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上 延]古书堂事件手帖~栞子和她的奇异宾客~[台/简]【初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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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书堂事件手帖~栞子和她的奇异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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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上 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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辗转流转于人们手中的旧书,
除了书中的故事之外,
也拥有属于书本身自己的故事一


静静座落于谦仓街道一角,
有一间默默经营旧书买卖的「文现里亚古书堂」旧书店。
这家店的主人是一位与旧书店完全不搭的年轻貌美女子
只是,女主人相当怕生,
然而,与对人冷淡的态度相反,她对旧书的知识却非比寻常,
并对书籍拥有超乎一般人的异常热情。
只要是和旧书有关的事,不管什么谜团她都能解开。

这是关于几本旧书,以及围绕在这些旧书旁的人们的故事。
只不过,那些「故事」不见得都是美丽的,
或许也有着令人不由得想要别开目光的丑恶内容,
就和这世上存在的所有事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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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六年前的那一天,我沿着北镰仓的坡道往下,步履蹒跚地走在铁路沿线的小巷中。
短袖的白色衬衫被汗水溽湿,紧紧黏附在背上。烦人的蝉声不绝于耳,随处可见的绣球花还来不及凋落,夏天就已随着梅雨结束而来临。
对于不爱冲浪的当地居民而言,夏天并不是个令人高兴的季节。虽然由比之滨和江之岛海岸的海水浴场都已经开放,不过,附近的国高中生却不太爱在这一带的海边戏水、游泳,因为观光客多到人山人海,浪潮涌起之时还会呈现出奇怪的污浊色彩。
我是位于半山腰上的县立高中二年级学生。那一天虽然是星期天,但我为了要拿回不小心忘在学校里的教科书,所以才刚从学校离开,准备踏上回家之路。由于错过了一小时才一班的公车,所以原本搭乘公车上下学的我,只好转往JR车站的方向。这道路狭窄又三面环山的镰仓,有些地区的交通还真是不便到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右手边可以看见北銾仓车站的月台,这个月台非常地长,而且只有一边有验票口,所以必须走上长长一段路才能进到站内。
而左手边则是成排的旧式建筑,家家户户庭院里栽种的树木都相当高大繁茂、绿意盎然。
或许没什么人知道,或是即使知道也不太留意——在这条小巷里有一家旧书店。
这幢经过岁月洗礼的木造建筑甚至连店名都不曾挂上,仅仅在店门口放了一个以风力转动的老招牌,上头的字迹龙飞凤舞地写着「旧书收购、诚实鉴价」。因为有点生锈,所以转不太动。
当我正要通过这家不知店名为何的书店门口时……
料想不到的事情就在此时发生了,木框拉门喀啦喀啦地被拉开,一名年轻女子从门中走了出来。
年轻女子穿着无袖的白色罩衫加上蓝色长裙,一身朴素的装扮;以大麻花辫扎起的长发盘在后颈上,白皙的肌肤衬得水汪汪的黑色眼眸更显明亮,直挺的鼻梁下有一双薄唇。
她的年纪应该比我稍微大一些吧,外型和我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像,是个会让人不由得停下脚步多看一眼的美女,但看来不像是令人难以亲近的冰山美人。她将嘴唇噘成小鸟般,发出嘶哑的声响:
「嘶——嘶嘶——嘶——」
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明白,原来她在吹口哨,看来似乎是个不太灵巧的人。
她从老旧的木造房屋中拉出一台小小的置物车。看起来像是旧书店的员工,正准备开店。
她连眼角也不曾瞥向呆站在二芳的我,专注地将置物车推到定位。置物车上立着一个草率写着「百圆均一」的木牌,看来似乎是用来摆放特价书籍。
正当她打算回到店内时,目光突然停驻在看板立牌上,发出了「咦」的一声轻响,并以手掌推了一下钢板,招牌带着叽叽嘎嘎的声音转动起来,转到「旧书收购、诚实鉴价」的背侧便停了下来。

「文现里亚古书堂」

我稍微思索了半晌,才察觉这应该就是书店的名字吧!原来这不是一家没有店名的书店。她带着跃动般的轻盈步伐回到店内,直到最后都没有发现呆站在一旁的我。
(那个人是谁?)
这家店应该是由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独自经营才对,难道是请了大学生来打工吗?
我不由自主地靠近「文现里亚古书堂」,从拉门上的玻璃偷看幽暗的店内。在书架的对面有一个堆满书本的柜台,从书籍堆成的山谷间隙中发现了那位女子的身影。
仿彿被埋在书中一样,她正在翻阅着一本很大的书。眼镜下圆睁的杏眼闪耀着灿烂的光芒,即使从我站的地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她时而微笑、时而用力点头,一刻也不曾安静。
(真的很喜欢看书呢。)
这就是所谓的浑然忘我吧,虽然看起来有点奇怪,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看书时表情如此生动、如此乐在其中的人,真是让我羡慕不已。到底在看什么书呢?什么内容那么有趣呢?
我将手伸到拉门上,但终究还是放弃地垂下手。问她这些事又能怎么样呢?看书这件事根本就与我无缘,这是我拥有的「体质」。我带着低落的情绪离开店门口,缓缓地往车站迈步而去。
在幽暗的店内看书的那道身影,如同一幅画般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直到穿过铁路进入验票口、站在月台上的时候,我好几次都想再回到那家店向那位女生攀谈,但结果还是不了了之。
我就这样搭上横须贺线返回家中。
对于没有任何行动而任机会流逝的自己,我并不觉得有何奇怪。能够妥善掌握相遇契机的人,应该是拥有特别才能的人。凡人大概就只会选择默默地经过,而我也只是和凡人一样,采取最普通不过的行动罢了。
不过,即使到了现在,有时候我还是会不禁想像——如果当时我走进那家店,和她变得熟稔的话,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情况。或许,我的人生在那一瞬间起,就会变得有所不同吧!
算了,这种假设根本毫无意义,继续想下去只会没完没了而已。
在此,我还是先写个前言稍加说明。

这是一个关于旧书的故事。关于一些旧书以及围绕在这些旧书旁的人们的故事。
流转于人们手上的旧书,除了书中的故事之外,书本身也拥有自己的故事。这句话虽然是引用别人所说的话,但是我觉得非常有道理。只不过,如果要再加以补充的话,就是那些「故事」不见得都是美丽的,或许也有着令人不由得想要别开目光的丑恶内容,就和这世上存在的所有事物一样。
我的名字叫五浦大辅,今年二十三岁。和我有关联的旧书——自然就是《漱石全集》了。
那么,首先就从这个故事开始说起吧。




本帖最后由 宅之预备军 于 2012-9-8 20:33 编辑



第一话 夏目漱石 《漱石全集·新版》(岩波书店)

从小时候开始,我对看书这件事情就束手无策。
阅读上面排满印刷字体的书籍,对我来说更是痛苦万分。只要长时间翻书,眼睛盯着字看,我就会沉不住气:心跳加速、掌心冒汗,最后甚至会恶心反胃。称之为阅读恐惧症也不为过。
我在学校里可说被书折腾得相当凄惨,因为不管哪本教科书里都满是印刷字体。若是只要听课写笔记的科目,还没什么问题;但是,需要熟读教科书的英文和现代国文,成绩就惨不忍睹了。到现在为止,只要看到「长篇阅读测验」这几个字,我脖子都还会汗毛直竖呢。
虽然也曾跟母亲和老师提过,但他们只会安慰我说:若天生就讨厌书的话也没办法,人原本就各有擅长的事物,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不需要特别在意喔。
他们体贴的心意我虽然很感谢,不过,他们的体贴可以说完全搞错了重点。我并非讨厌看书,而是想看书却无法如愿,因为当要看书时,身体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抗拒。
无法解开他们的误解,也可能是因为我不擅长说明的关系。然而最大的原因,应该还是出在我的外表吧!因为我看起来就是不可能会喜欢看书的模样。不管站在哪里,我的身高永远高人一等,体格也很魁梧。不管是谁,都会认为我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类型。在运动会和体育竞赛时,一定会被推派为选手强制参加,被体育类社团力邀加入的情况更有如家常便饭。
然而,我对体育活动却没什么兴趣,反而想要看书,在学校时也经常担任图书股长。整理图书这种大家讨厌的工作我也不觉辛苦。当时我的乐趣就是站在书架旁边,按照顺序欣赏书背。只要不打开书本,单纯想像内容的话身体就没什么问题。
不过,我这种体质并非与生俱来。至于为什么会造成这种体质,我心里也有数。那段与《漱石全集》相关的故事,就是造就我这个体质的导火线。
那是我上小学前发生的事。在一个细雨绵绵的春日时分,我独自在老家二楼的起居室看书。
在此先稍微介绍一下我的老家。
我的老家位于大船,刚好处在横滨市和镰仓市的交界,只要从东京搭JR线来镰仓观光的话,一定会经过这个地方。
在大船车站附近的山坡地上,矗立着一座只有上半身的巨大观音像。虽然照耀其上的众光灯让观音像看来气势十足,不过,突然从树林间冒出的白色脸庞,不免有些吓人。除了二十四小时都有细眼观音看顾注视的这点以外,这里可说是个毫无特色的朴实住宅区。
过去,这里除了观音像之外,还有一个独特之处,那就是这里曾是日本屈指可数的电影拍摄片厂。虽然片厂在我国中时就已关闭,但是外婆不时就会提起,这个支持着日本电影黄金时期的城镇,曾拥有如何辉煌的时光。然而对于不熟悉电影的我来说,依然不是很了解这些事。
与拍摄片厂近若咫尺的「五浦食堂」就是我家,那是一家会在猪排盖饭上放上很多豌豆的普通日式简餐店。
这间食堂最早是由我的外曾祖父所建,外婆继承下来经营。听说过去因为有很多片厂的工作人员光顾,所以生意相当兴隆,但自我懂事以来,就算讲得好听点,客人也不能说算多。
这并不是因为餐馆的评价变差了,而是因为随着拍摄的电影数量减少,在片厂工作的员工也跟着锐减之故。外婆并没有僱用店员,而是独自一人扛下店铺经营的大小事务。
我们住在餐馆的二楼,是一个由外婆、妈妈和我组成的三人小家庭。父亲在我出生前就已过世,妈妈则回到娘家生下我。另外一提,把我取名叫「大辅」的人是外婆。
因为妈妈在横滨的食品公司上班,所以教养小孩的工作几乎全都落在外婆身上。从拿筷子的方式到鞠躬的姿势等,只要做错一件事,就会飞来十顿说教。虽然身为全家唯一的一个男孙,我却不曾有倍受宠爱的记忆。
虽然外婆有着圆润的下巴,看起来十分和蔼,但唯独眼神特别锐利。五官长相与山上的观音像几乎一模一样。
好了,刚才也提过了,那天我独自一人在二楼的起居室阅读绘本,应该是在看《古利与古拉》(注1)吧。直到这一天、这一刻为止,我还是一个非常爱看书的文静小孩。除了绘本之外,也会阅读加上读音的儿童读物,当时只要一到书店就会央求大人买新书给我,对此我如今仍印象深刻。
当把家中所有的书都看腻了之后,我开始觉得百般无聊。当时正值午餐时间快要结束的时候,楼下传来客人的聊天声与电视机的声音。虽然想要出去玩,但外面下着雨也只好放弃。
我离开起居室,走到外婆位于走廊尽头的房间。那是一间朝北的小和室,天花板矮得出奇。这栋房子由于不断重复扩建的缘故,很多地方的格局部变得有点奇怪。
外婆虽然告诫过我,不可以擅自进入这个房间,不过,我有我的目的——那就是来找书看。
在和室的一面墙上立着一个大书柜,里面摆放的自然是外婆的藏书。外貌酷似观音菩萨的外婆,结婚前似乎是一位惹人怜爱的文学少女。据说她当年在店里帮忙所得的零用钱,几乎都花在书本上。
外婆收集的书,主要都是明治、大正时期(注2)的旧日本文学作品,不过,当时的我并不了解那些书的内容为何。只是想着既然有这么多的书,那么或许会有一些适合我看的吧!我怀抱着这份期待来到外婆房间。
注1:日本着名儿童绘本,描写一对双胞胎野鼠吉利与古拉的故事。
注2:约指一八六八年~一九二六年间。
我从排列整齐的架上抽出书来,确认里面的内容。那时的我还看不懂汉字。我并没有将拿出的书放回书柜,而是随手叠放在旁边后,又伸手去拿另一本书。当时到底算是在找书呢?还是在玩把书本弄乱的游戏呢?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当书柜上到处都出现空隙之后,我发现在书柜的最下面一层排放着许多以书盒收藏着的小开本书籍。因为书本袖珍,让我心想这会不会是儿童读物呢?把脸凑近一看,才遗憾地发现书盒背上印刷的书名依然全是汉字,仅仅一本上面写着平假名,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读了出来。
「从、此、以、后……」
这到底是什么书呢?就在我打算从书柜中拿出书来,伸手碰触到书盒的那一刻……
「你在做什么?」
一道低沉的嗓音在我头顶上响起。我吓了一跳回过头,发现穿着围裙的外婆正低头看着我。不知何时来到二楼的外婆,以有如观音菩萨般的细长双眼注视着我,我不禁害怕地发起抖来。
我正坐在散乱着数十本书的榻榻米上。
突然间,我想起了外婆曾告诫我,要我尽量不要进到这房间的事。外婆的话还没说完,下一句是——如果进到房间,也绝对不要碰书柜上的书,因为那是我最珍视的东西。
这时我知道有件事绝对非做不可。外婆是个非常严厉的人,不过只要诚心道歉就会获得原谅。之前把餐馆的椅子排成隧道来玩的时候也是,正当我跪下来开口说对不起,低头道歉时——
外婆的反应却超乎想像。她粗暴地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拉起来站直,接着对还惊慌失措的我连续打了两巴掌,力道十足,毫不留情。我被打得跌倒在地,手肘和大腿刚好撞到了书本。就在我即将哭出来的那一瞬间,外婆又立刻把我拉起,在极近的距离下,以观音菩萨般的三白眼瞪着我。惊魂未定的我,小便还差点漏了出来。印象中外婆从不曾动手打我,除了这次以外。
「……不准看这些书!」
外婆以嘶哑的声音如此说道,像是再次叮咛般地又补上一句:
「如果再做同样的事,你就再也不是我们家的小孩了。」
我只是默默地点头。

老实说,我不是心理学者,也无法断言这件事是否就是造成我奇特「体质」的原因。而我也是长大成人之后才想到,源头八九不离十就是自此而起吧!
会如此认定的理由,只是因为在惹外婆大发雷霆之后,我就变成一个恐惧印刷字体的人。当然,从此之后,我也不曾擅自进入屋里的那间和室。
我不清楚外婆是何时发现我的转变,但她好几年来都不曾提过这件往事。对外婆来说,那或许也是个苦涩的记忆吧!
我们两个人谈及这件事,竟然是在事隔十五年之后,当时,外婆住进附近的医院,而我前往探望。关于打你的那件事……外婆就这样完全没有预兆,直接开始说起来:
「看到你在我的房间里,真是吓了我一跳。之前都不曾发生过这种事吧?」
那口气就像是在谈论上星期才发生的事一样,我稍加思索后才理解外婆在说些什么。
不管是说着话的外婆,还是听着话的我,和当时都已经大不相同了。我成长得比一般人还要高壮,也已举行过了成人式:而原本体型就娇小的外婆,由于消瘦之故变得更加瘦小,因身体不适而临时休业的次数也日渐频繁。
那时正值梅雨季刚开始,外面下着蒙蒙细雨。每逢季节交替时外婆就会受偏头痛所苦,不过,这次的偏头痛持续时间很久,因而入院检查。正处于就职面试高峰期的我,在听完公司的说明会后顺路来医院探望。身穿西装听着五岁时的往事,感觉有点奇妙。
「我并没有想要打你,当时真是做错了呢。」
外婆望向远方,眼神异常清澈,让我莫名地觉得不安。
「擅自进入外婆房间的人是我啊,不用放在心上。」
那并不是需要记恨的事,而且,从那次之后外婆也不曾动手打过我。然而,外婆的表情却依然消沉。
「如果你到现在还持续看书,人生应该会大不相同吧!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以指尖轻抠眉毛。或许外婆说得没错,我并没有继续执着于看书这件事,在大学时期受到人家劝说后加入了柔道社。四年间,不但取得了段位,还在县内的体重分级选手赛中,挤进前几名。时间虽然不长,不过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变得颇为强壮。颈部和肩膀都很结实,体格也变得愈来愈好。
「……都到现在了,就算不看书也无所谓啊!」
我如此说道。这句话有一半是场面话,有一半是真心的。虽然我的大学生活也还算充实,不过——如果能够看书,现在一定会做些不同的事吧!
「是这样吗?」
外婆叹了一口气,闭起眼睛。我原以为外婆睡着了,结果隔了一阵子后,她又开口说:
「……你会和什么样的人结婚呢?」
「什么?」
外婆突然转变话题令我困惑不已,刚才提起动手教训我的事也很突然。从刚才开始我就觉得外婆说话没有重点,举止有些奇怪。
「结婚还早得很吧!」
在回话的同时,我转头看向敞开的门外,想着如果刚好有护士小姐经过,请她们看一下外婆的状况可能比较好。
「或许可以跟喜欢书的女孩结婚呢!即使你没办法看书,她也可以跟你说书中的故事……不过,因为书虫会喜欢同类,可能有点困难呢。」
外婆捉弄似地对我说,这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神智不清?不管哪一种都感觉不太对劲。接着,外婆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补上一句话:
「……我死了之后,我的书就随你们处置。」
像是脸上突然被泼了冷水一般,虽然想强装镇静,但我并不是个灵活应变的人。
「您……您说什么……说这些还太早了吧。」
我吶吶地低声回答。外公和父亲都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这是我第一次从至亲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外婆闭上眼苦笑着,像是在说她很清楚我内心的震撼。
外婆的脑中有恶性肿瘤,时日也不多了。虽然还没有人跟她说过精密检查的结果,但或许隐约从我和妈妈的态度中猜到二一了吧,观音菩萨之眼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我终于了解,外婆从刚才开始究竟想讲些什么了。
那就是想在生前传达给我这个外孙的事——也就是遗书。
*
在葬礼过了一年多之后——二○一○年八月的盛暑时节,我才再次想起外婆的书。大学毕业后,我依然住在大船的老家。中午左右才勉强从床上爬起时,房外传来妈妈的声音:
「噗辅,来一下。」
平常要上班的妈妈居然会在家,这让我稍微有些困惑,过不久后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天。毕业之后,对星期几已经没什么概念了。
打着哈欠离开房间,发现走廊尽头处的拉门开着。妈妈似乎在外婆以前起居的和室房间里。
「好痛!」
一踏入和室,我的头便狠狠撞上门楣。柱子甚至发出叽嘎的摇晃声响。
「你在做什么,噗辅?房子都要被你撞垮了。」
妈妈双手抆腰、双脚张开地站在房间中央如此说道。她的头已经快要碰到从天花板上垂下的日光灯罩了,虽然远不及我,但妈妈的身材也相当高。
「因为就只有这里的门楣特别矮嘛!」
我按着额头找藉口辩解。之前也曾提过,这个家扩建了很多次,格局颇为奇怪。虽然说门楣矮,也不过几公分之差,但这微妙的几公分之差反倒容易令人疏忽。
「那是因为你迷迷糊糊的吧?除了你之外,都没人撞到过喔!」
我觉得应该不至于吧,门楣上明明还钉着黑色橡胶板。自我懂事以来它就已经钉在上面了,可见以前住在这里的人一定也曾经撞到头!竟然认为只有我一个人会迷糊撞上,还真令人意外。
「我正在整理你外婆的东西……」
妈妈边说着,忍不住抱怨了一下:
「……啊,真是的,两个高大的人站在这里,感觉还真拥挤呢,坐下吧!」
妈妈这么一说后,我面朝着跪坐的她,盘腿坐了下来。圆润的下巴加上细细的眼睛,可以若无其事地说出尖酸刻薄的话语。除了身材之外,妈妈和外婆几乎有如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妈妈有两个姊姊,也就是我的阿姨,但最像外婆的人就是妈妈。
虽然如此,妈妈本人对于拥有母亲的遗传却一点也不高兴,更不如说,因为相像而生气吧!我从不曾看过妈妈和外婆平静地讲话超过五分钟以上。妈妈不愿在「五浦食堂」帮忙而去外面工作,或许也是不想和外婆在餐馆里朝夕相处所致。
「你外婆的一周年忌辰也已经过了,所以我想差不多该开始整理了。」
妈妈如此说道。正如她所说,我们坐着位置的周围叠放了好几个纸箱。外婆留下的和服、首饰等遗物,阿姨她们早也分完了,残存在这间房里的都是些没人要的东西。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过了一周年忌辰之后,就是该整理遗物的时间,不过,迟早还是非整理不可。
我不安地扭动着背部,直到现在,身处这个房间还是会令我坐立难安。像现在这种凌乱的模样,更是让我清楚回忆起五岁时的情景。为了转换心情,我瞪大眼睛环视房间四周,结果发现一个重大的变化。
「外婆的书呢?」
满墙的书柜,如今已是空空如也,连一本书也不剩。
「书在这里面啊,我不是说我在整理吗?你都没在听喔!」
砰砰,妈妈伸手拍了拍旁边的纸箱。
「你知道关谷交流道附近有个老人院吗?我有个熟人在那边工作,因为想要成立图书室,所以正在募集书刊。我跟对方提到家里有一些书,可不可以给他们?对方高兴得不得了,还说只要可以帮忙送去,不管多少本都愿意收下。所以我就跟对方说,那么就让我家那个游手好闲的噗辅来帮忙送……」
「妳在外面也这样叫我喔……」
噗辅指的就是我,这绰号是由用来称呼无业游民的「噗」(注3)和大辅的「辅」结合而成。妈妈竟然还将这个令人讨厌的绰号到处宣传。
「我取的绰号很贴切啊,事实就是如此,也不工作,整天游手好闲。」
注3:日文中的流行语,原为放屁声,以很随性放屁也无所谓之意,引申为不愿找正职,只想自由自在、随性过生活。
「……又不是我自己喜欢不工作。」
我的工作到现在都还没有着落。原本一家位于横滨的小建设公司已经发给我录取通知,不过,那家公司在今年二月时突然倒闭。虽然我现在也持续在找工作,不过,一直都还没有得到面试的通知。我并非毕业于名门大学,除了体力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优点,而目前的不景气更加剧了难以就业的困境。
「你太挑剔了,只想找自己喜欢的工作,去参加自卫队或警察的考试看看嘛。明明就遗传到我,体格比别人高大这么多,也不坦率地好好利用这项优势。」
想不出可以反驳的话,被大家劝说参加自卫队或警察的特考,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柔道的段位在工作上也能加分,只不过习武四年后,让我了解到自己的个性不适合和人争斗。虽然,我不觉得劳动身体是一件苦差事,不过,比起保护市民安全或维护国家和平,我还是宁愿做一些比较不起眼的工作。
「那个,关于书的事。」
我试着转移话题。这种要我以当公务员为目标的事,暂且还是等以后再说。
「那不是外婆很珍惜的书吗?也不必非要捐给别人……」
「没关系啦。」
妈妈毫不迟疑地回答。
「因为你外婆说过『我死了之后,我的书就随你们处置』,你没听她说吗?」
「是有听过啦!但也不表示要我们拿去送人或丢掉吧!」
我觉得应该是指随你们谁要就拿去,也就是让我们好好收藏的意思。但妈妈一副你不懂啦的感叹模样,摇摇头说:
「看来你还不了解你外婆啊!她最爱说『不管什么东西都无法带到那个世界』。所以,像你外公去世时,她也马上就把遗物都处理掉。她就是会这么想的人。」
这么说来,我倒是真的不记得外婆拥有任何类似外公遗物的东西。外公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去世了,大约是在妈妈刚上小学的时候。那时,正好也是像现在一般的酷暑,据说是在前往川崎大师寺参拜后,在返家途中遇到车祸的样子。
「如果你要看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不,我没有要看,应该说我没办法看。反正,放在家里也只是当成摆饰而已,或许把这些书送给想看的人比较好。
「那么,我开车送过去就可以了吧?」
我转动身子环视一下房间。从书柜上拿下来的书尚未装箱完毕,有些还四散在榻榻米上,得将那些书全部装箱后才能拿到车上。
「嗯。不过,我有事想先跟你商量。」
妈妈把堆在榻榻米上的一小堆书推到我眼前,大概有三十本左右。那是比其他书更小、更薄,如少年漫画单行本那般大小的书籍。就像被挖掘出来一般,埋藏在我心中的厌恶记忆再度甦醒。没错,这就是那时我试图要拿出来的书。直到此时,我才第一次注意到《漱石全集》这个书名,那是夏目漱石的作品《从此以后》。
「我想可能有私房钱藏在里面,所以每一本都翻了一下,不过……」
连这种事都做喔!完全不理会我受不了的表情,妈妈从印着《第八册从此以后》的书盒中取出书,把包着一层薄薄防潮纸的封面翻开来让我看。
「你看,我发现了这个!」
没有印刷任何文字的右侧空白衬页上,有着由细毛笔写上的文字,字迹称不上漂亮,文字的整体平衡与间隔也有点怪。
「夏目漱石
致田中嘉雄先生」
写在书上的字有两行。「夏目漱石」写在衬页的正中央,而「致田中嘉雄先生」则较靠近装订处。
「这是不是夏目漱石的签名?如果是真的,那可就不得了了!」
妈妈的眼睛散发出闪亮的光芒,不过,我的情绪并没有随之起舞。假如这签名是真的确实很小得了,但如果是假的就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了。
接过书打开后,一股古老纸张的臭味扑鼻而来。一看到排列在书上的印刷字体,心窝附近窜起一股寒意。我急忙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印着发行年月日——昭和三十一年七月二十七日,出版社是岩波书店。
「……是你外婆结婚前一年呢。」
我疑惑地歪着头,夏目漱石有活到那时候吗?他应该是更早之前的人吧!
「这个叫田中的人是谁啊?」
外婆的名字叫五浦绢子,名字完全不对,假设,夏目漱石真的替田中这个人签了名,为什么这本书会在外婆手上呢?
「我不认识啊,会不会是外婆之前的书主请夏目漱石签的?因为这本书看起来好像是从旧书店买回来的。」
妈妈伸出手来,啪啦啪啦地翻着书页,有一张名片大小的纸张像书签般夹在书里。看起来像是这套全集的价格标签,上面略微褪色的字迹写着:「全三十四册,初版,藏书印三五〇〇圆」,虽然不太清楚以前的物价,不过以这么有价值的古董书来说,不会太便宜了一点吗?还是有人恶作剧故意这么写的?
我吃惊地倒吸了一口气。
定睛一看,在价格标签的角落用古雅字体印着「文现里亚古书堂」。在幽暗店内看书的美人身影再度浮现脑海。这就是我高中母校附近的那家旧书店。
「我想知道这套全集现在值多少钱?如果很有价值,平白送人就太浪费了,应该郑重地收藏起来。不晓得哪里有知道旧书价值的人,还是你有没有这样的朋友?」

我在北镰仓车站附近停下速克达,将安全帽收进座椅底下。
由前置物篮上取出的百货公司纸袋内装着《漱石全集》,时隔数年后,我又再次来到「文现里亚古书堂」。连同周遭的风景在内,这里和我高中时期几乎没什么不同。车辆无法会车的狭窄道路、老旧的木造建筑、生锈的旋转招牌、还是一样稀少的行人。
这家店一定打从外婆年轻时就存在了吧。身为小餐馆的女儿,零用钱不可能多到可以一直买新书,之所以能够收集这么多书,应该就是在这样的旧书店里便宜购买的。稍微一想,就知道这是理所当然的结论。
我来这里是希望能请对方协助鉴定《漱石全集》,而且也想询问外婆是否曾经来过。若要再加上一点私心的话,那就是有点期待,想试试看能否打听到在高中二年级夏天时见过的那位美女的消息。
从六年前的那一天开始,每次经过这里我都会窥视一下店内,不过,每次都只看到头发花白的店主人,带着有如咬破黄莲般的苦涩表情在工作。若没什么事却随意进店问话的行为也令人难以恭维,但今天是有事前来,顺便问一下她的事情应该不会太过突兀才对。
旧书店的拉门上挂着「营业中」的牌子。稍微望了一下幽暗的店内,里面还是一如既往没什么改变。店里排放了几个大书架,而柜台就在书架对面。
有人坐在柜台里面。
但并非那位不苟言笑的店主人,而是一位看似身材娇小的年轻女性。因为她低垂着头,所以无法清楚看到脸蛋。我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或许真的是那时候的那位女子!等我回过神来,才发觉我已拉开入口的拉门。
随着店员抬起头来,我那沸腾的体温也跟着急速下降。在她长度微妙的短发底下,一双大眼睁得圆圆的。虽然皮肤晒得像暑假的小学生一样黑,不过身上倒是穿着高中制服般的ll衬衫。和那时的女生一点也不像,是另外一个人。
打工的高中生——不,或许是店主的女儿,她的相貌和店主有点像。少女的目光停在我手中提着的纸袋上。
「啊,是要让我们收购的书吗?」
听到这活力十足的声音,我突然回过神来。我并非来卖书也不是来买书,只是来问一下内有签名的《漱石全集》值不值钱。这或许有点厚脸皮。
虽说如此,要是现在就转身离开感觉也有点蠢,所以我决定还是先和她说说话。
书架与书架间的通道也堆了很多书,对身材魁梧的我来说行走有点困难。脚下的那些书应该没办法抽出来吧!那么客人又要如何购买呢?
少女从柜台内站起来,看来是小我很多届的学妹,穿着我高中母校的制服。暑假中还穿着制服,可能是上午有社团活动的练习吧!
「……不是要请你们收购,只是想请你们帮忙鉴定一下而已,可以吗?是我外婆过去在这家店买的书。」
我稍微观察一下对方的表情,但对方只是默默等着我继续说下去。我将装着《漱石全集》的纸袋拿到柜台上,把《第八册 从此以后》拿出来取下书盒后,将签着名字的封面衬页翻给对方看。此时,少女瞇起眼睛靠了过来。
「就是这个签名……」
「哇啊!上面签的是夏目漱石耶!这是真的签名吗?」
由于想都没想过竟然会被反问,一瞬间我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就是因为不知道这个签名是不是真的,所以才来这里。」
「这样啊……嗯,这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少女抱起双臂,抬头看向我。吼!怎么又把话丢回来啊?
「……可以请你们帮忙鉴定看看这是不是真的吗?」
「啊,现在没办法,因为店长不在,我也不懂这些。」
少女很干脆地回答。
「那么店长大概何时会回来呢?」
我开口询问时,少女的眉毛皱了起来。
「……店长住院中。」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这么说来,印象中这家书店似乎经常临时休业。或许店主的身体并不好。
「是生病吗?」
「不……嗯,是脚受伤……所以只要有人拿书过来,我就必须拿到医院请店长鉴价。啊,真麻烦!」
解释到一半转成抱怨,不过,就算住院也还得继续工作这点倒是令人吃惊。看来旧书店即使遇到这种情况也无法停止营业吧!
「算了,因为是在大船综合医院,不算很远,从这里骑脚踏车,大概十五分钟左右吧。」
「……啊,是在那里啊!」
我不加思索地低喃。就在我家附近,对我来说,一提到医院最先想到的就是大船综合医院,不论是妈妈生下我的地方,或是外婆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地方,都是那里。
「总之,这些书我就先收下了,因为我暑假还有社团活动,也不晓得能不能马上就送过去,所以可能得花个几天,可以吗?」
我稍微思索了一下。也不好意思请她特意把书拿到医院请店主鉴定。不管如何,妈妈已经说了「如果签名是真的就不卖」,还是先带回家比较好吧!正想要如此回答时,少女就先开口了:
「请问,莫非你常常去大船综合医院?」
「……那间医院就在我家附近。」
少女的表情突然为之一亮。
「这样的话,可以请你拿到医院吗?我会事先联络好,可以在医院当场帮你鉴定喔!」
「咦?」
强行把旧书送到医院去请人帮忙鉴定,这种事应该是前所未闻吧!而且,还是个无法让这家店赚到半毛钱的请托,如果那个外表令人不寒而栗的店主知道的话,一定会暴跳如雷吧!
「不……不需要帮忙到这种地步……」
不过,少女已经打开手机,以超快的速度输入简讯,根本没理会我在说话。不消片刻她就已传送完毕,她关起手机,朝着我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道:
「我已经传简讯过去了,所以什么时候去都没问题喔!」
事到如今,也不好意思开口婉拒了,所以我只能默默点头。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之后,我来到了大船综合医院的停车场。
六层楼高的白色病房大楼,在盛夏的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由于十年前改建过,大船综合医院如今已是这附近最大的医院。虽然在医院正面玄关有一片广大的庭院,不过,不论散步步道或长椅上都看不见病患的身影,只有蝉鸣声响彻四周。
我手里拿着装有《漱石全集》的纸袋,穿过自动门进入建筑物中。在冷气十足的大厅中,门诊的病患挤得水泄不通。
我心中带着自己为何会身在此处的疑惑,爬上通往外科大楼的阶梯。自从上次前来领取外婆的骨灰后,我不曾再来过这里。
外婆在病房和我讲话后,大约过了一个月左右离开人世。从医生那里得到正式的病情报告后,外婆表示想要去草津温泉当成最后的回忆。因为病情稳定,又是本人提出的希望,所以主治医生也同意了。
在我和妈妈陪同下,外婆神采奕奕地享受了一趟温泉之旅,就算和妈妈斗嘴也乐在其中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来是个病人。然而,当一个星期后回到大船的家时,外婆便立刻昏迷、失去意识,就此与世长辞。这宛如经过周密计算好的往生方式,让我们这些亲人在伤心之外更感到愕然失措。
在护理站前面的会客簿签下姓名后,我直接往少女告知的病房前进。心里才刚准备着该如何开口时,就已经到达病房门前。我轻吐了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后轻敲一下房门:
「抱歉打扰了!」
没人回应,再敲一次门也是一样。无计可施之下只好稍微把门打开,看看里面有没有人。
我瞬间定格。
里面是一间小巧而整洁明亮的个人病房,窗边放着一张可调节躺卧角度的病床。一位身穿奶油色睡衣的长发女子正闭着双眼,躺在角度稍微抬起的床垫上。
一定是看书看到打瞌睡了吧,她的膝上放着一本没阖起的书与一副粗框眼镜。女子长长的睫毛底下,有一个高挺的鼻梁,薄唇微张,那给人柔和感觉的美貌令我印象深刻——她就是六年前出现在文现里亚古书堂门口的那名女子。除了脸颊稍微消瘦了一点之外,其余几乎没什么改变,现在看起来比以前更漂亮。
床的四周堆了好几落的旧书,栉比麟次地排列着,看起来有如街区的缩影一般。如果说是用来打发住院生活的闲暇时间,带来的量也多得超乎想像。不会遭院方责骂吗?
突然间,女子睁开双眼,边揉着眼看向我说:
「……是小文吗?」
她口中说出一个陌生的名字,轻柔、清澈的声音又让我吃了一惊。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开口说话。
「妳有带书来吗……?」
或许因为没有戴上眼镜,女子似乎把我误认成其他人了。再这么沉默下去的话,可能会引发更多的误会,所以我像是要清喉咙般地硬咳了一声:
「……妳好!」
我以对方能清楚听见的音量打了招呼。她吃惊地肩头一震,连忙想戴起放在膝上的眼镜,忙乱之际,手臂碰到的书从床畔滑落下来。
呀啊,一道轻细的哀号传了过来。
我的身体不经思考就擅自行动了。我朝病房内大步一跃,同时伸长了手,在书即将落地前顺利接起。虽然书不是很大本,不过厚实得有些沉重。白底的封面被《再见了照片 8月2日山上的旅馆》等的印刷字体给填满。那本书看来年代久远,封面的边角都已经翘起又有点泛黑。
虽然我自认为这样的反应还算不错,但是,一抬起头,对方竟已把毛毯拉到胸部附近,手还伸到护士呼叫钤的按钮上,圆睁的双眼中浮现出明显的惊怯之色。房间突然闯入一个陌生的彪形大汉,任谁都会感到吃惊害怕吧。我急忙拉开距离站好,说道:
「对不起,我是为了我外婆的书才来拜访的。之前去了北缣仓的书店,那里的人叫我过来……妳刚才没收到简讯吗?」
差点就要按下按钮的手指停了下来,她转身面向放在边桌上的笔电,瞇起眼睛盯着画面瞧——看着看着就满脸通红起来。
「……真……」
真?我倾头表示不解后,对方像要把身体叠起来一般,深深地低下头致歉。美丽秀发的发线朝向我。我还是第一次像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别人的发漩直瞧。
「真……真是对不起……我妹妹给您添……添麻烦……了。」
女子结结巴巴地,以细不可闻的声音说着,边说耳根子也变得愈来愈红。
「劳烦您特……特地亲自造访……我是店长篠川栞子。」
终于搞清楚情况了,刚才在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少女是这个人的妹妹。那少女说会传简讯给店长,这么说来店长已经换人了。
「以前的店长似乎另有其人,好像头发有一点斑白。」
「……那是家父……」
「妳父亲?」
我仿佛鹦鹉学语般重复问道后,女子点头示意:
「去年与世长辞了……我继承父亲的书店……」
「原来如此,还请节哀顺变。」
我深深地低头致意。去年我也失去了家人,因此对她增加了几分亲近感。
「感……感谢您的安慰……」
现场笼罩在一片沉默之中,她并没有和我四目相对,只是看着我的喉头附近。和我的想像不同,对方的个性似乎很内向又容易怯场。当然,还是一个美女,不过却有些出乎意料,应该说,这种个性能够接待客人吗?虽然事不关己,却不免替她担心。
「几年前妳有帮忙父亲看店过吗?」
我如此问道后,女子吃惊地稍微睁大了眼睛。
「因为就读附近的高中,我高中时偶尔会经过贵书店的门口。」
「这……这样……嗯,我偶尔帮忙过……」
女子的肩膀稍微放松了一下,对我似乎不再那么警戒了。
「那个……」
女子怯生生地伸出手来,是要跟我握手吗?带着困惑,我放下纸袋,把满是汗水的手往牛仔裤上擦了擦,结果她却缓缓说道:
「……书,谢谢您……」
我完全会错意了。这么说来,我手上现在还拿着刚才在落地前伸手接住的《再见了照片》。
「很贵吗?这本书。」
为了掩饰内心的尴尬,我交还书时开口问道。不过,她的头往旁边轻摇了一下,到底是倾头还是点头呢?感觉有点微妙。
「这本书虽然是初版……不过,状况没有很好……大约二十五万圆左右。」
「二十……」
对方随口回答的金额令我大吃一惊,这么脏的书?我不由得定睛仔细观察封面。不过,她并没有打算再多加说明,只是随意地把二十五万圆的书往边桌上一放,然后再次伸出手来。这次她又要做什么?
「……您带来的书,可以让我看看吗?」
她的目光落在装着《漱石全集》的纸袋上。我愈来愈讨厌麻烦别人这种奇怪事情的自己了。我稍微舔湿了一下干涩的嘴唇,说道:
「其实,我并不是要拿来卖的,因为在整理外婆的书时,意外发现这套全集里有签名……这似乎是很久以前在贵书店买的,所以想拿来请你们帮忙鉴定看看这套书的价值如何。这样也能请你们帮忙吗?」
如果对方稍微露出一点犹豫之色,找就打算直接拿回家。
然而,篠川栞子却直视着我,看起来有如换了一个人似的。她那充满坚定意志的眼神,让我为之震慑。
「请让我看一下。」
她以清楚明确的声音如此回答。

