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口士]魔弹之王与战姬3[台/简]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2-10-19 22:12 编辑


魔弹之王与战姬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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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川口士
插画:YOSHI☆WO
图源:A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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堤格尔等人的军队正朝着特里托尔前进。就在这时,嘉奴隆公爵麾下的葛雷亚斯特侯爵却出现在他们眼前。即使堤格尔拒绝了葛雷亚斯特要求他们归顺的无礼命令,但葛雷亚斯特却表现出觊觎艾莲的模样,让堤格尔难以安心。随后,奉命讨伐堤格尔的纳瓦拉骑士团现身,而骑士团的团长正是布琉努最强的骑士——罗兰,使得局势为之剧变。那甚至凌驾战姬龙技的「不败之剑」,令堤格尔的军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即使在「光华的耀姬」苏菲亚的帮助下惊险地逃过险境,但堤格尔却为了保护艾莲而负伤倒下……!?就在战场上充斥腥风血雨及刀光剑影之时,漆黑魔弓终于觉醒!蔚为话题的美少女战斗奇幻故事,直击内心的第三集!

contents
1.黑骑士
2.嘉奴隆的阴谋
3.光华的耀姬
4.不败之剑
5.蒂尔·纳·法
终章



  1 黑骑士
  自布琉努王国往西方走,便可抵达两个王国,分别是萨克斯坦及亚斯瓦尔。
  一般来说,相邻的国家彼此关系都不会太融洽,这两个国家也不例外。特别是萨克斯坦,经常出兵试图侵略布琉努。
  虽然西方国境附近多半是贫瘠荒野及险峻群山,毫无经济价值,但这世上没有不想扩张疆域的国王。在这个时代,即便开战的理由是如孩童吵架般的琐碎小事,只要能赢得战争,便无人敢置喙。
  正因如此,位于西方的国境始终战火不断,但自从五、六年前开始,萨克斯坦的进犯总是以失败告终。
  而那恰好是人称布琉努最强的骑士——「黑骑士」罗兰,成为驻守西方国境的纳瓦拉骑士团统帅之时。

  三千名士兵顶着铅灰色的天空,行走在连杂草都相当稀疏的荒野上。高高举起的军旗上,描绘着展开双翅的白色大鹫弗勒司贝尔格。其含义为「让死者魂魄得以回归祥和天国」,是萨克斯坦王国的象征。
  他们即是萨克斯坦的军队。现在正穿越国境,意图入侵布琉努王国。
  在前方领军的是一千名骑兵,还有两千名步兵紧跟在后。
  而在军队后方喀啦喀啦地大声拖行的,则是数十辆以牛马牵引的货车,上方满载着投石机和用以抛投的巨石。
  萨克斯坦军队横越荒野后,便踏进一条左右都被山崖包围的山道。
  就在这时,他们的眼前出现了一名骑士的身影。
  他的头盔、铠甲、军靴乃至于随风掀起的斗篷,都呈现如泼墨般的漆黑,唯一例外的大概只有背上背着的大剑。其历经锻链的高大身躯充满让人倍感压迫的气势。
  「萨克斯坦的鼠辈,又不知好歹地前来觊觎我广大的国土了吗!我可以赏你们一点发酸的乳酪,收下之后就给我尽快滚回去!」
  黑骑士清晰明朗的嗓音响彻在荒芜的山道上。但萨克斯坦军并未对他的挑衅表示愤怒,只有混杂着恐惧的耳语在队伍中扩散开来。
  「那就是罗兰吗?」
  他们可是多达三千人的大军,而这名骑士竟打算以单枪匹马之姿阻挡他们,简直可用荒唐来形容。
  但萨克斯坦军其实很明白,眼前的骑士,是真的拥有一骑当千的实力。
  在短短五年之中,就有好几名萨克斯坦的精英骑士及将领命丧其剑下。至于被他击败的一般士兵则更是不计其数。
  萨克斯坦军并未回应罗兰的话。从领头的骑兵部队中走出一名骑士,他是个两手持着三叉长枪,身穿厚重铠甲的壮硕男子。
  骑士高举长枪,无言地策马向前奔驰。而罗兰也脚踢马腹冲向前去,同时抽出背上的大剑。这是把常人要以两手才能拿起的巨剑,但罗兰只用右手便轻易地挥了起来。
  两人以惊人的高速拉近距离,紧接着,一道彷佛雷鸣似的声响撼动了虚空。
  罗兰大剑一挥,将那名萨克斯坦骑兵的铠甲劈成两半,并顺势将下方的马匹也一同砍倒。
  染上黑血的尸体摔落地面,紧接着倒下的是断气的马匹,鲜血不断渗进干涸的大地。在见识到罗兰那超乎常人想像的凌厉斩击后,萨克斯坦军队随即鼓噪不安起来。
  罗兰并未停下马匹,他高高扬起被鲜血濡湿的大剑,一举杀进敌阵。萨克斯坦军队也没有被恐惧击溃,他们发出雄壮的战吼,高喊着战神的名号,迎向这只身前来的敌将。
  「战神图尔啊,请保佑我等!」
  在萨克斯坦的骑兵中,有两名骑士抢先逼近罗兰,分别自左右两方擧枪刺向他。但在下一个瞬间,他们的长枪却只刺中了虚空,而他们的头颅则划出一道血痕,飞向空中。
  凡是罗兰长剑所及之处,无不伴随着惨叫和飞溅的血光,萨克斯坦士兵一个接一个地应声倒下。大地顿时布满无数的血水洼,并随即被不断倒下的尸体覆盖,接着又有士兵的鲜血洒在尸体之上。
  即使步兵们以箭雨迎战,但罗兰只要举起大剑随手一挥,便能将箭矢尽数击落。就算有两三支箭侥幸命中,也只会被漆黑的铠甲弹飞。
  即使挥砍了无数次,罗兰也未显疲态,凌厉的剑势亦丝毫不减。即使四、五个人一齐进攻,也无法伤及他一分一毫,萨克斯坦士兵的尸骸伴随着血烟,溢满了整座战场。
  这时突然从悬崖上传来呐喊声。只见身穿铁灰色铠甲的骑士队伍出现在众人面前。象征着布琉努王国的红马旗,以及画有戴着铁罩的马首的军旗迎风飘扬。他们是驻守西方国境的纳瓦拉骑士团。
  萨克斯坦军直到现在才明白罗兰是诱饵,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到来,无法采取行动。因为想讨伐罗兰的士兵全都挤成一团,要转向迎敌并非易事。
  纳瓦拉骑士团沿着几近垂直的陡峭斜坡一齐往下冲。正面有罗兰的攻击,侧面则有纳瓦拉骑士团的猛攻,萨克斯坦军顿时瓦解。骑兵一个接着一个掉转马首,步兵也纷纷背对敌人四散奔逃。
  此时罗兰与纳瓦拉骑士团会合了。
  「会不会来得太早了?」
  在骑士团最前头,有一位体型修长的男子对罗兰笑道。他是罗兰的得力部下,同时也是骑士团的副团长奥利维。罗兰正想回答,却突然以严肃的眼神看向溃逃的萨克斯坦军。
  伴随着空气震动,一颗大小约莫五、六个成人合抱的巨石自空中飞来,坠落在罗兰等人身旁。在一阵恐怖的地鸣声后,巨石压垮了位于该处的尸体。沙尘和肉块以惊人的气势飞溅而起。
  「——是投石机吗?」
  罗兰一边安抚着惊慌且不断嘶鸣的座骑,一边从容地低喃道。相较之下,奥利维则露出了夹杂不安和震惊的表情。
  「我还以为这东西是用来击破城墙或城门的。」
  紧接着又有新的巨石飞过来,但这次却大大偏离原本的目标,最后撞上了崖壁,并在发出低沉的轰然巨响后,卷起阵阵砂石尘土,朝山道滚了下来。骑士们纷纷慌张地闪避巨石。
  罗兰对此则是一看也不看,又再次擧起大剑,策马疾驰。
  「跟在我的剑后!」
  这时又有一颗巨石发出划破空气的声响,朝他们飞了过来。但罗兰依旧毫不闪躲,笔直地骑着马往前冲。众人不禁哑然。就算是大名鼎鼎的黑骑士,在以惊人的速度射出的巨石前,恐怕也只能束手无策地惨遭碾碎——
  ——只见剑光一闪。
  罗兰的大剑将巨石劈成了两半。一分为二的巨石在冲击的余波下变得支离破碎,无数的石片朝着大地飞散而下。自萨克斯坦军阵营中传来错愕的惊叫,而纳瓦拉骑士团则发出了欢喜的吼声。
  罗兰紧追在已丧失战意、如散沙般溃逃的萨克斯坦军后方。他在逼近之后便挥舞着大剑,如一道带有利刃的狂风似地斩裂、攻进敌阵,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而侥幸逃过罗兰剑下的士兵们,也无一幸免地被跟在罗兰身后突击的纳瓦拉骑士团歼灭。萨克斯坦的士兵们在血与尸体形成的死海中挣扎着,同时抛下武器、脱去铠甲,没命地向前奔逃。
  直到他们逃至布琉努的国境外时,罗兰才终于停止追击。
  他下令收兵,并对着天空高举手上的大剑。其剑柄和剑锷以黄金装饰,剑身虽然展现出如钢铁般的色泽,但其傲人的锋利程度和强度却远超过一般的钢铁。
  这把剑名为杜兰达尔。
  它是布琉努王国的宝剑,拥有「不败之剑」的别名,当罗兰接下驻守西方国境的职务时,国王将这把剑赐给了他。
  罗兰并非贵族出身,且年仅二十余岁,众人对这把宝剑赏赐给他一事多有异议,但国王却缓缓地向众人宣告道:
  「既然如此,就把你们认为比罗兰优秀的骑士带来本王跟前吧。」
  据说众人毫无反驳余地,只能沉默地接受此一决定。
  事实上,自罗兰十三岁成为骑士以来,他从未在任何比试和战争中败退过。这是因为他的剑术、枪术和骑术比任何人都要来得高超,而且总是站在战争最前线英勇杀敌。
  在罗兰拭去杜兰达尔上的血渍并收回背上时,突然小声地啧了一声。
  萨克斯坦为何会选择在这时出兵呢?
  ——那些家伙透过了某种管道,得知我国正处于动荡不安的局势。所以此次出兵肯定也兼有查探敌情的目的。
  怒火自他心头涌上。但这并非针对攻打他们的萨克斯坦,而是对国内的贵族们感到愤怒。
  ——当我等纳瓦拉骑士团在布琉努国境上防御外敌时,这些贵族到底在深宫中做些什么……!

  当罗兰率领凯旋的骑士们返回堡垒时,等着他的却是自王都尼斯赶来的紧急使者。
  罗兰接过使者送来的信件,随即拆开阅读。愈往下看,他的表情便愈发凝重。
  「——详情我都明白了。」
  他将信件折起,收入怀中,对脸色苍白的紧急使者低声说道:
  「转告泰纳帝公爵,我将即刻赶往王都。」
  目送连行礼也显得相当慌忙的信使脚步匆促地离开后,罗兰毫不掩饰脸上的不耐,转头对身旁的奥利维说:
  「他传旨要我们去讨伐叛贼。」
  「叛贼?」
  「你听过一个叫冯伦伯爵的贵族吗?据说那个男人起兵叛乱,将吉斯塔特军队引进了国内。」
  奥利维露出震惊的表情,但随即又恢复镇定,以冷静的口吻问道:
  「但我们前去讨伐叛贼的话,西方该由谁来驻守?」
  若罗兰和纳瓦拉骑士团离开此处,萨克斯坦的臆测将会成为事实,接下来,他们想必会派出大军全力进攻布琉努。目前还算安分的亚斯瓦尔或许也会有所行动。
  「泰纳帝公爵似乎正介入交涉,促使两国签订暂时休战条约的样子。」
  「那个男人的确做得到这种事情……」
  奥利维不满地哼了一声。
  「既然这样,何不让公爵去讨伐那个叫什么冯伦伯爵的家伙呢?」
  不过,罗兰等人其实心知肚明。
  泰纳帝公爵正在筹备和嘉奴隆公爵开战之事。除此之外,若非事态严重,他不会轻易动兵。
  「我们要带多少兵马应战?」
  奥利维问道。无论他内心再怎么不愿,既然罗兰如此回答特使,便代表他已有出兵的打算。若这是团长的决定,奥利维也只能照办。
  「派出全军。」
  罗兰的回答相当简短。即使是身为亲信的奥利维也不禁倒吸一口气。
  「纳瓦拉骑士团全军……吗?」
  这个疑问完全表达出奥利维的惊讶之意。
  「这样堡垒将会无人驻守喔?」
  「冯伦伯爵手上似乎握有吉斯塔特的五千大军,率领这五千大军的人据说是个战无不胜、一骑当千的战姬。」
  罗兰和奥利维都曾耳闻吉斯塔特王国「七战姬」的威名。她们超乎寻常的勇武战力与常胜不败的战绩,总是受人歌颂。
  「虽说谣言大可不必当真……但为了确保能尽快早日凯旋归来,还是倾尽全力方为上策。而且这么一来,没有退路的泰纳帝公爵,就是拚了老命也会促成停战交涉吧。」
  纳瓦拉骑士团总数共有五千人,但他们并非一般的五千名士兵。即使是在骑士团众多的布琉努王国里,他们也被视为是精锐中的精锐。
  征战不休的西方国境,磨练出他们过人的实力。
  而负责统帅这个骑士团的罗兰,则是年仅二十七岁便接受赏赐,拥有王国宝剑杜兰达尔的骑士。
  翌日,罗兰将骑士们招至中庭。
  首先,他向众人说明了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将吉斯塔特军队引进国内,并有几名贵族与他站在同一阵线之事。
  「我们会先出发前往王都,但最终的目的地则是特里托尔。」
  接着罗兰将收纳在剑鞘中的「不败之剑」抵着地面,以洪亮的嗓音宣布道:
  「——我们将一举歼灭国王陛下的敌人!」
  ◎
  她正在作梦。
  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随即明白自己看见的是梦境。
  其原因来自一名站在她眼前的美丽女子。她对艾莲伸出手,并带着笑容说道:
  「初次见面,你好,银闪的战姬。我是亚莉莎德拉·阿尔夏芬,请多指教。」
  当艾莲被选为战姬时,前任战姬早已不在人世。
  所以教导她身为战姬应具备的知识之人,便是莎夏——亚莉莎德拉。当她们第一次见面时,莎夏那长度齐肩的润泽黑发以及男子般的口气,便在艾莲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两人不论是性格或喜好都不甚相同,但相处起来却出乎意料地契合。在初次见面的那天,感情便好到能以彼此的昵称——莎夏和艾莲称呼对方。
  她们甚至互相发誓,只要有任何一方遭遇危机,即使得将国王的命令暂且抛至脑后,也要排除万难,赶到对方身边。这并非约定,而是誓言。
  在梦境中,两人身处于某个小房间内。
  坐在艾莲眼前的莎夏,正叮咛她要谨慎施展龙技,切勿滥用。
  「龙技是一种超越人类理解范围的强大力量。所以一定要睁大自己的双眼,审慎判断使用的时机才行。若是稍微遇到困难就想依赖龙技,只会让自己的心灵和武技变得软弱。」
  艾莲茫然地想着:啊,是那时候的记忆啊。那是在约莫两年前,她刚成为战姬之时。
  而梦中的自己也说出了和当时如出一辙的话。
  「但是……只要自己的意志够坚定就没问题了吧?」
  「那也要你确定自己的意志够坚定才行。但是呢,艾莲,所谓的意志并不如你想的那么坚强喔。只有那些意志薄弱的蠢蛋们,才会说出『我当然能驾驭自己的意志』这种可笑的话。」
  但艾莲并不想就此认同莎夏的看法,便试着举出其他状况来反驳她。
  「但是,如果运用得当,在不耗费一兵一卒的情况下赢得胜利的话,倒也没什么不好吧?」
  莎夏的锐利眼神随即射向艾莲。
  「这样一来,士兵只会追随龙具,而不会追随你喔。」
  ——真是的,果然还是说不过莎夏。
  直到事后她才明白,这并非只是莎夏个人的看法。今天就是换成琉德米拉或是苏菲亚,她们大概也会抱持相同的想法。
  「若自己深陷险境,当然是可以使用,还有遇上非得施展龙技来对付的敌人时也是。但如果是在战场上被大量敌兵包围时,我就不会用。因为这并不算是正确地运用力量。」
  不只琉德米拉如此断言,就连苏菲亚也以一如往常的稳重声调这么说道:
  「这是龙之武技,是战姬拥有龙具后才能施展的神技,而并非自己的技艺,只是现在暂时允许你使用罢了。对我而言,只要将这点谨记在心,就算面临不得不使用的情况,也会避免滥用。」
  最后艾莲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便是直接面对龙具,持续在自己身上追寻解答。
  艾利菲尔不仅是单纯的剑,它具有自我意识。当它认为艾莲已失去战姬的资格时,就很有可能自行脱离她的掌控。不过话又说回来,艾莲也不清楚艾利菲尔究竟是基于自己的何种特质,来判断她具有成为战姬的资格。
  而现在,艾莲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答案。
  「对于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前来挑战的人,就应该以同为人类的智慧和武技打倒他。」
  像「横扫大气」这种拥有极强大破坏力的力量,她决定只会用来对付同为战姬的敌人,或者是铁兵器无法刺穿其鳞片的龙,还有在暗处伺机偷袭的刺客等对手,并决心贯彻这个原则。
  但这个答案并非绝对正确。毕竟她成为战姬后也才经过短短的两年。即便今后她依旧会为此感到困惑和挫折,但她能做的也只有继续正视艾利菲尔,不断地重复自问自答的过程吧。
  ◎
  早晨的天空被一层薄薄的卷积云覆盖,染成了一片雪白。吹拂过枯草色草原的风中带有些许寒气。
  在特里托尔的西方,有约莫六千名兵马正驻扎于此地。此军队由一千名布琉努人及五千名吉斯塔特人组成,在由双层坚固的栅栏筑起的营地中,搭设了近百顶营帐,营地中央还并排竖立着赤马旗和黑龙旗,两支旗帜正迎风飘荡着。
  而在两国的军旗下方,则有两顶稍微大了一圈的营帐。
  按照一般的情况来看,其中一顶将是主帅的营帐,另一顶则是副帅的,但在这里却不是这么分配。
  这两顶营帐,是依性别分为男性用与女性用的。
  在女性用的营帐中,有着三名才刚起床的少女。
  虽然布琉努的气候已算是温暖之地,但一旦进入冬季,早晨的寒意依旧相当强劲。一股来说,他们都会在地面铺上麦秆,以防止寒气和湿气侵入,并披上厚厚的毛布或毛皮斗篷来御寒。而这些麦秆也可以当成燃料,趁有日照时将它晒乾升火。
  蒂塔是三人中最早醒来的。她是自以前便一直担任这六千名士兵的总帅——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的侍女;她绑着栗色的双马尾,拥有一张尚显稚嫩的脸蛋。
  蒂塔轻手轻脚地换好黑白色系的侍女服,然后提起木桶,安静地走出帐外。每座营帐内都是一片宁静,仅偶尔传来哨兵们强忍呵欠的声响。
  才刚穿上身的衣服还略显冰冷,呼吸时吐出的气息也是一片雪白。蒂塔将木桶暂时放在地上,作了几个简单的体操,缓缓地舒展身体。
  ——堤格尔少爷现在应该还在睡吧。
  蒂塔所侍奉的主人要求和他亲近的人以昵称来呼唤他。当蒂塔脑中回想起堤格尔的睡脸时,突然有人从身后叫住了她。
  「怎么,你已经醒啦?」
  蒂塔吓得几乎要惊跳起来,随即一把抓起木桶,转身往后看。
  只见一位留着及腰银发的少女就站在蒂塔眼前。对方身穿蓝色系的服装,上头还披着一件银色斗篷,腰上则挂着长剑,头发因为睡翘了的关系,看起来有些凌乱。
  「早……早安。」
  蒂塔低下头向她打招呼,小心翼翼地避免让她看见自己脸上不悦的表情。
  这位少女名为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拥有「银闪的风姬」的称号,是吉斯塔特的七名战姬之一。在这里的吉斯塔特士兵都是隶属于她麾下的。
  以蒂塔一介侍女的身分,这名少女并非蒂塔能随意交谈的对象,但少女却毫不介意地主动向蒂塔搭话,就像她要堤格尔等人以昵称「艾莲」呼唤她一样。
  艾莲神色自若地点头回应她的招呼,接着注意到蒂塔手上提的木桶。
  「你现在是要去汲水吗?」
  蒂塔觉得自己似乎已预见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但她也只能以略带无奈的纤细嗓音开口承认。
  「那我也跟你一起去吧!」
  「……谢谢你。」
  在这约莫六千人的大军中,总计只有三名女性,分别是艾莲和蒂塔,以及负责辅佐艾莲的副官莉姆亚莉夏——莉姆。现在莉姆还在营帐中沉睡着。
  具有身分地位的艾莲和莉姆姑且不论,在营地中偶尔会有人前来向蒂塔搭话,因此也总是有人提醒她要尽量避免单独行动。
  若是平时,堤格尔的随侍巴多兰总是会与她同行,但现在实在是太早了,就算是他也尚未起床。
  ——虽然只要我开口拜托,巴多兰先生一定会马上爬起来……
  但正是因为如此,蒂塔才不想太麻烦这位从小就很照顾她的老人。
  一想到这里,她反而要感谢艾莲愿意与她同行。毕竟这里有六千名士兵,独自一人到处行走,还是免不了会有风险。
  蒂塔和艾莲从其他营帐或看守的士兵问穿过,离开了营地。在营地北边有条小溪,她们在途中和同样前去汲水,正要回营地的士兵擦身而过,沉默地踏过草原,途中没有任何对话。
  ——若是堤格尔少爷的话……
  蒂塔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她很明白若是堤格尔在身旁,两人会有怎样的互动。
  睑上写满倦意的堤格尔会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走在蒂塔身旁,而自己则笑着提醒他,要小心别在洗脸的时候一头栽进河中。接着堤格尔就会轻敲蒂塔那栗子色的头顶,对她说「你才要小心呢」。
  实际上,像这样的对话早已出现过很多次了,光是回想起这些情景,就会让蒂塔的内心涌上一股暖意。
  这时突然吹来一阵风,初冬时节的寒气轻拂过蒂塔的后颈,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你会冷吗?」
  艾莲有些讶异地问道。紧接着,蒂塔便发现自己的肩膀被一股柔软的触感包裹住。原来是艾莲脱下了自己的斗篷,披在蒂塔屑上。
  「谢、谢谢你。」
  蒂塔虽略感迟疑,还是向艾莲道了谢,接着便以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怎么了吗?」
  「你穿成这样,不会冷吗?」
  和蒂塔身着长袖衣服,且裙摆直到脚跟的模样相比,艾莲的肩膀和双腿部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中。即使她的服装使用了上好的布料,但厚度却仍稍嫌不足。
  「我觉得还好。毕竟吉斯塔特的冬天可比这里要冷得多了。」
  蒂塔并不清楚邻国的气候情况,因此除了跟着点头附和,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对了,你是叫蒂塔对吧?我有事情想问你。」
  「……是什么事呢?」
  蒂塔的声音变得有些僵硬。她在自己心里筑起一道墙,来应付艾莲提出的任何质问——
  「你是不是喜欢堤格尔?」
  但艾莲过于单刀直入的询问,却让她筑起的心墙轻易瓦解。蒂塔不自觉地涨红了脸,转头盯着艾莲,提着木桶的手也微微颤抖。
  「你、你为、为什么会突、突然问起这个……!」
  「这没什么好慌张的吧?侍女或随侍对主人怀抱钦慕之意,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艾莲手叉着腰,以带着笑意的双眼看着狼狈的蒂塔。蒂塔则语无伦次地反驳她:
  「我是堤格尔少爷的侍女,当然是从多年前就很仰慕他了,但那也是单纯以一个侍女的身分……」
  「这样啊。那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人喜欢堤格尔吗?」
  艾莲轻描淡写地询问下一个问题。蒂塔在心中暗自庆幸她并未继续深究,同时摇了摇头。
  「我没听过类似的传言,也没看过任何与堤格尔少爷密切来往的女性。」
  「那家伙和我同年,都是十六岁吧?怎么可能跟恋爱无缘呢?他好歹也是个拥有领地的贵族吧?」
  艾莲露出了有点傻眼的表情。她会有此一问也是很正常的,毕竟十六岁已经算是适婚年龄了。更何况堤格尔并非普通的年轻庶民,他身负着必须延续冯伦伯爵家血脉的义务。
  「因为堤格尔少爷是个相当自律的人。」
  蒂塔像在述说自己的事情般,骄傲地挺着胸膛说道,但这并未持续太久。
  「你说他很自律,但也不至于对女人没有兴趣吧?他看到我的裸体时,可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喔。」
  「……裸体?」
  「那时我正在水井边沐浴。」
  听到艾莲那若无其事的回答后,蒂塔彻底愣住了,有好一阵子说不出半句话来。虽然孩提时她会赤裸着身子和对方在河川里戏水,但自从意识到男女有别后,当然就不会再这么做了。
  「你别露出那种表情嘛。那既不是我自愿让他看,也不是他刻意来偷看的。总而言之,算是一场意外吧。」
  或许是蒂塔的反应实在太有趣,艾莲强忍着笑意开口安抚她,而栗发的侍女则以愤恨的眼神看着这名战姬。蒂塔实在是不甘心,但她也没有那种勇气敢在堤格尔面前展现自己的身体。
  ——而且……
  她轻瞥一眼艾莲的身体,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对自己的身材虽然小有自信,但若要论胸部的大小或腰围等条件,她的确是赢不过对方。
  当蒂塔调适好心情,又继续往前走时,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疑问。
  「——为什么你会在意这种事情呢?」
  走在她身旁的艾莲惊愕地看着她。紧接着,蒂塔又提出了更直接的问题。
  「难道你喜欢堤格尔少爷吗?」
  艾莲脸上的认真表情僵住了大约两秒钟。她瞪大双眼笔直地盯着蒂塔,直到一阵微风轻拂过她的银发,才终于回过神来。
  「这个嘛……是、是不算讨厌啦……」
  艾莲一面用手指把玩着缠在脸颊上的发丝一面回答,蒂塔则以和缓但坚决的语气追问她。
  「……你喜欢他对吧?」
  艾莲皱了皱眉头,双手交叠于胸前,不耐烦地说道:
  「这种不是讨厌就是喜欢的二分法,不觉得太过笼统了吗?」
  「这我当然知道。但我认为这种问法很适合问现在的你。」
  听到蒂塔这段步步进逼的言词,艾莲不禁发出小声的呻吟。她移开视线,将手放在腰间的长剑剑柄上,像在碰触小动物的头部般轻柔地抚摸着。而银闪也彷佛在回应她似地,卷起了一股微风。
  「就算像你说的那样,我的确喜欢堤格尔好了,那你会怎么做呢?」
  「这……这我并不清楚。但是——」
  蒂塔远眺着已有大半部被染上深黄色的草原,继续往下说道。她会如此咄咄逼人,其实用意并不是要从艾莲身上问出答案。
  「我希望看到堤格尔少爷露出笑容。只要他能幸福就够了。」
  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也下定了决心。蒂塔停下脚步,再次看向艾莲。她的脸因激动而涨红,黄棕色的双眼也充满气势,并开口说道:
  「所以,我今后也会待在堤格尔少爷身旁,持续地看着你。如、如果你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或出现无礼的行为,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蒂塔其实很清楚,现在的堤格尔需要的并不是和平的生活。
  他所需的是能与泰纳帝公爵对抗的大量兵力、优秀的指挥官,还有能维持他们生活所需的食粮和水。
  艾莲能提供上述的所有需求,而自己却一项也无法办刭。
  和自己比起来,堤格尔更需要艾莲。
  正因为她深知此事,才更不能保持沉默。
  艾莲面露讶异地注视着蒂塔,但等到她察觉这名比自己年幼的侍女心思后,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这有什么好笑的?」
  蒂塔紧抓着木桶追问道,但艾莲却苦笑着对她挥了挥手。
  「不,抱歉,我其实无意看轻你的决心。」
  看到蒂塔那勇敢又专情的模样,让艾莲忍不住想露出微笑,同时也感到有些羡慕,但她无法将这些感想明白地告诉蒂塔。
  「总之,你放心吧。就算我真的喜欢堤格尔好了,也不会做出你担心的那些事情。因为不管怎么想,那家伙和我都算不上相配。」
  「算不上相配……吗……」
  听到这句话后,蒂塔在心中松了口气,却也不禁一脸苦涩。虽然只是蒂塔自己的推测,但一想到艾莲说两人不相配的原因,有可能是她看轻堤格尔的出身,即使这是事实,还是让蒂塔感到不悦。
  艾莲似乎是察觉到了蒂塔的想法,转而偷腼着她的脸,赤红的双眼闪烁着乐在其中的光辉。
  「不然这样好了,我去跟堤格尔说一声,要他将你纳为爱妾好了?毕竟他是我的人,就算说我有权决定他要和谁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妥。」
  「这、这就不用了!」
  蒂塔的脸因为与刚才不同的情绪而再次变得通红,并大声地怒斥道。接着她愤然转身背对艾莲,虽然知道对方只是在开玩笑,但她也的确因为「爱妾」这个字眼而感到紧张。
  ——堤格尔少爷又是怎么想的呢?
  她脑中不禁浮现这个疑问。正如她对艾莲说的,自己的确打算一直待在堤格尔身边。
  但是,当她一看到艾莲和莉姆时,又会深切地体认到自己毫无用武之地的事实。
  当然,她这种想法一点也不正确。蒂塔的任务并不是在战场上挥剑杀敌,而是负责打理堤格尔的生活起居,并准备美味的食物和温暖的床铺,让他能纡解疲劳。
  这项工作朴实、不起眼,而且难窥其功,更何况,她也不可能特地去问堤格尔对这些小事的感想。
  「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什么事!?」
  思考到一半突然被人这么一问,让蒂塔不免慌张起来。
  ——这、这次又要问什么了……?
  她的心脏因为紧张而剧烈地跳动着,屏气凝神地直视艾莲。由于这位白银战姬有可能冷不防地提出相当大胆的问题,所以丝毫不能大意。艾莲的红眼闪烁着好奇的神色,愉快地对蒂塔问道:
  「你究竟是喜欢堤格尔的哪一点呢?」
  「全、全部都喜欢!无论哪一点都喜欢!」
  「连他爱赖床的习惯也是吗?」
  蒂塔一听顿时哑口无言。艾莲像是要让这位比她年幼一岁的侍女放松下来般,笑着开始对她说明:
  「我并不是在怀疑你对他的心意,只是觉得很感兴趣罢了。我想知道长年待在堤格尔身边的你,看到了怎样的优缺点。」
  而且,她还藉此来比对这是否和艾莲在堤格尔身上看到的有所出入。
  「比方说,他很温柔……」
  「还有呢?」
  被人这么一问,蒂塔停下脚步,抬头眺望布满卷积云的天空。
  「……虽然这只是引述巴多兰先生的话……」
  她仔细地回想着,将想表达的意思一点一滴地集结成形,然后缓缓道出:
  「堤格尔少爷仅凭藉一己之力,便扛下了治理这辽阔的亚尔萨斯的职责。」
  听到「辽阔」这个字眼,艾莲不免露出惊讶神色,但随即明白她为何会这么说。
  这名侍女打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居于亚尔萨斯的中心都市榭雷斯塔,几乎从未见识过外面的世界,自她眼里看来,亚尔萨斯想必是无比辽阔吧。
  「即便是在他成为领主后,堤格尔少爷的行事作风也一如往常,没有任何改变。虽然有很多人批评他总是懒洋洋的,但他却从未因此发怒。我觉得他这点真的很令人佩服。」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喘了口气。艾莲无声地点点头,催促她继续往下说。
  「自从少爷的父亲过世,处理完丧礼事宜后,他毫无喘息的时间,便马上继任领主,即使有许多人辅佐帮忙,他在那段日子里还是不眠不休地埋首于工作中……但堤格尔少爷的态度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也多亏如此,我才能放下心来,专心处理自己的工作。」
  堤格尔成为伯爵、继承领地时,年仅十四岁。虽已是差不多能独当一面的年纪,但要他马上从失去父亲的悲伤中振作起来,也太过强人所鸡,堤格尔肯定也有自己的痛苦、烦恼和挣扎之处。
  即使如此,堤格尔对待蒂塔的态度却始终不变,对巴多兰和其他人也一样。
  「当我察觉到此事时,我便想成为堤格尔少爷的助力——哪怕只能帮上一点点忙。」
  「——原来如此。」
  艾莲听完露出了满足的表情,用力地点点头。白银的发丝在微风吹拂下飘动着。
  ——她说得没错,那家伙的确有这种特质,或许可以用临危不乱来形容吧。
  不会被现况影响,但也不至于沦为意气用事。
  ——不过,他碰上女人的时候就彻底慌了手脚。看来他在这方面或许真的不太擅长。
  艾莲回想到蒂塔所说的话,再以堤格尔对自己和莉姆的反应佐证,使她的感想成了确信。她嘴角不自觉地浮现苦笑。
  「那、那个……」
  蒂塔迟疑的声音使艾莲回过神来。这名侍女黄棕色的眼中还带有一丝警戒。这也难怪,毕竟艾莲在说了声「原来如此」之后,就没有其他反应了。
  于是艾莲心情愉快地轻拍了拍蒂塔的肩膀。
  「我得跟你说声谢谢。我真的愈来愈欣赏那家伙了。」
  蒂塔那彷佛晴天霹雳的表情,在艾莲眼里看来实在非常有趣,所以她再度笑了起来。
  「你放心吧。待我们返回吉斯塔特之时,我也会将你一起带回去的。」

  莉姆亚莉夏——莉姆醒过来时,艾莲正打算走出营帐。而莉姆也理所当然地想同行,但却被主人给拒绝了。
  百般无奈下,她只能将自己修长的身躯窝在毛毯中,等待预定起床的时刻到来。
  「这样不就成为刺客的绝佳目标了吗?」
  她原想这么说,但她很明白这便是艾莲不让她同行的原因,所以最后还是将这句话咽了回去。前阵子他们遭受刺客袭击时,莉姆才因为一时疏忽而差点丧命。
  虽然清晨的寒气从营帐的缝隙钻进来,让莉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但她还是拿起事先准备好的水桶迅速洗完脸,将朴素的金发在左侧绑成一束,并换好衣服。她身穿与艾莲相同的蓝色系服装,接着再披上防寒用的厚斗篷。
  不会有事的。她这么说服自己。艾莲的护卫并非只有自己一人。士兵们应该也会在远处监视才对。更何况还有战姬专属的龙具,即使毒箭从远方射来,艾利菲尔也能够保护艾莲吧。
  莉姆紧抓住仅有手掌大小的熊玩偶,藉由这个自己很中意的小物品来安定情绪。接着,她将长剑系在腰上,走出了营帐。她就近向一位士兵询问艾莲的去向,得到艾莲尚未归来的消息。
  ——现在该怎么做呢?
  她对自己问道。但没过多久便想到了答案。
  现在莉姆辅佐的对象除了艾莲,还有另一人。就她所知,那男人是个相当罕见的贪睡鬼,若是没有人前去唤醒他,很可能到了正午时还依旧呼呼大睡,即使身处这种地方,他也依然故我,莉姆已经因此责骂那人无数次了。
  ——在艾蕾欧诺拉大人回来之前叫醒他吧。
  莉姆朝着位于随风飘扬的两面军旗下的男性用营帐走去,并对负责看守的士兵询问道: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已经醒来了吗?」
  结果如她所预期,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她告诉士兵要叫他起床后,便走进了营帐内。
  在宽广的营帐中,一名有着深红发色的年轻人还蜷缩在毛毯内,发出平稳的熟睡气息,黑弓则竖放在他身旁。住在这顶营帐中的除了这名年轻人之外,应该还有一名老侍从,但这时却不见人影,或许是已经醒来并外出了吧。
  「睡相倒是挺不错的,真悠哉啊……」
  莉姆口气无奈地说着,话中却隐约透露出一丝好感。莉姆缓缓走到这名年轻人——堤格尔的面前并蹲了下来,伸手轻轻摇晃他的肩膀。
  「请你起床,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已经是早晨了。」
  他没有任何反应,依然处于熟睡状态,就像是在说「这样摇是叫不醒我的」一样。
  「士兵们都已经开始准备早餐了,身为一军统帅却还在这里赖床成何体统,你这样要怎么在士兵面前树立表率呢?」
  这些话是莉姆经常用来训斥堤格尔的句子。她以更胜于方才的力道再次摇了摇他,却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以前若是想立刻唤醒他,就只能用剑去戳他的嘴了。
  那时的堤格尔是战俘,莉姆对他怀有强烈的敌意,而现在当然是不可能这么对待他了。
  ——至于现在……没想到我们的关系竟会在短时间内改变这么多。
  她思考着过去和现在的差异,心中不禁涌上一股无以名状的感慨。
  莉姆现在不仅负责辅佐身为指挥官的堤格尔,也以教师的身分教导他许多知识,而她察觉到自己竟然对现况颇为满意,不禁感到有些讶异。
  「真是难以想像呢。」
  莉姆脸上浮现微笑,将原本放在堤格尔肩膀的手移到了他深红色的头发上,温柔地抚摸着。堤格尔当然并未就此醒来,但也像是觉得很痒地皱起眉头,下意识地将手探向头部。
  两人的手就这么交叠在一起。
  莉姆忍不住咽了咽唾沫,紧盯着彼此的手。从手上传来的暖意,使她的双颊也跟着染上一抹淡淡红晕。两人维持着这个姿势过了约十秒钟后……
  「快醒醒,堤格尔,本战姬亲自前来叫你起床罗。」
  艾莲掀起营帐入口的门帘,踏着大步与蒂塔走了进来。这让正出神地望着堤格尔睡脸的莉姆吓得缩起身子,迅速地转身向后,正好和她那银发的主子四目相对。
  「这不是莉姆吗?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其实,莉姆只需说句「我是来叫醒堤格尔的」就可以轻描淡写地带过,但她却因为羞愧而紧张到连这句话也说不出口。看到平时总是面无表情的莉姆显露出慌张的模样,艾莲狐疑地盯着她并走了过来,随即眯起双眼。
  「我说你呀,就算他再怎么难叫醒,也不用扯他的头发吧……」
  「不、不是这样的!」
  莉姆为了隐藏内心激动的情绪,不自觉地大声说道,也真的顺手拔了几根头发起来,堤格尔这才终于清醒。
  「堤格尔少爷,您没事吧!」
  莉姆出乎意料的举动似乎使蒂塔相当惊慌,急忙冲了过来,确认堤格尔并无异状后,才以责备的视线瞪了莉姆一眼。
  在极度羞愧和难堪的情绪下,莉姆恨不得立刻离开此地,但她身受的教养让她无法这么做。于是她便对才刚醒来的堤格尔深深低下头,为自己的无礼道歉。
  「我是无所谓啦,别把我的头发拔光了就好。」
  听到堤格尔混杂着呵欠的回答,莉姆才终于有种如获大赦的感觉。
  ◎
  在营帐之中,一位少年和三名少女围着地图坐成一圈。
  这四人分别是艾莲、莉姆、蒂塔和堤格尔。他们一边吃着早餐一边进行讨论。只有蒂塔是为了服侍他们用餐才待在这里的。
  「我们在这个欧罗吉平原已经驻扎了四日,有发生什么事吗?」
  他们的会议照惯例由莉姆率先发言。她已经完全从早上的骚动中恢复,以冷淡的面容和不带情感的声音询问堤格尔等人。她虽然年仅十九岁,却在政务或武艺上都拥有相当优秀的实力。
  「是有些让人困扰的事情,但还算不上是什么大问题。」
  堤格尔态度随兴地答道。他今年十六岁,有着一头深红色的短发和一对漆黑的双眼。虽然相貌平平,却与他稳重的笑容很是相配。身上穿的是朴素的麻布衣,脚上套着一双老旧的皮靴,外表看来跟路边的村民没什么两样。

  这位统帅平原上六千名士兵的指挥官,平常就是做这副打扮。
  「士兵们之间的纷争增加了,食粮和柴薪则不断减少,大概就是这样吧。」
  「还有你要还的借款也增加了。」
  艾莲一边喝着汤,一边若无其事地补充道:
  「就连我们现在吃的这些东西也是笔开销喔。」
  汤是以盐渍鱼肉和贻贝为底,再加上两三种香料熬煮而成。鱼因为经过腌渍,所以咸度太高无法直接食用,但放进锅中便可熬出绝妙的风味。
  他们在营帐内吃的早餐,除了这锅汤之外,大概就是乾硬的面包、乳酪和葡萄酒等,与一般士兵们所吃的差不多,唯一的不同大概就只有汤里的配料。
  他们的粮食都是从附近的乡镇都市采购而来。在采买时,他们绝不会派吉斯塔特士兵前往,而是由布琉努的士兵拿着装有吉斯塔特金币的袋子去采买。
  「这里位于特里托尔的管辖范围内,所以还能暂时以奥杰子爵的威信来拜托居民提供粮食与柴薪。但我并不想因此而造成纷争,无端树立敌人。」
  他会这么说的原因如下——
  雨果·奥杰子爵是少数愿意支持堤格尔的布琉努贵族。他不仅帮忙堤格尔向熟识的贵族募兵,甚至自己也带了兵马前来助阵。在他的相助下,堤格尔才能顺利筹募到将近一千名布琉努土兵。
  「对了,莉姆。」
  艾莲将喝完的汤碗搁在地上后,轻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部下。
  「刚才你只说了『我们』吧?为什么不以正式军队名称呼呢?」
  莉姆微微皱起眉头。那是细微到只有熟识她的人才看得出来的表情变化,但艾莲和堤格尔都注意到了。
  「我觉得用『我们』并无任何不妥……」
  「不,我觉得要说出全名才对。好了,说说看,说『我们银色流星军』。」
  艾莲带着坏心眼的笑容催促道,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莉姆和堤格尔也很明白她的意图——单纯只是想在饭后找点乐子罢了。
  ——银色流星军啊……
  这是堤格尔率领的军队名称。因为听起来相当浮夸,也难怪莉姆会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出口。
  至于这名字的由来,得从前几天奥杰子爵跟他们讨论该如何称呼这支军队时说起。
  「既然这支军队的中心人物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和艾蕾欧诺拉大人,不如就命名为『亚尔萨斯·莱德梅里兹同盟军』吧。」
  莉姆率先提出建议,而堤格尔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但我们不能忽略奥杰子爵和其他帮助我们的贵族,改叫『布琉努诸侯与莱德梅里兹联合军』如何?」
  「搞什么,这些名字也未免太没气势了吧?先不说别的,那么长的名字,你们觉得士兵们会乐于接受吗?」
  脸上写满无奈的艾莲夸张地叹了口气,否决两人的建议。
  「那,艾莲你有什么好点子吗?」
  堤格尔忍不住反问她,只见艾莲像是在等这个问题一样,带着充满自信的笑容点点头,接着说出了那个名称。
  虽然也不是没有人反对,但因为提不出替代方案,最后只好定案为「银色流星军」。堤格尔对此不甚在意,但莉姆自始至终都对这名字很有意见。
  「银、银色……流、流……」
  莉姆虽不至于露出困窘的表情,却还是低着头努力挤出细微的声音。堤格尔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便开口替她缓颊:
  「刚才提到了粮食和柴薪的问题,现在大约还剩多少存粮?」
  莉姆这才松了口气,一边向堤格尔点头表达谢意一边回答。艾莲察觉到堤格尔会如此询问的理由,不满地嘟起嘴来,但还是默默地听着。
  「若只算我军目前储备的部分,还能维持二十天。我们的资金还算充裕,只要避免不必要的开销,而附近的城镇也愿意贩卖物资给我们的话,要撑过冬天是没有问题的。但若发生了什么我们事先无法预料的情况,就无法保证了。」
  「事先无法预料的情况?」
  「举例来说,如果有其他贵族率领着二至三千兵力前来支援,那我们的武器和粮食就会不敷使用。」
  堤格尔试着想像到时的情景,不由得沉下脸来。虽以他们目前的人数来说,能增加兵马是件好事,但也意味着粮食消耗会随之增加。
  「还有,倘若泰纳帝公爵出手阻断粮食和柴薪的流通管道,我们将会陷入前所未有的绝境中。」
  「泰纳帝公爵的确有能力这么做,搞不好真的会动手。」
  「所以得趁我们现在还有余力时,尽快思考对策来防范。」
  当莉姆说出这句结论时,一名年轻骑士也恰好走进了营帐中。
  他的修长身躯被铠甲包覆,五官相当端正,但头顶上却连一根头发都没有。而且他似乎对这点感到相当自豪,完全表现在他那坦然自若的态度和毫无畏惧的表情上。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又有士兵在争吵了。」
  这名骑士以莫名愉快的嗓音向堤格尔报告道。
  「又来啦,卢里克,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和骑士——卢里克完全相反,堤格尔露出极为不耐的神情,但他还是停下用餐的动作并站了起来。他将箭筒系在腰间,然后抓起竖立在一旁的黑弓。
  「我之后会回来继续吃早餐,可以先帮我留着吗?」
  「可是,这样汤会冷掉的。」
  「你煮的汤就算冷了,也还是很美味的。」
  堤格尔对抬起头、面露苦恼的蒂塔笑道,接着转头看向艾莲和莉姆。
  「那我暂时离开一下。」
  「嗯,我想你应该也已经习惯处理这种事了,解决完后就快点回来吧。」
  艾莲一派悠闲地对堤格尔挥手示意,但她身旁的莉姆却安静地试图站起身子。
  「——莉姆。」
  艾莲只凭藉一声呼唤,便制住了莉姆的行动。
  卢里克陪同堤格尔走出营帐后,艾莲一边大口咽下汤里的鱼肉,一边严肃地看着莉姆。
  「你最近是不是有点太宠堤格尔啦?」
  「是这样吗?」
  「若是以前的你,应该会跟他说『要是调解争执失败,饭就别吃了』之类的吧。」
  「这里是战场,无论何时开战都不稀寄,我当然不能这么说。」
  对于主子的质疑,莉姆仅冷淡地如此回答,并喝了一口葡萄酒。
  「……你果然有点不太对劲。老实说,你竟然会关心一个对你的胸部又揉又吮的人,实在是让我——」
  莉姆顿时被口中的葡萄酒呛到,虽不至于把酒给喷出来,但也无可避免地咳了好几声,并赏了艾莲一个白眼。
  「这才是我想对您说的话。艾蕾欧诺拉大人也对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太没防备之心了,不只是在沐浴的时候,在练武时被推倒那次也是如此,更别说是在塔特洛山——」
  莉姆说到这里,突然察觉有股视线正盯着自己,便闭上了嘴。但端着餐具的蒂塔却仍旧面色铁青地以炙人的视线看着她,催促她继续往下说。
  莉姆有些羞窘地闪避她的注视,一口饮尽剩余的葡萄酒,并将空陶杯放在地上,站了起来。
  「……我去外面巡视了。」
  「别忘了我刚才说的话,不准出手帮助堤格尔喔。」
  艾莲一边喝着汤,一边以毫不退让的坚决语气回道:
  「那家伙的经验尚嫌不足,在一支六千人的军队中发生的纠纷,对他来说是最好的历练。即使失败了,也有我和你能帮忙善后。」
  「您的意思是就算失败了也无所谓吗?」
  听到莉姆的反问,艾莲拾起下巴,嘴角浮现一抹危险的笑容。
  「没尝过失败和挫折,又怎会成长?你我不也是这么走过来的吗?」
  于是莉姆一改冷漠的神色,苦笑着向她行了一礼,走出营帐。
  艾莲喝完了手中的汤,将汤碗递给蒂塔,接着便看见了这名栗发侍女的困惑神情。
  「为了那家伙好,我先跟你说清楚,这就跟刚才我在汲水时所说的事情差不多。所以无论面临何种情况,他都不会有非分之想……我是这么认为啦。」
  「这、这样啊,我想也是。」
  蒂塔虽然对艾莲点了点头,但脸上的表情却是半信半疑。
  「若你还是很在意的话,不妨去问问他本人。」
  ——接下来就交给堤格尔去处理吧。嗯,想必对堤格尔来说,会是一次相当不错的经验。
  艾莲不着痕迹地推了她一把后,静静地啜饮着陶杯中的葡萄酒。

