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田早夕里]李林塔尔的后裔


本帖最后由 satoxi 于 2012-11-3 10:22 编辑


李林塔尔的后裔

作者:上田早夕里
图源:http://www.lightnovel.cn/forum.php?mod=viewthread&tid=439028&highlight=%C9%CF%CC%EF%D4%E7%CF%A6%C0%EF
翻译:[轻国日翻组]曹三俗-ID:satoxi

翻译启动:2012-6-6
初译完成:2012-9-29
初校完成:2012-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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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前言:这是在下第一次独立翻译整本小说,不免会有错误疏漏之处,还请各位大家前辈给予指正,谢谢!
[20121103]修正“图源”处排版错误。


目录

李林塔尔的后裔 7

Magnefio 79

夜蓝号的记录 131

梦幻的天文钟 183

解说/香月祥宏 321



李林塔尔的后裔


疾风从山丘下方吹拂上来。风中没有冬季冰冷刺骨的寒气,而是饱含海潮腥味的温和空气。恰姆注视着五米下方的广场。还差一天,他就十二岁了。

恰姆背着自己身高几倍的飞翼,站立在山丘上。飞翼的骨架由塔扎(*译注)的茎制成,上面张着结实的薄布。飞翼被风吹动的感触,经由钩腕传了过来。
*译注:一种植物名称,因为在网上没有找到相同名称的植物,估计这里可能是作者虚构的植物名。

钩腕——与从肩膀伸出的普通双腕不同,仿佛是背上多出来的“第二双手”。在这个村子的日常生活中,不仅是普通的双腕,人们也使用着两只钩腕。衣服的背面开着两条缝,让背上的钩腕能够自由地活动。

钩腕的外表与鸟爪毫无二致,干燥粗糙的皮肤也几乎一模一样。腕上长有指节,上面还有锋利的尖爪,看起来就像一双猛禽的脚爪从肩胛骨内侧伸了出来似的。虽然外表凶猛无比,不过钩腕并没有独立的意识。它完全与恰姆的神经相连,根据恰姆的意愿而活动。

现在,恰姆的钩腕正握住飞翼内侧的U字形主钩,调整着飞翼的角度。钩腕微微向前下倾,不让翅面的薄布包住多余的空气。风吹的感觉便骤然消失了。恰姆用肩膀伸出的普通双腕——前腕,牢牢地抓住了挂在前方的首钩。

飞翼很安定。

只待之后的飞翔了。

眼下,有好几个孩子正朝向广场降落。他们紧紧地擦着山坡滑翔,仿佛乘着微风的绒毛种子。脚不接触地面的飞行时间只有区区十秒左右,若不熟练地操纵飞翼,那么瞬间就会着陆。这个游戏的关键,与其说是在空中飞行,不如说是怎样才能长时间地滞留在空中。

因为飞行者的体重与升力之间要取得平衡,因此只有在一定的年龄下才能享受飞翔的乐趣。在这座村子里,无法使用塔扎飞翼滑翔的时候,便意味着儿童时代的结束,也将是通往成人的入口。

小个而又纤细的恰姆直到十二岁的生日之前依然还在不停地滑翔。不过,他自己也知道快到头了。这并不只是身体的原因,在社会意义上也是一样。

这一年里,已经三番几次被大人们说教了。

——恰姆,你到底要玩飞翼到什么时候?

恰姆知道,一旦成为了大人,便有更多有趣的玩乐在等着自己。在大人的社会里,只要一门心思赚钱,无论什么样的快乐都能得到。甚至连恋情呀爱情也能用金钱买到手。

就算如此,恰姆还是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比得了在天空飞翔那样畅快。丢弃飞翔后所换来的东西,真的能让自己变得幸福吗?

飞翼在风中摇荡,仿佛已经迫不及待。钩腕自然地动着,将翼角保持在能产生升力的位置。为了宣告儿童时代的结束,恰姆纵身跳下了山丘。他并不像初学者那样一路跑下山坡,而是靠轻轻的脚力便抓住了风的流向。

前腕与钩腕感受到了巨大的力量。

身体飘浮在半空中。

顺着盛开着黄色小花的翠绿山坡,恰姆缓缓地滑翔起来。

周围的风景有如河水般流淌而去。



第二天,恰姆抱着塔扎飞翼来到了阿姨家。敲门报上姓名后,表妹赛菈·杜便飞奔了出来。她两眼发亮地跑向飞翼。

“谢谢你,哥哥!我可以把它的颜色换一下吗?”

“可以,涂上你喜欢的颜色吧。布头不太结实了,所以最好将染料渗进纤维里,就能让布变牢固了。”

阿姨从家里走了出来,“谢谢你,恰姆。你也终于要加入大人的行列了呢。来,这是祝贺的礼物。”

阿姨递给了恰姆一个小小的布包。恰姆低头道谢后,便将小包塞进了裤子的口袋。

阿姨问他:“你什么时候去‘隐者’那里?”

“现在就过去。正好是顺路,所以我就顺道过来了。很早以前就跟赛菈·杜约好了,要把这个飞翼让给她。”

“你能记得,阿姨真是开心。赛菈总在问我什么时候能拿到,都快被她烦死了呢。”

“塔扎做的骨架很结实,估计还能用二十年。我在飞的时候用起来也很小心。”

“我也会这样叮嘱她。希望能以最佳状态交给下一个孩子。”

离开了阿姨家后,恰姆向着高地登上了坡道。在开拓成阶梯状的土地上,位于最高处的便是村长与‘隐者’所居住的管理所。村子并非自给自足,而是与山脚下的海上城市诺敦·福尔有着经济上的往来。恰姆眺望着室内农场与食品加工厂的联合工厂,一边沉默地向前赶着路。村里有三分之二的成年人在工厂里工作。在这片土地上,山岳地区的牦牛饲养以及露天培育大麦、豆子和香草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现在的经济完全以海上城市为中心运转,若是从中脱离,等待村子的便只有贫困。

敲响管理所入口吊着的金属片,门便开了。一个佩戴着书记袖章的男人从中走了出来。恰姆告诉他自己已经十二岁,并交出了证明书。书记飞快地扫视了一遍,点了点头说了声“很好”。书记让恰姆进了门,并将他领到梅吉村长的办公室。

梅吉友好地欢迎了恰姆,等书记报告完毕离开之后,便正式问起恰姆来:“你还记得从前来这儿时的事情吗?”

“是的。我六岁的时候和其他孩子一起过来的。在这里学习了这个村子的由来。”

“飞翼已经送人了吧?”

“送给表妹了。”

“向‘隐者’许的愿望呢?”

“已经决定好了。”

“很好。那么,跟我来。”

梅吉打开了房间深处的门,里面是一间与办公室同样大小的房间。恰姆感到自己心跳加快了,他跟着梅吉慢慢地走了进去。

“隐者”的外表与以前相比毫无变化,它是个放在木质台子上矩形箱子。恰姆至今也没能明白,它的生命之源位于哪里。

梅吉徐徐张开了嘴:“‘隐者’。恰姆·艾·海诺基已经十二岁了。作为祝贺,请您教授给他所希望了解的知识。”

“祝贺你,恰姆。欢迎来到成年人的社会。”箱子向着少年发出了明朗的声音,“首先,请在那里就坐吧。”

恰姆弯腰在长椅上坐下。垫子柔软而又温暖,些许缓解了恰姆的紧张情绪。

“我接触着所有的知识。”“隐者”说道,“我什么都能回答你。作为十二岁的祝贺,你想要知道什么知识?”

“我想要知道关于飞行的知识。”

“飞行?”

“塔扎飞翼已经送给表妹了。但是,我想用另外的方法在天空飞翔。”

梅吉严厉地训斥道:“恰姆,你在说什么傻话!”

“村长,请稍安勿躁。”“隐者”的语气还是那么平静,“在祝贺的仪式上规定什么都能询问,第三者无权阻止。”

“但是,他已经舍弃了飞翼,却还想要飞行……”

“嗯。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或许是这个村子建立以来我第一次遇到的问题吧。”

“隐者”向恰姆询问道:“恰姆啊,回答你的问题很简单。不过在此之前,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到问这个问题?一定是有什么理由的吧。”

“当我望向晴朗天空的时候,时不时会看到不可思议的东西。”虽然眼睛望着“隐者”,不过恰姆心中浮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它并不是野生的鸟,只有翅膀,却没有头。所以,我马上知道这不是生物。它一身纯白,形状就像新月,在村子上空滑翔着。有时候,也会拍动飞翼,改变速度和方向。”

“这是山脚下的人们所使用的人造观测鸟,是用来分析大气成分、拍摄地形的。”

“是的。当我询问父亲时候,父亲也这么说。——我很想知道,它究竟飞得有多高?飞到那个高度后,会有什么样的感觉,能看到什么样的风景?‘隐者’,人类也能飞到那里去吗?如果能行的话,又需要准备什么样的翅膀呢?”

“光有知识是没有意义的。你知道了这些,又想做什么呢?”

“我想靠一己之力飞上去。”

“这又有什么用呢?”

恰姆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回答:“我想,大概是没什么用的吧。我只是想着要飞翔而已……”

突然,一幅立体影像投射在了恰姆的眼前。这是从前也见过的,“隐者”的能力之一。一架有着锐利锯齿状奇怪翅膀的机器在半空中鲜明地映照了出来。

“隐者”接着说道:“人类憧憬着在天空飞翔,而着魔于寻找让这一梦想成真的技术。绘制出这架飞行装置的人,是生于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列奥纳多·达·芬奇。他从鸟类飞翔的姿态着手,联想并思考出了让人类飞行的装置。不过,没有记录说这架装置化为了实物,让他真正的飞翔起来。之后,仿佛继承了他的遗志,人们依然不懈地制作着飞行装置。”

各种各样的影像在恰姆的面前出现而又消失。“最初的设想是‘模仿鸟类的结构’,因此早期的飞行装置都是振翅型的。人们认为,只要拍打翅膀,机器也能够飞上天空。但是,谁都没有成功。而且,谁也不知道为何不成功的原因。因为,这还是个科学刚刚起步的时代。终于在十九世纪初,一个男人终于建立了飞行的理论。男人得出结论:推力、升力、反作用力、重力,当它们取得平衡后,机体便能够飘浮起来,使飞行成为可能。男人名叫乔治·凯利,是英国的工程学家,日后则被人们称为‘航空学之父’。他发现:飞机不用拍打翅膀也能在空中飞行。他让十岁的少年坐上滑翔机,进行了飞行实验并获得了成功。之后,换为成年人的飞行也成功了。不过,他自己并没有坐在滑翔机上飞行过。研究的成果后被整理成册,名为《On Aerial Navigation》。”

凯利的滑翔机投影了出来,它的形状与达·芬奇的鸟型飞行器大相径庭。翅膀就像一片树叶,样子更接近于风筝。翅膀下方吊着类似小舟的物体,人就坐在这里面。

“然后,在凯利的研究结果下,出现了一个想要亲身坐上滑翔机的人。这个人是出生于普鲁士王国的奥托·李林塔尔,他在凯利的飞行理论基础上,大幅改变了滑翔机的外形。”

李林塔尔的滑翔机刚被投影出来,恰姆便欢呼起来:“它和塔扎飞翼一模一样!虽然身体绑在机身上的位置不同,不过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因为只有高原住民背上才长有钩腕。那个时代的人们尤其如此,因为背部无法固定机翼,所以要在机翼上方伸出头,身体则垂直挂在下方飞行。双手——对你们的身体来说就是前腕了——握住机翼下方的横柄,来控制机翼稳定。李林塔尔飞行了许多次,但仍不满足与这种形状的滑翔机,于是他不断地继续改良。一次,他考虑在固定翼上增加拍动翅膀的功能,并获得了专利。但是,新型滑翔机在试验中无法掌控气流而坠毁了。因为脊椎断裂,他第二天便去世了,享年才四十八岁。”

这是张黑白照片。照片上一个男人英姿飒爽地站在山丘上,身旁伸展着长度是身高几倍的机翼。这还是海平面大规模上升之前的文明。

“李林塔尔死后,出现了使用接近于现在飞机的装置,并成功飞行的人。他们是美国的莱特兄弟。在早已开始的动力飞行器竞争之中,他们赶超美国政府着手的实验,成功进行了首次飞行。之后,人类在飞行技术上的发展势如破竹。飞机不仅用于运载人和货物,也被用在了战争中。投掷炸弹、播撒毒物、在空中攻击对方飞机,等等。终于,不只是大气层中的飞行技术,宇宙飞行的技术也被人类获得了。无人探测器旅行者号一直飞到了太阳系之外。人类又掌握了月球及火星的居住技术。但很遗憾,在新·白垩纪之后这方面的研究都被冻结了。人类以适应海平面大规模上升的地球环境为优先,而将用于远航宇宙的技术舍弃了。通讯卫星与观测卫星虽然仍在管理,然而载人航天飞行的研究则依然中断着。”

“隐者”关闭了半空中的影像。

“隐者”的讲义一口气介绍了人类的整个飞行史,使恰姆头昏脑胀。

“就像这样,人类总是梦想着飞翔。因此,你的愿望绝不奇怪也不异常。只是,人若想在当今世界飞行,财力以及特殊的器材必不可少。获取的方法你知道吗?”

“去工作,然后存钱就行了吧。然后用它们去购买器材。”

“很少有地方雇佣没学问的人,所以需要学习。”

高原的山脚下是广阔的大海,海中矗立着好几座中大型的海上城市。从东经八十度到一百度、北纬十度到三十度的范围属于泛亚联盟的管辖之下。从这里继续往南前进,越过赤道后则转为大洋洲共同体管辖。那里是点缀着人工藻礁、波涛汹涌的外海。

虽然被称为海,不过那里已经不再是陆地住民的世界。

那里是与巨大的生物船——被称为鱼舟的生物共同生活的海上住民聚集的地方。

在泛亚联盟的最南端,不少的土地都因为新·白垩纪的影响而被海淹没了。位于东经九十度、北纬二十度的平静海洋,对于陆地住民来说是最适合海上城市发展富庶的地方。仿佛为了替换随着土地被淹没而离去的人们,适应了“新时代”的“新人类”从周围的联盟及共同体大量流入至此。“新人类”的身体构造在某种形式上已经与旧时代的人类完全不同。他们生有副脑,随时连接着网络中的人工智能,自由遨游于信息瀚海之中。

他们在这里建设了新的社会,建设出了一个金钱商品往来其间、财富不断积累、文化繁荣发展的世俗社会。

其中,诺敦·福尔可称得上是最大级规模的海上城市。恰姆时常从外出工作的大人们嘴里听闻那里的繁华生活。

“隐者”再次投射出了影像:“这是海上城市,诺敦·福尔。”

恰姆睁大了双眼。城市的形状十分奇怪。中心地区的高地上汇聚着各类建筑物,周围则被花瓣般的墙壁所环绕。墙壁的内侧密密麻麻种满了植物。观察样态可以知道,墙壁的表面呈阶梯状,并不是光滑的一面。

“这座城市是以睡莲为原型设计出来的。”

“睡莲?”

“睡莲是一种开在温暖水域中的花。花开放时就像浮在水面上一样,叶子则分散在花的周围。”

睡莲的花朵部分便是城市,叶子部分则是海洋牧场。

在诺敦·福尔的上空,飞舞着羽虫一般的物体。将影像放大后,可以获知它们是如今的飞行器。飞行器的机翼是带有长长斜边的三角形,人则挂在机翼下方。恰姆心中雀跃不已:“这也是滑翔机的一种吗?”“这叫做悬挂式滑翔翼。”“隐者”回答道,“与你们的飞翼很像,但是乘坐方法不一样吧?”

“操纵席是与机翼平行地悬挂的呢。下方挂着袋子,身体便钻在里面,就好像蓑衣虫一样。像这样只是握住横杆,就能控制机翼了吗?”

“改变翼角,进行回转是通过转移身体重心来进行的。海上城市会散发热量,而且也位于日光的直射之下,因此规模大的城市上空便会产生强烈的上升气流。在每天的固定时候,他们便会驾着这些滑翔机飞行。这是海上城市的娱乐之一,富裕阶级的人们购买器材、建立俱乐部、汇集成员,然后享受飞行的乐趣。”

“那么,如果存够了钱,我也能加入这个俱乐部吗?”

“俱乐部有入会标准:具备飞行所需的必要知识;持有飞行所需的足够财产;获得第三者的推荐。也就是说,若是没有获得飞行的权利,即使拥有器材也无法飞行。而且,从表面上看来只有这三个条件,而实际上还有潜在的限制。你最好认清楚这点。”

“会根据会员的好恶来决定入会资格的吗?”