「啊,这是岩波书店的新版书呢。」
把纸袋递过去后,她望向纸袋内的双眼闪闪发亮,就像正要打开生日礼物的小孩一样。从最初的第一册开始,一本一本地将书本从书盒中拿出翻阅。书背上印刷的书名《我是猫》、《少爷》等都是连我也知道的作品。
在翻阅书本的同时,她嘴角的笑意也愈来愈浓。有时候会点头,有时候会眯起眼睛,偶尔还会加入之前那个差劲的口哨。看起来不像是故意要吹的,这似乎只是她入迷时的一个习惯。
(……啊,就是这个。)
留在我记忆中的就是这个表情,看书看到浑然忘我的快乐神情。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的脸,静静地拉了张圆椅坐在旁边。
口哨声突然停了下来,她膝上放着那本《第八册 从此以后》,略带凝重的眼神看向衬页上的签名——不过就只有短短一瞬。她啪啦啪啦地翻动书本,突然间,目光停驻在「全三十四册·初版·藏书印三五〇〇圆」的价格标签上,似乎对价格标签很感兴趣。
篠川小姐将签了名的那本书留在膝上,然后按照册数依序继续确认其他的书,最后再一次仔细翻阅《第八册 从此以后》……
「果然。」
她低声说着,并抬头看向我。
「让您久等了,很抱歉,我大概知道了。」
「结果如何呢?」
「很可惜,这个签名是假的。」
她带着惋惜的口气如此说道。我并不觉得惊讶,因为原本就觉得那个签名有点可疑。
「果然和真的签名不一样吗?」
「嗯,最基本的年代就不同了,夏目漱石的卒年为大正五年,而这套新版的全集是在昭和三十一年才发行……这已经是夏目漱石去世四十年之后的事了。」
「四十年……」
这已经不是签名真假的问题了,已过世的人,怎么可能替四十年以后才出版的书签名嘛!
「那么,这并非什么稀有的书啰。」
「是的……这套全集是以平价版的形式制作贩售,已经再版了好几次,旧书店里流通的数量也很多。但是,注释和解说都很充实,装订也很漂亮,虽然不是很稀有,不过却是一套好书,我很喜欢喔。」
她就像在称赞自己朋友一般述说着。表情和口气与刚才那副羞怯畏缩的模样判若两人,现在的模样与她更为相符,或许这才是她原本的个性吧。
「岩波书店是日本第一个出版《漱石全集》的出版社,创办人岩波茂雄与漱石关系深厚,和漱石的弟子们也互有往来。他们互相合作,编辑出最初的全集,之后每隔几年还会推出改订的版本,即便是这套平价版也没有偷工减料。最初公开漱石所有日记的就是这套全集,而各册中的解说更是由漱石的弟子小宫丰隆为了这套全集而撰写。」
她的说明毫无迟滞,听着听着整个人就被深深吸引。
「请问,《漱石全集》出版过很几次吗?」
「除了岩波书店之外,很多出版社都曾出版这部全集。如果连同未曾全部出版完的中断版本一起计算,到现在为止,发行的版本超过三十种以上。」
「……还真厉害呢。」
我不由得如此低语。
「没错,因为夏目漱石可说是日本最受爱戴的作家吧。」
似乎赞同我的话一般,篠川栞子点了点头。不过,我说的厉害并非指昔日的大文豪,而是口若悬河地替我说明的她。虽然她没有领略我话中真意令我松了一口气,不过却也戚到有些遗憾,就是如此复杂的心情。
我把目光移向和其他书分开的《第八册 从此以后》,问道:
「那么,这本书中的签名只是一般的涂鸦囉!」
先前有如一拍即响般的即答,首次出现了空档。
「……您这么想也可以,只不过……」
篠川小姐双眉紧蹙露出困惑的神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开口问道:
「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有些地方我不太明白……冒昧请问一下,您的外婆有在藏书上涂鸦的习惯吗?」
「咦?不,怎么可能。」
我摇头否定,完全无法想像。
「外婆相当重视她的书……甚至连其他家人也不准碰。如果不小心碰到,她还会勃然大怒。」
碰外婆的书是禁忌,不只是我,家族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就算是和外婆如同水火的妈妈也不敢乱碰。不过话说回来,我家并没有其他人爱看书,所以应该也不会特意去碰才对。
「我也觉得应该会是如此……嗯,一定是这样没错,如果是写上自己的名字就另当别论了……」
篠川小姐再次从书盒中取出《第八册从此以后》翻开封面。我从椅子上探出身体,再次观察签着名的地方。
「夏目漱石
致田中嘉雄先生」
写字的人下笔的力道很弱,一笔一画都很纤细。仔细看会觉得字迹很女性化,看似是没什么个性、容易模仿的字,不过,这并非外婆的笔迹。
「应该是有人把这套全集卖给了文现里亚古书堂,然后再转手卖给了外婆吧?」
我如此间道后,篠川小姐望着书的脸庞抬了起来。
「……是这样没错。」
「那么,会不会是之前书主的涂鸦呢?那个叫做『田中嘉雄』的人就是原来的持有者……」
「不是,那也不合理。」
她将夹在书中的价格标签给我看——「全三十四册,初版·藏书印三五〇〇圆」。
「这个价格标签是祖父刚开始经营文现里亚古书堂时所使用的,到现在已经有四十五、六年了。」
外婆买这套《漱石全集》好像也在这个时期。四十五、六年的话是西元几年呢?脑中浮现不出任何数字,算了,西元几年应该无所谓。
「这个价格标签上并没有标记『有字迹』。」
篠川小姐边用手指指着标签进行说明:
「旧书店收购书籍时,首先会确认书的状态,就像我刚才一样,在这么明显的地方有字迹,一般来说应该会发现,也会在价格标签上写下来。不然,之后的客人有可能会抱怨。」
「……喔!」
原来如此,连我也总算明白了。没有将有「涂鸦」的讯息标记在价格标签上,真的是很不合常理。
「所以,由此可以判断,您外婆在本店购买这套全集时,并没有这个假签名。」
我双手交叠在胸前,总觉得事情好像变诡异了。如果我和她所说的话都没错,那就表示在书上签下这个假签名的人并不存在。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蠢事?
「啊……」
我灵光一闪,不由得发出声响。
「怎么了吗?」
「……说不定,是我外公的杰作。」
「您的外公吗?」
「因为已经去世好几十年了,我不曾见过他,不过,他好像曾经不小心动到外婆的书柜,而引发了不小的风波……」
听妈妈说,外婆当时气得差点把外公赶出家门呢。如果,外公不只是翻书,还在上面涂鸦的话——那么,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外婆会动手打随意碰书的我了,应该是过去的恶梦又再度浮现脑海了吧!「如果再做同样的事,你就再也不是我们家的小孩了。」会说这一句话或许也是想起外公做的事了吧。
「我已经想不到还有谁可能会做这种事了,大家都不敢去碰书柜……」
不过,篠川小姐静静地摇了摇头说道:
「我觉得并非如此。」
「咦?」
「并不是您其他的家人,而是您的外婆自己所写。」
篠川小姐斩钉截铁地断言。
「为什么?」
我问道。为什么可以说得如此确定呢?
「如果是其他人擅自涂鸦,您的外婆不可能就这样置之不理。这本书上完全没有企图将字擦掉的痕迹……即使擦不掉,也可以重新再买一本第八册。刚才我也说过了,这绝对不是一本很贵的书,不仅再版过好几次,在贩售新书的书店里也持续贩售很长一段时间。」
「可是……或许不是故意放着不管,也可能是因为外婆并没有发现有人擅自涂鸦……」
讲到一半我就闭嘴了,这才是绝不可能的事。五浦家的观音菩萨绝非泛泛之辈,如果有人动了那房间的书,外婆绝对会立刻发现才对。
(……真的是外婆自己写上去的吗?)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就无法视之为单纯的恶作剧了,一定是有什么内情,让外婆非得在上面涂鸦不可。我皱起眉毛,双手交叠抱胸。
「另外,我还有些介意的地方,就是这个价格标签……」
她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了。我抬起头来,篠川小姐像是受到惊吓般将视线移向膝盖。光滑柔顺的黑色长发,遮盖住她美丽的脸庞。
「……嗯……不好意思……」
篠川小姐以相当微弱且靠不住的声音道着歉。态度一瞬间又回到了收下《漱石全集》之前的羞怯模样。她到底爲什麽要道歉,我完全摸不着头绪。
「咦?为什么要道歉?」
我问道。
「……因为……给您添麻烦……」
「咦?对不起,可以请妳再说一递吗?」
因为听不太清楚,所以我把身子探了过去,不过篠川小姐立刻就往窗边缩了回去。我做了什么吗?正当我扪心自问、疑惑不已时,篠川小姐白皙的喉咙震了一下,挤出了怪腔怪调的声音:
「只……只是要确认这是不是真的签名而已……我却得意忘形地喋喋不休……」
我愈来愈搞不清楚状况了。
「我以前就常被人说……只要一提到书的事情……嘴巴就会停不下来……」
就在此时,我也发现自己反射在窗户上的模样,一个沉甸甸地坐在圆椅上的彪形大汉,眉间刻画着几条皱纹,以刺人般的锐利目光瞪着自己。就算是我自己,也觉得那样子真是煞气十足,只要思考一些不习惯的事情,我的眼睛就会露出遗传自外婆的凶光。
「占……占用了您宝贵的时间,真的是……」
她开口的同时,也顺手将《第八册 从此以后》收入纸袋,似乎是打算把话说到这里为止。
「完全没有添什么麻烦!」
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已经大声喊了出来。篠川小姐吓得身体一颤,差点把整个纸袋连书一起滑落,不过又急忙用手臂夸张地往内一抱,总算抱住了纸袋。篠川小姐安心地吐了一口气之后,发现我正注视着她,立刻有些难为情地拿纸袋遮住脸。
「……请让我继续听下去。拜托妳了。」
这次我特别小心地轻声请托她。篠川小姐怯生生地从纸袋背后窥看我,和刚才那副滔滔不绝的模样有如天壤之别,可说是判若两人。
「小时候,我因为书而有一些不好的回忆,变得无法看书,不过,心里一直都渴望能看书,所以能够听妳说这些事,我觉得很愉快。」
不知不觉中,这些话便脱口而出,这些无人理解、关于我奇特「体质」的事。篠川小姐睁大了眼睛,紧紧注视着我。正当我觉得她也不可能理解而打算放弃时,篠川小姐拿开了眼前的纸袋,水汪汪的黑色眼眸又恢复了灿烂光辉。就像打开开关一样,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您变得无法看书是因为被外婆责骂的缘故吗?」
她以清澈的声音清楚问道,这次换我吓了一跳。
「妳为什么会知道呢?」
「因为您知道,如果不小心碰到,外婆会『勃然大怒』。不过您又说过,『大家都不敢去碰书柜』,所以我猜这里指的应该是您以外的大家……如果曾遭受到足以引发轩然大波的责骂,那么,会变得无法阅读一点都不奇怪……」
我哑口无言。她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就说中了,她果然是个一提到书,思绪就会非常清晰、敏捷的人。
我将双手放在膝上,挺直腰杆,继续听她说下去。
「我非常喜欢旧书……觉得这些辗转流转在人与人之间的书本身也有故事存在……而不只是写在书里的故事而已。」
她话说到这里后停了下来,与我四目相接,像是如今才发现我这个人的存在一样。
「……可以请教您的大名吗?」
「我叫五浦大辅。」
「五浦先生,其实我还有些觉得在意的地方。」
当她以姓氏称呼我时,我的背脊突然窜起一阵麻意,感觉彼此间的距离似乎突然拉近了。她再次拿出「全三十四册,初版,藏书印三五〇〇圆」的价格标签给我看。
「就是这个价格标签的内容,这里写着『藏书印』对吧?」
「咦……啊,是的!」
「请看这个。」
篠川小姐从床上堆着的《漱石全集》小山中,拿出其中一本,把书从书盒中取出。那是《第十二册 心》,翻开封面后,衬页上并没有签名。不过,倒是印着绣球花模样的印章。
「这就是藏书印,就像是书的拥有者在自己的收藏品印上的印鉴。中国和日本很久以前就流行制作这样的印鉴,随着书主的喜好品味,设计也各有不同。这和用来确认身分的印章一样,一般都只有文字而已,不过,也有像这样以图案为主的设计,使用这个藏书印的人,或许喜欢绣球花吧!」
「喔……」
我根本不知道有这种东西,实在是深戚佩服,这时我的脑中突然浮现了一个疑问:
「咦?这本书也有印上这个藏书印吗?」
我看着放在她膝上的《第八册 从此以后》问道,如果有印上这么显眼的藏书印,一定会发现才对。
「没有,这就是奇怪的地方,没有这个藏书印的只有这本《从此以后》,其他的所有书都有印上。」
「……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非常奇怪呢。」
我喃喃自语着。三十四册之中,有藏书印的书没有签名,有签名的书则没有藏书印,感觉谜团好像愈来愈复杂了。
「……您曾听说过您的外婆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到我们里购买这套全集的吗?」
「没有……我只知道,外婆在结婚前经常买书……阿姨他们和我妈大概也都不知道吧,因为没有人对这些旧书有兴趣。」
「……这样啊。」
说完这一句话后,她将拳头放在嘴上,继续说道:
「这么说来,最有可能的就是这本第八册……」
篠川小姐突然沉默下来。我急忙看向窗户的玻璃,这次倒影并没有瞪着别人,沉默下来的原因似乎并不是因为我的眼神。
「这本第八册有什么奇怪吗?」
我焦急地催促她继续往下说,不过,篠川小姐看起来似乎也很犹豫要不要继续。过了不久,她将食指竖了起来放到嘴唇上。
「……可以为我接下来要说的事保密吗?」
「咦?」
「因为这涉及到您外婆的隐私。」
「……我知道了。」
我稍微迟疑了半晌后点头同意。如果外婆还在世的话就另当别论,但如今已过了第一年的忌日,应该会允许自己的孙子偷偷听一下吧。总之,我现在非常想要知道后续。
「关键就在于五浦先生您将这套书拿到了我们店里,我想这就是答案。」
「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没有这个签名和价格标签,谁也不会知道这套书是在旧书店买的。所以,我想这或许是五浦先生您的外婆故意想让家人如此认为吧。」
「咦?」
我讶异地瞪大了双眼,完全不能理解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什么要让我们如此认为?这套书原本不就是外婆在文现里亚古书堂买了之后再加上签名的,不是吗?」
「直到刚才我也是道么认为,不过,我觉得事情有些复杂。」
她打开《第八册 从此以后》,摸了一下衬页上的签名。
「这是赠与签名的格式,普通像这样的情况……」
篠川小姐说到此处,发现我一头雾水地歪着头。
「我说的赠与,是赠送的赠和给与的与。这种除了签上作者的名字外,还会写上受赠者名字的签名,就称为赠与签名。」
赠与签名。原来是这样啊!又多学到一件事了。我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赠与签名的签名方式并没有固定,把受赠者的名字签在中央,左边才签上赠与者……也就是作者自己的名字,这是普遍的签法。不过,这本书却相反。」
与写信的方式相同吧。的确,这本书上「夏目漱石」的名字是签在中央,左边才签上「致田中嘉雄先生」。
「会不会只是因为外婆不晓得赠与签名的规矩呢?」
「或许如此……不过,还有更奇怪的事,那就是为何五浦先生您的外婆,会以赠与签名的方式来签名呢?如果只是想要假装成名人的签名书,只要签上漱石的名字不就好了?应该不需要另一个名字才对。」
我看到这本书的时候,也一直对田中嘉雄这个名字耿耿于怀——这个人到底是谁?
「……我认为刚好相反。」
一道平稳的声音传来,篠川小姐的黑色双眸闪耀着兴奋的光芒。我则继续被她的话吸引住,连人带椅往床边靠近。
「……相反?」
「如果这个签名的字迹全都是一个人写的话,整体的平衡感就显得有点奇怪。原先签在第八册上的名字并非夏目漱石,而是田中嘉雄先生。之后,您的外婆才又在旁边写下夏目漱石的名字……这样推测起来就比较合理了。」
「咦?可是……这个叫田中的人明明不是作家,为什么会在书上签名呢?」
「我想他原本应该没有打算要假装成作家。」
她双颊泛红地回答:
「这应该是一份礼物吧!如果赠与者写上自己名字的话,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啊……」
也就是说,这套书是田中嘉雄这个人送给外婆的礼物。
我突然想起外婆离开人世前讲的话——书虫会喜欢同类。外公并不是喜欢看书的人,所以,若外婆结婚前曾和「同类」的男生感情要好,也不稀奇。
陷入沉思中的我,恍然大悟地回过神来。这么一来,事情就说得通了。
「不过,这套全集是我外婆在文现里亚古书堂买的吧,并非田中这个人送的不是吗?」
「没错。田中先生送的礼物恐怕就只有这一本。而您的外婆在收到这本有签名的《第八册 从此以后》之后,才在我们店里买下整套的三十四册。重复的第八册,大概拿去处理掉了吧。只有这本书没有藏书印;同时,价格标签上也没有写上有签名这件事,也就可以获得解释了。」
「为……为什么要做这么拐弯抹角的事呢?」
「为了不想要让这本第八册被其他家人看到……就算是被看到,也不会被认为是礼物的一种伪装。如果只有将《漱石全集》的第八册放在书柜上,或许会太过显眼惹人注意,所以才在我们店里买了三十四册的套书……而故意将价格标签夹在第八册中,也是为了留下这是购自旧书店的『伪证』吧。」
「那么,签名又是为了什么?」
「我觉得加上漱石的名字,是为了保险起见。并不是为了让家人认为这是真的签名……反倒是误导大家认为『这不过是前书主所写,没什么大不了的涂鸦而已』吧。」
我回想起刚看到这个签名时的情况。一开始我就心存怀疑,觉得这签名或许是遥假,不过除了是恶作剧之外,并没有联想到其他的可能。可说是彻底被外婆的伪装所欺瞒了呢。
「……非得伪装到这种地步才行吗?」
我低喃自语。没想到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外婆,竟然会有必须隐藏到这种程度的事情。
「已经是过去的事情……应该有什么理由吧。」
篠川小姐措辞很谨慎。关于那个「理由」我心里也有数。外婆结婚前,外曾祖父母都还健在。当时和现在不同,必须瞒着父母才能和异性交往的情况比比皆是——最后,外婆嫁给相亲认识的外公,而与这个叫田中嘉雄的人不了了之。
我回想起那次在这家医院里和外婆说话时的事。在外婆为了打我的事道了歉之后,突然话锋一转谈起我的结婚对象。也许是因为提到与《从此以后》这本书相关的事,才会联想到结婚吧。
这么说来,「我死了之后,我的书就随你们处置。」这句话或许也隐含了什么意义。或许就是指让我们看到这个签名也无所谓了。
对外婆来说,这些话题应该都互有关联吧!
「那为什么要放在书柜上呢?把书藏起来不就好了?」
唯独这点我无法理解,如果藏在抽屉里的话,应该就没必要去设计这些掩人耳目的花招了。
「或许您的外婆觉得,与其把书藏起来,还不如和其他书放在一起会更安全。而且……」
篠川小姐的手充满怜惜地轻抚着《第八册从此以后》,不知为何,这让我想起了外婆曾打过我的手。
「……想要把自己心爱的书,放在随时都拿得到的地方,或许也带着这种心情吧。」
低着头的她,目光似乎投向比膝上的书还远的地方。这么说来,这个人也是个「书虫」呢,若有男友的话,应该也和她是同类。一瞬间我真的想要如此开口问她。
「……到此为止的推论,无法得知到底哪些才是真的。」
篠川小姐突然抬起头来说道:
「因为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也无法向您的外婆求证……而由这些书中推论得出的讯息拼凑之后,能够获知的结论就仅是如此而已。」
她的嘴角扬起淡淡的微笑。我有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的确,外婆早已离开人世,现在已无法得知哪些事情哪个部分才是事实。
此时,篠川小姐突然朝手腕瞄了一眼,似乎在确认手表上的时间。或许等一下有诊察吧。
「这套全集您打算如何处理呢?如果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收购下来喔……」
「不,我想带回去。真的相当感谢!」
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虽然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物品,但是这套全集中充满了外婆的过去。我不想这么快就把它转手给他人。
「……妳说的内容非常有趣。真的!」
我和坐在床上的篠川小姐四目相望。就这么直接告辞也未免太蠢了,正当我极力思索着是否该说些下次还请再多告诉我一些等等的话来为下次见面埋下伏笔时,她将装着《漱石全集》的纸袋拿到我的眼前。
「……谢谢!」
当我收下纸袋时,她的嘴唇动了一下:
「……五浦大辅先生。」
「嗯……是。」
突然叫我全名,让我有点诧异。
「莫非,您的名字是您外婆取的吗?」
「咦……是啊,为什么妳会知道?」
除了亲戚以外,这件事应该没人知道才对,当然我也不觉得有人想知道。当我回答后,篠川小姐的表情露出些许阴霾。
「……您的外婆大约是什么时候结婚的呢?」
现在又是怎么回事?莫非刚才的话题还没结束吗?疑惑的我试图在记忆中寻找答案。详细时间虽不太清楚,但最近似乎有听人谈论过这件事。突然间,我看了一下纸袋里面。
「啊,对了,听说是这本书发售的隔年。」
我打开纸袋,指着放在最上方的《第八册 从此以后》。
一瞬间,篠川小姐的脸似乎僵住了。不过这或许只是我一时眼花吧!
「让您听我说些奇怪的事情,真的非常抱歉。」
篠川小姐坐在床上,拘谨地低下头道歉。
我回到家向妈妈报告结果之后,她脸色为之一变。
当然,关于外婆过去的事我一句都没提,只有告知她签名是假的而已,不过,她倒不是为此而发怒。
「我什么时候说要拿去旧书店了?竟然还厚脸皮地跑到医院,请人家免费帮忙鉴定,这未免也太麻烦人家了,简直比吃霸王餐还要恶劣!」
竟然可以冒出吃霸王餐这种说法,真不愧是餐馆之女。不过对身为餐馆之孙的我,这样的比喻还真是命中要害啊。妈妈命令我明天找个时间带点心过去赔罪,我自然乖乖听命行事。虽然是顺势而为的结果,但毕竟给人添了麻烦是事实,况且,这也是再次去见篠川小姐的好藉口。
隔天是平常日。
我和昨天一样直到中午才起床,妈妈老早就已经出门上班。我走下楼梯朝信箱里张望,发现应征的公司寄了通知书来。打开一看,里面出现了履历表和无情的未录取通知。我叹着气,将通知丢进垃圾桶,拉开餐馆的拉门往外面走去。
外头依然是快要把脑袋烤焦的酷热天气。带着湿气的热风从海边吹了过来,飘散着淡淡的海水咸味。虽然真的很不舒服,不过这便是我从小就已习惯的镰仓夏日。
在车站前的麦当劳填饱肚子后,我在车站大楼绕啊绕地四处寻找「美味的东西」,但就是无法决定该买什么才好,虽然不知道篠川小姐的喜好也是原因之一,不过,更大的原因是无法专注于眼前的任务,我满心挂念着昨天离开病房前的那些对话。
是外婆为我命的名,或是外婆在什么时候结婚——这些问题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不过,毫无疑问地,篠川小姐因我的回答而有所动摇。
昨天晚上,我询问妈妈当初选择「大辅」这个名字的经过。
「你出生的时候,那个人就硬要取这个名字啊。」
妈妈看似无奈地说,好像对这件二十年前的往事心里还有疙瘩。但她把外婆称为「那个人」,实在有点过分,令我无法认同。
「那个人说,从以前就有一个非取不可的名字,我也一时心软没有阻止……当初如果没取『大辅』这个名字就好了,感觉就像以前的暴走族,不是吗?」
我又不是以前的暴走族,硬要我赞同也很令人伤脑筋。而且暴走族大都取什么名字我也不可能知道啊。
「好像是那个人最喜欢的小说中出现过的人名,虽然汉字不同,不过读音一样喔,到底是哪一本小说,我倒是忘了。」
哪一本小说我倒是知道,我一回家之后便翻了《第八册 从此以后》,书中疑似主角的男子,名字就叫「代助」(注4),外婆一定是根据这个名字来替我命名的吧。这件事篠川小姐也发现了。
虽然一打开书就让我直冒冷汗,不过,我还是忍耐着稍微看了一下最开头的部分。就我看到的有限内容中,只有写着主角与寄住的书生边吃早餐,边聊天而已。得知代助是一个无所事事的男子时,让我油然而生一股亲切感。代助看来不像是会主动积极的类型,不知道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发展?如果我没有这种「体质」,就可以读到最后了。
话说回来,外婆又为什么要替我取这个名字呢?这实在令我一头雾水。总不可能是期望我变成在大白天就无所事事的人吧?
我边思考着边在商店街随意闲晃,最后在一家点心店前停下脚步。这是一家相当知名的点心店,招牌产品是夹着葡萄干与奶油的葡萄干夹心饼干。带这里的点心去探病应该还不错吧!而且再继续逛下去,实在会热得受不了。
正当我打算走进店里时,发现店内有一个很眼熟的娇小女性。黝黑的皮肤与微胖的体型,再加上一双圆滚滚的大眼。虽然每次看到她都会让我联想起小熊,不过她的年纪比我妈妈大。看来她似乎是刚买完东西,手上提着装了礼盒的塑胶袋,
「哎啊!大辅,你也会来这种店里买点心喔?」
是住在藤泽的舞子阿姨。
舞子阿姨是五浦家的长女,在我们亲戚间可说是一生最为顺遂的人生赢家。
阿姨从小的成绩就很优秀,从横滨的教会女子大学毕业后,立刻嫁给电力公司的员工,旋即接连生下两个女儿。他们一家四口在大船附近的藤泽市鹄沼盖了一间大得出奇的房子,过着轻松惬意的优渥生活。虽然个性热心也乐于助人,不过和她说话总让人有点无法喘息。
注4:与大辅的日文发音皆为TAISUKE。
阿姨的五官和外婆、妈妈都不太像,倒是和神桌上供奉的外公照片很像,有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家的美奈,上上个月不是离职了吗?接着不是到处旅行就是去找朋友吃饭,好不容易不久前又开始工作,不过,工作地点却在川崎车站旁边。跟她说一个年轻女生不要到川崎工作,可是那孩子却完全听不进去。」
阿姨把我带到车站大楼内的全国连锁咖啡厅,店内全都是和阿姨同年代的女性客人,男客人就只有我一个,实在令人浑身不自在。
「……也不是什么危险的地方啊。」
话题中的人物是我表姊,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之前外婆的一周年忌。
「可是,川崎以前是男人玩乐的地方啊,你表姊又常加班,实在很令人担心哪。」
阿姨好像把川崎认定成风化区,以前或许是如此,不过现在车站附近已经都成了普通的购物中心,正打算回话时,阿姨突然话锋一转:
「话说回来,惠理最近怎么样?工作还忙吗?」
惠理是妈妈的名字。印象中似乎常听她抱怨最近常加班。
「……大概吧!」
「你最近怎么样?找到工作了吗?」
「……不,还没。」
「打算找什么样的工作?有好好在找工作吧?」
谈话不知不觉间变成说教。长大之后我也稍微摸清这个阿姨的个性,只要她滔滔不绝地讲自己家里的事,就是要询问对方状况的伏笔。已经面试了几间公司,现在有去HELLOWORK (注5),当我支支吾吾地这么回答时……
「现在这么不景气,一定要仔细思考自己的性向,不然是找不到工作的,看你这么有体力,去考一下自卫队或警察怎么样?」
虽然说法稍微婉转了一点,不过,意思和妈妈差不多。真不愧是姐妹啊!我在这种奇特的小地方感到佩服。
「你姨丈也很担心,如果一直都没办法顺利找到工作的话,随时都可以找我们商量喔!」
这倒是引起我的兴趣,姨丈是鹄沼大地主的二少爷,在藤泽一带人面似乎也相当广。虽然去年已经退休,不过听说打算参选市议员。或许他有打算介绍我到什么地方工作也说不定。
注5:日本的职业介绍所。
「啊,好的。」
「总不能老是浑浑噩噩的,不然,你外婆在天国也会替你担心喔。你可是她老人家最疼爱的外孙,就算把你塞进眼中也不觉得疼呢!」
我差点把冰咖啡喷了出来。
「不,怎么可能,不会吧?」
外婆的那双凤眼连沙子都放不进去吧!她可不是家人犯了错后,还能原谅、疼爱的那种人。
「跟惠理说的话一模一样呢,你们两个竟然都没有察觉。」
阿姨一脸遗憾地叹了口气:
「我啊,看着你外婆的时间比大家都还要长,所以很清楚。你外婆最疼爱的就是你和惠理了……她每次来我家都是在谈论你们的事,就连最后的旅行也只带你和惠理去不是吗?一开始我和你姨丈明明说要陪她一起去,不过被你外婆拒绝了。」
这件事我倒是第一次听到,但和要上班的妈妈与忙着找工作的我相比,已经退休的姨丈和家庭主妇的舞子阿姨,时间上的确比较自由。
说到这里,我印象中倒真的不曾看过外婆和舞子阿姨争吵的画面。我一直以为阿姨和妈妈不同,可以与外婆相处融洽,不过,这也可以说是彼此间略有距离感吧。
「可是,为什么是我们……」
我和妈妈不管外表或内在都不可爱,看不出来有什么长处可以让外婆喜爱。
「……可能是个子高的关系吧!」
「什么?」
我不经大脑地脱口回问,阿姨露出认真的表情说道:
「我不是在开玩笑喔!你外公虽然也很高,不过我们家都遗传到小个子,只有惠理和你例外。我想你外婆应该是喜欢体格好的人……你想想看,一进到你外婆的房间,不是有这个吗?」
阿姨用手指框出了一个细长的四角形,隔了一会儿,我才发现阿姨指的是什么,是那块钉在门楣上的橡胶板。
「那个啊,是我小时候你外婆钉上去的,我们家明明没有人身高会碰得到,但你外婆却说『之后出生的小孩如果长大,头去碰到,不是很可怜吗?』……这是在怀惠理之前的事,所以大概也过了四十五、六年了吧。」
我倒吸了一口气。数字在我的脑中不断萦绕,此时,外婆的声音突然回荡在我脑海中——
「如果再做同样的事,你就再也不是我们家的小孩了」。
原来是这样吗?我心中不断低喃。为了掩饰内心的激动,我喝了一口冰咖啡。虽然嘴里干涩不已,但手心却是湿答答地满是汗水。
「……大辅你有撞到过那里吗?」
我默默地点头。
「那么也算是值得了,你外婆一定很高兴呢。」
阿姨的话语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终于了解为什么篠川小姐会感到惊愕了——不,还不能断定这就是事实。我抬起头来说道:
「这么说来,我有个问题很久之前就想问了。」
我强装镇定地开口问道。这并不是之前就好奇的事,而是如今才想到的问题:
「外公是怎样的人呢?」
阿姨正准备举起杯子的手突然停了下来。沉默的气氛持续着,四周的客人声音突然变得非常清楚。隔壁桌和阿姨同世代的两个妇人正叽哩呱啦地高声谈论着,最近尝试的健康食品中,还是黑醋效果最佳。
「你外婆有讲过你外公的事吗?」
被这么反问后,我才发现以前根本没有听外婆讲过任何外公的事。
「……没有。」
「那么,应该也没有听过你外公过世时的事啰?」
「我妈有稍微讲过……好像是盛夏时前往川崎大师寺参拜,结果遇到车祸。」
阿姨却突然轻哼了一声,露出苦笑,那带着嘲讽的笑容吓了我一跳。平常给人感觉和善的阿姨,竟会有这样的表情令我相当意外。
「因为惠理那时还小,所以就这样当真了呢。」
阿姨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
「明明镰仓的神社寺庙多不胜数,何必特别跑去川崎参拜,听了不会觉得奇怪吗?而且还是在那样的大热天……川崎大师寺不过是你外公随便找的藉口而已。」
「……藉口?」
「去赌马和赌赛车啦,说到川崎不就是这些事情?你外公是个嗜酒如命的人,就连遇到车祸的那一天也喝到烂醉如泥呢。」
我哑口无言,从来都不曾想过外公会是这样的人。
「你外公是入赘的女婿,刚结婚时还很认真地工作,可是,打从我出生后,你外曾祖父过世那时开始,你外公的行径就渐渐愈变愈奇怪,常常一去『川崎大师寺』就好几天没回家。」
我终于了解阿姨为何会讨厌川崎了,怎么可能会喜欢老爸常去赌博的地方嘛!她到现在也依然不想接近吧。
「我一直很纳闷为什么你外婆都不离婚……可能是有什么苦衷才一直忍耐吧,不过那时只要一动到她的书柜就另当别论了,当时真是令人害怕。」
我硬生生把已经到了喉咙的话又吞了回去,不过震惊的心情则尚未平复。
「大辅你可千万不能像你外公一样喔!得好好工作才行。」
阿姨突然又再度回到说教的口气,告诉我这些连妈妈也不知道的事,似乎是打算让我当作前车之鉴吧。最后的这句话就像信号一样,阿姨移动椅子站了起来,好像打算回去了。
「……阿姨,妳有读过夏目漱石的《从此以后》吗?」
阿姨手上提着印有点心店商标的袋子,露出讶异的眼神抬头望着我,双眼眨个不停。
「怎么突然这么问?」
「那好像是外婆相当珍惜的书,我现在在看。」
我边说着边观察阿姨的反应。她虽然有些困惑,但并未流露出惊讶的表情,似乎对隐藏在那本书中的祕密毫不知情。如果连身为长女的舞子阿姨都不知道,那么家族中发现这个祕密的人恐怕就只有我而已吧。
「我是没有看过书,但是有看过电影,就是松田优作主演的那部。」
我微倾着头,我连这本书有翻拍成电影都还是初次听到。
「那么,到底在讲什么故事?我只知道主角没有在工作而已。」
「我想想,好像是……」
阿姨垂下目光像是在回想一般,不过印象似乎不深刻。
「好像是男主角抢了别人的老婆喔。」

