」
景介打断木舂的话怒吼道。
再也忍无可忍。
「你……你为什么做得出这种事!」
「景介……?」
木春貌似纳闷地注祝着景介。
从她的神情感觉不出有任何罪恶感,而且她也不懂为何景介向她咆哮。
那模样就如小孩子般──天真单纯。
「供子……她不是你的朋友吗?不只是供子。包括巳代、夭姊、型羽她们、我不认识的其它族人,还有妹妹枯叶。大家都当你是次任首领,不仅关怀备至,而且也很尊敬你!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背叛大家,把她们全都杀光?为什么你滥杀无辜,还能摆出那副毫不在乎的表情?我……我真的不懂!」
「那是为了……」
「住口!事情才不是那样!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景介哽咽了。
正确地说他是感到痛苦难过,而不是哀伤。
为什么她会扭曲成这个样子?
那天──那个冬日。
来家里嬉戏的少女不是这样子的。当年那个笑赞姊姊准备的热牛奶美味好喝,大露一手堆雪兔技巧,夺走了景介纯真初恋的少女,绝不会是这种杀了亲朋好友后还能摆出这种若无其事嘴脸的家伙。
「你说……全部都是为了我?……你少鬼扯了。」
纵使因为身染怪病,初恋因此无疾而终──
纵使身处在封闭村落的她,爱意浓厚到疯狂的程度。
纵使她想用杀光一族的方式,来实现自己的恋情。
纵使她的所做所为,全都是为了景介──
「这些……根本不构成能若无其事犯罪的理由吧?」
如果她肯流下几滴眼泪,不知会多么轻松。
如果她有受到罪恶感折磨,或许就能释怀了。
为了爱犯罪,跟不把罪当罪是两回事。
是完全不一样的──扭曲。
「你错了,彻彻底底地错了。」
景介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愤恨地咬唇陷入沉默。低着头,双手握拳,彷佛快窒息了似的。
在静寂持续了数十秒之后──
「姊姊大人。」
枯叶率先打破了沉默。
「景介……他说得是对的。姊姊大人,是你错了。」
难过、悲伤、空虚。
她带着那样的表情抖着两片唇瓣。
「每个人都很敬重、欣赏你。无论是奴家、父母亲、或者其它族人……如果是为了以前的你,一定都会不惜抛头颅洒热血。」
-如要咳出血来般,动着喉咙。
「可是!那是因为大家认为你会为了咱们流泪哭泣!相信你会为咱们的牺牲曲由衷感到哀恸!而你却……即便有人为你牺牲,你仍铁石心肠、无动于衷。而且还笑得出来,像你这种……根本不配称做首领!现在的你不过只是暴君罢了!」
枯叶的眼眶噙着泪水。
那是悔恨、失望,亦或苦恼?
枯叶最后小声地喃喃嘟囔道:
「你……根本不配做为一个首领。」
这时──
「咯、嘻嘻。」
就在枯叶冲囗说出那句话之后──
「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极为唐突,就像心中的笑意突然爆开一样──
木春失声大笑。
景介和枯叶不禁都目睁囗呆。
一改先前气定神闲的态度。
威严与霸气皆荡然无存,有的只是──
「是吗?原来如此!那就是你的真心话吗,枯叶!」
某种阴郁且浑沌,极其漆黑的情绪。
木春放声大叫。
她的行动受到了激情感染。
「啊啊,没错。你说的应该是对的,我确实不配做为首领。我这得了停止成长的怪病,连带失去生育能力,是个连延续本家香火也办不到的废物……在你生儿育女前,我不过只是看在同情的份上才被推出来当装饰用的可悲傀儡!」
「姊姊……大人?」
无视枯叶的困惑,也无视景介的惊愕,
「哈哈!姊姊、姊姊、姊姊!事到如今你还要继续叫我姊姊吗,枯叶!」
木春她──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
突然压低嗓音,轻蔑似地说出了颠覆枯叶所认知的一切的话。

