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间人间]六百六十円的实情[台/简]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2-10-6 10:39 编辑


六百六十円的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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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录入组录入
作者:入间人间
插图:宇木敦哉
图源:宅之预备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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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图:嘟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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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所存在的引力,绝对是抱着好玩的心态在配置城市里人们的位置吧!

「你会做猪排盖饭吗?」

BBS上一则看似平淡的留言,牵引起五个不同的人生。
当这些人生相互交集,彼此间将擦撞出怎么样的火花?

同学、情人、父子、母女,在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关系中,一碗猪摊盖饭,究竟能够引发多少事件?擅长以独特叙事风格描写青春群像剧的入间人间,此次尝试以日常生活为题材,描述一群因BBS上的一句话而相亘连结的人,彼此间的故事。跨越年龄的青春群像剧,就由一碗猪排盖饭展开——

目录
序章Ⅰ
第一章 While my guitar gently weeps
第二章 活着就是在恋爱。
第三章 啪!啪!啪!
第四章 爱或祈祷
序章Ⅱ
第五章 老人与家
第六章  Q:这是网聚吗?A:不,这是猪排盖饭。
终章 What a Day



  「序章Ⅰ」
  晚间七点多,屋外已是一片黑,某个小型社群的BBS出现了这么一则话题:「你会做猪排盖饭吗?」蝉鸣声在夜里某处响起,此刻距离真正的黑夜到来还有好一段时间。虽然刚进入七月份,但今晚已是一个热带夜晚。
  这是一个只有当地居民参与的小型社群,所以留言数并不多。大多数的讨论话题,最后一则回应都是在半年前,就连介绍当地特色的话题也没有。
  其中,唯独当地的超商特卖资讯特别丰富,想必是主妇们为了节省家用,在资讯化社会中所做的努力。对于特卖资讯的讯息,虽然没有人回应,但似乎也有人凭着这些资讯赶去超商。
  说到这则与超商好康消息扯不上边的话题,根本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注意到。这则话题没有后续内容,有的只是后面一长排的空白,让人难以从中看出张贴者想追求什么。
  不过,还是有人浏览了这则话题,并以为是什么开玩笑的内容。虽不知道这些人想到了什么,但可以确定他们确实有因此而想到了什么。
  一名昵称为「Ghiaccio」的女子,最先有了反应。「Ghiaccio」当时幢吃着咖哩乌龙面,汤汁飞溅到扔在地板的木吉他上,一边还盯着笔记型电脑萤幕上的问句。这则话题似乎没有让她感兴趣到想要回覆些什么。「Ghiaccio」和一名男子隔着桌子面对面而坐,被坐在对面的男子指责吃相难看后,「Ghiaccio」吐出舌头以示抗议,嘴里还散发出浓浓的咖哩味。
  两人就像一对父女般斗嘴斗个没完,但最后相视笑了出来。
  然后,「Ghiaccio」虽然没有留言,但把内容念了出来,并做出如下发言:
  「如果有男朋友和料理铁人随时陪在身边,就难不倒我。因为这样就算做失败了,也有人帮我收拾残局。啊~好想吃咖哩猪排蛋花乌龙面喔~」

  网路昵称为「河崎」的男子是第二个看见这则话题的人。这个时间点,「河崎」正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对着白色电脑玩黑白棋的单机游戏。除了电脑,书桌上还堆了一大叠参考书或教科书以外的书籍。书的类型也不一致,有些是新出的精装本,也有可食用野菜图监的口袋书。那些书本看起来几乎都没有手纹的痕迹,还可以发现最上面的书积了一层灰。
  在黑白棋之外,电脑萤幕上还开着当地社群的BBS画面。想必只是随意点开的BBS上出现一则关于猪排盖饭的新话题,在那同时,楼下传来了「快去洗澡」的怒骂声。「河崎」对着一楼的母亲随便应了几声.并瞄了萤幕一眼。
  然后,「河崎」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对着萤幕说:
  「我妈应该会吧。但我只会煮咖哩而已。」

  隔天早上,第一次有人回应了这则讨论话题。留言的少女「骨牌」起床后,就一直独自在家,尽管饿着肚子也没有要去厨房的意思。「骨牌」以圆滚滚的小巧手指,动作笨拙且缓慢地操作着桌上型电脑的滑鼠。她直直注视着手边位置,那慎重模样甚至给人一种蹑手蹑脚的感觉。
  「骨牌」时而会回过头看,但看见背后没有人后,便失望地将手指紧贴在键盘上。那手指的动作像是战战兢兢地触摸着第一次看见的动物,却同时不忘加强指尖的力量,宛如证明着人们心中可同时存在着爱与恨一般。
  哒哒、哒哒,「骨牌」保持蹑手蹑脚的感觉敲打着键盘。然而,尽管写好了内容,「骨牌」却没有立即传送出去,而是持续按着删除键,跟着再重新写过内容。「骨牌」不断反覆这般动作,历经将近二十分钟的挣扎后,才将文字传送出去:
  「我再也不想看到它。开始想念起咖哩调理包了。」

  又过了一天的中午,一名在网路上直接使用本名的男子「各务原雅明」醒了过来。他一边揉着惺忪睡眼,一边胡言乱语地说:「好清爽的早晨啊。」「各务原雅明」踢开洗了很多次还是去除不了霉味的薄棉被,站了起来。他一站起身子,立刻一头撞上矮天花板上的灯具。随着摇晃不停的灯具,「各务原雅明」似乎也跟着两眼昏花了起来。
  打开侧边已发霉的公寓窗户后,屋外倾泻而入的闷热空气和阳光让「各务原雅明」忍不住皱起眉头。不过,或许是为了通风,「各务原雅明」没有关上窗户,转身面向屋内。
  在被「各务原雅明」踢开而皱成一团的棉被旁边,平躺着一块凸起物。「各务原雅明」朝着凸起物,也就是用毛巾被盖住整颗头、仍熟睡中的女朋友露出微笑。然后,「各务原雅明」朝向左右两侧伸出细长手臂,并用左右手同时打开朝向女朋友的电风扇以及电脑开关。
  虽然这天是平常日,但完全看不出两人有上班的打算。尽管如此,「各务原雅明」还是一副神清气爽的表情。电脑萤幕上的最底层昼面出现讨论话题,「各务原雅明」对着包含一则留言的讨论话题这么说:
  「只要是跟女朋友一起,什么料理都难不倒我们。我们尤其会煮咖哩喔。」

  这四人确实都浏览过了这则话题,并发表了意见,但只有一人实际写下留言。而且,四人的发言与提问都有些文不对题,净是消极的内容。在那之后,尽管过了一个星期,这则讨论仍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多数人只会注意超商的特卖资讯。而这四人也没有刻意开始与其他人交流。故事就在这没什么特别事情发生的七月第二周展开了。
  这些事在任何地方都可能会发生,不是什么足以称作故事的大事件,但对他们本人来说,却是真真实实、曾经发生过的五段生活。



  第一章 While my guitar gently weeps
  「Eccentric,Eccentric,古怪的少年Bo~~~~~~~~~~~~~~~~y!」
  我坐在家里的屋顶上,对着夜空大声喊唱。唱到一半时被母亲拉下来,挨了一顿臭骂。甚至还有一些所谓的相关人士,也指着我的头骂个不停,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和他们有什么关系。被比自己高的人骂,音量似乎又大了两成,感觉相当吓人,这让我不禁为自己还只是个矮个儿国中生而感到不甘心。尽管如此,我还是学不乖。
  隔天,学校进行了升学就业调查。我毫不犹豫地在表上填写了「我要当主角」。想当然尔,放学后我被叫到了教职员室。班导手上捏着薄薄的升学就业调查表,责备我要我认真填写。四十多岁的班导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看起来像是为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担忧一般。出现在班导脸上的皱纹变深了,叹气的频率也一年比一年高。
  「你要继续念高中吧?那就给我好好写上志愿学校的名称。」
  「念什么学校都可以。我只是想要当主角而已。」
  我的回答引起教职员室里其他老师的注意,老师们看着我们,失礼地露出有些轻蔑的目光,接着又露出严厉的眼神不停摇头。看见其他老师的反应,班导不知道做了什么负面的解读,又叹了口气。我的父母亲也是这样,老爱叹气,为什么大人不会深呼吸,而老是爱叹气呢?班导把我的升学就业调查表放在桌上,然后转动椅子。
  原本靠在桌上托着腮的班导,现在换成和我面对面的姿势。
  「我说三叶,乖乖听老师的忠告吧。你这种爱作怪的写法一点也不酷。等到你年纪大了以后,这件往事只会变成你自己心中的污点而已。你应该不想体验那种半夜在被窝里突然想起这件事,然后因羞愧而郁闷的感觉吧?」
  班导一副分享经验谈的模样,以忧郁的口吻劝诫着。比起邻居们只会不容分说斥责人的说教方式,班导的话更让我痛入心脾。我脚上的室内鞋在地板上滑动,发出「吱」的声音。
  「话说回来,主角是什么意思啊?你有什么具体计划吗?」
  「这……我才想问老师这个问题。请问主角是什么?老师是主角吗?」
  听到我的问题后,班导面有难色地眯起双眼。他用手心拍一下大腿后,别开视线又叹了口气。其他老师的嘲笑声如蚊子振翅般隐隐传了过来。
  「你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想要变成它,有勇无谋也不是这样。你还是死心吧。」
  我觉得班导根本没有要正面回答我的意思,生气地嘟起嘴巴。大人总是这样,每次当小孩子想认真商量事情时,总会认定那是无意义的事情,也不肯花时间动脑思考。
  我一直很想成为英雄。虽然它只是一个笼统的梦想,但上小学后,这样的想法渐渐变得更强烈了。我完全记不起来自己为什么徙小就开始有这样的想法。在这个愿望的追赶下,我带着一股莫名的焦躁感做出了各种怪异行径。对于其他人因不肯做或做不到而避而远之的事情,我总是第一个跳出来挑战;脑中只要浮现什么想法,我也会积极地让这些想法变成事实、或变得更具体。
  拜这些怪异行径所赐,让我在本地以坏小孩而出了名。但人家明明没有做什么坏事……
  「不去做,怎么会知道结果,不是吗?老师能够预知未来吗?」
  「如果想要成为你所期望的主角,就不应该去尝试没去做就不知道结果的事情,而是要去尝试还没做之前就知道会成功的事情。死心吧,三叶。」
  当时,我忿忿不平地想:「这算哪门子教育者啊!居然一脚踩碎可爱学生的梦想?」
  班导放弃了说服,他一边说:「总之,你去给我重新写过调查表。没写完不准回家啊。」一边塞了张新的调查表给我。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调查表,毕竟我可不想一直待在教职员室里,而且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在我的脸上,真是刺眼极了。
  转身离开办公室之前,我看见班导桌上杂乱地堆着升学就业调查表。班上成绩最好的女同学在升学就业调查表上,填入了本地升学名校的名称。我想起那是父亲的母校,忍不住跺着脚离开教职员室。
  我心想,这次干脆在调查表填上「我要当英雄」算了。
  ……发生这件事情后直到毕业前,我仍相信自己有着各种可能性而努力尝试着。
  但到了最后,我也只是一个被青春期玩弄而痛苦不堪的国中生。
  国中三年级的生活,让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英雄,在此同时,我的青春期也结束了。

  While啦啦啦~,Gently啦啦啦~
  即便早已记住歌词,我唱出来的每一句词尾还是有些含糊。我当然知道这件事,但因为有自信能够靠弹奏出来的木吉他声掩饰过去,所以我仍继续唱着歌。
  从那个彷佛身处黑暗世界般的国中时代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十年,时序也来到了夏天。
  凌晨五点多,遥远那端的天空开始泛起白光,伴随着微弱的光线,看似黑夜慢慢张开了眼睛。附近一带明明不见树林,蝉声吵杂的程度却完全不输给我。
  我在一块空地上弹着吉他,空地四周围着带刺的铁丝网,铁丝网的高度差不多到小朋友小腿左右。地主是为了防止野狗、野猫或鼬鼠之类的闯进来,才在空地围上铁丝网。只是,最后野狗虽然没有跑进来,倒是人类跑了进来。在田地包围下,我独自站在空地上,感觉就像稻草人立在荒凉的土地上。
  Still啦啦啦~,Gently啦啦啦~
  因为附近没有人家,所以不管是唱歌还是弹吉他,都不会有人出来抱怨。就像现在,四周也不见任何人影。不过,如果掉以轻心的话,偶尔还是会被地主发现,被责骂私闯土地,最后落得老大不小了还在街上让人追着跑的下场。别说是汽市,我到现在连脚踏车也还不会骑,而地主又是一个典型的暴躁如雷欧吉桑。「给我站住~~~~~!」我就这样被一个骑着小绵羊机车的五十几岁阿伯边骂边追着跑。一名恰巧在大清早来到田里的农家阿伯目击到我被迫着跑的画面,所以在乡下地方特有的横向联系网络发挥作用下,谣言一路传到了家附近,我也就更恶名昭彰了。何况现在光是失业这一点,我就已经饱受众人轻蔑了。
  尽管还不是艳阳高照的时刻,弹了一阵吉他后,我还是流了满身大汗。和《哆啦A梦》中出现的那种四周有房舍的空地不同,这四周明明一片空旷,却感受不到一丝凉风吹来。四周的风和空气被定格在半空中,彷佛只要一碰触,肌肤就能立刻感受到热度般。
  这里没有任何障碍物,我的音乐就这么不受任何阻碍地流泻出去。尽管如此,却没有人来抱怨,这表示根本没有人在听。
  尽管如此,我还是尽情地弹吉他歌唱,时而还会加上舞蹈。
  在高中二年级时,我爱上了吉他和西洋歌曲。
  在升学就业调查表上填下的高中,是一所成绩普普的当地学生会一窝蜂去应考的普通学校。而不知不觉中,我也随波逐流地跟着大家进了这所高中。
  我当时和一名同年级的男生交往,因为看到他房间书架上的JOJO(注1)受到影响,而开始对西洋歌曲感兴趣。在那之前,我从未听过披头四或麦可杰克森的歌,所以向班上同学G子借了各式各样的专辑来听。G子的英文成绩很好,所以我一方面也抱着「只要听这些歌,我英文可能也会变好」的期待,用房间里积了一层灰的音响播放了这些专辑。戴上耳机后,吵闹的乐器声传进耳中。这些英文歌的发音、单字、歌词唱法,没有一样我听得惯,还因为听了太多英文导致神经衰弱,差点吐了出来。G子如超人般的表现让我很想认她为姊姊,但在烦恼了三天三夜后,我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原本就很喜欢唱歌,所以除了唱歌外,又增加了一项玩乐器的兴趣。那年暑假,我生平第一次去打工并存了钱准备买吉他,后来去到乐器行时,才发现吉他的种类多得吓人。
  在店员的推荐下,我买了价值三万三千円(注2)的木吉他。
  之后,我开始在家里练习弹吉他,结果这回因为弹得太难听而惹来附近邻居的埋怨。真不明白为何住在我们家附近的人都如此性情急躁?后来,连父母也开始躲得远远的,我不得已才只好来到这块名为「空地」的会场表演独奏。
  算一算,我在这里练习弹吉他已经练了将近六年,以我的个性来说,能够持续这么久算是很了不起了。
  注1:乔安娜·李文丝奇Joanna Levesque,又名JOJO。美国R&B和流行音乐歌手、唱片制作人和演员。二〇〇四年发表首张个人同名专辑《JOJO》。
  注2:円,日币计算单位,通「圆」。
  「……嗯~衬衫都湿答答了。」
  趁着演奏告一段落,我拿出手帕擦汗。背部的汗水特别多,衬衫紧紧贴在背上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至于我的演奏,没有引来任何赞赏或批评。
  就算现在不是一大清早,这里也不会有任何人来听我唱歌。
  我练习了很多首歌,当中最喜欢的一首是「While my guitar gently weeps」(注3)。虽然不懂歌词的意思,但或许是因为这首歌很适合我,所以唱起来很顺口。老实说,除此之外,我会弹的歌曲其实不多。我也曾尝试过自己写歌,但不管我再怎么绞尽脑汁,也只写得出两行歌词。所以,我应该是没有音乐天分吧。想要靠音乐吃饭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唉~好郁卒喔。才说『应该』而已,又马上觉得自己『绝对不可能』。」
  我一边用拳头擦拭额头发际,一边仰望天空。我期待能看到黎明,但时间似乎还早了一些。蝉鸣如汽车声般由左而右自耳中穿流而过。
  看着染上夜色的云朵缓缓地自在流动,让人有一股想要快步走路赶过云朵的冲动。可是,我能够去的地方很少,不可能一直陪着云朵。
  我压低下巴,眺望着如舞台般静静打下灯光往前延伸的国道。一直注视着无人通行、彷佛能通往遥远尽头的清晨道路,我突然有种抽痛的感觉。我用手心在身体摸索,诫图找出敏感地捕捉到情感的部位。指尖带着我来到了锁骨下方,那里的肌肉不停地颤动着。「这是什么反应呢?」这股疑问驱动着我转头望向一望无际的刚地。但是,别说是找到原因,眼前根本什么也没有。
  这时期的田地里连稻草人的影子也没有。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在聆听自己唱歌。
  回到正题。
  都已经二十多岁了,为什么我还在当一个会唱歌的稻草人呢?因为这是我每天必做的功课。我随时提醒自己要早睡早起,所以总会在单程要花费二十五分钟的国道上走路散步,然后来到空地正中央弹吉他以免吵到邻居。练习累了,就会回家吃饭。
  还有,为什么我不找固定工作而在唱歌呢?那当然是因为我想要当英雄。至于唱歌要怎么跟英雄扯上关系,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就是放弃不了唱歌。
  我每天都在做这样的事情。
  青春期结束后,至今已经过了八年。我已不再拥有十几岁时那种有勇无谋的年轻冲劲,也没有时间可以犹豫如何从就业或升学当中二选一,现在只有严酷的现实等着我去面对。
  老实说,我甚至怀疑自己还有没有成为主角的资格。
  「最后再来一首歌,呃……Eccentric少年Boy!」
  注3:「当我的吉他温柔地哭泣」,一九六〇年由披头四发表的歌曲。
  尽管如此,我还是学不乖。

  回到公寓后,我冲好澡啃着吐司边时,同居人起床了。同居人上半身穿着T恤,下半身只穿着四角内裤,一身睡衣打扮。
  「嗯~」
  「喂,看见女朋友在吃饭的样子,你那是什么反应啊?」
  「抱歉!抱歉!」同居人静用一副缺乏诚意也没有精神的模样道歉后,瞥了一眼我摊在餐桌上的食物。静那带着睡意的眼睛本来就已经很小,现在简直是眯成了一条线。
  「你在吃什么?」
  我把抹上厚厚一层黄色和红色物体的吐司高举到额头位置,说:
  「蜂蜜草莓果酱面包。」
  「嗯~」
  静一副像是听见小猫在马路上被车辗过似的模样,害怕得缩起脖子。因为面包屑一直掉下来,我把吐司又放回盘子上。
  「你嘴巴里面现在应该比纳豆还要更黏呼呼吧?」
  「想看吗?」
  「不用了,谢谢。」静摇摇头说道,然后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并用大拇指轻抠着下巴。眼前这个叫做丹羽静的家伙夸张地张大嘴巴打着哈欠,如工匠精雕细琢过的五官全变了形。美丽的玻璃花瓶突然间变成了河马。
  「我们家亲戚大多是取一个字的名字。或许是感性也会遗传吧。」
  这个第一次见面时,便自己说出我根本没有问起的事情的家伙,算是所谓的美型男。会这么说并非因为我是这家伙的女朋友,所以把标准放得比较低。在正式交往之前,我一直封静抱持着「救命啊!也太帅了吧!」这样的想法。而且,其他女生好像也很想追到他的样子。
  静就是一个拥有如此好条件的男人,而他最悲惨的地方,或许就是没有看女人的眼光吧。
  「吐司还有剩吗?」
  静揉着眼睛问我。「嗯~」我咬着吐司回想冰箱里的状况。脑海中像在捏黏土似地慢慢呈现出冰箱里的光景。
  「还有一片。够不够?」
  虽然身材瘦削,但身为一个二十几岁的男生,静食量还是挺大的。他本人也露出苦恼的表情看向远方,微微张着嘴彷佛发出「唉」的丧气声。静失去戒心的表情有着平常看不到的可爱姿态,挺讨人喜欢的。我暂时停下吃吐司的动作,入迷地看着他的脸。
  不过,静很快地收起懒散的表情,然后露出爽朗的表情看向我。可恶!
  「煎个蛋来吃好了。你要吗?」
  「不了,我已经饱了。」
  夏天的早上我总是食欲不佳。但如果这房间有空调的话,或许就另当别论了。
  我和静在一栋盖了十二年的老公寓一起生活。以一个爱的小窝来说,这里的霉味重了些。四边的墙壁有着像烂泥巴一样的颜色,让人看了就厌烦,躺在房间里时,会陷入一种自己变成蝉的错觉,感觉就像被埋在土堆里。不过,如果能像埋在土堆里那么凉快的话,我并不排斥就是了。
  我们住的地方只有一间六张杨榻米大的房间,两人住起来有时会觉得狭窄了一些。不过,就算房间很宽敞,也不可能在这里弹吉他。何况,即便有三间房间,我和静大概也只会待在同一间房间吧。这么一想,不禁觉得我们像一对刚陷入热恋的情侣,有些难为情了起来。
  「那我就煎我自己要吃的……啊!在那之前先来收棉被好了。」
  静已经完全清醒过来,露出一如往常的柔和表情往走廊走去。春天和夏天时,静会在走廊上铺棉被睡觉。似乎是因为他觉得走廊比房间凉快,而不是因为体贴我才这么做。当我开玩笑地问要不要交换地方睡觉时,他斩钉截铁地拒绝我说:「不要。」这算什么男朋友嘛,竟然不愿意爽快地让出好地方给女朋友。
  吃完吐可后,我把沾在手上的面包屑拍落在盘子上。然后,暂时丢下盘子和装着牛奶的杯子,往走廊走去。与玄关反方向的走廊尽头有一个洗脸台,其设计就像是把乡下车站的厕所洗手区直接搬过来一样。对于洗脸台的黑色水龙头,我总是有挥之不去的肮脏印象。怎么会这样呢?是因为黑色代表不干净吗?不是啊,如果是这样,那我的头发怎么办?我虽然是一头棕发,但发根部位看得出是黑色的。
  打开洗脸台左手边的门后,会看见浴室和厕所。虽然有浴室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浴缸实在太小了,而且造型就像一根巨大的试管一样又细又长,泡澡时会有种被丢进洗衣机里的错觉。懒得去投币式洗衣机洗衣服时,这座浴缸可以摇身变成手动式洗衣机,但夏天太热了,所以不大会这么做。因为静是一个很怕热的人。
  我拿起放在架子上的蓝色牙刷。木架的宽度不到五公分,经常使用到的中间区块很干净,但两边没有使用到的地方就积了薄薄一层灰。
  太不可思议了,我明明有打扫,怎么会只有两边很脏呢?我一边思考着这个世界级的谜题,一边叼着挤上大量牙膏的牙刷回到房间。
  我一边刷牙,一边打开电脑的电源。房间角落的硬垫子上放着一台黑色笔记型电脑,那是静的东西。不过,我也可以任意使用电脑。应该说,我从来也没有问过本人愿不愿意借我。
  听说这台电脑被称为第二代电脑,不管是机型或作业系统都很老旧。我对这种机械类的东西都不大熟悉,所以没有静来得精通电脑。这台电脑就算连上网路,反应也很慢,偶尔还会喷出大量空气,然后就这么停止不动。听说这都是因为电脑太老旧了。老旧还真是讨人厌呢。
  如静方才所书,他现在似乎在玄关附近的流理台煎着蛋,能听见他使用平底锅的声音。静和我不一样,他不是没在赚钱,而是在食堂工作。至于究竟属于兼职还是正式员工,他本人也不是很清楚的样子。静说过自己是负责煮东西的人,只要是菜单上的菜色都难不倒他。所以像煎蛋这种小事,不管他心情有多么郁闷或多么亢奋,想必都能以平常的水准轻松煎出来吧。
  如果只有我一人的话,连饭也不会煮。交往前我曾经表示过自己会煮面,但静识破我的谎言说:「泡面根本算不上是料理。」静太敏锐了,但也可能是我太容易被看穿了。
  电脑启动后的状况稳定下来后,我连上了网路。我用左手刷牙,用右手移动滑鼠。我将喜爱的网站浏览了一轮,确认有没有更新内容,然后时而佩服地点头赞同,时而露出笑容。我噗哧笑出来时,含带着牙膏的混浊唾液喷到了电脑萤幕上,我赶紧用手指擦干净。如果让静看见刚才的画面,他一定会拿湿抹布来擦吧。
  静端着盛有煎蛋和吐司的盘子来到房间后,劝我说:
  「去洗脸台刷牙,免得口水滴得满地。还有,吐司还有三片喔。」
  「哗哗哗哗哗啊。」
  「不要叼着牙刷说话。」
  我听话地发出「啵」的一声拔出矛刷。然后,重新说了一遢:
  「老妈子又出现了。我耳朵都快长茧了。」
  「你好像也忘了我说『一直念你也没用』这句话,说过多少遍了喔?」
  静今天挖苦人的功力依旧了得。明明全身散发出好人的气息和氛围,嘴巴却坏得可以。在我刚刚坐过的位置坐下来后,静瞥了一眼滑落在地上的吉他。虽然眼角余光发觉到他在看我,但我还是假装没看见。
  「今天也一大早就去弹吉他啊?」
  静咬了一口吐司问道。我的眼睛明明盯着电脑萤幕,眼前却是一片模糊,视线无法顺利对焦。这证明了我的注意力不集中。
  「算是吧。」
  静的口吻清晰,就跟他咬了一口烤得酥脆的吐司边时发出的声音一样,而我却成对比地给了含糊的答案。我再怎么粗线条,听到这个话题还是会尴尬。我没有工作也没有和父母亲一起生活,实质上等于是静在养我。这状况不知道算不算被包养喔?
  「你真的很爱弹吉他呢。」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我的心境,静悠然地下了评断。我本来打算埋首网路来逃避话题,画面上的文章却一个字也进不到脑子里,只好死心地望向窗户。窗外只看得见电线和小鸟,还有一大片蓝色天空。
  「由岐你啊。」
  「咦?」
  「……没事。我本来想问你什么,但又忘了。」
  静的态度明显看得出在骗人。他一定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不可能有人养了一个饭桶,却一点怨言也没有。
  不知道静对于不去工作的我,抱着什么样的想法?以前我曾经以开玩笑的口吻试探过他几次,但只得到玩笑般的答案。其实我有些害怕太认真去问这个问题。
  我们自静大学毕业后开始同居,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顺道一提,我高中毕业后没有继续升学,所以我们不是那种在大学校园中认识的情侣。
  「欸,我还是再问一递好了。」
  静用着像在催促我「转过来看这边」的口吻搭腔说道。我转过头说:
  「问什么?」
  「你要吃煎蛋吗?」
  「……那,吃一点好了。」
  看着静递过来的汤匙,我大口咬下上面的煎蛋。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我们不像情侣,静几乎把我当成了小孩看待。不对,应该说更像在喂饲料吧……没想到我连小孩子都不如,而是宠物啊。
  ……不对啊,我还在刷牙,正常人会在这时候问我要不要吃东西吗?吃哇又要重刷一遍,而且我现在满嘴泡沫。尽管如此,我还是咀嚼着煎蛋,发出声音地咀嚼着。嗯~有牙膏的味道。
  不过,这样一来也顺利缓和了快要变得凝重的气氛,所以,算了。吃完煎蛋后我又刷了一次
  牙,然后把牙刷随手一丢。「把牙刷拿囤去洗脸台放。」「好啦、好啦。」我果然还是被当成小孩了吧。
  在洗脸台漱口后,我回到房间。坐在房间角落等待静吃完早餐后,我抓起头发说:
  「帮我绑头发。」
  「好。」
  静走出房间从洗脸台拿了梳子和橡皮绳回来,然后绕到我身后。虽然我的头发不算长,但夏天时总会请静帮我绑头发,因为我很喜欢这段时光。
  「我是不是差不多也该剪头发了?浏海已经会刺到眼睛了。」
  「要不要我帮你剪?」
  剪头发这种小事我还会。应该说,我还挺会剪的。以前我就经常帮人剪头发了。
  「那,今天傍晚帮我剪。」
  「嗯。」
  静用梳子梳着我的头发。感受着静放在我肩上的左手温度,令我忍不住嘴角上扬。静似乎从斜后方看见我的表情,虽然脸上保持着微笑,但倾着头露出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
  「怎么了吗?会痒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
  嘻嘻嘻,我刻意发出恶心的笑声。静这次的反应是沉默不语。可以的话,真希望静主动问我「怎么了吗?」不过,我当然不可能因为这样就觉得静是个没用的家伙。
  就我所知,在日常生活的范围内,没有什么事情难得倒静。
  「问你喔。」
  「嗯?」
  「有没有什么事情是我做得到,但你做不到的?」
  我知道这是一个很坏心眼的问题。怎么可能有那种事情?不用听也知道静的答案。
  「嗯……」
  有趣的是,静没有立即回说:「没有这种事情。」我死也不承认这是静的体贴表现。
  「啊……像是吉他之类的?」
  果然是吉他,我只有这个专长吗?如果我的吉他技巧强到无人可比那还说得过去,但我只有在当饭桶这方面比人强而已。
  而且,只要稍微练习一下,静一定比我更会弹吉他。静也是因为这样,才没有练习吉他吧。至少在和我交往的期间内,他一定不会练习。
  「……静,你会做猪排盖饭吗?」
  我忽然想起小星期在社群讨论区里看到的话题而问道。话才说出口我马上就后悔了,心想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不过,静没什么特别反应地回答说:
  「当然会啊。食堂的菜单里也有这道菜,基本上你也来吃过,不是吗?」
  「对啊。」
  静开始工作后,我只有去过他店里一次。猪排盖饭,一碗六百六十円。
  「静真的好厉害喔。」
  不过,如果要问我是不是像主角一样厉害,又觉得有差别。
  「由岐也一样啊,只要多加练习就会做了喔。」
  由岐是我的名字。顺道一提,一开始静把我的名字叫成了「YOSHIKI」(注4)。YOSHIKI是XJAPAN的成员名字,不是我的。我问静是不是真的以为我的名字念做YOSHIKI,他回答我是骗人的之后,我狠狠揍了他一拳。我也绞尽脑汁地想要找出「静」的其他发音,但浮现脑海的顶多是《哆啦A梦》里的静香而已。当时我高中毕业已经两年左右,对于国语的认知,只抱着能够沟通就好的想法。说到国语,都忘了有几个月没写字了。
  注4:由岐的日文发音为YUKI,亦可发音成YOSHIKI。
  「你要练习看看吗?我是说猪排盖饭。」
  静探出头看着我不发一语。我毫不迟疑地摇摇头说:
  「不要。我不是那种努力型的人。」
  「努力型啊……也对,练习这东西真的要靠努力。」
  「什么嘛,你自己说只要练习就会,却又这种反应。」
  「想到看不见形体的东西会累积,就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所以,你也不相信爱情会累积罗?」
  我不禁冲动地这么说。羞耻心化为一股酸味涌上心头。尤其是「爱情」这两个字最令人感到羞耻。这应该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说出这个字眼吧。如果一直正常过着生活,根本不会刻意公开声明这种事情。
  静停下帮我梳头发的手,整个人僵住了。很少有机会看见静这样的表情。「拜托说点话啊。」我这么暗自祈祷时,静像是看穿我内心似地开口说:
  「爱情啊……原来如此,说得真好。」
  我竟然被夸奖了。我听到心中那支用来测量羞耻心的温度计应声破裂,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我帮你做了三明治当午餐,记得不要躺着,要乖乖坐在餐桌前吃。」
  「好啦、好啦。」
  「还有,牛奶不要整瓶直接拿起来喝,万一洒到衣服上会很明显。」
  「好!啦,好,啦~」
  「还有,窗户一直开着蚊子会飞进来,记得至少要把纱窗关上。」
  「快去上班啦!」
  我面带笑容把静踢出玄关。静噘起嘴巴一副还想要叮咛什么的样子,但最后还是一边前进,一边有技巧地穿上鞋子,然后站在公寓门外。静比一般男生还要高,矮个子的我跟他站在一起感觉变得更矮小。
  「我今天傍晚就会回来,到时候再煮点东西给你吃吧。」
  不过,静的发言没有想要把我压得更低的感觉,反而像在安抚我。他的举动简直就像在哄小狗一样,有时候还真让人觉得不爽。
  从门后目送静走下生锈的红铜色阶梯后,我挥挥手说:
  「不准跟食堂的女高中生外过喔~」
  「年轻女孩子现在根本不会理我了。」
  「你什么意思,没礼貌!」
  你这家伙可是有女朋友的人耶!还敢在女朋友面前说这种话!你的女朋友是我耶!我被当成老太婆了!
  虽然我的愤怒分成四阶段爆发出来,但随着静的背影消失在阶梯下方,怒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离开门口,将上半身倚在二楼走廊的扶手上。我把双手放在扶手上当软垫,再把下巴靠上去。烤漆加上锈斑的粗糙触感,让我起了鸡皮疙瘩。
  把脸贴近扶手后,鼻间嗅到了金属味。
  我打算从二楼目送静骑脚踏车出门。静会不会察觉到我的视线然后回头看呢?或许他会因为受不了外头天气太热,而没注意到这么多也说不定。
  静踩着从国中就一直骑乘的脚踏车,从阶梯下方冲了出来。踏板不停被踩动下,两个脚踏车轮在维护不周的公寓建地上转动着。
  静肩上挂着黑色包包,头也不回地直直朝马路骑去。我耳朵一边感受着血液流动的声音,一边注视着静的背影。好大一只啊。
  静从公寓骑到马路上后,似乎在右转时发现我在二楼。他高举的手从围墙边冒了出来。虽然静可能看不见,但我又挥了一次手。我们俩这样子真的不像情侣,我简直像在等待父母的小孩子一样……这点刚刚已经思考过了,还是别想了。
  我跑回房间。把凉鞋随便脱在水泥地上后,从冰箱里拿出三明治。三明治里头夹了蛋。把牛奶倒进杯子后,我当场坐下吃了起来。我怎么可能等到中午才吃三明治,反正我没有躺着吃东西,静应该不会太计较吧。
  我大口咬着三明治,然后咕噜咕噜地喝光牛奶。目送静出门后我一直静静待着,内心一股近似焦躁的情绪也慢慢高涨。为了排解这股情绪,我狼吞虎咽地吃下三明治。吃完后我立刻又刷了一次牙,并洗了脸。
  温热的水没能够降低发烫的肌肤温度。洗起脸来的触感就像把脸贴在与人类肌肤具有相同温度的生物上。用毛巾擦去那温度后,我随便换上了衣服。因为是随手拿起衣服就穿,所以完全没有思考到搭配的问题。然后,我拿起滚落在客厅的手表塞进口袋。我没有什么手机,所以出门时需要手表。扛起装在盒子里的吉他后,我大步跨出了房间。
  来到公寓门外的走廊上,恰巧住在隔壁第三间的情侣也正准备出门。两人看起来年纪和我们差不多大,手牵着手。他们一定很想连手心冒出来的汗水都一起分享。两人似乎已经认得我,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我有些不自在地点了头后,急忙朝阶梯走去。
  对于每天扛着吉他出门的二十几岁女生,不知道附近邻居会怎么想?要是他们在吃晚餐或是其他什么时候说我的人生如同已结束,把我当成笑话来看的话,那该怎么办?……咦?可是,我们都是在非假日的白天碰到面,兢表示对方也跟我一样吧?
  「什么嘛。」
  原来是尼特族(注5)情侣啊。如果以黑白棋来形容,就是棋盘上一片同色棋子的状况。我和静是白棋加上黑棋的组合,所以黑白棋游戏才得以成立。一股都快被我忘记的优越感突然涌上心头。不过,等到我下楼梯时,这股情绪早已蒸发不见。
  来到一楼,我踩在建地内未经整顿的泥地上。地上除了被泥水弄脏的超商塑胶袋、香烟盒,还有烟蒂散落一地。杂草和不知名花朵杂乱地生长在地面上,还可看见蜜蜂在花朵四周飞来飞去。虽然没被蜜蜂叮过,但我很害怕那未见识过的疼痛,所以我用吉他盒遮脸,快步跑向马路。
  我正准备去车站演奏吉他还有唱歌。在学生上学或社会人士上班的时间这么做会造成他人困扰,所以我只会在人潮不再那么拥挤的白天时间,在车站前弹吉他。每次静去工作时,我总是这么度过白天的时间。
  我没有刻意瞒着静,只是觉得没有必要特别说出来。不过,相信静大概也猜得到我在做些什么。我不是弹吉他、午睡,就是去散步,净是一些不花钱的消磨时间方法。
  「……呜~好热。」
  马路上热得像在冒烟一样。阳光直接照射在头发上,让人陷入一种强烈错觉,好像能从中感受到阳光的重量。用橡皮绳绑起来的马尾深处热得发烫。早知道就戴顶帽子出门。
  明明只要走一小段路就会遇到转角,今天却觉得路程比平常远。围墙、住宅、地面以及蓝天的轮廓开始融化。我仿佛掉进黏稠的液体里,然后用手拨开液体在走路。明明是往前进,却有种要逃跑到某个地方的感觉。
  「………………………………」
  其实我心里有底,知道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在逃跑。
  因为我害怕别人问起:「你做这些事情有什么意义吗?」
  我目前的敌人不是世俗眼光,也不是乌云笼罩的未来,而是理由。
  如果失去静,我会活不下去;但如果失去我,静应该还活得下去。如果是这样,一个什么都不会的人有什么理由待在「这里」呢?
  不知不觉中,我变成了和主角极端相反的存在——废物。
  话说回来,静爱我吗?如果他爱我,会有什么理由吗?我突然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怀疑,头昏脑胀了起来。我整个人在发烫,却无法顺利散热,变得像公寓里的那台电脑一样。
  身体的热度慢慢窜升,感觉就快中暑了。所以,我模仿起电脑暂时停止的动作,站在马路正中央不动,然后用手按住膝盖深呼吸。
  注5:语出英文NEET,意揩不升学、不就业、不接受职业训练也不参与就业辅导,每天没工作又无所事事的年轻族群。
  当我在忍受什么时,我不会叹气。因为我不需要叹气也忍受得了。
  因为眼皮干涩又沉重,所以我用手指抓起眼皮往外拉。清脆的「啪、啪」声响传来后,眼皮轻了一些。然后,我反覆了两遍用力闭上眼睛,再张开眼睛的动作。
  「好!」我抬起头,咬紧牙根,瞪着正前方的马路。
  我以脚跟用力踩踏地面,然后大幅度地摆动手臂走了出去。
  快逃离理由,去面对其他事情吧!

  大约两年前和静相遇时,我也是这样在车站前弹着吉他。那时候的我住在家里,时不时保养吉他,吃着妈妈煮的饭……和现在的生活没什么两样。可能是因为我读的学校没有好好教导学生「成长」的意义吧。
  静当时大学三年级,每天从这个乡下车站搭乘JR电车搭六站到大城市,然后转搭两次地下铁,单程花上两个小时去上学。我在本地的高中念书时,也是跑步上学,所以和交通工具几乎无缘。在我眼中,静简直就是个被虐狂。每天把六分之一的时间花费在电车上,要我肯定受不了,一定第一天就放弃了。
  静每天早上七点搭电车离开这里,晚上八点多才回来,而我只有白天时间会在车站前面出现,所以我们根本没有机会碰面。
  不过,理应没有交集的我们,还是有了唯一一次的相过机会,而这个机会确实发挥了作用,我们两人也变成了每晚互说「I need you」的关系。嗳!没有啦,后面这段是我乱说的。
  我记得那天是七月下旬。因为正值上学期的考试期间,所以静在太阳公公还高高挂在天空上的时间就回到了车站。然后,经过车站前面时,他向我搭话。
  因为在那之前几乎没有人停下脚步听我演奏,所以我吓了一大跳。一方面也很紧张,我缩起脖子担心静可能是来骂我太吵,要我停止演奏。
  站在眼前的大个子温柔男子,倾着头先看了看我的脸,再看了看吉他,然后开了口。
  这是我第一次亲耳听到静说话,而且是疑问句。
  「你在做什么啊?」
  音乐表演啊,笨蛋。
  ……两年前,有过这么一段往事。两年后,我在延伸到车站内部的道路正中央占着地盘弹吉他,和那天没什么不同。
  唯一的不同,是对我有兴趣的家伙,一个也没出现。
  就像把两年时间浓缩起来似的,车站前的样貌持续不断地变化着。现在车站有了派出所,入口处也矗立着当地知名武将金光闪闪的雕像。
  蓝天和我之间架起了立体式结构的通道,车站前面阴凉处也变多了。明明是大好晴朗的天气,却不见阳光照进人们熙来攘往的通道。在计程车和公车乘车处痴痴等着乘客的车子,闪闪发亮地反射着夏日直射而下的阳光。
  电车滑进了车站二楼的月台,传来了轨道和车轮间如金属碎片飞起般的摩擦声以及震动感。蝉鸣声响起,不像「唧~唧~」叫,而像「唊~唊~」叫。计程车以及来到车站前面接人的汽车排放的废气扑鼻而来。
  放马过来吧!我不怕这些声音:我抱着挑衅的心态,使出浑身力量挤出声音。
  While my guitar gently weeps。
  G子曾告诉我这首歌是在描述失恋心情。如果热血沸腾地演唱这首歌,会是什么感觉呢?说到唱歌,如果没有先理解歌词或歌曲创作者的心情再来表达,就会变得毫无意义了吧。
  听到我的歌声,有人瞥了一眼。不过,没有一个人有兴趣停下脚步专注聆听。意思就是,我弹的吉他和歌曲不值得浪费人家的时间。
  我每天在这里唱歌,当然会看见多张熟悉的面孔经过。总会在中午回来的学生、无精打采的老头子、骑脚踏车经过车站的农家老婆婆。他们每个人总是一副很无趣的表情,既然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出门,何不稍微停下脚步听听我唱歌呢?
  因为我没有把吉他盒摊开放在前方,所以连一块钱也不会有人丢给我。我想表现自己不是为了赚钱才这么做。但我知道这只是在找藉口。
  举个例子好了,静做的猪排盖饭一碗要价六百六十円。他在食堂里提供足以向他人收钱的实力,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虽然有所付出,但相对地也有所收获。
  能够让这种交换行为成立的人,才是在社会上生活的人。这个道理无论是放在小孩子或大人身上都一样。所以静很了不起,从我眼前走过的人们想必大多也很了不起吧。
  对于从别人身上得到东西却什么也不回报,只知道夺取他人之物的家伙,被这世上称为无药可救的家伙。而我从出生以来,从来没有跳出过这个定义一次。别说是主角了,我连做为别人配角的能力都没有。
  我的吉他从来没有影响过某人人生中的几分钟或几秒钟。这样的演奏到底算什么?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不会有任何事情开始,也不会触及任何事情的行为当真存在于这世上吗?这种无药可救到完美境界的人就是我吗?
  我的歌声变得沙哑,像是在哀泣一样。或许这样的歌声还比较符合歌名的意境也说不定。我的英文再怎么破,至少也还懂得歌名的意思。
  不过,我弹的吉他不是那种催泪式的演奏,我只是让吉他哭出声音来而已。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就连静停下脚步的那一天也是如此。
  「你在做什么啊?」
  静的第一句话声和电车声重叠在一起,让我有一种重力压在头上的感觉。我的头痛发作,眼中所见景色就像在电车上一样高速地左右转动。
  「………………………………」
  偶尔试着演奏一些不一样的歌曲好了。
  我会的歌曲名单……「B-Chiku Beach」,还有「每天吃寿司也OK」。咦?怎么想到的都是宫崎吐梦(注6)的歌。而且,脑海里只浮现在大马路上唱出来除了需要勇气外,还有必要舍弃人生的歌词。奇怪了,我练习过的西洋歌藏到哪去了?
  我甩甩头。现在的感觉就像考试时想不出任何一个英文单字一样。在感到泄气的瞬间,双膝瘫软下来。我突然变成蹲着的姿势,浏海也随之大幅度摆动了一下。残留在头发上的汗水飞落,最后与手臂上冒出的汗珠混在一起。在盛夏的热空气中,皮肤上的鸡皮疙瘩一颗一颗地冒出来。
  可恶!趁着怀里的热度还没消失之前,我跳了起来,并拨动吉他弦。
  「唊~啊唊~啊唊~啊唊~啊~唊唊唊,唊~啊!」
  作词、作曲者是我本人。我的首创歌曲就是和蝉一起合唱。这首歌的歌词汇整成一行,我把自己只写得出两行歌词的极限充分表现在歌曲中。
  大家可能觉得我是因为天气太热而发疯了,这下子更没有人愿意靠近了。我到底在做什么啊?我的生活方式就像全心全意地在恳求大家注意我。
  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主角会抱着这样的期望。
  国中生三人组从我面前走过,他们专注地聆听中间那名满脸青春痘的国中生一脸得意地描述着乳房有多么柔软。蝉叫声和电车声似乎让他们没能够注意到我的歌。我的歌就像融入四周的背景音效,也像空气一样。
  对这些国中生而言,虚构乳房的存在远大于现实里的吉他声。
  嗯~输得很彻底,