我到达病房时,已经是西晒开始变强的时刻了。
篠川小姐和昨天一样坐在床上看书。嘴唇微噘,似乎正想要吹起口哨。一看到我进入病房,整张脸就涨得通红,脖子也跟着缩了起来:
「您……您好……」
她开口问好,和昨天解开《漱石全集》谜团时的态度截然不同。只要没有谈到书的事,似乎就会立刻恢复成内向羞怯的个性。
「妳好,现在方便吗?」
「啊,方便……这边请……」
篠川小姐怯生生地请我坐下。一走近床边后,放在膝上的书就映入我的眼帘。今天看的是文库本,正当我猜想到底是什么书的时候,她略显害羞地把书翻到封面让我看。卡文·安娜( AnnaKavan )的《茱丽亚与火箭砲(Julia and the Bazooka)》,好奇怪的书名,内容也令人无从想像。
我再次对前一天的事致歉,然后拿出买来的葡萄干夹心饼干。她连忙慌张地不断摇头:
「不用客气……还这样特意……让您听那些无聊的话,我才该道歉……」
她说到无聊这句话时,力道十足。这样的礼物我不能收下,她就这样不断拒绝,不过,我还是半强迫地把葡萄干夹心饼干礼盒交到她手上。她低头看了看礼盒,似乎相当伤脑筋。
正当我开始担心起自己该不会太强人所难的时候……
「我……我正好想要吃小点心。」
篠川小姐支支吾吾地说:
「如……如果方便的话……要不要一起吃呢?」
我当然没有理由拒绝。她打开礼盒,从分装成一小包一小包的饼干中拿了一个给我,我们同时打开包装的塑胶纸。
葡萄干夹心饼干远比我想像来得美味。奶油的香气与微酸的葡萄干融合为一,酥酥脆脆的饼干口感也很不错。
「我偶尔也会买来吃……即使隔天再吃也很浓郁美味。」
篠川小姐绽露笑餍说着。虽然事先完全不知情,不过,选这个饼干似乎是选对了。
我两口就把饼干吃完了,但她还慢慢地从一侧开始仔细品尝。自从说完一起吃之后,篠川小姐几乎就没有再开口了,当然也没有提到《漱石全集》的事。
她单从我口中听到的事和出现在书上的讯息,就能完全解开外婆隐藏了好几十年的祕密,而且还顾虑到我,避免让我察觉那过于沉重的真相。刚才会说出「让您听那些无聊的话」应该就是为此所说的吧。
当然,已经为时已晚。
那一本《第八册 从此以后》出版时间是昭和三十一年七月二十七日,也就是西元一九五六年——已经距今五十四年前的事。原本听说外婆结婚的时间是隔年时,还以为田中嘉雄赠书的时间也在那时候。
然而仔细一想,田中嘉雄未必是在书刚出版时就赠送给外婆了,倒不如说,是把一直都很珍视的书赠送给她还比较合理。
外婆在文现里亚古书堂买下其他册的时间约是在四十五、六年前,此时已是结婚后十年左右,如果田中嘉雄赠书给外婆的时间点是此时,就表示两人是在外婆婚后才开始交往。漱石所写的《从此以后》内容描写的似乎也是夺人之妻的故事,而外公外婆的婚姻生活也并不圆满。
外婆以书中主角相同发音的名字「大辅」来为我命名,这是从很久之前就一直保留着的名字——这么说来,「大辅」原本就不是为我而取的名字,而是只要妈妈生下的男孩就打算取这个名字吧。而妈妈是外婆在文现里亚古书堂买了《漱石全集》之后才出生的。
舞子阿姨说,因为外婆喜欢高的人,所以很喜爱妈妈和我。不过,这可能只有一半是事实。在五浦家中身材高跳的就只有妈妈和我,其他人都是小个子。我们两人和外公长得也不像。
外婆只是透过妈妈和我,来怀念她记忆中那祕密恋人的风采吧?
在二楼的和室门楣上钉上橡胶板,这是身材矮小的人不会顾虑到的事——如果不曾看过有人撞到头的话。
或许钉上的真正理由并非为了成长的孩子,而是为了不让某人受伤,那个其他家人都不知情的,像我一样高大的某人。
我真正的外公是田中嘉雄——或许这才是外婆拼了命地想要隐藏的事实。而「再也不是我们家的小孩了」这句话,或许就正如字面上所解读的意思吧!
不过,这些全都只是揣测。如今外婆已然过世,真相也无从确认。这是指若将唯一的一个可能性也去除的话。
「……妳觉得,田中嘉雄还活着吗?」
我如此问道,这时正打算把最后一口饼干放入口中的篠川小姐突然停下动作。
「或许还活着吧……说不定……」
我不知道这时垂下双眼的她心中在想什么。不过,如果田中嘉雄能够经常与忙着餐馆工作的外婆幽会的话,住在附近的可能性就很高。
说不定,或许他现在还住在附近。
西晒阳光照射下的病房笼罩着沉默。这无法说出口的事实,唯有如今身在此处的两个人知道,但明明我们两人几乎还不太认识,为什么会变成这种共享祕密的关系呢?
「那个……五浦先生。」
篠川小姐的声音忽然清晰地传进耳里。
「您现在从事什么样的工作?」
突然间被拉回现实,因为问话方式毫不拐弯抹角,所以我只能照实回答。
「……无业游民。」
「打工呢?」
「……目前没有。」
无法确定何时会收到面试通知,因此也不适合找稳定的打工。说出口后令我感觉更加可悲——但是不知为何,篠川小姐的脸上却面露欣喜。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工作值得这么高兴吗?
「我……因为骨折,还要一点时间才能出院……之前就是因为人手不足才会骨折。」
「……喔!」
我敷衍地回应着,听不太出来她想表达些什么。
「所以,如果方便的话,您愿意在我们店里工作吗?」
我惊讶地瞪大双眼,篠川小姐则深深地向我点头示意:
「无论如何还请协助,现在虽然有我妹妹帮忙,不过她很靠不住。」
「等……等一下,我对书的事情完全不懂。」
而且,我应该也跟她说过那个「体质」了吧,从来没听说过有哪家书店的店员无法看书。
「……您有汽车驾照吗?」
「有是有。」
「太好了,这样就没问题了。」
她用力地点头。
「……比起阅读书本,会开车还比较重要吗?」
「在旧书店做事的人,除了要具备书的知识外,更重要的是了解书的市场价值。虽然看书可以学得比较多,不过即使不看书也可以学习到书的市场价值。实际上,下了班后就不碰书的旧书店店员也不在少数。像我这样什么书都看的人或许还比较奇怪呢……」
我讶然地张大嘴,口水都快滴了出来,我对旧书店的印象一瞬间完全崩毁。感觉上好像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总而言之,因为我们需要大量运送沉重的书本,所以驾照是绝对必要的。这阵子,关于收购书籍的鉴定和书本的鉴价就由我来,五浦先生您就只要按照指示工作就行了……」
戚觉好像陷入了无法推脱的状况,这时,我突然回过神来。
「可……可是,没有更适合的人选吗?」
「五浦先生您不是说过,不讨厌听书的故事吗?」
「咦?是……是没错。」
「我只要一讲到书,好像就会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之前也有打工的店员受不了而辞职,很少有人有耐性地听我说个不停。」
因为可以负责当听众所以打算顺便雇佣我吗?篠川小姐带着恳求般的眼神,望着哑然的我。那水汪汪的双眸令我昏头转向,这样的表情太犯规了吧!
「总之,旧书店有很多需要劳力的粗重工作,要记的事情也很多。像我们这种小店,薪水其实也无法给太多……」
虽然觉得这些都是不仔细确认不行的内容,不过我却没有答腔。被书堆成的小山包围着的她把身体伸长过来,几乎快从床上跌落了一
「对这样的工作,您没有意愿是吗?」
突然间,我忆起了外婆在这家医院里对我说的话。
(如果你到现在还持续看书,人生应该会大不相同吧!)
此刻身在此处的这个人,真的就是持续不断看着书的人。虽然,我对现在的自己并没有什么不满,但在内心深处,应该也存在着希望能像这样沉浸在书堆中的想法吧。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我想寻找田中嘉雄。他应该也是像外婆或是篠川小姐一样的「书虫」,假设他住在这个城镇的某处,或许有一天他会出现在文现里亚古书堂中。
「我知道了。」
下定决心后,我点头答应:
「不过,有一个条件。」
她的表情顿了一,下。
「……什么条件呢?」
「妳可以讲夏目漱石《从此以后》的故事给我听吗?我想要尽可能地了解这本书到底在讲些什么。」
流转于人们手中的旧书,除了书中的故事之外,书籍本身也拥有自己的故事。
我已经知道外婆手中的《第八册 从此以后》所拥有的故事,因此也燃起对书中故事的兴趣——但我却无法把书看到最后。
「当然可以啊。」
篠川小姐带着满面笑餍用力点头,那笑容令我无法转开目光。她的双眼望向天空,似乎陷入回想之中。过了半晌,一道温柔的声音从形状姣好的双唇中缓缓传来:
「《从此以后》是明治四十二年在《昭日新闻》上连载的长篇小说,这部作品和《三四郎》、《门》合起来成为三部曲……」
从这种地方开始说起喔!看来这会是一段很长的故事。为了不漏听任何一句话,我安静地移动圆椅往床边靠了过去,不发出任何声响。






