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四天录毕，纯属手痒括弧揉脸。
考虑到繁转简时出现的问题略少于反过来的状况，故LZ直接以繁体字录入。但由于：a）LZ功力有限；b）输入法的限制致使一些地方仍不正确，欢迎非大陆同好及繁体字爱好者推出更高版本。
另外欢迎各界或界外同好人士提供扫图/帮助校对。
屁哀死：LZ本不常在LK活动，且最近较忙，故LZ的反射弧可能会显得比较长，望见谅。。。
2012.09.29：
1.格式修正，分隔線復原，所有註解集中到每章最後；
2.更改幾處錄入錯誤；
3.TXT版下載放出：http://www.lightnovel.cn/thread-489596-1-1.html
2012.10.05：
1.放上日版插图凑数。插图来自这里：http://www.lightnovel.cn/thread-338062-1-1.html，原扫图人不明，只好没头没脑地在此吼声谢谢了。。。
2.第一次自校完毕，又更改了几处录入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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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更伊俊介
插图：锅岛哲弘
译者：HANA
录入：bjoboh （百度id：四零四找不到）初校：bjob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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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来自网络）
「還沒看完怎麼能死！」
某一天，我意外死在強盜手中，
卻由於身為書痴的執著而奇蹟似地復活……
以臘腸狗的外貌復活。
為什麼是狗啊！這樣叫我要怎麼看書！
正在煩惱時，
我眼前出現把剪刀當武器的虐待狂——夏野霧姬。
這人怎麼看都是個危險分子，
可是她聽得懂狗語，
而且，她的真實身分竟是我最崇拜的作家秋山忍！
我今後該如何是好？
殺死我的強盜又下落何處？
作者 更伊俊介
千葉縣某大學工學系畢業的「更」和文學系畢業的「伊」組成的兩人小組。畢業幾年後，因為「更」的一句「一起去當小說家吧」，兩人開始合作投稿小說。經歷一番波折之後，本書榮獲第十二屆ENTAME大賞的優秀賞。兩人的興趣都是讀書和逛書店。每天都在擔心房間地板會不會被書本壓垮。
繪者 鍋島哲弘
以俐落畫風為故事增添風采的新進插畫家。擔任插畫的作品有《ある夏のお見合いと、あるいは空を泳ぐアネモイと。》（一迅社）等。日常生活是藉著貓咪癒療心靈，或是更換迷你公仔的頭。最近買的加味咖啡有很甜的氣味，卻又能保持咖啡原味，這種落差真是太讓人著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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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要開始問問題囉。」
『問問題……』
「要是答得不對，就得扣一分喔。」
『……具體來說是怎樣？』
「每一分就是一塊皮。」
『什麼皮？』
「要是回答得好，便能得到一分。」
『回答我的問題啦！……具體來說到底是怎樣？』
「每拿到一分，就能獲得被割下一塊皮的權利！」
『咦？我真的死了，原來這裡是地獄？』
「你看到我的打扮什麼都沒想嗎？這隻色狗。」
『只有色情小說能讓我高潮……變成文章以後再來找我吧。』
「我真的要剪下去囉。」
「……我說的可是殺死你的中原喔。」
「你很恨他吧？」
「很想報仇吧？」
「怎麼樣？要聽下去嗎？」
Contents：
序章
第一章 棒打出頭狗
第二章 手到狗來
第三章 對狗彈琴
第四章 不狗言笑
第五章 打狗趁熱
第六章 狗與剪刀必有用
終章
序章
來談談書吧。
人一天到底可以讀幾本書？
假如一天二十四小時都用來看書的話。
一小時一本，一天二十四本，一年就有八千七百六十本。
如果要讀完國內一整年的出版量，大約是八萬本書。
六分鐘要讀完一本，一天兩百四十本，一年可讀八萬七千六百本。
這還沒把國外出版的書也算進來，若和歷史上所有書相比更是滄海一粟。
對，想要讀完所有的書，根本是不切實際的妄想。
那不是人類可以達到的領域。
每天都有書本問世。
只要世上有人，書就會一直出現、一直增加。
這不是凡人應付得來的事。
書本由人製造，人卻無法支配書本。
當然，這只不過是假設。
荒誕無稽、毫無事實根據的假設。
想要征服世上所有書本，只是夢話。
甚至連作夢都說不上。
也不像幻想那麼美麗。
即使評為妄想都不夠適切。
就像企圖借著小船橫越大海一樣魯莽的故事。
就像想要把小石頭拋上月球般無稽的故事。
但是，再怎麼魯莽、無稽，也不能作為不挑戰的理由。
人可以製造書本。
不只是讀，而是用自己的手編織、撰寫故事。
無法達成的故事，就把自己融入其中藉以對抗。
這就是挑戰無限。
小說、漫畫、圖鑒、新書、圖畫書、雜誌、說明書、攻略、畫冊、散文、詩集、專業論著。
課本、辭典、文集、食譜、設定集、參考書、診斷書、寫真集、宗教經典、導覽。
無限的書本，無限的選項。
人們從中選擇，慎重其事地閱讀。
不是因為他人要求，而是依照自己的心意在無限選項中不斷挑選。
就算失敗也絕不氣餒。
這是所有讀者的共通真貌。
這是個意志力的故事。
無論失敗多少次都不放棄，無論受挫多少次都能振作，不屈不撓的故事。
對，這是抬頭挺胸、絕不屈服的某人和某人的故事。
「講得真誇張。幹嘛想這麼多？反正不就是書嘛，輕鬆地閱讀就好。」
『妳可是個作家耶，給我多想一點。』
「喔？當人家寵物的你有資格說這種話嗎？過來，看是要前腳還是後腳、左腳還是右腳，自己選吧。」
『妳想捅我嗎？妳一定打算捅我吧？』
這是個不閱讀就會死的故事。
夾在生死之間的某條生命的故事。
『住手！別捅我！我反對虐待動物！』
「幹嘛講得這麼誇張，我只是稍微刺一下而已。再說剪刀又不是用來捅的，而是用來剪的吧？」
『那妳為什麼捅我？』
「難道你比較希望我用剪的嗎？原來你喜歡這套，那立刻……」
『不是啦！妳除了要捅要剪以外就沒有其他行為模式嗎？』
這是個不寫作就會死的故事。
夾在夢境與現實之間的某個靈魂的故事。
『哎唷，真受不了妳！既然有空做這種事，還不如去寫妳的新書！大家都在等耶！』
「什麼嘛，現在玩得正開心呢。」
『妳玩得開心，我可是怵目驚心！好了，快去寫。作家的工作不就是寫書嗎？』
「嗯，我明白了，稍微剪一下就去寫。」
『妳根本一點都不明白嘛！』
或者是，
比現實更離奇，
比小說更離奇，
這樣的一個故事。
第一章 棒打出頭狗
七月 三十一日
那個王八蛋老師，可憐我辛辛苦苦來到學校，竟然叫我們自習？
我在心底默默痛罵，一邊恍惚地望著窗外。
大好暑假還叫人來參加暑期輔導，我也勉為其難地來了，等著我的卻是寫在黑板上的一行大字「忽有要是，今天自習」。
既然如此就不要上課啊！我不知道私立高中的老師會有什麼要事，但我可是有更重要的事耶！我還得看書！
自習只是說好玩的嘛。突然多出一段空閒時間，所以我把帶來的書全看完了，連準備留到搭電車回家途中再看的書，還有塞在口袋應急的書都看完了。話說回來，世上為什麼要有暑期輔導這種東西？而且還改成自習，真是太悲慘。
唉，早知如此，我應該先繞到學校附近的書店多買一些書。
不過呢，我還真不敢在大叔家以外的地方買書，如果大叔看到我提著其他書店的袋子一定會哭。雖是個大男人，一定會哭得跟什麼一樣。
沒辦法，再把車廂內的廣告從頭到尾看一遍吧。
當我把不動產、耳鼻喉科、印刷公司、婦產科的廣告都看完之後，電車到達新稻葉站。
車門一開，我立刻飛身跳出去，一口氣衝下樓梯。自動體外電擊器、跑馬燈告示板、補票機……我經過這些司空見慣的景象，穿過驗票閘門，走出車站南門，自然而然地加快腳步、乘風而行，出了南門直接跑向本田書店。
走進自動門，悅耳的鈴聲響起。
我在店裡繞一圈，但沒看見大叔。他跑去哪裡？
空蕩蕩的櫃檯上，只有「生意興隆」的木牌孤寂地搖曳著。大叔又在百圓商店買了怪東西。這間店的生意早已沒指望，因為大叔沒有半點商業頭腦。
「春海，歡迎光臨。」
我向來暱稱為大叔的本田文夫從店後走出來。他有一副和藹的容貌，光是看到他的臉便能讓人放鬆心情，那件常見的粉紅色工作圍裙還是這麼適合他。他分明聽見鈴聲，竟然這麼慢才出來。
「你這樣不行啦，大叔，聽到鈴聲便要立刻出來。再這樣下去，遲早會遭小偷喔。」
大叔甩著下巴的脂肪，自信滿滿地回答：
「放心，我們這裡沒有那麼壞的人。」
你憑什麼這樣說啊？最近這一帶也變得越來越亂耶。先不提這個，如果你有個萬一該怎麼辦？會害我買不到書的，你自重一點。
「今天只來了這些，你看看怎麼樣？」
大叔拿出幾本書，小說、漫畫、雜誌，全都是今天發售的新書。看到那些色彩鮮豔的封面，我都快流出口水。嗯、嗯，就是這樣，這件書店就是這點好啊。真不愧是大叔，實在太瞭解我。
「我全都要了。」
今天是進帳日，我的荷包正飽著。
趁著大叔說「好」並操作起收銀機時，我又在店裡繞一圈。我在挑書時，眼睛像追踪獵物的獵人一樣銳利。
……唔，這本書也不錯。書名叫《地獄雜炊》，看名字實在不像一般人想買的書，但我有點好奇，還是買下來吧。
「大叔，再加上這一本。」
我拿著《地獄雜炊》望向大叔，發現他拿著同樣的書看向我。
「抱歉，我忘記這一本。這是新人作家寫的，但內容很有意思，我猜你一定會喜歡。」
大叔一定很得意搶先我一步，瞧他一臉笑咪咪的。也罷，掌握客人的喜好確實能增加營收。
「這本當作附送的，你拿去讀讀看吧。」
真不愧是大叔，果然完全沒有商業頭腦。
怎麼可以把要賣的商品拿來送人呢？不過我還是收下，想必他又會被太太教訓一頓。他太太生氣時真的很恐怖，那個女人一定是來自亞馬遜叢林的戰鬥民族。能用手刀劈開一疊厚厚的雜誌，怎麼想都不是尋常人辦得到的行為。
包括《地獄雜炊》在內，我總共買下十本書。
我在大叔的招呼聲中走向歸途。本田書店距離我溫暖的小窩有十分鐘路程，雖然不算遠，如今卻走得有點累。
春海和人是個書痴。
我最喜歡看書，喜歡得不得了，只能說是愛書成痴。
既是書痴，我一不看書就覺得渾身不對勁，而且今天上完課搭電車回家時沒書看，閱讀量嚴重不足。反正我沒和父母同住，過著自由自在的獨居生活，到家以後便能專心一志地盡情看書。
怎麼辦？要看嗎？剛剛買的十本書要拿來邊走邊看嗎？
我心中的天使露出邪惡的笑容誘惑著我。天使啊，這和你的工作相反吧？難道我沒有良心這種東西嗎？
可是時間寶貴，走回住谷莊要花十分鐘，這些時間已經能看多少頁、多少字啦！「鉛字成癮」這個詞完全是在形容現在的我。
五歲時母親大人教訓過我「走路要專心看前面」，她在當時已經知道我平時最愛邊走邊看書。
不行，我抗拒不了閱讀的慾望。對不起，母親大人，兒子違背您的教誨。
也罷，反正我違背她的教誨的次數早已多到快被她趕出家門。
我的父親和母親都是正經人，他們對孩子的教育方式毫無瑕疵，遺憾的是兒子本身是個瑕疵。這就是所謂的青出於藍呆於藍吧？
我在新稻葉住了一年半，每天都走這條路，即使閉著眼睛也回得了家，而且這條路上人不多，無需擔心撞到人。
做出結論後，我從袋子裡摸出一本書。
拿到的是《地獄雜炊》，我盯著它異常華麗的封面。
呵，就從你開始，沒啥好怕的，過來吧！
我隨口念著詭異的奸官台詞，翻開色彩鮮豔的封面，只見右上角寫著大綱。這樣啊……真不錯。好，進入本文吧。
正要跳進書中世界的瞬間，鞋底下有個軟綿綿的觸感。
好像踩到什麼東西——是狗屎。
對不起，母親大人，您的教誨果然沒錯，今後我不會再邊走邊看書。
……大概今後三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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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詞彙收錄於名詞表〉
【春海和人】書癡。生於東京都K區，獨自住在東京都K區的住谷莊。父親和希、母親理緒、妹妹圓香為配合父親工作之便住在岡山。興趣是看書，專長也是看書。高中生。戴眼鏡。處男。即使是第一次去的地方也能在五分鐘以內找到書店。
【新稻葉站】民營鐵路S線的普通車和直通車都會停靠的車站。距離市中心單程十六分鐘。相鄰的車站是稻葉站和登井站。
【本田書店】距離新稻葉站南門三十秒路程的書店。今年經營慘澹，不知是因為時代的衝擊還是老闆自己的問題。
【本田文夫】本田書店的老闆。生於東京都K區。和妻子葉子，女兒櫻、彌生住在一起。興趣是照相，專長是下跪。為人親切、個性軟弱，患有代謝症候群，商業頭腦少到該死的地步。本田家的家計幾乎全靠葉子在高中任教的收入支撐。
【地獄雜炊】濱田陽一的出道作。探索世界上最辣的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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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回家不太好，所以我去途中的公園洗鞋子。
該怎麼說呢？總覺得跟狗屎奮戰的自己真可悲。
好不容易清掉髒汙，味道是沒有了，不過好像還有一點褐色的痕跡。光是沖洗還是沖不乾淨嗎？洗潔劑不知道還有沒有。
算了，先別管鞋子，更重要的是書。
今天一定要把剛買的十本書看完。明天會有其他新書出版，今日書要今日讀，絕對不能拖延閱讀，這會觸犯讀書七罪。
還是盡快回家，早點開始專心看書吧。
我抱起放在一旁的書開始衝刺，剛好當作閱讀前的小運動。
終於回到我溫暖的小窩，住谷莊。
這棟位於小巷內的公寓像是我的要塞，也是藏寶庫。
我看看信箱，一〇一號、一〇二號、一〇三號、一〇五號、二〇一號、二〇二號、二〇三號、二〇五號，所有信箱都塞了外送披薩的傳單和電費帳單。電費應該會由住谷的戶頭自動轉帳，不過我既然身為管理員，還是把帳單收起來。
在我國三那年冬天，因為父親大人工作的緣故，必須全家搬到岡山，只有我堅決反對搬家。
父親大人聽到我想獨自留在東京，便開出一個條件，就是我得考上市中心那間超難考的升學學校。
我當時的成績只有中上程度，父母親和妹妹都看扁我，認為我絕對考不上。但是，他們太天真了，只要是為了達到目的，不管是多少場考試戰爭，我都可以懷著遠足的心情漫步在最前線。
雖然說不上是高分錄取，總之我真的擠進那間學校。父母親得知結果，只好勉強答應讓我獨自留在東京。
之後，我住進奶奶的弟弟的女兒的丈夫的朋友的女兒這個遠到不能再遠的親戚名下的公寓——住谷莊。
唔，一〇二號的信箱裡好像還有東西。
是明信片，圓香寄來的。
翻到背面一看，那是在倉敷站前吃乾拌烏龍面的照片。圓香還在照片上寫著「和哥，岡山真是個好地方」。
這是什麼意思？想把我騙到岡山的詭計嗎？不可能的，圓香，和哥不可能去岡山啦，因為那邊的書本發售日比東京晚一天。
不行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怎麼可以延後呢？即使只晚一天，也會嚴重打亂我的計畫。如果妳能讓發售日提早還有得商量，可是妳並未達到那種境界。等妳成為大人物，有辦法做些什麼的時候再說吧。
不過明信片為什麼會在一〇二號的信箱裡呢？我住的是一〇一號啊……對了，我還沒告訴家人換房間的事。
今年春天，我房間裡的書快要爆滿時，原來的房東住谷還留在新稻葉。
我請求住谷「如果還有空房間，能不能借我放書」，沒想到她興奮地回答「全部的房間都給你用吧」。
這個墮落的房東在胡說什麼啊？我本來這樣想，看到其他房間以後才明白，原來每個房間都塞滿書本。住谷把其他房間拿來當書庫，我在房裡偶爾聽見的山崩聲就是這麼來的。
住谷對啞然無言的我說：「和人弟弟呀，如果你願意幫忙照顧這些寶貝，這棟公寓的每個房間都可以給你用，不需要付房租，連你住的那間一〇二號的房租都免了。」
這項提議簡直好到不像正常人會說的話。
我當然是連聲答應。
這還用說嗎？
住谷聽到我答應，便說：「OK！那我指派你當這棟住谷莊的管理員。咚咚咚吧噗吧噗！耶！」還拉著拉炮在房間裡繞圈奔跑。我想最好別提醒住谷，她已經到了不能搞笑的年紀。
當時我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臉部肌肉，努力擠出討好的笑臉。反正我快要能掌握整棟公寓，這點小痛苦我還承受得了。
話說回來，她為什麼戴著貓耳？之前還戴過兔耳呢。
我記得她的職業是律師，難道她是以這副模樣站上法庭嗎？原告、被告和檢察官都好可憐，不過最可憐的還是住谷本人。我突然覺得，如果她是以被告立場出庭說不定更好。
總而言之，我當上管理員後的第一件工作是打掃所有房間及整理書本。放眼望去看得見的書全都要整頓一番，不過這其實不算是工作，而是興趣。在我們這種愛書人的眼中根本是獎勵，美好得像在做夢。
當時我想到，既然所有房間都可以用，不如搬到離馬路最近、位於角落、比其他房間都大的一〇一號。
但我忘記告訴家人這件事，該怎麼辦呢……
不，還是別說比較好。如果告訴他們房租免了，說不定匯過來的生活費會變少。如此一來我的買書資金也會跟著減少，這怎麼得了！
無論別人叫我「米蟲」或「啃老族」都無所謂。打工？那是什麼？好吃嗎？為了買書而浪費看書的時間未免太愚蠢。父親大人教訓過我，應該把錢花在和朋友交際、社團活動、參考書上面，但我真的不能理解。
聽好了，世界是因書本而轉動！
就這樣，賜給我這片美麗理想鄉的住谷丟下一句「世界在呼喚我」便跑出去，再也沒回來過。
我真不明白笨蛋的想法，不過她永遠不回來也好，乾脆直接跟著那道呼喚聲走進海底吧。
這麼一來，公寓便能改名為春海莊。
到時候我要把這裡當作人類本完計畫的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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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詞彙收錄於名詞表〉
【住谷莊】春海和人的東京住宿處。鋼筋水泥建築，屋齡二十年，兩層樓，廚房一間。租金四萬五千圓，押金一個月，禮金一個月。獨立衛浴。
【住谷夕樹】住谷莊房東。生於靜岡縣K市，目前行踪不明。家中成員不明。興趣是觀察別人，專長是把自己逼到死角再翻盤獲判無罪。律師。外貌屬於幼女系，每天戴著不同的獸耳。
【奶奶的弟弟的女兒的丈夫的朋友的女兒】仔細想想根本是陌生人。
【進帳】每個月底會有十萬圓匯進春海和人的戶頭。
【人類本完計畫】詳情不明，請期待新劇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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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上午九點五十八分，在這片灰色天空下，我又來到本田書店。大叔總是在十點整開門，還有兩分鐘才營業，我現在覺得這兩分鐘久得像永遠。
今天是秋山忍的新書發售日。
上一本寫的是懸疑，這次會是什麼題材呢？科幻？非小說？驚悚？該不會是甜蜜的愛情喜劇吧？
啊啊！我快按捺不住了！
秋山忍是特別的作家，是我最愛的作家。別人還沒叫我列舉喜歡的作家，我就會先提到這個名字。
講到秋山忍要發售新書，那可是得在月曆上做記號的大事件。幸虧現在是暑假不用上學，其實就算是上學日我也會選擇自行放假一天，換句話說，我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為了盡情享受這一刻的樂趣，我從來不看任何新書介紹。發售日也是從大叔那裡聽來的，所以我不知道自己即將碰到怎樣的書，光是想像就會興奮得渾身脹痛。
鐵門拉開。十點零分，我的面前出現大叔的笑臉，還有他手上的書。
「早安，秋山忍的新書在這裡，含稅總共一千兩百五十圓。」
這種超凡的反應速度……我就說嘛，本田書店果然棒！
幹得好啊！大叔！這件粉紅色圍裙今天也很適合你。
看他身上那些醒目的瘀青，想必昨晚又享受了一頓吧，真是可怕。
「老婆」一詞只有文字看起來可愛，化為實體就會變得很恐怖。
不管那些了，我接過期待已久的秋山忍新書，手還微微顫抖。
「謝、謝謝你！不用開收據！」
我將一張一千圓鈔票、兩個百圓硬幣、一個五十圓硬幣丟在大叔的左手中，搶過他右手的書，也沒忘記集點卡。
接著我掉頭就跑，書本的沉重手感拿起來真舒服。
這是什麼玩意兒？簡直是便當盒嘛！竟然又寫這麼厚的書，真不敢相信！
我沒買其他書，今天只要這一本便已足夠！
狂奔狂奔再狂奔，目標是清陽茶店，那間茶店是我專門用來看書的地方。
我決定今天要在清陽茶店讀秋山忍的新書。
如果有誰膽敢阻撓我，就算是毀滅世界的魔王我都不會放過！
終於到達清陽茶店。
我氣喘如牛，但精神似乎遠勝肉體，一點都不覺得累。
這就是所謂的reader’s high（註1）吧？
經常光顧的清陽茶店還是一樣不起眼，低調地融入這塊住宅區之中。難以辨識的入口依舊那麼樸素，室內裝潢同樣很樸素。外表破爛裡面也很破爛，一看就是負三顆星的水準。
除了結帳櫃檯之外，還有六張桌子、六塊桌巾、十二把椅子，以及帶著裂痕的窗戶。天花板吊著螺旋槳般的大風扇，牆上貼著一些泛黃的海報和英文報紙之類的東西。
形同店面擺飾的老爺爺店長用疑惑的眼神瞄我一眼，表情冷漠得不像生意人。他胸前那塊寫著「茶堂元治」的名牌也很老舊，顯然充滿歲月的痕跡。
擺在桌上的菜單，除了「咖啡」、「番茄義大利麵」這些茶店必備項目之外，還有「發條橘子汁」、「幸福的黃咖啡」、「義大利麵進行曲」等莫名其妙的東西。
我只說「咖啡」兩個字，便走到平時的老位置坐下。到處都有明顯的汙垢，活像西部片會出現的場景，感覺隨時會有無賴漢走進來。
不過，這樣反而好。
店裡裝潢再破爛、店長再冷淡都無所謂，反正這些小細節對於看書全無影響，重要的是這環境適不適合閱讀。只要能讓我靜靜看書，就算是地獄的一角也好，即使世界將要毀滅，還沒把書看完之前我都不會有反應。所有外在刺激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有書本才是一切。
幾分鐘後咖啡送上桌，我喝一口……噁，還是一樣難喝。
不是比喻，而是味道真的像泥漿，除了提神之外沒有任何功效。即使我對咖啡不甚瞭解也判斷得出來，真的有夠難喝。為什麼咖啡這麼難喝還有客人光顧？真不愧是新稻葉七大怪談之一。
算了，總之重點是看書，飲料只要能解渴即可。
開始看書之前先來個伸展操，我轉轉脖子和手腕，這個步驟有沒有做，會大大影響看書時的爽快感。要說身體是閱讀的本錢會稍嫌誇張一點，不過，人就是因為有身體才能看書嘛。
轉動脖子的時候，我不經意看到店內的情況。
現在時間還很早，但已經有幾個客人。有正在打電腦的上班族眼鏡男，像是在寫報告的黑衣長發女性，皺眉喝著咖啡的中年男性……既然覺得難喝就別喝啊。
好，伸展操結束，閱讀時間到了，接下來要沉進鉛字之海。
Now Reading.