  「这次又是为何争执?」
  堤格尔在和卢里克走出营帐后,手紧握着黑弓,尽量不让自己摆出臭脸地问道。
  只要一离开营帐,他就得面对士兵们的目光,身为一军统帅,即使再怎么不悦,也不能将情绪显露在脸上。
  数道炊烟在营地内徐徐升起,消失于早晨的白色天际中。
  「是因为云。」
  走在堤格尔身旁的卢里克伸手往上一指,于是堤格尔也抬起头望向满布卷积云的天空。
  「我也是方才才得知……布琉努人将这种云想像成一匹叫贝亚德还什么的神马的蹄印。」
  「的确是这样没错,但那又怎么了?」
  对于土生土长的布琉努人来说,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常识,因此堤格尔露出了困惑的表隋。
  贝亚德是描绘在布琉努王国军旗上的神驹。
  据说布琉努的建国始祖夏里尔,就是骑乘着这么一匹黑鬃毛和血红身躯的宝马,在转瞬之间踏遍国内的每一片土地。而在始祖夏里尔死后,贝亚德也载着国王的魂魄一同奔向天际——从此这故事便被人民不断传颂着。
  「但在我国,这种云则是吉鲁尼特拉飞过天空的痕迹。」
  经过他的说明后,堤格尔终于明白了。
  漆黑的龙吉鲁尼特拉几乎被视为是创立吉斯塔特王国的存在,毕竟当初建国的君王就是将自己称为吉鲁尼特拉的化身。
  「所以他们是在争论哪一边的说法才是真理?甚至演变成扭打互殴的局面?」
  「目前为止还没出现这种情形,但从现场的紧张气氛看来,我想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卢里克会这么说,其实有一部分也是好奇堤格尔的反应。事实上这名骑士对堤格尔会如何处理这件事非常感兴趣,并打算在一旁目睹全程发展。
  这也是为什么他明知这件事不需由总帅出面调停,却还特地前去向堤格尔报告的理由。待堤格尔习惯自己目前的总帅身分后,大概就会派卢里克前去处理,不会亲自出马了吧。
  所谓士兵之间的纷争,说穿了也不过就是这类小事罢了。
  他们片刻后便来到了发生争执的现场。大约十来名吉斯塔特士兵和布琉努士兵分站两边,其中一方斜着眼摆出高傲的姿态,另一方则以龇牙咧嘴的表情与之抗衡,怒瞪着彼此。虽然双方的确如卢里克所说,尚未扭打起来,但紧张的气氛可谓一触即发。
  这时。堤格尔停下脚步,从箭筒中取出箭并架在弓上。
  「您想攻击他们的脚来阻止纷争吗?」
  卢里克语出惊人地问道。其实若真的要射箭来阻止,他只会觉得这是个稍嫌粗暴的方法。毕竟就算攻击他们的脚跟,吓阻的效果也很有限,但若是将箭矢齐眼射出,则有可能会射中旁边无辜的士兵们。
  「接下来就要准备打仗了,没必要在这时增加伤兵吧?」
  「您说的是,不过——」
  卢里克说到这里,突然兴致盎然地观察起堤格尔手中的箭矢。
  「那是什么?」
  「好像是类似响箭的东西,是我从奥杰子爵那拿到的。」
  这支箭矢在造型上与一般的箭矢有些不同。箭镞的正下方黏了一个开有小洞的椭圆形物体,看起来有点像是橡实。
  堤格尔对着天空举起弓,拉紧弓弦后随意射出箭。空中随即响起宛如鸟鸣的奇妙嗡嗡声。
  笔直射出的箭矢在高空划出一道平缓的弧线后,便向下坠落,从被突兀怪响吓到的士兵们眼前飞过,最后没入了地面。
  「——你们在吵什么?」
  确认士兵们的脸上已无刚才的激动后,堤格尔这才用稍带威严的声调喝止他们。要安抚这些血气方刚的家伙,必须一开始就先展现强硬的态度才行。堤格尔在亚尔萨斯也经常处理这类纠纷,早已习惯了。
  看到堤格尔现身的士兵们,纷纷露出理亏的表情,但还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说起他们的看法。其内容正是刚才卢里克对堤格尔解释过的事情。
  「简单来说,你们之所以起口角,原因就是在争论那种云到底是贝亚德的足迹,还是吉鲁尼特拉的足迹对吧?」
  士兵们别扭地点点头,并窥探着堤格尔的反应。他们都想知道,这名比在场所有人都年轻的总帅究竟会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两种说法都不算错。」
  「什么?」
  士兵们听见堤格尔的回答后,都露出了相当惊讶的表情。布琉努士兵更是难以置信地歪着头。
  「……这样好吗?」
  「不管怎么说,无论是贝亚德还是吉鲁尼特拉,我都没听过它们独占云端、不让任何人靠近的故事。既然如此,我认为这两种说法都不算错。」
  他这段话其实有一半是硬着头皮说出来的。堤格尔知道的布琉努神话虽和一般人知道的差不多,但对于吉斯塔特神话则是一知半解。即使莉姆曾经教导过他,但关于神话的细节部分却大多省略不提。
  「有异议的人就自己去见贝亚德或吉鲁尼特拉,向它们询间真伪吧。若这样还是不满意的话,我很乐意陪你们比划一下……」
  士兵们随即看向地面。方才的箭矢还笔直地插在上头。
  「不,我们没有异议。」
  率先退让的是吉斯塔特的士兵。他们都见识过堤格尔高超的弓技,也对站在堤格尔身旁、眼露凶光的卢里克有所顾忌。
  「他们都这么说了,那你们的回答是?」
  在堤格尔的眼神注视下,布琉努士兵也跟着低头让步了。他们虽然相当轻蔑弓箭,但却畏惧那支响箭的声音与堤格尔的态度。
  「很好,那为了处罚你们引起纷争,今天和明天我会减少你们分配到的粮食和柴薪。回岗位去吧。」
  这算是相当轻微的惩罚,因此没有人对此表示反对或不满。
  待士兵们纷纷散去,气氛又再度归于平静后,堤格尔捡起地上的箭转身离去。走在一旁的卢里克则低声地赞赏道:
  「您那一手真是漂亮。」
  但堤格尔却叹了口气,苦笑着答道:
  「你刚才也在后面瞪着士兵吧?谢谢你。」
  「我真诚地感谢您的赞美,但这只是件小事,不值得您特地向我道谢。」
  「就算是件小事,我觉得还是应该好好表达感谢之意才对。」
  「您说的固然正确,但这样一来听者感受到的诚意便会减少。就像对女性表示爱意一样,要用得巧才行,滥用只会减损价值。」
  卢里克这么说完后,堤格尔的嘴角浮现一抹嘲弄的微笑。
  「拜托你举个更好懂的例子吧。」
  在目前的布琉努国内,或许再也没有比这支「银色流星军」的阵容更诡异的军队了。不仅外国士兵占了总数的八成以上,总帅还是个年仅十六岁且没没无闻的年轻人。
  若要堤格尔坦白说出感想的话,就是「虽然早已料到这样的军队会出现摩擦或纷争,但没想到情况却比想像得还要严重」。
  就堤格尔所知,自从他们在欧罗吉平原上扎营以来,已经发生超过十起纠纷了,且实际上应该还更多。
  布琉努和吉斯塔特并没有什么语言隔阂,就连信仰的神只也几乎相同。原本堤格尔还淡淡地期待能藉此凝聚军队的向心力,没想到双方在文化上的细微差异,却演变成对立的导火线。
  亚尔萨斯或特里托尔的人并未对吉斯塔特人抱持强烈成见,所以相处起来还算融治,但在其他的士兵眼里看来,吉斯塔特的士兵则是群外来者。
  即便如此,由于吉斯塔特士兵人数较多,他们看起来确实比较像是军队的核心,而这一点也让那些布琉努士兵觉得不快。
  奥杰子爵也曾经试图去化解两者之间的芥蒂,但毕竟是多达六千人的大军,总会有鞭长莫及的死角存在。
  「说不定马上开战还比较好一点,是吗?」
  卢里克带着苦笑询问道,堤格尔耸了耸肩,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从此处再往前走三天的路程,便会进入泰纳帝公爵所治理的涅梅塔库,但堤格尔却选择在此按兵不动——正确地说,是他无法再往前进。
  他这么做虽有许多理由,但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前往王都尼斯的马斯哈始终没有传来任何消息。
  在与泰纳帝公爵开战前,堤格尔必须先请示国王。最理想的情况当然是能取得私战的许可,但他并不认为事情能如此顺利。无论如何,他一定得阐明自己将吉斯塔特军队引进布琉努国内的理由。
  若堤格尔能够大声地主张自己的正义,藉此取得他人的认同,那情况或许会有所改变,但不巧的是他没有这样的影响力。
  所以他才必须以一个布琉努贵族的身分,来获得国王的认可。
  在堤格尔即将抵达营帐时,突然有人从身后叫住了他。
  ——这次又在吵什么了?
  堤格尔粗暴地抓了抓他深红色的头发,朝声音的来源回过头。只见一名年轻的布琉努士兵站在那里,神情紧张地说道:
  「一位署名葛雷亚斯特侯爵的人请求参见,他说有话要和伯爵阁下谈谈。」
  「葛雷亚斯特……?」
  堤格尔疑惑地皱起眉头,他从没听过这个名字。但既然对方是侯爵,那就不得不慎重地接待他了。
  「那名葛雷亚斯特侯爵是一个人前来,还是有侍从陪伴?」
  当堤格尔听到对方是独自前来时:心中的疑惑又更深了。
  「……总之先请他稍待片刻,还有……对了,帮我在距离这里约两百阿尔昔的地方准备桌椅。」
  在尚未摸清对手是敌是友的情况下,他不能贸然让外人进入营地。
  目送接获指示的士兵快步离开后,堤格尔便和卢里克直接走向奥杰子爵的营帐,站在门口看守的士兵随即引领他们入内。
  穿着宽松袍子的老子爵正坐在光线微弱的营帐中啜着小麦粥。他一见到堤格尔,脸上便浮现和蔼的笑容。
  「虽说此举有些失礼,但若是不尽快吃完,在这种季节很快就会冷掉了,还请见谅。」
  「不,我才该向您道歉,打扰您用餐了。」
  堤格尔也带着笑容应道。而站在他后方约半步之遥的卢里克则默默地低头行礼。当堤格尔在奥杰子爵面前跪坐下来,迅速说明葛雷亚斯特侯爵的来访后,老子爵随即敛起笑容。
  「葛雷亚斯特?」
  「您知道他吗?」
  「他可以称得上是嘉奴隆公爵的左右手,我以前也曾经和他打过几次交道……」
  奥杰眉头深锁,脸上的皱纹看来更加深刻,努力地搜索脑中的记忆,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似地,用手上的汤匙敲了装小麦粥的碗。
  「我想到了,你那时带来的马斯哈的信中写到,几个月前率兵前往亚尔萨斯的嘉奴隆军队,就是由葛雷亚斯特侯爵担任指挥官的。」
  堤格尔一听,随即脸色大变。若马斯哈没有即时阻止那个男人的话,他或许会抢在泰纳帝之前攻向亚尔萨斯,实在很难想像他的来访是来表示友好的。
  「你打算怎么应对?」
  「我认为还是先听听他想说什么吧。毕竟他是只身一人前来,应该不至于引起什么麻烦。」
  「既然如此,那我也跟你去吧。看看他究竟是不是葛雷亚斯特侯爵本人。」
  拜托您了——堤格尔俯首说道。
  ◎
  这略为阴暗的房间里充斥着异常干燥的空气。
  在没有照明的黑暗中,一名全身被黑色长袍包覆的瘦小老人正在翻阅书卷。但在这种环境下,一般人类就算再怎么眯起眼睛,恐怕也看不到上面写的任何字。
  这里是泰纳帝公爵宅邸的其中一个房间。
  老人名为多勒卡伐克,从数年前开始担任公爵家的占卜师一职。但只有这名老人和其雇主泰纳帝知道,这个占卜师的名号其实仅是个表象。
  多勒卡伐克正无声地翻动着书页,乾枯的手指却在夹起其中一页时猝然停止。他察觉到某位客人正朝着这里走来。
  这名访客连声招呼都没打便推开了门。房间入口处站着一名年轻人。
  「嗨,好久不见了。」
  年轻人以开朗的嗓音挥手问好,没有一丝踌躇地举足踏进伸手不见五指的房内。他拥有一副中等身材,穿着以毛皮装饰衣领和袖口的厚实大衣。绿色的布巾缠起短短的黑发,垂落在肩旁。
  他踩着轻盈的步伐,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给人一种飘怱不定、难以捉摸的印象。
  「是渥加诺伊啊。」
  多勒卡伐克维持着背对的姿态,开口呼唤年轻人,并随即说出他的要求:
  「你知道莫尔塞姆平原吗?从这里往东北方走,有个叫亚尔萨斯的地方,它就在那里。」
  「喔,你是说那个少爷惨败的地方吧?」
  名为渥加诺伊的男人依然带着笑容答道。
  「我想让你去那里帮我办件事。」
  多勒卡伐克又再度翻起书页,并继续往下说:
  「有只飞龙坠落在莫尔塞姆的沼泽中,我要你去回收它的亡骸。在沼泽里行走对你来说应该很容易吧?」
  「那少爷的尸体呢?他不是也掉进沼泽中了吗?」
  「别管他了。」
  穿着黑长袍的老人彷佛在谈论路边的石子似的,不屑一顾地说道:
  「我想要的只有那具飞龙的尸骸。」
  「这样啊。但你怎么会突然改变心意了?你不是一直都对那种东西兴趣缺缺吗?」
  渥加诺伊拨弄着缠在头上的绿布,抛出了疑问。
  「因为我想调查一件事。」
  多勒卡伐克以近似沉思的阴郁语气说道:
  「或许是战姬这个存在过于耀眼,遮蔽了我的视线,以至于遗漏了其他光芒也说不定。」
  渥加诺伊原以为多勒卡伐克还有话要说,但他并未多谈。而年轻人也不打算继续追问下去,便耸了耸肩说道:
  「说到战姬……银闪的主人目前不就在这个国家吗?你要如何对付她?」
  年轻人的双眼闪烁着危险的神采,看起来与锁定了猎物的野兽极为神似。多勒卡伐克虽然背对着他,还是准确地察觉到年轻人的意图。
  「很可惜,会有其他人去对付她,还轮不到你出场。」
  「是谁?这个国家有人类能与战姬抗衡吗?」
  「黑骑士罗兰将会拿着『不败之剑』前去应战。」
  多勒卡伐克的回答让渥加诺伊不禁发出了惊叹。
  「看来他们已经谿出去了。」
  「除此之外,他们也没别的办法了。毕竟在所有可能对抗龙具的武器中,只有那把『不败之剑』是唯一成功的作品。在这个国家的神话中,那把剑被叙述成圣灵授予创国始祖的宝物……无知有时也是种讨人喜欢的东西。」
  看着老人发出闷笑声的背影,渥加诺伊又再次耸了耸肩。
  「所以……是要我潜入沼泽对吧?我可以照办,但我不想做自工。」
  老人彷佛已经预料到对方会如此回应,他的手离开书卷,指向房间的某个角落。当时老人以准备龙为理由向泰纳帝公爵要求的金币袋,被他随手扔在那里。
  「拿去吧。」
  听到这句话,渥加诺伊脸上展露欣喜的笑容,他踩着轻快的步伐走向角落,两手伸进袋中,一把抓起大量金币。
  他欣喜地捧起那些金币,随即张口将它们倒进嘴里。大量的金币伴随着响亮的摩擦声,消逝在年轻人的喉咙深处。
  待所有金币都进入他的肚里后,渥加诺伊便向多勒卡伐克夸张地鞠了个躬。
  「多谢惠顾。」



  2 嘉奴隆的阴谋
  堤格尔在艾莲与奥杰子爵的陪伴下离开了营地。
  他一度犹豫是否该让艾莲同行,但由于目前必须向外界展示堤格尔和吉斯塔特军之间的紧密联系,同时也为了避免士兵们怀疑堤格尔可能与访容谈及对吉斯塔特军不利的话题,最后还是请她一同前往。
  「放心吧,我只会在必要的时候开口,除此之外一律保持沉默。」
  为了以防万一,艾莲也命令莉姆让军队保持随时可出兵的状态。在尚未明白葛雷亚斯特侯爵来意的状况下,他们得尽可能地提高警觉。
  在他们预定面谈的地点可以看到一名年轻人和一匹马的身影,马匹的缰绳和马鞍部已卸下,正在歇息中。
  「那的确是葛雷亚斯特侯爵本人。」
  奥杰在堤格尔的耳边轻声低语道。周围只有无边无际的平坦草原,也感觉不到有人潜伏在暗处。
  堤格尔率先走向前,恭敬地行礼问候。
  「初次见面,葛雷亚斯特侯爵。我是冯伦家现任当家堤格尔维尔穆德。」
  「初次会面,侯爵。我是凯偷·安格蒂尔·葛雷亚斯特。」
  葛雷亚斯特侯爵是个年近三十的男子。他的脸庞如贵族少爷般俊秀,灰发也梳理得相当整齐—身上穿着绣有金线的华贵绢服,与他修长的身形极为相称。
  他嘴角带着一抹温雅的笑容,释放出让人深信他是名友好使者的善意。
  葛雷亚斯特的视线扫过位于堤格尔左右的两人,并在看到奥杰的脸时露出了促狭的笑容。
  「这不是奥杰子爵吗?我还以为您已经退隐不问世事了,看来是老当益壮呢。」
  「很不巧,这世间还没安稳到能让我随心所欲地退休养老。」
  「难得您能无病无痛地活到这把年纪,还是别勉强自己比较好吧?」
  葛雷亚斯特嗤笑着回敬奥杰的讽刺,接着转过头来看向艾莲。
  「我是吉斯塔特的战姬之一,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
  艾莲简洁地报上名号,并行了个礼,葛雷亚斯特见状随即发出赞赏的感叹。
  「原来您就是在迪南特之战现身,以一骑当千之姿大败我军的战姬。我还以为是位勇猛的女中豪杰呢,没想到竟是位与其挥刀舞剑,不如换穿绸裙的纤柔少女。」
  或许因为对方的身分是战姬吧,葛雷亚斯特特地走到艾莲面前,态度远比对待堤格尔他们恭敬许多。
  但艾莲却对眼前的侯爵注砚着自己的眼神感到一丝不快,他炙热的视线在她全身上下游走,仿佛要将她紧紧缠绕住一般。
  葛雷亚斯特向艾莲伸出右手,为顾及礼仪,她无法拒绝,只能握住这名灰发侯爵的手。
  「不过还真是让我大为吃惊呢。谣言果然不可据信。」
  「谣言?」
  「在王都尼斯流传着许多关于您的谣言呢。据说战姬有如降临自神话的英雄,挥舞着神剑,连巨龙也不是她的对手。倘若这谣言说的是战姬的美貌使龙为之倾倒的话,可信度倒是会高上不少……」
  艾莲的确打倒了龙,但她对此并未多谈,只回以不置可否的微笑。她认为葛雷亚斯特也差不多该放开手了,但他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将左手也伸过来,紧紧地包覆住艾莲的手,并像是在品尝那柔细肌肤的触感般来回磨蹭、抚摸着。
  他的动作并不明显,并巧妙地让人以为这是礼仪的一部分。艾莲只好拚命忍耐,避免全身因恶心而起鸡皮疙瘩。
  「对了,我一直有个疑惑,希望哪天见面时能亲自请教您……为什么像您这么高贵的人物会为冯伦伯爵效力呢?」
  「我是被他雇用的。为了助他贯彻自己的正义,才会率兵跨越国境而来。」
  她的理由相当模糊,既可说是为了金钱,也可说是为了正义。但艾莲并不打算对这男人阐明内心的想法,因此这回答便已足够。
  「艾蕾欧诺拉大人认为,冯伦伯爵才是拥护正义的一方吗?」
  「是啊。和泰纳帝公爵比起来应该算是正派许多了吧?」
  听到她的回答,葛雷亚斯特随即来回打量着她和站在其身旁的堤格尔,接着颇为认同地点点头。
  「嗯。看两位互动的模样,的确不像有亲密的男女关系,或许正如您所说的吧。不过他若拥有像我这般的身分地位,结果可能又会不同了。」
  「……您这话说得是否有些过火了呢,葛雷亚斯特侯爵?」
  艾莲强忍着想把葛雷亚斯特的手捏碎的冲动,带着极为吓人的笑容说道:
  「我和冯伦伯爵确实并非那种关系,但您口中的那位『少女』更讨厌被探寻隐私,这点还请您务必牢记在心。」
  「——好了好了,两位暂且打住吧。」
  奥杰以沉稳的嗓音介入谈话,缓和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堤格尔在心中诚挚地感谢老子爵伸出援手。

  对堤格尔来说,若不是碍于他目前的立场,他早就开口怒骂葛雷亚斯特了。光是看到这个男人一直握着艾莲的手不放,就让他焦躁不已。
  但葛雷亚斯特完全无视奥杰和堤格尔的存在,仅对艾莲一个人慎重地道歉。
  「我为我的失言向您致歉,艾蕾欧诺拉大人。这也是在王都流传的谣言之一。两位不仅出生成长的国家不同,连彼此的立场也可说是天壤之别。这样身分回异的少年少女,竟会一同行动,不觉得这是件很能激发人们想像力的话题吗?」
  「……葛雷亚斯特侯爵,我想您应该不是为了和我谈论这些事情,才骑着马跋涉到此处的吧?闲话就到此为止,我们尽快切入正题吧?」
  艾莲强势地结束了双方的对话。并尽量以不失礼的力道抽回自己的手。
  ——那家伙的眼神究竟是怎么回事?原本以为只是单纯地怀有色心……
  葛雷亚斯特的视线让人隐约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又不明所以的不悦感,堤格尔也尽可能地保持自制和稳重的态度,开口邀请葛雷亚斯特入座。
  「请坐,侯爵阁下。」
  待葛雷亚斯特先行坐下后,堤格尔等人才纷纷就座。堤格尔将事先准备好的葡萄酒按照人数倒进银杯中,然后先将自己的那一杯一口饮尽。此举是为了证明酒里没有下毒,而葛雷亚斯特在确认他喝下酒后,才接过银杯。
  「那开始谈正事吧……我就直说了,冯伦伯爵,加入嘉奴隆公爵的阵营,表示您支持的立场吧。」
  ——果然是这么一回事……!
  堤格尔觉得自己的心脏彷佛被人一把攫住了。
  「我已经收到消息,听说您杀死了泰纳帝公爵的嫡子萨安卿,事到如今,无论如何想方设法,都不可能再与泰纳帝公爵和平共处了,我们的利害关系是一致的。嘉奴隆公爵也打算释出善意欢迎您的加入。」
  葛雷亚斯特的嗓音宛如自缝隙缓缓浸透人心的冷水一般,话语本身并无惊人之处,但却充满了令受话方涌现一股寒意的厌恶感。
  「若我真愿意加入嘉奴隆公爵麾下……」
  堤格尔嘴里因紧张而变得干渴,他原想喝口葡萄酒润润喉,但葛雷亚斯特却目不转晴地直瞪着他,堤格尔只好继续往下说。
  「那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呢?毕竟我还得支付吉斯塔特军队帮助我的报酬。」
  「这您尽管放心吧。」
  葛雷亚斯特依旧保持镇定,甚至带着满脸笑容,毫不犹豫地立即回答:
  「嘉奴隆公爵是位心胸宽大的仁君,会给予追随自己的人应有的丰厚赏赐,当然,冯伦伯爵您也不例外。」
  「赏赐……啊。」
  葛雷亚斯特的这番话完全出乎堤格尔的预料。他原以为嘉奴隆会草率地安置他们,并对他们下达许多强人所难的命令。
  「您应该听过兰斯这个都市吧?」
  「是位于涅梅塔库的那个吗?」
  涅悔塔库是泰纳帝公爵治理的领地,而兰斯便是其核心都市。葛雷亚斯特点点头证实了他的猜测。
  「我们总有一天会与泰纳帝公爵开战,且会在最后攻向兰斯。嘉奴隆公爵说了,等兰斯被我们攻占后,将会赐与您和协助您的吉斯塔特军队,在一天内于兰斯大肆掠夺的权利。」
  「掠夺的……权利?」
  堤格尔以嘶哑的嗓音反问道。他的后背因为冲击和惊愕而渗出一层薄汗。不只是堤格尔,就连艾莲和奥杰也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葛雷亚斯特,但他却露出微笑,悠然自得地承受三人的视线。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吧?在战争后破坏和掠夺攻陷的城市,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常事。要把人民捉来慰安也好,要当成奴隶贩卖也行。若有人试图反抗就处死,若有神殿敢藏匿脱逃者,就包围神殿威吓他们。尽情地掠夺、破坏和踩躏,将每户人家都砸毁,将能拿的财物一扫而空,意气风发地踏上凯旋归途吧。」
  「……这就是我们能得到的好处吗?」
  「这可是特殊待遇喔?对了对了,如果要放火的话必须特别小心,因为你们离开之俊还有别的军队要掠夺。但你们不用担心,兰斯是个占地广阔的都市,就算冯伦伯爵您率领一万大军掠夺整整一天,恐怕也拿不了一半。」
  堤格尔顿时哑口无言,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就认知上来说,他很清楚战败后被攻陷的都市将会面临何等命运。葛雷亚斯特所叙述的内容没有半点虚假和夸大,想必是非常正确的现实。
  但在聆听这些内容的过程中,浮现在堤格尔脑内的却是萨安当时攻进亚尔萨斯的情景。
  无辜的人民被残忍地杀害、房屋被摧毁、城镇被无情的大火肆虐,收容逃亡人民的神殿也被大群士兵包围。连蒂塔也差点丧命。
  若他们赶到的时刻再晚了那么一点点,堤格尔所失去的事物将比现在多上更多。
  「您意下如何?冯伦伯爵。」
  「——我有个疑问。」
  始终不发一语的艾莲开口说道。她殷红的双眼不带任何情绪,以像在闲话家常般的口吻询问他:
  「你们已经决定要以武力攻陷兰斯了吗?依据情势演变,或许能让兰斯主动投降,在不流血的情况下和平开城吧?」
  「不,我想这种情况一开始就不可能发生。」
  葛雷亚斯特以带有好感的眼神看着艾莲。
  「泰纳帝公爵的宅邸便位于兰斯。考量到公爵的作风,即便失去再多士兵和人民,他都不可能会主动投降吧。」
  堤格尔也认为他说的不无道理。就他所知,泰纳帝公爵是个能毫不犹豫地伤害百姓的残忍男人,而他的儿子萨安也不例外。
  「另外,不仅仅是兰斯,嘉奴隆公爵也决定不接受其余的几个都市主动投降,而是直接以武力攻陷。光是基于能维持军队士气的益处上,这个方针大概就很难有所改变吧。」
  真是令人心情沉重的一番话。
  葛雷亚斯特再次转头看向堤格尔,并继续说起刚才的话题,但他接下来道出的内容却更为残酷。
  「来谈谈你们加入之后必须履行的义务吧。首先是必须服从徵收的命令。一旦隶属于嘉奴隆公爵麾下的军队,当我们向你们领地内的村落及城镇徵收食粮柴薪,你们就必须毫无保留地双手奉上。不接受任何拒绝的理由,胆敢抵抗者便以武力镇压。」
  这种行径和强盗有何差别?堤格尔必须拚命忍耐,才不至于将这句话喊出口,但他在桌下紧握成拳的手已经彻底表达出他的愤怒。
  「另外一项义务即是加入征战行列。以你们的情况来看,就是必须加入我刚才所说的——攻打兰斯的军队中,并站在最前线为嘉奴隆公爵奋战。不过能引领军队率先出击,可是会被视为骁勇善战之人,能带来极大的荣誉,所以将这称之为义务是有点过于廉价了。」
  这段话也绝非儿戏,摆明了就是要他们去当打头阵的替死鬼。
  堤格尔很想立刻开口回绝,但如此一来,他们便会正式与嘉奴隆公爵为敌。
  「……您说的话我明白了。请让我和部下好好商量,明日之时再给予你们答覆。」
  「不,我希望您现在就作出决定。」
  听到堤格尔的话后,葛雷亚斯特严肃地摇了摇头。
  「冯伦伯爵,希望您别误会了,我们向你们要求的并非协助,而是归顺。请您回答是否愿意服从嘉奴隆公爵。我先声明,公爵阁下是不容许您保持中立的。」
  现场的空气沉重得彷佛被冻结一般。虽然葛雷亚斯特的语气相当平稳,但他催促堤格尔作出决定的眼神却毫不心软。
  堤格尔感觉到坐在两旁的艾莲和奥杰正注视着他。他知道自己的回答会牵扯艾莲、奥杰、他们的士兵以及亚尔萨斯卷入战火。
  但堤格尔已决定说出自己的答案。
  「请恕我无法归顺嘉奴隆公爵。」