  剪刀在半空中空剪的时候,声音比较好听,「锵」的一声很清脆。剪头发的时候,就会变得有些闷闷的。因为刀刃和刀刃之间夹着异物,声音当然没那么清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会有种很可惜的感觉。不过,老是剪空气也不是办法。
  「静,你想不想看我的乳房?」
  傍晚时分。我在公寓的空地上一边剪头发,一边询问静。静身上裹着半年前替换下来的淡绿色窗帘,看起来就像晴天娃娃一样,乖乖地让我替他剪头发。静原本有一半的魂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听到我的问题后,立刻睁大了眼睛。
  注6:日本演员、作曲家、随笔作家,也曾为电玩「块魂」配音。
  补充说明一下,如果房东发现我们在空地上剪头发,会把我们骂得很惨,所以手脚必须快一点。对于丢在地上的烟蒂,房东理也不理,难道静的头发比烟蒂脏吗?这让我越想越愤慨。我会有愤怒的情绪,应该就表示我还很爱静。我无法想像自己会讨厌静。
  「你是指在爱情涵义上的乳房吗?还是哲学涵义上的乳房?」
  「我两种都没有啦!」
  「这样喔。」
  静一副极其认真的表情频频点头。真希望我替他剪浏海时,他的头不要动来动去。虽然不是在剪自己的头发,我还是会怕剪坏他的发型。稍微想像了静一头乱发的模样,我差点笑了出来。真是吓死人了。
  「不是啊,干嘛突然问这个?如果老实回答,可以拿到金乳房或银乳房吗?我超不需要的耶。乳房硬邦邦的还有意义吗?」
  「吵死人了,闭嘴。」
  不要一直重复「乳房」这个字眼好不好?难不成你是乳房星人吗?我难为情了起来。太不知羞耻了,没有一点纯真的感觉。情侣交往久了就会变成这样吗?就像泡到乏味的茶一样。
  「所以呢,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静又问了一次,但这次拿掉了「乳房」两个字。我一遍修齐头发长度,一遍心想「可是我已经不想问了耶」。但仍心口不一地开口说:
  「因为白天我听到国中生在讨论乳房的神秘。」
  「喔~」
  静点点头说:「原来如此。」他深感佩服的表情令我讶异。
  「他们都不听我弹吉他,只顾着谈论乳房。」
  「你不可能赢得过国中生的那种兴趣啦。」
  「所以你还是国中生的时候,也是满脑子都在想乳房啊?」
  「应该是吧。」
  这答案有些敷衍。静微微低着头,或许连他也觉得有些难为情了吧。
  不过,原来国中生心里的优先顺序是这样啊。我试着想像教室里占了半数的男同学都在发挥念力想着「乳房」的画面。好像会发掘出什么超能力的感觉。
  如果靠着这种邪念真的能产生超能力,那一定是透视物体的能力吧。就是那种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女学生的衣服会变透明,皮肤和骨头却不会变透明的方便能力。
  「那,你想看我的吗?」
  「嗯~……」
  静闭上眼睛,一脸思考的表情。为什么他没有马上回答呢?干脆只把他右边的鬓角剃掉好了。「喀锵喀锵」我拿剪刀在静耳边空剪挥舞着。
  「还有什么想看不想看,我平常就在看了啊。」
  「讨厌,色鬼。」
  「洗完澡后只穿一件内裤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人还好意思这么说。」
  我们两人都笑了。已经傍晚了,却还没有日落。在比白天稍微朦胧一些的黄色光芒笼罩下,我和静细细的笑声交缠在一起。
  到最后,静还是不愿意回答我是不是真的想看。如果他愿意说一句「想看」,我就能够有自信,相信自己还在和静谈恋爱。
  今天白天我把自己和静比喻成了黑白棋。如果要说明得更详细一些,我会是白棋,静是黑棋。静的人生确实染上了色彩,而我的人生什么也不是。
  「静,你喜欢我吗?」
  这次我不拐弯抹角地直接询问。不过,距离我真正想知道的答案还很远。
  「你今天怎么老是在问问题。」
  静露出淡淡笑容。这是静独有的笑法,别人就算想学也学不来。那是由静心中的价值观所引导出来的,无论是放松的脸颊、嘴角上扬的弧度,还有眼睑垂下的角度。
  静从窗帘底下伸出手,搔了搔眼睛下方。
  「当然喜欢啊。不过,要我这样正式说出来,还真不好意思。」
  「你喜欢我什么地方?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什么理由?」
  「理由?……嗯~你这么正式问我,要我怎么回答,对吧。」
  最后的「对吧」两字听起来不像问句,而像是以更浅显的方式在传达「没有」,我的手不禁颤抖了一下。因为拿着剪刀的手变得不稳,静也吓了一跳,从椅子上跳起来。
  「生气啦?」
  静回过头,察书观色地问道。回了他一句「没有」之后,我继续动着剪刀。
  「没有啦,我只是还在思考这个问题而已。」
  为什么静没办法很快地说出理由呢?我心里这么想着。静面向前方说:
  「你偶尔都会问我喜欢你什么地方喔。」
  「因为我偶尔会在意。」
  其实我一直都很在意。静那时候为什么会向我搭话呢?
  「那我问你,你喜欢我什么地方?」
  「长相。」
  为了和静赌气,我马上意气用事地回答。打死我也不会说是因为喜欢静的温柔。我一直不希望自己是只想得出这种平凡答案的家伙,也因为这个原因,高中才会和男朋友分手。并不是觉得和那时的男朋友分手很可惜,而是因为当初只会伤害对方,所以到现在我仍感到懊悔。
  听到我的答案后,静没有生气,反而一副想通了似的模样眯起眼睛笑着。虽然反应有点慢,但我现在才发现虽然静直到方才表情都很和缓、嘴角带着微笑,但眼神不一样。
  「原来如此。那这样等会儿我要去药局一下。」
  「啊?」
  「因为我额头上长了一些痱子,所以想去买洗面乳回来。」
  我屏住了呼吸。静是拐弯抹角地在表现想要珍惜和我的关系吗?我果然还是掌握不到静真正的想法。静就是因为长得够帅,所以显得更可疑。
  而且,我们这样的互动与其说像父女,其实更像一对傻瓜情侣,好害羞喔。哈哈哈。真不知道要什么样的关系,才最适合我和静。不过,我不喜欢我们是「陌生人」的关系就是了。
  「问你喔,静。」
  「嗯?」
  「我是不是应该去工作比较好?」
  在心中大笑过后,挺容易地就说出了主题。说到底,刚才会提到喜不喜欢或什么乳房的话题都是为了切入主题,说实话我不大喜欢这种刻意铺陈的感觉。
  不过,我觉得工作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从莫润手中得到金钱」是一种多么尊贵的行为。金钱既没有分什么脏不脏,也不是把欲望具体化的存在。
  虽然我的价值观脆弱到只要看一本福本伸行(注7)的漫画,就能立刻颠覆,但我认为基本上金钱是很重要的存在。
  明明知道金钱很重要却不肯工作,只知道追寻当主角这种白日梦的家伙就是我。
  我无法理解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也不敢去探索矛盾的心态。
  「应该可以照现状再继续过一阵子吧。」
  静以不明确的态度允许我的堕落。不对,事实上静并没有允许。
  应该吧、应该吧、应该吧。对于重要的事情,我们总是没有做出明确决定,就这么在一起。
  「这样好吗?」
  「应该吧。」
  「好吧。」
  锵!静的头发、房东的愤怒表情、附近主妇们的窃窃私语、隔壁第三间尼特族情侣的高调互动、空地阿伯的愤怒表情、国中班导难以置信的表情、蝉的振翅声、不知道要开到哪里去的电车声、开始西沉的夕阳。
  注7:日本漫画家,代表作为《赌博默示录》。
  我用剪刀剪掉了这一切。
  「由岐~」
  「嗯,怎样?」
  「喔,还是算了。」
  最近经常看见静这样。欲言又止的态度。不过,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了。
  不过,应该不用主动去问吧。嗯,这想法正确。
  「你今天做了多少碗猪排盖饭?」
  「干嘛只限定猪排盖饭啊?」静一边笑笑说道,一边屈指计算。然后,在飞机越过上空的声音吸引下,静仰望着天空,迅速张开手指说:
  「十二碗。」
  「好猛喔。」
  光是今天一天,我和静的人生就有了十二碗的差距。
  这是什么差距啊?那当然是所谓某种「存在感」的差距。
  我的祖父曾经开过理发店,所以我小时候经常玩剪头发的游戏,也实际帮小学同学剪过头发。我把个性看似懦弱的男同学剪成了西瓜皮,结果被骂得很惨。尽管如此,我还是学不乖。
  我在位静剪头发。勤奋工作的静乖乖坐着,什么也不是的我在工作。
  只有在指尖延伸到剪刀的瞬间,我才觉得自己的双脚得以踏实地踩在地上。随着见到发出的清脆的声音,慢慢形成属于「某种存在」的我。
  然后,如同轻轻飘落的头发,「某种存在」的我又立刻消失了。

  隔天我也是从清早就在空地举办演唱会,天气也是从开始就一直是适合弹吉他的好天气。不过,就算遇到下雨天,我也会照常唱歌就是了。
  连接车站和币区的道路两旁有屋檐,而屋檐的存在根本就是为了让我遮风挡雨。刚开始在这里弹奏演唱时,因为对手是梅雨季的大雨,所以表演得气喘吁吁。现在的我应该也和来来往往的人们一样面带痛苦表情吧。
  事实上,我确实觉得呼吸困难。吸气、吐气。呼吸的间隔过短,我来不及吸入足够的空气,陷入缺氧状态。我不停地、不停地发出无法传进任何人耳中的呼喊声。
  吸入充满热气的空气后,有如吸入不明物体似的感觉在体内乱窜。感觉就像没有甜度的棉花糖占据整个肺部,让我无法呼吸。
  甩了甩头后,固定在前方栅栏上的看板文字,随着从额头垂落的汗珠一起印入眼帘。看板上写着不知何时会完工的工程行程,以及铁路警察的警告标语:「禁止在站前做出扰人行为或进行表演」。看板已十分老旧,角落还缺了一块。
  我在这里唱歌唱了五、六年,从没遇过警察从车站方向冲出来赶人。不知道是这个车站没有铁路警察,还是我的举动没有被认定是扰人行为。如果是在早上或傍晚的尖峰时段,或许就会被赶走也说不定。
  今天演奏的歌曲和平常不一样,我一边演奏低调的披头四名曲,一边思考静的事情。不管是精神上还是经济上,我的生活重心都是静。丹羽静,NIWA SEI。
  那家伙会有什么非得和我在一起的理由吗?如果没有理由,就不能在一起吗?不对,其实是我自己想要得到理由吗?肚子饿得叫了一下。看一下状况再叫好不好?我正在认真思考耶。随着肚子叫了一下,我的思绪也转变了方向。从变得空洞的演奏之中,瞥见了电脑萤幕。
  「你会做猪排盖饭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在BBS看到的这句话印象深刻。可能是自从静向我搭话后,我就开始对问句反应过度,
  不过,这毫无修饰的单纯问句听起来,像是可以直接转换成「你会做什么吗?」的意思,让我有一种萤幕背后的陌生人在担心我能不能生活下去的感觉。
  如果我学会做猪排盖饭,人生就会有戏剧性的改变吗?当然会改变。我会变成社会里的某种存在,会有某人需要我。我可以赚到钱,可以融入社会中生活。
  如果现在开始改变,还来得及回到那个世界。我的生活就像露宿在半圆形保护膜之外,排斥与他人相同,回到那个世界后,我可以和其他人待在同样的地方,成为尊贵存在的一部分。
  我已经二十几岁,也没有继续升学,本来就应该这么做。
  不管是变成主角也好,想在音乐表演中找到什么也好,这些大致分类起来都算是追梦行为。不过,我早就超过那个年纪了,不适合做这些事情。所以,我应该拿锅子或菜刀,而不是吉他。
  我的问题不是会不会做猪排盖饭,而是必须去做。
  静最初问的那句话一直折磨着我。当初或许只是单纯感到疑问的一句话,如今变成了「攻击」。
  「你在做什么啊?」
  「你会做猪排盖饭吗?」
  带着问号的两句话像要互咬尾巴似地不停绕圈子,最后变成一条绳子紧紧绑住我的脑袋。我用力咬紧臼齿,牙齿滑了一下,听见了鸡皮疙瘩竖起来的声音,也感受到牙齿磨擦的触感。与磨牙不同的不舒服感蔓延全身,一股苦涩的味道随之上涌。
  歌词、未来、英雄理想图、猪排盖饭……
  「我做不到这些关你们屁事!」
  我副歌唱到一半停了下来,然后大声吼叫。我对着脸颊僵硬到不可能有笑容的路人们发出心底的怒吼。路人绕过我而行,就像看见肮脏的野狗突然开始乱吠一样害怕。
  失礼的目光像针一样刺过来,四周的家伙们越看越像一只只大蚊子。
  你们那么爱看,怎么不在我唱歌的时候看!  
  今天唱着歌时,也看见了几张熟面孔走过去。有阿伯、学生、欧巴桑,每个人都是一副嫌麻烦的表情,都快分不出长相了。当然了,也有陌生面孔经过。当中搞不好还有我的同学穿着体面服装走过去。在负面的认知上,大家都认得我的脸,或许我早已成为被耻笑的对象也说不定。不过,如果能够被大家记住,或许还不算太惨。
  距离幸福只有一步,是最凄惨的不幸。
  我放下吉他蹲了下来。
  「……嗯?」
  低着头时,感觉有视线投来。抬起头一看,发现一个老爷爷站在面前。我不曾在车站前面看过这位老爷爷,他头上戴着一顶彷佛要去环游世界似的彩色怪帽子。
  老爷爷拄着拐杖,一副想要看透我衣服似的模样,露出极感兴趣的表情低头看着我。
  「干嘛?」
  我询问老爷爷的姿势和态度,就像和黑斑蚊一起聚在便利商店前的乡下小混混一样。不知道是被我的长相还是无礼的态度吓到,老爷爷一边说着「没事」一边逃跑了。老爷爷逃跑的速度出乎意科地快,像在操控滑雪杖一样使用拐杖高速前进。那个老爷爷会不会是可疑人物啊?这社会太可怕了,可疑人物竟然用那么快的速度在街上移动。
  「……呼。」
  我蹲在地上抱住空腹呻吟着。
  空无一物的胃部反覆收缩在索讨食物,胃液也不停翻腾。
  可恶!我是不是忘记吃静帮我做的午餐了?

  这天晚上,我和静面对面坐着。一如往常,又是一个懒洋洋的夜晚。
  冬天的时候我们会隔着盖上棉被的暖炉桌而坐,现在这张桌子底下呈现中空状态,只要低下头就会看见坐在对面的静的脚。静虽然一脸装酷表情,脚底却又黑又脏,皮肤也缺乏弹性,应该是走太久或站太久了。
  桌子正中央不知道为什么放了一对木头人偶,那好像是静不知道从哪里收到的旅行礼物,但品味也太差了吧。不管是送礼物的人,还是摆饰出来的人都一样。
  「我今天到食堂后,被食堂的女孩子取笑。会不会是头发剪太短了?」
  静一边抓着浏海,一边显得担忧地问道。我是负责剪头发的那个人,实在很难针对发型好不好看做什么评论。我试着尽量以客观角度望着静的头。
  嗯……怎么看都只会觉得是头发短了一些的静。那发型不会好笑得让人看一眼就笑到肚子疼,帅气的模样看久了也不会有什么情绪起伏。  
  「我觉得很正常啊。」
  「那就好。」
  用手指弹开头发后,静靠在桌上托起腮。他拿起遥控器凑近电视萤幕,并随意转换着频道。静属于看电视时会一直转台的类型。明明自己有这样的习惯,看见我一直转台时,却又会露出有些不高兴的表情。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静也有很任性的地方。想到自己是受到照顾的一方,我当然不会因为觉得静的态度不合理而生气。
  静转台转到最后停在地区电视台的频道,频道上正在播放一个名为「本周名人」、收视率低得可怜的节目。某家餐厅的店长正在向一名女性采访记者介绍自己的成长过程。谁会对那店长有多么喜欢冲浪感兴趣啊!
  「你说的女孩子是在店里工作的女高中生?」
  我忘了那女高中生叫什么名字了。不管听过多少遍,我还是不擅长记住别人的名字。
  「对啊。你有见过她吗?」
  我也不确定有没有见过她。因为静有时会在吃晚饭时提到她,让人有一种早就见过对方的感觉。但我只去过食堂一次而已,所以应该没见过吧。
  「应该没有吧。」
  「也是。总之,是一个活泼又勤劳的女孩子。」
  静一副不怎么感兴趣的模样给了个有点马虎的描述。虽然「勤劳」这个字眼让人不爽,但我勉强装作没听见。只是,没想到静还继续说个不停:
  「她学校放学后就直接来店里工作,我还是高中生的时候,想都没想过要这么做。」
  「…………………………」哔!哔!心中的警报器发作了。
  「而且,她不是工读生,所以赚不到零用钱,要是我绝对不会想帮忙,这样太蠢了。」
  「…………………………」咿,喔,咿!喔!警报器狂叫着。
  「毕竟工作就是要拿到钱才有感觉嘛。」
  「…………………………」警报器烧坏了。
  这个话题已经超出我能够负荷的极限,折磨着我的脑袋。身体发烫了起来。「工作、工作」的,吵死人了!
  「怎样?你现在是在挖苦我不去赚钱吗?是在讽刺我吗?」
  对考生不能提到「落榜」,但还可以纳入玩笑话的范畴内,算是一种艺术美厌。不过,对现在的我而言,所有和「劳动」有关的字眼都是地雷。尤其是从静口中说出来的话语,杀伤力更是强大。
  话说出口后,我自己也后悔了。可是,说出口的话已无法收回,就像根本不可能把突然从二楼窗户丢出去的东西,在掉落到地面之前捡回来一样。
  因为我什么也不会做。
  受到突如其来的攻击后,静急忙从电视机前重新面向我。静挪开托腮的手,然后挥了挥说:「不是、不是。」看见静做出像节拍器一样的动作,也让我有一股莫名的怒气。一旦进入愤怒状态后,尽管心里明白自己被恶性循环绑住,还是停不下来。
  「我没有在工作,也不活泼。又不年轻。」
  「后面这句应该跟现在的话题无关吧?」
  「你懂不懂啊?不年轻就等于没有未来。」
  我找碴似地说道,然后瞪着静。干嘛不凉快一点!我在心中咒骂着夏天,结果反而蓄积了更多热气而引起一阵目眩。我到底在干什么啊?跟静无理取闹一点好处都没有啊。不过,这种话只是标准的表面说法,如果这样真的就能控制住怒气,这个人根本就失去了喜怒哀乐的情绪。世上只有老天爷做得到没有喜怒哀乐。
  「我不像你那么了不起,很容易为了小事发飙。你可不可以注意一下自己的发言?瞧不起我是个窝囊废吗?」
  我可能既粗俗、个性又奇怪,这样的我根本不可能懂得自制。宛如妥到台风直袭般,我的舌头不受控制地乱动,唾液在口中飞窜。
  「喔,抱歉。不过,我没有什么了不起啊,很普通吧?」
  「你认为我跟你一样普通吗?在低年级的小学生眼中,高年级一点也不普通吧,是大人了吧!事实就是这样!」
  我原本以为边贬低自己边生气会很困难,但发现恼羞成怒时,很容易就办得到。只要有人在洞口往下看,尽管一直往深渊掉落,也不会觉得怎样。
  「静,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说出来啊。」
  「没有啊。」
  「不要再跟我打马虎眼!你最近老是吞吞吐吐的,不知道想说什么。」
  我用力拍打桌面说道。一尊木头人偶应声倒了下来。我则是因为没抓好拍打的角度,手痛得有如指尖快流出血来一样,我清楚知道自己的右眼慢慢渗出泪水。这样子很容易引来误会。
  「没有,没什么啦。」
  看吧,静看到我开始泛红的双眼,误会了。我不是因为谈到这个话题而想哭。
  「快说!」
  我以强势口吻流利地说道。已经完全失控的我,连自己也阻止不了自己。静似乎也理解了我的状况,不再打算敷衍,以眼神询问我「真的可以说出来吗?」我瞪回去要他有话快说!催促后,静神色认真地回答:
  「那,我说了喔。」
  「……嗯。」
  我掐住喉咙不让自己说出「还是不要说好了」。
  「由岐你啊。」
  静最近欲言又止的话语就快朝我袭来。我连摆出备战姿势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够瞪着他看。尽管我是如此毫无心理准备,它还是毫不留情地袭来。
  「由岐你啊,想做什么?」
  一股白色洪水袭来。白色浊流从静口中涌现。这股洪水遮盖了我的视野、听觉、嘴巴,把所有一切赶出千里外。恐惧从过去慢慢逼近。
  那感觉很像蛋黄被戳破、像没有盖上瓶盖的宝特瓶翻倒,也像指甲陷入腐烂的苹果剖面之中。过去守护着我的柔软保护层轻易地被拨开,让我认清自己连中心内部都变得腐烂脆弱。
  ——我不是在骂你,我是在想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我当然知道你喜欢弹吉他,但你以前也说过没有打算靠吉他吃饭,对吧——
  静的话语失去了原有的形状。他的声音仿佛像在水中受到波动而逐渐扩散,让我无法听到所有内容。静不知道又说了什么,现在还继续说着。不用想也知道静不是在说什么被高中生取笑发型,或是找下到有趣电视节目这种无聊的和平话题,而是针对「想做什么?」的内容。
  明明是我自己造成这种事态,却又装作听不见。
  我没救了。
  我这么心想,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全力奔驰在夜间的道路上。
  我不断用力踢着地面,心想就算失踪了也无所谓。

  我像个离家出走的少女似的,冲动地冲出公寓,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侧腰部位已经痛得跑不动了。虽然我一片空白的脑袋也想过要不要去高中同学家,或是回老家,但每个念头都被汽车头灯交织出来的光河吞噬,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走在一片漆黑的夜路上,我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不禁觉得毛骨悚然。
  「没想到我会这么轻易地就逃跑。」
  我对自己的反应都感到讶异。只是稍微被静念一下而已,就马上崩溃。好廉价的自尊心啊。
  不过,这次的感觉好像和平常不一样。有一种被逼到无路可退的感觉。
  「呜~……那就是它,一切都要怪猪排盖饭。就这么决定。」
  「你会做吗?」这样的疑问句揪住了我的心。
  我失去重心左摇右摆。静拔掉了我身体里最重要的一根骨头——骨气。我心想这样的形容用得很妙,但仔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
  夜里,街上的灯光很少。因为这里是乡下,所以每家商店都很早关门。明明还不到九点,街上却宁静得像不见人烟的海洋。蝉鸣声停止后,生物的声音也从街上消失了。道路两旁由说高不高、说矮不矮的大楼填满,看起来就像一座用积木堆成的城镇。感觉随时可能倒塌下来。
  夜空上的云朵动也不动,就像印制出来的风景画一样。今晚真是一个无风的夜晚。一定是天气太热让我变得烦躁,才会从静身边逃了出来。
  马路上,小货车的车灯和我交错而过,灯光照亮我后方。我不禁在这时回过头看。尽管不是出自本意,我还是在寻找骑着脚踏车的身影。我在寻找静的身影。
  如果静找到了我,我打算立刻拔腿就跑。以静的个性来说,一定会先道歉。我不想听见静道歉。他没有错,错的人是我。所以,我才会逃走。
  逃犯不该是正义的一方。静是正确的。所以,我不能马上回公寓。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路后,看见静偶尔会光顾的书店。因为我很少夜里独自在街上走动,所以一直没有察觉到,原来这里是我经常经过的路啊。
  尽管跑了那么久,我还是没有跑到陌生地方去。我哪里也去不了。我的脖子似乎绑着一条透明项圈,项圈上的绳子会将我拉向现实。原来我不是主角,而是一只狗啊。。
  「也对,我目前的状态就像静养的狗。」
  白色洪水退去后,我已经冷静了许多。尽管被热带夜包围,内心深处却是一片冷飕飕。受洪水冲袭后,我的内心空无一物,什么也不想做。
  我像受灯泡吸引的飞虫一样,朝书店走去。书店前挂着写有「各务原书店」的招牌,是一间和越过收费桥那一端的大型书店「卡可斯」相比,面积只有四分之一大的小书店。书店最里面的老旧冷气发出扰人的噪音,却活力十足地运转着,甚至到让人觉得有些冷的地步。冰冷的空气中混杂着纸张的味道。
  看见我走进来,坐在柜台里的书店老板露出惊吓的表情。
  怎么会这样呢?我摸了一下脸颊心想,我该不会在哭吧?我刚刚因为跑太久,所以满头大汗,但汗水干了后,并没有新的体液在肌肤表面流动。会不会是我的头发乱到不行,或是露出了可怕的表情?
  我想照镜子确认,却没有带着那种东西出门。于是,我不在意地走进店内。除了我之外,只有一个客人,看似高中生的这个家伙在书架前走来走去。这家伙在兴趣嗜好书区前面徘徊,该不会是对园艺或爬山有兴越吧?
  当我慢吞吞地打算从看似高中生的男生背后走过去时,对方也一脸慌张地回过头看。高中生像是确认般地望着我,果然也瞪大眼睛害怕得发抖。
  「看什么看!」
  或许是因为与高中生之间少了柜台挡着,这回我发出了攻击。行径古怪的高中生吞吞吐吐地说:「没……没有。」然后别开视线。形式上地说了一声「不好意思」后,高中生几乎没有看我一眼就冲出了书店。
  「怎么会这样呢?」
  我有那么可怕吗?那家伙连拿在手上的书都掉了,也没有放回书架上。我一看,发现书名是《正确的黑白棋取胜法》?真的有这种东西吗?只要赢了,大多时候也等同是正确的就是了。
  我捡起高中生掉在地上的书本,然后叹了口气。
  「我懂了。」
  原来大人就是为了多少排解一些这种让人受不了的感觉,才会叹气啊。我几乎是自动性地放慢了呼吸。即使把氧气带人体内,我还是觉得喘不过气。
  高中生离开后,店里只剩下我一个客人,而且是个只看不买的客人。尽管如此,冷气还是照样在运转,老板还是必须顾店。老板他们很了不起,在这世界上是有用的人。而放在这里的所有书本,也都比我有价值。
  在随意走进来的书店里,价值和理由将我团团围住。比起因为冷气太强而发冷,成堆的价值和理由现在让我更加感到不快。
  我逃到没有摆放书本的位置。设在厕所旁的文具用品架子上,放着色彩缤纷的盒子,吸引了我的目光。那好像是一种叫作水晶拼图的立体拼图,有苹果形状、土星形状,也有心形。包装上印出了拼图的完成品,这些由小小零件组成的集合体,和一直以来没有累积任何东西的我刚好呈现对比,每一样都显得那么耀眼。我尤其不敢直视心形的拼图。虽然我不知道人心是什么形状,但总觉得爱情的形状应该会和心形一样。
  回头看向店门口,老板已经没有在注意我。我也没看见走进来可能会撞到头的高个子家伙出现在门口。那家伙似乎没有要追上来的意思。
  或许静觉得这样刚好,打算直接让我成为弃犬也说不定。很好,这样很好啊。反正静本来就是因为爱情的惰性才会养我。我是在被静绑上项圈的状态下,自己咬断绳子跑到了街上。我自由了!比起享受自由的感觉,接下来我将要遭到强烈三百倍的饥饿和寂寞包围,耶♪
  「……咳、咳。」
  一股焦味在喉咙深处蔓延开来。因为受不了那股焦味,我刻意以咳嗽来掩饰。
  冷气吹在汗水已干的肌肤上,身体已经完全冷却了。感觉就像跳进游泳池把全身弄得湿答答后,立刻回到冷气十足的房间里一样。我想还是离开书店吧。
  刚才洗完澡后我没有立刻擦乾浏海,现在浏海重重地盖住我的眼睛。我略微低着头加快脚步,朝店门口前进。头发像从空中长出来的树林般,将我的视野分割成好几块。断断续绩的视野中,我发现自己光着脚丫。
  因为在水泥地和柏油路到处跑动,脚趾缝都变黑了。还有一些部位有擦伤,渗出了血来。现在血凝固了,所以每走一步路,就会看见红色粉末散落下来。真好,这样我的脚就和静一样了。我会有这种想法,是不是表示我已经病入膏肓了?
  当我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脚步声,准备走出书店时,柜台里假装没在注意我的老板叫住了我。一副胆怯而慌张的模样。
  「那个,您还没付钱。」
  「咦?」
  老板催促我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手上抓着一本书。好像刚刚捡起高中生掉在地上的书后,我就一直拿在手上。如果表现得这么光明磊落,似乎也就不会被认为是小偷。
  「啊!呃……我没有喔。」
  「啊?」
  我没有提起劲大步走回书架前,以表明自己没有一丝要买书的意思,主要是因为书店越往里面走就越冷。我甚至思念起屋外的热气。
  「还给你,谢了。」
  我把黑白棋取胜法的指南书放在柜台上说道。然后,喀!……喀?我是用左手放下书本,但右手的方向却传来声音以及震动,一股冲击力传到了手掌心。喀!
  看见老板的目光也移向找的右手后,我垂下视线。是木吉他撞到了柜台。因为撞击力的影响,木吉他到现在还发出短短的反弹声。
  「………………………………咦?」
  到现在我才发现自己没有拿钱包,而是拿了吉他冲出门。而且,我没有把吉他放进吉他盒,而是直接抓着吉他。我几乎是把吉他当成了武器拿在手中。
  比起能够救命的钱包,临时扮演离家少女的我选择了吉他。
  ……原来是这个原因啊!所以刚才老板和高中生才会那么怕我。
  被老板白眼加上尴尬的气氛让我感到肌肤一阵刺痛。虽然不是故意,但我拍打了柜台一下。老板似乎误会我是在威胁他。我急忙挥动双手,强调这是一场误会。
  「没有,我不是强盗或是来打人的。」
  老板看着我,露出感到更加可疑的眼神。老板一副「我没有过这种想法」的模样瞪大了眼睛。他以夸张,但充满可爱感的姿势往后仰。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就这么把书本搁在柜台上,没有放回原位,跑了出去。我冲出书店,在夜路上奔驰。可恶!这下子就差没有偷书而已,不然根本是留下了最差的印象!刚刚还说什么冷静了许多,我这个白痴!
  「我在做什么?我在做什么?我到底在做什么~~~~~!」
  刚剐说侧腰痛得跑不动就像是骗人的一样,羞耻心和对自己的愤怒给了我动力。我因为速度太快而没能够在人行道上九十度转弯,就这么没有确认左右地冲到马路上。我用力将整个脚底踩在地面上,完全不在意脚边可能会有散落的玻璃碎片或尖石。因为没有穿鞋子,所以脚踩地面的声音很轻。
  咻!咻!连我的脚步声都像影子一样缺乏存在感。我什么都没有,现在连脚步声也没有,取而代之,好像有人同情我,在旁边随意陪着我跑步。不过,我不会回头看,也不会往旁边看,前方也因为垂落的浏海而注意不到状况。
  我一边用脚趾挖着地面跑步,一边准备慢慢回到左侧的人行道。但是,紧握在右手的吉他不让我这么做,把我拉向马路中央。
  想起来了!原来是这家伙在陪着我跑步。只感觉得到极轻质量、彷佛把用过的面纸往后丢似的脚步声,原来是吉他的脚步声。
  「可是,我还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据说摇滚明星只有二十七岁的寿命,如果反向思考,表示可以活到二十七岁。也就是说,我不是摇滚明星,所以就算在二十七岁前死掉,也没什么好奇怪!应该说,只要被人置之不理,我三天就会饿死!所以,我必须逃回人行道!
  我单手拿着吉他在街上奔跑,这个举动想必就像拿着长枪或长弓未开化的原住民一样。附近的居民啊,拜托不要报警。爸爸、妈妈,别伤心,就放弃我吧。
  夜路没有尽头。尽管距离再近,也找不到终点。我的举动就像挑战马拉松时,一开始就使出全力在奔跑一样。这样怎么可能跑得到终点?我早晚会觉得双脚和身体像分开了一样动弹不得,然后狼狈地摔倒在地上吧。
  一辆黑色轿车准备从大楼车库开出来。车灯照到我后,驾驶皱起了眉头。只要跑起来就能够感受到夜风的存在,一阵又一阵的温热空气毫不客气地打在我身上。彷佛风扇转动似的声音传进耳中,我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了。行人专用的红绿灯亮起绿灯,下一个路口也是绿灯,再下一个还是绿灯。我从遥远那端接收到讯息,讯息要我一直跑下去才能够把过去偷懒的部分补回来,于是我横越了几乎没有车子经过的马路。
  ……不过,可恶!
  我明明没有脚步声、什么都不是、觉得自己能够一直跑下去。
  结果呢?却累得要命。
  奇怪了,怎么想都觉得我跑得很好啊。
  呼吸乱了节奏、视线也变得模糊,我把吉他背带挂在脖子上,拨动吉他弦发出声音。虽然担心自己可能会因为喘不过气而发不了声,但最后还是决定叫出来。在那瞬间,喉咙和脑袋似乎切换到了不同模式。我清楚知道自己翻了白眼,然后就这么大叫出来:
  「我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
  我在跑步啊~~~~!
  我一边大叫,一边回想一部年代略微久远的电影主角。
  阿甘因为不断奔跑而找到了自己的路。
  我持续跑了六年的路上,至少脚下还有地面让我奔跑。

  动不了。完全动不了。我听见彷佛身旁有五、六只狗在喘气的喘息声。我无法相信这些全是从自己嘴巴呼出来的声音。
  我第一次体验到嘴唇左端和右端的吐气量会有大幅度的差距。
  我倒在地上,倒在田中央。嘴巴里有泥土的味道,平常运动不足的两条腿也在抽筋。大腿隆起的肌肉不断在跳动。我就像一只正遭解剖的青蛙。世界像在大半夜里一样漆黑。啊!是因为我把眼镜闭起来了啊。
  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抬起眼皮,急促的呼吸支配了我的脸。喉咙深处颤动着。好想吐。侧腰像一直被人踩着似地受到沉重压迫,全身像触电般痉挛,我没办法把趴着的身体翻过来。
  一直亲吻着地面,感觉迟早会有蚯蚓爬进鼻子或眼睛里,让人很不舒服。
  跑到一半时我决走一直跑到天亮,所以不断挥动手脚挣扎着。当然了,世上不可能有人能够全力奔跑好几小时,所以我像这样倒在地上倒了五、六次。每次倒在地上时,我都拚命用喉咙抑制住呕吐物如海啸般冲出来,然后像独角仙的幼虫般把身体缩成一团感受地面的热度。尽管到了晚上,地面的热度还是没有完全散去,彷佛铺了一层热垫一样。如果一直沉浸在这股热度之中,脑袋好像会孵化一样,我吓得跳了起来,然后低头趴在电线杆上。
  最后一次倒在地上之前我看了天空一眼,发现东边的天空快亮了。咦?天亮是从西边的天空开始的吗?到现在我有时还是会记不住是东还是西。
  不对啊,好早喔。天亮得好早。是因为我加速太快,所以时间也飞快过去了吗?
  肩膀一阵阵地抖动着,就像停下来时仍开着引擎的汽车。
  如果要问我一直跑步得到了什么,答案会是什么都没有。散漫无力地奔跑完后,并没有得到什么领悟,也没有得到人生中的闪亮一颗星,只有快要站不起来的疲惫以及睡眠不足的头痛。
  也没有得到到满足感。我就像叫了一整个夏季的蝉一样,满身疮痍地滚落在地上,参加奖只有泥土的味道会不会太逊了?我忽然想起曾经看过一则新闻报导,报导中记者吃下一名美国女大学生用巧克力腌过的蝉,然后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说:「有土的味道。」
  「可恶啊——」
  跑了一整晚,都没有在路上撞见静。那家伙绝对没有在找我。那家伙一定是认为事态稳定下来后,我如果肚子饿了就会回到公寓去。可恶!好犀利的洞察力。肚子好饿。好想回到公寓冲澡,然后睡上二十小时。如果现在睡着,应该会在隔天的凌晨睡眼惺忪地醒来。
  「哟?」
  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腕。当触感粗糙的手掌心包覆住我的手腕后,我陷入一种被导入电流的错觉。全身的痉挛停了下来。
  「哟,哟,哟?」
  对方的手拖着我一直走。我就这样保持趴姿在田里留下一道被拖过去的痕迹。该不会是遇到绑架吧?还是诱拐?还是基于当今流行的环保精神,在协助清除人类的垃圾?不管是何者,未经本人同意就拖着人家走的行为想必不会是出于善意。
  我做好心理准备,然后用力撑开眼皮。最先印入眼帘的是黑色运动服。接着看见连手指也长出茂密手毛、又粗糙的阿伯手掌,抓着一只纤细的手,那是我的手吗?
  我抬高下巴顺着对方的手看上去,想要确认手的主人是谁。
  「咦?」
  是地主阿伯,是我每天早上去弹吉他的那片空地的地主。就是那个骑小绵羊到处追着我跑,害我被街上的人看笑话的肥阿伯。可能是发现我已经醒了,他那藏在浮肿眼皮底下、像黑豆般的眼珠锐利地往下看。阿伯嘴巴周围的肉有着中年人特有的松弛感,只是说几句话,就抖个不停。
  「你在这种地方睡觉,会给其他土地的人添麻烦。」
  阿伯以不知道应该说是正确言论,还是少根筋的说法为理由,继续拖着我前进。虽然很想挣脱手腕逃跑,但我的双脚却抽筋使不上力气站起来。所以,我决定任凭阿伯拖着走。不过,为了避免吃到土,我至少有抬高头。
  不对啊,阿伯自己不也擅自在他人的土地上走动吗?还把我和抓在手上的吉他当作整地用的耙子在地面上除草。阿伯毫不留情地割下种在田里的农作物绿叶,我不安地心想:「这样好吗?」
  我就这样被拖过不知道三块还是四块田地,当中包含了半途遇到的道路。等到越过第四块田地时,我开始担心这样任凭人家处置可能不妥,所以试着向阿伯发问:
  「那个……」
  「什么?」
  「你早上起得真早呢。」
  虽然心中对于现在的状况有很多疑问,但脑中没有浮现适合说给对方听的话语。所以,我不禁说出完全离题的感想。阿伯用鼻子哼了一声说:
  「我年纪大了啊。」
  就这样,我被拖到了熟悉的带刺矮铁丝网前方,来到只属于我的武道馆。不知道是习惯还是本能,虽然漫无目的地跑着,但我似乎无意识地朝着这里前进。
  被拖过来后,用来防止野狗闯入的带刺铁丝网,正好来到我脸部的高度。阿伯设置这铁丝网的真正目的不会是为了拷问我吧?命名为「行李不知为何卡住导致无法继续拖行之作战」。
  「那个……」
  面对眼前的铁丝网,我向恐惧低了头,决定向阿伯求饶。
  「什么?」
  「下手请轻一点。」
  「不要。」
  阿伯不仅没有松开我的手,还抓住我的脚踝,把我当成机场里的托运行李一样抛出去。虽然能够跨过带刺铁丝网是好事,但我吓得缺乏霸气地发出「哇啊!」的叫声,背部着地。为了保护吉他而抱住吉他,所以我也没能好好摆出防御姿势。
  「痛死人了……石头刺到我的背了啦。真是的,拜托多花点工夫整地好不好?」
  「每天擅自使用土地的人,还敢说这种话。」
  阿伯有着看起来像会扛着猎枪去打熊的容貌,粗犷的他站在铁丝网外,以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说道。阿伯的视线加上站立的位置,刚好构成在勤物园里欣赏珍禽的画面。
  我打算挺起身子反抗时,阿伯指向我让我停下了动作。不过,阿伯想指的对象似乎不是我。
  「你只能在这里弹吉他。不要给其他土地的人添麻烦。」
  阿伯一副嫌烦的模样吐出不合否定言词的话语。
  我保持滚落在地上的姿势,视神经像被拉住似地凝视着侧边的阿伯。
  「……真的可以吗?」
  阿伯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露出抑郁的典型大人表情挤出沉稳的声音。虽然嘴巴周围长出丰腴的肉,但或许喉咙很窄吧,阿伯以一副发声困难的模样说:
  「这世上竟然有人五、六年来不做其他事情,只知道弹吉他,我本来觉得难以置信,但现在的心情已经升华成了佩服。你高兴用就用吧。」
  阿伯留下这番话后,便往昏暗的道路走去。阿伯一副懒得走路的模样慢吞吞地走着,驼背的背影显得不怎么可靠。自己的怪异行径突然得到允许,让我不禁哑口无言地目送阿伯离去。阿伯一大早来到这块没有种植任何农作物的土地,是要做什么呢?该不会是来听我的演奏吧?……不会是真的吧?
  我猛地挺起身子。用手梳开头发后,泥土随之掉落下来。身上的衣服也沾满了灰土,简直就像从地底下跑出来的蝉一样。我全身都是土味,那个散发粉味的我已经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双脚肌肉抽动的抽筋现象也平稳了下来,除了时而会抽动一下之外,其他都恢复了正常。我用脚底抓住地面,并让脚趾尖陷入土里用力踩平地面,好让自己有一块立足之地。
  「嘿嘿。」
  我发出居心不良的奸笑声。我把额头贴在吉他上,发出像在闹别扭的笑声。睡眠不足带来了身处梦境的感觉,加上内心寻求晨光的不安后,融合得恰到好处,让我能够,一直维持着浮游感。
  说到底,不管是人生主题、哲学、领悟或抉择都一样。
  其实什么都好。哪怕长得奇形怪状,或是别人给予的,也无所谓。
  只要人生过程中有一个地方被人认同,就能够变得积极一些。
  甚至还会告诉自己说:「人就是这样。」
  就算枪打得不准,只要多打几发也一定会打中。静啊,就是这么一回事。
  在我的人生中,我只做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从来不曾完全死心舍弃梦想。虽然梦想从未实现也没有任何收获算是致命一击,但我贪心地想得到每一样东西,也没有放弃任何东西,痛苦地扛着沉重行李走走跑跑地一路过来,或许就只有这件事勉强可以算是一种美德吧。而找今后也不会抛弃它,会继续拖着它一路前行。
  「……厉害吧?」
  我能够做到这点,应该可以自称是主角了吧?
  地球上有数不尽的主角们,就连小城市里也有多到丢弃都不觉可惜的主角们,我这样应该够资格和他们并肩站在一起吧?
  浮游感让我一点一点地解去绑在身上的重担。我身处宇宙中。感觉上,只要能够在宇宙中浮游,不管身上扛着多重的行李,都有办法前进。虽然没有空气,但只要靠骨气忍耐过去就好。世上人们即使活在有空气的世界里,也是那副喘不过气来的模样,所以就算在没有空气的世界里挣扎,痛苦的程度也不会相差太远。
  「啊~啊~啊~啊~」
  我对着上空大叫。大叫后,突然涌起一股活力,觉得今天也能够努力下去。
  微微泛白的天空在一片黑暗中浮现出来,那画面彷佛张大嘴巴发出呻吟声。
  某处传来了乌鸦叫和蝉鸣。这附近没有电线杆,也没有树木,但这些生物仍然在某处活着。
  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不过,黎明一定会到来。
  黎明到来之前,就让敝人——三叶由岐为大家带来一场表演。
  这场与乌鸦、蝉合作的即兴三重奏,就由我来负责暖场吧。
  「尽管如此!我还是!学不乖!」
  锵锵!

  「车站!本大小姐千里迢迢地来了!」
  清晨的车站前比中午挤进更多主角们,真的是挤得水泄不通。那人数之多,让人觉得就算外星人来袭,然后把地球人熬煮成肉酱也没什么好奇怪。
  先不说中午,这是我第一次早上在这里演奏。
  观众人数相当足够。看见我满身泥巴又赤着脚,整个人比从森林里跑到街上来的猴子更狼狈的模样,大家都纷纷走避。明明人潮拥挤,通道又很狭窄,大家却刻意往路边靠。
  我这身狼狈样,不知道静愿不愿意和我走在一起?他可能会面带笑容很自然地引导我前进,然后把我连人带衣服丢进投币式洗衣机里吧。
  多亏大家都会自动逃开,我很悠哉地走到了定位。拍了拍木吉他上的泥土后,往头上甩一圈背上木吉他。我斜眼瞪着车站入口,看着人数早已超出车站和电车负载量的人群被吸进去。汉堡的味道飘了过来。
  空腹让人对世界的感受更敏锐。我就像一只迷路闯进杂畓人群中被欺凌的小脏狗一样,所以嗅觉也渐渐变得像狗一样灵敏。现在的我即使看见熟悉事物,也会有崭新的看法,能够找到不一样的感动。呜~呜~我做着发声练习。
  晨光打在点缀车站的金光闪闪武将脸上,光秃秃的头部如太阳般闪闪发光。
  我把在路上捡来的空罐头放在脚边,罐头表面沾着条状污垢,就像一条制作失败的昆布沾在上面。因为没有带吉他盒,所以我打算用空罐来代替。
  我一直逃避着被人评价,所以总是没有放这种东西。不过,今天不一样。
  回想起我会这么做的开端,是从一则猪排盖饭的话题展开,不禁觉得很不可思议。
  尽管如此,我还是下定了决心。
  这种心境或许有可能三天就消失,但我一边抵抗着这个可能性,一边像现在这样靠自己的双脚稳稳踩在地面上,准备在这里唱歌。我用力拨动吉他弦以取代打招呼,想要以震耳的吉他声,盖过电车滑进车站二楼月台的声音。
  吉他声如计划般在人群中引起了反响。只不过,是坏方向的反响。
  为了躲开我,人潮中凹了一大块。就像被打中侧腰的鱼儿一样,人类形成的鱼群扭曲着身体。人们露骨地表现出畏惧我的情绪。我不在意地弹完前奏。
  「呼~」
  我用力呼出一大口气,接着缓缓吸入空气。
  然后,开始唱起了歌。
  虽然还有精神,但体力似乎已经耗尽,唱着歌时身体不住地左右摇晃。左右脚无法支撑住暴动的身体,导致身体重心一直在打转。我简直就像快要倒下的陀螺,
  或许是这样的缘故,我明明不会喝酒,却陷入喝醉酒的感觉。尽管到处都是人潮,却没有出现愿意认同我的人,只有多数害怕接近我的人。不过,这样反而变得更有趣。因为实在太有趣了,我脸上甚至浮现不安的表情,心想这样真的好吗?
  在这之中,我看见一个阿伯一边频频说「不好意思」,一边横越直行通道而来。我发现对方是总是一副缺乏干劲的模样,在中午时间经过这条通道的阿伯。我不禁有股冲动想在阿伯的脸上写上「无趣」两字。
  阿伯一边任凭西装被挤得皱巴巴,一边在人群中穿梭,最后来到我面前。我的音乐该不会有吸引阿伯的力量吧?我边唱歌,边抱着这个疑问时,阿伯瞪着我脚边的空罐看。然后,他开始在口袋里掏东西。阿伯保持冷漠的表情掏出一枚五百日硬币丢进罐子里。金属互相碰撞的刺耳声响在人群角落响起。
  确认硬币没有掉出罐子外之后,阿伯没留下任何话语就朝车站入口走去。阿伯没有针对五百円硬币多说什么,也没有任何慰劳或鼓舞的话语,就这样让出了眼前的位置。阿伯依旧一脸疲惫的表情,睡眼惺忪、仿佛随时会闭上眼皮的眯眯眼,像是没有在捕捉任何东西一般。
  我发楞地望着阿伯的身影,惊讶地发出「啊!」的一声,刚刚的阿伯是……!
  「老师!」
  我歌词唱到一半停了下来,然后对着人群叫道。我国中时还只有四十几岁的导师身上,确实留下了岁月的痕迹。现在虽然五十几岁了,但老师的样子还是没变。
  老师的背影很快地混在人潮之中消失不见。不过,老师的细长手臂像发芽似地从一大片人头中长出来,然后敷衍地挥了挥手。我写上「我要变成英雄!」交出升学就业调查表时,老师也是像那样一副死了心的模样挥挥手说:「加油。」
  那时的愤怒情绪已经不见,另一种情绪却慢慢从脚底一波又一波地涌上来。
  「……也太晚发现了吧。」
  每天看见恩师的脸,却要到空腹时才认得出来,我实在没资格当人家的学生。不过,我肯定从国中时期就不够资格了。老师会放进五百円硬币不知道是因为同情?还是像那天一样在表示「加油」?不管是何者,都不会改变我受到感动的事实。
  在老师的鼓舞力量下,我唱得比刚才更加激动。这时,又有熟悉的面孔走来。
  乳房国中生三人组。三人当中的痘痘脸露出邪笑指着我,然后向他右边的胖子搭腔。想像了那三颗脑袋里都塞满乳房的画面后,不禁觉得不管他们说我什么,我应该都会原谅他们。
  「披头四大姊今天早上就出现了耶。」
  三人似乎替我取了怪绰号。自称很懂乳房有多柔软的痘痘脸从我面前走过时,把十円硬币投进空罐里。铜色的十円硬币先触碰到罐子边缘,然后叠在五百日硬币上。
  「少在那边装酷喔。」
  左边的瘦子用手肘顶了一下痘痘脸的侧腰。痘痘脸装模作样地露出无敌笑容,然后抱住瘦子和胖子的肩膀走了出去。其他大人一副给人添麻烦的模样瞪着国中生三人组,但我才不理那些大人。那种眼光狭隘的表现,我也见识过了。
  嘻嘻嘻!趁着唱歌的空档,我忍不住嘴角上扬地笑了出来。
  为了提高自己的价值,所以投进十块钱。
  这样很好啊。
  如果要追根究柢,我也是因为有自我表现欲,才会在这里唱歌。为了我的自我表现欲,硬拉着吉他陪我站在这里,实在很对不起吉他。不过,我没有松开手,而是拚命挣扎着想要让吉他找到另外一种出口。
  我愿意对你发誓。
  我不会再让你无意义地哭泣。
  While my guitar gently weeps.