「比起我这个只是形式上受到拥立的叛徒之女……你……身为正统首领长女的你。确实更有当首领的资格。」

「骗……人。」
「看来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枯叶。」
只见她面露诀别般的笑容,同时从腰际的剑鞘拔出『通连』。」
「步摘!」
接着她厉声呼唤了面无表情地守在一旁的日崎。
日崎往前跨出一步,彷佛完全没听到木春先前的自白似的。
「你来当枯叶的对手。我只要求你留住她的一条小命。看是要断她的头,砍下她的四肢,还是要扯出她的五脏六腑,全都随你高兴。」
接获指令,日崎头也没点,拔出了插在腰际间的小太刀。
木春满足地注视着她的行动,然后转头面向景介
「景介,你也一样……我不会杀了你。不过要是胆敢插手,那就做好丢掉一、两只手脚的心理准备。还有,你给我记清楚了,你是属于我的东西。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唯独你,唯独你……我说什么也不会让给枯叶。」
「姊姊大人,慢……」
「闭嘴!」
木春已听不进任何制止的话,她提着『通连』扑向了枯叶。
「呜!」
枮叶旋即从怀里取出『白银魉牙』,以风势阻挡攻击。
同一瞬问,日崎从枯叶的正侧面直攻而来。她的小太刀一如穿过风的细缝似地砍向了枯叶。
枯叶立刻用铁扇接刀。
白刃与漆黑的铁扇相互较劲,陷入一瞬的胶着。
景介连忙拿出『贺美良之枝』,插进了附近的『迷途之家』的外门。注入意识,感觉得到蠕动,没问题──行得通的,我能战斗。
外门冒出长恰状的触手,袭向了日崎。不过,对手毕竟是一族名列前茅的强者。景介的攻击自然不可能伤得了她,只见她立刻抽走小太刀和枯叶保持距离,以漠然无神的眼睛注视景介。
「呜……!?」
寒意和胆怯交织的恐惧蔓延了全身。
接下来发生的情况,景介只能感知到结果。
等他留神时,枮叶已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而日崎则跪在三公尺远的前方。
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企图攻击景介的日崎和伸出援手的枯叶在电光石火间进行了一波攻防,最后日崎被枯叶给击退了吧。
「……得救了。」
景介向保护着自己的那个背影道谢。
「千万别松懈了,景介。」
枯叶的声音充满了紧张。
「战斗才刚开始而已……你稍微退下。步摘交给奴家来应付。」
看来枯叶现在无暇思考木春前一刻所吐露的真相。
同样的,也无暇因被迫得跟亲友日崎决一死斗的命运而感到惆怅。
只要露出一丝的犹豫,旋即就会被杀死。
景介听从叮咛保持距离。
枯叶凭气息确认景介退开后,轻挥『白银魉牙』。
瞬间,她的四周刮起了龙卷风。脚底的尘沙与碎石打转盘旋,随着劈劈啪啪的爆裂声响一起被卷上半空。
那应该是有真空旋风混在其中,用来保护身体的防护壁。如果不先设好障壁的话,即使是枯叶的身手,恐怕也对应不了日崎的速度。
另-方面,日崎的冷漠视线目前则是牢牢固定在枯叶身上。看来,除非景介主动攻击,否则她不会像刚才那样反扑。
慎重起见,景介又接着往后倒退数步,来到有树木的地方。
关于木春的出身,景介也跟枯叶一样暂且先不去思考。
「不管怎么样……如果打不赢眼前这场仗,一切就甭提了。」
否则事棈不会有结朿。也不会有开始。
景介的视线投往了『迷途之家』的门。
枯叶与日崎,两人一静一动,采取了两种极端的作战方式。
枯叶用风围住四周做为防护,留在里面以静制动。
相对地,日崎则是忽左忽右地四处移动以小太刀攻击。
坦白说,凭景介的动态视力完全跟不上后者的速度。虽然勉强可以用肉眼捕捉到日崎的身影,不过她的速度之快,让景介怀疑自己看到的其实都只是残影而已。她到底采取了什么样的攻击,景介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
枯叶应该是利用布阵在四周的龙卷风,勉强压缩日崎的攻击范围吧。先把刀的攻击距离、方向、位置等局限在固定几处之后再来对付。
反过来说,这也代表一旦枯叶少了这层防风壁的保护,就无法跟得上日崎的速度。而且为了得到护壁的保护,她也只能被动地屈居守势。虽然真空旋风似乎多少能造成伤害,可是顶多只是些皮肉之伤。
景介想起二月时在学校所发生的事。
当时两人的武器恰恰相反,然而形势却一模一样、完全没变。
枯叶的行动看不出有任何踌躇。她是在接受日崎已失去神智的情况下,抱着觉悟战斗的。换句话说──这表示两人的实力有极大的差距吗?
木春退下来旁观战局。她的视线冷峻依旧,恐怕是在等枯叶被击垮的那一刻。或许她的力量不足以支持日崎也说不定。
这个状况下,我该采取什么行动才是正确的?
说穿了,我该攻击木春,还是日崎?
目标是后者──景介做了这样的判断。
就算自己打倒了木春──这里的打倒指的是使她昏迷或封锁住『通连』──日崎八成还是不会停止行动。至少,除非主人木春下令,否则她应该会继续战斗下去。
既然如此,当务之急就是要阻止她。可以的话,能让她恢复理智是最好。
只不过问题的关键在于,在这场惊心动魄的攻防战中,景介究竟能帮得上什么忙?
眼睛睁再大,也只能看到疑似残像的形体。讲明白点,就是根本没有景介插手的余地。
这未免也太荒谬了。虽说铃鹿的体能强度比人类优秀,这也未免太扯了吧。秋津她到底对日崎做了什么?
「……?慢着。」
刚刚浮现的念头好像有什么疙瘩。
对了。
──日崎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她在冬天和枯叶交手,打完之后便被秋津掳走,后来再见到她是在神乐的宅邸。那时她已经变成一副失去感情的模样,战斗时不再有任何的彷徨与留情。
整个人就好比是一部机器似的。
秋津肯定对她做了什么。
具体而言呢?拷问或洗脑,能让一个人变成这样吗?就算真的可以,光用短短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到底该如何──
「……难道说!」
景介灵机一动。
没有任何的根据。说是单纯的直觉也没什么不对。可是在形势不利的当下,‧有孤注一掷的-价值,毕竟再打下去终究是会节节败退。
所幸这时景介第三次在森林中战斗。和以前比起来,在各方面更加得心应手,而且这次是头一次遭逢日崎和木春。就算重施故计,应该也不用担心会被识破。
景介倒退一步,把手伸到背后,用『贺美良之枝』划伤树木。虽然下手时一度冷汗直流,很担心木春对自己的行动启疑窦,但景介豁出去了。
「枯叶!」
景介大喊。
「一秒也好,牵制日崎的行动!」
「知道了!」
枯叶头也没回,也没多问原因,立刻点头应允。景介十分开心自己能深受她的信赖。再来就看自己能否响应她的期望了。
景介首先让数十根树枝伸长,尖端对准了日崎和木春。作势准备用这些树枝当武器攻击她们。木春瞪视着景介,明显提高了景介心。
枯叶操控四周的风,以疾风攻击日崎。
日崎轻轻松松闪避了开来。
失去了目标的风撞上门柱,门柱随着巨大声响折倒的同时,日崎挺刀朝枯叶的侧腹刺去。景介看不懂详细的过招过程──只猜枯叶应该是操作风的防壁,诱使日崎放弃砍击而使出刺击吧。
然而,枯叶却没回避那个攻击。
她反而将手抬高,刻意让侧腹门户大开。
「原谅奴家,吉乃!」
然后主动用身体接刀。
只见半截刀身贯穿衣带,刺进她的身体。
枯叶强忍痛楚贴紧日崎,并抓住她的手腕。成功地牵制住了日崎的行动。
「……景介!」
「来了!」
景介灌输意识给树木。意识一路传往悄悄埋伏在地底下的树根。
默默接近日崎的树根有两根。景介令其中一根缠住她的脚踝。如此一来,即便待会证明自己的预测是错误的,枯叶也能接着攻击。
剩下的另一根才是重头戏。
树根和日崎的身体平行,直直往正上方窜出。通过脚,通过腰,通过肩膀就在到头部高度的瞬间,树根转弯了。
攻击目标是挂在侧头部的──
狐狸面具。
那就是景介所预测的关键。
现在的日崎俨然是个机械。
她服从主人的命令,对于其它外在刺激却毫无反应。景介猜测,就算是拷问或洗脑,应该也不至于让好端端的一个人变成没有灵魂的空壳。
纵使真的有那个可能,势必也得经过长时期的洗脑。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充其量只能把人搞到崩溃。照理说应该无法彻头彻尾改造一个人。
那么,合理判断一定是利用什么速成的手段。简言之,就是道具。
而且,失踪后又现身的日崎,不知何故头上一直挂着狐狸面具──
树根命中日崎的侧头部,只见支离破碎的面具飞了出去。
瞧面具如此不堪一击,景介以为自己做了错误的判断,不料──
「不……」
日崎原先戴着狐狸面具的地方,有某个不起眼的物体在蠢动着。
看似有些像是粗糙不平的岩石,模样恶心。
那是颗表面上画有眼珠图案的圆形物体。大小约跟弹珠差不多。四周长满密密麻麻的虫脚,揪着日崎的头部不放。
「……是『觉的牢狱』吗!?」
枯叶喊出那个怪玩意儿的名字。
──我的预测果然是正确的。
没错的话,那应该是操控心智的藏物。外面之所以挂着狐狸面具,大概是为了掩人耳目吧。
枯叶一脸愤怒,朝藏物伸长了手。
「步摘!……醒过来吧!」
她用力抓住藏物,一把扯下,砸到了地上。
只见『觉的牢狱』那密密麻麻的脚不断挣扎蠕动,不一会儿就停了下来。
「振作一点,步摘!」
此时被抓着肩膀用力摇晃身体的日崎有了反应。
「啊……啊?」
日崎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眸,倏地──
隐隐恢复了清澈。

3

「枯、叶……?」
阔别两个月,终于又听到的亲友的声音。
虽然那声音显得有些微渺,就像大梦初醒一样孱弱,仍教枯叶的内心感动不已。
「我……」
「你没事吧,步摘?」
回想起来,那一天咱们俩是以相当虎头蛇尾的形式分手的哪。
本打算对倒戈的你晓以大义,可是也不确定你是否有把奴家的话听进耳里,依纱子便把你强行带走──啊,为什么奴家当时说得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呢。
又是教你何谓坚强,又是矜持又是觉悟的,明明那么软弱,也不是什么有资格大言不惭的身分,追根究柢奴家根本也没做好觉悟。
奴家一直都放在心上。
当她随着依纱子现身夺走『通连』时,以为这是上天给奴家的惩罚。
或许,用一副志得意满的嘴脸说教的奴家被你嫌弃了也说不定。尽管自信满满地扬言要把你带回来,不过-想到假如你加入繁荣派是出于自愿,奴家便担心是否说破嘴也无济于事。奴家满脑子都是负面的念头,害怕得无法自持。
不过那些不安很快就消散不见。
许久不见了,步摘的真实面孔──神智正常的清醒双眸。
「还认得奴家吗?」
「我……怎么会做那种事……」
看来她还记得自己被操控时所发生的经过。
『觉的牢狱』原本是用来管控意志、限制个人行动的藏物,至少就铃鹿一族所预设的使用方式当中,并没有剥夺对方意志再予以控制的概念,所以枯叶才会没想到这个可能。另一个原因是这藏物疑似在十八年前那玚叛变中失踪,枯叶对它的认知仅止于耳闻。景介能想到日崎受藏物控制的可能性确实了不起,枯叶在心中感激不尽。
「已经没事了,不用担心。」
眼眶含泪的枯叶轻抚步摘的脸庞。
或许是还没完全回到现实,步摘茫茫然地嘟囔道:
「可是……我把巳代姊给……」
关于巳代被杀死的消息,枯叶是透过型羽辗转得知。倘若巳代真的是死于步摘之手,即使当时的行动并非出自个人的意志,那依旧是她必须背负的罪过。

可是──
「现在别管,不用去想那种问题。」
没错。
现在──至少在这个当下。
「你依然是奴家的亲友。」
「亲友……」
「是呀,亲友。以前是,今后也永远都是。」
「可是我……伤害了枯叶。」
「以前不是说过了吗?就算遭到背叛也无妨。」
哪怕被你伤得再重。
哪怕你屡屡犯下再多的罪过。
这跟爱人、景介的情况并不一样。
咱们两人的关系,无须讨论原谅或惩罚。也不用给自己压力,烦恼匹不匹配的问题。
只要能轻轻松松相处,只要你愿意陪伴在奴家的身旁,那就足够了。
因为──咱们是亲友啊。
枯叶紧搂步摘。
同时沉浸在童年时代两人天真无邪地一起嬉戏的回忆。
没有本家分家之别,枯叶是枯叶,步摘是步摘,无拘无束地玩在一块的那段时光──
「枯叶……」
步摘的声音变得清晰许多。似乎没有什么后遗症。
看来应该已经没事了。
枯叶松了囗气,缓缓放开步摘──