少年讀書中。
……不知道經過多久的時間。
我伸伸懶腰休息片刻，首度抬起頭。看看窗外，天上烏云密布，好像快要下雨。再看看時鐘，現在是下午三點十三分。已經到這時候啦？光陰果真不待人呢，每當我墜入書中世界都會這樣。
書本偷走我重要的東西，我的人生一直被書本掠奪。
不過，這種壓榨也是很有快感的。
只要能看書，就算我的本體是個漂浮在圓柱頂端的腦子也無所謂。
說不定那樣更好，可以免去無謂的動作。
如同變成一台看書機器。
題材完全超出我的預料，這是我從未接觸過的領域，不看介紹直接讀書就是會有這種驚喜。秋山忍出道至今從未寫過這類題材，這是怎麼回事？踏入新世界了嗎？
不過，這本書真的很精彩，這點無庸置疑，秋山忍的作品從來沒有令我失望過。無論寫什麼題材，必然都是傑作。
我都看到忘我的地步，管家和國王的相處真感人，甚至讓我的身體有所「反應」。咦？難道踏入新世界的是我嗎？
這世上還有很多未知的世界，不過為什麼是阿拉伯？快向阿拉伯道歉！
我渾身舒暢地付錢給老爺爺，走出清陽茶店。
秋山忍的書果然好看，甚至連不曾寫過的題材都能這麼吸引我，想必是個知識豐富、品格高潔的人物。
不過，真想不到是B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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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詞彙收錄於名詞表〉
【清陽茶店】剛開張時高朋滿座，如今只有少數常客還會光顧。店長推薦的菜單是番茄義大利麵，咖啡難喝得要命。
【茶堂元治】清陽茶店的店長，出生於神奈川縣Y市。十三年前妻子真理過世，之後都是獨居。興趣是看電影和研究咖啡，專長是料理。沉默寡言，不說話時有點像是管家，不過看到那張臭臉就破功了。為了記住每個客人的長相和點過的東西，每晚都會做筆記。
【新稻葉七大怪談】新稻葉口耳相傳的七件怪事，傳遞媒介主要是學生。內容包括「寵物店店長的爆炸頭越變越大」、「倒不了的茶店」、「一年到頭都很悶熱的高樓大廈」等等，全都缺乏真憑實據。
【BL】描寫男性和男性戀愛的幻想作品。過去一向被視為女性讀物，最近狀況似乎有變。
【白管家與阿拉伯王】秋山忍的著作。描寫一名管家偶然發現敵國阿拉伯王昏倒在沙漠中，於是幫他藏匿，但是阿拉伯王失去記憶。管家是誘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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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兩個小時。
「呼……」
我又回到茶店，而且又看完一本書。
因為我離開茶店後直奔本田書店，還買一大堆BL小說。
大叔都嚇到了，簡直比我第一次買色情小說的時候更羞恥。
接著我回到清陽茶店繼續看書，這是BL小說時段。不過呢，實際閱讀才發現真的挺有趣。姑且不論羞恥心，能夠打開新領域的門是件好事。
看到一個段落後，我望向窗外，太陽已經快下山。
今天真的看了不少好書，今晚一定會做個好夢，所以睡前看五本書就好，閱讀還是八分飽即可。
差不多已該結帳，我將手伸進口袋，卻得不到回應。我摸索著錢包，但還是沒摸著，只有一片空白。
全身冒出冷汗。
「咦！」
找不到！錢包掉了嗎？
「錢包掉了嗎」真是意想不到的句子，我當下陷入混亂。
幸虧今天買不少BL小說，錢包裡幾乎沒有現金……不對，錢不是重點，真正重要的是其他東西。裡面還有我家鑰匙、學生證，還有本田書店的集點卡啊！
鑰匙掉了無所謂，我還有備用的，遺失學生證也沒啥大礙，只有那張集點卡是不可取代的。在本田書店買書得來的集點卡，完整記錄我在新稻葉的閱讀生活，那東西絕對不能丟。
快找！找不到就去警察局問問看！
學生證上寫了住谷莊的地址，如果撿到錢包的是好人，說不定會送回來。即使撿到錢包的是壞人，只要把集點卡還給我，我甚至可以下跪致謝。我想壞人應該不需要集點卡。
好，既然行動計畫已經決定，冷靜下來繼續看書吧。
於是，我又開始看書。
再次經過一個小時。
「呼……」
果然很精彩……不對啦！
我怎麼又看起書啊！突然覺得自己好厲害，真不是普通人，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如此從容不迫。錢包啦，要快點去找錢包才行！
沒辦法，好書不管看多少次還是好書。
我喝著早已涼透的咖啡，一邊環顧店內一圈。噁，咖啡還是很難喝。
破爛的裝潢，骯髒的菜單，揪著老爺爺的男人，睜大眼睛僵在原地的老爺爺。沒有任何異狀，天下無事、四海昇平。
不對，等一下。
哪裡無事，分明有異狀！
我戰戰兢兢地再看一次，破爛的裝潢和平時一樣，骯髒的菜單也和平時一樣。
「廢話少說，趕快拿出來！」
「哇！你想幹什麼？」
「動作快一點！」
握著獵槍口吐威脅的男人，困惑的老爺爺。
——這是哪招？
我平時很少用的關西腔吐槽脫口而出。
那個男人長相凶狠，眼球的動作很詭異，怎麼看都不像正常人。那雙充血的眼睛紅得像是熟透的小番茄……為什麼我只想得到這種無聊事？
絕對不能牽扯進去。
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雙方四目相對。
「喂！」
嘶啞的聲音傳遍凍結的店內。不用喊這麼大聲我也聽得見啦，話說你到底是誰？降臨在這個無常世界的妖精嗎？還是強盜？
「你看個屁啊！」
那你表演個屁啊！
我還不至於勇敢得說出這麼幽默的回答，喉嚨乾得像是糊住似的，而且這種時候想必說什麼都不對。這是我第一次碰上強盜，腦袋始終轉不過來。
「你們給我站起來！」
強盜焦躁地猛抓頭，一大堆頭皮屑從他的小平頭落下，拜託千萬別靠近我。
嗯？他剛才說的是「你們」？
我感覺背後的氣氛不太對，轉頭一看。
有個黑衣女子。
……這傢伙是怎樣？
我頓時忘記眼前的強盜，不禁看得入神。
好黑——這女人只能讓我想到這個形容。
她的年齡好像和我差不多。黑外套、黑襯衫、黑背心、黑迷你裙、黑長襪、黑高跟鞋，全身上下都是不符合夏季的漆黑服裝。呈大波浪狀的亮麗黑髮垂到腰間，整個人的輪廓像是從地板延伸出來的黑影，宛如黑夜一般的女人。
夜女露出嚇人的專注表情伏在桌上，恐怖得我有自信光是被她瞪一眼就會自動交出錢包，她足以和那個強盜平分秋色。
哇！這邊也有個怪人，這種場面真是前有豺狼後有虎豹。
我突然發現，夜女面前擺的是稿紙。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夜女心無旁騖地寫字，完全不在乎周遭情況。
她口中發出的呻吟、左手抓頭的聲音，以及鋼筆畫過紙張的聲音，這三重奏毫不間斷地在店內響起。
她的模樣已經不像人類，而是一台自動寫字的機器。
黑髮之間露出眼睛，那是紅色的堅定眼神——就算世界即將毀滅也要繼續寫稿的堅定眼神。她那強悍美麗的模樣令我轉不開目光。
書寫，那是比萬事萬物都尊貴的行為。
不過，那不是任何人都能理解的行為。
「……竟敢不甩我！」
強盜走過來，把獵槍對準夜女。
喂喂喂！你想幹嘛？這動作是什麼意思？那是槍耶！你想開槍嗎？不會吧？這樣會出人命的！你這笨蛋搞什麼鬼！那個女人也是笨蛋，竟然毫無反應！
在這股緊張的氣氛中，連我這個旁觀者都嚇得發抖。
可是，夜女仍然沒有停筆。
喂！快住手！妳睜開眼睛看看現實啊！
強盜發現自己被忽視，氣得臉孔扭曲。他扣上扳機，看來隨時有可能開槍。如果他現在受到一點刺激，必定會立刻爆發。
相較之下，夜女還是沒有反應，既不反抗也不理會，只是不停書寫。難道她沒發現眼前的危險？還是已經發現卻故意漠視？總之，無論是哪一種都很不妙。
哎唷！我受不了啦！
彷彿受到什麼東西驅使一般，我開始行動。
我一個箭步衝過去，從右側撞向強盜，令他往旁一倒，接著伸手抓住槍身，鐵的冰冷觸感傳來。強盜可能被這突如其來的反抗嚇到，頓時扣下扳機。子彈射向地板，又反彈回來擦過我的右腳。
好痛，好熱，好痛。
我在幹什麼？
企圖搶槍的我，打算阻止我的強盜。
強盜的動作看起來好慢，但我的動作也慢得可怕。混帳！快一點！動作快啊！
咖啡灑了一地，感覺腳好像沾上泥漿，但我仍未停下動作。怎麼可能停！
我和強盜在店裡扭打成一團，撞遍桌子、椅子、牆壁等周遭所有東西。痛死人了，而且熱得要命。
第二發子彈射出，打碎天花板風扇的一片扇葉，老爺爺立即失聲驚叫。我也很想叫啊！給我安靜一點！
「混帳！放開！」
我根本沒空回答，也沒有餘力回答。
全身發出悲鳴，肌肉抽痛。右腳的傷痕和抓住槍身的手都好熱，但我還是不肯放手。如果我放手，他一定會對夜女或我或老爺爺開槍，我又不是笨蛋！
我只是想好好看書，夜女也只是想好好寫作，沒有你出場的餘地啦，滾回去！讓書本把你打落地獄！
腹部受到一記重擊。當我發現自己被踢時，身體已經浮在半空，眼鏡也掉了。
接著是墜落，腦袋狠狠撞上桌子，視野開始閃爍。我悽慘地滾在地上，痛死了。我得快點站起來，如果不站起來鐵定會遭殃。
我睜開眼睛，發現眼前有個泛著黑光的洞穴。那是通往地獄的洞穴，零距離的恐懼。槍口內側看得一清二楚，哇，這種場景還真難見到。
「……再見啦。」
強盜的感嘆，扣扳機的聲音，接著是第三聲槍響。剛才擦過右腳的那一下已經不算什麼，無可比擬的衝擊貫穿我的全身，被卡車撞到差不多就像這樣吧。
視野變得模糊，身體無法動彈。
雨聲、咖啡香氣、口中的鮮血味道、手中殘留的槍身熱度，全都已經消失。像深夜一般黑暗，像雪景一般靜謐。我最後聽到的聲音，不是強盜猥瑣的笑聲，也不是身體滴血的聲音。
徘徊在死亡深淵時，持續在我耳邊迴響的是鋼筆畫過紙張的聲音，堅硬、銳利、毫無凝滯的筆尖發出的聲音。
這是怎麼回事？整人大爆笑嗎？
期待落空，我的心臟爽快地停止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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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詞彙收錄於名詞表〉
【獵槍】伯奈利M3霰彈槍，義大利伯奈利公司研發。受到公家機關採用，品質享譽國際。附有可增加射速的半自動功能，彈匣容量可裝七發，但是為狩獵目的引進日本之後，彈匣容量受到限制。
【整人大爆笑】有人舉牌走出來的話是整人大爆笑，沒有的話則是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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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模仿「runner’s high」的自創詞。runner’s high（跑者的愉悅感），因大量運動而產生腦內啡，帶來愉悅的感覺。
第二章 手到狗來
我在某個陌生的地方。
整個世界都是七彩的。
不，或許根本沒有色彩。
這是人類無法理解的朦朧景色。
我墜入這個地方。
從很高的地方墜落。
沒有任何指標能藉以判斷方向，但我還是很清楚自己正在往下墜落。
我也知道，等我掉到盡頭，一切都會結束。
這是哪裡？為什麼我會變成這樣？
腦袋裡彷彿起霧，我什麼都想不起來。混帳，這顆腦袋快工作啊！
視野突然變得一片雪白，閃爍的光芒照亮寬闊的世界。
好寬敞，簡直無邊無際。
景色無限延伸，像是沒有盡頭。
怎麼看都不像人間，不可思議的景象。
……對了。
「我中槍……」
中槍真是可怕。好強烈的衝擊，嚇到我了。
也就是說……呃……不行，我現在太慌亂，想不出結論，先深呼吸吧。
空氣聞起來好鹹。
冷靜點，我剛才明明還在熟悉的地方、還在清陽茶店，現在卻跑到這個地方。
我正在以頭下腳上的姿勢往下墜落，而且是全身赤裸。
真不想承認。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是只有那個可能性。
「我死了嗎……」
好冰冷的一句話。
就算近在眼前也沒人知道。我雖無經驗，還是可以藉著知識和本能做出判斷。
只要停止思考，任由平靜的流動帶領，便能輕鬆得到解脫。
所以，我正在經歷瀕死體驗。說的也是，中槍後當然會死。
我又不是機器人、吸血鬼、柱之男或是終極生物，中槍當然會死。
「……原來如此，我已經死啦。」
說出這句話時，我感覺到體內有個東西沉沉落下。
我明白自己掛了，致命地掛了。
這是我的結局，除了接受之外別無他法。
雖然彷彿是書中常見的情節，但真的輪到自己時只會驚慌失措。
也對，一般人又沒辦法分享這種體驗。
因為死了嘛。
真是一段不錯的經驗，好想告訴別人啊。
雖然我已經死了。
好，接下來是反省時間。
回頭看看這段人生，大致上還算愉快。
雖然有很多麻煩的事、痛苦的事，但也有不少快樂的事。
我對這段人生還算滿足，所以無所謂。
可是想到被我拋下的人，還是有點感傷。
給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
對不起，兒子太不孝。很高興能成為這個家庭的兩個孩子之一，雖然有時覺得很煩，但真的很感謝你們。我從來不曾表現出這點，因為我是傲嬌嘛。你們兩人都要活到一百歲喔，如果有保險金可以領就好了。
給圓香。
和哥死掉了。對不起，哥哥真沒用。家裡的事情拜託妳，方便的話請炸掉我的電腦。所幸父母親都還沒痴呆，不過要是有什麼萬一，妳得好好照顧他們。快點找個好男人吧！我可能太多管閒事，但反正是交代遺言，妳多擔待一點。
還有家裡的寵物球球……總之好好努力！我會幫你加油的！
……大概是這樣。
我還真灑脫。
雖然我喜歡看書，很擅長寫作文和讀書心得，但是，突然要表達自己的心情原來是這麼困難的事。
在這種情況下，我連一句得體的話都想不出來。
謝謝，再見。
說完之後，我閉上眼睛。
* * *
我還在往下掉，不斷往下掉。
一成不變的七彩世界也不斷延伸，像是從冥界的車窗看到的景象。
到底要墜落到什麼時候？如果是在書中，大概一眨眼就會結束，到底懂不懂啊？真是不機伶的傢伙。
沒辦法，既然有時間便來看書吧。
想忘掉無趣現實的時候，最棒的做法就是看書。
我一邊如此心想一邊伸手……
「咦？」
我的手在半空中划動幾下。
「咦？咦？咦？」
確認好幾次以後，我滿心疑惑。然後……
「沒有書！」
我此時才發現事態嚴重。
沒有！沒有！沒有！
本來想掏口袋，卻摸不到口袋，連包包也沒有。是說我根本全身赤裸，當然沒有那些東西。
這裡沒有書店嗎？即使是二手書店也好，這種時候連便利商店都行，到底有沒有賣書的地方？沒有嗎？
死亡這傢伙真是太不機伶！
哇！越是沒書看就越想看書。沒有可以讀的東西嗎？真的沒有嗎？廣告也好，其他東西也好，快給我能讀的東西啊！
……沒有，周遭只有不變的色彩。
連一個字都看不到。
怎麼不事先準備一下！
啊，等一下。
不行，腦袋好混亂，冷靜點，冷靜地想一想。
死掉就不能看書吧？
背後都是冷汗，感覺好不舒服。
明明連有沒有身體都不確定，這種感覺卻異常清晰。
事態嚴重。不能看書？怎麼回事？這是在開玩笑嗎？
不會不會，絕對不可能。
這個問題比被人拿槍指著更嚴重。
即使是死了，只要有書看什麼都好說。
傑作、劣作、怪作、力作、佳作、凡作、名作，我要看遍所有書本。
好想看，可是還沒看完，已經沒辦法看書。
大笨蛋，不能看書該怎麼辦？我現在哪有閒工夫死去？
死亡在搞什麼鬼！給我讀一讀氣氛吧！如果有氣氛可以讀，我都想拿來讀了！
糟糕，沒書看比死還恐怖。
發現不能看書之後，我反而更想看書。
腦海中浮現還沒看過的書。
秋山忍《原罪系列》的前一集已經發售一年，老是聽說要出續集卻一直沒出，是一部未完結的長篇懸疑故事。那是我最愛的一套書，描述非人的狂舞、異類的故事，還沒看完那套書怎麼能死！
周圍的色彩漸漸變淡，我的直覺判斷終點已經快到了。
回去吧！回到能看書的地方！
我一想到這裡，立刻開始抵抗。雖然什麼方法都想不出來，連身體都無法動彈，但我還是非做不可。
心中燃起一簇火焰，強烈、閃耀、鮮明的光輝。
我想看書，一心一意想看書。
「不要！」
我還有想看的書，還有想看的書，還有想看的書。
所以，我不能死。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我忍不住大叫。
一個勁地大叫。
喉嚨好熱。
全身都變成呼喊，傳遍這個世界的呼喊。
像是唱歌、像是祈禱，不斷對這個世界呼喊。
「我一定要回去！」
好想回去，好想回到住谷莊，回到被書堆包圍的日常生活。
我扭動身體，像游泳似地揮舞手腳，不斷地游、持續地游。
拼死拼活，獨自一人抵抗圍繞在身邊的色彩。
「我還有書啊！」
我無法順心操縱身體，若是鬆懈下來鐵定會垂直下墜，所以我死命掙扎。但是感覺模糊不清，也看不到路標，所以只能依靠意念支撐。我想看書、我想要書，這種執著是我唯一的依靠，是逃出這裡的唯一方法。
七彩世界到達盡頭，我墜落的方向出現一片灰色大地。
那裡一定是終點，一切的終點。
如果那裡是結束的地方，我一定要跨過去。
「還沒有完……」
心中只想著一件事。
「怎麼能死！」
清楚明確。
還沒完結的傑作，秋山忍《原罪系列》的最後一集，第七集。
我一直期望看到，一直相信可以看到，最棒、最愛的書。
在這個矇矓的世界裡，我的遺憾化為具體形象——包著鮮紅書皮、厚重熾熱的書，我要抓住那本書。
就算是想像也好。既然一切都不確定，我心中的那片鮮紅便是一切。
行得通，鮮紅的想像幫得了我。
灰色的大地逐漸逼近眼前，我沒有絲毫猶豫。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氣呵成，身體隨著咆哮往上飄。擺脫這一切，回到原來的生活吧！
下半身沉入灰色大地。
鮮紅的書消失在我眼前，消失在灰色大地的灰色箱子裡。
「開什麼玩笑！」
我藉著空踢的反作用力飛向鮮紅的書。
右手死命往箱子伸出。胸口沉沒。右手探入箱子。左手沉沒。
突然間，右手感到劇烈的痛楚、真實的痛感。出乎意料的痛覺，令我無意識地將右手抽出箱子。
箱子裡有個東西探出頭。
是狗，一隻狗咬住我的右手。
「咦？」
下一瞬間，狗跳出箱子，迎面撞上我。
我的腦袋充滿問號，接著被一片黑暗包圍。
箱子、書、狗、頭，全都沉沒。最後，連我高舉的右手都沉沒。
「咦？」
簡單來說，我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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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詞彙收錄於名詞表〉
【秋山忍】出道時一口氣獲得好幾個新人獎，名噪一時的作家。作品題材遍及各領域，共通點是雄厚的頁數，每本書的分量都超過五百頁。書迷多半為年輕族群，因此被譽為閱讀率低下時代的救世主。代表作有《原罪系列》、《警部補夢見系列》、《街系列》。
【原罪系列】秋山忍的著作，被譽為秋山忍所有作品中最難以下嚥的一套書。封面、文字、段落的立體感都能帶給讀者衝擊，既前衛又激進的怪獸之作。預定七集完結，但是一年前第六集發售後就沒有下文，最後的第七集遲遲不出。整套書都是鮮紅的書皮。在第六集的最後一頁出現主角的屍體。約有半數讀者抱怨讀到想吐。
【七彩世界】詳情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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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喂！還活著嗎？你還活著吧？」
異物戳刺臉頰的觸感傳來。
好想睡，我還想繼續睡。幹嘛啦，別吵我。鬧鐘還沒響，讓我多睡一下吧。
我翻過身，微弱地抵抗。
「喔喔，只是睡著啦？很好很好，反正已經包紮完畢，大概沒事吧。」
聲音聽起來好遙遠。我意識模糊地起身，視野矇矓不清，而且全身無力。
怎麼回事？我做了什麼？我在發呆之中慢慢開始思考。
我中槍，死了。
一想到這件事，我立刻清醒過來，身體猛然一顫。
我搜尋著記憶，關鍵字是茶店、強盜、槍口。
我中槍，死了。然後呢？
我還記得鐵的熾熱觸感、子彈穿過身體的衝擊，明確的死亡記憶。一切溶化在色彩之中，慢慢化為虛無的記憶。
我看看周遭：白色和黃綠色的地板，以及黃色的牆壁。
有顏色。
我還活著？活過來了，回來了。我已逃出七彩世界，的確活著。
我不記得之前發生什麼事，記憶仍然模糊不清。
但我可以確定，確定自己還活著。
我興奮地歡呼，高聲宣示我還在這裡，對這個世界盡情釋放復活的精力。
『可以看書了！』
是我多心嗎？這句話……這個叫聲聽起來好像狗吠聲。
大概是我太多心。
拜託一定要是多心。
但我沒有聽到期待的聲音，只有「汪」的狗吠聲迴盪著。
殘留在耳中的狗吠聲。
「怎麼啦，汪汪？恢復精神了嗎？很好很好，我看到你在這場大雨中窩在紙箱裡發抖的時候，簡直嚇壞了。不過，你還是再多睡一下吧，現在要好好休息才能恢復體力喔。」
有個自以為是的傢伙低頭看著我。這個爆炸頭在胡扯什麼？別豎著食指對我眨眼，噁心死了。還有，幹嘛那樣叫我？我才不是什麼汪汪，有個堂堂正正的名字叫做春海和人……
『咦？』
爆炸頭走開了。眼前有個透明的壓克力柵門，再過去是一面大鏡子。鏡子裡有一隻狗，怎麼看都是一隻狗。
糟糕，我發現大事不妙。
我舉起右手，鏡中的狗也舉起右前腳。
我舉起左手，鏡中的狗也舉起左前腳。哇！完蛋！真糟糕，糟糕透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竟然是狗啊啊啊啊啊啊！』
這個叫聲就像狗吠聲。
我充滿感情的喊叫變成狗叫。
搞不懂，這是在做夢嗎？鐵定沒錯。
所以我繼續哀號，相信這樣可以讓我從夢中醒來。
可是，世界沒有改變。
我發出的不是人聲，只有哀傷的狗叫聲消散在空氣中。我沒有醒來，醒不來的夢變成現實，我依然是一條狗。
誰來告訴我，狗可以看書嗎？
給我書！同情我就給我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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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詞彙收錄於名詞表〉
【狗】迷你臘腸狗。長毛，黑黃兩色。整體是黑色，只有兩眼上方、下顎兩側以及四腳前端的毛是黃褐色。起源於德國，特徵是長長的身體和短短的腳。原本用來獵獾，如今是很受歡迎的寵物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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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八月 十四日
爆炸頭翻過日曆，開始打掃店面，我已經看慣這種早晨景象。就算不想習慣，世界還是會繼續轉動。
打從我變成狗以來，已經過三天。
在這三天，我藉著偷聽爆炸頭說話加上自己思考，總算明白四件事。
第一，爆炸頭的名字是犬飼潔。
第二，我在新稻葉站北門商店街的寵物店「IGGY」的狗籠裡。
第三，爆炸頭在三天前的大雨中撿回紙箱裡的我，還幫我治療。
第四，我確實變成一條狗。
怎麼搞的？這是哪門子的劇情發展？
甦醒，復活，轉生，輪迴。
我看過很多描寫這類題材的書，大概知道那是怎麼回事，但我從沒想過竟然會有親身體驗的一天。「現實比小說更離奇」這句話說的沒錯，現實！真有你的！
不過，眼前的現實未免太過沉重。
我姑且接受現實，因為我從頭頂到腳尖都是狗，想不接受都不行。雖然我不太確定對狗而言哪裡算是腳尖，總之，我很清楚自己全身都變成狗。
可能是被棄置在雨中的緣故，我現在非常虛弱，動作不太靈活。不過爆炸頭會拿飯給我吃，所以不需要擔心飲食問題。原來狗食還滿好吃的，而且毛毯軟綿綿的，趴著很舒服。
最重要的是，這裡有書。
雖然我不能自己拿書看，但我可以藉著鏡子反射勉強看到爆炸頭讀的書。店裡沒有客人時，爆炸頭都會坐在店面深處的沙發上看書，我便能趁機偷看。雖然字體左右相反，但我毫不在意。爆炸頭現在看的是《喜愛四季的人》，這是秋山忍早期短篇集。真是的，爆炸頭，原來你和我興趣一致啊？
要說有什麼困擾的話，就是爆炸頭翻頁的速度太慢。他讀一頁的時間，我可以讀完三頁。
加油啊！爆炸頭！你一定辦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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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詞彙收錄於名詞表〉
【犬飼潔】寵物店店長。生於茨城縣M市，和妻子里美住在東京都E區的公寓。興趣是登山，專長是照顧動物，髮型是爆炸頭。喜歡動物，色彩品味很怪。爆炸頭的直徑六十公分，據說會逐漸變大，是新稻葉七大怪談之一。
【IGGY】寵物店，遍布全國的知名連鎖店之新稻葉分店，商品有狗、貓、鳥、猴、兔等動物。
【喜愛四季的人】秋山忍的著作。描寫各自活躍於春夏秋冬的四位魔術師的短篇集，冬天的那一位好像有輕微憂鬱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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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八月 十六日
爆炸頭真是瘋了，竟然移動我的籠子。
等一下！爆炸頭！這個位置吹得到冷氣，我承認的確很舒適，這點還挺值得感謝，可是，我在這裡看不到書啊！
喂！幹嘛一臉得意，你又沒做什麼好事，反而是做了壞事才對！雖然你是出自善意，結果根本是大失敗！
而且，要承受失敗結果的是我耶！
怎麼辦？不能看書了。
身體還無法隨心控制，從這裡只能看見海報和日曆，海報印的是小狗在玩耍的可愛照片。
我想看的才不是你們，你們沒有任何安慰效果，改編成小說之後再來吧。
總而言之，沒有字，能讀的只有海報上的字和日曆的日期。真受不了，好想看書。今天是十六號……啊啊，那不是《Blue Red》的新書發售日嗎？糟糕，不能看書更讓我滿腦子都是跟書有關的事。
喂，爆炸頭，事情就是這樣，快讓我看書，我好想看書。
喔喔，回來了。很好，爆炸頭，你果然是個有用的傢伙。很好很好，給我書吧。
不是啦，我不是在討飼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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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詞彙收錄於名詞表〉
【Blue Red】後藤光的暢銷宇宙故事，描寫太空船Blue Red號的船長和船員們前往宇宙盡頭的故事，發生於途中各行星的冒險深受好評。太空船是粉紅色的。
【海報】日本全國小狗協會的海報。從開張以來一直貼在店裡，褪色得很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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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八月 十八日
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好想看書。
我受不了，別再想了。
可是，對於文字的飢渴扭曲思考，現在的我比死時更接近死亡。
啊啊，整個世界漸漸化為白紙。
是因為這樣，我才做了這個夢嗎？
彷彿宣告故事即將展開，令人印象深刻的光景。
在彌留之際，我看到的是夢是幻？
我聽見腳步聲，快步而來的腳步聲。
表情鮮明如烈火，服裝漆黑如深夜。
獨自一人快步走來，漆黑外套如羽翼般翻飛，繫在大腿上的鮮紅皮套閃爍著銀光，雙眼散發堅定又高傲的光芒。
對方朝目標疾行。
完全不把高聲鳴叫的野貓、匆匆閃避的路人、緊急煞車的車輛放在眼裡。
專心一志地前進，對目標以外的一切都視若無睹，像揮刃般筆直前進，彷彿能在這個醜陋又美麗的世界裡清楚看到重要的事物。
速度漸緩。
停止疾行。
到達終點。
絕望的終點。
希望的開端。
「久等了。」
那道強悍的視線前方是小小的寵物店。招牌上寫著「IGGY」。
「主角登場囉。」
在夢境與現實的夾縫中，在即將失去意識之際，我確實看見了。
推門走進店內的人影，背光的鮮明人影，如同貨真價實的主角一樣美麗。
我停止運轉的意識被拉回來，轟隆隆的聲音震撼腦袋。
節奏固定的金屬聲、攪亂空氣的刀刃聲、急促踏過地板的腳步聲，一切混雜在一起，形成難以形容的怪聲。緊接著，一記爆響在店內迴盪。
天搖地動的衝擊從近處傳來，一聲、兩聲、三聲。
第四聲傳來時，籠子的上方開了一個洞。
『……咦！』
我完全清醒過來。
像是幾個鬧鐘一起在耳邊鈴聲大作的爆炸聲，又像是沒先調低音量就拔掉擴音器電線般的噪音，層層相疊的巨響在狗籠中肆虐。
「這這這這位客人，請不要這樣！」
爆炸頭慌忙跑來阻止，卻阻止不了。
動亂持續上演，彷彿要把破洞扯得更大似的。五聲、六聲、七聲。
我從拳頭大的洞穴中看到一個人。那人的右手拿著一把裝飾駭人的銀色剪刀，除此之外全都是黑色。如同憎恨著世上一切，從頭到腳全是黑色衣物的女性。
她簡直是來取我性命的死神，或是從書中世界跑出來的人物。
手持銀色剪刀、身穿漆黑服裝的剪刀女就在我眼前。
「……是你嗎？」
沒什麼大不了的發言，很普通的低語。
她一把提起狗籠，和我相互注視，用人類的聲音說道。
剪刀女直直盯著我。
「是你嗎？」
雖然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句話，但她既然盯著我的眼睛說出這句話，那就不能算是普通情況。我現在不是人，而是狗。對於已被排除在普通世界之外的我來說，連這麼普通的對話都非常難能可貴。
這話語、視線、態度像是把我當成人類看待，變成狗的我獲得認同。
『咦……為什麼……妳為什麼知道？』
我喃喃問道，口中發出的仍是狗叫聲。
事實果然黑絲這樣，我又一次陷入絕望。
可是，剪刀女的紅色大眼睛頓時散發銳利的光芒。
「這隻狗多少錢？」
她轉身問爆炸頭。
彷彿剛才那場動亂不曾發生過似的，她的態度突然變得優雅得體，要是手上沒拿剪刀，儼然是個出身高貴的千金小姐。
爆炸頭也對她的劇變感到不解，嚇得張口結舌，好一會兒才回過神。
「這位客人，實在很抱歉，這不是要賣的商品。妳看，籠子上沒有貼標價呀。」
「這、隻、狗、多、少、錢？」
爆炸頭的客氣回答立刻被她打斷。
剪刀女的笑容依舊，但是現場的氣溫在轉眼之間下降好幾度。
喀嚓！銀剪刀發出響聲，如同斷頭台般的尖銳刀聲在店內靜靜迴盪。
不能說話的動物們好像也被剪刀女的氣勢震懾，牠們一定知道最好別被捲進來。