  我一边拖着半路上又抽筋一次的左脚,一边朝静上班的食堂前进。我目送了所有人搭上电车出门去,并且把得到的成果紧握在手中。
  经过附近的小学前方时,听见小朋友在游泳池畔上体育课的热闹声音。我以前曾经因为在电视上看见跳水比赛而受到影响,在游泳池畔搭上高架子,然后从高架子往泡中跳下去。虽然选了水深处往下跳,但水深毕竟不够深,差点撞烂了脸。
  呵呵!我一边笑出声试图掩饰人生中的丢脸史,一边右转。虽然很想跳进游泳池冲去全身汗水,但在这个严厉看待可疑人物的时代,我还是自制一些比较好。
  不动如山的道路彷佛生物融化于路面后,就这么干燥硬化了一样。直直前进后,出现了食堂入口。食堂的停车场很小,如果去掉空隙,顶多只能停三辆车,店外摆饰的蜡制料理模型也已经泛黑变色。还标示什么味噌猪排,看起来根本就是一坨味噌。
  食堂在对街位置停了一台用来外送的本田小狼(注8),任凭阳光直接照射。可能是好几年,甚至是几十年来都这样每天和阳光对抗,机车整体车身被晒得泛黄。
  注8:本田小狼,Honda Super Cub,是本田公司在一九五八年推出的摩托车系列,外观上像是踏板摩托车和传统摩托车的结合。
  北本食堂。外观像老旧门牌的招牌上,写着这四字。
  想起这家店在夏天好像也会端出热茶,我忍不住转头看向停车场旁的自动贩卖机,有股冲动想要买冰茶来喝。不过,我手上的现金非常有限,所以这股冲动立刻散去。
  总不能到店里自弹自唱,然后赚小费当饭钱吧。
  我沮丧地穿过食堂的自动门。自动门打开后,挂在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音。风铃声就像便利商店的「欢迎光临」声一样会通知有客人上门,店员的目光集中到了门口。虽说是店员,但其实就是穿着白色衣服在里面厨房工作的静。
  静原本拿着菜刀在切东西,看见我出现后,立刻僵住不动。从门口也看得见厨房里的状况,所以我看见和静一起在厨房工作的欧巴桑歪着头看向僵住不动的静。
  总不能一直杵在店门口不动,所以我直直地走向空位。和停车场的规模相呼应,店内的空间也十分狭窄。除了门口右手边有一张坐得下六个人的桌子之外,其他桌子几乎都是两人座,总共约有五张桌子。
  在附近工作的男性上班族坐满了一大半的座位。刚刚没看见有车子停在停车场,所以这些客人应该都是在午餐时间走路过来的吧。店内飘散着一种早晨车站里,开门营业的立食面店的气氛,在这样的场所中,我这个穿着轻便、全身泥泞,甚至背着吉他的赤脚女生,显得格格不入。而且,我还一拐一拐地拖着抽筋的左脚。很荣幸地,所有客人都停下筷子注视着我。说不定大家不认为我是客人吧。
  我走到距离厨厨最近的吧檀,挑了中间的座位坐下来。吧台座位只有我一个客人。我把吉他立在旁边的椅子上,然后在吧台上托着腮。我和静视线相对。静先把菜刀搁在砧板上,然后向欧巴桑打招呼地说一声「不好意思」,准备起茶水。
  准备完茶水后,静就这么穿过隔开客座和厨房的垂帘端茶过来。啊!那杯茶没有在冒烟。不知道是不是静的贴心表现,茶杯里装了水,而不是热茶。我抱着感恩的心情一口气喝光水,然后把杯子顶回去说:「再一杯。」
  看见我的任性表现后,静一副彷佛在说「好怀念喔」似的模样,脸上浮现了亲切笑容。
  「哟!好久不见。」
  静举高一只手,和蔼可亲地打招呼。好久没听见静对我说「好久不见」了。
  「的确,我们住在一起后,可能是第一次这么久没见面。」
  瞥了厨房里的欧巴桑一眼后,静才展露笑容。虽不确定那欧巴桑是静的同事还是老板,但静似乎有些担心会被责怪太悠哉地和客人在讲话。
  再多聊一下有什么关系呢?毕竟现在是情人重逢又重修旧好的场面啊。
  「你有一整晚都在找我吗?」
  我询问后,静摇了摇头,那张帅气的脸气色绝佳,像是和睡眠不足永远沾不上边。
  「我知道你肚子饿了一定会回来。」
  「你这家伙把我当成是小朋友离家出走啊。」
  也可能是把我当成擅自跑出去,到了吃饭时间就会哭着回到窝里的狗。我家附近也有一只狗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但大家不会说那举动是离家出走,而会说是去散步。
  「我相信你一定会回来。」
  静唇齿一动,宛如风铃声般爽朗的声音随即流泻出来。不知道静本人是否察觉到自己说了令人害羞的台词,还是他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感觉上,不注重健康的我对恋爱病毒的抵抗力比较弱,而不偏食的静比较强。
  不过,不管我下定了什么决心,最后确实只能够回到静身边就是了。
  这就是事实吧。不可能一下子全部改变。
  「倒是你,一整晚在做什么?」
  为了假装在工作,静再倒了一杯冰水后,才反问我。这次的问法比「你在做什么啊?」感觉轻松多了。而且,现在的我能够毫不迟疑地回答:
  「我一直在跑步,一直跑到天亮。」
  「阿甘正传?」
  「对啊,对啊。」
  我们一起租过这部影片回家看过。想起我们俩依偎在一起盯着电视欣赏电影的画面后,我傻笑了起来。每次电影看到一半时,我总会睡着。因为静实在太温暖了。
  「你总是活在青春时代里。」
  「毕竟这是我的优点。」
  「那,你不可能喝完水就要回去吧?要点什么?」
  我竖起食指后,说出事先决定好的菜单。
  「一碗猪排盖饭!」
  「……由岐,你有钱吗?」
  在这个连小学生都有零用钱的现代日本里,恐怕很少有成人会被这么询问吧。这家伙不会真的不当我是人类,而把我看成未受到资本主义束缚的动物吧?
  可恶!看我怎么报仇。
  「有啊,你看!」
  我伸出右手,然后张开手心。以五百円硬币为主的钱币从手心掉了出来。静慌张地弯下腰,用手心接住钱币。
  「这些钱哪来的?是不是把钱包送去派出所后分到的奖金?」
  「我揍你喔……这些是我弹吉他时路人给的钱。」
  说是这么说,但老师和那个国中生投了钱后,其实只有几个路人给钱而已。车站前面明明还有那么多人潮,其他人却连看我一眼也没有。所以,这次算是老师看在情面而给的五百円硬币在挑大梁。不过,这就是事实吧。
  不过,今天这些钱比我高中时的打工时薪更加令人骄傲。
  数完零钱后,静像是要弹开算盘上的珠子似地动了一下食指。
  「还差四十门喔。」
  「看在我是老顾客的份上,先记帐一下。」
  听着我的谎言,静露出苦笑说:
  「你还会来吗?」
  「会啊。我会每天努力,然后来这里用自己的钱吃猪排盖饭。」
  虽不确定我的发言被视为玩笑话还是真心话,但静点了点头。然后,静似乎已经不能再继续离开工作岗位,所以准备快步走回厨房。
  我坏心眼地想再多留住静一下。
  「我啊,我会做一些工作。然后,也要弹吉他。」
  静停下了脚步,那背影像是吓了一跳。回过头后,我看见静噘起嘴巴,瞪大了眼睛。美丽的玻璃水壶变成了滑稽的火男(注9)。
  「我什么都会做,也会努力。」
  「嗯。」
  静没有说「加油」,也没有说出「我很期待」之类的期待话语。这就是我想要得到的反应。
  静回到厨房后,我决定大声喊出爱。
  我用两手围住嘴巴,然后喊出只有两行的自创歌词。
  「猪排盖饭,我不会!所以,需要你!」
  我知道所有客人的日光再次集中到我的背影上。静和厨房里的欧巴桑也吃惊地回过头看。头上的电视机声音和油炸东西的声音如蝉鸣般笼罩整家店。
  静放松了脸颊,慢慢收起一开始的惊讶表情。他以那独特的笑法注视着我。
  「你讲话怎么没有文法啊?」
  小子,很会吐槽嘛。我趴在桌上,然后朝向右边。
  现在的感觉像在作梦。嘿嘿嘿,不知怎么地笑了出来。桌子的冰冷触感融解了原本已干燥的汗水,不明液体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我用舌头一舔,发现味道咸咸的。或许是泪水吧。
  「嘿嘿嘿。」
  注9:火男是日本的传统面具,特征是瞪大的眼睛加上嘟嘴的男子表情。
  我用力抓住眼前的吉他。吉他弦在手心里晃动,发出微弱的声音。我决定回家后,要在睡前把吉他擦得闪闪发亮。
  我此刻仿佛置身冬天的暖烘烘被窝里,沉浸在那昏昏欲睡的幸福感之中。所以,此刻的舒服只是暂时的感受,等到再次迎接黎明时,甚至让人感到闷热的现实或许又会全面展开袭击。我一方面感受着一切都可能慢慢改变的气氛,一方面又时而懦弱地心想这可能是错觉,时而要自己相信一切会改变。
  根本的我还没有任何改变。我还是静养的小狗,还是那个失去静就无法过活的我。只有把这般近似错觉的气氛拉回现实时,才有可能改变。
  「嘿嘿嘿,一些小细节……」
  ……就不用在意了吧。
  反正我还年轻,肩上的行李再重一些也还走得下去。
  填饱肚子,用力踢地面。
  我不会放弃梦想。
  我要扛着梦想继续前进。




  第二章 活着就是在恋爱。
  随着电车摇摇晃晃,我回想着那天晚上的事情,好久没有偷书失手了。
  因为几天前在新手模式下玩黑白棋惨败,所以那天早上就决定好要偷什么书了。我原本打算偷像是黑白棋必胜法,或黑白棋理论之类的指南书。
  平常我都会随便挑一些比较值得偷的书,像是图监或根本看不懂的英文原文书。偷这类书籍时只要随手拿起眼前看到的书本就好,不需要花时间,但那天我花了一些时间在找书上。可能也是因为这样才会失手。
  好不容易找到一本有个了不起的标题叫《正确的黑白棋取胜法》的书时,那个人也几乎在同时走了进来。那女人手上还紧握着吉他。
  而且还满身大汗,赤着脚,又上气不接下气。我不禁有所戒备地心想「不会是来了个脑袋秀逗的家伙吧」。侧边的头皮像被拉扯似地在抽动,眼前也变得一片白。
  吉他小姐就这么摇摇晃晃地在店里走动,把坐在柜台里的阿伯也吓坏了。当然了,手中还是握着吉他。我仔细一看,发现她是每天下午都在车站前面唱歌的披头四大姊。嗳,因为以前恰巧听到走在前面的国中生这么叫她,所以我也跟着叫看看。不过,披头四大姊听起来怎么觉得有点毛毛的?
  吉他小姐打算从我身后走过时,我不禁心想「她该不会拿起吉他横甩过来打我吧」,而有所戒备。可能是不爽看到我这样的反应吧,吉他小姐顶了我一句。一方面也是因为正准备偷东西而心虚,使得我无法忍受阿伯的注意目光,结果什么也没偷地逃跑了。那也就算了,最后我还不小心一路直奔回家。
  比起比赛黑白棋时连续七次输给冷血无情的对手(机器),这件事更让我尝到苦涩滋味。我觉得好像有人在嘲笑我说「你就这么一点能耐而已」。日常生活中稍微被人从旁干涉,就会突然变得狼狈,什么事情也做不成。
  我知道是自己想太多才会有这种想法,但那天晚上在被窝里就是忍不住一直为这件事苦恼。
  撞见吉他小姐事件发生到现在,已经过了一星期。失手后我就一直没有去那家书店,但现在差不多已经整理好心情。或许今天可以去书店看看。
  桥的另一端有间生意兴隆的大型书店,客人的脚步已渐渐远离小书店。书店的白色外墙混杂着淡淡的柠檬色,墙角长出了蜘蛛网。书店旁的电线杆上贴了一张某某诊所的广告,但那家诊所早就已经关门大吉。如同那家诊所,这家书店也遭到时代淘汰了。大约十年前我还会来这里买书,但我不是买漫画,而是买绘本。那时候整间店的感觉还更热闹一些。书店生意变得萧条,又有人偷书,竟然还不会倒店,实在很不可思议。
  就在我胡思乱想时,电车抵达了终点站。电车里几乎没什么乘客,其他乘客也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慢吞吞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近电车行进方向的右侧车门。感觉车门打开的速度也特别慢。
  跨过冷气和热气的界线站到月台上后,似乎全身瞬间被蒸熟了。我不禁联想到冬天时会出现在便利商店里的蒸馒头机。原本像是被好几双小孩子冰凉的手贴着一样、已经习惯冷气的肌肤,无法忍受酷热而喷出汗水来。
  我把夏天制服的下摆拉出裤外后,站上手扶梯准备前往剪票口。手扶梯前面四阶的位置站了一个高个子老爷爷,我一边把手伸进口袋里掏着月票,一边发呆地注视着老爷爷的头。
  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老爷爷。我想像不出老爷爷年轻时的模样,同样地脑中也描绘不出自己变老时的模样。不过,应该会变成像父亲或祖父那样吧?
  走出剪票口后,我重新拿好单薄的书包。车站二楼有一家名产店,还有设在售票处隔壁的观光谘询所。河川是县内的重要观光资源,观光谘询所张贴出河川钓香鱼活动以及夏季烟火大会的海报。现在应该是观光谘詾所最忙碌的季节,却没看见有人前往谘詾。
  我从名产店和观光谘询所中间穿过去,然后走下楼。走到一楼途中有一家书店,但我没有在那里偷过书。严格来说,是我偷不了。毕竟我没拥有什么特别的技巧。我露出羡慕的目光望着自动门后方看似凉快的空间,然后走过书店。
  好像每走下一阶楼梯,热度就会加重一层。老实说,我觉得夏天的期间应该可以短一些。冬天只要衣服穿厚一些,就能够勉强度过,但夏天就算脱光光,还是一样热。
  我从面包店、药妆店和摩斯汉堡前面走过去,一边闻着每家店不同的味道,一边走出车站外。外面的蝉开始叫了起来,像是老早在等着我走出去似的。
  苍郁的树林包围下,我忍不住抬头确认是不是真的有蝉在头顶上飞来飞去。我没看见任何东西遮盖住天空,只看见某处高度较低的天空有一抹积雨云。
  天空一片蔚蓝,但不像秋天或冬天那般高远,感觉很沉重。
  说到外面的生物,只感觉得到蝉的动静,让人觉得很奇妙。比起四周的人数,随处可见的树木上紧紧贴着的蝉数量似乎多上许多,给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冷清清的车站前面有一个人在弹吉他唱歌。就是她,那个在书店遇到的吉他小姐。最近看见她的频率似乎变低了。我瞥了一眼后,看见个子娇小的吉他小姐正唱得起劲。
  如果被吉他小姐记住长相,只是徒增麻烦而已,所以我没有特意停下脚步。我离开车站,在闪亮雕像的目送下,准备前往书店。书店的方向和回家的方向正好相反。
  考试也结束了,所以心情上很轻松,没什么急着要回家的理由。
  我越过了斑马线,马路上车量很少,好像车子也被融化似的。虽然走在车站前画的闹区上,但只觉得街上好萧条。比起商家店面,看见铁门的比例怎么比较多啊?
  在那之后,我走了十分钟左右。就在我已经快热昏头,鼻子开始乾到不行时,某个东西突然吸引了我的目光。在一栋老旧建筑物的对街处停了一台机车。那是一台车身泛黄,感觉已经骑了好几十年的本田小狼。机车受到日晒的状况就跟家里的超级任天堂卡匣一样。有着白色部位的物品受到日晒后,果然看来特别明显。本田小狼的货架上绑着一样怪东西。那东西看起来像是科学实验器具。我一直很想去考机车驾照,所以就算是一台老旧的机车,也会令我感到羡慕。今天干脆偷这台机车好了。
  不像偷书,如果偷这么大的东西,我绝对会被逮到吧。而且,我还是无照驾驶。本田小狼就这样随便被停在大太阳底下,坐垫和车身烫得让人同情起要骑车的人。
  就在我轻轻拍打机车时,一道身影穿过正对面的建筑物自动门走出来。对方是个女生,头上不知道用手帕还是三角巾绑住头发,然后在学生制服外面套着围裙。那女生手上拿着外送用的……那东西叫什么来着?外送箱吗?不管了,就先叫做外送箱好了。
  我好像在哪里看过那女生的制服和长相。先不说长相,那制服是我们学校的制服,所以我很确定自己看过。那女生因为屋外的光线而皱起眉头时,发现我站在本田小狼旁,所以就这么一直皱着眉头注视着我。
  我很少有机会在校外遇见同校的女同学,所以有些慌张失措。
  这家伙叫什么来着?我记得应该是隔壁班的女同学。她的名字好像是……
  「呃……秋本?」
  「北本。」
  那女生用食指指向店家的招牌。啊!招牌上写着北本食堂。简单明了。北本手指的招牌已经褪色,像一块就快腐朽的木板。店外装渍也长得很像古时候的仓库,整体设计看起来像是走日式风格,或许应该说弥漫着时代遗留下来的氛围。
  「我忘了你叫什么名字。我们国中时好像同班过。」
  北本一边用食指在空中点来点去,一边探出头看着我的脸。北本有一双大眼睛,五官长得像一只猫,被她这么一注视,我不禁紧张了起来,也自动别开了视线。
  「我叫竹仲……高中也在你隔壁班。」
  「是吗?对喔,你穿我们学校的制服。」
  北本一副不大感兴趣的模样这么说完后,走近我身边。「让开。」北本一边说道,一边推开我,然后手脚俐落地把外送箱放在本田小狼货架的怪东西上。装在机车后面的东西似乎是用来固定外送箱。
  别说彼此认识了,我和北本几乎没有说过话,北本也显得很困惑的样子。她面向我时的脖子动作显得不自然。我也感到很不自在,很想赶快逃离这里,但就是无法顺利离开。微妙的气氛比夏天的热气更棘手。
  「呃……有事吗?」
  北本问道,微妙的困惑感使得她扭曲着脸颊。我搔了搔后脑勺,在四周寻找着能够逃开北本目光的理由。可以的话,我也很想从这种气氛和热气中逃离。
  「没事。啊!……呃……你呢?要去办事情啊?」
  「喔,嗯。要去外送,送到附近一个叫做商工会议所的地方。」
  北本指向右转的方向。我对那地方没什么印象,所以随便点了点头。
  「你在打工啊?还是这是你家?」
  「对啊,这是我家。然后呢,我现在是在帮家里的忙,因为考试已经考完了。」
  北本露出苦笑说道,然后从围裙口袋里拿出本田小狼的钥匙。钥匙底下吊着以亮色装饰的银色猫熊钥匙圈。母亲的行动电话也挂着类似这种东西的小熊造型吊饰,或许这类东西现在很受女生欢迎吧。
  「你制服没换下来就在帮忙,是因为店里的生意好到没时间换衣服吗?」
  「跟我一起工作的人说,穿这样会比较受客人欢迎。」
  「原来如此。」
  我瞥了一眼,但垂帘挡住了店内状况。从外面果然看不见店内,不知道里头是不是挤满了喜欢看制服女高中生的男生?我试着想像那空间后,脑中只浮现虽然冷气很冷,但店内热气满溢更胜于店外的状况,完全呈现出一个异空间。
  店外贴了一张徵工读生的纸张,异空间就靠着这张纸与现实世界连接。
  「那,竹仲你在这里做什么?不会是来应征工读生的吧?」
  「怎么可能?」
  插入钥匙后,北本用掌心轻轻拍打车身说:
  「你对这个有兴趣啊?」
  「喔,是有一点啦。」
  我用大拇指和食指做出C的手势,强调自己真的只有一点点兴趣而已。热衷于某件事或对某件事感到强烈兴趣会显得很拙,这种价值观在我们同学之间广泛蔓延。
  所以,我心想北本应该也是这种个性冷漠的人,才会这么回答。
  「是喔。你有驾照吗?」
  北本露出淡淡的笑意。原本看似有些难相处的北本缓和了嘴角,困惑的情绪似乎得到了些许排解。那笑脸注视着我的眼睛,我感觉得出自己的肌肤并非因为外头的空气,而是其他原因而逐渐发烫。幸好我的皮肤晒得比较黑,所以不容易看出肤色变化。
  「没有。但我有跟朋友聊到想要考驾照就是了~」
  「这样喔……糟糕!外送来不及了。」
  北本稍微做了一下鬼脸以取代说再见。我轻轻点了点头,没有留住北本。北本骑上本田小狼,转动钥匙迅速做好出发的准备。她握住了把手。
  北本连安全帽也没戴上,就这么将机车骑了出去。因为人口稀少,相对地街上的警察也会变少;罪犯或是危险人物也会变少。安闲气氛和人烟稀少之间只是一线之隔。
  「……啊!」
  看着骑着本田小狼远去的同学背影,我忽然想要搭一下话。老实说,我并不在意声音到底有没有办法传进对方耳中。不对,应该说对方没听见可能还比较不那么麻烦;尽管心中这样想,身体还是没有停下动作。
  「喂!北本~」
  啊!她回头了。声音好像顺利传到了。既然这样,那就问问看好了,反正北本家也刚好是做吃的生意。
  「你会做猪排盖饭吗:?」
  这个出现在BBS上的问题要拿来询问连长相都不知道的陌生人是有些突兀,但我依样画葫芦地问了北本。不知道是不是也对问题的内容感到意外,北本把头往后仰了一下。喂喂喂!你在骑车耶。
  北本保持着彷佛被恶魔附身的少女在骑机车的姿势,开朗且直接地说:
  「正在练习!」
  北本用头部画出半圆形弧线,重新面向前方后,立刻右转并消失在建筑物背后。只剩北本骑远的机车声夹杂着蝉鸣从建筑物背后传了过来。
  「还在练习,却那么有自信的样子。」
  被独自留在原地后,我在北本食堂前面的道路上走来走去。以我现在情绪高昂的程度,裉本无法静静站着思考事情。我开始反刍起刚才与北本的亘动,一下子想到刚才应该可以更有技巧地说某句话,一下子又想到刚才应该可以表现出更机伶的态度,然后越想越觉得后悔。
  每次只要和女生聊天聊得久一些,我就会像这样开起反省会。然后,我会联想到过去有过的种种反省点,而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从国中到现在,我简直一点成长都没有。
  ……尽管如此,最后我还是会摸着额头叹口气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吧。」
  只是和女生聊一下天而已,就忍不住偷笑,我这年纪的男生实在是太容易打发了。

  在那之后,我没有去书店就直接回家,然后在床上躺到晚上。我也想到了北本,但净是想到一些很不具体、充满幻想的事情,这些念头不到几秒钟就会像废纸一样被我揉成一团抛到脑后。不过,北本在制服外面套着围裙的身影,却像光影烙印一样一直出现在我眼前,我忍不住吐槽自己说:「喂!你是爱上人家了喔?」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一边翻身,一边否定。与其说是有好感,我只是觉得对北本的印象改变了。以前只是属于背景之一的同学,变成像立体绘本一样突显出来。以前就算在学校的走廊上擦身而过,也不会察觉到北本,但现在会开始注意到她的存在,我对她的感兴趣程度就仅止于此。所以,不是什么坠入情网之类的状况。
  基本上,高中生不会只喜欢一个女生。大多人应该都是喜欢好几个女生吧。
  我们高中有五、六个女生只要听到有人对她们说「我想和你交朋友」或「请跟我交往」,就会立刻答应。我想大家都是这样吧,不可能只对一个人有好感。或许只有我比较特殊吧。
  先不说这个,差不多该把北本的身影挥走了。我在眼前挥了挥手。像在赶蚊子似地挥了一会后,我宣告放弃,手臂无力地陷入床里。这时,天花板和电灯出现在眼前。有着如蛇般波浪纹路的天花板,加上两颗甜甜圈形状的电灯。在光线笼罩下,尘埃宛如有生命的生物般浮动着。尘埃看起来也像是肉眼看不见的生物所掉落的皮屑。
  我把视线移向左手边。熟悉的房间光景在眼前延伸开来。有一台收不到节目讯号,几乎变成游戏专用机的电视机。电视架有收纳空间,里头放了国中时的教科书、笔记,还有作文集。这是因为我懒得拿去丢,所以才丢在电视桨里。
  墙上挂着报社送的年历,一整年的日期都标示在那一张纸上。真不敢相信从一月到现在,已经过了半年以上的时间。我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半年前做了什么,又思考了什么,或许告诉我今年一展开,时间就突然飞到七月,我还比较能够接受事实。我是不是哪里有问题啊?
  为了从年历上无生命的日期别开视线,我又翻了一次身。翻到一半时,堆在书桌上的满山书本从眼角闪过。那些全是从各务原书店偷来的书。
  凭我拿到的零用钱,绝对不可能短短几个月就买齐这么多本书。爸妈看见这些书,心中不会有疑问吗?不对,爸妈根本不会进来房间,所以当然不可能知道了。上了国中后,我自然而然地开始自己打扫房间。或许弟弟上国中后,母亲也不会再帮他打扫房间了吧。
  小学四年级的弟弟来到房前叫我吃饭,于是我从床上坐起身子。可能是因为一直躺着,后脑勺像是吸了水一样沉重。我垂下头想忍住头痛时,沉重感转移到了额头。我垂下颈部让整颗头栽在床上。我做出跪着面向墙壁的姿势,发出朦胧的呻吟声。
  已经到了晚上七点多,不知道北本还有没有在工作?虽然对于北本的成绩、大家对她的评价或全名等等,我一概不知,但我知道她是一个会在家里经营的食堂帮忙,遗骑着机车到处跑的围裙女高中生。得知这项资讯后,使得北本在我心中的存在变得特别。
  希望明天上学后,我不要过度意识到北本的存在才好。我不喜欢这种注意别人的事情。而且北本似乎完全不在意我的样子,我不想最后搞得自己白忙一场。
  弟弟显得不耐烦地再敲了一次门。他似乎是在生气为了叫我,害他被差遣了两次。「马上来。」又给了一次和刚才一样含糊其词的回应后,这次我真的挺起了身子。因为一直压在毛巾被上,所以额头有些发痒。我搔了搔额头后,走出房间。肌肤再次感受到温度变化,就和在车站从电车走到月台上时的状况一样。糟透了!
  我在走廊上拖拖拉拉地走着,准备前往厨房。爸妈和弟弟已经拿好筷子在等我。坐入餐桌,一家四口一起说「开动了」后,我默默地动着筷子和嘴巴。
  母亲责怪弟弟最近太晚回家,并开始对弟弟的生活态度表示意见。父亲沉默不语地用筷子夹起炖煮的鱼板。我也听而不闻地吃着和鱼板一起炖煮的萄篛。
  弟弟的态度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一边咀嚼饭粒,一边随意回答母亲。大家像演技超烂的演员一样坐在餐桌前,只有母亲一人话说个不停,一下子为家人担心东担心西,一下子又聊起八卦。
  在这之中,母亲没有对我说任何一句话。
  母亲是信任我?还是放弃了我?或是根本没兴趣?谁晓得答案啊!

  今天是平日,所以身为学生的我必须去上学。晚上睡觉,早上起床。就这么简单的常识而已,为什么会让我觉得心情如此沉重?虽然我明白就算今天是假日,我也只会待在房间里睡一整天,不会有什么生产力,但还是觉得要上课很辛苦。
  想到期末考考卷已改好分数,也差不多快发回来,痛苦更是加深两倍,即使毫不关心儿子的生活态度,当生活态度转换成数字时,爸妈还是会有敏感的反应。不过,爸妈并不会对生活态度给予具体意见,训话也仅止于「要再多多努力一点喔」而已。
  因为爸妈没有明确指出要我努力什么,所以书桌上才会堆了那么多本书。至少在爸妈还很热衷于我的教育的国中生时期,我根本没有偷书的习惯。
  来到户外后,看见了久违的多云天空。雪白色云朵密集地排列在天空上的景色显得有些特别。不管是云朵的颜色还是气味,都没有要下雨的感觉,反而觉得云朵就像窗帘快被收起似地散开,即将让蓝空露出脸来。
  今天我比平常早了一些时间出门,决定绕远路走到车站看看。我的两只脚自动走到了经过北本食堂的路。……你在期待什么啊?喂!别说出来嘛。
  一个高中生如果知道同校的女同学住在距离算近的地方,又和自己在同一站搭车,却一点兴趣都没有,那才叫做有毛病。而且,我只是走过去而已,又没有邀北本一起上学。
  就这样一边为自己的真心话设下好几道防线,一边走路后,我得到了徒劳感和汗水,还意外遇到了高中班导。经过拉下铁门的北本食堂前面时,别说是遇到北本,我连牵狗散步的人都没遇到,就这么来到人潮略显拥挤的车站。
  在连接车站和街道的通道上,我看见披头四大姊一大早就热血沸腾地在唱歌。真难得会在早上看见披头四大姊,不对,应该说我是第一次在早上看见她吧?我一边斜眼望着披头四大姊,一边心想她怎么有那么多精力时,有人把零钱投进了她脚边的空罐里。只要仔细聆听,就会觉得披头四大姊的歌值得付出一百円吗?我有些犹豫要不要停下脚步。
  可是,人潮之中,大家推着前面的人往前进,所以我就是想要停下脚步也难。
  后来,我搭上驶进一号线的快速电车。这时,我看见班导低调地站在车厢角落,而且还不小心跟他对上了视线。我总不能明显地别开视线,然后逃到其他车厢去,所以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班导身旁。这就是所谓的纵向社会吗?
  「早安。」
  我向班导打招呼说道,还吃到嘴巴上的汗水味。白发斑斑的班导大方地点点头,然后揉了一下睡眼惺忪的眼睛。我站到班导身边后,将身体靠在座椅椅背的背面。我们这里是采用对坐座椅的乡下电车,所以没有握环。电车离开车站驶了出去。
  车厢内像到处披着洗得湿答答,却没有洗净的衣物一样。为了用冷气吹乾这些衣物,车厢内发出特有的臭气和蒸气。
  在电车上只闻得到给人这般印象的人体臭味,一点乐趣也没有。所以,我决定不再看车厢内,而把视线移向车门方向,打算欣赏车外风景。
  「……喔?」
  这时,我看见令人意外的画面。车门的玻璃上微微映出班导的身影,我发现班导毫无防备地放松着嘴角。班导平常总是一副缺乏干劲的模样紧闭着嘴唇,不知道在咀嚼什么东西的样子。我用斜眼确认班导确实面带微笑后,忍不住搭了话:
  「您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呢。」
  我带着半是巴结的心情说道,班导吓了一跳,用手捣住嘴巴,臭着脸点点头说:「嗯。」当他挪开手时,已经有所戒备地紧闭起嘴角。
  「以前有个爱给我惹麻烦的国中学生。」
  「……喔。」
  意思是说,班导以前是国中老师罗?好像很少听见有国中老师变成高中老师,还是只有我不知道而已?
  「她是一个只会为了怪异行径而努力的家伙。现在好像也没什么改变。」
  班导眯起眼睛,似乎在风景尽头看见那段回忆。也就是说,班导看见以前的学生过得很好,所以很放心啊。嗯……我没有为人父母,也不是人师,有些喜悦应该是我不懂的吧。如果和弟弟在不同地方生活五年后再见面时,我也会因为看见弟弟过得很好而感到放心吗?不过,小四到国三这段时间是身心都会有剧烈变化的时期,我可能会认不出弟弟吧。五年后的我会是什么样子呢?
  「老师。」
  「嗯?」
  「您有时候会不会觉得以前的自己比现在成熟许多?」
  我自己也掌握不到是什么原因让我最近这么烦恼,所以把这个疑问丢给了班导。理所当然地,班导露出不解的表情眯起眼睛,没有立刻回答我。
  虽然我不是在期待得到好答案,但还是一直看着班导沉默不语、看起来很难相处的侧脸。班导最后似乎简单解读了我的问题,并夹杂着叹息声回答说:
  「我也有过像你们这样的学生时代,也曾经为了无聊的事情怱喜忽忧。」
  「……喔。」
  「你是不是在烦恼什么?有烦恼就要去保健室找老师商量。」
  「喔,不用了……」
  我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但不知道怎么说明自己提出这个问题的意图。好烦喔。每次烦恼起这件事情时,总会这样。不管是在床上,还是上课中,都会变得很烦闷。
  可恶!我到底要怎么发问才说明得了啊?
  我们到了第二站,虽然电车停了下来,但答案没有乘着车外的风飞进来。基本上,本来就没有什么风吹动,只有车内冷气单方面地吹向车外。
  如果一直抱持消化不良的情绪下去,只会累积压力,我决定暂时忘记这件事情,然后换一个话题。还有一件事情让我在意。这件事情和数字有关,应该会有简单明了的答案吧。
  「说到怱喜怱忧,我的成绩还可以吗?」
  班导负责的科目是英文。听到我的间题后,他露出像遇到外国人来问路似的苦涩表情说:
  「……如果是在大学,应该会拿到C吧。」
  C?我只是高中生,还不懂大学的计分标准。
  不过,看见老师没有因为我而像刚才一样偷笑,我知道还是不要期待比较好。

  「你英文考得怎样?」
  「C。」
  「嘻?」
  我缺乏干劲地和好友一起移动着脚步,一边现学现卖地用班导那一招公布了考试成绩。
  第二堂是多班合上的体育课,但游泳课程因为阴天和水温低于基准以下的理由中止了。结果,我们被迫跑操场当作是做暖身运动。鞋底缝隙塞满了泥土,跑起步来只觉得脚步声很沉重。
  天上的云朵依旧没有改变模样,看起来就像把好几片吐司排在一起的感觉。肚子饿了。
  很奇妙地,大家明明步伐不一地移动着脚步,啪咑啪咑响的脚步声却很统一。不过,这也没什么好稀奇就是了。因为大家都是龟速在前进,所以脚步声都很笨重。
  每个人都是以比正常走路更慢的速度在跑步。即使追过前面的家伙,也不会有任何喜悦涌上心头。不过,姑且不论男生,追过女生的背影时,还是会有些心跳加速。这堂体育课是我们班和隔壁班同学合上的课,而且今天是男女生一起在操场上上课。嗯,就是那么一回事。
  「问你喔,你暑假有没有什么计划?」
  和我并肩跑步的好友以懒散的口吻问道。那语调听起来像是在期待得到「没有」的答案。
  「干嘛?你要约我去参加夏季祭典啊?要不要我穿浴衣陪你去啊?」
  好友很爽快地打了一下我的后脑勺。「好痛。」我吐舌说道。
  「你脖子痛喔?我刚刚就一直觉得你的脖子好像很僵硬。」
  「落枕了。」
  我随便敷衍说道。我的脖子有没有落枕似乎根本不重要,好友的兴趣立刻转移到其他地方。他注意着眼前的女生,目光明显集中在女生背部的胸罩肩带上。
  直到追过一起跑步的两个女生那一刻,好友一直盯着右手边的女生背影看。至于我呢,因为不能回过头确认长相,所以一直挂心地想着我们追过去的女生会不会是北本,也一直受到彷佛心脏被揪住似的痛苦折磨,
  「大家一起上体育课真好。可以看到胸罩肩带。」
  「就是啊。」
  虽然想要寻找北本的身影,但在害羞的自我意识干扰下,使得我没办法转头看向旁边。虽然我根本看不大到女生的背影,但因为不想被好友发现我的想法,所以点了点头附和。
  有部分运动健将型的同学已经跑完操场五圈,一副不耐烦的模样等着我们跑完。大部分的同学都是以所谓的标准态度,也就是以冷漠眼光看待那些运动健将型的同学。
  今天似乎要踢足球来取代游泳,然后只要分配好球场,男女生各自踢球就好。女生们发出了不满声音说脚会受伤或会伤到皮肤,但体育老师一直坐着没有理会她们。我也好想像老师一样坐着休息。
  女生们还在像家里附近的家庭主妇们一样发着牢骚,但一个接着一个地移动到另一块球场。尽管知道北本就在里面,我还是不敢回头。
  「唉……蠢毙了。」
  我也太在意了吧。拜托,又不是国中生。此刻我应该为了英文考试的分数而沮丧才对。虽然分数比全班平均分数高了三分,但不表示未来就一路光明。
  男生的球场上放了三颗球。因为是班际比赛,人数比较多,所以球的数量也变多了。的确,站在球场外望过去时,球场上就像呈现煮水饺状态的公立游泳池一样挤满了人。大家眼前都是一大片后脑勺,这样有可能踢得了足球吗?我觉得会变成一场传球和射球目标都会变成头部的射镖游戏。
  部分运动健将型的同学开始踢起放在球场中央的球。球场中央随即陷入一场混战,我和好友站在球门旁边,维持站在这个与球场中央保持安全距离的位置不动。另外还有几个同学站在球门前不动,那副德性一看就知道绝对不懂怎么守门。他们真的好像标靶喔。
  「喂!小白,去把球捡来!」
  「歹势,我现在正忙着抠球门柱子的烤漆。」
  我和好友互相嬉闹着消磨时间。在我们忙着玩耍时,三颗球也被踢过来又踢过去了好几次。我们这边的球门网好像晃动过几次,但站在球门前的无用守门员们动也没动一下。我不禁觉得我们每天的生活也是如此毫无意义。
  我望向女生们的状况。尽管抱怨了一大堆,她们还是一边尖叫,一边踢着足球。虽然当中搞不好有人看见腿型比自己美或比自己长的腿,会忍不住踢对方几下,但对于这种一大群人互相竞争的画面,我决定视而不见。对了,最重要(?)的北本呢?
  站在对面球场的北本和我们差不多。她一个人发愣地站在球门前,用眼睛追着球跑。北本和我之间应该差不多有三十公尺的距离吧。我是第一次意识到穿着体育服的北本而盯着她看,视线不自觉地就集中在她胸口的线条上。
  哪个地方穿着制服时虽然不显眼,但穿着体育服时却能让人好好确认其自我主张。如果北本就这样转头看向这边,和我对上视线的话,我敢相信自己一定会爆发出比考试成绩更强烈的自我厌恶情绪。尽管如此,我还是移不开目光。虽然我的目光也自动移向了北本的脚和交叉在身后的手,但北本依旧是北本。即使少了制服、围裙或机车,北本还是没变。
  我发现北本好像斜眼看向这边,赶紧以不会让人起疑的速度低下头。我到底在干什么啊?这样简直就是一个偷看北本的偷窥狂。
  「也对啦,看女生踢足球比较有趣喔。」
  好友从旁边采出头来,频频点着头。「哇啊!」「干嘛,你这吓到的样子也太没创意了吧?」「会吗?」因为我真的吓了一跳,所以为了掩饰情绪,刻意让身体往后仰。
  「不过,从这么远的距离欣赏女生,也很那个喔。」
  「哪个?」
  「我是说看不清楚胸罩肩带的颜色。」
  谁管你的「那个」啊,我还比较在意袜子上的毛球呢,
  重要的是我心中的「那个」。
  没错,就是「那个」。因为有了小小的契机,所以对方搞不好也很在意我的存在,最后可能会顺利交往下去;我的妄想加期待情绪逐渐高涨,也就是得了自我意识过剩病。
  根据我的猜测,男人一旦得了这种病,病症就会严重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你又发作了啊。除非接受休克疗法,否则没办法抑制这种病喔。你也该学乖了吧。要养成习惯把对于人际关系的执着或希望这类东西,趁着洗手时也一起用水冲走。相信我,我是为了你好才这么说。被虚构的医生教训一顿后,一股想揍人的冲动涌上来。
  「让我揍一下。」
  于是,我试着拜托旁边的好友。
  「你忘了啊,足球禁止动手喔。」
  好友随便回答了我。在那之后,我抱着头受不了自己地说:「吼!」
  我就是头脑这么单纯,黑白棋比赛才赢不了吧。
  「……我忘记是什么内容了。上次看过的那本书有写到一些象征高中生的表现。」
  我向前跑了几步。脚步声听起来比在操场上跑步的乌龟们轻盈一些。
  「喂!怎么了?」
  每天早上想到今天也要好好努力的时候……
  每次打算要去某处而移动脚步的时候……
  「还有,每次呼吸的时候,都在恋爱。好像是这样没错吧。」
  竞赛之中,一颗球滚到了脚边,我使出全力把球踢出去。
  我一边望着一群家伙像鲤鱼在抢水面上的饲料般冲向球的方向,一边搔了搔鼻头。
  不过,我没有那么认真就是了。

  星期六,下星期就要开始放暑假,所以没有什么必须认真去做的事情。空调的送风声听起来,彷佛是痛苦又无聊的时间在空中交错的声音。
  我昨天晚上也找不到事情可做,所以十点左右就已沉沉睡去,那时间弟弟可能都还没睡觉呢。早上六点,我流了满身大汗醒来。看来我好像睡得很痛苦的样子。
  假日就算早上六点起一个大早,其他家人也还在睡觉。话说回来,就算大家都起床了,也只会打个招呼以维持我们是一家人的形象,不会多交谈什么。爸妈已经知道我的考试成绩,也说了「要再多多努力一点喔」的教训话语。这已经是我第四次听到这句话了。下次就是第五次,刚好可以改变一下说法,搞不好会变成「要再多多、多多努力一点喔」。
  所以呢,我一大早就闲得没事做。可能是因为没有很累,所以也睡不成回笼觉。我不得已只好启动电脑,玩黑白棋消磨时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星期没偷成那本黑白棋的书,今天的比赛结果同样是惨不忍睹。机器这东西不知变通,只知道胜负,不会学习待人之道。比赛输了时我偶尔会变心去玩接龙或新接龙,但很快又会回去玩黑白棋。
  就这样无益地消磨时间到十一点多,我离开房间朝厨房走去时,闻到磨姜末的味道,猜出母亲正在准备凉素面当午餐。为了逃避吃素面,我对母亲说:「中午我会在外面吃饭。」我讨厌吃素面。母亲只回答一声「好」,手边还是一直忙着调配凉素面的酱汁。比起被母亲叫住,然后缠住我不让我出门,现在这样的态度让人轻松多了。不过,走在因湿气而变得黏答答的走廊上时,我不禁后悔地心想「说要去外面吃饭,可能有些失算」。
  如果是「特地」要去凉快的地方,还说得过去,但现在是外出到会被阳光直射的户外,这就说不过去了吧?我不禁担心自己的脑袋是不是热坏了。明明已经热坏了脑袋,却还因为热坏脑袋而决定要去外头感受热气,这简直是恶性循环嘛。
  我一边唠叨地责怪自己的决定,一边穿上海滩鞋。走出屋外的那一刻,眼睛立刻遭到照射过来的光线攻击。眼皮根部痛得像被人用手指压住了一样。
  不管去哪里都好,总之先找个有屋顶的地方进去吧。找个地方让自己凉快一点。……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闭着一只眼睛在路上走着。怎么这样就走到北本食堂前呢?明明还有书店或其他很多选择啊。海滩鞋夹得趾头发疼,不知为何这也让我难以忍受。吐出的气息带着焦躁的味道。
  「我一定有什么问题。」
  这一定也是因为天气太热了。而且,我的发色是黑色,更容易吸光。还有一个原因。或许是因为看了那则猪排盖饭怎样又怎样的话题,才会在意起食堂的存在。
  来到垂帘和自动门前,我先停下脚步,以夸张的动作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下定决心穿过自动门。叮铃叮铃,听到挂在门上的风铃发出声响,我不禁慌张了起来。
  不过,风铃声就像一种前兆,告诉我风的温度即将有大变化。当冷气房的冷风碰触到湿黏的肌肤后,我觉得肌肤表面像是积了一层雪。那感觉就像棋盘上代表酷暑的黑棋一颗接着一颗被翻成代表冷气的白棋,与其说感到舒适,爽快感更胜一筹。
  「欢迎光……临。」
  回过头发现客人的身影后,北本的招呼声变得没有干劲。尽管如此,她脸上还是保持着营业用的笑容。店内客人挺多的,只剩下两个空位而已。北本为我带路到靠近厨房的两人桌。理所当然地,北本今天没有穿制服。她穿着短袖衬衫,外面再套上围裙。我看见肌肤如白瓷般细致的胳膊。
  「你今天怎么会来?」
  坐上座位后,北本端了茶过来,以一副感到怀疑的模样说道。也对啦,看见不大熟识,但也不是完全不认识的同学突然现身,当然会表现出这种态度。连我自己也还在摸索应该用什么方式与北本接触。
  「没有啦,因为我自己不会做午饭。所以打算到外画吃,想说来这里吃一次看看。」
  我一副没什么特别事情的模样,说出在脑中练习过好几遍的说词……我是说我自以为装得很成功啦。虽然没有说谎,但不小心变成像是在找藉口的语调。北本会不会觉得我很恶心啊?我担心地悄悄偷看她的表情。北本只含糊地附和了一声:「是喔。」
  在那之后,北本收起和同学说话的轻松语气,改以营业用的态度说:
  「请问您要什么餐点呢?」
  「我还没决定好。」我慌张地拿起垫在调味料和筷子底下的菜单。
  「那您决定好餐点后,我再过来。」
  北本发出「叩」的一声放下茶杯。茶杯里冒着热气。现在是夏天耶,应该可以准备冰茶吧?不然自来水也可以啊。难得我们是住在水质评价高的地区,怎么有道理不直接喝水呢?我心中这么想着,一边把茶杯凑近嘴边。彷佛将夏天空气液化的温度,在干渴的舌头和喉咙里蔓延开来。这实在不算是得到滋润,而是一种被热度埋起来的感觉。
  「啊!决定餐点之前……」
  原本打算回到厨房去的北本,用力踩踏鞋跟停下脚步,然后回过头。
  「……咳!竹仲。」
  「嗯?」
  听见北本这么正式地叫我名字,我惊讶地瞪大双眼,然后赶紧啜饮一口热茶来掩饰惊讶的情绪。
  「上次上体育课时,你在偷看我胸部对不对?」
  嘴里的热茶喷了出来,在桌面上画出像北海道地图的形状。喉咙和鼻子深处仿佛被灼伤似地发烫。不对,我是真的被热茶烫伤了。而且,我的嘴巴还像用水枪喷水般喷出热茶,所以肌肉都僵硬了起来。好痛喔。在不同涵义上,我听到让人痛达心扉的话语。我几乎在无意识下拍打着桌子,宣告自己已放弃挣扎。
  「这种事情很容易就会被看出来。我劝你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在我深陷痛苦之中时,北本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然后以轻快的脚步离去。随着与北本拉开距离,其他客人也对我失去兴趣,各自回到了桌上的世界。然而,十多岁少年那敏感的羞耻心早就被切成千万碎片,化成熊熊烈火了。
  北本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拿着抹布走回来擦桌子,我一边拚命用手挡住不让绿茶残渣从鼻孔流出来,一边看着北本。这天我打从心底悲叹地想着干脆像青蛙或蚯蚓一样在外面被晒成乾算了,然后用力闭上眼睛恨不得把眼球压破。

  身高比班上女同学的平均身高高了一些,头发像用墨水染出来似地乌黑,并且用三角巾绑起来。五官当中,眼睛很大,鼻子塌了一些,我个人觉得很像猫脸。
  不管是服装或脸上都显得自然朴素,还驼着背在店里忙得团团转。我在桌上托起腮,发愣地望着同学工作的模样。望着望着,不禁有种奇妙的感觉。虽然我们还是学生,但北本已经融入了社会,而且还会骑机车。理应和我同年的北本对于高中生以外的世界有所了解,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被她吸引吗?
  可能是察觉到我的视线,北本故作姿态地把手臂挡在胸前,然后走近我身边。这什么姿势
  啊?好像电影里的中世纪骑士会摆出来的不自然姿势。好想哭喔。我也用菜单挡住了脸。贴近脸边的菜单散发出油炸味。
  还是回家算了。就算再不愿意,我也已经没什么东西好失去了。我的羞耻心已经宣告阵亡。
  「你决定要点什么了吗?」
  为什么在指责完那种事情后,这家伙还能够若无其事地向我说话?
  我也意气用事地假装没事,从菜单上抬起头一边指着菜单,一边询问北本。我加重舌根的力道,免得舌头不听话地抖动。
  「我问你,这当中你会做哪些?」
  「这个和这个,勉强还可以。」
  北本毫不迟疑地指了火腿蛋和生菜沙拉。这两道料理感觉上连我都做得出来。从北本身上感受到对于大人的憧憬变淡了。也对啦,北本不可能什么都会。
  「……有什么推荐的吗?」
  「猪排盖饭和乌龙面很受好评。」
  「那我要猪排盖饭。」
  听完点菜后,北本朝厨房走去。可能是衬衫的质地比体育服来得厚,目送北本的背影离去时,没能够确认到胸罩肩带的颜色。对于会为了这种事情感到失望的自己,我真的很失望。
  「不过……」
  猪排盖饭啊。BBS上的讨论也是,我最近是不是和猪排盖饭特别有缘啊?应该没有吧?
  「静哥,猪排盖饭一份。」
  「收到~」
  北本向厨房里的男生点了菜。除了北本之外,只有那个男生和疑似北本母亲的欧巴桑在工作。
  在那之后,北本拿着茶壶开始到处为其他桌的客人倒茶。喷出热茶后,北本重新帮我倒过茶,所以现在又是接近十分满的状态。我吹着茶杯里冒出来的热气,试图把热茶吹凉一些好赶紧喝下肚。
  被称为静哥的高个子温柔男在厨房里一边擦汗,一边勤快地烹调料理。温柔男看起来差不多大我五岁,感觉像是大学生。他的体格细瘦,气质和女高中生会喜欢的男生类型有些相似。也就是说,脸蛋够俊俏。北本会叫他「静哥」,应该就表示不是北本的亲哥哥。不知道他和北本是什么关系喔?纯粹只是员工吗?
  「你那么渴啊?」
  看见我茶杯里的热茶少了一半,北本单手拿着茶壶站到桌子旁。北本没有问我还要不要热茶,就直接拿起茶杯加茶。
  急急忙忙喝下肚的绿茶在胃里摇来晃去,说实话,我根本不想再喝茶了。
  「外面实在太热了,身体里的水分和身体本身好像在比赛看谁先蒸发一样。」
  不过,我没有阻止北本倒茶。随着倒茶声传来,我静静看着黄绿色水面慢慢上升。
  「就是啊。真的很想叫客人夏天不要叫外送。」
  北本露出感到厌烦的表情吐吐舌头,放下了茶杯。北本不是表现出对客人,而是表现出对同学的态度,让我觉得心里痒痒的。应该说这家伙是个性大刺刺呢……还是她不在意很多事情?感觉上好像是多亏我喷出热茶,反而让彼此的言行变得轻松一些。这就是所谓的塞翁失马吗?虽然看人胸部不是什么不幸的事……
  把茶壶放上吧台后,北本就这么在空位上坐了下来。她把两只手臂叠在吧台上,上半身倚在上面,对着厨房里的男生说话:
  「静哥,我上次问你的问题,你帮我想过了吗?」  
  北本探出身子说道,那语调和体育课练习足球时杵在球门角落不动的身影完全搭不起来。烹调中的男生——静哥抬起汁水淋漓的头。
  我很自然地竖起耳朵聆听两人的对话。
  「问题?」
  「啊!等等,先擦一下汗。」
  北本离开座位绕到厨房去,然后动作俐落地用手帕帮静哥擦汗。注视着北本充满喜色的侧脸,让我有所领悟。
  本以为和北本拉近了距离,现在又拉远了。在透视图法下,北本的身影越变越小,别开视线后也难以在眼前描绘出她的完整轮廓。
  「……原来如此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当然了,静哥长得这么帅,这算是很自然的发展。
  被称为静哥的男生先说一句:「啊!我想起来了。」然后晃动着肩膀。他缓和了嘴角,双颊也变了样,明明是变化很普通的笑脸,却散发出独特的氛围。北本拿着手帕退后一步,倾着头说:
  「咦?有什么好笑的吗?」
  「我女朋友也经常问我这种问题。是不是你们女生都这样啊?」
  啊!他有女朋友啊。也对啦,长得那么帅。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看北本也没有显得特别沮丧的样子,这可能是众所皆知的事实了吧。
  不过,北本到底问了什么问题啊?从两人的对话中,还是掌握不到问题的内容。
  「我每次都没有好好回答,所以这次很认真地思考了一整夜。」
  「答案是什么?」
  北本猛地探出头问道。看见北本的激动反应,静哥一边苦笑,一边回答说:
  「所谓喜欢,它本身就是一个理由。」
  听到这句简直就像在告白的话语,我和北本同时红了脸。我会脸红是因为觉得怎么有人能够说出这么难为情的台词。至于北本,谁知道她为什么脸红,我又不是她。
  「因为喜欢,所以想要珍惜对方。因为喜欢,所以想要在一起。光是这样的理由无法成立吗?」
  在端正的笑容搭配下,静哥接着说道。这次的台词也一样,比起他本人,四周的人更觉得难为情。北本也僵住了身子,但可能是发现静哥的话语是以问句结尾,所以慌张地握紧拳头提起劲,然后回答说:
  「可以成立!」
  「真的吗?希望真的是这样。」
  明明是自己先说出口的想法静哥却一副没什么自信的模样笑笑。北本则是以一声「谢谢」,感谢静哥提供解答。北本连耳根子都红了。
  某种程度上,听得出来北本提出的问题与「喜欢」两个字有关。虽然我根本算是在偷听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也累积了难以言喻的情感,忍不住用手心使力按住脸颊。
  厨房里的欧巴桑叮咛北本不要一直聊天。这时,明明才绕过一圈不久,北本又拿起茶壶在店里走动。我再怎么厉害,也喝不下再多热茶了,所以只是静静观察着北本的举动。我的心情很复杂,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抬不起头来。
  在那之后,我望着其他客人一边斜眼看着杂志,一边吃乌龙面的光景。等待着猪排盖饭送来时,我突然想到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去那家书店了。偷书贼远离脚步后,不知道那家书店昀生意有没有变好一些?
  我闭起眼睛挣扎着回家前要不要顺道去书店看看。今天没有带包包,要偷书恐怕会有困难。话说回来,我为什么要偷书呢?第一次偷书时,我到底是抱了何种心情和动机呢?我还记得第一次偷书是在国中三年级的时候。
  不过,当时的记忆我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我甚至还会怀疑起是否真的发生过这段记忆。我从什么时候变成了高中生,什么时候又曾经是国中生呢?
  「久等了。」
  北本端来了味噌汤、猪排盖饭和帐单,动作俐落地放上桌。「卫生筷在那边。」北本指着装在桌上筷筒里的筷子说道,然后准备离去。
  「啊!等一下。」
  我一边扯开筷子,一边叫住北本。不知道是不是预料到我会说什么,北本回过头把忘了给我的萝卜乾放上桌,然后顺便拿起帐单说:
  「要加点什么吗?」
  「没有,我是说等你工作结束也没关系……」
  「嗯?」
  「可不可以让我坐一下机车?」