本帖最后由 宅之预备军 于 2012-9-8 20:35 编辑






第二话 小山清 《拾穗·圣安徒生》(新潮文库)
不知不觉时钟指针已指向了上午十一点,开店的时间到了。
正悠哉地挥舞着鸡毛撢子,清除书架上堆积灰尘的我,急急忙忙地将放有百圆均一文库本的置物车和旋转招牌推到店门口。
不消说门外连一个急着等店开门的客人也没有,就连车站月台边的狭窄小路上也毫无人影。这是一个连出门都觉得太过炎热的天气,大片的积雨云就出现在隔着月台屋檐的天空上,看来午后应该会有一场雷阵雨吧!
在彷彿有人在一旁呵着气般令人不舒服的热风吹拂下,写着「文现里亚」的招牌缓缓转动,「古书堂」的文字随之出现。
总之,一天就这么开始了。
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之后,我回到了如同用书砖砌成彷彿洞穴般的店里,虽然略显幽暗,但至少远比屋外来得凉爽。
我,五浦大辅,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已经超过三天。虽然过去我一直不知道,不过这家店在这一带似乎以专门收取珍本书籍而闻名。上网搜寻之后更是发现,有时甚至还有些展览会特地由这里借库存中的珍品前去参展。
具有无法看书「体质」的我之所以会开始在此工作,是将外婆所持有的《漱石全集》拿给这里的店主篠川栞子小姐鉴定的结果。
对栞子小姐来说,旧书除了书中所述说的故事之外,书籍本身也拥有着自己的故事。而她也抽丝剥茧地,将隐藏在《漱石全集》中外婆生前的「故事」精彩地解读出来,而那故事甚至还攸关着我的身世。她对于旧书的知识极其丰富,同时观察力也超乎常人。只不过个性极端内向,一旦讲到书以外的事情,甚至无法和人目光相对。
这三天一转眼就过了。
之前负责看顾书店的是篠川小姐的妹妹——名叫篠川文香,她除了告诉我收银机的使用方式和扫除用具的放置地点之外,什么也没说明。她对旧书店的工作似乎也一无所知,只是严密地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似乎对原本以客人身分出现在店里,过了一晚之后却变成实习店员的我心存疑虑。
「我姐姐除了书以外,对世事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完全不知人间险恶喔!」
她不断这么对我说,都快听烦了。
「前一阵子,主屋那边有遭小偷喔!虽然什么都没有被偷走,不过这一带也变得很不平静了呢。」
言下之意似乎是把我当成那个小偷了,追根究柢,一开始让我去找住院中的篠川小姐的人不就是妳自己吗——我忍着不回嘴,默默地继续工作。再怎么说我从小在餐馆中长大,太在意这类事情的话,就连最基本的接待客人都办不到了吧!
不知道是不是对我的警戒稍加松懈,还是单纯地对紧迫盯人的监视戚到厌烦,她今天早上一直待在位于店后方的主屋里没有出来。
在一片寂静的冷清店里,我打开了放在柜台角落的电脑。开启信箱后发现篠川小姐寄了一封长信过来,信件以「早安,我是篠川」的问候语起头,中间有一长串的工作指示,最后则以「那就麻烦你了,如果有什么状况,再请寄邮件给我」结尾。
从第一天开始,工作的指示都只用邮件下达。篠川小姐住院的大船综合医院禁止使用手机,虽然在大厅讲电话就没什么问题,不过,她现在仍处于几乎无法下床的状态。
如果有收购的委托时,自然可以直接去医院找她。问题是这样的客人迟迟没有出现,所以这三天几乎没有和她说到话的机会。
上午的「工作」是准备寄送以网购下订的书。文现里亚古书堂有加入网路上的旧书搜寻网站,因此店内大部分的书都可以透过网路买到。网购似乎是店内主要的收入来源,也难怪客人这么少还是能继续经营。
我走在连通道都快被书淹没的店内,四处寻找客人订购的书。
直到现在,我总算搞懂这家店到底在贩卖哪些书籍了。主要是文学、历史、哲学和美术相关的专业书籍。虽然也陈列着漫画和文库本,不过里面排放的都是一些我听都没听过的旧书。
我抽出客人订购的书籍,回到柜台一一核对篠川小姐的信件内容,然后将书打包。
若要说理所当然自然也没错,但她的邮件里面除了公事以外,真的什么都没写。「如果有什么状况」这句但书也让人觉得,似乎没什么特别的事就尽量不要联络、不要来医院。
如果跑到病房去说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她应该也不会开心吧。我脑海中栩栩如生地浮现出她轻轻回一句「……这样啊」之后,就沉默无语的情景。当然,如果是和书相关的事就另当别论了。她一定会像之前那样,双眼闪闪发亮地对我娓娓道来,而我也很期待这样的发展。
喀啦喀啦的拉门开放声传来,抬头一看,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正走进店里。老妇人手上挂着一把阳伞,身上穿着清爽的素色连身洋装,感觉相当高雅。
虽是第一次看到的生面孔,不过一定是住在这附近吧。老妇人似乎是刚购物回家,手上提着印有高级百货公司商标的购物袋。因为对方朝着我微笑点头,我也跟着点头回礼。上午来店里的人几乎都是像这样的老人家。
老妇人在店里绕来绕去,不时会停下脚步,拿起书本专心地阅读,确认。似乎是没有找到想买的书吧,她朝着我点头行礼之后,再次伸手拉开玻璃拉门。
这时,刚好有另一位客人要进来,老妇人往旁边退了一步让出走道。
我停下手上的工作。新来的客人感觉截然不同,剃得干干净净的小平头和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是位小个子的男子,如果从晒黑的脸上皱纹来判断,年纪应该在五十多岁上下。男子上半身穿着印有英国国旗的过大T恤,下半身是一件裤管已经破破烂烂的牛仔裤,脖子上围着一条粉红色的毛巾。
虽然不清楚他从事什么工作,不过,可以确定应该不是休假的上班族,他手上拎着一个帆布制的大袋子。
老妇人也跟我一样略显惊讶,逃跑似地穿过小平头男的身旁,当她从玻璃拉门跑到外面时——两人似乎稍微撞了一下肩膀。这时小平头男冷不防地抓起了老妇人的手……
「……妳这家伙,等一下,喂!」
男子以充满气势的低沉粗重声音吼道。老妇人的脸色立刻如白纸般惨白,我急忙站了起来。在晚上的闹区市街也就算了,大白天的旧书店里会出现这种麻烦,还真令人意外。
「你在做什么!」
我企图将小平头男从老妇人的身边拉开,他立刻呲牙裂嘴地朝我大吼:
「你这个笨蛋,抓住我干什么?你看!」
小平头男将手伸进老妇人的购物袋里,拿出放在最上面的东西。我差点惊叫出声,眼前的是装着书盒的大开本书籍。今和次郎、吉田谦吉的《考现学》,是刚才还放在柜台旁边书架上的书。因为是有些怪的书名,所以令我印象深刻。回头一看,原本放着那本书的架上已经空空如也——也就是顺手牵羊。
「啊……」
老妇人发出呻吟。她假装随意路过,然后在店内物色下手的目标。比起生气,更令人感到惊愕,我一直以为顺手牵羊是国高中生才会做的事,没想到上了年纪的妇人竟然也会做这种事。
「……才这么点小东西,就大发慈悲放过我吧!」
老妇人突然露出谄媚的笑容,和刚才的那种贵妇姿态有着天壤之别,或许这才是她的本性。
「我并不是喜欢才偷东西的,像我们这样的老人家,总有不得不这么做的时候,你就稍微同情我吧!好吗?」
老妇人以诡异暧昧的眼神对着我送秋波。这还真伤脑筋,遇到这种情况,应该要刚正地交由警察处理才是服务业的铁则。然而,我心里却抗拒着这么做,或许因为我是由外婆带大的关系吧,面对年纪大的女性气势就变弱了。
「都一把年纪了,还说这种不像样的藉口。」
小平头男严词厉色地说:
「世上的老人并不是都像妳这样厚脸皮,要偷书的话,还不如去卖小鸡。」
他比我这个店员还要生气,总之必须阻止他继续抓着那名老妇人。结果趁着我们两人在狭小通道上僵持时,老妇人轻轻点个头说道:
「那么,打扰了。」
老妇人快速转身一溜烟地往外面飞奔而出,转眼间就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我连忙跑到店外,但她的身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逃跑速度快得和年龄毫不相符。
「那家伙大概是惯犯。」
小平头男面向着回到店里的我,开口说教:
「你也要仔细盯好看有没有人顺手牵羊啊,不然请你来看店有什么意义?」
「……对不起。」
我惭愧地低下头来,虽然很戚激他帮我阻止了偷书贼,但是,我完全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要对我说教。他到底是谁?似乎发现我的眼神充满疑问,小平头男用力地以拇指朝自己的胸口一指,说道:
「我叫志田,是这家店的常客。」
自称志田的这个男子走近柜台,不断拿出文库本堆在柜台上。全部有七、八本。
「……这是什么?」
「这还要问吗?看就知道了吧?这是要请你们收购的书。」
我的心脏鼓动了起来。这么一来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去医院探视篠川小姐了,我满心欢喜地回到柜台。
「因为负责人不在,可以暂时寄放到明天……」
「这点小事我很清楚啦!」
志田不耐烦地如此说道。
「受伤住院中对吧?你是最近新来的店员?竟然会想在这里工作呢。你不觉得那位店长小姐很古怪吗?那么内向的旧书店长也很少见喔。」
正如同常客这个名号,他似乎真的经常出入这家店,擅自把手伸进柜台内,从文件夹里面抽出一张纸,那是让带书过来的客人填写的购书单。这位先生比我还清楚东西摆放的位置。
志田行云流水地振笔疾书。突然间,我的目光被他的右手吸引住,他每根手指上有硬梆梆的战裂痕迹,长长的指甲上也渗着污垢,那是过着艰辛生活的人拥有的手。
「好了,这样就可以了吧!」
他边说边将购书单递了过来。住址是「藤泽市鹄沼海岸桥下」,我倾着头微微不解,我原本还以为自己对鹄沼海岸附近的地理位置满熟悉的,不过,却从没听过「桥下」这个地名。
「这是在哪一带呢?」
我开口询问。电话号码栏上什么都没写,这点也令人不免在意。
「听好了,引地川不是这样流吗?那么,你知不知道鹄沼海岸的前面有一座桥?比沿海的国道还要上游的附近。」
志田以食指在空中边画地图边解释着。
「喔!」
「我的窝就在那座桥底下。」
我瞪大双眼,呆楞地注视着对方的脸——花了半晌才了解他所说的意思。也就是说这位大叔是流浪汉。
「这些书全是在这一带精挑细选的。我是背取屋啦。」
「背取屋?」
这是什么意思?不过,志田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带着满面笑容砰砰地拍着自己带来的书。
「总之,帮我把这些书带到医院去鉴定一下,这些书看来不怎么样但都是很棒的好东西喔,店长小姐一定会很高兴。」
「不,那个。」
就在我想要再次询问背取屋到底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志田就像担心隔墙有耳似地将身体探进柜台里。店里明明除了我以外就空无一人了,这个人的举止还真夸张。
「……另外,除了收购外,有件事也想顺便拜托一下你们书店,可以帮忙转达给店长小姐知道吗?」
「啊?」
我完全搞不懂现在是什么状况。不过,实在找不到机会插嘴。
「看在常客的份上,应该没什么关系吧……那件事呢,发生在前天……」
面对张口结舌的我,志田口若悬河地说个不停。
我到医院时已是那天的傍晚时分。篠川小姐的妹妹直到下午才现身,下午没有社团活动的她说可以帮我顾店。轻敲病房的房门后,一道轻声的回应从房内传了过来。虽然听不太清楚,不过篠川小姐似乎在房里。
明明隔了三天才好不容易可以见面,但我现在的心情却没有特别兴奋,因为我全副心思都被白天那位名叫志田的客人所提出的「委托」占据了。
「我是五浦,打扰了。」
说完后,我将门打开。
「刚才有寄简讯,关于书的鉴定……」
我讶然地张大了嘴,床上的篠川小姐坐起身子,正用浴巾擦拭着头发。怎么看都是一副刚洗完澡的模样,充分运行的血液将雪白的肌肤染成了迷人的粉樱色。一发现我之后,她整个人就像冻僵似地动也不动。
「对不起,我在走廊等。」
正当我急忙往外跑时……
「不……不用,请坐……」
一道细如蚊蚋般的声音叫住了我,她低垂着头请我在圆椅上坐下。一根充满光泽的湿发黏在她的眼皮上,我的喉头不听使唤地动了一下。
「刚……刚洗完澡……以为还会晚一点……那个,不好意思……」
她似乎是在说,刚刚才洗完澡,原本以为会晚一点才过来,让你遇到我正在整理仪容,真是抱歉。
「不会,我才应该说抱歉。」
因为她妹妹来代班,所以来早了。我稍微咳了一下,再不说点什么的话,感觉就快出现奇怪的妄想了。
「妳自己有办法在医院洗澡吗?」
她用力点了一下头,一阵淡淡的洗发精香味飘了过来。
「有看护……」
一边摺着浴巾,篠川小姐低喃着回答。应该是想要说有看护在一旁帮忙吧,原来如此。
或许是要消除紧张情绪,她突然深呼吸了起来,套着睡衣的胸前剧烈地起伏着,我的目光不由得往那附近集中过去。一直以为她是纤瘦的小个子,不过,或许我误会了——不,笨蛋,被发现的话该如何是好,赶快进入正题吧!
「可以帮忙看一下书吗?」
我把带来的纸袋交给她,老实说我还有点半信半疑。志田带来的文库本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他本人夸口的「好东西」,因为每本的年代看来都不太久远。
但一把书拿出来,篠川小姐的样子就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哇啊!好棒喔!」
她口中传出有如刚收到圣诞礼物的小孩所发出的兴奋声响;她将这些文库本紧紧地抱在怀中。文库本的书背陷入睡衣的胸口里,让我的眼睛更加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了。
「五浦先生,您看!」
她的双眼散发出闪亮的光芒,将书背朝向我。是筑摩文库和讲谈社学术文库,查尔斯,狄更斯《我们共同的朋友》上中下集、费夫贺&马尔坦《印刷书的诞生》上下集、式场隆三郎《完整版 二笑亭绮谭》、杉山茂丸《百魔》上下集……看起来似乎都是很艰涩的书,完全搞不清楚到底哪里很棒。
「……是很稀有的书吗?」
「是的,每一本大概可以卖到两、三千圆才对。」
「咦?真的吗?」
我大吃一惊,比想像中还要贵很多。虽然看起来都不像是很古老的书。
「这些作品虽然人气历久不衰,但却都不曾重新发行。虽然可以找到精装版本,不过就不是花两、三千圆能买到的了……旧书市场就需要这样的绝版文库作品。」
这让我想起了志田那自信满满的神气表情,虽然看起来令人半信半疑,不过,他找书的眼光倒是相当精准。只是,他取得这些书的管道反倒令人好奇,因为他曾说过「是在这一带精挑细选的」。
「是一位叫志田的客人拿来的。」
「啊,果然是他,我猜也是他!」
篠川小姐用高亢的语调说着:
「因为这些都是他擅长的类型。」
「擅长的类型?那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呢?」
「那位先生是背取屋,他没有这样自称吗?」
「是有这么说过……不过,背取屋到底是什么职业?」
没有机会向本人问清楚,应该说一直到最后,他都没有让我发问的机会。
「就是从旧书店买一些便宜的书,然后再高价转售的人。志田先生每天都会在这一带的新旧书店绕来绕去。」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的职业,也有人用这种方法赚钱啊。
「为什么会叫『背取屋』呢?」
「这说法各有不同,不过,似乎是指看了书『背』之后再从书架上『取』下书,因此就称为『背取屋』的样子。志田先生专挑绝版文库来交易……所以对这方面大概比我还要熟悉。」
「……」
简言之,志田就是一位会卖珍贵稀有的书给我们店里的贵客,还真后悔刚才没有好好仔细听他说话。
「志田先生应该有什么想拜托的事情吧?」
篠川小姐的双眸穿过眼镜,往上看向我。
「为……为什么妳会知道?」
「当志田先生带一些好书来给我们的时候,多半会拜托我们,希望可以卖一些库存的绝版文库给他……不对吗?」
她面带微笑地说。那位大叔一定常这么拜托吧!既然把手上的书卖给旧书店,自然也要从中获得一些好处才有利可图。
「嗯——我不知道从何说起比较好……他是有提到绝版文库的事情。」
我有点不知该从何说起,那是个有一点,不,是相当奇怪的委托。总之,我从口袋里掏出为了怕忘记而记下的笔记,把对方拜托的事情唸了出来。
「请把小山清的《拾穗,圣安徒生》这本文库本初版……」
「新潮文库的短篇集呢,初版应该是在昭和三十年吧!」
简直就像是一拍即响一样,篠川小姐脑中的资料立刻传了过来。
「那本书的话,我们店里的仓库应该有库存,并不是很稀有的……」
「不,他好像不是想要库存。」
我摇摇头表示否定。
「他拜托的内容是『书被偷走了,希望能请你们帮忙找出来』。」
「咦?」
她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我则在脑中开始整理志田那没完没了的长篇大论。还是从他进店之后发生的事情,依序正确地传达出来比较好。
「……那个,我虽然没钱也不年轻,不过倒是很中意现在的生活,即使不用别人照顾,也还可以过活。现在的老年人,就像刚才顺手牵羊的老妇人一样,都是一些愚蠢的家伙。
我有一本下定决心绝对不卖的文库本。每个人心目中都会有一本最重要的书,不是吗?对我来说,那就是小山清的《拾穗,圣安徒生》这本短篇集……你没有读过吗?还真是个没常识的家伙耶。
总之,对我来说,那就像护身符一样,我每天都把它和随身物品放在一起,带在身上,以便随时可以拿出来看……但是那本书被偷了,前天的事。
那边(朝西北方一指)的小袋谷不是有一个平交道吗?就在跟国道交接的地方,你知道往国道再走下去一点,第一个红绿灯的地方吗……没错,那边有个十字路口,往左转就会看到一个往大船车站的公车站,继续往前就有一间寺庙。昨天下午我到那里去了,骑脚踏车。
理由?工作啊,工作!我跟之前认识的同业约在那里,打算交换库存的二手书。今天带来的《印刷书的诞生》下集就是从他那边换来的。
……什么?为什么只有下集?你是认真这么问的吗?绝版书这种东西,愈后面的集数就愈难收集啊,有人只有买上集,却没买到下集,但是却没有相反的人,不是吗?因为下集流通的数量比较少,所以价值才会比较高。
再回到正题,我们约在寺庙前面碰面,我先到了,便把脚踏车停在正门旁的松树下……寺庙那里没什么人,相当安静。虽然我没带表,不过应该是下午两点前左右。
总之,那间寺庙在镰仓这里不算特别大,几乎没什么观光客。尤其前天的日照相当强烈,我在树荫底下还好,不过在公车站等车的人,几乎部是一副快要热死的样子。
因为还满闲的,所以就想在松树底下稍微看一下书。我把随身物品放在脚踏车车篮上,当然也包括那本小山清的书。
正当我把书拿出来看时,肚子突然痛了起来,虽然是有点没礼貌的话题,不过我在几天前一直拉肚子,虽然饮食已经很小心了,可是天气这么热实在没办法,因为我的窝里没有冰箱哪。
因为在附近都找不到便利商店和公共厕所,没办法只好走进寺庙里面,想着那里应该会有给参拜访客用的厕所吧。
我把随身物品和脚踏车都放在树下:心想应该不会有人偷吧。不过,现在想起来真是个错误的决定。
当我穿过正门走在参拜步道上时,背后突然传来嘎锵的声音。回头一看,发现一个年轻女生和我的脚踏车一起倒在地上。我立刻知道她撞到我的脚踏车了。可能是因为我把脚踏车停得超出人行道上了吧。
我向她问了一声不要紧吧……她是看起来年纪大约在十六、七岁上下,短头发,身材颇高的女孩。如果不是穿着裙子,有可能会被误认成男生吧。
我和那家伙的东西全都散落在门前,那本书当然也混在里面。
『抱歉,可以帮我把脚踏车扶起来吗?』
我大声地喊着,怎么说呢……那个,就快要憋不住了,所以已经没办法忍耐先回去脚踏车那里了。
那少女并没有回头看,她完全不管我的东西,只捡起自己掉落的纸袋,仔细确认里面……不,我没办法看到里面有什么,只知道是一个暗红色的素色袋子,感觉好像很高级。
然后,那少女就开始朝四周东张西望,看起来像是重要的东西从袋子里掉出来的样子,接着,她突然从地上捡起了什么,慌张地跑离现场。
老实说,我觉得有点怪怪的,因为那少女捡走的好像是文库本……总之,我从厕所回来后,同业的朋友也来了,他帮我收拾掉落的行李。我跟他道了谢,确认一下物品后,发现就只有那本小山清到处都找不到……那时我才终于发现书被偷走了。
问了那位朋友后,他说刚才有和一位高个子少女擦肩而过,对方似乎过了马路往公车站走去的样子。我赶去之后,公车站已经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因为公车早就来过了。
和朋友告别后,为了谨慎起见,我又到公车站去找了一下,果然还是没找到遗失的书,那个少女一定是拿着我的书坐上公车了吧。
总之,我非得将书找回来才行,所以才会到你们店里来……
什么?那少女偷书的理由?那还用说吗?一定误以为那是本老书,很有价值!一定是打算把书卖了换钱。
所以我想了一下,离那间寺庙最近的旧书店就是这里,如果那少女将小山清的书卖到这里的话,可以请你们默默地把书买下来吗?我会再把书买回来。
……报警?不,我不打算报警,我又不是想要抓到犯人,只要能找回书就心满意足了。每个人都会有一时冲动、临时起意的时候……不过,还是会想要跟对方抱怨一下啦!
总之,帮我把这件事跟店长小姐讲一下……今晚我会再来店里,那就麻烦了!」
「……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就是如此,妳打算怎么办呢?」
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致讲了一遍之后,我稍微观察了一下篠川小姐,她双手交叠在膝上,像是陷入沉思的样子。
「志田先生还真喜欢小山清呢,听您说他帮忙阻止了偷书贼时,我这才发现到。」
篠川小姐感慨地说着,几乎就快点起头来了。
「咦?那和志田先生委托的事完全没关系,不是吗?」
那只是为了说明志田的「委托」才顺便说明的事,但她却微笑着摇摇头道:
「在志田先生的那本短篇集里面,也收录了书名上的《拾穗》这部作品,您知道那部作品是什么故事吗?」
「不知道……」
「是一篇淡淡描写出贫穷小说家日常生活的短篇故事。当然,主角就是作者本身的写照,主角和经营旧书店的年轻女孩相识,并从少女那里收到了生日礼物,打开包装一看……啊,对不起,我又离题了。」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把身子探了过去,与经营旧书店的女孩交往的这个部分,引发了我的兴趣。打开包装一看……里面到底会是什麽呢?不过,篠川小姐却轻咳了一下改变话题:
「那么,书归正传,在《拾穗》的前面有这么一段。」
篠川小姐双眼凝视着空中,毫无窒碍地背诵出如下的内容:
「『我想要尽可能早一点变老,即使腰会无法完全挺直也无所谓,那时我或许会从某天开始靠着养小鸡谋生吧。不过,就算是老年人,在这世上也不见得都是不如意的事情』。」
我愕然地张大嘴巴。志田对那位老太太说的话的确与这段内容重复。那时我还因为他突然提到小鸡而觉得突兀。
但是,现在令我吃惊的是另一件事。
「……妳把看过的小说,全都背起来了吗?」
我如此问道,篠川小姐用力地挥动双手否认:
「怎……怎么可能,没有啦……只是那本书里一些不错的地方,有几页记在脑海里罢了……」
「咦?这不就超厉害的吗,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虽然我只是老实地说出心中的感想,不过她的反应却超乎想像。篠川小姐微张着嘴一脸楞住的表情,接着立刻满脸通红地害羞起来:
「您称……称赞的地方有些奇怪呢。」
「咦?是吗?」
「我第一次被人称赞超厉害……」
她边说着,眼镜底下的目光轻轻看了我一眼,就在四目相接之前,头立刻又低了下去。羞怯到这种地步,让我的思绪不免跟着紊乱起来。
「总……总之我们就来帮志田先生的忙吧!」
异样的气氛持续了一会儿之后,篠川小姐再度用力咳了一声转移话题:
「就麻烦五浦先生您稍微注意一下,看看是否有人拿《拾穗,圣安徒生》这本书过来请我们收购,只不过……」
她眼镜下的眉头紧蹙。
「……我有些疑问。」
「疑问?」
「那少女真的是为了拿去卖才偷书的吗?」
我对于这一点也有些存疑,如果像志田这种背取屋还另当别论,但一般人对于偶尔看到的旧书,会立刻想到把它拿去卖钱吗?
「只偷一本的这点,我觉得很奇怪。」
她如此说道。
「志田先生预定和其他的背取屋交换书,也就是说,他带去的书里面应该还有一些看起来能卖钱的旧书才对。如果她想要钱,没有拿其他的书就很不自然了……你不觉得吗?」
我默默点头表示赞同,这的确有些奇怪——我双手环抱胸前这么想着。出乎意料地,篠川小姐突然将双手撑在床上,朝这里挺直身子。我下意识联想到偶像写真的姿势,急忙将想像挥出脑中。
「怎……怎么了吗?」
「我觉得就这么空等下去,志田先生的书永远也回不来……不如我们直接把那位少女找出来如何?」
「咦?」
我从不曾这么想过。没有义务为了那个背取屋做到这种地步吧?可是,我立刻把「不要吧」这句话咽回去。篠川小姐的眼镜底下,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睁得更大了。这是个即使没有进书,也可以来这里的绝佳藉口。
而且,寻找犯人这件事也让我兴致勃勃。
「来找犯人吧!其实我也正想这么说。」
我大力表示赞同,这种程度的夸张表现应该可以被允许吧!篠川小姐高兴得在胸前双掌合十地说道:
「谢谢!我就觉得五浦先生您一定会这么说。」
五浦先生这个称呼听起来很悦耳,原来如此,我被她信赖着呢!正当心情正好的时候,她又继续说道:
「可是,如果不是为了拿去卖,那名少女为什么要偷书呢?五浦先生您认为呢?」
突如其来的问题吓我了一跳,我原本以为只要和之前解开《漱石全集》的谜团时一样,静静聆听她的推理就好。
「啊——对了……会不会是为了想要阅读才偷的,因为刚好发现了一直想看的书。」
「我觉得这个可能性很低。」
双眸散发着光芒的篠川小姐直接就否定了,不知为何,她以这种表情说话,感觉更有说服力。
「这本文库本绝对不是什么稀有的书,只要到旧书店找一下就不难买到。而且十五年前还曾经重新出版过。」
「这样啊……啊,我想到了,会不会误以为是自己的书而不小心拿走……」
因为听到那少女的行李也掉了,有可能是她原本也带着相似的书,却不小心混在一起。
「我也有考虑过这样的可能,不过,若真是如此的话,现场应该会留下那少女的书才对……所以我想,一定是有什么理由才把书偷走,这点应该是无庸置疑。」
「嗯……」
除此之外,我已经想不出任何可能。能思考到这里已经是我脑袋的极限——不对,等一下,如果是这样,事情不是有点奇怪吗?
「既然不是为了要卖钱,也不是想要读,那又为什么要偷那本书呢?」
「问题就在这里,我觉得偷书的理由就是整个事件的关键所在。」
篠川小姐兴致勃勃地说道:
「偷书的真正理由,应该可以成为找出少女的线索,所以先从这里下手来找出真相吧!」
「咦……要如何找出真相呢?」
「根据志田先生的话,可以了解到几件事情。」
她如此说道,同时竖起了食指。我的双眼不由得望向那小小指甲的前方。
「首先,少女应该是在赶路,会撞到放在人行道上的脚踏车,我想就是因为她以很快的速度在奔跑的缘故。」
「……说得没错。」
我点头赞同之后,她又继续伸出中指说:
「还有一点,那就是公车随时都有可能到站。从志田先生的话中知道,公车站已经有人在等车……所以可以判断,那少女应该是急着要去公车站搭车吧!」
感觉好像能体会她的心情,如果公车站有人在等车,就会想要急着快点过去。
「可是,这样一来事情就有点奇怪了,明明急着要赶公车,但是她站起来之后,却没有马上跑去公车站……志田先生是说少女确认了捡起的纸袋里面,然后往四周东张西望对吧?」
「啊,没错,他说像是在寻找掉落的东西……」
「不过,少女并不是捡起掉落的东西……而是拿起志田先生的书。我想,这应该还有其他的可能。」
就像将话一句一句分割开来似的,篠川小姐缓缓地说:
「并非纸袋里的东西掉落,而是少女担心如果东西坏掉的话该怎么办。」
「坏掉?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还无法知道……遇到那种情况,想要找一些东西来替代,或是找些可以修理的道具也不奇怪吧?她慌乱地往周围一看,就捡起那本文库本……」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之前解开《漱石全集》的祕密时我就这么觉得,她竟然只靠着一点点线索,就能将事情抽丝剥茧,而且连一步都不曾跨出这间病房之外。
只是,我也有无法理解的地方。
「……请问,那本文库本有什么用吗?」
篠川小姐叹了一口气,将立起的指头全都缩回来,握起拳头。本人可能是无意的吧,不过看起来却像招财猫一样,可爱到让我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这部分就完全无法得知,目前的情报太少了……」
保持着招财猫的姿势,她认真地说:
「……如果可以向与志田先生见面的那位背取屋打听看看就好了,或许对方会知道些什么事情。」
「咦?为什么?」
「志田先生的那位同业不是和少女擦盾而过吗?如果只是擦肩而过的话,应该不会知道对方往哪里去。会知道少女朝公车站走去,或许是有回头看了一下吧。」
「……原来如此。」
事情变得愈来愈令人好奇了。
志田之后会来店里,到时就请他帮忙联络一下那位背取屋吧。
「不过,那位背取屋不见得会过来店里吧!」
「嗯,或许如此,应该由我们去拜访他才对。」
「原来如此……咦?那么该由谁去问话呢?」
篠川小姐微倾着头,双眼注视着我。我还真是问了一个笨问题,她没办法离开医院,当然是由我去问啰。
隔天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公休日。
虽然是工作以来的第一个假日,不过我现在却在艳阳高照的屋外,正把速克达停在镰仓郊区的寺庙前面,也就是志田的文库本被偷的「案发现场」。
我站在松树的树荫底下擦着汗,双眼有如雷达般四处张望。此处离我就读的高中也很近,学校举办的寺庙巡礼活动——镰仓附近学校的传统活动——也曾来过这里。这里的街道风貌和当时几乎一模一样,虽然也算是处于国道沿线,不过却完全看不到便利商店和家庭餐厅的踪迹,感觉就像是午睡时间的宁静住宅区。往左右看去,也完全看不到行人的身影。
我正在等待着志田的同业。
昨天傍晚,志田再度出现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当他听说我们想要找出盗书少女(还有收购文库本的价格)后,整个人高兴不已。我提及想向那位同业问话后,他马上在店里打电话跟对方联络。虽然没有直接通话,不过对方却很干脆地就答应和我见面,然后直接告知会面地点和时间。
「你也可以看一看《拾穗》喔!」
和背取屋同业联络完后,志田如此推荐着。
「《拾穗》是我从事现在的工作后,立刻接触到的一本书。我也不是一直都在从事现在的工作,之前不管是公司或家庭都失败……算了,这无所谓了。当在桥下阅读时,我觉得这是一部天真过头的故事。」
听说志田是最近几年才出现于文现里亚古书堂,在此之前,是在何处从事什么工作,连篠川小姐也都不清楚。
「不擅长与人交际,也不懂得待人处世的穷小子,仅仅希望能够毫无不满地生活下去而已。在这样的穷小子面前,竟然出现了一位纯洁无瑕的年轻女孩,而且还温柔相待,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嘛?」
虽然说着批评的话语,但志田的语气却相当温柔。感觉就像在谈论老是让人操心的兄弟的事情一样。
「不过,作者应该是很清楚这种事情,却依然写下这样的故事吧!只要看过之后,你就会知道……那是个会让人对写出这种天真内容的作者感同身受的故事。」
我不由得点头同意——这是会让人想要阅读看看的感想。
「……老实说,我也知道要拿回那本书是难如登天。不过,就是死不了心啊……即使无法把书找回来,我也不会责骂你们,这点就请你们安心吧……也替我向『男爵』那家伙问好吧!」
「……『男爵』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我站在松树底下喃喃自语,或许是另一位背取屋的暱称吧。志田完全没告诉我对方到底是怎样的人,只是说总之见了面就会知道而已。
我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比约定的时间稍微晚了一点。正当我心里开始想着,早知道就先问一下联络方式时……
「你在这里做什么?」
背后传来了一道声音。回头一看,发现寺庙的正门出现一个身穿白衬衫的高个子男子。年纪大约在二十几岁上下,一头率性的卷发,加上一双眼尾细长的眼睛,看来不常晒太阳的白皙肌肤散发淡淡的古龙水味。如果手上没有提着皮革公事包,说他是正处于拍摄空档时的模特儿我也会相信。或许是刚扫完墓准备回家的人吧。
「我在等人。」
我回答后,男子眨了一下眼睛,然后露出洁白的牙齿,对我亲切地笑道:
「是吗,我也是呢,因为比较早到,所以到寺庙内绕了一下……莫非你就是在帮志田先生找书的人?」
「是的。」
男子紧紧握住我的手,上下轻轻摇动。我还没理解状况,眼睛来回看向男子的手与脸。
「我是志田先生的朋友,名叫笠井。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都以『男爵』这个奇怪的绰号叫我。」
笠井耸了耸肩说。他是一位有如画中人物的美貌青年,不难理解志田为什么会替他冠上贵族称号。
笠井给了我一张名片,不过,我当然没有名片可以回递给他。只好口头向他说明我是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的五浦。
「啊,你是那家旧书店的人啊?虽然之前曾经路过,不过我却从没进去过。你是那家店的老板吗?」
「不是,只是店员而已,而且才阳开始工作不久。」
「这样啊,那么下次就去叨扰一下啰!」
男子明快地说道。
「因为只听志田先生说是他的熟人,所以我还以为你也是同行,约在平日白天见面还真是抱歉呢。」
笠井轻轻地搔着头,虽然显得做作,不过看起来倒不像是个坏人。
我低头看了一下手上的名片,在笠井菊哉的名字上面印着「笠井堂店主」。虽然听说他是背取屋,不过好像也有经营书店的样子。
「『笠井堂』是我在网路上使用的店名,我的买卖方式主要是亲自到二手书店挑书,然后再用网拍的方式卖出,作法和志田先生稍有不同。」
也有这样的背取屋呢,我心里暗暗戚到佩服。的确,与其卖给其他书店,直接卖给客人还比较快,这种作法应该与其他的旧书店大同小异吧!
「不过,因为我对书不是很了解,所以主要的商品以绝版CD和游戏软体为主。和志田先生经常会互相交流,因为我们买卖的商品类型不一样。」
他从外表看来一点也没有为钱所苦的样子,或许是个满厉害的背取屋。
「话说回来,你想要打听把志田先生的书拿走的少女的事,对吧!」
笠井一问之后,我才回过神来。我将篠川小姐想到的事情加以转述。结论便是,若要找出偷走小山清作品的那位少女,现有的情报仍不足。所以,希望他能详细告诉我们当天见到的事情——听完之后,笠井皱起了眉头说:
「这样啊,当时应该好好告诉志田先生才对,因为他没跟我说被偷的书那么重要。」
「您还知道些什么事情吗?」
「也说不上知道些什么,当时只是和那少女稍微擦盾而过罢了。不过,请跟我来这边。」
笠井说话的同时,双脚也朝着国道走去。在我们前进的方向有一个公车站,再往前走可以看见红绿灯与十字路口,然后在邻近寺庙两间房子左右的一间老房子门前停下脚步。
「其实并不是擦肩而过,应该说是经过她的面前比较正确。大约在下午两点整左右,我从十字路口那边走来,看到那少女正蹲在这个门前,东摸西摸地。」
门位在略往建地内凹的地方,从周围无法看见。这时我回头望向松树那边,从位置关系来判断的话,少女应该是偷了书之后在这里停了下来。
「她在做什么呢?」
「因为她背对着我,所以不是很清楚。当时地面放着暗红色的纸袋,她的手在纸袋内摸索着,偶尔还会看向公车站那边,看起来很慌张。虽然觉得很奇怪,不过因为我和志田先生有约,正打算直接走过去时,却被她叫住了。」
我讶异地睁大双眼。
「咦?你有和那少女说话吗?」
「嗯,她问我『有没有剪刀』。」
「剪刀?」
「嗯,剪纸的剪刀。怎么会有人这么问嘛?竟然在路边就向人借起了剪刀,真是听都没听过……不过,巧的是我刚好都会随身携带剪刀,因为经常需要送货,带着打包的工具会比较方便。」
笠井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把不锈钢的大剪刀,面露得意之色喀嚓喀嚓地展示给我看。
我盯着发出黯淡光芒的刀尖看,如果如同篠川小姐所说,那少女想要用那本书来修理坏掉的东西,那么志田的书不就已经被剪破了!
「我把剪刀借给她,那时还不知道志田先生的书被偷走,对方又一脸苦恼的模样。忙了一分钟左右,她就把剪刀还给我。」
「你有看到她在做什么吗?」
「没有,因为她背对着我,我也看不到纸袋里面……不,等一下,向我借剪刀时,她的另一只手好像握着什么东西,那大概是……」
笠井稍微望了一下天空,半晌后又缓缓地开口:
「……我觉得应该是保冷剂。」
「保冷剂?」
「就是可以让食物变冷的那种东西啊,你应该知道吧!」
我当然知道什么是保冷剂。但我想知道的是那少女为什么要拿着保冷剂。
「或许纸袋里放着食物吧!」
「大概吧!不过,就算如此也无法说明些什么。」
文库本、剪刀、保冷剂,完全无法猜测这些东西彼此间有什么关联。
「把剪刀还给我之后,她就立刻穿过马路,往那边的公车站跑去。」
笠井朝道路对何的公车站一指。一个穿着制服的女高中生正在那边等公车,身上穿的是我们学校的制服,一定是刚参加完社团活动准备回家吧。地上放着一个比身高还高的弓型袋子。
「昨天也像那样有一个高中生在等公车喔,不过,是个带着吉他的金发男生……总之,那时公车还没到,继续看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所以我就往寺庙方向走过去了。」
「所以,那少女可以赶上公车啰!」
「应该是可以赶上,不过,她并没有搭公车!」
「咦?这是怎么回事?」
从这里搭公车的话会坐到大船车站,所以我一直以为那少女是要搭车到大船车站。
「当我走到寺门附近之后,就开始帮志田先生捡行李。过了一会儿我才又在意起那个少女,所以回头往公车站看了一下。那时公车刚好开走,其他乘客都上车了,但是却只有那少女一个人留在公车站。」
「明明都跑到公车站了,却不搭公车吗?」
「事情就是这样,虽然不知道原因为何。之后她就抱着纸袋往十字路口方向走去。我知道的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我不解地歪着头。听了笠井的话之后,谜团似乎变得更复杂了。带着装有保冷剂的纸袋、偷文库本、借剪刀去剪东西、跑到公车站却没搭公车—我完全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和笠井分开后,手机立刻响了起来。因为是不知道的号码,所以我迟疑了一会儿才按下通话键,说了一句「喂」等待对方开口,不过,却没有人回话。
「喂,请问是哪位?」
就算这么问也没有人回应,难道是恶作剧电话?
「怎么回事啊,真是的。」
正当我啧了一下,打算挂电话时……
「我是篠川。」
一道微弱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
「篠……篠川小姐?咦?为什么会打电话……」
脑袋有点混乱,当然我有给篠川小姐手机号码,但完全不认为她会打给我。因为她住的病房规定不能使用手机来讲电话,不过,当作电子资料通讯器来传送简讯、邮件等倒是没问题。
「现……现在我在走廊上……刚刚去复健室,正要回病房……」
这么说来,走廊上好像有住院病人专用的通话区。她一定是在那里吧,一开始就跟我说可以在那里打电话不就好了?
「因为我急着想知道那位背取屋说了什么……所以就打了电话,真不好意思……那么就先这样……」
正当她打算挂电话时,我急忙对着手机开口:
「不会不会不会,等一下!」
如果在这时候挂了电话,一定会被误会一辈子。
「我有事情想说给妳听,现在刚和背取屋讲完话!」
千钧一发之际,我开始说明从笠井那边听来的消息。所幸她并没有挂断电话——但是,告诉她这些消息时,戚觉只会让她的头脑变得更混乱而已。因为不可能有人光听到这些零碎的情报,就有办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我一口气说到那少女往十字路口走去时,篠川小姐以兴味盎然的语气向我发问,连一丝感到奇怪或疑惑的样子都没有。
「……那少女拿着纸袋,从公车站离开对吧?」
我安心地抚了一下胸口。一听到与书有关的事情时,她就有如开殷了活力的开关,回到解谜时的她。
「咦?是的,好像就是这样。」
我如此回答。虽然不觉得那是很重要的事,不过,她却呼了一口气说道:
「……这样吗,如此一来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她到底想做什么,还有为什么要偷书了。」
我惊讶得张口结舌,嘴巴应该差点流出口水吧!
「咦?真的吗?」
「虽然还有一些不太清楚的地方,不过大致上已经了解了。」
「真是太厉害了!我就算想破头,也还是完全摸不着头绪……」
光凭这样的资讯就能够看穿事情真相,实在太惊人了。这应该是百中无一的可能性吧!果然一说到书的事情,这个人就能发挥可怕的观察力。
「……不,也没什么……」
此时一阵沉默笼罩。情绪高昂的我,终于察觉到情况有些奇怪。虽然她解开了谜团,但是声调却显得低沉,好像一点都不高兴。
「那么,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受她影响,连我的声音也变得低沉了。过了不久,她继续开口说道:
「……是礼物。」
「什么?」
「那少女纸袋中的东西,可能是需要保冷剂的食物吧!从那纸袋上并没有印上任何店名来看,里面放的东西应该是亲手制作的点心之类的食物。因为打算拿去送人,她才急着赶路。」
「送人?要送给谁……」
才刚问到一半,我就想起了笠井说的话。那时公车站上有其他人在等车,一个拿着吉他的金发少年。
「那么,没有搭上公车就是……」
「她并非要搭公车,而是要将礼物交给在公车站等车的少年吧……可是,在途中却遇到了突发状况,撞上志田先生的脚踏车,装着礼物的纸袋不小心掉落到地上。」
「……里面的东西破掉了?」
我联想到和篠川小姐一起吃的葡萄干夹心饼干,是因为最近才吃过的关系吧!放的礼物是那种点心吗?
「不是,如果里面的点心破掉,应该会直接放弃赠送才对!我认为并不是点心本身……而是点心的外面出现了什么状况。」
「外面?」
「因为是要送给异性的礼物,所以应该会好好包装。有可能是包装的装饰品或什么东西掉了必须立刻修补好才行,但手边既没材料也没道具。附近也找不到便利商店……这时触目所及的就是志田先生的文库本……」
「不!应该不至于找上那东西吧!」
我实在跟不上她的想法,只能满心疑惑地插嘴说道:
「利用书上的纸来修补包装,实在闻所未闻。」
「……我也不觉得会使用书的纸,我想说的是……」
远方传来了公车门开放的声音,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一辆大型公车停靠在公车站旁。我啊地叫了一声。
一名少年从公车门口走了下来,穿着制服长裤,上身披着白色衬衫,身上则背着一个吉他的箱子。一定是打算在学校练习吧,我的母校每年暑假结束后的第一天都会举办文化祭。他可能是和朋友合组乐团,或是热音社的社员吧!
一头耀眼的金色短发,像是脱色染发的样子。
「……怎么了吗?」
「现在有一个高中生正从公车上走下来,好像是书被偷走时,人在公车站的那个少年……」
「快追上去!」
手机里传来篠川小姐的大喊:
「请向那个男生问一下少女的事。」
「我知道了,等一下我再打给妳。」
我暂且先挂掉电话,小跑步地追了上去,关上门的公车正行驶而去。少年则背对着我往前走,如果校规还没改的话,应该会禁止学生如此明显地改变发色才对。可能是因为暑假期间才染成那样夸张的颜色吧!
「不好意思.可以稍微打扰一下吗?」
少年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稚气未脱的脸庞,唯独眼睛显得特别细。看到我高大的身材时,他一瞬间瞪大双眼,或许是故意想露出狰狞的眼神吧!
「……干什么?」
少年带着一副老子就是不高兴的口气说道。「干什么」的「干」听起来像「看」,这是这附近常用的谐音说法,我在国高中生时也常用。
「几天前,在那边的公车站,是不是有个女生拿礼物……」
话还没说完我就猛然惊觉。那少女拿着纸袋离开,也就是说这个少年并没有收到礼物。
「……不是有个女孩打算拿礼物给你?关于那位少女有些地方想请问你。」
少年皱起脸来,带着有如口吃黄莲的苦涩表情回道:
「啊——你是说小菅吗,怎么了,你认识她?」
我在心里记下小菅这个名字。他似乎认识那位少女的样子。
「我有些事情想要找她,你知道她的住址或联络方式吗?」
「……你是警察吗?」
「不,不是……」
我一时语塞,真是失败。因为急着叫住他,所以并没有思考该如何向他问话。原以为像这种问法,应该没人会直接告知朋友的个人资料,不过,他却很干脆地拿出手机,把通讯录的画面显示给我看。在「小菅奈绪」这个名字下面,显示着手机号码和电子信箱,
「她应该住在这附近,不过住址就不知道了,手机号码和电子信箱可以吗?」
「……谢谢!」
我带着些许的困惑向对方道谢,少年的嘴角终于扬起,展露出如画般的微笑,就像曾对着镜子练习过一样。
「那家伙惹了什么麻烦吗?虽然是个奇怪的家伙。」
少年带着好奇的口气问道,不过,完全看不出担心小菅奈绪这位少女,反而一副打从心里幸灾乐祸的样子。
「……你在说什么?」
「你不是有什么原因才在找她?打算怎么处置那家伙?会把她沉到海里吗?」
我的脸整个扭曲起来。他似乎把我误认成流氓还是什么的,也就是说我的外表看起来就像那种人。
「你不是那少女的朋友吗?」
「不是,只是同班而已。在教室虽然会稍微讲讲话,不过,我很讨厌态度高傲的女生。」
「所以,就拒绝了她的礼物?」
「说什么因为是我生日。不过,我也有拒绝的权利吧?当我告诉她不想接受她的祝贺时,那家伙可是吓了一大跳呢。」
在学校时只是表面上假装亲切,没人看见时态度就完全相反。而且,私底下还会为此得意洋洋地大肆吹嘘,更会毫不在乎地把别人的个人情报告诉陌生人。
虽然没有什么立场告诫他,不过,听着听着整个人就不舒服了起来。可是,必须和小菅奈绪取得联络才行,所以,我请对方用红外线传输把她的资料传给我。
「那么,我先走了,还有社团活动的练习。」
少年离开后,我仍呆立在原地。明明获得了重要的情报,却完全高兴不起来。
追查旧书的行踪之后,知道少女赠送生日礼物的事,虽然最后对方并没有收下。小菅奈绪是否有拿着纸袋离去?篠川小姐会这么问,就是想要确认对方有没有收下礼物吧!
突然间我想起了小山清的《拾穗》,在志田的建议之下,我在书店买下了小山清的短篇集。自己花钱购买印刷书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因为《拾穗》是极短篇小说,所以在身体感觉不适之前我就勉强读完它了。
身为小说家的主角,每天过着贫穷而平静无波的生活。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仅是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购物、煮饭、看看书这样的日子。
有一天,主角和一位自称「书的守护者」的旧书店少女相识。勤劳又率直的她,在主角的生日时送给主角指甲剪和掏耳棒。收到礼物的主角非常高兴,故事就在这个地方结束了。
虽然就如同志田所言,是很天真的内容,不过,却也是一部寂寞得会令人长舒一口气的故事,书上并没有清楚写明这是否是作者的亲身经历,也可以把它当作一部身为小说家的主角所写成的虚构日记。
故事里面那种温暖人心的赠礼方式,在现实生活中很难发生。即使想要赠送,却可能遭到拒绝,就像现在这样。
我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总之,要把从少年那边探听到的情报传达给篠川小姐,然后讨论今后该怎么做才行。
我拿出手机,按下篠川小姐的号码。
从病房往窗外看已是日落时分,若隐若现的弦月浮现在空中。我坐在床边椅子上,看了一下手机确认时间。
下午七点,正是约定的时间。
「……真的会来吗?」
我向篠川小姐问道。
「我想应该会来……因为她回信里这么写。」
白天时,篠川小姐听完了我说的事之后,就传了一封简讯给小菅奈绪,向对方表示我们正帮忙书的主人寻找书,希望对方能够来医院一趟。之后,她只回了一封写着「我会过去」的一行字简讯过来。希望她是真心想要和我们谈一谈。
「如果能把书还给我们就好了呢。」
少女向笠井借了剪刀,因此,一定已经以某种方式损毁书了,书本或许也已经不再具有原本的模样。
「……应该不要紧吧,我想应该不至于变得无法阅读。」
「为什么?不是已经用剪刀剪了吗?」
「就算剪了……」
话还没说完,重重的敲门声便传了进来。在我们还来不及回应前,门就被大大地推开,一位身穿牛仔裤和T恤的高眺少女走了进来。她的目光如炬、五官轮廓立体,与其说是美少女,倒不如说像是一名美少年。
少女走到病房中央停了下来,环顾四周后,带着高傲的眼神从上往下瞪视着我们。
「……我就是小菅奈绪。」
「晚……晚安,我……我叫篠川……」
篠川小姐眼神游移不定,低着声自我介绍。
「什么?讲话再大声一点嘛,这样根本听不到吧!」
遭到对方强势的语气催促,篠川小姐整张脸立刻涨红了起来。
「不……那个……啊……」
愈来愈听不清楚她在讲什么了。似乎是因为小菅奈绪突然出现,让她感到惊慌失措吧。为什么偷书的人这么光明正大,想要揭开偷书真相的人却反而如此畏畏缩缩呢?
「我们是位在北镰仓旁边的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人。」
没有办法,我只好代为开始自我介绍。即使说出书店的店名,少女也毫无反应,看来甚至不知道有这家书店存在。
「我叫五浦大辅,是那家书店的店员,这位篠川小姐则是老板。书的失主是我们的常客,所以我们帮他寻找失窃的书。」
这时我突然发觉,小菅奈绪身上并没有带着任何行李,那么偷走的书会放在哪里呢?
「偷走书的人就是妳吧?」
少女双手交叠在胸,高傲地挺起胸膛说道:
「……就是我,怎么样?」
那副大方承认的态度,让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我一直以为她不是会否认犯行,就是会承认而道歉。果然如同少年所说,这少女的态度相当高傲。
「你们是从哪里知道我的电子信箱?我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你们是从哪偷看来的吧!」
真是令人火大。现在不是责问别人的时候吧!
「是妳的同学啦。」
「同学?是谁?」
「……金发的家伙,在妳家附近的公车站遇到的。」
就在此时,少女整张脸霎时一片惨白。
「……西野吗?」
那家伙的名字叫西野吗——这时候我才想起,那少年从头到尾都没有自报姓名,可能是很注重自己的隐私吧!
「你有跟西野说过那本书的事情吗?」
小菅奈绪发出有如呻吟般的声音。
「没有,没跟他说过。但他立刻告诉我妳的联络方式。」
「西野……竟然这样……」
少女的肩膀微微地颤抖着。这就好像再一次受到伤害一样!第一次是送礼物的时候,第二次是现在。
「可以把书还给我们吗?」
我如此说道。就算敷衍地说些同情话,这名少女也不会感到高兴。与西野之前发生的事,都是她本身的问题,而我的任务是拿回志田的书。
「……现在没办法还。」
小菅奈绪将脸撇向一边说道。
「什么?」
我不自觉地大声起来。
「没办法是怎么回事啊?」
「很烦耶!跟你们没关系吧!反正你们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等一下,为什么发火的人是妳!明明偷书的人……」
「……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床上的篠川小姐突然开口说道,而且还挺直了背脊注视着小菅奈绪。刚才那副畏缩的态度已不见踪影,简直就像按下开关,换了一个人似的。
「如果妳能告知原因,失主或许能够再多等一下……或者由我来告诉对方呢?」
那声音带着让小菅奈绪——还有我,瞬间沉默下来的力量。不过,那也仅是一瞬间而已,少女再次以锐利的眼神刺向篠川小姐。
「别自作主张了,妳又能说明些什么?」
「……可以的,大致上。」
篠川小姐不慌不忙地说道,少女的眼神则变得更加犀利。
「那么,妳现在就说明看看,让我考验一下看妳是否有办法说明啊!」
感觉有点不妙,如果稍有差错,或许对方就不会把书交出来。当然,也可以通知警察来解决,但受害的志田并不希望如此。
「没问题吗?」
我在篠川小姐耳边问道。并非对她的观察力存疑,只是不免担心她是否真的能说服少女——不过,篠川小姐却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嗯,没问题。」
说完后,她便闭起眼睛,流畅无碍地娓娓道来:
「那一天,妳制作了点心要送给同班的西野同学当生日礼物……因为需要保冷剂,而且即使掉落也不会破掉或碎裂,所以应该是类似蛋塔类的点心吧!妳将点心包装好,加上暗红色的缎带装饰,再放入纸袋内,然后就带着礼物出门。因为妳知道西野同学参加社团活动后回家时,会在附近的公车站搭公车……到此为止我有没有说错什么?」
小菅奈绪只是愕然地张大嘴巴。看来似乎全部吻合。
「……妳在寺庙前撞上了脚踏车,将纸袋也撞掉了。虽然里面的东西没事,不过包装却散了,大概是在缎带结上的装饰品……像是人造花之类的东西掉了吧!为了重新把它固定好,就需要绳子才行。」
「咦?绳子?」
我不由得插了嘴。篠川小姐睁开眼睛后,从如山般的书堆中抽了一本文库本。那是福克纳的《圣殿》,新潮社所发行的版本。她将文库本打开到中间的地方,然后捻起夹在里面的暗红色细绳书签。
我恍然大悟地惊叫出声——原来如此。
「新潮文库里一定会有这条细绳书签……书签绳,过去虽然大部分的文库本都会附,但如今只有新潮文库才有。在《拾穗·圣安徒生》里面也同样有着这样一条暗红色书签绳,妳就是为了这条书签绳才会偷了那本书。」
「……妳是不是躲在哪里偷看?」
小菅奈绪喃喃地说道。
「没有。」
「那么,为什么连缎带的颜色、装饰的东西都知道……纸袋里面的东西只有我才知道啊,就连西野都没看过。」
「发觉妳使用了书签绳之后,自然就会知道缎带的颜色。纸袋也是暗红色,所以我猜里面的包装颜色应该也互相搭配了吧……而且,文库本里面的书签绳并不长,所以能够修的东西相当有限。」
篠川小姐将《圣殿》阖了起来,放回床边的书山中。
「一开始,妳应该是想用手来撕下书签绳,不过,书签绳并非那么容易就可以撕开。无计可施的妳只好向路过的男生借了一把剪刀,剪开书签绳后完成修复工作……这时书应该已经没有用了,不过因为有人在旁边,所以不好意思当场丢掉吧。最后妳选择先把礼物送出去,书就先偷偷带着,直接往公车站的方向跑去……」
篠川小姐说到这里时,稍微停了一下。
「……结果,对方并没有收下礼物,妳也忘了把书丢掉,就这样离开了公车站……到此为止的说明,有没有哪里说错?」
像是浑身虚脱般,小菅奈绪突然蹲了下来。在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中,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知道这么多啊!」
少女把头埋在膝盖间,有气无力地喃喃说道:
「难道,就连我不想把书归还的原因……也知道吗?」
「虽然没有十足把握……不过,拿回家后妳并没有把书丢掉。虽然有归还书的意愿,但却不愿意说明清楚,把这些地方加起来推测的话……」
不知不觉间,篠川小姐的声音变得相当轻、相当温柔。
「……现在,妳应该正在看那本书,对吧?」
少女抬起头来,耳根子变得有点红。接着,像是对自己的心虚感到难为情一般,将目光从床上转开。
「我原本没有打算要看,我并不喜欢看书……不过,在丢掉之前,书稍微翻开了……」
「……翻到了《拾穗》这故事的页面对吧?」
篠川小姐接口说了下去。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恍然大悟。那是志田锺爱的书,所以在他喜欢的短篇页面上应该也留下经常翻阅的痕迹吧!
「在那篇小说中,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女送生日礼物给男生的段落。」
我也大致了解事情的状况了。不小心看到了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女赠送生日礼物的情节,会受到吸引自然不奇怪。
小菅奈绪就这么蹲着,双臂和下巴放到膝盖上。犀利的眼神变得柔和后,脸庞还看得出孩子般的稚气模样。
「虽然心里还不是很清楚到底喜不喜欢,不过,只是觉得他很特别所以才送了礼物……完全不知道那家伙竟然讨厌我,算了,真是浪费时间和精力呢。」
少女的口气显得相当释怀,不知道到底是在勉强自己,还是真的已经看开了。
「那个故事的情节还真是异想天开呢,一开始觉得怎么会有那样的女孩,不过,正因为作者也知道那是幻想才写下来的吧!因为这件事太明显了,才会觉得那是一篇好故事……我现在正在看那本书里其他的故事,每段故事都让我有这种感觉。」
少女把手撑在牛仔裤的膝盖上,一鼓作气地站起身来。她口中所说的感想和志田对那本书的想法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年纪、性别和境遇都完全不同,但是喜欢同一本书的人,或许都具有相似的感性吧!
「……关于偷书与剪断书签绳的事,我在此说抱歉。」
少女道歉。
「如果不介意书签绳被剪断的话,明天我一定会把书带来。因为只剩一点就看完了……」
「那可不行。」
篠川小姐以平静却清晰的声音,打断少女的话。面对讶然不已的少女,篠川小姐接着说道:
「不要拿给我们,应该直接还给失主才对。那本书的失主叫志田先生,和妳一样都是非常喜欢《拾穗》的人,如果妳能够好好道歉,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对方,相信那位先生一定会原谅妳的。」
这时我总算察觉到,打从把对方叫到这里来开始,篠川小姐就希望少女能够亲自向志田本人道歉。与其我们代为归还,让少女亲自去道歉才是最好的选择。这么一来,志田一定也会感到高兴才对。
「……我知道了,就这么办吧!」
小菅奈绪毫不迟疑地点头答应。
数日后的早上,我带着小菅奈绪来到鹄沼海岸。来自县外满载着观光客的车辆,将沿海的国道塞得水泄不通。岸边传来了海浪的波涛声,外海上有几个冲浪的风浪板正在滑行。
提到要请少女直接去还书时,我就该想到小菅奈绪完全不知道志田住的窝在哪里,一定要有人带她过去才行,这个任务除了我之外也别无他选。
从国道折返,进入引地川沿岸的小巷后,行人立刻变得疏疏落落。
今天小菅奈绪确实把书带来了——不对,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不过她的手上提着一个颇大的纸袋。我当然也事先跟志田提到我们今天会过去,请他在住的地方等我们。
走路时,小菅奈绪几乎没什么开口,连我都可以明显看出她的心情相当紧张。
「……应该是在那里。」
我往铁桥的下方指去。在混凝土桥墩旁边,有一间由蓝色塑胶帆布搭建、类似房子的住所。就像在证明我说的话一般,一个理着小平头的中年男子,穿过帆布入口走了出来。
志田的模样让小菅奈绪稍微瞪大了眼睛,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到这里就行了,接下来我一个人过去。」
少女说完后,就快速地往混凝土的防波堤斜面跑了下去,我则急忙跟了上去。虽然少女要我到这里就行了,但总是要尽守望到最后的义务。志田此时也发现我们,将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拿下。少女在志田的面前停了下来。
「……我叫小菅。」
「我是志田,早安!」
志田也自我介绍。少女以别扭的动作从纸袋中取出包着布书套的文库本,双手拿到志田的面前说:
「这本书还你,偷了你的书很抱歉。」
志田默默地把书收下,像是要确认般取下书套。可以看见小山清《拾穗,圣安徒生》的书名,因为年代久远,所以都已经变成了咖啡色。志田啪啪啪地翻开页面,轻轻摸着书签绳被剪断的地方说:
「……啊,真是可怜啊!」
志田叹了一口气。小菅奈绪眉头微蹙,目光低了下来。
「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将书签绳复原,真的非常抱歉……」
「不是的,我不是为书感到可怜。」
志田摇了摇头。
「咦?」
「是妳,都已经努力到这种地步了,竟然还无法让对方收下礼物。」
出其不意的一句话,让少女整个人呆立不动,表情也渐渐僵硬了起来。
「我只是来道歉而已。」
她像是努力要压抑住内心的情感般低声说道:
「我不需要同情……那种事已经无所谓了。」
「不对,怎么会无所谓。妳的感情遭到蹂躏、受到伤害……那是无庸置疑的事,不需要说那种谎话。」
志田静静地说道,他明白小菅奈绪感到退却的心情。
「我……我没有说谎……」
「不需要说那些逞强的话,平常和妳有关联的人现在都不在这里……如果妳愿意,可以跟我说说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小菅奈绪紧咬着牙关,肩膀也微微颤抖。
「那种事说了也没什么意义……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帮助,不是吗?」
「也对,或许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帮助。」
志田毫不迟疑地点头说道:
「不过呢,有些时候把心里的话告诉别人之后,会变得轻松不少喔……就像《拾穗》里面不是也有写吗?『不要管是不是能对什么东西有帮助,只要我们能够变成彼此互相需要的关系,该有多好啊』。虽然天真,却也很触动人心,不是吗?如果有什么闷在心里的事,不管什么都可以说给我听。」
这时少女突然紧闭起双眼,张大嘴巴。我还以为她是要当场大叫,但是之后出现的发展却令人意外。
扑簌簌地,少女开始掉泪,连一点哭泣声都没有。那是无声的泪水。
之后的一小段时间,我们谁也没开口,远方的波浪声一阵阵传来。不久,志田面朝着我说:
「你可以回去了喔!接下来就让我们两人单独聊聊吧!」
「什么?」
我睁圆了双眼,让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没问题吗——并不是觉得志田会对这个少女做出什么奇怪的事啦,只是觉得放着哭泣的女高中生不管,自己直接回家这样真的好吗?
「这样可不行……」
「你是局外人,不是吗?帮我找回书这件事,改天一定会向你道谢。」
志田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说完后,又继续向小菅奈绪表示:
「妳想要怎么做?希望这家伙留下来吗?」
少女毫不迟疑地摇头,带着鼻音说道:
「……你可以回去了。」
两位当事者都这样说了,那也没办法。我带着被排挤的心情离开河边。