和剪刀女若無其事的笑容相比，爆炸頭的臉頰已經開始抽搐，在旁觀者都嚇得心臟發疼的緊張氣氛裡，他依然努力應對。
雖然我搞不太懂情況，不過你要加油啊！爆炸頭！別認輸！爆炸頭！
「我、我說過這個不是商品……」
磨刀聲響起，刺破狗籠頂蓋的銀剪刀突然出現在我眼前。
剪刀輕易刺穿籠子的壓克力柵門，接著，她像是在剪紙似地剪碎柵門，這種行為讓爆炸頭的表情更加扭曲。
「我、我說過這個……」
磨刀聲響起，第二個柵門碎裂。
「這、這個不是……」
磨刀聲響起，第三個柵門碎裂。
「不是商品……」
磨刀聲響起，第四個柵門碎裂時，爆炸頭的決心也粉碎。
「我明白了……請帶走吧……」
「好，多少錢？」
表面看來只是店員和顧客之間的尋常對話，氣氛卻緊張得非比尋常。爆炸頭，你已經很努力了，都是對方不好。
「不用錢啦，我剛剛也說過，這隻狗不是商品，我只是在雨中把牠撿回來照顧而已。如果不嫌棄的話，請您收留牠吧。」
「……嗯，這是當然的。」
這段對話聽起來很溫馨，但剪刀女的眼中不帶一絲笑意，爆炸頭更是一臉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店內動物全都嚇得縮在角落，籠子則被割得破破爛爛，簡直是地獄的景象。
爆炸頭和剪刀女幾句話就決定我的未來。我沒辦法插嘴，只能在一旁默默觀看。
「我不想白拿你的東西，人家都說不用錢的最貴。對了，這籠子也一起給我吧，然後幫我挑一些養狗需要的東西，我要用信用卡付款。你們可以幫忙運送商品嗎？我家在附近，不過我不想自己搬。」
「好的，當然沒問題！」
我明明是當事者卻從頭到尾都被忽視，他們不顧我的意願做出結論。
談判成功，爆炸頭在店裡跑來跑去挑選商品。我從破爛的柵門看著剪刀女的身影。從近距離觀察，我才發現她容貌清秀，像是從書中走出來的美女，讓我一時之間忘記自己的現狀，只顧著呆呆望向她。
爆炸頭拿來收據，剪刀女將銀剪刀拔出狗籠，插回像槍套一樣繫在她大腿上鮮紅皮套中。接著她放開提著狗籠的左手，接過爆炸頭的收據。也就是說，剪刀和左手這兩個支撐狗籠的力量都已消失。
想當然耳，狗籠被重力扯向地面。
「啊！」
「啊！」
籠子摔在地上，感覺像是搭電梯時纜繩突然斷裂，震撼全身的衝擊粉碎我疲倦不堪的意識。眼前發黑，我在僅剩的意識中只看見無盡的黑色。
哪有人會同時放開雙手啊？難不成這女人是笨蛋？
我在喃喃抱怨時依舊是狗的形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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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詞彙收錄於名詞表〉
【養狗需要的東西】籠子、爪墊盤、尿墊、狗碗、飲水器、玩具、毛刷、梳子、狗狗沐浴精、狗狗潤絲精、狗抓板、耳道清潔劑、項圈、狗繩、綁帶、狗食，合計三萬八千九百圓。
【重力】無論是人是狗還是總統都無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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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對狗彈琴
八月 十九日
春海和人是個書痴。
因為是書痴，今天仍然苦苦尋求書本，因而來到新稻葉站附近的本田書店。
高闊的藍天下，我踏進店內，抑制著心中的雀躍。
不過，腳步還是自然而然地加速。
看中的書陳列在新書平台上，我拿起一本、走向櫃檯，甚至沒空和大叔閒聊，結帳後立刻走出店外。
奔跑、疾奔。為了盡快開始閱讀。
到達清陽茶店，我在進門的同時丟出一句「咖啡」，接著走到平時的位置坐下。
冷靜下來。
像對待陶器似的，小心翼翼從書包中拿出書。
鮮紅書皮的書。
外形幾乎像個便當盒，彷彿要挑戰書本厚度的極限。
我欣喜得雙手發抖，差點沒辦法順利翻開封面。
呼吸急促，汗流不止，心臟鼓動加速，感動到快要落淚，臉頰泛紅。
等好久了。期待已久的書，此時此刻就在手中。
秋山忍《原罪系列》的最後一集，第七集。
這本書令人等得望穿秋水。
這真是人生的頭等事件。要挑戰這樣的書，得有相稱的禮儀，絕不能懷著輕慢之心，絕不能先看介紹。
集中精神，深呼吸之後才翻開封面。
正要一頭栽進書中世界時，突然出現異狀。
好黑，全都是黑的。
書頁是黑的，封面是黑的，紙是黑的，嚇得放開的雙手也染上黑色。
「咦……呀！」
我摔下椅子。
眼前盡是一片黑。
桌子、地板、窗戶、天花板、人，全都染上漆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想要慘叫卻叫不出來，想要逃走卻動彈不得。
視野是黑的，身體是黑的，嗚咽是黑的，從窗口瞥見的天空也是黑的。店內、地面、一切的一切，全世界都塗上黑色。我被黑色壓倒，被黑色吸收而不停旋轉，全身受到不快的感受侵蝕。
被黑色蹂躪、翻騰、奪取。
無法抵抗。
殘餘的意識仍被黑色凌辱，全都沉沒在黑色之中。
* * *
睜開眼睛後，我看到色彩正常的世界。
『原來是夢……』
我嘆著氣說道。
頭好痛，全身倦怠，意識模糊，好像還沒從夢中醒來。宿醉大概是這種感覺吧，雖然我沒體驗過。
總之，全身上下都很不舒服。
好可怕的夢。好痛苦的夢。得到秋山忍《原罪系列》第七卷的狂喜，還殘留在我手中。
如果在現實世界遇到這種情況，我一定會有同樣的感覺。這實在太恐怖，正要開始看書卻被阻撓真的很悲慘。好殘酷，太殘酷了。
另一件事該不會也是在做夢吧？我懷著一絲希望看向右手，結果看到狗掌。那不是右手，而是右前腳，我差不多已經看習慣。
春海和人依舊是隻狗，還在寵物店待了一週。
就算不想承認也得承認的現實，醒不來的夢還是沒有改變。看來。我真的在現實之中。
改變的事只有一件——我不在寵物店裡。
我回想起昏倒前的情況。
有人買下我這隻狗。
我目前所在的籠子和寵物店裡的那個不一樣，上方沒有破洞，壓克力柵門也沒有壞，這個是新籠子。
看看柵門外，外面是木質地板。牆上有一扇窗戶，看得見藍天，可知這裡是建築物內部。雜亂的房間裡有球棒、籃球、觀賞植物、除臭劑、鹿標本、市售感冒成藥、洋芋片空袋、前衛藝術品、詭異的面具、武士刀，一點都不協調。
不，有一種異樣感。
好像哪裡怪怪的。在堆了這麼多雜物的房間裡，竟然獨缺書本。
為什麼？怎麼會呢？書才是最重要的吧！
「狗，你終於醒啦。」
冷冽如北風的聲音吹走我的疑惑。
籠子往上飄浮，像是被吊起來，我升高的視野裡出現一個坐在搖椅上的女人。她翹著二郎腿，望向我的視線帶有掌權者的威勢。那明明是普通的椅子，看起來卻有如寒冰寶座。她強勢的眼神彷彿能把人盯成石頭，儼然是個女王。
黑女王。
她拿著銀剪刀，宛如一陣暴風出現在寵物店裡。
剪刀女正在我眼前，她的表情還是一樣不悅。
『妳是……』
「夠了，別叫個不停，你這隻狗。給我安靜地說話，你這隻狗。吵死人了，你這隻狗。」
他連珠炮似地罵著。
『什麼……』
「叫你別吵了，你這隻狗。害我的腦袋嗡嗡作響，你這隻狗。給我閉上嘴說話，你這隻狗。要不然就永遠別說話，你這隻狗。」
『什麼跟什麼……』
剪刀女粗魯地抓抓頭後按著太陽穴，言行舉止顯示出她很不愉快。
閉上嘴要怎麼說話？難不成你是愛提無理要求的輝夜姬嗎？我又不是機智小和尚，怎麼辦得到啊？
「哎呀，明明辦得到嘛，這樣很好。」
『啊？』
她竟然回應我，害我嚇得腳軟。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我呆滯的視線和她絕對零度的視線交會。銳利得好像連人心都能看透的雙眼，不帶半點溫度的眼神盯得我渾身僵硬。
剛剛發生一件非常不合理的事。
『呃……我剛剛……』
「我不是叫你安靜地說話嗎？你這隻狗。沒辦法，還是得詳細解釋到連狗都聽得懂的程度……」
剪刀女的眼神依然冰冷，但是語氣變得比較柔和。她像是厭煩又好像很愉快地癟起嘴說：
「我可以 讀出你的想法，也就是讀心吧。」
對，她以宣布死刑般的冰冷語氣說道。
『放過我吧！』
「你要吵到什麼時候啊？這隻囉唆的狗。」
『饒過我吧！』
「哎唷！煩死人了，這隻笨狗！」
我在籠子裡繞圈，把全身倦怠和不適都拋開。
她可以看穿我的心思。
無論是胡思亂想、無邊妄想、一切意念，全都會被她看穿。
內心是私人的世界，是外界絕對無法入侵的最後樂園，亦即一個人的仙境，照理說不應該被人看穿。
可是，真的被看穿了。現在哪是為洩漏心思而驚慌的時候，根本連隱私都沒有。
我看過很多書，藉由書本體驗過無數異常現象。讀心術、心靈感應，這些都是被用爛的題材，老套中的老套，所以才會經常被拿來用。我也有過這種念頭：「啊，我的想法或許被看穿了！被那傢伙看穿啦！喂！你能看出我的心思吧？我可是一清二楚喔！」
大概是國二的時候，真幼稚，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叫『中二病』吧……」
默默地思考也會得到回應，實在太糟糕。
我已經不記得自己想過什麼，本來就不可能全都記得。而且我現在是狗，人類變成狗是非常嚴重的事，所以我應該沒有心思想其他事。
變成狗的事已占滿我的心思，我應該沒空想其他俗事吧……
我應該沒想過可恥到不能讓人知道的事吧……
「……也不是沒有喔。」
『不要我想什麼妳就回答什麼啦！』
剪刀女輕輕鬆鬆突破我勉強拉起的防線。
簡直是螳臂擋車。
「你唱完獨角戲了嗎？」
『哇啊啊啊啊！拜託妳別再看穿我的心思！求求妳！』
「那你別再讓我看穿啊。」
『胡說什麼！不，請別這樣說！拜託妳！』
我已經是一隻徹頭徹尾的狗，不止外表如此，連自尊都降到狗的等級，完全無意抵抗。我像狗已經像到聽見她說「想要擺脫這種狀況就來舔我的鞋子」，便會立刻飛撲過去的程度。
『我是說真的，這不是在開玩笑。』
「你真的很吵耶，蛋狗。」
『蛋狗是什麼玩意兒啊！』
「既是笨蛋又蠢到無藥可救的狗之簡稱，多學著點吧，笨蛋！」
『妳已經直接叫我笨蛋啦！』
一人一狗在室內對話。要是有人看見，一定會以為她對著狗在發神經。因為老是獨自關在房間，所以只能和狗說話。
……真悲哀，我該裝出同情的樣子嗎？
「說得挺有趣的嘛，你這隻狗。說出這麼有趣的事情的嘴在哪裡？相處這麼有趣事情的腦袋在哪裡？你說我悲哀？那我也來讓你的身體變得悲哀吧！」
銀剪刀從壓克力的門縫中鑽進來。
真的是凶器，這已經違反刀械管制法。
『對不起！請原諒我！求妳別再看穿我的心思！』
狗的外表加上狗的卑微態度。
抵在胸前的刀刃好冰冷，磨刀聲造成我的心理創傷。
總而言之，心思被人看穿是很嚴重的問題。如果不想想辦法，一定會危及生命，我非得封閉心思不可。難道我是忍者還是什麼嗎……真想脫離忍法一族……
「喔？你有辦法封閉心思就試試看吧，低狗，要是辦得到我會給你獎勵。」
『獎勵不用了，妳還不如幫幫我。』
「你真敢說呢，劣狗。是誰把你從寵物店的魔掌裡救出來的啊？」
『為了逃離魔掌而被另一隻魔掌抓到，這哪算是根本的解決之道？』
只是把問題延後而已。
「無論如何，跟著我總比跟著爆炸頭好吧？」
『妳別小看爆炸頭！他人很好！』
「去死吧！」
『咦咦咦咦咦咦！』
我根本搞不懂自己是怎麼觸怒她的。
「你再囉哩囉唆，我要剪下去囉！」
『剪什麼？你要剪哪裡？』
光是聽到那個喀嚓喀嚓的聲音，我便全身發軟。
我無法抵抗剪刀聲。這跟意志無關，身體擅自抖個不停。
她說到做到，絕對錯不了，這個剪刀女確實有這種氣魄。
不是言出必行，而是未言既行。她只要一想到便會下手，沒有半點猶豫。
我該不會是被一個很要不得的人買下吧……
總而言之，和她說話的時候盡量放空心思吧。這是什麼修煉啊？
「那我要開始問問題囉。」
『問問題……』
我也有一大堆問題想問。
總之，我得先正確掌握目前的狀況。
「是啊，你要做的事很簡單，只要回答我Yes或No即可。」
『好。』
「要是答得不對，就得扣一分喔。」
『……具體來說是怎樣？』
喂喂，氣氛怎麼好像變得很奇怪？
「每一分就是一塊皮。」
『什麼皮？』
「要是回答得好，便能得到一分。」
『回答我的問題啦！具體來說到底是怎樣？』
「每拿到一分，就能獲得被割下一塊皮的權利！」
『咦？我真的死了，原來這裡是地獄？』
太悽慘、太悲哀、太不幸，但我還是得繼續說話，思路也要繼續運轉。就這樣，腥風血雨的問答單元開始。
沒想到我除了生死危機以外竟然又面臨其他危機。
沒辦法，還是先闖過這一關。只要闖得過去，一定能開拓我的未來。
對，一定是這樣。我在瞬間給自己施加幾十次暗示，拿出幹勁衝下去！
硬逼自己正面思考，會不會造成反效果呢……
我到底做錯什麼事？
我應該活得很正直啊……
「第一題，在我腦海裡大吵大鬧的是你嗎？」
一開始便是難以回答的問題。
坦白說我不太確定，可是答錯了真的會有生命危險，還是想清楚一點比較好。
如果只是淋上一身泥巴倒還好，但要是答得不對，我可是會被千刀萬剮，所以得抱著必死的覺悟回答。
看來剪刀女真的可以讀出我的心思。這只是第一題，最好憑著直覺老實回答。在寵物店的那一週裡，我全副心思都在渴求書本，因此動不動就大叫。要是剪刀女聽得到我的心聲，說不定也能聽見我的叫喊。
這不是我自己能控制的，如果坦白承認一定可以從寬處置吧？所以我的回答是：
『Yes。』
「很好，總算逮到凶手，那來行刑吧。你還有什麼事要交代嗎？不過，即使有我也不會理你。」
啊！失誤一次！
而且這是最後一條命！
No Continue！
我的冒險即將在此畫下句點！
『那、那就No吧！求求妳讓我回答No！』
「很可惜，時間到了。」
『等一下！我的得分咧？』
「積分卡昨天已經廢除，從今天起請加入手機會員。」
『這是詐欺吧！』
而且，怎麼可能有手機會員？
『等一下！給我等一下！我已經老實回答啦！妳不是可以讀出我的心思嗎？妳一定知道吧？我才沒有說謊！』
「早點承認可以減刑唷。」
『刑罰未免太重了！』
「我又還沒說要怎麼處罰……」
『那妳就別喀嚓喀嚓地動剪刀啊！很恐怖耶！』
沉默是銀——銀剪刀之刑。其實，這是魔女的審判吧？法庭上只有被告和劊子手，根本不算審判，而是處刑。完全沒有翻盤的機會，也不會有人救我。
「唉，真是沒完沒了。」
『最沒完沒了的不是妳嗎？』
「……」
『不要默不吭聲啦！我也有事情想問妳。』
「我不回答。」
『有什麼關係嘛！一次換一次！』
「防禦。」
剪刀女的雙手在胸前交叉。
『你幾歲！』
「……二十歲，怎樣？」
看來還滿年輕的，原來比我大。
「順帶一提，三圍從上到下是九十二、五十八、八十五。」
『……看起來的確是。』
我看著眼前的黑色峭壁，戰戰兢兢地點頭。那是一流攀岩選手也難以應付的峭壁，難度AAA級。
「想說什麼老實說啊。」
『如果我老實說，妳一定會捅我吧？』
「嗯～」
『妳還真老實！』
「……我姑且聽聽好了，要問什麼就問吧。」
該不會她真的只打算聽聽看吧？
『妳是誰？這裡是哪裡？』
「問題只限一個。」
『妳直接回答不就好？』
「問題不值一顧。」
『好過分！回答我啦！』
狗吠聲響遍整個房間，剪刀女按著頭呻吟，大概是被吵得頭疼。糟糕，要遭到報復了——想到這裡，我的思考頓時凍結，一定會遭到一百倍的報復吧。
「唉，真是沒完沒了。」
『這句話妳剛剛已經說過。』
「……」
『妳不要默不吭聲嘛！』
「去死吧～」
『妳到底要我怎麼做啊！』
談不下去。即使我是人類，也一定和她談不下去。
剪刀女絲毫沒有待人處事的技巧，她的狀態一定是「應對X」、「體貼X」之類的。問題太大，她完全不是可以溝通的對象。
但我還是努力和她溝通，因為繼續這樣下去我會有生命危險！
『妳聽得懂我說的話吧？』
「吵死了，閉嘴。」
『……我繼續問喔。妳會讀心術嗎？』
「不會。」
『那妳聽得到其他動物的想法嗎？』
「沒聽過。」
『妳聽過有誰碰到一樣的狀況嗎？』
「沒聽過。」
『那妳為什麼聽得懂我說的話？』
「又不是我自願的。」
我垮下肩膀，問題實在太多。
雖然不明白原因，但是剪刀女確實聽得到我的想法，這實在太異常。
變成狗就算了，我還可以接受；心思被人看穿也就算了，我已經放棄掙扎。
不過，對象為什麼是她？既暴力又沒耐心，乍看之下好像很冷靜，其實比誰都暴躁。她的個性在我能想像的範圍內是最差的，足以媲美計時器故障的定時炸彈，或是拔掉撞針的手榴彈。
換成其他任何人都好，即使這個剪刀女能和我對話、能讀出我的想法，還是無法溝通嘛。和這個人的所在之處相比，地獄簡直是天堂。
「說什麼地獄嘛，你還真敢說。」
『妳果然會讀心！我可以確定了！』
「冷靜點，暴狗，我們來玩遊戲吧。」
『什麼遊戲？』
我從不知道「遊戲」二字聽起來竟是這麼可怕。
「很簡單，只要你死了我便獲勝。」
『這種過關條件是不是太過分？』
「如果我輸了你就得死。」
『我實在搞不懂你想幹嘛。』
「你死了遊戲便結束！」
『這是什麼整人遊戲！』
地獄說不定還比這裡好，閻羅王一定不會這麼不講理。
「不過呢……」
剪刀女的語調改變。
我因另一種惡寒而渾身發抖。
像被槍指著的時候一樣，那是壓倒性的恐懼。
她撒嬌的聲音好恐怖，想瀕臨潰堤的水壩。
再怎麼掙扎還是無能為力，我確信逃不過毀滅的命運，現場瀰漫絕望的氣氛。
「就是說啊，如果你死了，應該會比較安靜。」
『妳說話能不能婉轉一點！』
「對不起，我這個人就是這麼直。我還真不會說謊……跟你一樣呢。」
『我比較喜歡善意的謊言。還有，妳能不能別再用那種可愛的語氣說話？聽起來反而更恐怖。』
「啊？我宰了你喔。」
『我的意思不是叫妳凶一點啦！』
看她的表情變來變去，還挺有新鮮感的。
不過，有新鮮感也不能怎樣。
「真麻煩。」
『怎麼可以只憑這種理由就要殺我啊！』
「讓我告訴你地獄的特產吧。」
『這是死亡台詞耶！妳想死嗎？』
「我不會死的，因為我要保護你。」
『妳分明是要殺我吧？』
「如果你死了，那一定是我殺的。」
『我早已知道啦！』
無論是再聰明的名偵探也做不出其他結論。
「算了，機會難得，我告訴你吧，我叫夏野霧姬，職業是女人。」
『妳以為妳是女間諜嗎？』
不對，我也不確定女間諜會不會這樣說話。
總之她的名字是夏野霧姬，我終於知道剪刀女的名字。雖然是個重要資料，但我現在顧不了這麼多，光是擔心自己的性命安危已經很忙，胸中小鹿亂撞，心臟敲得像鑼鼓陣似的。這是愛情嗎？才怪，根本是嚇壞了。
「其實那是假的。」
『竟然是假的！妳是指哪個部分？難道妳不是女人？還是說那是假名？妳剛剛不是說自己不會說謊嗎？』
「一下子就變得這麼會吐槽，你是知名的吐槽家嗎？」
『都是因為妳啦！妳這傢伙！』
我已在不知不覺間練成吐槽屬性。
這種能力會有派上用場的一天嗎？別在意想不到測場合害到自己就好。
「哎呀，『機會難得』是假的。」
『什麼意思？』
「你有意見嗎？笨狗。啊？還是蛋狗？話說回來，真的是狗嗎？還是猴？還是雞？」
『妳先想清楚再說吧。』
「哎呀，我玩膩啦，你差不多可以死了嗎？」
『如果妳還算是個人，先改一下妳那敷衍的個性！』
「笨狗，讓我看一下你的胃～」
『那種東西怎麼可以隨便讓妳看一下！』
簡直是BioBase（註2），妳想害好孩子們留下心理創傷嗎？
「哪有，只是稍微割一下而已。」
『割下去就死啦！』
「只是稍微kill一下而已。」（註3）
『妳還真會說笑！』
不料剪刀女果真言行一致，銀剪刀從柵門的縫隙之間插進來。
我沒再開口。
因為我已死到臨頭。
插進籠子的銀剪刀大大張開，刀刃長到好像能很輕易將我這隻小狗的身體一刀兩斷。即使想逃，我在這狹窄的籠子裡也無路可逃。
兩片刀刃貼在我的脖子上，右邊是鐵的觸感，左邊也是鐵的觸感。在窗外光芒的照耀下，剪刀冰冷的尖端閃爍著金屬光澤。
插進籠子的凶器緩緩夾住我，簡直像斷頭台。
這令我回想起死亡，一週前剛經歷過的難忘回憶。
我又要回到那裡嗎？那個模糊不清的七彩世界。
下一次會是人？是狗？還是蟲子？或是那種奇蹟只會發生一次？因為有那個天外奇蹟，我現在才會在這裡，我猜大概不會再發生第二次，這次真的會死。
腦海裡浮現狂人的凶惡樣貌。
和強盜打鬥、指著我的槍口、飛出的子彈、被射穿的身體，好黑、好暗，衝擊震碎全身，我又想起當時的痛楚和絕望。
其中有個聲音，清晰的金屬聲，我在垂死之際聽到、殘留在耳底的怪聲。
當我想起那是鋼筆寫字聲的瞬間，斷頭台在距離我脖子一張皮的距離之外停住。
「……你怎麼會知道那件事？」
比刀刃更冷冽、比冰柱更尖銳的聲音，缺乏人性、絕對零度的聲音。然而，聲音中帶有一股執念，一股熱度。
我突然想到……
真意外，這種熱情我的確親眼見過。
這種高貴我也見識過。
像夜色一樣漆黑，宛如深夜般的黑衣女。
自稱夏野霧姬的剪刀女。
『難道妳是當時的夜女？』
銀色刀刃離開我的身體，對著籠子一揮。
眼前閃過銀光，刀刃來回一揮的軌跡切碎壓克力柵門。
剪刀女的左手伸進洞中，抓著我的脖子往外拖。她將我提到視線的高度，專注地盯著我。
像是會把人吸進去似的紅色大眼睛。
「……看來有必要多談一下。」
這的確是我當時見過的認真眼神。
「高興吧？我有理由讓你活下來了。」
一如往常，事態再次無視我的想法自行發展。不顧我怎麼想，仍像雲霄飛車一樣拖著我上上下下。
事態是依照我眼前這個微小的剪刀女、夜女、夏野霧姬的意思發展。
我依然一無所知。
這狀況恐怖得令我不禁認為無知還比較好。
「都流汗了，我先去沖個澡。」
夏野說完便走出房間。
不過她立刻又回來，並且在我面前丟下一樣東西。
是書。
封面寫著「WWW」，這是我讀過無數次的秋山忍出道作。
「給我像隻狗一樣，乖乖看書等著吧。」
我已經不在乎她那不合理的發言，以及像是看著臟東西的眼神。我甚至忘記自己、忘記世界、忘記現在。
重要的事只有一件。
現在有一本書在我眼前。有書！書！書！書！Book！
我向前飛撲，像成癮患者一樣重重喘氣飛撲過去。
因為太過心急，我試了好幾次才抓住。狗的前腳真難用，但我不在乎，看書的慾望凌駕身體的不便。
我在短短幾秒之內便掌握技巧，用左前腳按著書，並用右前腳翻頁，不管這副身體再難操縱都無法妨礙我看書。
翻開書本，狗的靈敏嗅覺立刻將墨水和紙的氣味送進我體內。這是我一直渴求的東西。文字在腦中打轉，無法言喻的幸福。
我貪婪地看著。睽違一週的書中世界讓我不禁流下淚水。
像是第一次看書的時候一樣，新鮮、愉快的閱讀。
如果我真的復活了，想必是在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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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詞彙收錄於名詞表〉
【詭異的面具】模仿阿茲特克戰士形象製作的黃金面具，面具旁的裝飾比蓋住臉的部分更大。直徑一公尺，非常嚇人。
【從上到下是九十二、五十八、八十五】「要當個默默原諒女人撒謊的男人」是春海家男子代代相傳的家訓。
【WWW】秋山忍的著作，全名是「What a Wonderful Wor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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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嘿！」
書突然被一把抓走，白紙黑字的位置只剩下黑色爪子。
不能看書令我瞬間爆發，把所有怒氣發洩到搶走書的對象上。雖說那個人一直踩在我頭上，但是我現在的憤怒已超過恐懼。
『啊！你幹嘛啦！我宰了你喔！』
「態度一下子變得這麼差啊？」
『少囉唆！竟敢像個靈長類一樣囂張！』
剪刀聲。
『對不起，主人，我錯了！』
「很好。」
好驚人，身體竟然不聽使喚，擅自宣誓效忠，
真可恥，我已經徹底沾染狗的習性。就算面臨如此嚴重的事態，只要聽到那個聲音我還是無法反抗，這就是狗性啊。
我連內心都徹底變成狗，搞成這樣還有辦法恢復嗎？老師。
「喂，危狗。」
『幹嘛？危人。』
夏野又坐回搖椅上睥睨著我。
她超級適合翹著二郎腿的姿勢，真像個女王。
但我的心中只有憤怒。竟敢妨礙我看書，真是罪該萬死。
混帳，我只看了四遍耶！我這陣子鉛字攝取量不足，至少還得再看五遍才夠！
「你看到我的打扮什麼都沒想嗎？這隻色狗。」
『沒有……要想什麼？』
夏野的身上只有內衣。黑色胸罩、黑色內褲、黑色吊襪帶、黑色長襪，每樣都有細緻的蕾絲，質料似乎很高級。垂到腰間的大波浪黑髮濕淋淋的。
「我在問你是不是想著下流的事，這隻淫狗。」
『哪有……』
我的確有些驚訝，不過也只是這樣而已。
而且女性應有的……那個，尺寸也不太夠。
基本上，立體的東西很難讓我的下腹部動搖。
『只有色情小說能讓我高潮……變成文章以後再來找我吧。』
「我真的要剪下去囉。」
『剪什麼？對不起！請原諒我！』
「好，你這隻狗，露出你的大犬陰囊（註4）吧。」
『那是植物的名字吧？妳只是在說植物，不是在隱喻什麼吧？』
「……是啊，不好意思。」
『知錯就好。』
「應該說小犬陰囊。」
『不是啦！這又不是尺寸的問題！』
「你沒有自信嗎？」
『呃，不至於沒有自信，大概和一般人的尺寸差不多……妳幹嘛害我說出這種話！這是畢業旅行男生房間裡的話題吧！』
「我支持性別中立。」
『再中立也得有個分寸！』
「簡單說，就是粗陋吧。」
『我要告你喔！』
「哎呀，有什麼關係，粗陋哪裡不好？」
『我第一次聽到這種形容……』
與其說粗陋，我還比較喜歡雄偉。
「因為妳很可愛嘛。」
『說男人可愛是一種侮辱！』
「哈啾～」
夏野突然發出俏皮的噴嚏聲，都是因為才剛洗完澡就一直胡鬧。
『妳快去穿衣服吧，會感冒喔。』
「是啊，都是因為你的反應太冷。」
『是我害的嗎？』
「冷成這樣，就算是夏天也不用開冷氣，啊哈哈。」
『別說那麼老掉牙的話！』
夏野一邊乾笑一邊走出房間。
休息片刻之後又重新開始。
夏野穿著運動服回來。該說很合理嗎？她連運動服都是黑色的，簡直像個黑子（註5）。這種東西到底是從哪裡買來的？
「好，接下來是重要話題時間。」
『好不容易啊……』
我還在準備階段就已經快累壞了。
「讓我看看你在茶店見到的景象吧，接著要告訴我事情經過。」
『咦？妳也讀得到我看過的畫面嗎？』
「好像可以。」
所以，她能讀出的不只有我的心思囉？
夏野剛才的凶行讓我無意識地想起死亡的景象。那段記憶太強烈，所以在我的腦中形成清晰的畫面，然後再被夏野接收到。
原來如此，只要明白原理，便能簡單地故技重施。雖然一想到那件事就心痛，我還是喚起記憶，建構出生命結束的瞬間、死亡的印象。
我在腦中描繪的場景是清陽茶店，時間大概是十天前，八月十日，《白管家與阿拉伯王》的發售日。
看書、見到槍、挺身保護夏野、制止強盜、扭打、中彈，我讓夏野分享當日發生事情的全程經過。
「……我也在場呢。你當時看到的景象就是這些嗎？」
『……應該吧。』
「你後來中了一槍？」
『……就是這樣。』
怎麼回事？說出這些話讓我有點頭暈。
「有件事我不明白。」
『嗯？』
「你曾學過什麼格鬥技嗎？看你的外表也不像……怎麼看都只是個軟腳蝦。」
猜對了！而且猜得有夠準！
「像你這種軟腳蝦幹嘛挺身對抗帶槍的強盜？」
『呃，那是因為……』
「你那時候為什麼要救我？」
她很認真地問道。
她突然這麼問，我該怎麼回答？到底是為什麼？
我只知道不是基於「我一定要救這個人」或「我可以代替她死」這種書中主角會有的帥氣想法。
『嗯，為什麼呢？硬要說的話，可能是身體擅自行動吧。』
「唔……」
夏野沉思著點頭。
「那麼，我來問問你的身體。如果把你倒吊起來敲敲腦袋，說不定會有答案。」
要是真的這樣做，我一定會失去全部記憶。
我繼續說下去。
努力說明我臨死前看到的七彩世界、醒來之後變成狗、待在寵物店的經歷、因為沒書看而痛不欲生的情況。
簡直像在做夢、吹牛，或是妄想。
雖然這是我的親身體驗，不過嘴上一邊說著，心裡也在懷疑這究竟是不是真實。夏野倒是聽得很投入。
「唔……」
『妳相信我說的話嗎？』
「聽起來很離譜……」
的確很離譜，不過我可是說真的。
「……」
『……』
夏野拍一下手，點頭說：
「……好，我姑且相信你。」
她乾脆地說完，現場突然陷入沉默，我的情緒也陷入低迷。
「……你在怕什麼？」
『沒什麼……因為妳突然不說話，我忍不住害怕……』
「你這隻狗真膽小，如果你還算是個男人就帶種一點……勇敢一點。」
『為什麼特地改口？為什麼盯著我的兩腿中間？』
「因為……因為那樣嘛。」
她的目光變得超溫柔！
夠了！別用那種眼神看我！
『有什麼問題嗎？我有什麼問題嗎？』
「加油！」
『不要鼓勵我！這種情況下最不適合鼓勵人！』
「那麼，今天的晚餐吃小香腸。」
『這菜單太惡毒了！』
說不定我是法蘭克福香腸呢！雖然不是事實……
就這樣，我向她交代一切的來龍去脈。
光是為了解釋而回想起那些事，我就覺得不舒服。
是因為無法看書才會變成這樣嗎？好恐怖，簡直是藥物成癮患者的更生紀錄片之類的悲劇。
從口中說出來以後，我更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碰到的事態有多詭異。中槍、死亡、變成狗、復活，根本像一部爛劇本。
『我再問一次，妳真的相信我說的話嗎？』
夏野厭煩地回答：
「囉唆，同樣的事情你要問多少次？真不像個男人。」
她這句話讓我稍微獲得安慰。
我抬起頭問：
『……妳願意相信就好了。』
「你變成狗還能這麼悠哉啊？」
『這件事的確很嚴重，不過我早已度過驚慌時期，現在再慌張也於事無補。』
「是啊，快點適應是好事呢，邪狗。」
『我又不是自願習慣的。』
但是一直不習慣也不是辦法。
該不會到最後才發現這是夢結局（註6）吧？
「……既然習慣了，我就把你不知道的後續發展告訴你。」
夏野從房間角落搬出一個紙箱，接著從中拿出一捆大約十天份的報紙。
狗的腳沒辦法靈活翻報紙，所以她將報紙鋪在地上給我看。
整個版面寫的都是同樣事件，報導標題是「慘！瘋狂歹徒入侵下町」，裡面有茶店的照片，以及附有「死者」說明文字的春海和人照片。
哇！這是我高中入學時的照片，好年輕。當時的我還對未來充滿希望……好像也沒有，應該和現在差不了多少。
『這是……』
「你應該不知道案發之後的情況，也不知道案子還沒解決吧。」
『還沒解決？什麼意思？』
我有不好的預感。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強盜殺死你之後便跑走，目前還在逃亡。」
『喂喂……警察到底在幹嘛啊？』
真是的，那可是殺死一個人的凶手耶。你們這些警察工作認真一點嘛，我已經死了所以無所謂，不過你們還得保護其他人吧。
「……強盜的名字是中原冬至。他在清陽茶店犯案後，仍帶著獵槍逃亡至今。」
我連名字都是第一次聽到。畢竟我一見到他就被殺了，所以無可厚非。原來他長成這副模樣，光看就覺得火大，簡直像血腥小說裡的人物，可以的話真不想再看到他。
「就算他現在看到你也認不出來，因為你是狗嘛。」
『不，這樣正好可以趁他掉以輕心的時候攻擊他。』
「憑你那小不點兒的身體嗎？」
『別叫我小不點，即使是狗也能打倒吃人的大熊喔！』
我的拔刀牙要爆發了。
「……你想報仇嗎？」
『沒那麼誇張，只是覺得白白被人擺一道很不痛快，如果有機會當然要討回來。』
「你還真消極。被揍就要揍回去、被殺就要殺回去，身為男人怎麼可以沒有這種氣概？」
如果所有男人都是這樣，那簡直是世紀末霸王的世界。
「假如真的有機會，你打算怎麼做？憑你現在的身體大概只能咬死他，或是從高處把他推下去……」
『全是殺人行為啊！』
我從頭到尾都沒說過一個「殺」字，不要若無其事把妳的危險思想灌輸給我！
「這點程度的懲罰是他應得的吧？」
『妳對「這點程度」的判斷標準太過異常！』