  艾莲看着葛雷亚斯特的身影渐行渐远,同时对堤格尔问道:
  「就这样放他走好吗?」
  「你觉得我应该杀了他吗?」
  堤格尔的口气与其说是询问,更近似于确认,艾莲点了点头,以充满厌恶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右手说:
  「那个男人就连离去时都还妄想笼络我呢。」
  只要您肯出价,我很乐意出资雇用吉斯塔特军队。
  没想到葛雷亚斯特竟在堤格尔面前毫不掩饰地这么说道。这番话着实让三人都惊讶地哑口无言。虽不知道他究竟是愚蠢还是胆识过人,但可以确定的是他的神经显然比常人粗上许多。
  「我当时的确该杀了他,再把他的脸打烂埋进土里,这样就万无一失了。接着再对士兵们下达封口令,装作那个男的从没来过这里就行了。」
  堤格尔听着艾莲那很有个人风格的咒骂,不禁苦笑着摇摇头。
  「从马斯哈卿的话来推断,葛雷亚斯特侯爵应该是个行事谨慎的人。但他却连护卫都没带,只身一人前来交涉,我认为他一定早已想好什么对策了。」
  「或许真是这样吧。」
  奥杰也同意堤格尔的推论。
  「即使我们依照战姬大人的吩咐,宣称他从没来过,嘉奴隆公爵也很有可能会一口咬定他来过这里,并藉此出兵攻击。」
  艾莲虽对此感到有些不满,但却想不到反驳的理由,最后也只能认同地点点头,结束这个话题。
  随后堤格尔等人返回营地,但却发现四处都笼罩在一股诡异的慌乱气氛中。士兵们仓促地收拾锅碗食器,有的人忙着拆卸并折叠营帐,有的人则换上铠甲,正在检修武器。
  堤格尔随手抓了个靠近自己的士兵,正想开口询问时,抢先发现他们身影的莉姆已经朝他们快步走来。她身穿铠甲,将头盔夹在腋下,早已作好迎战的准备,而蒂塔则紧跟在她身后。
  「艾蕾欧诺拉大人,方才侦察兵传来回报,说是在距离这里一日路程的北方发现一支约有六千人的大军。」
  「有看到他们的军旗吗?」
  奥杰厉声问道。
  「图案是以绿色为底的金色伊迪那洛克(独角兽)。」
  但老子爵听见莉姆的回答后,却彷佛听到什么陌生的词汇似地皱起眉头。
  「抱歉,是金色的理克鲁奴才对。」
  莉姆马上补充道。布琉努和吉斯塔特称呼独角兽的方式是不同的。奥杰听懂后随即面色发白,神情相当紧张。
  「独角兽……那是嘉奴隆公爵的军旗啊。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会……」
  堤格尔顿时明白,葛雷亚斯特已经事先率兵埋伏在相当靠近他们的地方了。
  「即便如此,这家伙还是单独前来交涉啊。看来他比我所想的还要有胆识呢。」
  艾莲语带佩服地低声嘟囔着。
  「对不起,早知道事情会发展至此,或许我该照你所说的杀了他才是……」
  堤格尔老实地向她道歉,但艾莲却说了声「不」并摇摇头。
  「现在距离我们结束谈话后并未经过多少时间,这表示葛雷亚斯特很可能早已派人在远处监视我们和他对谈的情况。就算你选的地点视野极好,也无法彻底排除有伏兵的可能性。」
  「我已经先行命令士兵们进行拔营作业了。下一步该怎么做?」
  莉姆以蓝色的双眸看向堤格尔。
  「总之先回营帐一趟吧。」
  即便身处于紧张的气氛中,堤格尔还是没有自乱阵脚,而是极为镇定地答道。他隔着莉姆出声呼唤蒂塔,她正以不安而担忧的神情看着自己。
  「我会让巴多兰带菩几个人一起保护你的,你先退到后方吧,蒂塔。」
  蒂塔一瞬间沮丧地垂下头,但当她再次将头拾起时,黄棕色的双眸中已闪烁着坚决的光芒。
  「堤格尔少爷,请您别为我操心,一定要平安——」
  当她正想说出「回来」这两个字时,却因为用力过度,导致声音不自觉地拉高,无论怎么听都像是在说平安「飞」来,使蒂塔的双颊逐渐涨红。
  堤格尔不禁露出苦笑,正想摸摸她的头安慰一下她,却有另外一只手抢在这之前伸了过来。
  「真是个坚强的女孩呢。」
  艾莲脸上满是藏不住的笑意,她以放在蒂塔头上的手将蒂塔拉向自己,有些粗鲁地揉着她的头。
  「你放心,堤格尔有我跟着,不过是六千人的军队,我们不会输的。」
  这句话若出自他人之口,只会显得狂妄自大,但艾莲是战姬,不论是言语或气质都具有充分的说服力。
  蒂塔头也不抬地往上看着艾莲,犹豫片刻后才这么说道:
  「祝、祝您武运……昌隆。」
  艾莲一瞬间露出了惊讶的神情,随即笑逐颜开地又伸手抚摸蒂塔的头,而这次她的动作多了些许温柔。
  将蒂塔交给巴多兰照顾后,堤格尔等四人走进营帐,围坐在展开的地图旁。
  「在这片欧罗吉平原的北边有一条河川,南边则是一小片森林,几乎没有地势起伏,周围也没有任何丘陵或山地。」
  莉姆一边指着地图上的几个位置,一边说明。
  河川呈东西向,沿着平原几近笔直地流动着。只要渡过这条河再往前走约莫一天,就可抵达侦察兵发现敌军踪迹的地点。
  「根据侦察兵的回报,敌人总数六千,由五千名步兵和一千名骑兵组成。」
  「这个发现的确是大功一件,待会得好好犒赏一下侦察队。」
  艾莲等人也对堤格尔的提议深表认同地点了点头。这报告替他们争取到极为充足的准备时间,可说是立下了大功,况且,在赏赐立功者的同时,也等于是期望他们未来能有更优异的表现。
  「我们现在的所在地是这片平原的中央……确切来说应该是略为偏向北方吧。虽然同样拥有六千人马,但必须拨出其中的四百人管理后勤,所以能参与战斗的人数为五千六百人,是比敌方略少了一些,但还算不上是无法弥补的差距。」
  艾莲低头审视着地固,神情愉悦地笑道:
  「只要继续往北边前进,局势就会演变成与那些家伙在河岸两旁对峙。考虑到葛雷亚斯特侯爵单枪匹马前来这点,我想敌方应该也正在推测我方的人数和军队结构吧。堤格尔没有招待他进入营地是正确的决定。」
  「奥杰子爵,这附近有村落或城镇吗?」
  堤格尔对此相当在意,既然已经确定要与对方为敌,葛雷亚斯特侯爵势必会毫不犹豫地攻击村落或城镇。
  「这附近没有城镇,倒是有几个零星的小村落。」
  奥杰向莉姆借了支笔,在地图上标示出城镇和村落的位置。
  「别担心,目前还没有必要赶去营救他们。之前我们要在这里扎营的时候,我已经吩咐过他们,若看到没有挂着特里托尔军旗的军队,就尽快逃离村庄。他们总有一天会逃来我们这里避难的。」
  听到老子爵笑着安抚,堤格尔才松了一口气。这样的处置的确可以避开眼下的危难。
  ——不过,看样子还是得北上挺进到这条河的河岸才行。
  他们必须便敌人将目标从村民们转向自己。
  当堤格尔向众人说出自己的看法后,莉姆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接过奥杰子爵递来的笔,以不带感情的蓝眼冷冷注视着地图。
  「奥杰子爵,这条河川的宽度和水量大约是多少呢?」
  「河宽约有三十阿尔昔,在冬天缺水期的时候水量会稍微减少,但还是深及成人的大腿到腰部之间。」
  「看来要渡河并非难事,但也无法在短时间内轻松横越。」
  艾莲开口附和奥杰的回答。在渡河时,行军的速度肯定会减慢,而且相较于位在地面的敌军,在水中的他们所处的地势也较低,冰冷的河水更是会逐渐夺走士兵们的体温。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你认为敌人会采取什么战术呢?」
  莉姆的视线离开地图,抬起头来对堤格尔问道。
  ——这是个好机会。
  堤格尔尽量不让内心的想法显露在表情上。最近莉姆若是像这样询问堤格尔时,态度总是会产生些微的转变,不论是眼神或声音都隐含着一丝期待。
  「我认为他们会先让机动力较高的骑兵渡河,确保登陆地点的安全之后,再让步兵跟上。」
  「但采取这种战术的话,在步兵渡河的过程中,骑兵会被我方集中攻击。在居于守势的时候,骑兵特有的机动力和爆发力都无法活用。倘若他们的骑兵数量多到能分成攻击队和防守队,那又另当别论了。」
  莉姆的口气十分沉稳,听起来就像是个仔细教导笨学生的老师一般。但艾莲则双臂抱胸,状似不满地看着莉姆。
  「你这态度跟在指导我的时候截然不同耶。」
  「因为艾蕾欧诺拉大人一定会说『只要我单枪匹马前去击溃敌军就行了』对吧?」
  「但我说出口的事情,目前还没有一样是办不到的。」
  艾莲骄傲地挺起胸膛。堤格尔一边苦笑着聆听两人的争论,一边以眼神向莉姆寻求意见。
  「我的看法是,敌军会将步兵和骑兵分开,先让步兵在对岸排成一列,吸引我方注意,再趁隙命令骑兵从上游或下游……总之就是从我方来不及反应的距离渡河,自背后包围我们。然后步兵再配合骑兵的行动发动攻击。」
  「若我方也采取相同的战术……看来是行不通。」
  眼看奥杰表情严肃地摇了摇头,艾莲也点头表示认同。
  「毕竟在这里的军队就是我们的总军力。与其说是不想造成非必要的损伤,倒不如说是绝对不能浪费现在的兵力。」
  但对葛雷亚斯特——嘉奴隆公爵来说却不然。就算这支六千大军惨遭歼灭,他们还是有多余的兵力能持续作战。
  「既然如此——」
  堤格尔指着地图上的一点,提出了一个计策。接着艾莲、莉姆和奥杰也各自补充自己的意见,对这个计策进行若干修正。
  「这样应该可行。」
  「就让我们试试看吧。」
  四人相互交换视线,在确认彼此的决心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
  翌日,当葛雷亚斯特侯爵率领的嘉奴隆军出现在河川北侧时,早已是午后时分了,这种速度和一般军队的行军速度相比,显得缓慢许多。
  他们分拨出一千名骑兵,以迂回绕道的方式脱离本队前进,剩余的五千名步兵则留在此处。所有士兵皆穿着华丽的铠甲,手持的长枪在阳光照射下闪烁着锐利的寒光,但在他们的脸上却看不见高昂的斗志。
  毕竟连他们的总帅——葛雷亚斯特,也表现出一副兴味索然的模样。
  他待在军队的最后方,甚至连马都没骑,而是悠哉地躺在马车里,但这当然不代表他对马术一窍不通。
  当军队行进到河岸旁,士兵前来向葛雷亚斯特报告时,他的身旁放着一把剑锷和剑鞘都雕刻了华丽花纹的长剑,整个人深陷在塞满了羽毛的软枕中,正在呼呼大睡。
  「……没有河水?」
  葛雷亚斯特推开软枕坐起身子,满脸讶异地看着前来辍告的士兵。据士兵所言,河川里的水彷佛被抽干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河床上仅剩下几滩小水洼。
  ——他们在上游堆积沙包,阻断了河流吗?
  「敌军就在河岸对面的欧罗吉平原上,但他们距离河川约有五贝鲁斯塔(约五公里)远,尚未观测到任何意图阻碍我们渡河的举动。」
  听到这回答后,葛雷亚斯特沉思了一会儿,便下令传唤「将军」前来。
  很快地,一位神情严肃的男子来到了马车前。
  他是负责指挥这五千步兵的将军。虽然这名男人为嘉奴隆公爵的远亲,拥有贵族身分,但比起被人称为伯爵,他似乎更乐于听见旁人以将军来称呼自己。
  「有什么事吗,侯爵阁下?」
  将军态度高傲地问道。虽然葛雷亚斯特的爵位较高,也知道他深受嘉奴隆公爵重用,但将军坚信即便是远亲,他还是拥有嘉奴隆家的血缘,所以当然是自己比较高贵。
  葛雷亚斯特丝毫不介意这男人的态度,只以稳重的语气复游士兵的报告。
  「将军,您认为敌人此举有何目的?」
  葛雷亚斯特之所以在询问时省略名字,是因为他根本不记得这男人叫什么。
  「不就是个陷阱吗?我想他们大概会趁我方一半的人马都抵达对岸时摧毁沙包,让原先被阻断的河川恢复流动,藉此把我们的军队分成两半吧。」
  他回答的口气充满了轻视和无礼,无法想像他是在跟爵位高于自己的贵族交谈。但葛雷亚斯特仅露出一个浅笑,并未追究。
  「若真是如此,阁下打算怎么突破呢?」
  「我会将部队分成三组,迅速登上河岸,接着再从正面迎击,一举粉碎他们。」
  「那就照您所说的进行吧。对了——我记得欧罗吉平原的南端有片森林是吧?」
  听见葛雷亚斯特的疑问,将军有些讶异地「哦」了一声,像是突然被人问到自己毫无兴趣的书籍大纲一样。
  「要特别提防那片森林。」
  「……请恕我僭越,侯爵阁下。」
  将军对此颇不以为然地冷哼了一声。
  「这片森林里的树木,上头的叶子早已全数落尽,即便不靠近,也能将林内景象看得一清二楚。别说是在那里安设伏兵了,就算让军队从森林的另一侧绕道而行,恐怕也会马上被发现。」
  但葛雷亚斯特听完后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苦笑了一下。
  「对了,我记得敌军里有一部分是吉斯塔特士兵吧?记得要生擒他们的指挥官——战姬。」
  于是嘉奴隆军将五千名步兵分为中央、右翼和左翼三队,再次展开行军。
  「只要成功击溃敌方,你们便可尽情掠夺村落里的人畜和财物!想获得战利品就赢得胜利吧!」
  将军如此呐喊着,藉此鼓舞士兵们。
  但即便各部队的前锋已踏上河床,堤格尔的军队却毫无反应,甚至还逐渐往南方退后。
  最后五千名步兵全都平安抵达了对岸,使将军感到有些扫兴。
  这时太阳已经大幅度地往西倾斜,虽然晴朗的蓝天上依旧白云高挂,但在一刻钟后,天色想必会逐渐转暗。
  「我们不该在此久留。」
  假使敌军在此时让阻断的河川恢复流动,嘉奴隆军将会陷入进退不得的窘境。而且若在此停滞不前,也会让士兵们因开战前的紧张而激起的士气减弱。
  ——我们是为了杀敌而来的。
  当将军下令军队继续朝堤格尔军逼进时,一名士兵来到他身旁。
  「葛雷亚斯特侯爵有口信要给您。『指挥权就交给您了,我将撤退至河岸边,因此战胜的功绩由您独得。』」
  ——大战当前,临阵退缩了吗?
  将军如此解读侯爵的传言。就算敌军的撤退行为充满疑点,但我方也不能就此退缩。
  于是将军拨出约百名士兵,命他们前往后方护卫葛雷亚斯特侯爵的安全,接着再次举兵追赶堤格尔的军队。此时嘉奴隆军并不知道,他们所面临的敌人还拥有「银色流星军」这样的名号。
  「这些家伙还真是棘手。」
  但敌方撤退的动作极为巧妙,使将军忍不住在步兵们面前吐露心声。敌军撤退的速度拿捏得相当精准,使对手不至于失去追赶的动力,而且只要我方一停止前进,他们便也同样按兵不动。
  眼看耀眼的夕阳余晖洒落在我方军队上,将军内心也逐渐被焦虑所占据。无论如何,他都想赶在日落前与对手展开交战。
  虽然将军脑中闪过数次停止进军或撤退的念头,但为了证明自己与临阵脱逃的葛雷亚斯特侯爵不同,他硬是隐忍了下来。
  尝两军终于拉近至交战距离时,嘉奴隆军已经呈直线穿越欧罗吉平原,往南大幅挺进。他们沿着树叶早已落尽的森林边缘整顿队形,同时与堤格尔的军队相互对峙。
  就在此时,突然有数十支箭矢自森林中破空而出,朝嘉奴隆军袭来。
  这些箭矢的数量和密度虽称不上是箭雨,但突如其来的攻击仍让嘉奴隆军的阵型出现了些微破绽。
  布琉努步兵在传统上都是以右手拿枪或剑,左手则举着大盾,换言之,敌方是瞄准他们几乎没有防备的右侧发动攻击的。
  「是从森林里来的!?那里怎么可能会有伏兵……」
  将军大为震惊,因为那只是片徒有残枝及枯干杂乱林立的森林,在冬季时随处可见。
  即使太阳正逐渐西沉,天色却尚未转暗,若有敌军藏匿在此,绝不可能逃过我方的视线。
  尽管如此,箭矢却仍然持续地朝我军倾注而下。
  其实在这片森林中,潜藏着一百名吉斯塔特弓兵和五十名布琉努士兵。这些是经由堤格尔和卢里克亲自挑选出的吉斯塔特弓兵,个个都是用弓的好手,具有能将远在一百阿尔昔(约一百公尺)外的目标准确命中的技术。
  他们没有穿戴铠甲,而是将树皮黏在衣服上,以尘土涂黑自己的脸,分散躲藏在树荫下,静待时机到来。再加上自森林西侧射入的强烈夕阳,在东侧留下一道道深沉的阴影,使他们能完全隐没在黑暗之中。
  嘉奴隆军的士兵将注意力全放在眼前的敌军上,将军也因为先入为主的判断及焦躁,未留心注意森林,造就了现在的结果。
  「自后方调派五百名士兵前往森林!右翼部队也迅速撤退至敌方的射程范围外!」
  敌人已近在眼前,不可能在此全军撤退。正当将军急躁地命令军队改变阵型时,突然从森林中飞出一支箭,射中了他的头盔。
  箭矢深深地刺进头盔,且伤及将军的头部,所幸未危及性命,但这一击却使将军战栗不已,他的胃部传来一阵阵痉挛似的疼痛,他知道再继续留在此地会非常危险。
  「……我去后方指挥。」
  于是当右翼部队开始向后撤退时,先前始终按兵不动的堤格尔军——银色流星军终于开始挥军进击。
  在士兵的呐喊下,两军展开激烈交锋。因位于银色流星军最前端的是布琉努士兵,于是造成了国籍相同的战士在前线互相厮杀的局面。
  冰冷刺骨的空气被激战的热气驱散,刀剑挥砍的聋响取代兵士的怒吼,接着化为凄厉的惨叫。喷溅至地面的热血还没来得及冷却干涸,便随即在士兵们的踩踏下消失殆尽。
  即使大盾能挡下剑或枪的一击,但从前方传来的重压却容易使身体失去平衡,最终导致死亡。因为若不慎跌倒在地,便会立刻被众多不分敌我的士兵践踏蹂躏,再也无法站起身子,或许仅能向神明祈祷,盼望奇迹降临了吧。
  原以为两军战况陷入胶着,却旋即由银色流星军取得优势。因嘉奴隆军右翼部队撤退而产生的缺口,随即被吉斯塔特骑兵队所占据。
  骑兵部队完美地发挥其优异的突进能力。他们兵分二路,其中一方直接扑向嘉奴隆军的右翼部队,另一方则扼住中央部队的右侧。同时遭受两面夹攻,导致嘉奴隆军的中央部队难以招架,迅速地开始崩溃。
  即便退至后方的将军不断下达指令,仍无法及时应对急剧变化的战况。就在将军试图力挽颓势的期间,中央部队的崩坏和混乱也迅速地波及至右翼和左翼部队,嘉奴隆军各处纷纷瓦解,最后开始全面败退。
  「可恶!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将军粗犷的脸露出极为凝重的表情,百般无奈地放弃战斗。他挥舞着长剑阻挡朝他袭来的银色流星军,同时大声喝斥士兵们停止战斗,好不容易才让部队顺利撤退。
  这时蓝白二色早已自冬季的天空中消逝,大地旋即笼罩在夜幕之下。
  ◎
  先前,将军为讨伐敌方弓箭手而派出了五百名嘉奴隆士兵,但他们还来不及与敌军接触,便被一一歼灭。
  这群嘉奴隆士兵们全都装备着铠甲,右手拿着短剑,左手则举着盾牌。他们使用的盾牌只要稍微蹲低身子,即可遮蔽住全身,就算对手一口气射出几十支箭,也能以盾牌尽数挡下。
  但敌方早已在多处设置陷阱,阻挡他们进攻。
  首先由仅穿着皮甲的布琉努士兵故意现身,朝嘉奴隆士兵丢掷石头。
  虽然这些碎石只有拳头大小,威力却不容小觑,若砸到脸或手的话,甚至可能危及性命。即使盾牌能挡下这些石头,也无法放任敌人继续攻击,于是嘉奴隆军便开始追赶他们。
  待嘉奴隆士兵追进森林深处后,却又被架设在树木之间的绳索绊倒,跌进敌方事先挖掘好,并隐藏在树根阴影处的陷阱中。虽然这些洞穴深度仅至小腿,却足以使对方失去平衡。
  这时从高大的树上或远处又不断落下箭矢。待敌人知道他们被陷阱绊住动弹不得后,也随即改变方向,从侧面以弓箭和石头击杀他们。
  当嘉奴隆军折损了上百名士兵,并得知在森林外战斗的本队开始败退后,他们也跟着舍去武器,狼狈地逃出森林。
  「您的计策真是太高明了。」
  一名弓兵看着四散奔逃的敌兵逐渐远去,不禁开口向堤格尔搭话。
  「不,我才要佩服你们,能在这么艰因的情况下让计策奏效。」
  堤格尔缓缓地摇了摇头,反过来慰劳士兵们的辛劳。指挥士兵们在森林中作战的,正是堤格尔本人。
  潜身在树林间的弓兵们察觉战斗已经结束后,渐渐汇集到堤格尔身边。
  「虽然有点对不起死去的敌人们,不过他们完全变成箭靶了呢,若把注意力放在箭上就会踩进陷阱里,但如果想回避陷阱,就会被箭射中。」
  士兵的话中带有些许同情,或许是顾虑到堤格尔身为布琉努人的心情吧。堤格尔沉默地耸耸肩,随即命其中一名士兵准备燃油和火,并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
  他将浸满油的布裹在箭镞上,再点火引燃。
  接着他举弓瞄准高空,拉满弓弦,射出一箭。
  熊熊燃烧的火箭带着四处飘散的火星,笔直飞向黄昏的天空。随后堤格尔又射出了一支火箭。弓兵之中传出此起彼落的赞叹声,甚至有人拍起手来。
  「果真是名不虚传,这世上恐怕只有您能将箭射得这么高又这么远吧。」
  其中一名士兵这么说道,其他士兵也一致点头表示赞同。
  「这种传讯方式真是方便,若是用马传递命令或讯息,就算派出再快的骏骑也比不上呢。」
  这火箭是送给奥杰子爵的讯号,他正率领着两百名士兵,于远离此处的河岸旁待命。一旦堤格尔从森林中射出两支火箭,士兵们便会开始拆除阻挡河水的沙包。
  而为了以防万一,堤格尔还另外派出数十名传讯用的骑兵,在位于自己和奥杰子爵正中间之处待命,这么一来就能准确无误地传达命令了。
  当堤格尔等人离开森林时,莉姆也正巧骑着马前来与他们会合。
  「辛苦你了。」
  莉姆特地下马向堤格尔低头致意,堤格尔也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以示慰劳。
  「艾莲呢?」
  「方才我已收到艾蕾欧诺拉大人捎来的消息,我想她应该很快就会凯旋归来了。」
  艾莲此时正领着一千名骑兵脱离本队,前去拦截敌方的骑兵部队。既然是场兵力相同的战斗,堤格尔认为那名银发战姬应不至于落败,而结果也正如他所料。
  「话说回来,没想到竟然如此顺利呢,我还以为会出现预料之外的发展……」
  莉姆看向早已笼罩在黑暗中的北方,口中喃喃自语。堤格尔也确实和她有相同的感觉。他们考虑到这是场在人数上旗鼓相当的战争,因此集思广益,想出了足以致胜的计策来应对,但过程还是太过顺遂了。
  由堤格尔提出,再加上艾莲等三人修正后完成的计策内容如下:首先是将河水阻断,以便引出敌人。根据他们的预测,只要成功让敌军举兵越过干涸的河床,在战况未出现骤变的情况下,就能将敌军直接引诱至森林旁。
  「他们渡河之后,看到敌人近在眼前,绝对会发动攻击。因为即使无法彻底击溃,也必须压制住我方的行动,否则他们难以放心。但由于两军数量相差不大,他们也无法随意地分割部队。」
  两军在辽阔平坦的草原上交战,往往是先乱了阵脚的一方落败。当堤格尔于森林深处射出的箭使将军心生畏惧时,这场战争的胜败便已确定了。
  「现在问似乎有点晚了,但我们不趁胜追击吗?」
  听到莉姆的疑问,堤格尔摇了摇头。
  「我想尽可能避免折损兵力。」
  他没有一定得与嘉奴隆军展开死斗的理由。就堤格尔的立场来说,他更想尽快整备好军队,以便迎战泰纳帝公爵,况且我方没有多余的兵力可供补足,只能尽量减少牺牲。
  过了约半小时后,艾莲率领着骑兵部队凯旋归来。
  「我赢了。」
  艾莲在马上骄傲地挺起胸膛,以威风凛凛的战士之姿简洁地宣告。莉姆则依旧顶着一张扑克脸,冷淡地向艾莲询问最重要的事情。
  「有士兵阵亡吗?」
  「还是有二、三十人负伤,但没有性命危险。」
  多达一千人的骑兵队却仅有这点损失,可说是大获全胜了。
  「一共击败了多少敌人呢?」
  「我是采取从后方偷袭的方式,一口气将他们击溃,大概铲除了三百人左右吧。」
  艾莲的视线在空中游移片刻后才开口回答,似乎是在和以往的对战经验比较。
  「最后敌军往北方逃了。从你脸上的表情看来,你们这边也进行得挺顺利的嘛。」
  堤格尔点点头,将战斗的结果告诉艾莲。
  「嗯……这样他们若想渡河,难免会有几人被河水冲走,同时遭受我们的攻击,若他们放弃过河,则必须在河岸边彻夜防守至天明。」
  所谓的背水一战,必须建立在士兵已决心奋力一搏的前提上,否则背对河川也仅意味着失去退路,与自杀无异。
  但在刚历经战败的情况下,很难让士兵产生拚死一搏的心理。
  「希望他们能就这样直接撤兵。」
  光是要对付泰纳帝便已让堤格尔感到相当吃力,他极不愿再与另一个上流贵族为敌。
  「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先进行夜营的准备吧。我认为驻扎在和昨日相同的地点即可。」
  堤格尔和艾莲也都接受了莉姆的提议。虽然这是场预期外的战争,但若能藉由此一胜利来维持军队的高昂士气,倒也不失为好事一桩。
  这时,堤格尔注意到一名年轻人走了过来。
  ——我记得他是叫杰拉尔吧。
  那名年轻人是奥杰子爵的儿子,年约二十五岁,稍嫌凌乱的褐发下有着一双与其父如出一辙的青铜色眼睛,略显瘦削的体型使他身着的铠甲看来有些笨重。
  「原来你在这里啊。」
  杰拉尔的双颊似乎因兴奋而涨红,他以充满热情的声音激动地说道:
  「哎呀,虽早已耳闻吉斯塔特军的强盛和勇猛,但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令我深感佩服。即便身处异国却依旧士气如虹,还有那无懈可击的用兵手腕及一举击溃敌人的勇武,冯伦伯爵真是寻得了相当可靠的盟友呢。能够拥有这样的幸运和机遇,着实让人欣羡不已。」
  听完杰拉尔充满赞扬的感想后,堤格尔仅神色自若地点点头,反倒是莉姆状似不满地皱起眉头。
  但莉姆正欲开口辩驳时,艾莲随即朗声呼唤她的名字,似乎是要她冷静下来。
  在确认莉姆顺从地闳上嘴后,艾莲以其殷红的双眼看向杰拉尔。
  「杰拉尔卿,我很高兴能听到您的称赞,但即便是出自好意和善意的话语,有时却也是伤人的利刃,是否能请您今后在说话时稍加注意呢?」
  艾莲的语气相当温和,但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和其美貌结合,让见到她的人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压迫感。
  「况且,若真要说的话,和趁隙攻击对手相比,要让对手显露破绽其实更困难喔。」
  杰拉尔顿时哑口无言,只慢半拍地「喔」了一声。
  「——杰拉尔卿,您也辛苦了。」
  堤格尔约停顿了一秒钟后,也对杰拉尔表达慰问之意,并命他前去进行夜营的准备。接着堤格尔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坐在马上的艾莲。
  「还是尽量避免这种招惹对方不快的言行吧?我们好不容易才凝聚军队的向心力,别制造不必要的摩擦。」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那男人简直没把你放在眼里吧?」
  艾莲满脸不服气地反驳道。莉姆也深表同意。
  「自己的决心和行动竟被他人解读为幸运或机缘,你难道不觉得心有不甘吗?」
  「这个嘛,也不用这么在意吧。」
  堤格尔一边抓着自己的脸颊一还回答,露出了有些自暴自弃的神情。
  「就是因为你的态度这么模棱两可,才更让人头疼啊。」
  这支军队终究是为了对抗泰纳帝和嘉奴隆的威胁才组成的,而其中最大的问题便是总帅堤格尔那复杂的身分。
  他虽贵为伯爵,但只是个默默无名的贵族,唯一的特长还是布琉努人最轻蔑的弓术,再加上他身为布琉努人,统帅的却是吉斯塔特的军队。
  这让布琉努人不知该以堤格尔的何种特质来作为信任他的依据。
  正因如此,莉姆才会希望让士兵明白堤格尔的能力是致胜的关键之一,并在众人面前树立他优异将领的形象,但堤格尔却从未显露出戏剧性的活跃,使现况难以有所突破。
  ◎
  「输得可真是一败涂地呢。」
  葛雷亚斯特侯爵现身迎接败北归来的将军时,并未显露出怒气,只是淡淡地这么说道。将军毫无辩驳的余地,只能缩起身子,沮丧地低下头。
  当嘉奴隆军撤退至河岸旁时,总数仅剩下约莫四千人,意味着他们损失了近三成兵力,只能以惨败二字来形容。
  而在让士兵歇息和整顿队伍的期间,虽然陆续有逃散至各方的士兵归队,但也仅让军队人数回升至四千五百人左右。
  「……就算再多死个五百或一千人也无所谓啦。」
  由于侯爵的这句嘀咕音量极低,因此并未传进将军耳里。葛雷亚斯特对难掩讶异的将军调侃似地笑道:
  「看来我似乎该给战败的将领一点处罚才对。就来个——『面具之舞』好了?」
  将军脸上顿时血色尽失。
  「面具之舞」指的是葛雷亚斯特在数年前所发明的一种残酷刑罚。
  首先在受刑者的脖子扣上铁制项圈,然后再用铁面具将整个头部罩住,仅在耳朵上方开一个小孔。
  接着从该洞口倒入大量的水,并以盖子将洞口堵住。此时受刑者便会因为无法呼吸而不停挣扎,宛如激烈跳动的舞者一般,最后在陆地上活活溺死。
  嘉奴隆公爵对这种刑罚相当中意,曾数次用此处罚违逆自己或犯下重大过失的人,以儆效尤。
  看到将军那想哭又呼吸急促的模样,葛雷亚斯特笑着表示他只是在开玩笑,随后视线转而在空中游移,彷佛正思索着什么似的。
  「将军,等到早上就率兵渡河,我们撤退。」
  「但敌人……不会发动夜袭吗?」
  「倘若他们有这个打算,就不会让河川恢复流动,现在河床又再度注满水,就代表他们没有要偷袭我们的意思。」
  葛雷亚斯特已看穿对手的意图是为了将他们驱离这片平原。
  但嘉奴隆军短时间内没有余力再战,葛雷亚斯特也不打算这么做。
  而在这种情况下强行渡河,只会更加消耗士兵们的体力。但即使在原地等待太阳升起,也会让士兵们笼罩在敌人可能发动夜袭的恐惧中,身心俱疲。
  ——这么做就能使局势朝嘉奴隆公爵期望的方向发展了吗?
  葛雷亚斯特之所以会有些逞强地对堤格尔的军队发动攻击,是因为他在约莫两个月前和嘉奴隆公爵一同进餐时,接下了公爵的委托。
  「这些不属于我或泰纳帝旗下的贵族,还有那些表面上暂时归顺于我、伺机而动的贵族,还真是让人有些困扰呢。」
  「……您的意思是倒不如直接与他们为敌,就可以毫无顾虑地除之而后快吗?」
  「无论是领地还是财产,向来都是多多益善,而来分一杯羹的同伙则是愈少愈好……真希望『伙伴』能再减少几个呢,侯爵。」
  直到现在,葛雷亚斯特对嘉奴隆那时的表情和声音仍然记忆犹新。那彷佛听到恶鬼呢喃的恐惧和压迫感席卷了他的全身。
  「若冯伦伯爵愿意归顺您呢?」
  「那就把他治理的村庄或城镇里的物资和财物全部搜刮殆尽,理由是为了『友军』的需要。还有,在攻打兰斯时让他们到前线去打头阵,不准让一兵一卒活下来。」
  ——真是可怕的人物,简直像在跟一个没有人性的恶魔对话似的。
  葛雷亚斯特是个在执行严苛拷问或残酷刑罚时,连眉毛也不会动一下的无情男子,但嘉奴隆的行径却让他觉得自己完全无法与之匹敌。
  于是葛雷亚斯特便向嘉奴隆借兵,用意是打一场败仗。
  这么一来,若堤格尔军战胜嘉奴隆军的消息传了出去,或许会有贵族表明支持堤格尔。至少那些在台面上与嘉奴隆结盟,内心却伺机预谋倒戈的人,也可能因此有所行动。
  「现在我的工作姑且告一段落了……不过那位战姬艾蕾欧诺拉着实美貌动人,不知她是否能成为我的囊中物呢?」
  葛雷亚斯特嘴角勾起一抹轻笑,带着满腹阴谋进入了梦乡。
  ◎
  在嘉奴隆军撤退那天的夜里,银色流星军举杯欢庆胜利。堤格尔命人自邻近村落采买大量的酒来犒赏士兵,而逃过嘉奴隆军袭击的村人们也一同协助,使营中顿时成了热闹的庆功宴会场。
  这不仅是堤格尔慰劳士兵的一番心意,也试图藉此维持军队士气,以及化解吉斯塔特士兵和布琉努士兵之间的芥蒂。
  今晚的餐点一如往常,但为驱寒而筑起的数座篝火带来了光亮和暖意,使众人的情绪更加高昂。
  虽在宴会中免不了有些争执,但战胜的欣喜及大量的酒精浇熄了他们的怒火,营中的气氛也益发热烈,连布琉努人和吉斯塔特人之间的争论,也演变成以力气和歌喉较量的和平竞争。
  当宴会进入最高潮时,堤格尔悄悄地离开了会场。
  他走到几乎快听不见喧闹声的地方后,便在原地躺了下来,仰望着夜空。因为被人灌了不少滙,他的脸上难掩醉意。
  天空似是被云层覆盖,看不见闪烁的星光。
  堤格尔试着呼出一口气,扑鼻而来的却是连自己也难以忍受的酒臭味。
  ——虽说是打赢了,但也不能一直沉浸在欢乐之中……
  现在不只是泰纳帝公爵,连嘉奴隆公爵也成了敌人。现在自己究竟该面对多少敌人,又拥有多少伙伴呢?
  ——几乎没离开过亚尔萨斯的我,现在竟与两大贵族为敌……
  万般思绪掠过他心头,却又转瞬即逝,难以理清。正当堤格尔以为自己会在这里沉沉睡去时,忽然有个人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我吵醒你了吗?」
  原来是艾莲。她身上依旧穿着那一贯的打扮,艾利菲尔则自腰间取下,以右手握着。她看起来也喝了不少,双颊因酒气而染上几分红晕。
  「不,我没睡。」
  堤格尔回答并坐起身子,冷不防地提起了方才在脑中千回百转的思绪和回忆的片段。
  「艾莲,谢谢你。」
  「你没头没脑地跟我道什么谢啊?」
  堤格尔没有理会艾莲困惑的眼神,只是仰望着天空,自顾自地说下去:
  「直到不久之前,我都没想过要离开亚尔萨斯。我虽曾领命参战,或是为了克尽布琉努贵族的义务,而前往王都晋见陛下,但也仅止于此。亚尔萨斯在布琉努王国的地图上只是个弹丸之地……但在我看来,却几乎能以过于辽阔来形容,而我对此已别无所求。」
  我为什么要对艾莲说这些呢?堤格尔的内心某处闪过一丝疑问,但又随即被他抛至脑后。
  堤格尔暗自感谢艾莲肯默默地听他倾诉,并继续说道:
  「但现在我不能只看着亚尔萨斯,我必须将视野拓展至布琉努全国——或许还得加上吉斯塔特。」
  如此一来,他才能战胜至最后一刻。
  为守护领民而寻求盟友,又为守护盟友而追寻新的助力。所谓的守护,即是保障他们能衣食无缺且安全地活下去。
  「我以前从未以这样的角度来思考,所以对于很多事情都还是一知半解……但我真的很感谢艾莲你给了我改变的机会。」
  他们是在战场上相遇的,也并非出自堤格尔的意愿。
  但若非这意外的邂逅,堤格尔恐怕也没有机会能看尽布琉努全土,更别说是去关注吉斯塔特了。
  而吉斯塔特士兵与布琉努士兵连日来的零星冲突,也是堤格尔不得不深思的问题之一。
  所谓贵族的私人军队,指的即是领民。他们拥有自己的居所和家人,过着平凡的日常生活。虽然他们相信正义、拥有纯朴的正义感,却不见得是为了正义而参战。
  他们战斗的理由,有的是为了遵守命令、有的是为了得到俸禄、又或者是为了能得一餐温饱,抑或是为了立下战功。
  他们基于各式各样的因素投身战场。若成为正规军,他们战斗的理由便会再加上对国家的忠诚及对总帅的信赖,但凭藉忠信战斗的勇猛士兵终究是屈指可数。
  而这让堤格尔得以再次肯定,亚尔萨斯的居民非常明白自己参战的理由。
  「……我还以为你没头没脑地要跟我说什么呢。」
  艾莲脸上露出苦笑,一手伸向堤格尔的头,将指问没入他深红色的发丝中,像是要把它弄乱似地搓揉着。
  「你不需要跟我道谢。我想即使是其他人,在面对这种境遇时,也不见得能像你这般应对自如。你应该感到骄傲才是。」
  位于艾莲右手中的银闪也颇认同其主人的看法似地,吹起了一阵轻风。或许是醉意在两人谈话的过程中逐渐散去,当微风将战姬身上香甜的气息送进堤格尔鼻中时,他顿时惊醒过来。
  一旦意识变得清晰,就连艾莲抚摸自己头发的动作也莫名地令人在意。
  艾莲似乎对指尖传来的触感柑当满意,依然面带笑容继续抚摸着,让堤格尔即使想出声制止也难以开口,只能随她摆布,同时听着自己益发激烈的心跳声。
  「怎么?突然又不说话了?」
  「没、没有啦……只是觉得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反正酒也醒得差不多了嘛。」
  堤格尔小心地提议道,但艾莲听完却鼓起双颊,露出了不悦的表情。
  「让我再多待一下嘛。现在回去的话,莉姆又要罗唆个没完了。」
  「罗唆?」
  「哎哟,还不就是问我怎么又独自离开营地,或是说身为总帅不能喝得醉醺醺地,也不能用艾利菲尔把酒吹到别人脸上之类的……」
  堤格尔想起莉姆被泼得满脸都是酒的模样,只好拚命忍住心中的笑意。
  「但若莉姆一句话也没说,你反而会觉得很别扭吧?」
  堤格尔话音未落,艾莲便停下了手指的动作。
  「——看来我得趁现在让你彻底明白自己的立场呢。」
  在堤格尔暗叫不妙之前,艾莲早已快手快脚地绕到他身后,像是要紧抱住一般用力勒住他暗红色的头。
  艾莲似乎不是真的发怒,所以此举并未让堤格尔感到相当难受,但她柔软的双峰用力地压在堤格尔的后脑勺上,使他顿时陷入混乱。他慌张地想挣脱艾莲的怀抱,但她却反而将整个身体都紧贴上来,硬是不肯松手。
  原本呈现丰满线条的一对胸部,随着艾莲的动作展现惊人的弹性,变得极为柔软。而从脑后传来的触感和淡淡的汗香,更激发了堤格尔的想像力,他立刻感到一股血气直往脸上窜。
  「我知道了,我投降、投降啦!」
  堤格尔很快地俯首认输。即使他明白艾莲在士兵面前总是会克制本性,但光看她这副模样,完全无法和那名轻松击溃一千骑兵,却毫不夸耀且泰然自若的武将划上等号。
  但艾莲听见堤格尔认输后却未放开他,原本抱住头的纤细手臂转而搂住他的脖子,将全身的重量都靠了上去。
  「没想到你的后背其实还挺厚实呢……」
  艾莲轻轻地将自己的手覆上堤格尔的手。
  「……艾莲?」
  「你不喜欢吗?」
  堤格尔摇头否定。艾莲并未说明她此举的用意,只是又戳又摸地把玩着堤格尔的手。
  「这么说来,之前那家伙握着我的手时,你的脸色很难看呢。」
  艾莲冷不防地提起了葛雷亚斯特侯爵。
  「我还以为自己脸上带着冷静从容的笑容呢。」
  堤格尔皱了皱眉头。在交涉的时候将情绪显露出来是大忌。
  「才怪,你看起来像是恨不得冲上去扭断他脖子呢——你在嫉妒吗?」
  一道状似调侃,却又彷佛带有几分期待的甜腻嗓音在堤格尔的耳畔响起。
  真要说的话,这种情绪其实更近似于纯粹的愤怒,但现在堤格尔也难以对艾莲解释其中的差异,仅能将当时的心情率直地描述出来。
  「若不是为了顾全大局,我可能早就揍下去了。」
  此话一出,一道轻笑声便随风而来。
  「你真是可爱。」
  因为不在视野范围内,是以堤格尔并未发现艾莲脸上欣喜的表情。
  「……可以暂时让我维持这样吗?」
  果然还带有几分醉意吗?听见艾莲温和地向他撒娇,堤格尔实在无法拒绝她。感觉像是个孩子在耍赖,但若以孩童的身材来说——她那丰满的胸部又让人难以忽视。
  于是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在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艾莲突然轻轻地将头靠在堤格尔肩上,他不自觉地惊跳了一下,随即听见耳边传来规律的呼吸声。
  ——对喔,她前来找我时,就已经喝得满脸通红了呢。
  只要稍微转头一看,艾莲美丽的脸庞便近在眼前。她的脸上感觉不到一丝恐惧与不安,只是平稳地熟睡着。不论是那细致的轮廓、雪白的肌肤、黏在脸颊上的银发,还是垂落在紧闭眼皮下的睫毛,都是如此惹人怜爱。
  倘若堤格尔的脸再挪动一下,他的唇或许就能轻贴上艾莲艳丽的双唇了吧,而且肯定不会被现在的艾莲发现,不仅是嘴唇,就连脸颊和眼睑也没问题。
  「……回去吧。」
  最后堤格尔硬是在最后一刻压下了自己的情欲。对一个毫无警戒到在他面前熟睡的人出手,实在是太卑鄙了。
  堤格尔缓慢地深吸一口夜晚的寒气,接着再像是要将肺部掏空般地尽数吐出。为了平息自己体内的欲火,他不断重复做着这个动作。
  他伸手扶住艾莲即便在沉睡中也片刻不离身的艾利菲尔,以此为支点背着艾莲站起来。
  营地中的篝火依旧熊熊燃烧着,隐约可听见士兵们喧闹的声音。但堤格尔可不想让士兵们瞧见两人现在这副摸样,而且他也必须先让自己身上的燥热稍微退去。
  「……先去附近绕一绕再回去吧。」
  但他之所以会做此决定,或许也有想让艾莲在他的背上多待一会儿的意思。堤格尔一面享受着后背传来的暖意与舒适触感,一面为避免弄醒艾莲而小心翼翼地迈出步伐。





  3 光华的耀姬
  自欧罗吉平原北上,并于渡河之后再继续前进,即可看到数个散布于广大葡萄园之中的村落。此时早已过了葡萄的收成季节,棚架上徒存叶片落尽的枝节藤蔓,放眼望去尽是一片寂寥的土黄色。
  但会让人感到如此荒凉,恐怕也与天气脱不了关系。天空被浓密的乌云笼罩,将午后的阳光阻绝在外。
  ——看这样子,大概快下雨了。想必会在这三天内下起来吧。
  堤格尔策马穿越葡萄园间的小径,若有所思地仰望天空。
  堤格尔等人造访的地方是这一带规模最大的村落,名为索涅。
  他们一行仅有十人,全数身着轻装,并未穿戴铠甲,顶多只在腰间系上长剑,但所有人皆为身经百战的勇士,即使卸下武装,仍旧感受得到其自然流露的魄力。
  「与其说是村落,这里其实感觉比较接近小镇呢。」
  骑马走在堤格尔身旁的卢里克看着索涅村的风貌,有感而发地说道。堤格尔也对此表示赞同。
  若从上空俯瞰,会发现这个村庄几乎呈现圆形。外围环绕着如成人般高的石造城墙,位于城镇四方的大门则是以三层厚实的橡木板叠合而成,表面再涂上防火的灰泥。
  「毕竟索涅村可是这附近村庄的重心。」
  领头的奥杰子爵看到城镇并未受到战火波及,便状似安心地继续说明道:
  「村落之间的交流大多是在这里进行,也会在此开办市集。虽谗靠近大街的城镇不只此处,但还是索涅村聚集的人潮最多。」
  堤格尔等人之所以造访此村的原因有好几个。其一是让身为领主的奥杰现身安抚领民。其二则是藉此确认各村落的情况,并对村民们重新说明今后的政策方针。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目的。
  「喔喔,那看起来好好吃喔。堤格尔,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自由行动啊?」
  卢里克身旁的一名男子,看着卖烤鱼串的摊贩问道。他顶着一头如廉价毛刷般的凌乱茶发,不论是脸型还是身材都圆滚滚的,讨喜的五官让人联想到水獭。
  这位名叫亚拉姆的男子,是吉斯塔特军队里的侦察兵。堤格尔在身为俘虏的时候便与他结识,是堤格尔在玩西洋棋、扑克牌和九柱戏时的玩伴。
  「稍微忍耐一下吧,等我和奥杰子爵到达集会所再说。」
  听到堤格尔的回答后,亚拉姆语调滑稽地应了声「是」,便加入了其他人的闲谈之中。
  若只是为了确认村庄的安全,堤格尔与奥杰只需带上各自的随从,以五人的队伍成行即可。
  所以这队伍之所以会增加至十人,是因为还有亚拉姆等人的侦察兵部队随行。
  之前艾莲以五至十人编成一队,于欧罗吉平原的四面八方派出了近十支侦察部队,而率先发现嘉奴隆军身影的,便是亚拉姆等人组成的五人小队。
  于是堤格尔在今天早晨传唤他们,以奖励其功绩。
  「虽然我们目前还在行军中,一时也无法好好犒赏诸位,但我还是想尽可能地满足你们的要求,你们希望能拿到什么奖赏呢?」
  结果亚拉姆等人的回答竟是「我们想在城镇或村庄里放松一下,就算只待一刻钟也行」。
  在马斯哈随时有可能前来会合,或是敌军突然现身的情况下,侦察兵们必须在欧罗吉平原待命,这其实是个相当强人所难的要求。因此亚拉姆等人也只是随口对堤格尔开个玩笑罢了,并不期待堤格尔会答应他们。
  但堤格尔在传唤他们之前,已在朝会上得知奥杰子爵将前往索涅村一事。
  「虽然还得先取得奥杰子爵的同意,但若你们能卸下铠甲,安分地跟在后头的话,我想应该能带你们同行。」
  于是在奥杰子爵爽快地应允后,这群年近三十岁的士兵们竟兴高采烈地宛如孩童般大声欢呼。即便现在骑着马跟在堤格尔等人身后,他们也不停地左顾右盼,对眼前的任何事物都充满好奇心。
  村中的道路虽然只是将泥地压实整平的小径,但在重要的据点却竖立了栅栏或柱子。道路两旁栉比鳞次的房屋都是以石块和砖头搭建而成,一根根圆筒状的烟囱耸立于板岩屋顶之上。
  庭院前的孩子们有的正在地上涂鸦,有的正追逐嬉闹着。
  不管怎么看,这里都是个纯朴的乡下村庄,但村门口附近那些美仑美奂的旅馆或杂货店,则是它与寻常村落的不同之处,证明了旅人或商队经常造访此地。
  「虽然堤格尔的领地亚尔萨斯也是这副模样,但现在仔细观察,这才觉得布琉努人的生活方式和咱们其实差不了多少苏。」
  「而且就连他们说的话也几乎都听得懂呢,我之前去过墨吉涅,根本不知道那里的人说的是什么鬼话。」
  「好啦,总之先去吃饭吧,还有找女人。糟糕,我太久没见到女人了,现在不管看到谁都觉得是美女啊。」
  「你还有心思安排行程啊?我现在只想找个不是稻草铺的柔软床铺好好睡一觉。」
  在士兵们愉快的讨论声中,堤格尔等人来到了集会所。
  集会所与一般民家相同,墙壁皆由石块与砖头砌成,以板岩搭建屋顶,但建筑物的大小却相差近三倍之多。
  堤格尔在扶着奥杰子爵下马时,也一并对亚拉姆等人这么说道:
  「一刻半后记得回来这里集合。还有,别在村子里闹事,知道了吗?」
  听到自由时间比原先预期的还多了半刻,他们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在开口应答的同时,便迫不及待地转身跑开了。
  卢里克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无奈地耸了耸肩。
  「卢里克,这地方还算安全,你也去逛逛吧。之后只能听亚拉姆他们吹嘘,自己却没享受到的话,你心里也不太舒服吧?」
  「虽然我很感谢您这番心意,但若是您有什么三长两短,战姬大人、莉姆亚莉夏大人和巴多兰大人可是会杀了我的。」
  卢里克虽以开玩笑的语气婉拒,但眼神却是无比正经。
  「我想巴多兰应该会原谅你的……」
  不过,仅是将三人减至两人,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助益,况且堤格尔也无力阻止其余两人。
  最后奥杰子爵和堤格尔分别在部下和卢里克的陪同下走进了集会所。
  在这栋石造建筑中,只有一个十分宽敞的大房间。
  房间中央铺着毛织绒毯,上头摆了一张长桌与数张椅子。位于房间底部的墙上则放了十尊神像供人祭祀。
  这时附近村落的村长们皆已聚集在此,堤格尔等人向他们进行简单的寒暄后随即入座。会议由身为领主的奥杰来主持,堤格尔几乎只在一旁默默地聆听。
  与会中并没有出现特别令人关注的议题,这也再次证明村庄并未受到战争的波及,可说是个令人宽心的好消息。最后集会只耗费半刻钟便宣告结束,众人各自散去。
  ——没有来自王都的消息吗……
  虽然没有表现在脸上,但堤格尔内心仍不免有些沮丧。
  对于终年定居村里的人来说,旅行者或商人是能得知外界消息与趣事的重要来源。许多村庄都会提供他们食宿,以便谋求情报。
  所以堤格尔也很期待能自村长们口中获得来自王都的消息,但这期望最后还是落空了。
  「集会结束的时间比想像中还要来得早呢。」
  他们走出集会所时,卢里克一面拍着自己的光头,一面环视四周。自与亚拉姆他们分开行动后,至今还不到半刻钟,看他们那时兴高采烈的模样,肯定不会提早回来。
  「早知道就麻烦他们准备一个能稍微歇息的地方了。」
  奥杰摸着下巴苦笑道。村长们曾提议为堤格尔等人设宴和准备床铺,但老子爵却以他们很快便会离去为由婉拒了。虽然也可以将村长唤回,请他们另行准备,但奥杰并不是个作风蛮横的领主。
  「奥杰子爵,您还是找个地方休息,或是先行返回营地吧。我们就留在这里等其他人回来。」
  「那我就接受你们的好意,先回去了。不过冯伦伯爵,你也去好好休息一会儿吧?即使是一刻也好,稍微放松一下心情也不错。」
  「不了,我……」
  见堤格尔语带踌躇,老子爵温和地摇摇头,并露出满是皱纹的笑脸对堤格尔点了点头。他的态度看似谦虚,但其中蕴藏了历经岁月淬链之人特有的威仪,使堤格尔的情绪逐渐缓和冷静下来。
  「您说的是,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堤格尔向老子爵道谢后,便与卢里克一同离开了。
  「卢里克,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若您不介意的话,我想先去喝点小酒。跟葡萄酒或蜂蜜酒比起来,还是啤酒喝起来最过瘾呢。」
  「也对,那我们去找间酒馆坐坐吧。」
  既然旅馆和杂货店都在村门旁,两人心想附近或许也有酒馆,果然不出所料。他们找到一间招牌上画着酒瓶、气氛看似温馨的小酒店。一踏进店内,便传来吵杂热闹的谈话声。
  虽然店内空间略嫌狭窄,也未点起油灯,但由于窗户全部开着,看起来还算舒适明亮。墙上钉着以葡萄藤编成的架子,并摆上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酒瓶作为装饰。
  洒馆的椅子有一半都坐了人,堤格尔和卢里克挑了最里面且靠窗的桌子就座后,一位体态丰腴的中年妇女随即上前来为他们点餐。
  「你们这里有啤酒吗?如果有卖开胃菜之类的也麻烦来一点。」
  对方回答店内有提供腌渍白菜和起司,两人也从善如流地接受了。
  不消片刻,两个啤酒几乎要满溢而出的大陶杯、盛有腌菜的盘子和随意切成数块的起司便送了上来。
  在两人互相乾杯后,卢里克便猛地将杯内的酒一饮而尽。
  「真是豪迈的喝法呢,你很喜欢喝啤酒吗?」
  「伏特加是我的最爱,而其次就是啤酒了。其实葡萄酒也不错,只是没那么带劲。」
  卢里克兴致高昂地又叫了一杯啤酒,同时伸手拿起腌渍白菜咬了一口,随即发出惊艳的赞叹声。堤格尔也试着浅尝了一口,却不如想像中来得美味。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明明看起来都差不多,味道却和我国的不太一样。」
  「其实我之前在莱德梅里兹用餐时也是这么觉得。」
  不仅是腌渍食物,就连面包和浓汤也是看起来一样,味道却有些微的差异。堤格尔对此感到很新鲜,而卢里克似乎也体会到同样的感觉。
  「嗯,这东西其实尝起来还真不错。」
  卢里克对刚才吃的腌菜下了个有些夸张的评论后,一看到堤格尔的脸,随即皱起眉头。
  「您心情似乎不太愉快呢。」
  「是吗?大概是因为光线不足,才会让你产生这种错觉吧?」
  堤格尔转而看向旁边窗外的风景,不置可否地答道。但这位光着头的美男子并未因此而放过他。
  「一脸郁闷地喝酒可不是什么好事……话虽如此,但人总是会有心情烦闷到必须借酒浇愁的时候。若您有什么让我知情也无妨的烦恼,我很乐意听您倾诉。」
  堤格尔一听,忍不住定睛看向他,过了不久,嘴角便浮现充满兴趣的微笑。
  「我从以前就一直在想,为什么你愿意帮我到这种地步呢?」
  而卢里克也跟着露出笑容,然后故作严肃地问道:
  「您想知道吗?」
  堤格尔使劲地点了点头,于是卢里克先喝了一口送来的第二杯啤酒,才回答他「我知道了」,并开始诉说:
  「这其实是有些难以启齿的事情,不过既然我们在喝酒,我就敞开心胸、毫不保留地对您说了。简罩来说,就是您让我彻底醒悟过来了。」
  卢里克一面嚼着起司,一面愉快地继续说道:
  「在遇见您以前,我是莱德梅里兹第一的弓箭手。两百七十阿尔昔……我至今从未见过能将箭矢射超过这个距离的吉斯塔特人。即使在王都西利西亚举办的弓术大会上,也没有人能赢过我。所以我甚至在想,若有天我将箭射至三百阿尔昔之外,便能拿下全吉斯塔特最强弓箭手的名号。」
  卢里克的这番话不仅仅是单纯的自夸。
  毕竟在这座大陆上,人们普遍认为弓箭的最大射程是两百五十阿尔昔(约两百五十公尺)。若以一般普通人的臂力,就连要射及一百五十阿尔昔都办不到。
  「然而您那时却……在如此恶劣的情况下被要求展示弓术,一般人大多会有所保留,连一半的实力都无法发挥。但您却用那把粗劣的弓射中位于城墙上的恶徒,而且还准确地瞄准了他的脚,更别说您竟然还比我年轻五岁之多……在那一瞬间,我深刻体会到自己拥有的,仅是如粉尘般微不足道的事物。最后甚至还被您救了一命。」
  这是堤格尔刚成为艾莲俘虏时所发生的事。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看到卢里克全心全意对自己诉说的模样,堤格尔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满脸尴尬地拿起啤酒喝了一口。
  「接着和您相处之后,我才发现您是个很有趣的人。」
  「感谢你的夸奖。」
  听见这有些古怪的夸奖,堤格尔只是老实地表达谢意。纵使他们都喝了点酒,眼前的气氛终究是让人挺不好意思的。
  「那么,您在烦恼什么呢?」
  卢里克向店员叫了第三杯酒,同时回到正题,堤格尔的神情顿时变得严肃,叹出的气息带有浓厚的酒味。
  「因为事关紧要,所以我就直说了——你们这些吉斯塔特士兵一直跟着我,真的不会有问题吗?」
  「虽然您说得很直接,但这问题还真是非常笼统呢。」
  听到卢里克以促狭的口气这么回答,堤格尔这才察觉到自己问的问题太没头没脑了。于是他反省似地抓了抓深红色的头发,开口说道:
  一——我每晚都在眺望夜空。然后我发现这里的天空果然跟亚尔萨斯的不同。当我眺望着莱德梅里兹的夜空时,虽然也有同样的感觉,但现在我再度体认到,自己来到了一个相当遥远的地方。」
  他们远离故乡,忍受着寒冬的冷冽空气,在草原上布阵与敌人战斗。
  这难道不会让他们感到身心俱疲吗?即使这是艾莲的命令,但他们难道不想抛下他国的战事,策马返乡吗?这次亚拉姆等人所提出的要求,不就是将这种希望以另一种形式呈现出来的结果吗?堤格尔想问的就是这件事。
  他之所以不向艾莲或莉姆寻求答案,而选择对卢里克诉说,是有原因的。
  因为卢里克的身分是士兵。他不仅会在今天这种场合时担任堤格尔的护卫,也会在战场上率领数百、甚至是千余名兵卒作战。然而除此之外,卢里克基本上与一般士兵们相同,必须忙碌地值勤。
  堤格尔自己也曾连续数天在营地中巡视,观察士兵们的情况,但他希望能直接听取士兵的想法。基于这个理由和卢里克的身分,以及他对堤格尔毫无保留的态度,使他成为堤格尔最适合诉说的对象。
  「您这是多虑了。」
  但卢里克却将堤格尔的烦恼给一脚踢飞。
  「前代战姬大人在位时,我们经常离开莱德梅里兹进行远征,短则两年,长则五年。这次不过是在邻国打仗,而且征战的时间尚未超过半年,不会有人因此不满的。基本上只要粮食和薪俸充足,兵将们的士气是不会下降的。」
  「那若是敌人的数量不断增加呢?」
  「我们只是追随战姬大人罢了。巴多兰大人也曾说过,亚尔萨斯的士兵们其实和我们是差不多的吧?会用勇气和斗志去粉饰对战争的恐惧的人其实并不多。他们都是因为相信指挥官或指导者——也就是您,才愿意在您旗下奋战的。」
  「这样啊……也对呢。」
  堤格尔将剩余的啤酒一口饮尽,并吐了口热气。
  「我的话并不算是完全正确,但不知您是否稍微安心下来了呢?」
  「嗯,谢谢你。」
  毕竟现在堤格尔率领着数千名士兵,而且还是布琉努兵和吉斯塔特兵所组成的混编军队。这和以前只需照看熟知他们性情的百名亚尔萨斯士兵总是有所不同。
  当然,真正统帅吉斯塔特士兵的其实是艾莲和莉姆,而布琉努士兵也有奥杰子爵在内的数人负责统整。
  但即便如此,总帅依旧是堤格尔。他必须了解并学习更多知识才行,而除了亚尔萨斯的士兵之外,他还得取得其他布琉努士兵们的信赖。
  「您真的不需为此操心,若知道您如此关心我们,大家也会很高兴吧。对了——」
  卢里克突然压低嗓音。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我也有个问题想请教您。」
  「什么事?」
  感到安心的堤格尔情绪放松了下来,喝着啤酒催促他继续往下说。
  「莉姆亚莉夏大人和蒂塔小姐,您究竟打算选择哪一位呢?」
  堤格尔差点没把嘴里的啤酒全喷出来。
  「你、你在说什么啊?」
  「这已经在军中悄悄地传开了。大家都在说,没想到那位没神经……抱歉,酒一喝多了就口不择舌。总之,没想到那位严肃冷漠的大人也动了春情呢。」
  「……我和她看起来是这种关系吗?」
  堤格尔略微低下头以掩饰自己内心的动荡,并谨慎地问道。
  「老实说我并不清楚。但莉姆亚莉夏大人不仅相当忙碌,同时也身兼战姬大人的副官一职,从未让任何男性与她亲近。正因如此,堤格尔维尔穆德卿,由于您经常与她交谈,才会让人产生多余的联想。至于蒂塔小姐的话,就更不需要我解释了吧。」
  卢里克虽然说得彷佛事不关己,但眼里的好奇却是显而易见。
  「再过不久,或许就会有人为此开赌盘了吧。猜测您究竟会选择莉姆亚莉夏大人还是蒂塔小姐。这么说来,因为您是贵族,也有人认为您会坐享齐人之福呢。」
  堤格尔万分苦恼地搔了搔头。说实在,光是要烦恼泰纳帝和嘉奴隆这些眼前的问题就让他焦头烂额,完全没有多余心力去思考这类男欢女爱。
  而且,根据当初的条约内容,自己身为艾莲俘虏的期限也早已结束,现在他成了艾莲的私人物品。至于亚尔萨斯,虽然只是口头约定,但也是属于艾莲所有。
  即使艾莲目前并未将此事公开,表现出保留的态度,但这并非长久之计。一想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根本无暇去思考情爱之事。
  「这件事等亚尔萨斯恢复安稳之后再考虑吧。话说回来,你呢?」
  堤格尔在敷衍回答的同时也将问题抛回给对手,以避免他继续追问,不过……
  「我吗?在离开莱德梅里兹前是有几名对象,但也不知道回去后还剩几个。」
  卢里克坦率地答道,结果哑口无言的反而是发问的堤格尔。虽然堤格尔早就明白卢里克很受女性欢迎,但见他那毫不忸怩的模样,让堤格尔甚至无法感到嫉妒,只觉得佩服。
  「哦哦,果然是堤格尔和卢里克。」
  这时突然自窗外传来人声。只见亚拉姆等人春风满面地走了过来,手上全都拿着烤肉串、蜂蜜酒、涂了果酱的面包或乾果等贪物。
  「看来你们玩得挺开心的嘛。」
  堤格尔对他们笑着点点头,亚拉姆则将头伸进窗中说道:
  「哦,是腌白菜耶,我也可以尝一点吗?」
  「拿你的烤肉串来交换吧,那是什么肉?」
  「鸽子肉,有点硬喔。」
  亚拉姆一手将烤肉串递给堤格尔,顺便拿起一小块腌白菜送进嘴里。看到这幅情景,卢里克顿时沉下脸来。
  「我不是说过好几次,不能对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失了礼数吗……这位大人现在的身分已经不是俘虏了。」
  堤格尔的确不是俘虏,而是艾莲的私人物品,比俘虏更没地位,但他并不打算点破。亚拉姆给他的鸽肉确实有些硬,但晈着咬着倒也有一番风味。
  「这东西真好吃,你们是在哪买的?」
  「我带您去吧。对了,我们接下来要去妓院,不知您有没有兴趣?」
  「妓……院?」
  堤格尔脸上闪过一丝紧张。但卢里克却露出了充满兴趣的表情问道:
  「这村庄里有妓院吗?」
  「那外头挂着画有雅里德的看板,肯定没错。虽说能选的人不多,环境感觉也算不上干净,但很便宜喔。」
  雅里德是布琉努和吉斯塔特所侍奉的十神之一,为掌管丰饶和爱欲的女神。而绘有这名女神的画像或名字的看板,便是妓院的招牌。
  「……再过半刻钟我们就得离开这里了喔?」
  保险起见,堤格尔还是出声提醒。
  「反正还有半刻钟,要玩也不是不能玩吧?」
  卢里克却这么回答,表现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唉,虽然这也是人之常情……
  堤格尔其实也并非无法理解妓女和妓院的存在。毕竟就连自己宅邸所在的榭雷斯塔也有妓院,而当布琉努军驻扎在迪南特时,也出现了想找士兵卖身的几名妓女。
  但堤格尔和艾莲却都严禁银色流星军的士兵和出现在营地的妓女们交易。这并非是出自他们个人的洁癖,原因之一是为了防止士兵染病,其二则是要避免敌方间谍佯装成妓女潜入军中,同时也担心这会造成军队的士气低下。
  「那堤格尔大人您意下如何?」
  亚拉姆这么一问,堤格尔连忙摇头拒绝。
  「不,我还是算了吧。」
  听到他的回答,站在亚拉姆身后的士兵随即交头接耳起来。
  「看,我说的没错吧?别看堤格尔大人这样,他好歹也是个贵族嘛。」
  「对对,也得顾虑到蒂塔小姐的心情呢。」
  「还有我们的副将大人若知道了,也一定会生气的。我记得前天还是更早之前,她才因为堤格尔大人睡过头而拔他头发不是吗?如果被她知道堤格尔大人去了妓院,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呢。」
  堤格尔被拔头发这件事,不知何时已经成为了他赖床的处罚。不过一听见她们的名字,堤格尔的脑中便不自觉地浮现蒂塔和莉姆的怒容。紧接着艾莲的脸也无可避免地出现了。
  他似乎想像得不太精准,所以脑中的艾莲并未大发雷霆,但还是露出了明显不悦的表情。那对连最高贵的红宝石也相形失色的艳红双眸紧盯着他,彷佛在质问他是否明白自己的身体是属于谁似的。
  而蒂塔即使黄棕色眼珠已盈满泪水,仍会默默地隐忍着心中的委屈。至于莉姆,则会在明白这是为了纡解身心欲火的情况下,表现出勉为其难地释怀的模样,但最终还是无法压抑自己的怒意,而以轻蔑、愕然和不满的眼神看着他。
  「……你们为什么非得把剩下的宝贵时间花在妓院上呢?」
  堤格尔无奈地抓了抓深红色的头发,视线扫过这些吉斯塔特士兵,并发出了沉重的叹息。
  「不过,虽然我不是在学莉姆说话,但考虑到这样会使军纪散乱,我还是无法认同你们的行为。」
  亚拉姆等人面面相觑。但堤格尔无视他们的反应,继续往下说:
  「好了,我想独处一会儿,就先行回去了。卢里克,他们就交给你了。我再叮咛一次,绝对不准给我惹事。还有,难得你们都来了,就别省那点小钱。最后一件事,别回来得太晚——懂了吗?」
  而亚拉姆等人又再度看了看彼此,然后才带着有些放松的表情对堤格尔敬礼致意。
  堤格尔此番话其实是默许了他们的要求。而叫他们别吝啬,则代表着要他们选择来历分明且身体健康的妓女。
  换句话说,堤格尔并不想陪同他们前往,便硬是把他们交给卢里克监督。不过堤格尔的确想一个人独处,也希望能藉此答谢愿意听他倾诉烦恼的卢里克。
  ◎
  堤格尔只身一人策马奔驰在日暮西沉的草原上。天空依旧被灰色的乌云覆盖,草原逐渐染上一层暗色。
  突然间,他想起刚才与卢里克等人的对话,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堤格尔也是个正值年少气盛的十六岁男人,不可能对女性毫无兴趣。
  但在担任亚尔萨斯领主时,他更热衷于弓箭、狩猎或午睡,至于现在则是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想那些。
  ——没错,他并没有多余的时间。
  自他与葛雷亚斯特侯爵会面的那天以来,堤格尔便一直在思考某件事。而他尚未对任何人提起的这件事,若就实现的机率来看,与其说是个构思,不如说更接近一个愿望。
  ——究竟该怎么做,才能阻止泰纳帝公爵和嘉奴隆公爵等人的残虐行径呢?
  这不是像堤格尔这样的弱小贵族应该思考的问题。但既然堤格尔已经注定要与他们一战,就很难不去思考。也或许当他在迪南特的营地中听闻他们的事迹时,这个念头便已在他心头萦绕不去。
  ——若国王陛下的病疾康复的话,或许还能暂时解决这个问题吧。
  但即便如此,泰纳帝公爵对自己的恨意却不会消逝。倘若他只针对堤格尔一个人,倒还不成问题。但假设他将恨意宣泄在亚尔萨斯及居民身上,那可就麻烦了。
  而堤格尔的思绪总是在这里就硬生生打住,无法继续深入。
  自从他认识了艾莲后,堤格尔的视野便跳脱了亚尔萨斯的范畴,不断地向外扩张,即使他在艾莲与莉姆的帮助下持续地累积知识,但终究无法在短时间内去考虑涵盖整个国家的问题。面对难以预测的未来,这似乎已是他的极限了。
  冰冷的风迎面吹来,使堤格尔自沉思中回到了现实。
  ——就快到河边了。
  骑马经过的路线附近有片灌木丛。堤格尔来到看得见河川的地方后,便转为下马步行,因为天色逐渐转暗,他的行动必须更为谨慎。
  在他走到距河岸边约十来步的位置时,突然停下脚步,眼中浮现警戒神色。
  ——……有水花溅起的声音。
  虽然隔着树丛,他无法非常肯定,但他知道那里有人或是有什么东西。
  ——希望只是前来喝水的小动物之类的。
  正当他这么想时,在水声和风声中混杂了某种像是动物振翅般的奇妙声响,刺激着堤格尔的耳膜,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朝着自己飞来。
  他随即伸手想要取下挂在马鞍上的弓,却突然有个黑色的物体冲到他眼前,大小与一只幼犬相近。堤格尔反射性地以两手接住它,定睛仔细地察看起来。
  由于天色昏暗,他原本以为是只浑身漆黑的动物,仔细一看才发现它身上布满青绿色的坚硬鳞片,头顶上还长了两根尖角,后背则有一对如蠕蝠般的薄翼正不停拍动着。
  这是只龙。而且是只体型瘦小,能似幼龙称之的生物。堤格尔方才听见的奇怪声响,恐怕就是这只龙的振翅声。
  「这家伙……奇怪了,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哪看过你?」
  堤格尔一面安抚因突发事件而受惊的马匹,一面凑近前去观察幼龙。他记得艾莲的公宫里有只和这家伙一模一样的生物。但它照理来说应该是不可能出现在此处的。
  「毕竟我也分不出龙的长相……不过你倒是还挺乖的嘛,幼龙都像你这样吗?」
  堤格尔手中的幼龙眯起锐利的双眼,像在打量堤格尔似地盯着他,却没有丝毫想挣脱的举动。
  「——路尼耶?」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女性的嗓音,而幼龙一听见这声音,便惊吓地睁大双眼,双翅也剧烈地拍动起来。堤格尔下意识地放开手,幼龙随即飞过他头顶,降落在他背后的脚边,并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
  当堤格尔正想开口询问幼龙时,旁边的草丛突然沙沙地晃动起来,窜出一道人影。
  「路尼耶——」
  那是名女性。她身材修长,比堤格尔还高,有着一头金色的长发和绿宝石般的双眼。
  她和堤格尔四目相对后,吓得瞪大了眼睛,尚未说完的话就这么硬生生地打住,倒吸了一口气。堤格尔也因为极度震惊而全身僵硬地凝视着她。
  而她的身上竟然不着片缕,就这么傻傻地站在原地,任凭自己濡湿的雪白胴体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堤格尔面前。
  细瘦的肩膀、丰满的胸部、苗条的纤腰和修长的双腿尽收眼底。
  在持续了约莫十秒的沉默后,堤格尔的脑袋才终于挤得出话来。
  「你、你的衣服呢……?」
  只可惜他的思绪尚未恢复正常。
  而幼龙似乎是对堤格尔的话有所反应,身体猛地抖了一下。接着那名女性却无视堤格尔的话,反而对幼龙的动作做出回应。
  「路尼耶!」
  女性为了追赶意图逃跑的幼龙而纵身一跳,她仿佛没看见堤格尔似地往前猛冲,随即在踏出第四步时绊了一下。堤格尔下意识地伸手要扶住她,却因此失去平衡,两人以相互拥抱的姿势直接倒向地面。
  因为河边冰冷的空气带来了寒意,使她强压在堤格尔身上的体温更显得温暖。而湿中带软的肌肤触感,也在几乎没有衣物阻隔的情况下鲜明地烙印在堤格尔脑海中。还有那对饱满的双胸,更是沉甸甸地靠在他身上。
  明明背部紧贴着硬邦邦的地面,却丝毫没有任何不适。因为堤格尔有一大半的注意力都集中于这个倒在自己身上的人,根本无心去管后背的情况。
  在这种情况下,两人的身体都暂时僵住了,最后是堤格尔勉强自己做出动作。他的指尖碰触到她的腰间,鲜嫩的唇瓣中逸出一声叹息,吹向堤格尔的耳畔。
  这动作似乎也消除了她的紧张。于是她坐起身子,自金发滴落的水珠则顺着锁骨,没入了双峰之间的幽谷中。
  在夜色的衬托下,不着寸缕的美丽玉体就口王现在眼前。堤格尔慌张地想遮住她的身体,眼前却只看得见自己的衣物,但他也无法以目前的姿势将衣服脱下,最后只能紧紧闭上双眼,并用手挡住自己的脸。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
  上方响起一道轻柔的嗓音,但堤格尔根本无暇理会。正当他在心中哀求她快点离开自己身上时,远处又传来了他相当熟悉的声音。
  「苏菲?这里太暗了,你是要怎么找路尼耶啊……」
  话声骤断,紧接着是脚步声逐渐靠近。堤格尔的本能察觉到自己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危险,使他兴起一股强烈的逃跑欲望。而堤格尔也的确恨不得立刻这么做,但自己的身上却还坐了个女性。
  若他狠心用力坐起身子并将她推开的话,或许还有可能逃得了,但他却连这点力气也使不上来。
  「——哦?」
  带着怒气的嗓音如绝望的判决声般传进了堤格尔的耳中。