“任何社会中都存在歧视。只因没有浮上表面、没有付诸言语,就一厢情愿地认为不存在,是十分愚蠢的行为。”

“高原住民和城市居民不都是陆地住民吗?不是海上住民——就算这样,还是有歧视吗?”

“也有这种说法:正是因为身份相同,所以才会产生歧视。”

恰姆低着头,沉默了下来。“隐者”还是继续追问他:就算如此,还是想要飞翔吗,你要怎么选择呢。

就算去了诺敦·福尔,说不定也只会收获失望。就算能存够钱,说不定也无法飞翔。

但是,只要有了器材,在城市之外的地方也有飞行的可能。去四处寻找风足够大的地方就行了。寻找风儿的旅途,这也不错。就像李林塔尔那样,至死也不放弃飞翔——不,就像他那样,因飞翔而死亡。只要自己也选择这样的人生就行了。

恰姆开了口:“我知道了。我要去海上城市工作。”

“购买悬挂式滑翔翼需要花费很多钱。大多数外出工作的村民都是为了养家糊口,而你却只为自己的滑翔翼花钱。你清楚知道这么做的意义,以及他人的看法吗?”

“是的。”

“很好。那么,让大人们告诉你去海上城市的方法吧。这是你自己决定的事,村长和我都不会反对。谁也不会反对。之后就全看你的努力了。”



恰姆拜托父亲,请他拿来了在海上城市工作的申请文件。填写完必要的事项后,便自己寄了出去。

即使完成了登记,也并不意味着立刻就能在诺敦·福尔工作。没有永久居住权的打工村民在城市的居住比例是有限制的。只有打工村民中出现了空缺——出现了归乡的人,才会联系等待着的人才。

公司需要年轻力壮的劳工。工作效率不高、或是上了年纪的人,总有一天会被解雇。恰姆等着轮到自己录取的那一天。在等待期间,他从大人那里了解了城市的情况,学习了城里使用的语言。在诺敦·福尔,工作上使用的语言是泛亚公用语以及英语,与村里的方言完全不同。

恰姆等待了三年,可就职的机会却依然没有到来。他在村里的联合工厂工作了起来。要想存点在海上城市用的生活资金,这工作正好合适。

到了十八岁的时候,终于轮到恰姆下山了。诺敦·福尔的运输公司向村里发放了大量录取通知。

出发前,恰姆的母亲将新样式的衣服交给恰姆说:“在城市里就穿这个。在那里可不能让钩腕给别人看见。一定要注意哦。”

新衣服的后背部分用一整块布制作而成,没有开缝。内侧则缝着厚布,将钩腕紧紧地压在背上。这样的设计从外观上看,背部什么也没有。

“在城里买衣服穿的时候,你就用上这个束具。用束具把钩腕捆起来,然后在胸口把束带系牢。这样的话,别人就不知道外衣里面有钩腕了。”

母亲用力抱紧了恰姆:“一定要小心啊。城里有很多可怕的东西。一定要珍惜自己的生命。一年里至少要回来三天哦……”

“我回来的话大概谁也不会觉得高兴的。爸爸也是、大家也一样……毕竟我工作只是为了自己的私欲。”

“没有这回事。我们的民族还没有冷漠、弱小到只是因为思考方法的不同就变得人心向背。你也很了解的不是,关于我们的历史。”

“嗯。”

“钱的事情不要紧,只要让我们看到你有精神的笑脸就够了。爸爸虽然看上去很生气,但是心里一定原谅你了。所以一定要相信他。好了,不哭。你是自己下决心飞翔的对吧。你一定要好好地观赏那些爸爸妈妈,还有其他人谁都没有见过的风景。然后,再讲述给我们听哦。”

“……我知道了。约好了,我一定会告诉你天上看到的景象。所以无论过了多少年,请一定要在这里等我——”

恰姆收拾好行李走出家门,与大人们一同坐上了前往诺敦·福尔的卡车。卡车厢上罩着罩布,里面弥漫着一股灰尘、皮革香以及油香混杂在一起的怪味。引擎发动后,车身开始摇晃,一阵不舒服的振动从脚下传来。恰姆与车中的人们就像车上一同运送的蔬果那样在车厢中弹跳着被运往前方。

当罩布缝隙间流入的气味从树木泥土芬芳变为海浪的气味时——摇晃终于安定了下来。恰姆透过罩布的间隙向外张望,只见一条平坦的道路从陆地笔直向着海上城市延伸。道路贯穿外壁,一直深入到城市的内部,形成一座陆地与海上城市籍以互通的桥梁。

最终,卡车抵达了城市的中心地带,停下了车。

大人们不待他人的指示,便径自跳下了车。恰姆也跟着下了车。

一离开车厢,温暖的空气便扑鼻而来。潮湿而浓重的空气让恰姆感觉难受,有些透不过气。自他出生后算起,从来没有呼吸过低地的空气。呛人的气味、成熟水果与香料的浓重香味从四周一下子涌上了鼻尖。

恰姆环顾四周。曾经在“隐者”播放的影像中所看到城市景观,现在则真真切切地近在眼前。花瓣形状的墙壁从城市的中心呈放射状扩展并向着天空延伸,划出了一道平缓的斜线。它们不仅仅是普通的墙壁,内部充满了居住的空间以及管理城市用的房间。墙壁表面生长着茂盛的植物,在海风下沙沙地摇曳着。

来自职业介绍所的职员赶人似的将恰姆一行人领到了登记处。恰姆把文件交给工作人员后伸出了左手,埋设在手背上的标签信息便被机器读取了。

恰姆在运输公司里接受了为期一个星期的培训。

与拥有海上城市永久居住权的人不同,高原住民没有辅助智慧体。辅助智慧体就是思考辅助AI,它可以随时连接世界网络,将各类信息传达给使用者。不过,因为维护起来很花钱,所以在恰姆的村子里,并没有私人拥有者。而只安置有一台,以共享而非私人的方式使用。村民们将它取名为“隐者”。

拥有城市永久居住权的居民自小便已能够熟练掌握辅助智慧体的使用方法。不过,恰姆在送货工作中,只有依赖以视觉来确认的导航装置。牢记它的操作方法、当装置出故障时则在纸质地图上确定目的地——恰姆他们被严格地灌输了与此相关的技能。另外,接待顾客的方式、出现问题时的处理方法等方面,他们也事无巨细地进行了学习。那些无法跟上培训的人,便被当场取消了聘用。

从培训结束的第二天起,恰姆就拼命地开始工作。仿佛即将过冬的蚂蚁,又好似忙碌采集蜂蜜的蜜蜂一般,他来往于海上城市与陆地设施之间,与海上商人交换货物、将物品送到城市居民手中。

就像血管中流动不息的血液,城市中的物流也不休不止。恰姆不知疲倦地送着货。虽然这重活让人在休息日里也累得爬不起来,但也没法甩手不干。只要早日习惯了,便能效率更高地进行工作。虽然工作辛苦,不过恰姆凭借体力与干劲忍耐了下去。实际上,如果只是运送货物的话,也并不是那么复杂的工作。

复杂的,是这个城市中的社会构造。

只要将手背中的标签往机器上一照,恰姆就能进入诺敦·福尔的任何地方。当然,仅限于普通的设施。然而,他却发现,一些饭店和咖啡馆会将他拒之门外,一些设施他无法游玩,一些商店不卖给他东西。所有这些店家,经过进店前的数据扫描后便予以了拒绝。

有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吃闭门羹了,恰姆叹着气离开了这家店。没办法,还是在大排档吃吧……他这么想着,迈开了脚步。突然,背后有人撞了上来。

恰姆立刻道了歉,想马上离开。但是,对方却说着刺耳的话逼了上来,揪住了恰姆的衣服。这是从没听到过的语言。为了在这座城市工作,恰姆只是临阵磨枪般地学习了泛亚公用语和英语,而其他的语言则完全不会。原想着使用公用语来道歉的话或许就息事宁人了,结果却反而激怒了对方。

恰姆被推搡到了马路上。他一屁股摔在地上,抬起头便看见五个彪形大汉围成一圈俯视着他。他们的肤色、眼睛和发色都与恰姆相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民族特征,就算说成是恰姆的同乡也不会有人怀疑。

——这群家伙想干什么?明明和高原住民一模一样,却说着不一样的语言,杀气腾腾的……

恰姆想要用比刚才更加礼貌的语气,再次表达歉意。但是,他还没开口,对方的鞋尖就向着太阳穴飞来。

恰姆受到冲击后,一时间失去了意识。在体会到身体轻飘飘浮在半空中的美妙感觉之后,突如其来的剧痛将他的意识拉回了现实。心窝、侧腹、脸上不停地遭受着脚踢。恰姆蜷缩起身体,像乌龟般收起手脚,蹲在马路上。鼻血一直流进了喉咙,男人们一边叫骂着一边不停地施加着暴力。时不时传来英语的“野鸡就滚回山里去!”、“混蛋,给我滚出去!”之类的骂声。行人中没有人出手帮助恰姆,他们不是熟视无睹地从旁经过,便是站在远处观望。

背部被不停地狠狠踢着,隐藏在外衣下的钩腕尖爪渐渐扎进皮肤,渗出了血来。恰姆感到炽热的血流开始在钩腕中激烈奔涌。

“快用钩腕!”恰姆听见自己的本能正高声呼喊着,“再这样下去会被杀掉,快用钩腕的爪子反抗。就算赢不了至少也能逃掉!”

但是,就算他有反抗的意志,身体却早已不听使唤了。 恰姆的头发被揪住,身体被拉了起来,双手则被反锁着。他的衣服前胸被匕首划碎了。母亲在出发前缝制的衣服变成了碎布条。匕首的刀尖钻进肌肉,恰姆的胸前变得血流成河。他发出了尖利的惨叫声,“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谁都可以,快阻止他们!”

在他快要被扒光整个上身的时候,人群中传来了响亮的喊声:“警察来了!”

施暴的男人们停下了手。咂着舌把恰姆扔了出去,匆忙地跑开了。

一个男人从人群里跑了出来,抱起了俯身倒在地上的恰姆。他用高原的方言在恰姆的耳边低语道:“没事吧,小兄弟?”

“……你是……警察……?”

“不。刚才的是假话。那样闹了之后,那群家伙就马上逃走了。”

恰姆抬起了满脸乌青的头,望向救了自己的男人。他是个壮年男子,正向着恰姆微笑。他的肤色是淡粉色的,眼中闪过一瞬青色的光芒。虽然出身地不太一样,不过从他的体形来看,也是外来的打工者。

“这儿离医院有些远,走过去没问题吧?”

“不用了……只要去药店买些需要的药就行了……”

“是吗。的确,医院花钱贵哪。你在这儿等着。我去买给你。”

男人去药店买来了急救包,在路边帮恰姆处理了伤口。

或许是从死亡的恐怖中解放了的缘故,恰姆浑身使不上劲。疼痛比刚才更加厉害了,恰姆双眼噙满了泪水。在涂药时,他呜咽了起来,男人很担心地问道:“怎么了?太疼了吗?还是去医院吧?”

“不是这样……我在想受了这样的伤,明天还能不能顺利工作……要是休息了一天,工钱就会相应减少了。所以我很不甘心……”

男人不停地点着头,他温柔地拍着恰姆的背,说道:“我们去大排档吧。吃点东西暖和暖和身子。伤口也好得更快。”

“谢谢。不过,我嘴里很疼……”

“粥之类的还是能吃的吧?有家店卖的鱼肉粥很好吃,我带你去。”

在城市的中心地区,到处开着大排档。这里是在标签扫描中吃了闭门羹的人——也就是外来打工者吃饭的地方。价格是格外的便宜。因为城市里气候温暖,所以就算在露天吃,饭菜也很美味。

恰姆也常常来这里吃些鱼或豆子的咖喱饭、啃啃人造肉的烤串,不过今天则是怎么也没法入口了。他听从男人的推荐,喝了没放多少辛香料的稀粥。虽然碰到了嘴里的伤口便感到一阵剧痛,不过粥的味道很好。身体热了之后,恰姆稍微恢复了些精神。

“小兄弟,你有钩腕的吧?”男人问道。

恰姆少许踌躇了一会儿,然后模棱两可地点了头。一定是刚才帮忙疗伤的时候发现的,就算隐瞒也没什么意义。

“甭担心。我不会说出去的。”男人继续说道,“那些家伙要是碰上了外出打工的就会施以拳脚。一定要注意啊。”

“那些人那么危险啊?”

“他们自称是自警团,实际上只是群流氓罢了。他们真正的目标是有钩腕的人,不过因为外表上难以区分,所以随便认个人就袭击上去。他们想要把有钩腕的人赶出城市。我要是没救你的话,现在这会儿小兄弟你估计就会像被吊死的鸡一样,被赤膊挂在行道树上了。”

“你,钩腕——”

男人抓着恰姆的手,轻轻放到自己的背上。恰姆惊讶得瞪大了双眼。男人外表上看完全是不同的民族,但在他的背上确实有和自己相同器官的触感。

就算不是同乡,也有人长有钩腕呢——。

恰姆叹息般地问道:“……在这座城市里,我们就算被杀了也不会有人来管吗?”

男人一脸苦笑道:“不久之前,这座城市里带有钩腕的人与城市居民发生了肢体冲突。有钩腕的人用爪子弄伤了对方。”

“原因是?”

“不知道。突然就在马路上打了起来。不过外来打工者原本就与都市居民关系不怎么好。大家住在这里都有各自的理由。对方要挥舞匕首,有钩腕的人自然就使用爪子来自我防卫了。不过,这场骚动在各处产生了影响。”

男人又点了一份放入满满牛奶加香料的红茶。他小口喝着以防烫伤,继续着话题:“一部分对外出打工者感到不快的市民开始无休止地袭击起我们来。这样的话,被袭击的一方也不能闷声了事,他们也开始用暴力抵抗对方。不仅如此,在工人之间,有钩腕的人和没有钩腕的人也互相争论了起来。出现了‘就因为有钩腕的人,我们也一起被连累,有钩腕的人快滚出城市。’这样的声音。而相反,也有呼吁和平解决争端的居民。他们认为:各种各样的民族都聚集在诺敦·福尔生活,如果因为与他人不同这种理由开始争端的话,街道将会被涂满鲜血。不过,这么说着来回进行和平交涉的人首先就被杀了。犯人不明。这样的话,就完全变成一团乱了。已经完全不知道,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了。于是真正的暴动便开始了,都市的居民、有钩腕的人、没有钩腕的人,都找个理由大闹了起来。警察则不管张三李四,只要是暴乱者便一律镇压。在和治安部队的冲突中,死伤者合计超过了五百人。最终人权保护机构的行动产生了作用,支配城市的暴力氛围才消失了……”

这个事件竟然将这座外表看来整洁而又先进的城市变成了战场。恰姆感到背脊上一阵发寒。这还不是古老的历史故事,而是最近才在日常生活中发生的。

但是,让恰姆感到更加恐惧的是,自己心中竟然也抱有这种冲动。在遭受暴力的时候,心中的确激烈地涌起了“快使用钩腕战斗!”的声音。“就算伤害对方也要保护自己。”作为生物的本能——如果这是一切的开端,那么等候在自己和族人未来的,便只有互相残杀。

男人又说:“其实在那个时候,就算诺敦·福尔命令将有钩腕的人全部驱逐出境也不足为奇。但是,城市需要廉价的劳动力。有钩腕的人比其他任何的外出打工者人数都要多,他们原本是十分温和的民族。而有钩腕的人这边,比起食品加工厂也更想从事赚钱的工作。双方经过盘算之后,便选择了一如既往的共存方式。不过,城市居民已经知道了钩腕能当做武器,今后双方的关系会互生龃龉的吧。”

“所以一些商店才不让我进去呢……”

“有钩腕的人特意对此保持沉默,他们原本就对城市文化没有太大的兴趣。”

“不过,这样还是关系到了现在容许暴力的气氛……”

“因为坚持正确的主张而被杀不是很没意义?就算稍微有些歧视,只要挣到了钱,你不觉得就行了吗?”

恰姆虽然无法同意男人的观点,不过他没有争论下去。他心里有些愧疚。不过,不想失去收入来源的心情确实更强烈。

男人轻松地说道:“不过,这种事在哪个城市里都有,就算是海上居民也经常会互相打斗。在新·白垩纪刚开始的时候,还有更加残酷可怕的历史呢。与之相比,现在的世界生活舒适了不少不是吗?只要你别踏进危险的地方就行。防止踏进去的方法的话……你已经明白了吧?”