夏野露出一副難以釋懷的表情。
話說回來，我大概不會再見到中原吧。日本的警察很優秀，他們只是需要花些時間調查，很快便會抓到凶手，用不著我親自動手。
『話說回來，妳還真了解情況，報導裡可沒提到他拿的是獵槍。』
「我也是當事人啊，這是從警察那裡聽來的，我都聽到膩了。」
『對耶，當時妳在現場，這樣說來也沒錯。』
「……就是這樣。」
夏野露出難受的表情，或許是因為想起那件事。
這表情稍縱即逝，她的眼中立刻恢復好勝的神采。
「對了，你需要什麼東西嗎？」
『喔？為什麼這樣問？』
「因為你情況特殊，不能隨便出門。要是被人發現你這隻狗能和人類溝通，運氣好是展覽，運氣差是解剖，走起路來像百合。」（註7）
『不要隨便亂接！不過，妳的建議確實有道理。』
「所以你暫時住在這裡吧。」
『……』
我說不出話。
「怎麼？幹嘛一臉呆樣？」
『……妳怎麼會這麼體貼？感覺好奇怪。』
基本上體貼就是陷阱，這樣想比較好。
大野狼想把小豬養胖再吃的時候也會有這種表情。
「嗯？我的剪刀放在哪裡？」
『對不起！』
我好像已經被調教到會下意識地道歉，完全染上狗的習性。拜託別拿出剪刀，我一定會做噩夢。
不過，夏野的提議正合我意。
雖然我現在是狗，但本來畢竟是人類。
只要我還擁有人類的意識，就會忍不住想要親近人類世界。若是情況允許，真希望能活得像個人，而且只能以人類的方式活下去。人類可以用金錢換取食物或住所之類的東西，狗辦不到這點。
既然她願意照顧我，我當然沒有理由拒絕。
雖然回不了人類社會，但我還是想待在人類社會裡。
無論今後如何打算，都必須花一些時日好好思考，所以，我把她的提議當作好運收下吧。
『……但我還是覺得很怪。』
「不知道狗好不好吃？」
夏野不動聲色地發起脾氣。
『別這樣！是我不對！請先把剪刀收起來！』
我死命哀求。身為一隻狗還是別反抗人類比較好，尤其對方是這種人。就算我是人類，大概也沒有勇氣反抗夏野吧。世上有很多不該挑戰的事，這是我在幾十分鐘之內學到的狗生教訓。
「你覺得『狗鍋』如何？」
『妳是說把小狗放到陶鍋裡，然後驚嘆「哇！好可愛喔」的意思吧？絕對不是煮來吃的意思吧？』
「……好像很好吃呢。」
『虧我還這麼努力幫你說話！』
說不定真的會被吃掉。
夏野霧姬是我的恩人，但也是個危險人物。
「你想到需要的東西了嗎？」
『這個嘛……』
春海和人是個書痴。
即使變成狗，這點也不會改變。
無論是死前或死後，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書。藉由這次意外，我清楚地意識到，就算死去、就算不再是人類，我追求的東西還是不會改變。
如果是一般人，可能會追求比較不一樣的東西。
但我既然還是我，這點絕對不會改變。
『……書。』
「書？」
『嗯，有書就好。』
「對耶，你之前的確一直鬼叫書啊書的。也好，要書的話我有，跟我來吧。」
夏野說完走出房間，我便跟了過去。
多虧爆炸頭的照料，我的體力已經恢復八成，走路也沒問題。雖然我是第一次用四隻腳走路，狗的身體還是使喚得來。
房門外是走廊，這條走廊大得誇張，我差點以為自己走進另一個房間。
光是這條走廊就比住谷莊的一個房間還大，一眼望去可以看見幾扇門，所以感覺更寬敞，而且每個地方都好高級。難道我在一棟豪宅裡？
『這裡是妳家嗎？』
「嗯，與其說是我家，不如說是我住的公寓。」
『這間公寓好大！妳是有錢人嗎？』
「是啊，我是高額納稅人。」
聽她回答的語氣彷彿不覺得有何大不了。她說她二十歲？這麼年輕卻能如此淡泊，真是不可思議。不過，我現在有更好奇的事。
『對了，剛才那個房間也很大耶。』
「那是倉庫啦，哪裡大？東西越堆越多，我還覺得很狹窄。」
『明明就很大，妳的判斷力是怎麼回事？』
我們邊走邊聊，來到離剛剛那間倉庫不遠的一扇大門前。
「這裡是客廳兼工作室。」
夏野說著，打開那扇大門。
這個房間有夠大，我剛看到的時候還有點暈眩。格局和先前大不相同，實在太過寬廣，好像可以用來開派對，大到無法言喻。或許是因為狗的身體矮小，這房間看起來簡直像小學的體育館。原來如此，任何房間跟這裡相比都會顯得狹窄。
我不禁大叫，身不由己地大叫。
『哇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從門口望去，右邊有一張黑色的桌子，面積約有半坪的桌子上擺著文具、紙、筆記型電腦。桌子對面有一扇棕色的門半開著，可知還有另外一個房間。裡面有類似冰箱的東西，大概是廚房吧。正前方有兩張榻榻米擺在木質地板上，形成一個小和室。榻榻米上有一張茶色的小矮桌，就是傳說中的老爸翻桌攻擊會用的那種圓桌，桌上準備周到地放著日式點心。小矮桌後面是一扇大窗戶，再外面則是陽台，耀眼的陽光灑進室內，我沒有看到遮光用的東西。
房間左側則是天堂。
有書。
不，全都是書。
書櫃佔據房間一半以上的空間。像圖書館一樣整齊排放的書櫃聲堆滿書本，儼然是一座書本堆成的要塞，光看都有一種壓迫感。書櫃好像隨時會倒下來似的，讓人有種想要拔腿就跑的壓迫感。
『好棒！超棒的！』
我基於直覺反射衝過去。
沒辦法正常思考，這種時候當然要衝過去。
我在書櫃之間跳舞似地狂奔。
書！書！書！每個方向都是書！視野三百六十度都堆滿書！
整齊羅列的書本美得有如藝術品，依照題材、出版社、尺寸大小分類，整體外觀很美，並列的書背排成漸層的色彩。圍繞在書本中的書籍空間，簡直是樂園！
『喔喔喔喔喔喔！這是什麼？天堂嗎？我死了嗎？我死了吧？真的死了吧？』
「你早就死了，冷靜一點。」
『我哪裡冷靜得下來！太棒了！妳真是太棒啦！Wonderful！』
「……也罷，你高興就好。」
『Wonderful！太Wonderful！對狗而言真是太Wonderful！』
「……你是指對人類而言不怎麼樣嗎？」
我完全不在意夏野變冷的眼神，現在我的心中只有書。還沒摸到眼前這些書，我是不會滿足的！
糟糕，我已經不在乎死不死的問題。
說不定我真的死了！不知道啦！誰管他啊！
* * *
我狂奔十分鐘左右才回到夏野的腳邊。
『……好難過。』
「你白痴啊？」
的確是。
真難受。旁邊是天堂，體內卻像甲子園地獄，我好想吐。
「你忘記自己才剛復原嗎？走路還無所謂，像那樣猛衝當然會不舒服。」
她說的對，我突然想起自己曾經被丟在雨中的事。我現在還不太適應狗的身體，所以不知該怎麼拿捏分寸。
深呼吸之後，混雜著紙張和墨水味道的空氣吸進體內，令我稍微恢復精神。這氣味像高原的清新空氣，在我的胸中漸漸擴散。
「冷靜下來了嗎？」
『嗯，很冷靜！』
「你想看什麼書就去看吧，反正你也沒有其他事情可做，這隻無業狗。」
『真的嗎？妳簡直是神啊！』
「沒錯，快點崇拜我。」
『是！』
神氣挺胸的女人、恭敬平伏的狗，我一點都不想吐槽。
『我先前對神太不敬，在此由衷致上歉意。』
「是啊，我已經完全是個神呢。」
『沒想到我有這個榮幸面見活神仙，真是惶恐。』
「盡量崇拜我、景仰我吧！」
『請容我斗膽提問，神一定已看完這些書吧？』
「啊？喔，其實這間房間裡的書我大多都還沒看。」
『什麼！難道還有其他像這樣的房間嗎？』
「不是，我是指我看的書不多。」
『妳怎麼不去死？』
冷了，我一瞬間就冷下來，心中懷有無比強烈的輕蔑。
剛才我還那樣卑躬屈膝，如今卻徹徹底底看不起她。什麼神嘛，根本只是蛆蟲，連被書夾扁的蒼蠅都比不上。
沒想到我說得出這麼冰冷的話語，連我自己都嚇到了。可是，這傢伙竟然不看書？這還算是人嗎？連原始人都會看書吧？既然不看書，表示她比原始人還不如吧？也對，看她每次動手都比動口快，便知道她根本是靠本能生存的野獸。既然如此，我只能用書本的權威開示她，跟這種笨蛋相處真不容易。
「喔？你很敢說嘛，這隻石狗。」
『好恐怖！可是……妳為什麼不看書？別拿出剪刀啦！』
她一開口抱怨，銀色刀刃，馬上飛來夾住我的脖子，我雖然害怕還是堅持地追問。
只要跟書有關，我絕不會輕易退縮。
『聽好，讀書七罪是：任意洩漏結局！不珍惜書本！討論沒看過的書！弄髒書本！只借書不買書！打擾別人看書！買了書卻不看！』
「這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嗎？真閒。」
『少囉唆！總之買了書卻不看是無庸置疑的重罪，不，是死罪！』
「是嗎？」
夏野無畏地露出笑容，銳利的目光好可怕，手上的剪刀更可怕。
「買書的時候，買書人和書之間已產生聯繫，打算何時再看是買書人的自由，再說看書也有適當的時機，必須考慮到生理狀態、心情、環境等等，怎麼可以漠視這些因素？只要買了立刻看，那根本不是看書，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呃……』
「心血來潮走進書店，發現喜歡的書並買下，這個相遇的經過才是書的韻味。重要的不只是讀，還包括邂逅。」
「書如果買來不看又有什麼意義？」
「即使不看，還是會有收穫。」
『……看來我跟妳意見不合。』
「這樣嗎？我最喜歡把意見不合的人染上我的色彩。」
這個超級虐待狂！
「呵呵呵。」
『總有一天我會讓你接受我的看法……一定會！』
不對，其實我更想和她斷絕往來，但是丟著這一大堆書實在太可惜。
我要先把這裡的書全部看完，讓她照料我的生活，再叫她多準備一點書，等到盡情享受過後再跟她斷絕往來。
「你這墮落的壞蛋。」
所言極是。
「不過你說的讀書七罪真有趣，我先記下來。」
她說完便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樣東西。
『嗯？那是什麼？』
「看到有興趣的事我都會立刻記錄下來。」
仔細一看，那東西類似掌上型電腦，比口袋書稍大。上面附有鏡頭，似乎還有照相功能。對折的機器打開後，可以看到液晶螢幕和折疊式鍵盤。
夏野以驚人的速度開始敲鍵盤。
「……你看。」
她展示的畫面上寫了一行「以下詞彙收錄於名詞表」，下面則是我剛剛對「讀書七罪」這個名詞所做的解釋。此外還有很多其他詞彙，以及各詞彙的說明。這是她自己編輯的電子詞典嗎？
畫面上有行「Kiripedia」的文字在發光，真是個愛出鋒頭的女人。
「這是私人隨身百科名詞表『霧百科』，我從小就喜歡這種東西。」
『喔，真有妳的。』
「平時多積累資料，以後便能派上用場。」
什麼用場？
=========================================
〈以下詞彙收錄於名詞表〉
【讀書七罪】青海和人的讀書禁忌，固執又偏頗的一己之見。
【墮落的壞蛋】不工作、不上學，給他東西就滿口抱怨，不給他又會一直討，動不動就生氣，別人說話都當成耳邊風，只會躺著看書吃零食。這是我的理想目標。
【霧百科】這機器的外號。夏野霧姬藉此記錄有興趣的詞彙，製作自己專用的名詞表。附有照相功能，可為收錄詞彙加上圖片。
=========================================
「話說回來，你叫過我的名字吧？」
『咦？妳的名字？』
不管怎麼說，反正我現在已經有書看。該從哪一本先看起呢？我正在思考這奢侈的問題時，夏野突然問道。
名為夏野霧姬的剪刀女、夜女。
『我不記得，妳該不會是聽錯吧？』
「不可能，你明明叫過很多次，叫到我都嫌煩了。」
我完全不記得這回事。他的名字很少見，只要聽過一次絕對不會忘記，如果我以前聽過，一定會立刻想起來，但我完全沒有印象，而且我不可能認識這麼怪的人。
「真奇怪，你確實叫過我，所以我才會去那間寵物店。雞貓子鬼叫的吵死人了，我本來想去滅口的。」
『太恐怖啦！』
原來妳不是去救我，根本是去殺我的啊！
『我真的不知道，今天才第一次聽到夏野霧姬這個名字。』
「喔，不是這個啦，我說的是秋山。你不記得自己叫過秋山忍這個名字嗎？我每天聽著你的聲音，聽到快要精神不正常的地步。」
『啊……秋山？』
「是啊。」
『秋山……秋山忍？』
秋山忍。
這個名字我的確有印象，不，太有印象了。
聽到這名字，我只會想到一個人。那是我朝思暮想、魂牽夢縈的對象，所以絕對不會弄錯。
『妳說秋山啊，那我確實叫過……咦？』
那是我在夢裡都惦記的名字，即使死去仍念念不忘的名字。
『不對，我叫的是作家秋山忍啦。』
「當然啊，難道還有其他秋山忍嗎？」
『我也不認識其他秋山忍……妳的名字不是夏野嗎？妳叫夏野霧姬沒錯吧？』
「那是本名，作家可以另取筆名。你連這種事都不知道嗎？這隻蔑狗。」
『作家？那那那那那那……妳就是秋山忍？』
「好像沒有第二個叫秋山忍的作家，所以應該沒錯。」
『真的假的？』
嚇我一大跳，真的嚇壞我了。
近來碰上不少驚人的事，但沒有一件比這更驚人。如果身體動得了，我一定會用全身表現出最劇烈的驚嚇反應。秋山忍竟然是這麼年輕的女性？
我的腦袋打結、情緒暴漲。
『哇，真的假的……快點寫《原罪系列》最後一集啦！』
「沒頭沒腦地說些什麼啊？無禮的狗。」
這是標準的書迷心態，平時想的事直接脫口而出。
活生生的秋山忍站在我面前，我當然會驚慌失措，不小心說出一、兩句無禮的話也很合理。哎呀，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隨便啦！
『不好意思，老師，真的很對不起。請妳快點寫，快點讓我看吧，可憐可憐我這隻不如人類的狗畜生吧。』
「好啊。」
夏野從桌子的抽屜裡隨手拿出一疊紙丟到我腳邊，那是堆積如山的稿紙。
寫在第一頁的標題是……
『這……哇啊！』
「你不是想看嗎？那就看吧。」
一看到標題，我立刻發現這是《原罪系列》的最後一集。秋山忍所有著作中最特殊、最厚重的一本，那本書的原稿正在我的眼前。
讀者絕對無緣面見，作家親筆直書的原稿，我倒吸一口氣，喉嚨刺痛。
那是秋山忍的片段靈魂，好想看、好想看、好想看！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可是……』
「怎麼？不看嗎？」
『我會看的，一定會看！但不是現在！』
我喜歡書，喜歡天底下所有的書。
我想看書，想要看完天底下所有的書。
我可以抬頭挺胸地說，我是為了看書才誕生在這個世界上。
在所有書之中，這份原稿可說是居於顛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即使說我現在以狗的形體活著都是為了看這本書也不為過。
但我有自己的尊嚴，那是讀者的最後防線。
『不對！這樣太不應該！』
「什麼？」
『還沒印成書就先看，這是違反規則的！大概吧……』
「什麼？這樣也會觸犯讀書七罪嗎？」
『不，不是啦！該怎麼說呢……我不太會解釋，總之這樣不公平！』
我的確很想看那本書，心中某處不停大叫「想看就看吧」，但我還是把視線撇開。要是繼續盯著，一定會被吸引過去。我竟然會轉頭不看書，還真是破天荒頭一遭。
話雖如此，我仍是拚命壓抑自己本質之中的某種東西。
「了不起。不過，那份是作廢的原稿，應該沒關係吧？」
『竟然是作廢的！』
這句話使我既安心又失望。
還好沒有看。
可是，堆在我面前的原稿少說有將近一千張，即使尚未印製成書，分量也很驚人。既然已經作廢，代表這個作品不會公諸於世。
『……這是怎麼寫的啊？』
「很平常地寫啊。不過，總覺得一直沒出現嗶嗶嗶。」
『嗶嗶嗶？』
「就是嗶嗶嗶或噗噗噗的一瞬間。」
『我還是聽不懂……』
「該怎麼說呢？我有時會突然覺得全身毛細孔瞬間放大，開始嗶嗶嗶這樣。」
『喔……』
她大概是指靈感吧，作家也有很多煩惱呢。不過若是笨蛋，即使出現嗶嗶嗶也沒辦法寫出那麼精彩的傑作。
『……話說這稿子的分量真是驚人。』
「當然，這個世界上有趣的事情太多，明天寫的書一定比今天寫的更精彩，寫再多都不夠。」
『既然作家這樣說，應該是這樣吧……』
如果秋山忍不滿意這份作品，我更不應該看。
好想看，超級想看！好可惜，真的好可惜！但是，我只能吞著口水含淚目送它。
夏野撿起散亂的原稿，在我面前揮動。
「你真的不看嗎？」
『真煩耶！我想看的是書，還沒變成書的東西我沒興趣！』
「好麻煩的狗。只要不是書都不能看嗎？譬如大綱之類的。」
『呃……如果只是這樣的話，那麼……』
不行！心中的天使和惡魔異口同聲地呼喚我。
「如果只是開頭第一行呢？」
『呃呃呃……』
不行啦不行啦！天使和惡魔開始大合唱。
別屈服啊！我的意志力！別走啊！我的良心！
「如果只是第十三頁的第七行呢？」
『喔喔喔喔喔……』
這已經跟天使或惡魔無關，連我都快把持不住。
不行，絕對不行。
「如果我把紙張對折再用訂書機釘起來呢？」
『我好想在哪看過這種東西……』
主要是在夏季和冬季的有明（註8）。
「不看就算了。我要回去工作，你這條狗害我損失不少時間。」
『我的身體好像也一直面臨實質上的損失，就當作扯平吧。』
「總之，這房間裡的書你想看就看，伸長身體等著我寫完《原罪系列》啊。」
『我會一直等下去的。』
「是是是。」
我們背對著背，走向各自的戰場。
夏野霧姬迎向寫作。
春海和人迎向閱讀。
「這就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妳幹嘛幫我亂加旁白！』
「這時的他完全沒想到，這竟是此生最後的離別……」
『如果真是這樣，凶手一定是妳！』
「怎麼能跟狗共處一室！我要留在這裡！」
『妳到底想怎樣啦！』
結果夏野在客廳開始提筆寫作。
這傢伙的個性一定是有仇必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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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詞彙收錄於名詞表〉
【黑色內衣】邊緣有蕾絲，在會員制郵購中心買來的，一套三萬圓。
【稿紙】小學寫作文用的是一頁二十行、一行二十字的四百字稿紙，工作用的是每頁三十四行、每行三十九字的訂製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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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2 BioBase，電玩遊戲「大貝獸物語」之中造成眾多玩家童年創傷的絕望場景。人類及動物被抓去當作生物能源，在意識清晰的狀態下漸漸被吸收，魔王一死也會跟著死亡。
註3 「割」和「kill」的日文讀音相同。
註4 一種開藍花的草本植物，中文名阿拉伯婆婆納、波斯婆婆納、台北水苦蕒。
註5 穿黑衣、蒙黑色面紗的舞台工作人員。
註6 最後發現一切都是夢的拙劣收尾方法。
註7 源自俚語「站著像芍藥，坐著像牡丹，走起路來像百合」。
註8 每年夏、冬兩季在東京有明舉行的大型同人誌販售會。
第四章 不狗言笑
八月 二十二日
如果說春海和人是書痴，夏野霧姬便是寫作痴。
只要看夏野霧姬的生活便能明白這一點。
夏野的生活幾乎全被寫作占據。
反正就是寫個不停。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鋼筆的聲音完全沒有斷過，她一整天都關在家裡寫作，除了吃飯洗澡上廁所，還有打理必要的家事之外，一直維持同樣的姿勢。看到夏野這副模樣，我可以確定她就是秋山忍本人。好厲害，筆尖快得幾乎看不到。
她專注得讓我不敢隨便出聲打擾，所以我除了看書之外無事可做。話說回來，反正我對其他事情也沒興趣。
房裡的書大多是寫作所需的資料。
仔細研究過後，我發現有不少書籍和秋山忍過去的作品有關，確實也有關於阿拉伯和BL的書。來吧！讀得我血脈賁張。
這裡收藏的大量資料囊括各種領域，與其說是個人藏書，更像一座小型圖書館，這房間簡直是一套百科全書。
就算是對於閱讀量和閱讀速度極負自信的我，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看哇這裡所有書本。我彷彿重新站到挑戰者的位置，因此興奮不已。
今天我仍埋首於書堆之中。
一旁的夏野在稿紙上揮灑鋼筆，我則是忙著看書。
這是一人一狗的同居生活。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寫字寫字寫字。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看書看書看書。
室內只聽得到鋼筆畫過稿紙的聲音，還有翻書的聲音。
一人一狗日復一日聽著對方傳來的聲音。
在這安靜的空間伴隨無數的書本度日，世上還有比這更幸福的生活嗎？不，鐵定沒有。
這種日子也不賴嘛。
我覺得夢想的生活已經完全實現，雖然我還是狗。
飲食也是夏野準備的。
狗食比我想像的好吃，夏野的手藝也不錯。
要承認這點真是不甘心，不過她做的料理的確很好吃。
我變成狗以後，味覺應該和身為人類時差很多，但她都會準備適合狗吃的料理，所以我對於用餐沒有任何不滿……其實應該說是被餵食才對。
『妳連廚藝也很厲害耶。』
「這種程度誰都做得到吧，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才不是，像我妹的情況就很慘烈……
她的廚藝爛到做漢堡排會變成咖哩。應該說，她不管做什麼東西最後都會變成咖哩。如果午餐吃到咖哩，晚餐一定也是咖哩。
不只是料理，夏野不論做任何事都無懈可擊。老實說，我本來以為當作家的人都生活得很封閉，所以更是大吃一驚。
講難聽點，作家在我心中的形象只是寫作機器。
往好的方面說，就是特別會寫作。
往壞的方面說，就是只會寫作。
有人問過「要是自己都沒辦法過像樣的生活，要怎麼寫出吸引人的書」，把我問得一臉呆滯。此言甚是，因此教人火大。
不過她可是秋山忍，每本書都會大賣的超級暢銷作家。
看她穿著圍裙做家事的模樣真有趣，不過我如果因為有趣而笑出聲，剪刀一定會立刻飛過來。這是不能有片刻輕忽大意的職場，雖然我沒在工作。
聽到夏野幾乎學會所有書本里的技能，我更是訝異。
畢竟這裡的書多到不可勝數。
包含武術和運動在內，關於體能的所有技能她都學會了。
還有，包括料理和掃除在內的生活相關技能也是。
這傢伙是完美超人嗎？
我這麼一問，夏野正經地回答：
「我只是懂一點皮毛而已。雖有一定程度，但還算不上精通，我的技術只有這種程度。」
『這樣已經很厲害啦。』
「這種程度哪裡說得上厲害？我只是什麼都想做做看。」
『只是做做看也不保證能做得很好吧？』
「那就做到很好為止啊。」
『為什麼要這樣？』
「為了寫作。」
『啊？』
「我不會說不懂的事沒辦法寫出來，那樣太過極端。不過，懂的人一定寫得比不懂的人好，有經驗的人一定寫得比沒經驗的人好，所以任何事情我都想要嘗試看看，然後寫出更精彩的書。一切經驗都會蘊含在我的體內，為了寫作而存在。」
『所以妳才會練習那麼多技能啊……』
的確，秋山忍作品裡的人物擁有各式各樣的技能。很難想像一個作家竟能寫出如此廣泛的題材，所以甚至有傳聞說秋山忍是一群作家共用的筆名。要是那些創作全都奠基於親身經驗，夏野到底積累了多少磨練？
天生麗質、高收入、家事萬能，做什麼都很厲害。
她的性能如此強大，身邊卻完全不見男人的蹤影，看來性格果真決定一切，畢竟她的個性差到可以抵銷所有優點。常言道「天不賜予二物」，若是全都賜予，代價或許是喪失心智吧。
『……呃！』
我突然感覺到殺氣，連忙閃身避開。撕裂聲響起，我剛剛所在的位置插著一把銀剪刀。
原來如此，她連投擲技能都這麼精湛，要是我沒能躲開，現在鐵定完蛋。地板都刺穿了，這樣沒關係嗎？
「剛剛有蠍子，很危險呢。」
『少騙人！』
那絕對是挾怨報復，看她的眼神那麼恐怖便知道。
「順帶一提，牠叫小金丸。」
『咦？還真的有啊？』
不過，取這什麼名字，又不是忍者。
『被蠍子刺到的確很危險，但被妳的剪刀刺到不危險嗎？』
某保護組織會來找你喔。
如果是在五代將軍的時代，妳一定會被判刑（註9）。
「沒有啦，哈哈……我是下意識地動手。」
『我才不要被人下意識地殺掉！』
妳就是這樣才交不到男朋友。
「……你剛剛是不是在想什麼很失禮的事？」
『妳說什麼？我聽不懂耶。』
「喂，你是不是忘記我能看穿你的心思啦？」
我真的忘了！
「別以為你能騙過我，等我工作結束以後再處罰你，你先做好心理準備吧。」
『等、等一下！拜託不要！千萬別用那招！』
「真期待，今天要用哪一招呢～」
夏野丟下這句話，又回頭寫作。我發誓，今後絕對不再提起這類話題。
拜託不要！千萬別用那招！基於某些苦衷，我沒辦法詳細描述，總之很殘忍就對了。
室內只剩下鋼筆寫字的聲音和翻書聲。
這已是一如往常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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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詞彙收錄於名詞表〉
【處罰之一】抓著尾巴甩圈，別名「直升機」。超級刺激！用在人類身上則是家暴，不建議外行人使用。
【處罰之二】抓住腰部激烈地上下狂甩，別名「舉啞鈴」。唯一的缺點是只能用於身體較長的狗，用在人類身上（略）。
【處罰之三】不管三七二十一，沿著大圓形軌跡全力甩動，別名「摩天輪」，用在人類身上（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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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八月 二十五日
「喂，你想不想死死看？」
『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一大清早就這樣。
我還在想她是不是睡昏頭，可是她的眼神好認真。
就算這樣，我還是無法否定她睡昏頭的可能性，不過，夏野即使在精神充沛時也常說這種話，所以多半是認真的。既然是認真的，我應該要逃走吧？
『不，我現在很忙，能不能以後再說？最好是一百年以後。』
「你下輩子還想見到我嗎？真會死纏爛打。」
『那樣一定很不妙，還是算了……幹嘛拐我說出這種話！』
「嗯，不好意思。」
『妳終於理解了嗎？和人溝通時是應該誠懇一點。』
「換個話題吧……你想不想死死看？」
『這根本是回歸正題啊！』
妳是環繞地球一圈嗎？
我覺得自己像是被困在迷途之森裡。
「你還不明白嗎？你是逃不開我的。」
『比大魔王更恐怖耶！』
是啊，我們從一大早就在胡鬧。
「哪有，真的只是死一下而已，沒關係吧？」
『一下？妳先翻翻字典查過一下的意思再來跟我談！』
還是用字典砸死她算了？
「前端！只要前端一點點即可！」
『刀尖一捅進去就完蛋啦！』
「哎唷，這樣有什麼不好？很快便會結束。」
『的確是很快會結束……』
不過結束的是我的人生……還是該說狗生？
就算她救過我的命，我也不想把自己的生死大權交到她手上，應該說我又不想死，混帳！
「……算了，我去準備早餐，你等著吧。」
夏野突然丟下這句話走向廚房。
『……怎麼放棄得這麼快？』
平常的她應該會糾纏得更久。
話題一下子從生死大事跳到早餐，這樣的生活讓我不由得感到詭異。
也罷，不管了，一大早就這麼累。和夏野一起生活基本上整天都很累，如果能在早上累完或許是件好事。
……大家一定不懂我在說什麼吧，其實我自己也不懂。
總覺得我已經越來越沒救。雖然這種生活不怕無聊，但好處也只有這樣。好，今天又會碰上怎樣的事呢？我該不會又立了什麼旗吧（註10）？希望不會往有害身心的方向發展。
唔……不過，大概很困難吧。
「哼～哼～～」
我聽見夏野在廚房裡哼歌。
好像在過新婚生活呢……我突然有點想吐，還是別想像比較好。
話說回來，她今天心情真不錯，是不是有什麼好事？該不會她的心情越好反而讓我的性命越危險吧？難道所謂的好事是殺我嗎？
我怎麼想都想不出個頭緒，話說從一大早就要做這麼恐怖的選擇題是怎樣？我現在只覺得她的歌聲像是死神的口哨。
「哼～～～～～哼～哼～」
不過，她的歌聲還不賴。
她的說話聲音清脆洪亮，歌聲的確也很好聽。連這種小地方都看得到她完美超人的一面，唯一的缺憾只有個性。
聽她哼歌，連我都覺得心情變好。
好，在早餐端出來之前，一邊聽夏野哼歌一邊看書吧，在早晨的清涼空氣中享受這種閱讀也不錯。
「哼～～哼～～呀哈！有臟東西就要消毒！」（註11）
我頓時跌倒。
剛才那是什麼？
本來以為是新婚生活，結果一下子變成世紀末。
「哼～哼～～」
她又開始哼歌。
嗯，一定是我聽錯，怎麼可能有那麼誇張的歌曲。
那才不是歌，聽起來只像某個小嘍囉角色的示威台詞。好，來看書！早餐時間快到了，把不好的事情全都忘記吧。
「哼～～～～～哼～～～～～笨蛋！這是我的豆皮壽司！」（註12）
我再次跌倒。
總覺得我這陣子的跌倒頻率比得上充場面的搞笑藝人。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又不打算磨練吐槽和做反應的功力。
「哼～～～好，搞定了！」
我倒覺得比較像是搞砸了。
哼完歌的夏野捧著盆子走過來。她心情好的確是好事，但有件事情我一定得在吃早餐之前先問，免得我牽腸掛肚而吃不下飯。
『那個……剛才是怎麼回事？』
夏野呆愣了一下
「剛才？」
『就是……妳下廚時不是在唱歌嗎？』
「……唱歌？你是說哼歌吧？」
『說是哼歌，其實根本是直接用嘴巴唱出來啊。』
「喔喔，我在做菜的時候偶爾會唱歌。也不是刻意要唱歌啦，只是覺得一邊唱歌一邊做菜會比較好吃。」
那是無意識的行為嗎？這麼說來，難道剛才那是rap的部分？
這傢伙是不是該去檢查一下腦袋？大概會查到未知的病毒。像是感染N-3000型病毒，會讓感染者失去常識而死之類的。
「你真囉唆，有什麼關係，反正料理好吃就好。來，這是早餐。」
好，來吃美味的早餐，忘記那件事吧。
夏野從盆中拿出番茄盆栽放在我面前。
……番茄盆栽。
完整得令人錯愕的番茄，好好掛在樹上的番茄連著花盆一起放在我面前。
『……喂，這是什麼？』
「沙拉。」
「沙拉？妳好意思說這是沙拉？」
這只是材料吧！
還沒有處理過耶！
根本還沒採收耶！
妳到底在廚房裡忙什麼！
連我妹都做不出這種東西！
我一口氣使出五段吐槽。
「這是從產地直送的高原蔬菜，不加其他東西是為了讓你充分享受食材的美味，你應該讚美它的簡單風格才對。」
『這話聽起來是沒錯啦……』
話說回來，我好像在書上看過同樣的料理喔！
「放心，還有另一道菜。」
對嘛，叫我只吃這個未免太過分，原來還有主菜啊，我總算放心了。
『來。』
叩的一聲，一朵插在花瓶中的玫瑰出現在我面前。
看來番茄還好一點，這次實在太難吐槽，我真不明白第二道菜為什麼是一朵玫瑰。嗯，貨真價實，完全是一朵玫瑰。
「來，快吃吧。」
喂，這是玫瑰耶。
Yes！This is a rose！
「不是啦，是要喝玫瑰花瓣上的露水。」
『這、這這這這……』
我很想說這好像不太對，但是說了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只會讓情況更難堪。我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她當我是蟲子嗎？完全漠視我的想法嗎？
還有，我也在書上看過同樣的料理！
「清晨的冰涼露珠在花瓣上熟成，精挑細選出最清澈的一滴，你好好品嚐這奢侈的美味吧。」
『這話聽起來是沒錯啦……真的嗎？』
我的常識逐漸崩壞。
宇宙的法則一到這間屋子便會走樣嗎？
『……妳幹嘛突然玩起這些花招？』
