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山透]0能者九条凑[台/简]说好的9S呢!?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2-9-10 22:22 编辑


0能者九条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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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录入组录入
作者:叶山透
插画:kyo
图源:无夜不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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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发展兴盛至极的时代。
然而在这样的时代,仍有许多异形悄悄潜伏于各处,
知其存在的人们称之为「异怪」——
异怪类型五花八门,有些可爱得有如从童话里现身;
有些恐怖又残酷、将人啃肉噬骨、血肉横飞;
也有些从不曾现身,只是寄生人身、吞食生气而活——

在以铲除异怪为业的人物当中,有一名极为另类的青年——九条凑。
这名青年不具任何灵力、法力、神通力等异能,被人们揶揄为「零能者」。
他讲话刻薄,个性荒诞,行事作风让人直摇头,活脱脱是个怪咖。
但、他却总能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手法斩妖除魔,解决无数的异怪事件!

——「0能者」九条凑。他究竟是天才?
抑或根本是诈欺犯?
华丽炫目的现代怪谭,灵幻登场!

日本超人气奇幻作家 叶山透
献上 现代幻想奇谭!


目录
第一话「嫉」
第二话「呪」
闲话 「告」




第一话「嫉」
  序章
  这座被称为「世外之森」的禁地,就位在城镇的中心。
  即使翻遍这座城市的相关史料,也无法确定此处是从何时开始禁止出入,只知道当地居民多年以来一直忠实遵守着这项规则。
  世外之森并不大,大约就像个一百多公尺见方的公园,但是林木高耸、枝叶繁茂,有如一座小小的森林。若不踏入其中,几乎无法看见林中的景象。
  相传在森林正中央有一株被称为阴阳界的神木,但连当地居民都不曾有人亲眼看过。即使只要走短短五十公尺就能看到了,却不曾有人去尝试,世外之森就是这样的地方。
  「咦,原来真的就在市中心喔?」
  说出这句话的,是一群年约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当中之一。在这已过了午夜十二点的深夜里,除了他们之外,四周一个人影都没有。
  「你们不觉得这跟千叶八幡的不知森(注1)很像吗?神秘失踪的传闻也很像。」
  「神秘失踪啊?那不就是最常用来唬人让别人不敢靠近的老招吗?」
  几名男学生站在禁地前大声嬉闹,相机的闪光灯闪个不停。
  「好~!那么现在我们明神研,也就是明山大学神秘学研究社,就开始实地研究吧。」
  他们只顾着嬉闹,未曾留意到周围几乎听不见一丝声响。虽说这城镇不大,但市中心总不免会有车声传来,但这里却听不到半点声响,连虫鸣声都没有。
  「看起来可以从这违进去。」
  世外之森在层层围绕住的栅栏后方设了出入口,这群年轻人爬过栅栏,边嬉笑边跨过链条,踏入林子里。
  一进到当中,立刻能发现气氛与外面截然不同,给人彷佛要被四周高耸树木压垮似的氛围,茂密的枝叶更是完全遮蔽了星空。
  由于光线透不进来,让人觉得夜色更加深沉。要是没有手电筒,恐怕会连路都走不好。
  「这里实在很有气氛啊。」
  众人虽然被这种气氛震慑住,但仍然满心期待地朝深处走。走了二十公尺左右,他们发现了一样奇特的事物。是两棵巨大的树。
  注1:八幡的不知森(八幡の薮知らず),位于千叶县市川市八幡的一处林地,自古以来就是禁地,以常出现神秘失踪事件闻名,传说踏入此林后,即无法离开。
  「不觉得这树很赞吗?」
  两棵大树树干呈弯曲状,在七、八公尺的高度处开始像蛇似地相互交缠,看上去就像一座巨大的拱门。
  「这是怎么弄出来的?这里又不是冰天雪地,只靠自然生长应该不会长成这样吧?」
  树干有抗重力作用,会朝与重力相反的方向生长,正常情形下不可能长到一半却九十度地往水平方向弯曲。
  「大概是套上模子来改变生长方向吧?就像盆栽那样,只是不知道这样得花上几十年。」
  「应该是吧!神社里就常常可以看到很多奇形怪状的松树。只是因为生长了几百年,看起来也就比较自然。」
  「不过这玩意拍成照片看起来超赞的。你们看。放上部落格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留言?」
  众人互相展示着相机上小小液晶萤幕里的照片,聊得十分热络,其中一人更是大步走到大树前面。
  「说是禁地,但绑的注连绳(注2)却是全新的。结果还不都搞这套?」
  两棵大树之间绑着一条注连绳,高度大约在人的腰际。
  如他所说的,这条注连绳上找不到半点明显脏污,干净得说是全新的也不会让人怀疑。绳上所绑的纸垂也洁白无瑕,怎么看都不像饱受日晒雨淋的纸。绳子上还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看不出是文字还是符号的记号。
  「啊,所以这就是阳间跟阴间的界线吧。也就是说那些神秘失踪的人,全都是过了这道树门才消失的罗?」
  「注连绳有这种涵义喔?我还以为只是装饰。」
  「你们几个在这里做什么!」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喝斥。
  众人转过身去,看见的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她纤细的身躯上,穿着由红白二色所组成的巫女服装,即使在夜晚也极为醒目。一束从侧面垂到身前的长发在风中飘动。稚气未脱的脸上柳眉倒竖,愤怒的情绪表露无遗。
  「不可以乱碰!」
  但众人根本不把她的怒气放在心上,反而因为深夜中在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遇见神秘少女而亢奋起来,喧闹得更大声了。
  「超赞的啦,这不是巫女吗?该不会是这里的人吧?」
  注2:注连绳是一种用稻草织成的绳子,为神道教中用以洁净的咒具。
  「你好可爱喔。你几岁?叫什么名字?」
  整群人围到少女身旁,视线毫不客气地扫遍她全身上下。
  「我叫山神沙耶。这里是禁地,不能随意进入。趁沉睡于此处的荒魂苏醒之前赶快离开。」
  这名少女报上自己的名字后就朝出口一指,但众人显然根本不打算离开。
  「荒魂?哈哈哈,你在说什么啊?」
  「你自己不就进来了?」
  「巫女小姐,你是正职的巫女吗?穿这样不冷吗?还是说,你是特种服务业,来这里拉客呢?是的话,我也可以考虑现在就去你们店里光顾喔?」
  这群年轻人听到沙耶口中说出的陌生词汇,不但不予理会,还拿她来说笑,让沙耶气得咬紧牙关。
  「欸,这是什么?」
  一名年轻人注意到沙耶背上有一根很长的棒状物体,原来是一张长达一公尺以上的弓。沙耶一拿起弓,全身立刻像脊椎打了钢筋似地毅然挺直。
  「你们没听过梓弓吗?这是用来镇抚荒魂的法器。」
  「这又没有箭,要怎么镇啊?如果是破魔箭,不是应该刚好相反吗?」
  「梓弓本来就没有箭好不好?是像弹吉他那样拨弦。」
  一名具有相关知识的年轻人对其他人讲解。
  此时,沙耶似乎注意到了异状,视线转向这群年轻人背后的阴阳界大树。她的侧脸表情僵硬,握弓的手上灌注了力道。
  「对了对了,巫女小姐,这里的神秘失踪事件不是很出名吗?那我就来试试看吧。」
  其中一人朝着注连绳跑去,每个人都看出了他想做什么。这群人之前一直在胡闹,现在却一个个吞着口水,等待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沙耶连忙跑过去想拉住他,但距离已经太远,实在追不上。
  「唉哟。」
  年轻人一路跑过去,想跳过注连绳,脚却被绳子一绊,跌跌撞撞地一脚踏在注连绳后方的地面。其他社员原本都十分担心,到这时才松了一口气。
  「糟糕,被我扯下来了。对了,我们要不要干脆就拿这注连绳当这次的纪念品啊?加进我们社办的收藏里吧。反正都弄断了,我们至少有义务要好好拿来使用吧。」
  年轻人口中说着强词夺理的话语,同时伸手拉住另一棵大树上的注连绳,想强行扯下绳子。沙耶连忙阻止。
  「住手!」
  沙耶一把抢过他手上的注连绳,却因力道过猛,让原本还绑在另一棵树上的绳子也松脱了。
  「原来你愿意帮我们社团增加收藏啊?」
  除了沙耶以外的每个人都笑了。沙耶脸色铁青,茫然地看着松脱的注连绳,然后随即朝着这群还在发笑的年轻人大喊:
  「快跑!赶快离开这里!快……」
  她只喊到一半就住了口。注连绳表面的文字开始蠢蠢欲动,旋即像有了生命似地开始移动,一路移到沙耶握着注连绳的手上。
  文字像虫子似地爬上沙耶的皮肤。这条绳子本来看来像全新的一样,但当绳子上的文字一消失,就立刻在沙耶手上腐朽,碎成粉末落到地上,简直像在看快速播放的影片一般。
  「怎么会这样……」
  一道光照射在瘫坐在地的沙耶脸上。两棵大树之间的空间出现一道垂直的光芒,这道光慢慢往左右展开,有如一道对开的隐形大门缓缓开启。
  「啊、啊啊……」
  每个人都因眼前的景象而说不出话来。两棵交缠的大树之间有着一个发出强光的空间,在那之中有个物体在蠢动着,但撕裂黑夜的强光实在太强烈,让人睁不开眼。
  与强烈得刺眼的光芒相反,四周瞬间笼罩于一阵令人作呕的臭气之中。
  「呜!」
  沙耶的手上不知何时握着一枝先前根本不存在的黑箭。她弯弓搭箭,瞄准这道强光洪流。
  接着使出从她娇小的个子和细瘦的手臂中难以想像的过人力道拉满了弓。
  光变得更强了,臭气也变得更浓,让人连呼吸都有困难。
  这群明山大学神秘学研究社的社员连叫声都发不出来,就这么被强光所吞没。
  沙耶放开拉满的弓弦,一箭笔直射向这团光的中心。
  1
  这天早上,大仓市传出各式各样的警笛声。
  警车与救护车聚集在位于市中心的世外之森周围,无数民众在远处惶惶不安地围观。
  「这边!还有救。」
  救护人员边说边跑过来用担架搬走伤患。只见一条手臂从担架垂下,鲜血一滴滴落在地面。
  伤患的母亲在警方拉起的黄色封锁线外侧哭喊,但警察严密封锁现场,让她不得其门而入。
  围观的民众前方只有一条柏油路,路面有着一道被深深挖起的痕迹。外翻的柏油路下露出土壤,有些地方甚至因为水管被挖破而积水。
  翻覆的车辆、压扁的卡车、扯断的护栏、瓦解的围墙,市街所受到的破坏简直像是遭到轰炸一般。
  在这般情景前,还可以看到电视台的摄影机与记者。
  「这是今天早上发生意外的大仓市现场。各位观众可以看到现场还是一片混乱,目前还不确定伤亡情形。警方与消防局部还无法确定为什么只有一条道路被破坏长达一百公尺,龙卷风、恐怖行动、地盘下陷等各种原因都有人猜测,附近的居民……」
  这时有一群奇特的人物钻过记者与电视台摄影机的死角,朝世外之森前进。这群人以一名身穿巫女服装、年约二十岁后半的女性为中心,在人潮之中护住该女性的男子们则穿着淡蓝色的服装,由此可以看出他们多为辅佐宫司的祢宜或权祢宜。(注3)
  表情僵硬的巫女一来到世外之森,站在入口的警察立刻上前拦阻。
  「这里禁止通行,请各位回去。」
  这名警察固然对这群人奇妙的装扮觉得讶异,但并未忘记自己的职责。然而当站在正中央的巫女服女子拿出一份文件,警察的态度立刻有了改变。
  「我是御荫神道派来的水谷理彩子,已经得到授权。」
  「对、对不起,请通行。」
  自称水谷理彩子的女性轻轻点头,从警察身旁走过。她之所以加快脚步,相信与她侧脸上显露出的焦急神色不无关联。
  「果然……」
  理彩子一来到被称为阴阳界的两棵大树前,就以沙哑的嗓音喃喃自语着。
  不只是林子外的道路,从世外之森入口到林子中央两棵大树之间的地面上,同样也有一条被笔直挖凿过的痕迹。但地面上的破坏痕迹却恰好停在大树的前方,或许应该想成是大树附近散发的一股未知力量所造成。
  四周的地面上有着血痕,几名警察在现场进行监识。地上好几个地方都用白色粉笔画线圈住,但有的只有上半身,有的只有脚的形状,几乎全都有所缺损。
  「无口大人,我们查出受害者的详细资料了。」
  刚才去找警察询问情报的一名神官向理彩子报告。
  「看来除了派来的神官以外,还有其他受害者。」
  「所以是有御荫以外的闲杂人等跑进来了?」
  「是,现场找到了学生证。是圈外人。据说是大学的神秘学研究社。」
  注3:宫司、祢宜及权祢宜皆为神社中的职位。
  「……这样啊。」
  理彩子是御荫神道的人,尽管年纪轻轻,却已经位列正阶(注4),称号无口。这证明了她在御荫神道解决过多起异怪事件,而她也从小就见识过许多由异怪引起的现象。
  有的异怪可爱得像是从童话里现身;有的异怪可怕又残酷,会啃肉噬骨,使得现场尸横遍野;也有些异怪不曾现身,只吞食人的生气,与灵魂同化,寄生在人身上活下去。
  无论残忍或神秘,对她来说都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次的事件尽管规模大了许多,但原本应该也只是她日常中的一环。
  但现在她却少了一贯的冷静。
  「那,所有人的遗体都找到了吗?」
  这句话说到最后,嗓音有些沙哑。
  「不,只有山神沙耶的遗体还没找到。」
  「是吗?」
  理彩子敏锐聪慧的神情中露出了可以解释为放心的情绪,但她随即绷紧表情,站在两棵神木之间。
  「这是?」
  理彩子在地上找到某种腐朽之物,表情当场一沉。
  「注连绳的残骸……封印果然被解开了啊。」
  但手中的注连绳却让她觉得不对劲。虽说已经腐朽,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正当理彩子试图回想,周围却传出一阵喧嚣声。
  理彩子朝吵闹的方向看去,立刻瞪大了眼睛。下一瞬间,理彩子也不顾有旁人看着,朝喧嚣声的中心飞奔过去。
  「沙耶!」
  一名少女踩着虚浮的脚步,从世外之森的深处走来。步女全身伤痕累累,几乎令人觉得她能站着就已经是奇迹。当理彩子跑到少女身前时,少女彷佛用尽了气力,虚脱地倒在理彩子怀里。
  「沙耶,你振作点,沙耶!」
  沙耶微微睁开眼睛,喃喃说了几个字,但因中气不足,声音小得听不见。沙耶一说完,整个人就靠在理彩子怀里,失去了意识。
  理彩子从自己怀里的身体感受到沙耶的呼吸与心跳,露出安心的表情。但当她看到沙耶垂下的纤细手臂,当场脸色大变。
  注4:依照神官正厅,神官可分为净阶、明阶、正阶、权正阶、直阶等五级。
  「这是……」
  看到沙耶的手臂,理彩子立刻注意到之前拿着注连绳残骸时为什么会觉得不对劲了。
  用来封印的注连绳上,本来应该写着一种叫做伊流日的神代文字。
  伊流日文字有着十二种母音,没有人知道如何发音。现代人眼里看到这种像花纹的符号,恐怕没有几个人会觉得是文字。据传在尚有许多谜题未解的神代文字之中,伊流日文字具有特别强大的咒力,是一种长年来用于封印或祈祷的不传之秘。
  但,这些文字却从注连绳上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沙耶白嫩的右手上爬满了诡异的伊流日文字。
  2
  御荫神道的历史极为悠久。
  尽管起源已不可考,但在御荫神道所保管的一批最古老文书《伊记》当中,就有着飞鸟时代的纪录。这份文书编撰于距今千年以上的平安时代。
  之后的文书名称依序是《吕记》、《波记》、《尔记》等,可以看出御荫神道的历史文书是依照《伊吕波歌》(注5)的顺序来命名。
  《伊吕波歌》是根据佛家无常的观念所写出来的歌谣,用来命名神道历史书籍实在不算合适。然而御荫神道由于任务性质特殊,与佛教当中的某个特定机构确实有过很深的交流。
  他们的任务就是讨伐异怪。
  也就是驱逐、封印或消灭会攻击人、吃人、危害人的神秘事物。
  若要再略谈一下《伊吕波歌》,其作者不详,可能的候补之一是平安时代初期的僧人——弘法大师空海。这个说法与《伊记》所记载的时期一致,但如今空海之说几乎已经全盘遭到否定,普遍认为是由更晚期的人所撰写。
  但这么一来,《伊记》与《吕记》等文书的存在就会变得矛盾,这当中也有着奇妙的历史脱节现象。
  无论《伊吕波歌》是由何人所写,御荫神道从未在历史舞台上亮相,也就不会被当成佐证历史的史料。他们存在至今的唯一目的就是讨伐异怪。
  因此有时也难免会做出看似无情的决定。
  注5:伊吕波(いろは)是一种日文假名排列的方式。而《伊吕波歌》由日文假名排列而成,全文毫不重复字母,属全字母文的一种。
  「也只能牺牲沙耶的性命了。」
  一个不容分说的沉重嗓音传了过来。出声的是十几个用白色头巾遮住脸的人当中之一。
  昏暗的房间里,这些白色的头巾格外醒目。
  理彩子在房间正中央拜伏在地,以压抑住情感的声音提出异议:
  「无颜大人,请恕我冒犯。异怪之所以被解放出来,错并不在沙耶,而是有一群行事冒昧的人贸然擅闯阴阳界。这样的处罚实在过于严厉了。」
  位列无口的理彩子以头巾遮住嘴,说话声音显得比较闷。
  「你不要误会。这不是处罚,而是事态不容我们做出其他选择。这个对手尽管形貌嵬琐,却曾是人们崇拜的神。即使我们出尽全力,顶多也只能勉强加以封印。」
  「记载了嫉的《流记》上是这么写的:从神座堕落为异怪的嫉,无论用上任何手段都无法消灭,最后是动用了一百人的御灵,才将其封印在阴间的尽头。」
  「用一百人的御灵完成的封印,已经由山神沙耶继承。她的右手有着属于神代文字的两千零四十七种两千零四十七字伊流日文字,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明白。但山神沙耶是能够执行降神的宝贵人才。」
  「同时也是你的外甥女,你姊姊所留下的遗孤。你敢断定你的判断中不合半点私情吗?」
  「这……」
  理彩子一句话也说不下去。
  「死心吧,这是我们的使命。封印转移到沙耶身上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尽管这对你来说是残酷了点。」
  这话并非冷酷无情,只是无可奈何。这点理彩子也很清楚。
  远古的前辈们用尽一切手段都无法消灭这个异怪,最后只能牺牲许多人的性命做为代价来加以封印。她不能只为了想救自己的亲人,就再度牺牲这么多人去打造新的封印。
  「非得再度将异怪封回阴阳界不可。」
  「不可以放任异怪继续待在阳间。」
  这群位列无颜,戴着白色头巾的人一齐站起。
  「会议到此为止。」
  理彩子咬紧嘴唇,等众位无颜离去。
  等脚步声消失,理彩子战战兢兢地正要抬起头来。
  「我还在这。」
  一名无颜发出声音说话。理彩子丝毫感受不到有人存在的气息,不由得大吃一惊,赶紧拜伏在地。
  「是、是的。」
  「抬起头来。」
  当她感觉到有人存在的声息而抬起头来,就在一阵朦胧的白光中,看到沙耶被囚禁在牢笼中的身影。
  「正值秽期的沙耶不能拿来献祭,想来得等上五、六天。时间说不上充裕,但相信够让你们惜别了。」
  这句话背后有着温情,却也包含着死心的意思在。
  最后一位无颜留下这句话之后,声息随即消失。
  「无口大人。」
  当旁人全都离开,沙耶维持拜伏在地的姿势开始诉说:
  「这次的事情,我真的感到非常地惭愧。我已经做好觉悟,还请以我的性命……」
  「沙耶,你看着我。」
  沙耶抬起头来,看着理彩子一阵子,犹豫了一会儿后,微微动起她漂亮的嘴唇叫了一声:
  「理彩姊姊。」
  沙耶已经五年没有这么叫她了。只听这个称呼,就足以看出沙耶的觉悟有多么坚定。
  岁数相隔的两人本来像姊妹一样亲密,但自从沙耶十一岁当了巫女以来,两人之间就有了严格的上下之别。理彩子位列高阶,沙耶不能再亲昵地直呼她的名字,而是称之为无口大人。沙耶个性认真,无论何时何地都一定遵守着这个规定。
  「理彩姊姊……对不起。」
  沙耶故作镇定,一行清泪却划过脸颊。
  在理彩子心中,浮现出沙耶年幼时在姊姊怀里露出天真笑容的身影。肩负起母亲职责养育自己长大的美丽姊姊,将沙耶这个宝贝女儿托付给自己。姊姊过世的那一天,理彩子紧紧抱住小小的沙耶,誓言要养育她长大成人。
  「不要死心,沙耶。应该还有……」
  她本想说应该还有方法可以得救,但只说到一半就住了口。
  自己想不到任何方法。沙耶做出了觉悟,给她毫无根据的希望只会平添她的痛苦。
  御荫神道是在别无他法之下,才做出这个结论。无论灵力、法力还是神通力,自己长年来所相信的任何力量,都无法拯救沙耶的性命。
  那么,她就只能去拜托不受这些框架限制的人。
  即使这会否定自己多年来所走的路也在所不惜。
  理彩子想到了唯一一个人物。
  这个人,名叫九条凑。
  3
  他觉得这些人一个个都是笨蛋。
  说什么信仰要虔诚、要敬仰神佛、为人要谦虚,如此一来,佛陀的力量就会降临在自己身上,也就能够习得足以对抗异怪的力量。
  这种教义无聊透顶。赤羽勇气出生至今,既未信仰过神佛,也不曾对神佛付出过任何敬意,但现年十岁的他却拥有无人能及的法力。
  从婴儿时期开始,他就能够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事物。这些事物在他眼中就像人、昆虫或车子一样寻常,所以也不觉得可怕。
  三岁时,有一次在祖母身后看见一个又黑又丑的事物,于是拿起玩具剑一挥,这个事物就这么消失无踪。
  祖母露出惊讶的表情在佛坛前合掌祭拜,接着就紧拥住勇气对他说:「你跟你爷爷还有妈妈一样,有神佛保佑。」
  但温柔的祖母后来也因病过世,勇气变得孤苦无依。赤羽家无亲无故,筹办的葬礼简陋得简直不能叫做葬礼,但为数不多的吊客当中,却有着几名奇妙的僧侣。
  这些僧侣来自总本山,勇气从他们口中得知祖父与母亲以前也都是声名卓着的法师。然而祖父与母亲在勇气还是婴儿的时候就死于意外。
  无论虔诚的信仰还是神佛的保佑,都并未保住他的家人。
  不仅如此,这种应该是神佛赐予的力量,却反而孤立了勇气。
  无论多么高深的法术,他都一学就会。
  不需别人教导,他一看就知道各种符咒如何使甩。
  还曾经独自打倒修行长达几十年的僧侣都不曾见过的异怪。
  但他听见的却是这样的评语。
  ——只不过是一只飞得高的小鸟,却整天叽喳叫,以为猎物是靠它的爪子解决的。
  ——吵死人了。
  ——随它去叫吧。终究只是我们的笼中鸟,哪怕叫声吵了点,养着还是会有价值。
  勇气心想,这些家伙遇到异怪时只会躲在后面念经,真亏他们有脸说这种话。
  对那些相信能靠长年修行来提升法力或幻术的人来说,自己这样的存在肯定既碍眼又令人嫉妒。因为嫉妒而叽喳叫的根本就是他们这些人。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一天总本山忽然闹得沸沸扬扬。
  看样子是生意上的对手御荫神道出了纰漏。本来都应该暗中处理掉的异怪事件,他们却没处理好,发展成惊动大众传媒的大事。
  与世外之森的名称一起传进勇气耳中的,则是高僧们肤浅的盘算。他们打算伺机介入抢夺功劳,再卖人情给对方。看来敬意与谦虚都只要留给自己的神就行了。
  他受够了。
  乖乖待在这种无聊的组织里,会有什么意义?
  自己这个小孩子能力不及的事情,也就只有在幕后与媒体和警察进行交易,以及与委托人之间的交涉而已。他对钱财没有兴趣,这些事交给大人去做就好了。
  世外之森所封印的异怪让御荫神道或总本山都应付不来,只要自己独自解决这个异怪,双方都将再也无法无视自己的存在。相信不但能让那些无能的家伙闭嘴,自己的实力也将得到尊重,获得更自由的行动空间。
  一想到这里,勇气就再也无法按兵不动。
  他穿上爱穿的外套,戴上棒球帽。一走到外头,帽子后面卷翘的咖啡色头发便随着风舞动。

  「你是说世外之森的异怪?」
  勇气面前是一位年约二十岁后半的僧侣,名字叫做荒田孝元。他年纪轻轻就在总本山名列高位,是一名主要负责对外交涉的法师,同时也是少数肯好好听勇气说话的人物之一。
  他的法力就如其外号「艾草寺的白天灯笼」所说的一样微薄,但勇气认为他能坦率肯定自己这个小孩子的实力,这种度量相当了不起。
  也因为他主要负责对外交涉,不像那些僧侣开口闭口就是信仰修道、谦卑德行。其个性随和而低调,也很懂得何时该通融与便宜行事。
  「你要我帮你安排,让你可以一个人去解决异怪?」
  孝元对于这样的要求本来应该露出伤脑筋的表情,但他神情却满是惊讶。
  「你要说办不到、不行,小孩子赶快去睡觉?」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
  孝元以和善的表情对勇气连连点头:
  「我觉得凭勇气你的实力,也许真的有办法解决,也能体会你之所以会想这么做的心情。我很想帮你,可是我们还得顾虑到跟御荫之间的关系,总本山不能对这件事有明显的动作。」
  这些理由极其正当。勇气心想果然行不通,沮丧地垂头丧气,孝元却突然说:
  「刚刚我说的都是场面话。」
  然后在勇气面前左右摇晃手指,说道:
  「其实我也吓了一跳,因为我正打算去拜托你。」
  这次轮到勇气吓一跳了。
  「有人透过门路拜托我,希望能找一个跟我们总本山以及御荫都无关的人来解决这次的事件。如果是以当他助手的形式来参与这次的事件,就可以遵守刚才说的原则。」
  「当助手就不算是我的功劳了啦。」
  勇气噘起了嘴,丝毫不掩饰失望的神色,孝元却以强而有力的语气否定他的说法:
  「不用担心。跟他一起工作,绝对不会让你的法力遭到否定。毕竟他完全不会使用任何法术或法力,因为……」
  孝元煞有深意地笑了笑说道:
  「他是九条凑。人称零能者。」
  4
  孝元前往的地方是一栋位于冷清小巷旁的大楼,垃圾被乌鸦啄得到处都是,在路旁散了一地。明明还是大白天,却能看到醉汉、像是黑道的男人,以及浓妆艳抹在街上招揽生意的女人。
  「他就是偏好这种地方。」
  看到对这景象一脸狐疑的勇气,孝元说出了这句语带辩解的话。
  「偏好?为什么?住在这种地方根本不会有客人上门,也不容易赢得信任啊。」
  「他应该是把这些当成最大的优点吧。」
  勇气一边踢着脚下的空啤酒罐,一边不满地问道:
  「九条凑不就是那个什么特异能力都没有,却老爱跑来乱我们正事的讨厌鬼吗?」
  「这我不否认。」
  孝元以伤脑筋的表情摸了摸下巴。
  「但在御荫神道与绾本山都提出相同解决方案的情形下,想来也只有他会有不同看法了。」
  「为什么?赶快把那个叫嫉的异怪解决掉不就好了?」
  「事情没有这么单纯。」
  过了一会儿,孝元来到了一栋外观平凡的七层楼住商混合建筑。疑似地下钱庄的金融机构、文字剥落而看不出名称的某某诊所,还有肮脏的麻将屋等招牌并列着。一楼看似是间咖啡厅,但貌似店长的男子却拿餐桌当床睡在上面。
  脑子再怎么不清楚,都不会想在这家咖啡厅用餐,也不会想找这里的医师看病,更不可能找这里的金融机构借钱。
  「他住在这里的顶楼。」
  这种大楼里实在不可能住着什么像样的人,勇气已经开始觉得失望了。
  「他真的住在这种地方?」
  看到电梯门上贴着一张泛黄的纸,写着「故障中」三个大字,两人叹了一口气,开始爬楼梯朝七楼前进。
  「他也许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这不表示他无能。」
  「绰号叫零能者却不无能?」
  「哈哈哈,这可被你将了一军啦。」孝元哈哈一笑,但随即表情郑重地说道:
  「他对抗异怪的手段有点特殊,因此无论总本山或御荫神道都看他不顺眼,才会帮他取了零能者这个绰号。」
  两人爬楼梯爬得气喘吁吁。
  楼梯间的平台上摆放着堆满灰尘的啤酒箱,三楼放着发出异臭的纸袋无人清理,四楼则有文件满出来的大量纸箱崩落垮下,整个楼梯间彷佛就是一座垃圾场。要是真遇到紧急状况,直接从窗户跳下去多半还比较安全。
  「没有灵力也没有法力,哪可能驱逐异怪?他一定是骗子,他封印的异怪本身就是骗局!」
  闻不惯烟味的气闷,加上建筑物内部比外观还脏的情形,都让勇气更加失望,说话也不由得变得武断。孝元原本走在前面,却忽然停下脚步,转身以正经的表情低头看着勇气说:
  「我觉得会有这种想法,可不太像勇气你的作风。自己抱持信念不断努力的结果,却被人一句话就否定掉,不管谁遇到这种情形部不会高兴。我想你应该很能体会这种感觉吧?」
  勇气也同样停下了脚步。孝元这番话体谅到了勇气的际遇。只有孝元不会因为勇气年纪小就看不起他,反而肯定他的实力,每次都认真听他说话。
  既然这个人物能让孝元这么肯定,也许真的值得相信看看。说不定这个人跟自己一样,就是因为太有实力才反而遭到排挤。
  勇气感觉到胸口跳得越来越快。不是因为爬楼梯爬得气喘吁吁才心跳加快,他的双脚自然而然地踩着强而有力的脚步开始往上爬。
  「那他是真的有实力了?」
  勇气在怀疑中掺杂少许期待,开口问了孝元这句话,但孝元却只温和地笑着回答:
  「我想这你只能亲眼去见证了。」