之后几天都没有发生什么事。
我完全不知道志田和小菅奈绪到底说了些什么。跟篠川小姐报告之后,她也只是说了一句「这样啊」就再也没有下文,就像对这件事已经不再感兴趣了。算了,就像那时志田说的一样,我们都是局外人,没有继续插手的理由。
不过,隔了一周之后,却从出现在文现里亚古书堂的背取屋笠井口中,听到了一件令人在意的事。那就是笠井去鹄沼海岸的桥下拜访志田时,并没有看到对方的身影。
「虽然行李都还在,不过却没有看到他的脚踏车,感觉像是离开好几天的样子……有点令人担心呢。」
笠井略显忧虑地说道。如果人在收容机构的话还好,不过,应该还不至于遭到什么意外或牵扯上什么事件才对。
或许跟篠川小姐商量一下比较好,不对,还是先寄封简讯给小菅奈绪问一下。我边胡思乱想边工作着,到傍晚时,志田本人却突然出现。
「喔喔!好久不见,有在认真工作吗?」
他带着好心情靠近柜台,脸却晒得愈来愈黑,原本的小平头已经开始长出斑白的头发。衣服也比之前遇到时更脏,有如刚从灾难中历险归来的模样。
「之前真是受你照顾了,就是这本书。」
志田边说边从帆布制的袋子中拿出包着书皮的文库本,将封面朝向我。那是小山清的《拾穗·圣安徒生》。
「你回去之后,我们在河边谈了很久喔!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小山清的故事……她虽然不怎么亲切,不过却是一个好孩子。」
志田静静地说着,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包包里拿出一个纸做的束口袋放在柜台上。看来像是礼物,袋口上还绑着漂亮的缎带。
「她还给了我这个。说是剪断书签绳的赔礼……你打开看看里面。」
这么说来,如果放一本文库本的话,那天的袋子稍嫌大了点,所以或许放了礼物吧。缎带上有着解开过的痕迹,我倾着头打开袋子后吃惊地睁大了双眼。里面放着小小的指甲剪和金属制的掏耳棒。
「很贴心对吧!因为不是很贵重的物品就更令人这么觉得。」
志田笑嘻嘻地说着。连我也知道这代表什么意义。这礼物和《拾穗》中少女送给主角的东西一样。仔细一看,发现志田的指甲今天剪得很干净,似乎马上就把礼物拿来用了。
「这本书能够拿回来,全是店长小姐的功劳。那少女也说了喔……店长小姐明明一直在医院里面,却能够从头到尾完全说中。」
接着,他略微迟疑一下又补上了一句:
「……她说准得令人毛骨悚然呢。」
我稍微有点不满。虽然从头到尾都说中的人的确是她没错,但是我也出了很多力气啊。
「总之,能够这么快就找到书,那本领实在非比寻常。非得向贵店道谢才行……所以呢,就是这本书。」
志田收起指甲剪和掏耳棒,拿出一本文库本交到我的手上。那本书并非小山清的那本书,虽然看起来新很多,不过好像也不是最近的书,是彼得·迪金生的《行尸走肉( WalkingDead)》,三丽鸥SF文库。没听过,不过好像是本科幻小说。
「这是什么?」
「还问我什么,你是笨蛋吗?当然是拿来卖的书啊!」
志田拉起嗓门大叫:
「那本书就让你们自由决定价格,就算是一圆也卖给你们。」
我往下看了一眼《行尸走肉》,薄薄的纸质,有点廉价的感觉。定价是四八〇圆。虽然看起来不像是高贵到足以让志田拿来炫耀的东西,但总之还是先拿给篠川小姐鉴定看看。
「这几天你都到哪里去了?」
「当然是工作啊,到处寻觅之后,最后找到的就是这本书……你也该说声谢谢吧!」
为什么要我道谢?你不是为了道谢才拿来的吗?
「……谢谢你!」
我姑且低头行了个礼,觉得为他担心的自己还真是个笨蛋。
前往医院已是书店打烊后,天色刚暗下来。坐在病房床上开着笔电的篠川小姐,生硬地向我鞠了个躬。
「您……您辛苦了……」
她说完后就陷入沉默。我在店里工作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不过,我们几乎不曾谈论过书以外的事情。
「……妳也辛苦了。」
再度陷入沉默。明明有机会可以经常见面,但如果沉默相对也毫无意义,所以,还是先跟她闲话些家常吧。
「篠川小姐,受伤的状况如何了?」
「……受伤吗?」
「妳之前不是有说过去了复健室?」
「是……是有说过……算是……在复健。」
她低着头轻声回答。
「为什么会受伤呢?话说起来我好像一直没问过。」
感觉她的腰上好像穿着束腹之类的东西,不过双脚却没有敷石膏。我听说过是脚受伤,但或许已经复原了吧!
「……」
她扭扭妮妮地似乎想要回答,最后却什么也没说。我不由得有点失望,原本想我们之间应该已经变得熟稔多了,但竟然连闲话家常都还没办法啊。
「那……那个……」
这时篠川小姐突然开口说话,像是被自己的声音吓到般缩起脖子,
「我……我除了谈论书的事情以外,并不擅长说话,不……不过,和五浦先生您……还算是比较谈得来……」
我得稍微思考一下才行,如果这算是比较谈得来,那么平常的情况应该相当不妙吧!
「那个……您该不会想要辞职吧?」
「咦?」
「因为我和五浦先生您……一起工作时比较顺……」
我的双眼紧紧地注视着篠川小姐,我知道她想要表达什么。答案想都不用想——虽然她是一个非比寻常的怪人,不过,能受到她如此青睐让我相当高兴。
「我不会辞职啦,还可以听一些书的故事。」
对于想看书却无法如愿的我来说,这里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环境。虽然,多少会想要抱怨一下薪水。
「啊,对了!」
此时,我突然想起来这里是要讲书的事情,从纸袋中取出了志田拿来的彼得,迪金生的《行尸走肉》。
「今天志田大叔有来店里,他说要卖这本书,所以先寄放在这里。」
她略带畏缩的目光扬起,看向我拿出的文库本——眼镜下的双眼为之一亮,表情也变得容光焕发。和以前一样,就像被按下开关似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啊,是《行尸走肉》呢。」
下个瞬间,我手上的书立刻消失踪影,出现在篠川小姐的手上。她就像是沉浸在幸福中的小女人一样,洋溢着笑容从各种角度欣赏手上的文库本。封面上印着的黑衣女子图案,就这么在我眼前转啊转地。
「志田先生是从哪里找到这本书的呢……有听他说些什么吗?」
「不……没听说。这是很稀有的书吗?」
「三丽鸥SF文库以专门出版书痴们才会喜爱的作品而闻名,发行了许多在日本鲜为人知的非英美系科幻小说和奇幻文学。不过,因为销量不佳,差不多在距今十多年前这个文库就已经停刊了。这个文库出版了许多独家的翻译小说,也有不少科幻书迷会收集这个文库发行的所有作品。」
整个人变得神采飞扬的她,口若悬河地向我说明:
「这本《行尸走肉》在其中属于发行数量特别少的一本,不但很少在旧书市场里流通,我们店里甚至到目前为止还不曾进过。」
好像可以稍微了解她之所以会这么兴奋的原因了。总而言之,就是相当稀少。可能和之前的那些文库本差不多珍贵吧!
「大概可以卖多少呢?这本书!」
「这个嘛……天地和侧边书口都没有泛黄,封面也很干净……所以大概五万圆以上……」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就这么一本文库本?居然是作梦都想不到的高价。这么稀有的东西,志田却说「就算是一圆也卖给你们」——这对旧书店来说可算是相当大的厚礼了。为了取得这本书,他一定花了不少工夫才对。
「关于小菅同学,志田先生有说什么吗?」
篠川小姐一边翻阅文库本,同时问道。
「嗯,他们之前好像兴高采烈地谈论过小山清的故事。」
把指甲剪和掏耳棒拿出来献宝的志田,看起来真的是打从心里感到高兴的样子。也有部分原因是因为遇到了志同道合的人吧!
「志田大叔有收到那个少女的礼物喔!那礼物是……」
「指甲剪和掏耳棒,对吧?」
她不假思索就说出正确答案,让原本还得意洋洋想继续说下去的我一阵愕然:
「咦?为什么……」
突然间一个想法闪过脑海,让我的问题问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在这里和小菅奈绪说话时,这个人就让小菅奈绪知道志田也喜欢《拾穗》,之后接着说——如果妳能够好好道歉,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对方,相信那位先生一定会原谅妳的。
如今想来,或许她便是设计好让小菅奈绪去送指甲剪和掏耳棒的。她推测如果这么做,志田就会高兴地原谅少女。
我注视着双眼散发着天真光芒的篠川小姐侧脸,回想起刚才在店里收下寄放的《行尸走肉》后,志田在临走之际所说的话。
「这次受你们照顾了,真的非常感谢!只不过……」
志田有点吞吞吐吐,脸上浮现正经的严肃表情说道:
「店长小姐本领这么强反倒令人担心,有时候脑筋太过灵活反而会出问题呢。她看起来不像是会注意到这些事的人,所以你再稍微提醒她一下吧!」
那时我觉得志田太过担心了,她不过是因为出于对书的喜爱才会这么做。不可能会引起什么麻烦吧!
虽然,我到现在想法也没有改变——不过,关于指甲剪和掏耳棒的事却让人有些在意。我很清楚她没有恶意,但也不能否认她试图将自己的想法强诸于人身上。如果,受她影响的人知道这件事,应该也会不好受吧!
如果以后还要继续和她一起工作的话,或许稍微提醒她一下会比较好。
继续翻阅页面的篠川小姐张开嘴唇,发出微微的气息。
似乎是想要吹口哨吧!但本人还是毫无自觉的样子。




本帖最后由 宅之预备军 于 2012-9-8 20:36 编辑







第三话 维诺格拉多夫/库兹明 《逻辑学入门》(青木文库)
因为敲了门后无人回应,所以我直接打开门进入病房中。
西晒阳光从窗外照进个人病房内,一时间我竟找不到病床,因为一半以上已经被隐藏在愈堆愈高的旧书高塔中。病床上也看不到病人——我的雇主篠川栞子小姐。
或许正在复健中吧!这个时间她常常不在病房里。或许是急着离开,笔电就这样开着放在枕头边,就算是在医院也实在太不小心了。明明床边的架子上就有一个小保险箱,不过,她似乎没有打算使用。
我弓着背钻进门里。最近的例行工作就是早上在店里看店,傍晚再把客人寄放的旧书拿到这里来请篠川小姐帮忙鉴定与鉴价,然后再拿回去跟客人交涉,若收购成功就放入店里贩售——我的工作就是像这样的循环。
「您……您好……」
一道轻声的问候传来,我回头一看,敞开的门外有一位身穿蓝色睡衣,还披着开襟针织毛衣的女子坐在轮椅上。女子长发飘逸,脸上戴着一副粗框眼镜,似乎对我的视线感到不知所措,低下头来扭动着背。
「啊,妳好!」
我急忙退到旁边好让轮椅进入病房,推着轮椅的中年护士也一起进来。护士板着脸孔,移开障碍物,将轮椅推近病床。虽然她的动作不是很粗鲁,不过其中一个轮子撞到书盒,堆积在床上的《日本思想大全》高塔摇摇欲坠。
「啊!」
两名女子同时开口叫了出来。篠川小姐望着书,护士则望着轮椅,两人忧心忡忡地各自确认状况。
「……请把这里的书收一些起来,之前不是也说过了吗?」
护士边帮忙着篠川小姐从轮椅移动到床上,边严厉地提醒着。护士之前果然警告过她了,我也深感赞同,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是……是的!对不起,我会注意……」
床上的篠川小姐郑重地低头道歉——她是否真会注意实在令人存疑,这个美女是个无可救药的「书虫」,看书对她来说就像呼吸般重要。之前提醒她时不也完全无动于衷吗?事到如今再多提醒应该也无济于事吧!
「你也多少注意一下!」
护士突然把矛头转向我。悠哉地看着两人互动的我,不由得挺直了腰。
「……我吗?」
「是的!来探病就不要拿这么多的书过来,不能因为是女朋友就这么宠着她。」
「咦……」
我无言以对。护士叠起轮椅后,尽可能地靠放在床边,又瞄了我一眼后才离开房间。病房里残留着尴尬的气氛。
「……还真是伤脑筋呢。」
我以暧昧又婉转的措辞打破沉默。
我们当然不是男女朋友——只不过,也并非单纯的店长与店员的关系。想和他人分享书的故事却无法如愿的她,能够海阔天空地与我畅谈:想看书却无法如愿的我,能够尽情地聆听书中的故事,这就是我们两人间互助合作的关系。
「就……就是说啊,还……还真是伤脑筋。」
篠川小姐在病床上挤出声音,连耳根都烧红了。
「……对……对五浦先生来说,我要是女……女朋友,会很为难。」
「不不不不,不是这样的!」
正要附和的我,连忙加以否定:
「我是说被误解很伤脑筋,不是我自己感到为难!完全不为难!我反倒觉得很高兴……」
我又是一惊,赶快闭起嘴来。还真是暧昧的发言,怎么感觉像在告白一样!
「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她如此回答道。到底是哪里的想法和我一样呢?还真是令人想追问下去。是「被误解很伤脑筋」的这部分,还是一直到「我反倒觉得很高兴」的这个地方都相同呢——不过,就在我思考着该如何询问时,最佳的时机就已经溜走了。
「复……复健进行得如何了?已经可以顺利走路了吗?」
结果,我很没用地提起不相干的话题,刚刚的话题就这么敷衍过去了。
「……嗯……是的,可以……扶着东西稍微走一些……」
「出院时间决定了吗?」
「还没,好像是……下个月左右吧!」
「这样啊!」
我回答着。旁人看来这似乎根本不是什么热络的对话,不过和过去相比,这已经算是进步神速了,因为,这个人原本就不擅长谈论和书无关的事情。
差不多该渐渐进入工作的话题了,坐在圆椅上的我,从纸袋中拿出一本文库本递给她看。
「……请鉴定一下这本书。」
维诺格拉多夫/库兹明( Vinogradov,Kuzmin )的《逻辑学入门》,是相当旧的一本书,封面的边缘与书的边角都有磨损,状态不能说好。
「啊,这是青木文库呢!」
即使书况如此,她还是带着阳光般的笑脸把书收下。虽然说她的反应一如往常,不过真的就像换了一个人般的变化。就像抚摸小狗的头般,她轻抚着封面说道:
「好久没看到了!这个文库现在已经没有了呢!」
的确,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青木文库。这本书也是绝版文库吧?
「是可以卖到好价钱的书吗?」
「不是的……并非如此。」
她有些惋惜地摇摇头。
「咦?不过,这是很罕见的书吧!」
「虽然是本好书,不过并不符合旧书市场的需求……而且这本书的状态也不是很好,大概只能卖五百圆左右吧!」
我瞪大双眼。和之前背取屋志田拿来的三丽鸥SF文库相比,价格真是天差地别。
「青木文库是在一九五〇年代开始,大约在三十年之间所出版的综合文库。很多社会科学的逻辑书、过去共产圈的文学作品等,都是出自这个文库。如同《逻辑学入门》这个书名一样,这是一本逻辑学的解说书,长期不断再版,是本长卖书……书主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这个嘛,大约五、六十岁,穿着西装……」
说到这里我就停住了,因为就算回想起那位客人,也没办法三言两语间就说清楚。
「……怎么了吗?」
「其实,有些事情想说给妳听,那个客人似乎有些奇怪……」
「奇怪吗?」
篠川小姐倾着头感到不解。
「嗯,这就说来话长了……」