  「啊!我的意思是说我一个人坐。」
  「你不是没有驾照吗?」
  「……是没有啦。」
  那你要怎么骑机车?北本的想法全写在脸上。在北本这种表情注视下,我不禁觉得她更显成熟。同时也深刻感受到自己还很幼稚。我低下头,搔了搔脸颊。
  趁着食堂的午休时间,北本让我坐了机车。因为原本是抱着对方不可能答应的心态下提出请求,所以请求被接受后的感觉就像在作梦一样。愿望一旦成真,就会觉得很不真实。
  我们最后决定由持有驾照的北本驾驶机车,我这个额外多出来的乘客则要坐在货架上。我一边接过北本丢来的安全帽,一边在风铃目送下走出店外。厨房里的欧巴桑虽然沉默寡言,但看见我要和她女儿出门,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想法?
  本田小狼今天也停在对街上。食堂的停车场只停了脚踏车而已,干嘛不把机车停到停车场呢?不过,看见机车都已经日晒到变色的程度,或许从以前就有什么原因而坚持停在对街吧。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跨上椅垫后,北本一边调整安全帽的扣带,一边问道。我本来打算说出那家书店的店名,但后来觉得和北本一起去可能不大妥当而改变了想法。毕竟凡事总有万一。
  万一在女同学面前被人举发是个小偷,那状况可是惨不忍睹啊。
  「没有。」
  「OK。那我就随便绕一下。坐上来吧。」
  北本的指令和说话速度都来得很快。我慌慌张张地戴上安全帽,坐上货架。货架上用来固定外送箱的工具已被卸下。第一次乘坐机车货架的感觉很窄。
  「屁股感觉挺挤的。」
  「这台机车比脚踏车还小呢。这种机车本来就禁止两人乘坐。」
  是喔,原来不可以坐两个人啊。那这样好吗?
  「啊,不用担心。这一带的警察都很随便,而且他们也会跟我们店叫外送。要是抓了我,谁要帮他们送外送啊?」
  北本嘴角上扬地说道。然后,机车使劲地抖了一下后,像一匹脱缰野马似地从支撑杆上往前冲了出去。面对未预料到的加速,我惊讶地瞪大双眼。
  乘坐机车的感觉和脚踏车很像,但前进时不会有车轮在转动的感觉。骑机车不是小小车轮在地面上滑动,而是发出像在刮地面的声音,至于乘车感方面,感觉意外地强烈。不过,明明是乘车,全身却会触碰到户外的风,奇妙的恐惧感加上奇特的开放感,让我没办法安稳地坐着。我拚命抓紧货架边缘,深怕自己被甩了出去。要是能够像外送箱一样把我固定起来,那就轻松多了。
  北本骑着机车直直前进后,来到会经过超商的马路。我看见一家超大店面的眼镜行,感觉上除了眼镜之外,那家眼镜行可能还会卖望远镜。超商就在眼镜行隔壁。
  「我记得小时候好像常常去这家超商。」
  而且是让母亲牵着手。虽然买东西的时候很无聊,但我是为了要大人买点心给我,才会跟着去。那时候我和母亲都谈些什么呢?与现在不同,记忆里的母亲会对着我笑,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脸上应该也是带着笑容吧。
  我们经过朝上前面,然后右转,机车朝向位在老旧住宅区入口附近、同样没什么新鲜感的小公园前进。「啊!」公园里出现令人意外的身影。是弟弟。
  弟弟在公园角落和一个女生不知道在交谈什么。弟弟的表情十分认真,似乎没有发现我的存在。两人看起来不像在公园里玩耍的样子,难道是在幽会?不会吧,小学四年级就有女朋友啊。我不由得有些能够体会母亲会担忧的心情。不过,我是在嫉妒就是了。
  难道我在房间里玩黑自棋时,弟弟正在不断对女朋友低声诉说情意吗?我想都不敢想自己在人生道路上跑输弟弟多少。
  对了,说到喜欢,还有一件让人在意的事情。
  「欸。」
  「怎样?」
  「你问那个静哥什么问题啊?」
  北本稍微回过头,然后斜眼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不大友善。
  「你听到了啊?有偷听习惯的人超差劲的。」
  「糟糕,被发现啦。」
  他们那么大声在交谈,除非塞了耳塞,否则不管是谁坐在附近的座位,都会听到大部分的内容吧。所以,我将其解读为不可抗力所致,也不认为自己有错。
  「我要到学校去跟大家说竹仲是个爱偷听人家说话的家伙。」
  「对不起嘛。那,你问了什么问题?」
  「你会在意这种事情喔?」
  「会。」
  「……我问他什么是『喜欢』。」
  好直接的问题。这种问题不管是问人还是被问,都会让人害羞到极点。如果是我,绝对不想问人也不想被问。如果真要我回答,我大概只能搞笑地说「答案永远在我心中」。这已经是一般高中生的极限了。
  「……北本。」
  「怎样?你问题很多耶。你没有什么坐机车的感想吗?」
  「所以,你喜欢那个帅哥对吧?还有,坐机车很好玩。」
  「你白痴啊!」
  北本保持面向前方的姿势,有技巧地打了我侧腰一下。北本的打法不是轻轻顶一下,而是用拳头的那种。机车画出一道S字形轨道。我担心着会不会摔下去,还差点胃抽筋,但出乎预料地很轻松就重新挺起身子。尽管如此,我的胃还是在抽痛,就是觉得镇静不下来。
  「你是不是白痴啊?」
  「有什么关系呢?高中生可以像呼吸一样自然地谈恋爱啊。」
  不负责任又像在挖苦人的话语脱口而出。当然了,这不是我的真心话。不过,像我们这种年纪的人,根本不可能有直率过生活的价值观。父母亲、老师、兄弟姊妹;我们甚至会把与各种人的关系扭曲。所以,人生会变得有一丁点复杂。
  「你自己不也是高中生吗?」
  「嗯……不过,事实上,你不像高中生喔。」
  明明没有遇到红绿灯,机车却停了下来。北本皱起眉头转过头来,平静地对我发泄怒气。
  「你是说我长得老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感觉很成熟,而且有在工作。」
  我不禁加快说话速度,语调像在敷衍。我明明是说真心话,却担心是否能够顺利传达出去。
  「我没有在工作。我只是被迫帮家里的忙而已。」
  北本再次面向前方,机车也再次加速前进。刚刚可能是假装在生气吧,北本的语调已经恢复了正常。
  「再说,其实我是想要负责做菜的部分,只是一直没有太多时间练习而已。」
  「是喔……」
  「然后,我也没有太多时间准备考试,所以考成那种成绩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没错,没错。」
  「你好像说过考试期间没有在帮忙吧?」
  机车的轨道变得倾斜。北本故意让车身倾斜,然后蛇行骑车。因为我还不习惯坐机车,所以她应该是想对我恶作剧。即使脑袋里能够整理状况并做出判断,还是无法改变现实里发生的事实。我一边没出息地紧紧抓住北本的纤细身躯,一边不停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虽然情急下不小心抱住了北本的身体,但可能是我道歉的方式有些好笑吧,北本没有责怪我,反而一直笑。我也笑了出来。不过,脸颊可能有些僵硬就是了。我承认除了恐惧之外,抱住北本用力碰触到她身体的事实也让我快要头晕目眩起来,所以才会表现得这么不自然。
  满怀歉意的同时,脑中某处还思考着另一件事。
  我忽然有种想法,觉得「你会做猪排盖饭吗?」这句问话不是为我,而是为北本而存在。

  「那家店从我外公那一代就开始经营。外送用的机车也是从那时候就开始使用。」
  在乾河床一望无际的堤防上,北本一边仰望停好的机车,一边这么说。北本脱下安全帽让亮丽的头发随暖风扬起,也吸引了我的目光。
  我坐在北本旁边一边用屁股感受地面和草皮的坚硬触感,一边当个沉默的听众。有一颗橄榄球插在乾河床上,可能也有人在维护吧,乾河床上没有太多石头和杂草,河里有几只鸭子成群结队地在游泳。
  「外婆过世后,外公就不肯到店里了。怎么说呢,就是呈现所谓的无精打采状态。外公老是低着头,也不大愿意走出家门。所以我才会想在妈妈把那家店收起来之前,想办法接下来。」
  北本一边抓住扣带甩动安全帽,一边说道。
  「你是那种很黏爷爷的孩子吗?」
  我捡起脚边的小石子丢向河川。小石子似乎没有飞到水面上,既没有传来水声,也不见水面出现波纹。啊!这里有人在玩橄榄球,我好像不应该这么做喔。反省之后,我停止丢石头。
  「嗯~也没有啦。不过,因为我爸妈都在工作,所以假日我经常去外公家吃饭就是了。」
  「喔。有什么坚持要让食堂经营下去的理由吗?」
  「有啊。」
  北本伸直了原本弓起的双脚。她将膝盖背面整个贴在堤防上重新调整好坐姿后,看向了我。当爸妈又提起不知道已描述过多少遍的有趣往事时,也会露出北本现在这样的笑容。从这种蕴含往事的笑法中,我闻到了一样的味道。
  「我在小学的作文集里不小心写了。我写将来要成为继承外公食堂的人。」
  「……就这个理由?」
  「是啊。还需要其他什么了不起的理由吗?」
  北本的说话态度威严十足,散发出「就算你想反驳,我也不允许你这么做」的气势。就是这样的表现让我觉得闪闪发光,无法直视她。
  「然后,我很想代替静哥变成负责煮饭的人,只是……一切没那么顺利。」
  「所以你们才会应征工读生啊?」
  北本点了点头,然后搔了搔膝盖,咧嘴露出笑容。
  「过完年后就一直贴着那张纸,但打工打得最勤快的学生不大会来我们店里,所以一直请不到人。毕竟我们店附近只有小学而已。」
  「说的也是。」
  很难想像小学生放学后手上拿着零钱,争先恐后地想要穿过食堂垂帘的画面。
  「不过,就慢慢来吧。反正升上三年级后,我不用急着找工作。就只有这点我比其他同年级生轻松多了。」
  「大学呢?」
  「我不考。我头脑又不好,而且也不想再读书了。」
  我第一次遇到能够说得这么肯定的人。这甚至让我心生一种新鲜的莫名厌动。我一直抱着应该要考大学的想法,但北本和我不同,她果然是活在不同世界的人。
  「话说回来~」
  北本抱住原本伸直的双腿,然后一边以视线追着从桥上开过的车子,一边嘀咕说:
  「真不可思议,我竟然和你在这里聊天。」
  「……是啊。一个星期前我想都没想过会这样相你一起聊天。」
  虽然很想确认北本是指哪一方面的「不可思议」,但我根本不敢直接问「你觉得我怎样?」最后只能适当地附和着。
  「真不可思议,我竟然会和你这种人在这里聊天。」
  「你干嘛故意改口说成贬低人的感觉。」
  我心想「果然不喜欢和我聊天啊」,然后偷看了一下北本的表情。北本露出看向远方的眼神望着乾河床,然后也没有低头看一眼就直接扳起右手手指,开始计算。
  「念同一所国中,所以有三年,升上高中后是一年多。有个家伙四年多都住在我家附近,四年来我却几乎没有和他交谈过。这一星期来,我们开始会交谈。你不觉得这样很厉害吗?」
  北本把让人掌握不到她在问谁的问题丢给了河川。这附近一眼望去,只有我一人能够捡起问题。所以,就算我主动回答,也不会是个分不清楚状况的家伙。深思熟虑地这么确认之后,我才总算开始动脑思考答案,但已经太迟了。
  北本已经说出下一个问题:
  「这只会发生一次吗?这次之后,我们是不是就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还是说会有一种像缘分的东西,让我们以后也会一直像现在这样聊个不停?」
  「…………………………………………」
  这实在很难说。如果我们之间有长久的缘分,四年前就应该认识了吧?为什么我们现在才突然变成会一起聊天的朋友?
  或许只是一直抓住船只木板漂流着的我,恰巧撞上另一名漂流者北本的木板而已。如果是这样,总有一天我们又会被海浪冲开,各自在遥远水平线的另一端,再次回到看不见彼此存在的关系。或许我应该抱着「一生只有一次相会」的精神目送北本离去也说不定。
  不过,今天是我自己决定要去北本食堂。或许起因在于素面和网路上那个和猪排盖饭有关的问题,但最后是照着我的选择而产生了结果。虽然被揭发偷看胸部,但我留在店里忍了下来。所以,就算相遇是一种偶然,相遇后彼此的距离会有什么变化,也不会是像命运般无能为力改变的东西。我愿意相信只要我们的态度不同,就有可能改变。
  我对着上天祷告,希望能够改变。  
  「谁知道未来会怎样啊。更何况你都觉得和我一起出现在这里很不可思议了。」
  我无法把心中的祷告化为言语直接传达给北本。就是这样我们才会总是迂回地在追求自己期望的事,并且任性地希望能够将心意传达给对方知道,然后为了一些责任在于自己的无聊消失忽喜忽忧。不过,正因为能够享受这种无聊行径的乐趣,做个高中生才会有趣。
  「咦?为什么?」北本一直瞪着我看。瞪人的眼神像是在给我打分数一样。我回想着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当发言,结果越想越后悔,又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
  应该有其他更有技巧的说法点点点……怎么我的过去净是反省啊?
  「嗯~」
  北本一副故弄玄虚的模样,做作地呼出一口气。
  「干嘛?」
  看见我做出牵制反应,北本脸上浮现奸笑。北本的表情简直像一只会笑的猫,看起来很可爱,同时又带有十足的讽刺。
  北本站起来伸了一下懒腰,面向乾河床开口说:
  「竹仲。」
  「到底要干嘛?」
  「你是处男吧?」
  这次嘴巴里没有东西好喷出来。取而代之,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的眼角像被压扁似地收缩着,仰望着北本的头也不住颤动。北本则是一副很得意自己猜中事实的模样,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你……你干嘛突然说这个?不是啊,你有什么证据这么说?」
  「凭你的态度。你那形迹可疑的样子,超好猜的啊。」
  北本越来越得意的样子,还比出食指指向我。这是什么状况啊?被同年级的女生识破是处男后,我要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算正确?
  总不能大叫说「我的处男送给你」吧?这样会被告的。
  「那你是……你是处女啊?」
  我知道就算这么反问,也不可能因此扯平。不过,我就像发了烧一样忍不住这么问。依对方的反应不同,这句话同样可能会被告是性骚扰。
  「哼哼~」
  北本以故弄玄虚的态度,表情得意地顶出头来。她闭着眼睛,一脸正经的表情。
  「喂!处女。」
  「哼哼哼~」
  「我知道了,你是bitch。」
  「哼哼哼哼~」
  北本继续哼着,然后跨坐上机车椅垫,转动了钥匙。
  「怎样?bitch,你要回去吗?」
  我站起来问道。这时,北本又摆出只把头往后仰的大法师骑车姿势,北本的头发反方向地往下垂,愤怒表情一览无遗。
  「很可怕耶,bitch。」
  「你烦不烦啊,我是处女啦!」
  丢下一点也不符合处女作风(是吗?)的歇斯底里话语后,北本连安全帽都忘了戴上就骑着机车出发了。
  「喂!等一下,处文!你忘记载处男了!」
  我还没上货架耶!这样是打算去哪里外送啊?
  被丢在乾河床上的我拚命地向前跑,追着机车和北本的背影。

  「嗯~整碗猪排盖饭都快吐出来了。」
  「你怎么不喊一声呢?这样我就会停下来载你啊。」
  少骗人了。我明明在街上至少喊了十次处女,你却一概忽视。靠双脚跑步当然不可能追得上机车,结果变成我一个人在街上大喊,只有我在丢脸。我是不是白痴啊?
  我按着侧腰走路时,北本低速骑着机车和我并肩前进。
  「你等一下要工作啊?」
  「就跟你说过我没有拿钱,所以是在帮忙。对啦,等一下是要回去帮忙,好烦喔。」
  「虽然嘴巴这么说,但因为厨房里有帅哥在工作,所以处女非常乐意回去工作。」
  「处男等一下要回家埋头看色情书,然后吃饭吗?记得要洗手喔。」
  我们非常开朗地确认完彼此的行程。这算什么对话啊?
  然后,我们来到食堂前面,分手之际我试着提出了一个问题。就是关于我最近会思考到,而且搞不大清楚是什么烦恼的问题。那个连问了班导,也没有解决的问题。
  只要有人愿意回答我,不管对象是北本或好友都无所谓。
  「有时候我会想到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处男才会有的色情问题吗?」
  我直接忽略了处女的中肯发言。
  「我在想我是不是一直是个高中生。」
  北本瞪大了眼睛。对于我的问题涵义,北本果然也和班导一样做了很单纯的解读。
  「你是说毕不了业?」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会不会是地球先『砰』的一声跳出来……然后我一开始就被安排到地球扮演高中生的角色。」
  听到无法理解的内容后,北本依旧一脸茫然。我以手势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圆圈表示是地球,但接下来要怎么延续话题好呢?
  「我完全记不得过去有过什么回忆。一踣来我到底有没有好好生活过?我真的有过去吗?这让我很不安,也担心自己是不是没有未来。」
  有一半的心情是不安,另一半是期待。如果有未来,总有一天我将变成老公公,然后死去。冷静思考后,就会觉得这件事情比任何事情都来得可怕。
  「当然不可能啊。」
  有一种蝉直接掉在我头上的感觉。北本轻轻发出的一击有如钟摆般在空中摆动后,从侧面把整个人愣住的我踹开。
  「我们有一天会变成像自己的爸爸或妈妈那样。」
  为什么苹果那么甜?为什么苹果是红色的?北本的口吻像在训诫为这些事实感到疑惑的小孩子。一道冰冷的线割过我的眼角,让我晃动不稳的意识停了下来。
  「人生会不会照着第一章、第二章的顺序一步一步走,我是不确定啦。不过,第三章的内容也有可能重覆两遍啊。」
  「你说的重覆两遍的内容,分成第三章和第四章不就好了?」
  「有时候事情就是没办法这样走。」
  北本以显得特别成熟的用字遗词,反驳了我的意见。什么嘛,我带着一种被留在原地的心情看向旁边后,发现北本已经朝食堂的方向走去。这下子我真的被留在马路上了。不过,我没有追上去,只是目送着北本的背影。
  北本弯下腰准备穿过垂帘时,回头看向我露出暧昧笑容。
  「先走罗,竹仲。学校见罗……但我们不大会碰到就是了。」
  「嗯。……再见。」
  我不是说「先走罗」,而是说「再见」。北本或许也察觉到这点,她露出淡淡笑容后,穿过了垂帘。现在还不到营业时间,北本就这样消失在昏暗店内。
  北本接下来要工作,我接下来要吃睡玩乐。这差距代表着什么?
  趁着手臂上遗留有北本身体的触感,我急忙从食堂前面踏出步伐。
  「北本,北本,北本。」
  像在念咒语似地低声说了三次后,我吸了一下鼻子才抬起头。可恶,就是这种表现像极了处男。还因为没营养的争论而被处女瞧不起。
  在那之后,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把脚步移向那家书店。各务原书店,一家在这年头还没有导入新设备来预防小偷的书店。就像在等待日落似的,书店和书店里的人散发出在等待关门大吉那一天的氛围。事隔一星期后,我再次来到这家书店前面。
  我总觉得必须来这里一趟才行。
  我一边仰望书店如厚重乌云般阴沉的外观,一边穿过自动门进到店内。我提心吊胆地心想会不会一走进店内就被斥责是小偷,但在那同时,也为书店还没有倒闭而感到开心。这股情绪和我对于过去与未来的想法,也有共通之处。
  冷气的吵杂送风口最先表示了欢迎。一股冷风从正面吹来。店里不见其他客人的身影。店里的光线微暗,播放着摆明着历史久远的老演歌。整家店只看得见柜台最里面的阿伯慢吞吞地动作着。
  阿伯抬起头,然后咧嘴露出笑容。阿伯的嘴角有明显的皱纹,牙齿也因为抽烟而变色,眼睛遗像困得快睁不开来的样子。不过,阿伯的表情一眼就看得出来是在笑,而且看得出带有欢喜的情绪。阿伯看见我怎么会有欢喜的情绪?
  「欢迎光临。好久不见啊。」
  「啊!喔……」
  虽然知道阿伯当然认得我,但还是不禁感到消沉,也不大敢拾起头。
  「我看你是学生,是不是因为在考试啊?」
  「喔。呃……是啊。」
  我含糊地答道。阿伯环视了空无一人的店内一圈后,以开玩笑的开朗口吻在不自觉下对我展开攻击。
  「看见连你这种老顾客都没有来光顾,我还在想可能撑不久了。」
  「……呃。」
  心脏像被揪紧似地疼痛,还差点往前倒了下去。我靠着脚趾的力量勉强撑住身体,然后用肩膀撞开只关上一半的自动门,朝店外冲了出去。
  不知道阿伯会露出什么样的惊讶表情?我连确认这种事情的勇气也没有。
  我一边感受肩膀上的闷痛以及发烫感,一边拖着脚步奔跑。我的跑步方式缺乏平衡感,很快就摔了跤。我听见对面人行道上的小孩子在嘲笑我的声音。至于这是不是幻听,我无从确认。
  我保持躺在人行道上的姿势,隔着衣服用力揪住胸口,发出咬牙声。
  使力地坐起身子后,感觉有什么力量快从天上掉下来压垮我。
  那力量来自阿伯不自觉的善意。
  也来自成熟的北本与我之间的差距。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就是高中生这个角色,我也没能力扮演好。
  在水泥地的热气毒害下,我忍不住咳了起来。不管我用力咳了多少次,还是没有咳出卡在胸口的东西。我感到呼吸困难。可是,用力吸进外面的空气后,却变得更加痛苦。
  我没有站起来,而是一直痛苦呻吟着。要是被北本看见这个场面,我一定会大声哭叫。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幸运,北本并没有出现。  
  狼狈的我没有迎接关键的终点,而是一秒一秒地慢慢迎接着未来。
  ……已经过了几十分钟了吧,不对,似乎没遇到任何人经过人行道,所以这可能只是几分钟或几十秒钟的事情而已,但这天已经化为永远无法忘怀的过去回忆深深烙印在我心中。
  冲动总算远离了本体,只剩下内心的黑暗水面还有阵阵余波。水面泛起的波纹显得焦躁但保持一定,并且不会受到内心其他水面泛起的波纹影响。
  心中只有一个自己应该去做的意念,这个意念浮现又消失,跟着又再浮现。
  「啊~啊啊啊~啊~」
  像是不属于自己的沙哑声音不断从口中流泻出来。声音就像扣下了扳机一样,让我像被绳子拉高似地抬高手脚,动作困难地站了起来。
  双手撩起就快刺到眼球的浏海后,我直直注视着正前方的道路。
  我瞪大眼睛,加快呼吸以追赶上脉搏的速度。我挥动手臂像在街上游泳似地向前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模仿起在车站前面唱歌的披头四大姊,张大嘴巴发出声音,
  让自己有所改变的开端,并不一定要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不需要多么伟大的志气,或多么有尊严的决心。
  如果心中有无可避免,且不管发生什么都想去做的念头,那就随着念头去做就好。
  「好友啊。」
  我找到今年夏天可以做的事了!

  这天晚上,我难得使用了手机的计算机功能。
  积了一层灰的书堆一度倒塌下来,之后又重新堆了上去。书堆中有一本我没特别用心挑选的考驾照书,放在最上层。
  我用沾上薄薄一层尘埃的双手使劲甩了自己两巴掌后,拿起电话打给好友。
  手心传来的尘埃味掩盖住了嘴巴和鼻子。
  「……啊,喂?明天我们就像处男一点,两个男生一起出去吧!」

  迎接上学期结业典礼的那一天,我拒绝好友的邀约,前往了北本食堂。
  明明是上同一所学校,也搭同一路线的电车,北本却早已穿上围裙在工作。看见我走进店内后,北本脸上浮现暧昧笑容。
  「欢迎光临,跑得很快嘛。」
  「你才是吧?」
  「放学时又没有朋友会邀我。」
  北本以开玩笑的方式一笑置之后,开始准备起热茶。我在左手边的空位坐下来等待北本。进来前我已经决定要点什么了。
  「要点什么?」
  「猪排盖饭。」
  北本送来热茶时,我们只交谈短短几句。北本也没有特别提出什么话题。我看见一名默默在用餐的上班族、几名一边看报纸,一边等餐点送来的工人,还有一对翻阅着一本旅游美食杂志,然后互指着什么东西好吃的情侣。店里的电视机以不会让入觉得吵的音量播放着连续剧。
  停车场的方向传来蝉鸣,以及附近小学生因为放暑假而开心地到处跑动的声音。
  气氛真好——我直率地有了这样的感想。我一边忍着脸颊的搔痒感,一边等待猪排盖饭。
  等待时,左脚停不下来地一直抖动。
  不久,北本用托盘端来了猪排盖饭。放下托盘后,北本询问说:
  「你很喜欢吃猪排盖饭啊?」
  「我没遇过讨厌吃猪排盖饭的人。」
  「说的也是。」北本露出笑容点了点头。「请慢慢享用。」说罢,她便离去了。
  然而,我并没有好好听北本的话。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怎样,我吃不大出味道来。对于热度的知觉也变得迟钝,尽管觉得好像烫到了舌头,我还是不在意地把饭菜送进嘴巴。拜迟钝的知觉所赐,我以相当快的速度吃完了饭。最后,我一鼓作气地喝光味噌汤和热茶。
  我拿起帐单走向结帐台准备买单时,北本看见我比其他客人更快用完餐而感到惊讶。北本特地到我的座位看了碗公一眼,确认碗公里没有半颗饭粒后,更是加深了她的讶异。等待北本平复惊讶情绪的这段时间,我吞下了萝卜乾。
  「你这个回家社的人有那么饿吗?」
  「嗯,有很多事情。」
  做出自己也搞不大懂意思的发言后,我以极为日本式的作风暧昧地露出敷衍笑容。
  付了猪排盖饭的六百六十円后,我向北本开口。接下来才是今天的重头戏。
  「对了,我想拜托你用那台收银机帮我计算一下。」
  我从书包里拿出纸条。北本似乎掌握不到我的意图而倾着头说:
  「什么意思?」
  「呃……九百四十円。」
  我无视北本的疑问,开始由上往下依序读出纸条上的数字。北本虽然嘟着嘴一副无法接受的模样,手指还是开始敲起收银机。我持续地说出三位数或四位数的数字。
  所有数字都说完了。北本让合计金额显示在收银机上。
  「锵锵锵锵!合计六万七千两百円!……这到底是什么金额?」
  我把纸条揉成一团。然后,我尽力地想要装酷,但最后还是别开脸不敢看北本,忍不住加快了说话速度。事后我一定会深深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
  「如果我暑假每天都在这里工作,可以赚到这么多钱吗?」
  明明是在装酷,却没有那种发下豪语的成就感。我只感觉到羞耻心在心中萌芽,脸颊的热度也逐渐加温。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要看北本的反应。于是,我咬紧牙根转回头。
  我直直注视着北本的脸。我拚命使力以免脖子转到其他方向去,但脖子好酸啊。北本嘴巴张得大大的,比起我以快过任何人的速度吃光猪排盖饭,这件事似乎更让她惊讶。
  欧巴桑似乎也从最里面的厨房观察着这边的状况。
  「我看到外面有贴要应征工读生,所以来应征。」
  「可是,呃……要有机车驾照耶。」
  「我考到驾照了。」
  我从钱包里拿出驾照在北本面前炫耀。这星期天我约了胸罩肩带狂好友去了驾驶训练班。考驾照前我只花了一个晚上准备,没有真的卯起来用功,但考驾照比我想像中的容易太多,不禁觉得扫兴。
  我一直觉得与大人之间隔了一道墙或阶梯,但这些隔阂或许有着意外简单的构造。
  「我会负责接待客人和外送。你就一整个夏天练习煮菜,完美的组合。」
  我竖起大拇指说:「耶~」内心涌起的害臊一路蔓延到了大拇指指尖。北本,拜托你说句话啊。我可不想保持这种手势僵住不动。好啦,我知道怕害臊就别说这种话。
  北本绕着两只食指,有所顾忌地开口:
  「嗯~……」
  北本别开视线,表现出很难接口的态度说道。
  「……不行喔?」
  「不是不行,只是我很难以启齿。」
  难以启齿不就是不行的意思吗?还没接受面试就要被宣告不录用吗?我开始不安了起来。
  我注视着犹豫不说话的北本嘴巴,心脏猛敲着焦躁的钟。与父母亲一起去看高中放榜那天的心情,和此刻的心情重叠在一起。有耶!我心里确实存有国中时的记忆和回忆。永远是个高中生的想法只是幻想,我确实有过过去,也有必须继续前进的未来。
  这份感受让我下定了觉醒。我反覆做了几次深呼吸后,准备迎接北本的话语。
  不久,北本稍微低着头,抬高视线地看着我。北本说出了事前就宣告过难以启齿的事情。其内容描述出残酷的试试。
  「我是在担心看见系穿制服再穿上围裙,也不会有客人喜欢看吧。」
  北本说的完全正确。

  我应征工读生的结果怎么样呢?
  基本上,身为实质经营者的北本母亲算是已经点头答应。话虽这么说,但只是答应先试用一星期,如果我派得上用场,就会在暑假期间雇用我。
  「这么做真的好吗?嗯……」
  「别烦恼了嘛。」
  我和倾着头的北本一起走出店外。上星期好像也是这样在风铃目送下走出食堂。如果人生在一天内就起了戏剧性变化,一定会很累人,所以遇到这种会反覆发生的事情,还挺让人安心的。只要一点一点地慢慢改变就好。
  我问了北本要不要趁着午休时骑机车到街上逛,结果北本很爽快地答应了。老实说,就这次我没有抱着会被拒绝的想法。我觉得自己好像发烧了,脑袋也不会去做悲观的思考。
  「自己招认是处女的人怎么这么好约啊?」
  「烦不烦啊,处男。少得寸进尺了。」
  除非某一方先跳出来,否则我们俩可能会一直互相说这个梗。
  我跨过本田小狼,坐上与上星期相反的位置。我从北本手中接过钥匙,然后发动引擎。一群先回过家,再骑着脚踏车出来玩的小孩子和我们擦身而过。希望有一天我能够在心中找到自己像那些小孩子一样在玩耍的小学生回忆。只要一直待在这种阳光普照的好天气下,相信很快就会找到吧。
  北本的手臂从后方绕过我的身体。她的纤细手臂似乎低调控制着不让自己紧贴在我的背上。也对啦,如果毫无防备地贴在关系也不是多亲密的处男同学身上,这个处女就太不矜持了。这样的态度很符合北本的作风,没什么不好的。
  我让本田小狼奔驰出去。机车展开了比脚踏车更加积极的加速动作。我全身的毛细孔顿时全开,一股寒意和瞬间的爽快感随之袭来。这种感觉很快就散去,立刻被热气覆盖。
  「你干嘛突然要打工?是什么样的心境变化?」
  可能是想当当看面试官吧,当我察觉到自己忘记戴安全帽时,北本询问了我动机。这是我第一次在马路上骑机车,可不可以尽量不要跟我说话啊?
  「没有啊,反正我暑假也没事做。」
  「是为了我?」
  我差不多快分了九阶段才完成右转。我以很不自然的动作,像是在刮地面似地在停车场里转弯。转弯后我就这么直直前进,回到马路上。我内心的动摇显而易见。
  北本一副乐于见到我这种反应,谨慎试探的模样,又问了一次:
  「是我太自大才会有这种想法吗?」
  「…………………………………………」
  有部分原因是为了你——我当然不可能这么说出口,也无法直率地压低下巴。所以,未满十七岁的我,以符合高中生的作风闹起别扭。不过,这家伙的个性还真是坦白。以后我要牢记这点来跟这家伙接触。
  「很遗憾地,我是为了自己。」
  就算是为了北本做什么事,最终还是为了我自己。
  我挺起胸膛,并紧握机车把手。因为太紧张,整个手心已经流满黏答答的汗水。
  「跟刚才的计算有关吗?」
  「是啊。我有一家很熟的店,所以在想差不多该把赊帐结一结了。」
  「赊帐?累积到那么高的金额都没有跟你讨债,那家店会不会太有良心了?」
  是啊,真的是这样。那家店善良到让我想要采取行动的程度。
  机车直直前进后,经过了公园前面。公园里没看见弟弟和上次看到的女生身影。阳光把无人公园的地面和游戏设备照得闪闪发亮,就像一座光之庭院,也像是一块谁也进不了的庄严圣地。
  「我不是为了你让你觉得很遗憾吗?」
  「你白痴啊。」
  我的侧腰被揍了一拳。这次和上次相反,换左侧吃了一拳。
  「就叫你不要得寸进尺了,处男。」
  「对不起,处女小姐。」
  我们两人陷入了沉默。不过,台面下的争执还继续进行着。北本的脚尖朝我的小腿腹侵来。不停被踹之下,我随便地踢腿反击,但完全没有踢到东西的触感。过了一段时间后,我成了单方面被踢的弱势立场。
  这种感觉还不差,应该说感觉非常好,这就是处男可悲之处。
  就这样继续往乾河床前进的途中,经过了收费桥。从桥上眺望街景后,我决定让搞不大清楚原因的烦恼有个了断。
  这个暑假开始后,高中生活也将只剩下一半的时间,时光不会为我们停留。我会慢慢变成像班导一样的阿伯。这世界根本没有永恒,也根本不会有人过问我的意愿,我会就这么一步一步地改变。这世界的守护者不可能告诉我们人生会在哪一个瞬间变得为时已晚,或会在什么时候变成大人。时光只会保持沉默地流过。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紧闭双唇地被沉静和寂寞包围,过了几十年后我们一样会老朽。总有一天,一切都会结束。
  既然这样,接下来的每一天就有意识地做改变吧。
  我会还清欠下的善意赊帐。
  北本会独当一面地做猪排盖饭。
  然后,我们会像呼吸一样自然地谈恋爱。
  我相信只要人生能够朝向这种美好方向改变,任何人都只可能变成老人的未来,也会出现希望曙光和展望。
  这就是我对烦恼了好几个月、人生停滞不前的疑问,所做出的答案。
  总归一句话,就是要再多多努力一点。
  「唉~活着真的很难。」
  我这么嘀咕后,北本加重抱住我肚子的手臂力道说:
  「也不尽然喔。」
  北本难得会用这种无忧无虑到了极点的语气说话。连我也忍不住放松了脸颊,从额头滴下来的汗水和手握把手的湿黏感也变得不让人在意了。
  「……也许是吧。」
  北本把隆起程度不明显的胸部贴在我背上,光是这样就让我高兴得快要飞上天。一定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轻易地被北本那毫无根据可言的乐观意见说服吧!




  第三章 啪!啪!啪!
  学校,家里,梦中。
  炒饭,炒面,猪排盖饭。
  排好三张骨牌就推倒,推倒了又重新排好三张骨牌,然后再推倒。
  最近我开始觉得每天的生活就像这三张骨牌一样。所以,我打算离家出走。
  痛苦,愤怒,离家出走。我的行动也像三张骨牌。或许是我体内流着妈妈的血,所以也遗传了这个家的习惯。妈妈做事总是分成三拍。
  暑假。七月已经结束,明天就是八月十日,也是小学的返校日。返校日的存在,就像是为了确认暑假已经过了一半。
  不过,我今年没有暑假。我没有放假,而是一直在思考要怎么离家出走,好比说拟定计划或是找人商量……这样忙碌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虽然离家出走在世上被认定为不好的行为,但只要用心去找,还是找得到商量对象。
  我的商量对象是班上的竹仲同学。
  竹仲同学也对家里有所不满,也想离家出走,但不敢自己采取行动。因为理由一致,所以我们决定一起计划离家出走。计划,实行,实行后的行动。
  老实说,我不知道实行后要有什么行动。我不认为离家出走后,能够一直在外面活下去。我还是个小孩了,没有能力一直赚钱,自力生活。竹仲同学也明白这点。不过,所谓离家出走,就是小孩子会做的事情才叫做离家出走。
  我将手指压在屁股下,坐上厨房里昀椅子,然后抬头看向兼具计时功能的时钟。晚上八点多了,但爸爸和妈妈都还没回来。爸爸和妈妈都是忙碌的上班族,放暑假后几乎没和他们见过面。早上太阳刚升起他们就出去工作,我起床时只有炒饭、炒面或猪排盖饭迎接我。妈妈只会做这三种饭,然后每天替换。
  爸爸在电力公司上班,妈妈在超市上班。我记得有人告诉过我,爸爸和妈妈很认真地工作,所以都当上了不起的主管。其实他们根本没什么了不起。
  我用脚跟踢了地板几下,尘埃马上从桌子底下飞起。妈妈说她工作太忙,所以家事做得一年比一年随便。当中最随便的,就是事先做好要给我吃的饭。一整年都做一样的饭。
  平常隔着一餐,在学校可以吃到营养午餐,所以还忍受得了,但如果遇到暑假之类的连休,就必须早中晚三餐都吃猪排盖饭,早中晚三餐都吃炒饭,或是早中晚三餐都吃炒面。
  我知道妈妈本身对吃的东西没兴趣,就算连续好几餐吃一样的东西也无所谓,所以才会这么做,但也太离谱了吧?我实在不太明白像妈妈这样的人怎么会在超市工作。虽然不明白,但我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极限。
  桌上现在也留着只吃了一半的炒面,筷子还散落在桌上。虽然很想吐,但我忍着吃下一半,最后实在吃不下去了。
  痛苦,努力吃,不应该努力吃。
  以前明明觉得很好吃,现在却光是看到食物就觉得厌烦。对这个家的感觉也一样。
  虽然以前在家里也没有多快乐,但总比现在好一些。
  我在椅子上把身体缩成一团,闭上眼睛。安静的夜晚,连救护车的警报声也没有,家里几乎听不见任何动静。只有冰箱在运转的声音和耳鸣。
  在这片彷佛气球掉落在雪地般的宁静中,就算是夏天也不觉得热。
  除了我之外,这个家像是没有其他人了。既然如此,我不在这个家也无所谓吧?
  没有人在家,我也不在家,谁也不会发现。
  这就是我抱着模糊想法想要离家出走的理由。

  升上四年级后,连一大早要去参加广播体操也觉得麻烦。我开始觉得纳闷,为什么一定要在早上做广播体操呢?我对很多事情开始充满疑问。
  尽管如此,我还是一大早就醒了过来。毕竟一路念到三年级已经养成了习惯,而且房间里很热。在窗外阳光被窗帘挡住的昏暗房间里,我睡得满身大汗地醒来,坐起身来。唉~今天是吃猪排盖饭的日子。刚起床的沉沉脑袋想到这件事情后,一股忧郁情绪让脑袋变得更加沉重。头痛,痛苦,麻烦。
  我一边按住侧边的头,一边走出房间。走廊,楼梯,洗脸台。洗脸,梳直头发,伸懒腰。在那之后,穿衣服,穿鞋子,出门。厨房的冰箱里今天肯定也放了三大碗用保鲜膜封住的猪排盖饭。我完全提不起劲去打开冰箱看,所以刻意不去理睬。
  昨天吃的炒面还在肚子里没有消化,身体感觉很笨重。参加广播体操回来后,可能也还吃不下饭吧。中午再吃好了。
  基本上,有人一大早就吃猪排盖饭吗?这问题已经超乎担心会不会造成胃部负担的层面。
  唉,好想就这样不要再回家了。我一边仰望白云无限延伸的天空,一边吐出舌头叹息。
  蝉叫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比起蝉叫声,住宅区里的猫叫声更吵人。和我一样睡眼惺忪的小朋友们三三两两地走在住宅区里。小朋友们脖子上挂着广播体操出席卡,朝附近的特殊教育学校操场前进。我也跟在小朋友们的懒散队伍后头前进。
  我踩者脚下的柏油路,感觉脚步声维持着三拍的「喀、喀、喀」。我只有这些东西,每一天,都只是用推倒三张骨牌来形成。
  猫咪,很吵,不在意。热,湿黏,厌烦。我用三张骨牌来表达四周一切事物和自身的变化。习惯之后,会发现这种牵强附会的思考方式意外方便。思考,麻烦,所以停止思考。
  不过,最近我们家三个人甚至不会排排站在一起。爸爸、妈妈和我这三张骨牌各自排在间隔有些远的位置,到了晚上就会自己倒在床上。
  三张骨牌不会感受到其他骨牌的背部体温,只知道床铺的硬邦邦触感。
  抵达,被追过去,最后一名。走在特殊教育学校外围时,广播体操已经开始,第一首歌的旋律传了过来。站在升旗台上的大叔叔不停招手催促我加入。不得已我只好急忙从外围跑到门口。赶路,校门,最后一排。其实高年级的学生应该排在最前面做标准动作给低年级的学生看,但我根本不打算好好做体操。
  歌曲结束后,熟悉的广播声音开始发出体操口令。往上跳,摇摆,肚子咕噜咕噜叫。我分不清楚肚子会叫是因为肚子饿还是想吐。我的视线焦点不在升旗台上的人身上,而是发愣地望着后面的校舍随便做动作。
  往后仰,回来,骨头咯咯叫。弯腰,后面的游乐设施,没有人。我将身体往侧边伸展,旁边的学生也做出一样的动作。大家都朝向侧边拉长手臂,伸展侧边腰身时,我轻轻笑了一下。
  升旗台上有一个小小的空笼子。以前笼子里养过小鸡,但如今变得空荡荡。我还在上托儿所的时候,早上很喜欢听这里的鸡叫声。不知道是死了,遝是送去其他地方,不知不觉中小鸡就不见了,知道小虽不见时,我想抱着什么撩的心情呢?我试着回想当时的心情,但被广播体操的动作干扰了思绪。
  在那之后,从广播体操开始到结束,我始终不认真地做着动作。看见我像还没用热水烫过的生花枝一样有气无力地甩动着,大人警告了我几遍,但我都当成耳边风。反正明天我还是一样会被警告。
  警告,当耳边风,再警告。这次难得只有两拍而已。
  体操结束后,四周的学生为了请大人在出席卡上盖章,全挤到升旗台去。先盖到章也没有任何好处,大家却像拚了命一样认真。挤破头的小孩,慌张的大人,发呆的我。我站在做体操的位置上不动,等待着骚动平息、人潮散去。等待,等待,等待。明明是一样的动作,却七零八落地串连不起来。
  就像我的家庭一样。不过,这个想法我一直在想,所以决定不再思考。
  理所当然地,想要离家出走的竹仲同学也对家庭感到不满。不过,他的不满似乎和我不太一样。竹仲同学是因为嫌母亲太罗嗦很烦,才不想待在家里。他和我这个都快忘记爸爸、妈妈声音的人,状况大不相同。
  太罗嗦不行,太安静也不行。不会让人想要逃离的理想家庭,是怎么样的家庭呢?思想不极端,而且会保持平衡、适度互相接触的双亲和小孩?除非全家都是不极端的人,否则不可能建立出理想家庭。所以,理想家庭根本不存在。如果是这样,就算对家人或家庭有所不满,大家是不是也都要忍耐才行?
  以前的我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爸爸和妈妈从以前就一直很忙碌,看着他们的背影时我思考了什么?当时的表情、家里的气氛……我完全想不出这一切。就像小鸡不见时一样,这段往事也从遥远的记忆中消失不见了。
  虽然我现在也还是小孩子,但更小时候的自己几乎已经不存在。再过几年后,不管是现在拥有的记忆,还是厌烦到想要离家出走的心情,也会被几年后的我全部忘光光。出生,长大,消失。如果只是这样的回忆,还有什么意义吗?
  等总有一天长大成人后,不惜离家出走的举动只会留下一小片回忆碎片。当时所拥有的一切,什么也不会留下来,就像脱了皮后把皮丢掉一样。
  小时候的我,会渐渐变成另一个小孩子的我。
  「不过……」
  现在的我肯定不会想到那么遥远的未来,就决定离家出走吧。
  哪怕只是几天也好。如果可以不要吃厨房里的那些食物,也就够了。
  我看向被小孩和大人挤得水泄不通的升旗台。朝阳从云层之间露出脸来,和毛毛虫一起紧紧贴在樱花树上的蝉突然开始叫了起来。如同展开呼吸般,夏日让四周一切动起来,好让自己可以化为有形的形体。
  必须比这样的夏日更早起床,然后来做体操的生活还是让人觉得很麻烦,不过,这样的生活也只会持续到小学六年级,上了国中后根本不会有人要来参加广播体操。
  我拿起紧握在手中的广播体操出席卡,朝着它看。
  每天会盖上的一颗颗印章,彷佛是一种证明我是小孩子的记号。