  「到了,就是这里。」
  门上什么都没写,天花板上有颗快要坏的灯泡在闪烁。
  「九条先生,我要进去了。」
  孝元也不敲门就直接开门,当自己家似地走了进去。
  「这什么味道啊?」
  充斥整个房间的异臭,让勇气用手遮住脸,孝元也连连眨眼。白色的烟笼罩在昏暗的房间里,薰得人眼睛刺痛。
  「嗨嗨、嗨!」
  房间角落传来这句说得含混不清的话,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瘫软倒在沙发上。
  「凑!你还好吗?」
  孝元赶紧把手上的包包放到桌子上,跑过去扶起他。
  称之为凑的男子眼神空洞,一张瘫软张大的嘴还流出口水,身上穿着脏脏的黑色T恤与皱巴巴的牛仔裤。不管用多么善意的目光去看,都不觉得这人会是什么好东西,勇气原本因为期待而发红的脸上也开始透出失望的神色。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孝元抓住凑的衣领用力摇,凑露出惫懒的笑容,拿出手上一根雪茄状的物体给他看。
  「就就、就是这个,啦。是、是是、实验。」
  凑摇摇晃晃地站起,却掀翻了桌子。他丝毫不理会孝元包包里装的东西散了一地,还想踩着包包站起,却又脚步踉舱地跌倒。
  「实验?」
  孝元拉开窗户换气,让发出异臭的白烟慢慢朝室外散去。
  「我我我试着种在屋顶上,几乎都没去照料,结果它们却长得很好,就、就想说风干以后来抽抽看。」
  看着凑手上那根说是自制的雪茄,以及房间里飘散的烟雾气味,孝元猜到是怎么回事,不由得抱着头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种在屋顶的,该不会是麻字辈的东西?」
  「谁知道呢?」
  「这在日本是禁止栽种的。」
  「也许吧。」
  「是大麻吧?」
  「搞退魔的我种起大麻,不是很好笑吗?」(注6)
  注6:日文中的「退魔」与「大麻」同音。
  凑被自己无聊的双关语逗得捧腹大笑,随即脸色铁青地按住嘴。
  「嗯噗。」
  凑赶紧跑向里头的厕所,接下来好一会儿,只听得见剧烈的呕吐声。勇气以冰冷的眼神看着孝元,孝元则装作没发现。
  过了一阵子,凑从厕所走出来,一头钻向盥洗室,打开水龙头当头直冲。
  「啊~真不舒服。」
  当他用毛巾擦着淋湿的头回到房里,露出了一副现在才发现孝元与勇气在场的表情。
  「孝元?你怎么会在这?有什么事吗?」
  「等我先处理掉这些再说。」
  孝元把干燥过的叶子塞进盥洗室的洗手台。
  「啊~你要怎么赔我啊?我本来讲好要给楼下的钱庄啊。」
  「本来就不该拿这种东西抵债。」
  「算了,无所谓啦,反正拿这个应该就蒙骗得过去。」
  凑倒是很干脆地不再纠缠,从房间角落一株快要枯萎的盆栽扯下叶子,用报纸卷成烟状。
  「那,你来做什么?」
  凑扯完叶子,全部弄碎包到报纸里之后,这才转身面向孝元。
  「我有事要麻烦你……」
  「如果是御荫神道在世外之森搞砸的那件事要我帮忙收烂摊子的话,我拒绝。而且还要我顾小孩?要找保母你们另请高明吧。」
  凑说着朝房门一指,自己则往破得连填充材都已外露的沙发上一躺。
  「好久不见,真高兴见到你。要回去请走那边。再见。」
  勇气比孝元更快有了动作。
  「孝元先生,我们回去吧。何必陪这种跟罪犯差不多的人鬼混。」
  孝元挡住起身的勇气,对凑问道:
  「等一下,凑。你为什么知道事情跟世外之森有关?」
  「我是读心妖,别人心里想什么都瞒不过我。」
  看到凑得意洋洋地笑着,勇气啧了一声。
  「他只是看电视新闻知道这起事件,乱猜猜到而已。怎么他随口一套话你就上当了?」
  「喂,那边的小鬼,要闹内讧没关系,但别人说话你最好仔细听。我不是套话,是读心。」
  孝元重新打起精神,走向凑对面一张颜色不同但一样破烂的沙发,准备坐下来好好和他谈谈。但孝元还没坐下,凑就先开了口:
  「要我去救继承封印的巫女?我不讨厌高中女生,不过我还是要拒绝。才十六岁的小丫头就放弃自己的人生,答应去当祭品,这种人救了又有什么用?」
  他突然提及核心,让孝元说不出话来。
  「要帮御荫擦屁股我可不干。如果是帮理彩子擦屁股我是很乐意,不过如果真是这样,就叫她自己来找我,不要拐弯抹角还先经过你。」
  「你为什么知道?」
  连御荫神道之中,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如此具体的情报,御荫以外的人当中,更应该只有曾与理彩子暗中联络的自己知情,凑不可能这么快就知道。但凑并不回答,只是贼笑兮兮地刻意盯着孝元直打量。
  「不,等一下等一下,看到了、我看到啦。」
  孝元正要说明事情原委,凑却打断他话头,手指放到额头上开口说:
  「嗯~?我看看。这个巫女小姐因为正处于秽期,所以只剩五天可以活?这可真巧,楼下那个开钱庄的老爷爷,也是一个礼拜前因为癌症被医师宣告说活不久了。」
  勇气本来还怀疑,但听凑不断说出事件核心的相关情报,不由得产生兴趣,走到孝元身边坐下。两人这一坐下,沙发就扬起了大量的尘埃。
  「理彩子也真见外,为什么要先经过你,不直接来找我?是想来一段御荫跟总本山之间的禁忌恋情吗?她来找我上床的话,明明可以少很多顾虑。还是说她其实是遇到障碍反而会更热情的类型?」
  「我跟她是朋友。」
  孝元很有规矩地回答,凑又露出坏心眼的麦情盯着孝元打量了一会儿,接着才说:
  「嗯,你跟理彩子没上过床,你很老实。不过我说孝元啊,是男人就该更死要面子一点。先不讲理彩子的个性,至少她的长相跟身材可是棒透了啊。」
  「凑,不要胡闹了,你就告诉我吧。是理彩子来过了吗?」
  孝元考量过几种可能性。也许是理彩子坐立难安,自己先跑来这里。虽然她不可能这么做,但除此之外孝元实在想不到其他可能泄密的途径。
  但凑却不理会孝元,改对勇气说出令人意想不到的话:
  「喂,赤羽勇气,你奶奶是在五年前因为急性肾衰竭过世的吧?当时总本山可曾为你做了什么?还不就是在葬礼上露个脸罢了。他们可曾像你们这样拚命?」
  勇气突然听凑叫到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而听见他说中连自己都快忘记的祖母死因,更让勇气说不出话来。
  「你、你从哪里听来的?」
  「就说我是读了你的心啊。不然你以为还能是怎样?你奶奶的死因有那么出名?」
  凑就在脸色铁青的勇气面前往沙发椅背一靠,嚣张地翘起另一条腿。
  「管她是理彩子的外甥女还是谁,都跟我没有关系。理彩子会因为死了亲人就改信别的宗教吗?那她的信仰也太廉价了。也难怪她会遭天谴,害她的外甥女送命。」
  「你说这话是认真的吗?」
  「没做坏事却要死?那又怎么样?这世上现在快死的家伙多得是,而且几乎都没什么理由。她能死在这么了不起的大义名分下,反而算是很幸福啦。」
  「你不是也认识沙耶吗?」
  「不就看过一次七五三儿童节(注7)的照片而已?我又不是恋童癖。我跟楼下开钱庄的大叔交情还比较久,都只去探望过他一次,他却感动得称赞我有情有义,把我欠的债一笔勾消呢。」
  勇气一直不说话,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下去,站了起来。无论讲的是别人或自己,听到有人没神经地对别人的家人说三道四,对他来说都极为难受。
  「你这个人真是差劲透了!就算是找藉口拒绝,也不是什么话都可以讲吧!」
  「怎样啦?亏我还以为你会赞同呢。」
  「我怎么可能赞同!」
  「是吗?那你来这里是为了帮助别人吗?明明就不是吧。」
  对着起身瞪人的勇气,凑却四两拨千斤,手指朝勇气鼻头一指。
  「你想解决这起事件,做出让每个人都称赞的成果,让那些嫉妒你这小鬼头实力的老头们闭嘴。要达到这个目的,这起事件来得再好不过。这动机可真是高尚啊。你根本满脑子都是无谓的虚荣心,还敢对我训话?难怪你会被人排挤啊,臭小鬼。」
  「凑,你说得太过火了。」
  孝元听不下去,开口制止。
  凑哼了一声,撇开脸去。
  「凑。」
  孝元又慢慢叫了他的名字一声,以认真的眼神看着凑。
  「你好好听我说。」
  孝元难得以强硬的语气说话。
  凑原本践得二五八万,但听到他这种语气,也把脚从桌子上移开,看了孝元一眼。
  城市的喧嚣声中,夹杂着远方传来的救护车警笛声。
  「她不是马上就会死,还有五天时间。会想在这段时间里试图抗拒,就真的那么愚蠢吗?会想求你帮忙,就是什么都没想的傻子吗?」
  注7:七五三节是日本的一个节日。依日本神道教的习俗,新生儿出生后三十至一百天内需至神社参拜;而满三岁(男、女孩)、五岁(男孩)、七岁(女孩)时,则会于该年的十一月十五日去神社参拜,来祈求健康成长。
  「……即使求我帮忙的结果,会导致五天后没办法封印?」
  凑简洁的回答直指真相,让孝元话哽在喉头说不出口。
  「要大肆宣扬那廉价的人道主义是你的自由,不过你可别忘了看看天平另一头放的是什么。要是失败了,可不是只让一个巫女牺牲就能了事。」
  凑这几句话说得平静,先前胡闹的气氛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真挚的话语与认真的表情。
  沉默就此降临。
  外面的天色已经转为黄昏,没有窗帘的窗户反射出闪烁的霓虹灯。
  街上杂乱的喧嚣声听起来格外吵闹。现在已经听不见警笛声响,改由不三不四的拉客声与空调室外机的声响接续任务。
  最后是凑打破了这阵漫长的沉默。
  「委托内容是救山神沙耶一命,还有封印嫉,对吧?」
  孝元吃了一惊,双眼凝视着凑。
  「你肯接?」
  听到他老实流露出高兴情绪的声音,凑大感无趣似地再次在沙发上跩了起来。
  「毕竟御荫跟总本山的两个大人物来低头求我,这种事可不是那么常有的。你不觉得这样还拒绝就太幼稚了吗?」
  孝元笑逐颜开,凑嘴角带着笑意,只有勇气一个人仍然不高兴。
  「随你高兴吧,我要退出。」
  「因为你怕我的读心术?」
  「哪有可能?是因为讨厌你。」
  「是吗?我倒是对传闻中总本山的天才少年很有兴趣,虽然想也知道一定是为了制造话题才造假搞出来的把戏。」
  「你!你有种再说一次看看!」
  「勇气的法力是货真价实的,我保证。」
  「那应该多少会有点用吧。」
  凑盯着勇气打量了一会儿,猛然从沙发站起。
  「交涉成立。告诉理彩子,我可不接受什么报酬用身体付的那一套。要跟她来一发?光想就觉得太可怕了。」
  「委托你的是御荫,我要回去了。」
  「刚开始明明是你们来委托我的吧?我都答应你们了,为什么反而怪我?这事越快越好,好了,我们走啦,臭小鬼。」
  凑抓住勇气的衣领拖着他走到门前,转过身来对孝元说:
  「我要去见美少女巫女,羡慕吗?羡慕的话我可以跟你换。还有顺便麻烦你看家。要是四楼开钱庄的大叔上门来,你就把那些叶子交给他。还有,你拿来的资料放在厕所里,自己拿回去吧。虽然有沾到一点呕吐物,不过你就别在意了。」
  孝元恍然大悟,疲惫地垂下肩膀。
  「刚刚的读心把戏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那还用说?你就这么希望我是妖怪?我只是拿你们那种廉价的自恋情节来寻开心罢了。」
  说完,凑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5
  我为什么会被关在这样的地方呢?就算不这么防范,我也不会跑掉,难不成他们认为我有二心吗?
  沙耶坐在坚固的木造监牢之中,静心观照着自我。
  挑高的天花板附近有一扇窗户,射进些许光线,照亮了沙耶的侧脸。
  她睁开眼睛看看四周,眼中可见的景物就只有灰泥墙与粗大的木制栅栏。
  看看右手,上面仍然密密麻麻地冒着令人不舒服的伊流日文字。
  当初之所以会献上多达一百人的性命来完成这个封印,就是为了封住这不但会吃人、还毁了好几个村庄的可怕异怪。一想到自己体内有着这样的封印,沙耶就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这种感觉令她毛骨悚然,产生了一股想干脆砍掉自己手臂的冲动,但她还是摇摇头,挥开了这样的邪念。
  只要再过几天,不净的时期就会结束,自己的身体就有资格当活祭晶。现在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这里静候那一刻来临。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正当沙耶开始打盹,却听见头顶上传来声响。明明天花板上除了窗户之外什么都没有。沙耶在逆光下揉揉眼睛抬头一看,看到一名青年靠在窗框上坐着。
  他一只脚荡来荡去,居高临下看着沙耶,像是在拿她取乐。
  「嗨。」
  他轻轻挥手,吊儿郎当地朝她打了声招呼。
  沙耶顿时睡意全消。这个人到底是谁?又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是怎么潜进来的?加了铁窗的窗户呢?
  「这里不但戒备马虎,牢房也一样马虎,等于在跟囚犯说欢迎随时逃走嘛。」
  「你、你是谁?」
  「九条凑。」
  男子报上名字,就从窗框溜了下来。高度足足有四公尺,但他着地的声音却很轻巧。
  「就是被你们揶揄成无能力者、零能者的无辜青年。」
  他说着,顺势大步走到沙耶身前。
  沙耶想退开,但狭窄的牢房里自然拉不开多少距离,让少女只能紧绷身体抗拒。
  「哼~」
  凑毫不客气地把沙耶从上到下打量个够,接着状似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沙耶莫名地觉得受辱,放低音调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凑从木制的牢笼缝隙看看四周,也不放低音量就开始说话:
  「有个人不赞成拿小姐你当活祭品来封印嫉,所以委托我找出方法,避免这种情形发生。」
  「该不会是理彩姊姊?」
  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竖起三根手指。
  「有三个方法可以让你不用当活祭品。」
  沙耶惊讶得瞪大眼睛。即使动员御荫神道的所有知识,仍然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必须将这个异怪封印在阴间的尽头。眼前这个人却说方法多达三种,沙耶一时间难以相信他的话,只觉得他疯了。
  「第一,说服你逃走,不当活祭品。」
  「请等一下,那异怪要怎么办?」
  「我哪知道?委托内容里不包括这个。」
  他回答的内容一点都不负责任,让沙耶大感激愤。
  「我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要是不用我的性命封印异怪,说不定会有很多很多人丧命呵!我没办法同意这种方法!」
  「我想也是。你看起来就很顽固,要说服你多半很累人,我不想这么麻烦。那就换第二个方法吧,这个方法更简单了,我现在就可以做到,而且也不需要你同意。」
  凑突然走上前来。沙耶内心有种不好的预感而提防了起来,但她又产生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大声叫人来。
  本来沙耶应该尽快求救,也不应该听凑说话,但她仍然产生了犹豫。或许是因为听到有方法可以让自己得救,导致她心意动摇。
  「在这之前我有个问题要问。他们为什么不立刻用你的身体封印?」
  也不知道他是明知故问,还是纯粹有疑问。沙耶犹豫良久,最后决定回答:
  「这……是因为我的身体正处于不净的时期。」
  「说穿了就是生理期吧?」
  沙耶脸颊泛红,瞪了他一眼,但凑却任由她瞪,兴高采烈地往前越走越近。他明明只是往前几步,沙耶却不知不觉问无路可逃,被逼到牢房角落。
  「也就是说,只要你的身体永远不净,就无关你愿不愿意,你都会失去当活祭品的资格。」
  沙耶听出凑的意思,脸色大变,试图逃开。凑立刻抓住她的手腕,粗暴地一把将她拉了过去,将她的手扭到背后。
  「呜!」
  沙耶想用没被抓住的手打他一巴掌,但那只手也被抓住,被他以拥抱似的姿势制住。尽管她拚命抗拒,力气却赢不了男人。
  「我还以为你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千金小姐,看样子你至少还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啊。」
  沙耶扭转身体,卯足力气想挣脱,但凑只是不高兴地挑起一边眉毛。
  「你为什么不叫?你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人来救你。」
  沙耶别过脸,但角度却受到限制。只要凑一说话,气息就会喷到她颈子上,一股嫌恶感让她汗毛直竖。
  凑单手将沙耶的双手箝制在头上,粗暴地抓着她的下巴,让她往前看。
  「为什么?要叫简单得很,我还没堵住你的嘴。」
  沙耶只咬紧牙关,什么话都不说。
  「你自己也不明白?那我就告诉你理由吧。因为你不想死,因为你不能认同当活祭品这种事。但你理想中的自己却必须乐意为了世人牺牲,必须接受这个状况,完成大任,为的是让自己符合理想。然而还有唯一一个方法,可以让你继续当理想中的自己,却又不用当活祭品。只要你是在并非出于自愿的情形下失去贞操,旁人对你的责怪也会减轻,毕竟这还可以怪罪在让外贼入侵的警卫身上。」
  「你才是只想把自己龌龊的行为正当化!你这个色魔!」
  「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人叫做色魔。不愧是御荫的巫女,说起话来就是不一样。可是我想听的不是这种稀有词汇,我要听你的真心话。你不可能会认同自己现在所处的立场。就因为一群不懂事的小伙子做了傻事,害你陷入现在的处境,却要你乖乖接受吗?」
  「……什么办法……」
  「你说什么?」
  「这有什么办法!」
  她的喊声已经接近哭声。
  「这个结界是牺牲了多达一百名少女的性命才做出来的啊!」
  沙耶说着扭转浮现伊流日文字的右手给他看。
  「而我却……却想自己一个人活命,我哪里能这么任性!」
  「想活下去叫做任性?你当御荫神道的巫女,修行了十年以上,为的就是迎来这种下场?」
  「我既然下定决心当御荫神道的巫女,那么这就是我的使命。请你不要再碰我了,我真的会叫人来。」
  「啊~是吗?那就这么办吧。」
  凑的手指强行伸进沙耶嘴里。
  「啊!」
  嘴里有异性的手指,让沙耶大感抗拒。
  但即使撇开脸也逃不过手指的入侵,闭不起来的嘴角流出唾液,更加重了沙耶的羞耻。
  即使少女难受地呻吟,凑仍然丝毫不为所动,用手指在她嘴里掏摸。当他找到要找的东西,就用两根手指强行将这个物体从她嘴里拉了出来。
  是沙耶小小的舌头。
  「既然你这么想为使命殉死,你现在就在这里咬舌自尽吧。就算成了尸体,也一样可以当注连绳,毕竟需要的是纯洁的身体而不是灵魂。我也没有好色到会去奸尸,毕竟你这洗衣板身材本来就不对我的胃口了。」
  沙耶被他夹住舌头,脸跟嘴都动不了,眼神深处流露出恐惧的神色,全身动弹不得。
  「怎么啦?赶快咬啊?还是你以为我在开玩笑?」
  凑夹住她舌头的手指一放开后,立刻顺势往下滑动,抓住白色的衣领,粗暴地往下一扯。沙耶右半身的肩膀与乳房露了出来,使她顿时表情一僵。
  沙耶正要尖叫,但凑立刻用手捣住妯的嘴,仔细看着她惊恐的眼神。
  「不让你叫。」
  凑轻轻放开捣住嘴的手,立刻又将手指伸进她嘴里,拉出她的舌头。
  「好了,你要怎么做?乖乖让我上?」
  凑的眼神怎么看都不像在开玩笑。沙耶下定决心,用力闭上眼睛,接着猛力合上嘴。
  鲜血从沙耶嘴角滴下,但量非常少。
  这一下只咬破了舌头表面。她的决心不足以咬断舌头。
  凑看到沙耶全身无力瘫软,便放开了她的舌头。她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下,一滴滴落在地上。
  「……我不敢。我不敢自杀。」
  「没错,这才是你的真心话。这不可耻,任谁也没办法轻易寻死。会主动寻死的人根本就有病,所以你该庆幸自己很正常。」
  被凑压在头上的双手得到解放,让沙耶的身体当场无力地瘫倒在地。
  她瘫在地上,眼泪流个不停。
  「你想活命吗?」
  凑帮她整理扯开的衣服,一边静静地这么问。沙耶好一会儿什么话都答不出来,最后终于微微点头。
  「我……想活下去。」
  当她说出这句话,才终于体认到这就是自己真正的心意。
  而同时她心中也产生了罪恶感,让沙耶受冻似地发着抖。凑的手放到她头上,温暖的感触使她抬起头来,结果她看到了一张温和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沙耶觉得在阴暗牢房里冻得全身冰冷的身体,似乎变得稍微温暖了些。
  「我明白你的心意了,那我们就选第三个方法吧。对想死的人不值得这么做,但如果你想活,就值得冒险。」
  凑一起身,脸上立刻转为开心的笑容。那是一种顽童恶作剧般的笑容,与刚刚判若两人。
  「第三个,方法?」
  沙耶不明就里,很有礼貌地回问。
  凑满不在乎地说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就是打倒嫉。」
  她不明白凑在说什么。
  嫉再怎么说也是个神。御荫神道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做出结论,认定凭人力无法消灭嫉,相信总本山的结论也是一样。更何况现代人的灵力与法力都比以前更弱,要消灭嫉更是难上加难。
  但自己却会想相信这个初次见面,而且怎么看都无法信任的男子,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要沙耶跟他走。要逃出牢房让沙耶十分抗拒,但她还是决定跟去。
  凑将替换的衣物交给沙耶,随即转过身去.似乎是要沙耶在这里换衣服。尽管知道他背对自己,但在有异性在场的状况下换衣服,仍然让沙耶颇为抗拒。即使牢房很阴暗,但光线已经够让人看清楚了。而且即使看不见,也听得到换衣服时布料摩擦的声响。
  「我们可没有太多时间。」
  凑似乎察觉到她在犹豫,头也不回地说出这句话。沙耶只好背对凑,开始脱掉巫女服装的红袴(注8)。
  「好痛。」
  注8:红袴为巫女下半身穿着的红色裤装。
  怱然间胸口一抽,让她忍不住呼痛。
  「怎么了?」
  「没、没事。」
  沙耶看凑似乎想回头查看,赶紧重新披好小袖(注9)。
  沙耶一边留意身后,一边望向窜过疼痛的胸口。只见从锁骨到胸部下方有一道浅浅的伤口,多半是凑扯下小袖的时候抓伤的。
  这种伤不至于消不掉,但仍然微微渗出鲜血。明明无愧于心,但一看到这伤口,就让沙耶产生一种罪恶感,觉得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
  沙耶摇摇头,挥开迷惘。这个青年一定是值得信赖的人物。他多半不是坏人。当自己说想活下去时,他露出的眼神是那么柔和,那一定才是这青年的本质。他一定值得信任。
  沙耶一边在脑中反覆说着这几句话,一边拿起凑准备的替换衣物。但一摊开衣服,却不禁微微歪了歪头。
  「我怎么觉得这衣服很眼熟?」
  「那当然了。这是从你房间摸来的。」
  「连内衣裤也不缺?」
  「看你长得清纯,没想到有些内衣种类还挺大胆的,害我都吓了一跳。不过只放着不用可不行啊。」
  沙耶只觉得这份信赖不到十秒就濒临瓦解。
  6
  「爸爸,那是什么?」
  最先发现这个物体的,是一个由父亲抱在身上的小孩。父亲朝小孩所指的天空一看,只看到秋季澄澈的晴空与白云,除此之外什么都没看见。
  「爸爸什么都没看到啊。」
  父亲这么回答,不再理会小孩说的话。小孩对笑亲这种态度不满而开始抱怨,不过没抱怨几句,就忘了先前在空中看到的事物。
  但小孩说得对。
  注9:小袖是一种袖口较窄的和服,为常见的巫女服上衣。
  空中有着一只异怪。
  简单形容异怪的外观,就像是一张由破裂的镜子所照出的人脸。这张脸上有着许多断层,一有动作就会让断层的位置移动。爬满整张脸的深层皱纹之间积了许多污垢,每当这张脸改变表情,污垢就会纷纷掉落。
  这个异怪的名字叫做嫉。
  其嘴边沾满了当初解放异怪的明山大学神秘学研究社社员的血肉,而它正为了寻找下一餐饭而俯视着眼底。
  公园正好聚集了许多人。假日有许多大人来打棒球、有母亲带着小孩来玩公园里的游乐设施,也有老人坐在椅子上晒太阳。
  嫉慢慢改变轨道,无声无息地下降。公园里的人逐渐发现到嫉而开始喧哗。
  太慢了。
  嫉露出扭曲的笑容,污垢纷纷掉落。它张开血盆大口,扑向人群。
  发现嫉的人们甚至无暇逃窜,来不及阖上试图喊叫而张开的嘴,就被嫉吞了下去。
  惨叫令嫉舒畅。撕咬活人的口感十分畅快,咀嚼骨头十分美好。小孩的脑更是入口即化,美味得不得了。
  嫉享用完餐点,再度高高飞起。
  不对劲。
  等饥饿得到填补,就开始有心思注意自己的感觉。这时它才注意到有点不对劲。
  封住自己的东西应该早已腐朽瓦解,却有种身体受到拉扯似的奇特感觉。不知道是不是那可恨的封印尚未完全解开,本来应该可以自由飞行的身体似乎仍然受到束缚,显得十分笨重,怎么飞都飞不高。
  嫉一边在空间飘荡,一边思考,接着想到了一个可能。
  封印解开的时候,待在神木附近的人它大致上都吃掉了。
  但当时它唯独让一个人跑了,因为那女子的手上拿着注连绳的残骸。尽管只是残骸,终究是长年封住自己的事物,让嫉产生疑惧,因而给了这女子机会逃走。
  但终究只是残骸。嫉打从诞生就不曾有过害怕人类的情绪。
  嫉记得逃走的女子是什么气味。它循着气味,转而朝向封印所在的方向,慢慢穿破云层前进。
  7
  从凑命令他把风起,已过了十五分钟。目送凑的身影消失在坚固的建筑物窗内之后,勇气一直闲得发慌。
  「好慢啊,他搞什么?」
  不时有人来巡逻,每次勇气都压低声息等人走过。
  「哼,呆子~」
  勇气不知道朝着什么都没发现而离开的警卫背影骂了多少次,只觉得越骂越空虚。不,单纯留在这里待命的行为,从一开始就让他觉得空虚。
  「他打算让我等到几点啊?」
  勇气忿忿地踢开脚边的小石头,就听到头上传来说话的声音。
  「早熟又臭屁的赤羽勇气小弟弟,有个美少女要从天而降了,你就好好地跟她来场命运的相逢吧。」
  朝头上一看,就看到凑与一个个子娇小的人正从窗口探出头来,另一人是个有着一头漂亮黑发的女子。她不安地从窗户张望,最后看了勇气一眼。她从窗户探出上半身,刚跟勇气对看一眼,立刻就质问起身旁的凑来。
  「是小孩?你说你带来的同伴是小孩子?你竟然把那么小的孩子给牵连进来!」
  「你以为自己有多大?在我看来都一样。别说这些了,赶快跳下去。」
  窗户的高度有三公尺,但沙耶并不犹豫,当场就跳了下去。当她一双白嫩的美腿轻飘飘地落到地上,裙子就因为涨满空气而翻起,让她赶紧伸手按住。接着整理乱掉的头发,以有些难为情的表情看着勇气。
  「你看到了?」
  勇气红着脸,连连摇头。沙耶清纯的长相与白色的连身裙十分搭调。
  「大姊姊好像天使。」
  「喂,你这人小鬼太又崇洋媚外的小和尚。站在你的立场,明明应该说是天女才对吧?」
  凑一跃而下,来到沙耶身旁。
  「拿着这个。这是你的吧?」
  凑交给沙耶的是一张弓。沙耶拿起自己的梓弓,珍而重之地抱住。
  「好了,我们赶快带这个遭到囚禁的公主,离开御荫的地盘吧。」
  「请等一下。要是我离开这里以后有个什么万一的话,封印就会跟我一起消失。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不离开这里,那你干嘛跟着我逃出牢房?」凑咒骂着,又接着说道:
  「理由有三个。」
  「又是三个?」
  沙耶想起牢里发生的事,为难地低下头。
  「第一,你是唯一的生还者兼目击者。我想知道异怪解放时的情形,需要你到现场佐证。」
  「好、好的。」
  沙耶没想到凑的理由会这么正经,多少放心了些。
  「第二。我要给那些以为五天后就可以封印所以过得太逍遥的家伙们一点教训。这是在找碴,要给那些什么都不想不做的无能之徒难堪。」
  「的确很像大叔会有的想法。」
  「那些老头子食古不化又怠惰,只想照步骤、照前例办事,这种行径你也看不下去吧?」
  这点勇气倒也同意,于是用力点了点头。
  「对了,还有我不是大叔。」
  这点勇气不能同意,所以不点头。
  「第三,这才是最重要的。要打倒嫉,就得先把它引出来。所以我需要你当诱饵。」
  短暂的沉默过后。
  「引出嫉?」
  沙耶与勇气异口同声地惊呼。
  「我不是说过要打倒嫉吗?」
  「你、你是说过。」
  「我可没听说。」
  沙耶不知所措,勇气露出不能苟同的表情。
  「说穿了,你就是用来钓嫉这条大鱼的蚯蚓,或说泥鳅。」
  「我、我是蚯蚓?」
  沙耶对凑用来形容她际遇的比喻显得相当不满。
  「饵的命运就是要被吃,对吧?」
  勇气对凑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御荫神道占地辽阔。
  这里简直像是一座城池,外围有高墙围住,囚禁沙耶的牢房位在深处,得越过两道围墙才出得去。
  但凑看到这情形却嗤之以鼻,戒备太薄弱了。他谗这里或许擅长应付异怪,但对人的戒备却一点都不像样。
  三人屏气凝神,在傍晚的城池内行进。林地遍布也对他们有利,不缺地方藏身。
  「戒备太马虎了。」
  凑说着来到了最外层的围墙,他们先前就是从这里潜进来的。他挂好绳索爬上围墙,接着就顺势跳了出去。
  「嗯?」
  凑跳到地上后看看四周,表情有了改变。之后沙耶与勇气也跳了下来,站到凑身旁。
  「怎么啦?不是要赶时间吗?」
  勇气看到凑停步,于是开口催促。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被一堆人包围了而已。」
  凑这么一说完,就有大批神官兵从杂树林后现身。这些树林适合让凑他们用来藏身,也同样适合神官兵用来埋伏。
  「你刚刚还嫌戒备马虎对吧?」
  「你还不是同意了?」
  转眼间就有多达五十名以上的神官兵出现,围住他们三人。
  其中一人走上前来。这人以头巾遮住眼睛,即使身在兵强马壮的神官兵当中,体格仍然明显大了一号。
  「……无眼大人。」
  沙耶说话的声音中有着畏惧。
  「啊~原来是御荫神道里的大人物啊?」
  凑大感兴趣地观察这名沙耶称之为无眼大人的头巾男子。
  「你包成这样看得见东西吗?还是上面有开小洞?」
  「你死心吧。山神沙耶,乖乖回我们这边来。像你这种纯真少女,被他这种人用花言巧语欺骗,我又怎么会怪你?只要你现在回来,我们对你不会做任何处罚。」
  「不做任何处罚?说得倒好听,五天后你们就要杀了她。」
  凑挺身站在沙耶身前。
  「你有什么本事?」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想顶多也只是可以不用牺牲这个小姐的性命然后打倒异怪吧。」
  神官兵之间掀起了一阵轻蔑的笑声。
  「九条凑,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传闻说你会用奇怪的手法解决异怪,我看多半都是诈术,无所不用其极的欺骗众人罢了。山神沙耶,你醒醒吧。」
  沙耶的眼神中产生了迷惘,看看无眼,又看看凑。这时沙耶注意到凑的情形不太对劲。被这么多人包围,他却肩膀抖个不停。
  「哼,哼哼,哈哈哈哈。」
  凑忍笑忍得肩膀抖动。
  「有什么好笑?」
  凑嘴角一歪,露出轻蔑的笑容。只是这么一个小动作,神官兵立刻群情激愤。
  「没有,没什么,我只是想说这些人的脑袋可真够简单。你们就这么天真,当真相信只要低头捱过五天就会没事?」
  无眼以开导似的语气回答凑。
  「嫉生于镇守之森(注10),算得上是神,不对,也许该说是不成材的神。人违逆得了神吗?人敌得过神吗?不可能,万万不可能。以转移到山神沙耶身上的封印之力,让嫉回到阴间去,才是最好的手段。」
  凑看起来丝毫没在听无眼说话,一只手按住耳朵,似乎在听别的声音。
  「你这家伙要藐视我们到什么地步?」
  无眼一举手,四周的所有神官立刻拿起自己的武器。
  「请等一下。」
  这次换沙耶踏前一步护着凑。
  「我回去就没事了。」
  「你们以为只要有祭品,神就不会生气?真是天真到了极点。要是这神对人这么好,又哪里会把人抓去乱啃一通?」
  凑以不高兴的表情抓住沙耶的手腕,再次将她推到自己身后。
  「九条先生!」
  「你也有问题,你太贱卖自我牺牲的精神了,这种东西散播过度可就不值钱啦。」
  接着凑按住耳朵,突然说出一段令人费解的话。
  「齐川北町的大沼公园发生案件。疑似因为某种原因不明的现象,造成多人牺牲。从现场的状况研判,与发生在大仓市世外之森附近的弃件酷似,两者之间可能有关,附近的员警请立刻赶往现场。」
  每个人都面面相觑,不明白凑在说什么,唯独勇气脸色铁青。
  「你该不会在听警用无线电吧?」
  「答对了。」
  凑从耳里拿下耳机,并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疑似小型无线电的物体。
  「连小孩子都还比你们敏锐?未免太没出息了。」
  凑说着就把耳机与无线电丢到无眼等人脚边。
  注10:镇守之森意指古神道中天神坐镇的森林。
  「你们自己听听,节目精采得很啊。起先是世外之森,再来是米黑区伊门町,然后现在来到齐川北町的大沼公园。这条直线会继续延伸到哪里呢?」
  这些神官兵转眼间就脸色铁青,交头接耳发出阵阵声浪。他们面面相觑,纷纷讨论起凑说的是真是假。
  唯独勇气凝视着太阳即将西斜的天空。
  「有什么好吵闹的?可别跟我说你们完全没想到会有这种状况。好啦,赶快保护我们,别让我们受到异怪攻击啊。」
  让骚动停止的,是沙耶的呻吟声。
  「呜!」
  她突然按住右手,显得十分痛苦。手上的神代文字流出血,在地上滴出小小的血渍。
  「大叔,情形不妙啊,神代文字起了反应。那异怪要来了,已经来到这附近了。那不是这些家伙应付得了的。」
  「别叫我大叔。」
  沙耶难受地拾起头来,她的视线也望向勇气所看的方向。
  西斜的太阳从秋老虎发威的空中射来强烈的阳光,而异怪就飞在这片天空的正中央。异怪不断逼近,转眼间变得越来越大,露出了他丑陋的容貌。
  「哇啊啊啊!」
  「咿咿咿!」
  就在这群神官吓得自乱阵脚之际,却听到一个显得格外开心的声调在说话。
  「好了,丑陋的天神大驾光临啦,就让我们好好欢迎它吧。」
  九条凑对着嫉展开双手,高声地如此喊道。
  8
  找到了。
  嫉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人,一张丑脸立刻笑得更丑了。
  继承注连绳封印的,是一名还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女。她的肌肤又白又嫩,看了就觉得一定入口即化,美味无比。显得美味的不只这名少女,还有她身旁的小孩。嫉对小孩子的身体也同样见了就想吃。
  就先把四肢舔个够,一边好好享受他们吓得扭曲的表情,一边从脚尖吃起吧。最后再打破头盖骨,慢慢吸食被恐惧情绪填满的脑浆。
  光想到这里,嫉就欢喜得颤抖,让发出腐臭的污垢从整张脸的皱纹里落至地面。
  嫉缓缓下降。为的是尽量拉长这些人类的恐惧,慢慢将他们逼近绝望深渊。
  就像桔叶似地,一张脸慢慢地飘落降下。这张如破裂的镜子照出的脸孔有着龟裂断层,令人觉得奇妙又毛骨悚然。
  「那、那就是……」
  这张位于火红天空正中央的脸孔看着眼底的人们,表情因而歪斜。他两边嘴角扬起,眯起了眼睛。这大概是在笑吧。但人们之所以不觉得这是在笑,是因为它面相丑恶,抑或是因为知道这种笑容代表他们将有的下场呢?
  神官兵阵脚大乱,甚至忘了用他们拿在手上的武器指向异怪。
  御荫神道的职责就是讨伐异怪。无论异怪的模样多么丑陋而可怕,他们都不会退缩,但现在他们就是动弹不得。因为眼前的异怪曾经拥有神格,是超乎人类之上的存在。
  最先有动作的人是沙耶。她右手的文字部分仍然在流血,只要看看她脸上痛苦的表情,就足以推知那是多么剧烈的疼痛。但沙耶咬紧牙关强忍痛楚,一手放到垂在右肩的一络头发上,以手指像梳子似地滑过,随即就有三枝黑箭从头发中出现。不知道在场的人当中,有几个人会注意到这箭就是她的头发。
  沙耶将三枝箭搭上梓弓,拉紧弓弦,瞄准空中那丑恶的物体。即使被她用弓箭瞄准,嫉仍然笑得左右晃动。三枝箭同时射出,以微微扭动的轨道飞向这张脸。
  箭尚未抵达目标,沙耶已经搭好下一波箭。她一次三箭,连连发射。
  「简直像是突击步枪的三发点放啊。」
  只有凑一个人悠闲地说着与场上情形不搭调的比喻。
  起先的三枝箭射中嫉的双眼与鼻子下方,命中了三大要害当中的人中。接下来的箭又接连射中眉心、太阳穴、鼻子等要害。有些箭甚至改变轨道,穿刺在嫉身上。
  沙耶射出七次合计二十一枝发箭,没有一箭落空,尽数刺在嫉脸上。神官兵之间涌起了一股与先前不同的声浪。
  「好厉害。」
  连在总本山前程看好的天才少年都发出了赞叹。
  「这异怪还挺残忍的,最好别弄得它太生气。」
  唯独凑搔着后脑杓,并未发出任何感叹,只以觉得无趣的表情看着嫉。
  无眼见机不可失,踏上一步,举起剑激励部下。
  「嫉怕了!这异怪曾被尊为神的眷属,如今神威却荡然无存。肯定是受到封印长达几百年之久,让它虚弱到了极点。大家拿起武器!就由我们亲手完成前人没能完成的任务!」
  他以剑尖朝嫉一指,神官兵之间立即发出鼓舞自我般的吼声。
  无眼感谢着现在的状况。多亏入侵者试图带走沙耶,让他们得以在做好战斗准备的状态下涡到嫉。
  「喂,你这判断会不会下得太武断了?」
  听到凑泼冷水,无眼摇了摇头。他心想凑果然外行,嫉正慢慢落到地上,这不就证明了沙耶的弓箭生效了?
  刚才沙耶露的这一手堪称绝技。
  沙耶有个习惯,会拨弄从肩膀垂至身前的头发。看起来只是个不自觉的习惯,但这其实是存灌注灵力,以便将头发当成箭来用。
  由一名实力足以进行降神的巫女每天细心灌注浓密灵力的头发,只要一根,就有着足以净化寻常异怪的力量。
  这世上不可能有哪种异怪被这种箭连射二十一箭,还能不受损伤。
  「跟我来!」
  无眼身先士卒,朝嫉跑了过去。他背后的弓箭手放箭,朝着降到地上的嫉射出雨点般的箭。缝有无数张符咒的铁锁链从四面八方飞来,将嫉牢牢绑在原地。最后再由拿着剑、枪、刀的神官使出浑身解数,将刀刃深深刺进嫉的身体。
  「这一刀就送你归天。」
  无眼踩着神官的盾膀高高跃起,大刀当头直劈。这把刀叫做斩马刀,刀刃异样地长,是一种为了斩杀马上的人而打造的刀。只见斩马刀一刀从嫉的头顶直劈到眉心下方,是靠跃起的高度与力量合而为一,才能有这样的威力。
  但无眼没有一瞬间停滞。
  「退开!」
  他一声令下,从嫉身前拉开十几公尺的距离。即使用铁锁五花大绑,并以多达上百的刀刃与箭头穿刺,但无眼仍然不满意,准备加上最后一道工。
  大群神官兵咏唱祷词,缝在锁链与刀刃上的符咒一起火红发热,一口气炸开。上百次爆炸与烟雾笼罩住嫉。
  「成功了!」
  胜利的情绪在神官兵之间蔓延开来,勇气却产生不祥的预感,觉得全身汗毛直竖。
  「不对劲……慢着,它还……」
  勇气话才说到这,就看到黑烟卷成漩涡,一阵风从耳边吹过,往后吹起他咖啡色的头发。一阵黏腻的感觉从脸颊滑过,伸手一摸,发现沾上了红色的液体。
  眼前的地面挖出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洞。这一切只发生在转眼之间。
  被挖开的地面上原先存在的事物,不分人或草木,都已经消失无踪。一名神官兵只剩半边身体,脸上仍然留着不解的表情,倒地时血肉散了一地。
  耳中听见时而沉闷、时而清脆的碎裂声响。勇气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只觉得非常不舒服。理智虽然要自己别转身,但他仍然转过身去。不知道这是基于他试图正视现实的勇气,还是受到恐惧所驱使。
  转身一看,嫉就在他身前。
  裂开的脸上找不到先前被箭射中、被刀劈砍,被斩马刀当头劈开的痕迹。只见嫉满嘴咬着土石与草木,其间还掺杂着扭曲成奇形怪状的人类手脚。
  「救、救命啊。」
  一名尚未被嚼碎撕裂的神官,从土块中伸出手和脸,流着眼泪求救。
  嫉慢慢闭上嘴,发出压扁肌肉、折断骨头的声响。神官口吐鲜血,当场无力地瘫软垂下。即使已经丧命,他空洞的眼睛仍然看着不能动弹的同伴,但他的身影也随即被嫉吸进口中。
  『从什么时候开始,人类变得光会这么点三脚猫把戏就得意起来了?』
  嫉咀嚼完之后,开口说了人话。
  『愚昧,愚昧,愚昧呀。悠久的岁月竟然让人类堕落至此了吗?那你们也只能让我用来填饱肚子了。』
  嫉再次以人眼绝对捕捉不到的速度冲刺两次,在地上增加了两条沟,并将数各神官兵纳入它的腹中。
  满足地咀嚼着人肉的嫉,脸上突然问转变为讶异的神情。
  「一三二四五六七八九十,布留部由良由良止……」
  这时传出了一道声音。
  一片惨叫声中,有个声音静静地咏唱出一种叫做祓词的言语。
  嫉的眼睛寻找着祓词的来源,发现那名身上有着可恨封印的少女——沙耶正一边咏唱,一边弯弓搭箭。
  只不过是几句词,弓箭也对自己没有作用。这些嫉都知道,但仍不由得看着这幅光景。
  沙耶的右手发出奇异的光芒。太阳已经垂得很低,沙耶继承了封印的右手,在光线越来越昏暗的杂树林里发着光。说得精确一点,是那些写在她右手上的伊流日文字,鲜明地浮现在白皙的肌肤上。
  看到这幅光景,嫉停下了动作,笑容也转变为恐惧的神色。
  「好厉害。」
  勇气正看着沙耶,而凑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个大姊姊会用伊流日?」
  「怎么可能?我叫她随便找一篇祷词唱得有模有样点,她就拿伪书里记载的祓词来唱,还真够敢的。」
  「可是她手上的封印起了反应。」
  「那只是我用萤光笔照描,然后叫沙耶随便找些咒语来唱,装得像样点来吓唬嫉。」
  「……萤、萤光笔?就靠这种玩意?」
  「嫉被那东西封印了这么多年,害怕的情绪应该没有这么容易就消失。恐惧会让人看不清楚现实。」
  勇气没办法否定这句话。毕竟,嫉真的表情僵硬,凝视着沙耶。
  「可是迟早会拆穿的。」
  「没错。所以我有事情要你做。」

  嫉怕了。
  它不想承认这个事实,但身体却发抖得动弹不得,这就是最好的证明。一想到有可能又会被封印在阴阳界的尽头,身体就开始颤抖。
  「一三二四五六七八九十,布留部由良由良止……」
  它无法将目光从咏唱祓词的少女右手上移开。原以为这里尽是些没用又不堪一击的人,没想到似乎遇上了最可怕的对手。
  嫉望向夕阳。离太阳下山还有一点时间,自己有办法打倒这可恨的少女吗?嫉犹豫了。
  少女更不放过这个空档,将搭上箭的弓拉满。
  少女无视于嫉的战栗,继续咏唱。
  黑夜即将来临,让她手上封印发出的光芒也显得越来越强。少女拉高声调,举弓朝天射出了箭。嫉自然而然地视线追逐着箭射往何方,它不可能不看。箭高高飞上天空,接着——
  嫉发出咒骂。
  箭就只是划出一道抛物线,无力地下坠。箭并未瞄准嫉,只刺在远处的地上。
  嫉一直注视箭的轨道,在箭落地后仍然看了好一会儿。当它注意到什么事都没发生,再也压抑不住心中一股与先前不同类型的震惊。
  算计我?
  震惊过后涌起的,是一股强烈的愤怒。
  区区的人类竟然算计我?
  嫉任由愤怒驱使,朝着放完箭后仍然站在原地的少女冲去。它再也不管什么封印了。这封印只是转移到她身上,并未进行封印仪式。只要斩断自己的恐惧就行了。
  想把她好好折磨个够再吃的欲望,嫉也都放弃了。这次嫉张开大嘴,一口气吞下少女。
  娇小的少女轻而易举地进了嫉的嘴里。
  嫉咀嚼少女。少女在口中被大卸八块,三两下就不成人形。这么一来威胁到嫉的封印也没了。然而嘴里扩散开来的却不是热呼呼的血肉滋味。
  吐出来一看,原来是人形的土块。当嫉注意到这是勇气以五轮(注11)当中的土之术做出来的人偶时,已为时已晚。
  少女已经不见踪影。不只是少女,小孩与神官也都不见了。嫉被土块做出来的假少女骗过,转移开了注意力。就在这短短三十秒不到的时间里,这些人类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嫉的愤怒达到顶点。
  三番两次耍我?
  日暮时的明星开始在天上闪烁,只剩少许晚霞的残渣。
  嫉留下憎恨与愤怒的执念,消失在紫色的天空中。
  9
  几小时后,凑等一行人抵达了世外之森。
  世外之森前方的道路就像被巨大的爪子刨抓过,被挖开的道路长达一百公尺。
  「喔,好猛啊。之前电视播的时候还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现在倒是没剩几个啦。」
  看热闹的群众变少了,但可以看到多名警察正在现场蒐证。
  「从这里也可以看到世外之森啦?视野跟通风都变好了,不错啊。」
  凑拿这种事说笑,轻率的态度让一旁的行人投以责难的目光。同行的沙耶与勇气无地自容,只能尽量低调不引人注意。
  「九条先生,你这样说实在太不庄重了。这里死了那么多人。」
  「还不就是运气不好吗?阿门。还是该说声南无阿弥陀佛?哟,嘿!」
  他跳过大堆土石前进的模样,怎么看都只像是在玩闹。
  「他的水准跟解开世外之森封印的那些年轻人差不多呢。」
  注11:五轮指密宗五行,分别为土、水、火、风、空。
  沙耶看傻了眼,摇了摇头。本以为勇气会立刻表示赞同,但他却默默低着头行走。
  「喂,这是怎么回事?」
  凑这句话喊得很突然,因此不只是沙耶与勇气,一旁的人们也将目光集中到他身上。
  「亏我本来还想去对向车道上也玩玩跳土石的游戏,可是你们看,这边的路好端端的。这样根本没办法玩障碍赛跑。」
  他站在土石堆上摊开双手,进行令人想不透的抗议。看到他这样,有人讪笑,有人投以轻蔑的目光,也有人不想和他扯上关系而快步离开。
  勇气以不耐烦的语气叮咛他:
  「大叔,你下来啦,这样一点也不好笑。这年头连小孩子也不会像你这样。」
  「就是因为小孩子都不到外面玩,我才帮他们玩。你们说,这是为什么呢?」
  「九条先生,你问为什么是指你为什么要替小孩跳到土石堆上玩,还是问小孩子不在外面玩的理由?」
  沙耶老实地回答。
  「都不是。你们想想,为什么只有这边的车道,也就是面向世外之森的左侧车道,有被嫉破坏的痕迹?」
  「你说为什么……不就是碰巧吗?」
  「就是啊,这有奇怪到需要特地问吗?」
  凑从土石堆滑下来,装模作样地摆着姿势走在道路中央的白色标线上。
  「我就是觉得很奇怪。你们看,世外之森的出口正好对到道路正中央。如果嫉从这里飞出来,照理说应该会挖过道路正中央。难道你们要说这异怪还会特地遵守交通规则,避开道路中央标线?我的是往右弯,所以看到相反的就会觉得很奇怪。」
  「九条先生往右弯?你是说什么东西右弯?」
  「羡慕吗?不过你长不成那样的。」
  「大叔你长歪的是人品吧。」
  沙耶歪着头纳闷,勇气则毫不掩饰不悦,但凑也不理他们,蹲下来看着这条只有左侧被挖起的道路看了好一会儿,接着走向世外之森。
  他一路去到世外之森前面,但这里拉了禁止进入的封锁线,还有警察站岗。
  凑想过去窥探林子里的情形,立刻被站岗的警察制止。
  「这里禁止进入,不准进去。」
  「你不让我看,我偏偏更想看,人类的心理就是这样啊。」
  「回去。」
  警察加强了语气,凑倒是立刻放弃从正面进入,沿着栅栏走远,寻找有没有地方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形。
  「要不要找孝元先生帮忙?我想凭总本山的管道应该有办法进去。」
  听到勇气的提议,凑露出打从心底厌恶的表情。
  「喂喂,别闹了,你知不知道要是我去拜托他,他会怎么说?『嗨,凑。你竟然会找我帮忙,我太高兴了,我可以把这当成是你信赖我的证明吗?以后有事也尽管跟我说,我会尽力帮你』。光是用想的我就快起苇麻疹了。」
  三人就这么绕着栅栏,来到了后方的道路。
  「没想到后面的戒备这么薄弱啊。」
  也许是因为栅栏又高又牢固,降低了警方对这里的戒备意识。周围有警察与其他人在,但人数不怎么多。人行道旁所种的行道树也够高。
  「这边似乎进得去。」
  「不行的,这里也有警察在。」
  「没这回事。」
  凑看准路旁停的一辆高级车,捡起一颗小石子用手指弹出,在车窗上打出裂痕。紧接着立刻听到汽车防盗器响出刺耳的警笛声。就在警察与行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警笛声上的同时,凑踢向行道树树干借力而高高跃起,轻而易举地翻过栅栏,在内侧着地。
  「好啦,快点过来。」
  凑从栅栏里叫了他们两人一声。
  「这、这样是犯法的。」
  「那辆车还不是违规停车?」
  「你这论调不就跟说去小偷家里偷东西不犯法一样?」
  「你挺聪明的嘛。要是想变得更聪明,就进来这里做个社会实习吧。快点。」