男人站起身挥了挥手,转身离开了。恰姆久久地眺望着他的背影。

将一直抱在手上的餐具还给店家后,恰姆拖着伤痛的身体走了出去。

心中一股不可名状的感情久散不去。想要向着世界大声呼喊,想要全速向前奔跑。而恰姆并没有这么做,这是因为从刚才起,每走一步便浑身疼痛,消减了气力。

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恰姆逐渐发觉,比起被一群人施以暴力,从身边充耳不闻地走过的行人更让他感到可怕。但是,他们只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从一开始就不能指望他们能救自己,而且对方也没有帮助的义务。现在自己心中抱有的恐怖与愤怒,充其量也不过是以自我为中心而产生的感情。

就算如此,恰姆也感到有些奇怪、可疑的地方。

对于这座城市中的人们来说,像这样视而不见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吧。虽说是在外打工,现在的我也是“这座城市中的人”。如果,我在某处看到某人碰到了和我今天一样遭遇的话,像他人一样见死不救也许是最正确的选择。这是避免在这座海上城市中产生不必要骚乱的方法吗?或者,像刚才的男人一样运用机智帮助那个人,然后,再告诉他如何在这个城市灵巧地活下去,这样才是正确的行动吗?在这颗名为地球的行星上,到处都是这样。自己无法改变这种社会,也无法改变未来。所以只有去适应它——恰姆无力地笑了。

——这样不对。绝对是错的。

恰姆感到一股狂怒而激烈的感情从心底喷薄而出。

人类不是只会伤害他人的生物。故乡的大人们还有“隐者”绝对没有教过孩子这种事情。就算在这座海上城市,过去的骚乱也绝非历史的全部。否则,它不可能如此美丽繁华、欣欣向荣。

如果憎恶与暴力中没有包含赶走的意思——不,哪怕是有这个意思,要将人赶走也是十分困难的。恰姆从男人那里听到话中,想到了这一点。不管怎样,我内心中的冲动也是与愤怒简单而直接地连接着的。

但是,如果不是重复、重复、再重复地对其进行否定的话,某一天或许将会变得理所当然。


理所应当的事物,终将变为“即使在眼前也视而不见的事物”。如此产生出的社会将比危险历历在目的世界更加可怕数倍。

“存在”着的东西却说看不见,被众人笑称:“放着不管不就行了。”

我不想住在这样的世界上。

就因为什么都不做,也不闻不问,才把世界弄成这样。我讨厌这样。



当恰姆习惯了送货的工作,终于能在休息日有余力走出宿舍门了,他便向着海上城市的最外缘的部分——与大海相接的公园出发了。在花瓣状的墙壁内侧,零星点缀着几座公园。在广场上仰望天空,便能看到所期待的东西:斜边修长的三角形翅膀。这是正在滑翔的悬挂式滑翔翼,看上去仿佛是真正的鸟儿在展翅飞翔。这些滑翔机飞越高耸入云的建筑群,让恰姆的心感到了许久不曾有过的震撼。

一直盯着便会发现,滑翔翼并不只在同一个范围内盘旋,而是在逐渐向上爬升。听说诺敦·福尔的上空有上升气流。起飞台应该是设立在城市的高层建筑上。为了在起飞的时候不撞到其他建筑物,它的形状一定是向着大海突出的。滑翔翼滑翔至大海之后,便盘旋回城市的上空。只要能熟练地掌握气流,便肯定能一直飞到能俯视整个城市的高度。

当恰姆着迷地望着这些滑行般飞翔的机体时,眼角边出现了另一架飞行物。他不由得屏气凝神起来。这个飞行物巨大而洁白,没有螺旋桨,因而恰姆立刻明白了这是一种无动力的滑翔机。在这种滑翔机上,人并不挂在机翼下方,而是乘坐在机身里。它的机翼长得超出常理,细长的机身前端膨胀了出来。机身后方则慢慢变细,直立着的尾翼活像鱼的尾巴。

恰姆追逐着机影,跑了起来。

滑翔机在比悬挂式滑翔翼更高的地方飞行。两者为了避免相撞,使用着不同的高度。飞机乘着上升气流,眼见着逐渐变小。白色的机身沐浴在太阳的光芒下,仿佛自身在发光般闪耀着。

——好厉害。有钱人连那种东西都有呢……

一股震颤从恰姆的脚底传来。

在滑翔翼的前方,到底有着多么广阔的世界呀。



在街角的公共信息机上,恰姆开始查找起出售悬挂式滑翔翼的商店。看飞在天上的机体数量就能一目了然地知道,这是极少数富裕阶级的娱乐。没有需要就没有供给。恰姆查到的五家店,都是兼顾制造和售卖。也就是说,他们都是订单制的。为了维持商店的营业额,大多数店里不仅出售悬挂式滑翔翼,同时还经营着自行车或电动摩托车。

商品便宜、不欺骗顾客、对高原住民还没有偏见,会有这样的商店吗?

这里不行,这里也难以接近——恰姆一家家访问后,又将它们从候补中一个个剔除。最终,他来到了这家挂着陈旧招牌的小店。招牌经过风吹日晒,上面的文字已经模糊褪色,难以阅读。细目凝神后恰姆才好容易认出上面写着“Shearwat”。

——海鸟?

一边思索着正确的读法,恰姆透过窗子查看着店内的情况。越是往里看,恰姆的眼睛就瞪得越大。之前逛过的店里,必定有自行车或电动摩托车在一起出售。不过在这家店,这类商品却一辆都没有。取而代之塞满店铺的,则是众多飞机模型。有的完成品排列在陈列柜里,有的则用细线吊在天花板上。整齐地堆放在架子上的,则是模型的外盒。

——真的只经营飞在空中的东西呢……

恰姆伸手摸向店门。当他推开门的一刹那,“叮零”地响起了清澈的门铃声。抬头一看,门的顶部有一个小小的铁质门铃,正在轻轻摇晃。

他想店员听到了铃声应该会出来了,可是却无人回应。一点声音都没有。

——店里没人?不过那样的话应该会锁门才对。

恰姆慢步走在店里。天花板上吊着的模型,高度调整得正好撞不到客人的头。请“隐者”展示过的远古飞机保持着特定的姿势,仿佛是真的飞翔在空中一般。有的飞机翅膀设计得像鸟儿一样宽广而美丽。有的复翼机与单翼机则据说在战争中使用过。

视线转到陈列柜,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整齐的小模型。恰姆想到:全世界竟然有这么多飞机在天空中自由飞翔过!过去的世界每天究竟要消耗掉多少的燃料啊。现在的飞机只有政治家、官僚或者资产阶级才能使用。过去则谁都能乘坐飞机,这样的社会真是无法想象。

“这些,很厉害吧?”

一个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恰姆吓了一跳。声音的主人从二楼现出了身影。

仔细一看,陈列柜的后面是连接到二楼的楼梯。一个像是店员的中年男性走了下来。他的肤色比恰姆还要略微深些,胡须胡乱地长在脸颊和下巴之间。头发是麦芽糖色,眼睛则是深黑色。半袖的衬衫半敞在胸前,裤子皱巴巴的,好像刚睡过午觉。

男人用半睡半醒的声音继续说道:“将过去的图像资料,以模型的形式再现出来。在这座城市里,这么做的只此一家。”

恰姆思索着,站在陈列柜前的这个人比自己要大上多少岁呢?十岁?二十岁?或者更大呢?走近端详,便能看见几根白胡须了。恰姆估计,他或许已经超过四十岁了。

“设计公司是空中巴士S.A.S.。”自己还没提问,男人就开始解说起模型来,“这一架就能运送五百人以上的乘客。”

“五百人以上?!”恰姆惊讶得高声说道,“这飞机究竟有多大呀……”

“全长七十三米,翼展七十九点八米,总高二十四点一米。”

“重量是?”

“使用时重量超过二十七万千克,最大起飞重量是五十六万千克。”

“好厉害。竟然还有这么大的飞机……”

“若是只看大小的话,还有更加巨大的飞机。不过只进行了试验飞行,并没有付诸实用。”

男人用指尖摸了一下放在陈列柜上的装置,一幅立体影像浮现了出来。

“这是我们过去接受特别预订而制作的模型:休斯H-4大力神。翼展超过九十七米,是世界上最大的航空器——比起这称呼,把它叫做怪物飞机更合适吧。我很能理解那些挪揄它为‘云杉鹅’的人们的心情。”他继续用戏谑的语气说道,“我也不怎么喜欢这家伙。不过,我的工作信条是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那个,这是家模型店吗?”

“卖的最好的是模型,不过这不是主业。”

“悬挂式滑翔翼呢?我指的不是模型,而是真正的滑翔翼。”

“这是接收订单制造的。也包括修理和保养。”男人皱起眉头盯着恰姆,“……难道说,你是来买这个的?”

“是的。”

“钱有的吧?”

“现在正在挣。我想问一下要多少钱?”

“是来问价的啊?”

恰姆点了点头,男人便又一次从头到脚地把恰姆认真端详了一遍。他发出了嘲笑的声音,然后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恰姆这才发现,男人并不是因为刚醒而睡眼惺忪,而是一直散发着怠惰的氛围。看上去半睡半醒的细长眼睛,不是睡眠不足,而是与生俱来的。

“我说啊。”

“是。”

“你知道一架悬挂式滑翔翼大概什么价位吗?”

“我调查过一些。不过,我想知道店家的实际价格是什么样的。”

“你是从高原过来打工的吧。”

“是的。”

“在运输公司工作吗?”

“您知道得真清楚。”

“因为高原上的人大多都会在那里工作。那么,你这种年龄的人要买悬挂式滑翔翼的话,至少要连续工作二十年才行。”

恰姆沉默了一会儿,又立刻回问道:“我不会在其他娱乐上花一分钱,然后再多加班的话,可以缩短到五年左右吗?”

“你这话是认真的吗?”

“原本我就知道不会马上就能入手。如果能了解大致的价格,那么我也容易修建计划。如果集齐材料后自己来组装的话,能再便宜一些吗?”

“别说傻话。”男人丢出这么一句,“外行就算组装起来了也飞不了。就算结构简单,也别小看了滑翔翼啊。”

“不过说真心话,您能稍微便宜一些我就感激不尽了。”

“才是个新客户就马上来砍价了哪,胆子不小哪……”

男人走到架子前,拿起一个只在简单骨架上装有巨大机翼的飞机。这架飞机全长大约四十厘米,除主翼之外还带有尾翼。男人用骨瘦如柴的细长手指转起机首的曲柄来。等作为动力源的橡皮筋部分被充分拧紧后,男人拿着飞机朝恰姆扔了过去。

主翼拍打了起来,飞机在屋子里优雅地飞舞着。它的动作宛如活鸟,又好似蝴蝶或飞蛾。恰姆睁圆了双眼,对一个无机物瞬间变成活物而感到既惊讶又感动。

动力耗尽后,振翅的飞机便掉落到地板上。虽然还扑腾了一会儿,不过很快便一动不动了。就连停止的方式,也像个活物一般。仿佛见证了拟生物的生命尽头,男人张嘴说道:“送你了。拿着这个,快回去吧。”

“啊?”

“这是扑翼机的模型,最适合现在的你。”

“不过我想要的是悬挂式滑翔翼。”

“等你有能力付钱了,再来吧。”

恰姆离开陈列柜,捡起了扑翼机。在走出店之前,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道:“那个,请问这家店的店名要怎么读呢?”

“是‘Shearwat’。”

“英语吗?意思是?”

“本来是写着Shearwater,因为末尾的e和r都模糊得看不清了,所以大家都叫成Shearwat了。指的是海鸥。”

“谢谢您。还有,您的名字是?”

“为什么要问我名字?”

“如果下次来的时候叫不出名字的话就麻烦了。”

“这家店只有我一个人。”

“您是店长吗?”

“没错。”

“那么,我就更得要知道了。”

男人皱起了眉头,一脸不耐烦地回答道:“巴塔修。”

“在古语里是‘风’的意思吗?”

“你怎么知道?”

“我曾经听人说过。”

恰姆期待着继续对话,不过巴塔修却再也没有答话。住在海上城市的人的名字是由名、表示生物学性别与性指向的中名、以及姓所组成的。而巴塔修却没有多说一个字。

恰姆并没有追问的打算,便在鞠躬致意后,离开了商店。



回到运输公司的员工宿舍后,恰姆仰面躺在自己的床上,双眼注视着手中的扑翼机。

二十年啊,他想道,二十年后自己便三十八岁了,可等不了这么久。最多十五年,可以的话最好十年。这样至少还忍耐得了,就算死命地工作也能保存住体力吧。

——做运输公司以外的工作怎么样呢?从淹没的城市里回收资源的打捞业说不定收入更多。或者,有个能与运输公司的工作双管齐下的兼职也行,休息日里就稍微做些其他工作。海鸥应该是家值得信赖的商店。没有一个劲地推销模型,甚至还对我说“快回去”。乍一见,这并不是普通商店应有的态度,不过,这应该是担心我经济情况的表现吧,与所谓的坏心眼并不同。巴塔修在对模型进行说明时,十分神采奕奕,说不定把我当成了想要模型的小孩子。否则,他不会那么认真仔细地说明的吧。一上来搭话的也是巴塔修,他用的并不是“欢迎光临”或是“您在找什么?”之类的话,而是“这些,很不错吧?”。这是一个人在寻求同好时打招呼的方式。并且最重要的是,他就算知道了我是高原住民也没有歧视我……

下一个休息天,恰姆又造访了海鸥商店。这次巴塔修也没有马上出现。恰姆在门前跳了起来,用手指尖大幅摇着门铃。

二楼响起了一声怒吼:“吵死了!别乱摇铃!”

巴塔修走下了楼梯,今天也是一脸的不耐烦:“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说了等存够钱再来吗?”

“钱还没有,不过我有事想跟您谈谈。”

“什么事?”

“您说过您这儿的悬挂式滑翔翼是接受订单生产的吧?”

“嗯。”

“那就是说,会根据客户的身体调整尺寸和结构?”

“差不多是吧。”

“我的身体能够运用自如吗?”

“什么意思?”

“我想请您看看我的后背。”

恰姆脱下外衣,露出了上半身。他一边把背部露出来,一边说道:“这是高原住民的证据。钩腕,您见过吧?”

巴塔修催促似的对他说:“快把衣服穿起来。”

“我想请您好好看看。我们是利用这个,在小孩子的时期用塔扎的飞翼——”

“被闲杂人等看到就麻烦了。快藏起来。”

“这是需要藏起来的吗?”

“如果你不想死的话,在这座城市里就需要。”

“我知道。暴行的话我已经碰到过了,还是讨厌至极的程度。”

巴塔修吃了一惊。

恰姆继续说道:“出手帮忙的是与我同样出身的打工者,其他人只是在边上看着……”

“没办法哪……这种事……”

“就算这样,我也想在这座城市飞翔。”恰姆坚决地说道,“为了这个,我才来这里的。”

恰姆重新面向巴塔修说道:“您能将钩腕的动作也纳入计算,制造一架新型的滑翔翼吗?”

“你说什么?”

“我想要特别预订一架适合我身体的悬挂式滑翔翼。我想这是您从未做过的工作。”

“——原来如此。是对我这个技师采取激将法战术啊。”

“至今为止,有带钩腕的人委托滑翔翼的设计吗?大概是没有的吧?”

“的确……”

“可以靠我来测试新设计。当然,费用分文不少。作为交换,请您成为我的悬挂式滑翔翼的专任技师。我不会向其他店,而只向你发出包括全部的设计、维护和修理的委托。等我准备好钱估计要花很久,不过,我的身体可以提供给您进行实验。”

“预定交货日呢?”

“目标是十年后的今天,也可能会稍微延后一些。”

“我告诉过你了,只靠运输公司的薪水是不够的。”

“我会去找其他的赚钱途径,如果您知道的话也请告诉我。”

“……别太乱来了。要是体力衰落或是受了伤,在天空飞行就难了。”

巴塔修向恰姆招了招手,领着他朝陈列柜后面走去。一楼看来还有其他的房间。走过昏暗的走廊,便出现了一个广阔的大间。一看就能了解这房间的功用:这里是制作模型和悬挂式滑翔翼的工作间。

“测量钩腕的力量。”巴塔修从屋子的角落拿起一个恰姆从未见过的奇妙工具,“握力与肌肉力量——话虽这么说,这里面有肌肉和骨头吗?”