  回家后我还是没有吃猪排盖饭,而是一直看电视发呆。都是一些无聊的节目。本地的电视频道更是夸张,一大早就在重播。本周名人是制作和纸的老爷爷,别说是本周了,那个节目的影像老旧到甚至让人怀疑老爷爷是不是还活在世上。
  时间到了后,我两手空空地前往学校。因为返校日不用上课,所以也不需要带书包。如果老师有发讲义,直接收在书桌抽屉里就好。因为不需要集体上学,所以我又独自走在被朝阳晒得发烫的马路上。面对强烈的阳光,我心里后悔地想着「早知道就戴一顶帽子再出门」。
  前往学校的途中,在通往车站的路口和一个背着吉他的姊姊擦身而过。个子矮小的吉他姊姊经常在车站前面唱歌。吉他,锵锵,啊~啊~。原来也有这样的赚钱方式啊。我思考过要不要把这种赚钱方式列入离家出走计划里,但后来觉得赚钱效率会很差,所以放弃了这个念头。而且,乐器当中,我只吹过笛子而已。
  天空比早上多了一些蓝色,感觉变高了。我沉默地走在天空下,准备到学校去。
  来到小学正门口后,和一个月前相同的景色在眼前展开。工友把正门涂成了甚至让人觉得刺眼的深蓝色。校门正面有一块土壤颜色比黄绿色更加鲜明的田地,有个叔叔坐在形状怪异的红色耕作机器上不停翻动土壤,泥土的味道随之散布到四周。闻到土味后,鼻子变得干燥,一股焦味在喉咙深处扩散开来。不仅如此,耕作机器还发出吵人的嘎嘎声响。
  一位年轻男老师站在正门中央,我看见男老师晒得黝黑的手臂皮肤脱皮了。老师以一副快要热死了的模样,面带笑容地和穿过正门的小朋友打招呼。老师的脸颊每次扭曲时,连快要脱皮的皮肤也会弯曲,看起来有点像恐怖片里会出现的角色。可能是因为这样吧,大家都不太敢抬起头打招呼。包括我也一样。
  如果仰望天空,会看见比老师更热人的太阳。热,讨厌,想要忽视它。
  一年级到三年级和四年级到六年级的校舍不同栋。虽然两栋校舍之间有空中走廊连接,但大家几乎不会去其他栋校舍。尤其是念低年级的时候,因为会害怕遇到个子高大的高年级生,去隔壁校舍那样的举动根本就像在冒险。
  等到习惯在高年级校舍上课后,只是很单纯地觉得要走到离正门很远的教室很麻烦而已。人们的心会自动清除认为不重要或无所睛的东西。这些东西到底被丢到哪里去了呢?就算想要在内心寻找,也寻找不到这些东西。
  我在置鞋柜区遇到了同班同学,虽然是女生,但这两位同班同学把皮肤晒得黝黑,和我呈现明显对比。笑,打招呼,脱鞋。因为放暑假前我把室内鞋带回家了,所以所以只好赤脚走路。走廊,楼梯,教室。
  走到一半时,和原本走在一起的同学拉远了距离。回头一看,发现她们都在后方。不过,看她们感情要好地在聊天,似乎不大在意我的存在,所以我直接走进了教室。比起这些事,我现在满脑子都在想离家出走的事情。还有,也要思考中午要怎么吃猪排盖饭。
  教室门敞开着,可以看见同学们分别围成几个圈圈在谈笑着。大家明明都还会在游泳池碰面,却露出一副好久不见的怀念模样在聊天。不过,有些不与人交谈、无法与人交谈的同学待在教室角落,因为厌烦热天而趴在桌子上。
  我把视线移向在教室角落的同学们。我的离家出走同伴——竹仲同学就是属于他们那一群。啊!找到了。竹仲同学坐在教室角落读着厚重的书本。
  可能是察觉到我的视线,竹仲同学抬起了头,在不被其他同学发现下低调地对我笑了一下。与其说低调,那笑容也像是在客气什么而显得不自然。我也露出淡淡笑容做出回应。因为我不喜欢被传谣言或被冷嘲热讽,所以就算要商量离家出走的事情,也要等到返校日结束后。
  我和竹仲同学的离家出走计划,已经进行到要实行的阶段。
  从上学期结束前一个星期交谈过后,我们就没有见过面,我发现竹仲同学没什么晒黑。竹仲同学的头发短了一圈,远远看过去和其他男同学没什么差别。不过,他还是老样子,在桌上摊开从哥哥房间拿来的书本,然后安静地阅读。
  我也走到自己位于教室左侧的座位。和暑假前没两样,对这张桌椅依旧没什么感情。坐上座位后,我靠在桌上托起腮,抬头看向黑板上方的时钟。
  现在才早上八点多,爸爸和妈妈他们不知道开始工作了没?不知道他们早餐吃了什么?如果妈妈忘了带东西或想起要办什么重要的事情,现在正好回到家里的话,看见厨房里的猪排盖饭后,不知道会怎么想?因为夏天里食物很容易坏掉,所以三碗猪排盖饭都被放进冰箱。如果发现即使过了早餐时间,冰箱里还是有三碗猪排盖饭,不知道妈妈会怎么思考这个数字的涵义?……妈妈会不会以为我是肚子痛还是怎么了?
  即使对象是家人、是有血缘关系的小孩、是妈妈也一样。
  有很多事如果不把想法化为言语,对方就不会懂。
  但是,一旦知道彼此的心情后,关系肯定会比现在更糟。
  这是不是所谓的进退两难?
  我一边按着咕噜咕噜叫且剧烈收缩的肚子,一边叹了口气。
  九月一日。我不确定下学期开学时还会不会像这样乖乖坐在座位上。

  返校的同学全进了教室后,导师像是算准了时间似地走进教窄。简单地打完招呼,再一边说着无聊笑话,一边报告近况后,导师要我们到体育馆集合。好像是校长要训话或叮咛什么吧,但是夏天要全校学生集合到体育馆,简直就像三温暖一样。一年级生到六年级生整齐地排成一列,但所有学生都无力地垂着脖子。没有一个学生抬头挺胸地看着讲台上的校长。
  好热,不想听训话,肚子饿。对我来说,这是三重痛苦。
  站在旁边的老师也用手帕擦汗,并且靠近敞开的大门附近想要多少吹一些风。只有校长一人明明满头大汗,却精神十足地高声大喊。
  我根本不想听校长孩童时代怎么度过暑假。
  在热得快要流光汗水的热气中,屈膝坐着的我还是在想着离家出走的事情。如朝阳般的不安和希望在心中骚动。
  离家出走后要做什么呢?就算离家出走,一天还是一样有二十四小时。如果在家里,还可以躺在床上滚来滚去,或是看漫画打发时间,但如果在外面生活,就没有事情可做了。……离家出走到了外面后,应该要做什么才好呢?
  总不可能一直和竹仲同学玩耍吧?而且,他一定会带很多书来读吧。我不想打扰他看书。
  如果是要思考各式各样的事情,在家里也可以。可以选择外出,不一定要离家出走。那么,一定要离家出走的原因是什么?离家出走可以逃避妈妈做的炒饭、炒面和猪排盖饭一段时间,但回家后相同的事情又会重演。
  离家出走,回家,日常生活。就算这三个动作变成骨牌,我也得不到任何救赎,也解决不了问题。离家出走后再回来时,如果爸爸他们问起离家出走的原因,我应该老实说出来吗?不过,以妈妈的个性一定会想不通。即使一直反覆吃一样的食物,只要是可以吃的东西,又很健康的话,就足够了。一个抱着这种想法的人,绝对不可能打从心底接受我说的原因。就算被爸爸要求而做改变,我有预感顶多一星期左右又会恢复原来的状况。
  那这样,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好?我的童年生活还很漫长,怎么做对未来的我才是好的?或许我离家出走根本就和校长的冗长训话一样。这么一想后,觉得越来越郁闷,现在除了肚子饿之外,又多了另一种痛苦。
  我确实抱着不想待在那个家的想法。不想待,不在也无所谓,离家出走。或许我心中只是抱着这样的想法而已。我并不是对妈妈他们抱着某种期待,只是想要逃离那个家而已。就算这个举动不会改变任何事实,还是可以为自己争取一些时间,让抛开生活中的陈旧事物、变成全新的我找到一些什么。
  这或许就是这次离家出走的意图吧,做出这样的结论后,我把处在熟气中呆滞的目光移向校长。满头白发的校长和老是爱说无聊笑话的导师,他们是不是也曾经以离家出走的计划来取代暑假计划呢?小孩,大人,老人,所有人都无法逃离这三张骨牌。
  我只是想要从这个过程中逃离一小段时间而已。
  同学们记得不要太兴奋而玩过了头——校长在讲台上这么做了结尾。
  原来如此,离家出走时我要记得绷紧神经,不要太兴奋。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意识性地压低了声音,结果声音比预料中低沉许多。或许是肚子空空的,所以缩紧肚子时的状况和平常不一样吧。不管实际原因是什么,听到我的沙哑声音后,竹仲同学整个人缩得更小了。搭配起环境的气氛,我变成了像在霸凌同学的小孩。
  返校日行程在上午十一点前就结束,现在已经放学了。被分配到前半段的学生们先回家吃午餐,然后再回来学校准备进游泳池。不过,我和竹仲同学无视于这样的安排,在校舍后方集合。
  与其说计划离家出走,我们打算在这里讨论「要去哪里」或「要做什么」,以及一起思考怎么写要留下的字条内容。明明如此,竹仲同学却表现出战战兢兢的态度,一边磨蹭着有点内八的双脚,一边这么说:
  「真的要离家出走吗?」
  比起这句话,竹仲同学的眼神更露骨地表现出「还是不要离家出走好了」的胆怯诉求。就是因为这样,面对着背对校舍墙壁的竹仲同学时,我才会像在攻击似地询问说:「你是什么意思?」尽管从竹仲同学的态度和言行举止中早已察觉到是什么意思,我还是坏心眼地这么问。
  「我的意思不是说不想离家出走。只不过,我们上次讨论到现在已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所以有点在意你现在怎么想。」
  右边,左边,下面。竹仲同学的困惑目光一直在闪躲,而我一直追着他的目光跑。为了让我冷静下来,竹仲同学好不容易才表示了意见。照理说应该比我高的竹仲同学看起来变得好矮小,我感觉得到太阳穴的部位逐渐在发烫。这应该是愤怒的情绪吧?
  「你是不是在家里碰到什么好事了?」
  我忍不住以这种迂回的挖苦方式发问。竹仲同学立刻回答说:「没有!」但和我四目相交后,立刻别开视线。我们这样子真的快变成霸凌者和被霸凌者的关系了。我们明明是要一起离家出走的同伴,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那不然是怎样?离家出走我完全OK啊。你呢?」
  我像是要掐住鸡脖子似地逼近竹仲同学一步,竹仲同学露出彷佛注视着一股胃流涌上来般的眼神俯视着我。他一边用手心贴着壁面,一边试图退到无路可退为止。竹仲同学顺着墙壁馒慢往右边移动,我像螃蟹走路一样不让他逃跑。
  竹仲同学是一棵会移动的树,而我就像不肯离开那棵树的蝉。
  「离家出走无所谓啊,但你有什么地方可以投靠吗?这样不是一下子就没戏唱了吗?」
  我们脚边不断响起落叶和树枝被踩踏的沙沙声。那声音就像彼此在揑碎对方的心一样。我的心时而会用力揪起。不是这样子的,应该有其他方式可以和竹仲同学沟通才对。尽管心中这么想,踩踏树叶的声音还是没有停下来。
  而且,茫然中我知道就算有其他沟通方式,面对现在的竹仲同学,也只能像这些吵死人的蝉叫声一样,哇哇叫地对吵不停。
  不管是沙沙声响,还是哪唧蝉叫声,都只会让人觉得刺耳,并且在心中形成黑点。
  「说到底,你就是不想离家出走了,对吧?你干脆这样明白说出来不就好了?」
  我知道自己脸上清楚写着「就算你说出来,我一样会生气」。在这股自觉下,我逼问竹仲同学。从刚才到现在,竹仲同学一直战战兢兢地采取被动的态度,但或许是感觉到再这样下去可能会挨巴掌,竹仲同学停下顺着墙壁往旁边逃跑的动作。他眯起颤动不停的眼睛,简直像是要鼓起勇气拒绝我的告白似地开了口。
  竹仲同学的呼吸声急促,动作僵硬的脸颊看起来丑死了。
  「对不起。」
  竹仲同学垂下眼帘向我道歉,但没有低下头。竹仲同学的表情说出他明白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但仍有一些无法让步的地方。望着不适合出现在小学生脸上且皱纹明显的苦涩表情,我用手盖住眼睛,带着失望的心情接受了事实。原来竹仲同学也改变了。
  竹仲同学变成新的竹仲同学了。我没办法和这个新的竹仲同学成为离家出走的同伴。我只能够和上次或上上次那个改变前、对家庭有所不满的竹仲同学做朋友。竹仲同学的轮廓突然模糊了起来。我忽然忘记了他的长相。
  记忆像断了线一样,让我觉得怎样都无所谓了。对竹仲同学的兴趣和愤怒情绪如退潮般瞬间散去。谁想要看脱皮的蝉慢慢羽化啊?那根本毫无乐趣可书。
  「我家里有了一点小变化,而且妈妈也不太会再一直骂我骂个不停。好像是我哥哥……呃……不知道跟妈妈说了什么吧。」
  是喔,但我对你家里的事情没兴趣耶。重点是你自己提议说要离家出走,而对我来说,你的存在就只有这点重要而已。
  不过,如果竹仲同学已经把离家出走的想法当成废物丢到脑后,我就失去和竹仲同学在一起的意义了。虽然竹仲同学还继续说着话,但我一概忽视,并准备远离校舍和竹仲同学。我踩着落叶发出沙沙声响,加快了脚步。不管去哪里都好,我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竹仲同学好像要追着我跑上来,于是我回过头说:
  「你不用在意,反正我一开始就料到会这样。」
  一直以来,我和其他同学间也发生过好几次像这样的状况。原本约好要一起玩,但到了约定的地点后,却没看见同学出现,有的甚至连联络也没有。不能责怪别人,谁叫我自己无法判断出对方的态度是冷或热。
  连猪排盖饭也不会自己做的小孩,又走回孤单一人的生活。不过,我本来就是因为讨厌在家孤单一人才想离家出走,想要拥有同伴这种期望根本就错了。
  我沿着墙壁走路并大叫说:「不准跟来!」然后走出校舍正面。色泽如沙漠般的操场上不见任何人影,沙尘任意被风卷起。地面上升起的热气加上沙尘后,宛如一条披着保护色的细长生物在摆动。
  在转过墙角看不见背后状况之前,我回过头看。竹仲同学还在踹着树枝发出沙沙声响。不过,可能是被我吼了一声,竹仲同学往反方向逃走了。真可惜,我本来打算顺利地把竹仲同学带回家,然后请他吃猪排盖饭的。
  我本来还打算像店家卖猪排盖饭一样,向竹仲同学请款六百六十円。好啦,我有一半是在开玩笑啦。
  不过,其实还是我自己不好,现在才会有这种令人厌烦的情绪。竹仲同学提议要离家出走时,应该要当场出发才对。如果不这么做,人们的心很快就会脱皮、成长、然后慢慢遗忘旧的事物。就是因为家人间失去了一些东西,才会有想要离家出走的念头,现在却对关保更遥远的同学抱有期待,我真是个大笨蛋。
  「真的要离家出走吗?」「我也讨厌我的家。」
  「没办法持久吧?」「我讨厌妈妈,也讨厌哥哥和爸爸,我讨厌大家。」
  「一下子就会结束吧?」「我们家四分五裂的,根本不像一个家。」
  「有地方去吗?」「我们一起离家出走吧。哪怕是短暂的时间,只要能够逃离家人就好。」
  烦死人了,烦死人了,烦死人了。
  夏天的酷热暑气,新的竹仲同学,冰箱里等着我去吃的冷猪排盖饭。
  「吼~烦死人啦!」
  我左右甩动头发和脖子,想要甩开像蚊子一样在耳边飞来飞去的不爽情绪。甩了一会儿后,因为一阵晕眩而脑袋放空,脚步也变得摇晃不稳。
  我用力将手心按住额头,怱地沿着墙壁往上方看去。
  上面有我一直没有去的游泳池,还有围住游泳池的黄绿色围栏。游泳池还没有传来尖叫声和水花,只感觉得到水的动静,散发出湖畔般的宁静。
  「…………………………………………」
  好热,游泳池,还没有人使用游泳池的放学时间。
  摇摇晃晃,感觉不出踩在地面上的双脚踹起沙子。
  跳进去,万岁,扑通!
  「扑通扑通~!」
  我抓住围栏往上攀爬。虽然没有听保健老师的话好好吃早餐,但似乎还使得出力气,我像蜘蛛一样轻快地往上爬。原本因为吃了炒面而消化不良,但现在也不会觉得胃部不舒服,竹仲同学和爸妈也都被抛到脑后了。
  爬上黄绿色的围栏后,我往游泳池边跳下去,结果落地时没有站稳脚步,脚底感到一阵麻。我往又快站不稳脚步的双脚使力,然后用手摸着游泳池边撑住身体。双手和双脚都烫得不得了。快烧起来了,摇摇晃晃,眼前就是水面。
  水面上一丝涟漪也没有。持续加水的声音听起来像一道小瀑布,我忽然想起以前曾经把耳朵轻轻贴在学校的水塔上听水声。那声音听起来彷佛鲜血在巨大生物的血管内流动。
  等到双脚的发麻感退去后,我靠在围墙上让出一些距离助跑。
  早上已经做过很多暖身操,所以不需要再暖身了吧?

  助跑。
  哒哒哒哒哒哒,一拍的跑步。
   跳跃。
   咚!与重力反抗的瞬间,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落下!
    从正上方俯视时,游泳池晶莹剔透得令人惊讶,池底也看得一清二楚。

  这个夏天我第一次跳进了游泳池。水柱形成的沉重声音不断往上窜。与水柱呈现明显对比的我,则是一股劲地往下沉。
  泡在水中时,耳边持续响起彷佛飞机飞过上空的声音。我发现原来风和水的流动声如此相似。水中的气泡像飞机云一样往水面不断上升。我用脚顶着游泳池底,做着膝盖的伸展运动。
  弯曲,弯曲,再弯曲。伸长,伸长,再伸长。往水里,往天空,往想去的地方。
  我朝池底用力一蹬,跳向充满光线的水面。我的头一下子就划破水面,浸泡在夏季的现实之中。紧贴在肌肤上的冰冷水气像融化般转换成热气,烧烫着我的脸。热气宛如电路般瞬间扩散开来。
  在水中踮起脚尖站起来后,水滴像下雨似地从变得湿答答的衣服和头发上滴落。
  看见我所有举动的其他学生在围栏外吵闹了起来。不过,吵闹声还十分遥远,还需要一些时间才会傅到这片水面。吸了满满水分的衣服和头发。重得让人懒得移动,但另一方面也觉得从头髪上滴滴答答落下的水滴声,是在帮助我把内心形成重担的东西往外排出,所以也令人感到畅快,所有声音都像吸了水分而膨胀起来一样变得笨重。
  「啊哈。」
  我试图对着天空大笑,但因为喉咙很乾,所以没能够顺利发出一连串的笑声。
  湿答答的浏海盖住了眼睛,眼前一片漆黑。头发上的水分慢慢渗透进入肌肤。
  「肚子好饿喔。」
  如果是现在,我或许会愿意吃一些原本厌恶到极点的炒饭、炒面、猪排盖饭。早上那个充满厌恶感的我,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我果然也会逐渐变成另外一个我。
  说不定就是在跳进水面再爬出外面时,变得不一样了。
  或许我是跳到了另外一个非常相似的世界。
  这样也不错啊。
  与其一直躲在蝉的脱壳中挣扎,不如飞出去。
  所以,就算没有同伴,我也要离家出走。
  老师的声音混杂在小朋友的声音中越来越接近。差不多是该离开游泳池的时候了。老师应该会从围栏入口走进来,所以我拨开池水朝反方向前进。
  今天还是要回家。
  还要等上十天左右才可以出发。
  每月二十日是我的发薪日。因为这天我可以拿到零用钱。
  拿到下个月的零用钱后,我将踏上旅途。
  离家出走,不安,以及期望。
  家里没有任何人会阻止我这么做。




  第四章 爱或祈祷
  我最近发现了一件严重的事情。再过七十年后,我们会死亡的机率非常高。也就是说,地球对我而言只剩下七十年的寿命。
  我如果死了,对我而言的地球将会消失。而活着的这段时间,在寿命结束前,也会带给人痛苦的回忆。在我死亡之前的这七十年问,身边会有多少人死去?
  我和女朋友经常去的食堂里的欧巴桑,或是在食堂工作的人,我还能看着他们工作多少年?三个月前去了后就没有再去过的中华料理店的大叔,小时候和家人一起去那里吃饭时,大叔只有四十几岁。如今大叔已经六十几岁,到了这把年纪后,猝死是现实中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我居住的地球,也就是我居住的生活环境不断老朽、变得不稳定,随时开始倒塌也不令人意外。
  这城市住起来很舒服,充满儿时到现在的生活点滴,但现在这里的日子离瓦解越来越近。我以外的寿命一个接着一个结束、失去,却净是一些不能买一个新的来更换的东西。
  当我年纪大到三十几岁或四十几岁后,将会觉得世界越来越狭窄,但只要还活着,就必须默认将慢慢失去自己的「地球」且生活下去。
  这样的事实让我感到落寞不已。对着公寓窗户照射进来的午时阳光,我一边和如鼻涕虫般粘人的热气纠缠,一边担忧这种事情。今天的天气也热得让人觉得一台电风扇不够用,眼前像中暑般变得一片黑。
  「好想睡觉喔~」
  左右摆动的电风扇吹来,睫毛和鼻孔附近在拍动。「嗯?」我用手指检查鼻子。啊!鼻毛果然长出来了。
  一根鼻毛从右边鼻孔冒出来享受外头的凉风,还是一根很粗的鼻毛。拔出鼻毛后,扎实的痛楚残留在鼻子深处。
  从右边鼻孔拔出鼻毛时,只有右眼会变得泪眼盈眶。
  拔鼻毛的疼痛让我深刻感受到眼睛看不见的人体连结。
  从这种细微之处,肯定也看得出人与人之间的连结。
  我一边直接用拔出鼻毛的手指擦去泪水,一边低头看向在旁边似乎睡得很热的女朋友。她用毛巾被紧紧裹住身体,浏海随着电风扇的风飘动。
  中家草。我们刚认识时,她还是个女高中生,我自己也是高中生。那时候的我们真的很年轻~不对,不对,我不是想要沉浸在这种回忆之中。我原本在想什么啊?算了,想不起来。
  发现一张便条纸后,我不禁露出苦笑。便条纸上写了昨天和草玩了一整晚的象棋战绩,我输得还真惨。每次赢了时,草就会刻意写上大胜,被大胜字眼包围的我,感觉都快被淹没了。草的象棋很强。或许应该说,我本来就不大了解象棋的规则。所以,在我还没完全掌握到规则之前,比赛就已经展开,然后输给对手。这点和我的人生有几分相似。这应该是天性吧。接受事实后,我再次看向草。
  草有一张娃娃脸,和高中生时期没什么改变。因为嫌睡觉时头发很烦人,所以现在绑成了一根冲天炮。草的眼睛有着让人印象深刻的长睫毛。或许是她本人也以长睫毛自豪,所以出门时花最多时间在画睫毛。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实在看不出化妆后的睫毛有什么改变或有什么效果。不过,这可能是因为我是男生吧。
  窗户上长出如球藻般的圆形霉菌,我走近窗户,抬头仰望角度接近正上方的太阳。发出灿烂阳光的太阳,就像一颗由八颗电灯泡合体的超级电灯泡,时而还会推开云朵,不让云朵为地面阻挡阳光。不过,这种情况或许应该说是云朵比较坏心眼吧。从刚才就一直看不出来云朵有任何意愿想巧妙地遮蔽太阳,以制造出阴影。
  「不过,还真是难以相信太阳在地球之外喔~」
  在地球之外是什么样的状况呢?老实说,我也抓不到那种感觉。我明明是一个专攻理科的大学生,现在却还是完全看不出来这颗星球有什么真相。
  注视着太阳并无意义地忍受灼热和疼痛几十秒钟后,已经到了极限的我转身背向窗户。尽管已转过身子,光线还是烙印在眼里,并化为绿色圆点遮盖住我的视野。眼前尽是球藻,草的脸也被球藻遮住,变成像在做视力检查的C字型。
  在眼睛恢复正常之前的这段时间,我一直想着眼前的草。
  想到刚刚想过的地球话题后,我祈祷着草不要比我早死。当我用天平把寂寞和草的存在秤了秤重量后,真心地这么想。不过,如果我先死了,草就必须独自生活下去,而我也不愿意看见这样的状况。就算我的地球结束了,草的地球还是会无所不在地存在于宇宙某处,即使闭上眼睛,也触摸得到。
  先不想这些了,差不多该把在指尖上随风摇来晃去的鼻毛丢掉了。对地球无止尽的绝望,以及这间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交互地扰乱我。只烦恼这些事情会不会太没深度了?不过,烦恼太多也没用啊。从以前,就经常有人说我很乐观。也经常被说「很无趣的样子」或「总是很想睡的样子」。嗯,这些形容都算贴切吧。
  眼睛还是无法适应回来。每一样东西看起来都像蒙上一层绿色影子。不过,毕竟这里是极为熟悉的房间,也没放太多东西,所以我对物品位置还是了若指掌。为了这种事情而得意的我,与其说是乐观,或许根本就是头壳坏掉了。
  把鼻毛丢进垃圾桶时,发现从上个月的海之日(注1)后,我们就没再撕过日历。我一边说:
  「哎呀呀。」一边豪迈地撕下整叠日历纸,好让日历更新到今天的日期八月二十日。撕纸时发出响亮的声音,但还是没有吵醒草。
  注1:海之日为日本的国定假日,日期为七月的第三个星期一。
  我决定去洗把脸。调大洗脸台的水量后,洗了把脸,并洗去只有右眼渗出的泪水。回到房间后,发现草还在睡觉。我故意启动了电脑,开机的音乐响起。偷瞄一下,草还是没有醒来。
  「……好无聊喔!」
  这感觉好像小学暑假时在凌晨五点前就醒来,但因为全家人都还在睡觉,所以不能发出太大声响,只能够在房间里静静等待时间流逝。电脑使用完毕。
  草应该没那么快醒来,所以我决定去散步。虽然肚子很饿,但我一个人会煮的菜有限,而且重点是草会骂我。
  草曾经一边用力摇晃我的肩膀和脖子一边说:「一起吃饭嘛,你不够爱我喔!」我当时心想「原来一起吃饭是一种爱啊」,觉得自己多学到了一件事。不过,这是真的吗?
  穿上滚落在水泥地上的夹脚拖后,我走出了公寓。我没有带钥匙或钱包之类的东西。我没有那么多钱可以冲动购物,草也还在房间里。
  走到面向公寓外侧的走廊时,住在隔壁第三问的女生靠在敞开的大门上,不知道对着屋内的谁在说话。那女生跟平常一样一身轻便打扮,肩上背着吉他盒。到现在我还是观察不出她到底是音乐人或纯粹是尼特族。我从那女生背后走过,走下楼。
  八月已经过了一半以上,但夏天还没有结束。我也已经是个大人了,不是那种要在夏天留下什么美好回忆的年纪,而是必须思考未来的事情。
  目前面临的是,不知能否熬过夏天剩余日子的薄薄荷包,以及如海市蜃楼般的收入来源。「接下来该怎么做呢?」、「我还有能够选择要怎么做的机会吗?」我一边走在涌出热气的公寓空地和道路上,一边对着眼前的球藻发问。
  我和草都是无收入、无工作。No money, No work。
  说穿了,就是尼特族。不过,我们两人都已经二十三岁了。
  「两人都是尼特族~尼特族~尼特族~」
  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开朗地即兴唱歌。不过,谁叫地球热成这样,天气又这么好,害我不小心被影响了。
  我们没有足够的钱。

  为了生活,金钱非常重要。想要得到幸福,金钱也很重要。吃美食、买想要的东西、每天工作时间短一些且玩乐久一些,或是有没有存款,这些都是会影响幸福的要素。在我们有限的寿命里,大多状况都是有钱=幸福。不是全部,但大部分都是。
  举例来说,突然起了念头想吃猪排盖饭,所以要草做给我吃,结果草回答我说:「没有油,所以做不了。」没有啦,这是上个月在BBS上面看见有人发问而问草时,草给我的答案。好像没什么关联喔。我想强调的是,有钱就能解决了。如果有足够的钱,就能够和草一起去北本食堂叫两碗猪排盖饭,然后一起翻阅旅游美食杂志针对美食照片互说感想,把做猪排盖饭的时间省下来,换成愉快的时光。这无疑是一种幸福。
  如果是这样,当我有很多钱时,就算草不在身边,也还算是幸福的吗?嗯~?不要,我极度厌恶这样的状况。就算很幸福,也会痛苦。我想应该只有年轻时,才会觉得幸福等于有钱吧。
  人们有一块无法以数学公式计算、属于国文的领域。这答案或许平凡,但就是心。如同身体会在过了某个时期后逐渐衰退一样:心也会逐渐衰弱。若一颗衰老的心想要让金钱=幸福这个公式得以成立,必须在中间加一些变换要素。这个变换要素可能是孙子或是围上来讨零用钱的人,总结来说,大多是除了自己以外的某个人。衰老的心需要他人的存在。不管原因为何,都会变得需要有人陪伴在自己身边。
  下半身使不上力气而无法自己一人行走时,不管是心灵上或身体上,都需要有人支撑自己。
  现在的我还能够自己一个人在路上散步。虽然难得到了夏天,却口袋空空就是了。原来如此
  啊!就是因为口袋空空,走起路来才这么轻松啊。
  街上充满光线,但眼前的景物轮廓反而像融化般变得朦胧。
  我走在路上,左手边有这个时代根本没有人会使用的电话亭以及网球场。走着走着,传来了「喵啊~」的猫叫声。那只猫可能正在发情吧。我停下脚步环视四周一遍,不自觉地寻找猫的身影。我嘴怕猫了。应该说,我怕所有的动物。看见动物很快就死掉,会让我觉得痛苦。我喜欢不会很快消失的东西。
  虽然一直听到猫叫声,但还是没有发现猫的身影。我放弃找猫,继续散步。
  爬上正前方的桥到一半时,一个老爷爷踩着小心翼翼的步伐从上方走下来,我和老爷爷四目相交。因为散步时经常会遇到老爷爷,所以我们露出笑容彼此点头打招呼。老爷爷今天也一样戴着颜色和水户黄门很相似的黄色帽子。老爷爷身上穿着朴素的灰色服装,所以有时候会觉得只有一顶帽子浮在半空中。不过,在这样的烈阳下,就连这种帽子也让人觉得羡慕。
  依日子不同,老爷爷会改变散步方法,有时会拄拐杖,有时会大幅摆动双手走路。虽然我和这位老爷爷擦身而过时,真的很少有机会停下来聊上几分钟,但在我心中已经把老爷爷认定为散步的同伴。我衷心期望老爷爷能够长命百岁。
  我今天没有和老爷爷交谈,就这么擦身而过。桥的坡度越来越倾斛,必须使力用脚趾踩踏地面才能够前进。幸好一个人散步不用花钱。如果是和草一起散步,差不多在爬过桥时,她就会拉着我的衣服,口齿不清地吵着说:「喝咖啡~喝咖啡~」草每次自己散步时,似乎一定会去一家常去的咖啡店。草的金钱管理观念很差,或许差不多该改善一下把钱包交给她管的习惯了。不过,我也经常被批评个性很散漫。
  有个棒球队员一副辛苦模样踩着脚踏车,我追过他站上了桥的顶端。这座收费桥中间设有收费站,我走到桥中间便停下脚步,然后坐在阴凉处。虽然一点也不凉快,但能够逃离日光直射并坐下来休息的感觉强过不凉快的感觉,缓缓吐气后,我抱着单侧的膝盖坐着。
  然后,我经常这样一边听着「请投入一百円」的机器声,一边在桥的顶端思考爱或祈祷。世上有很多事情会让人觉得自己是孤单一人。和别人或是跟草在一起时我总会注意着对方,而忘了思考自己是谁、忘了好好看一看自己。好了,今天要思考什么好呢?
  我试着想像散步后变得灵活一些的脑浆,蔓延到全身的画面。
  「嗯~……」
  或许是后方的机器像在讨零用钱似地一直传来「一百円」、「一百円」的声音,使得我今天没有先思考爱或祈祷,而先思考起金钱的问题。我兀自点着头,心想「钱也是很重要的问题」。晒得一身黝黑的棒球队员经过我面前,一脸惬意地飞快朝下坡冲。我一边望着棒球队员,一边嘀咕说:「我们没有足够的钱。」
  如果没有钱,去工作就好。只要是一个大学已毕了业的成人,都会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我和草应该都要去工作吧。……嗯,这样就对了吧。我是不知道草怎样,但我应该有办法去工作。当初我没有去工作,本来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当初还在茫茫然地读着大学时,不知不觉中就到了毕业的年级,草也和我原因在发呆,所以没有找到工作就毕了业。我们拿两人读大学时打工存下来的钱,同居了一年又三个多月。到最后,我们的存款差不多快花光了,也就是说现在的状况。我没有特别拘泥于某种职业,所以应该找得到工作。
  「那这样就没什么好烦恼了吧?」
  我发愣地仰望着收费站的屋顶,思考着还有没有其他事情应该烦恼。来到桥上,就不再传来蝉鸣。不过,这让人觉得彷佛到了另一个世界,有一种踩在云端上的感觉。
  「啊!糟糕。」
  我发现自己嘴巴开开的,赶紧把下巴往上推。上下排的牙齿确实咬合后,完成了「封嘴」的动作。草经常骂我嘴巴开开的很难看,所以我会注意不让自己做出这样的举动。不过,因为已经养成了习惯,所以要在无意识下也注意到这点,似乎很困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这种习惯,别人经常会给我「不知道这个人在想什么」的评价。这样的评价最终就是想表示我完全没在想事情,但因为离事实不远,没什么必要否认,所以一路下来我都是毫无异议地接受这样的评论。
  不过,我再怎么懒得想事情,还是会觉得不应该不去思考爱或祈祷之类的事,就一直茫然度日。所以我才会散步到这座桥上,然后偶尔像这样思考事情。这或许和我爸妈有关也说下定。
  我们家并没有家庭气氛不和谐,或爸妈感情不好的状况,但母亲在我国中时意外身亡了。在那之后,就剩下我和父亲一起生活,而现在老家里只有父亲一人。
  虽然我和父亲会开始分开生活并没有太大的理由,但会不会是因为已经失去了亲情?如果是其他理由,还比较能够接受。像是和父亲吵架、结婚后迁入新居,或是向往远离父母亲的生活之类的理由。但是,我一个也没有。我和平常一样茫然地过日子,结果就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和草一起生活。决定和草一起生活也是很随便的理由,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动机。我和父亲之间,以及和草之间有爱吗?没有爱就不行吗?在这里我总是思考着这些问题。
  接下来我将为了草而工作。正确来说,应该是为了我和草的生活而工作。这是爱吗?原来如此,想要在一起的心情或许就是爱情。如果是这样,我没有和父亲住在一起,就是不爱父亲吗?世上是不是有一种规则,规定把小孩一路养育到成人后,就可以自主性地重视家人之间是否存在爱情?
  回到最基本的问题,爱是自由的吗?我可以自由地喜欢某个人,也可以任性地讨厌某个人吗?我想应该是自由的吧。如果是这样,对父亲没有爱也没关系吧?不对,或许有爱,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没有表现出来的爱有意义吗?那反过来说,爱如果没有具体化就不行吗?好比说一起去外面吃饭,然后请对方吃猪排盖饭,就可以称为具体化的爱吗?如果这就是具体化的爱,就能够肯定我是爱草的。不周,这个爱不是每天,而是偶尔。只是偶尔的爱没关系吗?这样的爱会受到肯定吗?还是说爱一定要维持得很稳定,如果只是像记录瞬间最大风速一样,偶尔才会瞬间膨胀的爱情,就不被列入计算吗?
  ——等等等,我的散步就是思考着这些事情,然后思考到脑浆沸腾,头部发热。
  「阵亡了~」
  我就这样在收费站的阴凉处躺了下来。背部贴在地面上后,立刻感受到了汽车的震动。轮胎转动的声音也会随着角度改变,更增添临场感。闭上眼睛后,感觉轮胎像是从耳边呼啸而过。看来这场午睡可能会对心脏极度不好。
  不过,像这样抓不到距离感也难以看清真面目,也就是搞不清楚是什么东西的感觉,应该就是爱吧?其存在就像在柳树下徘徊的鬼魂一样,一旦看清了真面目,就会当场变得无趣。虽然尼斯湖水怪也是骗人的东西,但我还是忘不了小时候观赏寻找水怪特别节目时的兴奋心情。尽管掌握不到形体,也不知道由爱发送出来的攻击或波动的真面目,我们还是会仰赖爱并把爱留给子孙,而且为了爱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太厉害了,爱是一种赌博。我们把时间视为碎片,相信会找到一种爱是自己所期望的形体,消费人生。
  没想到寻找德川埋藏金(注2)和寻找爱,有这样的共通点。不过,也就是说,大家都是在搞不大清楚的状况下生活吧。就像我一样,我只是比别人多了一些搞不大清楚的东西而已。这么一想,突然觉得很安心。
  注2:指传说中日本江户幕府时代,幕府暗地里埋藏在地底下的贵金属。
  然后,结论是——
  尽管被名为爱情的不定形存在所玩弄,我还是牵着草的手努力活着,而这样的生活方式应该也十分符合我的作风吧。
  每次我都是如此,为了确认自己还能够接受这个事实而来到桥上。相信未来我会继续在这里用这颗平常没在使用的脑袋,来烦恼这些事情或担心问题解决与否,直到爱变得不协调为止。
  这么做都是为了确认爱或祈祷。
  我站起身子,拍拍背部。好了,接下来要去哪呢?还是要直接回家也行。
  一对骑着机车、看似高中生的男女一边互骂「处女!」、「处男!」(?),一边追过我。现在的高中生还真是开放。他们骑机车的样子好像也很愉快,好羡慕喔。说到骑车,上大学期间我去考了汽车驾照,但除了拿来当身分证明之外,从来没用过。所有名字带有「车」字的交通工具当中,我只有在大学时期坐过电车而已。
  不管去哪里,我都是靠自己的双脚走路、跑步、跳跃。
  我从桥的顶端环视左右两方。
  不管决定往哪一方前进,即将迎接我的都是下坡路。
  「走哪一边都无所谓吧。」
  不管我走哪一方,肯定都比必须一直往上爬的人轻松吧。

  随性散步了将近一个小时后,在半路上经过老家「各务原书店」,我心想难得来到这里,于是决定露个脸。父亲已经五十多岁,只有我这个儿子,也还没有机会见到孙子.所以,父亲看见我回家,应该不会摆出臭脸吧。
  虽说是在家里,但父亲一整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店里的柜台。从以前柜台就是属于父亲的空间,学生时期还住在家里时,也是只要探头一看,就会在柜台旁看见父亲的背影及堆高的书本。
  「哟?还没关门大吉啊?」
  这句话有一半是在开玩笑,一半是放心。在店门前望着淡柠檬色的外观,我一边发出「嗯、嗯」的声音,一边点头。隔壁那家昏暗的咖啡店还有连锁乌龙面店也都还在经营。这两家店都是我小学六年级时盖好的房子,在那之前,这里是一片草木枯萎的田地。
  家里开书店的小孩是不是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曾经有同学这样问过我,但当然不可能。我不能打开封好的漫画书来看。光听到我这句话,小学同学已经表现出很失望的样子。只有小说,父亲会在退书前让我阅读,但我没有自己曾经埋头读小说的印象。如果换成爱看书的草,或许会很高兴吧。草喜欢看宗田理或恩田陆的书,这两位作者有什么共通点吗?因为他们的名字中间都有一个「田」字吗?不可能,这答案太扯了。
  我像是要挥去落在发丝上的阳光似地拨了拨头发后,走进店内。如果从店门口进去,父亲会不会以为是客人上门,结果空欢喜一场?虽然脑中瞬间闪过这样的想法,但后来想起我没有家里的钥匙。因为我已经不是这个家的小孩,所以没有钥匙吗?
  那声音从店里传来。那是从老旧空调的送风口传来、略显夸张的夏天声音。空调的风像是打结在一起似地发出吵人声响,在学校上完游泳课后如果吹到这股冷气,会觉得凉快到全身起鸡皮疙瘩。我曾经因为很喜欢感受外面的热气和这股令人发寒的冷气之间的落差,所以一直进进出出店门口,结果被母亲骂浪费电。
  走进店内,我瞥了一眼就位于右手边的柜台。我看见了总是驼着背,有时会戴上老花眼镜,有时会推高老花眼镜,把整张脸贴在书上用肉眼看书,手忙着上上下下在阅读的父亲身影。柜台最里面有一台小型电视,父亲根本没在看电视,却开着电视。液晶萤幕上正在播放只是在夸耀自己的城市、根本不重要的节目。
  走近柜台后,父亲察觉到我的出现,从书中抬起头来。我瞥了书本封面一眼,发现封面上写着《正确的黑白棋取胜法》。以父亲的喜好来说,这本书似乎怪了一些。
  四目相交后,父亲露出笑容,用手指推高老花眼镜。
  「哟!」
  「喔,今天怎么会来?」
  「我只是散步顺便绕过来看一下。啊,我没有带钱包,所以不会买书啦。」
  「那快回去,快回去。」
  父亲放松脸部肌肉露出开心的表情,然后做出「闪远一点」的手势。我一如往常地无视父亲的举动,把手心贴在柜台上。「……嗯?」
  柜台上放着公务用信封,信封上写着「书店收」。
  「这什么?是什么通知书吗?」
  如果是通知书,未免也太像小孩子写的字体了吧。不过,也不可能长大成人后,就突然写字写得很漂亮就是了。只要拿出我那像海苔碎片般的笔迹来比一比,就知道了。
  「喔,对方说要给我,结果里面装了钱。」
  「嗯?」
  父亲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模样说道,但他的发言内容让我思绪大乱。我拿起信封打开确认。如父亲所说,信封里装了钱。除了一些硬币之外,其他全是钞票。这信封比我的钱包丰盛多了,搞不好也还比收银机丰盛。
  「喔?里面有很多钱呢。」
  面对福泽谕吉(注3)的肖像,我不禁说话变得有礼貌起来。数了数金额后,信封里共有六万七千两百日。我思考了一下这数字会不会代表着什么话语,但想不出有任何发音类似的话。父亲看似开心地眯起眼睛注视着我手上的信封。
  「这信封是谁留的?」
  「不知道。我发现时已经放在这里了。」
  父亲还爽快地说:「我很认真在看书。」对于投递者和意图皆不明的现金,父亲似乎也不觉得可疑。我可能就是遗传到了这种个性吧——这个想法闪过脑海某处。
  信封里除了答谢的现金之外,还有一张折得很小的信纸。我拿出信纸打开来。……用手写是很有诚意没错,但字也太丑了吧?这一定是男生写的字。
  「对不起,这些钱还给您?你有那么多钱可以借人吗?」
  「当然没有。又没有客人上门。」
  虽然父亲这么否认,但和缓的脸颊看似开心,父亲的脸变成了弥勒佛。父亲原本就经常被形容是个性温和的书店大叔,脸上出现皱纹和老人斑后,让他更像是一个滥好人。看见父亲微露毫无隐藏的年老痕迹,一阵苦涩滋味在嘴里蔓延开来。
  「那些给你。」
  「咦?不行啊,收到信封的人又不是我。」
  「是我这个收到信封的人说要给你,这样很正常吧?」
  的确。父亲的说法确实有理,但是以零用钱来说,这金额好像多了一点。我国中时,每个月的零用钱才一千五百円——七万除以一千五,差不多是四年份的零用钱吧?
  「太多了。你可不可以爱钱一点?」
  「如果我那么爱钱,就不可能一直经营这家店了啊。」
  我打算把信封还回去时,父亲伸出手阻挡了我。他用手心把信封推回给我,那手心的肤色比以前暗沉许多。把信封推到我胸前后,父亲只收下信封里的信纸。
  「光是收到这个就够了。」
  说出这句话时,父亲露出真心感到欢喜以及满足的表情,我不知道有多少年没看过父亲这样的表情了。看见父亲的生活中,会因为家人以外的人而露出这种表情,让我感到有些安心。我知道父亲并非住在没有其他任何人的地球。
  「什么嘛,你根本就知道这信封是谁给的,对吧?」
  「没那回事,我不知道。」
  父亲一脸开心地说出再明显不过的谎言。金钱=幸福之间似乎存在着某人,而父亲为此感到满足。看见父亲已经到了会因这种状况感到满足的年纪,我不禁感到落寞,但另一方面也为了幸福得以成立,感到无言的喜悦。现在的我只能够祈祷这份幸福得以尽可能地延续下去。不过,有一天祈祷也可能变成某种动机。
  注3:印在日币万円钞票上的人物。
  父亲举高双手不断摆动手指,做出像水蒸气升起的手势。因为松开了手,老花眼镜随之滑落下来,镜片上映出父亲变得巨大的眼睛。
  「你就当作是年终奖金,大手笔地挥霍下去吧。」
  「挥霍啊。」
  和草去狂欢好了。去北本食堂不要吃四百八十円的狸乌龙面(注4),和草一起点六百六十円的猪排盖饭好了。这算什么挥霍啊,感觉只是花一些零头而已。
  我一边思考怎么花钱,一边扭动脖子。颈部骨头发出喀喀声响的同时,发现放在柜台最里面的碗公。味噌汤的碗和酱菜的小盘子都空无一物,只有旁边的绿茶还默默地冒着热气。
  「你中午叫外送啊?」
  父亲点点头,举高空空的碗公。
  「我叫了三碗猪排盖饭。一碗刚刚吃了,一碗晚上吃,还有一碗要当明天的早餐。」
  「要吃青菜啊。」
  「我最近对青菜有些过敏。」
  喂,你五年前也说过对青菜过敏耶。我一边用手按住额头,一边叹了口气。
  「谁叫我以前都把家事赖给别人呢?现在即使会洗衣打扫,对做菜还是一窍不通。」
  可能是想起了母亲,父亲一脸寂寞低头露出苦笑。母亲过世后,都是由我和父亲分担家事。不过,除了冰箱清空的时候,我们几乎都没有进入厨房。虽然没有明白说出来,但我猜父亲是不想让母亲在家里生活过的痕迹消失。因为感觉到家中散发出这种气氛,所以我也没有想要学做菜的念头。
  「……那我差不多该告辞了。」
  我把手举高到肩膀的位置轻轻挥了挥。然后,望着信封上的「书店收」三字。我心想这信封说不定是送外送的人放的,但没有说出口。对父亲和我来说,揭穿这样的事根本没有意义。
  「这么快就要回去了啊?」
  「嗯,我只是来看一下你而已。」
  被家人询问「要回去了啊?」会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身为小孩子的我,曾经有过家人陪伴身旁的幸福时光,想起那段时光,也会感到落寞。
  然而,现在的我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
  「会做猪排盖饭给我吃的女朋友,还在家里等我。」
  父亲将视线落在阅读到一半的书本上,微微闭上眼睛。父亲的嘴角浮现笑意,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散发出彷佛狗儿在晒太阳似的沉稳氛围说:
  注4:以炸面衣屑和青葱为配料的乌龙汤面。
  「身边如果一直有这样的人存在就太好了。」
  「不过,只有在家里有油,但没有钱时才会做猪排盖饭就是了。」
  「……要不要带油回去?」
  「不用了。」
  我把信封举高到嘴边说:「这些就够了。」然后,我头也没回地走出书店。
  走到外面后,发现这个正午刚过的夏日时刻,难得刮起强风。侧边吹来的热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咖啡店外的盆栽花朵随风摇曳,天空上的云朵也快速流动着。
  卡车驶过眼前的马路,留下了排放废气的臭味。在臭气和热气包围下,肌肤转眼间自动转换为高温状态。冷气就像剥去一层薄皮似的,瞬间从肌肤上消失,肌肤随之被夏日天空下应有的温度围绕。呼!近似叹息的声音从我嘴边溜出。
  一下子变热,再变凉,跟着又变热。我很喜欢处在这种温度切换的夹缝中,忍不住想要再走回店内。不过,我加重脚跟的力量忍了下来。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也没有人会骂我,所以必须懂得自制。
  我模仿起散步同伴的老爷爷,大幅摆动双手走了出去。