  对方并未对他发火,也没有动手殴打他。
  只是看向自己的眼神和声音中满是轻蔑罢了。对堤格尔来说,这种方式才是最让人难受的,他甚至宁愿被狠狠地揍一顿。
  在总帅的营帐中有五名男女。分别是堤格尔、艾莲、莉姆、蒂塔和苏菲。她们在堤格尔身旁半包围似地坐成了一圈。
  ——早知道就该让奥杰子爵也一同出席的。
  但和蔼可亲的老子爵因感到疲倦,表示今日要早点休息。堤格尔也不想勉强他,所以并未请他一同过来,但他现在打从心底感到后悔。
  「虽说是突发状况,但这不也表现你的训练还不够吗?」
  莉姆以几近露骨的轻视眼神看着堤格尔,艾莲虽然没有莉姆那么明显,却也露出了半是生气半是傻眼的表情。
  「明明在战场上遇到偷袭都能即时反应,为什么一遇到那种情况就动弹不得了呢?若来的是美女刺客,你早就没命了!」
  「堤格尔少爷……」
  蒂塔一面替在场的人准备简单的餐点或倒葡萄酒,一面以带着哀伤和怜悯的表情看着堤格尔。而她仅呼唤堤格尔名字的反应也真实地呈现了她的内心写照,使堤格尔更感难堪。
  「你好,堤格尔维尔穆德恤。我是战姬之一——『退魔的祓甲』之主,苏菲亚·欧贝达斯。请叫我苏菲就行了。」
  苏菲完全不在意周遭尴尬的气氛,如同自神话中走出的女神般微笑着介绍自己。
  以淡绿色为底的裙子包裹住她美艳的肢体,已经干了的金发宛如波浪般轻盈飘扬,配戴在身上的各色宝石更突显了她的美貌。
  在场的四名女性中,就只有这一位是以和蔼亲切的态度和堤格尔说话。但严格说起来,她在刚才的意外中应该被归类成受害者才对,这幅光景说奇怪就有多奇怪。
  而她纤细的手臂正抱着路尼耶。拥有青绿色鳞片的幼龙四肢无力地垂下,翅膀也收拢起来,彷佛人偶般安分规矩,看来是已经放弃挣扎了。
  ——原来这个人也是战姬啊……
  她与艾莲和琉德米拉不同,是个气质优雅、处事稳重的美女。她的态度相当大方,之前被人看见裸体一事就像没发生过似的;脸上那自信又灿烂的笑容,使堤格尔反而心虚地低下头来。
  「我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我刚才的行为真是太失礼了。」
  「哎呀,我才要向你道谢呢,感谢你在我差点跌倒的时候出手帮了我。」
  「听到你这么说,我觉得轻松多了。」
  「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被男士抱住,让我吓了一跳呢。而且没想到你的身体比外表看来更结实。」
  金发的战姬轻声笑道。堤格尔总觉得她的视线与其说是盯着他,更接近于注视着自己的腰部附近,但他认为应该是自己想歪了吧。
  「那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艾莲一面玩弄着自己的白发,一面冷冷地问道。
  「你不知道吗?」
  堤格尔大感意外地反问艾莲。既然两人是一起在河边沭浴,他原认为艾莲早已知道苏菲前来的理由,但似乎并非如此。
  「她是在你回来前约半刻左右,才抵达这里的。」
  苏菲突然到访虽使艾莲大为惊讶,却也因为重逢而打从心底感到高兴。
  「但苏菲连路尼耶也一起带来,真的让我吓了一跳。因为她说想等你在场时再谈,因此我们便在等你回来的期间,顺道去河边冲个凉——没想到竟然会发生那种事情。」
  艾莲的口气不仅克满无奈,还话中带刺。
  「哎呀,是你之前说路尼耶可以任由我摆布的吧?」
  苏菲歪头看向艾莲,此举或许是为了缓和气氛吧。
  事情缘由要追溯到艾莲在吉斯塔特王都西利西亚与苏菲碰面的时候。当时艾莲委托了苏菲几件事情,并约定要将路尼耶当成回礼送给她。因为苏菲非常喜爱龙,尤其对这只眼神凶恶的幼龙特别中意。
  「好了好了,我们暂且不提路尼耶。」
  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堤格尔对苏菲怀中的幼龙深感同情,而蒂塔则像是觉得幼龙十分稀奇似的,兴趣盎然地看着它。
  「我会来到这个国家只是为了办公事。因为布琉努这里完全没有传来任何消息,陛下等得不耐烦了,才会命我以使者的身分前来这里。」
  「他什么时候下这道命令的?」
  「大概是在你晋见陛下时的几天后吧,我想还不到十天。」
  听到苏菲的话,艾莲忍不住叹了口气。
  「真是性急……但也不能这么说吧。话又说回来,他居然会派这种公务给你。」
  「我想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决定吧。」
  苏菲的视线移向靠在一旁的锡杖,那是一柄由圆环和轮盘组合而成,装饰着与她双瞳相似的碧绿宝石,并散发出金黄光辉的神秘长杖。
  「我的光华和你们的武器不同,对方很难以缴械为由没收它吧?」
  堤格尔听到这句话随即恍然大悟,原来那柄锡杖便是这名战姬的龙具。
  ——她说的没错,若是派艾莲或琉德米拉担任使者,她们的剑和枪肯定会在晋见前就被没收……
  虽然苏菲的锡杖也无法完全屏除这个可能性,但风险还是比其他龙具低。或许是因为那看起来更像是神器或祭祀道具等物品,而非具有攻击性的武器。
  「堤格尔,我先提醒你,别妄想对苏菲做什么有违礼节的事情,她那柄杖打起人来,有时候比被剑砍还要痛喔,因为连骨头都会被打碎。」
  艾莲不悦的嗓音使堤格尔回过神来。他虽然对她投以困惑的视线,却不知该如何反驳她。
  「哎呀呀,原来艾莲也会吃醋啊。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呢。」
  听到苏菲开口调侃,艾莲立刻绷起脸反驳道:
  「吃醋?我跟他说的才不是这么无聊的事情,而是在教训他。一直盯着第一次见面的女性看很没礼貌吧?我猜你应该也会感到不舒服吧?」
  但苏菲却以食指抵着嘴,沉稳地接口道:
  「可是我刚才就已经被看光了唷。」
  刚才始终默默喝着葡萄酒的莉姆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将口中的酒全喷了出来。蒂塔随即慌张地擦拭喷洒在绒毯上的葡萄酒,艾莲则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堤格尔只能再次深深地低下头来。
  「毕竟是我脚步不稳在先,不需要这么耿耿于怀,况且这也是我第一次和男性如此紧密地抱在一起——」
  「……苏菲亚大人,能否请您专心谈论正事呢?」
  莉姆打断苏菲的话,并以忍着头痛的表情拜托她。这下子堤格尔和艾莲终于可以回归正题了。
  「苏菲,老实说,我也很想知道你在王宫得到了怎样的答覆。若你不介意我这个布琉努人也在场的话,能请你告诉我吗?」
  但听到堤格尔的请求,苏菲却垂下双肩,神情为难。
  「……这个嘛,若要告诉你的话,确实是有些难以启齿呢。总而言之,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好消息喔。」
  「此话怎说?」
  「布琉努的国王陛下目前卧病在床,因此我并没有成功见到国王本人。虽然我有机会与宰相玻德瓦大人一谈,但也只能代为转达我方的立场罢了。」
  「我方的立场?」
  堤格尔疑惑地问道,艾莲则接口回答他:
  「是指我只是受雇于堤格尔,与吉斯塔特王国毫无关系吗?」
  「表面上他们是接受了这个说法,但对方也反问我『战姬的性命不知道值多大的领土?』。」
  苏菲带着微笑说明道,但艾莲只是苦笑地耸耸肩。对方的意思是若战姬被捕,便会要求他们以领土来赎回。
  「还有,对方也要求我透过艾莲传话给堤格尔维尔穆德卿。」
  苏菲开始一字一句,毫无遗漏地转述内容:
  『冯伦伯爵因犯下反叛罪,将解除其伯爵爵位与身为布琉努贵族的一切权益。而其领地亚尔萨斯则暂定为国王陛下的直辖地,暂时维持自治,待国内动乱平息后再由王都派遣地方官前去治理。。
  「……反叛者……」
  堤格尔眉间深锁,沉重地重复这个单词。
  虽然早就预料到会有这种结果,但局势真的演变至此,堤格尔心里还是不由得感到郁闷。不过听到领民并未受到牵连,也让他松了口气。
  「我想王宫也迟早会派出使者与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接洽的,至于其他详情,与其问我,或许去问马斯哈卿会更清楚吧。」
  「咦?」
  堤格尔忍不住惊呼了一声,连莉姆和蒂塔也讶异地看着苏菲。
  「为什么会说到马斯哈卿……不对,你认识马斯哈卿吗?」
  「哎呀,我没跟你说过吗?」
  苏菲轻笑了一下。
  「我们是在王都尼斯认识的。当时他说要先返回奥德,接着再带兵前去与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会合呢。因为我想见见艾莲,于是便要求他让我同行,不过来到这附近后,就只有我一个人先赶过来了。我想他明天中午过后就会抵达了吧。」
  ◎
  在用完晚餐并结束讨论后,堤格尔便返回自己的营帐保养弓。
  陪在堤格尔身旁的只有侍从巴多兰一人,两人高兴地谈论着马斯哈平安的消息与有关苏菲的话题。
  巴多兰和马斯哈,可说是打破了一介村人与拥有爵位的贵族之间的隔阂,交情之长久甚至可追溯至堤格尔出生前。得知马斯哈平安无事,这名矮个子的老人比堤格尔还高兴。
  在结束保养工作后,堤格尔盯着弓沉思了好半晌,最后缓缓地站起身子。
  「怎么了吗,少主?」
  「不,没什么。只是想去吹吹夜风,你不用勉强跟来,外头很冷,你会很不舒服吧?」
  堤格尔以略带玩笑的口吻制止了正要跟着他站起身的老人。
  「我马上就会回来,堂堂总帅要是感冒可就糗了。」
  「……请您务必注意身体啊。」
  堤格尔对关心他的巴多兰挥了挥手并走出营帐,接着他对看守的士兵也下了同样的吩咐,然后漫无目的地散起步来。
  他走出营地,在一处无人的地方停下脚步。冬天的星光冷冷地洒落在堤格尔身上。
  马斯哈平安无事。
  这可说是堤格尔进军至此所得到的消息中最振奋人心的捷报。但他却无法单纯地去享受这份喜悦。
  「反叛者吗……」
  他轻轻低语,却在说出这个词后,再次感受到自身体深处传来的颤抖。
  这代表他已经成为与整个布琉努王国为敌的叛国者。而不只是自己,连所有跟随自己的人也会被冠上同样的罪名。
  ——怎么能就此屈服……
  堤格尔咬牙切齿并紧握双拳,想起了城镇被泰纳帝军焚烧、破坏的惨况;想起了他出生成长的城市;想起了居住在那里的人们。虽然堤格尔偶尔也会以领主的身分对他们下达强硬的要求,但他们还是选择服从并追随他,在互相帮助扶持下走到今天。
  他绝不允许自己为了守护他们而采取的行动遭人否定。
  正当他定晴直视黑暗,立下了坚定的决心之时——
  「——猜猜我是谁?」
  突然传来一道温柔的人声,同时堤格尔的视线也被某个带有暖意的物体遮蔽住。他在惊讶之下反射性地向后一靠,后脑勺却撞到了一个软绵绵的物体。
  女性的肌肤特有的甜腻香气钻进堤格尔的鼻腔,一道略感惊讶的呼声轻轻抚过他耳畔。
  「苏、苏菲……?」
  虽然两人今天才相识,交谈的时间也不长,但这轻柔又悦耳的嗓音让堤格尔印象深刻,因此他很快地便认出了声音的主人。
  此时,覆在堤格尔脸上的手离开了,他转头一看,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手握黄金锡杖的苏菲亚,欧贝达斯就站在眼前。
  「不难猜对吧?」
  「毕竟这里再加上你的话,也只有四名女性。而且或许该说是很特别吧,你的声音非常好听……」
  堤格尔一边回答,内心却因为发现了某件事而战栗不已。
  他完全没有察觉到苏菲的气息。她身上明明穿着裙子,走路时却没有发出一点摩擦的声响。
  即使外表看起来与战斗二字无缘,但她终究是名战姬。
  「哎呀呀,嘴巴真甜呢。」
  苏菲露出开心的笑容,温柔地抚摸着堤格尔的头。虽然堤格尔也常对蒂塔等人这么做,但一旦轮到自己却让他觉得很难为情,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然而苏菲手掌的触感却充满了温柔和暖意,使堤格尔感到相当舒适。
  于是他便任由苏菲摸了好一阵子,但即使过了三十秒,苏菲仍然没有停手的意思,实在是令人困扰。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有些话想和你谈谈。」
  苏菲坦率地说出她的来意。据说是她在前往堤格尔营帐的路上,刚好看兄他离开营地的背影,于是便悄悄地跟在他后头。
  「总帅是不应该一个人跑出来闲逛的喔。」
  她的口气与其说是在责备堤格尔,更像是在教导一个小孩似的。堤格尔刚才并未放松警戒,但他还是没有发现苏菲跟在自己身后。他抓了抓深红色的头发,一脸尴尬地问道:
  「那……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伴随着鍚杖晃动的清脆声响,苏菲将握着鍚杖的手放至身后,并抬头看向星空。
  「——对你来说,艾莲是什么人呢?」
  堤格尔差点就要反问她为何突然谈起这个,但他硬是忍了下来。这是因为苏菲的眼神在下一秒便离开天空,脸上的微笑消逝无踪,并以严肃的表情笔直地盯着堤格尔。她翠绿色的双眸带有强烈的意志力,散发出不允许堤格尔随意敷衍或转换话题的气氛。
  但堤格尔转念一想,紧张的情绪随即解除。他没有必要这么做,只要老实地回答他内心的想法就好。
  「对我来说,艾莲不仅是我的恩人……说得狂妄一点,也是我的战友。」
  「战友?」
  苏菲讶异地瞪大双眼,不禁晃动了一下手中的鍚杖,金黄色的光辉散落在黑暗中。堤格尔早就预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便肯定地点点头。
  在吉斯塔特人眼中,堤格尔只是艾莲的俘虏。再加上艾莲贵为战姬,堤格尔却将她称为战友,或许真的是傲慢又自大。
  但他曾经与艾莲并肩而战过。
  而且彼此都施展出超乎寻常的力量。
  「你不讨厌艾莲吗?」
  「讨厌?」
  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堤格尔有些困惑。苏菲又继续补充道:
  「别忘了,害你成为俘虏的人可是艾莲喔。」
  「但出借兵力给我的人也是艾莲啊。」
  堤格尔反射性地回答后,露出了有些顽皮的眼神,并耸了耸肩。
  「艾莲叫我堤格尔,而我也以艾莲这名字来称呼她。我不会让讨厌的人这么称呼我,也不会刻意以昵称来呼唤自己讨厌的人。」
  苏菲听完便嘴角上扬,露出了微笑。在锡杖的光芒照耀下,她的笑容充满了几乎要让人心醉的魅力。
  「看来你似乎是真心这么认为的,我放心了。」
  「为什么你知道我是真心的?」
  「我并不是知道,而是去相信。相信自己眼前所见、所听的事物。」
  堤格尔觉得她这番话听来就像神官或巫女的祝祷。或许是看穿了他内心的惊讶,苏菲轻笑了一下。
  「不论是艾莲或莉姆看着你的眼神或对你说的话,还是那名侍女与其他士兵的反应,再加上马斯哈·罗达特伯爵也提过你的事迹……能引以为据的材料很多喔。最后则是你本人,在看过你的态度、声音、表情和所有的一切后,我认为自己可以相信你,同时也能体会到你非常重视艾莲的心。」
  金发摇曳,绿色的裙摆随风扬起,苏菲无声地走到堤格尔面前。
  「你的事迹在吉斯塔特也广为流传喔。大家都在猜为什么艾莲会如此欣赏你?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又究竟是什么来历?」
  苏菲脸上的微笑消失,在距离堤格尔约三步之处停下脚步,堤格尔随即明白这是她锡杖的攻击距离。
  「而其中让大家觉得可信度最高的,便是艾莲对你一见钟情的谣言。这也是在所难免。毕竟她竟会为一名素未谋面的邻国伯爵出兵,甚至卷入他国的内乱,最后还与琉德米拉对战。若没有相当重大的原因,她是不会这么做的。」
  堤格尔不由得看向自己手上的黑弓。就是他本人,也认为这把弓的神奇力量与艾莲脱不了干系。但他并未将这句话说出口,而是谈起了别的话题。
  「……你在沐浴时对我做的事,也是为了试探我吗?」
  「那真的只是单纯地滑了一跤。」
  她带着浅笑微微地歪了歪头,堤格尔顿时觉得自己说错话了。
  「不过看来是我弄错了。你刚才说自己将艾莲视为战友,而她看你的眼神也是如此。不过感觉或许更接近半是战友,半是宠物吧。」
  俘虏和宠物相比,究竟哪个比较好呢?不过堤格尔暂且不管这个问题,转而询问他更在意的事情。
  「若艾莲之所以帮助我的理由,真的是因为爱情的话……你会阻止她吗?」
  苏菲缓缓地点了点头。
  「是啊。无论是不是战姬,我都将艾莲视为我相当重要的朋友,我非常非常地珍惜她。既然你也是个拥有领土的伯爵,应该很能理解在公私上都能支持自己的朋友有多重要吧?」
  听到她的说明,堤格尔脑中浮现了战姬琉德米拉的脸。她之所以与艾莲交恶,或许便是因为彼此的领土位置相近吧。
  堤格尔自己也有过类似的经验,他租领土与亚尔萨斯相邻的贵族也相处得不太融洽,因为经常发生利益冲突。
  「所以,倘若艾莲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而冲动行事,我会竭尽所能将她带回去。又或者是——可称为艾莲命运共同体的你,如果造成了什么难以收拾的后果……」
  锡杖的圆环发出冰冷的轻响,直指着堤格尔。不过苏菲随即又将锡杖收回背后,并对他低下头。
  「不过我目前还是选择相信你。艾莲就麻烦你了。」
  「我知道了。」
  堤格尔为了让她放心而用力地点点头。
  「我刚才也说过了,艾莲是我的恩人,同时也是战友。我绝对会尽力守护她的。」
  艾莲不论是马术或剑术的技巧都比他来得高超许多,而且她还拥有银闪艾利菲尔的保护,或许堤格尔根本没有必要为她的安危费心。或许这么做只是杞人忧天。
  但这却是堤格尔的一片真心。艾莲拯救自己并帮助领民的恩情,以及一同战胜敌兵、龙或战姬的情谊,他都记在心里;而其中最重要的,则是两人自迪南特相遇以来和她相处的每一天,这些记忆让堤格尔的决心更加坚定。
  「谢谢你。」
  苏菲的回答相当简短,却汇聚了万般思绪。
  之后两人各自回到彼此的营帐,堤格尔因扫除了心中的迷惘而即刻入睡,苏菲却依旧清醒着。
  她身上裹着毛毯,静静地等待时间流逝,夜色渐深。
  ◎
  时至凌晨,众士兵们几乎都已入睡。艾莲和苏菲悄悄离开女性用的营帐,躲过看守士兵的眼线,无声无息地溜出营地。这也是为了降低隔墙有耳的危险性。
  「我没想到竟会在这里和你重逢。」
  即使星月皆隐没于夜空中,但藉着苏菲手持的光华射出的黄金光辉,依稀可辨别两位战姬的身影。而这个季节特有的寒冷空气,也在艾莲腰问的银闪作用下减弱了刺骨的低温。
  「我也是这么想呢。若我没遇到马斯哈卿,或许就不会来此,而是直接回吉斯塔特了。」
  「你为何要来?要是被人知道你和我会面,应该会害你被怀疑吧?」
  艾莲疑惑地歪头问道。考虑到苏菲身为吉斯塔特使者的立场,她和现在的艾莲碰面,只会变得更难做人。
  「原因可多了。不仅想见见让你心醉的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也有消息要告诉你。而至于你所担心的问题,我也早已备好退路了。」
  「我可不记得我有爱上堤格尔。」
  艾莲噘着嘴反驳,苏菲神秘地微笑了一下,接着轻轻抱住艾莲,抚摸着她的银发。
  「我真的觉得你这一点非常可爱,跟路尼耶有点像呢。」
  「……你这句话肯定不是在称赞我吧?」
  艾莲挣开苏菲的手臂,和她四目相交,然后两人都笑了出来,双肩不停抖动着。
  接着当两人再次抬起头来,苏菲已换上和平常截然不同的严肃表情,因为她即将切入正题,而这也是她们之所以特地离开营地的原因。
  「伊莉莎维塔——她与嘉奴隆公爵及泰纳帝公爵都有深交。」
  艾莲的红色双眼顿时绽放出强烈的光采。伊莉莎维塔也是战姬之一。而且艾莲非常厌恶她,对她的作为相当不以为然。
  「凡伦蒂娜的情况目前还不清楚,不过她的公园在战姬中是距离布琉努最远的,所以我想应该不至于密切往来。至于奥尔嘉则是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她只留下了『想旅行一阵子』的讯息,便带着龙具失踪了。」
  艾莲惊讶地半张着嘴,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凡伦蒂娜和奥尔嘉都是战姬,但艾莲仅和她们有过一面之缘,并没有什么交情,对她们的为人也不甚详细。
  「……龙具没有舍弃奥尔嘉吗?」
  似乎是没有,苏菲一边说一边耸耸肩。
  「毕竟我们无从得知龙具的想法,而且也不是没有莎夏那样的前例……」
  苏菲摇了摇头,波浪卷的金发随之摆动,艾莲听了则皱起眉头。
  「莎夏的状况还是很差吗?」
  「目前还看不到好转的迹象……虽然是我离开吉斯塔特前的情况了。」
  艾莲一听,神情随即黯淡下来。莎夏——亚莉莎德拉同样是战姬,也是艾莲的知己。她由于患病的缘故,从以前身体状况就不佳。不过即便如此,艾莲却从未在较量中赢过莎夏。
  「我觉得你不需要太担心莎夏,她的病的确没有好转,但也没有恶化。」
  苏菲这么说是为了安慰艾莲。而艾莲也明白地微微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目前必须戒备的战姬就只有伊莉莎维塔了。」
  伊莉莎维塔的公国与艾莲治理的莱德梅里兹相隔较远,应不至于像琉德米拉那般举兵进犯。短期内应该只需要稍加戒备即可。
  「另外我必须跟你说声抱歉。关于侍奉泰纳帝公爵的驭龙者,目前还是没查到任何线索。」
  「我本来就觉得不太可能这么快就查清楚,你还是慢慢来吧。」
  「谢谢,我目前查到的就是这些了。不过真庆幸我来了这么一趟,能看到你对男生如此挂怀的一面。」
  苏菲的身子略往前倾并轻笑出声。锡杖伴随着她的举止而晃动起来,金黄色的光芒自杖头洒落而下。
  「我不是说过了吗?那是在教训他。在一起的时候不能失礼——」
  「原来你这么想和他在一起啊?」
  与其说是被抓到把柄,其实更像是在艾莲停顿时巧妙地插了话。艾莲先是张嘴想反驳她,过了一会儿却又直接转头看向旁边。不是因为无从反驳,而是她对否定感到迟疑。于是她抓着脸颊,改变话题。
  「……你见到堤格尔后的感想是?」
  「他很可爱,为人认真又直接。」
  艾莲在心里默默地打了个问号。
  ——这也在所难免吗……毕竟两人认识还不到半天……不,应该说在那种情况下相遇,竟然还能留下好印象,或许该感到惊讶才是。
  至于苏菲半刻前曾与堤格尔会面一事,她并没有告诉艾莲。
  「啊,不过……」
  苏菲补充道:
  「就各方面来说,他的确拥有外表完全无法想像的坚韧心灵。总觉得我可以理解你为何会愿意帮助他了。我也开始对他感兴趣了。」
  「我好久没听你说这句话了呢。」
  这名金发战姬原本就好奇心旺盛,对任何事物都很有兴趣,但却很少以话语表达出来。当她会像这样特地说出口时,也就代表她对这件事充满强烈的求知欲。上次艾莲听到她这么说,是在她第一次看到路尼耶的时候。
  「不过我得提醒你,他可是我的人喔。」
  「你果然很喜欢他嘛。」
  「……我是指条约。」
  「既然只是因条约而缔结的关系,那借我一下也无妨吧?如果不小心弄脏,大不了我洗干净再还你便是。」
  艾莲目瞪口呆地看着苏菲,为她靠近堤格尔的意图感到困惑。
  「你待在这里的时候选是别随便接近堤格尔,感觉太危险了。」
  艾莲状似开玩笑地叮咛苏菲,口气却相当认真,接着两人便一同返回营地。
  ◎
  翌日,堤格尔难得地能以平静且放松的心情迎接早晨到来。
  由于与葛雷亚斯特侯爵一战的胜利,使银色流星军依然团结一致。同时,若苏菲所言属实,马斯啥在今日便会抵达营地。
  ——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他率兵前来一事。该不会是晋见陛下的结果不如预期顺遂……?
  藉由让国王明白现况,以避免战争的方式打破僵局的方针,恐怕是不可行了。但光是知道马斯哈平安无事,就已经是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他不仅是堤格尔亡父的好友,也是对堤格尔照顾有加的长辈,更是能提供宝贵意见的谘询对象。即使是蒂塔、巴多兰、艾莲或莉姆,也都无法取代他的地位。
  堤格尔换过衣服,以昨晚备好的清水洗完脸后,便走出营帐。
  「……怎么了?」
  早晨的营地内虽然很安静,气氛却有些浮躁不安。堤格尔正要前往艾莲等人所在的营帐,却看到巴多兰自远方跑来。神情紧张的巴多兰瞧见堤格尔后,满是皱纹的脸才稍稍舒缓下来。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堤格尔面前,先做了一次深呼吸后才开口:
  「少主,有敌人来袭。就在距离这里往西约十五、六贝鲁斯塔的地方。」
  「敌人?」
  闲适的早晨转瞬即逝。
  士兵们草草吃完早餐后便迅速地拔营,堤格尔等人则聚集在营帐内,成员有堤格尔、艾莲、莉姆和奥杰四人。艾莲一度犹豫是否该让苏菲参加,但最后还是决定将她排除在外。
  「……错不了的,那是纳瓦拉骑士团。」
  听了侦察兵的报告后,奥杰子爵面色凝重地说道。
  「我想确认一下,布琉努的骑士和一般的士兵有何不同?」
  奥杰失去从容的表情让艾莲大为惊讶,她歪着头问道。
  「布琉努的骑士都是通过试验选出来的。」
  奥杰先喝了口葡萄酒润润喉,接着继续说明:
  「骑士必须具备优秀武艺与良好教养。所谓的武艺指的是剑术、枪术与马术;教养则是骑士的精神、文字阅读与书写、兵学以及纹章学。每年在王都都会举办测试这些能方的选拔,合格者便会授予勋章,成为真正的骑士。」
  他说到这里时,停下来喘了口气,然后又再次以严肃的表情说道:
  「而现在接近我们的纳瓦拉骑士团,其团长罗兰拥有『黑骑士』的别名,被称为布琉努最强的骑士。」
  这时堤格尔才第一次反应过来,明白奥杰之所以会神情凝重的原因。
  「罗兰这个名字连我也听过。」
  艾莲忍不住状似佩服地哦了一声,殷红的双眼立刻兴致盎然地亮起来。
  「没想到连住在乡下的堤格尔也听过,『最强』这两个字真令人感兴趣,其由来是?」
  「罗兰年仅十三岁时,便通过测试成为骑士。教养的部分据说是与其年龄相符,但他精湛的武艺却远远超出众人预期。骑士选拔的武技考官,都是在骑士团长中颇富盛名的实力派精英,但罗兰却将这些团长悉数击败。」
  换句话说,这名年仅十三岁的少年,竟然打败了那些纵横无数沙场的骑士们。不仅是艾莲,就连莉姆的反应也有些尴尬。
  「这听起来确实是挺夸张的……」
  「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奥杰的口气听起来就像在说「不相信反而比较正常」似的。
  「还有,罗兰在成为骑士后,至今仍然未曾尝过一败。他在王国主办的骑战中连续三年获得优胜;每次只要他出战,就一定会将敌方主将斩于马下。就连国王也对他厚爱有加,甚至在他被分派到纳瓦拉骑士团时,将王国宝剑杜兰达尔赏赐给他。」
  说到这里,奥杰忧愁地皱起脸,身子微微晃动一下。
  「而这个纳瓦拉骑士团所驻守的堡垒,则是西方国境上最重要的防御枢纽,位于我国、萨克斯坦与亚斯瓦尔三国的交界处。」
  「意思是该处的国境纷争从未停歇吗?」
  奥杰对莉姆的疑问沉重地点了点头。
  「虽不至于发生超过万人的大型军事对战,但零星冲突却是相当频繁。纳瓦拉骑士团可说是一群身经百战的精锐组织,而罗兰在被分发至如此优秀的团队后,却在隔年便晋升团长。」
  「……原来如此。」
  艾莲听到这里,终于露出了严肃的神情。在这种终年战乱不断的地方,若没有深厚的实力是当不了团长的。
  「不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堤格尔开口提出疑问。
  「王国骑士都会对陛下宣誊其忠诚,在成为骑士时在诸神前起誓。所以基本上他们只会听从陛下的命令才对啊……」
  「但我很难想像陛下会下这种命令。大概是泰纳帝公爵或嘉奴隆公爵游说陛下这么做的吧。总而言之,我会先派遣使者前去交涉,能给我些许时间吗?」
  「这是无所谓,但在这段时间内,我们会继续进行备战,不会解除警戒喔?」
  艾莲这么回答后,奥杰便满怀谢意地深深低下头。
  于是奥杰便派出使者前去与骑士团交涉,但过了半刻后,他们却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他们的回答是『我们不接受敌方任何交涉,除了前来表示投降的使者以外一律不接见』。同时也说『若有意降顺,请解除所有武装』。」
  「意思是若想商量就必须投降吗……」
  「作风挺干脆的嘛。」
  艾莲似乎对敌将的果断态度感到相当钦佩。她红色的双眸因为充满斗志而熠熠生辉,嘴角甚至浮现一抹微笑。而她手中的长剑艾利菲尔似乎敏锐地感受到了主人的斗志,也跟着吹起一阵微风,搅乱四周的空气。
  至于堤格尔、奥杰与莉姆则是以一脸头痛欲裂的表情面面相觑,他们实在难以认同艾莲的感想。
  「我也派出使者吧。」
  堤格尔自亚尔萨斯军中选出两名士兵,让他们前去与骑士团接触。目的是为了要求对方就算无意进行交涉,也给我方些许时间统合意见。这同时也是在马斯哈赶来会合前多争取一点时间。
  只是结果依旧令人绝望。使者们灰头土脸地被穿着铁铠甲的部队遣送回来,连一句话都没传达到。
  「看来只能应战了。」
  堤格尔沉重地宣布道,四人迅速地讨论过后,就结束了会议。
  艾莲和莉姆为统整吉斯塔特军的阵型,先行离开了营帐。这时奥杰子爵的儿子杰拉尔正好走了进来,与她们擦身而过。
  「冯伦伯爵,父亲大人,请问两位现在方便说话吗?」
  老子爵点头应允后,杰拉尔便转身呼唤。之后,几名男子走进了营帐中。他们都是在奥杰子爵的劝说下提供队助的布琉努贵族。
  「冯伦伯爵,能请您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们之中看来最年长的男人走上前来说道。他是名年纪超过四十五岁,高大的身躯穿着麻织衣服与毛皮披风,眼角皱纹相当明显的男人,与奥杰同为子爵。
  「我们的敌人应该是泰纳帝公爵或嘉奴隆公爵——而我们也是因此才愿意率兵前来协助,为什么现在骑士团要对我们挥剑相向?」
  堤格尔顿时有些踌躇,不知是否该告诉他们自己已经被视为反叛者。但在堤格尔开口前,奥杰子爵便带着笑容答道:
  「骑士团一看到吉斯塔特军,便将我们视为反叛者……视为叛军了。而我们试着派出使者前去厘清对方的立场,但他们却连一字半句都不听,就将使者直接遣送回来了。」
  男人们一听纷纷慌了手脚。
  「既然如此,就应该解除武装,和他们和平交涉才对啊?对手可是黑骑士罗兰所率领的纳瓦拉骑士团,我们根本不可能有胜算。」
  「而且他们可是骑士,和泰纳帝公爵等人不同,应该不至于言而无信才是。只要我们顺从他们的指示,他们或许会愿意和我们谈谈。到时再对他们陈述我方的立场和泰纳帝公爵的恶行就行了。」
  其中一个人发言后,其他表示赞同的人也强势地站了出来。
  「那吉斯塔特军该怎么办?要请他们也放下武器吗?」
  堤格尔紧盯着他们淡淡问道。
  「就算他们给予我们许多支援,终究还是他国的军队,没必要为了顾虑他们,而让我们布琉努人互相残杀……」
  堤格尔看穿了他们内心的想法。
  ——他们不想依靠吉斯塔特军,而是想求助于纳瓦拉骑士团吧?
  堤格尔能理解这是人之常情,他和奥杰的领地都曾经被吉斯塔特军帮助过,但那些人却没有。也就是说,只要能保护他们免受泰纳帝公爵侵犯,无论是谁都行。而既然如此,当然是要找更能信赖的帮手。
  「那就请你们退出战线吧。看是要往北渡河,或是往南边的森林走都行,只要在该处放下武器,将你们的诉求告诉纳瓦拉骑士团即可。不过——」
  堤格尔加强语气继续说道:
  「我不认为纳瓦拉骑士团会为了保护你们而与泰纳帝公爵交战。当我向他们投降,吉斯塔特军也撤离布琉努之后,他们也只会再次返回西方边境驻守吧。」
  「呃,我想应该不至于……」
  其中一个男人还想说话,堤格尔却抢先站了出来。
  「无论是泰纳帝公爵的暴虐或嘉奴隆公爵的恶行,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在布琉努为数众多的骑士团中,曾有人肯挺身而出去纠弹、导正他们吗?」
  「这……毕竟骑士团是听徒国王陛下的命令行动的……」
  「伯爵说得没错,就是这么回事啊。正因如此,我们才会在吉斯塔特军而非骑士团的帮助下来到这里。」
  奥杰以冷静的嗓音打断男人与堤格尔的对话。堤格尔察觉自己的情绪有些失控,便退下一步,倾听奥杰子爵的意见。
  「我明白你们对纳瓦拉骑士团的恐惧,也知道你们对其抱有期待。但这么做恐怕是正中泰纳帝公爵下怀。因为和听命于国王的骑士团相比,能自由行动的吉斯塔特军对泰纳帝公爵来说更加棘手。」
  堤格尔和奥杰的说法都没有故意刁难对方的意思。他们仅是陈述出事实罢了。男人们无法反驳,只能铁青着脸面面相觑。
  于是,半刻钟后,银色流星军在欧罗吉平原中央布阵完毕。
  到目前为止,尚未出现任何离队者。