“基本上和普通的手腕一样。不过因为尺寸小,所以力量很弱。”

“原来如此。”

恰姆后背感受着巴塔修的动作,同时环视着工作间。在高处窗户射入的光线中,能看见细小的尘埃正飞舞其中。工作间内很凉爽,漂着一股涂料、金属和油的香气。工具碰到钩腕时的冰冷触感,让恰姆不由得缩紧了身子。

巴塔修问道:“你对自己的祖先有多少了解?”

“是指海平面上升之后的故事吗?是的话,当然知道。”

“是吗。”

“不过,是几百年以前的事了……您也有耳闻吗?”

“只是作为一段知识罢了。”

“我是在大人们不断地教导民族历史下成长的。据说我们的祖先在海平面上升之前是居住在山岳地带的。当欧亚大陆因为战争而陷入了混乱状态时,祖先们为了躲避战争都逃国外去了。在沿着东西方向从一座高山移动到另一座高山的途中,那些遭遇杀戮智能体的群体都全灭了。不过我也不太了解杀戮智能体的事情。”

“杀戮智能体是由全球各国制造出来,用来杀害非法穿越国境难民的人工智能。它们根据最初的指令杀害人类,并将尸体作为动力来源维持行动。这是政府制造的一种兵器。”

“您见到过吗?”

“只见过资料。”

“是吗。村子里也没有资料。‘隐者’也只有这个不给展示。好像每一代村长都将信息封锁着。”

“就算看了也不会觉得舒服。那么,后来怎么样了?”

“就算是好不容易逃脱的群体,在碰到从其他国家逃亡而来的难民时,也经常会卷入围绕粮食和住所的纷争之中。在没有杀戮智能体的地方,则是人类之间在互相残杀……为了让尽可能多的人活下去,我们的祖先更向南北方向四散开来,就连过去没有人类居住的山脉也被利用。为了适应严酷的环境,他们从漫游大陆的商人那里购买并持续摄入了新药物和分子机械。高原的稀薄空气、低温、水土不服、粮食缺乏——通过不停地向体内注入化学物质,总算是勉强克服了这些问题。祖先们就连自己的‘名字’也舍弃了。名字是特定民族的证明。为了在遇见其他民族时不暴露自己的出身,祖先们开始用高山植物的名字作为姓来使用。像梅吉——伏牛花、灰木——山矾等等,我的姓也是那个时代流传下来的。”

“如果盲目地摄入药物和分子机械,人类的身体将会发生变异……长出钩腕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吗?”

“大概。RNA还是酶什么的……听过一些复杂的名字,可记不太清了。但是,花螳螂的故事很有趣,所以还记得。”

“花螳螂?”

“往南方走的话,会看到拟态成花的螳螂。与绿色的螳螂不同,它的外观就像粉红色的花朵一样。人们调查了花螳螂的基因后,发现了形成这种外表的序列所在位置。不过事实上,完全相同的序列也存在于其他昆虫的基因里。”

“那些虫子也能拟态成花么?”

“不。在完全没有拟态的普通蟋蟀中,就拥有与形成花螳螂拟态的基因序列相同的序列——也就是说:生物的外形,并不是仅靠特别的基因有无来决定的……”

“是让这个基因表达出来的‘某个东西’,来决定它是否工作的?”

“是的。所以,如果对蟋蟀中的这一序列用‘某个东西’进行刺激的话,便可能人工制造出拟态为花的蟋蟀。即使不加入外来的基因,普通的蟋蟀也能够变成其他的生物。”

恰姆感受着测量工具在身体上摩挲,继续说道:“我们的祖先并不是因为有期望而变成这种身体的。钩腕其实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不过,有了就要用,这也是人之常情吧?我们的祖先并不否定背上长了鸟爪,他们将其作为生物的一种形态而予以接受。而通过手术摘除需要药物和器具,对身体的负担也很大。在贫穷的社会集群中,并没有那么宽裕去做这事。所以,就这么习以为常不就行了——祖先们便这样决定了。泛亚联盟建立后,大陆内的政治安定了下来。海平面停止上升,发现了能永久居住的高原——直到现在,我们的民族依然没有舍弃钩腕。”

“真是个勇敢而又包容的民族哪……”

“你也这么想?钩腕对于我们来说,正是民族骄傲的象征。”

巴塔修把测量器放在桌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纸上记录下的数字:“好像能造出个有趣的东西哪。”

“太好了!”

“身高和体重过了十年会改变,所以到时还需要重新测量。不过,要制图的话,需要你现在的数据,所以一起测量掉吧。将全部的测量值输入电子装置后,便能够决定滑翔翼的形状了。”

“只靠计算就能知道能不能飞了吗?”

“物体飞行的条件可以用数学公式来表述。然后用公式来决定实际机体的形状和材料。给我两个星期,就能通过立体影像看到大致的形状了。”

“非常感谢您!”

“别再用这么正式的语气了。跟我说话用平时的语气就行。”

“真的吗?”

“嗯。”

“用名字称呼您吗?”

“不行,叫我店长。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名字。”

“为什么?”

“能直呼我名字的人,已经一个都不在这世上了。”

“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已经死了。是个好飞行员哪。那么,你想让我工作的话,闲聊就到此为止,快回家吧。”

两星期后,恰姆又造访了商店。巴塔修依照约定,向他展示了立体影像。

恰姆的悬挂式滑翔翼粗看上去与普通的机体相同。不过,巴塔修用指尖点了点影像后,两翼的前端向内侧大幅弯了进去。

“能够急速下降的滑翔翼——我做了这样的设计。”巴塔修说道,“这飞机更接近于真正的鸟。一般来说,悬挂式滑翔翼是一面捕捉气流,一面缓缓下降的。而这部机体在飞行中能通过改变升力使急速下降成为可能。改变机翼面积后,便能改变气流的捕捉方式。你知道叫做隼和鹞的鸟吗?”

“不知道……”

巴塔修操作控制板,在另一边显示出了一段视频。“它们在自然界里已经消失了。不过因为是小型鸟,它们在富裕阶级里是广受欢迎的宠物。它们十分擅长进行滑翔机那样的滑翔,一旦发现了猎物,便能从高空以极高的速度下降。它们会缩起翅膀减少升力,一头猛扎下去。”

半空中映照出了鸟儿静静缩起宽广的翅膀,以极度的高速向地面下降的身姿。这势头仿佛就像刚刚离弦的弓箭。

恰姆问道:“我的滑翔翼也能做跟这一样动作吗?”

“理论上是。悬挂式滑翔翼一般不是依照鸟类的动作来制造的。相反,为了不在强风中散架,是用骨架和挂线牢牢固定住的。不过,顶部挂线和底部挂线能够支撑的也只能到翼梁和横杆为止。更前面的部分——也就是机翼前端的结构,我想根据材料是可以进行改良的。普通人估计没法操作,不过如果是拥有钩腕的你的话一定能行。”

“真能行的话那就太厉害了……”

“十年的岁月足够我进行研究的了。不过,你要想委托我的话,希望你能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

“我之前住在其他城市中的时候,因为滑翔翼事故死了一位客户。因为怀疑是设计失误,我还被调查过。不过,因为证据不充分,所以免于被起诉。真正的原因至今不明。不过我至今仍觉得,自己也负有一定的责任。你真的想把自己的性命交给我这种家伙制造的新型机上吗?”

恰姆感到自己的背上渗出了汗。巴塔修则一直盯着恰姆。他只说了一句,要放弃的话就趁现在吧。

“没关系。”恰姆开口说道,“就麻烦你了。我没有其他店能依靠的了。”

“你这样可是等于在跟恶魔做交易啊。”

“只要能在这座城市里飞上一次就行。我不会后悔的。”



巴塔修又忠告恰姆,最好不要同时干几份工作。与其那样,不如考虑如何提升自己在运输公司中的地位。他说,要考虑的不是在别人手下干活,而是去指挥别人干活,这样的话,或许还能开辟一条新的道路。

恰姆听从了他的话,在最初的公司里用心工作着。习惯了工作之后,他逐渐知道了高效完成工作的方法、以及不由自己,而是指挥他人工作的方法。虽然听说外出打工者到一定的地位就无法继续高升了,不过也有以无职称的形式担任重要工作的情况。这样的工作便会有额外的收入。

在费用完全赚齐之前,恰姆就频繁地造访海鸥商店。就像在银行存钱一般,他一点点地向巴塔修支付着费用。巴塔修虽然发牢骚说:“一次全部结清不就行了……”,不过恰姆一来,他脸上便总是挂着一丝笑意。

以付钱为借口造访商店,对于恰姆来说,也是能好好歇口气的机会。看看陈列柜里的模型,有时则与其他客人一起畅聊飞机的话题。只是这样,工作上的疲劳便烟消云散了。

巴塔修没有催促恰姆。他一面制作着其他客人预订的滑翔翼和模型,一面缓慢地继续着新机型的研究。

在海鸥商店里,当恰姆喝的不仅是甜甜的红茶,夜晚更能与巴塔修把酒言欢的时候——某一天,巴塔修问恰姆:“你几岁了?”

“二十三岁。”

“是吗……”

这天雨总是下个不停。睡莲花朵形状的诺敦·福尔一滴不漏地接收着天上落下的淡水。淡水是贵重的资源,它也能洗净整个城市的污秽。雨水那不停的沙沙声,仿佛音乐一般让人心情舒畅。

“没有恋人也不成家……”巴塔修嘟囔道,“你到底是来这城市做什么的……”

“在买到悬挂式滑翔翼之前全部保留。当然也不是什么都没考虑过。”

“哦?是吗?”

“我也很憧憬和可爱的女孩子一起玩乐、组建起温暖的家庭。不过,这些都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因为我是社会底层的人……只有一点点耐心地等待才行。当然,说不定在达成之前,我的人生就已经结束了。店长你也是,维持现状就满足了吗?”

“我啊,对人类本身没有兴趣。”

“唔……”

恰姆觉得这是假话,不过他没有戳穿,只是回答了句:“这也不错呢。”

巴塔修坐在椅子上,拿起边桌上的酒瓶,往酒杯里倒入金色的酒。“我的乐趣只有制作飞行的东西。不过就连这件事,我还是不够熟练。”

“你指的是过去的那场事故吗?”

“嗯。”

“哪种职业都会发生不幸。比如医生因为失误而让患者死亡,司机造成了交通事故等等……”

“过去的同事也经常这么说来安慰我。不过,这种事本身怎样都行。问题是——我大概又一次,制造的是有缺陷的滑翔翼。”

“是指我的滑翔翼?”

“是啊。”

“有什么担心的事吗?”

“设计上应该是正确的,不过,新型机不进行实际飞行的话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的……”

巴塔修双手握着酒杯,背靠在椅子上,眼睛一直闭着。恰姆发现,比起制造实机的不安,提出的这个话题对巴塔修的精神造成更大的负担。

莫非——他想道。

巴塔修说的在事故中死亡的客户,和他允许直呼自己名字的人,其实是同一个人。正因为如此,巴塔修对于或许是自己的不熟练夺走了那个人的生命这件事,直到现在还在不断地后悔自责。

不过,这不是我能够问的事……

就像我在这座城市中必须隐藏起钩腕一样,巴塔修也有想要藏在墙后的东西吧。不留神触及的话一定会惹怒他,如果因为这种小事而分道扬镳的话可就太悲伤了。而且,看到好不容易累积起来的东西一瞬间倒塌的话,是很可怕的。

恰姆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把自己的酒杯放在了边桌上。他走到巴塔修身边屈下身,用自己的手握住巴塔修的手说道:“要是担心过头就飞不了了。必须要一鼓作气才行。”

“……我知道。不过,要放弃的话就趁现在了。就算是飞不了,你所拥有的幸福也应该是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

恰姆保持着这个姿势,只将视线往天花板上望去。仿佛献上祈祷一般,他注视着用细丝挂着的飞机模型。

奥托·李林塔尔。

我依然记得这个名字,今后也绝对不会忘记。

“我要飞翔。”离开了巴塔修,恰姆又一次拿起了桌上的酒杯,“除此之外的人生不可想象。请继续研究制作吧。”



恰姆一个劲地不停工作,不停积蓄着滑翔翼的费用。

自警团依然倨立于诺敦·福尔。恰姆也逐渐能够一眼发现他们了,就像嗅到了天敌所在位置的动物一般。他学会了躲避暴力,藏身的手段。虽然觉得一味地逃跑并不是正确的行为,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自己的生命和未来。

十一年的岁月过去了。

恰姆二十九岁了。

这一年,悬挂式滑翔翼的费用全部付清了。

因为是新机型,理应是超出预算的,不过巴塔修并没有要求追加。他只说是打了折,但是到底打了多少却只字不提。

就像恰姆长大了一样,巴塔修也到了白发苍苍的年纪。因为过量喝酒和过度工作,最近嗓音也变得沙哑了。戴眼镜的次数也变多了。

新型的悬挂式滑翔翼在海鸥的工作间里等待着恰姆,翅膀正处于张开的状态。在巴塔修的带领下见到飞机的一瞬间,恰姆就当场欢呼雀跃了起来。他大声欢叫着,绕着飞机来回跑着。

机翼染上了常青树的清爽绿色,上面画着两条纯白的直线。恰姆马上发觉,这是自己姓名中山矾的叶子和花的颜色。

恰姆钻进了机翼下方,握住操纵杆,举起了整个滑翔翼。

好重。

不过,因为这重量,喜悦又一次从心底油然而生。

“钩腕就用来控制这边的操纵杆。”

巴塔修抓起恰姆的钩腕,让它握住后方设置的滑杆。滑杆与操纵杆一样形状是三角形,从龙骨垂直悬挂下来,是普通的悬挂式滑翔翼上所没有的部件。能动的只有基杆的部分。

恰姆伸展开钩腕,抓住了滑杆的两端。“滑杆是双层结构。在一根横杆上,套着两根能左右滑动的管子。将钩腕往背部中央靠拢的话——没错,就是让钩腕‘往前靠’的感觉——就能打开开关。不需要用太大的力,慢慢地拉就可以了。”

恰姆向钩腕注入力量,将滑杆往中间靠拢。滑杆只靠轻拉便动了起来。明明只用了很少的力,双翼的前端就被拉起,改变了形状。恰姆大声欢呼道:“好厉害。这是怎么做到的?”

“力量辅助服这种东西知道的吧。和它的结构一样,滑杆的内部放入了让力量增幅的机械。你只需要对机翼进行操作,实际的力量将由这机械来施加。”

“这样的程度拉起来,机翼前端不会折断吗?”

“我对弯曲的部分进行了加工。翼梁的中间制作了关节,用易于弯曲的材料连接了起来。在它内部也有机械,会从滑杆那里接收信号。外侧使用的是形状记忆合金,所以放松了滑竿后,机翼会瞬间恢复原来的形状。”

巴塔修说,飞行测试将在陆地上,而不是海上城市中进行。悬挂式滑翔翼折叠起来后则成了长六米左右的筒状物。用汽车运往陆地,到达目的地后进行组装,在低矮的山丘上进行飞行测试。那里据说是给初学者用的训练场。

巴塔修开着卡车驶过联络桥,两人向着陆地的训练场开去。

训练场距离滑翔翼的起飞降落点很近。

从卡车上下来,往远处眺望,映入眼帘的是一架滑翔机正被绞车牵引着开始起飞。电动马达高速的旋转,卷起了连接着滑翔机的缆绳,使滑翔机开始升空。滑翔机飘了起来,在完全获得了升力之后,它切断了挂钩转而进入滑翔。

恰姆两眼熠熠生辉地盯着滑翔机的升空。在抓住气流之前,机体在原地一动不动。巴塔修脸上浮现出苦笑,等着恰姆的视线从空中离开。

利用平缓的山坡,恰姆尝试了时隔十七年的滑翔。巴塔修细致地进行了飞行记录后,说还需要少许的调整,需要多次重复进行测试。



诺敦·福尔滑翔机俱乐部的入会事宜,由巴塔修帮忙进行了牵线搭桥。除了制作申请书、缴纳会费之外,如果没有在会长彼得=莫里斯的面试中合格,也无法获得入会资格。

巴塔修说他在面试时也会一同出席。虽然没有发言的自由,不过在彼得=莫里斯询问的时候,作为监护人的巴塔修也有回答的义务。

在豪华的酒店客房里,恰姆第一次与彼得=莫里斯见了面。

彼得=莫里斯的年纪比恰姆想象的中更大。外表看来已经过了五十五岁,不过他说自己仍然上天飞行,开的还不是双座机而是单座机。因为飞行而锻炼出来的体格比军人还要健壮,皮肤被太阳晒得很黑,两眼炯炯有神。这正是将危险当做乐趣的人的特征。

恰姆与巴塔修行礼入席后,午餐立刻端了上来。量虽然不多,不过恰姆吃了第一口就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这道鱼做的菜的味道和平时在大排挡中吃到的完全不同。一种淡淡的、从未品尝过的香料从舌尖慢慢扩散开来。

“我们有好几个会员都受到过海鸥商店的照顾。”彼得=莫里斯对恰姆说道,“店长的设计和维护技术是一流的,却一直维持着那样小规模的工作间,真是可惜呢。”

“您的话我不胜惶恐。”巴塔修低头行了一礼,“因为就算规模再大,也只会降低工作的质量。”

“我深知此理,不过还是感到可惜。”

“能闻您这番吉言我就已经荣幸至极了。”

恰姆默默地吃着用藏红花汁煮的鸡肉饭,一边听着两人的对话。自己是不是来错地方了呢?心中慢慢涌现出了这样的不安。

“我可以称你为恰姆先生吧?还是说,灰木先生更加正确呢?”