「……危险。」

随着仍带有几分迷茫的嗓音,枯叶冷不防被猛然推开。
枯叶跌坐在地上。吃惊地抬头一看。
「咦……?」
枯叶无法理解眼前所发生的光景。
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从背后出现的木春。
用力把自己推开的步摘。
以及──
木春手中『通连』的握柄──
和握柄前面那一截刺进了步摘腹部的白晃晃刀身。
「……呜。」
步摘的喉咙挤出了悲鸣。
「哼。」
木春一脸鄙视,轻轻发出一声冷哼。
「偷袭失败嘕?算了。」
『通连』从步摘的体内拔出。
收刀之后,木春紧接着又挥出第二刀。
完全不给枯叶制止的机会。
连想帮忙挡刀也没办法。
枯叶能做的,只有紧紧搂柱步摘那和身体切离、滚落到自己怀里的首级。
「啊……啊∣!」
枯叶失声尖叫。
「步摘!」
枯叶跪地,把倒在地上的身体拉过来,试图把步摘的头接回去。结果当然并不如她所愿。伤口愈合不了,而且血流不止。
「步摘!步摘!」
「枯叶……」
步摘笑了。
即使在枯叶怀里的,只是颗没了身体的首级。
「没关系的……我不怕死。」
「别说笑了!奴家好不容易……」
「枯叶,感谢步摘吧。」
从上方睥晲着自己的姊姊,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枯叶从未听过的残酷。
「若非这家伙牺牲自己保护你,现在脑袋分家的人可是你。」
枯叶抬头仰望木春。
她的心跳在加速,处于焦虑和愤怒之中的感情。
「姊姊大人……你……你!」
木春没有回答。只是重新抡起『通连』,准备砍向枯叶。
「住手!」
景介勃然变色,闯入枯叶和木春之间。
他以自己的肉身当盾档在木春面前,转头回望背后。
「喂,你还好吧!日崎!对不起,我……」
状况会演变至此怪不了景介。毕竟景介的距离有点远,而且枯叶自己也没发现木春从背后偷袭。她应该只是假装旁观,实则虎视眈眈,见枯叶和步摘拥抱,便立刻伺机行动。
「啊、阿、景……?」
「别说话了!日崎,保持安静!我马上帮你想办法!」
恐怕不只是枯叶,就连景介也知道这句话只是安慰。
即使用下刀者的血阻止伤势继绩恶化──别说是用下刀者的血,就算现在立刻把『通连』破坏掉也一样──铃鹿一族的复原能力也不会一并回来。就跟人类受伤时一样,得等上好几天的时间伤囗才会愈合。
而且伤囗侵蚀的速度出奇的快,比当初枯叶使用时还快上数倍。可能是因为持续吸收了铃鹿一族的生命,使得『通连』的威力比以前更强了吧。
如果被砍的是手脚四肢还有救,但偏偏是伤在颈部。
已经病入脊肓──不可能得救了。
「景介,让开。」
木春仍不死心,执意要砍杀枮叶。
「谁要让开!你想砍,就连我也一起给砍了!」
「……啧。」
或许是屈服于景介那张开双臂保护枯叶的气势,木春不甘愿地咂嘴,向后退离一步。
「也罢,我等。」
虽然对木春的说词感到气愤,枯叶的视线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怀里的步摘。
伤口不断扩散侵蚀。就快感染到耳朵。
「枯叶……我有一个、愿望。」
然而──即使自己即将命丧黄泉。
「可以的话,能拜托你不要看我吗?因为这样死去有点难为情呢。」
步摘还是笑盈盈的,没有想收敛笑容的意思。
「……!」
枯叶把她的头紧紧搂在胸前。
就算步摘没开囗拜托,枯叶也不忍心眼睁睁看她消失。
枯叶抚摸她的头。
步摘的头发是那么柔顺。发色跟枯叶不一样,看起来是茶色的。小时候枯叶对两人发色不同这点感到不满。为什么自己和步摘的发色会不一样呢?明明咱们是亲戚、是朋友啊。
「好高兴喔……我成功保护了枯叶耶。」
那声音明亮开朗。彷佛个性单纯,什么烦恼也没有似的。
但同时又具有敏感纤细的一面,动不动就容易受伤,也带着体贴和温柔。
「步摘……步摘……」
「阿景。」
这次她唤了景介。
「梨梨还有灰原同学的事,我很抱歉。」
「跟我道歉有什么用,你这笨蛋。」
景介用开朗的语气回答道。
尽管脸上淌着泪水──显而易见是在逞强。
「到那个世界去跟她们两个道歉吧,你不用担心啦,她们一定会原谅你的。」
「嘻嘻,阿景你还是没变。人真好。」
「被朋友……这样夸奖……也只会觉得丢脸……而已啦。笨蛋。」
景介已泣不成声。
「……朋友、吗?」
朋友吗?好棒喔。
听起来就像在呢喃似的。
步摘的音量开始转弱。
搂在枯叶怀中的那个重量也渐渐变轻。
就连掌心摸到的触感,也从原先的柔嫩肌肤变成湿湿水水的。
那到底是鲜血,还是眼泪?
是什么都无所谓。无论是血是泪,它都是温热的,不会改变。
步摘轻声低语。
──欸,枮叶。
枯叶应答。
「什么?」
──看来要说再见了。
「总有一天,咱们会在彼岸相逢。在那之前,你就先跟吉乃她们好好相处吧。」
──是吗?到时我们还能在一起玩吗?
「是呀。那当然了……要爬树吗?还是玩捉迷藏?玩什么奴家都不会输的。」
──啊哈。
枯叶怀里的步摘似乎开怀地笑了。

──我们要再像以前一样喔。

那是最后的遗言。
声音消失了。
捧在掌心里的触感消失了。
枯叶紧搂了那个。
有好一段时间只是紧紧搂着,不肯放开。
然后──
「……姊姊大人。」
她抿着唇瓣从地上站起,伸出衣袖拭去泪水。
「让你久等了,咱们来做个了断吧。」
在她脸上看不到怒意或哀恸。
现在,显露在枯叶脸上的,只有决心。



送走日崎,毅然起身的枯叶,和百无聊赖似地冷眼旁观的木春。
景介交互打量两人,同时一边回想先前木春所说的话。
叛徒之女。
木春是这么称呼自己的。
而且她还说枯叶才是正统的首领长女。
换言之,木春的真正生母是神乐。
看来,她应该是在叛乱之前出生,不久因为生母神乐被逐出村落的缘故,被神乐之妹──新任首领收养,当作长女抚养长大。
按理说应该是不会造成问题的。因为木春虽不是现任首领的亲生女儿而是甥女,但她仍旧披当作是次任首领、被当作是本家的长女来看待。
可是木春不知从哪得知了她真正生母是神乐的消息。
再加上她又身染成长停止的怪病。
身为本家继承人,往后却无法生育子嗣的打击。
还有按自己的身世,原本并没有成为首领资格的事实。
然而,旁人却坚持推崇木春当次任首领。最有资格接任首领的枯叶却对事实一无所知,只是天真无邪地把木春当亲生姊姊来仰慕。
正统的首领血统,正常成长的身体。枯叶拥有木春渴望获得的一切。
回想起来,这一连串都是不幸。
木春之所以把一族的性命当蝼蚁,原因就在此。
大摡是因为看在她眼中觉得碍眼吧。
无论是敬她为次任首领的大人们,还是把她当亲生女儿养育的冒牌双亲,甚至连亲密的友人也不例外。
昙花一现的好意令她生厌、虚伪的善意令她憎恶、肤浅的敬意令她不齿。
所以她扭曲了,整个一族的爱扭曲了她这个人。
然而,为了摆脱扭曲,她却又选择以对景介的爱做为手段,这到底算是一种讽刺,或是必然的结果呢?
这问题没有答案。现在去追究这个也于事无补。
只不过──
雾泽景介虽为木春摆脱扭曲的希望与寄托,却被枯叶夺走了。
连景介都被枯叶夺走的这个现实──
或许就是促使她的扭由严重到无法挽救的关键。
即便如此,景介还是无法原谅木春所犯下的罪过。
杀害供子还有日崎的时候,她都是一副冷酷无情的模样。
无辜死在她手下的尸体堆积如山,她却不伏罪,只是一厢情愿地对景介示好──那样的感情,景介岂有接受的道理。
如果接受的话,自己势必成为大骗子。
势必弃当初喜欢上吉乃的雾泽景介而去。
「……姊姊大人。」
枯叶定睛直视着木春开囗说道:
「不介意的话,可容许奴家换个武器吗?」
「随你便。」
木春回答得毫不犹豫。
在失去了突袭机会的现在,看来她似乎做好了跟枯叶正面对决的准备。
「景介‧麻烦你了。」
景介向转头看自己的枯叶点点头,朝门外跑去,抓起放在树下的背包折回现场,然后打开,拿出收放在里面的东西。
「……那是什么?」
见到从背包里现形的物体,木春发出了与其说是惊愕,不如说是茫然的声音。
那也难怪。
「拿去。」
「谢谢。」
枯叶从景介手中接过的,是一部骇人的机械。
加上握把的引擎,和外圈布满了锯齿状刀刃的椭圆形铁片。
──那是电锯。
刀身的部分只是一般金属,并非是由藏物镕铸而成。
不过枯叶仍选择它做为最后的武器。她以自己的喜好为优先,弃祖先所遗留下来的藏物不用,主张要带这个东西同行。
「你想用那东西跟我斗?」
「正是如此。」
在出发前,枯叶曾说过这样的话。
──这是奴家……和吉乃真正合为一体时,第一次使用的武器。
既然如此,景介也没有理由反对。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重罢了。