  4 不败之剑
  当天中午过后,纳瓦拉骑士团与银色流星军相互对峙,彼此相距约五百阿尔昔(约五百公尺)之处。
  天色延续前一天的灰暗,光是看着那沉重厚实的云层,就让人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仅能偶尔从云缝中窥见白色模糊的太阳,在地上洒下微弱的光线。
  「看来他们决定开战。」
  罗兰远眺着在敌阵迎风飘扬的数面军旗,像是在自言自语似地低声说道。对方是由复数的小贵族所组成的军队,军旗的种类也是各式各样,但其中格外引人注目的还是黑龙旗。
  「我方也已布阵完毕。」
  副团长奥利维前来报告。布琉努王国的骑士团拥有数种作战阵型,而现在纳瓦拉骑士团摆出的是名为「枪」的阵型,此阵若从上空俯瞰,便会像是一柄拥有三角形枪尖的长枪。
  「将自己、武器与马化为长枪,迅速、敏锐且强劲地击溃敌人。」
  罗兰就站在军队最前方。一般来说,主将应该是在后方指挥的,但他总是第一个杀进敌阵。他认为这才是自己的使命,也早已成为个人的作风。
  「不过这么快就要开战吗?等情报收集得差不多了再进攻比较妥当吧?」
  在他们抵达此处前,罗兰已经派出使者前往附近的骑士团,目的是收集周边的地形和敌方情报,视局势演变,也可能向他们寻求援助。
  至于他拒绝接见堤格尔等人的使者,则是要让对方明自,若继续与吉斯塔特军为伍,其罪行将更加确凿,同时也避免自己的判断被对方释出的多余情报迷惑。
  「时间的延宕将会陷我方于不利,每一天、每一刻都不能浪费。」
  听到黑骑士的回答,奥利维耸了耸肩。罗兰的话是对的。而既然这是团长的决定,骑士们也只能从命。
  罗兰拔出腰间的宝剑杜兰达尔,指向天空。
  「在天际守护布琉努大地的众神啊。诸神之王佩尔克纳斯、战神特里格拉夫、名誉之神洛吉加司特,还有其他诸神啊,请见证我等英勇奋战之姿吧!」
  罗兰放声大喊,骑士团也跟着唱和。他缓缓将剑尖向下,指向敌阵。接着深吸了一口气。
  「跟在我的剑后!」
  骑士们身下的五千战马一齐撼动大地,地面有如崩落般强烈震动,隆隆地鸣使空气也为之悲号。
  另一方面,银色流星军的阵型,则是以堤格尔和奥杰等人率领的一千名布琉努兵为首,四千名吉斯塔特军在其后方备战,剩下的一千名候补军位于最后方待命。
  人数较少的布琉努军之所以位于最前方,是因为即使他们与葛雷亚斯特侯爵交战过,堤格尔还是希望他们明白,这是他们自己的战争,吉斯塔特军始终只是协助者。
  但当统一身着深灰色的防具、队形整齐的骑士团出现在眼前时,布琉努士兵们之间还是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纳瓦拉骑士团与布琉努兵展开激烈交锋。
  但纳瓦拉骑士团凭藉着骇人的强大破坏力,迅速地突破布琉努兵的防线。不只是艾莲,堤格尔和莉姆看到眼前所发生的景象,也惊愕得哑口无言。
  罗兰在最前线挥舞着大剑,凌厉的攻势锐不可挡。
  他的剑锋所及,无不斩断兵刃、砍倒士卒,将他们连人带甲一同轰飞。而以顶端锐利的木桩排成一列的拒马,也被他用大剑一击摧毁,完全无法拖延骑士团的进击速度。凡是阻挡在罗兰眼前的事物,都无一幸免地被他那压倒性的恐怖力量彻底粉碎。
  而罗兰的座骑也以激昂的嘶呜呼应主人的意志,顶着随风乱舞的鬃毛踏碎堆积在地面上的尸体,不断挺进。
  或许是被团长的霸气所感染,骑士们也以怒涛排壑之势冲锋,一举突破布琉努军的阵型,紧跟在罗兰身后。
  ——好强,而且速度太快了。
  无论是艾莲或莉姆,都不是无谋地迎战。她们思考了数个应对策咯,但却连使计的时间都没有。即使两人同样拥有以其年龄难以想像的丰富作战经历,也从未目睹如此强力且迅速的突击。
  「——莉姆,军队就交给你指挥了。」
  艾莲在对表情冷淡的心腹下令的瞬间,便猛踢马腹冲了出去。她一面穿过军队往前进,一面拔出腰间的长剑,向如猛兽般在敌阵中翻搅的罗兰奔去。
  当艾莲近距离看到罗兰后,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因为罗兰的身影高大得使人几乎要误以为是看到了巨人。这当然是错觉,黑骑士仅是伫立在原地,就散发着惊人的锐气,在这种压力影响之下,他的身形看起来居然大了两三倍。
  从未有过的战栗,在银闪之战姬的后背游走。
  她冲进了彼此的攻击范围内。
  两剑交锋,激荡出一阵冲击与闪光。周围的士兵们纷纷被冲击的余波震退,艾莲美丽的脸庞也满是惊愕。
  ——我的手……
  不过才交手过一次,已经震得艾莲右手酥麻。若稍有偏差,她的手肯定会直接断裂,整个人被对手击飞。
  这时,艾莲的座骑一个踉跄,不顾主人的命令后退了一步。
  ——若我拿的不是艾利菲尔,只怕早就当场毙命了……
  八成会和其他士兵一样,落得连人带剑一分为二的下场。这一击的威力非比寻常。
  「——好久没看到有人能接下我的剑了。」
  黑发骑士自战争开打以来首次停止前进,他难掩惊讶之情,俯瞰着艾莲。
  「无论是萨克斯坦或亚斯瓦尔,都不见有战士或骑士有此能耐。没想到像你这般纤细的少女竟然办得到……」
  罗兰再度高举大剑,艾莲也松开拉着缰绳的手,改以两手紧握住长剑。
  双方再度展开激战。但这次两人不再迅速拉开距离,而是纠缠在一起,不断发出撕裂空气的刺耳金属摩擦声。每当两人的剑碰撞时,便会激起阵阵火花,周围的士兵都不禁屏气敛息。
  艾莲在咬牙应战的同时,却也忍不住感到惊叹。这名漆黑的骑士不仅力量强大,剑术也相当精湛。而且他还能以如此敏捷的速度挥舞外表看来相当沉重的大剑,彷佛那是一把短木棒似的。
  虽然艾莲勉强接下了那几乎能斩裂大地的强力重击,但罗兰又随即补上一记横劈。
  这一击让艾莲的座骑顿时身首异处,接着凌厉的大剑转而来势汹汹地袭向她。艾莲立刻抽出马钟上的脚,一跃而起避开剑身,降落到地面上。至于失去头颅的马匹则应声而倒。
  这畴,艾莲手中的银闪剑身突然发出一道蓝白色闪光,并对其主人吹出一股微风。
  「艾利菲尔……?」
  艾利菲尔藉风传来的讯息,以言语来表示大概就是『小心那把剑』的意思吧。艾莲一度对此感到迷惑,但随即恢复理智。
  这把龙具从未对她说过谎。
  艾莲慎重地抬头看着步步进逼的黑甲骑士。
  「你那把剑……是以什么材料打造的?」
  「没想到你竟然会在激战中注意这种小事,不过……这也难怪。」
  罗兰的目光锐利地盯着艾利菲尔。
  「仔细想想,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能与这把杜兰达尔交手却不碎裂的剑。我才想问你那把剑是用什么制成的。」
  「我不知道,因为这是从一个我没见过面的人手上继承来的。」
  艾莲毫不掩饰地答道,罗兰虽露出讶异表情,却未再追问下去。
  「我也不明白这把剑是以什么材料打造的。但这是陛下为了让我守护布琉努的国土而赏赐的剑,只要明白这点便已足够。」
  ——也就是说,这是把莫名奇妙的剑嘛。
  艾莲在心中咒骂道。虽然罗兰那能将对手连同铠甲一同击倒的怪力的确值得畏惧,不过这股怪力是透过那把剑,才得以完完整整地施展出来。若是一般的武器,恐怕难以承受这般使用方式,在战斗过程中便会折断或碎裂。
  「战姬大人!」
  近十名吉斯塔特骑兵举着长枪对罗兰发动突击,意图援助艾莲。
  「笨蛋,快退下!」
  几乎在艾莲大声喝斥的同时,罗兰也举起大剑横扫而过。他如割草般轻而易举地撕裂那群吉斯塔特士兵,其血肉与骨头飞溅地面。而他们的长枪却没有一支能触到罗兰。
  他真的是人吗?
  其压倒性的强大力量,甚至让人产生这样的疑问。彷佛降于现实的恶梦。
  ——该使出龙技吗……
  这是战姬最强的最后王牌,艾莲脑中一瞬间闪过这个念头。
  但她的对手是人类。真正异于常人的是其手中的武器。
  「既然他们称你为战姬,那么你就是吉斯塔特军的指挥官了?」
  听到罗兰的询问,艾莲才察觉自己尚未报上姓名。她以充满强烈意志的红色双眸笔直地仰望罗兰。

  「我是七战姬之一,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
  「我是纳瓦拉骑士团的团长罗兰——你是战姬啊。」
  罗兰黑色的瞳孔中燃起浓浓战意,居高临下地看着艾莲。
  「无论你是为何而来,但未经陛下允许便擅自踏上布琉努大地的人,我绝不轻饶。」
  艾莲瞪大了双眼,但罗兰毫不理会地举起大剑——却突然停下动作。
  只见吉斯塔特军如潮水般一分为二,一名男子策马奔驰而来。他的头发是暗红色的,手上则是已搭上箭的黑弓。
  「堤格尔……!」
  艾莲不由自主地放声大喊。堤格尔的身上没有罗兰那股慑人的霸气,也没有发出勇猛的狂吼,宛如雕像般沉默地朝着艾莲直奔而来。
  「竟然……是弓?」
  罗兰皱起眉头紧盯着堤格尔,接着他改变攻击目标,高举大剑,掉转马首往堤格尔奔驰而去。
  堤格尔已将弓弦用力拉满,却迟迟未放箭。眼看两人距离逐渐缩短,在堤格尔进入罗兰攻击范围的瞬间,他将身体往旁边倾倒,几乎与地面呈现水平状态,连马匹也被他压得斜向一边。
  罗兰彷佛劈开强风般地挥下粗暴的一剑,但击中目标的反弹力道却很轻。
  而堤格尔也在此时射出箭矢。但或许是因为姿势过于勉强,也或许是被敌将释放出的强烈气势给压制住,箭矢不仅没射中罗兰,反而朝几乎是正上方的天空飞去。
  两匹马擦身而过后,依然继续奔驰,堤格尔先是挺起身子,接着便往艾莲的方向疾驰而去,并从马上伸出手,艾莲立即回握他的手,轻盈地跃上马。
  至于罗兰则在距堤格尔他们稍远的位置掉转马首。
  ——休想逃走……!
  要追上一匹载了两人、速度降低的马,对他来说根本是易如反掌。
  但就在这时,黑骑士耳边捕捉到物体高速飞过的奇妙声响。紧接着,在他明白声音的来源前,他的座骑头部已被一支箭贯穿。
  「……什么?」
  箭从马首的头顶穿透至下颚,一击毙命。只见马脚一弯,随即在原地倒下。罗兰的脸上难掩惊愕神色。
  这支箭即是堤格尔刚才射向空中的箭,它在高空以抛物线的方式落下,夺去了罗兰的机动力。
  眼看罗兰已失去马匹站在地上,吉斯塔特骑士们随即把握机会杀向罗兰。他们自马上一齐刺出长枪,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使人误以为黑发骑士会被刺成蜂窝。但弹起的白刃却化为银色旋风,将吉斯塔特士兵连人带马一一劈开。
  罗兰身处血雾及惨叫层层堆叠的漩涡中,却仍然如深深扎根于地面的大树般站在原地,他的姿势不动如山,漆黑的铠甲被流出的鲜血染红。
  数十名纳瓦拉骑士团的骑兵追赶在驾马撤退的堤格尔和艾莲身后。但他们却始终无法逮着两人。
  堤格尔转身向后,不断射出箭矢。惊人的是,他放出的箭比弓弦震动的次数还要来得多,他以一次射出多支箭矢的弓技,毫无虚发地射向追来的骑士。
  骑士们不是被射中脸或腹部,就是座骑中箭倒下,使他们一个接一个滚落地面。虽然紧接着又有大约十名骑士递补而上,但他们也纷纷被堤格尔射中,相继摔下马匹。
  「干得好,堤格尔,你的身手还是那么漂亮——」
  艾莲对坐在前方的堤格尔笑着说道,但话音却戛然而止,她惊讶地瞪大殷红的双眼。
  一道笔直的伤口自堤格尔的左肩延伸至右侧腹,鲜血将他的衣服和铠甲都染成暗红色,惨白的脸流下数道冷汗,气息也相当紊乱。
  原来堤格尔在与罗兰错身而过的瞬间,看似闪过了杜兰达尔的一击,其实并没有完全避开。接若他又为击退追兵而不断射箭,更加重了其伤势。
  「堤格尔!」
  堤格尔的身体突然倾倒,艾莲急忙从后方伸手抓住缰绳,并以握着银闪的右手扶着堤格尔,避免他坠马。她的右臂随即被染成了血红。
  纳瓦拉的骑士们击溃吉斯塔特军的防线,自后方追了上来。这些骑士以大盾阻挡从天而降的箭雨,手持枪剑迎战袭来的敌军,或直接以马匹踹飞他们。
  紧追在艾莲与堤格尔身后的骑士们则开始将武器换成标枪。堤格尔注意到这点后又继续抽出箭矢搭上弓,但他已经无力拉开弓弦了。
  艾莲愤恨地咬着牙,陷入了两难。若是她挥剑挡下敌方的攻击,失去支撑的堤格尔肯定会直接落马。
  而他们的马又不巧在此时弯了一下脚,身体?然前倾,将两人甩落地面。艾莲耐着痛楚迅速挺身站起,堤格尔依旧弓不离手,却始终无法站起来。
  「堤格尔……!」
  艾莲连忙奔至堤格尔身边抱起他。这时又有数十支标枪无情地一齐朝他们射来。
  「——耀眼波涛聚于吾前!」
  在话音响起之前,她已挺身立于标枪与艾莲之间。
  女子身穿与战场格格不入的淡绿色礼服,有着象征她平日展现出的气质、给人优雅印象的金发。她的手中握有装饰着绿宝石的黄金锡杖,唯一与往常不同的,则是她连一点微笑也没有的凛然神情。
  苏菲亚·欧贝达斯就站在那里,以挺身保护艾莲他们的姿态挡在前方。
  她轻巧地将锡杖转了一圈,锡杖的顶端不断地流泄出金色的光辉。但这些光点并未溶入空气,而是沿着锡杖移动的路径流转于虚空中,最后在苏菲眼前描绘出一个完美的圆环。
  紧接着,一道绽放出白银光芒的螺旋,自黄金光环无声无息地流泻而出。螺旋自内部逐渐将黄金圆环撑开,最后形成了能够遮蔽苏菲全身的透明光壁。
  纳瓦拉骑士们投掷的枪被光壁尽数弹回,坠落地面。他们纷纷双眼圆睁,难掩惊呼。
  先是突然出现一名身穿礼服的女子,接着又有一道圆形的神秘光幕挡下了他们投出的枪,这早巳超出他们的理解范围。
  「艾莲,快!」
  苏菲转头催促银发战姬,而她翠绿色的双眼所望之处,则站着一匹似乎是她方才骑来的马。艾莲扶着堤格尔,勉强站起身子,在帮助他先行上马后,自己才跟着跨上马背。
  「之后我再好好谢谢你。」
  「嗯,待会见了。」
  两名战姬短暂交谈时,一名率先回过神来的纳瓦拉骑士迅速地举起长剑发动突击。但他随即硬生生地撞上闪辉着光芒的护壁,连人带马弹飞了出去。
  骑士们纷纷陷入混乱。其实他们可以绕过光壁与苏菲,继续追赶艾莲等人,但却没有半个人能冷静地做出如此判断。
  于是这群为数众多的骑士们全被一名纤弱少女挡住了去路。
  「——哦……」
  自骑士们后方传来一道低沉嗓音。这对他们来说是宛如救赎的声音。
  垂手拿着大剑的罗兰终于驾着另一匹马追了上来。
  「你这么一名衣着与战争无缘的少女,究竟为何来到这里?而且……那道如同光壁般的物体难不成是咒术所为?」
  「若我说是的话,你又有何打算?」
  苏菲全身都笼罩在紧张与战栗之中。而她手上的光华则自顶端不断射出金色的光芒,发送强烈的警告,正如同银闪提醒艾莲有危险一样。
  这名漆黑的骑士即使看到了光壁也毫不畏惧,甚至连惊讶的神色都没有。
  「虽然仅有一次经验……但我曾经遭遇咒术攻击,并以这把剑将其斩断过。」
  罗兰举起宝剑。他绷紧伞身肌肉,力道之强甚至发出了「咯吱」声响,并继续说道:
  「虽然我无从得知你所使用的是咒术或妖术,但在我与杜兰达尔之前也仅有败退一途!」
  黑骑士此言并非虚张声势,而是势在必得。「哎呀」,苏菲低喃着自己的口头禅,但语调却显得有些低沉。
  「好呀,就让我见识见识吧。」
  苏菲紧握锡杖,脸上绽放出一抹艳丽的微笑。
  罗兰的座骑猛然往地面一蹬,以全速正对着光壁冲了过去。
  当杜兰达尔与光盾激烈碰撞的瞬间,一阵七彩的闪光伴随着彷佛要划破鼓膜的金属音在空中乱舞。耀眼的黄金圆轮看似止住了罗兰的斩击,但在下个瞬间便被一分为二,化为无数的光粒消散四方。
  苏菲惊讶地瞪大双眼,但她的手却反射性地舞起鍚杖。
  罗兰维持劈开光壁的气势猛力下劈,苏菲则以鍚杖接住这沉重的一击,但强大的剑势还是逼得她不断后退。
  「——炫目砂粒隐去吾身!」
  罗兰为了于下一击打败她,试图策马逼近,但呈现在其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不禁拉住缰绳——无数的光之粒子,开始覆盖起苏菲的身体。
  约指尖大的光粒子在一瞬间大量增加,才过了约莫一个呼吸的时间,苏菲的身体便被完全覆盖住。紧接着这些光芒无声无息地弹飞开来,在光粒子如雾般散尽后,苏菲的身影也彻底消失了。

  「这是……?」
  骑士们又再度陷入惊慌,纷纷对其团长投以求救的眼神。
  ——虽然看不见人影……但却感觉得到气息。她正缓慢地远离此处。
  罗兰并不清楚苏菲究竟做了什么,只是隐约地察觉到她已逐渐逃离。
  ——虽然难缠,却也不过如此。
  下了如此判断后,罗兰便转头环视周遭的骑士们,对他们说:
  「没什么好担心的,若她再次出现,就由我来对付她。」
  他沉稳镇定的发雷让骑士们又恢复了士气。他们佩服地想着:不仅是布琉努,就算翻遍整座大陆,恐怕也找不到像他们的团长这般可靠的骑士了。

  待总帅堤格尔负伤的消息传开来后,银色流星军终于开始崩解溃败。而纳瓦拉骑士们则紧追在那些舍去武器四处奔逃的士兵身后,无情地挥下长剑或戳出长枪。
  混乱随着时间经过逐渐扩大,就连艾莲和莉姆也必须耗尽全力才能阻止队形彻底瓦解。虽然奥杰子爵勉强统合了几近半毁的布琉努军,并成功地逃离战场,但因为他们人数过少,反而面临需要援助的窘境。
  即便局势已转变为单方面追击,罗兰仍旧在最前线挥舞着宝剑杀敌,但此时他忽然察觉到后方传来骚动,便暂时停下了马匹。
  片刻之后,一名骑士气喘吁吁地前来报告.
  「在我军后方突然出现约三百名骑兵……」
  据说该骑兵集团自纳瓦拉骑士团背后发动突袭,毫不留情地以兵刃攻击他们,然后直接穿过骑士团,扬长而去。因一面倒的战况而轻怱大意的骑士们完全措手不及,在惊慌失措下被打得狼狈不堪。
  ——是伏兵吗?不过现在才出现也未免太迟了吧?
  无论如何,罗兰还是被迫暂时停止追击,因为他必须在后方的混乱扩大前稳定军心。他下令重整队列,并抬头看了看天空。
  布满灰色云朵的天空比开战之前又更阴暗许多。罗兰眺望着朝天色微暗的远方撤去的银色流星军:心想是该收兵了。
  「今天就追到这里吧。」
  ——若现在是夏天……不,至少是秋天就好了。
  冬天不仅日照短,气候也多变无常,若再继续追击下去,只忙自己的军队也会跟着四散。
  「不、不对,这跟季节没有关系。」
  罗兰摇了摇他粗壮的脖子,甩去刚才的想法。假如他不需顾虑王都或西方的情势,或许就能毫不迟疑地继续追下去了吧。
  对于命令他前来打这场仗的泰纳帝公爵和嘉奴隆公爵,罗兰完全不信任他们。
  纳瓦拉骑士团并非是从西方国境的堡垒离开后,就直接赶来此处的。他们先去了王都一趟,目的是为了取得国王正式的谕令。但因为国王法隆卧病在床,罗兰并未如愿晋见国王。
  最后,罗兰是自泰纳帝公爵及嘉奴隆公爵手中接下讨伐冯伦伯爵与吉斯塔特军的谕令。命令书上的笔迹的确是出自国王之手,也盖有王室的御印。身为骑士的罗兰只能从命。
  「罗兰阁下,陛下对吉斯塔特军正恣意蹂躏国土之事深感痛心,而冯伦伯爵或许是被野心蒙蔽,抑或是受人教唆,他将吉斯塔特军引进国内的行为,也令陛下相当震惊。」
  「我们会派遣使者与萨克斯坦和亚斯瓦尔两国交涉,尽量争取更多时间。希望你能早日铲除冯伦伯爵与吉斯塔特军。」
  ——他们所说的话并非全无道理。而目前陛下也的确是卧病不起……
  但是泰纳帝公爵坚决不动用自己的军队,而是千里迢迢地自西方徵召纳瓦拉骑士团的作法,却让罗兰感到既疑惑又愤怒。
  ——吉斯塔特军的确出现在我国国土,而冯伦伯爵以拯救战姬为优先的行动,也证明了他与吉斯塔特关系密切。但——
  和眼前的敌人相比,他更为警戒的是位于自己看不见的后方——又或者说是身在王都的己方所采取的行动。
  ——陛下的敌人即是我的敌人。我会以这把剑将他们彻底歼灭………

  罗兰原本是个孤儿,被人遗弃在位于王都尼斯的柳贝隆山麓下。
  而发现这名可怜婴孩的人是一名巫女。她在柳贝隆山顶的神殿中担任神职,某天到城里采购时,在回程的路上发现了罗兰。
  该名巫女的双亲早已亡故,老家也残破不堪,没有人能收养这个孩子。于是她说服了神殿长们,在神殿中抚养婴儿长大。
  但与周遭的人都想将他培养成神官的期望相反,少年怀抱着对布琉努王国的建国君主——初代国王夏立尔的崇拜日渐成长。
  事实上,这座神殿里不仅祀奉着放有夏立尔遗体的棺柩,还保存着许多国王的遗物,所以他会对初代国王心怀景仰,或许也算是合情合理。
  再加上罗兰本身拥有的战士资质,又远胜于成为神官需具备的素养。他讨厌阅读书写,也对念书兴趣缺缺,但他的身材比同年纪的孩子来得高壮、力气也大,而且,他在各种运动上都表现得相当杰出。
  而他之所以下定决心成为骑士,则是因为某次偶然的相遇。
  某一天,当时还是王子的法隆有事来到神殿。罗兰并不知道他为何而来,只记得法隆向他这名高大少年攀谈的经过。
  王子开口询问少年的名字。听见他名叫罗兰后,法隆露出了笑容,这么说道:
  「在追随始祖夏立尔的骑士中,也有一个和你同名的人。他以英勇无敌闻名,却相当谦虚,对他来说,为了守护人民而持续奋战,才是至高无上的名誉,可说是骑士中的骑士。」
  「骑士中的骑士……」
  「没错。现在也有很多骑士相当崇敬罗兰。或许你将来也会成为以勇武名震诸国的骑士呢。」
  听到法隆这么说,让罗兰大为感动。他从以前便一直认为,与其当个将一生献给祈祷的神官,在战场上挥剑杀敌更符合他的个性。而一国的王子当时所说的这番话,等于是一股强大的助力。他感到又惊又喜,激动得简直想拔腿狂奔。
  「我要成为骑士!」
  真要说起来,罗兰这个名字在布琉努还算常见,而法隆更是一位博学多闻的王子,甚至能将追随夏立尔的勇敢骑士们的名字全记在脑海里.
  因此这称不上是奇迹,顶多只能算是偶然,不过罗兰并不知道这些事,就算知道了,大概也不会放在心上吧。
  在那次相过后的第二天开始,罗兰便将自己的生活完全奉献给骑士之路。他靠着神殿的人脉四处寻找愿意教导剑术、枪术和马术的骑士,并拜托他们收他为徒。
  而他在短时间内,便超越了那些骑士。
  他至今仍对十三岁时参加选拔、最后成为骑士时的喜悦记忆犹新。如愿成为骑士的确让他相当开心,但更重要的是在授勋仪式上,甫登基为王的法隆竟然向他攀谈。
  「没想到当年的那个少年,已经成长得如此茁壮了。」
  国王竟然还记得当时那个仅有一面之缘、可能过了一天就会被遗忘的自己。
  罗兰对法隆的忠诚心在此时已几乎成形,并在八年后被授予杜兰达尔时变得更为坚定。有人将他与传说中的骑士划上等号,甚至以『骑士中的骑士』来称呼他。
  因此,罗兰不停地战斗。为了国王,也为了国民而挥剑,丝毫不受敌人的言语影响。他一直都是这样走过来的,至今从未产生任何问题,以后也不会有任何阻碍才是。
  对一个骑士来说,这应该就很足够了。
  奥利维走了过来,告诉罗兰队列已重整完毕。罗兰开口问道:
  「你知道那名射死我的马的弓箭手是谁吗?我听到有人叫他堤格尔。」
  奥利维自罗兰击退艾莲时便紧跟在罗兰身旁,当罗兰失去座骑时,立即准备替换马匹的人也是他。因此奥利维清楚地目睹了堤格尔的行动。
  「那个男人应该就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吧。几年前我曾在王宫见过他。我记得虽然他擅长使弓,但却被周遭的人嘲笑为怪胎或一无是处的笨蛋。」
  罗兰沉吟了一声。奥利维带着奇妙的表情看着他的侧脸。
  「这有什么好在意的吗?虽说你的马的确是被射死,但那只是射歪的箭凑巧击中而已吧?只能说是运气不好……」
  「运气不好?」
  这时罗兰终于正眼看向奥利维。他的嘴角浮现一抹杀气腾腾的笑容。
  「不,你错了,奥利维。那个男人从一开始瞄准的就是我的马。」
  看奥利维露出一头雾水的困惑表情,罗兰便愉悦地笑着解说起来:
  「若从正面直接瞄准马匹,箭矢一定会被我击落。所以那个男人才会采取这种战术。」
  「既然如此,为何他要瞄准马匹,而不是干脆攻击你……」
  「倘若他直接以我为目标,就会立刻被我发现,但若是瞄准马匹,我的反应就会稍稍延迟,而且若是马的话,他应该很有自信能一箭毙命吧。」
  只要能解决马匹,就能确实削弱罗兰的欐动力。更何况堤格尔的目标原本就不是为了取他性命,而是要营救那名银发战姬。
  「话又说回来,他的技巧的确相当出色。我可能是头一次对弓箭如此佩服。」
  「……若你所言属实,那个冯伦伯爵还真是个怪物呢。」
  「我不也经常被萨克斯坦或亚斯瓦尔的人当作是怪物吗?」
  他能够连同铠甲、连同马匹一击斩杀对手。而且这对他来说有如家常便饭、轻而易举,同时他的脸上从不见疲惫神色,总是能杀进敌阵,取下指挥官的首级。
  或许以敌人的观点来看,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吧。
  「每次只要和你说话,我就更深切地体会到自己果然是个平凡的骑士呢……」
  奥利维感佩地叹了口气,黑骑士则对他笑了笑,像是在叫他别太在意。

  银色流星军好不容易才在距离战场约七贝鲁斯塔(约七公里)之处重组阵型。
  他们损失了八自名士兵,而伤者则约是此人数的两倍之多。总数六千的军队遭逢如此折损,只能以惨败来形容。
  在了解军队损伤的情况后,艾莲、莉姆和奥杰都不禁陷入沉默。
  然而,堤格尔负伤之事却使得局势更加恶化。被担架扛进营帐里的年轻总帅正由蒂塔照料着,目前尚未恢复意识。
  唯一能称得上是好消息的,只有援军出现一事。
  那三百名阻止纳瓦拉骑士团追击的骑兵,在绕过大半个战场后,现在总算与银色流星军会台了。
  当他们的统帅要求会见时,艾莲虽已相当疲倦,却明白自己是多亏了他们才能获救,因此还是立刻答应了会面的要求。
  片刻后,一名老骑士走进了艾莲的营帐。他留着灰色的胡须,矮胖的身躯紧裹着铁铠甲。他慎重地行了一礼。
  「我是马斯哈·罗达特。」
  「好久不见了,马斯哈卿。」
  在艾莲开口之前,站在她身旁的莉姆率先向他回礼。
  「原来你就是马斯哈卿啊。我已经从堤格尔和莉姆那听说过你的事了。」
  艾莲也带着笑容握住老骑士的手。对于今日在战场上受他援救一事,艾莲毫不保留地对他诉说自己的感谢之意。马斯哈尽可能地维持礼貌,但还是忍不住皱起眉头问道:
  「不好意思,战姬大人,请问堤格尔……冯伦伯爵在哪里?」
  马斯哈此举并非是轻视艾莲,毕竟他本就是为了堤格尔才赶来这里的。艾莲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阴沉,在犹豫片刻后,便将堤格尔负伤的消息告诉了他。
  「——情况如何?」
  在他颤动着胡须说出的简短话语中,饱含强烈的震惊与后悔之情。年过半百的马斯哈已目睹许多知己和亲友亡故,光是要说出这简单的问题,都让他倍感煎熬。
  「他受了重伤,现在尚未退烧,但目前没有生命危险。」
  艾莲回答时的嗓音带有显而易见的惭愧之意。而位于其身旁的莉姆则始终如雕像般沉默不语,只有一对水蓝双眸浮现出沉痛神色。
  正当众人都因为自责而使气氛变得无比沉重之时,奥杰和苏菲两人走进营帐,吹散了此处苦闷的空气。一看见他们的脸,马斯哈立刻振作起来,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虽然众人的脸上都浮现深深的倦意,但战败所带来的沮丧已明显地缓和下来。
  奥杰和苏菲当然也很担心堤格尔,但正因如此,他们才更要一如往常地表现出稳重的态度,又或者是更温和地对待众人。奥杰更始终以这个态度穿梭在士兵之中,让军心稳定下来。
  「马斯哈啊,虽说有些突然,但你应该不介意和我们说吧?你在王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又是怎么认识吉斯塔特的战姬大人?」
  「是啊,我也想知道。」
  艾莲对奥杰的话表示赞同,莉姆也点了点头。
  「怎么,苏菲亚大人没对你们说吗?」
  「实在是很不好意思,因为有些事情我无法多言……」
  苏菲一脸抱歉地对老骑士低下头。
  「没关系,毕竟你是使者,不用放在心上。」
  马斯哈开口安慰苏菲后,在其余三人的注视下,状似沉思地摸了摸灰色的胡子。
  「嗯……该从哪边说起才好?」
  ◎
  那是银色流星军初尝败绩的约二十日前。
  据布琉努王国的神话所记载,建国君主夏立尔是在柳贝隆山遇见了圣灵,得到了神赐与的宝剑杜兰达尔与神驹贝亚德。
  夏立尔身骑贝亚德,手持杜兰达尔,驰骋于无数战场之中,在获得多次胜利后,建立了布琉努王国。
  夏立尔怀着对神的感谢之意,在与圣灵相遇的柳贝隆山顶兴建神殿,并在山腰建造王宫。而位于山麓的城镇也伴随着王国的兴盛逐渐扩大,随后在柳贝隆山的周围筑起了城墙。
  就这样,最后建成的都市便是王都尼斯。它的地理位置约在布琉努王国中心,是连接大陆东西两条主干道的重要中继站。
  若从吉斯塔特或墨吉涅出发,想沿着陆路前往萨克斯坦或亚斯瓦尔,在没有特殊原因或顾虑的惰况下,都一定会经过这里。
  靠着自附近的河川引水搭建的七条上下水道,以及从柳贝隆山上流下的河水,使尼斯的供水充足,而且从诸国沿着各条大道运进这里的各种商品,也让这座城市充满了活力与生气。
  在位于山腰的豪华宫殿与山麓之间,则有座百花争艳的庭院,内部摆设了装饰精巧的喷水池及雕刻艺术品。
  这里可称为是美与艺术的完美结晶,在吉斯塔特或墨吉涅都找不到如此精致的庭院,因此它不仅是布琉努人的骄傲,也是王国繁荣兴盛的象征。
  但马斯哈·罗达特却快步走过了这座庭院,连看也不看一眼。
  只要穿越庭院,便会来到第一道城墙之下。寻常百姓若非有事要进宫,绝对无法越过这道城墙。
  「我是受国王册封,统领北方奥德领地的马斯哈·罗达特。」
  他对看守城门的士兵朗声报上名号,并展示代表爵位的铁灰色勋章。士兵在确认勋章后恭敬地对他行礼,并打开了城门。
  马斯哈晃着笨重的身躯爬上阶梯,来到了第二道城门前。他在这里再次展示勋章,并交出武器,通过城门。
  即使时值冬季,而且还在山上的冰冷空气中行走,马斯哈的额头依旧浮现一层薄汗。这并非是他因快步爬上阶梯而显露疲态,而是由于紧张所致。
  走着走着,王宫已近在眼前。那是座以白色的大理石搭建而成、并在各处镶嵌了黄金装饰的壮丽宫殿。而驻守这里的则是身穿铁灰色的铠甲,肩披雪白披风的禁卫骑士。
  他们和一般骑士不同,即使面对贵族也毫不畏惧。他们在与马斯哈交谈时,眼神相当严厉,语气也极为尖锐。
  ——现在开始才是关键呢。
  「我是马斯哈·罗达特,是陛下册封的奥德领地之统领,位居伯爵。本日是因与宰相玻德瓦阁下有要事相谈而来。」
  这次他足足等了约三十分钟。即使表面上佯装镇定,但其实马斯哈觉得自己的胃有如装了铅一般的沉重。
  虽然他和宰相相识,但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要和他会面的预定。他其实是透过儿子相熟人帮忙——简单来说就是捏造理由进宫的。他伪装得极为完美,他人绝对无法看出破绽,即使是禁卫骑士也很难看穿。但若是不慎被识破,恐怕马斯哈就会直接被捕,送进监牢里了吧。就算能有解释的机会,也是他出狱后的事了。
  此时禁卫骑士上前来向马斯哈行礼,似乎是终于确认完毕了。
  「——让您久等了,罗达特伯爵,请进。」
  马斯哈摸了摸灰色的胡须,神色自若地点点头,穿过了王宫的大门。
  他走在打磨得相当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与其他贵族、禁卫骑士和官人们擦身而过。接着他终于看见了自己的目的地,也就是通往国王房间的走廊。
  ——禁止晋见,也不允许上奏,那就只能当面拜谒国王,亲自向他陈情了。
  其实马斯哈在数十天前便早已抵达王都。他彷佛完全不受旅途奔波影响似的,当天就精神百倍地四处奔走,寻求能晋见国王的方法。
  但随后他却不得不放弃这些正式的途径。因为王宫几乎被泰纳帝公爵与嘉奴隆公爵这两大贵族占为已有,晋见国王等事务早在数日前便中止了。
  「陛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自迪南特一战以来,陛下就一直卧病在床。似乎是尚未从雷格那斯殿下逝世的悲痛中走出来。」
  他在走访熟人时,只要提出这个疑问,几乎都会听到如此的答覆。其中更有几个人补上了这么一句:
  「如果你想陈情的话,可以去贿赂嘉奴隆公爵或泰纳帝公爵,请他们代为转交。」
  但即使去贿赂他们,也不可能转交成功的。因为他们都是敌人。
  马斯哈苦思许久,最后只能采取直接与国王会面的鲁莽计策。
  当然,在国王的房间前也一定有禁卫骑士守着。不只如此,在房间的隔壁便是禁卫骑士们的休息室。只要有人出声呼喊,他应该就会立刻被成群赶来的禁卫骑士包围吧。
  马斯哈抚摸着灰色的胡须,远望走廊与禁卫骑士们。
  -—在这前方的房间,即使是上流贵族或朝廷重臣,若没有陛下的允许,也不得踏入一步。唯一的例外大概只有陛下的贴身侍从与侍女了。
  他想不到有什么周全的藉口能会见国王。马斯哈轻碰了一下藏在衣服内里的某个物体。那是由堤格尔亲笔撰写、要呈给国王的奏章。内容陈述了泰纳帝公爵的暴行,以及堤格尔之所以将吉斯塔特军引进国内的理由。
  ——果然还是得拜托侍女或侍从吗……
  但在这宫内重地值勤的侍女或侍从都领有丰厚的薪俸,无法以金钱收买他们,马斯哈也没有能力赐予他们的亲人权位。
  不过,他手上还握有名为情报的王牌。
  他正好握有几个无法公诸于世的流言或丑闻。
  而想追寻这些情报的人到处都有,即使是深宫也不例外。
  ——虽然我很不想再提起那段沉迷占卜的过去……但还真不能小看当时靠它建立起的人脉呢。
  正当马斯哈还沉浸在过去的苦涩感慨中时,突然有人从旁出声呼唤他。
  「你不是有事要找我吗,罗达特伯爵?」
  马斯哈惊讶地转头一看,只见眼前站着一名身穿灰色官服的男人。他那微微上吊的双眼以及微圆的脸庞,若真要说的话,恐怕还是猫这个动物最适合形容他吧。而他还留着长至两颊的八字胡。
  「玻德瓦……」
  马斯哈低声叹道。这有着一张猫脸的老人正是辅佐国王处理政务、位于百官顶点的布琉努宰相。
  ——已经露馅了吗?也太快了吧……
  看到禁卫骑士们虽然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但锐利的眼神却朝着这里射来,玻德瓦随即以平稳的口气向马斯哈建议道:
  「这里人来人往的,不太方便说话,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若马斯哈开口拒绝,恐怕禁卫兵就会采取行动了。于是他无奈地叹口气,跟着玻德瓦离开。
  马斯哈与玻德瓦是老朋友了,他们在彼此成为伯爵与宰相之前便交情匪浅,纵使两人的立场变迁,他们的情谊依旧相当友好。或许是因为他们从不在意彼此地位高低的关系吧。
  马斯哈被带进一间供官员们开会时使用的房间,房内连一扇窗户也没有,且面积相当狭小,仅有的家具只有一张大桌和椅子。
  「至少也拿点葡萄酒什么的招待我吧?」
  「如果是葡萄酒醋的话倒是没问题。」
  听到玻德瓦的回答,马斯哈顿时露出鄙夷的神色。所谓的葡萄酒醋,就是发酵过度而变成醋的葡萄酒。
  「罗达特伯爵,先不论你过去的态度,我想现在的你应该不怎么喜欢进宫才是……此行究竟是为何而来?」
  「亚尔萨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面对玻德瓦直接了当的疑问,马斯哈也立即回以简短的答覆。他之所以这么说,是认为对方只要听到这两个词语,就会明白他的来意。果不其然,玻德瓦闻言马上眯起了双眼。
  「为什么不采取正式的手续昵?不论是提出陈情或是要求晋见……」
  「我数十天前就已来到王都了。陈情也好,晋见也罢,部已经试过好几次了!」
  马斯哈朝桌子探出身体,双眼怒瞪着玻德瓦。
  「我不知道我的诉求是搁在哪里、被谁给暗中挡下,因为我要对国王陈述的内容对泰纳帝公爵与嘉奴隆公爵都很不利!即便如此,你还是坚持要依法行事吗?」
  「就我目前所处的立场,我只能这么说。」
  玻德瓦是宰相,他的工作便是辅佐国王,并依法执行政务。尽管马斯啥对此相当明白,仍难掩激动的语气。
  「我是在秋天自亚尔萨斯出发的。现在已经是冬天了。我的陈情究竟何时才能传达给国王?春天吗?我得等到还没降下的雪都融了吗?」
  玻德瓦彷佛在隐忍他这番话般,闭上眼睛保持缄默,待马斯哈停下来喘了口气,并坐回椅子上后,才张开双眼说道:
  「——马斯哈,你能保证不将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泄漏出去吗?」
  玻德瓦称呼他马斯哈,而不是罗达特伯爵。
  ——不是以宰相的身分,而是他个人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吗?
  确认马斯哈点头后,玻德瓦随即站起身,两人一起离开小房间。
  他们穿过走廊,回到通往国王房间的道路——也就是刚才马斯哈发现玻德瓦的地方。这时马斯哈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究竟想做什么?」
  玻德瓦没有回答他,迳自在走廊上无声地走着。马斯哈在莫可奈何之下,只能继续跟在他身后。而他们的行动看似已取得许可,一旁的禁卫骑士们都沉默地让两人通行。
  最后玻德瓦在一道双扇门前停下脚步。门板上刻有骑着贝亚德的开国始祖夏立尔的华丽英姿。这里就是国王的房间。
  玻德瓦以眼神向直挺挺地站在两旁的禁卫骑士示意后,便压低脚步声走近门扉,凑耳倾听。接着他将脸自门上抬起,转头看向马斯哈。
  「听听里面的声音吧,但绝对不能发出一丝声响。」
  马斯哈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要他偷听国王房内的声音。他先是感到惊讶,又陷入犹豫,但猫脸老人的神色始终如一,泰然自若地站在原地。
  他想了又想,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将脸靠上门扉。
  ——……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这微弱的声响应该是陛下发出来的吧,但其中好像还混杂了像是轻敲木石之类的声音……
  马斯哈侧耳听了大约十秒钟,明白这声音不会再出现什么变化后,便抬起身子对玻德瓦问道:
  「陛下究竟是……?」
  「他正在玩积木。」
  马斯哈的脸顿时僵住了。他差点就要失去控制,惊呼出声。
  玻德瓦对禁卫骑士们行了一礼后,便转身扬起官服的下摆,大步离开走廊。马斯哈则踏着无力的步伐跟在他身后,两人回到了刚才的房间。
  马斯哈即使已经坐上椅子,依然还难以相信自己听到的声音的真相。他的手心和脸上冒出汗水:心脏剧烈地狂跳着,甚至让他感到疼痛。
  布琉努国王法隆今年四十一岁。在继承王位前,他便展现其优异的内政及外交手腕。这点在他即位后也依然如此,即使他曾经作出导致国内上流贵族坐大的失败政策,但在位期间,国内始终保持和平。
  马斯哈身为地方贵族,虽然位置偏远,却始终关注着法隆治理国事的情况。也因为如此,他才会对这件事深感震惊。
  「知道这件事的人有多少……?」
  「除了我之外,就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对于其他的人,我们则一律宣称陛下是卧病在床,即使是泰纳帝公爵、嘉奴隆公爵或诸国使者也不例外。但或许已经有人发现我们隐瞒的真相了……」
  马斯哈狐疑地看着玻德瓦。这个男人为何要将这项国家机密告诉自己呢?仅凭着两人是知己这样的理由,实在无法解释他的行为。
  猫脸宰相似乎是看穿了马斯哈心中的疑问,但他还是故作不知地继续说道:
  「现在王宫内处理政务的进度几乎停摆,这是因为需要陛下裁决的事情,都只能靠我们经过数次讨论后自行决定。」
  ——所以我的陈情之所以延宕这么久,是因为你们无暇处理吗?
  马斯哈原本是这么猜测,但玻德瓦接下来所说的话,却完全超乎他的预料。
  「于是我们便将待处理的政务分为两部分。与贵族相关的案件,交由泰纳帝公爵和嘉奴隆公爵协调处理,至于我们朝臣则负责除此之外的事务。若非如此,那些案件便会经常被他们强行介入、阻碍或修正,导致进度延滞不前。」
  马斯哈听完后口中发出一声低喃。虽然这名老伯爵的表情因为强烈的愤怒而扭曲,但他还是尽可能地以平稳的语气问道:
  「你……是在等泰纳帝与嘉奴隆同室操戈对吧?难道你打算在其中一方倒下前,都不插手贵族的陈情和请托吗?」
  将贵族之间的利益协调交由上流贵族来处理的做法,其实并没有错。毕竟贵族之间的关系所牵涉的层面甚广,有时国王甚至得商请上流贵族来处理这类问题。
  但是这必须建立在上流贵族对国王忠诚不二、而且在对待这些贵族时保持公正的前提下。
  「我们没有能力与泰纳帝公爵或嘉奴隆公爵为敌啊。」
  「难道不能动用骑士团吗?」
  「倘若我们与骑士团联手组成第三股势力,恐怕只会使国内的乱象更加恶化。这么一来,就正中周边诸国与趁乱为恶的贼人下怀了。」
  骑士团一向都身负守护国境与交通要道等国内重要据点的任务。若是调派他们,就会使国防出现破绽,只有到了万不得已之际,才能出此下策。
  「话虽如此,但那些既不拥护泰纳帝,也不依靠嘉奴隆的贵族该怎么办?在贵族之间的利害关系无法顺利协调的时候介入仲裁,不也是你们的职务之一吗?你们真要袖手旁观,任由那两人专断独行吗?」
  玻德瓦没有任何回答,但他脸上那甚至可说是空洞的表情,却表现出他坚定不移的决心。
  马斯哈感到有些焦躁,不过还是以平静的嗓音抛出下一个问题:
  「堤格尔……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是为了守护自己的领土,而雇用吉斯塔特士兵的。针对这件事情,你有何看法?」
  「这除了是对布琉努王国,更是对陛下的背叛之外,还有其他解读吗?」
  听到玻德瓦简明扼要的回答,马斯哈沉重地呼出一口带有热气的叹息。
  「——当在迪南特一役中英勇奋战的他落为俘虏时,你们不愿对他伸出援手。」
  「…………」
  「而当亚尔萨斯遭受泰纳帝公爵的军队袭击时,也没有任何骑士前来营救。你们不仅弃对陛下宣誓忠诚的贵族不顾,更抛弃了这个国家的人民!你们所下的判断,才是背叛这个国家与陛下!」
  过度激动的马斯哈忍不住拍案而起,玻德瓦也几乎是以将椅子一脚踢开的气势猛然站起,紧握拳头用力地槌向桌面。
  「吉斯塔特军怎么可能只凭着正义感和热心,就在丝毫没有利益可图的情况下出兵!」
  「这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他们是被雇用的!换言之就是佣兵!」
  「简直是胡说八道!不属于任何国家,可以被任何人雇用的才叫佣兵!当吉斯塔特人撕下假面具,露出侵略的利牙时,冯伦伯爵有能力阻止他们肆虐吗?」
  「彻底作壁上观,一手导出这出悲剧的你们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而你们不仅毫无反省之意,甚至还开始畏惧未来吗!」
  在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中,老将与宰相脸上都兖满带有杀意的怒气,彼此互瞪着对方。
  过了约莫一分钟后,玻德瓦像是要驱逐怒火似地将肺中空气一吐而尽,转身背对马斯哈。
  「——马斯哈。」
  玻德瓦维持背对的姿态,以压抑着感情的平静嗓音唤道:
  「我并不打算收回我所说的话。今后关于贵族请愿的事情依旧全权交由两位公爵处置,我也不会出手干涉与其相关的纷争。另外,无论理由为何,将他国军队引进国内的人都必须以反叛者的罪名接受制裁。」
  马斯哈一听,又差点想激动地反驳他,但察觉到玻德瓦的话似乎尚未说完,他便暂且等了一次呼吸的时间,而猫脸宰相果然继续说道:
  「接下来我要说的纯粹是个人的意见……在我国,有几位人士即使引外军入国,也不会招致反叛罪名。」
  马斯哈疑惑地歪了歪头。真有这种人吗?就算是泰纳帝或嘉奴隆,也免不了会被冠上反叛者的污名吧?
  「那就是具备大义之人——也就是得到国王,又或者是当今陛下本人许可的人。不过还是必须要有能让周遭认同的理由才行。若要举例的话,像是泰纳帝公爵的夫人,也就是陛下的侄女;或者是嘉奴隆的姊夫,也就是陛下的侄子。既然陛下现无子嗣也无兄弟,那这两位便是距离王位最近的人了。」
  「……意思是说,堤格尔若要主张他的正当性,就想办法取得大义吗?但那样只会更加速混乱罢了。」
  马斯哈皱起眉头,粗暴地抚摸灰色的胡须。
  「要怎么解释随你自由。我只是想表达自己永远将布琉努的存续放在第一优先的立场罢了——就此告辞,伯爵。」
  玻德瓦说完后,就这么背对着马斯哈,头也不回地踩着安静的步伐离开房间。看着眼前紧闭的门扉,马斯哈像是要将肺中的空气一点不剩地掏空似的,用力地叹了口气。
  「——大义吗……」
  他心中顿时豁然开朗。虽然就结果来说,问题并没有获得解决,但能够明确地了解这件事,也算成果丰硕。至少比得不到回应,只能任凭时间流逝来得好多了。
  ——无论如何得先打败泰纳帝公爵,这是当务之急。
  马斯哈以勉强维持礼节的快速脚步离开王宫,这时早已是日落时分,由雪白大理石筑成的王宫笼罩在一片血色之下。
  他快速通过二道城门,并取回托管的佩剑后,正准备穿越在薄暮中空无一人的庭园时,突然停下脚步。
  隐含了杀意的视线自四面八方射向马斯哈。
  ——是刺客吗?
  马斯哈并不感到讶异。无论是泰纳帝或嘉奴隆,应该都已经把他当成眼中钉了吧。他们肯定是从马斯哈向王宫提出晋见申请时,就已经在监视他的行动了。
  ——唯一庆幸的是这么做不会波及他人。
  马斯哈伸手按住腰间的长剑,并转头环视四周。
  这座广大的庭院里摆设了数尊由巧手雕刻家所创造出来的石像,其他还有展现出园丁美学的花坛,以及在寒冬中也枝叶繁茂、盛开得相当美丽的花朵,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处,而用来作为暗杀场所也可说是再理想不过。
  马斯哈一面探寻着射向自己的杀气的出处,一面将身子紧靠花坛或雕像,谨慎地移动步伐,但却突然惊觉一件事而停下脚步。
  ——糟了,他们正逐渐引诱我深入。
  马斯哈身上冷汗直流。再继续往前走只会更加危险。于是他背靠在雕像上,伸手拔出佩剑。就在这时,只见数个黑衣人影猛然现身,同时举起兵器砸向马斯哈。
  马斯哈击退了从侧面袭来的攻击,并立刻着地一滚,躲过了其他刺客挥下的刀刃。
  ——这人数实在太多了,根本无法反击……!
  但马斯哈才刚站起身子,就又立即停止动作。因为一名女性的背影忽然闯进了他的视野中。
  那人身穿淡绿色的礼服,金色的发丝在夕阳照耀下微微泛红,纤细的手中则握着一柄华丽的锡杖,其作工甚至不逊于庭院的雕像和花坛。
  而冲向马斯哈的刺客们似乎也发现了那名女性的存在。他们其中一人便转而改变目标,朝着她的方向跑去。
  「不妙,快逃!」
  马斯哈一面闪躲剃向自己的利刃一面叫道。他虽然想出手相救,却被攻击他的刺客困住,完全来不及出手。
  刺客挥下手中的剑,眼看就要将女性砍倒。
  刹那间,清澈的金属声与沉闷的声音重叠响起,一道金黄色的光芒吹走了暗灰色的闪光。马斯哈和其余的刺客都目击了这惊人的一幕。
  原来是那名金发女性以手中的锡杖将剑弹飞,并打倒了刺客。而这两个动作几乎是在一瞬间完成,在马斯哈的眼里看来,她只不过是轻盈地将鍚杖转了一圈罢了。
  「——哎呀呀。」
  自她的口中发出了与紧张气氛格格不入的轻柔嗓音。但这并不表示她对现况一无所知。
  马斯哈和刺客随即明白,正因为她早已习惯眼前的情景,才能够若无其事地化解危机。
  刺客们随即兵分二路,其中三人自雕像的阴影或花坛中窜出,袭向马斯哈,而剩余的五人则对女性发勤攻击。
  ——竟然还有这么多人……!
  马斯哈一剑劈过最接近自己的刺客,断送他的性命。飞溅而起的血沫将花坛中的花草都染成血红。
  虽然刺客们在人数上占有优势,但仍因为料想不到的强敌出现而心生动摇。焦虑与恐惧使他们的动作迟钝,而马斯哈并未漏看这点。他利用雕像和花坛再次挡下刺客的攻击,并顺手杀死了第二个人。
  但就在此时,马斯哈的战斗也结束了。因为第三人被从侧面挥来的鍚杖打飞,直接摔进花坛中,然后便一动也不动了。
  马斯哈回头一瞧,只见那名金发女性正带着微笑站在那里,身后则是数名被她击倒在地的刺客。
  「……真是太厉害了。」
  马斯哈不禁低声感叹,但因为他的视线集中在女性被翠绿色礼服紧紧包裹住的丰满胸部上,让人无法判别他的赞叹究竟是针对何事。
  「感谢小姐出手相救,我的名字是马斯哈·罗达特。是受国王册封,统治北方奥德领土的人。若你不介意的话,可否告诉我你的大名呢?」
  「哎呀,原来你就是罗达特伯爵啊。」
  金发女性似乎因为这幸运的巧遇而高兴地轻笑起来,接着便报上了姓名:
  「我是苏菲亚·欧贝达斯,是吉斯塔特王国的战姬。」
  ◎
  「……事情就是这样。苏菲亚大人可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马斯哈如此总结道。当然,他并未将一切都说出来,他和玻德瓦的争论以及国王的情况都被省略了。
  奥杰子爵转身面对苏菲,并深深地对她低头致谢。
  「也请让我对您表达谢意吧。真的很感谢你救了马斯哈卿。」
  「不客气。」
  苏菲也笑着向他回礼。
  「之后我一面调查堤格尔的所在之处,一面派快马对领地下达出兵的命令。随后,当我查到你们在这里时,便请苏菲亚大人先行出发,我自己也率领军队接着赶来。」
  「真是多亏了你的相助,当时可说是千钧一发呢。」
  艾莲带着无比真诚的表情说道,并放下环抱胸前的双手,向马斯哈致谢。
  「那接下来能让我听听你们的情况吗?从军旗来看,今天和你们对战的敌人似乎是纳瓦拉骑士团……」
  「此事就由我来说明吧。」
  听到马斯哈的询问,莉姆率先站了出来。毕竟在场的戍员之中,她是最后和老骑士见过面的人。在莉姆说明的过程中,艾莲和奥杰时而出言补充几句,当一切经过都阐述完毕后,马斯哈的脸色也变得相当难看。
  「这么说来,那位——是叫玻德瓦大人对吧?你知道他究竟是出自何种考量,才会对堤格尔维尔穆德采取这样的处置吗?」
  莉姆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因为她注意到了「直辖地」这个字眼。
  「他打算让堤格尔扛下这次混乱的所有责任。而使亚尔萨斯变为直辖地,则是要避免泰纳帝或嘉奴隆染指该处。」
  「若成为直辖地的话,是否连我们也无法进入了?」
  一旁的奥杰听到莉姆的疑问后,便以手掌一边摩挲着下巴一边答道:
  「关于这方面的处置嘛……大概就是『暂时维持自治』的意思了吧。冯伦伯爵……不对,该称为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才是。我想宰相阁下是打算以领民的反应来检验他统治的成果吧。」
  「比起直辖地,被视为反叛者才是更棘手的问题啊。」
  愁眉苦脸的马斯哈沉重地叹了口气。
  「玻德瓦那家伙,还想说他怎么一脸从容地把大义挂在嘴上,原来是这么回事。其实到目前为止的事情,都只能算是贵族与贵族……也就是堤格尔与泰纳帝的私战罢了。」
  「你的意思是,堤格尔被视为反叛者后,便会逐渐演变成他个人与布琉努为敌的局面了吗?」
  艾莲如此问道。马斯哈面带遗憾地点点头。
  「若不这么做,就无法驱使骑士团行动。不过话又说回来,没想到他们竟真的从西方千里迢迢地横越大半个国土来到这里。应该是对手早就知道,只有纳瓦拉骑士团才可能与吉斯塔特军匹敌吧。」
  艾莲与苏菲不禁面面相觑。何止是匹敌,今日这一战,他们甚至差点就全军覆没了。
  「虽然实在很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佩服泰纳帝公爵的手腕高明。若配合莉姆亚莉夏大人她们所说的话来推断,想必泰纳帝公爵是在煽动琉德米拉大人的同时,也向纳瓦拉骑士团提出要求吧。否则他们不会来傅这么快。」
  奥杰愤恨不平地低喃道。泰纳帝并不是在失败后才紧接着采取下一个手段,而是打从一开始便多方并行,毫不考虑失败的风险。这不仅需要丰富的资产与人脉,也得配合灵活运用的高超手腕才能成功。
  「毫不迷惘、毫不迟疑地使出王牌将局势一口气逆转……其做法真是令人不寒而栗,同时也极为正确。」
  话虽如此,但光是佩服并不能够解决问题。于是众人便转而讨论起该如何对付眼前的敌人——也就是纳瓦拉骑士团的话题。
  「就连艾蕾欧诺拉大人也敌不过罗兰吗?」
  「看样子是不行,他实在太强了。」
  艾莲听到这问题后,随即摇了摇头。
  「他不只在力量和武技上毫无破绽,就连武器也极为特殊。我记得是叫杜兰达尔吧。那把大剑究竟是什么来历啊?」
  艾莲一面抚摸着放在大腿上的长剑剑鞘,一面抱怨着。艾莲已经自苏菲那里听说她的龙技彼罗兰击破的事情了,虽然当下实在是难以置信,但苏葬并不是会胡乱说谎的人。
  马斯哈和奥杰看了彼此一眼。他们两人只知道杜兰达尔是布琉努王室代代相传的宝剑,无法提供更多讯息。
  「没能帮上忙,实在很抱歉。」
  艾莲急忙对低头致歉的马斯哈挥了挥手。
  「没关系,请你们不要放在心上。」
  艾莲也无法对他们说明有关龙具与龙技的事,尽管这已经被许多士兵亲眼目击。
  「总而书之,现在能和他交手的人也只有我了吧。毕竟堤格尔现在身受重伤。莉姆,我先跟你说清楚,你是赢不了他的,别想了。」
  莉姆正打算自告奋勇地提议让自己去迎战罗兰,却被艾莲抢先开口制止。她心里还想反驳,却又一时语塞,最后只能保持沉默。
  除了艾莲以外,即使是莉姆或卢里克等军中精英,也不可能挡得住罗兰的攻击,更别说是反攻了。她在今日一战中便已深刻体会到这个事实。
  即使说起来有点夸张,但就算派出一、两百人紧紧包围罗兰,想必也会被罗兰以杜兰达尔一剑劈开吧。他的怪力和凌厉的剑势早已脱离常识的范畴。
  「虽然只是上不了台面的小把戏,但要不要考虑挖洞设陷阱来对付他?那男的下次应该也会抢在最前头进攻吧?」
  「这恐怕是白费工夫。据说罗兰能以直觉看穿这类陷阱。实际上萨克斯坦就曾以陷阱来对付他,但都被他避开并一脚摧毁了。」
  「他是野兽吗?」艾莲听了不禁咒骂了一句。
  「话虽如此,要是设置壕沟或栅栏,或许还能稍微减缓他的攻势。但最棘手的问题在于……他们并非贵族的私人军队,而是骑士啊。」
  与骑士交战,就意味着与整个王国为敌。
  今日在两军正式交锋之前,军中的士气就已相当低迷,战败之后更是一落千丈。倘若下次对战又再次惨败,只怕布琉努部队会立即瓦解崩溃。
  「奥杰子爵,请问其他贵族的情况还好吗?」
  「他们都沉浸在悲痛之中,连要重新汇整军队都办不到。」
  听见老子爵的答覆,莉姆微微低下头说:
  「还请您务必维持住现况。即使出现离队者,只要指挥官保持意志坚定,就能将损失减至最小……」
  根据艾莲等人的推测,下次对战将会在明日开始。
  通常军队会在战后停战一至二天,让士兵们稍事喘息,但纳瓦拉骑士团应该不会这么做。
  艾莲突然站起身来,并将长剑系在腰上。
  「我去看看堤格尔。」