被搭话的恰姆将调羹在碟子上放好,说道:“您叫我恰姆就可以了。因为这部分是名。”

“明白了。那么,恰姆先生,店长已经给我看过你的新机型了。那是架非常有趣的飞机,如果我有钩腕的话,我也想试试。真是可惜呢。”

“您过奖了。”

“你要乘着那个飞行的话,大概会成为这座城市的一大新闻吧。完全新式的飞行物,操作它的还是长有钩腕的高原住民——这些事实将会引起什么后果,你能想象得到吧?”

“不……”

“或许会有许多人被感动,因为高原住民成了英雄而感到厌恶的人也不会少。你将成为嫉妒与羡慕的攻击对象,你的族人或许也会遭受同样的下场。因为你一个人的飞行,这座城市的所有族人或许会受到前所未有的过分对待,给他们添上麻烦。”

恰姆握紧了桌上的双手:“所以,您是要劝我放弃飞翔吗?”

“不要着急。我只是在问你有没有这种觉悟。就算卷入所有族人的命运,你也要去飞吗?”

“……无论我去飞还是不去飞,这座城市里的歧视也不会消失的吧。歧视的本质并不是民族、宗教或社会地位本身。自己与他人之间细微的差别——这才是歧视之源。比如,就算有一群人拥有的东西完全相同,只需要‘自己与他人’这样的理由——就还是会做出过分的举动。所以,我……”恰姆注视着彼得=莫里斯,“我要通过飞行这件事,将现在存在于这座城市的歧视展现在大家的眼前。我要让大家知道:钩腕并不是武器,而是我们的骄傲。如果发生了冲突,我会站在最前线阻止大家。作为造成这一契机的人,我绝对不会逃避责任。”

“你的想法很了不起,不过要是出现在冲突的最前线,你马上就会被杀死了。死者可没法承担之后大骚乱的责任。”

恰姆回不出话来。的确正如彼得=莫里斯所说,他人的杀意不会斟酌恰姆的想法。如果运气不好,自己也会在那里断绝生路。

彼得=莫里斯面对低头保持沉默的恰姆说道:“半年——”

“哎?”

“只有半年,给你的俱乐部会员权。让我先观察一下,你的飞行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吧。如果有产生骚乱的迹象,我会当场对你进行退会处理。半年后的继续问题,就等到那时再考虑。”

恰姆惊讶地直接脱口而出:“可以吗?”

“想要在天空飞行的人,总是与危险相伴。这些人都是冒险者。我不仅想在天空,更想在自己居住的社会中成为冒险者。不过,冒险总是以平安生还为目标的。所以在这方面,我希望你能慎重地观察社会的动向。”

“我知道了。半年也没关系。如果出了什么事,我会立刻办理退会手续……”

“就算让你退会,骚乱估计也不会立刻平息。不过身为这条道路的前辈,我方也将承担这之前的责任。这是俱乐部全体成员讨论后得出的结论,请你铭记于心。”

彼得=莫里斯转眼看向巴塔修说:“会员证将于后日送抵海鸥商店。悬挂式滑翔翼的起飞场就由你带他去吧。决定好飞行日期后就通知我一声,我会在瞭望台上观看恰姆先生的飞行。那里的屋顶很空旷,也装有显示外部景色的屏幕。”

巴塔修深深鞠了一躬:“非常感谢您。首飞的日期一定会通知您。”



诺敦·福尔的悬挂式滑翔翼起飞场与高层瞭望台相邻。起飞场位于瞭望台的下方,观光客透过玻璃窗便可以看到悬挂式滑翔翼的起飞。彼得=莫里斯或许就是在那儿关注着恰姆的第一次飞行。

着陆点是瞭望台正面的广场。滑翔机在城市上空盘旋滑翔后,最终将回到这里。若是无法顺利返回,根据规定需要飞到海上,在水面着陆。制作悬挂式滑翔翼使用的是能浮在水上的材料,因此要抓住机身等待救援。据巴塔修说,一年里总会有一到两个人会碰上这种倒霉事。

在起飞场后方的准备室里,恰姆与巴塔修组装着滑翔翼。将如折伞般折叠起来的简单骨架,用绷紧的线缆牢牢固定在龙骨上。然后把叫做板条的骨架穿入布里,撑起机翼的形状。

恰姆放下挂在前额的飞行眼镜,仔细地将它套在眼睛上,不让其歪掉。他扣好下巴处的航空帽纽扣,钻进机翼下方,用扣具将身体牢牢地绑在滑翔翼上。然后,定制飞行服背后伸出的钩腕握紧了滑杆。钩腕轻轻用力,确认双翼的变形情况。

巴塔修打开门,室外的空气吹进了房间。宽阔的甲板笔直地向大海延伸过去。

“别被吹跑了。”巴塔修提醒他,“注意躲避气流。”

“没事。在飞行测试的时候我大部分的感觉都回来了。”

恰姆压下机首,让风向着机身上方吹去。他回想起自己最后一次用塔扎飞翼滑翔的情景,那时,自己在山丘上抱着的是‘今后大概无法再飞翔了’的负面想法。然而,如今自己已经站在了比当初更高的地方。

“我出发了。”恰姆向前看着,告诉巴塔修,“我一定会平安归来。请在广场上等我回来。”

在甲板上飞速地奔跑后,恰姆水平地跳进空中。瞬间,全身感觉到了机翼被海风所捕获。握着操纵杆的双手、以及握着滑杆的钩腕所承受的力量,告诉了自己风向和强度。

滑翔翼以远超恰姆预想的速度飞了起来,与在山丘上进行飞行测试时的速度有着天壤之别。风像利刃般掠过脸颊,如果没有航空眼镜,眼睛也无法睁开。悬挂式滑翔翼飞行的速度能够媲美奔驰在城市里的汽车,一般的飞行时速为三十千米/小时至六十千米/小时,而最高时速则可高达一百千米/小时。

好像在透明的空气表层滑行一般,恰姆的滑翔翼继续飞行着。往右侧转移重心后,滑翔翼便开始慢慢回旋,机首朝向了海上城市。在城市上空,必须抓住某处的上升气流。否则,滑翔翼将只会一路下降。虽说是头一次飞行,可这种丢脸的飞行方式还是敬谢不敏了。

忽然,恰姆感到整个机翼被托举了起来。他反复地进行盘旋,画着比刚才更小的圆形轨迹。每转过一圈,高度便大幅上升。

海上城市的全景从脚下扩展开来,以睡莲为原型建造的城市诺敦·福尔正如同一轮盛开绽放的巨大花朵。

随着滑翔翼不断上升,城市也在渐渐缩小。只要条件允许,悬挂式滑翔翼可以一直上升至三千米的高空。如果到了那个高度,甚至可以在云间穿梭。

——要升到什么高度?

当然是上升到极限为止!

海上城市已经小得像巴塔修制作的模型了。大海在城市的边缘激起了白色的泡沫。透过航空帽传进耳中的,只有静悄悄的风声。是在继续上升中呢?还是只在盘旋呢?恰姆已经渐渐分不清楚了。

差不多了吧——在某个高度他这么想到,便往背上的钩腕注入了力量。

终于到时候了。冲吧!

迅速地将滑套往中间靠拢后,机翼的两端立刻弯曲下来。操纵杆拉近至面前,将身体前倾。瞬间,仿佛被巨大的力量拉扯一般,滑翔翼立刻开始下降。整个滑翔翼好像被一只结实的铁腕抓住了,不由分说地以破竹之势被拽了下去。与其说是飞行,不如说是坠落。使原本就已经很快的速度,变得更加风驰电掣。就算如此,海上城市仍在视线的遥远前方。究竟爬升到了多少高度?而降落又要持续多久?恰姆没有予以确认的闲心。他心中只感到,这速度让人感觉爽快得就要失神,只想就这样永远坠落下去!

保持着急速下降姿势的同时,恰姆迅速将滑杆推回了原来的位置。机翼的形状又一次变回张开的样子。机首好像要翻出个跟头一样,大幅弹了上去。蒙布包裹住气流,发出轰鸣般的风声回响在耳畔。

恰姆向前推动操纵杆,充分抓住气流,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滑翔翼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又一次缓缓地开始滑翔。

恰姆的全身上下热血沸腾。

成功了!

我能自由地上升,也能自由地下降!

恰姆以斜着切断空气的姿势,又一次冲进上升气流。身体随气流飘动着。恰姆移动身体重心,改变机翼的角度,乘上了最初的气流。滑翔翼缓缓顺着气流飘荡、盘旋,又一次以天空为目标渐渐爬升。

到达了高空后,恰姆又一次收紧机翼。下降的冲击又一次袭来,不过,恰姆心中早已游刃有余。这是份享受危险的闲情!可以说,他的身体与悬挂式滑翔翼已经合二为一。既不是飞鸟,也不是人类,而是成为了一种翱翔天际的自由生物——

心中一团炽热。

在万籁俱寂中,只有恰姆一人。

重复三次上升与急速下降后,鼻腔刺痛起来,太阳穴附近也一阵阵地发疼。虽然这疼痛尚可忍受,不过恰姆还是觉得滑翔翼和自己的身体都承受了远超预想的负担。

不能硬来。

平安归来是第一要务。

恰姆飞离了上升气流,绕着海上城市的外围滑翔,慢慢地降低高度。

着陆用的广场接近了,能清楚地看到等待着的巴塔修的身影。

下降了足够的高度后,恰姆一边以八字形飞行,一边往下风处绕去。他将操纵杆徐徐向前推出,减少机翼的升力。在即将失速的时候,再用力向前推送操纵杆。悬挂式滑翔翼便大幅抬高了机首,在地上停止了下来。广场上敷设着用于缓冲冲击的人工植物,恰姆的双脚牢牢地踏在了上面。

恰姆将滑翔翼放置在草地上,松开扣具,从机翼下方钻了出来。他松开航空帽的纽扣,将飞行眼镜推上额头。巴塔修慢慢走近并伸出了手,恰姆用力地握紧了它。

“我挺熟练的吧?”恰姆说道。

“一般般吧。”巴塔修回答。

“小哭了一场?”

“别胡说。”

巴塔修稍稍眨了眨眼。然后,他轻轻地抱住了恰姆。两人用手掌“碰碰”地拍着对方的背。

“让我见识了一场漂亮的飞行哪。”巴塔修仰望着天空小声说道,“对我这中年大叔来说,会是个好的回忆啊。”

站在广场上抬头仰望,便能看见又一个飞行员从起飞场纵身飞行。两人暂时无言地眺望着别人的飞行。

恰姆想道:我的飞行在那边彼得=莫里斯的眼里,会是什么样的呢?他现在也用他那锐利的眼神一直注视着这座城市的命运吗?俱乐部的会员们是真心要与我们一同战斗,而不只是嘴上说说吗?

不,不要问这些。即使没有他们的帮助,我也要亲自担负起发生于今后的事情的责任。

巴塔修说道:“往后会很辛苦,你知道的吧。”

“当然。”

如果,因为这次飞行而使城市发生骚乱的话——那时,我就要前往冲突的最前线。为了尽可能地减少流血,为了阻止暴力。作为这次飞行的交换,无论怎样的艰难困苦我都将接受。因为这次体验,有着足以值得交换的价值。

恰姆说道:“如果骚乱能够平安无事地解决,下次我想乘坐有动力的飞机呢。然后——”

“真贪心。”

“如果坐不了,从事制造飞行器的工作也不错呢。从前,人类连月球和火星都去过。如果是无人机的话,现在也能飞得过去吧。不,哪怕是太阳系外也能行。”

“你想当工程师吗?”

“我看到店长你,就觉得这样也不错。自己能不能乘坐,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从现在开始的话,学习会很辛苦啊。”

“学习的话我已经开始了,从很早之前就开始了。”

巴塔修一瞬间瞪大了眼睛,然后发出沙哑的声音笑了起来。恰姆也笑了起来。两个人又一次紧握住双手。

“我不打算当诸如主任设计师之类高高在上职业。”恰姆继续说道,“只是制作一根螺丝钉的工作就可以了。我想,如果能进入这样的工作场所,一定十分有趣。”

“是啊。”巴塔修用沉稳的声音说,“将无人宇宙飞船发射到宇宙的尽头。或许几十年之后,就会实行这种计划了吧。”

制作宇宙飞船的部件,然后依靠众人的双手让它飞向遥远的宇宙。这一定是次让人心动不已的体验。如果自己能够在场见证的话,一定会感到无比的骄傲自豪。



着陆场上刮起了一阵强风,仿佛在邀请恰姆向那未知的广阔世界出发。

不过,现在只要向着眼前的黑暗,抬头挺胸、阔步前行就好——恰姆如此想到。





Magnefio




和也现在还常常梦见那起事故。人造神经细胞(AN)生成的感觉鲜明得让人生厌,总是让他在无意间受到惊吓。

想起的尽是不想回忆的事。

想要回忆的事却总是无法想起。



梦中的细节十分模糊,发生的事情也歪曲乖张,两眼所见均让人无法理喻。梦见了快乐的事情还好,可遇到怪异的事情时却总是无法别开双眼。

在梦中,和也正坐在观光巴士上。透过车窗,能看到山林被五彩点缀,天空蓝得好似琉璃。现实中的这场旅行也正是秋高气爽的时期。

坐在车上的都是公司同事,前排座位上坐着樫原修介和檻原菜月。和火车的座位一样,和也与他们两人面对面的坐着。放在窗边的咖啡罐头在灿烂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突然,整个巴士大幅地摇晃,巨石纷纷撞穿车顶掉了进来。座位一排排地被刮倒,就像人的脸被打后,嘴里的牙齿一颗颗断掉那样。岩石也砸到了修介的头,然后像焰火般四散碎裂。

头向着奇怪的方向弯曲的修介向和也求救:好痛好痛好痛,快救救我。

和也想要做些什么,可身体却无法动弹。他发现,自己也快被另一块岩石压碎了。

从远处传来女性的悲鸣,和也从中听出了菜月的声音。他想,能够发出声音说明她还没事,便稍稍安了些心。

脑子里回响着噪音。

开始宣告一切的终结。

然后,在世界与和也之间,降下了乳白色的帷幕。

*

和也在经营医疗器械的公司工作,他的工作是销售图像诊断装置、试剂以及检查工具。

他隶属销售部。每天都要来回访问责任区的医院,一个不漏地与医生交流。

订单来了就要迅速处理。有新产品发售便要积极地打开销路。为了不让对手公司有可趁之机,每天都要对医生察言观色,对他们的要求一概满足。

和也与修介是同期入职的。

工作结束后,两人常常出去喝酒。针对客户的牢骚,白天无法一吐为快,而随着醉意与大笑,便一同发散了出来。

修介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他会从头到尾全神贯注地听你说话,也不会向公司前辈那样滔滔不绝地对你说教。有些伤人的笑话也能与和也一起开怀分享,他是个打心底里温和的男人。

事务所里有不少女性同事。

菜月就是其中之一。

和也与菜月一同工作,在酒会和员工旅行中一起欢笑。渐渐地,他再也无法将她从脑中抹去。

菜月是个朴实而保守的女性。

在和也的眼里,她就像是一朵静静开放在华美花坛中的别样小花。

经过漫长的逡巡,终于在某一天的事务交流中,和也故作随意地问起菜月——小山小姐你这么可爱,一定有很多男性向你送殷勤吧。

菜月难为情地笑着垂下眼:“才没有这回事呢。”

“真的?”

“是。”

“难以置信哪。”

“就是的呀。”

“那我来邀请你行吗?”