如果這種事今後還會持續下去，我可受不了。
「嗯，這是我下一本書的題材。熟知所有料理的懶惰情報社社員，和經營高級餐廳的傲嬌大叔之間的大對決……」
『千萬不要！』
幹嘛寫這麼偏門的東西？
這種題材交給偉大的先驅者就好，而且早已經有人寫過了！這是剽竊吧！妳會被告喔！
「那麼，改成用零食做出嶄新的美食如何？」
『這也有人寫過啦！』
「那麼，改成在料理中加入危險藥物如何？」
『這也有人寫過啦！』
為什麼全是既有作品？
「討厭啦，我又不是要偷別人的點子，只是想回歸原點，親自做做看既有作品裡的菜單，所以要多方實驗。」
『我是實驗台嗎……』
人類的發展一定會造成犧牲嗎？要是問被犧牲的那些人，他們鐵定會說不發展也無所謂總之快停手吧。我堅決反對建立於犧牲的未來。
「美食家之路是很艱辛的。」
『妳是作家！』
喂，妳走錯路喔，快回來吧，可以的話請直接回到起點。
結果我吃了也喝了，而且竟然滿好吃的，真不甘心。
夏野後來說「這樣好像不太夠」，又做出番茄義大利麵和加入玫瑰花瓣的豪華沙拉。早知如此，為何不一開始就這樣做？自己愛做又要抱怨，這是在搞什麼？不要拿食物來玩啦。
……話說面前擺著花瓶感覺好討厭。
雖是活力旺盛的鮮紅玫瑰花，還是讓我聯想到供在墓前的花束。其實我是個沒掃過幾次墓的不肖子孫，理由之一是我已經加入祖先們的行列。說不定我的墓前也同樣供奉著花，供奉給春海和人的花。
因為我是死人嘛，我已經死去。
突然覺得胸中好痛。
彷彿在呼應我的心痛一般，有個破裂的聲音傳入客廳。
我回過神來，從沉思之中回到現實。
聲音是從廚房傳來的，夏野打破餐具嗎？
這真是罕見，希望她沒有受傷。
我急忙衝進廚房。
『喂喂，怎麼啦？』
我靠近站在廚房裡的夏野，頓時聞到淡淡的血味。我現在擁有狗的鼻子，所以嗅覺變得很敏銳。
一看到夏野，我馬上發現她的指尖被餐具碎片割傷。明明整天拿著剪刀，竟然會割傷自己，真是愚蠢。你是本多忠盛嗎（註13）？
我抬頭對她翻白眼，卻看見她臉色發白。
『妳、你是怎麼回事？』
夏野好像掉了魂似的，眼眶濕潤、視線飄忽。喂，怎麼會嚇成這樣子？傷勢那麼嚴重嗎？
『醫藥箱在哪裡？我馬上去拿！』
我正要拔腿狂奔，卻被她一把拉住。
回頭一看，夏野用還在流血的手抓住我的身體。
血味越來越濃，讓我有點發昏。
傷口就在我的眼前，雖然流很多血，但傷勢好像不嚴重，只要盡快處理應該不會有大礙。
『喂，別玩啦，妳要快點治療！』
「沒什麼大不了的。」
夏野的臉色非常差。
『看妳臉都綠了還說這種話，快放開我！』
「……跟你比起來……我流的血不算什麼……」
啊？這是什麼意思？我又沒有流血。
「跟你的傷比起來……這根本不算什麼……」
哎唷，到底在胡扯什麼？
我沒有受傷，也沒有流血，妳的情況才嚴重吧！
我正想大叫時，夏野突然放手，害我因為收不住力而往前撲倒。
『混帳，幹嘛突然放開我！』
「……在下面的抽屜。」
『啊？』
「醫藥箱，在那個白色餐具櫃下面的抽屜。」
我回頭望去，那種高度我還搆得著。
『妳等一下，我馬上拿來！』
「……對不起。」
幹嘛跟我道歉？
我從抽屜拿出醫藥箱飛奔回來。
夏野熟練地處理傷口，用單手靈巧地包上繃帶。
呼，這樣便能放心。不過，她剛剛怎麼會那麼徬徨？
是因為血嗎？看到自己流血讓她那麼震驚嗎？
難道她可以看別人流血，卻不能看見自己流血？還是說她像吸血鬼一樣，見到鮮血便會抓狂？
「……怎麼可能啊？這隻血狗。」
夏野冷冷說道。雖然她的臉色還是很差，但已經恢復平時的語氣。
既然有力氣回嘴，大概已經沒事吧。
「……對，我喜歡血。」
她沒頭沒腦地說出詭異的發言，性感的口吻令我不禁怦然心跳。
簡直是心跳回憶。
我管妳喜歡還是討厭，別把這種事情掛在嘴邊！
『也是啦，成天揮舞剪刀的暴力夏野小姐怎麼可能會怕血……啊哈哈，妳這臭丫頭真是的。』
但我還是忍不住耍起嘴皮子，嘴巴擅自動作，在這種場合說這種話等於是自爆。
果不其然，殺氣撲面而來。
糟糕，這種距離很不妙。
我已踏進她的攻擊制空圈！
「是啊，不知怎的突然好想見血喔。」
『那、那請妳看看自己的。』
「為了踩主人痛處而狂奔過來的亡狗的血最棒！」
回頭一望，銀色刀刃像箭矢般掠過我的鼻尖。好犀利的攻擊，絲毫看不出她的手上有傷。
真是爆發性的攻擊！我快死了！
『來了！剪刀女來啦！』
「我要用你的血染紅餐桌！」
夏野的右手和平時一樣，銀剪刀已經就定位。
接下來的發展可想而知，我們又依照慣例玩起死亡捉迷藏。
快逃吧，順便祈禱午餐不是烤狗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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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詞彙收錄於名詞表〉
【只是覺得一邊唱歌一邊做菜會比較好吃】本人估計比平時好吃一點二五倍，不排除安慰劑效果的可能性。
【番茄盆栽】再怎麼強詞奪理，這東西絕對不是沙拉。不過強硬的一方說什麼都對，這是世界的法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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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 二十八日
「走吧。」
『……妳為什麼老是省略過程直接下結論？』
早上第一句話就這麼不友善，而且讓人摸不著頭腦。
這個人說話為什麼會從「起承轉合」的「合」開始呢？她真的是秋山忍嗎？該不會有雙重人格吧？或是她可以分成善惡兩個部分？若是這樣，叫夏野這個人格去死，因為她會欺負我。
非得先來這麼一段說明才能讓人搞清楚狀況，我看她腦袋裡重要的神經八成斷了兩、三根。
「……所以呢？」
『對不起！』
我頭上的毛瞬間斷了兩、三百根，她分毫不差地回敬我一百倍。
『妳到底想去哪裡？』
雖然我的一隻腳已經踏進地府裡。
「我想去一下健身房。」
『啊，妳這麼一提我就有印象。』
我因為少一些毛而變得清涼的腦袋回想起來，夏野住的這間大樓裡有運動健身房。雖是住戶專用，卻聘請知名的健身教練，設備相當齊全。
可惡的貴婦！可惡的資產階級！我要發動革命！
「這樣嗎？請便。」
算了，如果有空發動革命，我寧可看書。
吉姆也好薩克也好艮高佐也好（註14），妳想去哪儘管去，總之我要留在這裡看書。
這種時候愛看書的人最吃香，因為時間再多也不怕沒事做。想殺時間不需要武器，只要有書即可。
夏野聞言似乎不太高興。
「你不去嗎？」
『反正我只是條狗，妳不用顧慮我，儘管去吧。』
「……是狗又有什麼關係？」
『哈哈哈，妳太看得起我這隻畜生啦。』
我擺出一副死都不走的樣子。
「再不起來的話就會變成石頭死掉喔。」
她出言恫嚇。
幹嘛恐嚇我？妳是蛇發魔女梅杜莎嗎？妳想鬼哭鬼叫地從書桌抽屜裡現身，造成全國孩童的心理創傷嗎？
不管她說什麼，我都不會把卡路里用於運動。若要使用卡路里，我也要為看書而用，我體內的所有能源都必須用來看書，除此之外的用途從生態角度來看都是不適當的行為。所以，她要去就自己去。
『我才不管會不會變成石頭，妳自己去吧。』
「再不起來的話，會被剪刀剪得支離破碎而死喔。」
她又恐嚇我。
可是，這次話中帶有很真實的氣氛。只要事先準備，大概兩秒鐘便能實現，話說回來，她已經喀嚓喀嚓地動起剪刀。
這才不是威脅，這比威脅更可怕。
* * *
『哇，我第一次來這種地方。』
從夏野住的頂樓搭電梯下來，門一打開就是「Boot Camp新稻葉」運動健身房。這是春海和人的健身房初體驗。
大樓的二和三樓是貫通的，空間極為寬敞，裡面有舉重機、腳踏車等各式各樣的健身器材，中央甚至有拳擊場，旁邊還掛著沙包。現在是早上，不過已經有一些人在揮汗運動。
我想像中的健身房還挺陽春的，所以看到這個場面不禁愕然。
照這個規模來看，足以開放給一般人使用，結果卻是住戶獨占，這棟大樓的住戶到底都是什麼來頭啊？這些混帳資產階級！我要爆發囉！
房間內的光線十分充足，還有一側牆壁嵌著鏡子，所以感覺非常寬敞暢通。對面牆壁掛著超大的液晶電視，螢幕上以分割畫面同時播放各式各樣的節目，包括氣象預報和運勢占卜，還有地方新聞。
畫面上大大顯示出「茶店強盜案搜查停滯」幾個字。
……還沒解決啊？
不用仔細看也知道，因為我正是這個案件的相關人物。其實應該說是重點相關人物才對，同時是受害者，沒有記者來訪問我真是奇怪。
唔……因為我已經死了嘛。
事已至此，我也無能為力，但我還是希望案件能盡快解決，為此我願意不惜餘力提供協助，前提是不會干擾我看書。
不過我現在只是一條狗，而且只能和夏野溝通，就算有心協助也幫不上忙。結果還是只能仰賴警察的努力，真不甘心。
「……久等了。」
聲音從後方傳來。
綁著馬尾的夏野出現在我身後。
她苗條的身上穿著運動背心搭配韻律褲，外面加一件外套。這套衣服也是全黑的，難道她是黑炭娃娃嗎？
她的表情很正經，乍看之下還挺有模有樣。
雖然內在是那樣……
「說什麼風涼話？你也去運動一下。」
『啊？』
我可是運動白痴耶。不是我要炫耀，我還是人類時也很缺乏運動細胞。
「不奔跑的狗，只是普通的狗。」
『只是普通的狗也沒有什麼不好吧……』
不奔跑有什麼關係，我只要有足以看書的體力即可，現在這樣就夠用了。
「你又不知道什麼時候需要體力，總之多少鍛煉一下吧，那邊也有寵物專用的室內跑步機，你去試試看嘛，我有自己的訓練行程。」
她很積極地慫恿我。
既然她都已這樣說，我也不好意思再拒絕。好吧，難得有這種機會，我就隨便做點運動，流汗之後再來讀書也算別有一番風味。
話說回來，我真的已經很久沒運動，還是適度動一下就好。狗的工作是在院子裡跑來跑去，所以這應該難不倒我。
十分鐘後。
……累死我了。
這才不叫適度，根本是特大號，是扎扎實實的激烈運動。跟平常走路全然不同，沒想到用狗的身體衝刺竟然這麼累。全身肌肉都在哀號，我也想要哀號。
我在健身房的地板上趴成大字形。啊啊，地板冰冰涼涼的，真舒服。
『那傢伙還真有精神。』
我在這邊累得半死，夏野還是一臉輕鬆地持訓練。
剛才她在拳擊場上和氣質爽朗、體格壯碩的肌肉大叔對打，看來是結束了。
她那副身手是怎麼回事？簡直不是常人，已經超出適度運動的程度。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真人表演輪擺式移位，連音速拳都出現。
……不過，就算動作再激烈，那傢伙的胸部還是文風不動。
「想說什麼就說出來啊！」
哇！她什麼時候跑到我背後？遁地術嗎？還是瞬間移動？
「處罰時間到囉～」
她揪起我的後頸，把我摔到跑步機上。
啵的一聲，開關按下，小螢幕顯示的速度升至機器的上限。紅色數字飛躍，感覺已經到達臨界點或狗體極限。
『喂！等一下……』
「摔下來的話我要你的一隻腳！」
太殘暴啦！
「唷！打得真好啊，夏野！很舒服地流過汗了吧？」
我在設定為最高速的跑步機上接受地獄拷問時，有人向夏野搭話。
笑容滿面猛擺姿勢的肌肉男。
好可怕的肌肉。他在談話間還不時擺姿勢炫耀渾身肌肉，一旁的男人則不斷呼喊莫名其妙的吆喝聲，像是「好大塊」或「姿勢太帥了」或「快繃斷啦」之類的。
搞什麼，只是個變態吧？
夏野的臉部肌肉若有似無地抽搐著。
「你也不賴啊，感謝你陪我對打，宗像先生。」
仔細一看，他正是剛才和夏野打得天昏地暗的肌肉大叔嘛。既然能應付夏野那種變態的身手，想必也是個變態。
「你老是那麼令人煩悶呢。」
我說夏野小姐，妳說出真心話囉，好歹說得含蓄一點嘛，像是「你今天也為地球暖化付出不少貢獻呢」如何？
但是，異常爽朗的宗像先生好像絲毫不介意，還是帶著異常爽朗的笑容，異常爽朗地和她聊天。
「哈哈哈！夏野還是一樣酷！繼續燃燒吧！」
「嗯，我會的。別太靠近我，很悶熱的。」
「哈哈哈！有什麼關係，汗水就是力量！」
「嗯，我說真的，別再靠近我。」
妳越來越不客套囉。
「哈哈哈！夏野和小狗都要多鍛煉，像我一樣。看啊！」
大塊肌肉鼓起。好像聽得到聲音似的，完全靜止。宗像先生的最終姿勢是側面胸肌展示。
「快繃斷了！」
「姿勢好帥！」
「好大塊！」
一旁的男人們紛紛投來加油聲，沒有什麼比這更教人煩悶，所有人都完全燃燒。
『我的耐性還想快繃斷了。』
「真巧，我也是。」
明明有冷氣，這些人身邊的氣溫卻好像高出五度。
快把他們送到為嚴寒所苦的地方吧，反正留在這裡我也不會高興。
那群肌肉男走開以後，周圍的溫度頓時恢復。
「啊啊，真煩人。」
『這種話別當著人家面前說，絕對不要。』
我要強調，我可不是故意裝好人。
「無所謂，我看他們腦袋裡面裝的也是肌肉，一定聽不懂。」
夏野小姐講話還是這麼難聽，真不是蓋的。
『話說妳剛剛的對打好驚人啊。』
我突然想起夏野和宗像對打的情況，那身手真是非比尋常。
「你看到啦？那沒什麼大不了，只是我的興趣之一。」
『妳打到一半時突然消失耶！』
還看得到殘影，難道那是遁地的準備時間？
「那是一種步法，沒學過的人才會覺得我好像消失了。精通此道的人看見我這種水準只會一笑置之吧，宗像先生不也有辦法應付嗎？」
她還是老樣子，再怎麼神乎其技的能力都不當一回事。
這全是為了寫作而學的嗎？
不管怎麼說，她確實很努力。能和她打得平分秋色的宗像先生也確實是個變態，其實這點一眼便能看出來。
「我乾脆把這些技術寫成一本教學書吧，反正我早已把這些題材運用在書中。如果那本書能培養出格鬥家不是很棒嗎？」
『妳是要搞東方不敗流派嗎？』
這片土地即將興起新一派的武俠風。
能夠練成秋山忍作品中超強戰法的格鬥家……先不管現實世界有沒有這種人，如果有，讓他們去東京巨蛋的地下格鬥競技場不知結果如何？不過，一被麻醉槍擊中就結束了。
「對作家來說，有人模仿自己書中的人物是非常榮幸的事。」
『模仿嗎……對了，我小學時也在回家途中用雨傘練過牙突。』
「好懷念啊，我們班上都在練飛飯綱。」
『……我還練過阿邦式快速劍。』
「我們都練五指爆炎彈。」
『……最基本的還是龜派氣功吧？』
「應該是魔貫光殺炮吧？」
你們班怎麼都怪怪的……
「不過，學些武術防身也沒有損失，畢竟不知道自己何時會碰上危險。」
……說的也是。
我對此有極為深刻的體認。
不過，不管學了什麼，該死的時候還是會死。
「別這麼說嘛，如果你有危險，我會用我的閃電十字空裂刃救你。」
妳選擇招式的品味真的很奇怪。
後來我還是繼續運動、被迫運動。
做久了也就習慣，我在不知不覺間已經習慣用四隻腳運動，連自己都很吃驚。難道我的身心都已變成狗嗎？
算了，變成狗就變成狗，反正只要能看書，我還是原來的我。
我豁達地這麼想的時候，夏野拎著一個黑色寶特瓶走過來。
「呼，今天的練習結束了。」
她邊說邊用黑毛巾擦汗，喝起黑色寶特瓶的飲料。
裡面裝什麼？墨汁嗎？
「這是特製飲料，還滿好喝的，但我不知道狗能不能喝。」
她把黑色寶特瓶拿到我的眼前。就算叫我喝，我也不想喝那種東西。
『我第一次看到這種東西，到底是從哪買來的？』
瓶子上貼著我不曾見過的商標，上面有個人擺出健美比賽的姿勢。
「好像只有這間健身房有賣。」
……也就是說，這商標上的健美先生是那個傢伙嗎？
「很不幸，就是這樣，真是人心不古唷。」
好個愛現的變態。
「我聽人家說，他連自己的毛巾、內褲和錢包上都貼著這個商標。」
咦……錢包？
啊！我都忘記錢包的事，結果我的錢包到底掉在哪裡？
「什麼？你想要有肌肉男商標的錢包嗎？順帶一提，那好像是魔鬼氈做的，」
『我才不想知道這種事！』
無論從什麼角度看，這種錢包都見不得人。
「那你是說錢包怎麼樣？」
『沒有啦，只是我的錢包掉了。』
「什麼時候？」
『……案發當天。』
我發現夏野立刻沉下臉。
『裡面有很重要的東西，不知道被誰撿走。』
其實我現在想再多也沒有用。既然變成狗，早已不需要那種東西，但我還是希望能找回錢包。
「……裡面有現金嗎？」
『幾乎沒有。』
「有信用卡嗎？」
『沒有，我本來就沒有信用卡。』
「有家裡的鑰匙嗎？」
不知道夏野想確認什麼，她一連詢問好幾個問題。
「有沒有寫著地址的東西？」
『……學生證上好像有地址吧。』
我回答之後，夏野按著額頭沉默不語，似乎在思考什麼。
咦？我說錯什麼嗎？
「……這樣的話大概不要緊吧，沒人會想侵占這麼寒酸的錢包，說不定已經被送到警察局。」
這麼寒酸真是不好意思。
「改天再去警察局問問有沒有人撿到有狗騷味的錢包。」
這傢伙還是一樣喜歡話中帶刺。不過，如果真的有人送去警察局就好了。
「……肚子好餓，差不多該回家。」
啊？結束了嗎？
我還以為她打算再跑五小時。
不過我真是鬆一口氣，短期之內都不想再跑步。跑步確實有其樂趣，但我的個性還是比較適合趴在屋內看書。
* * *
一陣劇痛讓我自睡夢中驚醒。
房間完全籠罩在夜幕之中，雖然想確認時間卻暗得看不到時鐘。在這片黑暗裡，痛楚持續侵襲我。
怎麼回事？是肌肉痠痛嗎？而且是痛到全身動彈不得。難道她早已料到這一點，所以才會中途喊停？一定是這樣吧。我沒辦法轉頭，因此全身轉向夏野所在的位置死命送出詛咒。
「……嗯嗯……是受害者的錢包……謝謝。」
我隱約聽見夏野的聲音。
怎麼？她還沒睡啊？好像在陽台上講手機的樣子。平時她總是窩在臥室裡，半夜會來到客廳還真是難得。
她做的運動明明比我激烈，卻好像完全不受影響，看來我還是得多多鍛煉才行。嗚……要死了，平時沒感覺的部位也開始疼痛。
「……嗯……住址是一〇二號？怎麼會……是嗎……我知道了。」
我並不想偷聽，但她和我近到只隔著一扇玻璃窗，所以我是被迫聽到談話的內容。語氣好像很嚴肅，她在跟編輯講電話嗎？說不定正在討論新書的事。
「……嗯……嗯……這樣啊……」
她做了那麼激烈的運動，還得工作到這種時間，真辛苦。
難道她是不怕累的機器戰士？她大致上是個笨蛋，可能只是不知道何謂疲倦吧。
「喔？你還挺敢說的嘛。」
夏野的聲音突然出現在我耳邊。
她真的會瞬間移動嗎？玻璃窗呢？
室內只有夏野的手機散發出的微弱光芒。
「偷聽人家講電話是不好的行為唷，聽狗。」
糟糕，我想快點逃，但是肌肉痠痛害我動彈不得。
『別擔心！我什麼都沒有聽到！絕對沒有聽到妳在談新書的事！』
夏野的臉上映著手機的光芒，表情十分認真。
「……看來你真的沒聽到。」
『沒聽到，沒聽到。』
「……是嗎？那就好，你慢慢休息吧。」
她放心地喃喃說道，同時揮起銀剪刀。陷進我身體的不是刀刃，而是刀柄。這比起我平時遭遇的暴行已經算是很客氣，但這一擊還是令我失去意識。
……喔喔，原來還有這種用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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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詞彙收錄於名詞表〉
【Boot Camp新稻葉】設備齊全的健身房，位於夏野霧姬住的大樓。規模雖小，但是最新型器材一應俱全，深受住戶好評。
【宗像腕力】健美先生，生於北海道S市。在夏野霧姬住的大樓和女兒小桃一起生活，是個貨真價實的健身教練兼健美顧問。專長是縫紉，興趣是重量訓練。永遠面帶笑容，是個好相處的中年男子，但也是夏野最不想碰上的類型。新稻葉七大怪談之一。
【側面胸肌展示】健美比賽的指定動作之一，宗像最愛的一招，可從側面強調胸膛的厚實和手腳的粗壯。
【特製飲料】只有「Boot Camp新稻葉」販售的漆黑寶特瓶飲料，味道和功效都很驚人，獨特的顏色深受客群喜愛。由宗像腕力設計、監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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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九月 一日
我已經習慣一人一狗的生活。
雖然有些部分不想習慣，但我大致上還是習慣了，因為我明白不能不習慣。連我都覺得自己的適應力很強，此外也是因為這個充滿書本的地方很合我意。
同居生活聽起來好像很有情調，其實這是隨時會有血光之災的無間地獄，竟然連這種事情都能習慣，我的腦袋該不會有問題吧？
「起床了。」
『……嗯？』
「老是躺著不動會變成牛喔。」
『我已經變成狗，不會再變成牛。』
「可是我比較喜歡牛耶。」
『……妳想拿來吃嗎？』
她的眼神好認真。
真被吃掉的話可就糟糕，我不得不起身。
墊在身體下的報紙變得皺巴巴。聽人家說報紙可以保溫，原來是真的，最棒的地方是還可以用來閱讀。在這冷氣強勁的房間裡滿適用的，溫度剛好。趴在用前一天報紙鋪成的床上邊讀邊睡，已經成為我的嗜好。雖說大概沒人想要培養出這種嗜好，但我並未放在心上。
「你要早餐吧？」
『唔……嗯，今天吃什麼？』
「沙威瑪。」
『一大早就吃這個？』
我頓時睡意全消。
『呃……沙威瑪是要怎麼做？』
「不用擔心，我有機器，你看。」
夏野指向廚房的角落。
真的有耶，它在廚房的一腳散發出異樣的存在感。
插著肉片、散發出強烈香氣、不停旋轉的神秘機器——沙威瑪機，我的腦中播放起秘密道具登場的音效。
『為什麼妳會有這種東西？』
「一不小心就買了～」
『有人會一不小心買下這種東西嗎？難道這裡是土耳其？還是秋葉原？』
「可是很好吃嘛。」
『……還有，這台機器花多少萬？』
「唔……好像三十萬左右吧。」
『好貴！』
我可沒那個力氣吃完回本的分量。她是因為太有錢才做這種怪事，還是因為夏野霧姬這個人本身有問題？嗯，答案一定是後者。
「我就是喜歡吃啊，有什麼辦法？來，用中東口袋餅夾著吃吧。」
『不，我不能吃含有辛香料的食物……』
狗的腸胃一定負擔不了。
「那你吃餅皮吧。」
丟在報紙上的餅皮蓋住「茶店強盜潛逃中」的報導。看到報紙上只放著餅皮，我難過得有點想笑。
『我第一次只吃餅皮呢。』
「我第一次看到人家只吃餅皮呢。」
『……我想也是。』
怎麼回事？為什麼覺得好悲傷？但我還是無奈地吃起餅皮。正如我所料，果然毫無味道，一點都不好吃。糟糕，我開始想哭了。
『沒有其他能吃的東西嗎？』
「剛好都沒有，要再訂才有。呃，零食可以嗎？」
『放心吧，沒問題。』
夏野走向餐具櫃，往裡頭翻找。
「唔，我明明記得有……」
『請給我最好的。』
「……抱歉，只有八分之五洋芋片。」
『為什麼會有這種東西？』
能留到今天真是奇蹟。
這玩意兒竟然還沒絕跡，應該登記為世界遺產才對。
「啊，還有Noobow巧克力餅乾。」
『什麼！古早人留下來的嗎？』
「啊？你是在暗指誰的年紀很大嗎？」
『我什麼都沒說！拜託妳先把剪刀收起來！』
我雖然害怕，還是壓抑不住心中的興奮。夏野打開包裝，把Noobow巧克力餅乾遞給我。好懷念的包裝，這傢伙還是那麼黃啊。我不知道這傢伙的名字，你是誰？為什麼這麼黃呢？
『保存期限應該早就過了，真的能吃嗎？』
「稍微過期也還好吧，反正你是狗嘛。」
『我說啊，妳知道愛犬十戒嗎？』
「知道，那是從狗的角度提醒飼主應該注意的事項，非常有名。」
『……原來妳知道嘛。』
明明知道卻是這種態度。
「少囉唆，這隻半吊子狗。你不用擔心，這是最近才買的。」
『現在還有在賣啊？』
「我特地叫廠商製作的。」
『妳未免太有錢啦！』
我不禁愕然，這世間果然得靠金錢和智慧。
只要有錢，連失去的回憶都可以找回來。
對，無論是上下兩段畫著漫畫的筆記本，或是附有彈珠遊戲的鉛筆盒，只要有錢說不定都能復活。
「如果能讓扇貝麥克堡復活，再多錢我都花。」
『神！這裡有神啊！』
「順便讓薯泥堡復活吧。」
那炭烤牛肉堡也拜託妳！
我們吵鬧一番之後又繼續吃飯。
「對了，你的背是怎麼回事？看起來不太對勁。」
夏野吃著沙威瑪一邊問道。
最近我自己也覺得背上怪怪的。
我是第一次當狗，不可能有前輩可以請教，只好自己翻書查資料。
『是啊，我已經查過了。這是椎間盤突出的初期症狀，經常走在木質地板或是易滑的地板上很容易罹患這種病，多注意一點應該就沒事。』
我一邊回答一邊吃Noobow巧克力餅乾。
原料是可可，好像不太適合給狗吃，不過只吃一點應該沒問題。開玩笑，這種東西怎麼會不能吃？放心，死不了的。
在健身房受過教訓以後，我意識到知識的重要性，所以在夏野的藏書中搜尋過和狗的生理相關的資料。
什麼東西是狗必須的、什麼東西對狗有害，以及各種應對方法，我不知道的事情實在太多。是說狗的關節還真厲害呢，想要妥善運用狗的身體，只能靠曾經是人類的我。如果今後得一直使用這具身體，我需要一切相關的知識。
更重要的是，學習新知本來就是一件愉快的事。
「這樣啊……走廊是木頭地板，還是鋪些東西比較好吧？」
『……』
咦？怎麼回事？她的態度和平時不太一樣。
「對了，再去寵物店看看，雖然我一想到要看見那個爆炸頭便不舒服……」
『……』
好奇怪，哪裡怪怪的，她從來沒說過這種話。
『……』
「怎、怎麼回事？幹嘛突然不說話？」
她為什麼突然轉性？害我好驚恐。
『那個……』
「什麼？」
『妳今天為什麼這麼體貼？』
剪刀從皮套中拔出。糟糕，我踩到地雷！
再見了，地球！再見了，人類！
她已經把凶器拿在手上，卻不像平時那樣發難。怎麼回事？肚子痛嗎？
夏野沒有朝我衝來，反而漫不經心地把銀剪刀掛在右手食指上旋轉，剪刀反射著日光燈的炫目光芒。她把玩剪刀的動作真怪，眼神游移的態度也很怪，應該說她只要有寫作和虐待我之外的行動都很怪。
換句話說，真是怪異到極點。
「……今天天氣很好，有點想出門走走。」
『說出這種事時，眼神有必要這麼閃爍嗎？』
「因為天氣很好、天氣很好，天氣就是很好嘛！」
『妳好像快要當機了。』
她的發言真令人驚訝。
因為我和夏野一起生活至今，她從來沒有離開過這棟大樓。
買東西可以用郵購解決，想要活動筋骨就去大樓內的健身房，和編輯開會也只需要打一通深夜電話，可說是個非常堅定的家裡蹲。
不過夏野也不是完全不出門，至少她常常光顧清陽茶店。這樣說來，她這幾週閉門不出還比較異常。如果能從異常恢復正常，也算是一件好事。
『好，慢走不送，要買土產回來的話就買書吧。』
我吃著Noobow隨便點頭回應。偶爾出去呼吸新鮮空氣很不錯，不過我今天還是要留在家裡看書。等一下來吃八分之五洋芋片吧，那首廣告歌真教人懷念。
「你在說什麼？你也要出門。」
『啊？』
她再度說出令人驚訝的發言。夏野一個人出門已經很稀罕，更何況是邀我一起外出，今天吹的是什麼風啊？
等一下……邀我一起……邀我一起……難道她打算殺我？
『哇！不、不要殺我！』
「你的反應太奇怪了吧？」
的確很怪，但我會有這麼奇怪的反應不正是因為這個環境嗎？因為我在日常生活中動不動就會無緣無故被捅。話說回來，為什麼我要過著隨時會被刺殺的生活？難道我活在戰國時代嗎？
「偶爾出門呼吸新鮮空氣比較好吧？」
『沒關係，我只要有書看就好。』
「不呼吸新鮮空氣，腦袋會爛掉喔。」
『……那還真不幸。』
「最後還會全身腐爛、雙眼失明。」
『這裡是腐海嗎？』
如果連眼珠都爛掉就不能看書了。我不認為事情有這麼嚴重，但是夏野蠻橫的魄力好恐怖，那隻按在皮套上的手更是恐怖得臨場感十足。
算了，天氣這麼好，偶爾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也不錯。
『OK，那我和妳一起出門。』
「我買了項圈，你要戴嗎？」
『才不要！』
別把我當成狗！雖然我的確是狗！
「項圈明明很棒啊。」
『如果是妳被人套上項圈，妳敢說這種話嗎？』
該怎麼說呢？總覺得這是絕對不能棄守的最後一道防線。
「我倒是覺得幫人家戴項圈很愉快。」
『妳跟我的立場不同吧。』
「說不定很快就會興起項圈風潮。」
『會才有鬼。』
即使廣告代理商全力推廣也辦不到，想要再次興起彈珠超人風潮還比較簡單。
「高中女生之間開始流行項圈風潮！幫暴躁的男友戴上鈴鐺吧～」
『我才不想看到日本變成這樣！』
簡直是地獄，男友就是因為這樣才會變得暴躁。
「男人戴鈴鐺最棒啦！」
『妳想跟所有男性為敵嗎？』
雖說狗戴項圈天經地義，但我原本畢竟是人類，所以還是敬謝不敏。我終究是不適合被鍊子拴住的天涯一匹狼，是個活在都市叢林中只愛書本的法外居民。
「明明是個小白臉。」
『竟然這樣說！對啦，我是小白臉！是個吃軟飯的！要我叫幾聲來聽聽看嗎？汪汪汪！』
「真卑微……」
『對啦，真抱歉，一切都是我不好，地球被核子武器的火焰吞沒都是我害的，世界進入大航海時代也是我造成的！』
「真容易生氣……」
『對啦，那個，哎唷，煩死了！』
到底要怎樣？
「你能跟我溝通就該謝天謝地。」
『話是沒錯，我也不只是想著要被當作人類看待。』
「……還想著下流的事吧？」
『妳幹嘛講得這麼開心？』
「一定是在幻想把我蹂躪得體無完膚。」
『如果我敢這樣想，實際上會被蹂躪得體無完膚的一定是我。』
「這隻十八禁狗！」
『妳光是活著就有害青少年的身心健康！』
一人一狗在如此這般的對話中走出家門，搭電梯到一樓，穿過大廳走到戶外。途中碰到的住戶都詫異地看著我們。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們家夏野老是給大家添麻煩。
我只是隻不相干的狗，請不用在意我。
『妳想去哪裡？』
我都忘記問這件事。
她專程帶我出門，絕不可能只是買個東西。
「不是什麼詭異的地方。」
『如果是詭異的地方我也不想去。』
可以的話，希望是常識能適用的場所，只要不是地球內部或鏡中世界這種規格外的地方便沒問題，因為怎樣都不會比夏野所在的地方還糟糕。
然而，夏野說的並不是那麼奇怪的地方，那個地方再正常不過。
「既然如此，我們走吧，去春海和人住過的住谷莊。」
『……啊？』
我一時之間還真不能理解夏野這句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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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詞彙收錄於名詞表〉
【沙威瑪】土耳其料理，烤肉的總稱。日本最常見的是把肉切成薄片、串在旋轉桿上烤出來的旋轉烤肉。食用時切成小塊，配上蔬菜和醬料，用中東口袋餅夾著吃。
【三十萬圓左右】真的買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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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9 德川幕府第五代將軍綱吉曾經制定「生類憐憫令」。
註10 此處指「死亡flag」，故事中的人物說出某些對白或做出某些行動後通常很快就會死。
註11 漫畫《北斗神拳》的台詞。
註12 漫畫《瘋狂假面》主角的台詞，指的是男性下體。
註13 德川家康旗下的猛將。晚年在雕刻時割傷指頭後感嘆自己來日不多，幾天后便去世。
註14 吉姆和健身房（Gym）同音。吉姆、薩克、艮高佐都是鋼彈系列的機型。
第五章 打狗趁熱
戶外。
走出一步，便有一種睽違已久的感覺籠罩著我。
『喔喔……』
微風吹得我好舒服。
戶外的空氣，陽光從雲縫間灑下，即使已經到九月還是很熱。
腳下赫然多出一個圓形黑影，原來是夏野撐起陽傘。她如同慣例穿得一身黑，我光看都覺得熱，但夏野自己倒是顯得很清爽。
因為冷血動物不會流汗嘛，一定是這樣。
我趁著被捅之前急忙停止思考，回頭看看大樓。
『好大……』