  这个营帐中只有三个人。分别是堤格尔、蒂塔和巴多兰。
  堤格尔躺在床上静静地熟睡,蒂塔正全心全意地照料着他,至于巴多兰则在一旁帮蒂塔的忙,或者是代为接见前来营帐表达关心的人。
  「……看样子好像是终于睡着了呢。」
  蒂塔一面替堤格尔的身体缠上绷带,一面安心地叹了口气。坐在堤格尔身旁的她,周围的地上散落着沾满血的布和绷带,身上的侍女服也早已被汗水和血渍弄脏。
  当蒂塔看到堤格尔被人抬进营帐的模样时,差点就当场昏厥过去。他身上的铠甲和衣服都被鲜血染红,而这些东西自他身上除下后,一道斜划过他身体的巨大伤口便赫然映入眼帘。
  堤格尔的伤口不断发热,不管裹上多少布都无法止住渗出的鲜血。于是蒂塔以消毒用的酒精替他擦拭身体,涂上药膏,并不停地更换布巾和绷带,一面擦乾堤格尔身上冒出的汗水,一面抹上医师开的药,或是喂他喝下药汤。
  「堤格尔少爷……」
  蒂塔的脸上满是汗水,而且因为不停地拧乾浸湿的毛巾替堤格尔擦汗,她的手指也被水泡得浮肿发红。
  ——布琉努的众神啊。诸神之王佩尔克纳斯、大地母神莫西亚……
  在悬挂于头上的油灯照明下,蒂塔一面念诵着布琉努人信仰的——十神中的九神名号,一面双手合十拚命地祈祷。但却唯独略过了夜晚、黑暗与死亡的女神——蒂尔·纳·法。
  ——拜托、拜托各位诸神,请祢们救救堤格尔少爷。
  这时营帐外突然传来声响。蒂塔立刻抬起头来,但巴多兰却以充满皱纹的手制止她,自己缓缓地站起身子。
  「蒂塔,你好好照料着少主。」
  巴多兰一走出营帐,就看到数名男子站在眼前。他们年龄有大有小,但全都穿着粗制的铠甲,脸上写满尴尬神情。
  ——总觉得好像在哪看过他们。
  才这么一说,巴多兰就立刻想起来了。他们是数天前与亚尔萨斯和吉斯塔特的人起争执的男人们,也是奥杰子爵带来的士兵,隶属于特里托尔的邻近贵族麾下。
  「呃……那个……请问总帅他没事吧?」
  其中一个人语带踌躇地问道。
  巴多兰以古怪的表情点了点头。
  「虽然伤势相当严重,但没有生命危险。」
  一听到巴多兰的回答,他们纷纷松了口气,向巴多兰道谢后便转身离开,看来只是想确认这件事情的样子。在逐渐被夜色侵蚀的天空下,巴多兰一脸讶异地目送他们远去。
  ——真令人百思不解。
  不只是他们,在蒂塔专心一志地照顾堤格尔的期间,也来了不少这样的士兵。
  各处的营帐不时传出受伤士兵的哀号与呻吟声。其中也包括了鼓励他们的声音与怒骂他们的声音。置身于这样的情况下,若是意志不够坚定的人,恐怕会萌生趁着夜色逃走的念头。
  ——少主……
  就连巴多兰那布满皱纹的老脸也深深皱起,几乎就要哭了出来。这名矮小的老人自堤格尔的父亲乌鲁斯当家时,便为冯伦家效命,可说是看着堤格尔出生长大的,所以他在对待堤格尔时,也隐含了宛如对待亲生儿子的亲情。
  ——鸟鲁斯老爷,亚尔萨斯现在还不能失去少主啊。请您不要现在就带走少主。
  「喂。」
  巴多兰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吓得他连忙转身一看,发现艾莲就站在眼前。
  「你和刚才离去的那些人说了些什么?」
  巴多兰并不喜欢艾莲。虽然他很感激艾莲帮助堤格尔和亚尔萨斯,但还是尽可能和她保持距离。
  ——我始终觉得蒂塔才是最适合少主的人啊……
  但巴多兰长年担任随侍工作,对军中的上下关系十分了解。若以这种角度来看,艾莲的地位是与堤格尔同等、甚至是更高的。况且,为了堤格尔好,他也无法做出违抗艾莲的行为。
  「他们是因为担心少主而前来关心的。」
  巴多兰老实回答,艾莲随即露出相当讶异的表情。
  「他们是亚尔萨斯的士兵吗?」
  巴多兰摇了摇头。
  「他们是奥杰子爵带来的士兵,我也不知道他们来自何处。但我好像有听到他们在说要为少主受伤一事报仇。除了他们之外,还来了好几个人。」
  艾莲愕然,瞪大了双眼看着巴多兰。「真是位美女啊。」巴多兰不禁在心中赞叹道,同时也深深地同情蒂塔。
  「堤格尔还好吗?」
  「他正在休息。」
  「我想看看他的状况,能让我进去吗?」
  「……若蒂塔没意见的话就可以。」
  基本上,就巴多兰的地位来说,是不能对艾莲这么说话的。但他还是无法克制地说出口。
  艾莲微笑着对他点点头,便与老人擦身而过,走进营帐中。
  蒂塔嘴里唤着巴多兰的名字并回过头来,没想到走进来的人却是艾莲,她先是吓得目瞪口呆,接着又皱起双眉,写满疲倦的脸上浮现困扰的表情。
  「请问有什么事吗?」
  「能让我和堤格尔两人独处一下子吗?我不会对他做什么事,只是……有些话想跟他说。」
  蒂塔看起来似乎有些犹豫。毕竟堤格尔好不容易才刚入睡,她不太想让人靠近吵他。而且她也不太明白艾莲想对一个睡着的人说话的用意何在。
  但一看到艾莲脸上的沉痛表情,蒂塔也不忍心拒绝她。这或许是蒂塔第一次看见艾莲露出如此脆弱的神情。
  「……我明白了。但还是请你小心一点,因为少爷才刚入睡没多久。另外,若是有什么状况,请你立刻呼叫我,我就在外面。」
  艾莲「嗯」了一声,有些无力地点点头,并对蒂塔微微一笑。
  待栗发侍女走出营帐,艾莲便以腰间的银闪消去脚步声,在堤格尔身旁蹲了下来。在昏黄的灯光下,堤格尔赤裸着上半身,伤口缠绕着数层绷带,正躺在床上。
  「——今天我被你救了呢。」
  若没有堤格尔那击毙罗兰座骑的一箭,恐怕艾莲就会败在那名黑发骑士的剑下了。
  艾莲轻轻拉过堤格尔的手,将它靠在自己的左胸上。
  「堤格尔,我想沉睡中的你应该是听不到我说话的,所似你就用手心聆听我的心跳,藉此体认到自己还活着的事实,并感受我的思念吧。」
  堤格尔没有任何反应。艾莲维持现在的姿势继续往下说:
  「你明明亲眼目睹罗兰有多么勇猛,也知道自己只拥有一把弓,却还是奋不顾身地赶来救我。我很惊讶,也觉得难以置信,但……比起这些,我更感到高兴。」
  她说到这里,脸上的微笑转变成苦笑,话中也带了点怒气。
  「但你却把自己弄伤了,这怎么行呢?你可是这支军队的总帅喔。你不在的话,亚尔萨斯要由谁来守护呢?而那些追随你的士兵们,又要靠谁来统帅呢?」
  艾莲无意间施加了力道,将堤格尔的手紧紧地压在她的左胸上。
  「……布琉努的士兵们好像也来看你了。遭逢战败、意志消沉的他们都在依赖着你。想藉由你来获得努力支撑下去的动力。」
  这也证明了罗兰是多么强大的存在。
  所有的攻击都无法接近他,宛如徒有人类姿态,却能将挡在眼前的事物彻底摧毁的暴风。
  正因为他是如此强大,是以堤格尔不过是勇敢地与其对峙,并将他的座骑射死,却依旧成为士兵们敬畏的对象。
  「不……依赖你的或许不是士兵们,而是我也不一定。」
  艾莲终于忍不住吐露出心声,她紧咬住自己的嘴唇。
  她始终表现得极为坚强,即便是目送堤格尔被担架扛走之时,又或是指挥士兵撤退之时,她都忍耐着心中强烈的自责撑了过来。
  至少在这场战争结束前,她还不能卸下坚强的面具。
  就在这时,堤格尔的手动了一下,反握住艾莲的手。
  艾莲吓了一跳,接着便露出笑容。她心想,即使现在失去意识,堤格尔还是在鼓励变得软弱的自己,替自己加油打气。
  「——堤格尔,现在起,我会接管你的军队。我会守护你想守护的人们,因为你是属于我的。」
  所以,快点醒过来吧。
  艾莲低声说完后,又紧握了一下堤格尔的手才放开。她站起身子走出营帐,随即和伫立在门口的蒂塔和巴多兰四目相对。
  「真不好意思。」
  「……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吗?」

  「是啊。我现在想传达给他的,都已经告诉他了。」
  艾莲带着充满快活与豪爽的笑容答道,与周遭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
  她自己也感到很不可思议,心中的郁闷不知为何舒坦许多,思路也变清晰了。
  突然一阵强风袭来。竖立在营帐旁的篝火激烈地晃动起来,看守的士兵急忙伸手护着火光。艾莲心不在焉地看着这幅情景,腰间的长剑却送出一道微风,将她的头发轻轻吹起。
  「怎么了,艾利菲尔?」
  艾莲轻抚着长剑的柄头,然后不经意地抬头往上一看。星月皆隐身在厚重的云朵后,只有混沌的黑暗在空中逐渐扩散,还不断吹下伴随着寒气的冷风。
  ——快下雨了吗?这么说来,堤格尔好像也有提过。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的情况还好吗?」
  艾莲听见了一道很熟悉的嗓音,只见苏菲握着锡杖走了过来。「不算太好。」艾莲先是这么回答,接着又马上对这位战姬友人露出自信的笑容。
  「但他死不了的。他不是会被这点情况击倒的人。」
  艾莲话锋一转,看着自己的手心。刚才堤格尔反握回来的手相当温暖,让她感受到强烈的生命力和求生的意志。
  「所以在他苏醒过来之前,由我来对付罗兰。」
  「这样啊,那么——」
  苏菲轻晃了一下锡杖,微笑着宣布道:
  「我也来助你一臂之力吧,艾莲。」
  艾莲皱起眉头,露出了难以认同的表情。
  「你是以使者的身分来到这里的,若被人知道你为了要帮助我而参战,恐怕不太好吧?」
  「那只要不让人知道就好啦。」
  苏菲不假思索地以有点淘气的口吻回答。
  「与其让你只身一人去对付那名黑骑士,我们两个一起迎战不是更好吗?」
  艾莲犹豫地歪着嘴角,手指轻扯她银色的发丝。这时挂在她腰间的艾利菲尔吹来一股附和苏菲的柔和微风。艾莲的迟疑并没有持续太久。
  「我刚才决定要用尽全力与他一战呢。好吧,那我就欣然接受你的助力了。」
  「你所谓的全力——该不会是要用上龙技吧?」
  苏菲的声音和表情虽然像是在开玩笑,但问题的内容却是非常严肃。艾莲的回答相当简短。
  「没错。」
  虽然知道这么做违反她个人的信念,但她已有所觉悟。苏菲明白地点点头,接着在她面前竖起食指说道:
  「艾莲,我接下来要说的不只是建议,更是一个忠告……信念并不是用来约束自己的东西。我们虽然身为战姬,但这不代表我们就不是人类喔。」
  听到这段彷佛精准地看透自己内心的话,艾莲不禁瞪大了双眼。苏菲说完后,便带着微笑转身掀起裙摆,悠然离去。
  艾莲目送她离开,然后回到了指挥官的营帐。莉姆、马斯哈和奥杰三人仍留在这里,在油灯下围着地图,像是在讨论什么。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的状况还好吧?」
  莉姆一如往常地以冷淡的态度问道。但艾莲准确地看出了她蓝眼中蕴藏的不安。
  「你要去看看他吗?不过他睡得正熟,看起来是叫不太醒的样子。」
  莉姆沉思片刻后摇了摇头。奥杰子爵则是讶异地抬头看向艾莲。
  「看你的表情,冯伦伯爵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
  「这我无法保证。」
  能采取的治疗方法都用上了,蒂塔也不眠不休地守在一旁,现在状况已暂时稳定下来,但在伤势完全康复之前,死神仍旧如影随形。
  所以艾莲最后选择这么回答,不过她刚才的态度却又像是不怎么担心,使其余三人纷纷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对了,你们讨论出今后的对策了吗?」
  莉姆一听立刻回答还没有,于是艾莲便高声宣布道:
  「那今晚我们就朝北边前进,一路走到大约靠近河岸边的地方。」

  艾莲离开堤格尔的营帐后,蒂塔又继续守在堤格尔身旁。
  「……蒂塔,你也该去休息一下了,少主就暂时由我来照顾吧。」
  坐在蒂塔身旁的巴多兰语带关切地说道。蒂塔虽然满脸不情愿,但也明白自己的确是累了。
  「那让我在堤格尔少爷身旁小睡一会儿行吗?」
  「好啊,那你就握着少主的手吧。这样就算你睡着了,少主也能感受到你的存在。」
  蒂塔低头感谢巴多兰充满暖意的话语,接着就在堤格尔身旁躺了下来。她轻轻地握住堤格尔的左手,或许是因为他长期握弓的缘故,传到蒂塔手里的触感有些粗糙。
  ——他的伤口流了好多血,而且还沿着手臂不断流下,连整只手都被染成鲜红呢……
  蒂塔一边回想着,一边看向堤格尔的侧脸。
  「我要先休息一下了,堤格尔少爷。请您一定要在我醒来时好转。」
  接着蒂塔闭上双眼,片刻后便传出安稳的呼吸声。
  巴多兰看了看蒂塔的样子,确认她完全睡着后,才开始静静地收拾沾满血的绷带和布巾。

  在指挥官的营帐中,除了艾莲之外,三人全部一头雾水地面面相觑。
  「……能请你详细地说明原因吗?」
  马斯哈拿起羽毛座垫递给艾莲,她接过后便放在脚下,然后弯腰坐了下来。
  「我想起了堤格尔曾经说过的话。今晚有可能会开始下雨。」
  「下雨吗……」
  莉姆的视线落在地图上,看着位于北边的河流。
  「若这雨会下一整晚,纳瓦拉骑士团的行动就会变得迟缓呢。」
  奥杰摸着下巴,颇为认同地点点头。
  头盔、铠甲、护手、护腿、大盾以及枪和剑。布琉努的骑士会以这些装备将全身包得密不透风。因此,即便他们以强大的破坏力着称,但只要一碰上泥泞的地面,这身重装便会成为阻碍,使他们的动作迟缓。
  吉斯塔特军中虽然也有骑兵团,但不论是艾莲或莉姆,都不会将他们用在攻击的主力上。而这便是他们的优势。
  「虽然很过意不去,但希望奥杰子爵能再为我们奋战一次。」
  在艾莲对他说明完作战的内容后,老子爵微微颤动着身体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和士兵们在今日一战的表现让你见笑了。我一定会尽找所能,确实达到你的要求。」
  「不过,光靠这个计划,真的有办法打赢明天一战吗?」
  视线依旧没有离开地图的莉姆抛出了疑问。
  「或许真的可行。」
  马斯哈紧盯着地图喃喃自语道。
  「纳瓦拉骑士团的确很强,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像罗兰那么坚不可催。从今日一战便可发现,当我率兵从后方突袭时,他们一下子就乱了阵脚。」
  「对啊,可以想办法让罗兰和骑士团分开,然后再逐一击破。」
  像是要吹走笼罩在营帐中的低迷气氛般,银发战姬笑着说道:
  「多亏了马斯哈卿的消息,王都的情况我已大致明白了。虽然罗兰先前两度逐回我们派出的使者,但若能让他们尝到苦头,或许有可能令他改变心意。即使无法如此顺遂,只要将时间拖长,那家伙察觉到现况的可能性也会跟着提升。」
  「察觉到现况是什么意思?」
  不太明白子爵话中之意的马斯哈摸着灰色的胡子,疑惑地歪了歪头。艾莲则抱着手臂挺起胸膛,以极为严肃的口气回答:
  「这是我今日与罗兰对战时发生的事。没想到那家伙竟然不知道我们吉斯塔特军为何会出现在此,真是太可笑了。他可不是一介普通士兵,而是率领军队的总帅喔。」
  「……这不仅是很不自然,也令人费解。」
  莉姆将拳头抵着嘴角,陷入了沉思。
  一般士兵多半是为了求得温饱和俸禄,或是立下战功等物质上的理由而战。当他们追随在因为人望或英勇而深获信赖的指挥官麾下时,也有可能转而为了那名指挥官战斗,不过那终究是少数的例外。
  但总帅的话情况又有所不同。毕竟在大部分的战争中,都是因为总帅拥有开战的理由,才会召集士兵的。
  再来,那些拥有坚定的战斗理由的人,也会去思考、调查、推测敌人为何而战,这是因为他们能透过掌握这些情报,使行动的选择范围更加扩大。
  「莉姆,说说看堤格尔战斗的理由吧。」
  「最重要的理由是为了保护领民。其次是让泰纳帝公爵为其暴虐行径接受应有的处罚,然后要求他支付赔偿金,还有在今后的内乱中保持中立。主要就是这四点。」
  听到莉姆有条不紊的回答,艾莲满是地笑了笑。
  「没错。虽然和泰纳帝公爵等人相比,堤格尔的影响力可说是极为渺小,但他还是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战斗理由。反过来看,一名统领数千名骑士的骑士团团长,竟然对此一无所知,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想应该是没有人具体地说明给他听,也或许是告诉他的人无法信任吧。」
  莉姆眯起蓝色的眼睛,说出了她苦思后的答案。艾莲用力地点点头。
  「我们人就在这里,并且让黑龙旗在布琉努国内飘扬,罗兰恐怕只是为了这个理由而战。」
  「若战姬大人的猜测无误,纳瓦拉骑士团之所以拒绝接见我和冯伦伯爵的使者,是为了避免被多余的情报迷惑而怀有戒心吗?」
  奥杰满是皱纹的脸扭曲了一下,低声说道:
  「罗兰应该是一面与我们对战,一面从能够信赖的对象口中收集情报才对。只要让他明白堤格尔的行为是出自无奈,或许就能成功开辟出交涉之路。」
  正如艾莲所说,不久之后便开始下雨了。
  同时,银色流星军也展开行军。但刺骨的寒意消耗了他们的体力,黑暗与雨水也不断侵蚀着他们的意志力。他们每踏出一步,从濡湿的衣服和被泥水浸湿的鞋子传来的不快感就增加一分。
  「柴薪比平常再多拨一倍下去,让他们暖暖身子。另外可以给他们少量的酒。」
  一旦太阳升起,他们就必须与纳瓦拉骑士团一战。因此要尽量让士兵养足体力。
  但还是有人无法承受这样的状况,趁着暗夜接连逃脱。他们有些是惧怕罗兰的勇猛,有些则是对之前压倒性的惨败感到绝望。
  而且堤格尔英勇奋战的事迹并没有感动所有人,也有部分的人因为堤格尔负伤而失去斗志。不,若真要说的话,或许绝大多数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在接近午夜时分,艾莲等人总算抵达了目的地。雨果·奥杰子爵也在不久之后来到艾莲的营帐。
  「那么战姬大人,我这就照预定计划出发了。」
  奥杰子爵与其部下在稍事休息后便继续前进。他们带着堤格尔等无法参战的伤者以及非战斗人员约一千人,打算渡过水位不断高涨的河川。
  艾莲没有问他「行得通吗」,因为她知道这个任务相当困难。但她必须将伤者和非战斗人员安顿在远离战场的地方,而且她还有一件事一定要委托奥杰子爵去完成。所以她这么问道:
  「该准备的都辈备好了吧?虽然我之前是请您尽量多准备一些。」
  「当然没问题。」
  矮小的子爵轻轻地敲了敲自己单薄的胸膛。
  「这里还算是在特里托尔境内,是我的领土啊,你不用担心。」
  于是艾莲站起身紧握住奥杰的手,约定好明日再会后,便和他告别。
  ◎
  在银色流星军西南方约二十贝鲁斯塔(约二十公里)处,便是纳瓦拉骑士团的营地。
  绝大部分的骑士都在休息,为明日的战斗保留体力,但身为团长的罗兰却仍未就寝。他和副团长奥利维都还在营帐中,一面以铜杯喝着葡萄酒,一面进行只有他们两人的会议。
  「冯伦伯爵的事情都已经查清楚了吗?」
  听见奥利维的报告,罗兰双眼顿时充满耀眼的神采。其他骑士团获得的情报终于传到了纳瓦拉骑士团手中。
  「没错,你应该还记得迪南特吧?就是雷格那斯王子战死的——」
  奥利维这么一说,罗兰便闭起眼来,轻轻点头。消息传开的那一天,罗兰在堡垒中对着王都的方向默祷了一整晚。他不可能轻易遗忘这件事。
  「在那场战争中,冯伦伯爵似乎成为了吉斯塔特军的俘虏。在此之前,其实他的领土就位于国境附近,可说是相当靠近吉斯塔特,但与他们并没有任何接触。我想冯伦伯爵应该就是在那时结下了与吉斯塔特来往的契机。」
  「很难想像这样的人会突然产生野心。果然是受到了吉斯塔特的唆使吗?」
  「说到这个……据说在冯伦伯爵离开领土的期间,嘉奴隆公爵和泰纳帝公爵都分别派出了自己的军队前往其领土亚尔萨斯。」
  「——他们的目的是?」
  罗兰皱起双眉。在那些上流贵族的眼里,亚尔萨斯应该只是块可有可无的穷乡僻壤。奥利维此时不禁动了动他端正的脸孔,露出了讽刺的笑容。
  「我们的团长真的是太过耿直了呢。在那群家伙眼里,领土这种东西当然是多多益善啊。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纳入自己旗下,总会有派上用场的时候。唉,其实真正的理由我也不清楚,但他们出兵这件事倒是千真万确,因为目击者和证言都十分充足。」
  罗兰瞥了一眼靠在身旁的宝剑杜兰达尔,露出像是喝下一口苦药的表情。上流贵族为了秘欲出兵一事,的确让他感到愤怒,但他却对接下来自己即将提出的问题更加不悦。
  「……陛下怎么说?」
  拉住这些失控的贵族,是国王的职责。既然泰纳帝或嘉奴隆敢擅自出兵,就必须先对此给予惩罚。
  「位于亚尔萨斯附近的骑士团有任何动静吗?陛下难道没有做出任何指示吗?」
  「关于陛下的话……我想可能是因为他卧病在床吧,似乎没有对此下达任何命令。」
  为了顾虑罗兰的感受,奥利维的回答中混入了几分不确定。
  基本上若没有国王的命令,骑士团是无法行动的。若任意出兵便会遭受责罚。
  而这是很理所当然的规定。骑士团并不是毫无理由地驻扎在各地的。若是能随意行动,当国家需要徵召他们的时候,就很可能无法在特定的地点召集到足够的兵力。
  奥利维对无言地紧握拳头的罗兰投以同情的视线,并继续说下去:
  「之后,在亚尔萨斯大肆破坏的泰纳帝军,便被越过国境的吉斯塔特军击败了。至于嘉奴隆的军队则似乎在前往亚尔萨斯的途中就折返撤退了。」
  「意思是冯伦伯爵为了守护自己的领土,才不惜将吉斯塔特军引进国内吗?」
  「谁知道呢?」奥利维双手一摊,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若你真的想弄明白,何不现在就去问问冯伦伯爵?不过据说吉斯塔特军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明显的侵略行为。」
  「关于冯伦伯爵本身的风评呢?」
  「从各处传来的情报来看,除了武艺之外,倒是没有什么不好的评价。卡尔瓦多斯骑士团的奥古斯特还寄了一封好长的信来,字里行间全是赞美呢。啊,不过那男的本来就是亚尔萨斯人,也不能尽信……」
  「让我看看那封信。」
  罗兰这么一说,奥利维便从手中的一束纸里抽出三张递给了他。罗兰接过信后立即沉默地看了起来。
  罗兰知道奥古斯特这个人。他是个老实且值得信赖的男人。在罗兰转任纳瓦拉骑士团之前,他们经常有机会共事,所以才会对他的信感兴趣。
  他在信中以平淡的文笔叙述着堤格尔和其父乌鲁斯的生平与为人。
  ——只有弓箭技巧相当卓越,其余武艺则算是平庸。虽说也有缺点,但很为人民着想,为领民尽力奉献这点绝不亚于其父。就算因此染上污名,甚至必须借助外人力量也在所不辞……他是这样说的啊。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的所作所为的确符合信中所述。
  ——若陛下愿意下令的话……
  对罗兰而言,骑士便是王国的剑与盾。他们是守护人民的盾牌,也是讨伐敌人的利剑。
  只要坚信这点,便足以驱使他站在国境上铲除进犯的敌兵。
  这时罗兰突然想起了那位传说中的骑士——与自己同名的「罗兰」。
  那是当时还是王子的法隆告诉自己的「骑士中的骑士」。据说在远古时代的那名罗兰,将守护人民视为至高无上的荣誉。
  「——奥利维。」
  罗兰的眼神离开信上,看向深受他信赖的副团长。
  「他们对这场战争有什么看法吗?」
  他口中的「他们」指的便是纳瓦拉骑士团里的骑士们。
  团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命令他们进行这场战争的人不是国王法隆,而是泰纳帝与嘉奴隆两大公爵。
  骑士的忠诚心基本上只会为国王展现。而这份忠诚正是骑士的象征,也是荣誉。就因为这个理由,虽然表面上说是为了保护国土而战,但他们心中那种被上流贵族恣意使唤的不快却仍旧挥之不去。
  奥利维的回答有些模糊委婉。
  「骑士们都以身为骑士为荣,并相信你的决定。」
  这句话的意思,指的便是他们之所以奋战至今,全是凭藉着以守护布琉努为己任的使命感,以及对于统领他们的罗兰的信赖所致。
  罗兰笔直地看了奥利维一眼,随即挥挥手表示他明白了。
  「明天就照原订计划行动吧。那个叫战姬的由我来对付,根据战况演变,可能得将指挥权暂时委任于你。」
  这就跟他们在西方国境上击退萨克斯坦军的来袭一样。奥利维早已习惯这种情况,因此毫不紧张地点了点头。
  「但冯伦伯爵的问题就这么放着不管吗?」
  「既然吉斯塔特军来到我国境内一事已经确定,那对我来说便毋需在意。」
  罗兰非常明白,若是总帅在此心生动摇,只会导致整个纳瓦拉骑士团陷入险境。