  世外走森里头没有警察,多半是日落后天色暗了,搜查也就暂时告一段落。
  凑大步往前进,跟在他身后的沙耶留意着四周动静,勇气则显得很不高兴。他们三人只靠凑的小小一支笔型手电筒照亮去路,但到林子正中央后就不一样了。一盏疑似警方搜索用的照明灯忘了关掉,照亮了两棵神木。
  「这就是阴阳界的神木?」
  凑用手掌拍了拍位于林子正中央的两棵巨树,接着又望向地面上从这里一路延伸到出口的沟渠。这里的沟渠与林子外道路上的一样,挖得深而笔直。
  「沙耶,你来说明当天的情形。」
  「啊,好的。那天我受命巡逻世外之森的封印,如果发生问题就要负责解决。结果我碰到了一群大学生。」
  沙耶仔细说明当天在这里发生的事情。
  「他们解开封印的举动非常肤浅,但罪不至死。」
  沙耶说完后做出这样的结论,露出难过的表情。
  「就算不笨也一样有人死得一点道理都没有。光是太笨这个死因,至少还算死得有理由,已经不错啦。」
  凑说得完全不当一回事,让沙耶说不出话来。
  「你还知不知道什么其他的事情?什么小事都行。」
  沙耶拚命说服自己,说凑那句话并非出于真心,然后振作起来继续说:
  「《流记》上记载早在距今七百年以上的过去,嫉就曾经出来作乱。当时邻近村庄的村民全数牺牲,也因此更早以前的纪录与记忆全都失传,已经无法确定这座镇守之森是从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形式开始祭祀嫉了。但从留下的状况来研判,有人认为当时是祭祀天照大神,也就是在祭祀镜子。」
  「镜子啊?说来的确是标准的神体(注12)。可是为什么有两棵形状奇怪的神木?难道是想要两倍的保佑?」
  「这点也没有流传下来。」
  「镜子放在哪里?我倒是没看到祠堂之类的地方。」
  「据说没有祠堂。不是毁坏或埋没,是从一开始就没有。」
  「所以是任由镜子被风吹雨打了?对神体照顾得这么差,却还追加两棵神木想让保佑加倍,也太贪心了吧。」
  凑绕着两棵称为阴阳界的神木行走,检查树洞与形状。
  「我们运气真好,有人留下了灯光。」
  「就是啊,该好好感谢忘了关灯的笨蛋。大家都说笨蛋派不上用场,可是这次笨蛋却派上用场了。比一些只会要小聪明的家伙有用多了。」
  「你是说我吗?」
  勇气突然吼了出来。沙耶吓了一跳,朝他看了一眼,却在他脸上看到不像小孩子会有的急迫表情。
  「你明明就是自称天才少年吧?不是小聪明。」
  注12:神体是神道教中祭拜时用以当成神之象徽的物品。
  凑看也不看勇气一眼。
  「你又这样藐视我!」
  「搞什么?你希望我只对你有特别待遇?那真是遗憾,基本上我对谁都一样藐视。」
  凑无视于默默瞪着他的勇气,对沙耶问说:
  「嫉到了夜晚就消失。这是为什么?」
  「咦,这个……」
  「小鬼的事不用你担心。闹别扭反抗结果弄哭自己,本来就是小鬼这种生物的本分。不管他了,我要问的是为什么嫉到了晚上就消失?它怕黑?喜欢太阳?担心熬夜会让皮肤变差?它长那副德行,担心皮肤变差有什么用?」
  「《流记》记载嫉是镜子的化身,现在的御荫神道也做出一样的结论。可是只看这个说法,还是让人不明白为什么嫉会只在白天活动。」
  「的确。嫉原本是个供奉在这的神,为什么会变成那种模样?它不想受女人欢迎吗?」
  「咦、啊,呃……」
  「所以到头来还是镜子?是照出人心的镜子扭曲了神的模样?从神堕成异怪,最后还被安上了嫉这个不光彩的名字。不只是外表,际遇也是从天堂掉到地狱。嫉这个名字是谁取的啊?」
  「什么?」
  凑换话题换得飞快。
  「就是说嫉这个名字。就跟《伊吕波歌》的编号一样。嫉这个字是那些和尚定义的烦恼之一。御荫神道为什么会为这个异怪取个佛教的名字?喂,小鬼,你知道原因吗?」
  「不知道。」
  勇气撇开脸,用闹别扭的声调回答。
  「不要想都不想就回答,你这没用的小鬼。」
  凑的一句话更加碰触了勇气的逆鳞,沙耶看不下去,正要开口缓颊,就看到灯光在地面照出了一个人影。
  「凑,你还是一样幼稚啊。」
  听到背后传来的这道声音,凑露出了厌烦的表情。
  「你对女生跟小孩子说成这样,也未免太过火了吧?是欲求不满累积太久了吗?」
  「理彩姊姊!」
  沙耶站在凑身旁,惊讶地双手掩嘴。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
  「这都多亏你砸破了我的车窗。」
  「那是你的车啊?你挑车的品味真差。」
  「原来理彩姊姊跟九条先生认识?」
  沙耶十分惊讶,理彩子轻轻点头承认。
  「是啊。好久不见啦,凑。」
  「一阵子没见,你变得这么老啦?我看你上了三十以后,胸部就越来越下垂啦。」
  「我才二十八,胸部屁股都没下垂。」
  理彩子来到身前,凑才终于抬起头。
  「谢天谢地。你来是要让我看你没下垂的证据?是的话也未免穿得太多了。」
  「我想跟你道谢。」
  「我只是觉得好玩才插手。我也有句话要跟你说。不要让外甥女叫自己姊姊,明明就该叫阿姨吧。」
  「是、是我自己要叫理彩姊姊的。」
  「二十年后你要怎么办?等到真的成了老阿姨,才改口叫阿姨,那可是很难受的。到了六十岁、八十岁还一直叫姊姊,那根本是悲剧好不好?当然看在旁人眼里倒是喜剧啦。」
  即使凑出口讽刺,理彩子脸上感谢的神色仍不消退。
  「全都多亏了你,遭到嫉攻击时,神官兵的伤亡才会这么少。我是来郑重向你道谢的。」
  理彩子鞠躬致谢,就看到凑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撇开脸。
  「原来你不习惯别人向你道谢?」
  沙耶觉得好笑,从身后说出这句话。
  「说得我像个好人似的,恶心死了。」
  沙耶嘻嘻一笑,勇气却突然大喊出声。
  「这是怎样啦!有人跟你道谢,你明明就很开心!你明明什么都没做!可是为什么大家都只感谢你!」
  「你怎么啦?干嘛突然发火?是最近流行的暴怒小孩?还是钙质不足?嫉来到眼前的时候,你不就可爱地吓到发抖?看来你属于会选择性忘记对自己不利的记忆那一型?了不起,你长大以后一定会成材。」
  勇气不甘心地瞪着凑,但最后还是什么都不说就跑开了。
  「啊,勇气!」
  「随他去。」
  「九条先生,你说得太过火了。你是故意惹他生气吗?」
  「我只是说我不需要无能的人。带着碍手碍脚的人,反而连自己都会有性命危险。」
  沙耶以严肃的眼神瞪着凑,忽然却想到了一件事,歪了歪头问说:
  「啊,难不成……你是为了他着想?我们的确不该让勇气这样的小孩子继续冒这种险。」
  「唉,小孩子老是动不动就误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
  「我觉得以勇气的年纪来说,会这样也是无可奈何的。」
  「我说的是你,呆子。等你的体型不再一片平坦以后再来找我。」
  「总之伤亡很少是真的,这些都是拜你们所赐。」
  理彩子制止紧握着拳头气得发抖的沙耶,把动辄离题的话题拉回正轨。沙耶毫不掩饰不满,转身面向理彩子说:
  「可是功劳最大的勇气不在这里。是勇气操纵土,把我们藏在嫉挖出来的沟里。我们不能不跟勇气道谢。」
  「点子是我想到的就是了。」
  沙耶不理会凑,对理彩子道歉说:
  「对不起,我擅自离开,给姊姊添了很多麻烦。」
  「没关系的,毕竟是我请他救你出去。如果有办法解决嫉,当然再好不过,御荫神道内的问题我会想办法处理。不过老实说,我真没想到个性正经八百的你会跑掉,凑他用了什么魔法?」
  沙耶想起牢里发生过的事情,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男人哄女人,还能有什么办法?」
  沙耶一瞬间听不懂他的话,但随即意会过来,赶紧想辩解,但理彩子却已经一脸认真地连连点头。
  「这也不坏,毕竟这样可以让沙耶失去当祭品的资格。凑,你可要负起该负的责任。」
  「喂,等一下,你什么时候开始听不懂玩笑话了?」
  「不然沙耶为什么会脸红?一定是你做了不可告人的事情吧?你何必这样开口闭口就说她是小孩子,这等于是在大声宣扬你有恋童癖呀。你多少该学着低调一点。」
  「是她有脸红恐惧症好不好?带她去看医生吧,还有顺便要医生帮你检查一下脑袋,你的妄想也太夸张了。」
  沙耶第一次看到凑在口头上说输人,不禁嘻嘻一笑,然后想起了勇气。要是这个少年在场,不知道他内心的激愤是不是会和缓一些?
  沙耶担忧地连连回头,望向勇气离开的方向。
  勇气跑开时脸上的表情,比死期就在五天后的自己更加着急。
  10
  他不能接受。
  这就是勇气对凑的评价。
  到头来他做的事,也不过就是用三寸不烂之舌唬过山神沙耶,带她逃出牢房,用萤光笔骗过异怪罢了。
  他只做了这么几件事,功劳却全都变成他的。
  趁沙耶引开嫉注意力时,把那些神官藏进土里的是自己。把人藏进挖开的地面,这个构想是凑想出来的,但付诸实行的人是自己。
  但大人却还是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只称赞凑的功劳,甚至对他郑重行礼道谢。
  凑明明只动了一张嘴。
  勇气再也不想在这无聊闹剧里当配角了。
  「嫉就由我来打倒。」
  到头来还是得自己一个人搞定才行。只有单独展示自己的实力才有意义。
  勇气下定决心,开始思索方法。
  首先是找出嫉的所在。尽管不明白原因,但包括昨天的情形在内,可以看出嫉有直线移动的倾向。
  只要画出一条直线连结有人目击到嫉的最新地点与沙耶的所在地,在这条直线上就有可能遇到嫉。他听说过嫉喜欢吃小孩。况且勇气对嫉来说更是欺骗过自己的可恨敌人。一旦勇气出现在嫉的移动路线上,嫉一定会来找他。
  勇气根据这样的预测推想到最后,选定了一个可以埋伏又有利于打斗的地点。他选上的是一间已经废弃的学校当中的操场。这个地方视野开阔,人迹罕至,要是情形不对,还可以退到有很多地方可供藏身的校舍内应战。
  现在是早上六点,即将迎揍日出,嫉的活动时间就要到了。天空已经出现一大片鱼肚白,辐射冷却现象让秋天的早晨极为冰冷,吐出来的气息都是白色的。
  嫉真的会经过这里吗?
  时间过了七点,正当勇气开始焦虑地担心自己预测错误时,突然感受到一股很强的邪念。有个小小的物体飘浮在西方的天空。这个物体转眼间就变得越来越大,用肉眼都看得出那是一张丑怪的脸。
  「是嫉。我找到了。」
  勇气拔出了手上剑鞘中的剑。从鞘中出现的剑刃笼罩着一层火焰,当剑完全出鞘,笼罩剑刃的火焰变得更是猛烈。
  勇气将火焰举到眼前细看,但神奇的是他并不觉得热。毕竟光是火焰在鞘中仍能持续燃烧,就足以推知这不是寻常的武器。
  「降魔利剑。这玩意应该行得通。」
  降魔利剑的名字是取自不动明王用以斩妖除魔的武器,可以斩断人类烦恼来源的三毒。三毒分别是贪、嗔、痴。贪指贪得无厌之心,嗔是恚忿之心,痴为无知之心。
  嫉没有一口吞了勇气,而是慢慢降下到勇气面前。
  看到嫉采取这样的行动,勇气加深了自信。他有赢的把握。嫉属于佛教所言的烦恼之一,而自己拿着烦恼的天敌——降魔利剑。但他有把握的原因还不只这一点。
  勇气为什么在总本山被誉为天才呢?
  这并非只因为他的法力格外出众,或是法术与符咒用得好,关键在于勇气能够感觉到庸才无论再怎么修行都绝对感觉不到的事物。
  「果然没错,你就是怕这玩意,我的感觉不会骗我。我啊,一次都没弄错过异怪最怕的东西,就算没有知识我也看得出来。这不需要理由,我就是感觉得出来。你现在就在害怕这把剑,我会证明给你看!」
  笼罩着火焰的剑划出灼热的轨迹砍向嫉。
  嫉停下了动作。丑陋的脸歪扭得更加丑陋,这只会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它害怕降魔利剑。
  降魔利剑从嫉的头顶砍到斜下方,一路陷进地面。勇气利用这股反作用力,顺势由下往上又是一剑。接着又在剑刃上下砍出的伤痕上,加上横向的一剑。
  「再来一剑!」
  勇气只有十岁,个子还很小,降魔利剑对他来说显得太重,身体反而被挥剑的离心力牵着走.但勇气连这情形都加以利用。他不去抗拒甩动自己身体的势头,释放双脚蓄足的力道高高跃起,从上跳过剑身,接着顺势挥剑下劈。勇气把自己的身体当成钟摆来驾驭,让利剑与他的身体随心所欲地纵横来去。
  嫉似乎怕了,不采取任何行动。
  「我知道你的本质。你是由照出人类丑陋心灵的镜子变成的。就算被人当成神来拜,还不过就是个东西?」
  勇气加紧攻势不断挥剑。也不知道砍了多少剑,几十剑挥下来,剑上力道不减,勇气却不再说话了。
  ——真的起了作用吗?
  不管怎么挥剑,嫉都只是稍有退缩,丝毫没有被消灭的迹象。
  错不了,降魔利剑对嫉有效。勇气对自己的这种感觉有着绝对的自信。过去他也曾经多次选择让许多成年法师觉得纳闷的法器,但从来没有一次选错过。这次他也有着坚定的信心。
  但无论砍上多少剑,嫉都只是略显退缩。
  ——怎么回事?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勇气在焦虑中自问自答。
  ——难道是用法错了?
  当勇气得出这个答案,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嫉抓准这个空档,整个身体撞了过来。地面当场挖出个大洞,勇气连人带剑被撞得高高飞起,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倒下,但他仍然拄着剑站起身来。
  他全身伤痕累累,嘴边却有着笑容。
  ——我果然没选错武器。
  嫉的攻击力道强得连地面都挖了开来,却在撞上勇气的位置停止。剑勉强挡住了嫉的攻击,自己还活着,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就算知道武器没错,接下来又要怎么办?」
  勇气看了看被嫉一撞就伤痕累累的自己。
  「这样是得不到肯定的,得不到任何人的肯定。」
  勇气拖着剑朝嫉跑去。嫉的表情始终不变,让他看了就有气。
  「开什么玩笑,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勇气拿剑乱挥一通,脑子里只有一股黑色的情绪在翻腾。
  为什么大家都肯定没有法力也没有灵力的凑?为什么总本山老是把自己当小孩子看待?沙耶眼里只有凑这点也让他十分没趣,孝元找凑帮忙也让他看不顺眼,理彩子只对凑道谢也让他不能原谅。这一切他都看不顺眼。没有人好好看自己一眼,没有人肯给自己该有的肯定。
  「所以,所以我要打倒你,让大家肯定我。给我倒下,倒下,倒下啊!」
  嫉不但不倒下,存在感还变得越来越强。但勇气并不理会,拿剑挥个不停。
  「可恶!」
  他靠着一股蛮劲将剑砸过去,就听到霹的一声金属声响,手上的感觉与先前砍的每一剑都不一样。当勇气将剑从嫉身上拔出来一看,不由得一呆。
  「咦?」
  降魔利剑有了裂痕。

  『可悲,可悲,可悲啊。你这连自己的过错都没发现的愚昧之徒。』
  嫉说得十分开心,吐出来的腐臭气息更让勇气意识一阵恍隐。
  「少罗唆,连你也藐视我!」
  『是又怎么样?就凭这把快要坏掉的剑,你有办法消灭我吗?』
  嫉发出令人不悦的笑声,但勇气已经没有手段可以对抗了。下次再挥剑砍中,剑刃多半就会折断。即使下一剑不断,第二剑也会断,不会有第三次机会。勇气已经失去了应战的手段。
  『你丧失战意了?那就用不着留你了。』
  嫉张开嘴逼近。当勇气恢复理智,伤痕累累的身体使尽了力气才得以勉强站稳。也许该担心的不是剑,而是自己的身体。
  「啊……」
  身体想逃,却脚步踉跄地差点跌倒。他已经连逃跑的力气都没了。嫉慢慢逼近,彷佛想玩弄勇气的恐惧心理。
  「赶快杀了我不就好了?」
  勇气嘴上逞强,心里却被面临死亡的恐惧填得满满的。
  他不想死,所以当然会觉得恐惧。但无论如何都绝对不想被异怪看到自己那不像样的姿态。
  看着嫉慢慢接近,勇气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个疑问。
  要是降魔利剑不管用,嫉为什么不马上杀了自己?
  ——换作是他就会知道原因吗?
  勇气忽然想起凑的脸。
  ——他只会靠一张嘴,什么都办不到。
  但勇气立刻挥开了自己的想法。
  当初受到嫉攻击时,凑比谁都更冷静,不然说不定每个人都已经死了。勇气早知这只是一种丑陋的嫉妒。
  ——嫉妒?
  勇气抬起头,看了嫉一眼。他忘了最重要的事。对手是嫉,是以人类的烦恼命名的异怪。
  『你总算发现啦?我就是在吃你丑陋的心。』
  嫉的一部分身体隆起,形成人脸的形状。
  『糟糕,被我扯下来了。对了,我们要不要干脆就拿这注连绳当这次的纪念品啊?』
  人类的脸以轻浮的声调与表情说出这句话。
  另一处又有肉块隆起,形成另一张睑。
  『嫉怕了!这异怪曾被尊为神的眷属,如今神威却荡然无存。肯定是受到封印长达几百年之久,让它虚弱到了极点。大家拿起武器!就由我们亲手完成前人没能完成的任务!』
  勇气对说话的脸、嗓音与台词内容都不陌生。
  「御荫神道的,无眼?」
  勇气茫然看着接连出现在镜子里的长相与声音。
  『嫉妒、懊恼、羡慕、憎恨。人类丑陋的心是多么美味。』
  话才刚说完,嫉身上便到处有肉块同时隆起,形成人的脸孔,每一张脸都是勇气的长相。
  『那种没有能力的家伙,一定只是个诈欺师。』
  『我打倒异怪了。怎么样?厉害吧?』
  『那些家伙明明蠢得可以,却老爱罗哩罗唆。』
  几十张勇气的脸一起说话。有最近说的话,也有很久以前说的话。每一张脸都扭曲得十分丑陋,令人不敢直视。
  『这就是你的心。』
  「……不是。」
  『这就是你。』
  「不是,不是,不是!」
  『你的心够丑,够格变成我的血肉。我就把你全都吃了。』
  嫉一口气逼近。手中的剑断与不断,也已经没有什么分别。
  ——好丑。那就是我?要是我真那么丑陋,那死了还比较好吧?
  即使看到嫉逼近,勇气仍然无法站起。看到自己丑陋的模样,对勇气的心造成的打击更是远不及任何伤痛能够相比。
  ——我会死。死是怎么回事?不再觉得开心或伤心?我有过什么开心的事吗?
  脑中一瞬间闪过的是沙耶的脸孔。虽然凑骂她老实得像个傻子,但勇气从未看过心灵这么纯真的人。她的长相也很漂亮。自己看到的多半都是沙耶漂亮的侧脸,因为沙耶总是看着别的方向,仿佛深信凑的言行,等着凑对她说话。
  胸口又是一阵刺痛。
  ——太丑陋了……我讨厌这么丑陋的自己。
  脑中浮现出凑那看不起人的表情。他只不过是动动萤光笔,靠一张嘴。但他只凭这么点东西,就拯救了在场许多人的性命,这是不争的事实。
  要是自己更早想到而施展土之术,就救得了更多人。伹自己却吓得两腿发软,束手无策。所以才会格外懊恼。
  嫉妒凑、排挤凑,根本部是搞错对象。不甘心与愤怒的情绪,都应该针对自己而发。
  这时勇气才真正理解了。
  他理解了自己绝对正确的感觉为什么会挑上这把剑。
  勇气抬起头,从正面看着嫉。
  『怎么啦?做好被吃的觉悟啦?』
  该用手上的降魔利剑击碎的,并不是眼前的异怪。
  他重新握好降魔利剑。
  勇气静静将剑举到头上,心想过去可曾以这么平静的心情面对过异怪。
  ——能消灭贪、嗔、痴的降魔利剑啊,请你击碎我脆弱又丑陋的心。
  举起的降魔利剑发出更猛烈的火焰,剑刃彷佛承受不住火焰的热气而终于折断。但火焰只烧得更加猛烈,化为新的剑刃,彷佛成了一条在勇气头上翻腾的火龙。
  当火焰剑尖更加猛烈翻腾的一刹那,勇气专注地朝着自己的心,笔直挥剑下劈。
  剑撕开的是自己的心,还是眼前的异怪?
  勇气连嫉发出的惨叫都没听见。不,也许听是听见了,却并未听进意识之中。
  勇气的身体也随着往下直劈的剑倒在地上。
  『可恶,可恶!你竟然伤了我?可是这么点小伤灭不了我,灭不了我啊。』
  嫉洒出怨恨的声音,飞上天逃走。
  勇气最后朝消失在东方天际的嫉看了一眼,就此不省人事。
  11
  一名少年——勇气躺在床上。他脸上戴着氧气面罩,身上到处都是绷带与纱布。
  浅浅的呼吸诉说少年还勉强活着,但他的伤势令人不忍卒睹,要是没有那呼吸甚至会让人觉得他已经死了。
  病房门外躲着一名少女,窥视勇气的情形。她紧咬嘴唇,抓着门的手在发抖。
  「要是你觉得有罪恶感,可就大错特错了。」
  凑从她身后说话。沙耶没有回话,就只是看着勇气。
  「这小鬼是想夸示自己的实力,才会主动插手管这件事。你要觉得过意不去,可就搞错事情对象了。」
  沙耶的背影表现出并不接受凑的说法的样子。
  「他没有生命危险。他大概是第一个跟嫉单挑还能活着回束的人吧,所以总本山宣传说他是天才少年,倒也不是不实广告啊。」
  「你这个人!」
  沙耶猛然转身,使得头发都乱了,洒在空中的水滴或许是泪水吧。她出声叫喊而张大的嘴并未合拢,好一阵子不说话,就只是瞪着凑,握得拳头发抖。
  「你看到他那样,一点都不为所动?」
  凑听她好不容易挤出这几句话,于是朝勇气看了一眼。
  「我没想到他傻到会这么乱来。看错小鬼头的个性是我的责任。」
  「你这是在自责吗?还是假装在自责?」
  「我为什么要自责?我只是在分析状况,这样才能把这次经验学到的教训用在下一次。」
  凑的话里看不出情绪有任何动摇,让沙耶不明白该怎么回应才好,又没办法继续瞪着他,只能让乱飘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望向地上。
  「对不起。」
  「你的言行根本支离破碎。为什么要道歉?」
  「九条先生明明都担心地来探望他……」
  凑歪歪嘴笑了笑。
  「我已经可以预见你今后的人生进度表了。你会被无聊的男人骗,不是被玩腻了抛弃,就是被卖去做特种行业。你解释别人行动的角度太过善意了。你多半相信性善说吧,但我比较喜欢性恶说,想也知道人性本恶会比较有意思吧?」
  「可是你却来探望勇气。」
  「你以为来病房的人都是出于善意来探望病人?像我之所以去探望楼下开钱庄的老爷子,就是为了让他把我的债一笔勾消。你要学着从偏门一点的角度来看事情。要是只从正面看,就只看得到装出来的样子。至于我来见这小子的原因呢……」
  凑大步走进病房,不等沙耶进来就粗暴地在她眼前把门甩上。
  他上锁不让沙耶进入,还抓起一张折叠椅顶住门,封堵得非常彻底。
  「九条先生,你打算做什么?」
  沙耶多次转动门把,并敲打门上的玻璃窗,试着打开门。凑丝毫不放在心上,走近睡在床上的勇气身边,抓住他胸口,强行拉他起身,更粗暴地扯下氧气面罩,在他耳边大吼:
  「喂,给我起来。」
  凑抓着他胸口甩了他几巴掌,打得勇气的头无力地左右摇动。
  「告诉我你做了什么?嫉为什么跑了?你用什么方法,做了什么事?你现在该做的事,可不是在床上睡懒觉啊。」
  监视勇气生命迹象的器材,侦测到他的脉搏、血压与呼吸器官发生异状,立刻鸣响警报。警报瞬时传到护士站,不到三分钟,就有好几名护士与医师跑了过来。
  「你在做什么?赶快住手!」
  医师们敲着打不开的门,试图说服凑罢手。
  「这里是医院耶,你们小声点。」
  凑说着又毫不留情地摇晃伤患的身体,让医师们脸色铁青。
  「喂,给我起来!再怎么说你都跟嫉正面对打,还不残不缺地活着回来了。你输得一塌糊涂,却没有被它吃掉,还留着一口气。这是为什么?你到底用了什么方法?」
  凑摇着勇气摇了好一会儿,看出他没有要醒的迹象,于是目光朝四周扫过一圈。
  「勇气身上的东西放在哪里?就是他被抬进医院的时候身上带的东西。」
  凑朝着在门后慌张骚动的医师们大喊。
  「我没叫你们开门。我是问东西,他身上的东西!」
  他翻开床边小小的柜子与桌子,模样几乎与上门硬抢的强盗没有两样。
  「九条先生,九条先生!」
  沙耶拿着一个用布包着的物体,在拚命想开门的医师群身后挥手。
  「就是那个?」
  凑踢开拿来顶住门的椅子解开门锁,这些医师与护士立刻打开门,上前观察勇气的伤势。
  「九条先生,你做得太过分了。」
  「要是那样就会死,他跟嫉对峙的时候早就死了。那玩意给我看看。」
  「我想最好别在这里打开……啊!」
  凑从沙耶手上一把抢过用布裹住的物体,毫不犹豫地把里头的东西亮了出来。那是一把折断的剑。
  凑举起剑轻轻一挥,接着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降魔利剑?……着眼点是不坏,可是嫉是神。这不是用来杀神的武器,顶多只能斩断镜子里照出来的人心。嫉身上照出了几千几万个人累积了几百年的负面情绪,是要砍几万次才净化得了?还没净化完剑就会先坏了。」
  看到凑举着剑,医师们都吓得僵住。
  「那是真刀吗?」
  沙耶努力挡在他们之间,不让医师们看到,但凑挥得剑刃几乎碰到天花板,让她的努力徒劳无功。
  「我不是想擦亮镜子,是想破坏镜子。所以你之所以能得救,是多亏了与生俱来的法力?说好听是才能,说穿了只是运气好。」
  凑用剑尖作势要去戳勇气,护士们则拚命按住他。
  「请你不要靠近。你再这样乱来,我们就要报警了。」
  「我哪里会乱来?我像这种人吗?好啦,我出去就是了。」
  凑耸耸肩膀就要走出病房,医师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镜子。」
  让凑停步的,是个小得几乎听不见的说话声音。
  「你说什么?」
  凑转过身去,看见勇气勉强在病床上坐起上身。
  医师们立刻围住少年,检查他的脉搏与瞳孔是否正常。勇气也不顾医师们的阻止,痛苦地继续说话。
  「不是……镜子。嫉不是镜子的化身。」
  凑想跑到勇气身边,但医师们以要对抗美式足球球员似的态势挡住他。
  「不是镜子?这话怎么说?」
  勇气无力地坐起上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我用正确的方法……用了这把剑。如果是镜子……应该……已经破了。」
  勇气只说到这里,似乎就筋疲力尽,失去意识倒下。医师们立刻涌上去开始治疗。
  「不是镜子?」
  凑被护士从病房赶了出去,也没注意到剑已被沙耶拿走,只喃喃说着这句话。

  「嫉不是镜子。」
  凑喃喃自语走在医院的走廊,沙耶就从后面追来。
  「只有左车道遭到破坏的道路,只在白天活动,任由风吹雨打的镜子和两棵神木,看不见,单边,白天,镜子……」
  「九条先生,我有事要拜托你。」
  沙耶强行拦在自言自语的凑身前,凑露出了才刚注意到沙耶就在身边的表情。
  「我想你应该知道方法。」
  「我是知道,可是我不打算告诉你。」
  凑先发制人打断她的话,但沙耶照说不误。
  「要是放着嫉不管一直到我的不净期结束,根本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牺牲。」
  「你放心吧。会比凶杀案多,但比车祸少。」
  「连勇气都受了那么重的伤。」
  沙耶摇摇头,说出了决心。
  「请你告诉我让我的不净期提早结束的方法。我来当活祭品封印嫉。」
  12
  沙耶身穿白衣,在寒冷的秋天当头一桶冷水就往身上泼。
  照理说这样会冷得有如刀割,但她面不改色,维持着冷静的表情,一次又一次用桶子装水,毫不犹豫地淋在自己身上。这是净身的仪式。在进行神圣的仪式之前,必须用冷水洗净身体。
  这里说不上是适合净身的地点。她人在一栋旧大楼屋顶,冷水则是从屋顶水槽的水龙头放出来的自来水。即便如此,沙耶神圣的心意仍然没有半点迷惘。
  右手刻着刺青般的伊流日二干零四十七种二千零四十七字。死于封印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要代替那条注连绳,是否表示自己的身体也会变成绳子的模样?会一直有意识吗?还是说自我也会消失呢?
  但这些念头也都随着冷水流去。
  九条凑。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只跟他在一起行动一天,什么都看不出来,只看得出他的态度旁若无人。
  ——不知道那个时候他在看什么?
  当自己问他提早结束不净期的方法时,凑的视线正望向窗外。
  或许是拜勇气之赐,今天嫉并未采取任何行动,也没有人死伤。
  沙耶松了口气,庆幸什么事都没发生,凑就在她眼前望着窗外思索。对面的大楼照出美丽的晚霞,染红了凑的侧脸。
  沙耶忽然间感受到视线存在而回头,就看到凑的身影。
  他一直注视着沙耶。她注意到自己淋湿的白衣紧贴着肌肤,衣服里的肤色、体型与线条都表露无遗。
  但凑的视线中感受不到任何邪念,就只是一直看着她。反倒是被他看着的沙耶觉得不自在。
  呼吸变得有些滚烫。
  沙耶当头淋了一桶冷水,彷佛想冲掉这股滚烫。