枯叶拉下起动装置。
引擎开始运转,发出了断断续续的低沉声响。
旋转的锯齿掀起残虐的波浪。
「姊姊大人。」
她摆出架势,与姊姊对峙。
以铁铮铮的态度宣示。
两人间的战火就此点燃。

「……让咱们堂堂正正分个高下吧。」

率先发动攻势的人是枯叶。
她一囗气缩短彼此的距离,高举电锯,从头顶劈下。
木春面露冷笑躲过攻击,弯下身子,横挥『通连』向枯叶的脚踝扫去。
枯叶就地轻轻跃起闪过剑锋,同时煞住了往下挥砍的电锯。原先纵向的劈击在转眼间变成对角线的斜砍,攻向木春的娇小身躯。
但这一刀纯粹只是为了牵制。
枯叶的视线始终停在往后退开一步的木春身土,并在着地的同时展开追击。
她作势突刺,从正面冲锋。
木春不改从容冷静。
她脸上挂着冷笑,主动朝枯叶冲去。
在电锯的锯齿刺中身体前,纵身往前方腾跃。
只见她就像在枯叶的头上飞舞似地扭身旋转。
闪开冲锋的木春降落在枯叶的背后,顺势拖刀砍向她的脖子。
「……呜!」
枯叶屈身蹲下,只手放开电锯,在地上打滚。以前滚受身的方式拉开距离后,从地上爬起来站好。提着那么笨重的机械,为何行动还能如此灵活矫捷,着实令人不解。实际看她露了一手之后,感觉就像在看魔术表演似的。
枯叶迅速面向正前方。
木春打住追击,露出嗤笑。
「本以为是莫名其妙的机械,没想到还挺有威力的。」
她的脸颊上出现了一道巨大的割裂伤。
皮肤外翻,伴随着大量的出血。很可能是刚才两人错身之际──枯叶在瞬间改变电锯的轨道攻击了位在她头上的木春吧。
但这部电锯终究只是平凡的金属。木春用手背随便抹过脸颊,伤口瞬间消失不见,只剩血迹残留在脸上。
在看了两人这一波的攻防后,景介默默地发出叹息。
木春的身手可说是非常出色。
其实景介跟本没料到她会这么厉害。她的臂力因为身体停止成长的缘故而略逊一筹,所以景介原以为一旦枯叶拿出真本事,木春绝不会是她的对手。之前她屡用奇谋异策,也是造成景介产生如此偏见的原因。不过,单看她的剑术──就算扣除她握有一击必杀的『通连』这个优势──实力和枯叶约莫在伯仲之间。
这么说来,型羽不仅年幼而且体格娇小,照样不怕面对比自己年长的铃鹿。换而言之,关键应该在于技术。缺乏力量也有缺乏力量的加强方式,只要设法让身手变得更加轻盈,强化瞬间爆发力和敏捷度的话,力量的差距不至于构成太大的问题。
木春之所以会朝这方面补强,是因为身为次任首领的责任感使然吗?或是想抵抗染上停止成长的怪病的境遇呢──
木春一如在嘲弄枯叶般,冷冷地笑了。
「但那终究只是一般的武器而非藏物。你以为凭那种不入流的东西也打得赢我?」
彷佛在说体格的差距-点也不重要,论身手和武器算是自己占上风似的。
但枯叶却摇了摇头。
「你错了,姊姊大人。」
枯叶悄悄瞥了景介一眼,稍稍垂低眼帘,然后一如下定决心般抬起了头来。
「奴家……不会输的。」
「……你说什么?」
「奴家是不会输给你的。」
枯叶的语气显得无比坚定。
她注重的地方大概跟木春不一枝。景介听得出来,枯叶指的并非身手或武器那类的外在要因。
「奴家不会蝓,不可能输。你蔑视生命,也不为葬生于你刀下的死者镇魂,甚至视景介的心如无物,奴家没有理由会败在你手中。」
而是一种──属于更内在层面的理由。
「……你这家伙。」
「所谓的爱,是和另一半互相扶持地走下去。配合对方调整自己的步调,同舟共济。而你没办法做到这-点。甚至完全不想那么做,只顾自己-人往前刖冲。」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
既非仇恨,也非怨忿。
只是很纯粹地用灌注了个人意志的言语,向误入歧途的姊姊说道:
「不只是景介,爱你的人是那么的多。除了母亲大人和供子,部落里其它人也都很爱戴你。然而,你却抛下了她们。」
「……爱说笑。」
相对地,木春的反应则是流于情绪化。
「你说那什么莫名其妙的鬼话!什么配合步调!什么同舟共济!」
口气就像在谩骂叫嚣似的。
「这副身体……就凭这副停止成长的身体……你说我该和谁配合步调是好!我抛下别人?被抛下的人分明是我吧!你这家伙不也一样吗!你抛下了我!远远把我抛在后头,长大成人了!」
那俨然是嘶叫。
停止成长的疾病。
名不符实的次任首领宝座。
只能把所有的不幸转化为对景介的爱的少女,竭尽浑身之力嘶叫。
但,纵然如此……
「……胡言乱语的人,是你。」
枯叶仍不为所动。
她定睛注视景介和木春两人,同时以不容置疑的语气斥喝道:

「不过才这点艰苦……你以为景介就会拒绝配合你的步调吗!」

「……唔!」
木春双眼圆睁。
「为什么你不相信景介?」
此时,枯叶的眼眸里流露出了悲戚之色。
「连奴家这种害死吉乃,夺走她身体的女人,景介也都敞开心胸接受了。不只是奴家,跟你一样身染怪病的槛江也不例外。」
她眼中的悲凄逐渐化为实体,积聚在眼眶中。
「你只不过是在害怕罢了。不愿相信景介的你,害怕被景介拒绝,选择了逃避。所以奴家是不会输的,绝不会输给……这样的你。」
枯叶以单手拿稳电锯,从怀里掏出某个东西。
「而且……奴家不是孤军奋战。」
黑色的铁扇。
那是前一刻还搂在她怀里的亲友──步摘昔日所爱用的藏物。她走向景介,递出铁扇。
「奴家有吉乃、有步摘相伴。而且奴家还有……」
景介很快就理解枯叶想要他做什么。
所以他接过『白银魉牙』,用『贺美良之枝』在上头刮了一下。『白银魉牙』没有抵抗,彷佛早昐望景介这么做似地,接受了支配。
「……景介。」
一如在呼应枯叶的点名般,景介改变了『白银魉牙』的形状。铁扇一如被拆解般变成了绳状。在景介的支配下,变成绳状的『白银魉牙』被吸进电锯的刀刃里面,两者合而为一。
嗡。
狂风包住了旋转的刀刃。与其说平凡的锯齿刀刃获得『白银魉牙』的特质,不如说这部机械如今已化成散播真空旋风与龙卷风的藏物。
「把仰慕者通通抛舍掉的你形孤影只,只剩你孤单一个人了。」
彷佛一改哀伤,要将先前的泪水给拭去似的。
枯叶果敢地说道:
「姊姊大人……奴家誓言要打破你的幻想。」
木春闻言,不假思索发动了猛攻。
「少胡说八道!」
她龇牙咧嘴,带着杀气腾腾的视线刺出『通连』。
那是含着怨恨、诅咒、忌妒──参杂了各种负面感情的一刀。
不过那一刀在刺中枯叶的身体前,便被电锯所释放出的强风挡下。同时,电锯掠向了木春的手臂。木春将手抬高闪避反击,腾空跃至后方。
着地的瞬间,旋即发动第二波的突击。
一场速度快到景介只看得到残像的激烈攻防战展开了。
「……说什么……」
龙卷风将朝枯叶挥砍而来的直剑弹向一旁。
「什么形孤影只!我孤单-人又如何!」
斜劈的轨迹因风产生偏斜,刀尖插入了布满碎石的地面。
「我本来就是一个人!打从自娘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如此!」
飞溅到半空中的碎石里,夹杂着电锯的刀光。
「对于生来孤单一人的我……那上天赐予给我的缘分……」
犀利的击剌被电据的机械部硬生生挡下。
「我岂能白白奉送!唯独景介,休想要我让给你!」
幼童体态的姊姊,把感情一股脑儿地宣泄在长大成人的姝妹身上。
一如猎物遭到横夺的猛兽般。
一如亟欲寻仇的复仇者般。
一如──幼小的孩童般。
「错了……你错了,姊姊大人。」
枯叶咬牙,将她的攻击、言语、情绪通通领受下来。
「是你自己抛弃了──你抛弃了一切!」
「住囗、住口、住囗──────!」
木春卯足全力瞄准枯叶的头顶挥刀砍下。
枯叶以外面缠绕着风的电锯招架。
「呜……!」
即是木春个头婑小,施加上体重的浑身一击爆发力仍不容小觑。更遑论手持的是重心不平衡的电锯,风压的缓冲也带来了反效果。
枯叶脚步踉跄。
木春着地。
瞬间,乘胜追击的-闪。
木春就着着地的姿势,挥出了『通连』。
那个动作看似仓促,却十分精准。
从电锯前端的斜下方──
『通连』穿过风的防壁,直击电锯的刀身。
这-击将她的电锯弹开了。
猛然被弹开的电锯突然不受使用者的支配。旋转刀刃所形成的力场受外力影响,变成往上方出力的向量,连带使枯叶失衡,身体大幅往后仰。
扬起脖子的木春摆出架势。
朝着枯叶破绽百出的侧面刺出『通连』的同时,木春喊出夹带着强烈怨念的字眼。
「……去死吧!」
那声嘶吼就好似所有感情皆已溃堤般。
瞧木春那副杀红眼的模样,枯叶却只是貌似惆怅地淡淡一笑。
向上弹开的电锯刀身,往反方向吹出『白银魉牙』的疾风。
一如倒带播放的影像般,只见枯叶提着电锯往下砍。
犀利的剑光和强劲劈砍的呼啸声交错。
吸走了无数性命的宝刀,没有刺中枯叶的身体,反倒是木春手肘以下的部位,连同袖子──