  5  蒂尔·纳·法
  雨在清晨时终于停了。天空万里无云,是个清爽恰人的冬季晴天,但地上却是一片泥泞,飞溅而起的泥水高度及膝。
  采取背对河川,面对南方阵型的银色流星军,除了数次派出侦察兵掌握纳瓦拉骑士团的动向,也尽量把握时间储备体力。他们的兵力约有四千三百多人,伤者早已先行脱队。
  休息完毕后,他们在艾莲的指挥下开始行动。
  另一方面,纳瓦拉骑士团的人数约有五千。因为昨日的胜仗,他们的士气远远高于敌方。
  不过,他们的行动却柑当缓慢,因为地面满是泥泞,影响了他们的行军速度。
  别说是发动突袭了,连要策马奔驰都非常困难。
  但罗兰既不慌张,也不焦急。因为这种情况对他来说已是家常便饭,根据他的经验,预计到了白天,地面应该就会逐渐变硬。
  「冯伦伯爵的军队就算估计得保守一点,看起来也不到五千人。」
  收到侦察兵的报告后,奥利维这么对罗兰说道。
  「人数比我想像中的还少呢。」
  罗兰的感想相当简短。他们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坚持开战,难道是有什么计策吗?
  「他们原本是背对河川,在河岸边布阵,现在则离开河岸,开始南下。」
  奥利维以慎重的语气继续说道:
  「还有……他们似乎将伤者安置在河川对岸,而其中好像还包括了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罗兰的眉毛微微一动。在两人交手的瞬间,虽然相当轻微,但他的确感觉到击中目标的反作用力。不过总帅负伤等大事会影响全军士气,照理来说应该要拚死隐瞒,但他们却在翌日便得知这件事,实在是疑点重重。
  「……会是陷阱吗?」
  即便是伤者,敌对的立场仍旧不变。若受伤的是总帅,那就更不能放过。
  但倘若朝该处发动攻击,罗兰军的侧面和背部将会暴露在南下的敌军主力面前。
  昨天那场战斗也是如此,只要敌人从后方突击,就算是堪称精锐的纳瓦拉骑士团,也不免陷入混乱。所以罗兰想尽量避免这种情况。
  「虽说的确是有这个可能性,但也不见得全是伪装出来的,毕竟我方也有骑士目击到冯伦伯爵负伤的样子。若要说其他的原因,我想他们大概是打算趁中午前……也就是地面泥泞未乾之时与我们对战。」
  如此一来,这将会是一场苦战。更何况敌军已让伤者脱离部队,能够毫无顾虑地尽情战斗。
  罗兰考虑片刻后,作出了决定。
  「则管敌方的伤者了,我们直接攻击敌方主力。」
  ——冯伦伯爵是个私人军队人数很少的弱小贵族,只要能击败吉斯塔特军,他或许就会投降了。
  「我明白了。对了,罗兰。今日一战……要不要采用『新月』?」
  所谓的「新月」和「枪」一样,都是阵型的种类。罗兰立刻明白奥利维之所以如此提议的理由。他是担心地面因降雨变得柔软,会使他们陷入不利。
  将所有骑士合而为一,向敌人展开突袭的「枪」的确拥有强大的破坏力,但相反地也会使我方容易被敌人趁隙而入。之前马斯哈从后方突击,打散他们阵型的做法便是个很好的例子。
  若他们改采用「新月」阵型,就能降低这样的危险性。
  奥利维已事先派出许多侦察兵去观测地形,得知泥泞地区的范围并不大。但他对此仍旧不敢掉以轻心。
  「知道了,那指挥全军的工作就交给你了。」
  ◎
  堤格尔醒过来时,太阳早已高挂蓝天之上。这个时间要说是早上又太晚,但要说是中午也太早。
  他才正想坐起身子,就因为一阵自胸口延伸至侧腹的剧痛而发出呻吟。
  ——啊,对喔。我被人砍了一剑呢……
  虽然他已经尽力倾斜身子想避开那一击,但罗兰的剑却比他想像得更为锐利而迅速。话虽如此,既然他的身体还好好地连接着,就代表他的判断还算正确吧。而且他的运气也不错。
  ——战争不知道打得怎么样了……
  他保持着意识尚未完全恢复、大脑还有些昏沉的状态失神地眺望着天花板,接着便察觉到有人正坐在自己身旁。
  ——是巴多兰吗?
  担任随侍的矮小老人身上裹着毛毯,保持坐姿呼呼大睡着。大概是与蒂塔换班,前来照料自己的吧。堤格尔的脸部肌肉自然地放松下来。
  他试着发出声音,却发现喉咙极度干渴。
  堤格尔静静地起身以免吵醒老人,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营帐。
  数量虽然不多,但他发现四周零星散布着几座营帐,也看得见士兵来来往往,但每个人身上似乎都受了伤。
  他抬头一看,晴朗的天空让人难以想像几天前还是乌云密布。
  话虽如此,这毕竟是冬季的天空。太阳光并不强,空气也相当寒冷。但对堤格尔因负伤而发热的身体来说,反倒是相当恰人的气候。
  他所在的位置似乎是靠近荒野的草原,只要集中汪意力,便能听到潺潺水声。这附近似乎有河川。
  「堤格尔少爷……?」
  一道伴随着惊讶的沙哑嗓音自后方传来。
  堤格尔转头一看,便发现蒂塔站在那里。她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奔向堤格尔,当她正想投入他怀中时,却突然想起他的伤,便在最后一刻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堤格尔少爷……」
  侍女抬起不断流下大颗泪珠的脸蛋望着堤格尔,堤格尔见状,立刻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这时巴多兰也走了过来,眼里同样含着感动的泪水,堤格尔拍了拍老人的肩膀,除了表达感谢之外,也带有慰问他辛劳的含意。
  堤格尔先补充了足够的水分,再一边吃着蒂塔以现有的材料煮成的粥,一边听两人说明昨日至今日的大略情况。
  「……也就是说我们战败之后,主力部队停留在欧罗吉平原上,伤者则越过河川往北——也就是这里吗?」
  「是的。途中也陆续出现逃兵,打败仗真是件难熬的事情呢。」
  「就是啊。不过幸好马斯哈卿顺利赶来了。」
  听到堤格尔这么说,蒂塔很有精神地点了点头。当蒂塔向堤格尔报告这件事时,态度简直可用欣喜雀跃来形容,使堤格尔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听到马斯哈平安无事,他心中顿时松了口气,也觉得相当高兴。
  但堤格尔对于两人的话中提到苏菲留在战场一事感到不解。
  ——虽然以苏菲的个性来说,她大概也无法抛下艾莲不管……
  但问题在于艾莲究竟愿不愿意接受她的帮助。苏菲可是吉斯塔特的使者,应该尽速远离战场才对吧。
  「啊,对了。那位苏菲大人有一封信要转交给少爷。」
  突然想起这件事的蒂塔站了起来,快步跑向某处。
  巴多兰带着微笑目送她离去的背影,随后也跟着站起来,说是要去看看其他伤者的情况,对堤格尔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堤格尔吃饱喝足,也大致了解现在的情况,暂时放下心后,胸中却又突然浮现一股焦躁感。
  艾莲、莉姆、马斯哈和奥杰,大家都在努力奋战。甚至连苏菲也是。
  自己的确是身受重伤,但就这样待在这里好吗?
  这时蒂塔正巧跑了回来,手上拿着一封信.堤格尔接过之后,立刻以小刀拆开,阅读起来。
  以流利文笔写下的文章中,叙述着使人惊愕的内容。
  ——龙技被击破了……?
  信中写的是关于敌将罗兰的情报。苏菲针对黑骑士战斗的情形,以及他挥舞的杜兰达尔做了描述,再以自己亲眼所见为依据,写下了她的推测。并在文末表示自己将与艾莲两人合力迎战罗兰。
  堤格尔战栗不已。那把剑等同于战姬的天敌。
  他的焦虑更强烈了。堤格尔绷紧全身,努力思考自己究竟能做什么,却导致伤口剧烈疼痛起来。蒂塔满脸担心地扶住忍着剧痛的堤格尔。
  「堤格尔少爷……?」
  「没事……我不要紧。」
  堤格尔随口回答道,同时将信收进衣服中,之后他满怀心事地在蒂塔搀扶下回到营帐,让她更换自己身上的绷带。
  「伤口还很痛吗?」
  「不,因为你让我好好地睡了一觉,现在几乎不痛了。」
  其实堤格尔还是觉得非常疼痛,但他并不想让这位如同自己妹妹的侍女担心。
  蒂塔先拆下堤格尔身上的绷带,接着将手放在覆盖着伤口的布上。
  「我要撕罗。」
  话音刚落,蒂塔便立刻屏住呼吸,晈紧牙关,然后用力一撕。伤口上的痂也跟着被扯下来,堤格尔闷哼一声,强忍剧痛。蒂塔仔细地检查已经变成暗红色的伤口。
  「……看来化脓的情况并不明显呢。」
  两人几乎是同时放心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相视而笑。
  蒂塔先将伤口流出的血拭去,再贴上涂了药膏的新敷布,最后用绷带重新包扎起来。
  「这样就行了。」
  蒂塔笑着说道,堤格尔也对她说了声谢谢。
  「那么接下来就换蒂塔你了。」
  堤格尔这么说完后,便将放在蒂塔脚边的医药箱拿了过来。
  接着他握住满脸疑惑的栗发侍女的手,轻轻地拉向自己。
  她的手因为龟裂而变得红肿,不仅指甲失去光泽,手指上还多了好几条像是血痕的红色纹路。
  蒂塔的双颊顿时浮现红晕,害羞地低下头。
  「看到你的脸和手指,就知道你一直不眠不休地在照顾我。」
  「别这么说……我只是做了我分内之事而已。」
  蒂塔以恨不得想钻进洞里的微弱嗓音勉强答道。堤格尔自医药箱中取出装有药膏的小瓶,将药仔细地涂在蒂塔的每根手指上。
  「要不是有你的照顾,我也没办法这么快清醒。谢谢你,蒂塔。」
  堤格尔又再次郑重地向她道谢。在严寒的气候下,蒂塔不厌其烦地拧乾沾了水的布巾,替堤格尔擦拭身体,而且还不是在亚尔萨斯的宅邸这种安稳的地方,而是败仗后的营地内。
  堤格尔擦完蒂塔的右手后,这次改在左手涂上药。当左手处理完成后,右手上的药也已经干了,这时再依序缠上绷带。
  「堤格尔少爷明明不太擅长做家事,却对这个很在行呢。」
  看见蒂塔终于不再紧张,脸上露出微笑,堤格尔也跟着回以笑容。他在狩猎时经常需要上药或缠绷带,因此早已习惯了。该如何将绷带缠得恰到好处,使手指能灵活弯曲,又不会轻易松脱的方法,堤格尔早就用自己的身体学会了。
  片刻之后,蒂塔所有的手指都包扎完成了。
  「这样就行了。我现在已经不要紧了,你也去休息一下吧。」
  「谢谢您,堤格尔少爷。」
  蒂塔看着自己缠上绷带的手指,以开朗的嗓音答道。堤格尔摸了摸她的头,温柔地要她好好歇息。
  「堤格尔少爷您不休息吗?」
  「不了,我还得保养一下弓。」
  堤格尔的视线向一旁看去,随即捕捉到靠在那里的黑弓。仔细一看,上面到处都是已经干涸的血迹。
  在他受了罗兰的一击后,堤格尔仍然持续射箭攻击紧追在后的骑士们。伤口才会因此迸开,喷出鲜血。其中有些血还沿着手臂流下,沾到了弓箭。
  ——从那之后,这把弓就一直维持这副模样呢。
  他想起那场战斗,背部仍旧寒毛直竖。现在艾莲等人应该正在与罗兰交战吧。
  渐渐地,他的脑海里浮现不祥的画面,堤格尔立刻慌慌张张地将它抹去。那种事情不可能会发生的。艾莲可是战姬,她那绚丽的笑容绝对不会就此消失。
  ——但宝剑杜兰达尔又拥有能摧毁龙技的力量……
  堤格尔盯着黑弓,开始思考。
  ——如果是这把弓的力量,有办法与罗兰抗衡吗……?
  只要想办法引出这把弓的力量,或许就能帮助艾莲了吧。
  就在这时——
  自堤格尔握着弓的手里,突然传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奇妙触感。
  ——动了起来?不,不对,但也不是震动。既然如此……是脉动吗?
  他觉得最贴切的形容,应该是弓中有一颗心脏,而其脉动传到了他的手心。明明营帐中并不寒冷,堤格尔却彷佛被冰块压住了背部一样,身体不停地发抖。
  弓又再次脉动起来。堤格尔严肃地低头看着紧握在手中的弓。
  ——是啊。这把弓拥有意识,也会说话。
  这不只是一般的脉动。虽然很难理解,但有种类似讯息的东西正伴随着脉动流进堤格尔的意识中。
  他在迪南特靠着这把弓的建议击败了飞龙。
  而在塔特洛山一战,它虽然始终沉默,却还是借给他力量,让他顺利攻破城门。
  所以它在这时开始跳动,恐怕也不是单纯的偶然。
  ——它是想引导我去什么地方吗?
  堤格尔仍未明白这把弓的来历。但既然它正利用脉动催促自己,那他也不得不去了吧。
  「……堤格尔少爷?」
  蒂塔见主人就这么握着弓一动也不动,担心地出声关切。堤格尔并未回答她,而是披上厚重的斗篷并站起身子。
  「我出去一下。」
  「您、您在说什么啊!请您好好休息!」
  蒂塔顿时大惊失色。堤格尔直到刚才都还是个陷入昏迷的伤者,现在应该尽量休息让体力回复,稳定身体状况,早日养好伤才对。蒂塔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
  但堤格尔的表情却相当认真,他态度坚决地摇了摇头。
  「抱歉,蒂塔。但我非去不可。」
  正因为堤格尔明白蒂塔是真心为他着想,他才会这么说,所以要辜负她这番好意也让他倍感苦涩。但他也无法忽视这把弓的意识所传达给他的讯息。
  「我无法保证自己何时能回来,所以你就先暖暖身子,好好休息吧,知道了吗?」
  没想到蒂塔听了堤格尔的话之后,却说出了惊人的发言。
  「既、既然如此,那我也陪您一起去吧!」
  「你在说什么啊?」
  「这是我要说的,我才想问堤格尔少爷究竟要去哪里呢。」
  堤格尔无法回答。这把弓只指引了一个模糊暧昧的方向,具体的地点在哪,离这里又有多远,他完全不知道。
  正当他在思考该如何说服蒂塔时,蒂塔已经手脚俐落地穽上了厚重的外套。她抬头看着堤格尔,坚决不退让的表情和主人如出一辙。堤格尔只好耸耸肩宣告投降。
  「我明白了,但你一定要听从我的指示行动,如果一遇到危险就马上逃跑,好吗?」
  于是堤格尔和蒂塔一起走出营帐,对站在一旁看守的士兵们表示自己睡不着,想去散散步。
  ——从旁人眼里看来,不就像是我刻意避开众人耳目,想带着蒂塔出去做些不可告人的事情吗?
  堤格尔一直到离开营地后,才想到这件事。他看了看走在身旁的蒂塔,她愣了一下,以天真单纯的表情回望他。
  「没什么,走吧。」
  头顶着晴朗无云的天空,堤格尔左手拿弓,右手持箭,开始往前走。虽然这里距离营地不远,应该还算安全,但还是有可能遇上野兽袭击。
  与保持沉默接收弓箭传来的讯息的堤格尔相比,蒂塔像是为了减轻寒冷及不安的感觉而不断寻找话题。堤格尔白话中意外地发现,蒂塔和艾莲的关系似乎变得比较融洽了。
  「那个人的字典里是没有客气这两个字的。所以想说什么,就得直接告诉她才行。」
  「这句话你可别在艾莲以外的人面前说出口喔。」
  她所谓的没有客气,指的应该是艾莲宽大的胸襟以及表里如一的个性吧。这很难以优缺点的观念来判别,不过堤格尔一直都很喜欢艾莲的这项特质。
  而当堤格尔知道艾莲在自己昏睡时曾经前来探望后,他也忍不住高兴地嘴角上扬。蒂塔看在眼里有些难以释怀,但还是以「有人来探望自己,任谁都会高兴」的理由说服自己。
  除此之外,蒂塔还告诉堤格尔,连布琉努兵和吉斯塔特兵也来探望他。这对堤格尔来说是既意外又欣喜。
  ——不过话又说回来,究竟是要走多远啊……?
  堤格尔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走了超过半刻钟。荒凉又平坦的草原始终看不到尽头,就连堤格尔也开始不安起来。但若是在此时表现出退缩的态度,只怕会让蒂塔更加恐惧。一想到这里,堤格尔也只能抬头挺胸地继续走下去。
  此时突然刮起风来,在两人的周围蒙上一层阴影。
  ——是云吗……?
  堤格尔下意识地抬头仰望天空,接着又转头往后看,随即惊讶地睁犬眼睛。
  「……堤格尔少爷?」
  对堤格尔的反应感到纳闷的蒂塔也跟着回头一看,黄棕色的眼中同样浮现惊愕神色。
  两人视线所及之处,耸立着一座以漆黑石材建造的建筑物。那是个看起来像是几百年前便成为废墟的物体,宛如古老颓圮的神殿——正是它遮住了两人头上的阳光。
  堤格尔和蒂塔目瞪口呆地仰望着神殿许久。
  他们在前往这里的路上完全没看过这座建筑物。现在是白天,地点又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不可能看漏这么庞大的物体。简直就像是凭空出现在他们眼前似的。
  蒂塔紧紧地抓住堤格尔的衣袖,小手因恐惧而颤抖着。堤格尔为了纡解她的不安,轻轻地将自己的手放在她手上。
  ——弓所指引的就是这里……
  神殿的墙壁上覆盖着一层煤灰,到处都看得见龟裂的痕迹,想必是无人居住后就被弃置在这里。
  「这、这是祭祀什么神的神殿呢……」
  蒂塔的声音虽然在发抖,但堤格尔却发现其中隐含着些许好奇。这或许是她长期接受巫女修行的习惯所致。她的视线看向神殿的各个角落,兴致盎然地四处眺望着。
  堤格尔也跟着观察起神殿,两人几乎是同时发现了像是入口的地方。
  ——是从这里进去吗?
  「……堤格尔少爷,您、您该不会是想进去吧?」
  蒂塔忍不住尖声问道。也难怪她会这么紧张,因为堤格尔竟然想走进这座来历不明的诡异神殿。不过堤格尔犹豫片刻,还是转头对她说:
  「我们走吧,蒂塔。」
  虽然内部或许充满危险,但堤格尔更不放心让蒂塔一个人留在这里。如果她待在自己身边的话,一旦有危险,至少还能以自己的身体为盾保护她。
  蒂塔以不安的语气说了声是,并将身体贴近堤格尔。
  进入神殿内后,只见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道路笔直延伸。他们每踏出一步,四周就会跟着发出模糊的亮光。神殿的墙壁上似乎涂有能反射光线的涂料。
  亮光的范围逐渐扩大,使他们感到放心,两人沉默地不断往前走。最后在一路上都没有碰到岔路的情况下走到了尽头。
  两人疑惑地抬头看着尽头处的墙壁,发现上面刻有某种图像。蒂塔一看到那东西,就吓得倒抽一口气。
  墙壁上刻的似乎是某位女神的图像。堤格尔只知道她不是自己熟悉的女神——司掌风与暴雨的依莉丝,却也认不出来到底是哪位神只。
  「这是……」
  蒂塔颤抖着说道:
  「这是蒂尔·纳·法。」
  ◎
  布琉努与吉斯塔特王国的主要信仰,是以诸神之王佩尔克纳斯为首的十名神只。但神明并不是只有这十位,只要前往边境,便会看到许多当地居民才知道的土着神。
  有些神不仅活跃于神话中,还和人们的远祖有所关联,因此任谁都知道他们的名字。神殿里也一定会设置他们的神像,他们就是所谓的十神。
  在十神之中有一位名叫蒂尔·纳·法的女神。若诸神之王佩尔克纳斯是代表太阳与光明的神,那蒂尔·纳·法便是掌管夜晚、黑暗与死亡的女神。
  而这名女神也是佩尔克纳斯的妻子和姊妹,更被人视为是他终生的宿敌。
  与佩尔克纳斯敌对的神就只有蒂尔·纳·法,但她为何会是十神之一,在神官和巫女们之间已经争论过数百、数千回,并多次出现将她屏除于十神之外的声音,不过直到今日,她仍是十神中的一柱。
  然而以她的性质来看,显然是名几乎没有人愿意祭拜的女神。
  ——换句话说,这里就是蒂尔·纳·法的神殿吗……
  堤格尔难掩心中的讶异,凝视着左手的黑弓。
  当时在战场上曾响起一道声音,而且只有他听得到。难道赐予他力量,让他能和艾莲等人的龙技分庭抗礼的存在,就是这名女神吗?
  而这把弓漆黑的外观,象征的难道是夜晚与黑暗?
  ——但父亲从未跟我提过有关蒂尔·纳·法的话题。
  在继承伯爵爵位时,他也曾看过祖父或曾祖父留下来的遗物,但其中并未出现任何有关这位女神的记述。
  堤格尔再次抬头,看向刻在墙壁上的女神像。那是一幅以数个圆环和类似翅膀的设计所构成的壁画。
  堤格尔先是拍了拍蒂塔的肩膀,想让害怕的她冷静下来,接着便收起箭矢,以两手托起弓箭,彷佛要将它献给女神似的。
  就在这时,周围的亮光突然变得有些黯淡,堤格尔回头看向蒂塔,随即倒抽一口气。
  原本满脸惊恐,走路时也战战兢兢的蒂塔,现在则以恍惚的表情看着堤格尔。但她的目光涣散,视线没有焦点。
  「蒂塔……?」
  『——就算你叫她,她也不会有回应的。』
  蒂塔的嘴动了起来,但并没有发出声音。这句话不是透过耳朵,而是直接传进堤格尔的脑海中。
  这下子连堤格尔也开始动摇,紧张地凝视蒂塔。随役他环顾四周,但除了自己和蒂塔之外,并没有看见其他人。
  ——但我对这种感觉有印象,是打倒飞龙时的……
  和战场上的喧嚣截然不同,是在脑内响起的话语。和当时是一样的。不过,现在得先处理眼前的状况。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最好立刻离开蒂塔的身体。」
  『这样一来要交谈就比较困难了。毕竟这里没有……』
  一个口气有些开朗的「声音」这么回答,但一部分的内容听不太清楚。堤格尔与其说是对着蒂塔,倒不如说是对着待在她体内的某物瞪了好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不再全身紧绷。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让那个存在离开蒂塔的身体。
  「蒂塔她……不会有危险吧?」
  『嗯。但她应该不会记得我们现在的对话。』
  堤格尔在对方的声音中感受不到敌意或恶意。于是他选择暂时相信。
  「你就是蒂尔·纳·法吗?」
  他瞥了一眼墙上的女神像,谨慎地问道。可以的话,他真不希望这个猜测是正确的。以一位神明来说,这声音的主人完全没有所谓的威严和庄重可言。
  「声音」的主人呵呵地笑了出来,听起来似乎是相当愉快。
  『你说呢?我想你应该不是为了知道我是谁才来到这里的吧?』
  堤格尔皱了皱眉。他只是跟随着弓的指引前进罢了,并没有任何目的。
  ——但他的确有很多问题想厘清。
  假设这声音的主人真是蒂尔·纳·法,那她为何要借给自己力量?而这把弓又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能和龙具产生共鸣?而曾经拥有这把弓的祖先又是什么人物?
  一连串的疑问同时浮现在脑中,堤格尔开始感到混乱。声音的主人彷佛明白他正心乱如苏,再次愉悦地笑了起来。
  『你真是个有趣的人,就跟那孩子一样。』
  「那孩子?」
  『就是从我这儿获得那把弓的人。』
  她所指的便是堤格尔那位以猎人身分立下显赫功勋,最后受封为伯爵并获得亚尔萨斯领土的先祖。听到有人说自己跟那名祖先很像,使堤格尔觉得有些奇妙。
  『你想要力量吗?』
  她突然这么问道。但声音听起来和之前截然不同,妖艳又甜美的嗓音滑周堤格尔耳际,带给他彷佛要使脑袋融化般的刺激感。
  『你是因为想要力量才来到这里的,我没说错吧?』
  堤格尔的心脏突然用力地跳了一下。像是被人一手攫住,以指尖玩弄抚摸似的。他开始觉得呼吸困难,嘴巴不听使唤。
  ——没错……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这把弓就回应了我。
  为了与罗兰战斗,为了帮助艾莲。
  「……你既然这么问我,就代表你会告诉我变强的方法?」
  堤格尔原是以相当谨慎的态度询问,但对方的反应却完全出乎他意料。
  『你果然想要嘛。』
  在她这么说的同时,堤格尔的身体也突然被蓝白色的光芒笼罩。
  『用弓射那名女孩吧。』
  「……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叫你站在那别动,然后用你手上的弓射那个女孩。』
  堤格尔并没有听错。
  『展现你的意志、你的觉悟和你的技巧吧,若你想将这把弓的力量发挥到极限,想被这把弓认同的话——那我可以允诺,只要你能做到,我就赐予你力量。』
  那声音彷佛歌唱般轻柔地说道。堤格尔正想怒吼「怎么可能做得到啊?」,但这一动又使伤口疼痛起来,只好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若我没射中,蒂塔会怎么样?你会把她还给我吗?」
  『这个嘛,你说呢?』
  那声音明显地对现况乐在其中,堤格尔忍不住咬牙切齿。涔涔汗水沿着他的脸流下,弄得双眼疼痛不已。早知会演变成如此,他当初应该将蒂塔留在神殿外的。
  原是为了能亲自保护她才带她来到这里,没想到却陷入此番窘境。
  蒂塔仍是一脸空洞地站在他面前。
  ——……别冲动,冷静点。快想,想想有什么办法。
  『怎么了?你不是想要力量吗?不是想保护重要的东西吗?』
  对方看穿了他的心思。因为他自踏进这神殿以来,从未解释过自己为何追求力量。
  在对方调侃戏弄自己的声音下,堤格尔按捺住心中的焦急,努力地思考起来。既然现在蒂塔等同成了人质,他根本无法逃跑。
  ——刚才这家伙好像说过什么。想发挥出这把弓的力量,就展现自己的意志、觉悟和技巧?
  宁愿失去重要的事物,也要追求力量?对方是这么问自己的吗?
  怱然问,堤格尔从那声音到目前为止所说的话里,察觉到不对劲之处。
  「……你其实说了不少话嘛。」
  『那又如何?』
  「但你之前曾经一句话也不说吧?你怎么解释两者的差异?」
  他指的是之前在与琉德米拉的对战中,他破坏城门那时的事情。
  「声音」并没有回答。而堤格尔从她的反应获得了某项确实的证据。
  这「声音」的主人并不是这把弓,
  ——好吧,我就让你见识见识。
  堤格尔抽箭搭上弓。
  『下定决心了吗?』
  堤格尔只回了声「嗯」便拉开弓弦。他身上的伤口立刻痛苦地呻吟起来,但他却紧闭双眼耐着剧痛,沉默地在心中对弓诉说他的愿望。就像当时他在那座白雪霭霭的山上所做的那样。
  霎那问,堤格尔握着弓的手感到一阵寒气,彷佛生命被吸取般的无力感席卷全身,他的手臂和双脚都开始发软。
  但堤格尔仍旧奋力站稳身子,持续拉紧弓弦,向黑弓传送自己的意念。
  他以右手夹住的箭逐渐泛出黑色光辉。
  ——还不够,还需要更多……!
  他全身汗如雨下,感到头昏眼花,原本锁定的焦点也开始动摇。即便如此,堤格尔仍不断呼唤那把弓,向它索讨更多力量。
  缠绕在箭矢上的漆黑光芒逐渐转浓,仿佛在呼应他的愿望似的。堤格尔的手臂在箭释放出的压力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但还不到时候,力量还是不够。
  『哦……』
  「声音」的主人似乎察觉到堤格尔的意图。
  『不过你这么做没问题吗?只要稍微出现一丁点儿的失误,那女孩便会粉身碎骨,连一点残骸都不留喔。』
  吵死了,给我闭嘴。
  『还有,你的身体撑得下去吗?』
  这他早就知道了。他的伤口从刚才就不断隐隐作痛,从身体传来的感觉推测,已经不只是流汗,甚至开始渗出血来了吧。
  ——蒂塔,我会用这支箭瞄准你。
  但我绝对不会让你死,也不会让这莫名其妙的东西带走你。
  为了拯救她、保护她,即使明白这充满矛盾,他还是射出了箭。
  他大喝一声,松开了右手。
  获得解放的力量化为一道急流,笔直地袭向少女。堤格尔用力瞪大双眼,目不转睛地凝祝着自己射出的箭。
  堤格尔将自己能释放的全部生命都注入其中,孕育而出的力量笼罩着箭矢。
  箭矢像是受到吸引般,笔直往蒂塔的胸口射去,眼看就要穿过她的身体。
  伴随着一道彷佛空气爆裂的巨响,狭窄的通道刮起一阵狂风。漆黑的光芒将「力量」呈放射状四散开来,蒂塔的衣服顿时被吹得粉碎。
  看到这幅景象,堤格尔甚至以为自己的心跳会当场停止。
  但黑光并未进一步伤害她,而是逐渐消逝在空气中。堤格尔则感到一阵虚脱,瘫坐在地。他的体力和精神都已经消耗殆尽了,总觉得即便在战场上,也从未感到如此疲倦和无力,甚至想就这么躺在地上进入梦乡。
  『你在各方面部还差了好大一截呢——只有意志还算勉强合格。』
  堤格尔以自己的生命作为交换,在箭上注入了强大的力量,使箭矢因无法负荷而粉碎。这支箭在碰触到蒂塔前便化作粉尘,并没有伤及蒂塔的身躯。
  在即将命中的那一瞬间之前,箭矢都必须保持完整的形状。
  ——若她要我再来一次,我绝对办不到……
  透过弓和箭传达至身体的只有「力量」的流动,无法测量其强度。虽说他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但要是失败了,失去的恐怕是蒂塔的性命,他这样的行动果然还是略嫌鲁莽。
  蒂塔仍旧笼罩在蓝白色的光晕中,看似浑身瘫软地站在原处,但下一刻便彷佛断线的人偶般往一旁倾斜。堤格尔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无力站起,但看到眼前的景象后,身体却反射性地动了起来。
  堤格尔勉强赶在蒂塔摔倒前抱住了她,而包覆其身体的蓝白色光芒也随之消散。
  直到此时,堤格尔才终于察觉到蒂塔赤裸着上半身。他连忙为她披上自己的斗篷,但自己的体力也就此用尽。
  ——真的是太好了……
  蒂塔的重量和温暖使堤格尔感到放松。他恍神了一会儿后,又再次听到那个声音。
  『好吧,那我就把力量赐给你,但——』
  声音听来比之前显得更稳重,感觉更加冷淡、沉静。
  『你必须识慎使用这股力量。只要稍有失误,这样的情况便会再次重演。』
  在声音的主人说完这段话之时,堤格尔脑中浮现一帽风景。
  那是他完全没有看过的景象。在遥远的一角,有个男人对着连王都尼斯也望尘莫及的大都市射出一箭,而他手持的便是那把黑弓。
  下一个瞬间,所有的一切都被白光笼罩,不留痕迹地消失了。
  ——这是什么……?
  这景象不仅出现的时间很短暂,而且内容瞬息万变,使堤格尔看得一头雾水。不论是那名男子的五宫和服装他都没见过。
  『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若你有这个意愿,也办得到这样的事情。虽然那名使用者在射出箭后就当场死亡了。』
  「……这把弓究竟是什么来头?」
  声音并未回答堤格尔,而是发出了愉快的笑声。
  『真想知道的话,就自己去调查吧。虽然有很多事物在岁月推移下消失了,但还是有些踪迹留在这片大地上。』
  对方似乎不打算告诉堤格尔。他还想继续追问,但还未出声,周遭的景色便开始无声地崩塌。不,与其说是崩塌,更像是逐渐粉碎消逝吧。石壁变成砂土、化为尘埃,散失在虚空之中。
  『下次选个更合适的时机来找我吧。例如……对了,像是在遍布尸骸的闇夜之中。我很期待你能完全掌握那把弓喔。』
  堤格尔紧抱着蒂塔,保护她不受伤害,屏气凝神地注视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突然有道微弱的阳光洒落而下。
  堤格尔一手拿着弓,另一手紧抱着蒂塔,就坐在荒凉的草原中间。
  他转头环顾四周,再也看不到那像是神殿的建筑物。漆黑的神殿在开始崩塌后,不到十秒便消失得不见踪影。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连串超乎常理的事情,几乎冲昏了堤格尔的脑袋,甚至觉得自己作了一场梦。
  ——话又说回来,那真的是女神吗?
  只要一提起神,就会联想到其庄严肃穆的气氛,但他在那声音中完全感受不到一点神圣肃穆的气质。所谓的神不都是仅听见其声,便让人感到惶恐敬畏,并当场趴伏在地的存在吗?
  难道他只是被传说中的妖精或妖魔蛊惑了吗?
  「不过……」
  堤格尔抬头望向蓝天,想起了其中一句无法自脑海抹灭的话。
  也就是『完全掌握那把弓』。
  认真地推敲起来,即便他施展出如此惊人的力量,但自己仍不算是完美地驾驭着这把弓。
  黑弓并未传来任何讯息。虽然这说法有些吊诡,但它始终沉默无语。
  「『我很期待』吗……」
  堤格尔试着复诵女神说过的话。换雷之,她是要自己怨办法掌握这把弓吧。虽然不知道她是基于何种感情才会提出这个要求。
  「那我就做给你看看吧。」
  对于弓的自信使堤格尔燃起了熊熊斗志。虽然他对这把弓一无所知的事实并未改变多少,但至少掌握了一些线索。
  ——不过……我的祖先究竟是什么来历呢?
  这同时也隐含了另一个疑问。体内流着祖先之血的他又是什么人呢?对于自己被评为和祖先很像这件事,让堤格尔相当在意。
  这时他怀中的蒂塔突然动了一下。她睁开双眼,慌张地惊叫出声。堤格尔温柔地呼唤她的名字。
  「堤格尔少爷?那个……咦?」
  蒂塔说到最后,声音变得有些僵硬,大概是察觉到腰部以上传来的异样感吧。毕竟她上半身仅披了一件堤格尔的斗篷。堤格尔实在不知该如何说明,只好老实地向她道歉。他以盘腿而坐的姿势对她深深地低下头,前额几乎快碰到地面。
  「对不起。」
  「……堤格尔少爷?」
  「这说来话长……总之我用弓对你射出了一箭。」
  蒂塔将盖在身上的斗篷拉至陶前,遮住自己的肌肤,满脸困惑地低头看着堤格尔。
  「就算你要对我发脾气,要用力揍我都没关系。我已经尽了全力,但还是无法避免这样的结果。」
  「请少爷抬起头来吧。」
  堤格尔上方传来蒂塔冷静的嗓音,他这才直起身子。只见蒂塔不仅没有发怒,脸上的表情也仍旧堆满了疑惑,但她闭起双眼微笑着说道: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我想起来了。我和堤格尔少爷一起走进蒂尔·纳·法的神殿,在看到刻有女神的墙壁时,我感觉到某个东西进入了我的体内……接下来我的意识就中断了,不过——」
  然后她张开眼睛,轻笑了一下。
  「我知道堤格尔少爷为了我而相当努力,只有这点我很明白。所以请您别向我道歉……不,应该是我要对您道谢才是。」

  谢谢您。
  蒂塔并不是体谅堤格尔才这么说的,而是打从心底向他道谢。堤格尔轻轻地抱住她,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这个动作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后,堤格尔才极其自然地松开手,蒂塔也静静地离开他身边。
  堤格尔紧握着黑弓站了起来。
  「我接下来还要去一个地方,助我一臂之力吧,蒂塔。」
  ◎
  纳瓦拉骑士团在追击银色流星军之前,将部队分为三组。第一部队有两千人,第二、第三部队则各有一千五百人。
  然后第一部队展开行军,与南下的银色流星军相互对峙。在此同时,第二、第三部队则绕着大圈沿着战场前进。
  率领第一部队进攻的人是奥利维。他高举长枪的英姿虽不及罗兰威风,却也具备了领导数千名骑士的风范和威严。
  「新月!」
  随着他一声令下,骑士们纷纷高举标枪,发出震天战吼。马蹄所发出的轰然巨响剧烈地撼动了大地与苍穹。
  数十年前,布琉努的某个骑士团长发明了「新月」战法。
  首先将部队分成三组,趁着第一部队与敌方对峙之时,第二、第三部队则大幅度地沿着战场迂回前进。
  第一部队首先发动突击,削弱敌军的前锋,但随后并不杀入敌阵,而是自左或右方采取圆弧状的路线暂时撤退。
  紧接着第二部队朝敌方侧面展开猛攻,而且完全沿着第一郡队撤退的路径逆向策马前进,同样是摧毁一部分敌军后就撤离,但不会逃出敌军的可追击范围外。
  而敌方在遭受两次挑衅式的攻击后,又看到对手的后方完全暴露在眼前,势必会立即展开反击。
  但这时发动攻势的敌人,便会被迂回绕至后方的第三部队偷袭。
  想从背后攻击,却反而遭受来自后方的偷袭,敌军顿时陷入混乱,已重整队列的第二部队则趁机掉头反攻敌人。
  敌军被第三和第二部队前后夹击,掉转返回的第一部队也加入攻击行列,同时来自三方向的砍杀使敌人毫无招架之力、瞬间瓦解。这就是所谓的「新月」阵型。
  当上游的战法成功时,每支部队的行动都将包含攻击、诱敌和支援我方的功能,因此能发挥出惊人的破坏力。
  布琉努的各骑士团便是靠着此阵型赢得了多数战争。
  更别说纳瓦拉骑士团还有罗兰这个强大的助力,这场战争可说是十拿九稳。

  另一方面,银色流星军的战力分配则是将四千三百名士兵分为中央三千、左右各五百,以及后方的预备军三百左右。这是战争中常见的标准阵型。布琉努士兵全部集结在中央,除此之外全都是吉斯塔特士兵。
  艾莲和苏菲两人则蓄势待发地准备迎战罗兰的来袭。
  为此,指挥军队的任务便落到了莉姆头上。而马斯哈则以副官身分跟随着她。奥杰子爵则早已率领伤者或非战斗人员脱离战场。
  所有的人都认为总帅莉姆之所以会选择马斯哈作为副手,是为了顾及布琉努士兵们的感受——就只有当事人不这么认为。
  「马斯哈卿,敌人攻来了。」
  一听到敌人这两个字,马斯哈皱起眉头,同时抚摸着灰色的胡子,点了点头。
  「他们果然没有选择追赶堤格尔,而是朝我们发动攻击。」
  堤格尔负伤的情报,是艾莲等人故意放出的.用意是让罗兰误以为那是陷阱,尽可能地将他的注意力导向我方。
  「从他们的装备和布阵看来,果然是『新月』吗……」
  他们吹响号角,敲击战鼓。
  纳瓦拉骑士团将枪尖整齐划一地对准银色流星军,同时策马展开突击。但奔驰在队伍最前头的骑士们,手中握着的枪却比一般长枪来得短。
  银色流星军的前锋手持长枪与大盾,并架设了拒马以阻挡突击。盾牌是以前后贴有厚木板的铁板所制,沉重而坚固。他们的作战计划是以栅栏和长枪牵制敌军战马,以抵御骑士团的突击。
  但两军并未如预期地展开激烈交锋。纳瓦拉骑士团一靠近堤格尔军,就立刻改变了前进方向。他们沿着平缓的曲线向左弯,同时水平举起手上的枪,朝堤格尔军掷去。
  原来纳瓦拉骑士团所持的并非突击用的重枪,而是标枪。越过栅栏飞向银色流星军的无数标枪,有的刺入盾牌,有的则贯穿士兵们的身体,使军队的一部分出现些微混乱。但纳瓦拉骑士团并不恋战,在发动第一波攻击后便继续奔驰离去。
  看到敌军接连将侧面和背后毫无防备地暴露在眼前,莉姆立刻下令严禁追击。
  片刻之后,眼前的局势证明了她的判断是正确的。方才敌人撤退的方向,竟然又有一支纳瓦拉骑士团的部队攻了过来。若是他们选择追击,恐怕这支部队就会趁他们队列混乱之时击溃他们了。
  这支部队也与方才的队伍相同,手上举着标枪。他们一面对堤格尔军侧面掷枪,一面转向右方。换句话说,他们是沿着一开始攻来的部队所行经的路线逆向前进的。
  「——开始后退。」
  莉姆远望着敌军离去的背影,在此时下达全军后退的命令。
  敌人的后方已经暴露在我军眼前,即使他们现在开始掉头重整队列,应该也要花上不少时间。为什么不趁机追击破绽百出的敌人,而是选择后退呢?
  但士兵们对莉姆的信赖压过了不满和质疑的情绪。吉斯塔特士兵听从命令整齐地后退。莉姆身旁的马斯哈脑中浮现数个曾运用「新月」战术的战争纪录。
  「接下来是第三部队吗……」
  而「新月」阵型则因为敌人后退,改变了攻击方式。
  第三部队自敌人右侧突击,第一部队则同时从正面攻击,最后第二部队再绕到敌方左侧,将对手围困在内。
  银色流星军仿佛失去了战意似地不断往后退。转眼间,他们的背后已紧邻河岸,无路可退。
  率领纳瓦拉骑士团的奥利维理所当然地对敌人的行动感到不解。
  「他们之所以后退,或许是有什么计谋也不一定。应该要撤掉『新月』阵型吗……」
  但他深思了一会儿,决定还是继续维持「新月」阵型。
  ——冯伦伯爵负伤的消息千真万确,且敌人经过昨天的败仗后,体力应该也尚未复原。他们会战意低落也是因为如此。
  另外,透过第一、第二部队的行动,奥利维确定地表已经变得乾硬稳固了。即便对方打算采取什么计谋,只要运用突进力和机动力就能突破。
  更何况「新月」阵型从未被人攻破过。
  于是奥利维下令发动攻击。

  当莉姆和马斯哈收到纳瓦拉骑士团从右侧方展开猛攻的消息时,态度仍旧十分泰然自若。
  「敌人数量约有一千五百……他们沿着河岸逐渐逼近我方。而且位于敌军前锋的即是那名黑骑士。」
  传令兵的神色充满浓浓的紧张与恐惧,并将这情绪感染给所有听到报告的人。历经昨日那一战,对于罗兰的惧怕早已深植在众人心中。
  「——他来了吗?」
  但有个人仅凭一句话,便将军中恐惧的情绪吹散了大半。她正是手持长剑的银发战姬,其沉着的姿态让周围的士兵们恢复了往常的神色。
  「艾蕾欧诺拉大人,苏菲亚大人。」
  马斯哈有礼地呼唤艾莲和苏菲。
  「将最艰钜的任务交由两位实在让我相当过意不去,但还是拜托你们了。」
  「没问题,放心吧。」
  艾莲轻描淡写地接下了对付罗兰的艰难任务。苏菲也带着和战场格格不入的温柔微笑点点头。
  不久之后,他们便接到了敌军自正面攻来的消息。
  「……果然攻来了。既然采用了后发先制的『新月』阵型,就无法再采取其他行动了呢。」
  马斯哈的喃喃自语中带有浓浓的苦涩。
  纳瓦拉骑士团紧邻着在冬阳的照射下波光荡漾的河面,与银色流星军短兵相接。纳瓦拉骑士团的标枪与吉斯塔特军的箭雨覆盖天空,划过空气,士兵和骑士在枪箭攻击下相继倒地,但双方都末出现足以使部队瓦解的损伤。
  接着纳瓦拉骑士团从右方和正面对银色流星军发动猛攻。
  特别是在来自右方的第三部队中,位于最前线的罗兰挥舞着杜兰达尔,在吉斯塔特军中击倒众多士兵,并杀出一条血路,不断往前挺进。吉斯塔特军虽试图抵抗,却如同被雨水冲刷的泥人般,毫无招架之力地节节败退。
  纳瓦拉骑士团击溃了银色流星军的右翼。
  但就在他们开始与中央部队进行近身战时,骑士团的动作突然变得迟钝,而自正面攻来的第一部队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况。
  训练有素的马儿纷纷发出混杂哀号的嘶叫声,在原地裹足不前。
  骑士们这才终于惊觉,脚下的土地竟是一片泥泞。
  随后骑士团立刻沐浴在来自两侧的箭雨之中,而这些箭正是由被他们从中一分为二的吉斯塔特士兵射出。人与马接连倒下,摔入泥沼中。即便他们想团结起来以盾牌防御,但若不下马便无法动弹。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侦察兵的报告可不是这么说的!」
  奥利维对骑兵们大声喝斥,同时焦躁地紧咬嘴唇。他不认为是侦察兵的数量不足造成的误判,而且若从他们方才的行动来看,地表的确是已经变得乾硬了。
  为什么只有这里的地面还是一片泥泞呢?
  「——这就是所谓的及时雨啊。」
  另一方面,位于银色流星军中的艾莲如此低喃道。
  这项策略实行起来其实不难。奥杰子爵只是以堆起的沙包阻断河川的水流罢了。因为是沿用与葛雷亚斯特侯爵对战时的那一批沙包,所以只需要思考该在何处阻绝水流即可。
  即便如此,正常来说,河水应该也不至于溢出河道,因为现在是冬季的枯水期。
  但由于昨日的那场雨,使得河川的水量增加了。于是自河川溢出的河水在短时间内便渗入岸边的地面,使土壤变得泥泞。而纳瓦拉骑士团当然不会察觉到这点,因为那是在即将开战前所发生的事情。
  战况与昨日呈现明显的对比,吉斯塔待军以压倒性的气势扑向纳瓦拉骑士团。鲜血混入泥水之中,人与马的尸体渐渐堆积成山,并被泥沼缓缓吞噬。
  相较于一面防御敌人的攻击,一面奋力挣脱泥泞的纳瓦拉骑士团,身着轻装的吉斯塔特军则纷纷举起长枪刺向他们。士兵们将昨日的败北所燃起的复仇怒火宣泄在敌人身上。
  纳瓦拉骑士团就这样被对方压制住,不断损失战力,溃败在即。然而原本自左右夹攻骑士团的吉斯塔特军,其阵型的一角却突然出现破绽。
  是罗兰。他舍弃战马,在泥水中奔驰,以凌厉的劈砍突破吉斯塔特军的重围。
  他四周的空间简直就像是重演昨日的惨剧。
  只要黑骑士大剑一挥,便会有一两名士兵发出哀号,伴随着喷溅而出的鲜血登时殡命。每当他往前一步,士兵们就慌张地后退两步,来不及逃走的士兵则被无情地夺走性命,死亡的时候不但武器被打断,铠甲也被劈成碎屑。
  罗兰在泥地上杀出一条以血和尸体堆积而成的道路,并踩着它以高速疾驰,不断地挥舞大剑,完全无法想像他身上穿着厚重的铠甲。他夺走吉斯塔特兵的座骑,如同挥舞着巨大的镰刀般,在马上收割敌人的生命。
  沾满泥土的草地上散落着无数的尸体,汨汨流出的血液混入了污水。在震耳欲聋的武器碰撞声与怒吼之中,能阻止罗兰攻击的人依旧与昨日相同。
  在迎风飞舞的银发衬托下袭来的长剑,在一道尖锐的摩擦声下击退了罗兰的宝剑。
  「又见面了呢。」
  艾莲昂然挺立于罗兰面前,嘴角浮现一抹无畏的笑容。苏菲也紧跟在后。
  「是你啊……冯伦伯爵呢?」
  「他现在忙得很,所以由我这『银闪的风姬』代他与你交手。」
  艾莲伸手示意苏菲退下,向前冲去。龙具和宝剑反射阳光,展开猛烈交锋。面对罗兰的强力斩击,艾莲也毫不示弱地弹了回去。
  紧咬着对手的剑身激散出蓝色火花,两人四周的强风化为漩涡,使泥水飞溅而起。
  第一次交手时,罗兰暗自惊讶地咽了口气,第二次交手时脸上则难掩讶异神色。
  ——她比昨天更强了……!
  从艾莲的剑势传来其决心与觉悟。虽说单靠气势无法填补实力差距,但仍让罗兰明白此次战斗绝不轻松。
  剑压数次拂过两人皮肤,但剑身却从未碰触到对方。两人都很清楚,只要武器稍微擦过身体,就意味着死亡。
  在几次交锋与对峙之下,虽然局势已几乎陷入混战,但在艾莲和罗兰周遭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圆形空间。
  部下们并不是为了顾及主帅的面子,才没有插手两入的战局,他们是为了活命而退开的。
  偶尔会有几名英勇的纳瓦拉骑士为了帮助罗兰而闯入其中,但有的在接近前便被苏菲的锡杖击退,有的则被包围两人的斗气震慑住而无法靠近。至于吉斯塔特士兵也在苏菲的制止下被挡在外头。
  艾莲等人在与罗兰展开激烈冲突的期间,也逐渐地将他拖离混战的中心。
  罗兰明白自己正不断远离战场,但也深知眼前的战姬不会错失他转身返回战场的那一刻。而且他早已将骑士团的指挥权交由奥利维掌管。
  两位战姬与黑骑士离开兵器、鲜血与泥水飞散的世界,在草原上策马奔驰。当他们来到距战场约两贝鲁斯塔(约两公里)之处时,苏菲催促马匹与艾莲并骑。
  「黑骑士阁下,从现在开始,让我们两人来当你的对手吧。」
  艾莲对她投以担心的眼神,光华的战姬则轻轻点头以示回应。
  艾莲之所以到目前为止一直独自战斗,原因有二。
  其一是为了向罗兰展现自己的决心。
  其二则是考量到苏菲的体力。虽然苏菲的实力也不容小觑,但相较于自己或琉德米拉,她的持久力则明显不足。对上罗兰这等强敌,艾莲不能让苏菲从一开始就加入战局。
  「——来吧!」
  罗兰简短地回答,三道人影同时展开死斗。
  长剑与锡杖,还有大剑发出的炫目光芒,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耀眼的轨迹。即使对上艾莲与苏菲两人的联合攻势,罗兰仍旧与她们打得难分难解。他接下斩击、挡下突刺,弹开劈扫。
  艾莲等人无法仿效罗兰的作战方式,如果正面接下他的攻击,即便龙具不毁,也可能折断手臂。
  话虽如此,罗兰也绝非轻松迎战。毕竟他正同时与两位武技极强的战士交手。即使是在稍纵即逝的瞬间打乱呼吸,也可能为自己带来败北的结果。
  历经一番激烈对战后,罗兰的大剑攫住了艾莲的座骑。艾莲和昨日一样再次失去了马匹。
  然而之后发生的景象却与昨日大相迳庭。
  ——黑骑士啊,就让你稍微见识一下战姬之名的来由吧。
  「——风影!」
  艾莲在马身倒下前,便抽出踩着马铠的脚,在马鞍上用力一蹬,飞向天空。白银秀发随风飘扬,举剑自空中杀向罗兰。但罗兰仅以一击便将她连人带剑弹开来。
  然而艾莲并未就此摔落地面,而是在空中重整姿势,如滑翔的猛禽般迅速又凌厉地砍向罗兰。那动作根本不是人类得以施展出来的。
  「又想要什么诡异妖术了吗!」
  大气以肉眼可见的姿态扭曲翻滚,卷起一股旋风。在高低音相互鸣响的钢铁敲击声中,宛如披上一层风之衣的艾莲飞向高空,从罗兰视野的死角袭向他。
  艾莲每挥出一击,就会刮起暴风,撼动大地。面对在空中来去自如地飞舞,不断砍向他的艾莲,罗兰只能一味地防御。艾莲趁势砍倒了罗兰的马,但黑骑士立刻毫无破绽地跳下地面。
  然而艾莲的猛攻并未停止,不论是其惊人的高速,或是如翻腾的狂风般难以捉摸的动作,若是普通人类,大概早就一剑毙命了吧。
  不过,罗兰最终还是掌握了艾莲的动向。他不是以双眼目测,而是用肌肤感受空气的流动;不是以剑术判断出手时机,而是凭着直觉挥舞大剑。
  在一声怒吼之下,罗兰以几乎能斩断暴风的强烈一击迎向艾利菲尔。两剑交锋掀起的冲击将艾莲抛往高空。
  接着罗兰举起大剑,准备迎战在空中重整姿势后再次攻来的艾莲,但就在此时,一旁的苏菲动了起来,手中的锡杖发出清脆的声响。
  自从艾莲开始施展「风影」后,苏菲便一直旁观两人的战斗,藉此默默地等待罗兰出现破绽。
  「闪耀飞沫疾走于前!」
  只见锡杖对罗兰射出无数的光粒子,虽然这道光雨没有温度也不会造成痛楚,但已足以迷惑罗兰,使他的防御出现空隙。
  艾莲在空中高举长剑,口中轻喃艾利菲尔的名号,银闪随即像是在回应般,发出了蓝白色的光晕。带有热气的血风缠绕在剑身上,使空气为之震动,并描绘着螺旋形的轨迹,形成一道光芒四射的龙卷风。
  ——这男人是人类。他的确拥有超越人类的力量和技巧,但他既非战姬也不是龙。
  她该对区区人类使用龙技吗?虽然罗兰的大剑能摧毁龙技,但这算是个正当的理由吗?
  艾莲的心中仍然存有疑虑。但探病时堤格尔的睡脸,以及苏菲的那番话给了她动力。艾莲的意志已变得极为坚定。
  ——莎夏,若你得知这件事,或许会痛骂我一顿吧。当面对无法以一名战士的能力将其打败的对手时,或许的确是该坦然地奋战至死才对。
  然而艾莲已经下定决心,要为了堤格尔使用这股力量。她绝不容许任何事物动摇其决定。
  ——看我打碎你那把碍眼的剑!
  「横扫大气!」
  被浓缩的暴风发出如猛兽般的咆哮,自用力挥下的长剑前端释放出来。狂风的余波以看不见的獠牙刺穿大地并刨起土壤,伴随着轰隆巨响将砂土撒向空中。龙技朝罗兰——正确地说应该是其手上的宝剑逼近,丝毫不给他闪避的机会。
  罗兰仅轻轻地挑了挑眉,验上看不到任何动摇与狼狈。他高举杜兰达尔、以凶狠的目光瞪视着朝他袭来的风之猛兽。
  他以震天骇地之势使劲一劈。
  因爆炸而产生的轰隆声震动空气,拥有超常破坏力的浓缩暴风,竟被杜兰达尔与狂风一同弹开,骇人的风压无情地掀翻地表。罗兰被这股风压逼得逐渐后退,身上的漆黑铠甲在冲击波的侵袭下不停振动着。
  然而,当暴风逐渐消失后,罗兰依旧手持宝剑,傲然地屹立不摇。虽然他的黑发凌乱、手脚也感到麻木,但还是笔直地凝视降落地面的艾莲。
  「真是惊人的力量,不……应该说你的决心更是了不起。」
  罗兰将宝剑靠在肩上,再次拉近他与艾莲等人的距离。
  「但——你还是赢不了我。」
  两名战姬也紧盯着黑骑士,但却无法掩饰刚才的龙技所造成的疲倦。
  就在这时,一道尖锐的破空声传进三人耳中。
  那是一支箭。罗兰不费吹灰之力地将飞向自己的箭击落。他朝箭矢飞来的方向看去,露出了佩服的表情。
  「——竟能从那么远的距离射来。」
  一个骑着马的身影逐渐靠近他们。
  他有着一头深红色的头发,身穿随处可见的麻布衣,手持黑弓,腰上挂着箭筒。
  那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堤格尔……」
  艾莲哑口无言地注视着朝他们奔驰而来的年轻人。与堤格尔前来营救自己相比,她更为堤格尔活着站在那里的事实感到喜悦。她一直担心堤格尔是否能顺利清醒过来,是否有办法起身走动。但艾莲嘴里吐出的却是情绪化的怒骂。
  「你为什么要来啊,笨蛋!」
  「不可以骂人笨蛋,艾莲。」
  苏菲忍不住轻斥道,她也以带着一丝安心,却仍是有些生气的眼神看着堤格尔。
  「——战姬。」
  罗兰以低沉的嗓音说道:
  「给我点时间,我要与伯爵谈谈。」