  当沙耶净身完毕,换上穿惯的巫女服,登时觉得身心都紧绷起来。一打开门,就看到之前先离开的凑躺在沙发上。他看似在睡觉,但沙耶一进事务胼,他就立刻起身。
  「请你告诉我提早结束不净期的方法。」
  凑默默看着沙耶的脸好一会儿,看出她决心坚定后,立刻露出厌烦的表情。
  「你死了我会很伤脑筋,因为理彩子会不给我事成的报酬。而且比起不认识的人死掉,也会更让我心痛。当然我的荷包也会很痛。」
  「我求求你。」
  但沙耶不改变心意。
  「看样子你并不是像之前那样自暴自弃地舍命?」
  凑以正经的表情看着沙耶的眼睛。
  「是。」
  「我明白了。确实有方法可以停住生理期的出血,只是不能保证有效。」
  凑递出两锭药,分别是粉红色与黄色。
  「这是口服避孕药,俗称迷你丸。我们不食人间烟火的巫女小姐可知道这是什么药?」
  「是、是避孕……的药。刚刚你不就说了吗?」
  她回答得颇为犹豫。
  「我有说吗?这药还有其他用途。像是调整生理期周期、减少生理痛、治疗更年期障碍等等。说穿了就是调整女性荷尔蒙的药。在生理期中服用这种药,虽然机率不高,不过有可能会止住生理期的出血。只是药效会随个人体质而不同,不能保证有效。」
  「这药可以结束不净期对吧?」
  「我不是说了,不能保证有效。而且有些人服用后会产生副作用,像是恶心或头晕,这也属于个人体质差异。我给你的迷你丸,是日本还没核准的强效药剂,副作用多半也很强。不过既然是要死的人服用,应该也不用在意了。」
  凑说完就把药锭放在沙耶伸出的手掌上。
  「要吃两锭?形状似乎不一样。」
  「我想试试不同种类的药物,这样更能确保有效。」
  凑将两锭药放到沙耶手上之后,递了水杯给她。沙耶正要将药锭放进嘴里,却看到凑目光低垂,显得十分难过。
  ——但愿这药有效。
  沙耶一边祈祷,一边服下药剂。
  「药应该没这么快生效吧?这段时间里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
  「不要担心,马上就会生效了。尤其你的身体不习惯,应该会更快生效。」
  所谓不习惯,指的是性方面的事吗?他说得没错,沙耶不但没有性经验,甚至不曾接吻过。
  正当沙耶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问,刚才凑脸上还露出了少见的正经表情,不知不觉间却转变为一贯的坏心眼笑容。他的笑容在沙耶眼里分裂成无数重叠影像。
  「九条先生?你拿什么……药给我……」
  当沙耶发现不对劲,时候已经晚了。水杯从沙耶手中滑落,慢了一拍后双膝一软,凑灵活地接住水杯,接着立刻抓住她的手臂。
  「不过你还真是一点都不打算听我的忠告啊。我不是告诉过你,要你用偏门一点的角度去看事情吗?你为什么就这么容易相信别人?」
  凑兴高采烈地看着沙耶一只手垂下的身体。她努力抗拒药效,微微睁开眼睛,怨怼地瞪着凑。凑将沙耶瘫软无力的身体直接抱到沙发上。
  沙耶拚命想起身,却抗拒不了药效,无力地瘫在沙发上。一直抗拒到最后的眼睑也终于放下,让沙耶的意识笼罩在黑暗之中。
  「你该学着去怀疑别人才行啊。」
  凑左右摇摇沙耶的脸,确定她完全失去意识之后,伸手去脱她的巫女服。
  衣服褪下之后,可以看到从锁骨到乳房下方有一道浅浅的伤痕。
  「是我那时候不小心弄伤的?」
  凑用手指沿着伤痕划过,露出自嘲的笑容。
  房间里只听得见衣服擦动的声响。
  13
  嫉的鼻子闻到了少女的气味。这次肯定错不了。是那个继承了注连绳命运的少女身上的味道。只要吃了她,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怕了。人类那么脆弱,一口吞掉就会结束。
  少女的气味是从世外之森的方向传来。
  ——难道她打算在那里再度封印我?
  但嫉只笑了笑。每当它一笑,就有许多污垢从皱纹间的缝隙掉落。
  ——那小丫头又有什么本事?这世上没有人类敌得过我。
  嫉笑着来到气味的来源,但少女却不在那儿。有着少女气味的衣物散了一地,却看不到应该要穿着这些衣服的人。
  站在那儿的是另一个人。这人穿着黑色的外套与上衣,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
  嫉看到凑,不由得一头雾水。
  『你是什么人?继承注连绳封印的少女在哪里?』
  凑从喉头发出笑声。过去可曾有过哪个人看到自己近在眼前还能这样发笑?
  『有什么好笑?』
  「我是想说你这个异怪也未免太糊涂了。你在找的少女净身洗掉了气味,而你却呆呆地跟着衣服的气味出现,我看你不是笨蛋,就是有很冷门的偏好。」
  『你说什么?她在哪?说。』
  「如果你肯陪我聊聊,我也不是不能告诉你。」
  嫉一说话就散发出腐臭。凑皱着眉头提出这样的提议。
  『陪你聊聊?要知道我现在就可以吃掉你的内脏。给我说出她人在哪。你想被我吃掉手脚,慢慢折磨到死吗?』
  「你的真身。」
  凑不理会嫉的威胁,自顾自地开口。
  『你在说什么?』
  「这里以前曾是神境。是人称镇守之森的圣地之一,祭祀着一个鬼神。这个鬼神由于长年来一直映照出美其名为祈求的人类欲望,从神明沦落为异怪,这就是你。你虽然是异侄,当初却被奉为神明,相信这世上也没有多少手段可以跟你抗衡。」
  『既然知道,就赶快说出继承注连绳命运的女子在哪里。』
  「别这么急,我才刚要说到正题。当初我也以为你是镜子变成的妖怪。毕竟自古以来,人们就把镜子当成神器来崇拜,而且你这裂成好几块的脸,也加强了镜子这个解释的说服力。可是这样就无法解释神木为什么要有两棵,更没有办法解释你破坏城镇的力量。道路只有左边的车道遭到破坏;你被放出来之后晚上都不活动,一直等到早上,这些迹象也同样得不到解释。我不觉得异怪在白天活动有多稀奇,但特意避免在夜晚活动的异怪则少之又少。」
  嫉笑了笑。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心想似乎不应该再听他没完没了地说下去,应该用那种把道路破坏得体无完肤的力量,打得他血肉横飞。
  「我就快说完了。」
  但凑彷佛看出了嫉的心思,继续说下去。他这种老神在在的模样固然让嫉恼火,同时却也让嫉开始想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所以我就去追溯当地的神道信仰根源,一查之下就查出了相当有意思的成果。这里祭拜的是天照大神,也就是太阳。镜子、太阳、两棵大树,从这些线索可以推测出一种东西。」
  凑从口袋里抽出手。他的手仍然维持握拳姿势,手掌中似乎有东西。
  「双合镜。自古以来,这里的人们就认为可以用双合镜锁住太阳光,当成神体来祭拜。也就是说,你的真身就是光。」
  『鬼扯!』
  嫉冲了过去,是如假包换的光速。凑的推测是对的,嫉的真身是光。但即使知道,又有什么用呢?人类不可能抵挡得了光速。因此嫉确信自己吃得掉这个人,直到身体被弹开为止。
  嫉吓了一跳。以前从来没有任何东西挡得住它的破坏与吞食,这个人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挡下了光速的冲刺?区区的人类不可能有这种本事。
  「只要知道你的真身,也就不难应付了。」
  凑手上拿着一面镜子。
  「你就这么怕汽车照后镜?」
  『区区的人类,竟敢给我耍小聪明!』
  嫉对男子觉得愤怒,但同时也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嫉之前以为人类不足为惧,但这里是长年封印自己的地方,而且也有着足以封印的手段。嫉心中产生了恐惧。
  它心想至少应该暂时离开这里。
  但正当嫉要穿出周围树林的瞬间,身体却被弹回大树的所在。这时嫉才终于注意到,注意到树木之间有着会反射光的物体。那是无数面朝内的小镜子。
  「既然知道你的真身是光,也就找得出手段来应付。现在就请你试试我的手段罗。」
  14
  当赤羽勇气醒来,最先看到的是病房的天花板。
  「这里是?」
  「是医院。」
  待在枕边的是孝元。
  「这样啊……原来我输给嫉啦?」
  「你没有输喔。」
  「可是,我打不倒它。」
  勇气就只是静静地接受这个事实,远不如他意料中那么令自己心乱。
  现在他觉得可以懂得孝元与理彩子为什么要找凑帮忙。用既有的方法是打不倒嫉的。
  但这并不表示凑就有办法打倒嫉。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勇气不明白当他斩了嫉的时候,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就这么当场瘫倒,昏了过去。
  「降魔利剑也被我弄坏了。我做的事,都只是自我陶醉啊。」
  看到勇气这么懊恼,孝元笑着对他说不是这样。
  「不用安慰我。」
  「不是安慰,是事实。你找到了让我们可以战胜嫉的线索。」
  刚开始他不明白孝元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记忆越来越清晰,脑海中浮现出凑在病房大闹的身影。
  「他来过了。」
  「的确,而你把重要的线索告诉了凑。」
  「重要的线索?」
  「凑要我传话给你。说如果想知道自己做的事得到了什么成果,就到世外之森来。」
  勇气直接想跳起,却痛得发出呻吟。但他仍然爬起来,对孝元说:
  「我非去不可。医院这边你就帮我敷衍过去。这种事你最拿手了吧?」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孝元拿出的是备用的衣服和他喜欢戴的帽子。
  「你就去亲眼看看九条凑的手法吧。」
  15
  『可恶可恶可恶啊啊啊啊!』
  嫉怨恨的骂声回荡在世外之森。
  『小子,你别小看我了。这么点镜子我三两下就撞烂!』
  凑只拿着一面小小的镜子,一察觉嫉有要逼近的迹象,就拿镜子保护自己,但冲击仍然撞得他身体移位,鞋跟在地上挖出痕迹。
  嫉更从四面八方展开攻击。凑必须绷紧神经,看穿嫉要行动的瞬间拿镜子防御。嫉的攻击威力足以破坏长达一百公尺的道路,一旦失误就会送命。
  嫉的攻击丝毫不停,凑连续抵挡将近五十次攻击,已经身心俱疲。
  『怎么啦?你脚步都站不稳罗。你还能挡几次?撑不住的,你迟早会撑不住的。』
  嫉令人不快的笑声回荡在禁地中,凑脸上焦虑的神色十分浓厚。嫉再度冲刺,凑尽管用镜子挡住,却重重绊了一跤。
  「该死!」
  凑好不容易站稳,不由得咒骂了一声。嫉开心地看着他这副模样。
  『怎么啦?你就这么点本事?只有一开始显得很行嘛。』
  ——两小时。
  凑在嫉发出的嘲笑声中,冷静地算着时间。
  凑故意露出破绽。
  镜子无法完全反射光。即使将嫉弹开,镜子也会受到损伤。若损伤不断累积,结界迟早会瓦解,嫉逃出去之后多半再也不会回来。如果嫉这么容易就能封印,乜就不用牺牲沙耶这个少女了。
  凑必须让嫉的思绪放在报复而非逃走,必须让嫉认为凑有破绽,认为它有办法杀了凑。因此凑故意降低防守,并随时让嫉觉得稳占上风。只要嫉觉得自己胜券在握,每一波攻击之间的间隔就会拉长,也就可以争取更多时间。
  嫉再度对凑发出沉重的一击。凑承受不住冲击,镜子脱手掉到地上。
  「糟糕!」
  看到凑慌了手脚,嫉笑得极为开心。
  『哼哼哼,哈哈哈哈,怎么啦?你已经没有东西可以保护自己啦。我要从哪里吃起呢?』
  汗水从凑的额头滴下。
  ——到这里都还按照着计划进行。
  凑看出镜子顶多只能再撑一两次,于是故意让镜子掉到地上。他不希望嫉知道只要一直撞下去就能撞坏镜子,所以故意挑了比较柔软的地面丢下镜子,不让嫉看到镜子破掉的光景。
  但嫉的攻击比凑意料得更为沉重,让他挡得心力交瘁。凑手脚发抖的情形不完全是在演戏。
  嫉摆出攻击态势。
  来了。
  一想到这里,凑就朝向镜子的方向一跳,打了个滚捡起镜子。几乎就在同时,嫉化为一道光冲来,但这次攻击也被弹开。凑的手上已经拿着在千钧一发之际捡回来的镜子。
  『命还真大。你打算难看地挣扎到什么时候?』
  嘲笑从嫉的脸上消失。
  现在凑手中的镜子已经不是先前那一面,捡回来的镜子放在口袋里,方才他打滚捡回镜子的时候就掉了包。凑要让嫉以为他用一面镜子就能完全挡住攻击,不让嫉联想到可以打破镜子。
  『去死,去死,去死啊!』
  嫉猛烈地冲刺,凑又用镜子弹开。嫉毫不停歇,继续发动攻击,从试探性的攻击转变为猛烈的连续攻击。每承受一次攻击,镜子吸收不完的损伤就会累积在凑的身上,有时还得以毫厘之差闪躲。但即使只是轻轻掠过,光速的攻击仍然对凑造成了重大的伤害。
  他全身满是伤痕,好不容易才维持住混沌朦胧的意识。他自然不可能永远抵挡嫉的攻击。暴露在攻击下的镜子眼看就要破裂,凑又再次让镜子脱手,在捡镜子的动作中巧妙地掉包。
  『你为什么要掉包镜子?』
  但嫉看到了。或许只是凑巧,也或许是对凑的行动起疑而仔细观察。无论如何,嫉对凑的行动产生了疑问。
  『你为什么这么做?』
  嫉飘在空中,思索凑的行动意味着什么。
  嫉随即目露凶光,让一张丑脸变得更加丑陋。
  『原来如此啊。我上当了。镜子迟早可以撞破,你就是不想被我看出这一点吧?』
  嫉的表情从激怒转为笑容。
  『但我既然知道,就不会再上当了。我要尽快离开这棘手的地方。』
  嫉放眼望向四周,观察林子里的镜子。林子里的镜子围了好几层,得打破很多面镜子才出得去。这样很费工夫,很麻烦。但有唯一一个地方的封锁比较薄弱,那就是世外之森的正中央、阴阳界神木的正上方。两棵大树构成拱门,导致枝叶生长的方向有所偏离,树枝上面的镜子也装得不均匀,只要打破一面镜子,就可以开出一条路。
  嫉在高笑声中一次又一次地撞向这面镜子。即使多次遭到反射,仍然不停止冲撞。没过多久,镜子上便出现了裂痕。
  凑只能眼睁睁地在一旁看着。
  16
  当山神沙耶醒来,发现自己几近全裸地躺在沙发上,不由得动摇起来。
  「该不会……」
  她还依稀记得凑曾试图脱掉自己的衣服。羞耻与愤怒让沙耶满脸通红,接着心中又萌生惧意,变得脸色铁青。
  伸手摸摸腹部,感觉不出有什么异状。看样子凑并未趁她昏迷时玷污她的身体。
  但沙耶发现了身体另有异状,倒抽一口凉气。
  「不净期结束了……」
  凑让她吃了两锭药。
  这表示尽管其中一锭是安眠药,但他仍遵守了约定,另一锭确实是迷你丸。
  沙发上放着一张便条纸,只以潦草的字迹写着世外之森四个字。
  「所以是这么回事了。」
  凑现在正在独自应战,而且他连自己落败后的因应措施都考虑到了。
  沙耶朝印在自己手上的伊流日文字看了一眼。
  「我非去不可。」
  沙耶踏着摇摇晃晃的步伐,步下事务所的楼梯。
  17
  镜子破碎四散。嫉确定已经开出足以让自己通过的通道后,笑得更大声了。嫉每次发笑都有污垢掉落,让它显得更加丑怪。
  嫉朝只能趴在地上旁观的凑看了一眼。嫉很想慢慢折磨他到死,但对这个人不能掉以轻心。至少在他手上遗有镜子的时候,最好还是别去招惹。
  『真是不甘心啊。』
  这句懊恼的话里也隐含了安心感。毕竟嫉终于得以离开对自己来说最危险的世外之森了。
  嫉从上方穿出了,不,是试图穿出镜子的结界。但身体莫名地被反弹回来,回到阴阳界的神木所在。
  『咿咿咿咿!』
  嫉害怕再度遭到封印,不由得方寸大乱。阴阳界并未发挥拉回自己的力量,那么自己为什么会被拉回来?是不小心撞到旁边的镜子了吗?嫉想到这里,再度飞向结界上开出的洞,但结果还是一样,身体又被反弹回原处。
  嫉的视线自然转到凑身上。
  『是你吗?你又做了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不用法术,不带刀,却仍然有办法对抗我。你不是武士,不是和尚,也不是阴阳师,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做了什么?你只是伪装成人类的样子吗?』
  凑默默回视嫉。当他终于开口,说出来的却是无法让嫉满意的答案。
  「你高估我了,我只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哪可能有这种本事?』
  「是吗?那你尽管这么想好了。你永远离不开这里。」
  嫉心中萌生了一股奇妙的情绪,那是一种嫉自己从未感受过的情绪。
  嫉只要看着他,就觉得身体从内到外都在颤抖。这种情绪与对长年封印自己的结界所怀抱的恐惧有点相似,但更令嫉毛骨悚然。
  那是一种莫名的恐惧。
  就跟人们自古以来对异怪所怀抱的情绪一模一样。

  嫉找不到方法打破僵局,在凑约头上绕着圈子飞。自己到底为什么闯不出林子?不管想了多少次就是想不通。
  嫉心想不应该贸然去对抗凑那些莫测高深的手段,不惜多花时间慢慢思索。但嫉既是异怪,自然也就无法理解这样的想法正是发自于想逃避恐惧的念头。
  不知道犹豫了多久,嫉停止犹豫,决定再朝结界开出的洞撞撞看。它犹豫地正要冲刺,却又打消了念头。
  紧接着,有个物体从旁飞过,在结界有漏洞的上方旋转着反射出光芒,就这么划出抛物线轨道落地。那是一面镜子。嫉茫然看着这面镜子好一会儿。
  嫉发现到了自己的愚蠢。这戏法说穿了一点都不值钱,就只是凑看准嫉要往上空冲刺的时机,把身上的镜子抛向结界的破洞,而自己也就只是被这些镜子弹回来。凑能抓准时机抛出镜子,这种洞察力确实惊人,但既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就没什么大不了。
  『加上这次,你已经抛出了三面镜子。你身上还有镜子吗?』
  「没有,刚刚就是最后一面了。」
  凑很干脆地招认。也不知道他是死了心,还是在说谎。
  『是吗?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了。』
  嫉在凑与结界洞口之间的直线上取好位置。
  『我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全力。如果你不抵挡,多半连一片肉都不会剩下。即使你还有镜子,我也会靠反射冲出结界。不管结果是哪一种,都是我赢。』
  太阳来到正上方,阳光正好就从结界的洞口洒下。嫉的力量在这时达到了颠峰。

  凑一直在想,想着是否真的没有其他方法可以封印嫉,是否真的只能拿沙耶当注连绳,把嫉赶回阴阳界。
  他很干脆地放弃摸索封印的手段,因为他怎么想都不觉得有办法超出前人得出的结论。所以凑改变思考的方向,更改封印的定义。说穿了很简单,只要让异怪不会危害人类就好,而这就成了凑思考的出发点,让他得出一个解答,并据此拟定用来实现解答的策略。
  相信嫉应该想都不曾想过。
  凑掉包镜子被嫉看到、让它拆穿镜子可以打破的一连串剧情发展,还有故意布置得薄弱的结界破绽,而且破绽非得在上空不可,以及阳光最强的时刻。
  这些都是凑所准备的剧本。现在嫉正照着凑所构思的计划,准备责现剧本的最后一幕。这同时也是这种前所未见的异怪封印法即将付诸实行的历史性瞬间。
  嫉在发光。它以光速扑向猎物。就在这一瞬间,凑拿出了一个奇妙的物体。
  那是个银色的盒子,盒子前端拉出一条透明的细小管线。这种管线叫做光纤。光纤不会反射光线,而是会提供通道让光线通过。
  有着光线性质的嫉就如凑所料,受到光纤吸收而通过管线。光纤承受不住嫉造成的负荷,从前端开始不断瓦解。
  如果只是这样,这个对应方法与镜子也没有多少差别。但凑拿在手上的银色盒子,却是从附近的网路管理公司摸来的。光在光纤中会逐渐衰减,因此配线网路中随处都设有讯号增强装置。以前的科技是先将光转换成电子讯号再行增幅,但为了提升速度,近年来则改采直接增幅光线的方法。凑弄来的装置就属于后者。
  这个装置加强了光量,让嫉的力量变得更强。嫉在最能发挥力量的时刻卯足全力冲刺,发挥出来的力量非同小可,连嫉自己都无从驾驭。
  光纤管线完全瓦解,同时嫉也从出口朝着结界的洞口发射出去,强光的洪流看上去就像一道雷射。
  嫉从结界的破洞穿出世外之森,继续往上穿破上空薄薄的云层。嫉脑子里一团乱。自己的力量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强?即使想停下来,力量却不听使唤。
  思绪错乱之中,天空已经变暗。是夜晚来临了吗?是的话嫉就无法活动,在太阳再度出现之前都只能消失,但现在或许还是消失比较好。然而即使天空罩着一层黑幕,太阳却并未消失。
  『停,停,停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不觉间,嫉飘荡在一个由黑暗主宰的世界。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想叫也发不出声音,因为没有空气。身体不听使唤。零下270度的低温连异怪的身体都能冻结。
  跳得太高了。但即使想下到地面,放眼望去却看不到大地,四周只见黑暗的空间无边无际。远方可以看到一个圆圆的蓝色球体,但嫉并不明白那是什么。它无法理解那就是自己先前所待的行星。
  嫉发出不成声的哀嚎。与其沦落到这种下场,还不如被封印在阴阳界的另一头。嫉不停地发出永远不会有人听到的哀嚎。
  将嫉逐出地球。这就是凑所构思出来的封印法。
  凑抛下负荷不了嫉而毁坏的光纤讯号增幅装置,整个人倒躺在地。先前抱着装置的侧腹部与手上都满布伤痕,至今仍在滴着血。长时间承受嫉的攻击,让他全身肌肉都不听使唤,如今连要动动手指都令他难受。
  要是告诉沙耶与勇气,说他把异怪放逐到外太空去,不知道他们会露出什么表情?一想到这里,凑就觉得开心了些。
  地面冰冷的触感镇住了身体的火热,让他觉得十分舒畅。
  18
  当凑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哭肿了脸的沙耶。
  「嗨。」
  眼泪从头上滴落,让凑皱起眉头,挪动身体想闪开,但只让自己痛得发出呻吟。
  「请你不要乱动。」
  沙耶赶紧阻止,但凑只嫌麻烦地回了一句:
  「我可没有淋咸雨的兴趣。」
  沙耶用来擦眼泪的衣服比她的体型要大得多,几乎快从一边肩膀滑下。
  「不要擅自穿我的衣服。」
  「我才要请你不要擅自脱掉我的衣服拿走。」
  凑指着天空,愉快地笑说:
  「我把嫉赶到天边去了。」
  沙耶也仰望天空微笑。
  「是,我都看到了。我看到世外之森朝天空发出一道强光。看到那道光,我就想到你一定打倒了嫉。」
  「你可别以为很简单。这可是几百年来都没有人办到的事啊。」
  「可是,你却办到了。」
  沙耶率直地表达赞美,凑别过脸,躲开她的视线,结果却看到勇气。
  「所以这就是你的手法?」
  勇气踢开脚边烧焦的盒子,对凑问出这句话。他的声调里有着几分不情愿,刻意不朝凑看上一眼,始终仰望嫉消失的天空。
  「怎么啦?我们杰出的天才少年对这个结局不满意?」
  勇气不否认也不承认。不,也许说是没办法承认或否认会比较贴切。
  「我打倒了却荫神道跟总本山都束手无策的异怪,真是痛快。」
  凑得意的态度让勇气越来越不高兴。
  凑撑着疼痛的身体试着勉强站起,脚步却站不稳,得靠沙耶搀扶。
  「我是伤患,不用客气,尽管好好照顾我。肩膀借我靠。」
  他对勇气这么一说,得到的回答是:
  「这有什么?我刚刚还在住院咧。」
  「住个院有什么好嚣张的?幼稚。」
  沙耶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两人拌嘴。
  一片叶子落到他们三人之间,勇气捡起来一看,露出讶异的表情。
  「枯叶?」
  三人同时抬头仰望。
  他们看到两棵交缠在一起的巨树。这两棵神木上茂盛的枝叶迅速失去色彩而枯萎。
  变成咖啡色的桔叶被风吹得像樱花花瓣似地接连飘落。不只是两棵神木,整座世外之森的树木都同样掉下叶子,多不胜数的叶子在空中飞舞。
  「世外之森……」
  「在慢慢消灭……」
  沙耶与勇气茫然地喃喃自语。
  「要是我再早个两百年出生,解决这个事件,那句流传后世的名言就是我的了。」
  凑先说出这句前言,接着说出德国著名的哲学家留下的一句话:
  「上帝已死。」

  终章
  「啊哈哈哈哈哈哈!」
  小孩子天真的笑声,回荡在这间位于脏乱大楼角落的事务所中。
  凑坐在沙发,双脚放到桌上,毫不掩饰不高兴的情绪,瞪着趴在对面沙发上看漫画的少年,但对方根本不放在心上。
  「喂,小子,自称天才少年。」
  勇气抬起头,回问了一句:「干嘛啦。」
  「你为什么待在这里?」
  「哪有为什么?你连这种事都不知道?这里没有工作要我做,待起来很轻松,而且我弄坏降魔利剑,在总本山混不太下去了。」
  「你是没打算征求我的同意吗?」
  「喏,拿去,这是孝元先生给你的信。」
  凑接过信,拿在手上边甩边问:
  「为什么已经开封了?」
  「内容不就是说你借的钱一笔勾消,要你收留我吗?你借了多少钱啊?人太会乱花钱的话,下场还真是惨呢!」
  凑把信揉成一团,正要丢掉,却听到敲门的声音。
  「我有预感,今天会是我人生中最烂的一天。」
  凑发着牢骚轻轻打开门,但立刻又关门上锁。紧接着就听到一阵粗暴的敲门声。
  「你为什么关门?」
  沙耶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凑下理她,正要躲回事务所,背后却发出喀啦一声开门的声响。
  「勇气,谢谢你。勇气人最好了。老师你好过分,竟然让我吃闭门羹。」
  沙耶一边说出开门的嫌犯名字,一边把装着行李的袋子放到地上。
  「就叫你不要……不对,等一下,你刚刚说什么?」
  凑听到一句危险的话,皱起了眉头。
  「问我说什么?是指我说你很过分那句吗?」
  「不是,前面一点。」
  「我对勇气说谢谢。」
  「后面一点。」
  沙耶嘻嘻一笑,带着点腼腆回答:
  「老师。」
  凑觉得全身汗毛直竖,打了个冷颤。
  「别闹了,不要这样叫我。」
  「老师,这是为什么呢?」
  「叫我老师?我看起来像是当老师的料吗?」
  「的确是不像,可是我想跟老师学习很多事情,所以觉得还是该叫一声老师,来表达我对你的敬意。」
  「不行。我拒绝。」
  「我是可以叫你大叔啦。」
  「这我更要拒绝。」
  插话的勇气一副不关已事似地耸耸肩膀。
  「老师都对我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所以我也想做一件老师讨厌的事情来回敬。」
  沙耶天真无邪地说出充满邪气的话。
  「你心肠还挺黑的嘛。」
  沙耶不理凑,走进房里观看四周。
  「老师,有地方可以让我放行李吗?」
  「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赶快出去。」
  沙耶一边喃喃说着只要把废物清理掉空间就很够用,然后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了垃圾袋;一旁的勇气又趴回沙发上看起漫画来。
  「啊哈哈哈哈!」
  「臭小鬼,你要看漫画笑到什么时候?喂,不要擅自打扫。这是稀有的宝贝,不要擅自给我丢掉。」
  看到两人都完全不听他的话,凑坐回沙发上翘起二郎腿,随他们去。
  沙耶把桌上的赛马报纸与不堪入目的杂志等刊物整理完之后,在勇气旁边坐下来喘口气。
  「这次的异怪事件让我想了很多。这个异怪虽然与人类为敌,但同时也是神,长年来保护着那片森林,这些是事实。」
  勇气从漫画书下探出头来,露出几分思索的表情。相信这名少年也有他的感慨。
  勇气与沙耶对看一眼,两人的视线自然而然转到凑身上。
  在两人的注视下,凑的反应是……
  「也没那么复杂吧?楼下的老爷子住院时大家都很庆幸,可是大楼入口没人打扫,越来越脏,又让大家觉得伤脑筋。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凑辛辣地撂下这几句话,就拿了杂志覆盖在脸上宣称他要睡了。




第二话「呪」
  序章
  宣告午夜十二点来临的钟声响起。
  木格纸门缝隙间射进的月光,照亮了一名痛苦地打滚的老人。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叫声中混着一种像是搅拌声般的黏腻闷响,令人听了就不舒服。尽管昏暗的光线下视线不清,但棉被都染成了红褐色。无可忍受的痛苦让老人撕抓自己的喉咙,伸长的手朝空中挥舞求救。呼吸粗重得像在扯风箱,口水从瘫软松弛的嘴里流出。
  或许是有家人听见呼喊声,这时传来了一阵在走廊奔跑的脚步声。脚步声在木格纸门前停下,有人朝着房里喊话:
  「爸爸,爸爸,你怎么了?」
  「老爸,你怎么了?」
  是一对中年男女担忧的询问声。他们停在门前想问出房里的情形,但老人痛苦地呻吟挣扎,没有余力回话。
  「老爸,我们要进去了。」
  男子粗暴地拉开纸门,朝房里一看,男女同时皱起了眉头。他们最先注意到的,是房里浓烈的异臭。
  「这臭味是怎么回事?老爸你吐了吗?你到底怎么了?」
  接着映入眼帘的,是棉被上老人受苦的身影。
  「爸爸,你还好吗?……咿!」
  女性正要扶起痛苦打滚着的老人,却尖叫一声往后跳开。她似乎吓得腿都软了,瘫坐在榻榻米上,只能用手的力量尽量远离老人。
  「我要开灯了。」
  男子似乎觉得屋内光线太暗无法看清情况,于是伸手去开墙上的开关。老旧的日先灯嫌麻烦似地闪烁着光线照亮室内,这一瞬间,两人异口同声发出小小的惊呼声。
  眼前的这个人物真的是自己的家人吗?
  眼前一个有如融解蜡像似的物体在挣扎打滚。剥落的血肉把四周染成一片深红,散发出难闻异臭,而指尖露出的白色物体竟是骨头。
  「融解、融解了,我的身体全都要融解掉了!」
  老人散发出腐败的臭气,喊叫出掺着血的哀嚎。
  1
  「老师到底要到几时才肯工作?」
  沙耶穿着一身西装式制服打扮,提着书包走进事务所,看到凑半躺半坐地看着赛马报纸,于是夹杂着叹气声问出这句话。
  「喂,跑来我家一开口就是这句话?」
  凑也不将视线从赛马报中抬起,脚仍然放在桌上,一副嫌麻烦的模样这么回答。他这种口气,搭配上迈遢的黑色上衣与佣懒的态度,给人一种看不起人的感觉。
  「你为什么要我工作?」
  「老师已经整整一个月不工作了。这样下去会连收入都没有的。」
  凑得意地举起赛马报对她说:
  「靠这个就有收入了。」
  「这不是收入,是支出。」
  凑刻意装出很虚假的惊讶表情。
  「这太惊人了,我之前都没发现。」
  而当他看到沙耶的模样,脸上虚假的惊讶立刻变成真正的惊讶。
  「你穿成这样是干嘛?」
  「咦、啊……我今天有图书委员的工作要忙,所以制服还没换掉就过来了。」
  沙耶有些腼腆,左右摆动着身体,接着又以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凑。
  「你是要到隔壁再隔壁的角色扮演酒吧打工吗?我也不是不明白你担心我没收入,不过这方法还是留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再用吧!」
  沙耶叹了一口气,像说梦话似地重复说着:
  「总之请老师认真工作。」
  「你那么想工作,就回御荫神道的阿姨身边去啊,你想要她怎么操你都行。最好还顺便到总本山去,帮忙照顾那个任性的小鬼。」
  「任性的小鬼是说我?」
  趴在沙发上看漫画的勇气坐起上身。
  「说到还只是个小鬼却在总本山挂名的天才少年,不就只有你一个吗?」
  「是没关系啦,这漫画的下一集在哪?」
  勇气甩着手上的漫画,环顾散乱的房间。
  「就堆在这附近吧。找不到的话就到隔壁房间,再找不到就去买。」
  「这间事务所还是该打扫一下啦。啊,沙耶姊姊,你穿制服很好看。跟以前不一样的装扮感觉好新鲜。」
  「谢谢你,勇气。只有勇气肯这么说。」
  勇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这种标准答案似的态度真是一点也不可爱。」
  「我也没必要让你觉得我可爱。你说漫画放在哪?」
  勇气在堆得半天高的书、文件、传单与纸箱堆里翻找,不到一分钟就耸耸肩膀表示投降。看到这种惨状,沙耶叹了今天不知道第几口的气。
  「记得十天前我才刚大扫除过。」
  「你想听我讲熵定律(注13)之类老掉牙的答案吗?只要活动量一多,自然就会弄乱,这有什么办法?」
  「老师明明就只坐在那边看赛马报吧?」
  勇气也不理会他们两人的口角,搬开成堆的书,偶尔再抓起底下露出的书本快速翻阅。沙耶本来也只不经意地看着他,忽然间却脸色大变,抢过勇气手上的书。
  「为、为什么这间事务所里还有这种色情书刊!我上次明明就偷偷丢掉了!」
  沙耶把刊登女性裸照的杂志拿到凑眼前指责他。
  「果然是你丢的?那,你丢掉之前也偷偷看过了吗?」
  「我没有!」
  「那你仔细看过了吗?」
  「我没有偷偷看,也没有仔细看!」
  「算我不对,我应该顾虑到你会讨厌这类书刊。毕竟这些书利无可避免会唤起你对自己身材的自卑感啊。」
  「我是说这些书对勇气的身心发展不好。他还只有十岁啊。」
  但勇气自己却完全不当回事。
  「这种东西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长大的地方可是专门对付异怪的总本山,也就是所谓的密宗啊。像是魔罗观音(注14)啦、男女交合的佛像啦,更夸张的玩意我都看多了,这书根本还差得远呢!」
  「魔、魔、魔……观音?」
  注13:熵(entropy)使用于热力学、化学当中,为一种状态函数。许多学者也将熵用来做为乱度的度量。
  注14:魔罗观音是阳具崇拜的信仰之一,「魔罗」即指阳具。
  凑对大为动摇的沙耶回答说:
  「你漏了罗字。」
  「你想叫我说什么呀?」
  结果是勇气帮沙耶脱身。
  「沙耶姊姊为什么想叫这家伙工作?」
  「勇气,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人,都不可以把长辈称为家伙。」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这个说法可有点不怀好意啊。」
  沙耶不理凑说些什么,将话题拉回正轨。
  「是因为我很佩服老师上次的手法。老师使用的方法是御荫神道不会教的,总本山也不会。我想学习更多能够对抗异怪的方法,所以想见识见识老师工作的情形。」
  「所以才要我工作?你这想法还真是自私自利。」
  「当然我最担心的还是老师的生活。从我来到这里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有人上门讨债的次数就多达十三次了。」
  凑把脸藏到赛马报后方,彷佛想表示他对这话题没兴趣。
  「想学我的方法很简单,丢掉御荫神道就对了。把你崇拜的法术、符咒、结界这些老掉牙的历史遗物全都丢掉。只要把这些无聊的东西全都丢进垃圾桶,赤手空拳去面对异怪就行了。事关生死,自然会从没几两重的脑袋里绞尽脑汁。这就是我的手法。」
  「御荫神道是没用的历史遗物?」
  沙耶的声调里蕴含着少见的怒气。
  「你不高兴了?我还自认说得很谦虚呢。」
  「哪里谦虚了?我怎么听都只觉得你看不起御荫神道。」
  「我是说脑袋没几两重那句,很谦虚呢?」
  「老师,我是认真在问你,也请你认真回答。」
  「我知道了,对不起,那我就认真回答吧。虽然你自己不拿来夸口,但每个人都肯定你是御荫神道之宝。你的才能从小就受到肯定,却不恃才傲物,也不怠怱努力,的确是没得挑剔。看起来是这样,可是啊,认真绝对不是美德,这样下去……你这巫女可当不久。」
  出乎沙耶意料之外的坦然赞美,以及突然以认真语气说出的耸动内容,让沙耶不由得全身僵硬,连勇气也听得探出上半身。
  「我……巫女当不久?这是为什么?」
  「大众期待的巫女是惹人怜爱的清纯少女。你要小心,年纪这么轻就处处透出劳心的迹象,可是会老得很快的。」
  勇气探出上半身听到这里,整个人翻转过来,用刚刚看的漫画拍着膝盖大笑。
  「啊哈哈哈哈,说得好。大姊姊的表情真的一直都太正经、太严肃了啦!」
  勇气好不容易笑完,却还一副侧腹部发疼的模样。
  「我说大姊姊啊,你干嘛这么执着?上次只是碰巧的啦。我跟你说,这家伙根本就只是个无能的凡人。只是他挑漫画的品味不错,所以我还挺喜欢这里的。」
  「老师做出过很多成绩,也解决过棘手的异怪事件,这些都是事实吧?」
  「那些还不都是别人说的?又不是你亲眼见过。每次都像光的怪物那次一样,不靠法力也不靠灵力解决?不可能,只是在吹牛罢了。」
  「从某些角度来看,这小子说得对。盲目相信别人给的评价可不好。」
  「我明白了。说穿了就是老师不打算认真跟我们一起做事是吧?」
  「你不干了吗?辞呈就不用特地写了,从明天以后不要再来就行了。我也只是再回去过那种孤独又寂寞的日子罢了。」
  「老师的口气听起来怎么高兴得不得了?」
  「我很悲伤啊。只是我一想到少了你们两个以后寂寞的日子会是什么情形,却发现那些日子是玫瑰色的。」
  沙耶只觉得全身无力,但还是强行打起精神,把一叠文件放到凑眼前。凑看到这叠堆得几乎和电话簿一样厚的文件,露出厌烦的表情。
  「厕所卫生纸应该是下礼拜才要兑换吧?」(注15)
  沙耶的手粗暴地拍在文件上。
  「这不是资源回收,是委证工作的文件。都是因为老师一直不看,才会堆到这么多。」
  「是吗?我都没发现。麻烦你写在封面上,这样我才容易看出来。」
  凑又要回去看赛马报,这次换勇气阻止了他。
  「大姊姊的提议我跟了!大姊姊一定是要让这家伙工作,揭穿他的真面目吧?」
  「勇气,就跟你说不可以用家伙这种字眼了。」
  「为什么?什么法术都不会用的家伙,根本就只是平凡人啊。」
  凑也不理沙耶与勇气的争执,懒洋洋地伸手去拿这叠文件。
  「等一下,要是让诈欺师自己挑,他肯定会挑对自已有利的委托。」
  勇气拦住凑的手,不让他去拿。
  「挑自己擅长的领域来接案是很正确的。总本山和御荫也都是这样挑选各自擅长的工作。」
  「应该说是互相把不想做的工作推给对方吧。」
  注15:日本的纸类资源回收可兑换厕所用卫生纸。
  凑看到他们两人又开始争执,无可奈何似地提议说:
  「好吧,那我们就这么做。沙耶,你从这里面挑出三个案子,我再从这三个里面挑一个。你要尽量挑离这里近一点的。」
  「我明白了。」
  沙耶拿起文件一一细读。要是让凑用他那马虎的方法决定,根本不知道会挑什么案子。但如果可以的话,沙耶希望能仔细见识并学习凑的手腕,为此最好不要选一些太寻常的异怪事件。
  「我决定了。请老师从这三个案子里面挑。」
  十分钟后,沙耶颇有自信地将三份档案放到桌上。凑看着排在眼前的档案,得意地笑着说:
  「我看看。就挑这个吧。」
  凑伸手去拿的,并非沙耶所选的三份档案中的任何一份,而是她不选的大堆档案当中之一。
  「为什么不是我选的工作?而且老师连看都不看这三个案子,这是在捉弄我吗?是故意找我麻烦吗?」
  「不是,我有正当理由。」
  凑耸耸肩膀,彷佛在喊冤。
  「理由?」
  「对,你在挑档案的时候,就只对这份文件露出厌恶的表情,眉头皱得特别深。」
  「这不就是在找我麻烦吗?」
  「根本不是好不好?我是好心要帮你克服你不拿手的领域。」
  沙耶似乎还想抱怨,但凑不理她,开始翻阅档案。
  「到底是什么理由让你讨厌呢?」
  当凑开始翻阅档案,勇气似乎也有了兴趣,从他身后探头去看,却又立刻皱起眉头.
  「嗯嗯,这种的我也讨厌啊,谁看了都会皱眉头好不好?」
  但凑眼中有的却是好奇。
  「每天晚上身体都会融解而逐渐致死的诅咒?这不是挺有意思的吗?」
  两人皱起眉头,凑却正好相反,开心地拿起档案给他们看。
  2
  三人各自怀抱不同的想法,仰望着这间深山里突然出现的豪宅。这栋老旧的日式住宅散发出历史的气息,雄伟的大门后方有着绵延不绝的黑色屋瓦。
  「这就是鬼头家?这大宅还真是典型到了极点啊。」
  凑悠哉地说出感想,身后的沙耶与勇气却脸色铁青。
  「老师觉得这栋屋子很正常吗?」
  沙耶以沙哑的嗓音这么问。
  「怎么可能?大得离谱又特地盖在这种深山里的房子,哪里会正常?这就叫做爱作怪。」
  勇气摇了摇头。
  「迟钝的凡人真让人羡慕。你看看我的手,我从刚刚就一直起鸡皮疙瘩。这里让我呼吸困难,而且又恶心。」
  「不就是你最引以为傲的法力造成的吗?我说你们也太脆弱啦,矿坑里的金丝雀(注16)还没进去就死了,那还有什么用?」
  「我们会用飞的跑掉,你就在地上用爬的慢慢受苦吧。」
  「鬼头家是咒术界登峰造极的家族,这里可是他们的宗家啊。」
  沙耶趁这缺乏建设性的争论开始前,先修正了话题的方向。
  「对,相信里面一定有监牢,关着被诅咒的老爷子,跟身材火辣的座敷童子打得火热。」
  看到凑说得像是十分羡慕,就让他们越想越怀疑,连这么强的妖气都感受不到的人,真的会是优秀的退魔师吗?
  「那我们就上门拜访吧。」
  凑在历史悠久的沉重木门上一推,门就轻易地打开。还正在寻找着门铃的沙耶赶紧想阻止他,但凑却完全不在意地直接走了进去。
  「老师?老师知道鬼头严斋是多么厉害的人吗?」
  「不清楚。」
  「老师都没调查过?接了委托却不事先调查?」
  诅咒并不稀奇。
  从钉稻草人到许许乡多其他的咒法,都早以化为一般常识普及到社会大众之间。明治十四年(1881年)所制订的刑法典《新律纲领》之中,甚至还有着取缔诅咒的记载。从这点就足以看出诅咒离人们的生活有多近,人们又是多么相信、多么害怕诅咒。
  「你真没礼貌。他儿子的老婆照片看起来可漂亮了,但老爷子我就不清楚了。要知道这老爷子被人诅咒,身体都融解了耶,要是对这样的老爷子有兴趣,根本就是变态吧。」
  「他可是被誉为鬼头咒术之祖鬼头元德再世的人物呢。鬼头家最顶尖的咒术师,也就等于是全日本最顶尖了。我倒觉得这样的人物会被诅咒到濒临死亡,应该还挺能引起老师兴趣的啊?」
  注16:金丝雀对沼气十分敏威,只要矿坑内稍有一丝丝沼气,就会焦躁不安、啼叫、甚至死亡,矿工们便可依此及早撤出矿坑保全性命。
  「我看是被人反诅咒了吧。」
  沙耶听了勇气的猜测,却只摇了摇头。
  「不会的。鬼头家是负责解咒的家族。他们的工作是咒医,虽然对咒术很清楚,但不会去诅咒别人,所以才会跟御荫神道和总本山都有联系。」
  凑与勇气面面相。
  「所以我才受不了没见过世面的千金小姐。你以为有着顶尖咒术的家族,只解一些小小的诅咒就会心满意足?」
  「我倒觉得大姊姊这种不怀疑别人的个性是一种美德。她在御荫长大却还能这么纯真,一定是因为那位阿姨细心呵护的关系,让我越想越羡慕。」
  勇气以老成的口气兜着圈子赞同凑。
  「你们是说鬼头家也做诅咒人的工作?」
  凑与勇气都不否认,只对看一眼,耸耸肩膀。
  姑且不说凑,连年纪比自己小的勇气都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让沙耶大为动摇,但她还是振作起来继续说下去:
  「就算是这样,结论还是一样。我根本想不到有谁可以对鬼头严斋下诅咒或反诅咒。」
  「就说这种事情根本没辄,毕竟连最强的家族都举手投降了。」
  离屋子越近,沙耶就越是不安,勇气的脚步也越来越沉重。相反的凑却越来越有精神。
  「所以才好啊。解开日本最顶尖的咒术师都解不开的诅咒,那不是棒透了吗?而且还有一件事很有意思。」
  凑以得意的语气指了指屋子。
  「最顶尖的咒术师被人诅咒了。他们不借让这种丑闻外扬也要委托外人来解决,这事肯定另有隐情。」