时序都已经进入九月中,那个男人却还穿着整齐笔挺的西装,领带还打到喉咙附近;头发梳得服服贴贴,胡子也剃得很干净,看起来有如地方银行的分行主管,不过,却戴了一副深色的太阳眼镜,感觉有些突兀。
男人进入店里后,没有左顾右盼直接走到柜台。他虽然长得高高瘦瘦的,不过,皮肤有点黝黑,看起来很健康。
「我想请你们买下这本书。」
对方以低沉响亮的声音,一字一句地清楚说着,同时将《逻辑学入门》放到柜台上。我在脑中稍微修正了银行员的印象,感觉他也很像是资深的播音员或解说员。
「因为负责人不在,所以书需要先在这里寄放到明天,这样可以吗?」
我总算能够不结巴地向客人说明了。经过这三个星期,已经稍微习惯接待旧书店的客人了。
「没问题!」
「谢谢!那请在这里填上姓名和地址。」
我将购书单和原子笔放到柜台上,以手指指向姓名栏和住址栏。男子拿下太阳眼镜,拿起笔后开始振笔疾书。他名叫圾口昌志,一九五〇年十月二日出生,住在镰仓隔壁的逗子市。
男子虽然穿着整齐,不过字却写得不怎么样。或许是想要仔细写清楚吧—字还超出栏外。
这时,我不经意发现,圾口右眼眼角下有一道明显的伤疤,或许带着太阳眼镜就是想要遮住这道伤疤。
那不像是这几天才受伤的疤,为原本严肃的脸庞增添了几分可怕。如此一看,更产生不同的感觉。穿着整齐的西装、一口异常低沉的口音、脸上带着伤疤的男人——整体的印象让人完全搞不清楚他到底从事什么工作,是怎样的人。而购书单的职业栏上,只写着「公司职员」。
「这样可以吗?」
「啊,可以!」
「收购价格多少都无所谓,不过要是卖不出去,我就想要带回去。」
「了解了。」
「我明天中午会再来这里一次,希望到时能够鉴定完毕,如果预定有变的话,到时候会再联络。我的话就说到这里,贵店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我没有什么事要补充,甚至没事到让我隐约觉得不安。
「没有,我们这边没什么特别要补充的。」
「这样吗,那就拜托了!」
坂口再度戴上太阳眼镜,抬头挺胸地迈步走出文现里亚古书堂。
「……似乎是个相当有条不紊的人呢。」
当事情说到这里告一段落后,篠川小姐开口说道。
「是啊,非常有条不紊,不过却有点怪怪的……该怎么说呢,感觉似乎太过刻意了。」
圾口的行动并不怪异,但不假思索就立刻回答的这点却令人在意。感觉他似乎已经事先模拟好所有对话内容,该怎么回答也都想好了。或许,他只是一个说话极端有条理的人也不一定。
「您会觉得他很奇怪,应该还有其他理由吧?」
她的话让我吃了一惊——这个人的第六感真的很准。
「是的,还有下文。」
我如此说道。没错,问题就从这里开始。
「圾口先生回去之后,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左右……」
我记得当时应该是下午两点多没错。那时我正和出现在文现里亚古书堂的背取屋笠井交谈,他表示透过网路收到了旧书收购委托,不过,对旧书不熟的笠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虽然他已经先请志田帮忙,但是,也想麻烦文现里亚古书堂看看是否能协助,当然会给予适当的回报——
正当我觉得这笔生意应该可以做的时候,店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屡蒙关照非常感激,这里是文现里亚古书堂……」
拿起话筒,才刚自报名号时,震耳欲聋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
「喂喂!旧书店吗?你们有在收购书对吧?今天有没有一个叫坂口的人拿文库本来卖?人高马大、一张扑克脸,说起话来一板一眼的大叔,名字叫圾口昌志,坂是土字旁再加上相反的反,出入口的口,双日昌,然后志气的志,昌志……」
张口结舌的我,差不多到了此时才回过神来。
「那个,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坺口的妻子……啊……这么正式跟人家介绍还真是害臊呢,呵呵呵呵呵,讨厌啦!」
不知为何,她回答时还夹杂着笑声,这个人的情绪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坂口这个男人已经够怪了,这个自称他妻子的女人更奇怪。应该说这个人真的是他的亲人吗?轻易告诉她圾口有过来没问题吗?
「怎么样?有来过吗?我家那口子。」
我揉着眉心开始沉思。既然知道圾口的名字,也知道他过来卖书的事,应该真的是他的妻子吧!或许对方有什么紧急的事要联络。
「……是的,他有莅临敝店!」
「喔!是吗,那么那本文库本已经收购了吗?该不会已经卖给其他人了?」
「没有,还只是寄放在我们这里而已,接下来会请负责人鉴定。」
「什么时候会鉴定?」
「今天傍晚……」
「那么,我家那口子还会过去啰,今天吗?还是明天?」
「明天。」
「我知道了!真的非常感谢!你怎么称呼?」
「我叫五浦。」
「五浦先生吗?五浦先生,那么就先这样,下次见!」
「咦?」
我反射性地回问:「『下次见』是什么意思?」不过,对方已经挂掉了电话。
「……还真是个精力充沛的人呢。」
篠川小姐的回应还真是保守。这算是精力充沛吗?应该说是情绪莫名其妙吧!
「妳觉得如何?这对夫妇,应该有什么内情吧!」
篠川小姐将拳头放在唇边,沉思了半晌后,提出意想不到的问题:
「圾口先生的妻子讲完电话后有来店里吗?」
「没有,为什么妳会这么认为?」
「因为她说了下次见,我觉得应该是要来店里的意思。」
「咦?」
这么一说,也可以认为对方是这个意思没错,她也确认了接电话的我的姓名。
「不过,她来店里要做什么?」
「应该是打算在我们正式收购之前,把书拿回去……因为她确认了何时会鉴定与丈夫何时会再来店里。」
「啊……」
原来如此,如果把她那滔滔不绝的单方面发言拿来思索的话,篠川小姐的推测虽还不能令人心服口服,不过,大致上还说得通。
「这么说,那是妻子的书吗?」
「为什么您会这么认为呢?」
「她是想阻止我们收购吧,因为自己的书要被卖掉……」
「我觉得并非如此。」
篠川小姐摇摇头表示:
「如果是这样,应该会立刻向五浦先生您说明缘由才对……她不像是会压抑自己感情的人,对吧?」
「……这样啊!」
她完全没有生丈夫气的模样,反倒在自称妻子时还笑得很开心。如果书被丈夫擅自卖掉,应该会稍微抱怨一下才对。
「嗯?不过这样的话,应该就是那个叫圾口的人打算卖掉自己的书,但他的妻子却擅自想要阻止啰?」
「是的,应该就是这样。」
「那样不是很奇怪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篠川小姐让我看《逻辑学入门》的封面,书名底下大大地印着一个半月形的蓝色图案。过去的书就是这样吧,封面感觉很不起眼。
「我想这本书里一定隐藏着什么祕密。」
她如此说着,同时开始翻开内页。我也伸长身子瞄了一下,不过,和《漱石全集》那时不同,书里面并没有什么签名。每一页都没有人为的字迹,书的状态不佳应该是经常翻阅,而不是受到粗鲁对待吧。
「请问,逻辑学到底是什么?」
我开口问道,虽然这是个粗浅到极点的问题,不过,篠川小姐似乎没有特别在意的样子。
「这本书中解说的内容是数理逻辑学,怎么比喻呢……举简单的例子来说,A等于B、B又等于C,所以A就等于C,像这样……」
我开始在记忆中搜寻,似乎曾经听过这个理论。
「……这是不是叫三段论法?」
「是的,以数学符号来解释逻辑理论,就称为数理逻辑学。这本书是翻译自俄罗斯……当时还是苏联,学校里所使用的教科书。内容当然是数理逻辑学的入门书,不过,例题中有出现『劳工』、『集体农场的农民』等内容,相当有意思。书中还偶尔会引用史达林的着作。」
听到逻辑道理,让我想起了那个名叫坂口的男人,就是因为喜欢看这本书,所以才会变成说话如此条理分明的人吧!
「……这是初版呢。」
篠川小姐翻开最后的版权页如此说道。我再挺直身子看了一下,上面写的是一九五五年七月一日初版。
「圾口昌志先生好像不是在新书书店中购买这本书的。」
「为什么妳会知道呢?」
篠川小姐将书中我夹入的购书单抽了出来,以食指指着出生年月日栏。坂口昌志,一九五〇年十月二日出生——原来如此。这本书初版时坂口昌志才五岁而已,这本书不像是幼稚园儿童会买来看的书。
「那么,是在旧书店买的吗?」
「或者是别人送的……啊!」
这时候,篠川小姐突然发出一道尖锐的叫声,之后像是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一样,连忙捂住嘴巴。她会发出这样的声音还真是罕见。
「……啊,对不起。」
她的目光完全没有离开《逻辑学入门》的最后一页。像是要遮住新刊介绍一样,上面贴了一张类似标签纸的东西。右侧印着「私书阅读许可证」,上面有几栏可以填写的栏位,「书名」、「持有者」、「许可日」、「房舍」。「书名」栏上写着《逻辑学入门》,「持有者」栏上写着「圾口昌志」。不知为何,名字上面还写着「一〇九」的数字。
「许可日」是四十七年十月二十一日,年号可能并非西元而是昭和吧!从上个月《漱石全集》的那件事之后,我就学会了如何换算年号。昭和四十七年就是一九七二年,今年是一〇一〇年,所以这张标签贴上的时间,应该已是距今四十年前左右。
「这张标签到底代表什么意思呢?」
标签纸看来不像是图书馆的借阅卡。「私书」、「房舍」这几个不常看到的名词,还挺令人在意的。
篠川小姐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带着凝重的表情注视着「私书阅读许可证」。
「篠川小姐?」
稍微加大声量呼喊她之后,篠川小姐总算开口:
「……我在整理旧书时,偶尔会看到这个许可证。」
她带着似乎有点难以启齿的沉重语气说道:
「监狱的图书馆等地方借给受刑人看的书,上面会写上『官书』,而受刑人自己带来的书上面就会写上『私书』……这个就是贴上『私书』的许可证。」
我默默地俯视着「私书阅读许可证」,注视了片刻之后,才了解这个许可证的意思。而这个许可证上有圾口的名字就表示——
「他曾在监狱服刑过吗?」
「……恐怕是这样,这个『一〇九』应该就是受刑人的号码。」
「不会吧,怎么会……」
那个男人的确很怪,但看起来却不像是会作奸犯科的人。不过,我也不曾见过有前科的人就是了。
「……要不要调查看看他是否真的服过刑?」
「咦?可以查得到吗?」
「有线索的话,或许查得出来。」
篠川小姐将放在边桌的笔电拿到自己身前,以我也能看到的角度启动电脑。原本有点期待能够看到可爱的桌面,不过,萤幕上出现的却是书的封面,还真是令人失望。书名是《晚年》,篠川小姐真的很喜欢看书呢,惊讶之余更让我佩服不已。
「那……那个,请不要看桌面……」
她满脸通红地打开浏览器。笔电侧面插着无线上网的行动网卡,以便从这间病房也可以连上网路。连上的网站是知名报纸的资料库,篠川小姐立刻在搜寻栏上输入「圾口昌志」。
「啊!」
我很快就明白她的企图。只要「圾口昌志」有犯下什么案件,报纸或许就会报导。我完全没想过要用这样的方法来调查。就这样屏息凝视着搜寻结果。电脑画面上出现了几篇大幅报导,全都是同一起事件。新闻日期是一九七一年一月九日,也是那份许可证发出的前一年。
「保土之谷银行抢劫/光天化日下的追逐战
八日下午,一名手持猎枪的年轻男子闯入横滨市的相模野银行分店,抢走现金四十万圆后,搭乘停在外面接应的轿车逃逸。在赶到现场的警方追捕下,抢匪乘坐的车辆猛烈撞上一公里外的民宅土墙上才停了下来,并以强盗现行犯罪名遭到逮捕。犯人是住在附近的前工人——坂口昌志(二十岁),现在警方正深入调查中。」
我吓得目瞪口呆。那个银行职员模样的男人,竟然是银行抢匪——真是愈来愈令人无法想像,但从报导看来,除了他,也不做第二人想。年龄完全符合,加上电脑上还有另外一篇报导:
「轿车撞到民宅土墙时,坂口的脸部等处轻微受伤,现正在医院接受治疗。据说,不至于影响事件的调查。」
我想起了圾口眼角的伤疤,一定就是在这起事件中留下的。
「那个人……真的有前科吗?」
「……是吧!」
篠川小姐严肃地重重点头说:
「不过,在这起事件后,『坂口昌志』这个名字就不曾在新闻中出现过……所以,他犯下的案件应该只有这一起,现在也已经洗心革面了。」
我也想这么认为。只是有些担心他现在是否真的已经改邪归正了。毕竟明天要接待他的人是我啊!
「那么要收购下来吗?这本书。」
「与往常一样收购下来就好了,请告诉他这本书的收购价是一百圆。」
真的与往常的鉴定一模一样。就如同她所说,不论对方是谁,以相同标准来收购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要说毫不担心的话,也是骗人的。
「只是,我有个在意的地方。」
篠川小姐如此说道,同时阖起笔电,把身体转向我。
「是什么呢?」
「那就是为什么圾口先生要卖掉书?还有他的妻子为什么要阻止他卖掉?」
「咦?不是因为已经不需要了,所以才打算卖掉吗?」
「不过,这可是他持有了将近四十年的书吧?他说收购价多少都无所谓,所以也不像是手头不方便。也不可能因为没地方放一本文库本而感到困扰吧……一定有什么非得把这本书卖掉的原因才对。」
我将手臂交叠于胸。的确,不可能没有任何理由,就把长期持有的书随便卖掉。说不定跟圾口妻子电话中所说的事有什么关系。
这时候,安静无声的病房外传来躂躂躂的脚步声。就在我们回头时,门已被用力开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走了进来。
「午安!店长的病房就是这里吗?」
高亢的声音真可说震耳欲聋。女子身穿红色连身洋装,棕色头发的发尾烫得卷翘;双眼皮、浑圆的脸部轮廓,整体感觉起来很年轻,只不过下垂的眼角和嘴边都有一些皱纹。她的年纪大概在三、四十岁上下吧,一脸浓妆让原本平坦的脸硬是表现出立体的轮廓。
唯独手上那副遮阳的长手套,朴素得让女子的整体感变得极度不协调。总而言之,看起来就像是上班前的酒店公关小姐。
她眯起眼睛看了一下病房四周,说道:
「好惊人的数量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书呢。那位戴眼镜的美女就是店长吗?都已经九月了,今天却还是这么热。我是从大船站那边走过来的……真受不了……啊,抱歉。还没有自我介绍就自顾自地叽哩呱啦起来。」
即便没有自报姓名,我也知道她是谁。她郑重地深深低头行礼:
「我是圾口昌志的妻子忍,请把那本文库本还给我!」
坂口忍笑嘻嘻地说着,同时擅自将圆椅拉到身边坐下。在这段期间也完全没有停口,一直滔滔不绝地说着话。虽然相貌普通,不过她的表情却十分丰富,感觉是个很容易亲近的人。
「我刚才有先到北镰仓的贵店去了一趟,不过,打工的高中生说,知道这件事的人在医院,所以我就搭电车到这里……啊,失礼了。我竟然空手就来医院!真不好意思呢,店长小姐!」
突然被对方叫到,篠川小姐立刻满脸通红。
「没……没关系,不需要那么客气。我……我叫篠川……初次见面……」
她怯生生地回答。刚才她就已经稍微挪动了下身体,像是要躲在我的身后一样。总之,如果不开始谈论和书有关的话题,这个人就会一直紧张不已,无法放松。我稍微清了下喉咙咳了咳:
「妳说希望我们还书,是怎么一回事?」
「你……你就是五浦先生吗?刚才在电话中讲话的人?个子真高呢。比我们家的小昌……啊,不对,是比我老公还高大呢。」
小昌,应该是对坂口昌志的昵称吧——先不去深究这个昵称是否和她的丈夫形象相称。
「是您的丈夫想把自己的书卖给我们对吧?」
「是啊。但绝对有问题!因为突然说要把一直都很珍惜的书卖掉。不管我怎么问,也不肯说为什么,要他别卖也不肯听……所以我就想先把书要回来,才会来这里。那个,我家那口子说话非常一板一眼对吧?」
「咦?……嗯,算是吧……」
坂口忍常会突然转变话题,要跟上她的话有些吃力。
「会那样说话,也是多亏了《逻辑学入门》这本书的样子。虽然他年轻时非常不懂事,不过,在寺庙修行的时候,高中时代的老师给了他这本书,说是不断阅读之后,就变成能这样条理分明地跟人说话了。那是本非常了不起,甚至可以让人改变个性的一本书呢。」
一瞬间,我和篠川小姐互相对看了一眼——寺庙?
「……寺庙是怎么回事?」
「啊——抱歉抱歉。我家那口子二十岁出头就出家了,似乎在某个类似寺庙的地方闭关了五年左右。虽然他不是真心想当和尚,不过,好像发生了很多事,必须得入寺才行。」
我勉力保持严肃的表情。坺口似乎不曾向太太说明自己有前科,反而还说什么在寺庙修行。
「他说,总之那是一个非常艰苦的地方,围墙很高,既无法到外面去,即使别人要来会面,也只能短暂见上一会儿而已。当他离开修行地之后,看到外面世界变得截然不同的模样,让他大吃一惊。」
我不禁在心里暗自嘀咕,这不是几乎把正确答案说出来了嘛。听到这里还没有发现他形容的是监狱,看来坂口忍是那种很容易听信他人的人呢——
不,并不只是这样而已。她是打从内心深处信任自己的丈夫。
「总之,我觉得还是不卖比较好。不然将来一定会后侮……吶,放在那里的那本书,是不是就是我家那口子的?如果还没收钱的话,应该可以让我拿回去吧!」
圾口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指着篠川小姐放在膝上的《逻辑学入门》,感觉就像立刻要强行拿走一样。我正犹豫着要不要阻止时……
「非常不好意思,我不能把书交给您。」
篠川小姐斩钉截铁地说道。不知何时,她已经不再躲在我的身后,双眼直视着坂口忍。
那正是她开口谈论书时的模样。
遭到强烈拒绝的忍瞪圆了双眼。
「咦?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行?」
「这本书的主人是您的丈夫,而您的丈夫希望把书卖掉……身为买卖旧书的人,不能无视客人的意愿。如果您想要阻止这桩交易,希望请您直接说服您的丈夫而不是我们。」
篠川小姐紧紧握着书,深深地低头行礼。圾口忍像是浑身乏力般,腰一沉,坐到椅子上,突然间陷入沉默,但不久之后,她便无力地向篠川小姐笑道:
「嗯,说得也是呢……正如店长小姐所说。我不是很擅长思考,还说了些勉强你们的话……非常抱歉。」
接着,圾口忍叹了一口气,面向天花板眯起眼睛。
「不过,为什么打算卖掉呢?绝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吧……他本人什么也没说,不知道有没有人知道呢?」
那还真是不太可能呢。连家人都不知道的事情,又怎么可能会「有人知道」呢——不,这里就有一个。我回头看了篠川小姐一眼,她正是擅长解开这种谜团的人。
「……您和您的丈夫感情真的很好呢。」
篠川小姐如此说道,忍带着羞怯的笑容,大大地点了点头。
「嗯!就是啊!虽然结婚到现在已经快二十年了,我们现在还是很甜甜甜蜜蜜蜜呢!」
感情好到要增加一个甜蜜来形容吗?篠川小姐好像被戳中了笑点,微笑点头道:
「请问您跟您的丈夫是怎么认识的呢?」
我知道这是在获取情报。这时忍的表情突然郑重起来,挺起上半身靠近我们。
「如果要说起这件事,可能会说很久,可以吗?」
看到我们两人默默点头后,她就毫不迟疑地开始滔滔不绝:
「遇到我家那口子,是在我高中毕业的隔年……」
「那时候我在当酒店小姐……啊,我现在也在朋友开的小酒馆帮忙,穿成这样也是因为等一下要去工作。
以前我和父母相处得并不好,我的父母都是头脑很好的人,也都毕业于名门大学。不过,我对念书却完全不行,从小就一直被骂是笨蛋、笨蛋……所谓重视教育的人就是像这样吧,不过这实在很令我讨厌。
高中毕业后我马上就搬出家里,一开始也是在普通公司做行政工作。不过,因为做事不得要领,公司觉得我没什么用,半年之后就把我解雇了。
因为要生活下去,所以我到处打工,不过,还是一样老是挨骂……我觉得应该会有适合自己的工作才对,最后就决定到酒店工作。
最近,酒店很少见了呢。就算在我年轻时也已经很少了,不过,在横滨车站的西口附近有一家老牌的大酒店,我去面试之后,很幸运地就先被录取了。
你们看,我现在也很聒噪对吧?和那时候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呢。酒店小姐的工作就是要服侍客人,但我却老是喋喋不休地说自己的事……来店里的客人都是大人,实在很难接受一直听高中刚毕业的小丫头说话。虽然我自认工作非常认真,但还是不断惹客人生气,上头说再这样下去,就要把我辞掉,正当我觉得非常沮丧时,那个人刚好独自一人来到店里。
天气明明相当热,他却穿着整整齐齐的西装,背也挺得笔直,外表和现在看起来没什么两样。不过,那时他也已经是上了年纪的大叔了……当然,还没有结婚,他说平常不会到有女孩子坐陪的店里喝酒,但那天想来放松解闷。
我一开始觉得他很恐怖,都不主动开口说话,讲起话来也很一板一眼,感觉跟我的爸爸很像。我猜想他或许是名校毕业,然后在银行之类的大公司上班吧,因此就紧张了起来……差不多三十分钟左右我们几乎都没讲什么话,只是一直喝酒而已。
接着,那个人突然开口了:
『我不擅长讲自己的事,我希望听妳的事,不管什么话题都可以,我都想听。』
以往只有被讲过不要光讲自己的事,像这样要我随便讲自己的事还是第一次。虽然有点吓到,但人家已经这样说了,我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所以,我开始把想到的事情一股脑地跟他说,包括昨天晚餐吃了什么,小时候养的狗等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渐渐地我也放松了下来,刚刚不是说过我正面临失业的危机而感到沮丧吗?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好像在接受心理辅导一样,哭哭啼啼地向对方诉说着自己的悲惨人生。因为太笨了,什么都做不好,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等等……现在回想起来才意识到,对方真的是很有耐心地倾听。而我真的都只是在抱怨而已。
接下来呢,从这里开始才是重点!在吐了一番苦水之后,我这么说:
『酒店小姐并不适合笨蛋,因为我是笨蛋,所以不适合当酒店小姐。』
那个人虽然之前都只是安静地聆听,但这时却突然将酒杯放到桌上。因为声音很大,所以我吓了一跳,以为惹他生气了,不过,事实并非如此。那个人带着非常认真的表情说道:
『妳现在以三段论法比喻了妳自己,笨蛋是不会用三段论法来比喻的……所以妳绝对不是笨蛋。』
很奇怪吧?说什么三段论法,谁知道啊?不过,我明白他是要鼓励我,那份心意已经传达到了……心脏突然怦通怦通地跳了起来,因为几乎不曾有人鼓励过我。
于是呢,那个人紧紧握住我的双手这么说道:
『比起我年轻的时候,妳的头脑已经好太多了……现在妳正以这双手养活自己就是最好的证明。不管别人说了什么,妳都不需要感到可耻。』
……我呢,听到这句话之后,第一次觉得就算跟这个男人发生关系也无所谓。应该说我自己主动想跟他发生关系……然后也真的这么做了,最后就顺水推舟,像是半强迫一样和他结了婚。呵呵呵呵!
虽然周围很多人都指指点点地说,年纪差太多啦、个性太古怪啦,我对那些话根本毫不在意。在那之后虽然已经过了很久,但是到现在我依然觉得很幸福。那个人看起来很可怕对吧?其实他是很温柔的人,可能因为年轻时吃过苦吧!像他这么好的人,这个世界上已经很难找到了,是配我都嫌浪费的好人!」
之后,圾口忍也继续称赞自己的丈夫好一阵子,然后挺起胸膛说道:
「如何?他真的是一个很棒的人对吧!」
听着听着,我的心情便沉重起来,内心对圾口感到非常同情。对于一直以来如此信任自己的妻子,怎么有办法说出自己有前科呢。也能体会他为什么会扯出出家这种弥天大谎了。
「最近,您的丈夫有没有出现什么奇怪的举动呢?」
篠川小姐问道。这时忍的表情突然沉了下来。
「大约一个月前左右,他的样子稍微有点古怪,不但比以前更沉默,也都不笑,甚至也不正眼看我……啊……还有那副太阳眼镜!那是之前买的,品味实在很差!那副眼镜最奇怪。」
那不是最无关紧要的地方吗?篠川小姐将《逻辑学入门》的封面给忍看了一下,问道:
「坂口太太您有读过这本书吗?」
「嗯!没有耶!」
她大力地摇了摇头说道:
「那是我家那口子很珍惜的书,我又看不懂……啊,不过,之前打扫时曾经翻了一下。虽然放在起居室的边柜上,不过堆满了灰尘,所以我就稍微清了一下。那时啪啪啪地翻了一下。」
如此说的同时,她手上还做出翻书的动作。篠川小姐的脸色明显出现变化——和发现《漱石全集》真相时的表情一样。
「……那时候您丈夫在附近吗?」
「当时是怎样呢?我想想……啊,思,好像有,我说要打扫,请我家那口子到缘廊去,他在缘廊上听收音机。最近他很喜欢听收音机……」
「这样啊……」
篠川小姐轻声低喃起来。我也稍微有点了解真相了——贴在这本书上的「私书阅读许可证」与坂口昌志的前科有所关联。如果被发现,婚姻生活可能就此发生危机,这么想的坂口为了稍微避开危险,想把书卖掉也可想而知。
「吶,那本书可以借我一下吗?我想稍微看看。」
忍的话让我睁大了双眼,篠川小姐也一脸为难的样子。
「我不会再说要拿回去了,只是想看看这本书到底在写些什么。回想起来,我好像还不曾仔细读过,好啦,只是稍微看一下应该没问题吧?」
她带着笑嘻嘻的笑容,天真地伸出手来。等发觉时我已经开口说话了:
「那个,每个人都有着不想被任何人看到的东西……」
「五浦先生!」
篠川小姐出声提醒,我才回过神来。糟糕,一不小心就多嘴说了不该说的话——不过,篠川小姐却摇摇头说道: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咦?」
「不是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有说错什么吗?
不管是坂口服刑的事、他持有的《逻辑学入门》上贴着「私书阅读许可证」显示出服刑的事、最近看到他的妻子接触那本书之后,就来我们店里打算把书卖掉——从这种种迹象来看,得到的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想要隐瞒前科。难道还有其他不同的答案吗?
「怎么回事?你们在讲什么?」
忍轮流望向我和篠川小姐后,将目光停在《逻辑学入门》上。
「这本书里有什么祕密吗?」
篠川小姐并没有回答。病房里变得鸦雀无声——我对自己犯下的错误懊悔不已。现在如果把书给她看,或许她就会知道我们仓皇失措的原因是出在「私书阅读许可证」上;可是,如果不让她看,又显得更可疑。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就在此时,一道敲门声传来。我松了口气轻抚了一下胸口。
「……请进!」
篠川小姐回应后,房门被轻轻开启。身穿西装、眼戴太阳眼镜的高大男子走了进来。看起来像是在赶路,肩膀上下震动地喘着气。
「啊,小昌!」
忍高兴地挥了挥手。
出现的人是圾口昌志。
「来坐这里,这里这里!」
圾口忍再拉了一张圆椅放到自己旁边。圾口昌志只是默默坐下。两人坐在一起的模样,虽然看起来感情和睦,不过与其说是夫妇,更像是久违归乡的女儿和父亲。
「小昌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因为明天行程有变,就打了电话给旧书店,对方说妳去医院了,于是我就过来了。」
坂口面无笑容地说道,接着再以同样的表情补了一句:
「不要在其他人面前叫我『小昌』,以前也提醒过妳了。」
「啊,对不起,那个,小……昌志!不要把书卖掉嘛!」
立刻就直捣核心吗?坺口紧闭起嘴角。
「不好意思,这件事我心意已决,因为不想要了,所以决定卖掉。」
「怎么可能不想要!你不是一直都很宝贝那本书吗?」
忍如此说着,手指向《逻辑学入门》。
「明明追我的时候也是靠那本书!上面不是写着三段论法吗?对我来说,那也是很值得纪念的一本书!」
「……当时,我并不是想靠那本书来追妳。」
「可是我因为这样被你追到了,所以都一样啦—之后跟你告白了,你不是也吻了我吗?」
圾口偷偷瞄了我们一眼,虽然表情还是不变,但脖子上却冒出大颗的汗珠。圾口还真是可怜呢,如果一直让这个女人说下去,夫妇间的隐私就要公诸于世了吧。
「至少告诉我为什么要把书卖掉嘛!你最近好奇怪,都不怎么说话,也很没精神,还有那副太阳眼镜!总之就是奇怪到家了。」
看来她非常在意这副太阳眼镜呢。不过,听到她这句话之后,圾口的眼神开始游移了起来,似乎有点不知所措,有人会因为太阳眼镜而惊慌失措吗?
「……坂口先生!」
篠川小姐缓缓地开口说道:
「总有一天,周围的人选是会知道,这并非可以隐瞒到底的事……和其他的事不同。」
她只在最后的一句话用力说道。果然有点奇怪,这句话很明显是在指除了前科之外还有其他祕密。我回想起「不是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事迟早会被周围的人知道呢?
「唔……」
坂口脸色铁青,似乎已经发现篠川小姐在讲前科的事。太阳眼镜底下的眼睛瞇成一条线,来回注视着我们。
「看来你们好像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
差一点我就要举起手来——不,我并不知道内情,请不要打我。除了四十年前的事件外,还有什么祕密?篠川小姐又是怎么发现的呢?她知道的事情,我应该也全都知道才对啊?
「我知道你不擅长说自己的事。」
这时忍开口道:
「不过,如果有什么烦恼请告诉我,求求你!」
圾口缓缓摘下太阳眼镜,花了很长的时间注视着妻子的脸之后,一道平静的声音轻轻响起:
「……即使靠得这么近,我也没办法再看清楚妳的脸了。甚至连现在自己是闭着眼睛,还是睁开眼睛都不清楚。」
「咦……」
他的妻子发出震惊的声音。
「我患了眼疾,一种眼睛积水的疾病。遗憾的是目前无法医治,我运气不好,年轻时受了伤,似乎因此令病情恶化得很快……所以才想要卖那本书,因为我已经没办法再读了。」
病房瞬间鸦雀无声。坂口转向我们。
「你们为什么会发现呢?我应该已经掩饰得很好了才对。」
这点我也想要知道——到底之前的对话中有出现什么线索呢?转头看向病床后,篠川小姐从容地说道:
「……线索就是这个。」
她拿出夹在《逻辑学入门》里面的购书单。坂口探出身子,注视着她手上的购书单。
「这是圾口先生您在我们店里写的,不过,文字却超出栏外——一丝不苟的人会写成这样就有点奇怪了。」
「……我甚至连写字超出栏外部没发现。」
坂口带着自嘲的口气低喃:
「现在连自己写的字都看不到……只是因为这点小地方就发现了吗?」
「不是,我刚刚从尊夫人口中听到您最近的举动后才发现的。喜欢听收音机是因为很难再阅读报纸了,对吧!戴太阳眼镜是为了保护眼睛避免遭到阳光直射,书会堆积灰尘也是因为不再看书了……这些全都可以联想成视力退化后的举动。」
我又哑口无言了。这么一说,事情就如篠川小姐说的一样。
话说回来,篠川小姐甚至没跟坂口说过话,只靠听说就看穿了对方一直隐瞒着妻子的祕密。
「……但是,为什么不告诉你太太呢?」
我询问坂口。一般而言,应该会第一个跟家人说才对。圾口突然垂下目光。
「我可能会失明,今后若想要生活下去,就必须藉助他人的力量才行。目前的公司再过不久就可以退休,不过,今后已经没有希望再继续工作了。将来的经济状况也可能会变得很困苦……嫁给年纪相差这么多的我,已经让她受了不少苦。在向她开诚布公之前,我还需要一点心理准备。」
圾口抬头看着我。我这才第一次发现到,彼此目光无法交会在一起,这应该是他没办法看清楚的关系吧!
「有些事正因为对方是家人,才更不容易说出口。或许这世上有很多人不这么认为,但像我这样的人不一样。」
连我都知道他是在说自己的前科。圾口原本就是一个带着祕密生活的人,或许因此才更不愿说出事实吧!
「一直瞒着妳,很抱歉!」
他向妻子低头道歉。圾口忍皱起眉头,抱起手臂。可能是因为娃娃脸的缘故,她和愁容很不配,过了不久,她带着一如往常的高亢声音说道:
「小昌,我不知道。」
又回到了之前的称呼。这次圾口并没有反驳。
「……不知道什么?」
「结果,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要把书卖掉呢?」
「刚才也解释过了,我已经无法阅读。书就是为了让人阅读才存在的,与其丢掉,还不如转手给其他人比较好……」
「我来读不就好了?我读出声音来。」
她若无其事地说道,面对着哑口无言的坂口,她接着说:
「那是对小昌你来说很重要的书对吧!我每天读给你听。因为没有朗读过,一定会唸得很差劲,不过,这样就可以不用卖书了吧!」
她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道:
「就算有什么难以殷齿的事都无所谓啦。不管你的眼睛看不看得见,我一定都会陪在你的身边……如果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话,我就会在听得见你声音的地方……因为,那样绝对会比较开心。」
坂口像雕像般沉默不语,不久,嘴角终于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我知道了,谢谢妳!」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往篠川小姐的身边靠近。
「对不起,我不打算卖那本书了。可以还给我吗?」
篠川小姐深深地点了点头,将《逻辑学入门》交到圾口的手上。
「当然可以,这就还给你,请收下!」
拿到文库本的坂口回到妻子的身边说道:
「在妳上班前还有时间吗?我想找个地方谈一下今后的事。」
「嗯,没问题喔!」
如此回答后,坂口忍站了起来。我在内心松了一口气,似乎在泄漏圾口的前科之前,事惰就圆满解决了。打从注意到坂口的视力开始,篠川小姐的心里一定就盘算着要把事情引导成这样的结果吧。
是否要将过去的事情全盘托出,就由圾口自己今后慢慢花时间去决定吧!
「……其实我还有一件事要说。」
当坂口突然开口时,我还沉浸在刚才的戚慨之中。他的妻子抬头注视着丈夫问道:
「什么事?」
「我有前科。」
「咦!」
发出惊叫声的人并非圾口忍,而是我和篠川小姐,好不容易没有让前科的事曝光,为什么要自己抖出来呢?
「出家的事并非事实,我二十岁的时候被工作的工厂解僱,连明天是否有饭吃都成问题……那时我开始想着只要能获得一大笔钱,让生活不愁吃穿,不管什么事我都会不择手段去做,因此就从朋友家中偷走汽车和猎枪,抢劫了附近的银行。当然马上就被逮捕了。」
就像报导新闻一样,坂口若无其事地淡淡道出自己的前科。忍则是张开嘴巴注视着自己的丈夫。接着,圾口指着自己的眼角伤痕说:
「这个伤痕就是当时留下的……一直瞒着妳、欺骗妳,我很抱歉。」
坂口深深地低下头。虽然不知他的表情为何,不过,可以清楚看出他的背在颤抖着。连在一旁的我们都紧张到手心冒汗,这是一段重达二十年的深情告解。
他的妻子叹了一口气,由下往上注视着丈夫的脸。最后,打破漫长沉默的人是圾口忍。
「真讨厌,突然一本正经了起来……我还以为要说什么事呢。」
接着,她挽起了丈夫的手臂。
「我早就知道了啊,那件事。」
「咦?」
我和篠川小姐又再度惊叫出声,从剐才开始就不断被这对夫妻吓到。
「妳早就知道了吗……?」
坂口抬起眼询问。
「嗯,只要不是笨蛋就会知道啊!」
她带着意味深长的表情对丈夫一笑:
「我不是笨蛋吧?所以啊,我很久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啊,这也是三段论法?」
「啊,是的……就是如此。」
他们两人转向我们点了个头,然后手挽手离开了病房。
「……和妳结婚真是正确的选择。」
最后只听见坂口口中传来这句低喃,房门再度关了起来。
圾口夫妇离开后,感觉病房变得异常宽广,就像暴风雨过后一样。
「……不知道坂口太太是从何时知道的呢?」
我喃喃问道。或许一起生活之后就知道了也说不定,不过,应该是有什么契机才发现的吧。但此时篠川小姐却摇了摇头说:
「不,她之前应该不知道。」
「咦?可是她说早就知道了啊!」
「如果真的早就知道,就不会随便跟我们谈论她丈夫的过去,谈论时也会很小心留意,不让我们发现到祕密才对。」
我开始回想起圾口忍说的话。的确,如果早就发现丈夫有前科,就不会这么随便谈论关于「出家」的事了。
「可是,她为什么要说谎呢……」
「如果她说不知道的话,就等于丈夫欺骗了妻子二十年啊。虽然这是事实,不过,圾口先生连生病的事都没有说,自己一个人烦恼着。所以圾口太太应该是不希望丈夫变得更加自卑……我想这就是说谎的理由,应该没有其他解释了。」
「啊——……」
我不由得感叹。如果事实真是如此,那么当听到丈夫荒唐的过去时,可以完全不露惊慌之色还笑容以对的她,就等于在说谎。真的如同坂口所说,她不可能是笨蛋。
「我认为坂口先生也知道妻子在说谎,从逻辑角度来思考,妻子的言行举止并不一致……不过,揭开这个谎言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就当成丈夫接受了妻子的体贴心意吧。」
还是老样子,这个人真是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感觉好像只要和旧书有关的事,不管什么谜团她都能解开。
我凝视着篠川小姐的侧脸。这三个星期间她说了很多关于书的事情,但我对她本身的事却知道得不多。只知道她喜欢旧书,喜欢说和旧书有关的事,仅此而已。不只是圾口昌志,她自己也是个不擅长坦白心事的人吧。
即使如此也没有关系,像现在这样我就很开心了。
「那么,我差不多该回店里了。」
一直让篠川小姐的妹妹代为看店,如果不赶快回去,应该会挨骂吧!
挺直腰打算离开圆椅时,我停下了动作。篠川小姐白皙的手指紧紧扭着衬衫下襬,露出犹豫不决的深思眼神。
「……怎么了吗?」
突然觉得全身发热,我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又坐回了椅子上。
「如果和刚才的圾口先生一样,我也有隐藏的祕密,您会怎么办?」
「咦……」
「您想要听吗?」
篠川小姐似乎已经看穿了我刚才在想什么。我感到有些困惑,她到底要说些什么呢?
「……我想听。」
虽然脑袋还有些混乱,不过我还是清楚地答道。她确认了门已经关好后,以细微的声音娓娓道来:
「之前,您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会受伤吧?」
「啊,是的。」
「两个月前,我前往住在附近的父亲朋友家,他们家位于山坡上,在途中我从陡峭的石阶上跌落下来……因为那天下着大雨……一不小心就滑倒了,我是这样向大家解释的。」
沉默笼罩,我慢慢地吞了口口水问道:
「……其实并不是这样吗?」
她点了点头。不知不觉间我们的距离已经近到额头都要靠到一起了。
「这件事我从来不曾对任何人讲过……不过,我希望能说给五浦先生您听。可以吗?」
「……可以!」
我回答着,心跳跟着加速,戚觉会听到相当惊人的事情。
「我是被人从石阶上推下来的。这两个月里,我一直在寻找那个犯人。」
篠川小姐与我目光相交。那是蕴藏着强烈意志的眼神——是解决书籍谜团时的那双眼。








本帖最后由 宅之预备军 于 2012-9-8 20:37 编辑







第四话 太宰治 《晚年》(砂子屋书房)
不知不觉间玻璃拉门外已经一片漆黑,所有的色彩都蒙上一层淡淡的夜色。如盛夏般的夜幕渐渐低垂。
我原本正待在空无一人的店里整理玻璃橱窗内的书,不过,一听到雨声后连忙冲出古书堂外,因为必须替百圆均一的置物车盖上遮雨布才行。往旁边的北镰仓车站月台望去,原本等车的人们都往屋檐下跑了过去。在上行的月台上仅一个部分有屋檐遮挡。
因为担心随意放在柜台上的商品,所以我急急忙忙又跑回店里。这时屋内通往主屋的大门打开来,出现一位穿着下襬宽松T恤和牛仔裤的十六、七岁少女。少女似乎已经先回家洗过脸了,浏海用橡皮筋奇怪地绑成朝上的冲天炮,她是店长篠川小姐的妹妹,篠川文香。
「啊——啊——下雨了呢!」
她说着。以前我一直遭她白眼以对,不过,最近似乎处得比较融洽。从现在的这种装扮来看,又不免令人担心该不会融洽过头了。她是不是忘了我是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呢?
「有客人吗?」
「没什么客人……因为是平日。」
我在玻璃橱窗前继续整理书,一边回答。
「景气果然不好呢,我们的店也会倒闭吧!」
她口无遮拦地说出不吉利的话。我皱起眉头,什么都没说。我在这里工作已经一个月了,知道业绩比之前差很多。因为原本掌管店里大小事的店主已经连续两个月不在了,业绩会好反而才奇怪。
我将包着防潮纸的书摆放在书架上,略为泛黄的白色封面上,印着手写的《晚年》这个书名;黄色书腰上则印着佐藤春夫和井伏鳟二的推荐。
「咦?那本书!」
篠川文香讶异地拉高嗓门说道:
「那不是以前曾在我们店里出现过的很贵的书吗?就是那个谁啊,非常有名的人。太、太、太、太……」
「……太宰治。」
我拔刀相助,帮她说下去。那是在昭和十一年发行,太宰治值得纪念的处女作品集。遗憾的是,无法看书的我并不知道里面写些什么内容。
「这本书也要拿出来卖吗?之前只有这本书姊姊打死都不肯拿出来卖,果然是因为最近的生意一落千丈了?」
正要锁上玻璃橱窗的我,稍微瞄了一下倒映在玻璃上的少女脸庞。
「……最近有客人想买这本书吗?」
「完全没有。」
她摇了摇头,突然笑了起来:
「你和姐姐都问了一样的问题呢,姊姊也常这样问我……有客人想买这本书吗?如果有就立刻联络我。吶,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不……没什么事。」
我说谎了,背后的详情是我和篠川小姐两人之间的祕密。
篠川小姐的妹妹站在我旁边隔着玻璃凝视着《晚年》,倾着头沉思起来。
「那个,这本书是姐姐放在医院保险箱里面的那本吗?」
「嗯,是的……」
「那本书有这么干净吗……」
我一瞬间停止了动作。虽然外表和姐姐不像,不过观察力出乎意料地敏锐。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戳中要害。
「之前看到的时候,感觉比较脏一点……书角的部分也是。」
我不希望她触及这个部分,该如何才能让她不再继续盯着书看呢——正当我烦恼之际,店外闪起了一道蓝白色光芒,不久,震动空气的雷声也随之响起。
「喔!」
篠川文香发出了奇怪的惊叫声,似乎不是吓到而是感到惊叹。她脚步轻盈地跑到拉门前,抬头看向黑压压的雷云说道:
「好惊人喔!刚刚的闪电一定有打到这附近!」
北镰仓有很多山,闪电经常会打中建在山顶上的铁塔。
突然间我想起了人在医院的篠川小姐,现在也正从独自一人的病房中眺望天空吧!或许她会很讨厌打雷,因为她曾提到两个月前被人推下石阶时,也是像这样的雷雨天。
听到篠川小姐的祕密是在一个星期前,圾口夫妇离开病房之后的事。
「……被人从石阶上推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开口询问。突然听到「被人推下」,让我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其中的涵义。
「在说明这件事之前,想要请您先看个东西。」
篠川小姐说完后,解开了睡衣的第一个钮扣。脖子上的锁骨轮廓清晰可见,目瞪口呆的我全身冻结,她就在我的面前把手伸进胸口。
从中拿出的是系在脖子上的一小把钥匙。交到我手上的那把钥匙遗留着明显的肌肤余温。
「……请把保险箱里的东西拿出来。」
她指着病床旁边的架子。在架子最下层的确有一个小小的保险箱。之前我完全不曾想过里面到底放着什么东西。
遵照指示打开保险箱后,里面放着一个以紫色绸巾包起的四方形物品,拿在手上感觉没什么重量。我再次坐下后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本包着防潮纸的书。书封上印着《晚年》,还附着印有佐藤春夫推荐的书腰。
虽然是本旧书,不过状态保存得很好,感觉上是一本相当珍贵的书。《晚年》这个书名我有点印象,好像是——
「《晚年》是太宰治的处女作品集,这一本是昭和十一年由砂子屋书房发行的初版书。」
我点头示意。虽然没读过,但我很有兴趣。
「这本书是我祖父从朋友那里得到的,由祖父传给父亲,父亲再传给我。这并不是贩售的商品,而是我个人的收藏。」
啪啦啪啦地翻了一下书后,我发现了奇怪之处,那就是内页部分都几页几页地封在一起,只能跳着阅读。我从没看过这样的书。
「……这是装订错误吗?」
篠川小姐轻轻摇头说道:
「这是未裁切书。」
「未裁切书?」
二般来说,书会像这样摺起来装订,然后再将书口和天地部分整齐地裁切好,未裁切整齐前就出版的书称为未裁切书……过去曾出版过很多像这样的未裁切书。」
「那要怎么阅读呢?」
「用拆信刀割开阅读。」
原来如此,恍然大悟的我停下手来——怎么回事?那么这本《晚年》到现在都没人看过啰,那岂不是非常珍贵吗?
「咦……」
我又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就是在打开书本封面后,衬页上有着以细毛笔写着的文字。