嚓。

一起被真空旋风与引擎的双重奏给斩飞了。
「呜……啊!」
即便忍不住从喉眬发出痛苦呻吟,木春仍不死心。
她企图捡回和手臂一起落地的『通连』。
那份执着,也成了致命的空隙。
「……姊姊大人。」
木春一背对枯叶转身蹲下,工作机械的刀刃旋即抵在她的脖子上。
随蓍引擎的空转声,枯叶语气凝重地宣告:
「是你输了。」
木春没有应声。
她把捡回的『通连』抱在胸前,扭头回瞪枯叶。
「拜托你丢下『通连』。不然……」
经过半晌的沉默。
「好吧。」
木春垂低着头,作势缓缓起身。
她正在把宝刀放回地上──做出如此判断的枯叶,梢微把电锯从她的脖子上方移开。另一只手则放在引擎的开关上,准备关掉电源。
景介瞅了木春一眼。
面孔低垂的木春,只是用冷冰冰的视线注视着地面──
「……快闪开,枯叶!」
剎那,景介的喊叫响彻了『迷途之家』的庭院。
枯叶赫然退开一步。不过那纯粹只是反射性的动作。
「景介……?」
枯叶无法理解为何景介会突然大声警告,在退开之后,一脸诧异地瞥了他一眼。
「到底怎么了……」
「……这混帐东西。」
景介唾骂的同时,感到了痛心。
对于即使兵戎相见,仍选择相信姊姊的枯叶。
还有用这种轻蔑的眼祌注视幼时恋人的自己。
然而最令他痛心的,还是放弃了和妹妹堂堂正正分出胜负的木春──
「你看仔细了,枯叶。」
景介瞪视木春。枯叶也把视线挪回木春身上。
「姊姊……大人。」
然后她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哼。」
原本被砍断的手臂,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又被重接了回去。
而且──五根手指还紧握着枯叶下令丢掉的『通连』。
木春打算佯装投降再伺机偷袭枯叶。她先前的表情尚未心死,景介察觉了这点,在无意间察觉到了。
「还没了结哪,枯叶。」
木春低声嘟囔:
「我不会住手的,岂能就此善罢甘休……在你死之前,我岂能善罢罢休!」
诅咒。
憎恨。
她所怀抱的情感恐怕是永远也无法消失──
枯叶重新提起电锯摆好架势。
──啊啊。
所以。
「……木春。」
景介制止了枯叶,挺身而出。
在唤了她的名字之后,景介噤囗不语。
他不晓得自己跟木春还有什么话好说,或许是因为身为当事人的景介没有教训她的资格吧。鼓励也好责备也罢,不管说什么结果都将是自我欺骗。
所以。
该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自始至终只爱着我,却也因此从未正视我这个人。我能为这样的初恋少女做的事情──
「我……」
就只有把蒙蔽了她双眼的、对于雾泽景介的爱与幻想,给彻底毁掉而已──景介如此心想。
景介把手伸进囗袋,握住那个东西,然后取出。
他用左手拿稳。然后使劲地以右手的『贺美良之枝』的尖端抵在上头。
虽然没在上面留下刮痕──
不过扩散的意识仍顺利被吸进那个东西里面,经过一会儿的吸收后,融为了一体。
「……莫非……」
木春面色铁青。
她发现了景介的企图。
「住手,景介。那是……」
景介拿出的是一把小手术刀。当初木春交给篠田玲二郎,后来篠田计划失败自杀,辗转流落到景介手中的──宝刀『通连』的碎片。
其实景介自己也没什么把握。
支配碎片,是否也会对本体造成影响?有失败的可能,而且势必得耗上一段时间。在那期间景介等于毫无防备,也会迫使枯叶置身危险。
而且这么做心理上也有罪恶感。因为──这是木春目前唯一的精神之柱。
但他不得不做。不对,应该说他有动手的义务。
──因为这是我的责任。
景介的意识逐渐和那个同化。
既像潜入内部一样,又像慢慢融化、五感全融为一体一样。

眼前的光景和浮现在脑海的情景彷佛重迭在一起。

有一名女性。
她年轻貌美,长得跟枯叶和木春十分神似。年龄看起来还是个少女。
身着的服装是*束带,简言之也就是男装。(译注﹕束带是日本平安时代贵族公家的男性衣装。)
少女把一头长发系在脑后、头戴乌帽、只手持剑,目不斜视地盯着我这里。
──请原谅妾身。
少女开囗了。
即使态度谦恭,却面带愁容。
──因为,妾身爱上了那位大人。
只见她举起剑,在朝前方刺出的同时缓缓说道。
──你疯了!
一个声音响起。那声音和少女不同,给景介一种彷佛近在眼前的踖觉。
──你要跟同胞反目成仇吗!你迟早有一天也会被人类给……!
痛心疾首的嘶叫。无情挥下的刀剑。
前方少女的面孔看似哀恸的同时,又彷佛感到心满意足。
──啊啊,原来如此。
知识流进了景介的脑海、意识里。
正确来说,是一种确信。不是说他看到了什么画面,只是无意间明了了。
那个爱上人类男性,背叛族人,对同胞赶尽杀绝,一切只为回报心爱之人的始祖所经历的遭遇。
嫁为人妇,为人类怀胎生子的少女──铃鹿御前。
不过──
她的故事最后应该是以被丈夫亲手杀死作为结束吧。
她所生下的女儿不是人类,跟母亲一样同属妖魅。
女儿逃离父亲的身边,奉母亲为始祖,重新振兴一族。并且对一族克星的『通连』怀抱戒慎恐惧之心──

「景……介。」
木春愕然地朝他伸长了手。
另一只垂挂在身旁的手则握着剑柄。
颜色是斑剥的白金。扁平的剑镡、双面的刀锋,是大和时代的样式。
插在腰带的青绿色刀鞘雕刻了繁复的图纹,纹路上镶嵌有好几颗点缀用的珠玉。那些原本是粉桃色的珠子,如今变成了鲜艳的红色。
「住手……我、我……」
刀和刀鞘·大通连和小通连。
以及沉睡在珠玉里的铃鹿一族的生命──
「木春……我已经无法回报你的心情了。」
就在此时此刻,随着景介手中的手术刀彻底粉碎了。



接下来的事情全都发生在眨眼间。

一如舍不得放开被粉碎成金属碎片的『通连』一样,木春放声嘶叫。
那是声彷佛感倩已彻底崩渍般的咆哮。
瘫坐在地上呻吟。然后缓缓抬起头的木春用失魂落魄的眼神盯着景介。
景介闭上眼睛,背过身子。
所以他没发现从地上站起来的木春两手握着短刀。
「啊啊啊啊啊啊啊!」
木春脸上写满了绝望,朝景介狂奔而来。
短刀握在身旁,作势往前直刺。
见那突如其来的举动,景介僵住了。
但木舂的刀并未刺入他的胸囗。
一如早预期会有如此结果般,枯叶挡在景接口前。‧
只见她提起电锯,脸上的表情像在极力压抑着情感似地,强忍愤慨地咬唇。
「姊姊大人──」
枯叶开囗说了些什么。
只是她的声音被引擎的声音盖过,没有人听见。