  从玄关前面的迎客松下走过,这次倒是找到了门铃。沙耶本想叮咛凑,要他别失礼,凑却抢先伸手触碰门铃。
  「不管怎么说,做这行都很容易招人怨恨。不管是诅咒人还是反诅咒,都不是什么好事。换作是我,根本不想生在以这种事为业的家庭里。」
  凑边按着门铃讲出这几句话,玄关的门几乎在同时便打开了。
  「门开得还真快,简直像是早就有人在监视我们了。」
  沙耶想到刚刚那几句话可能已经被对方听到,不禁冒出冷汗,凑却丝毫不以为意。
  一名年纪约三十五、六岁,身穿和服的女子,拉开华美的拉门露出脸来。一对细长的凤眼加深了她光艳照人的容貌,散发出一种年轻女性所没有的媚态。
  「咻~真没想到会有这种剧情,我本来还以为出来迎接的会是皱巴巴的中年女佣呢。光是能看到这张脸,这一趟就没白跑啦。」
  看到凑吹着口哨,和服女子皱起眉头。
  「啊,幸会。」
  沙耶正经地低头打招呼,勇气则在她身后轻轻挥手。
  「请问各位是?」
  或许是两名年少者的反应让她放松了戒心,女性的态度转趋和缓,露出社交用的客套笑容。
  「我们是接到委托,由总本山派来的人。请问这里是否就是鬼头严斋先生的居所呢?」
  沙耶一如往常,很有礼貌地应对着。
  「……从总本山来的?」
  女性看着眼前失礼的男子、高中女生与小孩,露出讶异的表情。沙耶觉得她会有这样的疑问也是理所当然,正要开口解开误会之时——
  「你是谁?」
  她正准备稳扎稳打地树立起自己的信用,但有个男的却轻而易举地从旁毁了这一切。
  「我是这一家的人,叫鬼头华子。」
  华子面露不悦,但仍然有问必答。
  「你就是现任家督的太太?你长得很漂亮,不过你的脸不像妻子,比较像情妇。我听说这个家的老爷子发霉了,所以就来参观,可以让我进去看看吗?」
  拉门被粗暴地拉上,风压吹得三人的头发往旁飘起。
  「果然不应该带小鬼头来啊!」
  凑说得脸不红气不喘,让沙耶对他投以冰冷的视线。
  「一点儿也不错。」
  沙耶并从另一个角度表示赞同。
  「我看这是大叔的计谋吧?他觉得这个案子解决不了,所以想激怒对方,让对方取消委托。有够小家子气的。」
  勇气轻蔑地嗤之以鼻,但表情却少了往常的神采,精神显然很差。沙耶犹豫着不知道是否该握住他的手让他放心,但少年的背影却表明拒绝,彷佛在说这种行为是在侮辱他。
  凑在一旁执拗地按着铃,又粗暴地敲门。
  「喂喂~这样好吗?再这样下去鬼头严三会死啊。」
  「是严斋,鬼头严斋。」
  沙耶从旁订正。
  「我知道,我就是说那个名字,不要小看我的记忆力。喂喂,你们的鬼头仁斋会死啊。反正也只是早几年死,就算是发霉到死也不是什么问题罗?不过老爷子可未必会留下遗嘱,把财产分给看护他的媳妇啊。前凸后翘的太太,你都不会在意自己有没有分到一份吗?」
  拉门突然打开,让凑伸出的手扑了个空,只能漫无目的地在空中晃荡。
  「外子说要见各位。」
  华子待在再度拉开的拉门后,以不悦的语气传话。
  「看来果然是威胁分不到财产这招起了作用啊。」
  凑在华子的带领下走进屋里,嘴上还轻声咕哝这句话,让沙耶瞪了他一眼。
  「老师没教养、不正经、不庄重、太胡闹了。」
  「就是说啊。可是他们却请我进去,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凑得意的笑容让沙耶注意到事情的不自然之处。
  姑且不论名声好坏,不靠法术的异端九条凑名头响亮,对方不可能没听过。也许遇到前任家督性命垂危之际,无论来的人多么无礼,还是会想把希望寄托在对方身上。
  「也许是觉得老师会有办法解决……之类的?」
  「我很想说就是这样,但我跟你根本就还没报上名字,不是吗?」
  「……啊。」
  「对方连我们的名字都没问过就请我们进去。无论有什么理由,这个咒术魔窟的门就是开了。我们走。」
  「我真的很不想进这个家啊……」
  最后才走进屋于玄关的勇气回首一看,拉门便发出沉重声响关了起来。
  3
  勇气一进入屋内就连连后退。
  「哇……」
  他把恐惧藏在阴沉的表情下,强行将试图退后的双脚按在原地,但额头还是滴下冷汗。
  「勇气?」
  沙耶也察觉到屋内的邪恶气息比屋外更浓厚,因而全身僵硬。
  唯有凑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边走还边胡闹地说些华子的后颈很性感之类的话。
  「哎呀,这孩子看得见呀?」
  鬼头华子露出堪称妖艳两字的笑容,看了勇气一眼。而她用舌头轻舔唇边的模样,更令人联想到蛇。
  「真想让她舔舔看。」
  扣除掉一个例外,剩下的两个人都对华子投以警戒的视线。
  「请不要用这么凶的眼神看我嘛。鬼头家是驾驭咒术长达数百年的望族,家族里的人要是平平凡凡,反而不正常吧?」
  华子说着继续无声无息地走在老旧的走廊。凑老实不客气地在廊上踩出的脚步声,听起来格外清楚。
  整条走廊就像隔着视野狭小的镜头窥视般,给人一种比实际长度更长的印象。屋外的光线从面向庭院的大窗户照进来,屋里却四处都显得昏暗。
  天气明明很晴朗,午后的阳光却十分浑浊,将灰泥色的墙染上更深的一层灰。
  「我带客人来了。」
  华子来到房门前,隔着纸门对室内说话。
  「进来。」
  房间里传来一道很有威严的说话声。华子拉开纸门,退开一步,要他们三人入内。
  说话的是一名壮年男性,穿着绣有家徽的和服外褂。即使独自坐在宽广的客厅里,散发出来的存在感却让客厅显得毫不空旷。
  他眯起眼睛,看着华子带来的三人。他并不是在瞪人,视线当中也不包含任何情绪,就只是笔直望向他们。然而这个人继承了权威延续数百年之久的家族名号,即使是面无表情的眼神,仍然有着充分的压迫感。
  「还真是不折不扣的『THE家督』演出,终于进入横沟正史(注17)的世界啦。」
  两人显得退缩,凑却满不在乎地础他们中间穿出,就这么走进客厅,隔着矮桌在家督的正面盘腿坐下。
  「你们两个要演稻草人演到什么时候?过来这边跟他大眼瞪小眼要好玩更多倍啊。」
  凑说完拍拍自己两旁的坐垫。两人客客气气地到凑身边坐下,男子就先报上了自己的名号。
  「我是鬼头幽山。」
  「哼~」
  听对方报上姓名,凑却不跟着报出名字,懒洋洋地拄着脸盯着幽山看。沙耶看到凑摆出这种很显然在打量对方有几两重的视线与彻底瞧不起人的态度,只好开口打圆场。
  「幸会,我叫山神沙耶,谨为我们先前无礼的举动致歉。我再次表明来意。我们是接到鬼头家的委托,由总本山派来的。」
  注17:横沟正史(よこみぞ まさし)为日本小说家、推理作家。以一系列金田一耕助为主角的小说闻名。
  「总本山派来无礼的小伙子、穿学生制服的女人,跟这么小的小孩?」
  幽山以习于蔑视人的眼神看着他们三人。
  「内人说你们来是为了家父的事,但我怎么看都不觉得你们靠得住啊。」
  「听说你第一次做咒术的工作是十二岁。」
  凑尽管面临幽山散发出来的压迫感,仍然保持一派轻松。
  「你完美地把对方的诅咒送回去。施术者死于反诅咒,而你则摇身一变成了名人。」
  「那又怎么样?」
  「术者的才能跟年龄没有什么关联,这你应该最清楚。」
  凑说着用下巴指了指身旁的勇气。
  「放心吧,即使这小子刷新了你的最年少纪录,我们也不会大肆宣扬的。」
  幽山沉默地望了勇气一眼。但他并非瞪视勇气,比较接近凑那种打量他有几两重的眼神。
  「我就问问你叫什么名字吧。」
  「我叫勇气,赤羽勇气。」
  勇气努力想虚张声势,不在气势上输人。幽山接着望向凑,默默示意他报上名字。
  「九条凑。」
  凑一报上姓名,幽山那面无表情的脸孔微微一动。
  「这个名字我听过。零能者九条凑,听说是个用接近诈欺的手法解决异怪的诈欺师。」
  「我也听说过你的第一件案子,其实是父亲严斋帮你做的。很多人背地里都说十二岁的小孩子怎么可能会用法术,一定是鬼头家想出名才搞出来的把戏。」
  「你的意思是说凰评差就证明能力杰出?」
  「我才想问呢。我确实能力杰出,也不否认你说的传闻。我这个人老实又率直,心灵太纯真,不懂得多疑的人心里在想什么。」
  凑身旁的沙耶顿时放松下来。凑桀骛不驯的态度固然让她受不了,但看到他即使面临威压感这么强的人物仍能一如往常,却也让她觉得很安心。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所以风评很差,但他真的解决了多起异怪事件。」
  「你又没亲眼看到我做的每一件工作。」
  「老师,我们继续谈正题吧。」
  沙耶不想让状况继续恶化,自然而然加快了说话的速度。
  「看在鬼头先生眼里,也许会觉得我们这些年轻人不成材,但我们绝不是世人所说的那种诈欺破邪师。」
  「你干嘛这么卑微?花钱的就是大爷?今天是他们求我们帮忙解决啊。」
  看到凑这种态度,幽山仍然无动于衷。
  「我想事情出了差错。」
  「您说差错?」
  「对。我并未对总本山提出委托,而且家父受到诅咒的事根本从未泄漏出去,你们为何会对家父受到诅咒的情形这么清楚?」
  幽山严肃地开口之后,说出来的话实在大出沙耶他们的意料之外。
  「请问,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沙耶一头雾水,但仍然开口询问。
  「我不必回答。」
  幽山突然站起,身上散发的气息改变了。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转变为攻击性的气息,一种叫做敌意的气息。
  「知道家父受诅咒的只有我们家的人,以及施加诅咒的人。也就是说,你们就是诅咒家父的罪魁祸首。呀喝~这就是你想说的话?」
  幽山指着他们三人正要开口,凑就以开玩笑的口吻抢先说出口。幽山无话可说,一张嘴开了又阖,阖了又开。
  「我想他应该不会喊呀喝。」
  勇气代替他回答。
  「那呀呼比较好吗?」
  「不要胡闹!」
  幽山大喝一声,指着凑厉声斥责。
  「九条凑,我听说你解决异怪事件的手法跟我们不一样。你不用法术,也不依靠法力。而且不只是法术,你还看不起潜心修行的人,轻视灵力的作用,说根本用不着这些术者。」
  幽山的压迫感成了一阵狂扫肆虐的暴风。
  「你的手法说穿了就是这样。先设法捏造异怪事件,然后佯装不知情加以解决。这样一来你就不用依靠法术也能解决事件,得到名声与酬金。你不是什么天才,就只是个诈欺师。」
  尽管幽山严词指责,凑却只当马耳东风,仍然盘坐不动,抬头看着栏间(注18),喃喃地品评说这雕刻真是华美啊之类的。
  「你对家父做了什么?你不是用咒术,而是用了你独门的卑鄙手法吗?我要你一五一十全部招认。」
  注18:栏间为木造建筑中门框与天花板之间的构造。
  幽山伸手到怀里拿出一个物体,突然掷向沙耶。
  「咦?」
  沙耶一时反应不过来,视野却被凑的手臂遮住。凑在幽山投掷的同时就动了起来,右手早已伸到沙耶眼前。
  「老师!」
  等沙耶喊出这一声,凑的手上已经附着了一个小小的物体。
  仔细一看,黏在凑手上的是一只螨。它晃动着饱满得几乎快要胀破的肚子,正打算咬碎皮肤往里头钻。
  「不要动!」
  沙耶赶紧想伸手去抓,幽山却以沉重的声调制止。
  「乱碰会让它肚子胀破,里面的毒就会杀了你。」
  正当这句话让沙耶犹豫之际,捧着一肚子毒液的螨已经完全钻进凑右手的皮肤下。皮肤多了个小小的瘤状隆起,往肩膀的方向前进。
  但凑自己却只皱着眉头,喃喃说道:
  「这就是鬼头家的蛊毒?还真让人不舒服。」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用的手法可真残忍。」
  勇气也露出愤怒的表情。其间螨仍然继续在皮肤下移动,抵达上臂。
  「解开你对家父所施的诅咒,还有说出你们的目的。」
  但凑的回答却十分冷静。
  「所谓蛊毒就是把毒蛇或毒虫装进一个容器,让它们互相残杀,然后拿最后存活下来、毒性最强的一种来加以运用的巫术?」
  「既然知道,就省得我多费唇舌。赶快回答我,不然等这蛊一路爬进心脏,你就必死无疑。」
  「记得鬼头家用来做蛊毒的生物有蝮、蜈蚣、蜂、蝎、蟖蛛、青蛙?只是我没想到最后活下来的会是螨。」
  「你怎么会知道?」
  听幽山这么问,凑只回以坏心眼的笑容。他就这么起身,从裤子口袋里拿出小刀。
  「不可以!」
  看到他拿着小刀指向螨,勇气以认真的表情阻止。
  「你弄死这螨,只要沾到一滴蛊毒的毒液,大叔你就会当场毙命啊!」
  「真的吗?」
  凑嘴角一歪,毫不犹豫地用小刀插向被螨顶得鼓起的皮肤上。
  「老师!」
  等沙耶抓住凑的手,小刀刀尖已经插进皮肤,伤口流出红色的血与毒艳的紫色液体。
  「啊啊!」
  沙耶仍抓着凑的手,发出绝望的惊呼声。由咒杀的名门所制作出来的毒液,眼看就要一口气侵蚀凑的身体。
  「如果卸下整条手臂,也许还来得及。」
  勇气紧张得说话都破了声。沙耶赶紧取出小刀,将刀刃按上凑的肩膀与手臂连接处。凑苦笑着抓住她的手加以制止。
  「喂喂,别把我弄成残废。」
  「总比死要好。」
  「我才不会死。」
  凑哼着歌回望幽山。他这种模样让幽山大感震惊。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会死?」
  「你的意思是说,我早就该痛苦挣扎到死了?」
  「人类不可能耐得住蛊毒。」
  「是吗?那你也太没知识了。蛊毒这种东西制作过程固然惊悚,但也只是把已知的毒性加强而已。日本自古以来能取得的有毒生物种类有限,也就是说毒的种类有一定的模式可循。既然如此,也就多得是方法可以因应。」
  凑从怀里拿出一根针筒丢到桌上。
  「我事先打了对所有已知毒性都有效的解毒剂,这样几乎就能应付所有的毒了。」
  「……好厉害。」
  沙耶十分感动,勇气却从旁冷言冷语:
  「大姊姊,这种时候不应该感动吧。他可没给我们解毒剂呀。」
  「我只弄得到一剂。」
  凑尴尬地耸耸肩,像是要躲开他们两人视线似地,转身面封幽山。
  「别一脸呆样杵在那儿,坐下吧。这屋子可是用你代代祖先咒杀别人赚来的钱盖的,不用客气。」
  看到凑在坐垫上一副跩样,幽山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看待他。
  「我们回去吧。」
  这时沙耶却忽然站起,以隐含怒气的声音如此说道。
  「为什么?好不容易才开始变得有趣了啊。」
  凑的表情就像听人断定乌鸦是白的一般讶异。看到他这种表情,沙耶的表情也变得像是听人断定雪是黑的一样地不认同。
  「老师问我为什么?我们大家刚刚全都差点被他杀了呀。就算怀疑我们,也不构成他可以突然对我们施放蛊毒的理由。连威胁都不是,他就只是个杀人凶手。应该离开的理由多得是,但对这样一个家族,我们却没有半点理由应该留下来或拯救他们。」
  「我要解决连咒术专家都解不开的诅咒,你不觉得光想就让人兴奋吗?亏你还说想跟我学习,原来你就只有这么点觉悟?」
  沙耶哑口无言。她早知道凑这种破天荒的个性,但姑且不论异怪,她万万没想到凑就连差点被人杀害也还能笑着说有趣。
  「沙耶姊姊,没用的。就算我们回去,这个大叔也会留下来。」
  「喔?勇气还比较搞得清楚状况。果然这种时候女人就是不行,还是男人理解得比较快,省得我解释。」
  凑以一副深得他心的模样点点头,沙耶也只好不情愿地坐下。她极度想带着勇气回去,但凑多半拉也拉不走,而勇气也不可能丢下凑跟她回去。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啦。你也看到了,我们全场一致决定接受这委托。嗯?你还站着啊?」
  幽山盯着态度明显缺乏礼仪的凑,模样不像在生气,而是在观察。
  「你二话不说就想杀了我们,所以至少该老实回答我一些问题吧。你说没有提出委托,这是真的吗?」
  幽山犹豫了片刻,随即坐下来深深点头。
  「对,我没有提出委托。」
  「老爷子受人诅咒,性命垂危,这也是真的?」
  「……是真的。」
  「我一开始就觉得不对劲。鬼头家是咒杀的专家,这样的专家却委托外人来帮忙。而且如果是为了现任家督鬼头幽山也还罢了,受诅咒的却是已经退隐、时日不多的老爷子,就算他死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照理说你们应该私下处理,自己找出施咒者,不是吗?」
  幽山还是不说话,凑把他的沉默当成肯定。
  「提出委托的人,就是期待接下这愚蠢委托的人呆呆现身,受到嚷着说根本没提出委托的愚蠢家督怀疑。这样对方就可以哼着歌,更专心投入诅咒了。」
  「所以你要说我是个被施咒者玩弄在手掌心的笨蛋了?」
  「知道就好。」
  「不,我还没有相信你。」
  「那还用说。要是你这时候说愿意相信我,我还要怀疑你是不是疯了咧!」
  凑的态度始终吃定对方,幽山紧闭的嘴角忽然放松。
  「你这人真怪。」
  「比起躲在这种深山里整天诅咒别人的家伙,我根本就平凡又无聊啊。」
  凑每次一开口,沙耶都提心吊胆,勇气则一副看不下去的模样。
  「好,我就答应让你们调查家父所中的诅咒。可是你们别忘了,只要你们的行动有任何可疑之处,鬼头家的诅咒就会要了你们的性命。」
  幽山说话的口气虽然平静,但隐含的杀意却让沙耶与勇气都打了个冷颤。唯独凑仍然一如往常,以悠哉的语气回答:
  「这我可不能保证啊。毕竟我每次都好端端地就被人当成可疑人物,我自己都很纳闷到底是为什么呢?」
  4
  三人获准进入受到诅咒的严斋所住的房间。
  沙耶与勇气跟着华子走,凑晚了一步走出客厅。
  当他们两人的背影转过走廊的转角而看不见之后,凑整个人往旁一倒,靠在墙上,一滴滴汗水落到地上溅开。他光靠在墙上仍无法撑住身体,伸手去撑一张放在走廊上的小桌子,却连桌子一起推倒,桌上的壶因此而打破了,发出响亮的碎裂声。
  「你逞强逞完啦?」
  幽山从后面看着他。
  「这壶很贵吗?不过你刚刚还想杀我,就拿这壶扯平吧。」
  「你的命还真便宜。」
  幽山苦笑着伸出手,但凑拒绝他,靠着墙站起。
  「原来如此,就算帮你带来的女人跟小孩注射解毒剂,他们的身体也承受不了负担,甚至有可能送命。」
  「那又怎么样?我可不是为了保护这些小鬼才这么做。只是因为有可能被你怀疑,才选了最能有效逼你交涉的方法。」
  凑说得很不高兴,但幽山却笑得老神在在。
  「你讨厌别人把你当成好人?」
  「我是讨厌被人误会。被人擅自把幻想加诸在身上,又擅自对我失望,那多不划算。别说废话了,快点带我去看那个快发霉的老爷子。就算不是夏天,可不见得发霉速度就会慢下来啊。」
  「哇啊啊啊啊啊啊!」
  勇气的惨叫声就是这时传来的。
  「哼。」
  幽山嗤之以鼻,一旁的凑尽管脚步踉呛,仍然飞奔而去。凑弯过先前他们两人弯过的转角,在走廊尽头又弯过一个转角。他看到了勇气与沙耶两人的背影,他们茫然地站在原地。
  「发生什么事了?」
  「这个。」
  沙耶只伸手指了指眼前的走廊,勇气则在她身旁牙关咬得格格作响。
  「如果你们真的是从总本山来的,会怕也很正常。」
  华子以不在乎的表情这么说。
  凑走到两人身前,望向前方的走廊。这是一条没有窗户、光线相当昏暗的走廊。一条途中没有纸门或其他任何门窗,像个方筒似的走廊。底端的纸门多半就是通往严斋所待的房间。
  通道的墙上与天花板上,用写有文字的符咒贴得密密麻麻,从符咒的缝隙间露出的部分与地板,也都密密麻麻地写着文字。
  上面有着汉字跟许多奇怪的符号,也许是外国的文字。凑看不懂这些文字是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
  「多半是斋戒法的一种。是一种关在房间里铺设结界,保护自己免于受到邪恶侵犯的方法。可是这……」
  如果沙耶说得没错,眼前这异常的走廊应该是用来辟邪的。然而即使看在凑眼里,也怎么看都觉得眼前的走廊有着一股又黑又深沉的压迫感。
  这个贴着无数层符咒的昏暗空间,让人产生一种有东西在蠢蠢欲动的错觉。不,也许莫实不是错觉。
  「这是以毒攻毒。」
  华子似乎觉得好笑而从喉头发出笑声,模样完全融入了这扭曲的空间。看到她这样,连凑也闭口不说那些称赞她性感之类的话了。
  「情形很可怕吗?不,想也知道很可怕啊。」
  「是,连我都能明白感觉出来。我从来没看过有哪个地方有着这么多人的负面情绪,何况还是在有人住的家里,弄得这么……」
  沙耶十分害怕,一旁的勇气则脸色苍白。
  「弄出这种结界的人根本是疯了。这结界是用过去被这个家咒杀的人们留下的灵魂做的。竟然反过来利用这种强烈无比的怨恨……」
  沙耶像是要护着勇气似地站到他身前。
  「勇气看得比我还清楚,他看得见这些人的样子,也听得见他们说话。」
  「在我看来倒只是个胆小的小鬼啊。」
  这时背后传来一阵嘻笑声。
  「呵呵呵呵呵,没出息。」
  「啊哈哈哈哈,好逊喔。」
  是小孩子的声音。转身一看,就看到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年纪只有四、五岁。两人手牵着手,天真地相视而笑。
  「他们说可怕耶。」
  「原来会怕呀。」
  「竟然说这种东西可怕。」
  「好奇怪喔。」
  「可是会被诅咒喔。」
  「是会被诅咒啊。」
  「爷爷就被诅咒了。」
  「会被诅咒到死。」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地方,他们以可爱的表情嘻笑的模样肯定是一幅令人莞尔的光景。但两名孩子在这种空气浑浊的地方拿死亡这种事来说笑,就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春雷、春兰,你们两个对客人太没礼貌了。」
  华子柔声告诫他们。
  「知道了。」
  「知道了。」
  两名幼儿很有精神地答完话,就这么用跑的离开了。
  「这是怎样?是你的小孩吗?」
  「您、您的孩子真可爱。」
  沙耶听凑问得失礼,赶紧用礼貌点的说法重说一次。
  「喂,那么让人不舒服的小孩会可爱?就算是客套话也太假啦。」
  沙耶十分尴尬,但华子并不在意。
  「男的叫春雷,女的叫春兰,他们正好五岁,是双胞胎。」
  「嗯?还有其他亲人吗?」
  「不,没有了。」
  凑看着两个小孩跑过去的走廊前方,似乎在思索些什么,但随即将视线拉回这条据说有着邪气的走廊。
  「那我们走吧。」
  凑举步就要前进,而沙耶赶紧阻止。
  「请等一下,不做任何准备就过去会很危险的。」
  「还不都是吓唬人?」
  华子加深了笑意,问说:
  「您觉得只是吓唬人?这可是鬼头家数百年传承下来的结界呢。」
  但凑只笑了笑。
  「听到了吗?被人驯养几百年的邪气,根本就跟家犬没两样,对那嗤之以鼻就对了。而且连严斋的诅咒都驱逐不了,这种结界有什么好怕的?」
  「就算这结界真如老师所说只是家犬,也是患了狂犬病的家犬,还是很危险。啊……」
  凑抓住勇气的衣领将他提起,顺势扛到肩上。
  「好啦小鬼,我们走。」
  「不、不要这样,放我下来!」
  凑不理会勇气的挣扎,以强而有力的步伐在走廊上冲锋陷阵。他行走的模样威风凛凛,沙耶与华子都看傻了眼。
  「就是因为你们怕了,这些东西才会靠过来,就跟小学男生爱对喜欢的女生恶作剧的心理一模一样。」
  凑扛着闹个不停的勇气往前走,沙耶往前踏了一步想跟上,背脊却突然窜过一股恶寒,冰冷得几乎连身体最深处都要冻僵。沙耶觉得只要稍有松懈就会软倒,正要唱出辟邪的祷词。
  这时,凑停下脚步,打乱了沙耶结的印。
  「笑吧。」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要讲压箱底的冷笑话了,给我笑。那户人家正在讲电话。我家的猫咪睡着了。隔壁邻居的围墙被吹飞了。哎呀~真是毫不褪色的好笑啊。」(注19)
  凑的举动看似荒唐,其实却合情合理。开朗的笑是辟邪的手段之一。像地藏菩萨的真言:「唵·诃诃诃·微娑么曳·莎诃」当中的「诃诃诃」就是「呵呵呵」的笑声,开朗的情绪正是最简单的反诅咒法之一。
  沙耶想转而结法印咏唱祷词,看似万全的准备,其实却也证明了心中有着强烈恐惧,所以凑才会阻止她。
  注19:此处皆为日本的双关语冷笑话。「那户人家正在讲电话」是取「电话」(でんわ)和「正在讲」(でんわ)的谐音。「我家的猫眯睡着了」是取「猫咪」(ねこ」)和「睡着了」(ねこんだ)的谐音。而「隔壁邻居的围墙被吹飞了」(塀[へい]がふつとんだ)为凑的误用,应是「棉被被吹飞了」(布団[ふとん]がふつとんだ)和「邻居建了围墙。喔~好厉害」(隣の家に塀ができた。へ~かつこー)。
  「怎么样,这种古典笑话对你们这些年轻人来说很新鲜吧?啊哈哈哈哈。」
  凑豪迈地笑了笑。
  「被吹飞的是棉被吧。呆子~」
  笑话实在太无聊,让勇气也有气无力地笑了。
  「隔壁邻居的围墙要接『喔~好厉害』,是吧。」
  沙耶也笑了。
  「你们真的才十几岁吗?也未免太清楚这些老笑话了吧。」
  「因为我们身边都是些像你这样的老人家啊!」
  三人的玩笑似乎让昏暗的走廊明亮了些。
  5
  凑等人来到房内一看,躺在那儿的一名老人全身就像融开的一团蜡块,只勉强维持住人类的形状,他还活着反而让人觉得神奇。
  三人一走进房里就同时按住口鼻闷声低呼。
  「还真臭,臭得我鼻子都要歪了,就算是老人的味道也太臭了。」
  血肉腐败的臭气刺激着鼻腔。凑捏着鼻子挥手想漏开臭气,但臭气自然不会就这样消失,让他只能叹了口气,放弃无谓的抵抗。
  「这是家父。这诅咒已经持续两个礼拜了。」
  幽山从后方跟来,苦涩地说出这句话,接着就对凑投以挑衅的眼神。这眼神彷佛说着「你看得出这诅咒的真相吗?」而凑则毫不在乎地四两拨千斤:
  「你们就这样放着他两个礼拜不管?」
  「我们尽力了。我们用尽了家族传承下来的所有手段,试图解除诅咒,查出诅咒的真相,但家父的病情却每况愈下,对诅咒的真相我们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凑用手掩嘴,看了好一会儿。
  「是麻疯病吗?可是现在日本极少有患病纪录。而且他这样子看来是从体内往外融解,跟麻疯病不一样。」
  凑自言自语般说出的话,让沙耶与勇气面面相觑,幽山则以气愤的声调反驳:
  「这是诅咒,不是生病。」
  「就是啊。」
  「这应该是诅咒吧。」
  沙耶与勇气也赞同幽山的说法,但即使遭到三人否定,凑仍然继续思考。
  「我又不是断言他是生病,只是觉得不应该劈头就认定这是诅咒。对了,我出个谜题让你们猜吧,只要答对了,你们今天就不用工作,可以直接回去。」
  凑的言行与「正经」两字远远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让幽山的表情越来越僵硬,但凑并不予理会,继续说道:
  「密室里有一男一女。男的头上流着血已经死了,女的手上拿着枪。女人曾经倒贴男人很多钱,最后却被抛弃。好了,这男的是怎么死的?」
  停顿长达数秒。沙耶与勇气都不明白该怎么反应才好,凑催促他们说:
  「怎么啦?这么简单的谜题都猜不出来?」
  沙耶无可奈何,只好回答:
  「就算猜对了,工作我还是会做,是女性开枪射他对吧?这样算是猜谜吗?」
  「不对啦,是男的自杀,女人只是捡起了男人死前拿在手上的枪。」
  「啊,原来如此,这样也比较像猜谜。」
  勇气合乎情理的回答,让沙耶佩服地点了点头。但从凑奸笑的模样看来,这似乎并不是正确答案。
  「你们两个都答错了,真遗憾,今天你们得工作。」
  「就说我们根本没打算放弃工作了。」
  「那正确答案是什么?」
  勇气对自己的答案很有把握,表现出不满。
  「答案是男人跌倒的时候脑袋撞到地板死了。连这种事都猜不出来?」
  「猜谜也要有脉络可寻啊!你根本只是随便想些跟我们的答案不一样的说法吧?那拿枪的女人是干嘛用的?」
  「除了枪以外,回答什么死因都算正确答案。有个跟男人有仇的女人手上有枪,不表示她就会开枪。同样的,就算这里是诅咒之馆,也不表示任何不清楚原因的症状都是诅咒所造成。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回事。这个故事就是在告诫你们这种还没仔细检查就断定答案的态度,这谜题出得很棒吧?」
  不只是幽山,连沙耶与勇气也开始对凑轻浮的态度表现出不悦,就在这时——
  「哼、哈、哈。」
  他们听见了几声泄了气一般无力的笑声。此时,凑、沙耶、勇气与幽山都没有笑,所以只剩下一个人。四人的视线自然而然集中到躺着的老人身上。
  「幽山,你带来的这小子真有意思。」
  已经融成一团的脸孔上有张嘴在动。这张嘴每次一动,都有浑浊的黑血从皮肤上的裂痕中流出,散播更多的臭气。
  「老爸,原来你醒着?」
  幽山赶紧跑向严斋枕边。他一张脸像是融化的蜡像,但眼睑一开,就露出一对有着锐利目光的眼睛。这种彷佛把活人的眼球移植到蜡像上的惊悚模样,让沙耶不由得别开脸。
  而凑则走到幽山对面的枕边,像待在自己家似地轻松坐下,接着就跟老人寒喧了起来。
  「嗨,老爷子,我来叨扰了。」
  「你是什么人?」
  老人嘴角漏出掺有血丝又起泡的唾液,慢慢转动颈子面向凑。只是这么一个动作,就让皮肤摩擦剥落。看到这种脆弱又令人不舒服的模样,凑毫不客气地大皱眉头。
  「我是来治好你的。」
  「我花了半世纪以上的岁月研究咒术,本以为已经没有什么是我看不出来的……可是我看不出你是什么人。甚至连你是总本山还是御荫,又或是根本不属于这两派的术者都看不出来。你是谁?使什么咒术?」
  「哈哈哈,你当然看不出来了,我根本不是什么术者,没有半点灵异方面的能力,是平凡到了极点的正常人。好啦,老爷子,让我看看你这能上『万国惊奇秀』(注20)的身体吧,不要的话就直说。」
  老人尚未回答,凑就抓起棉被粗暴地一掀,一阵强得几乎连眼睛都要刺痛起来的浓烈臭气弥漫丁整个室内。血肉的腐臭中混着粪尿的臭气,老人身上穿的浴衣(注21)沾染上了血肉,已经完全变色。
  「不可以动家父的身体,会弄烂的。」
  凑对站在房间入口的两人招招手。
  「怎么啦?你们站在那种B级座位,又没有带看歌剧用的望远镜,根本看不清楚吧?观众席最前排的座位空着呢,赶快过来。」
  「好、好的。」
  沙耶用手帕按住口鼻,在棉被旁蹲下。
  「好啦,帮老爷子脱掉浴衣。」
  注21:万国惊奇秀(万围びつくリシヨ—)是日本的一个综艺节目。节目名称取自1970年于日本举行的世界博览会。节目内容介绍令人啧啧称奇、一般人无法做到的奇特才艺等。
  注22:浴衣是一种轻便的和服,主要为夏季时穿着。
  「我来脱?」
  「没错。你是女人,至少应该知道男人的衣服怎么脱吧?要是不知道,就从今天开始学。喂,那边那个小鬼,你的工作就是一脸呆样站在那儿吗?过来这边做些搞不清楚方向的白痴猜测,才是你该做的事。知道了就捏住鼻子赶快过来吧。」
  勇气不情愿地走过来,在沙耶身旁坐下。
  沙耶战战兢兢地伸手去脱浴衣。
  「失礼了。……请问,可以吗?」
  「没什么可不可以的。你应该是御荫的巫女吧,没想到到了这把年纪,还能让年轻女子帮我脱衣服。」
  沙耶不明白该怎么反应才好,在困惑下露出无力的笑容,随即开始动手解开老人的衣带。每次动到严斋的身体,都会听到黏腻的湿润闷响,让人打从生理上产生厌恶感,但沙耶仍然小心地护着老人的身体解开衣带。
  「技术挺不错的嘛,你去当看护或护理人员应该很适合。我看你根本选错职业了吧?可是为什么现在叫小护士会被抗议啊?这岂不是害我少了住院时的梦想吗?」
  「那我们就把巫女这个词也废除吧。」
  「不要再夺走我的梦想了。」
  「真没想到,老师竟然对我抱有梦想。」
  「所谓对巫女的梦想,指的是巫女服领口的衣服被丰满胸部挤得微微敞开的状态,那是个跟你无缘的世界。」
  「大叔,你实在很吵。」
  勇气在一旁帮忙沙耶,一副真的嫌吵的模样撂下这句话。
  「这会是什么诅咒呢?只要仔细查查,应该查得出好几种会让身体腐坏的诅咒。」
  「可是,这会是调伏法吗?还是反诅咒?」
  看到沙耶与勇气面面相觑的模样,老人笑着说:
  「白费工夫。」
  「请问为什么是白费工夫?」
  沙耶问归问,老人却笑而不答。
  凑一直从旁看着,不高兴地说了声:
  「这应该不是诅咒。」
  说着说着他手不经意地往前一伸,手指深深陷入严斋的腹部,让老人发出痛苦的哀嚎。
  「终于不再笑得那么讨人厌啦?」
  凑在众人的震惊环视之下,陷进皮肤的手指继续画图钻动,每次都让严斋的哀嚎声升高,老迈的身体痛得打滚。
  「你、你在做什么!」
  沙耶挥开他的手,而从疼痛中得到解脱的老人无力地倒下。
  「还不就是痛了点而已?我只是有事情想弄清楚。」
  凑说着用棉被擦去手上沾到的血肉。
  「那就是老爷子笑他们白费工夫的理由。你应该有事瞒着我吧?」
  最后这句话是对幽山说的。突然被凑指名回答,幽山苦涩地点了点头:
  「对,我忘了说。可是你怎么知道?」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听到幽山的回答,沙耶想叫凑说明。
  「他肚子里有硬块。」
  说着凑指了指先前他用手指按下严斋肚子上的部位。
  「一摸就摸到位置的确巧了点,总之这里有个很大的硬块。你们摸摸自己的肚子,应该摸不到这种硬块。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诅咒的根源?」
  勇气对自己的答案似乎很没自信。倘若是诅咒的根源,就无法解释刚才凑与幽山的问答了。
  「不对,大概是癌。我不是医师,所以不能断定,但既然肿瘤长到那么大,应该已经转移到全身了。也就是说,即使解开诅咒,老爷子也无法痊愈。不是吗?」
  「没错。他的身体顶多只能再撑几个月。」
  「是医师说的吗?」
  「对,两个月前医师做出了这样的诊断。」
  回答他的是幽山。
  「有谁知道这件事?」
  「我们请三名医师来诊断过,而且也并未对外保密。只要对我们家族稍加调查,应该马上就查得出来。」
  凑露出不能接受的表情,看了严斋的身体一眼。
  「施加诅咒的人当然也应该调查过你们家族了。不经过周全的准备,根本无法对咒杀的专家下手。对方当然也该知道癌症的事,但这个咒术师明知放着不管,老爷子也活不了多久,却还特地咒杀他。」
  「我看只是这人太恨他,恨到光看他死还不够吧?会觉得不能容他安稳病死也是理所当然的啊。看看这个家的怨念就知道了。」
  勇气似乎受到凑的影响,在这家人面前说话的口气也越来越不客气。
  「小鬼说的话也有些道理。老爷子所中的诅咒,就只是让身体慢慢融解吗?」
  「不是这样。每到深夜他就会突然开始痛苦不已,诅咒的症状也会恶化。他会痛苦整整一个小时以上,到了早上才会平息下来。」
  沙耶想像着那般情景,表情登时变得沉重。
  「这老爷子还可以活几天?你是专家,应该很清楚吧?」
  「顶多再一个礼拜左右,最多活不过十天。连内脏都快要融解了。」
  「是慢慢生效的诅咒?那太好了。」
  「你说这样太好了?」
  幽山先前对凑的种种失礼言行都不予追究,但听到这句话实在忍无可忍。
  「是啊,太好了。那不就表示我们还有时间慢慢欣赏今晚的诅咒表演吗?」
  6
  「好啦,要解决这次的诅咒,该怎么做才好?」
  三人一来到分配给他们的客房,凑立刻开始问话。
  「无聊。」
  撂下这句话的是勇气。
  「在你这年纪就要对自己的人生悲观也未免太早啦。」
  凑一脸没兴趣的表情躺到坐垫上。
  「谁跟你说我在讲我自己了!我是指这件委托。既然这个家的老爷爷生了病,活不了多久,救他也没有意义。而且这个案子根本不是正式的委托,我们何必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勇气一口气无处发泄,拿坐垫扔向凑。
  「会弄成现在这样,都是因为你做事太马虎。明明是从总本山接的委托,你为什么不事先跟孝元先生说要接?」
  「系知道一栋屋子里可能有杀人犯,过去之前还会先跟他们报备说等一下有警察要去吗?想也知道对方会跑掉好不好?」
  「哼~?所以你要说包括解毒剂那件事在内,所有事情从一开始都是照你的盘算在进行?要是时机差了那么一瞬间,沙耶姊姊就会死掉耶,你知道吗?」
  凑轻轻接过扔来的坐垫,当作枕头垫着。
  「怎么啦?你突然怕起来啦?遇到异怪的时候你明明还那么勇往直前。」
  「就跟你说这两者从根本上就不一样。异怪不是人,就算异怪再诡异,我也不会觉得怪。可是诅咒和凶杀案一样,凶手一定是人,跟异怪靠吃人来填饱肚子不一样。」
  「不管是提供个人谘询,还是为坏事做尽却在临死前说要出家的人给予帮助,应该都是和尚的工作吧?不过没关系啦,不喜欢就尽管回去。我要留下来,相信应该可以拿到一大笔钱,这样就可以还债,还有资金可以赌赛马。」
  「像大叔这么迟钝的凡人,解决之后也只会被灭口啦。」
  沙耶端正地跪坐着听他们说话,发现他们的争论似乎不会结束,于是以低调的语气表达自己的意见:
  「癌症跟诅咒之间也许并不是没有关联。」
  「这话怎么说?」
  「有没有可能是诅咒造成癌症呢?不是说因为他得了癌症所以诅咒他也没有意义,而是因为被诅咒了才会得癌症。」
  对这个看似合理的推测提出异议的是勇气。
  「不是啦!这诅咒不是那种类型的。虽然的确也是直接影响到身体,但病变跟诅咒的变异从根本上就不一样。」
  「就是啊沙耶,你这说法就好像拿车祸撞成肉泥的尸体,跟跳楼自杀弄成肉泥的尸体来比较,然后就说这两者死因相同。重要的不是结果,是过程。」
  尽管沙耶不喜欢这个比喻,对结论倒很认同,再加上他们两人争论也已经结束,沙耶也不想继续坚持自己的意见。
  「我说大叔,看你跩得很,可是你真的有看出什么端倪吗?还是你想躺在这里摆摆盘子,只让我们动脑筋,等解决以后再抢去当自己的功劳?」
  凑躺在坐垫上打呵欠的态度,让勇气越想越光火。
  「我们非做不可的事,不是去救那种自作自受、恶贯满盈的坏人,而是想办法让这个家的怨灵成佛。」
  「哦~要让怨灵成佛?看来你小归小,但终究是个和尚啊。」
  凑的语气显然是在拿他说笑。
  「够了。」
  勇气说完便站了起来,伸手去拉纸门。
  「你要去哪?」
  「我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受你指挥。你爱在这边午睡还是干嘛都随你高兴!」
  话一说完,他就粗暴地拉上纸门出去了。
  「老师,我也赞成勇气的意见。我认为净化受困的灵魂,远比解除这个家的诅咒更有意义,也应当更优先。」
  沙耶终于忍不住对凑提出抗议。
  「依你们的理论,就像是在说如果恶贯满盈的死刑犯患了末期癌症的话,见死不救也无所谓。这可真过分啊。」
  「老师说的话也很有道理,可是……」
  沙耶说到这里,放弃说服凑。
  自己与勇气再怎么说也是神职人员,从小就被灌输要驱逐魔物与邪恶,消灾解厄,打倒异怪,解救死不瞑目的灵魂。
  他们感觉得到,也看得见灵魂与邪念这类不属于阳间的事物。
  但凑没有这样的能力。世人揶揄他是零能者,这种说法在这一个部分上是对的。
  既然看不见也感觉不到,那么会觉得应该去救眼前性命垂危的人而不是拯救可悲的灵魂,反而很自然。
  那么这就不是他们跟凑哪一边有错的问题,争论下去只会白费唇舌。
  在接受这个想法的同时,一股像是对凑感到失望的情绪在沙耶心中晕开。一察觉到这样的情绪,就让她莫名地感受到一丝落寞。
  「老师真的打算在这里睡午觉吗?」
  「不,我早就决定该做些什么事了。」
  凑慢慢起身,把带来的包包扛到肩上。
  「老师明明可以在勇气生气以前就开始做的。」
  看到沙耶叹了已经数不清是第几口的气,凑则以一副饶富深意的语气说:
  「他有他该做的事。」
  说着露出了往常那看不起人的微笑。
  7
  看到凑做的第一件事,沙耶与幽山都露出讶异的表情。
  凑在严斋睡觉的房问打开包包,拿出各式各样的器材开始装设。
  沙耶也并未听凑说起他带了什么来,又要做些什么,所以在一旁看得兴致盎然。
  「这些是什么?」
  幽山也不能只让凑这伙人待在严斋的房间,所以陪同在场。
  「是摄影机。躲在这种深山里太久,就会连这种随处可见的文明利器都很少见?这是可以拍摄Full High Vision影片的好东西,你知道Full High Vision是什么吗?可不是说让一个叫做Vision的家伙变得又Full又High啊。」
  「这些我知道。我是问你为什么要在家父的房间装设这些东西。」
  「当然是为了拍摄今晚的表演啦。我要拍下来仔细检视。」
  「我无意挑剔你的手法,可是这种事情还是自己亲眼见证最有效。我过去也解决过多达数百起诅咒,但从来不曾依靠这样的玩意儿。」
  「我很想说你的想法太落伍,不过我完全赞成你的说法。感受到现场气氛的人,眼睛可以看到摄影机捕捉不到的东西。」
  那为什么需要装设摄影机呢?两人都觉得凑的行动令人费解。
  「但人难免会有疏忽。我就是要拍下这些疏怱掉的部分。为了仔细观察老爷子诅咒发作的情形,我要把不想漏看的部分拍下来。」
  这就是凑的手法吗?沙耶这时觉得有点期望落空,但这时的她,并未注意到自己已经被凑给骗了。
  8
  「那家伙果然烂透了。只要拿得到钱,又觉得事情有趣,就什么事都能做?他绝对只是个诈欺师。」
  他解决上次的事件肯定只是碰巧。勇气一股闷气无处宣泄,握紧拳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幽山基本上允许他们在屋子里自由活动。他们明明有嫌疑,被怀疑可能是施加诅咒的元凶,却得到这样的待遇。从某个角度来看,倒也可以解释成对方藐视他,认为他一个小孩子反正也做不出什么大不了的事。
  勇气巡视屋里的走廊,查看各个房间,将檐廊与屋檐都仔细检查,逐步在脑中完成整栋屋子的平面图。只是这么点工程,就让勇气累得满头大汗。
  「这里到底是怎样……」
  每个地方都有状似诅咒的邪恶气息。不只是走廊尽头、房间角落或天花板之类空气不流通的地方,连原本用来采光的檐廊与装饰华美的壁宠也不例外,到处都有着怨念。
  之前凑说很豪华的栏间虽然确实是精雕细琢,但上面雕的却不是花鸟,而是令人看了就不舒服的昆虫与蛇。
  再仔细看看那些空气不流通的地方,更是到处都可以看到扭曲的人脸,还听得见咒骂的声音。虽然听得不是很清楚,但这些人脸确实在说话。也不知道是在喊救命、说要杀了他,还是要他快逃。
  「是被咒杀的人们留下的遗恨啊。」
  竟然拿恨他们的人所发出的怨念来设结界,怎么想都觉得这家人疯了。即使听不见怨灵说话,怨恨的思念也会传进心里。要在这种地方生活,也未免太可怕了。
  问题还不只这些。当初进门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屋里重要的房间全都朝向鬼门的方向,其余房间也都设计成可以透过走廊遇见来自鬼门的事物。
  「哈哈哈,这冷笑话还挺好笑的。」
  「下次轮到老师了。」
  从传来笑声的走廊方向一看,凑与沙耶正好从严斋的房间走出来。
  「是怎样啦,我一离开就开始行动。是喔,这样喔,原来我碍着你们就对了。」
  沙耶不安地走在凑身后强颜欢笑,白嫩的手却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似地抓着凑的衣角不放。一看到这幅光景,勇气心中的不满更加高涨,让他咬紧了嘴唇。
  「嘻嘻嘻嘻嘻嘻,你在做什么呢?」
  「啊哈哈哈哈哈,你在看什么呀?」
  突然有人从身后对他说话,让他心脏怦然一跳。
  勇气转身一看,刚才见到的那对双胞胎正以好奇的眼光看着他。他们的眼睛睁得很大,就像是在观察手脚被拔掉的昆虫挣扎似的,有种天真无邪的可怕。
  「干嘛啦?不要吓我好不好。」
  他松了一口气。
  「谁叫那个大哥哥每次经过,都讲些很无聊的话还笑得很高兴。」
  「这样很好玩,所以我们就来看。」
  这对一男一女的双胞胎尽管长相不一样,表情却如出一辙,让人觉得他们果然是双胞胎。
  勇气忽然发现一件令他好奇的事。
  「你们走得过那条走廊?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只是那条走廊,这条走廊也是。」
  双胞胎对看一眼,嘻嘻直笑。
  「救命啊,救命啊。」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放我出去,求求你,放我出去。」
  「我恨你,我恨你。」
  双胞胎接连说出许多可怕的话。
  「难不成……你们也看得见那些东西?」
  「有好多好多的脸。」
  「大家都在喊救命。」
  他们嘻嘻直笑。他们看得见被诅咒致死而怀恨在心的灵魂,却还笑得这么天真,这种光景让勇气觉得一股冰凉的感觉从背脊上窜过。
  如果他们生来就看得见,也许不会对怨灵产生恐惧的情绪,但双胞胎的反应仍然逾越常理。
  勇气也是从小就看得见一般人看不见的事物,从这点来看,可说他的境遇与这对双胞胎相同。但勇气能自然地看见这些事物,对散发邪恶气息的事物仍会产生厌恶。至少他并未扭曲到面对不断散发负面情绪的怨念,还能这样嘻笑。勇气心想,这应该归功于细心呵护他长大的祖母。
  觉得他们也许跟自己很相像的念头,一瞬间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正因为有着同样的境遇,勇气才更能这样断定。
  突然间,他想到也许能从这对双胞胎身上问出些什么。既然这两个小孩这么不平凡,可以看见怨念,也许他们曾经感受到一些蛛丝马迹。
  「你们两个,我有事想问你们,可以吗?」
  「你想问什么事?」
  「什么事?」
  「关于你们的爷爷被人诅咒这件事,你们知道些什么吗?」
  双胞胎互望了一眼,嘻嘻地笑着。
  「爷爷哭了。」
  「哭着对我们道歉。」
  「道歉的时候摸我们的头。」
  「黏答答的手好恶心喔。」
  「就是说啊。」
  听双胞胎说出这么残酷的话却还有说有笑,勇气还是觉得他们令人发毛。
  9
  她一直觉得有人在看她。要是勇气在场,也许就能更明白地告诉她是怎么回事,但沙耶无法看得这么清楚。至于一如往常大步走在前面的凑,则似乎完全没有感觉。
  「喔喔,就是这里。」
  凑敲敲纸门边缘当作敲门,门接着被拉开了,门后出现了一位身穿中衣(注22)、年约三十五、六岁的美女。稍浓的妆与香水味刺激鼻腔。
  注22:中衣(襦袢),为穿着和服时,会在内衣与外衣间穿着的衬衣。
  「哎呀?」
  华子一看到凑就嫣然一笑。
  「我有话想问你,所以过来一趟,我是不是来错时候了?」
  单薄的中衣遮掩不住乳房的形状。说穿了跟只穿内衣裤见人也没有什么两样。
  「不要紧的,请进来吧。」
  华子一边绑着头发,一边走到房间深处,就这么身形一斜,坐到坐垫上。
  「呀!」
  沙耶从凑的胁下窥视着房内,立刻发出惊呼声。
  「沙耶,你会不会突然想起有急事要办就先离开?」
  「绝对不会。」
  华子发现沙耶在场,于是对她也招了招手。她的一举一动从身体到指尖都散发着女人香,连同性的沙耶都看得红了脸。
  「外子吩咐过只要是为了治好公公,要我什么忙都要帮。」
  「是吗?那就好办了。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请说。」
  「你为什么跟鬼头幽山结婚?凭你这样的美女,那个逊逊的大叔实在配不上。」
  「这件事跟调查诅咒有关?」
  「关系可大了。最有可能的动机就是为了财产。这个家族在做见不得人的工作,钱多到可以淹死人。」
  华子也不生气,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因为我爱外子』这个答案不能让你满意?」
  「是不满意。你看起来不像是会把自己的人生托付在这种幻想上的人。」
  华子用鼻音笑了笑,换翘起另一条腿,让中衣下伸出的双腿直露到大腿处。从某个角度来看,倒也有点像是在色诱。
  「我啊,本来是保仓家的人。这个姓氏你们可曾听过?」
  她说话的口气变得干脆多了。凑沉吟一声,摸摸下巴,兴味盎然地回视华子。
  「记得大约在八年前消失的一个咒术家族,就是这个姓氏。」
  「对,就是这个保仓家。他们为什么会消失呢?」
  「谣言说是被生意上的对手,也就是被这个家给毁了。」
  「怎么会?这怎么可能?」
  沙耶先前一直保持静观,此时忍不住插嘴。
  「不可能会有这种事。华子夫人可是嫁进了这个家呀。」
  华子只以冰冷的眼神看着沙耶,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的想法真的很幼稚。你知道小孩子不是幸福之鸟提来的吗?」
  沙耶看着华子想听她否认,但华子只是坏心眼地看着沙耶。
  「没错,唯独我一个人活下来。不是因为同情我,而是因为他们在打垮生意上的对手时,还想顺便得到能生下优秀子孙的女人。」
  「哈哈哈哈哈,所以你这个美女不是倾国倾城,只是倾家了?」
  沙耶既无法了解凑为什么听到这件事笑得出来,也无法了解华子是出于什么样的思考才会如此冰冷地谈起这件事。
  如果是在战国时代,遇到抄家灭族,丈夫与父亲被杀的情形下,媳妇或许真的会再度被当成工具利用。沙耶自己就置身于御荫神道这个深受传统与惯例束缚的组织,在很多方面都与现代的价值观水火不容。
  但到要嫁到杀了自己父母手足的家族,甚至还与对方生下子女,沙耶对此情景则是连想像都不愿意。
  「你们知道鬼头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吗?他们不断屠杀,整整杀了四百年,死者的灵魂到现在还困在这个家里得不到解脱。尤其公公严斋更是被誉为开山祖师再世的人物,不只是我的家族,真不知道他们到底杀了多少人。」
  沙耶不舒服地环顾室内,随即立刻告诫自己不可以去意识那些柬西。
  「在我看来倒只是个老得发霉的家啊。」
  「我反而很佩服你竟然什么都没感觉到。」
  看凑说得满不在乎,华子傻眼之余却也觉得佩服。她不改脸上富有深意的笑容,起身走向房间角落。
  「你没发现吗?我的家人也是鬼头家杀的。有我的父亲、母亲、祖父母,还有年纪还小又可爱的弟弟。」
  华子说着将手伸向房间角落空无一物的空间,彷佛那里有人在。
  「还有我哥哥,他原本是最有本事能继承保仓家的人。」
  她的笑容里含有疯狂,爱怜地抚摸着比自己视线还高的地方。看到她这般姿态,沙耶不禁打了个冷颤。因为她觉得害怕的同时,却也觉得这样的华子很美。
  「严斋那种老头子,那样的死法还太便宜他了……」
  华子表情彷佛结了霜,以低沉的声音这么说。落向脚边的视线里有着闇黑而深沉的憎恶。
  「看样子你们不是什么相爱的夫妻啊。」
  凑的这句话让沙耶回过神来。之前她看着华子的模样看得出神,彷佛灵魂都被牵走了。
  「是啊。可是这样的夫妻也没什么稀奇吧?」
  华子微微一笑,疯狂从脸上消失,改以带了面具似的表情看着凑与沙耶。
  「而且如果要怀疑出轨,也应该怀疑外子。」
  「是喔?如果换做是我,至少会整整迷上你三个月。」
  「我跟外子结婚已经七年了。」
  「那就算他出轨也没办法。你有什么根据说他出轨?」
  「是香水。他突然开始擦起古龙水,之前他明明从来没擦过。」
  「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一个礼拜前吧。」
  「那不是在老爷子中了诅咒以后吗?」
  「是啊,也说不定他外遇的对象,就是施诅咒的咒术师。」
  「反正这些也不重要。」华子说完这句话后,目光落向房间的角落,彷佛在对死去的家人所待的空间微笑着。
  10
  ——救命啊。救命啊。
  不成声的声音在呼救。
  勇气呆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中央,望向四周。到处都传来负面的思念。跟双胞胎谈过以后,让他更加在意,心中产生了恐惧。
  ——就是因为在这种地方生活,才会连小孩子都不正常。
  他全身汗水冒个不停,寒气侵蚀着身体。
  ——救命啊。救命啊。
  一直听见这不成声的声音。勇气一直不予理会,不去听,但他再也忍不住了。
  勇气望向走廊角落,看见一个状似幼儿的人影。这个才刚学会走路的幼儿被周围的怨念围住,频频呼救。也不知道这幼儿在这里喊了几年,不,说不定已经几百年了。
  理智要自己别理会,不然会有危险。但勇气实在再也忍不下去了。
  「我马上就救你。」
  他仔细查探四周,确定没有这个家族的人在场。
  接着手结法印,咏唱真书。
  「南无  三满多  无驮南……」
  幼儿的身体开始发出淡淡的光芒。一道阳光射下,眼看通往天上的道路就要开启。幼儿笨拙地踏出脚步,但四周的怨念立刻缠上幼儿,阻碍幼儿行走。
  幼儿连连呼救,不成声的声音回荡在勇气的脑海中。他额头冒汗,继续咏唱真言。然而无论阳光怎么指出道路,始终有源源不绝的怨念缠上来干扰。这些错综交杂的遗恨灵魂,已经可以说是一个共同体。真不知道困在这整个家里的灵魂到底有多少。
  ——糟糕,再这样下去……
  自信的丧失造成了一瞬间的破绽。许多灵魂这次改缠上勇气,伸手去抓他。
  「糟了!」
  无数只手拉扯着勇气的衣服。有男人的手,也有女人的手;有老人的手,也有年轻人的手。
  其中小小的手,是先前哭喊的幼儿伸出来的。
  「呜!」
  这就是保护鬼头家的结界吗?一旦想对这个家的人出手,就会受到无数怨念攻击。想对这家人下咒,就会受到多达几十倍、几百倍的怨灵攻击,即使是想救他们也不例外。
  「呜、呜!」
  勇气不断抗拒。再这样下去,自己也会沦为保护这个家的怨灵之一。
  但身体已经从手脚末端开始转为冰冷,渐渐失去知觉。
  「救、救命啊……」
  一阵清凉的风从挣扎的勇气眼前吹过。抓住他的手战栗退缩,消失在墙上。
  「勇气!」
  拿着梓弓的沙耶跑过来,让勇气猜出从眼前掠过的那阵风其实是沙耶放的箭。
  「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沙耶的手在他身上到处抚摸,仔细检查。
  「嗯,我没事。谢、谢……」
  自己出丑的丑态被她看见了,还被她救了。这样的念头妨碍了勇气,让他说不出该说的话。
  「喂喂,被人救了就该道谢吧。」
  凑慢慢走来,一副拿他没辄似的模样摊开双手。勇气越想越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可恨,咬紧牙关瞪了凑一眼。看到勇气这样,沙耶赶紧打圆场说:
  「是老师主动提说勇气也许有危险的喔。」
  「我是这么说的吗?记得我是说那个小鬼说不定会自作聪明,白白陷入危机,所以你最好先准备一下。结果你果然自作聪明,陷入危机,我很有慧眼吧?」
  缓颊的话变成火上加油,让勇气心中某种东西应声崩断。
  「你看不见那些受苦的灵魂,才会说这种话!就连你旁边的墙壁、脚下,还有天花板,都有一大堆人在受苦。甚至有比我还小,就只是婴儿的小孩……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受苦!所以我才……我才……」
  话说到一半,情绪急遽萎缩,让他越说越小声。虽然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但勇气就是觉得好不甘心,好没出息,嗓音不由得发抖,眼泪更让视野一片模糊。
  沙耶轻轻抱住勇气的肩膀,看了凑一眼。
  「我也不能接受。」
  「喂喂,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变成这种关系啦?」
  沙耶不理会凑的胡闹,投以尖锐的眼神。
  「我是指解救鬼头严斋这件事。真正非救不可的,应该是困在这个家里成了牺牲品的灵魂才对吧?」
  「你以为我救人是在做慈善事业?你说的灵魂会付我钱吗?而且起初就是你要我工作赚钱还债的。」
  沙耶失望地摇摇头。
  「我本来以为你是个更善良的人。」
  「所以我才讨厌这样。我讨厌别人擅自把理想强加在我身上,又擅自对我失望。我一直都只是爱怎么做就怎么做而已。」
  沙耶看着凑,过了一会儿后才死了心似地别开脸。
  「明天我会跟勇气两个人下山。就请你尽管留在这里,任由好奇心驱使,把这个事件加油添醋搞得热闹非凡吧。」
  「我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
  凑冷漠的口气,让沙耶抓着勇气肩膀的手用力得泛白。
  11
  「Ladies and Gentlemen,非常感谢各位参加今晚的诅咒折磨秀。令天的来宾就是这几位。」
  凑用拿来充当手杖的伞朝房间正中央一指,就看到无力闪烁的日光灯照亮了躺在被窝里的鬼头严斋。
  室内笼罩着沉默好一阵子。不只是在场见证的幽山与华子,连勇气与沙耶也都白眼看着凑。
  「老师,胡闹也该有个限度。」
  沙耶的语气中充满责难。凑要她看完今晚诅咒的情形再走,于是才来到这里,但她现在已经开始后悔了。
  「我只是想说这个房间太阴森,才想让场面上的气氛明亮一点啊。」
  凑丝毫不显得愧疚,反而摆出觉得冤枉的表情。这让沙耶垂头丧气。
  严斋躺在被窝里动也不动,要不是胸口微微起伏,甚至会让人误以为他已经死了。
  「你平常都是这个样子吗?」
  幽山与妻子华子以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凑。
  现在不在这房间里的,就只有那对双胞胎姊弟。两人年纪还小,已经上床就寝。
  「就快到十二点啦。」
  柱钟彷佛在等凑说出这句话,发出了宣告十二点来临的钟声。钟慢慢地、规律地刻下十二次钟声。每当钟声响。充斥在室内的紧张感就更加高涨。
  第二声钟响。严斋在房间正中央静静地睡着。
  第三声钟响。幽山双手环胸,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第四声钟响,华子不安地依偎在丈夫身旁;第五声钟响,沙耶吞了吞口水,握住勇气的手。
  第六声钟响。勇气绷紧神经,不想错过任何异状。
  第七声钟响。凑面无表情,又或者是觉得无聊,茫然看着室内。
  第八声、第九声、第十声、第十一声。钟声在紧张感中一声声响起。
  第十二声钟响完毕,沉默笼罩住室内。钟声余音未消,每个人都不发一语。
  这种状态持续了十分钟以上。
  「什么事都没发生呢。」
  沙耶受不了这种紧张感,小声喘了口气。
  「也许是我们来了,所以咒术师也怕了?」
  勇气也以稍微阅朗了些的表情这么回答。
  就在这个时候,严斋的身体弹跳弓起。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因痛苦而伸展开来的手脚喷出血沫,让腐臭充斥了整个房间。皮肤表层就像遇热的蜡一样融化开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
  因痛苦而张开的上下唇之间拖着丝线,融解的皮肤滴落在被窝中,形成了滩滩污渍。
  这太过惊人的光景让沙耶与勇气看得哑口无言。面对这凄惨的模样,他们既无法上前,也无法撇开视线,只能茫然呆站原地。
  连已经看过好几次同样光景的华子也说不出话来,幽山也表情僵硬。
  「开始啦。」
  唯独凑发出冷静的评语,冷静得几乎让人觉得他冷血。
  「勇气,你看得出这诅咒是从哪来的吗?」
  「我不知道啦。这个家里充满了诅咒,根本看不出跟哪个诅咒有关。」
  「这小孩子不懂也不能怪他,就连我都看不出诅咒的源头。」
  幽山冒着汗,看着严斋的情形。
  严斋受苦的情形继续维持了一个小时左右。他痛得喊叫、打滚、血肉四溅,几乎要让人纳闷他这把老骨头怎么撑得住。这实实在在可说是来自地狱般的苦楚。
  即使诅咒结束,众人仍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凑停下摄影机,开始收拾器材。
  「但愿你有拍到什么线索啊。」
  幽山的口气有些讽刺。
  「从家父开始受苦以来,我每天晚上都在一旁看着。我做咒医的工作做了几十年,却丝毫看不出这诅咒是怎么回事。我完全看不出家父是在何时、在哪里,又是如何遭人诅咒。」
  这几乎可说是幽山在向凑挑战,彷佛在问他说难道凭他就办得到?
  「在何时、在哪里,又是如何遭人诅咒?你是不是忘了最重要的事?」
  凑的回答出乎幽山意料之外,让他微微睁大眼睛。
  「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凑没回答这个问题。并不是他故意不予理会,而是因为注意到有脚步声接近这个房间。轻快的脚步声与年幼的笑声,同时,这个家里目前只有两个人不在场,就是那对双胞胎。
  神情讶异的华子正想拉开纸门,一名幼儿却抢先拉开纸门现身。
  「妈妈,嫣妈,你听我说,听我说。」
  天真无邪的声音回荡在凄惨的现场。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笑容与兴奋的声音反而让众人觉得有几分寒意。
  「是双胞胎里面的哪一个?记得你的名字叫春菊。你说话重复两次,是在帮不在场的另一半说的吗?」
  「他是春雷,是男生。」
  勇气订正凑的话。
  「春雷,你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春兰没跟你一起吗?」
  「春兰她呀,春兰她呀,好糟糕,真的好糟糕。可是好好玩,因为她跟爷爷一样。」
  听到这句话,华子登时脸色铁青,但春雷脸上仍然挂着形成鲜明对比的笑容。
  「春兰她融掉了。就跟爷爷一样融掉了。」
  12
  「到底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华子哭肿了脸,看着躺在被窝里的春兰。要伸手去摸她时还不至于需要犹豫,因为春兰的症状比严斋轻得多了,尽管身体表面微微融解,但并未严重到出血。
  「姊姊,你痛吗?痛吗?融解是什么感觉?我也好想融解,好想融解喔。」
  春雷在一旁嘻嘻直笑。姊姊显然在受苦,春雷却一直在笑。
  「春雷!你安静点!」
  连华子也受不了,对他吼了几句。
  「春兰会死吗?死了会怎么样?会是什么感觉?」
  「不要紧的。春兰不会死。」
  但皮肤开始融解的事实不会改变,而且要是这个症状继续恶化,就会在女生身上留下疤痕,而且要是拖太久,当然也会危及性命。
  幽山先说出这句话,接着做出判断:
  「顶多半个月啊。」
  华子抬起头来凝视丈夫的脸。她瞪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地逼问幽山:
  「骗人,你是骗人的吧?你是在开玩笑吧?」
  华子抓着幽山不放,声泪俱下地逼问他。
  「不要这么简单就说自己的小孩会死!她跟爸爸不一样啊!这孩子明明根本就没生病!」
  「不要乱了方寸。你这样怎么当鬼头家的人?」
  「我才要问你,你这样怎么为人父母?」
  华子只投以憎恨的眼神,其中掺杂着近似杀意,不,是掺杂着不折不扣的杀意,幽山则只是默默承受她的视线。
  「呼啊啊啊啊啊啊,」
  紧迫的气氛下,唯猾凑发出状况外的呵欠声。
  「我得奉陪这出廉价的戏到什么时候?你们吵架就能解决小孩受的诅咒吗?」
  鬼头家的家督与妻子同时瞪向凑。
  「喔哟,如果你们要说这是鬼头家崭新的反诅咒法,那我的确不该插嘴。可是如果不是这样,你们现在非做不可的事应该不是夫妻吵架吧?」
  华子朝凑走上几步,开始指责凑:
  「都是你们害的。从你们来了以后,春兰才开始不正常。」
  「你倒是把状况判断得挺妥当的嘛。在这个状况下,我们的确最可疑。」
  「老师……」
  沙耶的担心落了空。凑将错就错的态度似乎让华子产生疑问,反而恢复了冷静。
  「现在我不能让你们离开这里了。如果你们真的是来调查这诅咒,那就请查个水落石出。」
  幽山以不容分说的语气这么宣告。
  「两个小鬼离开应该也无所谓吧?反正他们什么都办不到。」
  「不行,不可以。」
  「你怀疑没用的人要干嘛?」
  「我不能答应。如果你们还是要离开这屋子,我也会用上该用的手段。」
  幽山以严厉的语气拒绝凑的讨价还价。
  「呼,你们听到了吧?就是这么回事,我们就再多享受一下停留在这个家的假期吧。」
  凑事不关己似地耸耸肩膀表示无奈。
  13
  「你干嘛那样挑衅他?」
  勇气最先吼了出来。
  「都是因为你讲那种话,才会平白被怀疑。」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看到笨蛋不说他是笨蛋就不痛快。」
  「笨蛋是你好不好!」
  沙耶只好开口调解。
  「勇气,你现在生气也没用。越笨的人越喜欢说别人笨,你收敛一点。」
  「我总觉得你讲这话是在讽刺我啊。」
  「老师也请自重,你都是成年人了。」
  由于得到沙耶支持,勇气的怒气也暂时消退。
  「原来诅咒这种事情真的存在啊。」
  但等两人不再争执,却换沙耶露出沮丧的模样。多半是看到连那么小的小孩都受到诅咒侵袭,在她心里造成沉重的负担。
  「你都是御荫的人了,还说这种话?都看过异怪了,就别觉得诅咒有多稀奇。」
  「我不是觉得稀奇。只是因为诅咒是人的恶意结晶……」
  沙耶说得含糊其辞。对希望相信人性的沙耶来说,多半很难肯定有所谓的恶意结晶存在。
  「别这么嫌弃。我就教你个乖。你知道搞祭拜的跟咒术师,在中国叫做巫官或巫师吗?就是日语说的巫女。也就是说,诅咒的根源之一和你们巫女一样。」
  沙耶的表情变得更加嫌恶,紧紧闭上嘴。
  「用不着一脸跩样在那边秀这种小知识。你看出了什么吗?」
  「我接下来才要开始看。要看吗?」
  凑拿出来给他们看的,是架设在严斋房间里的摄影机。
  「凭这种玩意哪看得出什么线索?」
  「到底看不看得出来,我们仔细看看摄影机拍到的影片就知道。」
  凑把摄影机接上电视,以熟练的动作按下播放钮。
  「说得也是。也许拍到了一些我们没发现、但是很重要的诅咒线索。」
  沙耶抱着一丝希望这么说,但凑摇摇头反驳。
  「应该不会。有咒术专家跟两个前程似锦的新秀看着,更重要的是我也在看,会有遗漏才让人吃惊。」
  「那你为什么要拍下来?」
  勇气丢出的疑问很有道理。他脸上不高兴的表情并未消失,但凑这种令人难以理解的行动似乎还是令他相当好奇。
  「摄影机又不是只拍到老爷子。」
  凑按下播放钮,画面上显示出严斋房间内的情形。画面边缘显示出拍摄的日期时间,框内则拍到躺着的严斋,凑等人与鬼头家的人则不时在画面上进进出山。
  「喔,拍得很清楚啊。」
  「老师是什么时候对摄影机比出胜利手势的?」
  刚开始画面上几乎没有比较大的变化。但等十二点的钟声响起,严斋开始发作,场面立刻变得忙乱。
  『勇气,你看得出这诅咒是从哪来的吗?』
  『我不知道啦。这个家里充满了诅咒,根本看不出跟哪个诅咒有关。』
  凑跟勇气的声音也录得很清晰。
  与三人记忆相符的事情就在画面内发生。沙耶无法将目光从受苦的严斋身上移开,勇气则一副不怎么有兴趣的模样冷眼旁观。
  影片放了一小时左右之后结束。沙耶瞪大了双眼看完整段影片,遗憾地垂头丧气。
  「对不起,我没能发现任何线索。」
  「我想也是。」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一开始就对沙耶不抱期望,让她更加沮丧。
  「我看出来了。」
  「你从刚刚的影片里看出线索了?」
  「不是,我是看出这家伙想干嘛了。」
  勇气说着看了凑一眼。
  「大叔他啊,不是在拍严斋那老头,是拍他的家人。我没说错吧?」
  沙耶问说这是怎么回事,得到的回答是:
  「外人要施诅咒会很辛苦,但如果是同属鬼头家的人,应该就有办法下诅咒吧?所以他才会去拍家人的模样,想找出他们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举动。不过还真遗憾啊,就我看到的部分,每个人都没有做出什么可疑的举动。」
  勇气说话的时候,凑一直看着萤幕,从态度上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在听。但等勇气说完,凑却在他额头上一戳。
  「六十分。要是你只想出这么点东西就以为自己很行,那你一辈子都只会是自称天才。」
  「我才没有自称!」
  勇气倔强地反驳。
  「我都没发现。」
  「别这么在意。知道自己笨的笨蛋,总比自以为聪明的笨蛋要好。」
  沙耶与勇气都只能一脸尴尬。
  「那我要发表正确答案了。这台是表面工夫摄影机。」
  说着朝摄影机一指。
  「然后这台是真心话摄影机。」
  说完凑从背包里拿出另一台摄影机,那是他们两人都完全不曾看过的。
  「这哪来的?」
  凑默默将线材接上电视,按下播放钮。电视画面同样显示出严斋的寝室,但角度却不一样,拍到了整个房间,可以看到严斋与室内每一个人的举动。
  「你到底装在哪?我根本没看到。」
  「想也知道不会装在马上就被人发现的地方吧?这可是要拍真心话的摄影机啊。」
  凑露出坏心眼的笑容解释。
  「老师是什么时候装的?至少在你跟我一起进去的时候还没装。」
  「是在一开始装完摄影机,离开房间以后。」
  「老师自己一个人经过那条走廊去到他房间?可是我没听到笑声……」
  沙耶说到这里,发现不对。
  「难道说不用笑也过得去?要我们笑是骗人的?」
  「不是骗你们的,但不必出声,只要用愉快的心情过去就好。如果大家都像你这样,以为我经过走廊时一定会大笑,那我就更好办事。而且勇气正好擅自行动,也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
  勇气抱怨说竟然拿他当诱饵,但凑完全不理他。
  「当他们站在拍到严斋的表面工夫摄影机前,都会小心避免露出马脚,但离开这个范围就会松懈。这两部摄影机就是要拍出表面工夫跟真心话。顺便告诉你们,这部还是夜视摄影机。」
  「难道老师一开始的胡闹,也是……」
  沙耶想起了凑先前说什么Ladies and Gentlemen的胡闹话。
  「我想试试看在黑暗中能不能看见他们的真心话,所以我需要关灯的理由。如果他们觉得受不了我、看不起我,那就更完美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要那样胡闹,我也觉得很心痛啊。」
  「这句话绝对是骗人的。」
  「喂,不要一秒钟就毁了我的表面工夫。废话少说,专心看影片。仔细看看他们以为没被摄影机拍到时松懈下来的样子。」
  接下来几分钟,三人就在沉默中看着影片。
  「这个。」
  勇气按下停止钮,指着一个人物。影片播放到严斋开始痛苦五分钟左右的时候。
  「果然没错,我一开始就觉得她有问题了。」
  勇气指着的人是华子。她从摄影机的画面退开后立刻泄了气似地叹了一口气。
  「可是……」
  沙耶想起白天跟华子说话时的情形,觉得无法理解。她根本不掩饰对这个家的憎恨。
  「说不通啊。」
  凑似乎也想起了白天的情形,露出思索的表情。
  「啊,这样啊,我比你先找出可疑的人,你就不高兴了。」
  勇气露出觉得没趣的表情。
  但凑不理他,一直看着静止的电视画面。
  「勇气,不是这样的。」
  沙耶说出白天与华子见面时的情形,勇气就露出更加觉得没趣的表情。
  「那她不就更可疑了吗?她有明确的理由要诅咒这个家的人。」
  但凑完全不理会他的主张。
  「你忘了最重要的事。华子她……」
  凑的话说到一半,勇气就站了起来。
  「是我找到的线索,由我来查清楚,我来解决。看我怎么证明你耍诈。」
  勇气说完就走出房间,粗暴地拉上纸门。
  「这情势发展还挺有趣的嘛。」
  沙耶正要去追勇气,背后却传来凑的这句话。
  「老师不想离开这屋子吗?」
  「你打算丢下这些可怜的灵魂?」
  凑显然在拿沙耶的困惑取乐。
  「真的没有办法吗?」
  沙耶本来就很在意这件事,直接对凑问了出来。
  「要怎么解决?就是因为没人能对他们出手,鬼头家才能坐稳最强咒术家族的宝座啊。」
  「可是他们被人诅咒了。」
  「没错,这就是这次的诅咒事件里最可疑的地方。只是还有一件事也一样可疑。凭幽山这种功力的咒术师,自己的孩子遭到诅咒,再怎么说都应该会发现。他为什么没发现?」
  沙耶找不出凑这个问题的答案。
  「如果是幽山本人施的诅咒呢?这就不是有没有发现的问题了吧。」
  这句话出乎沙耶意料之外,让她睁大眼睛,露出不能信服的表情。
  「诅咒自己的女儿?怎么可能?」
  「如果不是自己的女儿呢?」
  「这话怎么说?」
  「我是说,不管怎么想都不觉得那个夫人会乖乖生下幽山的小孩,就算是跟情夫生的也不稀奇。然后幽山发现这件事,就对女儿下了诅咒。」
  沙耶对这种不合伦常的说法觉得很不舒服,脸色变得难看。
  「可是这不构成连自己的父亲严斋都要诅咒的理由。」
  「原来外遇对象竟然是老爷子!看他那副德行,那方面肯定很行。」
  「华子夫人不是不想留下鬼头家的血统吗?这样就本末倒置了。」
  「嗯,就是这里奇怪。那她为什么生下了小孩?你不觉得很多事情都兜不拢吗?看似说得通,仔细一想却有问题。有个齿轮错了位。」
  「齿轮……是吗?」
  「没错,所以你要跑一趟。」
  「去哪里?」
  「找华子啊。把这些都跟她谈谈,看她的反应怎么样。好啦,再发呆就会追不上勇气啦。」
  14
  沙耶跟着勇气并肩行走,勇气仍然不停发着牢骚。
  「那家伙没把握只靠自己解开诅咒,才故意让我们回不去。一定是这样。」
  「我倒觉得老师的肚量不会小到这种程度。」
  这说法也有点像是在说他的肚量还是有点小。
  「我看他只是想偷懒吧?」
  「沙耶姊姊你看起来像个好人,可是有时候说话还挺毒的耶。」
  「咦?怎么会?」
  「你刚刚那样说,不就等于暗地里承认那家伙为人很糟糕?」
  「可是我想他是有实力的。」
  「你看,你都不否认。」
  沙耶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而且有没有实力这点也很可疑啊。」
  沙耶无话可答之际,他们已经来到要前往的房间。是双胞胎的房间。从纸门外朝里头打招呼,就听到华子疲惫的回答。
  「失礼了。」
  拉开纸门一看,华子面容憔悴至极,陪在睡着的春兰身边。
  「春兰的情形怎么样了?」
  憔悴的脸孔抬了起来,茫然地看着沙耶。她的脸上没有先前逼问凑与幽山时那种疯狂的神色,就只是空洞无神。
  沙耶等人犹豫地进入房间,她也不加以制止。
  「她的脸色比刚才好些了。」
  沙耶仔细观察春兰的脸色,这才松了一口气。皮肤的损伤也不如沙耶意料中严重,但即使症状远比严斋要轻,凭幼儿的体力,怎么想都不觉得经得起诅咒摧残多少次。
  「我有事想请教阿姨,不知道方不方便?」
  勇气称她为阿姨,让沙耶想到理彩子这位阿姨对这个称呼会有什么反应,吓得全身一僵。但华子却自然地微微一笑,回答说:
  「我没关系,你想问什么?」
  沙耶心想原来独身女性跟母亲对这个诃的反应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内心大感佩服。
  「是阿姨下诅咒……」
  「勇气!」
  沙耶强行打断勇气的问题。勇气多半是想直接问她是不是下手的元凶。也许他不是做事不经大脑,而是想突如其来提出问题,藉此造成对方动摇。但他并未顾虑到华子面容憔悴的情形。
  ——不是她。
  沙耶半出于直觉而有了这样的确信。她怎么想都不觉得鬼头华子会下这种连自己的小孩都牵连进去的诅咒。
  「是阿姨下诅咒时出了差错,把小孩子也牵连进来吗?」
  「是那个男的叫你们来问我?」
  华子收起慈母的表情,换上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种隐含了可怕事物的表情。
  「不是,是我想到的。还是说其实不是出了差错,是故意下了比较轻的诅咒?毕竟大家都觉得没有母亲会狠心对自己的小孩下诅咒。」
  「是吗?你这个年纪竟然就想得到这点,真了不起。」
  「这么说来,果然是……」
  「可是你要记得,小鬼头的聪明叫做小聪明。小孩终究只是小孩。」
  「可是摄影机拍到阿姨你一点都不在乎的模样呀。」
  「我甚至想在公公眼前笑他呢。」
  华子冷酷的笑容让他们两人毛骨悚然。
  「他活该。鬼头家的人最好全都死光光。是啊,小弟弟你说得没错,如果可以,我想亲手诅咒他们。」
  这是诅咒的言语,里头灌注了浓度极高的憎恨。
  「可是我不会对自己的孩子下诅咒。如果我要杀他们,大可在怀孕的时候就杀。」
  在怀孕的时候杀了孩子,这句话血淋淋的程度让沙耶毛骨悚然。从她的口气听来,尽管并未付诸实行,但多半曾经想过。
  「我是自愿生下这两个孩子。我绝对不会做出在这个家动用咒术的愚昧举动。」
  华子转过身去,沙耶与勇气都再也找不到什么话来跟她说。
  15
  沙耶与勇气一走出房间,正好撞见凑踩着毫不客气的脚步声从走廊过来。
  「你们在这种地方摸什么鱼啊?我要查一件很重要的事,跟我来。」
  勇气还来不及抱怨,凑已经从他身边快步走过。
  「你要去哪?」
  「去找他。」
  「他是谁?」
  沙耶朝着这个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走得光明正大的青年背影发问。
  勇气跟在最后面,不让自己掉队。
  「竟然能这么没神经地走在这里,真不知道他神经到底是有多粗?」
  凑也不把勇气的牢骚放在心上,一看到幽山就朝他挥手。
  「啊,有了有了,我有点事想问你。」
  他怎么能像跟老朋友打招呼一样,那么轻松地找幽山攀谈?沙耶心想凑这种粗神经,说不定就是他最了不起的才能,不由得对这些无关紧要的小细节佩服起来。
  「你想问什么?」
  「老爷子被诅咒弄得很痛苦的时候,你脸上僵硬的表情让我觉得有问题,所以我就来找你问清楚理由。」
  「看到我父亲那么惨的样子,表情不僵才奇怪。」
  「就是说啊。我也说不奇怪,可是我的女助手说她觉得不对劲,硬是不听我的劝。」
  「咦?」
  幽山朝完全无辜的沙耶瞪了一眼。当他视线移开的瞬间,凑的手指陷进幽山的侧腹部。幽山短哼一声,当场跪了下去。
  「老师,你做什么!」
  沙耶赶紧制止,但为时已晚。
  沙耶看到衣服上被凑戳到的部位渗出黑色污渍,当场脸色铁青。
  「……事情严重了。」
  幽山额头冒汗,瞪了凑一眼。
  「你这家伙。」
  但凑丝毫不在意,嗅了嗅手指上的气味。
  「果然没错。」
  勇气见状也吼说:
  「什么叫做果然没错!你弄伤他干嘛?」
  「弄伤?谁弄伤他了?我只是把他本来就有的伤给翻出来而已。」
  「就算是这样,老师的行动也有问题。就算是本来就有的伤……是什么伤?」
  凑不回答,将戳了幽山的手指移向沙耶的鼻子,沙耶立刻皱起眉头捣住鼻子。接着再让勇气闻,他也做出了同样的反应。
  「这臭味……」
  「难道说……」
  凑看到两人惊讶的模样,满意地点点头,对还蹲在地上十分难受的幽山发问:
  「你当时之所以表情僵硬,并不是因为老爷子在受苦。而是因为你,也在同一时间、同一个时刻,受到会让身体腐败的诅咒折磨。」
  幽山口中并未吐出否认的话,就只是尴尬地撇开视线。
  「所以尽管你似乎没表现在脸上,但衣服里却已经残缺得厉害啦?你擦古龙水应该就是为了掩饰腐臭吧。」
  16
  「这样一来,老爷子、家督跟孙女,祖孙三代都被下诅咒,真是可喜可贺的天伦之乐啊。」
  一回到客厅,凑就生龙活虎地畅谈起来。
  「一点都不可喜可贺。老师为什么说话总是这么不庄重?」
  沙耶皱起眉头,但凑也不在意。
  「老爷子的诅咒是从两个礼拜前开始,家督是八天前,孙女是昨晚。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诅咒几乎是以同样的间隔时段发动。还有更巧的,症状最重的是老爷子,接着是家督,最轻的则是孙女。」
  凑彷佛把自己当成了讲台上的老师。
  「好了,山神沙耶同学,如果你要诅咒这三个人,会照什么样的顺序、使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诅咒?」
  「我才不会诅咒别人。」
  「只是比喻,你多少通融一下。」
  沙耶露出无奈的表情,想了一会儿后回答:
  「我会先挑小孩。我会挑马上就会死亡的诅咒,不让他害怕或痛苦。」
  「我有时候实在觉得你很可怕耶!」
  「为、为什么!」
  「当然是首先就要确实杀了小孩这一点啊。」
  凑无视于哑口无言的沙耶,接着改问勇气:
  「好了,下一个。赤羽勇气同学,是你的话会怎么杀?」
  「为什么连我都要回答?」
  勇气不高兴地玩着壁龛的花。花是今天早上沙耶自己摘来的,只有这里散发出清新的空气。
  「我是想请教总本山天才少年的意见。赶快给我说。」
  勇气没办法,只好转身回答。他想到要帮凑就不高兴,但正好趁这个机会挥开阴沉的心情。
  「换做是我,一定会同时诅咒三个人。诅咒一被发现就没搞头了,绝对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不只是敌人,也不能让自己人发现。要是分出先后顺序,等于是特地提供机会让对方发现而造成诅咒失败。」
  「没错。诅咒时还分出顺序并不明智。如果只是想把鬼头家的人杀得干干净净,就应该同时下咒。如果想慢慢折磨严斋到死,来发泄累积长年的怨恨,最有效的方法应该是先诅咒孙女,再来是儿子,最后才诅咒严斋,但这次的顺序却相反。我总觉得事情说不通。这当中像是有意志介入,又像没有。就是让我有这种不自然的感觉。」
  勇气听凑这么说完,似乎也觉得不对劲,面色凝重地开始思索。反倒是沙耶说出不同的意见。
  「不管怎么说,竟然会对人下诅咒,真是太可怕了。」
  「会吗?这根本是家常便饭吧?每个人都在做。每到新年不管哪一间神社,都可以看到写了诅咒的绘马(注23)排得满满的。」
  「如果这种神社真的到处都是,那就伤脑筋了。」
  凑搔着下巴说:
  「看来你没听懂啊。」
  「我没听懂什么?」
  「我想想……」
  沙耶看到凑侧脸上的思索表情中掺进了坏心眼的神色,恍然察觉到他是在想些坏心眼的事。
  「举例来说,祈求恋情开花结果,就是最典型的一种诅咒。」
  「祈求跟心上人结为连理,哪里是诅咒了?」
  沙耶反驳表示完全不能信服。
  「要是对方没有这个意思,会变成怎样?要是天神一时兴起实现了这个愿望,对方就得跟自己完全没有兴趣的对象交往。」
  这道理沙耶懂,但她不能接受。
  「其他常见的愿望里,就有祈求考试上榜这一项对吧?自己上榜,也就表示另有别人落榜。祈求必胜跟生意兴隆也是一样,都是要把竞争对手踢下去。」
  注23:绘马是放置于神社用的祈福木牌。过去相传祭祀时要奉上让神明骑乘的「神马」,但由于马匹价格不菲,所以人们改将马绘于扁额或木板上,之后渐渐演变成现在的形式。
  这些道理沙耶也懂,但果然还是不能接受。
  「不管是直接或间接,愿望这种东西都是在祈求其他人不幸。不管是愿望还是诅咒,实现了就算是功德圆满,本质都是一样的。」
  「无病无灾呢?」
  勇气吐槽了。
  「那不就会让医师失业吗?而且往往都是一些让人不希望他们活着的人最长命。不过也是啦,我也没有坏心到会把这种事也说成诅咒。」
  「老师已经够坏心了。」
  沙耶有气无力地说出这句话,但凑装作没听见。
  幽山来到凑他们的房间时,话题正好中断。幽山散发出来的气息中蕴含了可怕的感觉,让沙耶与勇气自然而然不再说话。
  「怎么啦?看你一脸紧张样,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是打算对太太招认你外遇吗?」
  幽山无视于凑的捉弄,一一望向他们三人的脸。等到他终于开口,已经是他现身后将近一分钟的事。
  「今晚我要进行反诅咒。我要你们也在场,免得你们玩花样。」
  幽山交代完,也不等他们回答就离开房间。
  「他说要反诅咒?做得到吗?」
  勇气指着幽山离开的纸门,对凑与沙耶这么发问。
  17
  幽山选来进行反诅咒仪式的场地,是屋子中央一间平凡无奇的房间。
  「好啦,就让我们见识见识他反诅咒的本领吧。」
  凑兴味盎然地看着仪式场地的每一个角落。房间正中央用注连绳围出一块方形的空间,正中央设有座位。
  窒内除了凑等三人外,只有华子在场。不只双胞胎与严斋,就连该在场的幽山都不见人影。
  「他到底要让我们等到什么时候?」
  过了三十分钟左右,凑打了大大的呵欠,就看到幽山身穿仪式用的装扮,拉开纸门进来。
  「这……」
  沙耶看到他的装扮,不由得哑口无言,表情中有的是困惑,也或许是一种接近屈辱的神色。
  「这可有意思。」
  凑好奇地看着幽山的模样。
  幽山身上的装扮很像神道教的正装。对沙耶而言无异是在侮辱她的信仰。
  「你冷静点,小心皱纹变多。」
  沙耶被凑在背上轻轻一拍,才总算静静吐出一口气。这时幽山走到房间中央,从注连绳下钻过,在正中央坐下。
  「现在开始进行反诅咒仪式。对我下诅咒的咒术师,将会受反射回去的诅咒所苦,后悔不应该跟鬼头家作对。」
  说完幽山静静地开始咏唱。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
  「呜啊……」
  勇气突然开始难受地呻吟。
  「你怎么了?」
  沙耶注意到勇气情形不对劲,一问之下,勇气就将死人般惨绿的脸转过来面向她说:
  「现在……有好多怨念聚集在这里。有好几千,说不定有好几万。」
  勇气说完就抱住自己的身体开始发抖。
  「勇气!」
  沙耶被他不寻常的模样吓到,但随即又发现另有异状。
  「什……么……」
  整个房间里都有东西在动。从墙壁、天花板到地板,都有东西蠢蠢欲动。意识到这点,原本看到的模糊景象就逐渐变得清晰。
  是人脸、人头、人手、人身。
  无数的身体部位填满一个又一个的房间,每张脸都痛苦得扭曲,手脚也在痛苦挣扎扭动。
  这些怨灵在叫喊。尽管听不见它们的声音,仍然让她想捣住耳朵。即使听不见,也知道它们在喊什么。它们在用诅咒的话语,喊出被杀的怨恨、悲伤与疠苦。
  「难道,这就是鬼头家所用的结界诅咒?」
  脚上传来一阵黏稠湿滑的感觉。一种怎么想都像是用人类身体胡乱绑成一整束的东西,像蛇似地缠上沙耶的脚踝。
  「……咿、咿!」
  一种像是蛞蝓在身上爬的惊悚触感,从脚踝一路上到小腿肚、大腿,连伸出去想拍掉的手也被缠住。这些东西发出叫声,想吞没沙耶。凡是它们碰到的地方,都渐渐失去力气。
  不知道勇气是否也中了同一招,才会蹲下去不动。
  「老、老师……」
  她朝独自若无其事坐在身旁的凑伸出手。
  「怎么啦?」
  凑以一如往常的语气、一如往常的声调回答。
  「这些灵魂……把我们……」
  沙耶光说这句话就费尽了力气。如今怨灵已经爬遍她全身,从她身上夺走生气。沙耶失去力量,就这么倒向一旁。身体使不上力,还像感冒了似地发烫。
  「喂喂。」
  「老师……你快逃……」
  凑抱起沙耶的身体,明明看到她在自己怀里瘫软无力,却露出恶作剧的笑容,把脸靠向她。
  「啊……」
  他的脸近在眼前,近得可以感觉到他的体温。凑的嘴唇继续接近,沙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不……」
  凑的嘴唇就这么从旁绕过,接着抓准沙耶松了一口气,并因期望落空而松懈的瞬间,在她脖子上舔了一下。颈子上窜过一股清楚鲜明的湿润感觉,令她根本顾不得怨灵的存在。
  「呀啊啊啊!」
  沙耶大吃一惊,从凑身上跳开。
  「老师,你、你做什么……!」
  凑从方寸大乱的沙耶身旁走过,接着坐到勇气身前。
  「你冷得像是冬天困在山上一样啊。好好好。」
  凑整个人压上去抱住蜷曲身子蹲倒在地的勇气,接着往他耳边吹了一口气。
  「哇啊!你干嘛啦,恶心死了!」
  勇气挣扎着从凑的身体下爬出来,按住耳朵躲到沙耶背后,看来他非常讨厌凑刚才的举动。
  「我是看你很冷,才好心想用体温帮你保温,莫非你是希望由沙耶来帮你?不过啊,背上贴着的东西那么没料,只会越贴越冷啊。」
  沙耶觉得凑似乎在对自己说很失礼的话,但注意到先前缠住自己的怨灵都已经不见,于是连连活动自己的手脚。勇气也是一样,对已经正常的身体十分惊讶。
  「诅咒的矛头不是指向我们。只是因为它们经过的时候跟你们对眼互望,才会跑来找碴。好啦,不吵了,静静听大叔表演反诅咒仪式吧。你们也不想被说小孩子太吵不准入场吧?」
  「你才是最幼稚的小孩。」
  沙耶与勇气再次坐下,观看仪式。勇气或许是情绪愤慨,怨灵都不再去缠他;沙耶也或许是因为受到脖子被舔的震撼,根本没心思去在意怨灵。两人都不再受怨灵纠缠。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华子静静地看着幽山祈祷,沙耶紧张得额头冒汗,凑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就在这时,有些东西从幽山身上剥落,冉冉上升。
  「成功了吗!」
  沙耶吓了一跳,起身起了一半。
  从幽山身上冒出来的事物,遭周围的怨灵缠住、淹没、吞食。
  「朝鲤鱼池里洒饲料,大概就会变成这样吧。」
  凑的感想里并未包含丝毫震惊,冷静得令人纳闷到底要做什么事才能让他吃惊。
  但进行到一半,幽山开始出现异状。他在祈祷,身体却往旁一倒,用手撑在地上。在他头上啃食云雾的怨灵开始进入幽山的身体。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
  幽山口中发出野兽似的嚎叫,吐出大团血块。榻榻米被染成红色,幽山的上半身就落在这片红色之上。他痛苦挣扎伸出的手上,前端的血肉融解滴下。
  「不会吧,失败了吗?」
  「怎么可能,竟然……」
  沙耶与勇气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凑则与他们形成鲜明的对比。
  「原来如此啊。」
  他只兴味盎然地眯起眼睛。
  18
  「我本来以为仪式成功了。」
  「嗯,我也没想到做出那么厉害的反诅咒,竟然还会失败。」
  把幽山抬进寝室后,凑听着他们两人的谈话好一会儿,这时对他们提出疑问。
  「真的是失败吗?」
  「成功的话诅咒就会送回去。这怎么看都是失败。」
  「就是啊。看到那种情形还觉得成功,根本就是有毛病。」
  两人异口同声反驳,但凑不但不改变看法,还加上新的看法。
  「你们别忘了有唯一一种状况是会变成那样的,那就是原本诅咒就是幽山对自己所下的情形。如果是这样,就算送回诅咒,还是会回到幽山身上。」
  「你白痴啊?做这种事有什么意义?」
  「老师,这个意见我实在不能苟同。」
  也不知道凑是不是接受了他们的说法,他改变了话题的方向。
  「我说勇气,你之所以被誉为天才少年,不就是因为能判断出对异怪最适切的处理法吗?那你应该看得出什么手段才能适切解决老爷子的诅咒吧?」
  勇气似乎对话题被扯开一事觉得不满,沉默了一会儿,但凑不停催问,他只好回答:
  「那种事我不知道。这里有很多种诅咒跟怨念在翻来覆去,太多东西混在一起,搞不清楚哪个是哪个,也不知道该对抗哪一种才对。」
  「我想也是。到头来小鬼终究只是小鬼啊。」
  凑笑着用力在勇气头上摸来摸去。勇气显得很懊恼,但就算回嘴也改变不了事实,于是强忍下这口气。
  「那我们就请这一大批碍事的小角色消失吧。」
  「咦?」
  由于凑的下一句话实在太出勇气意料之外,让他只发得出这种跟不上状况的回应。
  「要它们消失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不管是通往老爷子房间的那条煞气很重的走廊、屋子里每个角落都少不了的诡异气息,还有笼罩整栋屋子的阴气,都清个一干二净,就像用马桶冲掉一样。等到看不见多余的东西,你应该也会比较容易看出这融解身体的诅咒真相吧?」
  「你白痴啊?你倒是说说要怎么去除这里的诅咒。贸然动手可是会被不得了的诅咒反咬啊,你忘了我之前差点就被怨念拖走吗?」
  「就是啊,老师。就算想要解开诅咒来净化灵魂,这些诅咒也彼此变缠着,这么错综复杂,根本就没办法解开。」
  「不对,你们错了。只要确实照正确的步骤进行,就有办法解放这里的所有诅咒。」
  凑从书架上拿出几本书,重重放到矮桌上。
  「假设这些书就是受诅咒的灵魂。」
  说着凑把一本书摆到其他地方。
  「这是第一个受到诅咒的灵魂,算来应该有几百年了。」
  接着又堆了一本上去。
  「然后这是第二个牺牲者。」
  接二连三堆上的书本成了一座高塔。
  「然后这是最新鲜的牺牲者灵魂。」
  把最后一本放到书塔顶端后,凑就满意地看着这座书塔。
  「这就是这个家里诅咒的本质。」
  沙耶与勇气露出不明白的表情。
  「这又怎么了?」
  「我现在就告诉你们,你们的失败是怎么回事。」
  凑随手从堆起的书塔中间一抓,试图抽出这些书。这么一来就让书塔大幅度晃动,感觉随时都会倒下。
  「啊!」
  勇气惊讶得站起,露出有所领悟的表情。
  「你也太晚发现啦。我提议的方法就是这样。」
  凑从堆起的书塔顶端,一本一本照顺序拿走。
  「累积了几百年的诅咒也许很沉重,但新的诅咒却往往不如想像中那么沉重吧?」
  「的确……照这个方法,的确有可能解开所有诅咒。」
  勇气喃喃自语。对凑提出的崭新方法所产生的兴趣,压过了对凑的心结。
  「可是办不到的啦。你知不知道这个家里贴了多少张符咒?一个灵魂就有一张,整整有几万张啊。要找出最新的一张根本是天方夜谭。」
  勇气想了一会儿,得出的是这样的结论。
  「去问华子夫人如何?只要我们说有可能解放她家人的灵魂,也许她会肯帮忙。」
  「幽山应该也知道华子恨鬼头家,我怎么想都不觉得他会把这种事告诉华子。」
  「如果能知道最上面的符咒,只要第一张就够了。只要知道这一张,之后就可以找出串连的顺序来解放那些灵魂了……」
  凑笑着望向懊恼的勇气。
  「我查得出最新的一张。」
  凑得意地拿出几样东西。是笔型手电筒与一枝笔。他哼着歌在书上涂鸦。
  「老师……」
  沙耶正要告诫他,却说到一半就停住。凑明明用笔在书上写了些东西,但书上并未留下任何痕迹。
  「是墨水用完了吗?」
  「不是。」
  凑用手电筒朝书本一照,就看到留白的白色部分浮现出文字。不知道为什么,他在上面写的是日行一善。
  「这是会对紫外线起反应的特殊墨水。」
  「这我明白了,但是这跟查得出最新的符咒有什么关系?」
  「猜谜时间来罗。我昨天用这枝笔在一个地方乱写了一些东西,你们猜猜是哪里?」
  沙耶与勇气对看一眼。
  「难不成是在符咒上?」
  「没错,我在一叠疑似备用的符咒上写了编号。只要用手电筒一照,就可以查出哪一张符咒是最新的。你们以为幽山昨天为什么要找我们去看反诅咒仪式?该不会以为他是欢迎我们,才让我们看那么重要的仪式吧?」
  「所以他是在进行不想被我们看到的工作了?而他也不希望被我们知道他当时在做这些不想被别人看到的工作。」
  「可是幽山为什么要用新的符咒?那些符咒不是用来捕捉灵魂的吗?」
  「大概是觉得诅咒是魂魄吧?他起了贪念,想反过来使役这些魂魄。」
  「……他用了符咒。」
  凑拿出两支手电筒,交给他们两人。
  「好啦,快乐的抄家时间,更正,是寻宝时间到了。你们就用这手电筒照亮家里的每一张符咒,找出最新的一张来吧。」
  说完凑躺了下去。
  「老师要做什么?」
  沙耶接过手电筒,问出这句话。
  「手电筒只有两支。很遗憾的,我得在这里待命。哎呀呀,我真的很遗憾。」
  勇气把手电筒开关按得格格作响,伤脑筋地说:
  「大叔,这支手电筒坏了,不会亮。」
  凑老神在在地说:
  「不用担心,我当然没忘了准备好备用的。」
  说着从背包里又拿出一支同样的手电筒。
  「明明就有,你也给我乖乖工作!」
  勇气点亮之前他说点不亮的手电筒,朝凑扔了过去。