第一次從外面看夏野住的大樓，比我想像的還大。這棟以白色為底色的大樓很眼熟，是位於新稻葉站東北方的高樓大廈，白色巨塔「Immaculate新稻葉」。無論高度、面積、豪華度都是附近建築物遠遠比不上，房租鐵定貴到我摸不起，這是有資格冠上「最高級」一詞的一流建築物。
如今我更加肯定，夏野真的和我一樣住在新稻葉。既然我們都常去清陽茶店，居住的地方本來就不會相隔太遠。
「我們走吧。」
『啊？去哪裡？』
「我剛剛不是說了嗎？去你家啊……難道你不想去？」
好一陣子沒回去的地方，原本以為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我的家——住谷莊。
想起來便有些難過，自從家人搬到岡山以後，我一直住在那棟公寓裡，在那裡不斷看書、買書，春海和人的甜蜜小窩全都是書。
『……的確有點想去。』
「對吧對吧，那我們走！」
『啊，說不定東西都清空囉，因為我已經死了。』
雖然肉體死去，但我的意識還活著，所以我始終不覺得自己真的已經死亡。愛著書的春海和人明明還活著，卻要說人類社會裡的春海和人已經死去，我至今仍沒辦法接受這種落差。
死亡一詞說起來很輕鬆。
我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但仍不明白何謂死亡。
好像哪裡還有一個我不認識的自己。
『我真的死了嗎？』
「……是啊，你死了，已經灰飛煙滅。」
怎麼可能灰飛煙滅啊？我又不是被炸死的。
『說不定還能活過來吧？』
「不會的，人死了就是死了。」
『是嗎……』
「人生可不像港式飲茶那麼簡單。」
『為什麼會在這種時候扯到港式飲茶？』
港式飲茶也是很努力求生存啊。
言歸正傳。
『是嗎……我已經死啦……』
聽到別人重申自己已死的事實真是心酸，不過聊開以後反而輕鬆許多。我自己也很意外，總之心情變得出奇開朗。
死了，春海和人的確已經死亡。
時尚已經沒有這個人。
若是這樣，如今在思考的又是誰？春海和人的殘渣嗎？還是空殼？或者不是自己的自己？只是一塊碎片？
『……無所謂啦。』
想再多也沒用。即使春海和人的肉體已死，春海和人的靈魂依然活著，這樣就好，要是一直放不下會無法繼續前進。即使偶爾仍會想起，也只是想想而已。反正我無論是活著還是死去，做的都是同樣的事。
既然這樣，是死是活也差不了多少。
「可以這麼隨便嗎？」
『不然又能怎樣？』
死都死了，我認命地好好度過死後生活吧。
『不過我既然已死，繼續用春海和人這個名字好像有點怪。』
「怎麼？你想要取個像狗的名字嗎？」
『我可沒有這樣說。』
「好吧，我幫你想一個適合的好名字。」
『絕對不要！妳一定會幫我取個很糟糕的名字！』
「你不信任我的命名品味嗎？」
這跟品味無關，重點是她根本不懷好意。
「Pes如何？」
『的確很像狗的名字，不過，能不能取個帥一點的？』
「Pest如何？」
『這是黑死病啦！』
「Death如何？」
『那不就死了嗎？』
「放心啦，我是指青魔法。」
『我的等級是多少？』（註15）
總而言之，即使我變成狗，即使無法再恢復人類之身，我還是可以看書，光是這樣便值得慶幸。
我知道這只是在逃避現實，但是，反正我可以繼續看書，也沒有其他想做的事。
至少現在是這樣。
「那我們去你家！沒問題吧？好，就這麼決定了！」
幹嘛這麼興奮？人家正在思考正經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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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詞彙收錄於名詞表〉
【Immaculate新稻葉】夏野霧姬居住的大樓，作為工作室兼住家。二十四小時都有真人服務，內有健身房、超級市場和診所。
【Pes】狗的名字，在昭和時代像「波奇」一樣常見，但是近年很少有狗取這種名字。
【Death】即死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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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的視野很有趣，因為所有東西看起來都很巨大。路上行人、建築物，一切都變得很有魄力，像是會把我壓垮。我懷著有如回到童年般的新鮮感，一人一狗並行在摩天大樓林立的街上。
狗和人的步伐大小不同，所以我得走快一點才跟得上夏野，而且走在室內和戶外的感覺也差很多。我起先抓不到感覺，走得很不自然，但是沒多久便習慣，這或許得感謝健身房的訓練效果。習慣走水泥地之後，我還能分神和夏野說話，我們就這樣邊走邊聊天。
『……妳真的可以和我說話嗎？』
「為什麼這樣問？」
『妳和我講話會被當作瘋子。』
「會嗎？」
『一定的，妳是在跟狗說話耶。』
夏野可以讀到我的思想，所以我不需要動嘴，但她得開口說話。看在旁人眼中，只會覺得那個人一邊走一邊開心地自言自語，怎麼看都像瘋子吧？
「只要事不關己，人都是很冷漠的。」
『我倒覺得那只是想離你遠一點……』
其實夏野走在路上的模樣並不會顯得詭異，難怪人家都說，罪犯光明正大走在路上反而不容易被抓到。
「因為我太耀眼，讓人不敢逼視，也不敢隨便找我攀談。嗯，一定是這樣。」
『妳真會正面思考！』
好討厭的正面思考，妳是正面人嗎？
「王者總是孤獨的。」
『如果全國受到欺負的小孩都能這樣想就好了……』
如果小孩都是這樣想，世界一定會變得更和平。
雖然這樣的世界應該撐不久。
「如果是我不喜歡的世界，讓它毀滅算了！」
『這根本是魔王的想法！』
「我的日常行事是從陽台詛咒下界。」
『妳有什麼資格說人家是下界！』
「當然還要穿著黑浴袍，手上捧著一杯紅酒搖晃。」
『真老套……』
不過的確很適合她，這個人完全是邪惡的一方。
「如果再來隻波斯貓更加完美。」
『變成狗是我的錯嗎？』
我汪汪大叫。
新稻葉，隱含著未知詛咒的可怕城市。
我的主人警示這麼一個大壞蛋，真是太令人遺憾。
* * *
我們在櫛比鱗次的高樓大廈之間行走一陣子，然後來到商店街。時間還很早，路上沒多少行人，店家紛紛準備營業，其中也包括寵物店「IGGY」，亦即我待過七天的地方。爆炸頭正在門口掃地。喔喔，爆炸頭，好久不見啦。
爆炸頭發現我之後，一瞬間露出笑容，但又立刻轉開視線，好像很害怕的樣子。幹嘛？看到鬼嗎？
……對，真的有鬼，而且在我身邊。
夏野惡狠狠瞪著他，難怪他要匆匆轉頭。為何夏野這麼討厭爆炸頭？難道他參加什麼不容於世的組織嗎？
「爆炸頭很難下刀，所以我不喜歡。」
『就為了這種理由？而且，前提為什麼是拿來剪啊？』
妳是誰？被蒟蒻難倒的小偷嗎？不過，夏野好像真的連隱形戰鬥機都有辦法剪斷的樣子。
『原來這裡離妳家不遠。』
「是啊，這是我和你展開大冒險的起點。」
『我完全不記得有這種冒險。』
「喔喔，我下次會寫的。」
『不要擅自捏造事實！』
所謂計畫就是還沒實現的事。
「既然都是要寫，乾脆改編成影像作品。」
『又沒有萌角色，不可能的。』
「喔？你是說如此可愛迷人的我不算萌角色？」
『真要說的話，還比較像萎角色。』
「處罰等回家以後再說吧，夢想會逐漸長大。」
『可惜胸部長不大。』
「好，你給我記住。首先要改編成連續劇！還要大量起用偶像明星！」
『妳幹嘛突然異想天開？』
「動畫當然也少不了，為了營造意外效果，還要交由國外工作室負責！並且找大牌藝人配音！」
『喂，我勸妳不要繼續妄想……』
「最終目標是改編成電影！資金至少有十六、七億圓，從頭到尾都是豪華的電腦動畫！」
『夠了！別再說啦！』
妳會被某個大人物痛批喔！
我們穿越新稻葉站，走出南門。
車站南側不同於商店街所在的北側，這裡沒有明顯的地標。站前有便利商店和連鎖小酒館，再過去則是氣氛悠閒的住宅區。那裡是春海和人仍是人類時的地盤，住谷莊的所在地。橘色計程車隨興地停在馬路圓環胖，這是司空見慣的景象。
此外還有個最重要的地點，就是離南門不遠的本田書店。
好懷念啊，大叔最近好嗎？我離開以後營業額還過得去嗎？雖然我對於自己一人獨撐大部分營業額感到自負，但也不免擔心這間書店的未來。
「怎麼？那是你常去的店嗎？或許不能帶狗進去喔。如果你一定要去的話，可以試著偽裝成手提包混進去……」
『我死都不要！今天不去了。』
即使我可以進去，也沒辦法買書。
既然不能買書，我不想走進那間店。
一想到我再也不能自己走進那間書店，總覺得好傷心。
我在這裡留下太多回憶，每天經過書店、和大叔閒聊、找書、買書。不過，那是身為人類的春海和人留下的回憶，現在的我已經不能和大叔談笑或是買書，已經被排除在人類社會之外。就算狗和人類很親密，仍然無法取代人類。
看書很有趣。
買書也很有趣。
物色書本、拿起書本、和大叔相視而笑，買書真的很開心。
現在我還是能看書，卻無法買書，買書的樂趣已經離我遠去。當然，看書遠比買書重要，所以只要還能看書就好，這點我很清楚。
可是，沒辦法再買書真的好寂寞。
經過書店門口，我從沒想過自己會有過門不入的一天。我透過貼著舊海報的玻璃往店內看，大叔在裡面。怎麼回事？難得看到他好好地站在櫃檯旁呢。
我有股衝動想要跑進去，但是突然跑來一隻狗，大叔一定會很困擾吧？現在的我已經沒有資格走進這間書店。
仔細一看，店面深處的門開著，可以看到裡面的房間。我第一次看到那個堆滿大量書籍的陰暗空間。
牆上掛著春海和人的照片，像遺照一樣。
『……唔！』
無法言喻的情緒湧上心頭。
像是後悔，又像悲傷，很難分清楚。
大叔曾幫我拍過照，原來他一直吧照片掛在那裡。在案發之後仍保持原狀，恐怕直到我被遺忘以後都是如此。
那件事發生在新稻葉，大叔應該知道，大概也發現死者正是我。
所以我說最近這一帶變得越來越亂嘛，大叔。
不過，其實不明白的人是我。
雖然後悔已晚。
我突然很想哭，所以轉頭不看書店，結果發現夏野正盯著我。
「沒事吧？」
夏野面無表情，但是看起來好像快哭了。
「你沒事吧？」
難得她會說這種話，真意外。
看到大叔拍的照片，讓我莫名地感傷起來，這種情緒大概也傳到夏野心中。真失敗，應該藏起低潮才對，我不想讓夏野擔心。
『當然沒事，只是想到我很少拍照，還好能留下紀念。』
我的臉上擠出笑容，心中也是。
「是嗎……」
夏野漠然回答，我感覺她好像鬆一口氣。
「……」
『……』
現場瀰漫著一股凝重的氣氛。
哇，不行不行，我最害怕這種氣氛。
我只好硬生生地轉移話題。
『對了！就算我想買書也沒有集點卡啊！』
買書不帶集點卡，好比赤手空拳上戰場。
如此重要的東西，記載我在新稻葉的完整買書記錄的貴重道具，已經隨著錢包失蹤。其實就算沒有弄丟，留到現在也用不著。
「……喔？錢包裡有這種東西啊？」
『是啊，那是我的靈魂呢。唉，到底掉在哪裡……』
會不會有人送回來啊？
我願意拿出五成點數作為謝禮……不，一成就好。
「你很龜毛耶，只不過是點數嘛，早點用掉不就好。」
『胡說什麼！在大叔那種小書店用點數換折扣，會直接衝擊到營業額耶！我怎麼做得出這種事！』
我至今仍忘不了大叔開始搞集點活動時，他太太發出的殺氣。
「……你真是個好客人。」
我也這麼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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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詞彙收錄於名詞表〉
【照片】本田文夫拍攝，春海和人、本田櫻、本田彌生三人在本田書店門口的合照，焦距似乎沒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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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在走慣的回家路上，我很不習慣地空手走著。
從新稻葉站到此的十分鐘路程，好像比以前更漫長。
然後，我們到達一棟老舊的兩層樓建築——住谷莊。
「這裡嗎？」
『……是啊。』
圍牆和牆壁上爬著藤蔓。
信箱塞滿廣告傳單，默默道出無人收拾的事實。
我又回來了。明明沒有相隔多久，卻彷彿已經過好幾年。雖然時間不長，但沒人住的地方就是這麼容易荒廢，這棟住谷莊已經出現殘破的氣息。
不過，這裡還是我的家。
『好懷念。』
「別發呆，我們進去吧。你住幾號房？」
『一〇一號。』
「……先去看看一〇二號房如何？」
『嗯？為什麼？』
「你的家人不是還以為你住在那裡嗎？說不定已經前來收拾過。」
的確，我沒向他們報告我已經搬到一〇一號房。媽媽他們可能已經來整理過房間，先去確認看看吧。
『咦？我曾對妳說過這件事嗎？』
「……有啊，你忘了吧？」
是嗎？隨便啦，總之先去一〇二號。
『啊，我沒有鑰匙喔。』
「放心，我剛好有。」
『怎麼會？』
鑰匙可不是剛好會有的東西，而且那明明是我的東西。
「我有管道嘛。」
『妳是偷來的吧？』
雖然正在感傷，我還是自然而然地吐槽她。
『妳坦白告訴我，到底是從哪裡偷來的？』
夏野沒有回答，反而抬腳踹門，門被這粗暴的一腳踢得晃動不停。
『妳明明沒有鑰匙！』
「……每個人的心都上了鎖。」
『這個跟那個有關嗎？』
「我的工作是開鎖偷走人家的心。」
『妳的工作是寫作吧？』
「我偷走最貴重的東西（註16）……不好意思，突然很想說說看。」
『既然這麼害羞就別講啊！』
我死命攀住夏野的腳。要是不阻止她，她一定會把門踹破。我絕不能讓她破壞我的房間……不，就算是別人的房間也不行。
「其實我真的有鑰匙……」
『那妳幹嘛踢門！』
這傢伙的腦袋到底是怎麼回事？
「焦躁之下忍不住就踢了，我已經在反省。」
『這個理由好爛！』
她還真的有鑰匙，真教人難以釋懷。
「我開玩笑的，其實是向警察借來的。」
『這更令人難以釋懷啦！這樣問題很大吧！』
我正在大力吐槽時，剪刀已經抵在身上，所以我沒有再糾纏下去。
走進一〇二號房，熟悉的氣氛包圍住我，
『……我回來了。』
灰塵密布的房間散發出獨特的味道。窗簾沒有拉開，所以室內很暗。由於到處都堆滿書，使房間顯得更狹小。
這是我的房間，仍然保持我上次離開時的模樣，放眼所及之處全都是書。連我自己都覺得這樣很亂，但我深知這是自己的愛書癖所造成。沒有放進書櫃的書本疊成高塔，其中有我看過的書、喜歡的書，每一本都是我的寶貝。我就算閉著眼睛也能通行無阻，這裡是我的歸屬。
定睛一看，放在一〇二號房的衣服和日用品全都不見，啊啊，媽媽他們果然來過這裡。書本倒是幾乎原封不動，大概是因為沒辦法全部帶走吧，難道他們打算下次再來回收嗎？
回到自己該待的地方以後，我才感到這裡果然是我的住所。
「真的只有書耶。」
『有書就夠了。』
「問題是只有書啊。」
無論夏野說什麼我都不在意，總之，回到自己家真是舒暢。我佔據地利，現在連剪刀都不怕，夏野霧姬算什麼東西。
「嗯？你說什麼？」
『我什麼都沒說！夏野小姐！』
夏野的手已經伸向剪刀，好可怕。
她會不會憑著直覺反應立刻發動攻擊啊？這個女人簡直是隨機殺人魔。
「話說回來，真虧你有辦法住在這種地方……」
『我平時都待在隔壁那間，雖說兩間差不了多少。』
「過這種生活會死人的。」
『少廢話！我早就死了！早已被人殺死！妳白痴啊！』
「對了今天晚餐來吃狗肉鍋吧，剛好這裡有材料。」
『對不起！請把剪刀收起來！』
夏野連看都不看我一眼，直接撂下那句話。我雖然感覺到生命危險，仍在懷念的家中繞圈奔跑。我流淚了，這是因為懷念，不是因為害怕喔。
「嘿咻。」
夏野坐在身旁的書堆上。書本棄置多時，上面都是灰塵，但夏野似乎不在意這些小細節。雖然她那身黑衣很突出，坐姿卻像上年紀的人，她該不會謊報年齡吧？是，我知錯了，請不要拿出剪刀！
「這房間真驚人。」
『不爽就給我出去，再說，妳自己的房間明明更驚人。』
和夏野家裡那個圖書館相比，我這個房間只能算是圖書管理室。
「簡直讓人喘不過氣。」
『喔，這樣說來的確有一點。』
看過夏野家以後，我也這麼覺得。
看書。
閱讀。
兩者看似相似，卻又不盡相同，或許應該在思考一番吧，
我竟然等到死後才發現這件事，真沒用。
「是啊，沒用狗，笨死沒藥醫真是說你這種情況。」
『妳一定要說得這麼難聽嗎？』
我難得這麼謙虛地在反省。
「你倒是挺冷靜的嘛，什麼蠢事都沒做，平時的你應該會繞著書跑半天然後昏倒嘔吐才對。」
『妳把我當成什麼？』
「書痴笨狗。」
很好，正確答案。
『我只是在想，既然我已經死去，這些書該怎麼辦？』
雖然現在還維持原樣，但總不能永遠保持現狀。
書的存在意義在於被人閱讀，怎麼可以讓書本放著爛呢？
「……繼續放在這裡也沒什麼不好吧？」
『不行啦，還沒看的書太可憐了。』
怎麼辦？
「那麼，要不要搬到我家？反正還有空間。」
『……還有空間嗎？』
「倉庫裡再多加幾個書櫃就好。我家雖然不大，但還有其他地方可以放書。只是我很久沒進去裡面，所以不太確定……」
聽起來像是魔域，說不定裡面已經化為叢林。
她謙稱自己家不大，但是我看把整棟住谷莊裝進去都沒問題。
『喔，那真是太好了……嗯？』
好像有個不該有的東西。
那不是書，而是一疊紙，是報紙嗎？可是，所有報紙都放在一〇三號房，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我詫異地跑到報紙旁，看著報導內容。
標題是「茶店強盜持續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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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詞彙收錄於名詞表〉
【一〇一號】塞滿春海和人大量愛書和日常生活用品的房間。書本堆得到處都是，搞得像迷宮一樣。
【一〇二號】春海和人一開始住的房間，放的是衣服、日用品等生活必需品，以及一〇一號放不下的愛書。案發之後，衣服和日用品等遺物已交還親屬。
【一〇三號】收納報章雜誌的房間。住谷莊每個房間的藏書都依照書籍類型和題材妥善分類，這種不重要的事情倒是很吹毛求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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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日期寫著八月三十一日。這是昨天的報紙，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不合常理的資訊突然竄入眼中，我不禁呼吸急促。
是誰把這種東西放在這裡？房間不是上鎖嗎？
我因為衝勢過猛而弄亂報紙，紙張散落在腳邊，另一份出現在我眼前的報紙印著「死者」的字樣和春海和人的照片。
最底下那份報紙的日期是八月十日，這是清陽茶店發生搶案那一天，也是我死亡當天的報紙。
為什麼？這東西是誰拿來的？爸爸？媽媽？圓香？還是住谷？
我滿腦子都是問號。
不，不可能，他們沒有理由做這種事，因為這些全都是那件案子的相關報導，這樣簡直像是要拚命回想起那件事似的……
「提示打從一開始便出現。」
不帶感情的聲音傳來，我回頭望去，看到夏野面無血色的臉龐。
她的表情和幾秒前迥然不同，既陰沉有冰冷，感覺不出絲毫熱度。即使房內這麼昏暗，還是能清楚看出她的臉色有多麼蒼白。
她蹲在我身邊，牢牢盯著我的雙眼。
那副表情太嚴肅、太可怕。讓我沒有勇氣吐槽「妳幹嘛靠得這麼近」。
「發生那麼重大的案件，竟然到現在還抓不到凶手，這未免太奇怪，我國的警察不至於這麼無能吧？」
夏野在我耳邊冷冷說道。
我不懂這番話的意思，也不明白她的用意。
她到底在說什麼？
她到底想說什麼？
「你還沒聽懂嗎？我說的是殺死你的人，中原冬至。」
我頓時有一種騰空下墜的感覺。
中原，中原冬至，殺死我的人。
「這只是我的想法，算不上推理。」
夏野淡淡說道。
「在現代社會裡，任何人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別人的眼光，想要掩飾行蹤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但凶手還是下落不明，也就是說他很可能躲起來了。既然如此，他會躲在哪裡？棄置的大樓？荒廢的工廠？怎麼可能嘛，又不是在寫小說，不可能藏在這種地方。」
糟糕，我的腦袋一片混亂，不懂夏野在說什麼。
「這麼說來應該是躲在住宅區吧？因為隱藏一片樹葉最好的地方是森林，隱藏一個人最好的地方便是人群。有人居住的房子是不可能的，但他或許躲進空的公寓。不用說，警察一定也想得到這一點，所以已經問過附近的居民，也調查過空房子，結果還是沒找到。」
夏野繼續說道。
「空房子找不到，那麼有人住的房子呢？會不會有哪間房子的主人剛好長期不在家呢？」
怎麼可能，哪有這麼剛好的事。
但是我的想法、反駁都被夏野看穿。
「的確有喔，至少新稻葉有一間房子是這樣。那個愚蠢的受害者把錢包掉在案發現場附近，裡面還有家裡的鑰匙和寫著住址的學生證。如果凶手撿到錢包，他絕對會躲進去，因為他知道學生證照片上的那個人永遠不會回來了。」
夏野的嘴脣彎成一道新月。
「可是，警察和受害者親屬一直沒來訪……不，其實他們來過了，正確的說法是來過隔壁。凶手一定覺得很奇怪，為什麼他們不來自己躲的房間，而是去隔壁的房間呢？答案很簡單，簡單得不可思議，凶手只要把鑰匙上的房號和學生證的地址比對一下，便會知道受害者原本住在隔壁的房間。」
開什麼玩笑？別說這番話算不上推理，根本不合常理，簡直是漏洞百出，剛剛不也說過我國的警察不至於這麼無能嗎？
「就這樣，凶手獲得最好的藏身地點。主人不會回來，也沒有其他人會來的藏身地點。」
根本是亂猜，因為這不就表示……
「你現在應該知道我為什麼要帶你來這裡吧？你想想，這間是幾號房？隔壁又是幾號房？」
夏野的聲音變得更冰冷。傳進耳朵的聲音輕柔得像是情話，卻又妖艷得宛如帶有劇毒。
不應該聽下去。
我明明知道，但還是豎耳傾聽。
「沒錯，這只是亂猜，要當作夢話、瘋話、玩笑話都隨便你。你難得回家一趟，我不該說這些話，如果你要我住口，我馬上停止。」
但是，她又加上一句話。
劇毒源源不絕地流出。
「……我說的可是殺死你的中原喔。」
夏野臉色蒼白、露出陰森笑容的模樣感覺好不真實。
「你很恨他吧？」
彷彿很遙遠、很不真確、很模糊。
「很想報仇吧？」
那雙紅色的眼睛竄進我的視野。雖然她的表情冷漠，眼中卻蘊含熾烈的意志，這種落差令我更加迷惘。
「怎麼樣？要聽下去嗎？」
夏野的雙手按在我的頸邊。這不是平時那種威脅的態度，反而像是懇求。她慢慢地加強力道，雙手輕微發抖。
中原？
恨？
殺死？
報仇？
這些強烈的字眼聽得我好驚慌。
……不對，我敢說自己沒想過這些事嗎？我敢說自己完全不恨他嗎？他是奪走我性命的凶手、是讓我陷入這種處境的元凶，我找他報仇就算不正當、不合法，也是情有可原。
我不是那麼有勇氣，但也撇不開這個念頭。
一旦開始懷恨，就無法預知會在何時爆發。
導火線已經握在我的手中，接下來只等著點火。
我的心漸漸墜入黑暗，彷彿說一切都掌握在我手中。
「很簡單吧？」
夏野露出惡魔的笑容，進行惡魔的遊說。
我已經死去，但我的意識還留在世間。既然如此，我仍有辦法在這個世界發揮影響力。不需要找人實現我的遺願，我可以憑自己的意志做些什麼。
話雖如此……
我雖然知道，也能理解，身體卻不停顫抖。
『呃……』
喉嚨好乾、呼吸困難，像是以前做過的惡夢，但我沒辦法光是停在原地不動，一定得選擇前進或後退，逃避不了。
該怎麼做才好？
我究竟該怎麼做？
『呃……唔……』
什麼話都說不出口，我吞吞吐吐、猶豫不決。
不能再這樣下去，一定得說些什麼。
此時……
——喀啦。
隔壁的一〇一號房傳來聲音。
夏野期待的聲音。
我害怕聽見的聲音。
那是宣告結束的時刻已經開始的暗號。
* * *
「……中獎囉。」
夏野放開我的脖子，露出扭曲的笑容喃喃說道。
她的臉龐稍微恢復血色，但還是很可怕。
有人在一〇一號房。
我認識那個人，我認識可能在裡面的人，簡直是熟得要命，的確是要命。
我見過他，見過又分開。雖然只看過一次，但永遠忘不了。
『……是中原嗎？』
「我們去確認看看吧。」
夏野說完便站起來，拔出皮套裡的銀剪刀，走到房間另一端按著窗框。窗戶被書櫃遮住一部分，不過足以容納一個人通過。
『喂，妳想幹嘛？』
「我在窗外等著，你去敲門把他逼出來，獵狗。」
夏野爬窗出去。
「接著要來算總帳。」
她拋下這句話便壓低姿勢走開，大概是躲在窗邊。
住谷莊有個小得可憐的院子，外面圍繞著其他建築物，像個中庭。若能逼他從窗子出來，便能甕中捉鱉。
無論我再怎麼猶豫，事態依然演變至此。火已經點著，一定得做個了結。
『……也只能這麼做。』
雖然還沒有下定決心，但我現在只能順著事態行動。
我遵從夏野的指示跑出一〇二號，來到一〇一號的門口。
門內安靜無聲，我曾無數次出入這扇門，如今卻覺得它像一道高牆。
狗的腳不能敲門，只能用身體撞門。我壓低身子、踩穩後腳，擺出準備跳躍的姿勢。
進攻。
我拼盡吃奶的力氣撞去，鼻子狠狠撞上門，痛死了！痛楚貫穿全身。房間裡沒有反應，看來是失敗了，再來一次吧。我只負責敲門，其他讓夏野解決。
我這樣鼓勵自己，再次擺好進攻的姿勢。我繃緊後腳，像彈簧一樣蹲低，此時們突然打開。
『……咦？』
出乎意料的發展嚇得我全身僵住。
下一瞬間，連我的思路都停止。
中原冬至。
那個殺人凶手出現在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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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詞彙收錄於名詞表〉
【中原冬至】逃犯。生於廣島H市，曾因持有毒品入獄服刑。興趣是棒球，專長是中線攻擊，小時候是地區棒球隊的知名游擊手，在棒球界中持續發展，卻在高中時受傷，後來和隊友發生肢體衝突，自行提出退學。由於不想受人指指點點，隻身去了東京。搶劫清陽茶店後，利用拾得錢包裡的鑰匙躲進住谷莊一〇一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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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我雙腿發軟，癱在地上。
這種時候我竟然動彈不得。
殺死我的人如今就在我的眼前啊！
「……」
中原不露情感的眼睛從帽簷底下望著我。他的頭髮似乎久未修剪，模樣比當時更落魄。雖然他的神情沉著，但是隨時都有可能發難。
我會被殺！
身體動不了，可能被殺死的恐懼感太過強烈，漆黑的槍口又浮現在我的腦海裡。死亡彷彿變成具體形象，那是等身大的恐懼。我動彈不得，什麼都做不了。
他連人都敢殺，要殺死一隻狗一定更簡單，結果我還是逃不過死亡的命運，只有死路一條。
我的故事又要在此畫上句點嗎？
無數念頭在我的心中打轉，令我混亂至極。
但是，中原什麼都沒做。
「對不起。」
他只說一句話。
中原丟下這句話便跑走，連看都沒看我一眼。
『啊……』
我開始喘氣，好像呼吸不到空氣似的，心跳毫無來由地加速。我僵在原地多久？為什麼我還是無法動彈？
中原現身，接著又離開。他是我的仇人，殺死我的人，我應該憎恨的人……
但是，我什麼都沒做。
也沒被他放在眼裡。
『他是怎麼回事……』
中原的眼神在我的腦海中徘徊不去。上次見面時，他帶著渾濁且發紅的眼神殺死我。但是，剛才的他已經截然不同，眼神絲毫不像是罪犯，更別說是殺人凶手，簡直像嬰兒一樣，既堅定又清澈。
那和他殺死我——殺死春海和人時的瘋狂表情根本無法相比。還有那句道歉，他是在向誰道歉？
我模糊的視線前方出現從房間跑出來的夏野。
「你這隻罵狗！」
『咦……啊……』
「他逃走了吧？還不快追！」
夏野只看一眼便理解現況，隨即跑出住谷莊。她的身影比我更像獵犬，帶有追捕獵物的氣魄，看到她這模樣，我終於回過神。
『……我得去追他。』
我喃喃說著，像是在確認似的。
不管基於什麼理由，都不能放著中原不管，畢竟他可是個殺人犯。我勉強撐起身子，跟著夏野跑去。
為了詢問中原那句話的意思，為了幫自己的殺身之仇做個了結。
也為了結束心中的遺憾。
* * *
在住宅區裡轉彎幾次後，繼續朝南奔跑。我全力追趕，終於追上夏野的腳步。我一口氣跑完最後的直線，來到新稻葉大陸橋。陸橋下方是四線車道，就算想逃也無處可逃。在水藍色油漆都已褪色的陸橋中央，夏野和中原相對而立。
中原大概已放棄掙扎，他慢慢停下腳步並轉過身。
夏野也站定腳步瞪著他，連喘都沒喘一下。
這裡的行人一向不多，除了這兩人以外看不到其他人。
「……死心吧。」
夏野翻起黑外套的下襬，對中原說道。
陸橋上只有兩人一狗。在茶店有過一面之緣的兩人，追趕的人和被追的人，在此對峙。
「妳是那時候的黑衣女嗎？」
「能被你記住真是我的榮幸，逃犯。」
「……是啊，因為印象很深。」
「很好，那我就不用手下留情，你乖乖進鐵籠吧。」
「那可不行。」
中原的聲音聽不出被逼到死角的焦躁。
反而像是挺身面對什麼一樣，我甚至感覺到他的氣勢。
『……真的很怪。』
事情不太對勁。
好奇怪，這完全不像我對中原的印象。
我聽夏野說過，報紙和電視提到的中原冬至是個瘋狂的毒癮犯，看別人不順眼立刻暴力相向。他對過去念念不忘，對未來沒有展望，中原就是這樣的人，只是這樣的人。
但是現在和夏野對峙的人，無論氣質、眼神都和我聽說的中原不同，彷彿變成另一個人，而且好像很令人懷念、很親切，這種怪異的感覺始終揮之不去。
『你……是怎麼回事？』
我想發問，卻只能發出狗叫聲。
像是信號一樣，兩條人影互相衝撞。
中原最初的攻擊是右直拳，夏野沒有閃避。
她一最小的動作防禦，身體稍微往右傾，同時用左手握住對方的右拳甩向身後。然後，夏野順著中原扭轉身體的動嘴揮出右手，用反擊拳的力道加上跨出右腳的威力擊出右掌，像是被吸過去似地深深嵌進中原的身體。
「嗚！」
受到攻擊的中原彷彿沒事一樣，夏野反而痛得臉龐扭曲。中原的草綠色外套挨下一擊扔不自然地鼓起，或許裡面塞了什麼東西，導致夏野的攻擊無效，他像是沒受到半點損傷。
接著輪到中原出招。夏野出掌之後還沒重新擺好姿勢，中原已掄起左拳打中她的臉。
「嗚！」
「！」
夏野的下巴中了一記上勾拳之後，又看見中原的左手緊接著由上往下擊向她。而且中原並非空手，而是拿著某種武器。他手上拿著很眼熟的東西，那是靈魂的結晶、我最熟悉的東西、人類的智慧財產。
那是……
『書？』
我常聽到厚書可以拿來當凶器的笑話，但是在這種場合可不是開玩笑的事。
一上一下，接連兩次攻擊讓夏野幾乎站不穩。
她使勁轉頭卸除攻擊力道，避開致命傷，卻有一瞬間停止動作。中原沒有放過這個機會，立刻橫掃右手打向夏野的腹部。夏野被夾帶旋轉力道的粗壯手臂打中，我從後面也能清楚看到她痛得全身顫抖。
夏野上下皆受到重擊，整個人撞上陸橋的欄杆。
中原沒有繼續追擊。
他擺出一副游刃有餘的態度，神情非常輕蔑。
痛得呼吸急促的夏野抓著欄杆站起身，拉開距離，接著兩人又回到開始的位置。
重新開始的位置。
但是，兩者之間已經出現差距。
『……這是什麼情況？』
最初交手時夏野先打中對方，但是中原沒受到半點損傷，反而還還擊三次。夏野雖然表情平靜，先前的從容神色卻已不復見。她不想平時那樣無畏地笑著，而是嚴肅地瞪著中原。