秉持自信而活吧 生命万物
无一不是戴罪之子

旁边还写着「太宰治」这个名字。我突然觉得手中的书变得异常沉重起来。
「这是……真的签名吗?」
在她点头之前,我也已经大概猜到了。这和在(漱石全集)上看到的假签名明显不同。彷彿只闻其名的往昔作家,活生生地突然出现在眼前一样。
「《晚年》是太宰治二十七岁时出版的,收录了他过往累积的短篇集作品。不过,其中却没有任何一篇名为晚年的短篇作品。」
「那么,为什么书名会取作《晚年》呢?」
「太宰把它当作自身的遗书而写。在成为小说家之前,太宰就曾经试图和女子一起投水殉情,地点就在前面不远的腰越……之后也不断地试图自杀。」
这部分我也知道,太宰治最后好像是和情人一起跳入玉川上水自杀。
「这本书初版只印刷了五百本,内页没有裁切,又附有书腰,而且还是附上签名的全新本,或许除了这一本之外,已经找不到第二本了……虽然没有那个打算,不过如果在我们店里卖……应该可以订到三百万圆以上的价格。」
我咽了一下口水。不要说是书了,我过去从来不曾摸到如此高价的物品。
「不过,对我们来说,这本书的价值不在金额,而是太宰治写在衬页上的那句话。」
我再次低头注视太宰的笔迹。「秉持自信而活吧 生命万物 无一不是戴罪之子。」——字迹细到有点神经质的感觉,唯独「戴罪之子」这部分的力道比较强。虽然说不上来,但却是一句引人深思的话。
「他一定是想要鼓励朋友,所以才写进书里面吧。市面上并没有看过其他写着相同字句的签名书……『戴罪之子』这个婉转的说法,或许有什么隐喻在其中。虽然并没有收录在这本书里,不过在那部名为《海鸥》的短篇作品中曾出现过。」
我反覆唸着「戴罪之子」这句话。
「……大家都是坏人的意思吗?」
「未必是这个意思……就我的解读来看,是指活着的每个人都罪孽深重吧!」
因为大家都一样罪孽深重,所以可以秉持自信活下去的意思吗——已经搞不清楚这到底是积极,还是消极的鼓励了。
「感觉像是在讲我一样,所以很喜欢。喜欢一句话的感觉就像这样吧……」
我瞪大了眼睛,这好像是第一次,从篠川小姐口中听到她说出自己的喜好想法,「罪孽深重」这个评价倒是令人意外。或许是指自己对书的喜爱吧!
「也有人和我一样喜欢这句话,是太宰治的超级书迷……就是那个人把我推下石阶的。」
她垂下目光,注视着自己放在床上的脚。
「……那家伙是谁?」
「姓名和身分都不清楚……只知道是很想要这本《晚年》的人。」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阳光开始变暗。篠川小姐淡淡地说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刚才也提到这本书是非卖品,是我连同书店一起继承下来的书。父亲告诉我,如果遇到紧要关头,可以随意处置……不过,我一直把这本书保管在主屋里,不曾拿到其他会让人看见的地方……除了那次例外。」
「……例外?」
「您知道位于长谷的文学馆吗?」
我点点头。我曾去过一次,在旧洋房改建的建筑物里展示着许多名作的原稿,还有作家相关的作品等。那里就像文学的专门博物馆一样,和镰仓大佛一样都是长谷的观光名胜。
「去年因为适逢太宰治的百年诞辰,所以在文学馆举办了回顾展,那时馆方拜托我,希望能够展示这本《晚年》,因此我就借给了对方。」
微弱的记忆在脑中甦醒。以前好像曾在哪里听过这件事——不,应该说是看过才对,总之我知道这件事。
「那件事我好像曾在网路上看过,上面写着我们店里的书借给了某某展览展出……」
刚开始在这里工作时,我曾在网路上搜寻过「文现里亚古书堂」,在旧书迷聚集的论坛上,曾有人写过这段讯息。这么说来,写的或许就是这本《晚年》的事吧。
「嗯,就是这件事。」
篠川小姐脸色一暗,点头表示:
「在文学馆展示时,并没有对外告知是从我们书店借出的,不过,可能是被人发现了吧!因为祖父和父亲曾经把书给来访的客人看过……问题出在有许多人知道这本书目前在我手上。当回顾展结束后我就收到一封电子邮件。」
她将笔电打开,液晶萤幕的光源稍微照亮了昏暗的病房。我望向画面,看到一封由某人寄给篠川小姐的邮件:
「文现里亚古书堂篠川小姐 台鉴:
初次见面,我叫大庭叶藏。
前几天到镰仓一游时顺道参观了文学馆,得以拜见了贵店所有的太宰治《晚年》,那实在是令人为之屏息的珍品,与签名一同写下的文句更是震撼人心。
秉持自信而活吧 生命万物 无一不是戴罪之子。
厚颜寄上这封邮件给您,希望贵店务必能将此书转让给在下。希望您能写下金额、汇款帐号、寄送方式等相关交易资讯,并烦请回信到这个电子信箱。」
「……刚看到这封邮件时,我原本以为是恶作剧。」
「咦?为什么?」
我不由得插嘴问道。从这封信上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兴奋之情,但是并没有特别奇怪的地方。
「因为对方的名字。大庭叶藏……这是收录在《晚年》里面的短篇小说(小丑之花)的主角名字。」
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也就是说对方使用了假名。
「这么大的一笔交易,没有用电话联络,只是寄邮件来洽谈也很奇怪……总之,我并不打算卖这本书,所以回信告知对方这本书只是个人收藏,是非卖品。结果,不到五分钟对方立刻又发信过来。」
她指着邮件软体内的收件匣,下一封信的主旨是「请告知金额」,对方似乎一厢情愿地想要交涉价格,她继续指着下一封信,这次的主旨是「我需要那本书的理由」。接下来指着下一封信——我的背脊窜起一阵冷颤。
收件匣中有好几百封,不,是好几千封来自大庭的邮件,即使不断地往下拉,都还看不到尽头。简直有如跟踪狂般的执着,只不过,对象并非人而是书。
「我虽然也跟警察报案了,不过警方表示,光是邮件的话无法采取行动。而且对方还是使用国外的免费电子信箱,没办法那么容易就确认使用者的身分……当我迟疑着是否不要多加理会时,那个人就出现在店里了。」
「那是梅雨还没结束,只有我一人在店里的时候,一个提着大行李箱,穿着西装的男子穿过拉门走进店内。
因为他脸上戴着一个很大的口罩和太阳眼镜,所以看不清楚他的模样。他身材很高,年纪看来也不太大的样子。
『我是大庭叶藏。』
他低声自我介绍,接着从包包里拿出一叠钞票放到柜台上说:
『这里有四百万,请把书卖给我。』
接着,他开始说服我把书卖给他。内容大约是,自己虽然也收集其他作家的初版书,不过特别喜欢太宰的初版作品,而这本写下赠言的《晚年》对他这种收藏家而言,更是完美的珍品,无论如何都想珍藏。
我的内心虽然有些动摇,不过,最后总算打断他的话,将钱还给对方……也再度把写在邮件上的话重复说给他听。这是父亲留下来的遗物,也是我心爱的收藏,只有这本书绝对无法割爱。听完后,他就像是要再次确认般问我:
『不管发生什么事,妳都不愿意割爱吗?』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后,他把身子朝我这边靠过来,说:
『我也很喜爱这本书,不管花多少年,不管有什么阻碍,我都一定要得到这本书。』
留下这句话之后,他就离开了。我突然觉得相当疲惫……因为,对方一定还会再来吧,但我已经不晓得该怎么讲才能让他明白。
那天,店打烊后,我前往住在附近的父亲朋友家,要拿父亲生前借的书去还……我在突如其来的雷雨中爬着陡峭的石阶,边撑着伞边将书的包裹紧抱在怀中,几乎只能留意着自己的脚下。
在差不多快要登完石阶时,我注意到在最上方站着一个男人,正当我抬起伞想要看清那人的脸时,我的肩膀就被人用力推了一下。
失足的我跌落到最下面的石阶,因为身体无法动弹,所以立刻知道自己受了重伤。虽然想要呼救,意识却渐渐模糊起来……这时,我听见有人从石阶跑下来的声音。
那个人拿起包裹,打开确认里面的书。
『真是的,不是那本书啊!』
我听到了惋惜的声音。虽然雨声很大,不过我听得很清楚,那是大庭叶藏的声音。因为他的声音很特别,低沉却相当清亮……感觉和五浦先生的声音很像。
『那本书在哪里?』
他又继续追问……我当下就醒悟了,大庭是来抢夺《晚年》的。我当然不愿交给他。
『我把它藏在很安全的地方,但是地点在哪里就不能说了。』
我用尽剩余的力量答道。其实书藏在主屋中上锁的柜子里,虽然不能说很安全……但总之,我当时只想要让大庭远离那本书而已。
大庭看来还想继续逼问,幸而这时传来车子接近的声音。他急忙在我耳边低声威胁:
『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如果走漏风声,我就一把火烧了妳的店。不要逞强了,快把那本书卖给我……改天我会再跟妳联络。』
我记得的事情就到这里。接着醒来时,人就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没有把事情告诉任何人,直接就把《晚年》移放到这间病房的保险箱里。因为医院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在,我觉得应该比我家的主屋还安全。这两个月对方都没有与我接触,当然我也没有跟对方联络……」
「等……等一下!」
静静聆听的我,中途打断篠川小姐的话。
「莫非这件事也没有跟警察说吗?」
「没有。」
这理所当然般的回应让我讶异万分。
「为什么呢?妳差点就被杀了耶……」
「因为不晓得大庭叶藏的真实身分到底是谁。」
她如此回答。
「就算警察开始搜查,也无法立刻抓到人,如果对方发觉我报了案,或许真的会烧了我家的店……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决心。失去店铺是我绝对不想发生的事。」
「可……可是如果放任那家伙不管的话……」
「嗯,所以只要他再次出现,我就准备报警,我一直在医院里思考如何抓住这个人。」
她突然抬起头来,眼镜底下的双眸蕴含着强烈的意志。那是和之前解决书的谜团时一样,睁得大大的黑色双眸。她把手伸了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说:
「为了引大庭叶藏出来,可以请您助我一臂之力吗?虽然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但是我已经没有其他人可以拜托了。」
白皙掌心传来的温暖让我如遭雷击一般无法动弹。没有其他人可以拜托的这句话,在我的耳里不断回荡着。像她这么内向的人,应该不曾如此对别人敞开心屝吧!更何况,是对着我。
「……知道了,我愿意帮忙。」
答案根本不用问……我点着头并紧紧回握住她的手。她那纤细的手指整个包进我的拳头里。
「谢谢你……那个,对不起……还把您牵连进来……」
「完全无所谓……不过,有一个条件……」
「……条件?」
她讶异地倾了倾脖子。
「太宰的《晚年》到底是在讲什么故事,可以详细说给我听吗?我之前从没读过。」
篠川小姐的神情立刻亮了起来,和拿书给她的时候一样——不,说不定是更加愉快的笑脸。
我也跟着露出笑容。
「当然没问题……等这件事告一段落之后,一定。」
想要说书中故事的人和想要听的人,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由书联系在一起。而在这间病房内谈了许多话之后,感觉这种奇妙关系也让彼此间的距离慢慢缩短了。至少她相信我,愿意信赖我,当然我也相信她。
「那么,该如何引诱他出来呢?」
我问道。大庭叶藏应该也考虑过自己会有被警察逮捕的风险,因此一定会尽量避免与我们直接接触。
「大庭叶藏无论如何都想得到这本书……那个,您知道我家的主屋之前遭小偷的事吗?」
「咦?……啊,听妳这么一说……」
我记得刚来工作时曾听篠川小姐的妹妹提过。但好像什么东西都没有被偷。
「虽然没有证据,但我认为这也是大庭的杰作……或许他想不透过交易而直接偷走吧?不过,那时我已经把《晚年》移到这里了。」
我觉得很有可能,大庭叶藏是个不择手段的人,闯入别人家里这种事应该做得出来。
「我想,他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晚年》的所在之处……所以就从这一点洒下诱饵引他出现吧!」
「诱饵?」
篠川小姐从旁边的书山中拉出另一个丝绸包裹打开,包裹内是一本用防潮纸包着的书——我惊讶地瞪大双眼。那是一本包着黄色书腰的《晚年》,与我膝上的那本一模一样。
「还有一本吗?」
同样是未裁切的状态,那不也是很珍贵的书吗?
「不是的。」
她摇了摇头道:
「这是在一九七〇年代,由HOLP出版社推出的复刻版……也就是所谓的仿制品。如果不看里面,很难分辨其中真伪。」
我凝视着复刻版的《晚年》,书的外观看起来和初版相同,不,复刻版的纸质稍微比较结实,封面的脏污也比较少——总觉得好像少了点岁月的痕迹。
「……即使不是真品,也有人想要吗?」
「想要体验初版时那种方式来阅读的书迷很多。这本复刻版做得很好,也再版了很多次……就连持有原书的我也买了很多本。」
原来如此啊。面对微倾着脖子的我,她继续说道:
「请把这本书标价成三百五十万圆,放在店里的玻璃橱窗里。我会在网页上公布《晚年》的极美初版珍品已经进货的消息……知道自己想要的书即将贩售出去,大庭叶藏一定会前来购买才对。至少会来店里确认状况吧!这时就请五浦先生您立刻报警。」
我稍微理解了整个计划。这本复刻版就如字面的意义,是用来引诱大庭的复制本诱饵。虽然使用真品更加可信,不过却有被夺走的危险。这个战术的确不差……但真能这么顺利吗?
「可是,我不知道大庭长什么样子啊。」
「如果有高个子的陌生客人表示想要买这本书,我想十之八九应该就是大庭。因为会花三百五十万圆买一本书的客人应该不多。」
「如果是常客说要买,那又该怎么办?」
「遇到那种情况就告诉对方,我们已经跟其他客人签订买卖契约了。因为那只是复刻版,也不能卖那种价钱。」
「如果大庭打电话来洽询呢?」
「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只要跟对方说:『是遵照店长指示拿到店面摆放,并不接受网购、邮购等通讯贩售。』这样的话,他一定会亲自来到店里。」
我暂停发问,抱起手臂思索。不是我要挑毛病,但这个陷阱中带有危险,我想尽可能把不安降到最低。
「那个,会不会等到篠川小姐妳出院之后,再来进行比较好?」
「……为什么呢?」
「因为不知道那家伙会做出什么不是吗?来到店里就算了,但对方也有可能会跑来医院加害篠川小姐妳啊。」
似乎有些出其不意,她的表情僵住不动了。
「篠川小姐妳也没办法逃吧!所以,稍微等到可以像以前一样行走之后……会不会比较好呢……?」
我的声音变得愈来愈小。握在手中的篠川小姐双手微微颤抖着,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再继续等下去也没有意义……因为就算等待,我的状况也不会有多大改变。」
她声音嘶哑地说道。
「咦?」
「我的伤并不只是骨折而已……还伤到了腰椎神经。医生说即使出院也会留下后遗症。要像以前一样行走,必须花很长的时间才行。说不定……有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正常行走了……」
病房里的空气整个凝结起来,像是快要发出声音一样。

外面的雷阵雨仍旧下着。
玻璃橱窗里正展示着太宰治的《晚年》——正确来说是《晚年》的复刻版,还附上了三百五十万圆·极美珍品·附签名」这样的立牌。
我站在橱窗前琢磨着篠川小姐的话。和大庭叶藏的事一样,她的脚伤同样令我震惊不已。
(有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正常行走了……)
不想让警察介入,打算自己找出大庭,或许就是因为想亲手做个了断吧!
篠川小姐的妹妹回主屋去了,店里只剩我一个人。她完全不知道大庭叶藏的事,但当然知道姐姐的伤势有多严重。
这么说来,当初我在店里问及姐姐的伤势时,她也是对我支吾其词。问到其他事情时明明都滔滔不绝啊。或许她也有她的考量吧!
篠川小姐曾经提过,她最烦恼的就是不知道是否要让妹妹知道大庭的事。
「不过,我妹妹的个性不擅长保守祕密……可能马上就会把事情说给别人听吧,而且最重要的是,当大庭出现时,她应该会无法沉着应对。」
也就是说我的嘴比较牢靠、能够沉着应对囉?令人紧绷的情绪持续着,网页上已经公布了《晚年》在这家店里的讯息,换言之,目前大庭随时都有可能出现。
突然间,拉门被喀啦喀啦地拉了开来,我反射性地绷紧神经。
「干嘛啦,表情那么可怕。」
我放松了肩膀。出现在店里的人是小菅奈绪,是以前曾经从背取屋志田那里偷了小山清《拾穗》的少女。把书还给志田赔罪后,好像就喜欢上看书的样子。偶尔会来我们店里露露脸。
她今天身上穿着短袖的罩衫和校裙。我第一次看她穿制服,她和篠川小姐的妹妹一样,就读我毕业的高中。
「原本要去朋友家准备文化祭,不过却突然下起雨来……可以让我躲一下雨吗?」
她以男孩子气的口吻说道,一边走进店里。我发现她短发发尾上的水珠正啪答啪答地滴落下来,急忙回到柜台内侧。如果要贩售的书被淋湿就伤脑筋了,所以我拿出从家里带来的汗巾,往站在玻璃橱窗前的少女丢了过去。
「用这条毛巾擦一下吧!」
「不好意思,谢谢啰!」
小菅奈绪带着阳光的笑脸接下毛巾,边擦拭头发边浏览着橱窗内部。
「喔!这就是传言中那本三百五十万圆的书吗!」
「是哪里的传言?」
我吓了一跳,开口询问。
「没有啦,是我心中的传书而已,昨晚我浏览了这里的网站……这本书的内容也可以从其他书上看到对吧?这么贵的书会有人想买吗?」
「……有人想要喔!」
至少有一个人想要,那就是连住在哪里都不知道,身分不明的跟踪狂。
「呼——嗯!」
这句话令她失去兴趣的样子,她转身背对玻璃橱窗。
「喔!这样啊。志田老师最近有来这里吗?」
「这星期倒是没看过他呢。」
「最近好像会过来的样子,说是有收购书的事想要来商量一下。」
自从偷书那件事之后,小菅奈绪和志田就持续着独特的交流。听说两人会互相借书,然后偶尔会在河边谈论心得。因为佩服志田拥有的书籍知识,所以小菅奈绪就称他为「老师」。志田虽然对突然出现的学生感到难为情,但也暗自窃喜。
「文化祭是什么时候?」
我问道。这么说来,好像暑假一结束就开始准备了。
「下下星期的星期五到星期天。如果方便可以来看啊……」
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带着忧郁的眼神看向窗外说道:
「……你还记得那个叫西野的家伙吗?」
我皱起脸来,当然不可能忘掉啊!
「嗯,那家伙怎么了吗?」
那个表面上和小菅奈绪要好,私底下却讨厌她的同班同学。她之所以偷志田的书就是为了送礼物给西野。我虽然曾和他说过一次话,不过,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印象。
「暑假结束后,那家伙说了很过分的话,甩了我的事也在全校传开了。那家伙甚至把我的手机号码和电子信箱都公布出来……上个月的事,你有跟我们学校的人说过吗?」
「怎么会,我没有跟任何人说喔!」
原本知道这件事的人就很少。除了两位当事者之外,就只有我、篠川小姐和志田而已。应该也没有人听到这件事才对。
「……啊!」
我回头望了一下通往主屋的门。这么说来,之前和前来店里的志田谈论小菅奈绪的事情时,篠川小姐的妹妹就在附近。虽然当时没有提到文库本被偷的事情,不过,好像有提到西野的名字。这时我想起了「我妹妹的个性不擅长保守祕密」这句话。真让人伤脑筋。
「不好意思……虽然不是故意说给则人听的……不过可能被人听到了。」
「啊,没关系,不用在意,我也没有特别想要隐瞒。」
她大大地摇了摇头说:
「虽然西野很受欢迎,不过私底下好像也对其他女同学说了很过分的话、做了很过分的事。我的事和他的所作所为一口气传开来,现在学校里的女生都不理他了……就连男生也不愿意接近他。那个人现在几乎都独来独往,似乎也离开热音社了……」
在学校原本有良好地位的人,却因为一点缘故就完全失势的情况,我也曾经见过。特别是与生性团结的女生为敌,那可是非常可怕的事。会落到这种下场也是他自作自受。
「和失意的西野在走廊擦肩而过时,我并没有幸灾乐祸的感觉……他因为我的事而变成这样,反倒令我有点过意不去。这种感觉,该怎么说呢?」
「……如果对方没说什么的话,就不需要特别在意吧!」
「嗯……说得也是。」
那种「感觉」是什么,我稍微可以了解。那就是对她而言,西野那个少年已经真的变得无关紧要了。和向志田道歉时说出口的逞强不同。
「……嗯?」
望着外面的小菅奈绪,突然瞇起了眼睛。我也跟着她的目光往外望去,不过,拉门外依旧是倾盆大雨。
「怎么了吗?」
「刚刚有人从路上看着我们,已经跑走了。」
我立刻走出柜台,穿过狭窄的通道将拉门拉开。不断滴落大颗雨珠的路上,所见之处没有任何人影,或许已经走过转角了吧!
「是什么样的人?」
我向身后的小菅奈绪问道。
「因为对方穿着雨衣又戴上雨帽……脸虽然看不清楚,不过大概是个男人。那家伙做了什么吗?」
「……没有!」
我轻轻地关起拉门,如果是普通的客人就没有逃走的必要。
或许是大庭叶藏现身了也说不定。
「我之后也继续等下去,但结果那家伙并没有再度现身。」
第二天,依旧是文现里亚古书堂。今天是个大晴天,到了下午也没什么客人光临,店里还是老样子,只有我一个人在。我正在柜台内讲电话。和昨天一样,《晚年》的复刻版依然展示在玻璃橱窗里。
「那个……没事吧?」
话筒的另一边传来篠川小姐耳语般的声音。她特意坐轮椅到走廊上打电话过来店里。
「关于什么事?」
「……不是把书……带回去了吗……店打烊之后。」
原来是这件事啊,我这才恍然大悟。昨晚打烊后,我把复刻版《晚年》带回位于大船的家里,保管在外婆放生意收入的保险箱里。如果大庭叶藏在旧书店打烊后偷溜进店里,那么利用复刻版来引诱他的计画就会泡汤。
「没事,什么事都没发生。」
虽然有点担心回家途中会被偷袭,不过完全没看到什么可疑男子。
「对不起……还把您牵连进这种事……」
「不用在意,我不是说过要帮忙吗?」
「那个……请不要太过勉强喔……要是五浦先生您有什么不测……我……」
我不由得用力握住话筒。「我……」的后续呢?虽然竖起耳朵,不过店内却响起了拉门被拉开的声音。
「啊,好像有客人来了……那我挂了。」
我还来不及阻止,电话就挂断了。虽然觉得有点意犹未尽,不过也没时间继续依依不舍了。或许大庭叶藏现身了,我握着话筒直接回头望去。
「你好!五浦先生!哎呀!在讲电话?那么不用在意我们,请继续,继续。我们没什么重要的事啦。」
高亢的声音直达脑门。出现在店里的人是穿着华丽连身洋装的娇小女子,与戴着太阳眼镜的中老年男子。两人挽着手臂进入店内。
「好久不见了,之前真是承蒙照顾了。」
男子——圾口昌志如此问候着。这两位是圾口昌志和他的妻子圾口忍。之前曾发生过丈夫打算卖掉维诺格拉多夫/库兹明的《逻辑学入门》,但妻子不愿卖掉而前来取回的插曲。他们是一对年龄和个性完全相反,感情却相当融洽的夫妇。
「欢迎光临,有什么事吗?」
我如此间道。圾口昌志先生和之前不同,并未系上领带,虽然穿着外套和打摺裤,不过仔细一看,好像并非上班族穿着的西装。
「前几天我把工作辞了,所以呢……」
「今天去领了申办的护照,因为我们当初没有去蜜月旅行……」
「……打算去欧洲旅行一个月。」
「出发前就想先来打声招呼!来这里之前也去医院拜访过店长小姐了。」
「这……这样啊……那还真是……」
两人轮流以不同的声音与语调向我说明,让我一时间有点混乱。这时坂口忍突然一副认真的模样向我说道:
「我们两人想趁现在一起多多见识一下世界……在小昌的视力变得更差之前。这是医生给的建议。」
「忍!」
圾口以清澈有力的声音打断她:
「尽量少叫我『小昌』,在旅行时也是。」
「啊,抱歉。」
忍呵呵笑着,然后捂住嘴巴。开口提醒的坂口似乎也不是全然不愿意。在旁观看的我反而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两人从刚才就一直挽着的手也没有放开的意思。
「真的要感谢你和篠川小姐。」
坂口在太阳眼镜底下的眼睛注视着我。那镜片色泽比以前见面时还要深。
「如果没遇见你们,我就不会说出祕密吧!」
「不,那件事……」
让人如此开门见山地道谢还真是不好意思。虽然他说「你们」,不过应该感谢的人并不是我,而是篠川小姐一个人才对。因为她仅从《逻辑学入门》这本书以及间接听到的对话,就完美地解开圾口背负的过去和现在的祕密——服刑与眼疾的事——我只是在一旁讶异不已罢了。
「那么,我们差不多该告辞了。」
交谈了一会儿后,坂口夫妇往玻璃拉门走去。当我注意到妻子体贴地走在前面时才恍然大悟,他们并非只是因为感情好才挽着手。而是因为坂口忍在前牵引着视力逐渐恶化的坂口昌志。
「……有空请务必再度光临。」
我朝着他们的背影道别。坂口夫妇对我点头回礼后,跨出玻璃拉门。正当我准备回到工作岗位时……
「咦,你在那里做什么?这样蹲着身体不要紧吧?」
玻璃拉门外响起圾口忍的声音,她停下脚步对某人开口问道。看来似乎还有别人在门外。
我急忙跑出店外——这时,穿着雨衣的男人背对我全速奔离。从他的步伐来看,应该相当年轻。因为没有戴起雨帽,所以可以看到发型。男人留着一头没有染烫的短发,整体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征。
「喂!等等!」
我出声喊道。但对方却没有停下脚步,马上就跑进转角后不见踪影。因为还开着店,所以没办法追上去,我再次面向坂口夫妇问道:
「请问有看到刚刚那个男人的脸吗?」
两人一瞬间彼此互望了一眼。
「……没有,他一直蹲在那个招牌旁边,还背对着我们。」
坂口昌志指了指旋转的招牌。
他到底在那里做什么呢?我稍微转动了一下招牌,上面沾满液体,还发出奇怪的臭味,似乎是挥发性的化学物——
(是汽油!)
我大惊失色,招牌被泼洒了汽油。仔细查看之后发现,在不锈钢底座附近有一件小东西掉落在旁。一定是逃走的男人丢掉的物品。
那是可抛式打火机。
「……我认为还是该把大庭叶藏的事情告诉警察比较好。包括至今为止的所有事情。」
我对着话筒说道。说话的对象和刚才一样,是篠川小姐。我寄了封简讯给她,请她尽快打电话过来。
「要是店被烧掉就为时已晚了啊!」
从坂口夫妇离开后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我的背脊不禁感到凉意,如果那两人没有恰巧过来的话,后果就不堪设想了,说不定现在这家店早已化成灰烬。
「嗯……就照您说的报警比较好呢……既然发生了这种事……」
篠川小姐咬着牙似地缓缓说道:
「只是……有一点令人感到介意。」
「是什么呢?」
「那真的是大庭叶藏的杰作吗?」
「咦?」
我对着电话发出疑问:
「这是怎么回事?」
「大庭应该会认为那本书就展示在店里。那又为何会做出纵火行为,让一心一意想得到的书陷于危险中呢?」
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或许是想先引发骚动,然后再趁乱偷书?」
「如果只是为了要引起骚动,还有很多方法可以不让目标的书本陷于危险中……例如,在店外发出巨大声响之类的。」
「但是,除了他之外,应该没有其他人会做这种事吧?」
我不了解篠川小姐执着的理由为何,她所说的只不过是一些枝微末节的小事。
「说得也是……虽然有点麻烦,那么可以请你帮忙联络一下警察吗?」
「好的,我知……」
正要回答时,我突然闻到了一股强烈的异臭,像是东西烧焦的味道。抬头一看,玻璃拉门外已经冒起一阵黑烟,模糊一片。
「糟了!」
我赶紧扔下话筒,抓起事先准备好的灭火器。一口气穿过通道,拉开拉门。「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立式招牌已经被橘色的火焰吞噬。明明只是稍微离开一瞬间而已啊,我满心怒意。燃烧的地方只有招牌而已,并没有延烧到建筑物,这种程度的燃烧,应该很快就可以灭掉。
我拉起灭火器的安全插销,将塑胶管指向火源、压紧握杆。白色粉末发出嘶嘶声响从塑胶管前方喷射出去,覆盖住飘窜起的黑烟。
也许是灭火器比较老旧,始终没办法把火熄灭。火都还没熄,粉末的气势就开始减弱,眼看火焰就要反扑起来——完蛋了!正当我萌生这样的想法时,火总算熄灭了,只剩下烟雾还残留在空中。
松了一口气的我环视四周。四周瀰漫着雾气,视线相当模糊。但我仍然发现在距离十步远的电线杆后面,站着一个穿着雨衣的男子。恐怕就是刚才看到的家伙。
「……是大庭吗?」
男子一听我开口问,立刻像要撞开电线杆般奔逃而去。毫无疑问,那个家伙一定就是犯人。让篠川小姐身受重伤,又企图对书店纵火的男人。绝不能错失这次的机会,我扔下灭火器从后面全速追上去。
原本以为立刻可以追上,因为我对自己的脚力相当有自信——但对方跑得更快,距离逐渐拉开。明明人就在眼前,但看来应该无法抓到他了。
「可恶……」
正当我咬牙痛骂时,前方岔路突然出现了两台脚踏车。一台是置物篮又大又破的城市单车,另三口是看起来颇快的越野公路车。骑车的是小平头男与模特儿气质的美形男奇妙二人组——也就是背取屋志田与笠井。逃走的男人差点撞上志田的脚踏车。
「呜哇,危险啊!」
志田大叫起来。那名男子为了避开这两人而停了下来。就在这瞬间赶到的我,紧紧抓住他的雨衣衣领。
「放开我!」
转过身来的男子想将我的手指扳开,不过,我好歹也拥有柔道段位。抓住对方的手腕之后,直接给他一个侧盾摔,将他的后背摔在柏油路上,接着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他一招袈裟固(注1),让他肩部以上完全无法动弹。
「老实点!大庭!」
我双手使力地向他如此大喊。在极近的距离俯视下,他的脸比想像中还要年轻许多。应该才十几岁吧,脸上还留有些许稚气。虽然是第一次见到——不,仔细一看,我好像曾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大庭是谁啊!喂,你太重了啦,蠢蛋!」
少年痛苦地呻吟着。我不由得瞪大双眼,因为他的头发染回了黑色,所以我迟了一会儿才发现——我现在制住的人是小菅奈绪的同班同学——那个叫西野的少年。
在那之后,后续的处理进行得很顺遂。
迅速赶到现场的员警带走了西野,并在书店前进行现场采证。除了招牌上留下一大片烧焦的痕迹,以及被灭火器粉末弄脏的道路外,店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损失。
连问都不用问西野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因为在警察抵达现场之前,他就对我们叽哩呱啦地说个不停。如果把他对我的设骂与恶劣行径都省略掉的话,几乎可以归纳成一句话。
「……总之,就是挟怨报复而已啊。」
注1:柔道招式,以双手绕住对方脖子使其无法勤弹的招式。
在警察撤离之后,笠井错愕地说道。我与志田、笠井三人围在文现里亚古书堂的柜台旁。他们两人刚好为了商量卖书的事而前来我们店里,所以也一直陪我等到警察撤离——不仅如此,他们还在我向警察说明情况时,顺便帮我顾店。
「似乎只是这样呢。」
我也跟着叹了口气。
西野的说词如下——他会在学校遭到其他学生孤立,是因为有人调查了自己的隐私,还私底下散布出去。最可疑的人当然是小菅奈绪,不过,一定还有其他「犯人」。
他一直跟踪小菅奈绪到这家店——这还真是小题大作。昨天小菅奈绪看到的可疑人影,就是正在偷窥店里的西野。
西野看到我与她十分熟稔地交谈着,发现我就是暑假里跟他搭话的男人,于是「恍然大悟」下:心想知道自己泄露小菅奈绪个人隐私的人,除了自己,就剩下这个男人了。所以,他便认定我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并说没有打算要把整间店烧掉,只是想让我尝点苦头而已。
「一开始见到时都没有发现吗?你们之前不是曾见过面?」
志田向我问道。
「之前向他问话时,他是金发啊!」
改变发色似乎只有在暑假期间而已。因为校规禁止脱色染发,所以他在九月前又把头发重新染黑了吧。
「总之,可以在这里逮到他实在是万幸。否则放任不管的话,事情一定会变得不可收拾。」
志田语带轻蔑地说着。他从刚才开始心情就不好,因为西野那家伙也说了对这家店纵火之后的预定计划。他好像也打算对小菅奈绪家做同样的事,到时就不见得能像我一样顺利灭火了。
「总之事情到此告一段落,因为已经抓到人了。」
笠井笑着安抚,志田也点头说道:
「……算了,说得也是!」
我也跟着陪笑,但对这家店来说,事情还没全部解决,关于大庭叶藏的事等于又回到了原点。这两天大庭叶藏完全没有动静,来店里的人都只有志田他们这些熟客而已。
我已经事先传简讯给篠川小姐说明西野纵火的事。因为状况有变,虽然向警察隐瞒了大庭的事情,不过还是打算晚一点到医院和她商量今后的对策。
「喔!这不是《晚年》的初版吗?竟然有进这样的珍品。」
站在玻璃橱窗前的志田发出感叹的声音。
「不是的……这本书是店里原本就有的收藏……」
我语带模糊地说道。对书籍不熟的笠井还另当别论,但我不想让眼光锐利的志田看得太过仔细。
「男爵你也来看一下,初版的未裁切书可是百年难得一见喔!」
「咦?那么稀有吗?」
笠井也朝玻璃橱窗靠了过去。
「你开什么玩笑啊?这是理所当然的啊……咦?喂!这不是复刻版吗?」
尖锐的声音在店内响起。我咂了一下舌头,被拆穿了吗?真的没办法骗过志田的眼睛。
「啊——果然被你看出来了?」
「这还用说吗!纸太新了!为什么会卖这种东西?应该不是真的想用这种价格来卖这本复刻版吧!」
「怎么可能……那是……为了安全才没有展示真品。所以才拿这本书来代替展示而已……」
我语无伦次、支支吾吾地解释着。不过,志田却明显地露出不能接受的表情说:
「这家店做的事还真古怪……如果有见过的人看到的话,一定立刻就会被拆穿不是吗?至少要把封面弄脏才行嘛!」
「我倒是觉得满像真的。」
笠井在玻璃橱窗前抆着腰,歪着头说道:
「真品放在哪里呢?」
「由住院的篠川小姐保管着。」
「放在病房啊,真是太不谨慎了。」
志田的脸皱得愈来愈厉害。
「病房里面有保险箱喔!」
「……我跟你说……」
志田的身体往柜台靠了过来。我的眼睛不由得回避了他的目光。
「故意展示复刻版的旧书店可是非常不寻常喔。我不认为那位店长小姐会故意欺骗客人……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呢?」
「并……并没有……」
不理会我的回应,志田继续说道:
「如果能力所及,我会尽量帮忙喔!因为一直都很受你们照顾啊!」
「我也会帮忙,虽然对书籍的事不是很懂。」
笠井也开朗地表示。
我稍微陷入沉思。把所有一切告诉两人,请他们帮忙也不错啊。不,还是先跟篠川小姐商量一下?她应该不希望把连我以外的第三者也牵扯进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她私人的事件。
「……请让我考虑一下。」
我向两人回答。这时候,传来细微的手机震动声。
「啊,对不起,好像是客人的电话。」
是笠井的手机响了。他钻出拉门走到店外,开始讲起手机。他正口齿清晰地说明游戏机的收购价格。似乎有客人想要卖游戏机。
我和志田盯着笠井的背。他的身高和我差不多,比拉门的门楣还高,从我站的地方只能看到他耳朵以下的地方。
「……男爵这家伙今天有点古怪。」
志田突然如此说道。
「是吗?」
「因为他假装像是不知道《晚年》的初版,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他不是对书籍不熟,不知道也很理所当然吧?之前他也这么对我说过喔。」
他之前曾提过,因为对书不熟,所以买卖的商品以游戏和CD为主。
「你啊,那是谦虚啦,谦虚!听他的名字不就知道了?他可是男爵喔!」
不,我完全不懂。男爵不是志田从外表替他取的外号吗?当我还一头雾水时,志田受不了似地叹了一口气:
「在这个业界只要是喜欢书的人,提到背取屋和笠井,应该都会察觉才对……不过算了,你就算不知道也不能怪你。」
「这是怎么回事?」
「笠井怎么可能是本名?只是耍帅地自称而已啊!」
我的背脊突然窜起一股冷颤。
「你应该有看过那家伙的名片吧!笠井菊哉,那是梶山季之写的《背取男爵数奇谭》的主角名字,内容就如同书名,是一本以背取屋为主角的小说。所以我才叫他男爵啊!」
原来有这样的由来啊,我想都没想过。不,比起这点更让我在意的地方,就是以小说中的主角名自称——最近才刚听过这样的人。
大庭叶藏——收录在《晚年》的短篇故事里面的主角名。
我急忙将思绪抛到脑外,不,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志田大叔你和笠井先生认识很久了吧!」
「没有,也没有很久啊!」
志田很干脆地摇摇头说:
「我不是跟你说过,夏天来到这里之后才认识他的吗?应该还不到两个月吧!」
两个月的话,刚好是篠川小姐受伤的时候。突然间,我由笠井的背影联想到另外一个陌生人。虽然不想无的放矢,不过笠井的身高比常人高很多。
篠川小姐也说,大庭叶藏的身高很高。
「……他住在这附近吧?」
我的目光没有从笠井身上移开,开口问道。
「是没错……不过,好像有点复杂。他原本是出生于长谷的富贵人家,祖先们好像也葬在那里。但是后来欠了不少债,金额愈滚愈大,在他父母那一代时就把房子卖掉搬离銾仓。有一阵子好像住在东京,不过因为工作关系,才又搬回缣仓。」
长谷这个地名听来耳熟,那就是篠川小姐展示《晚年》的文学馆所在地。如果历代祖先都葬在那里的话,就有可能前来扫墓。之后顺道游览附近的观光胜地也就不足为奇了。
从篠川小姐口中听到大庭叶藏的事情那时开始,我就觉得有点疑惑。就是为什么这两个月大庭都没有和篠川小姐联络——他虽然恐吓篠川小姐交出《晚年》,但是,不可能毫无行动便将书得手。那么,他暗中在筹划些什么呢?
或许他正在进行一些必要的准备?首先和认识篠川小姐的志田混熟,摸清楚这家店的动向,接着再与我这个店员接触。这一切都是为了套出《晚年》所在位置的步骤。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我的想像而已,没有任何证据,我也没有任何盘问人的技巧。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试探。
走出柜台后,我谨慎地走近笠井。这时他刚好向对方道完谢,结束通话。面对着将手机放进口袋的笠井,我假装若无其事地向他搭话。刚结束通话的瞬间,入都会稍微放松一下。
「啊,大庭,现在方便吗?」
我如此叫着,笠井微倾着脖子疑惑地回过头来。很可惜他并非粗心大意的人,没有反射性地回答「是的」,而是带着自然的笑容指着自己说:
「我叫笠井啊!」
他以开朗的声音回答着。我浑身僵硬,果然是这家伙没错,我心中的怀疑已经变成确信。我缓缓地摇摇头道:
「你不是笠井,而是大庭叶藏。虽然那也不是你的本名。」
「你在说什么啊?我一头雾水。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应该已经发现我在试探他了,不过,还是打算彻底主张自己并非大庭——可惜,这样装糊涂是行不通的。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是在叫你呢?」
我指向道路。刚刚正好有一个看似要去购物的主妇通过店门口,听到人呼叫陌生的名字时,通常会认为对方是在叫附近的人才对。若非曾听过这个名字,否则不会立刻做出反应。
沉默持续着。眼前的男人轻轻瞇起了眼睛。
「……真令人意外呢,不只是那个女人,你也是个名侦探嘛。」
带着嘲讽的语气,笠井菊哉——大庭叶藏如此说道,我只是默默地瞪着对方。就是这个男人让她受了重伤。我告诉自己,他是一个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的男人。当我全神贯注地摆出阵势以便随时都能制住他时……
「没办法了!」
大庭低语一声就冲了出去。骑上停在店旁的脚踏车后,他立刻以飞快的速度逃逸。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巨大的背影消逝在傍晚的暮色中。虽然那迅雷不及掩耳的逃脱速度令我一瞬间茫然失措,但全身的汗毛也随即直竖了起来。
「拜托帮我看一下店!」
我对着瞪大双眼的志田大叫一声,带着手机骑上停在店门口的速克达追了上去。既然真面目被识破,那么不用说也知道接下来他会做什么。就是不择手段地把《晚年》抢到手。
刚才他询问时,我没有留意就随口回答了。
真的初版《晚年》由住院的篠川小姐保管着。
大庭前往的方向是医院。刻不容缓,必须尽早告诉篠川小姐危险已迫在眉睫才行。我按着手机按键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简讯寄出后立刻便前往医院。
在骑着速克达前往医院的途中,口袋里的手机传来一阵阵震动。我尽可能在不减速的情况下拿出手机,低头瞄了一眼手机画面,是篠川小姐回覆的简讯。简讯上写着极短的内容:
【往屋顶逃。制造破绽。麻烦了!】
阖起手机后,我开始思考简讯的内容,因为在病房很危险,所以要逃到屋顶的意思吧!这点我可以了解,但「制造破绽」指的是什么呢?
我挑了最短的捷径,大概五分钟左右就抵达了大船综合医院。将速克达停在正门时,我看到了二口眼熟的脚踏车横倒在花圃附近。
我瞬间停下了脚步,那是大庭的脚踏车。虽然已经猛催油门了,但似乎还是无法赶在他的前面。那个男人已经在医院里了吧!
正当我朝自动门冲过去时,眼前似乎落下了一条布制品。那是一条紫色的绸巾,我正打算挥开时,却发现这条绸巾有点眼熟。那是包裹《晚年》的那条绸巾。
我抬头看向大楼上方,病房大楼里的每个窗户都紧闭着。这条绸巾肯定是从屋顶掉下来的,虽然不知道是故意丢下,还是偶然落下,但可以知道的是,篠川小姐现在人应该在屋顶上,希望她没有被大庭找到。
我带着祈祷的心情穿过玄关,跑向电梯。门诊的挂号时间已经结束,没有点灯的大厅上几乎空无一人。两部电梯也都跑到其他楼层了。
我咂了下嘴跑上楼梯,自己的脚步声听来异常响亮。心中对刚才在店门口让大庭成功脱逃的事深深懊悔,应该更早一步发现的啊!——我通过几层楼梯的转角平台,粗鲁地打开位于尽头的大门。
眼前是一整面由白色护栏围住的水泥地空间。此时夜幕低垂,似乎没有人会特意前来此处,阴暗的屋顶上只有两个人影。
看着回过头来的两人,我的手脚不由得僵硬。一个是坐在轮椅上的篠川小姐,胸前紧紧抱着《晚年》。在她面前几步之遥的人是高跳的卷发美青年——大庭叶藏。他找到篠川小姐了。
「大庭!」
正打算冲入两人之间的我,霎时间呆若木鸡而停下了脚步。大庭的手上拿着一把大剪刀,就是以前曾说过会一直随身携带的那把剪刀。锐利的尖端正朝向篠川小姐姣好的脸庞。她脸色苍白地以眼神向我示意——似乎是叫我不要轻举妄动。
「没错,他还是不要动比较好。」
大庭以清晰的声音喊道:
「我虽然不会伤害书,但对人却毫不留情喔。」
与做作却亲切的「笠井」有着相同的语调,我脑中混乱不已。看着眼前说话的人,实在让我不敢置信,真的就是这个男人将篠川小姐推下石阶吗?
「……就算把书抢走,也无法逃离这里吧!」
我尽量以不刺激他的口吻,平静地说服他。
「我可不这么认为。」
大庭轻哼了一声笑道:
「你们连我的本名都不知道,只要离开这里,就算警察想逮捕我也很困难。之后,只要换张脸,换个地方重头来过就行了,暂时到国外避避风头也行。」
他滔滔不绝说出的计画,规模大得令人震惊。但如果从他推落篠川小姐、移居镰仓、使用僻名来接近书店等种种事情看来,会想出这样的计画也不足为奇。
「……为了区区一本书,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我不假思索地说。这时,大庭的脸上突然浮现出轻蔑之色。有如看着厨余般,他嘲讽地瞥了我一眼。
「像你这种人怎么会懂?就算这本书就在眼前。」
大庭手上的剪刀尖端,朝向篠川小姐抱着的《晚年》指去。
「发行量极少的书,历经人们之手还能保存得这么完美,可以说是一种奇迹。完全不知道这点的人才更令人惊讶。除了书的内容之外,这本书所历经的命运也有故事……我想要连同这段故事一起占为己有。」
我隐约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大庭的这段话与篠川小姐说过的话很像。但,只是有这种感觉而已。
「就算是从别人手中硬抢过来也无所谓吗?」
「有什么关系,这本书上不是有写吗?『秉持自信而活吧 生命万物 无一不是戴罪之子』……这句话就是在祝福我这种人。我只要有书,其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不管是家人、朋友还是财产,甚至连姓名都可以不要,这就是我真正的想法。不管要做出多大的牺牲,不管要花多少年,我都一定要得到这本书!」
大庭红着眼大喊。我的背脊震了一下,原以为只要抓到这个男子一切就可以解决,但显然他不是那么好对付。即使遭到逮捕被判有罪,离开监狱后他依然还会想尽办法来夺取《晚年》吧!或许他会缠着篠川小姐一辈子。
「这个女人和我很像,和我有着相同的味道……只要被书包围着就能感到幸福。」
「别把她跟你混为一谈,你们根本完全不同。」
虽然我如此反驳,但脑中却闪过病房中堆满旧书的情景。篠川小姐喜欢书这点无庸置疑,但她和这个男人却有决定性的不同。那就是她不会伤害别人、欺骗他人,这点我非常清楚。
「差不多也该结束话题了吧!你可不可以也替我劝劝她,叫她快点把书交出来。」
我突然发现一件事。大庭之所以没有强行夺取篠川小姐手中的《晚年》,是因为他害怕把书弄破或弄脏。正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篠川小姐也紧紧抱住那本贵重的书。
「……我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时间呢!」
大庭慢慢地将剪刀尖端朝她的脸接近。虽然动作非常谨慎,但是若篠川小姐不把书交出来,他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这么一来,别说什么保护自己了,如今连走路都有问题的她处境相当危险。
我下定决心要趁隙飞扑过去。第一要务是保护篠川小姐,其次才是《晚年》。虽然还有点距离,但只要能抓住身体的某个部位,就算遭到挣扎我也有自信能制服对方。我以滑步方式缓缓接近大庭,并稍微降低重心。
「我和你不一样,大庭叶藏先生。」
就在此时,一直保持沉默的篠川小姐突然慢慢开口说道。我不由得停下动作。她以蕴含强烈意志的眼神看向大庭,似乎完全无视剪刀的尖端一样。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大庭也为之一愣。
「我一直在想……比起旧书,我还有更重要的事物。所以应该让一切都划下旬点吧。」
她利用还能行动的左脚踢了一下地面。轮椅迅速地往后退去,在撞到距离一公尺左右的护栏后停了下来。大庭与她的距离片刻间稍微拉远,正当大庭想要再度拉近距离时……
「不要过来!」
篠川小姐像盾牌一样举起《晚年》。纸的质感与放在店里的复刻版不同,这一本看起来比较老旧。在逐渐被黑夜笼罩的屋顶上,篠川小姐翻开了封面的衬页,以空洞的眼神望着太宰的亲笔文——「秉持自信而活吧 生命万物 无一不是戴罪之子」。
「太宰大概是想要鼓励某人才赠送了这本书。在祖父获得之前,这本书到底有怎样的经历我并不清楚。但是,我却因这本书而受了重伤。你大概也会被警察逮捕吧……经过七十年的光阴,这本书已经和太宰活着的时候不同,变成一本无法让任何人获得幸福的书。」
她把手伸进睡衣的胸前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
「这本书是一切的罪魁祸首,所以……」
黑暗中响起的凛然声音,稍微有点颤抖。从指缝中看见她拿出来的东西,让我不由惊叫出声。那是可抛式的打火机。
「就让一切全部结束吧!」
「住……住手!」
就在大庭吶喊阻止时,打火机也同时点燃。火势转瞬间从包覆着封面的防潮纸蔓延开来,她毫不犹豫地将《晚年》往护栏外丢去。
宛如自己遭火纹身一样,大庭发出尖锐的哀号,企图越过护栏,追上以抛物线被抛出的《晚年》。我急忙也追了上去,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正朝空扑去的大庭腰带。
「笨蛋!你在干什么!」
这家医院有六层楼高,跳下去可是会没命的。就算如此,大庭依然大吼大叫地拚命挣扎。《晚年》掉到了门口上方突出的混凝土屋檐上,持续燃烧着,已经不复书的原状。
趁着大庭的力道稍有松懈之际,我以里投(注2)的技巧将对方摔到水泥地上,接着扣住他的关节,并将身体压了上去。虽然他的体格和我差不多,不过我还是顺利压制住他。大庭似乎没有学过武术。
楼梯传来一阵喧嚷与脚步声,一定是发现到这里的吵闹吧!应该马上就会有人过来。大庭在我的压制下还企图挣扎,闷闷的呻吟声听起来像在哭泣一般。
我呼了一口气回头看向篠川小姐。她浑身乏力般地瘫坐在轮椅上——这时我忽然想起了她寄来的简讯内容。「制造破绽」这句话,一定就是指刚才的事吧!打从知道大庭要来医院时,她就打算要把《晚年》烧毁吧!
「……真的没关系吗?」
我不由得如此问道。到现在我还无法相信,她这个爱书狂竟然会这么做。篠川小姐沉思了一会儿后,断然说道:
注2:柔道的技巧之一,抱住对方将对方身体往左后方投掷。
「是的……非得这么做才行。」
价值数百万的书就这样化成黑色灰烬,在空中四散而去。她以沉稳的眼神注视着。那平静的模样令我感到惊讶,感觉像是不曾失去任何东西。
大庭已经无法再威胁她了,事件就此落幕。
「……咦?」
篠川小姐伸手捡起一件物品,那是男用的皮制卡片夹,因为不是我的东西,所以一定是大庭掉的。对摺的卡片夹里面掉出了数张卡片,她抽出其中一张,一看之后脸色大变。
「五浦先生……这个……」
她以嘶哑的声音说着,将那张卡片拿给我看。在昏暗的夜色中,我尽可能把脸靠近过去。那是一张驾照,照片上的人是大庭,不过,名字却不同,
「田中敏雄」
这才是他的本名吧!既不是笠井菊哉,也非大庭叶藏。怎么说,还真是满不起眼的名字,会使用假名或许也是这个缘故吧—
「咦?」
我一阵错愕,一个月前我曾见过类似的名字。我低头俯视自己压制住的男子。身材和我一样高大,这么说来,篠川小姐曾说过我和大庭叶藏的声音很像。
志田好像曾提过,他出生于镰仓的长谷,历代祖先也葬在这一带。如果事实真是如此,那么这个男人的祖父自然也曾住在镰仓才对。
「……莫非……你的爷爷是田中嘉雄?」
我低声问道。田中嘉雄,或许是外婆的情人——而且,也可能是与我血脉相连的人。田中敏雄扭曲着嘴唇看着我说:
「我的爷爷就是田中嘉雄……这关你什么事吗?」
「我们田中家从明治时代起,代代经营贸易公司,在爷爷继承家业时,生意据说还相当兴隆。但最后就只剩下我存活下来……现在又落得这副下场。」
田中敏雄带着自嘲般的说法笑道。他的胡子已经长长了,看起来有如狂野的型男。让我不禁觉得人长得帅就是有这种好处。
「我的名字是爷爷取的,很差劲的名字对吧?只是把自己的名字稍微改了一下而已。」
我们隔着透明的分隔板面对面。在田中遭到逮捕后的第五天,我到拘留所与他会面。
根据刑警表示,口供问得相当顺利。不管是推落篠川小姐的事,还是闯进篠川小姐家主屋的事,他都坦率地认罪了。田中因伤害、窃盗未遂、恐吓等多项罪名遭到起诉,所以应该无法避免实际入监服刑。
不仅如此,在深入调查田中敏雄的过去后,发现过去惹出的问题也多不胜数——他以前曾经在旧书店工作,但却把店里的商品据为已有当成自己的收藏。被书店解僱后,他在网路上从事旧书的买卖生意,不过也引发了诈欺的争议纠纷,似乎还犯下过许多起漏网的罪行。
「你爷爷……那个,已经去世了吗?」
稍微迟疑了一下之后,我开口问道。因为当初开始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也是认为或许可以打听到田中嘉雄的消息。
「……你一直问我爷爷的事呢。」
「没有啦,其实,你爷爷好像跟我的外公外婆感情很好,还曾经来我家玩的样子……所以经常听到你爷爷的名字。」
「什么嘛,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田中一点也没有起疑,点头说道:
「我爷爷在十五年前就去世了,就在卖掉镰仓的房子,举家迁往东京不久之后。」
「……这样啊。」
如此一来,就没有人知道我外婆和田中嘉雄的关系了吧。虽然无法得知详细内情令我感到遗憾,不过,外婆的祕密也因此得以石沉大海,这也让我感到安心。
「你爷爷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是个身材相当高的人,看照片的话我和爷爷长得很像。听说他是个喜欢照顾人的老好人,交友也相当广阔。似乎和电影演员、导演也有来往,常一起吃饭、喝酒的样子……那个,大船以前不是有一座拍摄片厂吗?」
我掩饰着表情点头示意。感觉好像知道了田中嘉雄与外婆认识的机缘。
「但是,因为公司经营不善,没钱之后大家就各奔东西了。在我出生时,除了房子以外就已经没有任何财产了。为了多少赚回一些财产,我的父母拼命地工作,我则是由爷爷抚养长大……几乎都是过着两人相依为命的生活。
爷爷很热心地照顾我,从小就一直说旧书中的故事给我听。因为他年轻时是旧书收藏家。关于旧书的知识几乎都是爷爷教我的……不过,那时候家里已经连一本旧书都不剩,全都拿去典当变卖了。
那时我虽然非常喜欢旧书,但都只是听爷爷说而已,完全没书可看。是一个想看书却无法如愿的小孩……」
听着听着,一阵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的生平有些地方竟与我如此相似。让我不由得感到一股莫名的亲切感。
「告诉你一件事……一件我不曾跟任何人讲过的事。」
田中像是兴致勃勃地挺起身子,双手撑在透明的隔板上。监视的员警虽然皱起眉头,不过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
「那本《晚年》,很有可能原本是我爷爷的收藏品。」
「咦?」
我双眼圆睁。那反应似乎让他感到很满意,他继续说道:
「我爷爷经常感叹……因为缺钱所以把未裁切的《晚年》签名书卖掉,不过却被低价买走了。相当不甘愿的样子!」
感觉好像稍微能了解田中对《晚年》如此执着的原因了。他把那本书当成是爷爷的遗物了吧!旧书除了书中的故事之外,那本书本身也拥有故事——这时我深深地体会到篠川小姐曾说过的这句话。
虽然,那本书已经荡然无存了。
(……嗯?)
我的心里突然隐约掠过一股异样感。五天前在医院屋顶上时也曾有过相同的感觉。
「话说回来,那女的如何了?还是老样子在医院里悠哉地看书吗?」
这时,田中突然不屑地说道。看来他好像还怨恨着把《晚年》烧掉的篠川小姐。我下意识地回瞪过去。
「……还在医院啊,造成这个原因的人就是你!」
这个男人没资格对篠川小姐说三道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无话可说了,田中咂着舌,把脸镳到旁边说道:
「如果不那么做,她绝对不会交出那本书……我会这么认为,是因为那女的一看就是我的同类。只不过我搞错了,那女的并不喜欢书,喜欢旧书的人绝对不会那么做。」
「为什么你可以说得这么武断?」
不管是谁都可以看出,篠川小姐是非常喜欢书的人。我也知道这样的人,因为在我的家人之中也存在着「书虫」。
可是,田中敏雄并不打算否定自己的说诃。
「没错,我可以斩钉截铁地这么说。就我所知,收藏家是绝对不会烧书的,就算不择手段也要把书留在自己的身边才对。」
又这么说了,我虽然想要反驳,但又哑口无言。
(就算不择手段也要把书留在自己的身边。)
脑中那几股悬而未决的异样戚,好像突然相互连在一起。
五天前的那时——不,应该说更早之前我就觉得有些奇怪。在店里等「大庭叶藏」上钩时也是,在那之前被告知《晚年》的事情时也是。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踢开椅子站了起来。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已经没有其他任何可能了。
「你怎么了?脸色很差喔!」
田中诧异地盯着我的脸,我则缓缓摇头。这是绝对不能让田中知道的事。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差点就脱口说出再来看你这句话,不过最后并没有说出口。只要没有坦白彼此血脉相连的事,我跟这个男人就已经无话可说了。之后也没有见面的必要才对,我向员警打了声招呼,打算离开会客室时……
「上个月见面时,我就觉得了。」
田中在我背后出声说道:
「之前,我们是不是曾经在哪里见过?跟你说话时,很容易会不由自主地一直说下去……总觉得我们好像有过一段交情。」
一瞬间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确有段交情,但是并非我们,而是祖父母那个世代。
「没有啊,我们是素昧平生的两个人。」
敲了一下病房的房门,但没人回应,我便直接打开门进入房间。
篠川粟子正闭着眼睛,躺在可调式病床的床垫上,膝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和我初次来到这间病房时的情景非常相似。
略带秋意的柔和阳光洒满屋内,她那滑顺的脸颊和手上的汗毛散发着白色的光辉。心想着她果然是个美人的同时,我将椅子拉近坐下。
椅脚摩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我因为脑袋中想的事情太多,不觉有些疲惫,已经无暇保持安静。她慢慢地张开眼镜底下的细致眼睑。
篠川小姐发现到坐在旁边的我,似乎感到难为情,又急忙低下头来,假装调整眼镜来掩饰通红的脸颊。
「那……那个,对不起……因为……我没有听说,您……您今天会过来……」
「对不起,我是临时顺路过来的。」
她有点心神不定,眼神四处游移。不过,我觉得和一个月前相比,这样已经好很多了,她想讲什么也更容易了解。此时,正是她不知所措,感到害羞的表现。
想到接下来不得不说的事,我的心情沉重了起来。
「我今天和田中敏雄见了面!」
她的黑色眼眸一动,稍稍瞧向了我。这时一连串的事情突然涌进我的脑海……
「……是吗。」
她如此简短地回答。因为她没有问我到底谈了些什么,所以我只好继续说道:
「他说篠川小姐喜欢书是骗人的。」
「……为什么呢?」
「因为妳把《晚年》烧掉了。」
「……关于这件事,五浦先生您有说些什么吗?」
「我问他为什么可以说得这么武断。」
「……那……那句话是在说什么事情呢?」
「当然是在说篠川小姐妳不喜欢书的事情,其他还会有什么事吗?」
「……」
她沉默了。我的神情和僵硬的语调已经道出来这里的原因了吧!她似乎也感觉到了,不过,还不打算向我坦白的样子。
「篠川小姐妳喜欢书对吧?」
「……我觉得是。」
那回答,像是已经把真相全都说出口了一般。
我指向放在架子下层的保险箱。
「可以再让我看一次那个保险箱里面吗?」
她默默地解开睡衣的钮扣,把手伸进胸口。不常晒太阳的她,肌肤看起来相当苍白,从胸口拿出的是一把小小的钥匙。我收下钥匙,打开保险箱。
保险箱里放着一个紫色绸巾的包裹。很遗憾地,一切都和我的猜测一样。
我坐回椅子,打开膝上的包裹,绸巾里出现了一本书,发黄的白色封面上,印着手写字的书名。未曾裁切的书页仍封在一起,当然书腰也在。
谨慎地打开封面后,衬页上以细毛笔写着字。全部都和以前看到的一模一样——「秉持自信而活吧 生命万物 无一不是戴罪之子」。
在我膝上的这本书,是应该已经烧毁的初版《晚年》。
「这一本是真的《晚年》对吧!」
我如此说道。这句话并非质问,只是单纯的确认。
「那时烧掉的书也是复制的假书。」