  手电筒一一照亮每一张符咒。
  「这里也没有。」
  勇气一脸下能信服的表情,照凑的吩咐做事。但他之所以肯安分地做下去,是因为凑所说的方法让他能够信服。
  「这边的符咒也不是。」
  沙耶正经地一张张照亮符咒检查。她的眼神之所以那么拚命,是因为觉得也许有办法拯救这许多灵魂。
  「这么麻烦的办法到底是谁想出来的啊?」
  凑一副不想做的模样,拿着手电筒马虎地一路照过去。
  「你好意思讲这种话?」
  勇气说得厌烦,但并不停手。
  「你认真点找啦。像你找得这么马虎,不管找多久也找不到啦。」
  「怎么?你有把握比我先找到?」
  「是有。至少我不觉得会输给你这种找法。」
  凑嗤之以鼻,出口挑衅:
  「那我们就来比赛吧。」
  「正合我意。我不可能会输。」
  「要赌点心吃的豆沙馒头吗?」
  「好!」
  无论是凑幼稚的态度,还是勇气动辄钻牛角尖的态度,都让沙耶只能摇头。她心想至少自己要正经寻找,逐一检查每一张符咒。
  「那边那个拿手电筒在玩的大小姐,有空的话就帮我们喊一声开始。」
  反驳也只是浪费时间,于是沙耶决定照做。她心想既然要比赛,相信他们两个也会加快脚步,认真寻找。
  「唉……那就开始。」
  「我找到了!豆沙馒头是我的了!」
  就在沙耶丝毫不重视地喊出开始的同时,凑也喊出这句话。
  「咦?」
  「啥?」
  凑用手电筒照亮的符咒上,浮现出用特殊墨水随手写下的数字1。
  「你、你出老千。」
  勇气说不出话来。
  「原来老师早就找到了呀。」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凑装傻装得很露骨。
  「好啦,轮到赤羽勇气同学出场啦。你要闹别扭闹到什么时候啊?这可是只有你才做得到的工作。」
  凑难得以正经的表情这么说,勇气也就打起精神,站在第一张符咒前。
  「我知道。就是要从这里找出诅咒累积的顺序对吧?」
  他顺着第一张符咒,寻找怨灵之间的联系。
  光想到怨灵多达数万,就觉得天昏地暗,但脑中浮现的却是先前他无力拯救的哭泣幼儿。相信这次应该可以让他成佛,不,是一定要让他成佛。
  一想到这里,勇气就一点也不觉得害怕或痛苦。
  19
  沙耶慢慢做了几次深呼吸。
  用手指以梳理般的动作顺齐头发,既是她的习惯,同时也是对头发灌注灵力的作业。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沙耶的一头黑发总是乌黑亮丽。
  「你从哪挖出这种衣服的?」
  凑在一旁打着大大的呵欠,以眼角含泪的松弛表情,盯着身穿巫女装束的沙耶看。
  「这是执行神圣工作时要穿的正装。一穿上这套衣服,身心都会绷紧。」
  「人类这种生物松弛一点才比较刚好啊。」
  沙耶以眼角余光看着又边说话边打呵欠的凑,叹了一口气。
  「老师太松弛了。」
  「是你太紧绷,所以我这样刚好。你差不多准备好了吗?」
  沙耶正专心让心情平静下来,一时答不出话。凑也不再开她玩笑或催促,只静静站在原地。沙耶心想他这个人的想法真的大大超出常理。不久前还觉得自己也许太高估他而萌生的失望,也在同时慢慢转变为希望。
  「我们开始吧。」
  隔了几十秒后,沙耶做出了回答。
  这次的委托是要解除诅咒,但随着诅咒的全貌慢慢揭晓,沙耶心中的想法也慢慢转变成希望设法解救这些受困的灵魂。相信勇气也是一样,但她对凑则有一半早已死心,因为她心想凑既然看不到灵魂受苦的模样,也就不能指望他会有同样的心意。
  但凑构思的这个手段,却顺了沙耶与勇气的意思。他在符咒上做记号是前一天的事,这也就表示早从那个时候开始,凑的脑中就已经料到现在的事态发展。
  沙耶盯着凑的脸看。
  他的表情吊儿郎当,令人无从捉摸,很难从中看出他的真心。
  「怎么啦?我脸上有东西吗?」
  「不,什么都没有。我要弹响梓弓,这是为了让这些灵魂做好接受净化的心理准备。」
  凑默默点头。
  沙耶的手半卷半搭地扣上弓弦,顺势往后一拉一放。弓弦发出振动,奏出一种人耳听不见,只有灵魂听得见的音色,让整栋屋子掀起一股小小的骚动声浪。
  笼罩着整栋屋子的不净气息变得更浓厚了。它们在抗拒梓弓的音色。
  「我要开始了。」
  沙耶右手往垂到身前的一束头发上一梳,手指之间就多了一枝用头发编成的箭。
  她以庄严肃穆的心情拉弓。这箭是为了替这些持续了几百年的诅咒打上休止符而发的。
  「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好的。」
  沙耶嘴上这么回答,但仍不由得紧张。她一共要射一百二十四箭,来解放受困的灵魂。要射完数万张符咒是不可能的,但换个角度来看,既然符咒多达数万张,就一定有一些地方是枢纽,只要精确地击碎这些要地就行了。
  这条路线几乎全是勇气一个人查出来的。找出最新一张符咒的人是凑,但之后找出所有顺序、判断应往何处射箭来当楔子,则都是勇气完成的。
  沙耶率直地觉得佩服,心想真亏他小小的身体能做到这么了不起的事。勇气面对怨念一整晚之久,到早上就累得一头倒到床上昏睡。
  ——我一定会完成净化。
  沙耶在决心中放出箭。梓弓接连射出净化之箭,从新到旧,将诅咒一一解放。
  「一。」
  沙耶射出下一箭。
  「二。」
  每一箭射出,都有许多灵魂从咒缚中挣脱。
  20
  幽山躺在棉被里动弹不得,瞪着天花板。明明感觉得出反诅咒成功了,但不知不觉间身体却受到诅咒侵蚀而痛苦不堪。
  「到底是什么地方、什么事做错了?」
  他自问自答,但就是找不答案,甚至连自己到底是何时受到诅咒都不明白。这是多么失败、多么难堪?
  「怎么了?」
  屋子里的情形不正常。受困的灵魂在骚动,过去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形。
  「一百一十七。」
  房外传来少女坚毅的喊声,几乎就在同时更传来一阵破风声,受困的灵魂得到解放。
  「难不成……」
  他们想践踏鬼头家持续了四百年以上的历史?
  「一百一十八。」
  声音越来越接近,纸门应声拉开——门后出现的是脸上微微冒汗举着弓的少女沙耶。
  「失礼了。」
  她轻轻一鞠躬,执起梓弓,从头发中创造出箭。
  「住手!」
  箭从急忙起身的幽山身旁射过,插在他背后的墙上。箭风拂过之处,充斥在室内的怨灵纷纷得到解放。
  幽山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这个从他呱呱落地以来就一直存在的咒术结界,理应不容任何人侵犯,现在却轻而易举地遭到破解。
  「一百一十九。」
  沙耶平淡地数着射出的箭数,再度朝室内弯弓搭箭。
  「不要射。」
  幽山正要念咒,箭已经射了出来。保护这个房间的怨灵接连得到解放而消散。
  「一百二十。」
  沙耶冷静地数着数字。
  「你这丫头!」
  幽山取出做为媒介的狗形纸张,念诵咒语。黑影罩上狗形纸张后不断膨胀,从中出现数只以黑影为形体的巨型狗。这是一种叫做犬神的咒法,是透过活埋狗来制作的。有着黑色形体的狗影,想必一口就能撕开这小丫头的咽喉。
  但沙耶喊声中射出的箭却接连射穿犬神的眉心,让黑影当场消散,只剩下撕破的狗形纸张。
  「谢谢您的协助。」
  沙耶说完这句诂,就转身背向幽山。这种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待遇,让幽山觉得极为屈辱,强拖着腐败的身体朝沙耶背后跟去。身体轻盈得出乎意料之外,看来要逮到这个嚣张的小丫头会比想像中简单。
  「好了,到此为止。」
  幽山伸去抓沙耶肩膀的手,被一只从旁伸来的手抓住,手指在他手腕上深深陷进皮肤。
  「你腐败得可真厉害,不要紧吗?」
  这个以轻浮口气和他说话的人是凑。
  「你,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幽山咬紧牙关强忍疼痛,满脸怒容瞪着凑,融解的脸孔所形成的表情十分凄厉。
  「别一脸凶样瞪我嘛,这是在清除你们的诅咒。」
  「别开玩笑了!」
  「我不是开玩笑。嗯?家督先生看起来倒是比我想像中更有精神啊。」
  凑胡闹的脸上掺进了少许正经的表情。
  「果然如此啊?我就知道。」
  凑自言自语地说了些令人莫名其妙的话,很干脆地放开了幽山的手。
  幽山恨不得立刻就杀了他,然而——
  「一百二十二。」
  走廊前方传来沙耶的喊声,这才是真正紧急的事。
  「呜!」
  幽山拖着疼痛的身体向沙耶背后追去。在前方等着他的,是整栋屋子的中心,也就是通往严斋房间的那条诅咒最为浓密的走廊。
  沙耶伸手轻梳头发—幽山心想还来得及。沙耶将头发中出现的箭搭上弓,拉紧弓弦;幽山边跑边念咒。沙耶举弓瞄准,要让箭的轨道贯穿笼罩着诅咒的走廊正中央;幽山的手即将碰上沙耶的肩膀。
  忽然间脚下一绊,让幽山当场摔倒。走廊的结构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这种地方应该没有任何东西会绊倒人。
  他朝脚下一看。
  看到的是自己腐朽的脚趾。
  幽山还来不及发呆,箭已经从沙耶手中射了出去。
  沙耶射出的箭一路撕开浓密的诅咒,让多达数十条、数百条发出怨恨喊声的灵魂接连消失,走廊上褪色似的昏暗气氛逐渐散去。
  箭继续往前飞,插在正前方严斋房间的纸门上。
  「啊,啊啊……」
  幽山看到这条通道变成一条寻常的老旧走廊,也只能发出哀嚎。得到解放的灵魂纷纷消散,没过多久就完全消失。
  被箭射中的纸门顺势往房内倒下,可以看到严斋躺在房间正中央,一对瞪大的眼睛彷佛随时都会从严重融解的脸上滚落。
  「一百二十四。」
  最后一枝箭射向天花板。箭穿过天花板朝天空射去,无数灵魂追着这枝箭一路上升,拖出像烟火般的光轨在空中洒开。
  「大姊姊,你成功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勇气称赞沙耶。
  「这样一来……」
  这样一来,是否就真的能够看出鬼头家所中的诅咒是怎么回事呢?尽管心中有着一抹不安,但沙耶完成这个重责大任,仍然松了一口气。
  21
  所有人都聚集在严斋躺着的房间。
  既然严斋没办法移到其他地方,要让所有人都在场,也就只能选这里了。
  「完蛋了。鬼头家完蛋了……」
  幽山垂头丧气,喃喃说个不停。
  他身旁的华子从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彷佛看到丈夫的模样让她高兴得不得了。
  裹着毛毯被华子抱着的是春兰。她本来受诅咒所苦,现在却露出活力充沛的表情。
  她旁边的双胞胎弟弟春雷也露出同样的表情。
  「差不多该结束了说。」
  「该结束了说。」
  「可是是什么要结束?」
  「会是什么要结束呢?」
  「应该是因为大家都不见了吧?」
  「不知道大家跑哪儿去了?」
  双胞胎一如往常地你一言我一语。
  待在房间中央的是严斋。凑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坐起上半身的模样。
  勇气隔着严斋躺的棉被,坐在鬼头家的人正对面。他休息过后,现在表情已经有精神多了。
  坐在他身旁的沙耶则正好相反,微微显出疲态。发射一百二十四枝灌注灵力的箭,破除了整栋屋子里的邪气,固然令她十分疲劳,但她仍然露出笑容,因为她正感受着完成任务的充实感。她成功地净化了受困的灵魂。
  「每射一箭都要拔头发,将来不会秃头吗?」
  说完这句话就打起呵欠的是凑。
  「才不会。」
  沙耶说着却还是不由得手按头顶,多半是因为她其实还是有些担心。
  「每个人都聚到这儿来,到底是怎么啦?为什么解除了屋子里的诅咒?」
  严斋以严肃的表情看着凑这伙人。
  凑一站起来,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他身上。
  「这次的诅咒事件,有一件事让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老师是指根本不会有人诅咒得了鬼头家这种诅咒界的权威吧?」
  沙耶说出心中的答案,但凑却摇摇头。
  「不对,不是这样。只要把范围扩大到海外,相信总会找得到一两个有本事诅咒鬼头家的人。问题不在这里。」
  凑交互看着严斋与幽山。
  「不对劲的是堂堂鬼头家家督,为什么会没有发现遭到诅咒。」
  低着头的家督——幽山,抬起头来看着凑。
  「的确……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人下咒的。」
  「没错吧?要不被你发现,只有一个办法,也只有一个人办得到。」
  凑的视线一一扫过每个人的脸,踏步在房间里绕了一圈。
  「我可完全上了你的当啦,老爷子。」
  他停步的位置,是在不能动弹的严斋枕边。一对腐败的老眼默默看着凑。
  「鬼头严斋,就是你干的吧?」
  严斋默默笑了笑,融解的血肉从嘴角滴落。
  「别笑死人了!」
  严斋之子幽山大喊一声。他满脸通红指着凑,鬼叫似地指责他:
  「你胡说八道,老爸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就是啊,老师,冉怎么说这也……」
  但凑只默默看着幽山。他的眼神不像回瞪,比较接近怜悯。
  「这样啊?原来你也早就在怀疑啦?」
  听到凑这么说,本想继续吼的幽山忽然静止不动。
  「太可笑了。老爸一直躺着起不来啊,你说他要怎么对家人下诅咒?」
  「凭严斋大师的本事,就算躺着起不来,要下一两个诅咒也难不倒他吧?」
  「不对,问题不只这一个。有人对我下诅咒,我一定会发现,我有这个信心。老爸他没对我们下咒。」
  幽山的态度充满了自信与确定。又或许就是因为他有着这样的想法,幽山对父亲的疑心才会变迟钝吧。
  但凑无情地摧毁他这个想法。
  「不对,有唯一一个方法不会让你发现。」
  「不会有。」
  「有,是只有严斋才办得到的方法。」
  凑充满自信的表情,让幽山忍着没说出下一句话。
  「你从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被人下咒。」