「明明只是個毒癮犯，沒想到挺有一手的。」
「……不好意思，我現在還不能被抓。」
「我想也是。你何必這麼拚命呢？」
夏野回以苦笑，吐出的口水裡混雜血絲。剛才幾下攻擊的威力確實不小，夏野受傷不輕，相較之下中原的腹部分明也中了一下，卻好像完全沒事。
兩者的差距就是這點。
中原骯髒的外套被風吹起，露出內側的東西——左右各有一本書護著他的腹部。外套內袋裡也緊緊塞著兩本書，就是這些書擋住夏野那一掌。那兩本書的頁數多得驚人，所以顯得異常厚實。
書衣已經拆去，露出底下的封面。
啊，我懂了，這樣的確可以抵擋衝擊，因為那是超過千頁的紙塊，一般的攻擊力道全都會被吸收。
「真希望是我看錯……」
我和夏野都知道，因為那是……
『秋山忍的書！』
仔細一看，中原腰間的口袋鼓成長方形，他剛剛用左手攻擊夏野時也拿著同樣形狀的東西。接著，中原用右手從外套口袋去除一本鮮紅封面的書。
胸前兩本，手上兩本，腹部兩本。
總共六本書，這就是逃犯中原冬至的武器兼盔甲。
《驕傲》、《嫉妒》、《憤怒》、《懶惰》、《貪婪》、《暴食》。
《原罪系列》已出版的六本。
這六本書擋在作者夏野霧姬的面前。
兩人佇立不動。
雙手持書的男人中原冬至，眼中流露出堅決的神色，那是不肯妥協的人特有的眼神，強勁的眼神，抱持覺悟、擁有不能放棄的東西之眼神。
讓中原改變得如此徹底的理由，我也已經明白。那東西擁有讓人豁出一切的價值，連無路可逃的絕望都能扭轉。我知道是什麼東西把一個人的境界提升到這種程度。
書。
就是書。
秋山忍的書徹底改變中原冬至。
中原在逃亡時，看過我放在一〇一號房的六本書。
秋山忍的書的確具有這種衝擊性和魔力，足以讓人扭曲的個性完全轉變。因為我自己親身體驗過，所以比誰都清楚這件事。第一次看到這套書的衝擊還牢牢留在我心底，那真的是能夠改變人生的強烈閱讀體驗。
中原也得到這種體驗。
遠比槍械更強大的意念進入他的心中。
「我現在還不能被抓，因為我還沒看完。要等到看完、等到看完、等到看完！」
中原像夢囈似地反覆說著。
我比誰都理解這種心情，因為我也一直在等這套書出完，所以很清楚。
『這是在搞什麼……』
在我早已變低的視野裡，地面好像變得更接近，感覺像是整個世界都在崩塌。
都一樣，那傢伙和我一樣。
中原冬至，春海和人。
殺人的人，被殺的人。
一個人，一隻狗。
毫無交集的兩人之間畫上等號，同為秋山忍的書迷這件事連結起我們。
憑著春海和人的人生信念、無法缺少書本的本質，我能理解中原冬至的心情。
那是殺死我的人、奪走我人生和未來的可恨男人，我卻可以理解他，完完全全能感受他的心情。
他身上包著六本書的模樣像一根圖騰柱，看起來很好笑，但我笑不出來。因為我懂，那種想讓愛書隨時陪伴自己的心情我比誰都懂。
既然我們如此相似，心裡想的當然也是同一件事。
還沒出版的最後一集。
《原罪系列》第七集。
這是最大的遺憾，最重要的未來。
想看，一心一意地想看，無論如何都想看，只有這個念頭。
所以他逃了，真是簡單的理由。如果被抓就看不到，所以他展開逃亡。
即使全世界都不能理解，我也能理解。這是充分的理由，秋山忍的書確實具有這種威力，足以凌駕死亡的威力。
書。
出自秋山忍之手的書。拯救春海和人的書。保護中原冬至的書。
如今，書擋在夏野霧姬面前。
彷彿所有事情從一開始就有關聯，必然演變至此。這是受虛構故事掌控的現實演變的結果。書中世界影響了現實世界，轉動了真實世界。
這正是書的威力。
書的魅力，書的恐怖之處。
超越人類的無限魔力，人類根本望塵莫及。
比起書本這種影響至深的可怕力量，人類實在太微不足道。
但是，就算如此，人還是會挺身對抗。
藉由對抗來超越。
書能影響人，人也能創造書。
往前邁進的意志，這是人擁有的最大力量。
人對書的解讀才是書的本質、書的天性。即使望塵莫及、無法理解，還是會繼續邁進。這種意志才是人的初衷、人的真意。
創造書的正是人。
堂堂正正地面對書本、凌駕書本、接納書本，理解它的創造者。
既衝動又絢爛的生活方式教導了我。
這條超越書本的路途就叫做人生。
夏野霧姬，秋山忍，作家。
人的極致，書的化身。
藉由書寫改變現實的現代魔術師，即將改變這個場面。
「有勞你的說明……好，你這隻狗在一邊看著吧。」
即使一再被擊垮、一再受到打擊，夏野霧姬還是會在戰場上爬起來。她的眼神和動作不帶一絲猶豫，以堅決的預期面對敵人。
被書束縛的男人和創造書的女人。
讀者和作者。
這對因書本而產生連結的男女，如今在現實中對峙。
「這是傾聽讀者意見的好機會。」
夏野說道，中原死盯著她不放。
接著，兩條人影第二次互相衝撞。
夏野搶先進攻。
她快步衝出，一瞬間拉近距離，右掌朝著對方的臉攻擊。黑衣中的長臂發動高速攻擊，中原則是以手上的書本阻擋。書和手貼在一起，像隻延伸的手臂揮開這一掌。出乎意料的觸感讓夏野一愣，因而導致姿勢鬆懈。
中原連續進擊，他以書為拳，左右開弓使勁揮打。夏野一時亂了步調，自己創作出來的書朝她攻去。
「喔喔喔喔喔喔！」
中原咆哮著揮出一擊，夏野在千鈞一發之際歪頭避開。即使是書本，用這種力道揮出還是會變成凶器。
書本掠過夏野的臉頰，留下一道傷痕，但她抓住中原的手腕，正想反擊時，視線卻被遮蔽。
眼前都是鉛字。
中原反手攤開書本。
夏野看到自己寫的文章，動作頓時停止。
明知不該這麼做，作家的天性還是令她忍不住看起那些字。中原趁機把掠過她臉龐的另一本書轉向，如蛇一本靈活扭轉，重重砍上夏野的頸部。
夏野被這一記攻擊打得腦袋往左傾，腳步因此不穩，中原卻氣定神閒地站在前方。
她逮住機會，立刻反手從皮套抽出剪刀，在地面滾動一圈後，順勢將銀剪刀刺向中原。
散發著銀光的刀刃逼近中原的胸前。
這是必殺的一擊，是要刺中一定會皮開肉綻。
可是中原沒有閃避，反而把攤開的書本往前移，正面迎向剪刀的攻擊。
不對，還沒接觸剪刀之前書本已經闔起。
這樣左右一夾，便擋下高速逼來的刀刃。
『竟然是空手奪白刃！』
秋山忍的書厚度驚人，連刀子都擋得下來。猛力刺去的刀刃被書本夾住，完全靜止不動。
中原這招防禦得靠精準的判斷抓住剪刀刺來的時機，不過，更重要的還是那本書的厚度。
剪刀從闔起的書中抽回。
夏野沒料到會有這種防禦招式，一時收不住勢而重心不穩，中原的另一隻手又抓著另一本書還擊。
這次攻擊直接命中夏野的頭部，同時傳出的敲擊聲沉重得不像是來自書本。
夏野的身體搖晃，幾乎站不住，但她還是勉強穩住腳步，拉開兩人的距離。
「真不該寫這麼厚……」
呻吟著退後的夏野已經缺少平時的力氣，額頭多出一塊悽慘的紅腫。
然而，中原沒有停止攻勢，
他選擇的是搥打。雖然簡單，卻很有力。
不停揮出的雙手、抓在手上的兩本書，紙張組成的書本比拳頭更重更硬。一張這樣紙雖然脆弱，一千張合起來卻能成為凶器。
中原像跳舞一般，以固定的節奏揮出書本，以橫掃之姿發動連續攻擊。他靈活地甩動雙手，巧妙地操縱書本，不時改變出招節奏，不給夏野任何反擊的機會。
這動作看起來好眼熟。
『這招難道是！』
由直線運動轉變為曲線，攻擊巧妙地穿過對方的防禦。我知道這種萬花筒般瞬息萬變的攻擊招式——我讀過，所以知道。
『怎麼可能……難道這是無名拳？』
彷彿是呼應我的驚叫，中原大聲喊道：
「我乃無名，流派亦是無名，但你將會名留後世！」
這句台詞我也聽過，不對，是讀過。
中原冬至報上主角之名，以主角的招式攻向夏野。這個招式和名稱都是出自秋山忍《千年國武鬥外傳記》裡的虛構拳法，是秋山忍編造的虛構格鬥術。
中原冬至卻把它帶到現實。
藉由變換不停的動作閃過防禦，確實地擊中對手。這是藉由鬆開自己的關節以擴大攻擊範圍，攻其不備的詭異格鬥術。這招式的原理在書中有詳細說明，資訊非常充足。
但是，真要練成這招是何等困難。就像要靠著有缺陷的設計圖來製造及其，一般人是辦不到的。
可是，中原辦到了。
他憑著讀者的熱情突破一切障礙，並且得到成果。
這招式已經脫離作者的掌握，中原的執著超越作者的想像。
夏野只能單方面地承受攻擊，臉上血色盡失，但她還是露出微笑。
「……如果不是這種場合，我真應該誇獎你。」
夏野在健身房談論過的夢想，在此刻以最不幸的方式成真。
事態演變出人意料，面對變幻自在的攻擊，尋常防禦絕對抵擋不住。夏野全身各處中招，腹部不知道挨了多少下之後，終於氣喘吁吁地後退。
中原還是緊追不放，在他身體往前傾的時候……
前後逆轉。
原本要後退的夏野竟然朝中原貼近。
『！』
「！」
一人一狗同時愕然。
『獵犬步法！竟然有人能做到嗎？』
「別想逃！」
這也是秋山忍創造的招式。
出現在秋山忍《異道少女 魔法跟蹤狂★瑪麗小姐》之中的步法。
以超高速步法擾亂敵人的意識，發揮催眠效果以誤導敵人的怪招。那只是作者胡亂發明的招式，卻有讀者信以為真，而且練成了。
這是讀者的極致力量，最厲害的模仿。
這波無從預料的進攻打得夏野彎下身子。
讀者對抗作者。
這個戰鬥擂台已經進入偏離常理的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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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詞彙收錄於名詞表〉
【千年國武鬥外傳記】秋山忍的著作，描寫在武術決定一切的世界裡，一個男人靠著一雙拳頭登上皇帝寶座的故事。背叛、恩怨、墮落、篡位，在各種謀略中憑著霸氣衝破一切。
【無名拳】《千年國武鬥外傳記》主角所用的拳法。利用鬆開關節、攝取大量膠質的方式延伸強化韌帶，將攻擊範圍擴張到極限。拳法並非沒有名稱，而是因為與其作戰的對手都無法理解這種拳法，所以叫不出名字。
【異道少女 魔法跟蹤狂★瑪麗小姐】秋山忍的著作，描寫一個社會適應不良的少女一廂情願地認定某位少年是自己的真命天子而不斷糾纏對方的故事。這對男女一晚比一晚走得更近，感情卻越來越差。固定台詞是「我是瑪麗小姐，就在你心裡～」。改編動畫在民營電視台傍晚時刻播放，造成部分觀眾的心理創傷。
【獵犬步法】《異道少女 魔法跟蹤狂★瑪麗小姐》主角瑪麗小姐在飛驒深山和巨猿修練時獨創的步法。如飛龍沖天一般，可以在一瞬間接近遠方的敵人。原理不明，基本上是靠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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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故事逐漸步入壞結局一般，情勢發展越來越不利。
只存在於書中的武術，被中原帶進現實世界裡。
我在書中讀過的招式不停攻向夏野，主角的招式、敵人的招式、配角的招式、反派頭目的招式、終結故事的招式、無法詳細形容的招式、愚蠢的招式。
這不是紙上談兵，也不是痴人說夢，而是真實的暴力。
受其操弄的夏野臉色悽苦。
這是當然的，就算這些武術出自她的筆下，她也想不到會有親身對抗這些武術的一天。再真實不過的沉痛，積蓄於夏野的心中。
幾番過招之後，中原高高舉起雙手，利用書的重量往下砸。
書脊之鎚。
這是以書本為武器所能使出的最強攻擊，書本最硬的部位垂直砸在夏野的頭頂。
「啊！」
夏野往前傾倒，全身鬆軟無力，呈現危險的跌倒姿勢。
『夏野！』
她倒下的動作太危險。
我正想衝過去，夏野卻勉強穩住腳步，揮手制止我。她默默露出微笑，像是在說「沒事的」。
即使呼吸沉重、滿臉是傷，她的眼神依然強而有力。
「第一集《驕傲》和第二集《嫉妒》。」
夏野喃喃說著，一邊攤開雙手。
在她抬手的同時，有個東西落在中原腳邊。
「什麼！」
『什麼！』
眼熟的封面。
藏在中原腰間口袋的兩本《原罪系列》掉在陸橋上。
『……夏野！』
她並非只會乖乖挨揍。
中原的武器兼有護具的功用，他的優勢完全依賴護著身體的書本，所以夏野的目標是這些書。她在看似絕望的交手之間，硬是扯出中原口袋裡的兩本書。
「啊……」
只是抽走書本。
只是失去護具。
光是如此，局面便有重大轉變。
中原看到書被搶走，剎時臉色一變。
他彷彿忘記自己占有絕對優勢，毫無防範地伸長手臂，想撿回被搶走的書。好像除了書之外什麼都看不見，只是踉蹌地往前走。
「不、不要……還給我！」
夏野當然不會放過他鬆懈的一刻。
她一腳踩向中原極力伸出的雙手，黑色的高跟鞋以無情的速度用力踩下去。沒有使用任何技巧，只是帶著全身重量下墜。
左手腕碎裂，接著是右手腕，連我都聽到骨頭裂開的聲音。
中原的雙手以不自然的角度彎曲，當作武器抓在受傷的兩本書也掉落。
「第三集《憤怒》和第四級《懶惰》。」
「嗚……」
中原痛得彎下腰。
但他折斷的雙手依然伸向掉落的書，拚命伸長嚴重瘀血、不聽使喚的雙手去撿。他的手鐵定不能拿書了，但夏野沒有就此收手。
像拔刀術一樣，銀色軌跡從皮套裡劃出。
刀刃橫掃，割破中原的外套，兩本書從裂開的口袋落下，中原甚至沒有力氣接住書本。
夏野只靠這三次攻擊，就卸下中原一身的盔甲。
「第五集《貪婪》和第六集《暴食》。」
總共六本。
整套書都掉在陸橋上，中原已失去一切。
「這樣就結束了，我想你應該沒有第七集吧？有的話可就麻煩囉。」
夏野輕聲說道，中原在她面前崩潰撲倒。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激昂的哀號聲傳來。
兩人形成對比。
像孩子般趴在地上痛哭的中原，冷冷睥睨對方的夏野。
輸家和贏家。
讀者和作者。
「混帳……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奔馳在下方公路的車聲和中原的號哭，迴盪在新稻葉大陸橋上。
中原還在試圖伸手，但是折斷的雙手怎麼抓都抓不起書本。無論拿起多少次，書還是會掉出他的手中。他一再嘗試，書也一再掉落。這些書異常厚重，用折斷的雙手不可能拿得動。這雙鮮血淋漓的手拿不起那些書。
「混帳……混帳！」
不知道掙扎多久之後，中原突然起身。
他的眼神已非絕望，而是覺悟。
他的眼神展現出就算一時失去也要再次取回的決心，毫不退讓的決心。
驅使中原行動的是我也體會過的決心。
「嗚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為了搶回自己的未來，中原往前撲出。
失去一切之後的背水一戰。
他露出前所未有的堅決表情，神情無比專注，誓言毀滅一切阻礙而勇往直前。
那是施展出全身力量的一擊，最重、最強勁、拚了命的攻擊。
「……」
夏野沒有閃躲。她將銀剪刀收回皮套，從外套內袋掏出一張紙丟向中原。
一張稿紙。
中原緊盯著飛到眼前的紙，目光掃過寫在上面的字。他看見了自己朝思暮想、無數讀者魂牽夢縈的東西。既然看到，就已沒有挽回的餘地。
秋山忍《原罪系列》最後一集《淫慾》的稿紙。
那是尚未出現在世間，中原夢想的未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一瞬間，中原的心中有何感想？
是迷惘？驚愕？還是狂喜？他的眼球動作很不正常，彷彿忘記目前的處境，全神貫注追逐那篇文章。滴著血的手如祈禱般伸出，拚命捕捉那張隨風飛舞的稿紙。
但是，作者不容許他這麼做。
「中原冬至，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讀者服務，你收下吧！」
紙後飛來的衝擊貫穿中原的身體。
夏野這飛快的一踢，宛如利刃般的一踢，連著稿紙一起擊在中原的臉上。
中原臉上貼著稿紙飛向空中，接著撞上陸橋欄杆。他失去意識，像個平衡玩偶一樣掛在欄杆上。
結束了。
讀者和作者在新稻葉大陸橋上的決戰已經分出勝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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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詞彙收錄於名詞表〉
【《淫慾》的稿紙】作廢的原稿，為了不時之需而帶在身上，沒想到會在這種時候派上用場。
【新稻葉大陸橋】橫跨於隔開K區新稻葉和E區黑沼的十四號公路上方的陸橋。車道和人行道上下分離，全長兩百八十六公尺，和公路之間的垂直距離為二十二公尺，規模龐大，是名副其實的大陸橋。靠新稻葉的一邊又租車中心，靠黑沼的一邊有兩間家庭式餐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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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我茫然觀望著夏野和中原決戰的結果，呆愣好一陣子。
『夏、夏野……』
我驚慌地跑過去。
雖然夏野獲勝，但她受到多次攻擊，很難說是平安無事。她勉強站得住，但是已遍體鱗傷。
『妳太亂來了。』
「沒什麼大不了的。」
『打得那麼悽慘還說沒什麼大不了！』
「哎呀？你這區區一隻狗也想擔心我？」
她既然還能回嘴，意識應該還算清晰。
我鬆了一口氣，轉頭望向另一邊。
中原的身體軟弱無力地掛在陸橋欄杆上，巧妙地維持平衡。如果現在吹來一陣強風，他一定會當場摔到橋下。下方公路的交通流量不低，車輛絡繹不絕，如果從這裡掉下去必定非死即傷，得快點把他拉下來才行。
『喂，他快摔下去了。』
我對夏野說。
「那就推下去啊。」
夏野爽快地回答。
『……啊？』
我一時之間無法理解她的意思，聽懂以後才開始發抖。
如果推下去，中原就會死。
殺死中原，報仇。
夏野的表情很認真，不像是在跟我開玩笑。她以沉默的表情催我下定決心。
「這種情況很簡單吧？」
『什麼……』
「狗做這種事也不犯法吧？」
『話是沒錯……』
她用稀鬆平常的語氣談起中原的生死大事。
沒錯，中原處在這種不穩的平衡狀態，即使是我這隻小狗也能輕易將他推落。
中原冬至是殺害春海和人的凶手，我當然有資格報仇。
如果我是人，便要遵守人類的法律，但是人類的法律限制不了狗。由於人類世界沒有法律可以制裁狗，我現在愛怎麼做就能怎麼做。
既然沒人能幫我制定規矩，便由我自己制定。
「我沒資格下手，但是你有這個資格。」
權利，報仇的權利。
「警察很快就會來了，動作快一點。」
權利，殺死中原的權利。
「……你想報仇吧？去做啊，去殺死他。」
夏野像在哄小孩一樣，語氣十分溫柔。
但是這番話的內容和語氣截然不同，冷酷無比。
我想起夏野在住谷莊說的話。
——你很恨他吧？
蠱惑人心的惡毒話語。
——很想報仇吧？
蒼白的臉，顫抖的手，還有堅決的眼神。
扣下扳機、用一顆子彈奪走我性命的男人此時性命垂危，只要輕輕一推便能致他於死地。中原已經失去意識，不會有任何抵抗、懇求、悲傷、憤怒。
夏野霧姬撿起掉在陸橋上的六本《原罪系列》，露出陰險的笑容，接著轉身離開陸橋。
警察快來了，他們一定會把中原救下來。
已經沒有時間。
一條人命掌握在一隻狗的手上。
我該怎麼做？
我想怎麼做？
我……
* * *
『……』
我望著中原沾滿血水和淚水的臉孔。
殺害我的男人。
被痛揍一頓、失去意識之後仍伸長雙手，有如想捕捉什麼。
那是為了書。
『……』
我突然有一種連自己都不太理解的感覺。
真是不可思議，我不討厭中原。
我的確無法原諒他做的事，更何況他做的事導致我喪命，我當然有權利恨他，中原一定也明白這一點。他就算不願意接受，應該能理解。殺人便該償命，書中是如此，在現實也是。報仇是正當行為。
但是，即使我殺死中原也改變不了任何事。
我早就死透了，已經無望復活，身體大概也已在地底腐爛，在這種狀態下復活只能當殭屍吧。
我的確恨他，不過也只是這樣。如果仇恨非報不可，這世界必定永無寧日。
……不對，我的理由沒有這麼偉大。
我只是不在乎中原而已。
無論他會一輩子坐牢還是有機會重見天日，都跟我無關。
我不在乎中原是怎樣的人、過著怎樣的人生、今後有何際遇，只想好好過日子。乾脆明天就把這個人忘了吧。
這才是最高明的復仇方法，這樣做最適當。
我不確定中原在住谷莊說的那句道歉是什麼意思，但我可以想像。他一定很後悔吧，後悔犯下那件案子、後悔殺死我。因為不能向人吐露，只好把這些話告訴一隻狗。
我們喜歡同一個作家、同樣身為讀者，所以我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他既然清醒到有辦法看書，並已嘗到閱讀的喜悅，今後一定不會再犯罪。因為犯了罪就不能看書，這種約束力比什麼都大。
所以，這樣便已足夠。
再煩惱中原的事實在太累，剩下的交給警察處理即可。
我已經死了，但還是得活下去。
無論死活，我做的事都一樣，所以是活是死都差不了多少。
所以，結束吧。
我沒有更多的期望。
與其煩惱這些，不如想想明天出版的書還比較有意思。
這是讀者的格調、讀者的自傲吧？
『……哈哈。』
輕鬆多了。
既然已做出結論，事情就很簡單。我只要依照我的風格，繼續看書過活。
帥氣也好、懦弱也好，這都是我自己選擇的路。
所以，回去吧。
回去看書。
回到我崇拜的作家身邊，回去過我的新生活。
* * *
我使勁把中原拉下來以後，稿紙飄落到我的腳邊。
『……這樣不行。』
我撿起稿紙。那是夏野丟給中原的《淫慾》原稿，得把這個帶走才行。
別去看，別去看……
我朝著站在陸橋邊的夏野走去。
「……為什麼？」
她露出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那張臉是怎麼回事？真有趣。
『喂，妳忘了東西，把它丟在這裡太可憐啦。』
即使是作廢的原稿，也有可能從中誕生出絕世傑作，還是得好好保管。
「為什麼！」
夏野突然爆發。
我從未看過她這麼氣憤的模樣。
「為什麼？那傢伙殺了你耶！你去報仇啊！殺死他啊！不是很簡單嗎？只要輕輕一推就好啦！又沒有犯法！誰都沒辦法制裁你！去殺死他啊！」
『妳、妳幹嘛啊？』
她突然對我大吼，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不過，無論如何我都不能照辦。
『還說這個幹嘛？事情都過去了。』
「才沒有過去！」
不，已經過去了。
對我來說事情已經結束，妳不需要耿耿於懷吧？
我這個最大的受害者都說沒關係，妳還有什麼好抱怨的？
話說回來，妳有必要生氣嗎？
「為什麼你可以這麼冷靜？你應該很恨他才對啊！你是被他殺死的耶！我是這麼……」
『我不是還活著嗎？』
「啊？就憑這副模樣？你現在是狗耶！變得這麼悽慘，你還敢說自己活著？」
……是啊，就是這樣。
我能用這副模樣活下來，一定是靠著奇蹟加上巧合加上幸運加上老天爺心血來潮，機率低到接近天文數字。
可是，我的確活下來了。
活著、煩惱、思考，然後接受。
可別輕易否定我的決心。
『如果我真的殺死他就完了。』
「你在說什麼？」
『要是我真的動手，一定沒辦法再看書。』
「想看就看啊！要多少書我都給你，你要什麼我都會幫你！所以……」
『我才不要看那種東西。』
「幹嘛不看！」
『我還不至於愛書愛到泯滅人性的地步，妳別再多說啦。』
「明明只是一隻狗！」
狗和人相對咆哮。
像是有著不共戴天之仇，互相怒吼。
看在旁人眼中一定覺得很不真實，像是在演喜劇似的。
因為其他人只能聽見我發出狗吠，和我對吼的夏野卻那麼激動。這種人狗互罵的場面還真是難得一見。
但我停不下來。
因為留著這個心結便無法繼續前進。
我要把想說的話、非說不可的話全都說出來。
『我才不要殺他，我也不恨他，更不會報仇！』
「騙人！你怎麼可能不恨他？別想騙我！」
『我沒有騙人，妳不是比誰都清楚嗎？』
因為她可以讀出我的心。
她一定知道我這番話裡沒有半點虛假。
話雖如此，我的想法還是傳不到她的心中。
「夠了！既然你不動手，我自己來！」
夏野打斷我的話，更強硬、更激動地叫道。
「殺死你的那個人，讓你救活的我來解決！」
她的長發亂舞，全身顫抖地大吼。
「你不恨他？是啊，你沒有理由恨他。雖然是中原下的手，但動機是我造成的，你等於是被我殺死！我打從一開始就應該這麼做！反正是我害死你的！所以我自己報仇就好！」
看著夏野瘋狂大吼的模樣，我終於明白。
啊，原來如此。
我是為了保護夏野而死，夏野一定很愧疚吧。
即使她表面上裝得若無其事，還是牢牢記著有人為了保護她而死。
真是令我吃驚。
看她平時不露情感，其實還是很有人性嘛。即使她在作家生涯中累積再多經驗，看到別人為自己送命還是沒辦法無動於衷。
大概是吼叫耗費太多力量，夏野虛弱地站著不動。
「為什麼？為什麼？」
她的腳步虛浮，完全看不出方才的剽悍。
「為什麼要救我？要不是這樣，要不是這樣你就不會……」
夏野一改先前的狂態低聲說道，像是第一次被父母責罵的幼童。
這是我造成的。
我不後悔在清陽茶店選擇那種行動，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事，因為會死的搞不好是夏野，但是我的行動一直在折磨夏野，所以必須負起責任。
『不是的！這不是妳害的！』
「是我害的！要是我那時候沒有顧著寫作，你就不會死！」
無論我怎麼說，夏野都不聽。
『不是的！聽我說啦！那是因為……』
「沒錯！就是這樣！全都是我害的！」
她搗著耳朵用力搖頭，不肯聽我說話。
唉，真煩，這女人實在太固執。一個人默默扛下所有責任、擅自解釋，還一意孤行。乍看之下好像很堅強，其實只是因為無法信賴任何人，才會過著那麼孤獨的生活，所以我必須支持她、勸阻她、引導她、陪伴她。
即使言語可以溝通、想法可以交流，最根本的地方還是不同。
真是麻煩透頂。
不過，人不就是這樣嗎？
爭吵、衝突、分離。
即使如此，還是追求著未來的某些東西，這就是人啊。
既然用說的說不通……
『妳、妳這個冥頑不靈的傢伙！』
只能用蠻力解決。
如果可以用書打她也不錯，不過我只能靠這個身體、全副身心。
『吃我這招吧！蠢豬！』
我對她罵道，接著後腳全力彈跳，毫不留情地從下往上猛撞過去。這種攻擊連熊都打得到。
夏野受到的衝擊超乎我的預料。
「嗚！」
平時的她一定能輕鬆躲開我的攻擊，但她現在心亂如麻，所以真的被我打中了。
我繼續咆哮。
『妳別再說話！』
秋山忍的書一向新奇多變、充滿希望，一次又一次給予我勇氣。是她讓我知道在這個充滿辛酸的世界裡還是有美麗耀眼的東西，在我死去的時候，也是她的理想拯救了我，我對她只有無盡的感激。
所以拜託妳，別懷疑自己的正義。因為妳拯救了我，這件事做得再正確不過。
夏野被我撞得腳步踉蹌，臉色顯得更加痛苦。
但我絕不會就此罷休。
『不要囉哩囉唆的！不要再說話！不要用這麼簡單的手段描述別人的想法！妳應該知道吧！使用文字寫作吧！妳可是作家耶！是哭鬧的小孩看了都會噤聲的秋山忍耶！妳去寫吧，去寫啊！寫給我看啊！』
「！」
『不要把妳的想法硬塞給我！不要擅自幫我決定該怎麼做！就算變成狗，我還是我！不要利用我幫妳贖罪！』
我不斷狂吠，也只能狂吠。
『為什麼要救妳？我哪知道！混帳！妳自己也說過不是每件事都有理由啊！』
「……我才沒說過。」
『妳說過！絕對說過！別小看讀者！就算妳沒有親口說過，書裡也有寫過！』
「……我的書？」
『就是這樣！就是這麼一回事！所以……』
所謂的看書，是作者和讀者之間一對一的決鬥。
作者總是擔心讀者的評價，讀者也得一直接受作者的挑戰，
我可是以性命和她相搏、以靈魂和她激盪過無數次的人，所以我很清楚。
秋山忍的想法、夏野霧姬的想法，全都在我心中。
所以我不接受她這種窩囊樣。
書像是反映出作家心靈的鏡子，能顯現出作家的靈魂。既然如此，我要照著那面鏡子的顯像把她拉回來。
因為我認為……
這是讀者唯一能回報作者的方式。
『所以、所以……所以別再哭啦！』
「……咦？」
臉頰上沾著淚水，夏野哭了。
她用雙手摸臉，好像此時才發現。從未在我面前哭過的她，現在竟然淚流滿面。
就像是春天的融雪。
「嗚、嗚……」
一旦發現便停不下來。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放聲大哭，潰堤的哭聲響徹新稻葉大陸橋。
這是夏野霧姬從沒展現過的真正樣貌。
她已接收到我的想法嗎？已接收到我從她身上得到的想法嗎？已經接收到讀者的想法嗎？
如果是的話就太好了。
* * *
「嗚……嗚……」
夏野好不容易哭完時，天空已染上暮色。
這段時間我一直趴在她的腳邊。總而言之，我真是一隻忠狗。
「……」
不過夏野的樣子還是有點怪。
『怎麼回事？身體還會痛嗎？難道是因為我剛才撞的那一下？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道歉！拜託不要處罰我！』
夏野不知為何按著胸口。
不過，我想我的心臟一定跳得比她還快。
剛才我因為情緒激動而大放厥詞，說不定馬上要上演豪華處罰秀。要是那樣我就死定了，因為我已經吼道全身無力，現在只能任人宰割。
「不是啦，呃，那個，嗯……」
夏野扭扭捏捏地撇過頭。
呃，這是什麼反應？
我又該回以什麼反應？
雖然搞不清楚狀況，但我如果再亂說話，一定會發展成不可挽回的局面，所以最好的方法是忽視。
「呃……對了！住谷莊！你的房門沒關上吧？」
『那還不快回去！』
現在沒那個閒工夫忽視她！
我的寶貝書本面臨大危機啊！
我拔腿就跑，夏野隨後追來。
她的臉上還留著淚痕，而且滿臉通紅。
她不時朝我瞄來，接著望向上方，口中念念有詞，然後又急忙轉頭，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
這是在搞什麼？
夏野突然停下腳步。
「如果剖開妳的胸膛，是不是能理解這種心情呢？」
她沒頭沒腦地說著歌詞般的話語，同時從皮套裡慢慢抽出剪刀。
「好，試試看吧！」
她抓著剪刀朝我衝來。
『哇！剪刀女來啦！』
有東西追著我！
難以形容的東西！
「等、等一下！」
『怎麼能等啊！』
「喂，越喜歡一個人就越想欺負他吧？對嗎？」
『幹嘛突然跟我討論起小學生的心態？我想大概是吧！所以把剪刀收起來！立刻收起來！』
「是啊！所以這是正當行為，嗯！」
『那你幹嘛追著我！很恐怖耶！』
雖然恐怖，我卻放下心中的大石。這樣比較好，只要不提我有性命危險的話。
「我覺得自己現在一定寫得出新書！」
『是嗎？我只覺得自己快要到新世界旅行！』
嗯，算了，這樣才是最好的。
這樣最好……是吧？
抓著銀剪刀逼近的夏野，全力奔逃的我。
這種理所當然的情境讓我感到好懷念。
我會覺得這種情境理所當然一定是病了，而且我正面臨生死關頭，絕不可能有半點愉快的心情，可是，這樣不也很好嗎？
應該是吧？就當作是這樣，別想太多。
被夕陽染成橘色的滿天暮雲下，一人一狗奔馳於新稻葉的大街。
* * *
我沒命地跑回住谷莊。
雖然只是短短幾百公尺的距離，我卻覺得像是跑完全程馬拉松。
身為罪魁禍首的夏野幫我收拾塞滿信箱的廣告傳單。好歹我也是這裡的管理員。
我們把中原帶走的書放回一〇一號。
中原待過的房間裡留著我的錢包，看來夏野的推理確實無誤。鑰匙、學生證、本田書店的集點卡也找回來了，如果能再用這張卡集點我會更開心。
總之事情已經告一段落。
『唔……還是換個鎖比較好吧？』
「沒人回來這種破爛的公寓。」
『少囉唆！如果書被偷了怎麼辦！那些書像我的孩子一樣耶！』
「孩、孩子？」
夏野似乎大受驚嚇。嗯？我不明白原因何在，但她好像很害怕。難得有這種好機會，我得多說一些。
『對，住谷莊裡大概有十萬本書，全都是我的孩子！』
「十萬個未免太辛苦……」
夏野的態度越來越奇怪。
她眼神飄忽，視線好像失去焦點，不知在喃喃說些什麼，而且身體扭來扭去的，臉龐也變紅，怎麼看怎麼不正常。