妹妹的电锯推开姊姊的短刀,深深地刺穿了她的腹部。

4

待型羽等人赶到景介身旁时,一切都已经落幕了。
而且『迷途之家』在那时也已经被火海吞噬。
景介搂着痛哭的枯叶肩膀,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红莲烈火。站在背后的棺奈面无表情,眼中也映着大火。
景介发现型羽等人爬山赶来后,回头看了她们一眼。
「……发生了什么事?」
景介向如此询问的型羽娓娓道来。
景介如何破坏『通连』。
枯叶打败『木春』的经过。
受伤的木春放着伤势不管,跑进了『迷途之家』的事。
以及她要求枯叶、景介和棺奈离去的事。
然后过没多久,『迷途之家』便窜出了火焰──

「……没人阻止得了她。」
景介喃喃说道。枯
叶自然有试图阻止。即便木春拒绝疗伤,枯叶还是努力想说服她回心转意。
可是木春向棺奈下了命令。
──把枯叶抓好。这是我最后的命令。
「是。」
棺奈面无表情地点头,遵从了木春的命令。
枯叶挣扎着想冲上前去,无奈被棺奈从后架住的关系,没办法追上木春。
姊姊大人,别走,姊姊大人。枯叶不断苦苦哀求,但随着木春的身影消失在宅邸里面,枯叶也停止了叫唤。如今则痛哭流涕,低头不语。
景介也有尝试阻止。因为他的第六感隐隐约约察知了木春的意图。而且,无论她做了多离谱的错事,价值观再怎么扭曲,死依旧不能偿还什么。
不过,木春在离去之际──
她喃喃地留下了一句话给景介。
──棺奈就麻烦你照顾了,她是你的姊姊。
从头到尾没有谢罪与忏悔。
不带丝毫的悔恨与愤怒。
也没有表露出什么「我爱你」或「我喜欢你」的一丝丝依恋。
那句话便是木春留给那使她不惜屠杀族人,就为一圆结合梦想的对象的最后遗言。
想必她一定百感交集,心情十分复杂吧。
在最后的最后遭受拒绝,不晓得她是何等绝望。
不过她完全没把心里的感受表现在脸上。
所以景介对她无话可说,也不知从何说起。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看出木春不是真的想赎罪。
她单纯只是想让这一切有个了结。
火势已经加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不可思议的是,这场火似乎没有延烧到附近森林的迹象。
看似孤寂的火焰让景介有些心痛。
这时──
正当屋子被大火烧到连天花板都快崩塌时,背后突然有人开囗说话。
「枯叶大人,景介大人。」
是棺奈。
景介回头,仅用眼神表示疑问。
棺奈,用她惯有的一字一字断断续续的发音方式说道:

「棺奈、要随、木春大人、一起走。」

「咦……」
「……棺奈?」
枯叶吃惊似地抬起头来。
「那意思是……」
「能拜托您、答应吗?」
「不行!」
头一个大叫的人不是景介,也不是枯叶,而是槛江。
她很罕见地流露出慷慨激昂的情绪,逼近到棺奈跟前。
「棺奈你……不,雅姊姊,你必须陪伴在景介的身旁才行!」
只见槛江用力拉住她的手,就像要阻止她离去似的。
「你好不容易回到我们的身边了。拜托你。我也……」
景介看了棺奈的眼睛。
空洞,不带任何感情。感觉不出任何喜怒哀乐,一如面具般的脸孔。
曾经是姊姊的她,如今已是失去了自我的『腐女』。
可是。
刚才她主动表明了自己的意愿。
那意思大概是……
──应该就是那么一回事吧。
「槛江学姊。」
景介把手放在槛江那紧拉住棺奈不放的手臂上。
「还有大家。」
景介依序环视了每个人的脸,然后露出了微笑。
「让她去吧,好吗?」
枯叶考虑了一会儿后,貌似痛苦地点头答应。
型羽嘴巴抿成了一直线,始终低着头。
「景介,可是!」
唯独槛江摇头拒绝。
「不可以!因为……」
「欸,槛江学姊。」
此时出面帮景介劝她打消念头的,是木阴野。
「你应该也早就心里有数了吧。棺奈她……已经再也不是那个雾泽所知道的姊姊了。」
「……」
闻言,槛江惊愕地看了景介。
景介向她摇摇头后,她抱了过来,然后悄悄地开始啜泣。
于是──
景介一边轻拍槛江肩膀,一边向棺奈面露微笑。
「你去吧……棺奈。」
「谢谢、您,景介大人。」
她毕恭毕敬地向景介鞠躬后,也向枯叶等人行礼。
然后她身子一转,踩着毫不踯躅的步伐穿过了『迷途之家』的大门。

目送棺奈的背影消失在火海中后,景介闭上了双眼。
说不伤心难过是骗人的。
棺奈是不折不扣的姊姊,即便如今变成了另一种存在,当年的影子犹存。
影子、记忆。简而言之,就是回忆。
不过,那或许并不适合由景介留在身边。
还不如让比景介更重视它的那个人一起带走。
连同童年时代的回忆一起。
让美丽温柔、景介当年一度恋上的女孩。
让那个景介没能为她付出什么的少女──
「……永别了,姊姊。」
火花漫天飞扬。
一如随风缓缓飘舞似的。
彷佛从天而降的红色大雪。



木春闭眼躺在火海里时,忽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木春讶异地峥眼一瞧,一个女人的身影映入了眼帘。
「你这是在做什么?」
木春问,她则回答:
「我来追随、大小姐。」
木春板起面孔,怀疑是景介那帮人下令要她来的。
于是她囗气粗鲁地冷嘲热讽。
「你没听到我的命令不成?快回去。然后认景介为你的主子。」
然而──她却意外摇头拒绝。
「恕难从命。」
「你在胡闹吗?这是我的命令。」
木春硬是想甩开她的手。
好不容易做好了一个人迎接死亡的心理准备,这样只是徒然多份牵挂。
事到如今,也不期望有人可以陪自己走上一程。也没理由接受景介那帮人的同情。
所以木春斥喝:
「快滚吧。」
「恕难从命。」
但她还是坚持不肯离开。一如在强调自己的决心般,她更用力握住了木春的手,说──
「因为、棺奈是、大小姐的、腐女。」
「你……」
木春已挤不出反驳她的气力。
「是吗?那随你高兴。」
重新阖上眼帘。
掌心如此柔软,却没有体温。
因为是尸体,没体温也是正常的。
火舌包围了整个房间,延烧到柱子和天花板。崩塌也只是时问的问题。
鲜血从腹部的伤口汩汩流出。木春没有想治好它的意图。
大量失血和浓烟,哪边会先使自己陷入昏迷呢?也罢,最后会怎么死一点也不重要。
「……吶。」
木春向握住右手的那个冷冰冰触感的棺奈询问:
「你还记得你死时的经过吗?」
「不记得了。」
棺奈似乎摇头。
「就跟现在我俩所扮演的角色相反。你躺着,而我握着你的手。然后你的身体逐渐失温……啊啊,我勾起回忆了,雅。」
所以木春浅浅一笑,并且唤了她的真名。
「还记得那时候……我哭了哪。」
那是木春最后一次流泪。
确定罹病时她没有哭。
知道真正的生母是神乐时也一样。
就连刚才被景介拒绝时,明明是那么绝望,她却滴泪未流。
不过,木春还记得──

记得她──雅死去时的哀恸。
记得失去珍爱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对不起、大小姐。」
棺奈不知何故低头赔罪。
「棺奈、没办法、哭泣。」
「没关系。」
那模样着实可笑,木春轻声笑了出来。
「呐……雅。」
「是。」
意识逐渐模糊的木春开口说道:
「我们的约定。说好要跟景介三个人一起生活的约定。没能实现诺言……我很抱歉。」