笑容瞬间从菜月的脸上消失了。

自己的搭讪让她这么意外吗?和也微微感到有些焦急。

“对不起。”菜月说,“我刚才说谎了。”

“哎?”

“刚才说的是假话。”

“你有喜欢的人?”

“嗯。”

“比我还好哪……”

“对不起……”

“是我们公司的人?”

“是的”

菜月没有当场说出对方的名字。

这个“对方”——在第二天,亲自告诉了和也真相。

是檻原修介。

“很抱歉瞒着你。”修介的语气中少见的认真,“因为是办公室婚姻,所以我想到最后关头再说。总有一天也要告诉大家的,不过现在还请暂且帮我保密吧。”

和也心里觉得被摆了一道,可是嘴上却没说出来。如果吐出两三句风凉话的话,大概早就能舒心了。

不过,他做不到。

和也脸上堆起假笑,轻快地说道:“恭喜你啦,要幸福啊。”

他第一次对修介撒了谎。如果不说出口,两人的关系就到此为止了——这句话使他对自己上了诅咒。



拿到婚礼的请柬时,和也毫不迟疑地在“出席”上画了圈。

看着成为他人之妻的菜月实在是辛苦。

不过,和也心里也有个欲望,想要在近处仔细观赏菜月身着纯白婚纱的样子。

那身影一定美得惊人,朴实与美丽不是互相矛盾的词。

和也想要被这美丽所打动。

他想要被所见之物打得体无完肤。



婚礼当天。

和也用一如往常的态度与菜月和修介交流。他与同事喧闹欢笑、开怀畅聊。在大厅里,他夹在新郎新娘中间拍摄了纪念照。

在宴会上,和也得知了双方家庭的情况。

修介十几岁的时候,母亲就因病去世了,他与父亲两人相依为命。父亲身体并不好,在宴会中途,和也曾看到一位穿着窄袖和服的中年女性扶着修介的父亲走出会场。

菜月则是在刚成人的时候,双亲就在火车事故中去世了。

菜月的阿姨发了言:“小菜刚踏入社会就马上喜结良缘,这真是一大幸事。请好好珍惜新的家人。真心祝贺你,小菜!”

发言以这句话结束后,会场内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和也从这些话语中,找出了两人急速结合的理由。两人一定都抱有切实的感情,有着想要建立新的家人的殷切希望。

这的确——是自己这种人所无法给予的。



菜月在结婚的同时,离开了职场。

职场里,依然繁花似锦。

但和也的内心,却仍在追逐那朵消失的小花。

感觉就像:一个扎根在脑中的幻觉,仿佛真实的生物般,在和也的耳后轻轻地呼吸着,悄悄地低语着……

两人结婚后两年左右时,和也参加了前往信州的员工旅行。

这次旅行家人也可一同前往。在观光巴士上车点,和也在混杂着小孩亲属的人群中,发现了跟随修介前来的菜月。

菜月看到和也后,缓缓地低头行了一礼。

和也也轻轻点了下头。

他的胸口变得一片冰凉。

这种感觉又慢慢地暖和起来——最终变得滚烫。

和也拼命地压抑住涌起的感情。

只是看到罢了——他对自己说道。

别去碰,别去摸。哪怕听到了温柔的话语。

自己所能被允许的,只有注视着她。



直到昨天还在下的暴雨难以置信的停了,天空像琉璃般蔚蓝无暇。观光巴士按计划出发,驶入了通往目的地的山路。

事故就在那时发生了。

“咚!”,突然,观光巴士随着巨响往左手方向弹跳起来。山体发生了大规模滑坡,落石如雪崩般直接击向巴士。

从巴士斜上方袭来的岩石砸穿了一部分车体,并顺势将巴士推向防护栏。

车体被压轧钢拽着,好不容易在即将从悬崖坠落的时候停了下来——虽然无人死亡,但是全体乘客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和也在事故中因为冲撞和受伤而失去了意识。

之后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医院苍白的天花板。他横躺在病床上,一边忍受着头部与身体的疼痛,一边回忆着之前的记忆。

是在访问客户途中出现了贫血,还是喝高了晕过去被救护车运过来了呢——之类的想法浮现起来而又立刻消失,能确信是正确的答案却依然无法找到。越是思考下去,头就越是疼得厉害。

这是,病房的门开了。

和也转头往那里看去,便立刻发出了悲鸣。

穿着白衣的女性嘴里说着什么,往这里走来。

但是,她却没有脸。

虽然有脸的轮廓,但是模模糊糊的无法看清。



高度脑功能损伤。

这是和也所罹患的症状名称。

发生事故的时候,和也与修介的座位位置很不巧,受到了外部来的所有撞击。

和也的脑部从颞叶到枕叶都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这部分大脑是用来区别图形的差异,识别人脸的。这里一旦损坏,便无法分辨相似图形的差异,也无法将人的脸部识别为人脸。

眼睛并没出现异常,而是“大脑无法理解所见物体的意义。”

这是称为脸盲症的一种症状。

不仅无法识别人脸,就连指针式钟表也无法正确识别。数字面板看得很清楚,自己也觉得知道时间。可是,自己辨认出的时间与他人看到的时间却完全不同——这种事情经常会发生。

无法按照正确的顺序将散乱的文件排列好。

穿衣服的顺序、系鞋带的方法,一转眼便会忘记。

每次察觉到异常,和也便感到自己浑身冒出冷汗。照这样下去,自己能够好好生活下去吗?不,比起这个,如果症状继续恶化下去又该怎么办?当大脑继续损坏,最终什么知觉都消失时——

这样的恐怖,再加上修介的状态,让和也变得更加消沉。

现在的修介,对外部的呼唤完全没有反应。虽然有时会微微睁开眼,但也无法与他人交流沟通。手脚也无法行动,完全是一味地躺着——

并不是脑死亡。

但是,却没有更多的反应。

能否恢复也尚不明了。

形状辨识异常夺走了和也的销售工作。

就算看着列在目录上的公司产品,也觉得它们形状相似,无法予以区别。

也无法分辨不同访问对象的脸。

虽然能够依靠整体的氛围和服装大致了解,但和也访问的对象是医生。大家都穿着一样的白大褂,在有多个医生工作的地方,认错人的可能性很高。

幸运的是,和也公司的政策是根据职种积极录用残障人士。考虑到事故发生在员工旅行的时候,人事部将和也调到了现在的岗位。现在的工作中,只会与少数人接触,也不需要辨认形状的不同,也就是事务方面的工作。

饭碗是保住了,可收入却减少了。

一直以来作为心理支柱的修介已经不在职场。想要找人将烦恼一吐为快,周围却只有称不上是人脸的脸。

就算照着镜子看自己的脸也一样。

从奇怪的物体中发出的声音的确是日语,可和也的大脑却时不时地要会错意。

支撑世界的巨大骨架接连折断,不止是天花板和墙壁,连天空也崩落倒塌。和也有着这样的破灭感。倒塌后只剩下荒凉的瓦砾山,荒地上层层叠叠地堆积着语言与识别的尸体——和也则是一名彷徨其中的流浪汉。

然而,无论世界是什么样,只要还活着,就唯有继续生存下去。

和也的听觉变得敏锐了,他逐渐能从声音中听出对方的内心想法。他将注意力集中在身体四肢的动作上,为了能从姿态行为中了解对方的另一面。

在这个时期,高度脑功能损伤已经能通过移植人造神经细胞来医治了。移植的神经细胞能取代损坏的脑细胞,将神经网络再一次连接起来,是一种划时代的技术。自从美国于一九九六年制定脑外伤法以来,护理项目陆续发展,人造神经细胞也进入了实用阶段。

不过在日本,厚生劳动省还没有下发认可。

如果人造神经细胞无限制增殖的话便会在脑内癌变,因此需要限制好分裂次数之后再进行移植。正确地测量损伤的范围,不让细胞延伸到不必要的地方。用在这方面的药剂和纳米技术在日本仍属于未被认可的种类。这也成为了一个争论点。

虽说将来总有一天,日本也会对此认可。不过对于普通市民来说,是无法准确把握进度的。为此,即使加上航行费用会花上一大笔钱,为了治疗而前往美国的日本人还是络绎不绝。

和也在疗养中心积极进行复健训练的同时,也在为自己的手术存钱。

身体活动起来后,大脑也会随之联动,一小点一小点地恢复功能。和也一边接受着理疗师的指导,一边等待着人造神经细胞的移植机会。

而没有恢复希望的修介,不久便自动辞职了。

菜月为了修介的事来公司告别,和也主动上前向她搭话说:“如果有事要帮忙的话请随意叫我,不用客气。”

和也损坏的大脑没法辨认菜月的表情。

曾经让自己那样心动不已的女性,她的脸也和众人一样,看上去只是毫无意义的一片——这就是噩梦般的现实。

——只有注视,是自己能被允许的。和也这么想到。这唯一的乐趣,却在那场事故中被夺走了……

现在只有依靠双耳了。

仅凭着听觉,心中便鲜明地描绘出了心爱女性的轮廓。

菜月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有精神:“非常感谢。现在有很多事情要思考,时机到了的话,请一定允许我找你商谈。”



事故发生一年后,和也接到了菜月打来的电话。

菜月说,想请和也去她家一次。

和也马上允诺了。

他压抑着心中的悸动,来到了菜月的公寓。

菜月家的起居室里,放满了家庭护理的机器。

家庭护理系统。

在日本,它与护理机器人是比公共设施更普及的临终关怀装置。

这个机器能将家中变成疗养院,变成护理设施。

没有购买的必要。

菜月告诉和也,这是租用的。

“一般的医院里,无法进行积极疗法的患者是不能长时间住院的。”菜月轻声开口说,“虽然暂时转移到了专治脑部损伤的医疗中心,可按照规定,两年后也要离开那里……因为新的患者会接连不断地进来。医疗中心现在也有了住院期限。”

修介躺在浴缸般下凹的病床中间,身体沉浸在防止滑下床的绒毛啫喱中。

“放在起居室的话,就可以一边做饭一边观察修介的状况……”菜月这么说道,“就算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和他在一起我就能安心了。”

“人工呼吸机已经不用了呢。”

“嗯。比预想的要早。”

“太好了。喂食管呢?”

“流食的话,已经可以从口中进食了。”

“真的?”

“我在医疗中心学习了如何制作。汤和粥之类的是没问题的,必要的营养也能通过这种方法来补充。喝下去的能力,通过训练也逐渐恢复了。很厉害吧。我每天也在帮他做复健训练,像这样举起手脚、进行按摩……做上三十分钟的话,指尖会稍微动一下。看到这个,我就会高兴得不得了。”

“专业的医疗师不来吗?”

“因为家里没钱,所以每月只有一次。不过,我更喜欢自己来做。因为可以抚摸修介的身体。”

和也只能看到修介脸部的零碎印象。这些印象无法与健康时的修介联系起来,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躺在棺材里的陌生人一样。

他正醒着,还是在睡着呢?

就连这点都无从得知。

和也问了菜月,她回答说:“现在眼睛正闭着。应该是在睡觉吧……”

“这样注视着的话,修介看起来好像已经失去了灵魂。但是,在我读过的脑损伤痊愈者所书写的自传中,有许多人证实,从很早的阶段开始,自己就感觉到外部世界了。只是周围的人单方面地认为他们‘看不见’‘听不到’……护理方做的过分事,患者也全都知道,记得一清二楚呢。”

和也的视线向连接在家庭护理系统上的屏幕移去。

修介并没有处于脑死状态。

心脏也正在跳动。

从菜月那里也听说,在某段时间里他也会微微睁开眼。

最重要的是,他通过每天的复健训练与菜月互相触摸着。通过当今医学无法确认的方式,修介正感觉着外界。这种可能性无法否定。

如果自己也处于修介的立场……和也这么想到。自己或许会满负荷地驱动生命力,全力感受菜月的吧。为了传达意志而振动无法活动的喉咙、拼命向指尖注入力量。

菜月缓缓地抚摸着床边说道:“只是,长时间保持这个状态的话,总有一天修介会因为免疫力下降,衰弱而死……如果能够进行人造神经细胞移植,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不过,美国的移植手术已经有大量预约者在等待吧?也不知道日本什么时候能够认可……修介说不定赶不上了。”

菜月离开病床,走向书架。她从架子上抽出一份文件,递给了和也。

“我想与你商量的是这个。如果能制造出这个来,我觉得应该‘可以看到’修介的内心。如果手术遥遥无期,至少,我想知道修介现在的心事。”

和也接下文件,翻看了起来。里面包含文章及手绘的草图。“……这东西能测量的,只有修介大脑的反应而已。”

“我知道。”

“比起这种装置,考虑提取语言的方法应该更好吧。现在不是有技术能够让人只需在心里想一下,就能操纵义肢或电脑了吗?试试那种怎么样?”

“那种打字机器效果不好。现在的修介好像还没法制作出文章……就连断断续续的词语也出不来。大概是大脑中处理语言的部分有些损伤。”

“是这样啊……”

“而且,那部装置应该只有意识明确的人才能使用吧?因为它只是抽取出了特定思考中的重点,并没有完整地再现人类复杂的内心。我想要的是:能够全面地看到修介心中所有思考活动的装置。”

“费用呢?机械类的特别订单会很贵啊。”

“因为可以用已有的产品进行组合,所以我想不会花费太多。我在工作中存了一些钱。”

菜月说,她为了挣生活费和护理费,现在正从事着夜间的工作。她说,只靠旅行社支付的赔偿金完全无法过活。工作需要她傍晚出门,深夜回家。在黎明前睡下,上午起床,然后做完家务和购物,到了晚上再出门工作。完全是昼夜颠倒的生活。

夜间,修介就拜托他的亲戚和家庭护工轮流看护。

虽说是看护,人也只是作为辅助。如果出现异常,机器会马上发出信号。实际上,更像是拜托他们在晚上看家。

“生活费的话我也出一点吧。因为是单身,所以金钱方面还有些余裕。”

“非常感谢你。不过,不能这么劳烦薙野先生你。”

“没事。只要是为了修介都不要紧。”

“但是薙野先生,你也要接受后遗症的治疗吧?”

“我自有活下去的法子。这些比起修介的遭遇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薙野先生,你觉得活着快乐吗?”

“快乐啊。”

“就算没法辨认我的脸,也这样想吗?”

一瞬间,和也为之语塞。

他在这个世界最想要看到的——那就是菜月的脸。

就算不是笑脸也行。

哪怕一脸悲伤也没关系。

如果能够再一次,用自己的大脑来辨认出来的话……

如果能够注视她的双瞳、观察她的一笑一颦。如果能通过视觉来感觉菜月的话——只要做到了这一点,就该是何等的幸福啊。

只有注视是被允许的——对于这样的自己来说。

“真的,请你不要挂念金钱的事情。”菜月明快地说道,“夜间的工作十分有趣呢。和同事们一起发过牢骚后,便能切实感到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辛苦;能让我感到,这样的人生也没法就此放弃。”

“……那么,请你一定要注意身体健康。昼夜颠倒的生活对健康影响很大。”

“让你担心了,真是不好意思。”菜月轻轻点了下头,又将目光转向了文件,“如果要制作这个的话,我不知道要委托哪里才行,很烦恼……之后想起来,薙野先生你应该与制造商有些联系。”

“可是,它最终的效果也不过是图像而已。”

“比起只有脑电图要更让我感到宽慰。”

“我觉得,你还是老老实实地等待治疗方法的确立比较好。或许这段时期会很难熬,但是比病急乱投医来要好很多。”

“比起金钱的浪费,时间的浪费更让我觉得难受。”

“时间?”