「……您为什么会知道?」
篠川小姐低声问道。
「一开始我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
正打算开始说明的我发出苦笑。这样的前言并不适合我。一直以来都是她在诉说真相,而我只是聆听的角色——虽然立场颠倒,不过也只能继续说下去了。因为,这次的解谜者是我。
「为什么不报警处理?即使不报警,为何也不求助他人呢……就算有各种理由,但只凭我和篠川小姐两人独自去找出『大庭叶藏』还是太奇怪了。」
「……」
「不过,最关键的还是在五天前。之后我想了一下……当我寄出有危险的简讯时,为什么妳没有向医院的人求救。」
而且还特地逃到人迹罕见的屋顶上。明明只要逃到其他有人的地方,就可以不用受到那男人的威胁了。
「我觉得这一切可能都是妳精心策划的。选在没人的地方和『大庭叶藏』对峙……必须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妳要让他亲眼看到《晚年》被烧掉。为了不让异常执着的他再度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猎物消失,我有说错吗?」
我把话说到这里,等待她的回应,不过,只有凝重的沉默笼罩着病房。没有任何辩解的她令我感到异常火大。
「不过,无缘无故引他过来然后烧书,只会令人觉得不自然而已。所以,妳就设计了让他找到《晚年》的下落,再前来医院夺取的戏码……
志田大叔说过,『笠井菊哉』并非本名的这件事,『在这个业界,只要是喜欢书的人应该都会察觉才对』,所以妳应该早就知道了吧?当然,也早已推测出『大庭叶藏』和『笠井菊哉』就是同一个人。因此,妳就将计就计利用了他进出我们店里的事……」
话题应该已经切进核心了,但是她仍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沉默地低垂着头。她无动于衷的态度令我愈发怒不可遏。
「妳本来就持有好几本《晚年》的复刻版。告诉我复刻版的事情时,妳自己也说过曾买了『好几本』……所以妳准备了两种,一种是用来展示在店里的,另一种则是用来烧毁的,对吧?
展示在店里的那本,只是粗糙地随便伪装而已。如果连我和妳妹妹都能分辨……一定也会被『笠井』看穿,然后藉此让他向我打听真品,这就是妳的目的。相信他的我,很自然就把真品的下落告诉了他。
另一方面,妳却很用心地伪装要烧毁的那本书。把纸张加工成老旧的质戚,在衬页上模仿太宰的笔迹,写上一模一样的字句和签名……手边就有真品,只要道具齐全,要仿造成乍看之下没有破绽的相似物,并非难事。
那天傍晚,我们明明都没能看仔细,就完全断定那是真品……那是因为之前妳已经先让我们看过了粗糙的仿制品,所以我们才会很自然地断定那本用心仿造的复刻版就是真品。妳就是想要这样的心理效果对吧?我和田中敏雄完全被妳骗得团团转。」
一口气把话说完后,我才喘了一口气。我的推理应该没错,在这里的这本真《晚年》就是最佳的铁证。
原本在床上不动如山的她,突然间深深地低下头来。口中发出细若蚊鸣的声音说道:
「……欺骗了您,我很抱……抱歉……」
我转过头去。遭人如此欺骗、利用,当然令我相当生气。不过,我生气的理由另有其他,那才是最令我感到生气的原因。
「为什么妳要自己一个人扛下所有的事?」
我开口说道。
「如果打从一开始就告诉我,目的是要保护真《晚年》,也跟我说『笠井』很可疑的话,不就可以不用冒这么大的险了吗?」
五天前,如果稍有不慎,篠川小姐或许就会被那男人杀害。如果事先让我知情,应该就可以更安全地引诱「笠井」前来医院,烧书给他看才对。明明如此谨慎地设下圈套,为何还要故意选择那么危险的方法。这点就是最令我感到生气的地方。
病房里鸦雀无声。我将双手放在膝上等待回应——不久,篠川小姐终于轻敢双唇。
「我原本以为,五浦先生您……可能不会帮我……」
那细微的声音如此说道。
「为什么?我不可能不帮妳啊!」
这一个月,我们应该搭配得天衣无缝才对。喜欢说书中故事的她和喜欢聆听的我,虽然只有一丝丝,但我们之间,应该已经培养出某种特别的情感。至少,我一直以来都这么相信着。
「因为……您并不是爱读书的人……」
她有点难以殷齿地如此低喃:
「……我以为,您或许无法理解,就算不择手段也要把最喜欢的书留在身边的那种心情……因为只不过是区区一本书而已。」
有如遭到雷击般的心情。因为在医院屋顶上和那男子对峙时,我说得相当清楚——为了区区一本书,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那是深深刺痛她的一句话。刚开始在这里工作时,不能说我没有抱持那种想法。不管怎么说,我之前并不是经常接触书本的人,根本不了解珍视书本的人那种爱书的心情。就连这一点她也完全看穿了。
「虽然……我曾想过非得信赖您不可……」
听着她有如从远方传来的声音,我缓缓地站了起来。怒气早已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剩下的只是想要尽快离开这里的心情。结果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地想和她顺利相处而已。
(因为书虫会喜欢同类,可能有点困难呢。)
果然就如您所说呢,外婆!
对这个人的事我完全不了解。到最后,我只是一个即使在紧要关头,也无法得到她信赖的人而已。
「那……那个,真的……非常抱……」
「我要辞去书店的工作。」
「咦?」
她睁圆了双眼。她如此惊讶反倒令我觉得意外。
「这个,还给妳。」
我把寄放的书店钥匙塞到她放在毛毯上的手掌里。接着,后退一大步和她隔开一段距离。
「五浦先生……那……那个,我还有话……」
我不理会声音听起来有些慌乱的她,深深地低下头来。我已经不想要再听什么道歉了,因为那反而只会令我觉得更可悲。
「虽然相处时间很短,承蒙您照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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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
就这样,我辞掉了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工作,只有再回去店里一次领剩余的薪水,不过,没有再见到篠川小姐。
再度回到了无业游民身分,对此最生气的人就是妈妈。
「才做了一个月就辞职,到底在想什么?这样根本就不知道那份工作到底是好是坏嘛。你知不知道啊,无业游民就跟米虫一样。人必须工作才能活下去。」
妈妈随自己高兴尽情唠叨完之后,看到我郁郁寡欢、沉默不语的模样,似乎也觉得讲过头了。隔天早上上班前,妈妈写了一张留言在厨房给我:
「你已经赚到了吃饭的钱,所以下个工作慢慢再找吧!」
偶尔跟我讲这么正经的话,也很令人困扰呢。
老实说,我无法好好解释自己为何要辞掉旧书店的工作。就算没有受到信赖又如何?只要工作领得到薪水,受到认可足以当个称职的店员,不就得了吗?或许是我太奢求了,希望自己和她之间的感情,能够超越店长与店员之间的关系。我不知道那到底算不算是恋爱,诉说书中故事的人和聆听的人,这样的关系到底该称为什么呢?
总之,我已经决定不再对职场的人有什么异常期待了,尤其要特别留意比自己年长的眼镜美女。我将这个教训铭记于心,重新开始找工作。
两个多星期就这样风平浪静地默默度过。我填了几张履历表,也参加了一些说明会,终于获得堉玉县食品公司的最终面试机会,说不定可以录取吧。正当我心里如此想着时,手机突然响起,是篠川小姐的妹妹打来的,彼此别扭地问候完之后……
「……店里的状况如何?」
我开口问了一下最关心的事。员工突然辞职,一定造成很大的困扰吧!不过,她却一派轻松地说道:
「在找到新店员之前先暂停营业。啊,不过五浦先生你不用太在意。本来姐姐不在还开店就已经很勉强了。」
就算她这么说,还是无法消除我的愧疚之意。不用想也知道,关店的直接原因就是因为我辞职了。
「先不管这些,有件事我想问你。」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一本正经起来。
「五浦先生,你和姐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对吧?」
这是目前我最难回答的问题。既无法说明《晚年》的事,也无法说明自己与篠川小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嗯,是有一点状况。」
「一点状况……莫非是你摸了她那对巨乳?」
「怎么可能啊!」
「不过,姐姐真的很大呢。形状也相当不错喔!」
篠川文香很明显是在戏弄我。但是,我却对擅自想像起来的自己感到可悲。
「……我要挂电话了喔!」
「对不起,等一下!姐姐的样子很奇怪!」
「咦?」
「她无法看书了!」
我一瞬间哑口无言。把那么多书带到病房的那个人?为了保护一本书,不惜欺骗周遭所有人的那个人吗?真令我无法想像。
「你辞职以后,她就一直发呆……好不容易马上就要出院了,却无精打采的。所以我很担心,可以请你来探望姐姐吗?一下子就好。」
结果,我没有回答要不要去,只是含糊地说我考虑一下之后就把电话挂了。
从那之后,篠川小姐就一直占据着我的脑海。虽然无精打采的她令人担心,但真的是我的缘故吗?她会因为我的事而如此烦恼吗?
事到如今,我已经提不起精神去见她了。人家都说得那么清楚,无法信赖我,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和她闲聊呢?应该说,要和惜字如金的她闲聊,原本就是天方夜谭——可是,无精打采的她还是令人担心。
我就这样跳不出思考回圈,等回过神时又已经过了好几天。这天我去了一趟堉玉县的零食公司接受最终面试。今天的感觉不错,但因为太过紧张,回到大船时已经有些疲惫。
走出大船车站的验票口,我走下楼梯踏上大马路。天气虽然还带着一点夏天的余威,不过一到夕阳西下,就会让人想要穿上外套。秋天终于正式来临了。
走在大马路上,可以看见远方那栋大船综合医院的白色建筑。会客时间应该还没结束。
(……去看看吧!)
我心里还是很挂念篠川小姐,不过今天已经很晚了。或许明天再去会比较好,不,既然决定了就今天去吧——
「……那个……」
通过人行道长椅时,传来一道细微的声音。走了两三步之后,我吃惊地回头一看。
一位戴着眼镜的长发女子坐在长椅上,身上穿着一件亮丽的格子裙和素色的罩衫,外面还披着一件开襟针织毛衣。那是跟我好几年前看到她时相同的朴素打扮——回想起来,这还是第二次看到她穿着睡衣以外的装扮。
「篠川小姐……妳在这里做什么?」
「我今……今天出院……」
如此轻声低喃后,她拄着两根枴杖站起来。那是有着肘部支撑,看起来相当牢固的枴杖。一瞬间我伸出了手,但她害羞地摇了摇头,挺起背脊自己站了起来。虽然听说她可以出院了,但没想到已经复原到这种地步。
「……我猜想,您或许……会经过这里。」
我的体温稍微有点上升,她似乎是坐在这里等我的样子。我们隔着几步的距离彼此面对面。
「恭喜妳出院!」
总之,我先向她道贺。
「……谢谢!」
她低着头回礼。两人都找不到衔接的话题,就这样沉默着。我的心里出现一个问题,为什么她会来见我?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如此问道后,她只利用右手的枴杖撑起身体,将挂在左手的手提包拿给我。
「……这个……」
「咦?」
「请帮我保管。」
我不解地收下,确认手提包里面放的东西后——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眼熟的紫色绸巾包裹。我不可置信地打开包裹后,一本旧书出现在眼前,是《晚年》。衬页上有着太宰治的签名,无论怎么看都是如假包换的真品。
「为什么把书给我?」
「我希望您……能够帮我保管。」
「这是什么意思?」
我满头雾水。这不是她不惜欺骗周遭所有人,也要留在身边的旧书,对她来说至为珍贵的东西吗?
「那个……我想要……相信你……」
鼓起勇气挤出这句话之后,她又满脸通红——原来如此,这样我就明白了。为了当成信赖的证明,所以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寄放在我这里。也就是说,这是她想要和我重修旧好的表示吧!不惜以价值数百万的书来要求和好,还真像她的风格。
我不由得噗嗤一笑,虽然这时候笑的人就算输了,不过她有这份心意就够了。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无法收下。」
我把书放回手提包,再挂回篠川小姐的手腕上。看到她冻结的表情,我急忙说道:
「无法看书的我收下这本书也没有意义,还是放在妳那边比较好……如果之后不想要了,再随时告诉我。不谈这个了……」
我挺直背脊,正面朝着她说道:
「妳差不多该实现诺言了吧?」
「……诺言?」
她疑惑她倾着脖子问道。
「我们不是约好了,妳要详细地告诉我《晚年》里面到底是写了什么……妳忘了吗?」
她的脸突然笑了开来,就像换了另一个人似地,让我的目光无法离开。
「没问题喔!请这边坐!」
她毫不迟疑地立刻请我到长椅坐下,似乎打算就在这里告诉我。虽然觉得她还真是个怪人,不过,我当然没有理由拒绝。我稍微拉开距离在她的旁边坐下,刚好是一本《晚年》的距离,不过,她却拉近距离,身体紧紧地贴了上来。
接触的地方传来身体的温度,让我的左半身不由得僵了起来。我不免想了一下,万一听完《晚年》的故事后她要我回店里工作的话该怎么办?虽然正职的工作也很可能会被录取……
算了,先不用想那么多,还是先来听故事吧!
她就这样面向前方,像是换了个人似地以流畅的口吻娓娓道来:
「之前曾提到过,《晚年》是昭和十一年时发行的太宰治处女作品集。初版仅发行了五百本,虽然太宰那时还只有二十几岁,不过听说为了写这本书,却花了十年时间写下五万多张的稿子。收录的作品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本帖最后由 宅之预备军 于 2012-9-8 20:38 编辑


后记
每当走出陌生的车站时,如果还有时间,我便会在附近找看看有没有旧书店。
若在商店街外或铁道旁发现招牌的话,就会散步过去,把天花板高的书架从头到尾浏览一遍。
我很喜欢唯独旧书才有的那种独特氛围,彷彿在辗转于人们手中时,裹上一层肉眼看不到的薄膜似的——当然,我也很喜欢新书那种崭新的感觉。
每个人对待书的方式可说是千差万别,有人保管得非常干净,也有人习惯使用书签或是拿掉书腰。在翻阅旧书时,不光只是书中的内容,我也常会对这本书过去的拥有者萌生好奇心。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兴起了想要尝试写些关于旧书故事的念头。会以北镰仓为舞台,则是因为那里是一个我从很《以前就相当熟悉,与我想描违的感觉也很吻合的宁静土地。
附带一提,在我写下这篇后记的此时,北镰仓一带(就我所知)并没有旧书店。因此,主角工作的书店也并没有实际的参考模型,而是我脑中创造出来的。如果我高中时代有这样的一间店,那么我一定会变成常客,书中的旧书店就是在这样的想像中写出来的。
不过,在书中登场的旧书倒是全都存在着。每一本都是我所喜爱,也有着某些回忆的书籍。希望我所写的这部作品,也能像那样成为某个人喜爱而充满回忆的书籍之一。
衷心感谢协助本书出版的所有相关人士,还有阅读此后记的所有读者们。



三上延



参考文献(省略敬称)
夏目漱石《漱石全集第八册从此以后》 (岩波书店)
矢口进也《漱石全集物语》 (育英舍)
内田百闲《漱石先生杂记帖》 (河出文库)
森田草平《夏日漱石》 (筑摩书房)
小山清《拾穗·圣安徒生》(新潮文库)
小山清《小山清全集》(筑摩书房)
今和次郎/吉田谦吉《考现学》 (春阳堂)
彼得,迪金生《行尸走肉》(三丽璐SF文库)
维诸格拉多夫/库兹明《还辑学入门》 (青木文库)
太宰治《晚年》(砂子屋书房)
太宰治《太宰治全集》(筑摩书房)
梶山季之《背取男爵数奇谭》(桃源社)
出久根连郎《作家的价值》(讲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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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全部評論 6

10000
冥河螺旋 平民
考古了

5 个月前 0 回復

勇者王 侯爵
算是帶有偵探設定的故事
讓人感到有趣的是人物對話以及互動
同類的人會互相吸引,這句話算是50%有說中

感謝宅之预备军大辛苦分享

12 年前 0 回復

flyingno7 王爵
在一种很轻松的氛围里推理,读起来很愉快,多谢了

12 年前 0 回復

qwerxyq 子爵
我喜欢这个类型的书的氛围啊。。。读起来轻松

12 年前 0 回復

kida1016 勳爵
在書店站讀略看一遍
還不錯的輕推理(?)
和GOSICK一樣都是平庸主角+高智慧女主..

12 年前 0 回復

jason02280414 王爵
古书堂"事件"手帖
事件吧~~

12 年前 0 回復

宅之预备军 王爵
28啦话说已经15周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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