  朝现在的归处走回去时,戴着黄色帽子的小学生三三两两地走在人行道上,他们的身影看起来就像从河川另一端被放到这里的鱼苗。小学生们全朝有超市的方向走去,乎上还拎着游泳袋。他们应该是要去北本食堂旁边的小学游泳池游泳吧。好羡慕喔!
  我和草都是那所小学的毕业生,不知道愿不愿意让我们一起游泳喔?当时的老师还有谁在学校吗?真希望有一天能够悄悄溜进学校,偷看一下我留在小学里的地球残骸。
  我还和一个背着大大蓝色背包、大热天里却穿着长袖长裤的小女孩擦身而过。不知道是不是穿得太多,小女孩一副极热的模样低着头,表情也比其他准备去游泳池的小学生来得严肃。小女孩不是戴着黄色帽子,而是戴着本地球队的蓝色棒球帽。她可能不是要去游泳,而是准备去同学家玩吧。或者是……准备去参加集训?我曾经看过学柔道的小朋友,在夏天打扮成那样子出门。
  不管小女孩准备去哪里,希望这些小学生们的暑假能够过得快乐。暑假只剩下十天而已,希望被作业追着跑的暑假能够过得……小学生也挺辛苦的。
  在几乎不再会与小学生擦身而过的住宅区里,走到半路时,我忽然发现了一件事。我停下大幅摆动的手臂,然后歪着头说:「咦?」我反覆做着张开又收起十指的动作。
  那东西应该还紧握在手中才对,现在手上却只有带着淡淡咸味的汗水。
  「不见了。」
  信封被我搞丢了。我检查着两边的手心,但只看见掌纹。我心想会不会是自己无意识间把信封收进牛仔裤的口袋里,所以把手伸进口袋里掏了掏,但只掏出像毛球的东西而已。
  刚刚是拿在右手上吧?我用右手比出石头,再比出布,但还是无法改变搞丢信封的事实。
  「伤脑筋呢~」
  信封里有将近七万円呢,我却连什么时候搞丢的都不知道。我稍微往回走,试着在路上寻找,但路上顶多看得到钻出柏油路面的野草,以及还看得到咖啡从开口流出来的铁罐。我捡起铁罐丢进路边自动贩卖机旁的资源回收桶里,然后把身体靠在自动贩卖机上发出呻吟声。
  「这下子真的挥霍掉了。」
  就像烟火一样,有吸引力的东西会在眨眼间消失散去。我四处张望做出在地面寻找东西的样子,但察觉到眼珠根本没有真的在寻找信封袋。一道彷佛巨大生物吐出的气息、热得会烫人的风吹过马路,把我的注意力、对信封的留恋以及其他各种想法吹到远方去。然后,热风吹起我的衬衫下摆,让我察觉到自己的胃肠在收缩。
  「算了。」
  或许是想起肚子饿了的缘故,我很快放弃了搜寻行动。
  遗失金钱虽然不是一种幸福,但也没有严重到要感叹不幸。
  只要有曾经收到过金钱这个事实就够了。
  真不知道应该说我和父亲有着相同的本性,还是应该说我们是一对很相似的父子。或许我们是拥有相同的地球,并且生活其中的同伴吧。这种与父亲有所关联的感觉,让现在的我感到难为情不已,忍不住又大幅摆动双手跑了起来。散步结束了,接下来是和莫名存在的竞争。  
  如果以正常方式跑步,夹脚拖会陷入大拇趾和食趾的趾缝间,所以我必须在跑步方式上动很多手脚,像是竖起脚趾或是大幅度地抬高脚,这样的跑步方式意外有趣。
  到了公寓前方后,我做着弯腰运动,顺便确认了一下太阳的高度。
  太阳仍占领着蓝空,感觉不到一丝黄昏气息。
  此刻距离日落还有好一段时间,如果想要开始做些什么,时间还很充足。
  很好。
  我冲上阶梯,敲了敲公寓大门。草差不多起床了吧。
  「草,开门~」
  「来了~来了~」
  草说话慢吞吞的声音传来,解开门锁的声音响起。真是一点戒心也没有,也不先确认一下门外的人是不是我,看来要好好教育一下草才行。不对,我之前好像已经说过同样的话了。
  草打开了大门,她睡得头发蓬乱,皱着眉头露出痛苦的眼神,整个人几乎是倚在门上。看见草的表情后,我自我反省了一下,想要要求草有防范意识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刚睡醒的草当然不可能那么机灵。
  所以,我必须变得可靠。
  「我回来了。不晓得为什么我今天心情很好,我们出去吃午餐吧。」
  「咦?真的啊?太好了~」
  「还有,我顺便也想放弃当尼特族,然后开始打工。」
  「太好了?咦?真的啊?」
  「我的梦想果然还是要和你一起拯救地球。所以,为了美好的将来。」
  「真的啊?太好了,咦?」
  确认草把眼睛瞪得像豆子一样圆后,我用力打开大门说:「走吧。」
  走吧,去拯救地球。



  「序章Ⅱ」
  八月下旬,到了暑假只剩下十天的这一天,被挤到社群BBS画面下方的猪排盖饭讨论话题,出现了新的留言。
  这天傍晚,「各务原雅明」和女朋友一起回到公寓后,在一直开着机的电脑前面坐了下来。「各务原雅明」让电脑连上网路,对于因门窗紧闭而变得闷热的房间温度感到厌烦,一边滑动着滑鼠。他的女朋友则一边将吸了汗水的衣服随意脱下扔到走廊上,一边走到浴室打开浴缸的水,准备洗澡。「各务原雅明」瞥了女朋友一眼,但对女朋友的裸体似乎没什么兴趣,他搜寻着当地的求才资讯,在便条纸上写了好几组电话号码。
  在那之后,「各务原雅明」忽然想起中午过后吃到的料理而有了联想,于是开启当地社群的网页,点开BBS。找到排列在BBS下方的讨论话题后,「各务原雅明」发出一连串敲打键盘的声音。
  「虽然我女朋友会做猪排盖饭,但我没在工作,所以女朋友不肯做给我吃。所以,我会努力找到工作,总有一天让变成家庭主妇的女朋友做给我吃~」

  「河崎」是下一个写留言的人。打完工后,在等待与家人共进晚餐的这段时间,「河崎」在自己房间里玩电脑打发时间。在家里的走廊上与弟弟擦身而过时,弟弟显得不镇静的模样让「河崎」有些在意,但对于家人,「河崎」不会过度干涉。虽然「河崎」曾经给过母亲忠告,要母亲不要对弟弟太过唠叨,但「河崎」会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持家人间不会有太深厚的关系。
  「河崎」抱着一个想法,他认为即使关系不深,只要能够以家人的身分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就足够了。
  玩了一会儿黑白棋游戏后,「河崎」准备关掉电脑。
  不过,想起朋友正在练习的菜色后,「河崎」也点开当地的BBS画面确认。点开画面后,BBS上方出现了那则讨论话题,显示有一条新留言。
  「河崎」一边面无表情地发出「哟~」的惊叹声,一边浏览新留言。看完留言后的第一句话是:「可恶!没工作的人还敢在这里炫耀女朋友。」
  为了排解愤慨情绪,「河崎」用食指开始敲起键盘,
  「最近刚认职的逝女过度自夸厨艺,实在让人很生气,所以我决定至少也要学会做个像样的猪排盖饭。现在就去书店买学做菜的书好了。」

  电视报出时刻为晚间七点时,「Ghiaccio」发现了那则话题有新留言。「Ghiaccio」每天都会浏览BBS,主要日的是为了确认超商的特卖资讯。她认为查看这类的泛滥资讯,再把讯息传达给男朋友,也算是在做家事。
  虽然社群中有人张贴寻找街上怪咖的讨论话题,当中很多人提及在车站前面唱歌的女性,但「Ghiaccio」似乎没有注意到这则话题。
  这天,「Ghiaccio」也是在BBS上找到某某超市每星期固定举办的冷冻食品特卖资讯,以及集点卡点数十倍送的商品,并朗读出来。「Ghiaccio」的男朋友在桌上托着腮看着电视,「Ghiaccio」说的话,似乎有一半是左耳进,右耳出。不知道是不是想睡了,男朋友闭上眼睛眨眼时,需要很长时间才会再张开眼睛。「Ghiaccio」察觉到男朋友的异样,但正因为如此,所以更是刻意说个不停好让男朋友继续陪她。「Ghiaccio」发现了那则讨论,还有两条新留言。虽然不大感兴趣,但「Ghiaccio」点开了留言。
  看了所有留言当中的第二条后,「Ghiaccio」发现留言的人没有在工作而开心地拍手说:「耶~找到同伴了。」然而,看见第三条留言后,「Ghiaccio」暴怒地拍打桌子说:「可恶!在自夸女朋友是处女啊!」
  男朋友因拍打桌子的冲力而醒了过来,惊讶地环视四周,但「Ghiaccio」丝毫不在意。
  「Ghiaccio」抱着与对方抗衡的心态,一边紧盯着那条留言看,一边把双手架在键盘上。
  嗯,但这算是自夸吗?「Ghiaccio」忽然冷静地这么想,但最后做出「随便都好」的结论,然后一边哼着歌,一边以爱的鼓励的鼓掌节奏打起字。
  「唉~太难了。不管我再怎么努力,还是太难了。不过,我吃得到猪排盖饭。不管是赚钱,还是有某人愿意陪在身边,都是很尊贵的事情。」

  同一天的晚上九点多,最后的第五条留言出现了。留言者是「骨牌」,但和之前自称是「骨牌」的人似乎不是同一人。不管是身高、年龄,以及面对桌上型电脑的态度都不一样,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人。「骨牌」回家后发现家里出现异状,并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在家里跑上跑下。
  一阵慌忙的不安情绪过后,「骨牌」启动电脑,接上网路,然后迅速打起字。「骨牌」可能已经失去了冷静。她在当地社群的各个讨论话题里一个接着一个写入留言。留言内容如下。
  留言内容和猪排盖饭的话题有些扯不上关系,而是激动地请求帮忙:
  「我女儿离家出走了。如果有哪位看见疑似离家出走的小学女生,能否主动与我联络呢?」



  第五章 老人与家
  不会做猪排盖饭,人类也不会灭亡。
  不会做猪排盖饭,朝阳依旧会升起。
  不做猪排盖饭,也会慢慢老去。
  但是,不再做猪排盖饭后,我的地球就停止转动了。
  我还会做猪排盖饭吗?
  还有,为什么我会向他人询问这个问题呢?以我这个年纪来说,心中会有疑问算是难得了。不过,我没有那种脑袋可以想出答案。我的脑袋里塞满失去水分而龟裂的脑细胞,在那里没有生物应有的呼吸或脉搏,呈现一片死寂。
  脑袋和我徘徊游走的街道大不相同。彷佛一股压力压着人们头顶的强烈阳光、尽管一副快睁不开眼睛的模样,仍不断前进的孩子们,让街上热闹不已的蝉只哪哪大合唱、挂在天空上的飞机云、以及绕着电线往返穿梭的鸟群,不分种族的生物行进不间断地在某处衔接着。地球上真的存在着很多生物,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或看得见的地方,时光确实流动着。
  因为新陈代谢变慢,所以就算在盛夏里散步,也几乎不会流汗,这让我感受不到自己还活着。或许是踏在地上的双脚变得无力,连站着的感觉也变得薄弱,年轻时用自己的双脚用力踩在厨房地板上的记忆,甚至也逐渐变得模糊。我最近开始觉得自己慢慢变得暧昧不清,而这代表着年老。
  我自认今天的身体状况不错,所以没有带着拐杖就出门散步。走在位于桥下的立体交叉路口阴凉处,准备绕到绿地和青草气味浓厚的桥墩底部。白天在这附近散步时,经常会和一个同样在散步的年轻人擦身而过。年轻人看起来差不多二十岁出头,见到人时总会在脸上挂起笑容……不过,年轻人会在平日的白天时间在街上闲晃,或许有值得质疑之处,但我们算是会互打招呼的同伴。偶尔会看见年轻人带着年轻女朋友一起散步,虽然已经到了这把岁数,但要说我不会羡慕,是骗人的。男人就是这样。
  二十多岁,我那个年纪时会在心里瞧不起老人。那时的我身心两面都尖锐带刺。不管是要舆他人接触或伤害他人,都易如反掌。我深信不疑地认为那份具有青春活力的心情以及充满希望的生活会永远持续下去,在街上与迟钝老人擦身而过时,也一直抱着轻蔑想法。
  如此意气风发的我,现在变成了迟钝老人慢吞吞地在街上徘徊。虽然经常与我擦身而过的年轻人会面带笑容向我点头,但内心想必在嘲笑现在以及过去的我吧。
  可能实现的话,我希望给从前的我一个忠告,告诉自己要更加珍惜周遭所有的人。
  走到桥墩底部后,就没有再与人擦身而过,并一直走在田地包围的道路上。闻着稻草和土壤的味道,让我的鼻子变得很乾,呼吸也失去了水分。彷佛连呼吸也配合着干燥的肌肤,每次身体做了什么动作时,就会传来缺乏弹性的肌肤摩擦声,我的身体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样?
  在我内心,几乎已经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每天理应看得到的自我变化,随着时光流动而麻痹,身体不知从何时开始变成只是为了活着而已。我强烈感受到自己没有在「生活」。
  人类必须抱持某种等同于信仰的真理,才有办法往前进。现在的我遗失了年轻时确实抱持过的真理,所以只是一直在原地踏步。
  自从妻子在十多年前死去后,我一步也没有前进。我只是一直在原地踏步,然后老去。说好听是隐居,但我的日子只是每晚抱着勉强拖住的留恋和后悔心情入睡。
  不知道有多少个月、多少年没有和人好好交谈过,孩子和外孙也顶多会在过年时露脸而已。外孙不知道过得好不好?虽然我一时间连外孙的名字都想不出来,想要关心外孙未免也太好笑,但外孙还是小学生时很黏我,所以多少还是会在意。
  「啊,啊~啊~啊~」
  我走路时,时而会一边独自做发声练习。因为我担心如果不这么做,可能哪天喉咙会塞住,就再也说不出话了。发声过程中呛到了几次,我调整着喉咙。
  虽然这么做没什么意义,但基于没有其他事情好做的理由,我还是一边调整音调,一边继续在路上悠悠哉哉地走着。不管走得再远,还是只看得见熟悉的道路,面对每天散步也几乎看不到变化的事实,让我有些失望。
  走桥下来到车站前方。这里已经闻不到稻草味,我喜爱的街道气味稍微飘散开来。街上的气味来自车子和人们。比起大自然,人们往来穿梭的地方讨喜得多。
  或许是我也在这样的地方一路生活,才会有此想法吧。沿着车站旁走上十分钟左右,就会来到我过去的生活空间。也就是我和妻子经营得生意兴隆的食堂。如今妻子和我都已不在食堂里。
  妻子死了后,我的脚就再也没有踏进过食堂。不对,正确来说,应该是我失去了想要踏进食堂的心。我和妻子就像参加两人三脚比赛一样,同心协力且互相调整脚步一路走了过来。所以,变成一个人时,我就忘了要怎么走而无法往前进。
  所以,女儿在似乎宣告要继承食堂的不明状态下,一手包办起食堂的大小事。我几乎是撒手不管地把食堂交给了女儿,所以觉得很对不起她。有时我会想像一下如果妻子看见现在的食堂状况,不知道会觉得经营得很好,还是感到悲叹。可是,我想不起妻子的长相。
  很少和人见面后,对于长相或名字这类辨识个人的要素,真的会变得越来越不在意。有一天,我可能也会忘了自己是谁吧。
  连接车站和车站外面的细长通道上,今天也出现了从白天就一直在唱歌的年轻人。年轻人一边拨动吉他弦,一边挥沥汗珠,唱歌唱得起劲,是个身材娇小的女生。年轻女生已经在那个位置表演了好几年,相信只要是会利用车站的人都知道她的存在。虽然年轻女生的歌声没有特别美,吉他也没有弹得特别好,但绝非噪音。
  每次看见那样的她,都会让我感受到痛苦以及被勾起微笑的两种矛盾心情。有勇气在车站前弹吉他的年轻行动力与上次我停下来欣赏演奏时,年轻女生投来的话语和眼神。那完全不尊敬老人,甚至藐视老人的态度,就是从前的我。看见她那让人胸口发疼的眼神,我的心被搅乱了。
  原来是这种感觉啊。从身为老人的自己以及年轻女生的双方角度,我反省了一下。看见自己带给周遭的人何种感受,并且得知这种态度并非限定于那个年轻女生,而是所有年轻人都容易表现出来的态度,我的心情变得复杂了起来。我无法叮咛他们,也不能为他们感伤。
  前往散步路线的折返地点前,我绕道从弹吉他的女生面前走过。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上个月演奏到一半中场休息时,有个低头看她的老头子长什么样?年轻女生在脚边放了一只沾着昆布形状污垢的空罐子,罐子里头有几百円左右的硬币。这证明了利用车站的人当中,有人会为年轻女生的演奏付费。我在年轻女生这个年纪时,也在食堂里收取餐点费。
  不再靠自己赚钱后,我深深觉得自己的人生像停止了呼吸。
  虽然脑中闪过丢硬币到空罐子里的念头,但因为没能够立刻掏出钱包,所以就这么走了过去。年轻女生似乎完全投入在歌唱和演奏之中,几乎不曾注意有什么人经过。尽管自我意识过剩,一旦采取行动后,却能变得完全不在意他人目光,看见拥有如此奇妙自尊心的年轻人,我不禁感到羡慕并因为回顾自己而苦笑。
  因为刚好经过,所以我朝车站方向前进。但我当然没有挨要搭电车。所以,我应该立刻折返并回到平常的散步路线,但如果立刻折返,就算那个年轻女孩再怎么不在意行人,也可能会觉得我很可疑。基于如此无聊的面子问题,我决定走到车站入口前。只要经由从车站入口往左转的道路,再回到原本的道路就好了。虽然想过也可以进去车站里的「生活市场」买一些食材再回家,但眼睛下方的疲劳感让我觉得要拎着食材回家很麻烦。如果为了排解无聊而外出散步,最后却累得连呼吸都乱了节奏的话,那就真的只能用那句话来表达心情了。多数人在生涯中,想必都会嘀咕一次这句经典的话语吧。
  「真不想变老啊。」
  然而,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人不变老。生物都有所谓的成长期,成长期会一直成长,过了之后就开始衰老。
  在彷佛在屋子里生火的热气包围下,枯竭的思绪边缘发出微弱火苗。我眯起眼睛期待着能够藉此火苗,让其他思绪再燃烧起来。然而,火苗却逐渐减弱消失。乾枯的木头应该很容易着火才对,看来问题似乎是出在火苗上。在我身上,找不到热情。
  如果能够拥有弹吉他女生的五分之一狂热,或许我就能够再开始做些什么吧o
  车站入口处没有什么行人经过,应该说白天几乎看不到要搭电车的人。离开车站正面经过车站入口左侧的道路后,我走进一条小路,小路两侧是车站内的店家墙壁和围栏。左侧是呈现网状的围栏,围栏另一端被绿地包围。绿地上有几株不知道种类,但带有南国气息的绿树,树上茂密的大叶子比我个头还高,树干表面呈现如凤梨般的模样,印象中去旅行时好像也看过这种树。
  树底下有修得平整的草皮,因为有围栏遮挡,所以人们踏不进绿地。从围栏外看过去,就像用来关住小鸟或昆虫的大型笼子。事实上,绿地现在已经化为蝉只的乐园。真的很吵。不过,小小的身躯能够发出那么大的声音,也挺令人羡慕。
  好了,不管那些蝉了。比起蝉,我之所以会注意到这块绿地,是因为第一次看见有人出现在绿地上。树荫下有个小女孩铺着毯子在睡觉。小女孩看起来差不多是高年级小学生的年纪吧。炎热的夏天里,小女孩穿着长袖衣服,头上的棒球帽压得很低。围栏的高度差不多到我肩膀那么高,小女孩是靠着那短短的手脚攀爬过去的吗?如果我也学小女孩攀爬围栏,变得硬邦邦的股关节应该会发出哀嚎声吧。
  小女孩把蓝色背包当枕头侧躺着,动也不动地熟睡着。小女孩连毯子都准备了,应该不是因为中暑而躺在地上,所以可以排除掉这层担忧。不过,这小女孩到底是谁?为什么会躺在树荫下睡觉?
  如果是要去朋友家或是出门办事,那背包未免太大了,我忍不住想像起小女孩是不是有什么复杂的隐情。最先浮现脑海的想法是,离家出走。
  用来遮脸的棒球帽、大行李,以及预料到早晚温差变化的长袖;小女孩如此深谋远虑,让我不由得走近围栏。我用爬满皱纹的手指抓住网子,打算从上方偷看小女孩的脸。结果,立刻和小女孩对上了视线。
  那瞬间,小女孩紧紧抓住背包绳子跳了起来。她一边用手按住帽子,一边跑了出去,一气呵成地以右手抓住围栏拉近身体。看见小女孩的敏捷动作以及充满戒心的模样,我知道自己的猜测正确,还不知检点地兴奋了起来。
  高涨的情绪让平常沉默寡言的我开了口:
  「就像是一只弃猫呢。」
  年纪大了会出现很多习惯,忍不住把想法说出来就是其中之一。年纪大了会没经过思考就说出口,直接把脑袋想到的传达给对方。可说完全不会算计一下自己说的话会给对方带来何种情绪,或自己会让对方留下何种印象,整个人都变松散了。可能是对弃猫的评价感到气愤,原本打算逃跑的小女孩露出愤怒表情回过头来。与其说像猫,小女孩生气的表情加上细腻的动作,看起来更像是啮齿类动物。还有,小女孩左边太阳穴位置的黑痣,也有些引人注意。可能是那黑痣的颜色比较深吧。
  「真没礼貌。我不是猫。」
  看见小女孩的严肃表情,确实让人觉得过意不去,但总觉得小女孩的生气方式有什么不适当的地方。不过,挨骂的我也不知道哪里不适当就是了。有必要特地停下脚步生气吗?不过,总之我就是让对方产生了不愉快的情绪,所以应该道歉才对。
  「抱歉。啊~你是那个吧?是离家出走吧?」
  我还来不及问完问题,一只脚挂在围栏上的小女孩就用力踢脚,以轻盈的跳跃动作跳过了围栏。小女孩蛮横地横越过计程车乘车处,往车站外面跑去。小女孩的脚力和体力,我根本无法相比。就算花上余生时间去追,别说是追上她,我可能甚至缩短不了距离。想起我过去也曾经像小女孩那样充满活力,连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
  毯子仍铺在树底下,看起来像一个廉价的避暑场所。
  「……嗯?」
  离家出走少女的存在让人有些在意。好像不久前才在周遭不知什么地方看过这样的字眼。只不过,就像随便浏览寻找小猫饲主的网页时一样,印象不大深刻。……到底是在哪里看到的呢?
  「算了,无所谓吧。」
  小女孩有那么好的体力,应该不会有事。而且,不趁着年轻离家出走,就没机会了。到了我这把年纪后,就算离开家里几天,也不叫做离家出走,而会被归类为在路上游荡。
  果然是,真不想变老啊。自己变成老头子后,这种感觉更是痛切。

  以「散步的终点站」来形容或许夸张了一些,但最后我来到每次都会经过的店家前面,眼前有一栋老旧建筑物,但我已经没有权利主张那是我的店。黄绿色的垂帘,以及老旧泛黑的建筑物。很少有人停车的小停车场,以及写着「北本食堂」的招牌。
  虽然没看见外送专用的本田小狼停在马路上,但那台机车的颜色和创业当时比起来,就跟墙壁的色差程度相差不远。摆饰在店外的蜡制料理模型,一样是那么丑,完全勾不起人们的食欲。
  我站在食堂正面的道路中央,眺望着食堂全貌。望着望着,一名身穿正式服装的男性从食堂走出来,另一名身穿蓝色工作服、像是在工地工作的男性,取而代之地穿过垂帘走进去。自动门的开关动作使得店内冷气往外漏,让我那尽管干燥却一样惨遭热气侵袭的鼻子和脸颊,感受到些微凉意。不过,凉意很快就融化散去了。
  还有,自动门打开时,我用这双老花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被垂帘挡住,显得一片昏暗的店内状况。我很想看清楚是谁在最里面的厨房工作。不知道女儿还有没有在店里工作,而外孙女是不是也会帮忙?虽然可以直接走进店内问看看,但双脚排斥这么做。
  每次都是这样。白天为了排解无聊出门散步时,总会一直站在食堂前面,就这样度过无益的时光。我本身不会主动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经过一段漫长时间而产生的犹豫、困惑,以及从失去妻子的失落感转换过来的一种恐惧。
  各种原因使得我站不稳双脚,也无法往前进。最后,从食堂前面逃跑。
  我脸上不禁浮现苦笑。年轻时如果遇到怎样也移动不了双脚的状况时,我会脚步扎实地踩在地面上,但肉体衰老后,双脚会因为抖得太厉害而无法移动脚步。没想到连这种无聊小事也看得出我的衰老。
  自动门后方一片昏暗中,只听见风铃发出清脆铃声强调着自己的存在。那是妻子挂上去的风铃。风铃到现在还没被打破确实很难得,但同时也让我感到一股寒意,
  我和妻子明明老早就不在食堂里了,却还看得见过去的痕迹。我和妻子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不过,现在只剩下我会发现这些痕迹的存在。我很想高声大喊「我确实在这里存在过」,姑且不论是否被允许能这么做,但能够付诸实际行动的人只有我而已。这么做有可能让失去「生活」的我,得到曾经活过的证明。
  「…………………………………………」
  但是,都走到这里了,我却什么也不敢做。
  那么,我为何要以散步的名义来到食堂前面呢?
  如果站在这里,店里的某个人或恰巧路过的某个人会向我搭话。我是在期待这种事情发生,才会一边与中暑的危险对抗,一边杵在道路正中央不动吗?
  这样的举动简直就跟为了引起父母注意而离家出走的小学生没两样。我没有去远方的勇气,只是想要偷偷观察家人的反应而巳吗?我没有这样的意思,虽然我在心中夸张地摇头否认,但也想不出其他原因。孩子们的嘲笑声化为幻听掩盖住我的耳朵。
  那幻听比蝉鸣,也比小学游泳池溅起的水花声来得刺耳。
  我转身背向食堂。用力地深呼吸吐气。平常呼吸时,连我自己也承认呼吸微弱,缺乏生气,有时甚至找不到呼吸的意义何在。但如果意识过度地呼吸,应该会因为太过强烈而不舒服。这当中的拿捏非常困难。我到现在还无法驾驭老人的感觉。
  我站在没有镜子、伸手就能够碰触到四方的世界里,幻想着自己的年龄。我的脚能够抬高到掀起衣服的高度,丝毫不需要担心脚踝会因为撞击而骨折地踩在地面上。我的手腕能够转动得比电风扇的动作更加剧烈,颈部和视野就像连续冲上阶梯时一样大幅度地上下晃动。全身各部位连动起来,团结一致地往上跳。
  然后,在抵达转角之前,疲劳包围了我,眼前甚至就快变成一片红。
  「呼、呼、呼。」
  不过跑了几公尺而已,我已经奄奄一息,把手倚在膝盖上后,我整个人跪倒在地上。耳边空虚地响起呼吸衰竭的声音,眼前的画面不停在闪烁。红色、绿色、红色、绿色。颈部的脉搏剧烈跳动着,感觉就快裂开了。
  幻想消失的速度比地面冒出的热气更加短促。狼狈的老头子只会摔倒在地上而已。
  我不存在这里。那个有勇无谋、做事莽撞的我已经消失不见了。
  不管是在那家食堂、在这座城市,或是在我的身体里,都不存在了。
  「呜~~~……」
  这里是不同的世界。领老人年金时,我也顺势被踢到另一个地球了。
  这种如神话般的想法,模糊了肺部快裂开来的疼痛感。

  在这天傍晚即将进入夜晚时,我启动了家中的老旧电脑电源。等待漫长的开机时间时,我力道薄弱地拍了一下手说:「想起来了。」白天时我想不起来在哪里看见询问离家出走少女的话题,但现在想起来了。我是在电脑里面看到的。就是在网路上的BBS上看到的。
  那BBS上的留言……我记得是「骨牌」在询问有没有人目击到他离家出走的女儿。
  电脑跑到现在还是出现一大排罗列数字的黑色画面,我一边回想这件事,一边丢下电脑走出房间外。打开纸门后,门外就是缘廊。
  忽然想起外孙女来这里玩时,脸上曾经浮现讨好笑容,并给予评价说「这里好像海螺小姐的家」。今天老是在回顾老掉牙的事情,或许是一个沉浸在各种感伤情绪的日子吧。
  虽然日照时间差不多结束了,但闷热的程度没有改变,只是日光不会照到身体局部而已。站在面向庭院的缘廊上,闷热的感觉更是明显。这应该是因为蓄积在地面上的熟度往上窜的缘故吧。我的人生如果也能够保有这种缠人的热度就好了。
  我在缘廊上坐了下来,竖耳倾听远处改装机车奔驰的噪音。庭院里没有风,也没有传来总是比秋天抢先一步到来的虫叫声。话说回来,从年轻时我本来就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越,总不能说因为已经是老人家,就要求我必须配合改变兴趣吧。
  卷起老旧的短版和服下摆,让瘦弱的大腿整个露出来。真的很热。祖父在我这年纪时,不分四季一整年都窝在被窝里嚷嚷着「好冷」。我没有这样的徵兆。当时二十多岁的我,毫不客气地批评说:「祖父是不是痴呆了?」到了现在,我连会毫不客气地与我相处的孙子也没有。
  我在膝盖上托起腮,用力闭上眼睛。好了,祖父的事情暂时搁到脑后了。
  现在要思考的是……那个小女孩的事情。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事情好想了。
  如果白天看到的小女孩真是「骨牌」在寻找的离家出走少女,应该要早点告知他小女孩的所在处比较好吧。只要在BBS上留言,「骨牌」应该会确认内容才对。
  虽不知道这样能否解决问题,但我帮得上的忙就这么多而已。可是,小女孩为何要离家出走呢?我不禁在意起导致小女孩决定离家出走的原委。我以前是否也曾经决意要离家出走,反抗过父母亲呢?过往记忆变成画质差的记录片残留在脑中。而且是片段的画面,连声音也没有。
  耳边甚至响起断断续绩影片声的幻听。真是太严重了,明明很羡慕从前的年轻,却无法具体回顾过去。老了就像一台破车一样。
  我一边发出「咯咯咯」的恶心笑声,一边从缘廊上站起来,回到屋内。电脑差不多完成开机了吧?刚刚思考过的事情几乎没有任何结论,但就算想出了什么答案,我这把岁数也没能力改变什么。
  我端坐在房间角落的桌上型电脑前面。然后,花了几分钟让老旧电脑连上网路,并开启写着关于离家出走者留言的社群网页。傍晚时刻「Ghiaccio」在猪排盖饭的讨论话题中,针对离家出走少女发表了留言:
  「这么一说,最近有个小女生在车站前面晃来晃去,还在草皮上睡觉,她是不是离家出走的小女孩啊?我每天早上或中午都会在车站前面,下次看到她的时候,我再留言喔。」
  「……嗯?」我每天都会在车站前面?这个「我」应该是女生吧?「Ghiaccio」的想像图逐渐转化为那个背着吉他的女生。嗯,……先不管这个,在车站前面目击到离家出走少女的留言似乎很多。也可能是只有车站前面才有人潮的关系吧。
  「啊!想起来了。关于离家出走的小女孩,我今天白天也在车站前面看见疑似离家出走的小女孩。我本来想要跟她说话,但那小女孩却慌张地逃跑了……」
  传送出去前,我检查着文章顺不顺畅,并心想应该不用写「啊!想起来了」的开头语。按下删除键。「啊!糟糕。」这种状况应该要按退回键才对。「想起来了」之后的句子全删除掉了。我慌张地挪开手指,但画面上只剩下「啊!想起来了……」
  「这简直是在吊人胃口嘛。」
  看见新形成的橘子,我不禁露出苦笑。上次我也不小心写了吊人胃口的提问话题。
  「你会做猪排盖饭吗?」
  好抽象的问题。我过度省略了前言和补充说明,让问题变成带有深意的感觉。不过,事实上,我并不希望被误以为带有深意。因为我自身的记忆里,也找不到当初开启这种讨论话题的动机。
  针对我的提问写了回覆的这四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我一边重新浏览过所有留言,一边试着逐一想像网路另一端的人物形象。「Ghiaccio」是女性。她的留言感觉得出来很年轻,说不定真的就是在车站前面弹吉他的那个女生。「河崎」的感觉也很年轻,从其用字遣词看来,应该是个国中生。「各务原雅明」……对了,街上好像有一家叫做「各务原书店」的书店,不知道这个人和那家书店有没有关系?还是纯粹是随意以地名作为昵称?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这个人应该也是学生吧。差不多二十几岁的感觉。
  除了我之外,每一个人好像都很年轻的样子。对于老人家意味不明的言语,很少有年轻人愿意面对面来互动,但如果透过网路,就会得到回应,真是难能可贵。虽然连对象的长相也不知道,但还真是不能小看这种交流呢。
  毕竟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外表给人的印象也很重要。很少有另人会只凭靠内在来选择伴侣。
  「最后一个是正在寻找离家出走女儿的『骨牌』……嗯!」
  「骨牌」写了两次留言,但两次的内容看起来很不一致。
  第一次的留言是针对猪排盖饭的话题,内容是「我再也不想看到它。开始想念起咖哩调理包了」。
  然后,第二次的留言是「我女儿离家出走了。如果有哪位看见疑似离家出走的小学女生,能否主动与我联络呢?」比较下来,第一次的留言明显看得出来比较幼稚。不过,这也不是正式的笔谈,或许他第一次只是用了比较轻率的口吻来写留言。或是时间比较匆忙,所以随便写了留言……不对,这样也很奇怪。第二次留言时比较焦急,一般来说应该会变得草率才对。毕竟是遇到女儿离家出走的事态。正常人应该要比回覆根本不重要的问题时,更加慌张失措吧?如果「骨牌」不是正常人,应该根本不会在意女儿离家出走吧?我擅自想像着。
  「也就是说,第一次和第二次是不同人的留言?」
  就像看完一半的推理小说时那样,我自己做了假设。当然了,身边没有人会回应我的自言自语。这也是网路的好处之一,就算不小心自言自语,也不会传到对方耳中。在网路上可以先整理好想要传达的想法,再传送出去。虽然偶尔会因为操作错误,不小心把写到一半的文章传送出去,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已经不年轻了,很多事情要懂得死心。虽然不能当成正当理由,但到了这年纪,就会变得擅长放弃很多事情。
  「总之,先报告一下看到小女孩的状况好了。」
  重新写好了被丢下不管的半吊子文章,也顺便用手挥了挥在耳边飞来飞去的蚊子后,我把讯息传送了出去。讨论话题出现了一条新留言,并且被推到BBS最上方。这样「骨牌」应该会在今晚或明天看见留言吧。
  「以这状况来说,第二个人应该是真的『骨牌』,而第一个人是假冒的吧?」
  在我心中,已经把存在两个「骨牌」的想法认定为最有力的推测,另外我也做了第一个人应该就是离家出走小女孩的推理。推理近似空想。不过,很奇妙地,我不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错。在学校遇到考试时,抱着这种心情写下的答案都不会答错。
  我想起背着蓝色背包、精力十足地爬过围栏的小女孩身影。那小女孩就是讨厌吃猪排盖饭的「骨牌」吗?
  一个再也不想看到猪排盖饭的小女孩。不过,留言里会提到想念咖哩调理包,表示应该不是讨厌吃肉。这么一来,就表示有什么理由让小女孩厌恶猪排盖饭。
  「…………………………………………」
  好想见一见贴上这条留言的人。我想要见到对方,然后和对方说说话。
  不知为何,有股吸引力让我强烈地希望见到这个人。
  因为对方的价值观和我相差太远吗?我一直认为除非是素食主义者,否则不可能有人会讨厌呓猪排盖饭,对我来说,这或许是相当大的冲击。
  内心即将出现一我不知道的事情」的预兆逐渐升温。
  我决定明天再去车站附近散步。而且,必须在一大早,赶在为了保护离家出走女儿的「骨牌」出现之前。至于每天都在车站的「Ghiaccio」,其口吻不像有打算保护小女孩的意思,所以应该不用戒备。……等一下喔,那小女孩不见得一定会在车站前面出现。反而应该说在我粗心大意地与小女孩接触过后,小女孩可能有所警戒而不敢靠近车站附近。小女孩也有可能会确认网路上的留言。让我来想一想,我本来是怎么见到小女孩的?
  「……对了,毯子。」
  小女孩把毯子忘在车站的大树下。那毯子看起来很干净,不像在路边捡来的东西。毯子应该是她的行李之一吧。小女孩晚上在某处睡觉时如果需要毯子,应该会回来拿才对。小女孩回来拿毯子时,有机会和她接触吗?
  「不对,不对,如果需要毯子,应该早就拿回去了吧?也不想想在那之后都过几小时了。」
  虽然嘴里这么说,但我还是把视线移向电脑画面右下方的数位时钟。现在还不到晚上八点钟。以现在的小学生来说,这时间要睡觉还太早,而在车站完全安静下来之前还有一段时间。如果小女孩因为担心被路人看见,打算一直等到车站平静后的话,或许直到现在都还没能够回去拿毯子也说不定。
  最近有留言提到目击过小女孩,就表示小女孩长时间在车站停留。虽然如此,小女孩应该也知道人潮散尽的时间。「莫非……」我学起了古装剧里的台词。不过,即使年纪大了,我对古装剧这类的东西还是完全不感兴趣就是了。好了,要行动吗?
  就算毯子还放在大树下,有效期限应该也只有今晚而已。而此刻夜晚正要开始,没有时间犹豫了。所以,赶快决定看是要立刻站起来,还是选择赖在液晶萤幕前面。脑中浮现这股想法的瞬间,嘴巴已经说出:「嘿咻。」好吧。
  站起身子后,我丢下敞开的纸门和电脑不管,往玄关方向走了出去。依我的估计,白跑一趟的可能性极高。我并非失去冷静到无法做出这样的分析。
  不过,如果真有可能遇到那个小女孩,也只有今晚这个机会而已。选择结婚对象时,对方愿意点头答应的机率非常低。不过,只有这个对象能够让我幸福。
  此刻的心情和当初选择结婚对象时很像。如果知道只有这个对象,当然只能忽略可能性这个问题了。见得到吗?还是见不到?可能性这东西可以把它想成是一半一半。
  在不确定的可能性吸引下,我采取了可能会白跑一趟的行动。
  面对这被未知数玩弄的感觉,我主动率先跳了进去。

  临时起意的我拿着拐杖出了门。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过如此让人雀跃不已的散步了。在我的记忆范围内,最后一次可能是七、八年前女儿夫妇要出门去庆祝结婚纪念日时,我准备去迎接外孙女并代为照顾一天的时候吧。那时对于爱黏我的外孙女,我真是宠爱万分。
  不过,不爱黏我的外孙女,还是很可爱就是了。
  即使到了晚上,外面的空气还是很不平稳。一大片懒散的湿气在空气中扩散,走在空气中时,会立即黏上肌肤。我这缺乏细嫩感的肌肤吸收了湿气后,感觉上应该会有补充水分的效果。不过,这种单纯的计算似乎不适用。我纯粹只觉得很热,很不舒服。
  虽然我居住的城市整体来说算是乡下地方,但我的家位于人烟更加稀少的地区。住家四周以前都是田地,但现在已经盖了全新住宅,只不过从几年前到现在,都没有人人住。明明四周被建筑物包围,却只有我一人居住在这个地区。
  这个家是我小时候和家人一起生活过的地方。不过,现在只剩下我一人就是了。
  其他住家都有洁白的墙壁,外观采用曲线较少的现代建筑设计,没有使用瓦片的屋顶也给人俐落的印象。而我所居住的住家是以前就有的和风建筑。连外孙女都会说这个家很像海螺小姐的家了,所以跟包围在四方的新房子比起来,感觉很像一栋拒绝搬离的住家。
  可能是地区条件使然,以前住在食堂时就是到了晚上也会看见准备去补习班的学生和骑脚踏卓的身影,但在这里完全看不到。这里只有我和汽车在利用通风良好的道路。附近的民宅没有发出光线,月亮笼罩下面摇晃的稀疏人影,看起来就像晚上会出来舔油的猫妖依依。那影子让人不觉得是从生物脚边拉长的影子。
  我一边用右手顶着拐杖当第三只脚,一边加快脚步前进。虽然夏天不需要拿拐杖走路,多少也能够保持下半身的稳定,但因为今天比较急,所以我决定使用拐杖。比起被窝,我竟然会优先去其他地方,这件事让我感受到最近不曾有过的激昂情绪。
  在过去,应该是结婚当天让我的情绪最激昂吧。我记得要结婚的前一天,我睡也睡不着。想到未来几年、几十年要养活自己以外的人,让我一直紧张不已。
  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我第一次有了责任感,或许应该说是变大人了吧。小孩无法拥有家庭。我领悟到这点就是小孩和大人的分界线。我不知道是不是大家都这么认为,但对我来说,这点就是世上的真理。
  人们必须抱持真理,才能够往前踏出步伐。不过,不管是什么真理都可以。
  不管是谁赋予的真理,或是扭曲、骗人的真理都可以。
  我这么想着,然后一边以略显沙哑的声音哼着完全不对时间的广播体操,一边朝车站前进。
  「……这里的通风状况也很好。」
  在自己不加入的前提下,车站前面奔流不息的人潮让人看了觉得爽快,但现在这样的人潮已经散去。那感觉就像持续受到日晒而乾枯的水源。准备前往搭乘最后一班公车,看似大学生的年轻人、一脸疲惫的女性、穿过地下道从车站走出来的上班族,大家落寞地走在立体通道的上下方。灯火通明的车站,很像马戏团的帐棚里没有客人,但舞台上却热闹无比。
  连接车站和街上的通道上,没看见拿着吉他的女生身影。吉他女生似乎只会在白天表演,很遗憾地,今天恐怕没办法问她:「你是Ghiaccio吗?」不过,就算吉他女生在通道上,我也没有要搭话的意思就是了。
  「好了。」
  现在必须寻找毯子。看见我拄着拐杖走路,看似大学生的年轻人擦身而过时,露出轻蔑眼光瞥了一眼。因为我对这种态度很熟悉,所以也不觉得生气,只会露出苦笑而已。虽然年轻人现在还这么年轻,但几十年后也会变成我。面对这样的事实,让我得到一种不觉得只有自己特别老的慰藉,以及这事实不可能有例外的寂寥。
  人们会说有明亮的未来,但这个明亮的未来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当未来不再明亮时,年老的我可以在什么地方找到希望呢?
  「搞不好已经找不到希望了。」
  而且,就算反过来思考自己期望得到什么,脑中也没办法立即浮现什么。
  在完全忽视「欲速则不达」这句名言之下,我穿过空荡荡的车站中心,笔直地朝毯子的位置前进。基本上凡事都要讲求速度,尤其在年轻的时候。不管动作快慢,一天的时间也不会变多或变少,这种想法是只会注意时间数字的人会犯下的严重错误。时间会依使用方法的不同,大幅度改变容貌。
  「人们经常会说,等老了后再慢慢来就好。」
  这也是错误的想法。老了后就算能够慢慢来,也毫无乐趣可言。好了,到了。
  我探出头确认围栏包围的那片绿地。当然了,绿地上没有小女孩的身影。绿地上只有依旧紧贴在树上的蝉只。再过一个月后,想必这些家伙也都会滚落在地上。说到这个,走在街上时也没有看见有很多蝉的尸体,这是为什么呢?被其他动物吃掉了吗?
  虽然忍不住想要翻开昆虫图监确认一下,但还是先把好奇心放一边吧。我发现小女孩还没有回来拿毯子,毯子就这么被留在原地。很好,赌赢了……虽然我忍不住开心得握紧拳头,但搞不好小女孩根本没有要回来拿的意思。不过,就算是这样,我要做的事情还是一样。我要在这里背靠着围栏,等待小女孩。
  老人有的是时间。明明寿命不长了,却有多到用不完的时间,这未免也太好笑了。我一边发出「咯咯咯」的笑声,一边把手臂靠在围栏上方,然后靠上去。有弹性的围栏因为承受了我的体重,呈现出弯曲。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变化让我感到开心。
  车站正面有一栋大楼,大楼只是很简单地把县名加上「塔」字就完成了命名。大楼二楼有一条与车站连接的空中立体通道,我发愣地仰望着立体通道。立体通道的左右两侧以透明玻璃取代墙壁,从外面可以看见通道上的行人。此刻有几个上班族说说笑笑地走在通道上,感觉像是要进去大楼里的居酒屋。我怎么看都觉得这种立体交叉的通道很富有未来感。那些上班族能够那么轻松地走在上面,实在太厉害了。
  我从未在那上面走过,如果走上去肯定会紧张得四肢僵硬吧。如果有一天我手贴着玻璃往下看,应该会吓得失去血色吧。
  在近未来的想像图中,街上会有管状的半透明通道在空中穿梭。或许是有近似之处,我才会对立体交叉的通道抱有未来的印象。孩童时所幻想的未来,总是充满了希望。穿越这样的立体通道,正是孩童时所描绘的梦想。
  现在的我却只能够羡慕地仰望立体通道。
  可能是有店家关门了,从车站中流泻出来的光线少了一盏。
  我把这些一盏接着一盏消失的光线形容成十岁、二十岁、三十岁,然后自己开心地大笑。

  就这样,在车站的光线几乎完全消失后,小女孩现身了。此刻夜晚正式展开,人们也安静了下来。我背后那片被围起的大自然中,有昆虫发出「唧~唧~唧~」的叫声。这样的叫声把些许清凉带到了我耳边。
  小女孩从车站入口处不慌不忙地缓缓朝我走近。正确来说,背着蓝色背包的少女是朝着毯子走近。
  不过,她帽子底下的眼睛瞪着我。我虽然打了一个哈欠,但感觉得到血流加速,并心情激动地等待着小女孩靠近。小女孩在与我和毯子保持一些距离的位置停下脚步。
  「我刚刚就一直在看你,请问你怎么都不离开?」
  和白天一样,小女孩的生硬声音就像表面有一层警戒薄膜。面对小女孩的态度,我尽力让语调保持和气地回答说:
  「因为我在这里等人。」
  听见像被岔开话题的发言,小女孩显得不悦地扭曲着嘴唇。小女孩当然已经察觉到我在等待的对象,以及我的目的就是她自己。所以,才会表现出这种戒心。
  「老爷爷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我跟你一样啊。」
  「什么?」
  「我也离家出走了。至少有十年以上没回过家。」
  因为不想回答自己是没工作的空闲老人,所以我开玩笑地说道。不过,当然也夹杂了真心话。我拥有的家庭是在那个家。我的家人,也就是我的女儿现在还住在那里。
  失去妻子后,我无法继续住在那个家,逃了出来。
  小女孩保持打量的目光没有移动,也几乎没有眨眼。
  「你就是所谓的游荡老人吗?」
  「是吧,现在也许算是游荡老人吧。」
  小女孩现在算是默认了自己离家出走。
  「还有,你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
  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默认,小女孩没有否认什么。取而代之地,她做出严厉的指责。
  「其实我是看了网路上的留言……」
  虽然我瞬间迟疑了一下,心想如果说出这件事,可能会暴露了我的身分,但后来想到就算公开身分也没什么大不了。反而应该说不公开身分,就无法谈论关于猪排盖饭的话题。差点就因为想要保护无意义的个人资讯,而本末倒置。
  「网路?」
  小女孩皱起眉头,并从我的吞吐话语中挑出单字问道。
  「没错,网路。从用字遣词来看应该是女性,也就是母亲在网路上寻求关于离家出走女儿的消息。网路上也有人写了目擎消息,我想应骸不要在这里待太久比较好吧。」
  小女孩的脸色变了。从气氛中感觉得到她正准备拔腿逃离此处。所以,在小女孩拔腿逃跑之前,我接续说:
  「话虽这么说,但目击消息是今天写的留言,或许今晚还不会有什么动作吧。」
  小女孩转了一圈确认四周有无人影。虽然汽车灯光像是要从侧面剪下黑夜似地照亮车站,但没看见黑夜里有任何动静。过去街上最热闹的一条路,如今也多是铁门深锁。这里的人口密度根本无法和东京相比.到了夜晚更是显着。真不知道是哪一方比较浪费地球的土地。
  在那之后,小女孩把帽缘往正中央折,并压低声音说: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是在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小女孩强作镇静地说道,我一边为其表现出来的成熟态度感到佩服,一边开口说:
  「我有事情想要问你。」
  「到底有什么事?」
  「你是『骨牌』吗?」
  「啊?」小女孩瞬间瞪大了眼睛。不过,下一秒钟她已经表现出惊讶情绪。其速度之快,甚至快过虫叫声停顿的间隔。小女孩似乎立刻想到是怎么回事。脑袋转得好快啊。
  「『骨牌』!你是说,妈妈的!」
  因为太过惊讶,小女孩话说到一半就中断了。我知道小女孩想要表达什么,所以沉默地等待她继续说话。不过,果然猜中了啊。我有些得意起来,心情也随之高涨。
  小女孩瞪大眼睛并张大喉咙说出下一个疑问:
  「你怎么知道我是『骨牌』?」
  「第二个『骨牌』在BBS的讨论话题里写了关于女儿离家出走的事情,所以我就在猜可能是白天看到的小女孩。」
  「那,你是看了那个不知道在问什么问题的人?」
  「没错。」
  「你是谁?」
  「我是那个问了不知道在问什么问题的人。」
  我的回答又有些岔开了话题。年纪一大就会变得没有内容,所以总会忍不住虚饰自己。小女孩甩着头把我从头到脚看一遍。
  小女孩现在的情绪是惊讶胜过警戒,所以导致她的正常感觉变得麻痹。
  「可是,你一直待在这里,就是为了确认这种事情吗?」
  「喔,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小女孩一边露出「这老头子到底想干嘛?」的眼神抬头看着我,一边随便附和了一声。看见小女孩流露出疲于和我交谈的眼神,我心想差不多该切入主题了。
  「如果你原因,要不要来我家呢?我可以提供睡床和洗衣服务。」
  「啊?」
  我还挺有活力的嘛,竟然会在车站前面搭讪。
  妻子要是知道了,肯定会面带微笑地比出中指吧。