那有可能只是幻觉。
也或许是生命凋零前,死亡所制造出来的梦境也说不定。
不过木春有听到。
清清楚楚、无庸置疑的。
真的──听见了。

「你不用放在心上,木春。」
跟以前一模一样的──雅的声音。
「因为我明白,你是这个世上最喜欢景介的人了。」




本帖最后由 星迹流砂 于 2012-8-9 12:19 编辑



最终章 梦的终焉


和煦的春阳晒得人暖洋洋的。
迎着吹向森林的风,原先有点火热的身体顿时凉快了些,感觉好舒服。再加上耳里传来清脆的鸟鸣和树梢摆动的沙沙声响,让型羽情不自禁地眉开眼笑。
村落的重建在前些日子终于大功告成。
和以前房舍林立的时候相比,或许显得凄凉冷清了许多。虽说是重建,但规模狭小,只有几户人家和农田,并在中央盖了一座小型神社而已。
不过,光是这点规模的重建,竟也花了七年的时问。
在第一年,光是把荒芜的土地夷平就把时间用尽了,接下来的三年,只盖了祭奠死者用的神社,进度便停滞不前。后来才正式开始着手重建的准备,经过筹募经费和设计房子等事前工作,正式进入动工阶段不过才一年前的事。
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况且总不能让无关的外人进入这里,所以无论大小事都只能由自己人一手包办。会这么耗时也是无可奈何的结果。
型羽从今天起在此定居。
其它的人因为在别的地方另有住所,所以打算把这里当别墅使用的样子
所以把这里当作正式住家的,除了型羽以外,只剩槛江。
寂寞的感觉当然是有。不过,型羽觉得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这里是用来追忆旧日的场所,就好比偶尔会回来看看的家乡。要一族聚在一起过遁世离群的生活,已经是不合时宜的做法了。
「型羽!」
就在型羽随意四处走走看看时,远方传来了大声呼叫她名字的声音。
在农田的另一头,有个摆荡着注册商标的马尾、祌采奕奕地挥手的身影。
「枣姊。」
叫了名字后,那个人用小跑步从另一头跑了过来。
「其它人呢?」
「还没来呢。枣姊你嘛……算是第一个报到的吧。」
今天要举办落成典礼。
虽然也不是什么多盛大隆重的活动,不过大家难得会来聚聚。
「话说回来……」
型羽上下打量了枣的全身后,有些错愕。
「你换上便服后,看起来好像小孩子呢。」
连帽外套配牛仔裤,脚穿帆布鞋,发型也是。和枣平时穿套装给人的印象相差很多。
「有什么关系?反正我的年龄停在十九岁。」
枣脸不红气不喘地吹牛皮。
「你看起来甚至不像跟我同龄耶。」
「这是在找碴吗……想不到以前的小不点现在竟然娈成大美人了呢。」
「不懂你在夸奖我还是贬损我。」
虽然枣用拳头抵着型羽的脑袋转来转去,不过两人的身高几乎不相上下,所以看起来也没有比较神气。
实际上──单从外表看来,几乎感觉不出两人有年纪差距。
大抵上铃鹿一族的老化速度相当迟缓。四十几岁的人看起来往往像二十几岁,至少要超过五十岁才会渐渐有中年的样子。
不过,这样的体质对女性来说究竟是幸或不幸呢。从枣的衣着打扮来说,说是不幸也没有不对。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是从枣的手机传来的。
「喂?」
枣动作迅速地拿起手机接听。从那语调听来,内容应该与工作无关。
瞧她这副长不大的模样,竟也是优秀的咨询顾问,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只不过,「优秀」这词是她自己自称的就是了。她本人说过现在工作繁忙,以至于没有时间思考结婚的问题,不过天晓得她到底有没有对象。
「嗯,我知道了。那待会见。」
「谁打来的?」
电话挂断后型羽问道。
「通夜子姊。她说老公把工作文件留在家里忘记带,她要先送资料再赶过来。」
「那她要睌一点才会到啰。」
「据她说大概晚个三十分钟吧。是说,他们夫妻到现在还是好恩爱喔。」
「……我看会恩爱一辈子下去了吧。」
毕竟他们是从青梅竹马升格为夫妻的,应该是改变不了了。一谈到丈夫,通夜子便和平时的模样判若两人,直到现在型羽还是无法习惯那个落差。
「砂姬夫人她们呢?」
「刚才她也有打电话来说会晚点到。」
约莫是十分钟前。
接起电话的瞬间,另一头便如连珠炮般径自喋喋不休地发言。哈啰~哈啰~型羽?我是血香啦.现在路上有点塞车,啊,你要不要跟血沙说话?不用了?咦,你问砂姬夫人在干嘛?砂姬夫人她在开车.总之就是这样‧
说完想说的后,对方马上挂断了电话──光是回想起来就令型羽头痛。
从以前型羽就拿那两个双胞胎没辙。在与繁荣派的决战尘埃落定后,砂姬收养了双胞胎,并且予以严格教导,希望她们能成为『圣』的左右手,但她们俩的个性非但没有被矫正,反而还变得更聒矂了。
以前砂姬还曾抱怨最近女儿也受到了那两个傻瓜的影响。比起严厉的母亲,砂姬的女儿似乎更喜欢和欢乐的大姊姊相处的样子。
型羽一边回忆一边苦笑时,枣有些遗憾似地喃喃低语:
「看来还得再等一会儿才会开始了。」
「是啊。要不要先喝个茶水?」
「可以进去吗?不是还没正式落成?」
「我们昨天就搬进自己的家了。而且,已经有一个人先到了。」
「啊,原来是这样啊。」枣说。型羽点了点头。
「嗯,昨睌还留下来过夜呢。」



型羽和槛江的新家是稻草屋顶的日式民宅。
虽然空问不算非常宽敞,但供两人生活已绰绰有余,平心而论也不需要弄成什么富丽堂皇的豪宅。只要偶尔有客人来过夜时,可以提供一个舒适不狭隘的空间就够了。
屋子旁边种有一棵樱花树。樱花是七年前种下的,树下有一小小的墓碑。那是从七年前烧毁的『迷途之家』搬移过来的。
这棵樱花树去年才首次开花。现在开了差不多一半,应该再不久就会全开了吧。 
坐在地炉旁的槛江留意到型羽和枣入门,转头面向她们。
「欢迎。」
槛江露出了沉稳的笑容。
长得和七年前一模一样的她现在表情丰富了许多,而且言行举止多了分成熟的感觉。某人真的也该拿她做榜样才是。
「唷,槛江姊。」
那个某人好像把当自个儿家一样,大摇大摆进到屋子,向槛江挥手打招呼。
接着她蹲下身子,把脸凑向有点怕生地窥看着自己的小女孩。「朽乃小妹妹,过得好不好呀?」
只见那小女孩似乎被吓了-跳,缩进槛江的背后躲了起来。
「午、午安……枣阿姨。」
「嗯──?你说谁是阿姨了?」
枣毫不见外地揉搓朽乃的黑发,但朽乃果然还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真是的……枣姊你就是这么爱整人,她才会一直那么怕你啦。」
型羽唉声叹气地抱起了朽乃。
「朽乃也一样,你都已经四岁了耶,这么怕生怎么行呢。要再勇敢一点,不然会被爸爸骂喔。」
「爸爸才不会骂人家呢……」
「啊啊……说得也是。」
都忘了她的父亲是个过度溺爱女儿的人。
「可是她个性这么软弱,未来还真教人替她担心呢。真不知道到底是遗传到谁的个性了。」
说着说着,型羽不禁在心中露出苦笑。
型羽很清楚朽乃像哪个人。虽然以前从未跟那个人见过面。
不过,她猜那个人给人的印象,差不多就是朽乃这样吧。
「那朽乃的爸爸妈妈呢?」

盘腿而坐的枣开囗问道。
她已经自己动手,把茶水倒进悬挂在地炉上面的药罐喝了起来。
「……你一年比一年有男子气概了呢,小心这样会嫁不出去喔。」
「我才要说你一年比一年唠叨,你才嫁不出去啦。」
型羽和枣拌完嘴,相视而笑后,看着墙上的壁钟说:
「我想他们俩应该也快到了吧。」
「刚才我有收到简讯喔。」
一旁的槛江补充。
「他们要上山了,还很关心朽乃会不会觉得寂寞呢。」
「简讯是谁寄的?」
「妈妈。」
看来溺爱女儿的并不只有爸爸而已。
「那我们再等等吧。」
型羽叹了囗气后,把朽乃交给槛江看顾。
「我去拿点心来。」
转身背对气氛欢乐地开始闲聊起来的枣和槛江,型羽心想。
大家都踏上了各自的道路。
有人结婚,有人生子,有人投入工作,有人过着自由随性的生活。
──简直就像人类一样。
铃鹿一族应该会在我们这一代断绝吧。就算妖魅的血脉会延续下去,跟铃鹿也是两码子事。『铃鹿』这一层关系,充其量只有到朽乃为止。
据说,『圣』有考虑在未来废除。朽乃和砂姬的女儿未来如果没有行丧服的打算,那么『圣』就此功成身退。除非型羽、枣和那两个双胞胎往后有结婚生子,情况就又另当别论──不过截至目前为止,看不出这四人有结婚生子的迹象。真是,这些人的未来真让人担心啊。
不过,或许这样也好吧。因为现在这个状态,说不定就是历代祖先心中所盼望的结果。
从始祖开始,一直到七年前的首领。
融入人类生活,和人类共生共存,以人类之姿生存,以人类之姿而死──
总比关在封闭社会死抱着什么种族荣耀之类的不放,要光明磊落多了。