總覺得她好像突然轉性。
「一個接一個生，總共十萬次……如果生五胞胎也要兩萬次……」
她越講越離奇。
「第一次就跟狗是不是有點……」
說到這裡，她甚至抱著頭蹲下，像烏龜一樣縮著身體不動。這傢伙不行了，誰快來救救她。
「更重要的應該是尺寸問題吧？」
我看著不斷自言自語的夏野，突然心生一念。
哎呀？說不定我現在可以暢所欲言呢？大人！時機到了！宣洩平日壓力的時刻來臨啦！
『喂！洗衣板！』
「唔……憑著我的柔軟筋骨應該沒問題吧……」
『洗衣板！洗衣板！洗～衣～板～～～』
還能挑戰下去嗎？這種感覺好刺激！闖過這一關便能拿到一百萬！
「體位應該是背後位吧？」
『妳這殘暴的洗衣板魔王！哈哈哈！我軍大獲全勝！』
「唔……你說了五次吧？」
『哇啊啊啊啊！妳明明有聽到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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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詞彙收錄於名詞表〉
【本田書店的集點卡】在本田書店消費每滿千圓便能蓋一個章，集滿二十個章可以兌換五百圓折價券。春海和人的集點卡已經蓋到看不出紙張原本的顏色，卻不打算兌換折價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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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5 電玩遊戲「Final Fantasy」的招式。等級若是五的倍數，中招即刻死亡。
註16 魯邦三世電影版的台詞，意指偷心。
第六章 狗與剪刀必有用
我們來到清陽茶店。
『……幹嘛來這裡？』
「突然很想喝這裡的咖啡。」
『喔喔，我懂，雖然味道像泥漿。』
話說這間店真不簡單，竟然還能繼續營業。店裡明明死過人，竟然裝得若無其事。算了，說不定就是要這樣才能開餐飲店。
「……咦？貧狗，你的尾巴變短了耶，難道是新造型？」
『這個喔，與其說是造型，不如說是受刑吧。』
「發生什麼事嗎？」
『是啊，的確發生過……妳以為是誰幹的！』
「喔？有這麼過分的人？」
『就是說嘛……妳給我去照照鏡子！』
「我也得多注意一點。」
『這樣很好啊……妳咬舌自盡吧！』
現在還問得到毛髮燒焦的味道，哪有人會真的燒啊！
算了，夏野恢復平時的模樣就好。
這樣真的好嗎？我該不會是在自欺欺人吧？我敢對自己發誓嗎？
「對了，原來這裡可以帶狗進來。」
『照理說是不行的，畢竟是餐飲店。』
別把妳的常識套用在別人身上，能忍耐的只有我喔。
「店長不是很爽快地答應嗎？」
『那是因為妳凶狠地瞪著他吧？』
「他一定是感受到我的心願。」
的確是感受到了。
感受到她「敢囉唆就殺死你」的心願。
老爺爺看到我們進來原本想喝止，不過夏野光靠眼神就逼退他。以我當時所在的位置看不到老爺爺的臉，但他鐵定是嚇壞了。
也罷，反正現在沒有其他客人，區區一隻狗還不至於引人注目。
『我想快點回去看書……』
「哎呀？你這樣真的好嗎？」
『嗯？為什麼這樣說？』
「嗶嗶嗶來囉。」
『真的假的！』
「連噗噗噗都來了，簡直是咻啪啪啪啪咚隆咚隆鏘。」
『我是不太懂啦，不過聽起來好厲害！』
「你不想看看《原罪系列》最後一集誕生的瞬間嗎？」
『好！妳寫吧！立刻去寫！』
這一刻終於來臨。
我已經望穿秋水。
苦苦等待，到死都在等，甚至連死去都會遺憾到活過來。
我期盼已久的書將要在此誕生，這一定要親眼見識。
「應該會花不少時間，你拿這個去看吧。」
夏野從外套中掏出一本書丟給我。只要有書，再久我都能等。
我跑過去一看，書名是……
『竟然是阿拉伯！』
封面印著熟悉的標題《白管家與阿拉伯王》。為什麼偏偏是這本書？
「阿拉伯有什麼不好？啊，難道你支持管家X阿拉伯王？這點我絕不妥協。」
『誰管他啊！』
中原帶走的《原罪系列》已經放回住谷莊，虧我現在這麼想看……算了，這本也挺有意思的。
夏野從外套裡拿出稿紙放在桌上，接著又掏出鋼筆。她到底把這些東西藏在哪裡？
「我要寫作了，別吵我。」
我把秋山忍的書攤在眼前。
『我要看書了，別吵我。』
我才沒那個興致吵別人。
一人一狗同時埋首於各自的世界。
看完了，真好看，好看得讓我覺得很不妙。
我望向窗外，天色已經變黑，可見已經過不少時間。
一旁的夏野仍在振筆疾書。
寫得那麼快，不會把筆寫壞嗎？我在書中看過，鋼筆是有生命的。
她寫字的速度快得幾乎能聽見音效，而且完全沒有減慢的跡象，現在的她一定處在絕佳狀態，表情專注得嚇人。
這就是秋山忍認真起來的模樣嗎？
我看過好幾次她寫作的樣子，但這種下筆如神的情況還是第一次看到。
她一定把一切都投注在這本書裡，想必會成為傑作。
好啦，我該做什麼呢？
書看完以後就沒事做。
店面不甚寬闊，從我這裡可以看見老爺爺在廚房裡做事。我真的好久沒看到他，走近一點看看吧。
惡作劇的念頭突然萌生，我打算嚇嚇老爺爺，所以躡手躡腳地靠過去，悄悄躲在櫃檯內，觀望著廚房裡的店長。
雜亂的廚房裡到處堆滿廚具和食材，老爺爺好像打算自己泡咖啡來喝，正把某樣東西放進杯子裡。
『……嗯？』
我感覺到事情很不對勁。
他把某種莫名其妙的東西放進杯子，未知的物體帶有危險的味道，那是讓我非常不安的東西。老爺爺加進咖啡裡的東西既不是砂糖也不是牛奶，而是鮮豔的彩色粉末。
『那個顏色太誇張了吧！』
我最近練成的吐槽屬性在此時發揮負面效果。
竟然在不對的時候下意識吐槽。
「！」
響亮的狗叫聲把老爺爺嚇得倒退三步。
他看了我一眼，立刻衝進裡面的房間。
『……怎麼回事？』
雖然我搞不清楚狀況，但顯然不是好事——我看到不該看的東西。
狗的直覺告訴我，繼續待在這裡鐵定很危險。
我立刻回到夏野身邊。
『夏野！快離開！情況不對勁！』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她沒有理我，還是一個勁地寫字。
現在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啦！我希望她繼續寫，又希望她快停筆，這種矛盾的心情是怎麼搞的？混帳，我該怎麼辦？
如果打斷她，或許會影響她的靈感。現在夏野完全處在writer’s high的狀態，要是打斷實在太可惜。我真希望讓她繼續維持這種狀態，真希望讓她保持安靜直到作品寫完為止。
可是，大禍要臨頭啦！
無論我搖她、咬她、抓她，她都毫無反應。
我察覺到背後有種危險的氣氛。
老爺爺手持獵槍，面帶瘋狂的笑容走來。
不能晚點再來嗎……
* * *
「沒錯，客人不是來這間店才想要喝咖啡！他們都是為了喝咖啡才來這間店！」
老爺爺用獵槍指著夏野，開始演起最高潮的解謎篇。
你自己一個人在玩什麼？
「……事情就是這樣。妳有什麼遺言嗎？」
解謎篇結束。
真厲害啊，老爺爺，真的全講完了。
他響徹全店的演講實在太精彩。
夏野沒有動作，也無法有任何動作。即使被獵槍指著，她還是毫無反應。老爺爺大概把她的態度解釋成恐懼，所以得意洋洋地大笑。
不好意思，人家只是沒注意到你。夏野一旦埋首寫作，即使天翻地覆也不會在意。
可是，老爺爺還是繼續自討沒趣。
「真是的，幹嘛這麼小心翼翼地抱著這堆東西……」
他露出扭曲的笑容，拿起桌上的咖啡潑向稿紙。
『啊……』
他竟敢這麼做。
夏野霧姬，秋山忍，作家，為寫作奉獻人生的女性。
當作平被弄髒是她會有什麼反應？我光是想像便感到害怕。
如果是夏野自己遭到什麼事，說不定還不會注意；即使被開槍打中，她可能直到死前都不會發現。但是稿紙被弄髒、寫作受到打擾的時候，便是跨越界線之時，界線另一邊絕對是地獄。
我深信，老爺爺就要變得比死還悽慘。
然而，夏野的反應完全不同於我的想像。不過就某個角度來看，也可以說是遠比我的想像更激烈。
「少……」
「什麼？妳說什麼？」
「少囉唆，給我閉嘴，別出聲，安靜點，別講話，給我噤聲，什麼都別說，我正在寫作。」
「什麼！」
連珠炮般的銳利話語宛如積雪被狂風掃起，又有如從寒冰地獄飄出一般，冷到逼近絕對零度。
老爺爺持有獵槍、帶著躊躇滿志的表情、占據絕對優勢的立場，但夏野完全不在乎，連看都不看他，把這一切視如敝屣。
她懷著比厭惡更強烈的感情，也就是漠不關心。
「妳、妳……」
「……」
她連話都已懶得說。
夏野早已把老爺爺趕出腦海，再也沒有回應，這已經算不上是人與人之間的正常對話。
正常人不會對石頭說話。也就是說，老爺爺在夏野眼中已經被貶到和路邊的石頭一樣低。無論對方說什麼都沒有意義，老爺爺的話語和行動影響不了夏野霧姬。回應既無價值又無意義，也沒這個時間——夏野是如此判斷的。
她把沾上咖啡的稿紙放到一旁，在面前擺上新的稿紙。
夏野繼續寫作，好像沒發生過任何事一樣。老爺爺的行動像是完全沒影響到她，現場又恢復幾秒前的狀態，店內只剩下鋼筆畫過紙張的聲音。
老爺爺還真教人同情。他抓著獵槍的手微微顫抖，臉部肌肉也在抽搐，表情好像在問自己為什麼會受到這種對待。
應該由自己擔任主角的戲碼拋下自己任意進行的恐懼。被貶為配角、被所有人漠視的惡夢。被遺忘的恐懼。不會留在任何人的記憶裡，只是孤獨地逐漸腐朽。
這真是悲慘至極。就算是出自負面情感也好，誰都希望能被別人記住。被人放在心中的事實，已足以作為支撐。
我也有過同樣的經歷，所以我明白這點。如果一直被當作狗、一直沒人發現我的人類意識，我一定會發瘋。
但是，我得到解脫、得到幫助。
夏野霧姬拯救了我。
變成狗的我在這遼闊的茫茫世界中遇到理解我的人，這段相遇真是奇蹟。
老爺爺卻沒有這種際遇。雖然擁有力量、擁有意識，卻沒有人在乎他。
他等於是個沒有生命的人偶。
就像書本得有人閱讀才有存在的意義一樣。
人也得和人往來才有存在的意義。
老爺爺失去先前的氣魄。
現在的他只像個符合年齡，甚至更蒼老的老人。他全身顫抖，就快要哭泣。顫抖也感染了臉部肌肉。紅色的感情爆發，想要報復漠視自己的一切，這股怒氣的分量巨大到不像這矮小老人的身體所能容納。
老爺爺重新舉好漸漸下垂的槍管，大聲吼叫。這聲吼叫沒有任何意義，驅使他的是名為憤怒的單純感情。這種行動的出發點不是為了保護任何東西，只是想要毀滅，是純粹的敵意。
槍口對準夏野。
『糟糕……』
夏野仍專注於寫作，只有我能做些什麼。
別害怕啊！我的心！
別退縮啊！我的身體！
我放低姿勢，後腳繃緊，踏穩地面。
我要把在健身房修練的成果全部用在這一招！
『一定要趕上啊啊啊！』
狗化為激飛的子彈。
以火箭般的衝勢朝客座狂奔。
全身像老爺爺狠狠撞去。
「嗚喔！」
『痛死了！混蛋！』
我不要命的頭鎚擊中老爺爺的肚子，只看著前方夏野的老爺爺被另一個方向出現的攻擊撞得身體搖晃，槍口離開夏野。
我順勢在空中翻滾三圈，落在桌面上。
『好，放馬過來，你的對手是我！』
嗤的一聲。
『哇！』
什麼東西刺到我？
原來是我選錯落地的位置。站在桌上是無所謂，不過我離稿紙太近。
和平時一樣高速疾揮的鋼筆，不偏不倚地刺中我的右前腳。
『搞什麼？痛死了！』
她的筆力到底有多強？我還以為是被衝擊錐打到咧！難道妳是人形兵器嗎？
「……你在幹嘛？」
夏野總算注意到了。也對，因為沒鋼筆就不能寫字嘛。
好，快點把筆拔出來啦。有夠痛的，我差點痛到哭出來耶！
「你幹嘛吵我？這隻吵狗。」
啊，竟然還罵我……
「別小看我！」
糟糕，老爺爺也恢復了，他又把槍指向夏野的後腦杓。
真是的，腳好痛。夏野又陷入危機，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難得我這麼英勇，看來我還是不適合做這種事。
接下來交給夏野吧。
既然她已經清醒，那就不需要擔心。
『在後面！』
銀光一閃。
夏野沒有回頭，往後揮去的銀剪刀準確地夾住槍管、移開彈道。
金屬碰撞的聲音響徹店內。
「怎麼會！」
老爺爺驚叫。
夏野明明一直心無旁騖地寫作，卻能在一瞬間接招。
神乎其技的反應，簡直像背後長著眼睛似的，她在一瞬間丟下鋼筆、拿起剪刀，並且擋住老爺爺的攻擊。
夏野霧姬。
秋山忍。
在寫作領域不斷奮戰的勇者已經覺醒。
店內迴盪這剪刀和獵槍的摩擦聲。
只用兩片刀刃夾著槍口，老爺爺便無法動彈。光靠一隻手就擋住老爺爺的所有抵抗，夏野到底是用什麼方法拿剪刀啊？
她彷彿毫不吃力，臉色一點都沒變，還輕鬆地轉頭問我：
「發生什麼事？簡單地說明一下吧。」
『這傢伙是所有事情的幕後黑手……』
「喔？你怎麼知道？」
『他剛剛自己說的。』
「……怎麼回事？」
『就是崖上的那個啦。』
「P妞？」
『不是啦！而且妳那種隱字方式根本沒意義！我是說週二夜晚播映的推理劇！』
「真的假的？你是說凶手的自白時間嗎？真的有人這麼做？」
『……很驚人吧。』
「……是很驚人。」
『為什麼都要在懸崖邊自白呢？是某種詭異的腦內分泌物造成的嗎？』
「想要自首何必上山，去附近的警察局不就好嗎？還有豬排飯可以吃。」
『大概是因為就算失敗也想把握一生難得的機會出鋒頭，所以要找個豪華的舞台表演。』
「一旦犯罪，人生就等於落幕了吧……」
夏野若無其事的態度令老爺爺更加激憤。
「妳、妳給我閉嘴！」
吵什麼啦！我們正在忙，你等一下。
「該閉嘴的人是你！笨蛋！」
『是啊，笨蛋！你把頭浸到咖啡裡好好睡一覺！』
反正他聽不懂狗話，我可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妳、妳這女人……」
「幹嘛啦笨蛋！你想說啥啊笨蛋！什麼都別說啦笨蛋！」
『就是嘛！你去死啦！』
「別講話，去死！這裡沒有給你使用的氧氣，去死！活著也沒用，去死！快點去死！不然就去死！給我去死一死！」
『喂，妳也不需要說成這樣……』
「去死！立刻去死！快點去死！現在就死！早早去死！馬上去死！迅速去死！儘早去死！As soon as possible去死！」
「呃……」
『哇，這女人真恐怖……』
滔滔不絕的咒罵比子彈更有效率地射穿老爺爺的全身。
她簡直是罵人機器。比起這種凌虐，說不定肉體的痛楚還比較好受。
老爺爺的臉由紅轉青，又變成土色，我只能寄予同情。唉，都是因為老爺爺選錯對象。想對付寫得出人類所有惡意的夏野，一般的惡意是不管用的。老爺爺引以為傲的惡意形同無物，完全不被她放在眼裡。
她早已超越所有惡意。
任何挫折、失敗、領悟，都成為她寫作的力量。
所以夏野霧姬是打不倒的。
為了邁向未來，過去和現在她都能衝破。
這就是作家秋山忍，我最愛、最棒的作家。
老爺爺抓著獵槍的力道漸漸減弱，最後終於不敵，銀剪刀將獵槍的槍身斷成兩截。
「怎麼可能！」
『那把剪刀究竟是用什麼材質做成的？』
金銅合金？日緋色金？還是鋼彈尼姆合金？
緊繃狀態突然放鬆的反作用力令老爺爺的腳步顛簸。
他又抓起槍管想要開槍，結果當場愣住。
槍身被斜斜切斷，接下來的幾刀繼續將獵槍解體，化為一堆鐵屑，老爺爺什麼都沒辦法做。
夏野搶過變短的獵槍握緊，然後說：
「說明書不是寫說不要把槍對著人嗎？笨蛋！」
然後，夏野把槍托撞在老爺爺的臉上。
他的臉孔滑稽地扭曲、血花飛濺，還噴出幾顆牙齒，老爺爺最終癱軟倒地。
夏野像在炫耀勝利似地舉起手臂。
嗯，妳說的沒錯，不過剪刀也不能對著人。
即使是對著狗也不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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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詞彙收錄於名詞表〉
【銀剪刀】握柄有凶狠裝飾的長剪刀，非常銳利所以很寶貴。不知是什麼材質，總之幾乎沒有東西剪不斷，連蒟蒻都能輕鬆切斷。名字是剪刀次郎。似乎還有剪刀太郎和剪刀三郎，詳情不明。
【獵槍】伯奈利M3霰彈槍，原為中原所有。搶案發生後，被清陽茶店的老爺爺偷偷收起來。警方原以為中原持槍逃亡，因此加強搜查，導致中原被困在住谷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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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情況很可怕，激烈得難以描述，簡直是死鬥。
老爺爺還沒放棄。他滿臉鮮血地佯裝衝向門外，卻在門前轉向，按下櫃檯裡的黃色按鈕。轟的一聲，整間店都變了樣，窗上多出鐵捲簾，門前多出鐵柵欄，櫃檯桌面滑開，出現另一把獵槍。這裡是驚奇屋嗎？夏野和老爺爺的距離有五公尺以上，她衡量一下，然後將銀剪刀丟向老爺爺，接著又丟狗過去。那隻狗正是站在她附近的我。我在半空中追上剪刀，真厲害，簡直是粉紅殺手嘛。我迅速逼近老爺爺驚愕的臉孔。也難怪他會嚇到，連我都嚇到了。剪刀刺進獵槍的槍口，我則是依照慣性定律繼續往前飛，在沒有選擇之下，我只好咬老爺爺的臉。牙齒嵌進老爺爺臉中的觸感傳來，口中頓時充滿血味。噁，真難吃，相較之下我還寧願喝這間店的咖啡。老爺爺拚命把我推開。他的力氣不小，所以輕輕鬆鬆把我推開，讓我又飛上半空。總覺得我最近經常飛在半空中，原來狗是這樣的生物嗎？臉上多一道傷痕的老爺爺很快就會嚐到苦頭了。我在下墜途中，看見夏野將高跟鞋踏上老爺爺的太陽穴。
嗯。
真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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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詞彙收錄於名詞表〉
【另一把獵槍】Muroku SP 120，日本Muroku公司研發的上下二連發霰彈槍，可用於狩獵。特色是後座力低，槍身兩旁有豪華雕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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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發展經過就是這樣。
老實說我還沒搞懂，能確定的只有戰鬥已經結束，而且是徹徹底底結束。
我熟悉的清陽茶店完全變了樣。
結帳櫃檯，六張桌子，十二把椅子，帶著裂痕的窗戶和牆壁，缺少一葉的大風扇，六塊桌巾綁成的繩子，用龜殼綁法吊在風扇上半裸含淚的老爺爺。
……這是什麼情況啊？未免太難吐槽。
夏野扠腰站在老爺爺面前，儼然是地獄獄卒的模樣。
她用來自黑暗深淵一般的恐怖語氣對老爺爺說：
「……再說一次。」
「咦？」
老爺爺已經嚇呆了。
現在的他比我更像條狗，雖然一點都不可愛。
「我是說凶手的自白時間啦，你剛才不是講一大堆嗎？不好意思，我當時沒在聽，這次會仔細聽的。好，快說吧。」
啊啊，原來是這種玩法。
我想請問一下，做這種事有誰能得到好處嗎？誰想看老爺爺玩SM遊戲？
我可是一點興趣都沒有喔。
老爺爺已經無心反抗，乖乖地發表長篇大論。
只要他開始得意忘形就會挨夏野一踢，所以越來越沒氣勢。
由於詳情太冗長，我說大綱就好。
咖啡裡加了成癮性藥物。
有夠短！這大綱太短了吧！
總之，老爺爺偷偷提供含有藥物的咖啡給某幾個特定客人。
中原也是其中一個，他們的暗號好像是菜單上的「幸福的黃咖啡」。我和夏野向來只點咖啡，所以沒有注意過菜單。搞什麼嘛，原來大家不是來喝那種難喝的咖啡啊？
話說回來，如果有空弄這種怪菜單，還不如努力把難喝的咖啡弄得好喝一點。
老爺爺看到我走進廚房時，還以為我是搜毒犬。
發什麼神經啊？
所以他才會自顧自地演起解謎篇，又因為氣氛而漠視現實。
他未免看太多小說了吧！給我搞清楚，小說和現實是不一樣的！都幾歲了還像個虛擬時代的死小孩！
不過我的確讀過這種題材的書。活在現實世界裡的人竟然抄襲書中情節，這一定又會引起公憤。別給書本添麻煩啦。
現實和小說都很離奇。重點不是哪邊比較離奇，而是應該清楚地區分開來。
老爺爺還流著淚敘述自己何以要在咖啡中加入藥物，不過誰管他啊，誰沒有滿腹的傷心事？
我可是死過一次耶，老爺爺光是活著就已經比我好了。
全部聽完以後，夏野滿意地點點頭，一腳踢向老爺爺的下顎。被吊在半空中的老爺爺全身發軟，頓時失去意識。
昏厥的老爺爺像一條火腿似地左右搖擺。
夏野丟下可悲搖晃的老爺爺，拿出手機撥打電話。幾秒之後，她開始說話：
「啊，喂喂？不好意思，我找到幕後黑手了。在南門附近的破爛茶店，接著交給你們啦～」
電話的另一端有人在大罵，但夏野沒有理會，單方面切斷通話。
這種對話根本聽不出內容啊。
「我已經聯絡警方，這麼一來案件就解決了。」
『妳用那種態度對警察說話不會有事嗎？』
「沒事的，說是警察，其實是我姐姐，而且我跟她本來就是這樣說話。」
姐姐？原來夏野有家人啊？唔，有也不奇怪啦。
但她說本來就是這樣說話……請節哀順變，姐姐。
夏野吐出一口氣，接著伸展身體。
但她隨即扭曲臉孔，雙腿一軟倒在地上。
她倒得太過突然，好像瞬間失去所有力氣。
『喂！妳沒事吧？』
她的臉色好難看，而且滿頭大汗。
仔細想想其實很合理，她才剛和中原打得昏天暗地，緊接著又和老爺爺展開死鬥，難怪身子撐不住。
夏野看看自己的身體，無奈地喃喃自語。
她像個疲憊的老人，露出空虛的笑容。
「好像動得太過激烈呢。」
胡說什麼啊，妳本來就是個不懂節制的人吧！
所以給我站起來，像平時那樣囂張地笑！
這才是夏野霧姬！
「……好像有點勉強。」
『喂，別開玩笑，妳講這什麼喪氣話！』
夏野變得渾身無力，像爛泥一樣癱在地上。
就在我死去的場所。
夏野的生命之火漸漸減弱。
「唉……我還沒寫完呢。」
簡直像在交代遺言一樣。
她的上身向前傾，只靠雙手軟弱地撐著，變成趴地的姿勢，最後終於撐不住，雙手彎曲，全身倒在地上。
夏野閉上眼睛。
臉上露出安詳的表情。
那是滿足得令人火大的表情，
『喂！別玩了，給我收斂一點……』
沒有回答。
『夏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吵死了！」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妳不是死了嗎？
「說什麼蠢話，我怎麼可能這麼簡單就死？別小看作家。」
『那妳幹嘛倒下！』
「我的陽傘放在你家忘記拿。」
『啊？』
「真不想回去拿，好麻煩喔……想到這裡突然覺得好虛脫。」
『妳白痴啊！把我的擔心還來！』
「你、你在擔心我嗎？謝、謝謝。」
夏野又變得扭扭捏捏、面紅耳赤、怪裡怪氣的。
『……不客氣，總之妳沒事就好。』
「不、不過，我好像有點懂了。」
『懂什麼？』
「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夏野說完便粲然一笑。哇，混帳，幹嘛笑得這麼可愛。
別這樣，我都說我只對文字有興趣了。
「嗯嗯，正是如此。」
不過，她真適合這種表情，大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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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詞彙收錄於名詞表〉
【成癮性藥物】研究咖啡時誕生的邪惡藥物。一般人喝了只會有不明顯的成癮現象，但是在真正有過藥物成癮症狀的中原身上會發揮劇烈效果。因為這種藥物的效果，清陽茶店的咖啡雖然難喝，客人還是不斷上門。這就是新稻葉七大怪談之一「倒不了的茶店」的真相。
【夏野夢見】警察。生於宮城縣S市，目前獨自居住在東京都K區的警察宿舍。父親巧雪、母親姬乃在S市經營理髮店，妹妹霧姬一個人住在K區的大樓。興趣是劍道，專長是射擊，頭銜是警部補，在這次強盜案中擔任專案小組組長。老是被妹妹使喚，諸如「找到受害者的錢包了嗎？快去調查啊」、「我要布個局，拿些報紙放到一〇二號」、「找到幕後黑手了，接著交給你們啦」之類的，真想叫她別干涉警察的搜查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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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
十月 三十日
新稻葉站的北側，位於商店街的寵物店「IGGY」。
快到十點了，每間店都準備要開門營業，店長犬飼潔一如往常在店門口掃地。
這時，一隻狗走過店前。
犬飼記得這隻狗的模樣。
他是開寵物店的，所以接觸過的動物全都記得。那隻是他在小巷裡撿到，帶回店中治療的迷你臘腸狗。
這隻狗的叫聲很奇怪，他本來打算找時間帶狗去看獸醫，沒想到有個霸道的客人硬是買走牠。那個客人簡直像惡魔，所以他一直擔心這隻狗會被煮成狗肉鍋。
那隻狗在奔跑。牠沒戴項圈，但是背了個小包包，正以輕巧的腳步跑過商店街。
他終於放心了。
「……好像沒事呢。」
跑走的狗帶著很棒的表情。牠在笑，那是有好主人飼養的狗才有的表情。犬飼每天和動物朝夕相處，因此看得出來。
那隻狗一定過得很滿足吧。
擔心的事情少一件，犬飼覺得肩膀的負擔頓時變輕，他伸展一下身體走回店內。
帶著即將變得忙碌的預感，犬飼開始今天的工作。
「對了，要記得修一下髮型。」
* * *
新稻葉南側，位於站前的本田書店。
今天是秋山忍《原罪系列》最後一集《淫慾》的發售日，這是小書店也會大量進貨的當紅作品。
店長本田文夫一如往常在十點整拉開鐵門。雖然客人不多，但他每天都會在固定的時間準時開門，這是本田的堅持。
「……哎呀？」
門前有一隻狗。黑黃兩色的迷你臘腸狗端正地坐著，好像在等他開門。
那隻狗背著一個小包包，嘴裡叼著一封信，看那動作好像是要把信封交給他。
本田不由自主地接過信封。
打開一看，裡面有一張紙，紙上寫著歪七扭八的字。
『秋山忍 新書 一本』。
這行字醜得像蚯蚓在跳貼面舞。
信封裡還放了剛好可以買一本《淫慾》的錢，以及一張使用多年的集點卡。
本田覺得很不可思議，但還是從陳列在店內平台的大批《淫慾》之中拿起一本，放進狗背著的小包包裡。
不知怎的，他突然覺得好懷念。
狗一直靜靜望著本田，不過當他把書本放進包包時，狗突然叫一聲。
『汪！』
像是在道謝似的，接著牠便跑走了。
完
抬頭一看，眼前是夏野那張開朗到可恨的笑臉。
還有三十九字三十四行的成疊稿紙。
對，有一整疊，那是一個故事。
「這是我們那場大冒險的故事大綱，怎樣？」
『太長了吧！這叫大綱嗎？是說妳為什麼知道我是處男！』
「因為你、你叫我寫成文章再去找你啊！」
『先別搞這些，妳快去把《淫慾》寫完啦！』
一人一狗的胡鬧永無終結之日
後記
※本書中的迷你臘腸狗純屬虛構，與實際的迷你臘腸狗、狗、DOG無關，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重新打個招呼，我是很榮幸獲得第十二屆ENTAME大賞優秀賞的更伊俊介。承蒙各位拿起這本書，非常感謝。
大家喜歡書嗎？我非常喜歡、超級喜愛，愛到我覺得最理想的死法是被書本壓死。這本《狗與剪刀必有用》之中也充滿這種扭曲的愛書心情，如果有幸得到大家的喜愛，我一定會高興得像是喜歡的作家出版新書一樣。
好，這次有兩頁的分量可以寫後記，我就簡單做個自我介紹吧。看過封面折口作者欄的人應該都知道，更伊俊介這個名號是由「更」和「伊」兩個人所組成。正在寫後記的這個人是更伊俊介裡面的「更」，也就是提議兩人共同創作小說的主謀。不過，如果有人問「為什麼要兩個人一起寫」，我也無法回答。雖然不是什麼都沒考慮就做，但也不是經過詳細考慮才開始的，只是覺得「兩個人一起寫應該比一個人寫更有趣」。好，我想大家一定還是不太懂，就把這個當成今後的課題吧。
接下來要滿懷感恩地致謝。
對我們這些大外行不吝指導、將我們帶領至此、非常適合戴眼鏡的責任編輯A先生，只活在我們腦中的角色們，以美麗插圖將本作展現於世的插畫家鍋島哲弘老師，Fami通文庫編輯部的各位，第十二屆ENTAME大賞的所有評審，雖然嘴上抱怨還是一直支持我的家人，因為有人請客就在秋葉原萬世餐廳大吃大喝的朋友們，長年關照我的COMICTRAIN書店西千葉分店的店員們，一直聲援我的同事們，和本書製作出版相關的各方人士，還有最重要的，此時拿著這本書的各位讀者。
謝謝，本書能夠存在都是拜各位所賜，真的非常感謝。我由衷期盼將來還有機會問候各位。
後記先寫到這裡，祝福所有的書，以及每一位愛書人。
不是說好後記只有兩頁嗎？
其實是騙人的。
第一次寫後記就從謊話開始好像不太對，不過等各位看到時已經太晚了。重新打過招呼，我是獲得第十二屆ENTAME大賞優秀賞的更伊俊介之中的「伊」。
雖然我很懷疑是不是真的有讀者看到這一頁，總之，更伊俊介這個名號是由兩人共同擔任的輕小說作家。關於為什麼要有兩人，這一點我至今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是因為在人生的某階段有人邀我「一起當小說家吧」。詳情應該會寫在本書的某處，我猜是在兩頁之前。如果沒有的話真是抱歉，我會好好訓他一頓。
好啦，說到兩人組的作家，已經有不少偉大的前輩作為前例，所以當初我們考慮過要效法F和A這種帥氣的筆名，不過那是漫畫家，不是作家，所以只好作罷。說起偉大的兩人組小說家，當然不能不提昆恩前輩啊！不過兩方相較之下，何止是月亮和鱉，根本是月亮和鐘形蟲，不對，光是拿來比較就會激怒很多人吧，可是我們真的想要抱持著不輸給昆恩前輩的鬥志努力下去，雖然昆恩前輩寫的不是輕小說。
寫到這裡，我才發現一個字都還沒有提到作品內容。說不定兩頁前已經有了詳細解說，所以斗膽請各位看看那邊。如果沒有的話真是抱歉，我會好好揍他一頓。既是兩人組，一定會有意見不合的時候，但我們還是在互相切磋之間繼續邁進，若能得到各位溫暖目光的守護就太幸福了。
能發行這本書都是因為各方人士的關照，尤其是責任編輯和插畫家，實在是感激不盡。多虧兩位的協助才會有這本書的存在。
我也要向Fami通文庫編輯部的各位以及朋友和家人致上最高的謝意。
還有，我更要感謝看了這本書的各位讀者。
真的非常謝謝你們。
二〇一一年一月某日 更伊俊介
↓夏野的最早版本是直髮。
幸會，我是為這本《狗與剪刀必有用》擔任插畫的鍋島哲弘。
本書的主角是「狗」，但我平常很少畫狗，不太懂得要怎麼表現出狗的各種表情。所以我會在路上觀察散步經過的迷你臘腸狗，還因此被吠了。
如果能為更伊老師的世界增添風采就好了。
有勞編輯和各方人士關照，非常感謝。
这都被你发现=_=
格式问题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妙招了，只能到勉强能看的程度，原有的分隔线也悉数失踪。。。
表示还在重新编辑格式中。。。如果对相对简陋的格式不那么在意，可以先去下载贴吧放出的doc文档。。。
我只是把台版录了而已。。。“狗与剪刀必有用”就是台版翻译啊=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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