  「话先说在前头,这不代表我已经信任你。」
  「明智的决定。」
  「不过,我借用了洗衣机和棉被,所以还是要谢谢你。谢谢,好高兴,清爽多了。谢谢,睡得很安稳,睡太饱头很痛。」
  坐在对面的小女孩一边以奇妙的三拍说出答谢话语,一边用力搅拌纳豆。因为小女孩一直到中午才爬出被窝,所以明明是在吃午餐,餐桌上却是早餐的菜色。
  荷包蛋、培根、炒小鱼乾、纳豆以及番茄各两人份。好像煮太多了。
  「你在笑什么?」
  「没有,没事。」
  我只是想到好久没有为自己以外的人做饭,所以觉得很开心而已。
  小女孩用鼻子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她可能是以为自己被人嘲笑了。我趁着小女孩在睡觉的时间洗好了衣服,所以她虽然穿着和昨天一样的衣服,但衣服依旧洁白干净。小女孩本身也因为在吃午餐前洗了澡,所以头发和肌肤都变得亮丽。
  小女孩遗在用筷子搅拌纳豆,眺望着纸门敞开的缘廊方向。小女孩提高戒心,像是在害怕什么的样子,电视播放着热闹的节目,她却看也不看一眼。
  「外面有什么东西让你很在意吗?」
  询问后,她转头看向我。小女孩一副感到可疑的模样直直盯着我的眼睛。
  「……我如果一直待在这里,妈妈有可能会出现吗?」
  「啊?喔,不会,我和你妈妈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我们之间只是透过网路有所联系而已,我甚至不敢说和你妈妈有一点点关系。」
  「你有没有在那个网路上写已经收留我了?」
  「你希望我写吗?」
  我以问句回答问句后,小女孩一副遗憾的模样嘟起嘴巴。在那之后,她把搅拌好的纳豆放在桌上,换成拿起碗。那是女儿还是幼童时所使用的幼稚园毕业纪念碗。
  虽然女儿好像把这个家当成了仓库来使用,但经过一段岁月后,这个事实意外地朝好的方向在运作。人们的缘分或许也是如此吧。
  「昨天我好想也问过这个问题,请问你为什么要让我住在这里?」
  小女孩一边把筷子刺进碗里的米粒之中,一边问道。她举高碗挡住嘴巴,利用碗里冒出的热气试图掩饰目光。小女孩问过这个问题吗?我试着回想昨天的状况,但没有印象她有问过。小女孩来到这个家后,几乎没隔多久就睡着了。她应该是真的累坏了,躺上床不到三秒钟就睡着了。先不说这个。
  「因为我很想和讨厌吃猪排盖饭的人说说话。昨天晚上我会想要找你,也是基于这个理由。」
  我老实说出动机。小女孩听了,一副想起了什么似的模样皱起眉头,然后用手按住肚子。小女孩对于「猪排盖饭」这个字眼表现出抗拒反应。
  「你好像真的很讨厌猪排盖饭的样子。」
  「……为什么一定要是猪排盖饭呢?」
  因为我还在工作时,猪排盖饭是点餐频率最高的餐点,而且我向妻子求婚时,也把猪排盖饭当成例子来利用,所以它算是和我很有缘分的一道料理……等等。就算我做了这些说明,小女孩也不可能接受这些过于私人的事情。无法让对方接受的说明会有意义吗?
  「你才是呢,还真有勇气接受我这个来路不明的老头子邀请。不是,我没有要骗你的意思。」
  我没有回答小女孩的问题,把话题箭头转向其他方向。用筷子刺破蛋黄后,小女孩以彷佛整颗心被揪紧似的沉痛声音和表情表现出她的心情说:
  「我没想到在外面睡觉会这么辛苦。」
  「……原来如此。」
  我虽然有过因为喝醉酒而睡在路边的经验,但这种经验想必和小女孩的有所不同吧。我没有过度表示赞同,只是轻轻压低下巴,默默动着筷子和下巴。
  我将煎得半熟的荷包蛋蛋黄刺破后,和培根拌在一起送进嘴里。这真是人间美味。食堂菜单里有一道名为火腿蛋的平凡料理,但很不可思议地,都没有人点这道菜。是价格设定错了吗?
  「对了,你打算离家出走多久呢?」
  「我没有特别定期限。我本来打算持续到把钱花光为止,但又不小心捡到了钱,所以还在思考要怎么办才好。」
  「捡到钱?」
  小女孩轻轻点了点头。她左右转动视线在房间里寻找自己的背包,但因为没有找到背包,所以死心地直接说明:
  「离家出走那天,我在路上捡到了一个信封袋。里面装了大约七万円。」
  「那真是一大笔钱呢。没想到这街上住着有那么多钱可以掉的大富翁。」
  那会是准备用来支付什么费用的钱吗?好比说是每个月的学费或薪水袋——这时代总该没有人在用薪水袋了。
  「我应该要送去警察局比较好,但又不能这么做。」
  小女孩以平淡的语调说道。离家出走的少女当然不可能满不在乎地接近警察,所以小女孩的判断是正确的。至于离家出走是不是正确的行为,就先不讨论好了。
  「……你想要在这里待多久都无所谓。以后我会找机会听你的故事。」
  我一边用筷子夹起小鱼乾,一边亲切地要夹给小女孩吃。面对如此直接的亲切,聪明的少女没有就这么接受,而是露出严厉目光瞪着我。
  「你会不会太亲切了?不安,可疑,但帮了大忙。」
  虽然心存怀疑,但小女孩最后的表现颇为直率。可能是睡在户外时被蚊子叮到了,小女孩不停用指甲搔抓手背上的红肿。小女孩用指甲在红肿的地方上压出十字形压痕。哟?现在的小孩子也会做出相同举动啊?发现这细微的共通点,让我放松了脸颊。
  「老人需要这种变化。」
  而且是正面的变化才好。即使是已经爬上最顶端,且开始慢慢走下坡的人生,只要往旁边看去时,有机会一睹短暂的绝佳美景也不错。
  「……请不要告诉我妈妈。」
  「当然。」
  如果考虑到母亲的心情,我很想立刻联络对方,但还是必须尊重少女的想法。与离家出走少女的生活让我夹在对双方的尊重之间,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过,过去一直在这个家度过空空洞洞的松懈时间,现在光是能够重舍「生活」,就觉得很可贵了。
  小女孩瞥了电视画面一眼后,忍不住简短地说出感想:
  「好无聊的节目。」
  「不会,这节目不能小看喔。偶尔还会看见以前的朋友出现在节目上。」
  像是制作和纸的有名老爷爷,或是修理时钟的老爷爷等等。不过,都是和我同年代的老爷爷就是了。
  「虽然有好几年没见到面,大家也都变成老年人,但还是认得出来。」
  反倒是这些有名的老爷爷如果看到我,会一眼就认出我是谁吗?观赏着和我一点关联也没有的年轻人在接受访问,这样的问号忽然浮现在我的脑中,
  我在这街上住了几十年,但不曾接受「本周名人」这个节目的采访,所以肯定不是个名人吧。如果是这样,可能没机会让其他老爷爷看到我了。
  当我为了这种无聊小事感到落寞时,吃光整碗饭的小女孩放下筷子,并坐正身子。小女孩背脊挺得笔直,宛如向日葵的根茎一般。
  「你吃完午餐后,有空吗?」
  「我一整年都空闲得很。」
  我主动申报自己全年空档,并加上一句:「欢迎随时邀我。」小女孩听了,表情有些忧郁地垂下眼帘,然后保持这样的姿势咬着下唇。经过短暂的沉默后,小女孩抬高视线注视着我说:
  「那这样,我希望你能陪我去一个地方。」
  听到小女孩的请求后,我没有多想就点头答应。
  「我无所谓,要去哪里呢?」
  「超市。我妈妈工作的地方。」

  「对了,我忘了问你一件事,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因为我讨厌猪排盖饭。」
  「原来如此。」
  「光听到这个答案不可能了解是什么状况,请不要随便表现赞同。」
  好犀利的少女。「没有,哈哈。」我笑着敷衍,但小女孩露出更严厉的目光训诫我。小女孩的目光如午后阳光般朝我射来,让我抬不起头来。
  今天也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这样不知道有几天没下雨了?在电视上看过不知是那个地区断水,近期内将展开救援活动的报导。我们这个城市,应该说本县是以拥有丰富水源而著名的地区,应该不会陷入断水的事态。
  在小女孩的带路下前进一会儿后,来到了我的散步路线。走到半路时,我已大概猜出小女孩准备前往哪家超市。不过,我没有多说话,完全交给小女孩带领。
  小女孩换了服装,并戴上度数不深的老花眼镜。头上也不是戴着自己的棒球帽,而是戴着我借给她的帽子。正确来说,是妻子的女帽。
  小女孩认为这样就算是变了装,可以瞒过母亲或他人的目光。
  「你是单身吗?」
  等待红绿灯时,小女孩注视着路面问道。虽然她的语调冷漠得让人联想到全新橡皮擦的尖角,但如果以小女孩主动找话题的角度来想,也就觉得开心了。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好好与人对话过,不知道能不能好好回答小女孩的问题?事到如今我才不安了起来。我拍了拍单薄的肩膀,让自己不要太过紧张。
  「我结婚了,也有一个女儿。」
  「你不跟女儿一起住吗?」
  「因为我现在离家出走中。」
  听到我说出和昨天一样的身世,小女孩把视线从路面移向我说:
  「你说离家出走会不会太奇怪了?那我们住的那个家究竟算是什么?」
  「应该算是暂时的住所吧。」
  「……而且,你的年纪也有点……」
  「都老头子了还离家出走?」
  小女孩点点头说:「对啊。」老头子离家出走算是怪事啊?的确,我也没听说过有老头子离家出走,但这世界很大,也有满坑满谷的老人。如果把这个天文数字带进来,应该也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吧。
  「因为老家没有属于我的地方。」
  我耸了耸肩说道。小女孩用鼻子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小女孩似乎认为我没有认真回答。真糟糕。我搔了搔后脑勺反省。
  横越斑马线后,在感受脑部像是快被煮熟似的夏日烈阳下,我闭上嘴巴安静走着。只有在遇到岔路时,我们之间才会出现互动,小女孩会指示方向说:「这边。」我只是点头回应,不会多说什么。
  就这样,不出所料,小女孩带领我到了位于车站和北本食堂附近的超市。超市的外观配色宛如圣诞老公公,有着红色屋顶以及白色墙壁,屋顶上画着发出灿烂光芒的红色太阳标志。中间隔着道路的停车场上,停满了一半的车子。
  果然是这家超市啊。有别于食堂的食材,妻子会在这里采买自家用的食材。超市的外观变得比以前漂亮,设在屋外的青菜区也不见了。又一个过去消失了。
  「所以呢,为什么要来超市?而且还是你妈妈工作的地方?」
  你不怕被发现吗?我原本想要这么发问,但后来想到小女孩刻意变装做了掩饰,就表示也很害怕被发现才对。小女孩瞪大老花眼镜底下的眼睛,以没有抑扬顿挫的声调说:
  「我只是想看一下妈妈过得怎样而已。」
  「原来如此。」
  「请你不要装出自己很了解的样子。」
  「抱歉。」
  小学生会离家出走果然是一种自我主张,想要引起不关心自己的父母亲注意吗?那我又是什么心态呢?我会搬到其他地方去住,有一部分也是抱着这样的报复想法吗?如果真是如此,我几乎完全失去了与女儿说话的机会,实在太愚蠢了。
  「好了,请进去吧。」
  小女孩伸出手指而港雨里面,「啊?」我撒起近年来明显变得稀疏的眉头。小女孩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后,手叉着腰试图表现出威严说:
  「我如果被发现,就失去意义了吧?你去看状况,再回来报告。」
  「是这样说没错,但我不认得你妈妈的长相。」
  「我妈妈这边有颗痣。」
  小女孩指着自己左边的太阳穴说道。小女孩自身的左边太阳穴上也有一颗痣,这可能是遗傅吧。不过,如果我一直盯着勤于工作的忙碌妇人看,不大妥当吧?我很想这么回应,但倔强的小女孩很可能会往我的腰部飞踢过来,所以只好乖乖答应了。
  「……咦?」
  「还有什么事情?」
  「没有,我在想那为什么你要跟到超市来?」
  小女孩露出「这老头子是不是痴呆了?」的眼神,露骨地表现出藐视的情绪。不过,既然是老头子,痴呆了也没什么好奇怪吧?我会有这种想法,会不会是因为世上的认知而让我产生撒娇心态呢?
  「如果我不跟来,就不能带你到妈妈上班的超市,不是吗?」
  「喔,原来如此。可是,如果是这样,可以麻烦你画地图给我就好啊。」
  「我又不知道你家附近有什么路,怎么可能画得出来?」
  小女孩以比我快两倍的速度转动脑袋,有节奏地做出反应。小女孩年轻的反射神经,让我联想到桌球比赛时无论遇到什么球都能够回击的选手。好耀眼啊。
  「不好意思,年纪一大,脑细胞的距离就会越拉越开。」
  「真的吗?不是用胶水之类的东西黏起来就好了吗?」
  小女孩说出让人难以分辨是挖苦,还是真心话的话语后,露出「请赶快进去」的目光抬头望着我,「那我走了。」我这么回应后,向前踏出了几步。不过,在横越马路之前我停下脚步,并回过头看向小女孩。小女孩此时躲在已关门大吉的豆腐店阴影处。
  「要不要买什么东西回来?饼干之类的?」
  我这么询问后,小女孩生气地嘟起下唇,
  「没礼貌。小孩,幼稚,饼干,这样的联想太没深度了。」
  小女孩再次以三拍反驳说道。「对不起。」我频频点头赔不是后,为了逃避小女孩的目光,匆匆忙忙朝超市走去。对了,钱包带了吗?心中闪过一抹不安,我挥动着细瘦又不可靠的手臂。不是我爱说,这两只手臂实在太轻了。
  为了避免忘记特征,我一边喃喃说:「黑痣、黑痣……」一边穿过自动门走进超市。虽然超市入口放着蓝色购物篮,但我每次都不会拿起来用。……啊,想起来了。因为我老是抱着要买的东西,所以和妻子一起来买东西时经常挨骂。
  鼻头一阵酸地走进店内后,我当场全身抖了一下。超市里吹来冷气,把一身暑气全吹散了。店内的冷气温度已经超乎爽快,令人冷得咬紧了牙根。我想起窝在被窝里发抖的祖父,不禁觉得快要头痛起来。
  「来喔~!今天肉品大特价喔!」
  入口旁边设置了摆放蔬果的冷藏架,一名青年站在旁边对每位客人开口。在这么冷的冷气房里,青年还能够穿着短袖也不觉得冷,实在很了不起。青年那眼尾下垂的眼睛看向我,一脸笑咪咪的样子。那笑容不会让人觉得是为了做生意。
  「咦?是老爷爷耶。您好。」
  「嗯……?喔,是青年啊。」
  为了多争取一些时间,我先做出假装想起来的反应。呃……啊!是散步时会遇到的青年啊。青年的表情比平常紧绷一些,所以我一时没能够认出来。没想到青年有好好地在工作。平日在白天擦身而过时,青年也一副悠哉的模样,我还在为他担心呢。
  「除了散步之外,这是第一次遇见老爷爷呢。」
  「喔~是吗?嗯,好像是喔。」
  「您住在这附近吗?」
  「嗯,算是吧。你也是一直在这边工作吗?」
  「哈哈哈,我最近才来这里上班。目前还在实习中。」
  青年挪起胸前的名牌给我看。红色的超市制服上别著名牌,名牌上写着「实习中」,底下还有「各务原」三个字,这应该是姓氏吧。……各务原?嗯~嗯~……嗯?
  「真的是所谓福祸相倚喔。」
  「嗯?」
  我并不知道青年的处境,所以难免觉得青年的发言有些唐突。青年搔了搔鼻头说:
  「其实我决定找工作的那一天掉了钱。」
  虽然不关我的事,但脑部某处像被针刺了一下。脑中的声音在说「最近有人说过捡到了钱」。我记得的!我一边按住侧边头部这么心想,一边咂舌。
  「掉了钱?」
  「我第一次弄丢那么大笔钱。」
  「多大笔钱?」
  「里面装了六万円以上呢。拿到当天就弄丢,我真的很笨喔。」
  哈哈哈!少年以开朗的笑声将整件事付之一笑。我脸颊僵硬地配合着青年发出「哈哈哈」的笑声。
  「你的名字是?」
  我唐突地吧话题转到名字上。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青年虽然露出带有疑问的眼神,但还是直率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啊?喔,我叫雅明。」
  「……原来如此。」
  雅明啊。原来是「骨牌」捡到了「各务原雅明」的东西啊。
  世上所存在的引力,绝对是抱着好玩的心态在配置城市里人们的位置。不管是与妻子的邂逅,还是与妻子的死别,都让我有这种感受。
  「不过,也不知道该不该形容是取而代之,挥了钱后我立刻找到了这里的工作。反正那笔钱也不是我赚来的,我只拿在手中二十分钟左右而已,老实说,就算找不回来,我也不会对那笔钱念念不忘。我只希望捡到钱的人能够妥善运用就好。」
  各务原青年的表情看不出一丝爱慕虚荣或逞强的情绪。他似乎是真的不觉得掉了六万円很可惜,也没有收起一副滥好人过了头的笑脸。原来世上也有这种无欲无求的人。
  「不过,我告诉女朋友后,被臭骂了一顿就是了。」
  青年才这么说完,下一秒钟也被抱着纸箱走进来的店员骂了一顿。「对不起。」青年缩起脖子,然后像方才的我一样赔不是。我瞥了那位中年女性店员一眼,但没发现她脸上有痣。重点是,这名店员和小女孩一点也不像。应该不是这个人吧。
  「老爷爷,我也要跟您道歉,抱歉让您多留步了。」
  「不会,不会。啊,对了,超市有卖什么小女孩喜欢的东西吗?」
  「您要买给孙女的吗?」
  「喔,算是吧。」
  「嗯~……啊!今天的肉品大特价。」
  「……谢谢。」
  我暗自祷告,但愿眼前的青年能够在这家店待得久一些。不过,我看也很难吧。
  与青年告别后,我在超市里到处绕着。不安的想法闪过脑中。我这样一边走着,一边注意店员的长相而非商品,不知道会不会被当成行径可疑的人?在肉品区的展示柜玻璃上照了照脸确认后,看见平常那张无趣的脸。我从贴了特价标签的肉块上抬起头。
  「刚刚忘了先问清楚是在哪一区工作的。」
  而且,除了黑痣之外,我的脑袋应该还可以再多记住一项特征。
  顺着鲜鱼区、调味料区、非食品的日常用品区顺序在店内绕了一圈后,我又回到了蔬果架旁边的入口。我看了一眼想要确认各务原青年还在不在蔬果架旁边,结果看见这回换成另一名女店员在骂他。那个青年不会有事吧?虽然不确定是因为散步还是猪排盖饭而萌生的同伴意识,但我对青年产生了一种父母心,忍不住观察着他的状况。
  「……嗯。」
  那名骂着青年的女店员,我还没有确认过她左边的太阳穴。女店员刚好接近三十多岁,这年纪有个小学生女儿也不足为奇。而且,我觉得……女店员生气时的眼神和小女孩很像。因为小女孩老是表现出充满戒心的模样,让我培养出一种很习惯看见凶巴巴表情的感觉。因此,我的目光对相似的表情起了反应。
  我一副没什么事情的表情和态度,从一直低头道歉的青年旁边走过。我没有看向青年,而是一边拿起蔬果架上的芒果,一边观察女店员的脸。「……啊。」有一颗痣。
  这位女性是正牌的「骨牌」。也就是那个小女孩的母亲啊。小女孩母亲留着一头齐发,身上穿着跟其他店员相同的红色制服,紧闭的双唇像是只为了说出严厉话语而存在,眼珠也像是只为了以严厉目光注视东西而存在。虽然这样的印象有一部分是因为与生俱来的长相,但似乎也有很多成分是来自小女孩母亲眼睛下方的黑眼圈以及烦躁情绪。小女孩母亲身上也散发出像是干部,甚至像是负责人的气息。
  紧绷的气氛加上冷气,让人有一种肌肤表面被抹了一层碳酸的感觉。除了青年的窝囊表现之外,应该还有其他原因让小女孩的母亲如此烦躁吧。或许应该说,青年被骂得太惨了。给我振作一点、不要嘻皮笑脸;这些如母亲教训孩子的话语,把垂着头的青年骂得真是狗血淋头。以常理来说,这种员工教育应该在店里其他客人看不到的地方进行,这是不是表示小女孩母亲根本无法自己选择排解烦躁情绪的地点呢?
  「…………………………………………」
  小女孩会想要知道母亲的状况,就表示她离家出走的原因在于这位女性。还有猪排盖饭。这两者会有什么关联呢?猪排盖饭虐待事件之类的吗?想太多了。
  在手掌心上把玩着芒果时,我和「骨牌」对上了视线。或许是因为察觉到客人的目光,「骨牌」咳了一声,最后对着青年丢下一句「给我振作一点」便离去了。直到最后,青年还是一直点头说「对不起」。
  青年似乎知道我就在旁边,看向我后,一脸懒散地露出腼腆笑容。我也讨好地对他轻笑,点点头离开了蔬果区。已经观察小女孩母亲观察够了吧。
  就算再观察下去,除了很烦躁之外,想必也无法再多报告什么。
  我买了夏季里应该都很受欢迎的脆皮巧克力雪糕,离开了超市。我当场拆开一支雪糕,在超市外面吃了起来。好甜。在我的食堂里无法品尝到的甜味和冰凉,让脸颊内侧和牙齿痛了起来。薄薄一层巧克力里包着香草雪糕。
  我走回豆腐店,看见小女孩在阴影处用手擂风。小女孩立刻从建筑物阴影处冲出来迎接我。不知道是不是晒到了,尽管只经过短暂时间,小女孩的肌肤却有些泛红。
  「请你吃。」
  我先把整盒雪糕拿蛤小女孩。小女孩一边接过露糕,一边含糊地说一声「谢谢」,表现出先不要管什么雪糕的态度。小女孩似乎真的很在意主要的目的。
  「状况怎样?有看到我妈妈吗?」
  「有。先走远一点再谈吧。」
  我一边催促小女孩从超市走远,一边探出头看向她。小女孩露出怀疑的目光,我立刻学起青年,想要面带笑容地与她接触。不过,我恐怕只是挤出一堆皱纹而已吧。
  「等我报告完后,换你愿意听我的请求吗?」
  小女孩眯起左眼,右眼则是维持正常地张开着,左右脸因此变得不对称。感觉上像是为了不让人看出情绪,导致控制表情的神经自己在抽动。
  「……你事后才这么说,不是让人很难拒绝吗?话先说在前头,我会做的事情几乎等于零。笨拙,小孩,正在放暑假。」
  最后一项有什么关联吗?虽然心中有些疑问,但看见小女孩主动标榜自己是小孩,我还是给予肯定说:「不用担心。」
  「没什么,我只是想要请你吃晚饭而已。我是说在我家吃。」

  「妈妈很烦躁。」
  「是的。她应该是很挂念离家出走的女儿吧。」
  「……乱说。你又没有问过本人。」
  小女孩一边咬着雪糕的棒子前端,一边注视着。小女孩不是注视着我,而是从方才就一直注视着脚下。隔着一层玻璃的底下世界有两种人,一种是利用车站的人,另一种是利用车站前面的人。现在只有少数人在街上走动,所以很容易分辨出这两种人。再过一个小时,就会涌现回家的人潮吧。
  傍晚时分,太阳仍高高挂着,我和小女孩排排站在连接大楼和车站的立体通道上。晚餐前,我们决定在这里消磨时间,而我强烈指名要来这里。死去前,说什么我都想站在这里俯视脚下,所以抓住了今天这个大好机会。
  因为没有其他地方可去,所以小女孩也没有反对,就这样乖乖地望着街景。我们在这里差不多待了将近两小时了吧。我完全不觉得腻,也不在意双脚的疲累。
  我把双脚扎实地踩在地面上,像是试图找回过去在旅行地点又跑又跳、让双亲忙得团团转时的体力和精力。俗话说,只有笨蛋会得意忘形地一直往高处爬。
  听了我的报告后,小女孩说出好几次「母亲很烦躁」的事实。每次我都会回答「那是因为在担心你」,但小女孩一直不肯承认。
  「就算妈妈真的在担心我,她也一定不懂我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如果希望妈妈能懂,不是应该直接告诉她吗?」
  「要是做得到,我就不用这么宰苦了。」
  「有道理。」
  如果人们能够那么轻易就表明心声,相信「人际关系」这个名词将会慢慢从这社会中消失。即使是家人如此特别的关系也不例外。这世间处处充满寂寥和高墙,也有人就像我一样,已经失去能够表明心声的对象。
  小女孩把咬在口中的雪糕棒丢进袋子里,斜眼仰望着我。
  「你真厉害,一直站在这里都不会觉得无聊。」
  「你也是啊,小女生应该会觉得很无聊吧?」
  「我有很多事情要想,所以不会无聊。」
  「那真是太好了。」
  小学生也是过得很辛苦。至于我呢,我没有去思考什么困难问题,而是在立体通道上兴奋地听着吉他女生在车站前面演奏。吉他女生今天也唱得很起劲,虽然有些沙哑,但她的声音确实传到了这里。吉他女生会是「Ghiaccio」吗?
  有一天当她不再年轻时,会怎么处置那把吉他呢?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好。」
  带着小女孩走在街上,让我忍不住想起从前。女儿的身高和手都比同年纪的小孩来得小,为了牵女儿的手,走路时必须稍微弯下膝盖和腰。或许看不出来,但这样走路其实挺辛苦的。那时候或许干脆把女儿背起来走路还比较轻松。
  我和小女孩并肩走下立体通道后,在人行道上走着。脚下的路面铺了一层车站前方商店街特有的磁砖,走在上面让人有一种像是踩着过往的感觉。从前走在这条路上时,身边有女儿,还有妻子。我几乎不曾让自己的孩子坐在机车后座,不管是去哪里,我们都是一起用走的。女儿是个爱散步的小孩。
  现在不需要弯腰或弯膝盖也能够轻松牵小孩走路,眺望街景时也感觉得出来自己的视线高度变低了。我的身高随着年纪缩水,下半身也慢慢变得血路不通。这就是所谓的机械老旧,但身体不能像房子一样重新盖过,所以比较伤脑筋。不过,就算有可能换新的,也还要考虑一下要不要舍弃已经有感情的这双脚。
  「我中午已经在你家吃过午餐了耶。」
  「嗯,这次换成在我老家。」
  我们选在客人还算多的傍晚时间出发,准备前往北本食堂。其实应该选在午餐前的时间最好。但无奈明天是公休日。如果是在生意好的时间,小女孩进去食堂也比较不会引人注意。一个小学生如果肚子在平日傍晚走进食堂会有些怪怪的,但幸好现在正值暑假。等到暑假结束后,小女孩还是不打算回家吗?想像了一下和小女孩继续共同生活的画面后,感觉好像也不赖。
  这次换成是在我带路下,来到食堂前面。经过食堂旁边的小学前面时,小女孩提高戒心地环视四周。那所小学应该是她就读的学校吧。
  小女孩在担心母亲可能已经联络过校方,并告知离家出走的事情。
  「食堂啊?」
  确认店的外观后,小女孩嘀咕。然后,她露出严肃的目光看着摆饰在店外的猪排盖饭蜡制模型。小女孩表现出相当强烈的敌意,猪排盖饭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没错,这里是我的老家。你曾经来过我们店吗?」
  「没有,只有从前面经过而已。」
  「这样啊。那么,请进去吧。拜托你了。」
  我递出千円钞票,挥了挥手准备目送小女孩。小女孩露出讶异的表情,她的严厉目光和母亲如出一辙。嘴角的弯曲程度也很像。孩子们不会只看父母亲的背影,也会观察其他地方。
  「老爷爷呢?」
  「如果被家人发现会很麻烦,所以我在外面等就好。等你出来再告诉我店里面的状况和味道如何。」
  「你不跟我一起进去吗?这是在仿冒我吗?」
  「是啊。我在超市的时候想到的。」
  我很干脆地承认自己模仿了小女孩。小女孩虽然显得不悦,但或许是不想在从小学游泳池和操场上可看得一清二楚的路上待太久,所以快步朝店门口走去。小女孩不需要拨开垂帘,垂帘也不会碰触她的头发。
  食堂的自动门打开,风铃声传进耳中,我眼角的睫毛彷佛就要震动了起来。风铃的圆润音色让过去变成了一颗球滚动起来。叮铃叮铃的铃声让意识停下了脚步。
  这个铃声让我一直停滞不前。
  「……哟?」
  小女孩还站在店门口,然后回过头仰望着发愣的我。我急忙让视线聚焦。
  「我要吃什么比较好?」
  「吃你喜欢吃的东西。不过,本店的推荐料理是猪排盖饭。」
  小女孩露出夸张的厌恶表情,然后沉默地重新面向前方,最后消失在店内。
  看着小女孩走进店内后,我倚靠在设置于空荡荡停车场的自动贩卖机上,并发出「呼」的一声垂下肩膀。虽然不想承认,但我知道道是因为紧张而叹息。
  「我到底想做什么?」
  让小女孩去观察店内状况,会有什么收获?身为家人的女儿想必一年也不会想起我一次吧?等到我需要看护时,女儿甚至有可能嫌烦。那么,我到底在意什么?就像那小女孩一样,我在在意什么?
  「……在意食堂吗?」
  我不存在后的食堂状况确实令人在意。是因为食堂本身就像家里的成员吗?
  如果是这样,虽然当初是抱着半开玩笑的心情说自己离家出走,但或许形容得挺妙的。
  我已经一大把年纪了,处境还跟离家出走的小学女生一样。不对,应该反过来说国家幼苗竟然会处于和老人一样的心境,才是值得思考的问题。对国家而言,事态严重。
  朝向天空、朝向热气、朝向光线,我高举起手掌心,挡住光线,在眼前形成小小黑夜。
  一边注视着第一关节略微弯向左方的中指,我一边窃笑。
  一种深不见底的感觉在内心涌现,好久不曾有这种感觉了。在正面涵义上,有种无法镇静下来的感觉,让我放松了嘴角。
  晚年生活没什么刺激可言,所以偶尔有这种经验也无妨吧?
  朦胧意识中,我这么发问,伸长的手指像是想要碰触到某人。没有人回答我,但这时我早已在自己心中找到了答案。

  火辣辣的斜阳照射下,经过了将近十分钟。不知道小女孩点的菜送上桌了没有?如果客人没那么多,说不定小女孩已经吃起来了。
  虽然停车场这边也有一扇小窗可以一窥店内状况,但因为被牵牛花的藤蔓挡住,加上逆光,所以什么也看不见。
  「……哟?有风铃声。」
  有客人进去吗?还是出来?因为自动贩卖机和停车场与食堂紧邻,所以看不到食堂门口。我斜眼望着道路的方向时,传来本田小狼独特的引擎声,以及年轻男女的吵闹声。会不会是工读生准备要去外送?
  我保持视线望着道路时,一辆两人共乘的本田小狼出现在道路上。机车的右转灯立刻亮起,准备转弯横越停车场。但这时,坐在后面的女生指着我大叫:
  「啊!外公!」
  外公?这么说来,她是外孙女?骑车的男生被叫声吓了一跳,猛地停下本田小狼。机车停下时像是陷进停车场里一样,轮胎在柏油路面上摩擦发出焦臭味。戴着安全帽的男生看起来与外孙女差不多年纪,应该是个高中生。
  「好久不见~怎么了吗?外公怎么会在这里?」
  一手拿着外送箱的外孙女从本田小狼的货架上下来,然后走近我。负责骑车的男高中生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和表情,看着我和外孙女。这小子是外孙女的男朋友吗?
  「没什么,我散步走到一半在休息。」
  「进去里面休患就好了啊。这个处男会帮你倒茶喔。」
  外孙女露出白牙发亮的爽朗笑容,用大拇指指向站在后方的男高中生。被称为处男的男高中生,板起脸介入我和外孙女之间说:
  「外公的意思就是说,您是这个处女的外祖父吗?」
  这回换成是处女。现在的年轻人都没有羞耻心吗?这种使用大胆第三人称的对话,把我吓傻了,但男高中生毫不在意地继续说:
  「您好,我叫竹仲,在这个食堂打工。处女经常受我照顾。」
  男高中生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礼。处女,也就是外孙女面带微笑地顶出手肘砸在男高中生垂下的额头上。外孙女这反手一击所发出的声音,和工地里钢筋掉落的噪音相比,一点也不逊色。
  「痛死我啦~~~!喂!处女,不准破坏人家在打招呼的场面!你就是这样不懂掌握气氛,才那么像处女!」
  「闭嘴!不准在我家人面前一直叫我处女!等一下被人家同情怎么办!」
  已经来不及了。额头红了一大块的男高中生和外孙女大声打闹着。原来外孙女也已经有男朋友了啊。我忍不住回想起女儿把男朋友带到家里来的那一天。
  不过,和女儿那时候比起来,外孙女这对情侣浮躁多了。两人比发情期的猫还要吵。
  「对了,外公,你好不好?」
  外孙女一边用手心挡着男高中生的额头,一边客套地询问我身体状况。就算在这里回答我的双脚状况不佳,外孙女也不可能具体地为我做些什么。我一定就是喜欢这样自己想像又爱计较,才会变成孤单老人吧。
  「嗯,我很好。你好像也精力旺盛的样子。」
  外孙女靠着握力就能够挡住同年纪的男生,有这么多活力应该很足够了。
  「当然罗。妈妈也在里面喔,你不进去露个脸吗?」
  「……喔,不用了。我又不是客人,我不会进去店里面。」
  我这么拒绝后,外孙女的表情变得不大一样。她整张脸垮了下来,眼神变得飘移不定。或许
  可以形容这是有些客气的态度吧。
  「这里是外公家,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只是……现在就……」
  我露出苦笑。外孙女是个聪明的孩子,看见我这样的笑法后,应该就能掌握到气氛。旁边的男高中生可能也察觉到气氛不对,他保持被按住头的姿势沉默下来,动也没动一下。
  「可是,外公——」
  「你不是要去外送吗?再不快点去,菜都凉了。」
  我打断外孙女的话语,催促她赶快出发。「没错。」男高中生表示赞同,从额头上挪开外孙女的手。然后,男高中生一边说:「好了,走罗。」一边拉着外孙女的手往停止不动的本田小狼走去。
  「不要拉我!处男!」
  「不好意思,处女打扰您了。」
  「不会,不会。」
  「干嘛跟他装熟!」
  不知道为什么,我挨了外孙女的骂。像在放行李一样动作俐落地让外孙女坐上本田小狼后,男高中生瞥了我一眼,并点了点头。我也低下头做出回应。
  对方似乎是个挺聪明的少年。外孙女啊,不要小看处男喔。
  「下次我一定会把你拉进去。」
  外孙女像个恶劣的皮条客一样指着我的鼻子说道。脸上浮现苦笑后,外孙女也受感染地展露笑容。外孙女的笑脸和年轻时的女儿重叠在一起。
  载着两人的本田小狼骑了出去。一对年轻男女骑着那么老旧的机车到处跑,这种组合也挺好笑的。还有,本田小狼真的很了不起。它的工作年数比我还要长,却仍占据马路上的一线位置,机器这东西果然值得尊敬。
  「外公!」
  外孙女回过头,并露出得意的笑容。她用手拱起嘴巴说:
  「我会做猪排盖饭了喔!多亏旁边这个处男帮我!」
  听到外孙女的宣言后,我那变得衰弱的心脏用力收缩了一下。外孙女会做猪排盖饭了?该不会……网路上的BBS在脑中高速闪动。外孙女挥了挥手,然后消失在建筑物的死角后方。
  「……真没想到会这样。不过,外孙女……会做猪排盖饭啊。」
  记忆里的她还是那个爱黏我的小小外孙女。这个旧资讯自动被更新成高中生的外孙女,并新增了男朋友和猪排盖饭的资讯。看见外孙女突然成长这么多,一股落寞如受过日晒的肌肤般在心中剥落。在那同时,一阵会让眼睛感到温热的疼痛也伴随而来。
  ……嗯,原来我走在街上也会遇到认识的人嘛。虽然年纪大了,但相对地孩子也成长了,并且能够独当一面地在街上奔走。一股不可思议的感慨涌上了心头。
  「……老——」
  「哟?」
  小女孩从建筑物阴影处露出半张脸注视着这边。对上视线后,小女孩整个人从阴影处冲了出来,似乎是看见外孙女他们在这里,所以一直等着不敢出来。
  「啊!谢谢,谢谢。有吃饱吗?」
  小女孩点丁点头。然后,小女孩直直看着本田小狼消失的方向说:
  「老爷爷真的是离家出走吗?你的孙女很欢迎你的样子啊!」
  小女孩的口吻像在讽刺、挖苦,也像在闹别扭。小女孩如果回到家里,父母亲肯定也会表示欢迎,真不知道她在羡慕什么?
  「以食堂整体来说,我并不受欢迎。算是被免职了吧。」
  听到我的辩解后,小女孩反应冷淡地发出「哼!」的一声。虽然觉得没有确实把想要表达的意图传达出去,但又觉得如果刻意解释会有些难为情,最后我只能够保持沉默。
  我从自动贩卖机上挪开身子,用力地将脚底踩在水泥地上。虽说是用力,但没能够顺利使出力气,所以身体还是有些不稳定。最近身体一直是这样的状况。
  小女孩站到我身边,静静地嘀咕说:
  「真可惜,在里面明明可以吃到好吃的饭。」
  真的是这样。不过,别看我这样,我几乎都是负责做饭的一方。
  所以,到现在还是没能够完全了解负责吃饭一方的心情。
  「店内的打扫工作做得很仔细,也很干净。不过,给客人看的杂志有些旧。杂志都那么旧了,倒不如不要放还比较整齐一些。」
  「……感谢你的指导。」
  回到家里后,我询问小女孩看了店内有何感想,结果小女孩给了可贵的稽核报告。小女孩像是被委托帮忙重建食堂似的,针对食堂的装潢和不周到的地方提出很多改善建议。
  「还有一点,店员过度打情骂俏。必须再多确实教育一下店员。禁止私语,调小电视音量,在平静的气氛中用餐。这三点最重要。」
  「原来如此,感谢你给了宝贵的意见。那么,你点了什么来吃?」
  「我吃了店员推荐的天妇罗乌龙面。很好吃。」
  「是喔~乌龙面啊……是我外孙女推荐的吗?」
  听小女孩说话时,我顺便用完成开机的电脑浏览了网路上的BBS。确认了离家出走的资讯后,看见「河崎」在今晚写了如下留言:
  「今天有个小女孩独自来北本食堂吃饭。虽然她的装扮不像离家出走的小孩,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吃着天妇罗乌龙面。不过,我很快就跑去送外送,所以没能够好好观察就是了。」
  「……哟?」
  北本食堂的外送?我记得那个像高中生的男生好像叫做竹仲。嗯!
  「又出现一个了啊?」
  这座城市狭窄得像一间密室吗?老头子随便走在路上就会遇到熟人啊。网路的好处明明在于能够和不知道长相、在遥远另一端的对象保持联系,现在却有了如传声筒般紧密的关联性。别说是不远也不近,这样的关系简直是紧密相连。
  「有写到什么关于我的事情吗?」
  小女孩从远处探出头望着电脑萤幕,一副期待与不安在心中交杂的模样问道。我先滑动画面确认有没有其他留言后,才回过头说:
  「有留言提到在街上某某处看见你。不过,你妈妈没有回覆什么。我想她应该有看到留言才对。」
  「……这样啊。」
  「很失望?」
  「我才没有!」
  小女孩的语气变得有些暴躁。我露出苦笑回应,结果惹她生气了。小女孩似乎多少放松了一些,开始会表现出情绪了。这是好徵兆。
  「嘿咻。」从电脑前面站起来后,我与小女孩面对面而坐。可能是察觉到我想要说什么的气氛,小女孩别过脸去,但没有站起来逃跑。
  「呃……差不多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了吧?」
  「什么怎么回事?」
  「你为什么会讨厌吃猪排盖饭?」
  小女孩瞪大了眼睛。我以为她会以冷漠的态度忽视我,结果她又别开了视线。
  「我没答应过只要让我住下来,就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的确是这样没错。」
  我表现干脆地点头赞同。或许是觉得我的态度令人意外,小女孩反而没有就此结束话题。尽管露出困惑目光,小女孩还是嘟起嘴巴说: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会在意这种事情?」
  「因为我很喜欢猪排盖饭。」
  「……为什么要问会不会做猪排盖饭?」
  或许纯粹是觉得不可思议吧,小女孩发问的语调不再那么严厉。为什么会是猪排盖饭呢?这样问我,我也难以回答。要怎么形容才好呢?猪排盖饭就像一种象征。
  对我而言,猪排盖饭是一种我会做什么的象征。代表着我不是没有谋生能力,而是拥有经营生活所需的生产力,那就是做猪排盖饭。所以,一定是因为这样,才会那么问。
  「我是在大众食堂向妻子求婚的。」
  「……啊?」
  「那是一家几十年前就有的食堂,但现在已经关掉了。我和妻子结婚前经常去那家食堂吃饭。当时我就是一个穷小子,顶多只能够带妻子去食堂吃饭。」
  见到我毫无条理地描述起往事,小女孩一副乇骨悚然的样子。我刻意无视小女孩的反应,用像是要展翅邀游似的畅快口吻接续说:
  「求婚那天啊,我们吃了猪排盖饭。然后,我对着妻子这么说。我说,让我们一起经营一家能够提供比这个更美味的食堂吧。结果妻子还没回答我,我就先被店里的人骂了一顿。以前的人脾气都很暴躁,应该说性情都很直爽吧。」
  想起自己当时差点拿着碗公慌张地往外逃跑,我忍不住露出苦笑。小女孩不发一语面无表情地直直注视着我,相扣在一起的十指不停动着指尖。
  「所以呢,在我心中,猪排盖饭算是特别的存在吧。」
  好了,我说明完了,接下来换你。为了表现出把话题交棒给对方的意思,我以夸张的语气让话语告一段落,然后看着小女孩的脸。小女孩生气地反瞪我。
  我们就这样近距离互瞪了好一会儿时间。或许应该说是小女孩单方面地瞪我比较贴切。屋外传来飞机划过天空的声音,以及烟火声。
  烟火声不是那种祭典时在空中绽放大型烟火的声音,而是冲天炮的声音。因为放冲天炮而兴奋不已的孩子叫声从高度较低的位置传来。小孩子们似乎以为这块土地没有住家灯光也没有人烟,毫不客气地大声玩闹着。「吵死人啦~~~~~~~~~~!」如果再年轻一些,我应该会冲到庭院里这样破口大骂,骂人的嗓门可能还会大到反而被人家说「你才吵死人了」。这种只有屋外热闹不已的时间静静地流进了客厅。
  不知道是被我打败了,还是疲于一直露出严厉目光,小女孩垂下了眼睑。小女孩保持这般像睡着了似的表情,张开原本紧闭的双唇说:
  「我讨厌猪排盖饭的原因是……」
  小女孩停顿了一下。我附和地发出「嗯」一声表示催促。
  看见我的反应后,小女孩一副彷佛喉咙塞住似的痛苦模样挤出声音说:
  「我吃腻了猪排盖饭。」
  「……嗯。」
  小女孩这句话里充满了急切及作呕的情绪。
  「我妈妈只会帮我准备炒饭、炒面和猪排盖饭。就只会一直反覆做这三道菜。她明明在超市工作,却对食物一点也不讲究。根本不会为我的胃着想一下。」
  小女孩将积累在心中的抱怨与不满,髓着唾液散播到四面八方去,小女孩的话语里只有悲哀,没有缠人的恶意和敌意。这些话听起来,就像一个无法直率要求母亲的小孩子在呐喊着:「多为我着想一下!」
  「这种事情就是跟妈妈说,她一定也不会懂。改善一小段时间,发觉时又已经恢复原状,又得一直吃一样的东西。因为无法解决根本的问题,所以只能够保持距离。……所以,我才会离家出走。」
  「…………………………………………」
  归根究柢,小女孩就是在反抗不肯关心自己的母亲啊。如果是这样,或许只要隔一段时间后再回家,然后把心中所有不满说出来,就能够解决问题也说不定。
  可是,这样算是真的解决了问题吗?不对,问题既然解决了,就没有什么真的或假的。年轻时就学会这样从对方的弱点下手来解决事情,会让人觉得有些可惜。
  应该有更加直爽坦率,而且只有眼前是一片光亮时才办得到的解决方法。
  「如果是我就会有不同的想法。」
  「咦?」
  为了打断抱怨得还不够过瘾的小女孩,我以这句开场白插嘴说道:
  「如果你自己会做猪排盖饭……我是说会做菜的话,不是就能够解决一切问题吗?如果不满意妈妈做的菜,自己动手做不就好了吗?」
  我握住小女孩的右手,用自己的双手上下包住她的手。小女孩的眼神在飘移。
  「啊……」
  「我的手已经皱成这个样子,但你的手才正要慢慢长大。」
  我用力握紧小女孩的手,那感觉就像用粗糙的布料包紧柔软的东西。
  「你还年轻,未来充满了希望。既然这样,你想要怎么改变未来都可以,不是吗?等到了我这岁数,未来只等于绝望。年轻时才有愉快的未来,尽情享受乐趣、痛苦挣扎吧。」
  不然很可惜,不是吗?年轻就是一种武器。这个武器在世上能够与金钱并驾齐驱,并且有可能颠覆无药可救的事物。而且,每个人都拥有这项武器。这项武器会随着使用慢慢磨耗,就算不使用也会慢慢融去。虽然不管使不使用都会消失不见,但这项武器真的好用极了。而且,十多岁时会忽然察觉到自己能够量产数不尽的厉害东西,甚至还能够改变世界。自己的地球也会慢慢改变,改变能力之强,连自己也难以置信。虽然晚年人生就像泡了好几遍的茶一样乏味,但这些财产一定能够化为回忆点缀晚年人生。没有什么比沉浸在回忆之中,更能够丰富心灵了。
  所以,孩子啊,随心所欲地使用武器吧。创造出只属于你的地球,并改变地球。
  ……妻子死去的几年前,正值中年的我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如果能够让那时候的气概多延续一些时间,载许我就能够轻易找回「生活」也说不定。
  「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我懂得怎么教人家做菜。……如何呢?」
  听到我的询问后,小女孩垂下了眼帘。一大把年纪了,还做出这么大胆的发言,让我感到汗颜至极。不过,对于同样身为离家出走的同伴,我确实抱着希望小女孩努力,并且想要帮助她的想法。对于年轻人能够抱持嫉妒以外的情绪,出乎意料地新鲜。这股新鲜感减轻了心中因夏天而产生的闷热。
  「……这样一直摸着老爷爷的手,也会觉得闷热呢。」
  「什么?」
  小女孩拨开我的手,跑出了房间。我脑中瞬间闪过小女孩可能准备离开这里的想法,但立刻又听到她以同样快的速度跑回房间,而不是往玄关方向跑去。小女孩抱着蓝色背包滑到我面前,坐了下来。然后,她在背包侧边的袋子里摸索一阵,跟着不知道拿出了什么东西。小女孩毫不客气地把皱巴巴的信封顶到我鼻头说:
  「这个给你。这是请你教我做菜的学费和住宿费。」
  「…………………………………………」
  这就是那位青年弄丢的信封啊。那是一只咖啡色的公务用信封。如此薄脆的一只信封,也难怪那个懒懒散散的青年拿着走在路上时,会弄丢吧。
  「虽然拿捡来的钱来付学费很不好意思,但我还是个小孩子,除了这么做,没有其他赚钱的方法。贷款,欠债,无法偿还,这样就伤脑筋了。」
  我露出苦笑。现在的小孩子真是可靠,说话都很实际。
  「……那么,我就收下了。」
  如青年所愿,捡到钱的小女孩确实妥善使用了这笔钱。
  我想,这只信封和里面的钱应该会再度回到青年的手中吧。

  就这样,少女展开了料理修行。……说好听是修行,但其实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
  我只是让小女孩早、中、晚都学做猪排盖饭而已。我只是在旁边指导,没有出手帮她。虽然对小女孩的小手来说,菜刀还稍嫌长了一些,但现在是小女孩应该抬头挺胸的时候。
  一开始,小女孩连打蛋都打不好。不仅如此,她甚至觉得用手直接触摸猪肉很恶心。如果是从这样的角度来看,就算说小女孩的厨艺进步神远也不夸张。小女孩的成长速度就和豆芽菜一样快速。
  白天时我会出门采买食材,或忙着做一些事前准备以便能够见机行事地执行计划。不过,凭老年人的机动力,就算四处奔走,做得到的范围也相当有限。为了准备所花费的时间,比想像中多上许多。
  尽管如此,我还是侥幸地在暑假结束前完成准备。
  接下来,就要看少女的厨艺进步到什么程度,以及我能否带来向心力了。