  或许是凑的这句话太出他意料之外,让幽山说不出下一句话。
  「你说我是在受诅咒的状态下出生的?」
  等他终于发出声音,这句话已经说得像先前垂头丧气时一样有气无力。
  「没错,所以你的身体一直受到诅咒,却以为这样是正常的。说到身体,你现在可有精神得多啦,之前你反诅咒失败的时候,脸色还差得像是隔天就会死掉呢。诅咒为什么会减轻?」
  「这……」
  「如果你不想说,就由我来帮你回答吧,是因为我们解除了鬼头家的力量之一,也就是这屋子所设的诅咒结界。鬼头家的力量被削弱,也就减轻了对你们施加的诅咒。你们看,昨天还起不来的老爷子,现在也至少可以坐起来了。」
  幽山想反驳,一时却无话可说。华子一直看着他,幽山别过脸,避开她的视线。
  「你身上从一开始就有诅咒。这诅咒设定成会像病毒似地潜伏在你身上,等满足某个条件就会发动。没错吧,老爷子?」
  最后这句话是对严斋说的。
  「哼,哈哈哈哈。」
  老人口中发出的笑声掺杂着融解的血肉,令人听了很不舒服。
  「小子,真亏你看得出来啊。我从十二岁就一直诅咒自己,在儿子出生之前的这二十年,没有一天间断。我一再诅咒,要鬼头家的血脉断绝、消失。」
  「整整二十年……?」
  「没错。我的血里有着诅咒,会杀死有鬼头家血统的人。你身上流的有一半是我诅咒过的血,孙女是四分之一。诅咒的力量虽然被削弱了,但应该还是够要了你们的命。无论你是多么优秀的咒术师,也解不开我花了二十年所下的诅咒。」
  幽山的表情会转为苍白,正述说着严斋所言不虚,他当初反诅咒失败就是一大明证。
  「这诅咒下在我的血中,下在鬼头家的血里,没有人破得了。鬼头家的血脉就到此为止,这个受诅咒的家族就要从此消失。」
  抱着春兰的华子小声惊呼,幽山呆呆站着不动。
  老人嘴角流着血,不停地发出听不出是笑声还是哭声的声音。
  22
  「设在鬼头家整栋房子的诅咒已经解开了。」
  「只是家督很生气。」
  「是谁下的诅咒也查出来了。」
  「只是人都快死了。」
  「诅咒是怎么下的也查出来了。」
  「也就是所谓受诅咒的血统了。」
  「可是我们却不明白解除诅咒的方法。」
  凑等三人齐众在客房,露出沮丧的表情。
  「……抱歉。」
  勇气难得以消沉的表情坦率地道歉。
  「我当初说只要这个家的诅咒结界消失,就能明白看出诅咒的真相跟解决方法,可是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勇气,即使没能看出诅咒的真相,我们不也成功地削弱了诅咒的力量吗?」
  「反正都是会死,这样反而拉长了他们三个受苦的时间…….平常我真的看得出来。像『嫉』那时候就是,虽然不完整,但我就是灵光闪现,想出了一种对应法。我就是感觉得到。我、我一直都看得出来……」
  「别那么自责。我觉得待在这样的家里,感觉会失灵也是无可奈何。」
  沙耶安慰的言语,反而更让勇气的表情转为沉痛。沙耶再也想不到什么话可以对勇气说,只觉得不管说什么话,都会伤少年的心。
  「是因为感觉失灵吗?」
  也不知道沉默维持了多久,躺在棉被上把脚高高翘起、晃来晃去的凑,纳闷地说出这句话。
  「你是想说我就只有这点本事?」
  现在的勇气少了平常那种随时要找架吵似的气势,只放低声调说出这句话。
  「老师,勇气只是状况不太好……」
  「我就是在问他说,是不是真的状况不好。」
  凑从棉被上猛然起身,站到沮丧的勇气身前。
  「你怎么想?你看不出答案,是因为状况不好吗?」
  勇气不跟他对看,一直看着榻榻米。
  「我告诉你你有什么缺点,那就是沉迷在自己的才能里,都不去思考。」
  勇气想反驳,但只张开了嘴,到头来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又低下头去。
  「老师,你何必说得这么伤人?勇气也很努力呀。」
  凑刻意摆出拿他们没辄似的态度,指着沙耶说:
  「顺便告诉你,这就是你的缺点。你只想着怎么好声好气安慰人,都不去想更重要的事。你以为只要好声好气,事情就会解决吗?」
  「这,可是……」
  沙耶欲言又止,凑已经一把抓住勇气的头,强把他低垂的头往上抬。
  「你应该看得出来。你这能力是孝元挂保证的,可是你却看不出来。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在这一步就停止思考,悲观地认为自己不行?」
  凑伸手到包包里,拿出一件由好几个金属环串成的物体,朝勇气扔了过去。
  「这是什么?智慧之环(注24)?」
  「没错。我敢断定你解不开这个智慧之环。」
  「才不会,这种小事还难不倒我。」
  「你绝对办不到,因为这个智慧之环在制造上出了问题,是解不开的缺陷品。可是如果我不告诉你这件事,你就会挑战个没完没了,到头来还会说是自己太没用才解不开。这就是你现在的情形。」
  「老师,你该不会是说……」
  沙耶察觉到凑想说什么。露出绝望的表情。
  「没错,之所以看不出来,不是因为勇气无能,是根本没有解决方法。」
  23
  「……没有方法。」
  鬼头家家督幽山说出来的结论与凑不谋而合。
  先前那充满威严与压迫感的模样已经连一点影子都不剩,无力地躺在棉被上的模样毫无生气,彷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注24:智慧之环为一种益智玩具,由数个环扣在一起,玩法是要将其解开或重新扣上。
  他的改变让沙耶与勇气看得瞪大眼睛,但凑只觉得无聊似地表达感想,说还不就是这样。
  「诅咒已经融入鬼头家的血,已经是身体的一部分。要解除诅咒,就等于要破坏身体。」
  幽山的目光仍然望向空中,以沙哑的嗓音这么说。
  「你知道诅咒的缺点是什么吗?那就是如果对方的力量更强大,就会透过反诅咒的方式,把诅咒送回术者身上。老爸被誉为开山祖师再世,但仍然没有人能保证他的诅咒不会被送回去。」
  幽山吞吞吐吐地说着这些话。他的模样有气无力,只有一对眼睛慢慢萌生出力道。
  「但老爸对鬼头家的血所下的诅咒是完美的。没有人可以解开融入血里的诅咒,就算想反诅咒,也回不到施术者身上,只会回到自己身上。」
  「怎么会这样?真的绝对不可能办到吗?」
  沙耶继续追问,勇气则不发一语。他之所以什么都没想到,是因为没有手段。凑的这句话深深打进他心里,让少年产生了一种几乎已经半死心的情绪。
  沙耶发现他这么想,但并不想怪他。勇气曾靠这种才能解决过许多异怪,是个被誉为天才的少年。沙耶之所以尚未死心,只不过是因为她的感觉还不像勇气那么真切。
  「哼哼,哈哈哈哈哈哈,这是多么矛盾。我就要死在最顶尖的诅咒下,这是何等屈辱,又是何等光荣。现在我明白了,既然我现在明白这诅咒的真相,也就能够理解运作的方式,这就是最完美的诅咒,是解不开也送不回的完美诅咒!」
  幽山笑得像是疯了。也不知道那是面对无可逃避的死亡而产生的疯狂,还是亲身承受理想的狂喜。无论答案是哪一种,他肯定都疯了。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的小孩受到诅咒,你还笑得出来?你不担心小孩吗?」
  对于沙耶独自拚了命般的发问,幽山也只是笑了笑。
  「因为担心也没用,反正都是要死。你们也看到了吧?这两个孩子不正常,他们生来就有着鬼头家的疯狂。鬼头家将会被自己的完美诅咒给终结。」
  幽山的高笑声始终不停,这嘲笑一切的笑声听来十分刺耳,而且越笑越大声。
  「并不完美啊。」
  凑的这句话让幽山的笑声停了下来。
  这句话让幽山忽然地全身静止不动,慢慢转过头看了凑一眼。他看到的是凑嘴角上扬发笑的表情。
  「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并不完美,这有什么问题吗?」
  凑正面接下幽山的杀意,仍然笑得若无其事。
  「解开这个家的结界似乎让你得意忘形,不过这个对血下的诅咒可不一样,不像房子的诅咒有破绽可以对付。」
  幽山的口气比起一开始显得更为平静,反而让人更加感受到他隐忍不发的怒气。
  「所以你要说的是,鬼头家早就知道房子的结界有破绽,才会藏起新符咒,但老爷子下的诅咒没有破绽,所以没有方法可以解开诅咒?绝对解不开的诅咒?那不是很有意思吗?我就解开给你看。」
  凑的话里没有半点犹豫动摇,但看到他这样,幽山只从喉头发出笑声。
  「那你尽管试试看。乱试一通会有什么下场,你应该很清楚吧?」
  幽山将右手伸到他们三人眼前。融解的皮肤下露出状似肌肉的组织,更里面的白色物体应该就是骨头。
  「症状恶化了。」
  沙耶铁青着脸说话。
  「你又做了反诅咒?」
  「对,我当然做了,结果就是这样。即使知道诅咒怎么运作,而且诅咒的力量也被削弱,我还是解不开这诅咒。每次送回诅咒,身体都更加受到侵蚀。你有这个觉悟吗?有为失败付出代价的觉悟吗?」
  说完幽山似乎累了,就这么躺了下来,模样令人联想到已经腐朽的尸体。