  堤格尔和蒂塔离开神殿后,就立刻返回伤兵的营地,要求士兵备马,并准备前往战场。
  而蒂塔毫无疑问地强烈反对,堤格尔则费尽唇舌地说服她。
  他以强烈的话语和眼神表达自己非去不可的决心。
  最后就连蒂塔也不得不退让。
  因为堤格尔的伤口并未完全愈合,所以无法穿着皮甲,蒂塔只好在他身上缠绕更多布巾和绷带,并在不会妨碍他射箭的情况下用力捆紧。
  「堤格尔少爷,请您一定要平安归来。」
  「嗯,那我出发了。」
  在苏菲的信中,早已写明艾莲他们会如何迎战罗兰,所以接下来堤格尔只需要专心赶赴战场即可。
  看到独自骑着马出现在战场的弓兵,让双方阵营都大吃一惊,而莉姆在认出堤格尔的身影后,便随即冲出重围将他救出。
  堤格尔简短地向莉姆和马斯哈表示歉意,并向他们打听莉姆和苏菲离开的方向,然后再度策马赶了过去。
  倘若现在他们不是身处战场,那两人的训斥应该还会持续更久吧。马斯哈简直想把堤格尔绑起来交给随侍,直到这场战争结束前都不放他走;但他实在是禁不住已故亲友的儿子——这名红发少年的恳求,并在莉姆再三衡量情势后的劝说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告诉他艾莲的去向。
  ◎
  在弓箭手与黑骑士相互对峙时,银色流星军和纳瓦拉骑士团的战争也逐渐接近尾声。
  纳瓦拉骑士团的第一与第三部队在敌方追击下已濒临瓦解,而赶来救援的第二部队也因为泥地的干扰而无法充分发挥原有的机动力。
  负责指挥他们的奥利维可说是用尽了一切方法,他下令将马尸堆成护栏,以并排而成的盾墙阻挡箭雨攻势,彷佛地上爬行的虫子般缓慢地在泥水中挣扎前进。
  经过一番苦战,他们才总算突破重重包围。
  但当他们逃离敌兵攻击时,原本多达五千骑兵的纳瓦拉骑士团只剩下三千多人。这可说是前所未有的惨败。
  而在银色流星军的本营内,莉姆简短地对马斯哈表达赞扬之意。
  「你的表现真是太出色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为何你会知道他们采取什么样的阵型呢?」
  「我今年就要五十五岁了。」
  马斯哈如此回答莉姆的询问:
  「既然我活了那么久,总会有各式各样的东西透过眼耳,记忆在我的脑海中。就如此罢了。反倒是莉姆亚莉夏大人的表现才更令人惊艳呢。」
  突然被人这么称赞,莉姆歪了歪隐藏在头盔下的脑袋。
  「即使掌握了必胜的计策,即使拥有人数众多的大军,若士兵不能依照自己的指令行动,那就没有任何意义。没想到你一个年仅十九岁的少女,竟能展现出如此漂亮的用兵手腕。想当年我十九岁的时候,还以父亲老当益壮为由,沉溺于玩乐之中呢。」
  「像是占卜之类的吗?」
  「是堤格尔告诉你的吗?那个死小子……」
  「我的确觉得有些意外,但我并不认为这是个羞于示人的兴趣。」
  莉姆对粗暴地抓着自己的灰色胡子、一脸难堪的马斯哈解释道。他们现在能轻松地谈起这类话题,也是因为现在的银色流星军获得了些许喘息的时间。
  「……堤格尔那家伙最好给我平安回来,我一定要对他说教到他发誓再也不敢任意行动为止。」
  「若你不介意的话,请务必算上我一份。我也觉得他实在是太乱来了。」
  两人心中只有一个共同的愿望,那就是希望堤格尔能平安归来。
  ◎
  在远离战场的草原上,堤格尔翻身下马后,来到罗兰正前方与他四目相对。艾莲则和苏菲一起站在堤格尔身后,但嘴里仍不停地暗骂着堤格尔。
  「真是的,那个笨蛋……身为主将就应该在后方老实待着才对吧。」
  「哎呀呀,艾莲你明明就很高兴,还嘴硬呢。」
  被一如往常的沉稳嗓音一语道破心思,艾莲顿时语塞。
  「而且你应该没什么立场叫人老实待在后方吧?要不要下次也问问莉姆对于主帅的配置呢?」
  艾莲避开苏菲的视线,紧盯着堤格尔的背影。刚才堤格尔的脸色苍白得令人瞠目结舌。不但脸上满是冷汗,而且还连皮甲都无法着上,其身体状况之糟可想而知。
  但堤格尔仍坚持要与黑骑士对峙。
  「冯伦伯爵!」
  罗兰叫道:
  「据传你之所以将吉斯塔特军引进我国,是为了守护领土亚尔萨斯,请问此事当真?」
  「没错。」
  堤格尔答道,他笔直地注视着罗兰,继续往下说:
  「你要派人调查真伪也行,但至少和我同行的吉斯塔特军从未掠夺或对人民施以暴行。他们是受雇于我,为了守护亚尔萨斯的和平而奋战至今。」
  「这我早已知情,不过!或许在某一天他们会显露出侵略者的本性。例如在结束这场战争后,他们可能会立即掠夺邻近的村落或城镇。到时你该如何处置他们?」
  堤格尔毫不迟疑地迅速回答:
  「我会为了守护布琉努的人民,和你口中的侵略者战斗。」
  罗兰一听,瞪大了双眼。即使这是谎言,但现在吉斯塔特的战姬就在堤格尔身旁。若他不是真心为人民着想,和吉斯塔特也没有深厚的信赖关系,他还有可能说出刚才那句话吗?
  「若你对堤格尔的话有所怀疑,那索性与我们一同行动如何?」
  艾莲以桀骛不逊的态度笑着说道:
  「我们的目标是击败泰纳帝公爵,在让他为其罪行接受惩罚,并得到应有的报酬后,我们就会举兵返回东北国境的另一侧。你认为如何?」
  罗兰在心中轻笑了起来。若此事真能成功,将会是多么振奋人心的消息啊。
  「我无法接受你的邀请。能够驱使我们的只有国王的命令,这是身为骑士的规范——也是信条。我们的剑是为了国家与人民的和平而挥舞。纳瓦拉骑士团没有理由和权限讨伐泰纳帝公爵。同时……也无法纵容身为反叛者的你。」
  罗兰静静地举起杜兰达尔,彷佛在表示自己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在开战之前,我想给你看样东西。」
  堤格尔紧握黑弓,搭上箭矢并拉开弓弦。他的身体顿时被一股强大的压力笼罩,肌肉发出哀号,伤口剧烈疼痛,并开始渗出鲜血。同时箭身周围也凝聚起不祥的黑色光束,隐含着能搅乱空气的异常力量。
  苏菲惊讶地瞪大双眼,艾莲的脸上也写满了讶异神情,但她惊讶的原因和苏菲有些不同。
  堤格尔松开弓弦射出箭矢,在罗兰右方数步之遥的土壤立刻被刨起、飞溅至空中,大地也随之震动。待扬起的沙尘被风吹散之后,眼前便出现了一个骇人的圆钵状坑洞。
  堤格尔以这支箭,展现了能与方才艾莲的「横扫大气」匹敌的破坏力。
  「你也会使用咒术一类的技巧吗?」
  罗兰的感想只有这么一句话。堤格尔强忍着剧痛,双眼紧盯着黑骑士。
  「能请你就此离去吗?」
  「你是在警告我吗?」
  「没错。」
  「——我明白了。」
  原本以右手持剑的罗兰,将左手也握上剑柄。他以双手紧握杜兰达尔,高高举起。这时艾莲才第一次察觉到,昨日和今日的对战中,罗兰从未以双手握剑迎战。就连他在摧毁龙技时,也只以单手挥舞宝剑。
  「我也会使出全力迎战。」
  堤格尔紧张地吞下一口气。他刚才赶到现场时,艾莲和苏菲脸上都显露出明显的疲态。在他尚未抵达此处前,就连两位战姬合力奋战都无法打倒罗兰,其布琉努最强骑士之名可谓当之无愧。
  若无法在此以一箭击败他,不只是堤格尔,就连两位战姬也可能就此殡命。
  堤格尔将箭矢搭上弓,但体内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使他忍不住弯起身子。他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涌上喉咙,鲜红的血液从紧咬的牙关之间渗出,滴落地面。
  他眼前的景象开始摇晃,连意识也逐渐变得朦胧,全身上下都在警告他已撑到了极限,并渴望休息。
  以他现在受了重伤又疲惫不堪的身子,就连射出一支箭都相当困难。
  ——但是……
  他不能在这里退缩。罗兰还没有放弃战斗,自己必须打倒他。这是为了能继续前进,为了守护人民。
  堤格尔再次搭箭上弓,这时他察觉到后方的气息,便转头一看,只见原本退至一旁的艾莲和苏菲就站在那里。
  艾莲对堤格尔露出充满怒气却又不便发作的复杂表情。苏菲也同样以安慰中带着责备的眼神看着他。
  「我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吗?你是我的人,不准你随便送死。」
  艾莲的手贴上堤格尔的后背,而苏菲也跟着伸手撑住他的身体。
  「拜托你,请不要做出让艾莲悲伤的事情。」
  两名战姬维持这样的姿势举起各自的武器,既像在诉说自己仍未丧失战意,也像在展现守护堤格尔的决心。
  堤格尔迟疑了一瞬间,接着便看向罗兰。
  黑骑士的身体一动也不动,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于是堤格尔也因此下定决心。他将箭尖对准罗兰,用力拉开弓弦。
  艾莲的银闪与苏菲的光华各自发出了蓝白色的光芒。
  自光华释放出的无数光粒子飘零落下,乘着风势形成一股漩涡,聚集在堤格尔的箭上,使箭镞闪耀着黄金光辉。
  而这股庞大力量的余波也让空气产生逆流,在四人周围掀起阵阵狂风。
  堤格尔的双脚用力地踩着地面,带有蓝白色光芒的风以箭镞为中心划出螺旋,其中再镶以无数的闪烁粒子,静静地扩大波纹。
  自弓箭溢出的冲击波撼动地面,使空气出现扭曲,艾莲和苏菲的身子都被迫向后仰。
  「……真令人叹为观止。」
  苏菲如绿宝石般的双眸充满惊愕,不自觉地流露出感叹之声。听到这句话的艾莲一边用手压住乱舞的银发,一边得意地笑道:
  「还不错吧?但我是不会让给你的。」
  另一方面,罗兰也感受到对准自己的箭镞上有一股超乎寻常的力量。艾莲或苏菲所施展的龙技——虽然罗兰认为那只是妖术等伎俩——也使他不禁发出赞叹,但眼前的箭矢所隐含的力量则远远凌驾其上。
  ——不对,应该说那力量与战姬的招式有着根本上的不同……
  罗兰凭藉直觉明白这股力量与龙技的差别,但也仅止于此。况且他是名骑士,对这方面的东西知之甚少。
  最后罗兰决定停止猜测。对方已经拉开弓弦,而自己的剑也高举过肩。他深吸了一口气,像要在地面扎根似地劲贯双腿。
  「——放马过来吧!」
  罗兰全身释放出几乎能吹散暴风的气势,弛高声怒吼。
  「为了守护我的人民!我要战胜你!」
  在松开弓弦的那一刻,堤格尔的右手因冲击而麻痹,强烈的风压击打着他的全身。但堤格尔仍旧纹风不动地站在原地。
  箭矢拖着一条发光的尾巴,如同一道细长的光束向前推进。即便蓝色与金黄色的炫目光辉在空中乱舞,夹杂着土砂的狂风猛烈地吹在罗兰的身上,他依旧紧盯着朝他飞来的箭矢。
  他准确地掌握了让人误以为是闪电的轨道,挥起宝剑用力砍下。
  双方展开激烈冲突。
  如山峰崩毁的巨响强烈地撼动了空气与大地。杜兰达尔精准地砍中了箭镞。但箭矢不仅没有折断,反而继续停留在空中,像是要贯穿宝剑似地继续逼近。
  眼前的景象可说是相当奇特。布琉努最强的骑士以双手紧握着剑施展出的一击,竟和一支箭僵持不下。而双方在对峙过程中消耗的力量则化为光芒,从两者相接的一点向外飘散。
  罗兰紧咬牙关,毫无保留地用尽全身的力气想击碎这支箭。他的双眼已饱受强光摧残、耳朵也因为碰撞瞬间的巨响而麻痹,但他还是能透过宝剑将感觉传至全身,剑尖丝毫没有出现动摇。
  ——我……我是获陛下赏赐宝剑的骑士罗兰!
  罗兰在心中如此叫道之时,却莫名地回想起方才堤格尔说过的话。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来了。
  为了守护我的人民。
  为了守护人民而不惜投身战场、挥洒热血、赌上性命的人是谁?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是反叛者。但使他成为反叛者的是谁?
  ——我……我之所以从陛下手中接过宝剑,是为了守护人民啊……!
  「喔喔喔喔喔喔!」
  罗兰高声呐喊,将压抑在内心的所有情绪宣泄而出。
  箭矢也在此时断裂,失去了目标的宝剑就这么直接砍向地面。
  闪光四射,大地为之震动,沿着罗兰砍下的剑出现一条纵向裂缝。而这裂痕以惊人的速度掀起地表,一路爬行至堤格尔脚边才停下。同时产生的冲击波则吹乱了堤格尔的头发。
  残留的光芒与残存的声音愈来愈微弱,被削去一大半的地上只剩下两名男子的身影,以及屏气凝神地见证这一切的两位战姬。
  箭矢彻底粉碎,而罗兰则四肢完好地活了下来。
  「……是我输了吗……」
  罗籣抢在堤格尔开口前这么说道。堤格尔不明所以,困惑地看着罗兰。
  在这次的激烈对战中,罗兰漆黑的铠甲已布满无数裂痕,护手和护腿已经碎裂到无法使用。而罗兰自己也是头发凌乱,全身冒汗,两手紧握的大剑仍然深深地刺进地表之中。
  他和堤格尔四目相对,以沙哑的嗓音说道:
  「我的手抬不起来,但应该还没断。」
  这对来他说似乎是个从未体验过的感受,罗兰露出了一名年轻人应有的困惑表情。
  他说手臂抬不起来是真的。不仅如此,他的手指还僵硬得无法从剑柄上拔起。但若此时罗兰尚有斗志的话,就算是拖着剑也要砍杀堤格尔吧?
  「无论如何,现在的我是赢不了你的。」
  罗兰比现场的任何人都明白自己败北的原因。
  他的肉体完美地呼应主人的要求,毫无保留地施展出超越极限的力量。
  但支撑其肉体的精神却并非如此。罗兰终究无法彻底舍弃迷惘。
  「——我投降。」
  一听到黑骑士的这句话,堤格尔便晃了晃身子,当场倒下。

  冬天的寒风拂过堤格尔的脸,使他清醒了过来。
  「你醒啦?」
  耳里传来温柔的嗓音,艾莲的脸庞以蓝天为背景跃入眼帘。堤格尔注意到自己的头正枕在一个柔软又温暖的东西上。
  看来他似乎是不知何时在艾莲的大腿上睡着了。堤格尔反射性地想坐起身体,但艾莲却轻轻地以两手捧着他的脸颊。
  「你睡吧。至少现在你已不需要再战斗了。」
  在这里,他们的确无法得知战场的情况,但艾莲并不认为自己的军队会落败,而且罗兰也已经认输了。

  现在他正前往骑士团告知此事。再过不久战争就会结束了吧。
  堤格尔仅以视线左右张望,便发现了苏菲的身影。她脸上依然带着一如往常的微笑,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们。她察觉到堤格尔的视线后,愉快地开口说道:
  「如果你觉得躺得很不舒服的话,就尽管说喔,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我可以马上跟艾莲交换的。」
  「苏菲,你少多嘴!」
  艾莲露出了像是要咬人般的凶狠表情威胁苏菲,然后有些不悦地看着堤格尔。
  「老实说,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要骂你大笨蛋好呢,还是对你说『如果这么想死的话,我可以立刻让你脑袋分家』才对?」
  「就没有夸奖我这个选项吗?」
  「傻瓜。」
  艾莲的手轻拍了一下堤格尔的脸颊。但其实更像是将手贴在他的脸上。
  与其说是艾莲的话让他安静下来,倒不如说是她贴在堤格尔脸颊与下巴的手掌温度,使堤格尔停止动作,陷入了沉默。他的鼻腔里充满了自己的汗水味与青草味,其中还有某种甜甜的香味。
  「……好香的味道啊。」
  虽然他并未指出这是什么味道,但艾莲似乎已经得知正确的答案。她的脸上浮现一抹红晕,又小声地骂了他一次傻瓜。而未经思考就脱口呢喃的堤格尔,也在看到艾莲的反应后跟着脸红了。
  被人以这么近的距离直视,让堤格尔无法冷静下来,视线不断游移,并拚命地搜寻自己失去意识前的记忆。最后他想起了在自己倒下之前所发生的事情。
  「那个……你是从什么时候……」
  「你是指现在的动作吗?才没多久喔。」
  艾莲别开视线,轻拍了自己的大腿一下。原来如此,堤格尔想着,所以他才会醒过来啊。
  艾莲的大腿和手掌让他感到相当舒适,而她所表现出来的关心更让他高兴,堤格尔决定接受她的好意,他放弃起身的念头,与艾莲一同仰望天空。
  「谢谢你。」
  「别这么客气,我和苏菲的确是原谅你了,但我想莉姆和马斯哈卿可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你喔。」
  艾莲的情绪似乎也恢复了平静,她以指尖轻弹堤格尔的脸颊,微笑着说道。一想到她口中的情景,堤格尔的表情就像是被塞了满口杂草般僵硬。苏菲见状也忍不住轻笑了起来。
  在三人之间吹起了一股安稳的微风。

  当罗兰开口宣布投降时,骑士团的所有人在短时间内还无法相信这个事实。
  然而他们见到银色流星军停止攻击并开始撤退的动作后,也只能先暂时休兵。其实很多人都巴不得这场战争能尽早结束。
  「率领五千人来到此地……结果却损失了将近半数吗……」
  满脸憔悴的奥利维,以谁也听不到的音量嘟囔着,但让他大感惊讶的其实是罗兰回来时的模样。
  他的黑发相当凌乱,脸上则是藏不住的倦容,而且堪称象征的漆黑铠甲也残破不堪。
  「抱歉。」
  罗兰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奥利维因为过度震惊而失去平衡,从马上摔了下来。周围的骑士赶忙上前搀扶他,但奥利维却无法立刻站起来,最后只好靠着其他骑士们的肩膀询问罗兰。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奥利维不仅无法相信罗兰败北的事实,而且罗兰铠甲上的伤痕和龟裂怎么看都不像是长剑、锡杖或箭矢造成的,甚至连护手和护腿也破碎不堪,更让人觉得奇怪。
  「我和他们战斗,结果输了,如此而已。」
  仅凭这句话实在难以解释一切,但看到罗兰的模样,奥利维也不得不接受事实。
  「那我们之后该怎么办?」
  「这个之后再谈吧。」
  在骑士们之间出现了两种极端的反应。其中一方完全无法接受罗兰投降与我军战败的事实,变得失魂落魄的,另一方则是要求继续作战。
  「我们已经失去了将近两千名战友,不能就此认输!既然团长与副团长都还建在,只要向邻近的骑士团请求支援,我们一定能歼灭那群叛贼的!」
  年轻骑士们气急败坏地说道,但身为团长的罗兰仍坚决投降。骑士们只得到简短的一句
  「抱歉」,在一阵长长的内心挣扎后,他们终于承认自己战败了。
  另一方面,银色流星军也没有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因为这场战争只能算是昨日那场败战的延续。
  只受了轻伤和尚有体力的人尽量放在前线,而除此之外的人则安排在后方——在开战前,艾莲和莉姆以此为前提绞尽脑汁,不眠不休地思考该如何布阵。最后,四千三百名士兵全数投入激战的漩涡中,并不断出现牺牲者。
  在这样的情况下,当战争宣告结束,他们赢得胜利之时,大家不是直接瘫坐在地,就是直接倒下,一动也不想动。他们根本不在乎身旁就是尸体和血水滩,因为此时活人与死者的分别早已模糊不清。
  最后,堤格尔和马斯哈终于能好好地享受重逢的喜悦。
  马斯哈其实已经想好了时间长达一刻以上的说教内容,但一看到满脸疲倦的三人后,只能把这些话又再次塞回肚里。
  堤格尔被艾莲与苏菲左右搀扶着,而两名战姬也累得连整理乱发的力气都没有。
  更别说马斯哈的心中已经被堤格尔平安归来的喜悦与战胜的安心感填满,所以他最后只做做样子地摆出臭脸,并轻轻地敲了一下堤格尔的后背。
  虽然伤口依旧传来阵阵疼痛,但堤格尔还是觉得相当高兴。
  而莉姆的反应也与马斯哈差不多。莉姆先是扶着艾莲并紧抱住她,藉此宣泄心中的激情后,才以有些僵硬的冷淡表情低头看着堤格尔。
  「……你应该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吧?」
  若是平常的堤格尔,或许会察觉到她的声音混入了喜悦或害羞的复杂情感,但现在他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思考这些,只能拚命地点头。
  「我会加派功课给你,在全部完成之前禁止你碰触弓箭。」
  这种处罚可说是充满了她的个人风格。堤格尔虽然在心里暗暗叫苦,但还是不敢反抗她的决定。

  过了一夜之后,两军纷纷开始用餐和埋葬死者。由于这里是特里托尔境内,属于奥杰子爵的领土,于是奥杰子爵选择了一座远离河岸的小山丘,供给吉斯塔特军与纳瓦拉骑士团使用。
  这段期间,堤格尔从邻近的村镇采买了大量的粮食以便慰劳士兵们。甚至赐与他们金币或银币作为奖赏。当然这些花费全都是向艾莲预支的。
  「就以个人借款的范畴来说,这金额还真是可观呢。」
  莉姆在答应堤格尔要求的同时,也不忘补上这么一句。
  她其实非常能理解堤格尔这么做的理由,毕竟他们虽然赢得胜仗,但除了大量的牺牲外并未得到什么。所以为了安抚士兵们的不满,这样的处置是有其必要性的。
  但在粮食部分,他们就没有调度到原先预期的数量了。因为现在正值冬季,和赚取金钱比起来,村落的居民更注重于储备粮食。
  即便如此,士兵们还是对于鱼汤里多了一道食材,或是吃饭时喝的葡萄酒里混了一点蜂蜜等小事感到满足。
  最后两军终于设宴展开和平对谈。
  银色流星军的代表是堤格尔、艾莲与马斯哈三人,而纳瓦拉骑士团则是由罗兰与奥利维出常。
  「今后你们有什么打算?」
  率先开口询问的人是罗兰。
  「我们将前往涅梅塔库。」
  堤格尔这么答道,但表情却是无精打采。涅梅塔库是泰纳帝公爵治理的领土,距离此处只有几日路程。
  但银色流星军在与纳瓦拉骑士团一战中损失相当惨重。若要与泰纳帝公爵对战,以他们现在的战力实在算不上充足。堤格尔和艾莲甚至开始考虑要雇用佣兵。
  追根究底,他们之所以会陷入困境,还是因为没有贵族愿意协助他们。甚至待纳瓦拉骑士团落败的消息传开后,恐怕还会有其他的骑士团前来讨伐他们。
  堤格尔又再次陷入窘迫的局面中。
  「关于这件事,能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吗?」
  一听到罗兰的话,不只是堤格尔,连马斯哈也不禁皱起眉头。艾莲殷红的双眸中顿时浮现兴趣盎然的神色,而奥利维则是内心难以认同地紧绷着一张脸。
  「我将前往王都,想办法让你获得晋见陛下的机会。」
  「那是不可能的。」
  马斯哈率先反应道。
  「陛下他……已经衰弱到根本无法晋见他人了。」
  他实在无法将陛下一直在玩积木的事情告诉众人。
  「再者,难道你认为自己讨伐我们失败的事情传开后,泰纳帝和嘉奴隆会就此善罢甘休吗?他们应该会将一切责任都怪罪于你啊。」
  「话又说回来,你说要等待一段时间,大概需要多久?我们这边可没办法那么悠闲地等下去,而且在这段期间内,或许还会有其他骑士团或贵族出兵攻击我们。」
  艾莲双手环胸对罗兰问道。堤格尔也表示反对。
  「马斯哈也曾为了我前往王宫,结果不但没见着陛下,反而差点被刺杀。现在的王都早就此你认知的要危险太多了。」
  「既然危险,我就更应该去。」
  堤格尔等人的阻拦反而使罗兰的态度更加坚决。
  「我必须以布琉努骑士的身分纠正他们错误的行为。」
  接着罗兰便将背上的大剑连剑鞘一同取下,交给了堤格尔。此剑即是杜兰达尔。
  堤格尔一头雾水地来回看着宝剑和罗兰。
  「这把剑就暂时交给你保管,以证明我罗兰认同你所主张的正义吧。只要看到这把剑,其他骑士团应该就会不战而退了。至于贵族的话,只要他还有脑袋,看到这把剑后也会避免和你交战。」
  罗兰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在他的脑海里,其实正浮现着传说中的骑士的身影,而且那身影还散发出耀眼的光采。若对方是个愿意为人民挺身作战的人,那便有资格持有这把宝剑。这便是罗兰的考量。
  「就不能顺便让纳瓦拉骑士团跟我们一同作战吗?」
  艾莲依旧不死心地问道,但奥利维坚决地摇了摇头。他看似还是无法像罗兰那样坦然面对,仅以不带私人情感的口气回答:
  「我们会先返回纳瓦拉的堡垒,不能让西方国境一直无人防守。」
  堤格尔仔细地观察起罗兰交给他的宝剑。这把剑相当沉重,而且带给他一种相当奇特的感觉。这或许又是个有别于龙具和自己的黑弓的特别之物吧。
  堤格尔考虑片刻后作出了决定,他抬起头来对罗兰说道:
  「我明白了。在你回来之前,这把剑就先交由我保管。我也向你保证,从现在开始将暂时按兵不动。」
  堤格尔并非只凭个人情感就作出此一判断。而是为了能争取到更多增加兵力的时间。
  ◎
  罗兰利用中途换马缩短时间,不分昼夜快马加鞭,在十余日后终于赶到了王都尼斯。这也仅有具备过人体力的罗兰才有这种耐力,倘若是其他人,恐怕早就在中途不支倒地了。
  罗兰利用一天的时间休息并修整仪容,翌日便前往王宫。
  马斯哈已经算是在王宫里人面较广的地方贵族,但罗兰的待遇则更是特别。自从成为骑士后,他就经常进出王宫,即使被调派至纳瓦拉骑士团,还是会因为国王每年一度的召见而前往王宫。于是禁卫兵看到他后便立即让开道路,罗兰毫无阻碍地进入了王宫。
  「哎呀,这不是罗兰卿吗?今日是为何进宫啊?」
  在他即将踏进王宫最深处时,有个人叫住了罗兰。那是嘉奴隆公爵。
  嘉奴隆的个子相当矮小,大约和十四、五岁的少年差不多,就连华服下的身躯也很瘦小,手脚如孩童般纤细。他头上没有半点毛发,总是戴着丝质帽子。
  而他的眼皮相当厚重,眼睛细得只看得到一条线,分不清究竟有没有睁开眼睛,甚至多次有人怀疑他的眼睛是否真的看得见东西。
  在体型高大的罗兰眼里看来,那男人简直就像个小矮人。而且还是个一点也不讨人喜欢、令人生厌的丑恶小人。
  「有件事情我无论如何都要向国王陛下禀报,我是为此才进宫的。」
  罗兰以冷淡的态度简单说明自己的来意。他并不喜欢这个男人。
  「哦,像你这样的骑士竟会亲自前来,想必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吧。」
  嘉奴隆刻意夸张地表现自己的惊讶,然后笑着说道:
  「但陛下目前正在寝室休息,我先去请示陛下的意愿,请罗兰卿暂时在其他房间休息等待吧?」
  「这样啊,好吧,就这么办。」
  罗兰没有多想,就接受嘉奴隆的提议离开了该处。他之所以没有继续纠缠对万,是因为不想让对方产生戒心。而且他本来就不打算顾虑嘉奴隆的行动。
  罗兰随口叫住一名侍从,想借一间客房暂时休息。那名侍从一听到罗兰的名字,便立刻为他准备了一个空房间。
  罗兰被带到位于深宫内的一个小房间。里头的家具只有床和桌椅,没有其他日常用品。虽然没有窗户这点使他感到有些奇怪,但想到自己不会待太久,最后他决定在这里稍作休息。
  ——就算会冒犯陛下,我也要趁隙潜入陛下寝室。
  就在罗兰走进房间,坐在椅子上粗略地思考接下来的计划时……
  ——有人接近了。
  门外来了将近十个人。罗兰以踢翻椅子的气势猛然站起身子,迅速地冲向房门,以为是嘉奴隆或是其他鼠辈带兵想攻击自己。
  罗兰用力地踹了一下门,但门板却只是微微摇晃了一下,并没有因此被踢开或毁损。看来是有人从外面以铁板顶住了这扇门。这时罗兰才领悟到自己中计了。
  「感觉如何啊,罗兰?」
  头顶上传来一道人声。罗兰抬头往上一看,发现天花板的角落开了个四方形的小洞。
  「嘉奴隆,你这是什么意思?」
  罗兰既不畏惧也不胆怯地昂然问道,同时在脑中猜测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连区区反叛者都无法摆平,还敢大摇大摆地出现在王都,我的任务就是负责惩罚你这种无礼之人。」
  在他说完的同时,响起了刺耳的振翅声,旋即,小洞中窜出了黄色的虫子。而那些虫子还不只一只,它们接二连三地从洞口涌出,飞进房内。而每一只虫子都有成人的大拇指般大,不消片刻,房间里便布满了数十、数百只虫子,它们以几乎要覆盖天花板与墙壁的速度四处飞舞,发出相当吵杂的振翅声。
  「……是毒蜂吗?」
  「这是一种名为蜂牢的刑罚,发明者是葛雷亚斯特侯爵。」
  从小洞深处传来嘉奴隆愉快的嗓音。
  「永别了,我国最强的骑士啊。」
  他的话音在最后陡然停止。
  无数的蜂群自四面八方袭向站在房间中央的罗兰。

  嘉奴隆的手下在隔天来到这个房间。他在清晨从小洞灌入毒烟,峰群应该早已被扑灭殆尽。
  当男人打开门时,却忍不住惊叫出声。他紧盯着房内,吓得两腿发软,眼泪甚至要夺眶而出。
  罗兰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房间中央瞪视着男人。他的身体因为毒蜂螫咬而扭曲变形,全身皮肤都发红肿胀。
  男人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他看过好几次遭受蜂牢之刑的人的惨状,所有人都是蜷缩在床上,用手遮住头脸地死去。这是理所当然的。若想保护身体不被毒蜂侵袭,必然会采取这样的行动。但即使他们趴伏在床上,缩起身子,还是会被数百支毒针刺满全身,最后活活毒死。
  过了约一分钟后,男子才终于恢复冷静。他战战兢兢地站起身子走进室内。当他踩过无数的毒蜂尸骸,来到罗兰身边时,才终于明白——
  罗兰就这么屹立不摇地死亡了。
  在得知罗兰死讯后,第一个气得暴跳如雷的便是泰纳帝公爵。他的情绪似乎比自己失去儿子时更加愤慨,并踩着响亮的步伐穿过王宫的走廊,前去找嘉奴隆公爵兴师问罪。
  「你这家伙是疯了吗?」
  他连招呼都不打就开门见山地问道。这两人在问候彼此时口气经常充满嘲讽与挑衅,但泰纳帝这次连这些小动作都省略了,只是怒气冲冲地瞪着嘉奴隆。
  虽不像罗兰那么魁梧,但泰纳帝也拥有高大健壮的身躯,还一直维持锻链身体的习惯。两人对峙的场景就像是成人和小孩互相瞪视似的。
  「你在说什么呀?」
  嘉奴隆扶了扶头上的帽子,一派悠闲地装作不知情。
  「我说的是罗兰。为什么要杀了他?」
  这对泰纳帝来说是个损失难以估计的大失算。召来罗兰与纳瓦拉骑士团的不是别人,就是泰纳帝,但他原本只打算利用纳瓦拉骑士团歼灭堤格尔与吉斯塔特军,之后便让他们继续回到西方守护国境。
  毕竟他经由交涉获得的休战期间并不长,而且与泰纳帝往来的贵族多半在西方拥有领土。
  「你打算让萨克斯坦和亚斯瓦尔变得更放肆吗!」
  如果稍有差池,甚至可能演变成萨克斯坦和亚斯瓦尔组成联军,派兵前来一探罗兰的生死。
  但嘉奴隆的反应就像是在说「那又如何」。
  「这也没办法啊,谁叫罗兰没有达成饪务。」
  「所以你就杀了他吗!」
  泰纳帝气得忍不住破口大骂。他实在无法理解嘉奴隆的行为。
  泰纳帝也曾经因为一时冲动就愤而杀人,但他还是懂得拿捏分寸,至少他不会对还有利用价值的人施以如此严厉的惩罚。
  根据他的盘算,还有许多事情要交由罗兰才能达成。即使罗兰败给了堤格尔,也不代表他的利用价值就此大幅减少。
  然而嘉奴隆却若无其事地对怒不可遏的泰纳帝笑着说:
  「反正人都死了,你就算再气也没用啊?」



  终章
  某个天空布满灰色云朵的寒冷冬日早晨里,在等待罗兰归来的堤格尔等人之处,出现了一名士兵。
  「是战姬亚莉莎德拉大人派我前来的。」
  士兵这么说着,将一封信交给艾莲。艾莲沉默地接过信并拆开阅读。
  那天艾莲始终一脸阴沉,沉默不语,任凭堤格尔怎么询问,都只得到相当敷衍的回答。
  一直到了翌日,艾莲才主动找堤格尔说话。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骑马郊游?」
  「你说在这附近郊游?」
  堤格尔下意识地这么回答后,才猛然回过神来看着艾莲。银发战姬嘴边忍不住露出微笑,但她那殷红的双眼却是无比认真。
  此时罗兰尚未抵达王都,没有人知道未来局势将会如何演变。不论是堤格尔或艾莲,光是要掌握我方周遭的动向便已费尽全力。
  「呃……好吧,我知道了,偶尔也得放松一下心情嘛。」
  于是堤格尔和艾莲策马离开了营地。
  他们并不确定自己究竟骑马走了多远。毕竟特里托尔的地形大多是荒凉的草原,在看不见远山或森林的地方,景色可说是十分单调。
  就在堤格尔仰望灰白色的天空,茫然地猜着此行的目的地时,艾莲突然掉转马首,回过身来。堤格尔吓了一跳,但除此之外,艾莲的表情也让他把想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那是张充满苦恼又阴郁的脸庞,就像在黑暗的迷宫中走累了似的。
  「——堤格尔。」
  艾莲开口呼唤堤格尔的名字,但在与他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又急忙撇开视线。接着她又重复了一次刚才的举动,而堤格尔也仍旧充满耐心地等待她。
  堤格尔所知的艾莲——战姬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是个有话直说的人。在相处了半年之后,堤格尔对她的这项特质可说是非常了解。
  终于,在两人视线第三次相会时,艾莲并未移开视线。她紧咬嘴唇,像在强忍什么似地注视着堤格尔,好不容易开口之后,说出的却是极为震撼的内容。
  「……能让我暂时回一趟吉斯塔特吗?」
  原本在看到艾莲如此难以启齿的模样时,堤格尔也跟着作好了心理准备,认为自己无论听到什么都不会感到惊讶。但在听到这句话后,堤格尔还是无法在短时间内反应过来。
  动摇、不安与挫败的情绪在胸中剧烈地扭曲翻腾,就在堤格尔即将失去控制,打算顺着冲动口不择言时——
  位于艾莲腰间的艾利菲尔突然对堤格尔的脸送了一阵风,在极为巧妙的时间点抿住了他的嘴,并让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堤格尔不明白银闪为何这么做。它或许只是跟平常一样想开个小玩笑,但这个动作却冷静了堤格尔的脑袋,也让艾莲稍微放下了心。
  堤格尔抓了抓暗红色的头发,皱起眉头。这里和吉斯塔特的距离相当长,而且艾莲要去的地方应该也不是在国境附近,想必会是一趟跋山涉水的远行。
  而这点艾莲肯定比任何人都还要明白。
  想必她对此也相当烦恼,才会在终于下定决心要开口呼唤自己时,又陷入了犹豫之中。
  ——也就是说这件事情相当棘手吗?
  堤格尔才冷静地思考了一会儿,心中的情感便又再次掀起激流。光是要往返两地,可能就得花上超过一个月的时间。而且既然艾莲如此为难,想必那也不是什么只需两三天就能解决的问题。
  假设最短得耗费两个月,在这段没有她的期间内,堤格尔的负担会变得极为沉重,甚至连堤格尔军的主方——吉斯塔特军也可能因此瓦解。
  随着他拉扯头发的动作,有几根发丝被他拔了下来。
  ——但是……
  自己现在还能像这样站在此处,都是多亏了艾莲的帮助。否则,堤格尔就只能待在莱德梅里兹里头,并靠着传闻得知泰纳帝军烧劫亚尔萨斯的消息。
  堤格尔做了一次深呼吸,才终于作好听艾莲解释的准备。他以眼神示意艾莲说下去。
  「……谢啦,我原本以为你会发飙呢。」
  艾莲带着有些苦涩的微笑说道,看起来连眼角都噙着泪水。
  「公国在莱德梅里兹附近的战姬有两位。一位是你也知道的琉德米拉,而另一位则是莎夏……亚莉莎德拉——她是我的恩人,同时也是好友。」
  她们在两年前相遇,当时艾莲才刚成为战姬不久。
  两人从第一次见面交谈起就一见如故,艾莲也从莎夏那学会了各式各样的知识。
  「莎夏所治理的莱格尼察被其他战姬入侵了,我必须去保护她。」
  堤格尔一听忍不住皱起眉头。他虽然能够理解艾莲所说的话,但那位名叫莎夏的战姬难道不能靠自己战斗吗?
  艾莲似乎是从堤格尔的表情看出了他的疑惑,她苦着脸点点头。
  「莎夏自从和我认识之后,就染上了疾病。我今年夏天去见她的时候,她还是无法靠自己的力量下床行走。尽管如此,莎夏的龙具依旧没有舍弃她,即使她早巳无法战斗了……」
  堤格尔想起他们在塔特洛山的对话,感到一阵战栗。
  ——对喔,只要龙具一离开,她就不再是战姬了……
  相反地,只要龙具一天不舍弃她,就算她卧病在床,还是得继续以战姬的身分活下去。
  「我们曾对彼此发过誓。只要有一方陷入危机,另一个人就必须抛下一切赶到对方身边。」
  那是她们两人之间绝对不可违背的神圣誓言。
  「——我明白了。」
  堤格尔缓慢但确实地点了点头。
  「你不在的这段期间,我会尽量想办法撑过去的。」
  若不是他们现在彼此都身在马背上,艾莲或许就会情不自禁地紧抱住堤格尔了。她低下头掩饰自己哭泣的模样,压抑着内心的激动,诚挚地向堤格尔道谢:
  「谢谢你,堤格尔。真的……很谢谢你。」

  艾莲留下包括卢里克在内的一千名骑兵后,便带着莉姆和其余士兵离去了。而与艾莲同行的苏菲也即将踏上返回母国的归途。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我们下次再会了。」
  光华的耀姬微笑着说道,手中还抱着路尼耶。即使明白堤格尔的艰难处境,她仍旧回以温柔的笑容。而且,他们还拥有能够保持乐观的消息。
  「虽然吉斯塔特军离开了,但这次将会有布琉努的骑士来帮助你。所以请你暂时忍耐一下吧。我其实也有很多话想跟你好好谈谈呢。」
  「谢谢你,我们一定还会再相逢的。」
  堤格尔也露出笑容回握苏菲的手,同时顺便摸了摸路尼耶的头,但幼龙只是觉得很痒似地眯起眼睛,没有其他反应。
  至于站在另一边的莉姆,态度则更加冷淡。
  「我和艾蕾欧诺拉大人很快就会回来,在这段时间里,请你务必注意自己的言行,切勿冲动行事。」
  她的表情和声音始终一如往常,只有在握手时比平常用力许多,甚至让堤格尔感到疼痛。她完全没发现堤格尔正忍耐着痛楚,直到艾莲出声呼唤她之前,都一直注视着这名年轻的弓箭手,丝毫不打算放手。
  就像手掌传来的疼痛一般,堤格尔的心也为这次的分别感到难受。
  在目送她们离开后,堤格尔好奇地询问留下来的卢里克。
  「为什么你不跟他们一起走呢?」
  秃头骑士笑了笑,以理所当然的口气答道:
  「因为布琉努的冬天比我国的冬天要温暖得多了。自从我理了这颗头之后,就变得特别怕冷呢。」
  艾莲向士兵们宣布,他们将赶回吉斯塔特展开救援,并从自愿留在堤格尔军的人中选出一千名骑士,将他们留在此处。
  而残存的布琉努士兵也有将近一千人,这些士兵交由马斯哈来指挥。
  就在他们忙着调整部队配置的数日问,堤格尔得知了罗兰的死讯。
  「罗兰他……?」
  堤格尔难以置信。没想到如此强大的骑士竟会死在战场之外。
  紧接着,在他的情绪尚未自惊讶中平复时,又传来了新的噩耗——

  「墨吉涅的两万大军已经突破东南方的国境,请立即前往支援。」

  和艾莲所率领的吉斯塔特军不同,真正的侵略者出现了。
  布琉努王国的冬天即将笼罩在新的战火之中。



  后记
  初次见面——至于已经阅读过前一集的读者,我们四个月不见了。而阅读过我在其他出版社的作品的读者,则是三个月不见了吧。
  在此感谢各位拿起本书阅读,我是川口士。
  我在上一集的后记曾经提到,若一切顺利的话,将会在年末(此为日本出版时间)出版续集,但……其实之后进行得并不是很顺利,也是多亏了来自各方的帮忙,才能够将续集呈现在大家眼前,希望各位能看得开心。
  话说回来,我想应该有人已经知道了,这次本作竟然获得了漫画化的机会!目前正在月刊コミツクフツパー上好评连载中。
  而负责作画的则是柳井伸彦老师。在我第一次看见所谓的漫画分镜时,当下只说得出「喔喔」或是「哇」或是「哦~」这样的话,甚至发出感动的叹息。
  现在所连载的内容相当于本作第一集的剧情,呈现的媒体虽然变了,不过读起来还是一样有趣,也请大家务必找来一读。
  不论是活跃在漫画中的艾莲、堤格尔、蒂塔、莉姆,还是硬派的马斯哈,甚至连萨安都很有看头。

  而我也要藉此后记再次感谢柳井老师,真的很谢谢您,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接下来是谢辞。还是一样乱来地跟我说:「无论如何都删减不了啊?那在增加页数的同时,也请您将这个战姬写得更可爱一点。」,并愿意让我增加页数的编辑I,以及用美丽的插画诠释随着故事推进一一登场的战姬英姿的YOSHI☆WO老师,还有与本书相关的人士,在此向各位致上诚挚的谢意。

  若一切顺利的话,我想第四集应该可以在春天(此为日本出版时间)左右出版。
  那么就让我们在其他地方再次相会吧。
  川口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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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5

10000
z181337112 王爵
大大辛苦了~又有福利可看了

11 年前 0 回復

S魔术师 平民
节操君已死

11 年前 0 回復

ak48fuyu 平民
如果不顶是不对的,楼主辛苦了

11 年前 0 回復

rich841128 伯爵
超好看的
拼命趕進度
希望能快點趕到第6集

11 年前 0 回復

xulangigi 子爵
拖着好久一直没看...每次都是看到第三章看不下去了,这书有些莫名无趣的部分

11 年前 0 回復

arodsam10 伯爵
彩頁的節操掉光了
男主威能

11 年前 0 回復

haochong 勳爵
之前有译者翻译时就要看了,可是懒惰没看,现在看还真是不错啊

11 年前 0 回復

ad129953 皇帝
最后一涨彩页节操呢= = 最强的罗兰竟然死了。内乱要给堤格尔搞定了

11 年前 0 回復

dainimama 伯爵
台版更新的好快,明年3月左右应该追上日版了吧。。
另外感谢LZ录入

11 年前 0 回復

jdae 侯爵
有台版了啊,感谢楼主录入

11 年前 0 回復

senken 侯爵
彩頁的節操君呢? 很好很強大!!!

支持台版的掃圖與錄入

11 年前 0 回復

kelvin12354 伯爵
前排支持啊,一直很喜欢这个系列,楼主加油,索菲娅终于登场了,等第三本很久了

11 年前 0 回復

ad129953 皇帝
好彩页!竟然有黑光。感谢录入。开始补了估计后宫+1了

11 年前 0 回復

8857367 公爵
今天買回來了,但還是謝謝分享!

11 年前 0 回復

蕾娜·赛亚斯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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