正当型羽忙着准备茶点时,有人在外敲门。
「型羽,你在吗?」
因为来客比想象中抵达得更早,型羽不禁吓了一跳。
门外似乎传来了争执声。
「朽乃又不会跑走,干嘛这么着急呢?」
「你说那什么话,奴家很担心朽乃会不会寂寞无聊啊……」
原来如此,难怪会这么早到。
「啊,爸爸、妈妈!」
朽乃突然眼睛一亮站起来,冲到了门口。



小女童打开拉门抱住母亲的腰撒娇。
父亲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温柔地轻抚着女儿的头顶。
一片樱花花瓣自屋外轻轻地飘进了门内。
花瓣搔过小女童的鼻头,使她打了个小小的喷嚏,也逗得父母开怀而笑。





后记


要当着对方的而说出爱啊、恋啊这类的字眼,难免会感到不好意思。不过,人只要活着、就很难完全不怀着『喜欢』的心情。假如爱情的对象不局限于家人朋友或恋人,把范围扩大到电视机画面里的艺人和喇叭里的音乐家,甚至是虚拟人物和无机物质的话,那就更不用说了。
人会喜欢上某种人事物是非常天经地义的事,并不值得大书特书、喜欢的心有时会跟丑陋的感情连结在一起,也有可能会带来令人不快的体验。好意的结果不见得一定就是幸福,喜欢一个人和获得幸福也之间的阀系,我认为也未必如一般人所说的那么对等。
可是,废除所有喜欢这种感情的人生,不但远比要在舍弃仇恨的情况下活下去还困难,而且那势必也是一种不幸。

因此,既然不好意思说出口,那何不把它写成小说?在这种念头的推动下所执笔创作的『赤色/罗曼史』,在本集画下了句点。
爱与恋,乃至『喜欢』这种感情,因为出于本能,所以错综复杂;因为来得突然,所以耐人寻味。我打死也不敢说我在这部作品中有把那种复杂情感的全貌给描写出来。可是,我有自信自己写出了隐隐约约勾着边际般的程度,因此我很满足。

很高兴本书可以和前作『虚轴少女』以及上上一部作品『ルナティック·ムーン』一样剧情按原定计画进行,并且在该写的都写了的情况下迎接原定结局。这都要归功于热心支持本作的各位读者。
另外,责编佐藤先生和插画的椋本老师,为两位添了这么多的麻烦,让我很过意不去。但能由我们三人携手让这部作品完成,是我的骄傲。看到椋本老师笔下的灰原吉乃的草图时,那一瞬间的感动,想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吧。吉乃虽是命运坎坷的女孩,可是在我的心目中,她是象征本作品的最重要角色。椋本老师为这样的她──当然还有景介和枯叶等其它角色──注入了超乎我想象的魅力与生命,我心中感激不尽。
椋本老师,谢谢您。

关于今后的目标,由于目前仍处于检讨企划的阶段,尚无法给个明确的交代。不过,下一本书有可能不是出在电击文库,而是新创刊的MediaWorks文库……也说不定。话虽如此,应该还是会出在电击文库吧。总之,大家就当马路消息听听吧。无论是出在哪个文库都好,我的目标是在明年春天推出新作。
总而言之,希望下一部作品各位读者也能继续不吝支持。

藤原佑



我是负责插画的椋本。
感谢支持到最后的各位读者!赤色罗曼史最后一集,故事终于迎接了结局。
如果能在各位读者的内心里留下任何感动,那无非是我最大的幸福。以我个人而言,很高兴可以让灰原在最后一集有这么多出场机会可以让我作画。还有就是……我很好奇之后枯叶有没有能力处理家事(她主要应该还是负责炊事吧,我想……),不过,景介这个专司吐槽的角色对吃苦很有一套,所以应该不必我担心才是。左边这张插图,是我拿以前留下来想说有机会可以用在封面上的草图修改而成的。很可惜看来是没有派上用场的机会了,只好在这里发表(笑)。最后,在此向邀请我参与本部作品制作的藤原老师、编辑、各位工作同仁,以及提供意见的亲朋好友,还有本书的忠实读者们,致上我最深的敬意,谢谢!希望未来我们还有机会在其他地方见面。

2009年晚秋 椋本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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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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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航员Summer 伯爵
录入幸苦了,又一本书完结了

12 年前 0 回復

疑败 伯爵
终于完结了么……哦呵呵呵,这秋凉感就见鬼去吧
不过话说……09年的?好多轻小说翻译都迟了……

12 年前 0 回復

勇者王 侯爵
果然鈴鹿的另一方幾乎全滅(幸好雙馬尾雙胞胎還在)
『贺美良之枝』果然依用途都可以發揮這麼大的作用,那麼應該也可以作用在人體上來進行各種有趣活動

景介和枯葉之間沒多久也出現女兒,果然景介動作滿快的,或者是枯葉主動出擊也說不定

最後感謝星迹流砂大辛苦選入分享



12 年前 0 回復

qinyibo92 子爵
追了两年的坑完结了么……咱看着看着突然落泪了……不知是因为最后结局有些伤感还是完结带来的失落呢?

12 年前 0 回復

fergend 騎士
哦哦 大结局啊,虽然上卷依纱子挂了不再看下去,不过谢了

12 年前 0 回復

池天辰 公爵
本帖最后由 池天辰 于 2012-8-19 11:05 编辑


台版实体已经看完一个多月了,轻国总算录入完结。一直以来都很喜欢这部作品,借此机会来大致说说个人的看法:

首先是结局:不出所料,是非常“藤原佑式”的“Happy Ending”,以众多配角的悲剧收场换来男女主的美满结局(我就不问有多少里绪和芹菜的蜜们看完虚轴最终卷产生出撕书的冲动了;当然还有殊子学姐蜜们),虽然我个人是坚定的枯叶党(黑长直+和服赛高!),但还是不得不对一众便当角色为之感到些许心痛(某病娇除外),特别是木春,为了景介,豁出去了一切,甚至到了崩坏的地步,但是却被彻底无情地拒绝——唉,其实木春妹子你不知道吧,景介可是有萝莉控倾向的!(些许误)

此书最喜欢的枯叶能够幸福美满,个人自然是很开心,但是这种“XX年后”的跳跃式结局却是我最不喜欢的!好歹也要说说大战过后众人的平伏过程吧!步摘你死得真没存在感!

最后吐糟一句:枯叶的脸(头),吉乃的身体,体内同时存在着这两人的精神——这算不算两女共侍一夫?连生出来的女儿都是枯叶脸+吉乃的性格

不管怎么说,完结撒花,期待藤原佑的下一部更加黑暗更加崩坏的作品

12 年前 0 回復

千里草堂 騎士
哟,到头来景介跟枯叶好了嘛,木春败在思想观念不对头呢

12 年前 0 回復

灬随灬 騎士
又完结了一部小说了`翻译大大给力啊

12 年前 0 回復

self08 勳爵
我还以为会有NTR结局呢,真是大失所望

12 年前 0 回復

六月詩歌 平民
我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看到錄入完成 真是淚流滿面啊

12 年前 0 回復

mlk 伯爵
这部终于完结了啊。期待补上插图。

12 年前 0 回復

xfw95 皇帝
手打录入的好快,感谢LZ,撒花

12 年前 0 回復

lemon410 公爵
终于能看到结局了,非常感谢录入!!话说还是台版快一点,上次那位翻译君弃坑之后还以为这本书没希望了呢~~

12 年前 0 回復

jing423798576 勳爵
这个我一直等待你的出现~已经不是黑的程度啦~可以说里面的人是坏掉啦~希望结局会完满一点罗!

12 年前 0 回復

a8681747 平民
喜欢篮球,看看还不错。

12 年前 0 回復

半个吸血鬼 公爵
本帖最后由 半个吸血鬼 于 2012-8-8 08:38 编辑


终于有了,等了N久的啊55555

希望能快点看到完整的最后一部啊

12 年前 0 回復

ccz8807770 伯爵
这真的是得感谢楼主的辛苦录入啊

12 年前 0 回復

sky15821982 伯爵
这本终于有人录了啊   应该已经出很久了

12 年前 0 回復

ffsword 侯爵
录入辛苦,感谢,一直在等这最后一卷,终于等到了,再次感谢!

12 年前 0 回復

mark20hk 王爵
此兩位人士合作的作品終於完結!
真是太感動了!
在下十分喜歡作者的文筆加上畫師的畫風!
謝謝了閣下的分享!

12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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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迹流砂 公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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