  凑迅速离开房间,沙耶与勇气小跑步跟上。
  「老师,你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解开诅咒了?」
  沙耶跟到他身旁,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看着凑的脸。这张总是让人看不出在想什么的侧脸转过来面对沙耶。
  「完全没有,一点头绪也没有。」
  他一开口就很干脆地这么回答。
  「啥?」
  勇气替发呆的沙耶发问,但语气比较接近痛骂。
  「大叔你刚刚明明对家督说解得开!你那自信满满的态度是怎样?」
  「啊,你说那个啊?我只是听他大笑听得想吐,想叫他闭嘴,所以才跟他胡说八道。结果他却秀出那么恶心的手给我看,害我现在真有点闷。」
  凑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胡说八道?」
  「还『啊,你说那个啊?』咧。」
  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沙耶与勇气也只能同时表达受不了他。
  「这、这么说来,真的没有方法可以解开诅咒了吗?」
  「我没说没有,只是没想到。」
  「还不是一样!」
  「别说傻话了。没想到跟没有之间可是有着天壤之别。一边是说解开诅咒的可能性是零,另一边则是说不定有可能解开。」
  「这两边听起来都没有多少分别。」
  沙耶太过泄气,无力地摇摇晃晃靠到墙上。
  「就拿这个智慧之环来说吧。」
  凑从口袋里拿出来的,是先前拿给勇气看的智慧之环。
  「喔,不就是缺陷品吗?这又怎么了?」
  勇气以狐疑的眼光看着凑扔过来的智慧之环,脸上明显露出再也不想被他唬得团团转的提防神色。
  「对你们来说,这诅咒就像这玩意。」
  「就是啊。大叔你不就说过这个智慧之环是解不开的?」
  「其实有方法可以解开。」
  「那你就让我见识见识是什么方法啊。」
  凑接过勇气扔回来的智慧之环,哼着歌开始动手。
  「哼,呼!……咦?」
  「你看,你解不开吧?」
  勇气嘲笑凑解不开的模样。
  「骗你的~」
  凑说着并将拿着智慧之环的双手往外一分,双手各拿着分开的部分。
  「咦,为什么?为什么解开了?」
  沙耶任由勇气在一旁震惊,从凑手中接过智慧之环开始拨弄。短短几十秒后,智慧之环又重新串在一起。
  「连我也接成功了,这挺简单的。」
  沙耶说完嘻嘻一笑。看到她的笑容,勇气露出恍然的表情,同时心中涌起一股猛烈的后悔。
  「原来这根本不是什么缺陷品!从一开始就解得开了对吧!」
  「随便想一下也知道。我干嘛要特地随身带着解不开的智慧之环?你从一开始就上当啦。」
  勇气满心想反唇相讥,但他完全上了当,所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现在不管说什么,都只是死不认输。
  「大姊姊早就发现了?看你解起来好像很简单。」
  他顶多只能勉强扯开话题。
  「没有。我只是看到老师弄得很简单,就想说我可能也会。」
  听她回答得单纯明快,凑佩服地连连点头。
  「听到没有?做人还是要老实才好。」
  「老师倒是经常要我多怀疑别人呢。」
  凑不理会沙耶的抗议,很跩地开始训话。
  「你们还没试过就放弃,这么缺乏毅力,真的让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我说这智慧之环解不开,你们就认定解不开。诅咒界的第一把交椅说没办法,未必表示他说得就对。真要说起来,你们这些有异能的家伙都认定一定要靠异能才能对抗异能,说不定这才是最严重的刻板印象。」
  「惭愧。」
  沙耶老实地道歉,勇气则不一样,继续对凑投以反抗的视线。
  「诅咒跟智慧之环不一样啦,难道你要说你有办法像解智慧之环一样解开这诅咒?」
  「方法不是没有,我就想到了一个。追根究柢来说,你们觉得为什么诅咒会到现在才发动?」
  两人尚未回答,凑就说出了答案:
  「我想导火线多半就是癌症。严斋的死期将近,触发了诅咒。真是一场充满自私自利、横跨半个世纪的举家殉死啊。说来还真有点浪漫?」
  「这种只顾自己的浪漫一点用也没有。」
  沙耶已经觉得满心疲惫。这个家的一切都是那么地不正常,要是在这里待太久,即使诅咒已经变得薄弱,多半还是会被污染,连自己都会变得不正常。
  「如果导火线是老爷子的死,那么只要能避免老爷子死掉,说不定就有可能阻止诅咒进行。可是癌症跟诅咒的症状都已经恶化到这个地步,这招就行不通了。这老爷子会死,会挂,会归天,全剧终。」
  「果然就没有方法嘛。」
  即使如此,凑提出的方法的确是勇气想都没想过的。
  也就是说,只要发现的时期够早,就有可能避过这诅咒。
  「我问问理彩姊姊有没有什么好方法可以解决。」
  沙耶似乎觉得不能再这样默默乾等下去,试图摸索现在有什么能做的事。她用行动电话讲了五分钟左右,但还是面有难色地挂了电话。
  「我找理彩姊姊商量御荫神道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解决,但姊姊说没有任何方法。她说以这种从出生就受到诅咒的情形来说,诅咒已经变成身体的一部分,很难切割开来。」
  凑毫不感动地说了句我想也是。
  「全都行不通啊。」
  但勇气说话的声调中却带着几分期待。
  「无法把鬼头家的血跟诅咒分离,这个事实是改变不了的。我们就直接放弃这个环节吧。」
  但凑却很干脆地这么说,让沙耶与勇气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老师要放弃解决吗?虽然我也觉得这很困难。」
  「怎么可能?我只是说要换个方向去想。这可是御荫跟总本山都解决不了的事,我哪里会有理由放弃?」
  与常人的想法应该正好相反,但凑像个少年般眼神闪闪发亮的模样,却让他们莫名地觉得似乎相当可靠。
  「血、鬼头、诅咒、血脉……」
  接下来一个小时左右,凑都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房间里踱步。当他停下脚步,嘴边已经有着笑容。
  「应该值得一试啊。」
  24
  即使凑等人要离开屋子,幽山也不再阻拦。他整个人失魂落魄:心不在焉。
  转搭几班电车下了山,看到最后抵达的建筑物,默默跟来的两人都觉得一头雾水。
  「这里不是医院吗?」
  「这里是启友综合医院吧?是负责治疗异怪事件受害者的医院之一。」
  沙耶回答了勇气的疑问。
  「难道你以为靠医学可以治好诅咒?」
  「所以我才来啊。」
  凑很干脆地承认。说完也不管哑口无言的两人,马上走向医院。
  「这里是处理异怪事件的医院,所以有特殊的治疗方式是吗?」
  沙耶跟上凑,提出问题想找出值得信服的理由。
  「不是,找一般医院也行,只是这里比较好说话,所以我才选这里。」
  「那不然是怎样?要在这里进行正常的治疗?你以为只要搞个皮肤移植之类的手术就能治好诅咒吗?」
  勇气的表情本来还一直怀抱期待,现在却迅速转为失望。
  「不是皮肤移植,但就是治得好。问题是要排队,运气好的话应该就有办法搞定吧。」
  「排队?」
  凑的话充满了谜,让他们两人完全无法理解。
  「不是移植皮肤,那么是要移植腐败的内脏吗?我说大叔,既然你真的觉得在医院治得好,就把话说清楚啊、就跟你说用现代医学不管怎么治疗都没用的啦。」
  沙耶也对完全不想解释的凑继续追问:
  「老师,这可是诅咒耶,而且还是鬼头严斋从出生就一直施加的诅咒,所以才会连年纪还那么小的春兰都受害。」
  「就是啊,幽山跟她都是生来就注定要死于诅咒。诅咒刻在他们的血里,等于是在DNA里写着要他们去死啊。」
  凑似乎觉得勇气的话深得他心,弹响手指,粗暴地搔着他的头。
  「如果这诅咒是你下的,大概连我也治不好吧。」
  勇气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听得连连眨眼。
  「幸亏老爷子的思想这么老气,所以才有机可乘。这诅咒是治得好的。诅咒的力量减弱也是一大侥幸,因为这样就争取到治疗所需的时间。单以这诅咒来说,在医院就有手段可以治疗。」
  凑这么断定,之后就朝医院里走去。
  25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从那个叫九条凑的年轻人不再出现后,不知道睡了几次,痛苦了几次。如今对日子与时间的感觉都变得薄弱,每天都只是看着天花板。
  身体已经残破不堪,随时死掉都不奇怪。尽管诅咒造成的痛苦减轻了几分,却不足以让他活命,顶多只能再多活几天吧。
  每到早晨跟夜晚,华子都会端饭菜来。这实在让人费解。做母亲的竟然会来照顾诅咒她小孩的人,怎么说都太离谱了。
  「为什么?」
  问了华子也不说话,她只是紧咬嘴唇,低头准备喂饭。
  幽山与春兰完全不再出现,偶尔只听得见春雷在笑。
  「死了吗?他们比我还要先死了吗?」
  幽山早就因为尝试反诅咒而导致诅咒恶化。严斋本以为春兰的诅咒比较轻,但对小孩子的身体来说,也许负担还是太大了。
  他只对一件事有疑问,那就是春雷身上的诅咒为什么没有发动。
  他不抱期望地对华子一问,没想到却得到了回答。
  「春雷的爸爸是另一个人。就算是双胞胎,爸爸也可能不是同一个人。这是那个叫九条凑的人告诉我的,只是他说这种情形很稀奇,全球只有几个案例。也就是说,春雷的爸爸,不是你儿子幽山。」
  他又问那春雷的爸爸是谁,但华子只浅浅一笑,并不回答。这就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华子说话。
  如今严斋能做的事,就只剩下吃饭、受诅咒所苦,以及睡觉。吃饭时要动到疼痛的身体,同样令他十分难受,所以如今只剩睡觉时可以安歇。
  所以严斋睡了。这一睡就做了梦。
  他梦见自己还年轻的时候。当时他为生在以咒杀人为业的家族所苦,学的尽是咒杀的手段。他只想一死百了,觉得这种受诅咒的家族还不如干脆灭了算了。
  他梦见儿子幽山出生的时候。他娶的是双亲擅自替他决定的妻子,妻子也并非自愿嫁进鬼头家。即便如此,幽山出生时她还是露出了笑容。他这辈子就只看过妻子露出这么一次笑容。
  他还梦见孙子春雷与孙女春兰出生的时候。生下他们的女子来自一个擅使咒术的家族,容貌极美。严斋只为了要这女子传宗接代,就灭了她的家族,让自己的儿子娶她为妻。女子抱着婴儿时露出了与他的妻子同样的笑容,但这笑容却有些走样。
  他决心为这受诅咒的血统打上休止符,是在他第一次杀人的那一夜。
  自己为什么出生,为什么诅咒人,又为什么活下去?
  心中浮现的尽是否定自己的疑念,让严斋十分痛苦。
  如今自己的意识,是飘荡在第一次杀人的那一夜,还是充满悔恨的人生最后一夜?
  「嗨。」
  梦中插进一个男子嗓音,睁开眼睛一看,九条凑的身影出现在枕边。
  「你还活着啊?看来华子夫人倒是有好好照顾你。为的就是今天这一天。」
  凑心满意足地点头。
  「你有什么事?」
  「有几个人想让你见一见。好啦,进来吧。」
  在凑的呼喊下走进房内的是幽山与春兰。如果他们只是进来,严斋多半只会觉得原来他们还活着。
  但他却发出接近惨叫的惊呼声。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好了?我的诅咒呢!」
  两人的皮肤还留有少许融解的痕迹,但几乎已经与常人无异。
  「只要是鬼头家的人,只要身上流着我的血,就绝对躲不过这诅咒。」
  「是啊。只要身上流着你的血,诅咒就解不开。只要身上流着你的血。」
  「那他们两个的诅咒就不可能解开。」
  融解的血肉从严斋指着他们两人的手上滴落。或许是腐败已经深及肌肉,关节要弯不弯的,显得十分别扭。
  「不不不,很遗憾的,他们身上没有流着你的血。基因是从你身上遗传来的没错,但他们身上流的不是你的血。」
  严斋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莫名其妙。
  「你在说什么?难道你要说我的妻子出轨,幽山不是我儿子?那他为什么会中诅咒?幽山是我的儿子,春兰是我的孙女!」
  「这我不否认,但他们身上流的不是你的血。啊!他们身上流的不是鬼头家受诅咒的血,这样说会不会比较好懂?老爷子,你知道白血病跟再生障碍性贫血这几种病吗?简单来说就是血液生的病,说来也是一种下在血里的诅咒。」
  严斋表情一僵。
  「血液生的病、诅咒……」
  「没错。然后这类的病其实有方法可以治疗,那就是骨髓移植。骨髓这种东西是在脊椎骨里,负责造血用的。如果移植别人的骨髓会怎么样?造出来的血液就会跟骨髓捐赠者的血一样。也就是说,全身上下只有血液换成别人的。」
  严斋慢慢望向幽山与春兰。
  「只看血液监定的结果,多半很难证明他们继承了老爷子你的血统吧。哎呀呀,找捐赠者这一关可辛苦了,毕竟据说合适的机率只有几万分之一啊。老爷子,太好了,这样一来就只剩你身上还流着鬼头家的血啦。只要你死了,你的愿望就会实现,鬼头家的血再也不会留在这世上。」
  严斋已经几乎没有在听凑说话。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他拖着几乎已经完全不能动的身体,面向幽山与春兰。幽山只以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喔喔……喔……」
  严斋已经连爬都爬不动,当场静止不动。
  鬼头严斋的生涯就此宣告终结。
  26
  这栋屋子曾经位居咒术界之顶,但这份气势已经荡然无存,腐朽得像是几十年无人看管。
  屋子正中央一间昏暗的房间里,有一名男子担心受怕着。他过去身为家督的威严完全荡然无存:心浮气躁地拖着脚在房间里踱步。
  「会被杀掉。会被杀掉。我们都会被杀掉。」
  「老公,你不用担心,追兵不会追到这里来。」
  即使妻子这么说,男子仍然担心受怕不已。
  「你懂什么?我们失去了这屋子的保护啊。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方法,可以保护我们不受敌人诅咒了啊。」
  男子情绪太过激动,忍不住打了女子一巴掌。女子被打得脚步踉跄,但仍然不改脸上温和的笑容。
  「原谅我,原谅我。我只剩你了。」
  男子转为狼狈,对女子一再苦苦哀求。
  「不要担心,我永远都站在你这边。我们先离开这个家吧,趁敌人还没来,我们赶快走。」
  「嗯、嗯……嗯。」
  女子等男子镇定下来,才温柔地对他说:
  「老公,你差不多该开始考虑继承人的问题了。我们不能让鬼头家的血统断绝。」
  「嗯、嗯,对啊,不能让血统断绝。」
  男子失心似地连连点头。女子抚摸着他的脸颊,更温柔地对他轻声细语:
  「我觉得春雷比较适合继承鬼头家喔。毕竟他是男生,而且还没有输给爷爷的诅咒,一直都很健康。」
  「可是……」
  女子说的话完全正确,但他心中却莫名涌起一抹不安,朝待在房间角落的双胞胎看了一眼。
  「爸爸,放心交给我们吧。」
  「爸爸,放心交给我们吧。」
  他只看到与往常无异的笑容,并未注意到双胞胎注视的方向不一样。春兰看着幽山,春雷却看着空无一物的虚空。
  「来,就选春雷当你的继承人吧,把你知道的所有鬼头家的咒术都传授给他。」
  「好、好吧。」
  男子不敢违逆温和话语中那坚定的声调,只能点头答应。
  「我就把我的一切都传授给春雷,不能让鬼头家的血统断绝。」
  女子温柔地将男子拥进怀里。
  「是啊,鬼头家的血统将会永永远远延续下去。」
  女子在男子看不到的角度,露出一种近似黑暗的笑容。她的眼睛看着空无一物的虚空,以不成声的声音喃喃说道:
  「我们的血统会延续下去。哥哥,你说是吧?」

  终章
  事隔几周后,沙耶再次站在鬼头家门前。第一次来的时候,她被这里的气势震慑住,但现在只觉得是一栋又大又旧的房子。
  屋子里没有住人的迹象。传闻说严斋死去之后,鬼头家的所有人都从屋子里消失,差不多就是在说他们已经失去以前那种力量的传闻开始传开的那阵子。沙耶无从得知他们是跑掉了,还是被杀了。
  「喂~大姊姊,快点过来。」
  勇气在玄关挥着手,凑则在他身旁露出一脸等得不耐烦的表情。沙耶只好穿过大门,朝他们走去。
  「完全只剩个空壳了啊,忘了拿委托费可真是一大败笔。」
  「你真的很白痴。」
  走到两人附近,就听到他们的争吵。勇气总是爱找凑的麻烦,而凑也幼稚地回嘴。
  「好,我们进去吧。」
  拉开坏掉的拉门,就看到家中的情形。以前来到这里时觉得冷,是因为里头弥漫着怨念的气息,现在则是因为冷清。
  「哇……」
  「好惨……」
  屋子里被人翻得乱七八糟。这个家变成空屋应该还不到半个月,里头却像龙卷风过境似的,各式各样的东西散了一地,找不到一扇完好的纸门或木格纸门。
  「多半是跟他们有仇的家伙来这里搞破坏泄愤吧。」
  凑用脚挪开玄关地上折断弃置的雨伞。
  「老师,你还穿着鞋子。」
  「那你要脱了鞋子进去吗?」
  沙耶听凑这么一问,看看散满了杂物的地板,到头来还是穿着鞋子踩进去。勇气早就已经进入屋内,在里头东看看西看看。
  「对了,我们今天是来这里做什么的呢?」
  之前由于集结了大量诅咒而让她犹豫着不敢穿过的走廊,已经沦为一条损坏建材散落一地而脏乱不堪的走道。沙耶谨慎地走着,小心避免踩到不该踩的东西。
  「我是想来解开最后一个谜题。」
  「最后一个谜题?什么谜题?」
  勇气露出有点厌烦的表情。那表情述说着事情已经解决,他不想再跟鬼头家扯上任何关系。
  「委托人是谁?」
  凑这个问题让他们两人楞了好一会儿。
  「委托人不就是鬼头幽山吗?……啊!」
  「你想起来啦?我指的就是让我们去到鬼头家的那份委托。」
  「提出这委托的不就是主嫌鬼头严斋吗?他想叫我们替他背黑锅。」
  「就是啊,说穿了鬼头严斋就是委托人。」
  勇气说到这里却停住不说。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快要死的人要别人背黑锅有什么意义?」
  「话是这么说没错,那老师觉得是谁?我想老师应该已经有底了吧?」
  「你们提出的名字没有错,当初的委托人是鬼头严斋。」
  凑拉开最里面的纸门,严斋当时睡的棉被还留在房间正中央。
  棉被上还留着人形的污渍。或许就是因为这里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才会只有严斋的房间没有太多被翻动的痕迹,棉被更是没有人动过。
  他们三人就看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棉被好一会儿,至今他们仍能鲜明地想起严斋躺在那儿的情景。
  勇气摇摇头表示他不能信服这个说法。
  「你刚刚不是才否定说鬼头严斋没有理由要人背黑锅吗?」
  「这点没有错,错的是找找们来的动机。」
  听到动机两字,两人又一头雾水。
  「找我们来的动机?如果不是要我们背黑锅,那他找我们来是为了什么?」
  「就是说啊。就是因为他找了我们来,诅咒才会被解开。」
  「这就对了。这正是委托人——鬼头严斋的目的。严斋其实想救他的家人。」
  「不可能啦!他下了那么残忍的诅咒。」
  第一个表示反对的就是勇气。
  「我也赞成勇气的意见。」
  当初凑猜到严斋就是下咒的凶手时,严斋脸上的那种笑容,沙耶至今仍然无法从内心深处挥开。沙耶可以理解他会盼望鬼头家灭亡,但不能原谅他让家人如此受苦。她怎么想都只觉得是以最糟糕的方式强迫全家殉死。
  「严斋死在震惊中。可是他脸上虽然有着惊愕,却感觉不出诅咒被解开的遗憾。」
  听两人提出异议,凑仍平淡地说下去。
  「严斋下诅咒的时候,他的小孩跟孙子都还没出生。在那之前,家人对那个老人来说都只是令他忌讳的对象。我不知道这个被迫照鬼头家方式活下去的老人,心情是什么时候有了转变。或许是在儿子或是孙子出生的时候吧。」
  「这……是真的吗?」
  听沙耶战战兢兢地这么问起,凑只露出苦笑。
  「不,我只是想不通老爷子死掉的时候脸上为什么是那样的表情。不过这都只是我的想像,现在也没办法跟他本人问清楚了。」
  沙耶低着头,却无法否定凑的说法。她夹在不想承认的感情与这番话令她不能不信服的说服力之间,不由得陷入思索。
  「你老是这样把心里的烦恼表现在脸上,小心会老得快啊。」
  「什么!」
  沙耶按住被凑戳到的眉心,退开两三步。
  「这件事你没告诉鬼头家的人?」
  勇气听到一半,就不再像沙耶那样否定凑的推测。他脑中浮现的是双胞胎在走廊上的对话。这对双胞胎说严斋摸着他们的头,哭着向他们道歉,搞不好那是忏悔的眼泪。
  「这些话跟鬼头家活下来的那些人讲了又有什么用?终究只是想像的产物。」
  凑打开包包,拿出一束花。
  「老爷子死得孤独,没有人会吊唁他,至少我总该送饱最后一程。」
  说着凑随手将花束扔向棉被。棉被上就只有一束花,反而更增添了寂寥。
  「啊,我都忘了重要的东西。」
  凑又从包包里拿出一升瓶(注25),打开盖子,豪迈地一倒。
  日本酒的清香满溢在室内,让人觉得最后所剩的怨念彷佛也就此一扫而空。
  鬼头家的屋子这次真正成了只是遭人闯过空门的废墟。
  注25:日本的1升瓶为容量1.8公升的日本酒瓶。




闲话 「告」
  咖啡馆的门开启,响起告知有顾客进来的铃声。
  进来的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他穿着皱巴巴的黑色衬衫与牛仔裤,搭配上他散发出来的懒散气息,实在不像个正当的社会人士。
  青年的视线在店内扫过一圈,发现靠里面的座位上有人在挥手。
  「喂~凑,这边。」
  那儿坐着一对二十七、八岁的男女。这个被叫到名字的青年一看到他们两人,立刻猛力皱起眉头来个向后转。
  「等一下,凑,你要去哪里?你为什么要跑?」
  赶紧拉住凑不让他走出咖啡馆的,是个做托钵僧打扮的男子。
  「那还用说?当然是不想被人当成是跟你们一伙的啊。」
  「这又是为什么?」
  看到孝元歪歪头思索,凑就指着坐在座位上的女性说:
  「为什么连理彩子都穿巫女装?不要把我扯进和尚跟巫女开心谈笑的异样空间,想也知道这太引人注目了好不好!」
  「有什么办法?我到刚刚都还在工作嘛。」
  这名叫做理彩子、身穿巫女服的女性招了招手,要他赶快过去。
  「那你就到厕所换掉啊。」
  「我又不是学生,哪做得出这么丢脸的事?」
  「还有什么事会比现在这状况更丢脸的吗?」
  凑无奈地坐下,四周就送来冰冷的视线。
  「那几个人是怎样?」
  「大概是在玩角色扮演之类的吧?好丢人现眼。」
  「亏我还想说下一个出现的会是神父呢。」
  凑听到这些窃窃私语,只想当场拔腿就跑。但身旁坐着托钵僧——孝元,把他往靠墙的座位挤过去,堵住了他的退路。
  「我们三个好久没有像这样聚在一起了说。」
  「就是啊,大概有两年了吧?」
  看到孝元与理彩子开朗地聊起来,凑喝着由不怎么想跟他们扯上关系的女服务生送来的水,有气无力地说:
  「理彩子,漏数岁月可是上了年纪的证据啊。是三年半没见了。」
  理彩子明亮的笑容微微出现了裂痕。
  「你也差不多快要卡到年龄限制了吧?巫女这一行再怎么硬撑,顶多也只能当到三十岁,差不多是时候转职去当办公的大婶啦。」
  理彩子故作平静地放下茶杯,但杯盘奏出的喀喀声响却表现出她内心的动摇。
  「凑倒是不管过了多久都没变啊,你的嘴还是跟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一样毒。」
  孝元露出既傻眼又显得高兴的表情,这是只有他才做得出来的表情。
  「你们真的老了好多啊。」
  「会吗?我倒是觉得理彩子小姐几乎完全没变,反而还变得更漂亮了。你似乎很在意年龄,可是年龄这种事跟本质的美根本无关吧?」
  「会开始扯什么本质,就等于是绕个大圈子说她出局啦。要是你去喝花酒,出来陪酒的却是四十岁的老太婆,你也会想翻桌吧?」
  「我怎么可能会去那种地方?而且我想理彩子小姐的容貌一定很吃得开的。」
  「你既然没去过,为什么敢断定她吃得开?你这酒肉和尚,我看你根本就是找什么接待贵宾之类的藉口,常常上酒店吧?」
  「我才要说呢,凑你也别尽是跑去那种地方发泄性欲,差不多该努力找对象结婚了吧?当然一个到处欠债又没工作的男人,多半是很难找到对象啦。」
  理彩子站在孝元这一边,开始用火力掩护他。
  「你还不是一样已经开始倒数了?」
  「不用担心,我不缺对象。」
  「喂喂,你每天晚上都找不同人陪?照规定巫女都得是处女吧?你这样何止是诈欺。」
  「你们两个,这种私密的话题应该到隐密一点的地方再聊吧?」
  孝元笑嘻嘻的,脸上却写着「说这些下流的谈话会比我们的装扮引来更多人注目喔」。
  「对不起,孝元先生。对了对了,得点些东西才行。」
  理彩子赶紧换了话题,从凑手上拿走菜单,擅自帮他点了飘浮冰淇淋汽水。
  「喂,我什么都还没说。」
  「你明明就很喜欢飘浮冰淇淋汽水,不是吗?从以前你在咖啡馆就只喝这个嘛。」
  「凑在一些小地方真的很孩子气呢。」
  孝元喝着浓缩咖啡,连连点头称是。
  「我才要说你既然是和尚,就该乖乖喝番茶(注26)。」
  注8:番茶是绿茶的一种。在日本属于日常喝的平价茶叶。
  但等到飘浮冰淇淋汽水端到面前——
  「汽水跟冰淇淋的比例七比三最好吃了。」
  凑立刻就一边品评,一边幸福地吃了起来。
  「沙耶的情形怎么样?她有点跟社会脱节,我就是担心她这一点。」
  「放心吧,你外甥女那纯白的心灵,正在顺利染上这社会肮脏的颜色。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别以为下次见到面时她还肯叫你姊姊。再不然就是写成『老太婆』念成『姊姊』。」
  「如果真是这样,也是你会先被写成『色老头』,念成『老师』。」
  「勇气过得好吗?」
  「他很顺利地往扭曲的方向成长。也不想想他还是个臭小鬼就满脑子色欲,每天都过着七情六欲不断累积的日子。像他那么适合用小色鬼三个字形容的家伙可没这么容易找到啊。」
  「勇气根本就是个凑的缩小版吧?有才能、态度嚣张、充满自信,这些地方都一模一样。」
  「别闹了。我在他这年纪的时候,明明更纯真无垢、更可爱。」
  「是喔,是这样啊?真想看看你小时候是什么模样啊。」
  凑指着坦率表示佩服的孝元,对理彩子露出无法置信的表情说:
  「你那个傻外甥女也是这样,人家说什么都马上就当真。」
  「是啊,看样子她应该老是被你骗,的确很像她的作风。」
  「孝元带来的臭小鬼跟你一模一样,讨人厌又伶牙俐嘴。」
  「你的晚辈像我,我的晚辈像你,这还真有意思.」
  听孝元说得平静,理彩子也露出温和的微笑。
  「今天之所以请你来,为的不是别的事,是想知道交给你照顾的他们两个过得怎么样。不过毕竟前阵子才有过那样的事,而且事隔这么久了,我就想说三个人见见面也不错。」
  「好怀念啊。凑、孝元先生跟我三个人一起打倒异怪的那些事情,回想起来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鲜明。」
  「我可不怎么怀念,毕竟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
  「我跟孝元先生的后辈都在凑的地方工作,这缘分还真奇妙。」
  「简直像我们三个人重新联手一样。」
  接下来他们三人聊了一个小时左右的往事。孝元与理彩子说得十分怀念,凑则一边灵活地用舌头把飘浮冰淇淋汽水里的樱桃梗打结,一边随口应声。
  「啊~这么晚了,晚场赛马要开始了,我差不多要回去啦。」
  凑看看手表,嫌麻烦似地站起身来。
  「啊,凑,你等一下。来,这个拿去。」
  「我也有。」
  两人同时递出A4尺寸的咖啡色信封。
  「要找邮筒的话,出了这家店右转马上就有一个。」
  凑一脸厌烦的表情指向店外。
  「这些都是最适合你的异怪事件喔。」
  「我的当然也是。」
  两人丝毫没有要退让的迹象,凑只好一脸死心的表情接过信封。
  「应该都是些有趣的案子吧?」
  凑打开信封,接连看过里头的委托书。
  「这件太无聊,这种的我腻了,这件……怎么又是老头儿?拿点不一样的来吧。啊~这件我才刚解决。」
  一份份文件接连被凑批评完就随手扔到桌上,沾上飘浮冰淇淋汽水的绿色水滴。看到文件的惨状,孝元与理彩子也只能对看一眼,露出苦笑。
  「果然凑还是该这样才对。」
  「我倒是希望他能接得干脆点啦。」
  两人说话时,凑仍然接连批评委托书,但他的手却忽然停住。
  凑那对染上无聊神色的眼神里产生了好奇心。
  「这才是你们真正要我接的案子?你们两个提出的内容一模一样,简直像事先讲好的。」
  孝元与理彩子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们两个人不会耍心机,所以这不是事出巧合,就是事件非常重大。
  「老实说,总本山的所有退魔僧都不想碰这案子。」
  「御荫神道也是一样。已经出现好几名牺牲者了。」
  「哦?」
  凑的好奇心更加高涨,开始以认真的表情阅读资料。上面详细地记载了异怪出现的原委,灾害状况与远古文献等资讯。
  但最能引起凑兴趣的,却是写在异怪名称栏位上的一个字。
  「鏖?」(注27)
  注27:「鏖」在日文意思为「杀个鸡犬不留」。



  后记
  各位初次见面,又或者是好久不见的读者大家好,我是叶山透。
  相信有些读者已经注意到,本作的第一话「嫉」是由当初在电击文库MAGAZINE Vol.17上刊登的一篇叫做《现代奇谭》的短篇作品,经过大幅加笔与改写而成。
  这次由于是在MEDIA WORKS文库中登场,要挑战的课题之一就是写出成熟大人的主角。当时我就很兴奋地想说这下不管是毒舌、社会黑暗面,还是性方面的部分,都可以尽情写个痛快,还对责任编辑说:「我打算尽情写些凄美的恋爱,还有一些情色方面的描写。」
  在写大纲的阶段,凑是「亲生姊弟恋爱剧(含情色描写)兼可怕的恐怖小说」的主角。
  然而写着写着,内容却慢慢变得和电击文库MAGAZINE上的短篇完全不一样。再等到为了出书而重新润饰时,登场人物更是毫不留情地擅自动了起来,沙耶跟勇气开始活跃,大纲阶段订出来的原形已经荡然无存,让我都想问「情色?有这回事吗?」最后还剩下的就只有主角的名字、异怪「嫉」,还有就是毒舌。
  作者自己是觉得变得更有趣了所以没什么不好,就不知道各位读者们觉得如何呢?

  另外,凑最爱喝的飘浮冰淇淋汽水,最近在时髦的咖啡馆里已经很少看到了。前不久刚写完原稿的我,临时起意跑到新宿后站的咖啡馆丢找,于是就在事隔十几年后点了这种饮料。
  ……结果它就在我的桌上莫名其妙地爆炸了。描述得精确一点,是一插进吸管要喝,汽水跟冰淇淋就起了化学作用,猛烈地喷出泡沫,一瞬间就让桌面染成绿色,情形惨不忍睹。我都不知道这年头飘浮冰淇淋汽水已经变成这么危险的行家饮料。从某个角度来看,或许该说这饮料还挺有凑的风格。

  最后致上谢辞。本作得以顺利出版,都是多亏了不厌其烦陪我改稿的编辑高林先生,真的非常感谢您。
  kyo老师,谢谢您为本书提供精美的插画。不管是帅气的凑、可爱的沙耶,还是可爱又聪明的勇气,真的都精准地画出了,不,应该说是超出了我心目中的形象。我个人是对封面的凑再中意不过了。
  美术设计铃木先生,您设计的版型又酷又帅,非常谢谢您。
  最后郑重感谢各位读者愿意拿起本书,谢谢。虽然凑是个坏家伙,但还是希望他能得到读者们的喜爱。
  如果能让各位读者看得高兴,就太令人欣慰了。
  那么就祈祷我们能在下一集相见了。(《9S》当然也会写下去,敬请大家放心!)
  2011年  1月  叶山透
  ※文中提到的电击文库和MEDIA WORKS文库,为《0能者九凑》于日本发行时的出版社。此处为忠实呈现作者原意故未加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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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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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杰婶 侯爵
这个感觉还是不错的!蛮有9S的风格。楼主辛苦了

12 年前 0 回復

freeyundou 侯爵
怪咖~~又见怪咖啊...看上去应该是个很有趣的新坑~~
先支持下,再看~~准备跳坑中....
非常喜欢9S~

12 年前 0 回復

mnay1342 伯爵
叶山9S的龟速还敢开坑呀....
诈欺师又来一位

12 年前 0 回復

liquewu 公爵
凑,在日本人名字里应该是女性用字吧,纠结中……

12 年前 0 回復

k80362001 公爵
感谢录入,辛苦了
叶山&透的作品还是一如往常的精彩
但是...9S不要弃坑阿

12 年前 0 回復

yukira 王爵
本帖最后由 yukira 于 2012-9-20 23:12 编辑


对第一坑以镜子与光纤封锁光速运动的妖怪的想法某种意义上泪流满面……
原理很正确,但是联想一下实际场景却感觉凑才是真正的超能力者,超高命中+超速反应+超精准时差预判……虽然怎么预判我都觉得除非镜子干脆在嫉冲出来之前到达目的地,不然根本来不及就是了……

之诅咒也是,表面上换掉血就做骨髓移植是没错的,不过白血病的骨髓病变不是全身骨髓病变吧……小孩子想换掉所有的造血骨髓……好吧我不学医也不清楚这个事情是不是说的那么容易,不过那家督居然不会因为细菌感染而死真是命大

小说的文笔和节奏等等都是优质的水平,至于某些细节,就当成是悬疑剧,别太认真纠结就好


》另外,凑最爱喝的飘浮冰淇淋汽水,最近在时髦的咖啡馆里已经很少看到了。

麦当劳的新地乐吗w所以要让冰淇淋搁在冰块上面……

12 年前 0 回復

柳云生 勳爵
看完了,比预想中的好看,可能先入为主的观念,一开始还以为是把妹手或者零之使魔类型,的确能感觉出叶山透二人的气息,但是比起开出新坑,还是更想阅读9S啊

12 年前 0 回復

qa370513491 王爵
感觉不错的书   男主靠智力+科学的力量来灭怪异吗
第二个故事我依旧无法理解双胞胎如何NTR 那概率低得吓人的啊混蛋

12 年前 0 回復

empty1990 子爵
叶山你妹  居然还开新坑......你节操被片山吃掉了吗.....    就算镜贵也 川原 双线操作  河马三线 人家起码效率上还是有的.....你........我去掀桌了

12 年前 0 回復

Gnosis 伯爵
合着春雷是华子和她哥哥的儿子?这坑爹呢简直就是,幽山也太悲剧了吧,被NTR了都不知道。。。。。

12 年前 0 回復

klsxf 王爵
果然太奇葩了。。。第二个故事,他哥哥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呀。。。

12 年前 0 回復

694300167 子爵
前略,天国的9S……叶山你个魂淡啊!!

12 年前 0 回復

草摩威威 王爵
这本书印象当中出的不久,台版出的蛮快啊

12 年前 0 回復

喜屋武 平民
 第二卷什么时候出啊~~~,,蛮喜欢看的·~~~果断跳坑!

12 年前 0 回復

萌妹哥 王爵
传说中的零能者看着真不如9s,为什么不买点力吧9s填了

12 年前 0 回復

minilulu 勳爵
本帖最后由 minilulu 于 2012-9-14 22:44 编辑


' B90383383 发表于 2012-9-12 04:30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肯定不同 一定不是山寨 9S第1集後就開始寫出自己的風格 '

哈~~遇上了粉丝哟。9s我也看了一些。第1、2卷还是看了的。
说起来很冤枉,我不是不喜欢 9S 。
恰恰是由于我不太喜欢空之境界和月姬,尤其是空境。
可能是由于个人喜好,我比较偏向轻松惬意的轻小说。
所以我就顺便讨厌9S了,听你这么说。我还是仔细看下吧。
不是有句话说: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迁怒于9S是我的失误哟~~



12 年前 0 回復

http._404 騎士
我擦... 这是新坑啊,我还以为是一卷完结,我已经跳进去了

12 年前 0 回復

window31 子爵
說好的9s呢!!!!  又開坑 快點填好9s拉..........

12 年前 0 回復

zhao786172318 平民
9s呢    无言啊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勒

12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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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娜·赛亚斯 王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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