  第六章  Q:这是网聚吗?A:不,这是猪排盖饭。
  就这样,小女孩住在这里超过了一个星期。
  八月二十八日晚上,我敲起了键盘。键盘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工具。为什么只是敲打键盘而已,画面上就会出现文字呢?电话和网路也是一样,为什么瞬间就能够连接起全世界呢?为什么收银台的计算速度会那么快呢?
  对机器类一窍不通的我已经活了几十年,还是无法掌握到自己使用的机器真实模样。
  我肯定会完全不懂这类地球和科学的谜题,就这样被埋葬在地底下吧。到了现在这年纪后,想到自己的生活方式时,偶尔也会觉得一生为了追寻这类谜题而活,或许也会很有趣。不过,我不觉得后悔。
  我浏览了一下自己在社群网页所发表的猪排盖饭话题。不知道为什么,离家出走女孩的目击消息一天比一天多。大家似乎只要看见疑似离家出走的女孩,就随随便便留言。尤其是「河崎」好像在街上到处穿梭,所以留言的次数最多。因为这样的缘故,目击消息变得错综复杂,也越来越分散。目前的状态是在街上任何地方都有人目击过小女孩,虽然在某种涵义上,这算是正确的资讯,但和「骨牌」想要得到的资讯应该相差甚远吧。今天也有人写了目击到小女孩的留言,但小女孩根本没有外出。
  我在猪排盖饭的讨论话题里,写了新的提议。但不确定能否传达出去或被接受。
  不过,我抱着「但愿能够如网路般瞬间把心意传达给对方」的心情,敲下了键盘。
  「为了寻找离家出走的小女孩,大家要不要一起整理一下讯息呢?所以呢,」
  啊!糟糕。我打算换行却不小心把留言传送出去。这下子又变成了吊人胃口的留言。要是被别人认为我是个装模作样的怪家伙,那就太遗憾了。
  为了避免间隔太久,我立刻写好新的内容传送出去,试图营造出急忙把未说完的话传送出去的感觉。
  传送出去后,我重新看了一遍,坐正身子又看了一遍,但觉得还是没能抹去装酷的感觉。苦恼了一阵子后,因为不知道怎么删除,也就死心接受了事实。
  我发现这把年纪还会一直感到后悔,其实是挺幸福的事情。
  再看了一遍自己写下的句子和分段方式,这回我轻轻点了点头。
  「要不要网众呢?」

  十多年没有踏进北本食堂的店内,但我没有觉得特别感慨。如同冷气迅速帮我排除掉因为一直在停车场等人,而囤积在颈部和下巴下方的热气般,店内的空气也让我很自然地融入其中。食堂内的独特清香加上电视机和冷气机的声音,营造出沉稳的气氛,而我似乎还不觉得这样的气氛是属于陌生的地方。
  尽管经过十几年已经成了陌生人,食堂还是愿意放宽胸襟接纳我,我满心感激。
  好了,现在应该是「我们」营造出来的微妙气氛比较有问题吧。在这家食堂里会看见五个人坐在六人桌位的画面,算是罕见。两位女性坐在靠近后方的三张座位上。包括我在内的三位男性坐在两位女性对面,也就是靠近店门口旁边的三张座位上。
  在我那时代没有这种风俗习惯,所以不曾经验过,但我想这气氛应该就像在联谊吧。不对,以联谊来说,这气氛未免也太冷了。
  今天是网聚当天。八月三十日,这天不仅是小孩,连大人也放假。
  总之,在那则讨论话题中留言过的「所有人」都到齐了。
  「…………………………………………」
  「Ghiaccio」沉默不语,吉他就立在她旁边。
  「…………………………………………」
  「河崎」也一直保持沉默,指缝间露出外送用的本田小狼钥匙圈。
  「…………………………………………」
  「骨牌」一边咬着指甲,脸上露出沉痛的表情。可能是焦躁的心情让她冷静不下来吧。
  「…………………………………………」
  「各务原雅明」一脸尴尬地观察着「骨牌」的表情。
  「…………………………………………」
  最后是身为网聚主办人的我,沉浸在这连咳嗽声也不被允许的独特气氛中。
  虽然早已预料过,但没想到真的都是熟面孔。还有,也没想到网众是如此安静且无法炒热气氛的聚会。以单调语调确认过彼此是什么人后,我们一直保持寂静地占着食堂的一角将近十分钟。
  「这是什么集会啊?怎么都是熟面孔啊?」
  「Ghiaccio」嘟嚷说道。别说是聚会,我觉得在旁人眼中,甚至不会觉得我们是在聚会。不只我,其他人似乎也都彼此互相认识。
  「基本上,我看见网聚地点选在食堂的当下,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了。」
  「你今天怎么会来?」
  在食堂工作的青年一边帮其他桌位的客人倒茶,一边询问「Ghiaccio」。没错,青年和「Ghiaccio」彼此认识。狭小的世界越变越小。乡下地方的横向联系力量真是惊人。
  「……网聚。」
  「你们有哪一点像在网聚?」
  「……大家都关掉手机的那一点。」
  「Ghiaccio」用大拇指拨动了一下吉他弦。比起在车站前面时,吉他音色显得钝多了。
  「对了,静,今天好像只有你一个人在里面忙,欧巴桑她们休假吗?」
  被称呼为「静」的青年露出柔和却又显得做作的微笑。与青年的视线瞬间交会时,我们互相轻轻点了点头。在那之后,青年把茶壶放在桌上,就这么转头离去。
  「啊,不理我。好过分喔~」
  「Ghiaccio」嘟起嘴巴瞪着青年的背影。青年看似愉快地晃动着肩膀,然后低声丢下一句:「快煮好了。」在那之后,沉默再次降临。沉默气氛中,只有令人垂涎三尺的油炸声音在店内响起。香味也随之扑鼻而来,
  嗯!好香啊。我的心情高涨起来。这是一种有别于其他料理、料理即将送上桌的美好预兆以及独特的前奏。我就是因为太喜欢这种气氛,才会起了念头想要经营食堂。这里是我的原点。
  所以,我才会想要问其他人说:「你会做猪排盖饭吗?」
  在这只有我觉得舒服的沉默气氛中,因为热茶太烫而闭上一边眼睛并吐出舌头的「河崎」打破了沉默。
  「那个,我们是为了寻找『骨牌』家里的离家女儿,才聚集在这里的吧?」
  「河崎」一边观察大家的反应,一边轻轻举高手发言。「骨牌」呼吸急促地点了点头。她张嘴巴后,话语如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
  「是的。我女儿不见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天。离家出走,失踪,追寻自我?就是全家去旅行的时候,我女儿也没有离开家里这么久!话说回来,她为什么要离家出走?闹别扭,叛逆期提早,不良少女?不对,我女儿很乖,不可能跟这些事情扯上关系。肯定有其他人教我女儿,然后怂恿她这么做。肯定是这样没错!警察也完全没有要找人的意思,害我家里的气氛糟透了!我甚至不想回家,想要整天工作,工作,再工作!」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骨牌」用拳头敲打桌面,发出痛快的声音。男生们显得有些畏缩。在旁边聆听的「Ghiaccio」一边摸着下巴,一边感到佩服地说:「节奏感很好。」先不管这个,我装傻地试着询问「骨牌」:
  「请问,你女儿真的是离家出走吗?」
  「真的啊!」「骨牌」把手伸进皮包,拿出一张有可爱图案的便条纸。「骨牌」顶出便条纸到桌子中央,举高到我们的视线高度。
  「就是因为有这张纸条,警察也不愿意积极找人!我不知道想过多少逼,想要骗警察说这是绑架事件,好让他们采取行动!」
  「喔~……」
  尽管被「骨牌」的凶狠气势压倒,「河崎」还是鼓起勇气看着离家出走女孩留下的纸条。纸条上的圆圆字体以横书写着「我要离家出走。虽然不知道要离家出走多久,但时间到了我就会回来,请不用挂念。我不会说出要去哪里、要做什么,还有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因为不是在写信,所以小女孩没有在最后署名,但想必只要监定一下笔迹,就能够证明是小女孩写的字。
  「啊!就是因为这样,你最近工作时才会这么急躁啊。」
  「各务原雅明」一副想通是怎么回事的模样自顾自地点头。「骨牌」表示指责地露出犀利目光看向「各务原雅明」,然后再次握紧拳头,像机关枪一样地开口说:
  「这也是部分原因!我承认有部分是因为这件事,但不光是这点而已,你懂吗?我面临的状况不是只有小孩,小孩,小孩,而是离家出走,实习员工的呆面孔,夏天的暑气和焦躁感全部一拥而上!客人也经常讨论你那懒散的模样,担心不知道询问这个店员问题可不可靠!你最好给我嘴巴再闭紧一点,背再挺直一点!」
  「啊!等一下,等一下。」
  「Ghiaccio」伸出双手介入变得混乱的场面。「Ghiaccio」的声音和举动,让「骨牌」看似虽非本意,但还是闭上了嘴巴。多亏嗓门很大,发音也非常清晰,让「Ghiaccio」很容易拿到发言权。
  不愧是平常都在练习大声唱歌的人……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因果关系喔?
  「要叫你『各务原』先生……感觉好像怪怪的喔。」
  「是啊,邻居小姐。」
  「Ghiaccio」和「各务原雅明」互看一眼后,发出轻浮的笑声。「各务原雅明」刚刚才被骂得狗血淋头,却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脸皮相当厚。
  「你认识『骨牌』啊?其他人我都认识,就是不认识她。」
  听到「Ghiaccio」这么说后,「河崎」也表示同意地说:「嗯,嗯。」虽然我听说过「骨牌」的存在,但同样也不认识她。
  「组长……她是超市的高阶干部。」
  「各务原雅明」做了简略的介绍。我在心里点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
  「超市的高阶干部?哇,好像很厉害喔。」
  「Ghiaccio」拍手说道,「骨牌」则是呈反比地抱住了头。
  「被你们夸奖让我觉得自己的脑细胞会停止分裂。停滞,灭亡,衰老。」
  「骨牌」的动词三段变化似乎排错了顺序。「Ghiaccio」与「各务原雅明」再次互看一眼,两人的眼睛都瞪得又圆又大。
  「被瞧不起了吗?」
  「感觉很复杂。」
  「你们俩才复杂。」
  这回换成是三人排出骨牌。不知道是多亏了「骨牌」,还是「骨牌」害的,场面变得热络了一些。不过,网聚场面因为这样而变得热闹妥当吗?坐在最旁边座位上的「河崎」托腮看着桌上的菜单。
  「那个,『Ghiaccio』小姐应该也不认识我吧?」
  我试着提出方才的对话中让人在意的一点。严格来说,我和在场四个人几乎都没有交集。四个人当中,也只有一个人知道我的本名。
  「我知道啊,你是帽子老头啊。我们偶尔会在车站前面擦身而过不是吗?还有,人家在演奏时,你偶尔会一直盯着看。」
  「啊!我也是散步时会和老爷爷擦身而过。」
  「我上次也在外送时擦身而过。」
  「也就是说,你是擦身而过老头啊。」
  三人整理出彼此资讯的共通点,并且帮我冠上一个称号。其实我也有网路昵称,只是在这里没有人会以网路昵称称呼我。算了,被叫做擦身而过老头也无妨。我接受事实地说:「嗯,算是吧。」
  「关于我女儿,大家都曾经看过她,对吧?我不会怨恨你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出面保护我女儿,或是联络我或警察。我只想睛求你们能够告诉我在哪里看到我女儿?她当时是什么样的装扮?有没有很虚弱的样子?」
  「骨牌」从皮包里拿出笔记本,并拿好笔准备写字。「骨牌」的态度让我感到讶异。
  「骨牌」并非冷酷无惰的人,她还是会担心女儿的安危。
  照这样看来,那孩子回去后应该也能够和母亲好好相处吧。
  「久等了。」
  青年捧着托盘从厨房端来了碗公。青年每往前一步,碗公里冒出的热气就会像飞机云一样往他后方飘去。「骨牌」才在桌上摊开笔记本和文具用品,面对必须暂时收起这些东西的事态后,露出不悦的表情。
  「有人点东西吗?」
  「河崎」一副感到怀疑的模样倾着头。我们确实没有点东西,但在场的每一位难道原本都不打算消费就一直待在店里吗?
  青年的左右手各捧着一只托盘,托盘上各放着两碗猪排盖饭。青年的手臂细瘦,却不怎么费力地就端来猪排盖饭,并放在桌子角落。
  「请慢用~」
  「啊!静,等一下,总之等一下。Stay,静Stay。」
  「Ghiaccio」像在命令经过训练的狗儿一样伸出手说道。不过,青年迅速地走远,并露出做作的笑容,最后消失在厨房里。
  「咦?这是什么?」
  发现托盘上的状况和平常有些差异后,「河崎」观察着周遭的反应。
  每只碗公和托盘之间都夹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Ghiaccio」或「河崎」等各自的网路昵称。只有我没有,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这什么东东?是要我们吃被指定的那一碗吗?」
  「Ghiaccio」一边拉出纸条,一边说出疑问。我点点头做出回应。
  「是的,这就是本日的主要活动。毕竟我们这是猪排盖饭的网聚。」
  听到我这么说后,有三人脸上浮现「说得也对」的表情。虽然我们就像寻找离家女儿委员会的会员,但根源还是在于猪排盖饭。「骨牌」不曾针对猪排盖饭写过留言,所以只有她一人保持不悦表情把文具用品等全丢进皮包里。然后,「骨牌」从卫生筷桶抽出四双筷子,分给其他人。不过,「骨牌」立刻又想到了什么,所以再次拿出笔记本和笔。
  「请一边吃饭,一边告诉我状况。应该也有些事情是不方便在网路上讲的吧?我今天会来,就是为了听这些不方便讲的事情。请大家不要隐瞒地告诉我事实。」
  「边吃猪排盖饭边瓣吗?好像警匪片里面会出现的问话场面喔。」
  听到「各务原雅明」这句发言后,「骨牌」露出特别犀利的眼神瞪着他。「抱歉、抱歉。」「各务原雅明」立刻低头道歉,然后从托盘上拿起写了自己姓名的碗公。「各务原雅明」先闻了一下味道后,嘀咕说:「好像很普通。」
  「这当中会不会有一碗是放了大量黄芥末,然后用来当作处罚游戏?」
  从底下连碗公底部都做了确认后,「Ghiaccio」仍然感到很怀疑。「河崎」已经拆开卫生筷,并轻轻拨开白饭上层的料做着检查。
  「这碗和平常这里给客人吃的猪排盖饭没什么两样啊。」
  「说起来,为什么大家都是猪排盖饭啊?」
  「骨牌」提出了最根本的问题,然后一副烦躁不已的模样依序看着其他四人。对「骨牌」来说,猪排盖饭算什么,女儿才更重要。
  以一个母亲来说,这是非常正确的心态。不过,现在不是为「骨牌」的好妈妈表现惊讶的时候。
  「有什么特别深的涵义吗?是要我们给猪排盖饭的味道打分数,然后刊登在杂志上之类的吗?」
  为了寻求理由,「骨牌」开口说话并转动视线。其他人没有回答「骨牌」,并且很自然地看向我。「骨牌」也随着大家的目光直直注视着我。事态会这样发展也很正常吧。
  为什么是猪排盖饭?理由就是炸猪排的声音很好听以及味道很香,追根究柢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我很爱吃猪排盖饭。不过,就算说出这个答案,想必大家也不会接受吧。
  「总之,请大家先吃看看。尤其是『骨牌』小姐。」
  此刻不是我想要表达什么,而是难得有人把想要传达的内容化为冒出热气的形体放在桌上,所以我很希望大家能够在冷掉前赶快享用猪排盖饭。
  我张开手催促后,「Ghiaccio」回应说:
  「擦身而过老头的呢?」
  「喔,我不用。」
  很久很久以前,已经有人做给我吃了。
  「是喔。变成老头子才在减肥啊?小心变成纸片人喔。」
  直言不讳的「Ghiaccio」这么嘀咕后,拆开卫生筷。那声音彷佛一股牵引力量,让大家的意识集中到卫生筷和猪排盖饭上。很不可思议地,只要是「Ghiaccio」发出的声音,似乎都有一种吸引人注意的力量。不过,这可能是老人特有的多心想法吧。
  话说回来,我竟然不知道有人会对老人有那种误认的行为。我真的是老人吗?
  我看了看双手,但果然只看见干巴巴的肌肤。
  「擦身而过老头,起个头吧。」
  「嗯?」
  我注视着双手时,「Ghiaccio」叫了我。抬起头后,看见四人都拿起筷子等着。虽然「骨牌」不止拿着筷子,左手还拿着笔,但所有人部一副在等待什么的模样。起头?……喔,吃饭前的招呼话啊。大家各自说就好了啊。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像受到连带意识影响似地等待着我。……拜托不要一直这样注意我这个老人家啊,我都已经忘了受人瞩目的感觉。
  我心想着这些事情,双手合十。所有人都做出同样的动作。
  越来越像网聚了。我一边这么擅自解读,一边祷告。
  地球、食材、送菜的人,以及做菜的人——请允许我们感谢这一切。
  「开动了。」
  大家的声音整齐划一,朝猪排盖饭伸出筷子。因为我没有东西可吃,所以保持双手合十的姿势,并夹杂着向往的心情望着其他四人。
  以前我也在厨房里看过这般光景。不对,很幸运地,当时食堂的生意很好,所以我没有太多时间好好观察客人的反应。顺道一提,此刻在食堂里的这些人也不是我的客人。如我对小女孩说过的话,我或许已经不会做猪排盖饭了。
  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这样近距离看着坐在座位上的客人,后悔的心情也随之涌现。那时候如果能够多腾出一些时间,像这样望着客人就好了。
  这么一来,我就会明白原来这么容易就能够得到满足。
  当时不是不够贴心,所以不会顾及到客人,而是忙得晕头转向的我只能够一直待在厨房里。对这样的事实,我也没有抗拒。
  负责招呼客人的妻子感受过这样的满足感吗?我甚至嫉妒起了妻子。
  ……可是,可是啊……
  客人来到店里点餐,店家回应客人的需求,并全神倾注地做出与餐点费用价值相等……不,是做出物超所值的料理,然后送到客人的桌上。
  客人和店家都共同拥有一个需要彼此的空间。
  就算关在厨房里,也能够在烹调热气包围下感受到这股气氛。
  那时的我确实抱持生存的理由迎接每一天。
  我的生存理由就是被他人所需。被他人所需的意思,当然就是指他人认可我待在这里。无庸置疑地,当时有很多人认可我的存在。
  对我而言,这也是一种幸福。
  这也是一种幸福,那也是一种幸福。意外地,幸福以各式各样的形式遍布街头。
  ……好了,来看一下状况吧。
  看见「Ghiaccio」吃了将近一半后,做出倾头的动作,我心想差不多该收起感伤情绪了。
  「是满好吃的,但我看不出哪里动了手脚。」
  我也是、我也是,其他人附和着。太好了,味道没有跑掉。
  如果有一个人做失败,之后的气氛想必会变得很差。
  「……咦?这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所有人当中只有「各务原骓明」的碗公里明显被动了手脚。他用筷子夹着,从碗底慢慢拉出呈现长方形的物体。
  「哇!那是什么?」
  「Ghiaccio」皱起眉头说道。「各务原雅明」也一边歪着头,一边翻动因米饭湿气而变软的咖啡色信封正反面,并打开信封确认内容。
  「咦?这该不会是我弄丢的信封吧?……哇!里面的钱也一毛不少耶。」
  「……咦?那笔钱怎么会……各务原,该不会是……」
  确认金额后,不知道为什么「河崎」也动摇了起来。尽管感受得到「河崎」和「各务原雅明」的目光移向这边,我还是刻意没有针对信封做说明。因为偶然的关联,使信封失而复得,光是知道这些就够了吧。
  「其实呢,这里的每一碗猪排盖饭都是不同人做的。」
  「啊?」
  「骨牌」的筷子还插在碗里,就这么发出疑问声。
  她的疑问将在几分钟内冰释,在那之后不知道会化为何种液体?
  「请过来吧。」
  我朝厨房拍了一下手。
  这时,食堂的青年、外孙女以及「各务原雅明」的女朋友一副迫不及待要出场的模样,迅速从厨房里面现身。到最后,我还是忘了问「各务原雅明」的女朋友叫什么名字。在网聚成员各个露出惊讶表情下,大家排成一列走过来,朝各自负责的对象身边走去。
  首先,第一对是「Ghiaccio」和在食堂工作的青年。我事前就向这位青年做过说明,并请他今天提供协助。对于这位青年,我并没有特别抱着可以把食堂交给他经营的想法。
  这里已经没有属于我的空间。不管是要让食堂关门大吉,或是生意兴隆,都与我无关。
  「由岐,你这碗是我煮的。还有,其他碗的猪排也都是我炸的。」
  「哇~好不意外喔~」
  「你这么明显表现出失望情绪,我都快掉进郁闷漩涡里了。」
  「看见你露出觉得我明显感到失望的眼神,我都快掉进你的眼睛里了。」
  说来说去,这两人还是感情很要好的样子,让人看了忍不住会心一笑。
  好了,第二对是「河崎」以及我的外孙女。外孙女用手搭着「河崎」的肩,对他露出奸笑。
  「你说和平常给客人吃的猪排盖饭一样啊?真难得,处男会这么直率地谤奖人。」
  「……你有听到啊?果然处女就是喜欢听很多不该听的东西。」
  「少罗嗦,处男。你自己才是听到一些东西就会想歪。」
  说来说去,这对情侣还是有像高中生的纯真,所以就假装没听到太激进的发言好了。
  第三对是「各务原雅明」和他的女朋友。因为和这对情侣的关系淡薄,所以在做说明上最费心力。大约在四天前,「各务原雅明」和女朋友散步时与我擦身而过,我趁机做了说明。
  「这算是在预祝领第一份薪水。因为万一在领薪水前就辞职,就不能庆祝了。」
  「很实际的想法,好过分喔,草。不过,说真的,为什么这笔钱会在碗里面啊?」
  ……说来说去,「各务原雅明」脸上一直挂着开朗笑容,我想不会有问题吧。应该啦。
  最后还有一对。「骨牌」用两手捧着猪排盖饭的碗公,并保持举高碗公的姿势皱着眉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要被迫参加这场情侣的打情骂俏场合?「骨牌」露出那种困惑表情看着我。差不多该停止卖关子了。
  毕竟「骨牌」是今天的重头戏,当然要保留到最后。
  「为『骨牌』做猪排盖饭的人,请出场。」
  我把自己当成司仪,对着厨房最里面呼唤「她」。
  听到呼唤声后,「她」隔了一拍才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从厨房的柱子后面先露出脸来。
  稚气的五官以及盖住额头的浏海出现在我们眼前,而位于两者间的太阳穴上有一颗痣。
  「啊!」
  「骨牌」用大腿踢开椅子,背部像被插入一根铁棒似地迅速挺起,并站起身子。她慌慌张张地推开椅子和我,身子一边往前倾,一边走到店中央。这时,惊讶过度的「骨牌」完全僵住了,她的嘴巴半开,手上还捧着碗公。
  这名人物的登场真的让「骨牌」相当意外。如果是我这种老人家遇到这种惊人场面,恐怕会吓得停止心跳吧。幸好她们是一对年轻母女。
  小女孩在厨房入口一直望着母亲,但母亲迟迟没有做出反应,所以小女孩主动走近母亲。小女孩以小小的步伐慢慢缩短与母亲之间的距离。
  「骨牌」反而是表现出想要从女儿身边逃跑的模样,脚步不稳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稍微扶着「骨脾」,并主动说:
  「你女儿平安回来了,真是太好了喔。」
  毕竟是相当意外的场面,其他三对情侣也都陷入沉默注视着。不过,与小女孩一起烹调料理的其他人则是露出「咦?她是离家少女?」的表情。是的,我忘了做这部分的说明。
  真糟糕,年纪一大就很容易忘东忘西。不过,我没有忘记父母亲隔了十天才见到小孩,并确认小孩平安无事时,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晚一点我会再说明整个事情经过,现在应该可以先开心一下昭?」
  听到我这么出主意后,嘴巴一直半开着的「骨牌」无力地上下摆动下巴。事情来得太突然,让「骨牌」还是哑口无言。在这之间,小女孩露出尴尬表情别开脸,还把双手交叉在身后。小女孩保持这个姿势,像在咀嚼似地微微张开嘴巴。
  「我会自己做猪排盖饭了。练习,练习,再练习。」
  听到小女孩的话语后,「骨牌」先吞下嘴里的猪排盖饭,接着以显得谨慎的缓慢速度摇着头。看见「骨牌」的反应后,小女孩接续说:
  「那个老爷爷是我的教练,还让我在他家住了十天。啊!我不是被绑架喔。虽然不是很了解老爷爷,但他是个滥好人。」
  小女孩指向我。因为让人介绍了,我只好从椅子上稍微站起来,频频点头说:「喔,你好,你好,我是滥好人。」「骨牌」瞥了我一眼。
  「骨牌」的眼神里还带有怀疑我的情绪,让我不禁有些畏缩。虽然小女孩是想帮我解释,但因为用了「绑架」这样的字眼,反而增添了可疑的感觉。
  「你收留了我女儿……所以你是在知情下安排这一切?」
  「骨牌」左右转动脖子望着网聚的环境。
  「喔,嗯,算是吧。」
  哈哈哈,我敷衍地笑着。小女孩顺势接过了发言权。
  这么一来应该就可以不用挨「骨牌」骂了。
  「以后我会自己做饭。我会做很多练习。我不是讨厌吃妈妈做的菜……怎么说呢,自己能够做到一些事情让我觉得很开心。」
  说罢,小女孩露出腼腆的表情。看见我这个知情者的表情后,小女孩窃笑着。刚刚离家出走回来的坏小孩还好意思在那边悠哉地笑;我以为「骨牌」会像方才一样气势汹汹地开口骂人,结果没想到镇静的「骨牌」哭得脸都花了。不过,比起泪水,就快掉进碗公里的鼻水更教人在意。虽然猪排盖饭面临可能失去咸度平衡的危机,但我想这对母女应该不会有事了。
  「还有,对不起。我擅自离家出走。」
  「不,妈妈才要跟你说对不起……」
  看见母亲一边哭泣,一边反过来道歉,小女孩露出伤脑筋的表情笑笑。
  「……好了,还有什么事情没解决……」
  我看向其他人,打算致歉说「很抱歉,害大家变成了诱饵」。这时,我看见大家又开始吃起猪排盖饭,并开心地在聊天。
  所有人都很年轻。大家一副根本没看见我的模样,与各自的对象聊着天。这样的网聚算不算办得很成功呢?应该是吧。
  现在的我没有像他们一样的对象,我甚至没有朋友。不过,我不会悲观。
  我也有过他们这样的时代。世上人人平等,每个人都会老去,也会拥有年轻。
  这些人还会继续走过好一大段明亮的未来,我悄悄与他们拉开一些距离,然后呼出一口气。
  包括不知道名字的人,也包括我自己。
  希望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够变成令人憧憬的老人。
  我打从心底祈祷着。



  「终章 What a Day」
  八月已经结束,但如果要问我生活有没有什么改变,答案会是「啥~都没有」。
  什么也没改变。我每天照样会去散步,早睡早起的生活步调也没有任何变化。因为和散步同伴的青年擦身而过的频率也变低了,所以从四周而得的变化甚至变少了。
  我这个如残渣般的晚年人生,不会因为发生一些事件,就产生戏剧性的变化。如果真的产生了变化,也会让我很伤脑筋。发生离家出走少女的事件后,我重新回到食堂,并且每天在厨房握着菜刀……这种事情当然不可能发生。这又不是我东山再起的故事。
  结束一段漫长的路程后,衰老的脚步将迈向应该前进的方向。这不是东山再起,而是一种成长。我必须成长下去。从小孩成长为大人后,再成长为老人。
  我必须承认自己已衰老。这也是一种成长。我愿意肯定现在的自己。
  只要愿意肯定自己,就算不用抱住什么,也能够靠这双衰老的腿,稳稳地站在这里。
  「你会做猪排盖饭吗?」
  是的,那些年轻人每天都很努力在打拚。
  今年夏天我总算能够安稳地成为负责吃饭的一方。
  承认这样的立场后,两只脚非常轻易地就能够带领我前进。
  今天下午我又要去传授年轻人自己会烹调的菜色。
  还有,等到食堂营业时间结束后,也打算去找女儿,和女儿聊天。
  虽然不是戏剧性的变化,但应该还接受得了这种程度的变化。
  今天和久违的散步同伴在桥上擦身而过,虽说是久违,但其实也只隔了两天而已。我举高一只手,和青年互相露出笑容。嗯,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值得。

  和老爷爷擦身而过后,爬上桥的最高点,并在老位置的收费站阴影处坐下来。在超市工作后,两只脚肌肉酸痛长达一个星期,我抱住好不容易已从酸痛中解脱的右脚,把下巴靠在弯起的膝盖上。这里是假日散步时的唯一目的地。
  今天是九月一日,应该是学生们的开学典礼。现在还不到中午时间,所以可能是参加完典礼准备回家吧。经过收费桥的车子也变多了,收费站的四条车道当中,第三条车道有人投入一百円硬币。感觉不出高度、与桥呈现水平延伸开来的蓝空中,可以看见云朵开始披上秋天色彩,如一层薄纱盖住太阳。
  夹带着汽车排放废气的热风从旁边吹拂而过。因为是在阴影处,所以屁股底下的水泥地不会发烫。风再次吹来,侧边变长的头发随之搔着脸颊。
  从桥的顶端上还看得见到处都有夏天景色,我就坐在这里思考着。不过,也有很多时间没在思考。肚子饿了时,我会想像晚餐吃什么;想睡时,我会闭上眼睛;有烦恼时,我会烦恼一下。只有在脑中没有这些杂念时,我才会动脑思考。
  今天没有肌肉酸痛的烦恼,所以脑袋瓜空空的。虽然肚子饿了,但因为草在几天前已经决定好今天的晚餐菜单,所以没有想像的余地。所以,我要先想好今天要思考什么。如果没有养成动脑思考的习惯,遇到问题时只会不知失措,实习时,超市的高阶干部这么教导过我。所以,我不能荒废脑袋。
  「嗯~」
  不过,没什么特别要思考的事情。不管是针对爱、祈祷、金钱、未来、父亲或草,这个夏天都思考过了一遍。以现阶段来说,根本没有什么想要思考的事情。
  我已经开始在上班,和草的生活虽不到一切顺遂,但应该可以持续下去,所以这样就好了。我最近开始有了一种想法。对我而言,为了与地球将在七十年后结束的恐惧对抗,唯一的方法就是和草在一起。
  所以,为了和草在一起,今年夏天我仔细思考过应该做什么,并且认真去执行。除此之外,我没有更多期望了。所以,只要能够让这颗塞满充实感的脑袋,不要像刨冰机一样刮去充实感就好了。
  嗯,我竟然没有需要思考的事情,实在是太幸福了。
  接下来将进入秋天,天气也会变得凉爽,希望生活也会变得更舒适。
  像是知道我如此幸福而想要祝福我似的,吵人的电子音乐响起。如排放废气般扰人的电子音乐,是手机的来电铃声。我心想可能是草打电话来,所以拿出手机确认,但看见画面上显示他人的名字。上班时间以外会看见这名字,还真是稀奇,
  我一边心想「不晓得怎么了」,一边按下接听钮,再把手机贴在耳上。虽然天空彷佛要吞噬了我,但收费站的天花板为我挡住了天空,我抬头仰望天花板说:
  「你好,我是各务原……」
  该不会又是要商量女儿离家出走的事吧?

  妈妈慌张地朝超市外面跑去,我跑着追上去后,看见妈妈在距离蔬菜区不远处听着手机。妈妈手叉着腰,有些摆架子的样子。
  贵妇,上流人士,长腿阿姨。望着妈妈的背影,脑海里浮现这三张意义不明的骨牌。妈妈挂断了电话,完全不知道我内心做着这些想像。
  「对不起喔,妈妈忘了打一通电话。对了,你午餐想吃什么?」
  「我自己煮就好了。」
  我举高贴上本日特价标签的塑胶盒说道,盒子里装了用来炸猪排的里肌肉。妈妈刚刚就是打电话告诉员工今天有特价里肌肉的消息。
  「可是,小孩子独自使用瓦斯炉……嗯,还有菜刀也是,手这样拿会很危险。」
  「老爷爷会来教我做菜,所以我不是一个人。」
  「咦?那个老先生?嗯,这样好像也……嗯~……啊!不过,也要找个时间好好跟人家道谢才行喔。」
  妈妈做出倾头,眯起眼睛,叹气的动作。开学典礼结束后我绕过来超市一看,看见妈妈忙着做很多事情。我是说,工作以外的事情。还有,妈妈似乎在担心让我自己做午餐会有危险。上次我明明已经做了猪排盖饭给她吃,她还哭了呢。
  顺道一提,上次回到家里后,爸爸因为我离家出走把我痛骂了一顿。妈妈也收起泪水,并且开始训话,还停掉我两个月的零用钱,所以我的荷包现在扁得可怜。所以呢,我至少要让肚子填饱一点。
  「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今天早餐也是我做的啊。」
  「是没错啦……」
  我已经不是什么都不会的小孩了——尽管我这么主张,还是得不到信任。没办法,谁叫我真的是小孩。在这方面,大人的头脑都很僵硬。
  老爷爷的头脑很柔软,说不定他根本不是大人。老爷爷还很年轻呢。我和竹仲同学也很快就和好了。因为我们的头脑也很柔软。
  「如果没成功,就吃这个。」
  说着,妈妈在熟食区随便挑了油炸食物,付钱后就递给了我。妈妈挑的油炸食物是猪排夹火腿……哈哈哈。
  我捧着买来的猪肉和猪排夹火腿,挥手和妈妈告别后,走出超市。外头很热,灿烂的阳光照射在我身上,热度比手中感受到的东西更高。送货的大卡车驶进超市的停车场,温热的风彷佛就快随着卡车吹到这里来。
  我也横越停车场,准备跑回家。书包上的锁扣发出铿铿锵锵的声音,刺激着我的心。不过,这种刺激没有让我的心乾枯,反而更让我一边骂「可恶」,一边活力十足地踹地面。地心引力算什么东西!
  我将代替老爷爷在这条街上做猪排盖饭。
  经过北本食堂前面的道路上,停着一辆泛黄的轻型摩托车。
  Hop,Step,Jump,我轻轻松松地追过了摩托车。

  今年的暑假过得匆匆忙忙,没什么放假的感觉。每天肩膀都酸痛到不行,也没有时间沉浸在暑假特有的懒散氟氛中。隔了一个多月去到教室后,发现全班同学都散发出这种气氛,我不禁露出苦笑。
  至于暑假前和我一起考到轻型机车驾照、很讲究胸罩如何从衣服底下透出来的好友,晒得超级黑,就像快要发出焦味的黑炭。我忍不住取笑他说:「你根本就没什么事情好做,还晒成这样。」相反地,我则是因为下巴有一条没晒到太阳的安全帽扣环痕迹,而遭好友取笑。我和好友彼此互问:「你暑假做了什么?」
  「我一边欺负处女,一边玩耍。」我这么回答了好友,但好友当然不相信。
  后来,我们在体育馆参加了开学典礼,典礼结束、原地解散后,我搭上电车准备回到街上。因为是中午时刻,车厢里空空荡荡,我一边随着座椅呈对坐的电车摇晃,一边犹豫着回家前要不要去一下书店。
  「……怎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也就是说,在那之后我会发现一辆用来外送的本田小狼吗?
  我知道自己正做着愚蠢的想像,但还是拿起手机确认了今天的日期。九月一日,暑假已经确定结束,下学期也开始了。……唉~
  走出电车在车站里走着时,有人从后方拍打我的肩膀。与其说拍打,骨头互撞的感觉在我背部呈放射线状扩散开来,那感觉像是有人用肩膀撞上了我的肩膀。
  我一边心想「该不会是碰到地头蛇(这时代还有地头蛇吗?)来找碴吧」,一边慌张地回过头,结果看见人比花娇的处女。直到暑假结束的前一天,我还一直叫她处女,而她也没有否认,所以应该还是处女吧。我这么说人家,其实自己也还是处男。
  「哟!处男。」
  「喔!处女。」
  我们俩互相揍了对方的侧腰一拳。不过,当然是那种开玩笑的打法罗,哈哈哈。两人一起开玩笑地吐了一下舌头后,我才发现自己真的有些呛到了。处女的一拳意外地有力道。
  「有哪个男人会用勾拳打女人啊?你就是这样,才会被人发现是处男。」
  「一般女人在打人前,不会先闭紧胳膊,还扭拳头。就是这种不贴心的表现像极了处女。」
  我们就这样以毫无根据的理由当藉口一边互骂,一边并肩走向车站入口。暑假开始前,我连作梦也没想过北本会叫我处男。还有,也没想过我们的关系能够进步到被允许直呼北本处女。
  「你打完工有什么感想?」
  一走出车站,北本立刻改变态度,探出头看着我的脸。北本原本挂在耳上的头发,随着头部倾斜滑顺地垂落下来。我忍不住用目光追着北本的发丝,心跳也随之加快。
  「嗯,很愉快啊。虽然很忙,但学到了很多东西。」
  「好没有创意的感想喔。真是个无趣的家伙。」
  北本一副感到疲惫的模样耸了耸肩膀,然后摊开手心向上。北本一脸得意闭着眼睛时,我表现正常地注视着北本的胸部。糟糕,不行,不行。等一下会被北本按住额头。
  「不过,我很感谢你。3Q~」
  北本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不过,肩膀不会很痛。不管是蝉鸣还是人们的脚步声,都变得遥远。我的意识完全被身旁的同学吸引了。
  比起呼吸,我似乎优先选择了恋爱。真的很像一个笨蛋。不对,真的是笨蛋。
  「问你喔……」
  「什么?」
  要不要跟我一起抛开处男、处女身分?我如果这么说,你会不会告我性骚扰?
  这些话我当然不可能说得出口。没关系,现在还不需要表现得这么直接。
  我想要在这种气氛中多沉醉一会儿。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这么做。
  我试着将自己的软弱正当化。对了,虽然和北本一起走着,但我们回家的方向不一样耶。不过,无所谓吧。
  「啊!是『Ghiaccio』耶。」
  「咦?那个人是外国人吗?不是啊,你刚刚不是想说什么吗?」
  有个女生一如往常在通道的屋檐下准备着吉他,我们俩都指向了她。女生从吉他上抬起头露出锐利目光瞪向这边。我先回以讨好的笑容后,拿出书包里的钱包。钱包很重,里头装满了还没花完的打工费。
  所以,偶尔这么做也无妨。我是说,拿第一份薪水请人。
  我拿出一枚一百门硬币后,不知道怎么搞的,北本也从我的钱包里掏出一枚一百円硬币。北本用手指夹着硬币,脸上浮现满足的笑容说:
  「这是偷看我胸部的费用。」
  「哇!我被传说中的地头蛇恐吓了。好宝贵的经验喔:」
  怎么会被北本发现呢?啊!因为北本一直在注意我的眼睛吗?
  哇!这也挺让人难为情的耶。难为情乘以难为情,等于难为情的二次方。
  「吵死人了,你明明就是一个没什么经验的处男。」
  「你自己也是吧,恶魔处女。」
  「我可是经验丰富的处女呢。」
  北本挺起胸膛斩钉截铁地说道。不知道是不是变得难为情,在那之后北本的脸红了起来。还说什么有经验呢。不过,「经验丰富的处女」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有种迷惑的魅力。只有我是这样想吗?
  「呿,你有什么经验?」
  「我曾经向喜欢的男生告白过。」
  「处女小姐,你开始会谎报身分诈骗了啊?」
  我们俩真的很糟糕。我看向远方心想「两个都没救了」。
  「Ghiaccio」的脚边放了一只破破烂烂的小空罐,上面还贴着鲑鱼罐头的标签。想一边走路,一边将硬币准确地投入空罐似乎难度颇高。
  ……好!我决定了。
  如果两枚硬币都投进了空罐,就在这个月内向北本告白。
  不知道自称经验丰富的处女会有什么反应?虽然威到不安,但也很期待。
  我感到喉咙与肩膀之间的脉搏剧烈地加快,但视野一片清晰。
  经过「Ghiaccio」面前时,我和北本用手勾勒出低手投球的弧线。
  我们俩动作整齐地朝空罐投出一百円硬币。

  银色物体从一对吵吵闹闹、乳臭未干的高中生情侣手中抛出。两枚一百円硬币在半空中互撞,最后触碰到空罐边缘并在罐中弹起。
  等到在罐底微微震动的一百円硬币完全停下来后,我双手叉腰目送打打闹闹的两人。可恶~气死人了~
  我都还没开始表演,丢什么钱啊!
  看见熟悉面孔丢钱让我忍不住露出苦涩表情,但最后还是放松肩膀心想「算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的表演差不多就是这种等级吧。我反而应该抱着乐观的想法,把事情解读成因为我表演前就散发出耀眼光环,才会有人表示肯定地丢钱进来。锵锵!我拨动了吉他弦。
  「话说回来,我已经彻彻底底远离了主角。」
  人生就像一直在接受同情票。尽管如此,我还是这样吊儿郎当地活到了二十多岁,过程中没有生过大病,也没有挨饿过。在某种涵义上,会让人错以为这世界充满了幸福。不过,我知道所谓的幸福,是存在于被允许的领域内。十全十美的事情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这世界没有允许我当主角,而是以配角身分把我安置在这城市的角落。虽然白天时间在车站和街上穿梭的人数较少,但从眼前经过的人们当中,肯定有某人会是伟大故事里的主角。这个人或许是方才那对卿卿我我的高中生,也可能是近在身边的静。我则是在拥有伟大世界的主角旁边,像现在这样弹奏音乐。
  CHA-A HEAD-CHA-LA~我无所谓,因为我属于直击世代,所以总会忍不住哼起这种歌。
  「那这样干嘛还要在这里弹吉他啊?」
  那有什么关系呢,我的梦想就在这里啊。搞不好有一天这个世界会允许我当一次主角也说不定。世上的人多如繁星,就算是这座小小城市,早上和傍晚也会有多到数不清的人聚集在这里。每次眨眼再张开眼睛时,我总会抱着期待。期待着在这一大群人当中,只有我变得特别的那一瞬间存在于世上某处。
  这六年来,我一直在这里期待这个梦想成真。而我发誓过不会舍弃这个梦想,所以一手拿着吉他持续奋战。难道要持续奋战几年?几十年吗?这还用说吗?当然要啊。
  不管年纪变得多大,我的人生永远是接下来才要开始。
  就先开始今天的故事吧。我强烈地抱着这种想法,把手贴在吉他上。
  今天一开始就先来一首片尾曲好了。

  「啊!看到了!她真的每次都在那里耶。」
  在车站阴影处暗中偷看弹吉他女性的身影说道。那身影也是一位女性。这名女性身后跟着好几个人一起在偷看吉他演奏。
  「会不会是尼特族啊?」
  在后方扛着大型摄影机的男性向女性说道。
  「应该是吧。你看她平日的白天时间还在那里表演。」
  「不过,为什么要选她呢?」
  「我用匿名在网路上询问有没有街上怪咖时,提到她的留言数量最多。所以就决定选她为本周的街上名人。」
  「也是啦,她那么显眼。而且,她从以前就一直在那里表演。」
  对啊,对啊。女性仅仅把话含在嘴里表示着赞同。这名女性是当地电视节目的记者,她的后方有几名摄影工作人员在待命。他们似乎在等待弹吉他的女性演奏完第一首歌。女性静静地聆听着歌曲。
  「她的吉他没有弹得很好。还有,这什么歌啊?」
  「嗯。我记得好像是什么游戏的片尾曲吧。」
  「她的歌喉也很普通,但肺活量好像很大就是了。」
  「嗯,嗯。」
  「……你好像看表演看得很投入嘛。」
  被男性批评后,女性只瞥了一眼又立刻回过头。然后,女性低声嘀咕:
  「你不觉得她的样子好像很酷吗?」
  一开始批评人的男性瞪大了眼睛,但目光逐渐拉远,并且以伴随浮游感的话语,针对吉他演奏给予评价说:
  「嗯~的确……好像很酷。不过,被当成怪咖也是事实。」
  「嗯……好像很酷,同时是怪咖。」
  女性点点头说道,眼神里确实带有发自真心的憧憬。
  这世界仍笼罩在夏日阳光之中,彷佛在低处扩散开来的蓝空以及蝉鸣声覆盖了城市。距离夏日尾声还有好一段日子,在这之中女性伴着热气持续在演奏,她的歌曲像是为了吹散停滞的空气而挣扎着。不过,是带着正面的态度。
  在那几分钟后,女性从吉他上挪开手,并喘一口气时,由记者带头的一群人逼近她。女性仍低着头,似乎没有察觉到这群人的存在。
  这时,尚未开启电源的摄影机镜头捕捉到了她的身影。
  镜头里只有女性一人。
  「不好意思~方便打扰一下吗?」
  「啊?」
  「你是今天的主角!」


  后记
  曾经发生过这样的情节。
  「不好意思~我想要开户~」
  「非常感谢您~那么,麻烦填写这张表格里的粗框栏位~」
  「好的~」
  「……麻烦一并写上公司名称~」
  「……我没有在上班~」
  「那么,请写上无业——」以下省略。

  不限于本作品,很多故事我都是以自己常去的场所作为舞台背景。别说是老家附近,我也会以岐阜站、名古屋站或是我就读过的大学等地方为舞台背景,这些景色应该都很容易看得出来。住在附近的朋友可以找找看,当发现「啊,原来是这里啊」的时候或许也会觉得挺有趣的。如果不有趣,请不要打我。
  还有,我也经常拿本地的地名或经常使用的车站名称,来为登场人物命名。这部分也是只要稍微查一下,就会知道是哪里,住在附近的朋友——以下省略。

  非常感谢这次也承蒙照顾的小山和三木责任编辑,对于两位,我是抱着积极而非维持现状的感谢态度。另外,对于这次负责插图的宇木老师,我也抱以莫大的感谢之意。
  也非常感谢仔细帮我校对的校阅人员。
  还有,我也要感谢我的父母亲,感谢他们表情认真地即兴撒谎说:「中文的『一点点』叫做『恰恰哔』。」

  写这篇后记的时间点是三月,听说下个月又会多一位责任编辑愿意与我共事。
  以后讨论原稿时,被指出错误的地方将会增加——以下省略。
  最后,感谢大家选购本书。
  入间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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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8

10000
pandaandrew 平民
入间人间, he is the one of the best authors out there, thx for sharing

do you have "the new world - modern"?

12 年前 0 回復

wzhrenchina 平民
入间的作品实在没得说啊,这种叙事方式怎么让我想到帕慕克了呢。。
期待小麻的结局啊!

12 年前 0 回復

Cainoa 平民
感谢分享233
入间人间风格喜欢w
先马了再看!

12 年前 0 回復

hm1025 伯爵
入间人间的作品...
拜谢LZ录入了..

12 年前 0 回復

找路的人 伯爵
排成电影或许很不错
但不太适合动画化吧

12 年前 0 回復

帕拉丁 子爵
看到目录的一瞬间在下的视觉能力已被剥夺…………
啪啪啪什么的,现充赶紧自爆!

12 年前 0 回復

Cola_Prince 騎士
感謝錄入,希望以後能看到更多輕文學分類下的作品錄入呢~

12 年前 0 回復

superjimlai 侯爵
見到入間的名字就先進來留個名字﹐明天再看吧。

話說雖然個人挺喜歡﹐但入間的書人氣還是一如既往既低啊。

12 年前 0 回復

7933265 子爵
真心是好书w入间人间的多角色叙事方法好喜欢ww
温暖人心的故事

12 年前 0 回復

mark20hk 王爵
入間人間的新作品!
在下真的要研究一下!
感覺上跟之前所看的有些分別!
謝謝了閣下的分享!

12 年前 0 回復

逆廻十六夜 勳爵
看到入间人间我就进来了 顺便吐槽下第三章的标题

12 年前 0 回復

真空地带 伯爵
其实我想吐个槽,行吗?

12 年前 0 回復

小麻的阿道 伯爵
同感谢录入组,入间老师的书作为假期的结尾是非常棒的选择。

12 年前 0 回復

Luchasse 勳爵
看到第一章题目…呃,入间也是beatles乐迷吗…其实那首歌我也只会一句歌词…while my guitar gently weeps,披头士最喜欢的歌之一。勾起了回忆啊…感谢录入!

12 年前 0 回復

TennosAthena 王爵
噗,吐槽完后还真的录入了...感谢录入组...

12 年前 0 回復

默默路过 伯爵
这本之前有过了,不过名字不太一样,这次是台版么。不错,入间脱离西尾影响后写的更好。

12 年前 0 回復

liquewu 公爵
看到第三章的标题“啪啪啪”我无声的笑了-_-

12 年前 0 回復

蕾娜·赛亚斯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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