“你想,如果因为某种原因,修介的状况急转直下了,怎么办?说不定就发生在今天。也说不定就发生在明天。又说不定,就发生在了能够进行手术的前一天——”

“杞人忧天也不是好事。你这边会先倒下的。”

“我想,就算使用这台装置的机会只有一天,也完全没关系。如果这一天对于我和修介来说,能成为无可替代的回忆的话……他人看起来是毫无意义的事情,可对我们来说,只要能成为最珍贵的宝物,那就可以了。”

“但是——”

“求求你了。在剩下的时间里,我想要更多地了解修介。我想要感受到修介。”

和也也深深地了解到,菜月是多么地钟情于这个计划。

自己无法拯救修介。

但是,菜月或许能够救他。

只要能够制作出这台装置。

“我知道了。那么,就试着做做看吧。请给我一点时间。”



两人需要的是:记录修介脑部活动的装置、然后将数据视觉化的装置、能够设计并组合这两部分的工程师、以及能够编写装置控制软件的程序员。

“要测量大脑活动,有两种方法。”和也一边将医疗机械的产品目录翻给菜月看,一边说道,“一种是脑电图。它正不断向小型化发展,也能够与家庭护理系统整合,所以改良也很简单。只是,测出的数据精度略微有些低。另一种方法是脑磁图。它的尺寸与过去相比也变小了,测量结果也能比脑电图更精确。不过,它有一大缺点:必须在完全屏蔽外部磁场的环境下才能使用。脑磁场的强度十分微弱,进行检测时连地球的磁场也要进行遮蔽,需要一个特殊的环境。特别是这次,与测量仪连接的视觉化装置会产生极强的磁场……”

“那么,使用脑电图比较好呢。”

“这需要新一代性能优异的脑电图。考虑特别预订吧。”

装置的完成花了一年左右。

来到组装车间探访的菜月看到结构紧凑的装置外观后,一脸意外地瞪大了双眼。

工程师迫田说:“编写控制程序的人,并不是医疗机械制造商,而是游戏公司的程序员哪。”

迫田是和也慧眼选中的公司同事。他好奇心十分旺盛,对感兴趣的事物便会全身心地扑上去。

“最近游戏行业的BMI(脑机接口)技术比医疗领域更先进。对象为游戏用户的市场肯定压倒性地大于对象只有患者的市场不是?他们认为菜月小姐你的系统也会是个很好的测试案例。以使用的数据作为交换条件,便帮我们编写了程序。”

请戴上这个,迫田这么说着递给了菜月一个连着无线传感器的头箍:“因为要提取脑电波。”

菜月顺从地戴上了这部非侵入型的脑电波仪头箍。

视觉化装置是个透明亚力克盒子,放在直径三十厘米左右圆筒状支架上。盒子底部有个水盘,里面充满了黑色的液体。

迫田打开装置的电源后,液体的表面沙沙地浮现出波纹。

不一会儿,水面上突然窜起了无数根亮橙色的尖刺。就好像一朵盛开着的大丽菊。

“好厉害……比我想象的还要美丽……”

菜月看入了神,并喃喃自语了起来。这时,水盘上的花瞬间融化,变回了液体,散布在水盆上。

实验结果直截了当地反映出了菜月感情,让和也目瞪口呆。说实话,他从未想到竟然能表现得如此直观。

迫田发出了指示;“请再想象一下不同的事情。”

“哪种事情呢?”

“快乐的事。品尝美味佳肴时候的事。正面的感情。感到‘好舒服啊、好美妙啊’时的记忆。就像从心底里仔细地舀出来那样的感觉。”

菜月抿紧双唇。

这次最终在水盘上涌现起来的,是一朵蓝色的花。因为是尖刺的聚合体,它的形状还是很像大丽菊。这些不断生成而又消融、消融后又在一瞬间重生的花瓣形状,就连和也也看得一清二楚。

是因为变动十分剧烈的缘故吗——和也这么想到。和动画的原理一样,就算无法辨别某些中间形态——也就是说,就算没有中间的图画,只要适度地连续显示,哪怕是辨识功能损坏的大脑,大概也能够辨识为流畅的动画。

“峰形的检测与流体的生成看来是配合工作了。姑且能说是成功了吧。”

迫田这么说着,关闭了装置的电源。

菜月脱下传感器,把它放在身旁的桌上,唇边染上了喜悦之情。

水盘中的液体是磁流体——一种称为磁性溶胶液的物质。在混有水油表面活性剂的溶液中,散布着处于稳定状态的强磁性微粒子。将磁铁靠近,溶液便会沿着磁力线形成尖刺的形状;磁铁远离后便会失去外形,变回原来的液体。

在当代美术的一角,有一类主题称为磁流体艺术。这台装置就应用了这一原理。

在早期的磁流体艺术中,因为材料原因,颜色只有黑色一种。不过,现在也可以是彩色的造型了。

水盘的支架与亚力克盒子的盖子上,都排列有电磁铁。一接通电流,就能在任意一处产生磁场。然后,尖刺便会沿着磁力线的方向生成。通过这些尖刺的组合,便形成了如同大丽菊般的花朵形状。而开花的场所,便对应着大脑活动的部位。

也就是说,这是一部“将大脑活动以不同于过去图表的另一种形式来表现的装置”。尖刺本身并没有意义,从这一点上来说,它与二维图表没有丝毫差别。

不过,比起枯燥的二维图表,磁铁的花朵具有压倒性的表现力。

菜月将磁流体的花朵取名为“Magnefio”。意大利有一种叫做“Millefiori”的玻璃工艺品。这是种将五颜六色的玻璃棒汇合在一起制作而成的精美工艺品,经常被人买来用作坠饰或胸针。它的花纹让人联想到花朵,因此有了千朵花(Millefiori)的名字。而Magnefio便是借鉴而来,也就是说,它是磁铁之花的意思。



和也一行人将装置运进了公寓,并把它连接到了修介身上。修介的大脑也与菜月那时一样,在水盘上创作出了美丽的磁铁之花。

菜月忘我地注视着花朵。

“如此美丽的花,却转瞬就会消失,真是可惜……”她这么说着,便开始将磁之花拍成照片和录像。

“修介的心”以视觉数据的形式,逐渐在储存媒体中积蓄起来。发现最美的瞬间并捕捉下来成为了每天的乐趣所在,菜月愉快地告诉和也。

修介的磁之花在水面上轻盈地舞动,虽然没有菜月测试时那么活泼,不过有时也会激烈地变动。这种时候,它的美丽甚至让人感到有些恐怖。

和也有时会胡乱想到,磁之花没有变成花的形状,而变成了其他东西的样子,让他心存恐惧。

磁流体只会沿着磁力线的方向运动。控制程序也管理着电磁铁,只会让磁流体形成固定的形状。理论上,磁之花不可能形成花朵以外的形状。

但是,在和也的想象中,它偶尔会变成奇异的形状。大脑的活动=修介的内心——变成了一脸讥笑的侏儒,又或变成了恐怖的怪物。在定睛凝视磁之花的时候,和也好几次出现这样的幻想。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和菜月对话?为什么你得救了,而我却得躺在这里?你才应该来这里,躺在护理床上——怪物们在和也耳边轻语着这些话。

和也想,这是一种罗夏克墨迹实验(*译注)。是立体的、会动的罗夏克卡片。
*译注:人格测验的投射技术之一,由瑞士精神医生罗夏克(Rorschach)于1921年最先编制。心理学家根据受试者对于10张墨迹卡片的回答及统计数据,判断受试者的性格。

菜月眼中磁之花只有美丽的花儿。这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修介的心。

但对和也来说,这却是恐怖的深渊。



使用装置大约一年后,和也邀请菜月吃了顿饭。他说,偶尔也要转换下心情。

菜月最初回绝了,可在和也的热心劝诱下,她终于答应了:“我知道了。一直也承蒙薙野先生你的照顾……”她选了个家庭护工看家的日子出门赴约。

和也在曾经去过的餐馆中挑选了一家。这是家不张扬格调,价格也合适的意大利餐厅。

然后,他特意告诉菜月;“我也很久没在外面吃过了。”

“因为后遗症的缘故吗?”

“是的。我没法正确掌握物体的形状,所以很怕在外面吃饭。因此,如果我吃了不能吃的东西,或者要用叉子往碟子上奇怪的地方刺的时候,还请你直接指出来。”

“好。那么今天我就是薙野先生的眼睛了。这双眼睛并不算可靠,还请你多多关照。”

因为尽量避免选择特殊的菜肴,所以和也没有闯什么大麻烦,晚餐顺利地进行着。他们按照前菜、意大利面的顺序用餐,也美味地享用了用纸包的猪肉菜肴。

只有在吃海鲜饭的时候,和也差点失败。他完全无法辨别贻贝的外壳和里面的肉。

“贝壳的话,我先将肉取下来再给你吧。”菜月这么说着,拿起了碟子和叉子,“贝壳和虾能分辨吗?”

“稍微有些困难哪。”

“那么,我也帮你都分开拣好吧。”

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菜月看在眼里,和也的心中便澎湃不已。这就等同于菜月用视线在爱抚自己。只有今天,想要对自己得了辨识异常而感恩戴德。

和也选择了浓缩咖啡浇冰淇淋作为饭后甜点。滚烫的浓缩咖啡浇在香菜冰淇淋上,再用勺子挖起来吃。咖啡的苦味和冰淇淋的丝滑香甜在口中交融混合,产生出一种妙不可言的幸福感觉。

菜月说:“人造神经细胞移植也要在日本开始的传闻,你听说了吗?”

“嗯。因为脑梗塞而倒下的女演员好像非缠着要留在日本,而不是去美国进行手术。据本人说是不能在日本治疗真是奇怪。听说她通过各种手段,强行让厚生劳动省有所行动呢……”

“这事真是可喜可贺。名人接受手术后,一定会成为绝佳的广告。这手术在日本也能变得普遍起来了。薙野先生,你一定赶得上。”

“修介也有机会呢,他的病情比我还要严重啊。”

“不过,等待手术的人有很多都排在修介前面吧……”菜月吃完最后一口,将勺子放回了碟子。

两人喝着拿铁咖啡,又坐了一段时间。

在和也的眼睛里,菜月的脸与路灯混杂在一起,看起来就像幅马赛克画。菜月稍稍动一下头,马赛克就会扭曲起来,闪耀着变换形状。仿佛菜月自己融入了路灯,就要消失而去。像飞蛾扑火般,转眼间便被燃烧殆尽——这不吉的景象让和也产生一股恶寒,身体不由得发起抖来。

菜月平静地继续说着,“……其实,磁之花的结构不是我想出来的。”

“哎?”

“使用磁流体这部分是我想的点子……基本的想法,是修介在十几岁的时候想到的。”

“在认识你之前?”

“是的。修介在十几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吧。在脑瘤晚期,她经常陷入昏迷状态——不过,有时也会恢复意识。这时,就能像平时那样进行对话。母亲醒了之后,会很高兴地把睡时做的梦讲给修介听。在母亲的梦里,修介已经是个大人了,还有了漂亮的夫人和小宝宝。母亲说,她总是在梦里和小宝宝玩耍。”

“正因为是痛苦的时候,所以只有虚构的世界才能给人慰藉呢。”

“清醒时的母亲,和昏迷状态下的母亲……修介说,他对两者之间的反差印象很深。如果睡着的时间比醒着的时间更长,那么对母亲来说,她的‘现实’究竟在哪一方呢——修介好像思索过这种事情。

“然后,修介想到,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将处于昏迷中的母亲的内心,通过视觉的形式展现到外界来呢?哪怕达不到交流想法的程度,也有了解母亲内心的方法吗?

“但是,对于没有任何知识和技术的少年来说,这只是天方夜谭……不过,他一直对此耿耿于怀,所以才进入了医疗器械制造行业工作。其实修介想去的是设计部门,为了制作这部机器。”

想要知道大脑的秘密,想要通过机器知晓人心。怀有这种想法的男人,却讽刺般地将自己的身体交给了机器,让自己的内心表现了出来。

“因为是修介的想法,所以我想让修介自己试试也好……不过,我大概是多管闲事了。”

“没有这回事。如果我是修介的话,一定会感到高兴的。”

“有时候我会想,那时,我和修介一起死掉就好了。那样的话,现在也不会有人痛苦了……”

和也没有回答,只是催促道:“差不多该走了。”

菜月轻轻点了点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走到店外的时候,和也轻轻地抱住菜月的肩靠向自己。

菜月马上扭动身体逃开了。

和也没有阻止,只是告诉她:“这是我的真心。”

“我知道。”菜月小声说道,“承蒙你太多好意了。我觉得有很多事情,如果是薙野先生的话一定不会拒绝……根本就是我利用了薙野先生。”

“请不要这么想。我们都是成年男女,所以,有这种事也不足为奇。”

“但是,修介他……”

“修介如果不在了,你会再作考虑吗?”

突然,充满着悲哀的声音取代了怒吼,从菜月的喉咙里泻了出来:“为什么,要说这么过分的话?”

“因为我担心你……”

“不是这样的吧?薙野先生,你一定……”

“一定什么?我看到修介那个样子也很难受啊。我很了解修介——正因为这样,我才不想看你钻在牛角尖里。”

“就算这样,刚才的话不说也……”

刚才的话如果不说,那么要什么时候再说出口呢,和也这么想到。和修介一起死掉就好了——对于逼自己说出这种话的女性,自己是无法坐视不管的。哪怕这样的帮助方式在菜月看来残酷至极。

菜月背对着和也,跑着离开了。

和也没有去追她。

不知为何,没有去追的意愿。

那天之后,菜月再也没有回复和也发来的邮件和电话。自己的心中既没有涌起悲伤,也没有产生懊悔,这让和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脑子坏了后,就会像这样感受不到了吗?是的话,那这样的大脑还算是有了点用处。

既没有希望也没有失望,有的只是,透明的心情。

和也将自己委身于这种感觉,一心等待着菜月的回应。



在事故后的第六年,人造神经细胞的移植在日本也被认可了。修介作为医治对象,马上获得了手术的资格。

在此同时,和也的手术也被许可了。和也原本早有心理准备,要等很长一段时间,因此对于突如其来的认可大吃了一惊。几天后,他从医院那里得知,这是菜月帮忙的结果。听说她在交涉时说,因为是在同一场事故中受的伤,所以只治疗修介而不治疗和也就太不合常理了。

菜月并没有忘记自己——和也心中为之一震。

他又回想起那天晚上。

她原谅自己了吗——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没有原谅不原谅的问题呢?

医生说,需要住院一个月。

为了让人造神经细胞长出树突,在脑中组建起网络,需要使用神经生长素(NGF)来刺激生长锥。在生长锥内会生成一种叫做肌醇三磷酸(IP3)的物质,树突会根据这一物质的浓度梯度决定生长方向。手术中包括了这种控制树突生长的技术,只要这部分没有成功,就算植入再多的细胞也毫无意义。漫长的住院期就是为了观察其生长情况。


手术顺利地开始,平安地结束了。

并没有立刻出现巨大的变化,这让和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脸盲症还是依然维持原样,形状辨识异常也依旧存在。让人不由得怀疑,移植手术真的做过了吗。

出现了变化的是三天后。早上,和也“看见了”前来查房的护士的脸。他情不自禁地大喊了起来,飞奔下床。

他跑进洗手间,朝镜子里望去。

和也花了不少时间,才弄明白镜子里照出来的是自己的脸。

能认出脸来了。

但是与此同时,和也心中又泛起了一阵巨大的冲击。

镜子里映出的,并不是自己所记得的那张脸。与遭遇事故时——二十多岁的时候相比已是面目全非。

长时间饱受辨识障碍之苦而刻上的精神性疲劳,再加上年龄的增长——这些都在和也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迹。没有血色的两颊、灰暗的目光、失去了朝气的容貌,好像羞于面对他人般——就像是一个精疲力竭的四十岁男人。

二十岁时的自己已经不见了踪影,在这六年里销声匿迹了。

这残酷的事实,让和也一蹶不振。

在这一天的检查中,和也的大脑在形状辨识和色彩辨识上的正确率达到了百分之一百。他弄错事物操作顺序的病症也痊愈了。

医生对他说,剩下的时间里外出也没有问题。

和也便把剩下的日子当作一次漫长的休假,悠闲地过着每一天。为了让人造神经细胞更加熟悉身体,他积极地观看电视、阅读书报、外出散步、去餐馆吃饭。

每天,和也都出神地望着自己在镜中的脸。

他努力地展现微笑,挤出一张阳光而又年轻的,三十岁的脸。就算无法抵抗年龄的增长,至少能让自己的精神变得开朗。

人造神经细胞被诊断为工作正常,可有些时候却让和也感到,它们的某些反应有些“工作过度”。

原本围绕在身边,那废墟般的世界又一次获得了骨架,取回了美丽的颜色和外观——在这段过程中,那种现象出现了。这是大脑在积极接收各类刺激,进行高速运转,获得了创造性后的结果。

和也开始频繁做起那次巴士旅游的梦——那个事故瞬间的梦。

通过“做梦”这种脑内的信息整理功能,人造神经细胞好像穷极了一切可能,搭建起了神经网络,陆续将古旧的记忆连接了起来。

梦里鲜明的感觉时不时让和也从床上惊身而起。

因为是做梦,所以梦中所见的细节部分都模糊不清,发生的事情也扭曲乖张,两眼所见均让人无法理喻。梦见了快乐的事情还好,遇到怪异的事情时却总是无法别开双眼。

对于和也来说,事故的记忆是他唯恐避之不及的过去。可是,人造神经细胞却不由分说地伸出了魔爪,贪婪地收集、咀嚼着这些信息。好像把它当成了自己的使命,反复回放着记忆。

和也想要大声呼喊。

——我想要回忆起的,不是这种东西!

事故发生前的时代;菜月洋溢着笑脸的身影;与修介在一起的快乐日子;刚入职不久,仍青涩懵懂的自己。应该是这些才对!

但是,人造的神经网络无视着和也的伤感。

主治医师与和也交谈后,微笑着说没关系。他回答说:“大概,人造神经细胞正在连接过去的记忆。再观察一段时间吧。总有一天事故的记忆会被尘封,不会让你再受到冲击。之后,温馨的旧时记忆就会回来了。”

和也相信了医生的话,忍耐着等待下去。

不久,就像医生说的那样,快乐的梦也出现了。虽然事故的梦依然会出现,不过和也切实地感到,明亮而又安稳的好梦以超过恶梦的势头逐渐回来了。

缓缓地、慢慢地,仿佛春天的脚步般逐渐接近。



某一天,菜月突然寄来一封信。

信里写道,修介的手术成功了——不过,因为全身持续的衰弱,所以正谢绝会客。在信的末尾写着:“等状态稳定下来了,再与你联络。”对于和也来说,只能继续等待下去。

第二次联络,则是在和也即将回去上班的前夕。

访问修介的病房时,菜月也在那里。

和也看到她的脸,受到了小小的冲击。

原本就心知肚明。

就算这样,也无法驱散心中的阴霾。

菜月过去的风姿——二十妙龄时的年轻活力,已经从如今的她身上消失了。

菜月与自己不同,她要亲自负责看护修介,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不可能有余力进行保养。或许是因为工作的关系,皮肤的保养还比较注意。但是,一去不返的岁月已经在眼角和脸颊刻下了深深的印迹。

躺在床上的修介直起背,坐起身,沉默地注视着和也。与和也及菜月不同,他的脸上并没有因为年龄而产生显著的变化。

可是,修介的脸颊和嘴巴都纹丝不动,只有眼神异常的凌厉。不久之后和也便发现,这是因为控制表情的肌肉无法顺利动作的缘故。

虽然听说修介的病情稳定下来了,不过眼前的他并没有让人感到那么安稳。他瘦弱衰竭的身体里,已经被抽去了大半的生命力,只有虚风在其中吹拂——整个人发散出一股冰冷而恐怖的气氛。

或许在手术之前,就已经陷入了严重的衰落状态。又或许是因为手术前后摄入的药物加重了身体的负担。

自从自己离开菜月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和也无法想象。

“许久不见了……”菜月从床边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向和也说道,“请两位好好聊聊。我去食堂等着。”

“可以吗?”

“是的。”

修介正处于喉咙的康复治疗中,无法长时间说话。在菜月所指的地方,有一台接收大脑电信号的发声装置。

菜月离开病房后,比和也说话早先一步,屏幕上出现了文字。

《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多谢。》

没有发出声音。或许是在医院里,所以顾及到了音量。和也将椅子移到能同时看到修介和屏幕的位置,说道:“我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用这么客气。”

《但是,你帮我制作出了磁之花。》

“你听说了啊。”

《没想到,竟然让自己用上了。》

“因为那是能够看见你内心的唯一方法啊。”

《我每天都处于模糊的感觉中,就像在打瞌睡。好像世界与自己之间拉下了一层薄膜……完全无法分辨哪边是现实,哪边是梦境。》

“那可不怎么好受哪……”

《现在回想起来,我也很清楚,那些是梦境。》

“是什么样的梦呢?”

《是个我与菜月一起生活的梦。和现实几乎没有两样,是个十分幸福的梦。不过,有时候也会梦见十分奇怪的梦》

“是可怕的梦吗?”

《没错。我旁观着自己的生活。透过窗子,窥视着自己的家。我没法进到家中。菜月在厨房里,像往常一样做着饭。但是,等在起居室的并不是我。与菜月一同生活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你。》

胸口好像受到了重击。和也压抑住自己的感情说:“——这是我去你家玩时的记忆,在梦里混淆起来了吧。”

《你们做了夫妇会做的事情。而我,却只能默默地在旁边观看。》

“无论你看到了什么,也不过是个梦而已。并不是现实啊。”

《……我想要了解母亲的内心,才构思了那部机器。不过,我突然想到,母亲一直做着幸福的美梦……说不定,都是为了让我安心而说的谎话。》

和也答不上话来,只是默默地追逐屏幕上跳动的文字。

《就算,她真的梦见了幸福的梦……也会像我这样,看到了许多难受的梦吧。只是,没有说出口罢了。如果是这样,将昏迷中的大脑以视觉形式呈现出来——我的这一想法,该是多么的傲慢啊。无论磁之花开放的如何美丽,只要生成它的内心正在受苦,那么这也只是虚伪的美丽。》

“就算如此,那朵美丽的花也成了菜月的心理支柱。与你那生成这朵花的内心不同,它毫无疑问地给予了她安宁。”

《或许,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最终不过是建立在这种误会之上罢了。这是多么可笑、多么愚蠢、多么悲哀啊……》

修介停了一会儿,没有显示文字。然后,他又静静地书写起来:《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所以,只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请不要,从我身边,抢走菜月。》

和也沉默了。屏幕上的文字仍在继续浮现。

《如果是性格很好的人,说不定会担心妻子日后的生活,而让她在自己过世后自由地生活……但是,我讨厌这样。绝对讨厌这样。哪怕我死了,也决不要,把菜月交给你。》

和也感到自己的内心被深深刺得发痛。之后也会继续安稳生活下去的自己,没有资格对修介说三道四。对一个将要独自死去的男人,又能说什么呢。“……你睡着的时候,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啊。”除此之外,他没有其他话能说,“菜月满脑子只想着你,我没有插脚的机会。我想,往后也是一样。菜月是把你当做自己另一半身体的。”

屏幕上的文字没再出现。空洞地闪烁着的光标,恰似修介心中的矛盾。和也继续说道:“很感谢你能当面告诉我真心话。听到你这么说,我反而松了口气。我不会再与你们见面了,这样你该顺心了吧。”

过了一小会儿,屏幕上又浮现出文字:《在最后关头,我却只能说些过分的话,真对不起。》

和也刚想说别在意,可他一看到修介,却不由得闭上了嘴。两行眼泪从修介毫无表情的脸上流淌下来。或许是修介感到了激烈的愤怒和悔恨,和也想到这点,却已无能为力。

和也从椅子上站起身,向着床探出身子,轻轻地拥抱了修介瘦弱的身体。

然后,便离开了病房。



和也走下一层楼,向着食堂望去。菜月正呆坐在那里,喝着自动售货机那买来的咖啡。和也向她打了声招呼,她便问和也,这就要回去了吗。

“嗯。让修介累到就不好了。”

“你好不容易才来一趟的。”

“不,没关系。”

菜月用悲伤的眼神看着和也,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就连他人也看得出来,修介的状态是那么的差吗。

瞬间,和也的心中激起一阵波澜:人如果死了就到此结束了,什么约定都无法确认……

真是个邪恶的诱惑。真是种卑劣的感情。它的甘甜,紧紧地抓住了和也,毫不松手。

这时,菜月忽然说道:“再过一阵子,我也预定要接受手术了。”

“什么手术?”

“人造神经细胞的移植。”

“哎?”

“我也在那场落石事故中受了伤。只要找个理由,就能备齐手术的文件了。”

“要在哪个部分进行手术呢?”

“人造神经细胞的研究已经大大超出了现在付诸实用的范围。为了新的研究,他们正在寻找受试者。我便去应聘参加了知觉强化的实验。”

“知觉强化?”

“有一种用人造神经细胞制成的生物芯片——将它植入头盖骨后,便能重播脑部特定位置的信息。我参加的是触觉实验。先使用测量仪,记录下我触碰东西时的脑部活动。然后,确定好活动区域,再用生物芯片刺激相同部分后——就算不在面前,我也能感受到真实的触觉……”

“这会有什么用呢?”

“我想把触摸修介时的感觉,一直保留下去。”

和也倒吸了一口气。

菜月平静地继续说着:“人类的记忆很模糊,经过一段时间便会淡忘。即使自己有触摸过的记忆,我们也无法回忆起触摸时的那种鲜明而又强烈的触感。不过,一旦有了生物芯片——我就能回想起与修介互相触摸、互相拥抱、互相亲吻时的感觉。在他过世后,我也能触摸到真正的他。”

“但这样的话,你就要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抱有这样的感觉了哪……”

“芯片是从外部进行控制的。我的情况是使用视觉信息作为触发器。”

“使用什么样的视觉信息呢?”

“用磁之花的画像。我家不是有大量修介的磁之花记录吗?只有在看到磁之花的某个特定形状时,我的人造知觉才会开启。为了防止误操作,我要选择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形状。强化知觉会持续五分钟左右,然后便会自动消失……是很方便的设计吧?”

和也感到自己心中那座沙子建造的梦幻城堡,正唰唰地崩落。使用了这个技术,修介就能与菜月完全合二为一。这将是没有退路的结合,不会给和也一丝插入的余地。

菜月一脸明快地看着和也说:“我也打算把这件事说给修介听。如果他知道我今后也能一直触摸、感受到他的话……我想他也能安心地去了。他对于活着人们的嫉妒和愤怒,也一定都会消失。”

这句话是对和也的回答。是被拖延了漫长时间的,那一天晚上的回答。无人能够挽留,无人能够否定,这一永远的约定。

菜月选择了这条路。

为了谁?

大概,既不是为了修介,更不是为了我。菜月是为了自己,才选择了它——



手术两个月后,修介在医院里去世了。

葬礼时,和也与一个月不见的菜月碰面了。做好一切心理准备的菜月脸上,是一副安详而又凝重的表情。

埋设在她的大脑里的,并不是修介的人格。生物芯片控制的充其量不过是菜月自己脑内的记忆。菜月大概每天都全身品味着强化过的触觉,仿佛与真正的修介相拥而眠一般,心中充满着安详的感觉独自入眠吧。

对于菜月来说,在主观意义上,这种感觉与修介本人是相同的。而同时,在客观意义上,这不过是菜月自身在镜中映出的“感觉的复制品”。

但是,对于人类来说,主观意义上的满足不就是所谓的“幸福”吗?和也咀嚼着苦涩的感情这么想着。不过,对人类来说这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幸福”,则未尝可知了。

或许会有很多人被这股欲望所俘获,沉入深渊之中。更可怕的是,这种人造知觉和强化知觉是随时能被抛弃的功能。只要是厌倦了,就能随时扔掉。这样的轻浮,一定会促进各种的欲望吧。

这也意味着,大脑的数据将会变成“商品”。

将他人经历的感觉转存到自己的芯片上。触觉、味觉、嗅觉、震撼全身的快感和恐怖——所有的一切都会被打上标价。越是贵重的感觉越是高价;危险的感觉则会通过地下交易。这一人造感觉在头盖骨的内侧如雨滴般洒落,冲洗掉人类实际体验与虚构体验间的界线。

当这种世界来临时,人类要怎样,才有可能成为“自然的”人类呢?

和也小声地拜托菜月:“我只有一事相求。你能听一下吗?”

“什么事?”

“在葬礼期间,我希望你能允许我一直注视你。我想把你的身影,深深地刻印在人造神经细胞治好的大脑里。”

菜月马上点头应允了,仿佛领悟了和也话中的真意:“我知道了。我也只能给薙野先生你这样的谢礼。请随意。”

和也也准备接受与菜月相同的实验。和菜月不同的是,他并不是采用实时测量脑部活动,再对大脑各个部分进行刺激,寻找对应活动部位的方法。

和也听说,还有一种方法是从脖子的静脉处注入探测网,然后在大脑内展开。研究员们或许会盯着检测仪器的屏幕,寻找和也脑中记忆着菜月身影的部位吧。

这种实验或许会伴随着极度的苦痛。

或许不会成功而空留痛苦。

但是,如果能用触发器重放出菜月的身姿——

就像看着不会褪色的全息影像,重复、重复、再次重复——能身处现场般观赏到菜月身姿的话——那么无论什么样的实验,和也都想要尝试一番。自己的脑子早就被人造物所控制,那么再被进一步的摆弄,也没什么好迟疑的。

自己是只被允许看的人。

视觉才是最大的喜悦——

就像对于菜月来说,触觉是最大的喜悦一样……

葬礼过程中,和也持续地注视着菜月。

好似缓慢地舔舐一般。好似温柔地爱抚一般。

看得越久,心中便越发痛苦。

重放视觉的时候,这种持续的痛感也会一同重放的吧。修介去世的悲痛、失去菜月的悲伤。大脑神经组建着网络。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积累起的复合型记忆,定能联结起一切,然后像磁之花那样盛开绽放。



葬礼结束后,棺柩被送上了灵车。出发前的汽笛声,延绵不断地响彻天际。

在和也的耳中,这是一只华丽号角正在吹响。它正向世人宣告着,一个将众多失去之物,用人造碎片进行填补的时代——一个新时代的开端。





夜蓝号的记录




我从报社发来的邮件上得知,海洋无人探测机的原操作员,雾嶋恭吾去世了。

死因是急性心脏骤停。

享年七十三岁。

守夜与葬礼都已经结束了。

又有一位,珍贵的时代证人离去了。

我心想着必须要通知主编,继续往下读着信件。这时,我发现文章末尾有一串奇妙的文字:

先生本人虽已离世,但仍会接受采访。万望您于雾嶋先生约定之日,光临先生住所拜访。

一周前,我邀请雾嶋先生接受采访,并获得了他的首肯。雾嶋先生驾驶过神经联接型的海洋无人探测机,这次便预定听他谈谈其中的辛苦事。

我们报纸的科学专栏自去年起,便开始连载与海洋开发相关的报道。在这一名为“海洋开发史五十年”的专题中,我们打算将雾嶋先生的采访拆开,分几次刊登在主要版面上。

寄信人叫“长妻凉子”,是个陌生的名字。我检索了相关资料,却毫无头绪。说是代替本人接受采访,难道她是雾嶋先生的至亲好友吗?

我回信说了解了。

这封奇妙的信件,愈发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或许是温室效应使气温上升的缘故,空气中没有初冬的严寒。登上坡道,便能看见一望无际闪耀着光芒的蓝色海洋。驶向大海的白色船舶,逐渐变小到了模型的大小。

帆板滑行般驰骋在海面上。冬季的大海较为平静,初学者经常在这个季节进行练习和体验。五颜六色的三角形风帆,宛如一片片树叶。

或许就是为了能从自家的窗户中看到这番景色,雾嶋先生才在这里安家吧。

沿着海边小径走上不一会儿,我便抵达了雾嶋宅邸。我将报社的ID卡插进对讲机边上的装置,按响了门铃。

扬声器中传来一个声音:“感谢您大驾光临。请进。”

门自动开了,玄关的电子锁也解除了。看来对方根据ID卡中的信息和监视摄像头中的影像确认了我是本人。

穿过连接玄关的石子路,我推开已经开了锁的大门走了进去。当我站在玄关的水泥地上等候对方前来迎接时,从头顶传来了与刚才同样的声音:“请直接往里走。我在接待室等候您。接待室在走廊的尽头。”

长妻凉子身体不便吗?我有些在意。又或是身体状况不好吗?请她接受采访没关系吧?当然,原本就是对方先答应我的。

我走进接待室,看见一位穿着栗色连衣裙的老妇人等在那里。她坐在沙发上,脸上带着慈祥的微笑注视着我。她看起来比雾嶋先生要小十岁左右。

“我叫长妻。没有亲自前来迎接,真是十分抱歉。”老妇人微微低下头,“我的膝盖不好,到了冬天动一动就会疼得不行。”

“不。我才想冒昧提问,真的可以采访吗?”

“采访的事情,是雾嶋先生去世前就拜托给我的。”

“哎?”

“因为他倒下的时候,是我第一个跑过去的。雾嶋先生很担心,可能没法完成和你的约定。因为他真的十分在意,所以我当场就跟他约好了:万一他不行了,便由我来代替他接受采访。这样,他才安下心来。那么,我该谈哪方面的事呢?”

我在沙发上坐定,开门见山地说道:“原本是预定请雾嶋先生谈谈海洋无人探测机开发早期的往事。我想,他作为当时的操作员,一定吃了许多苦。”

“我不太熟悉采访这类事情。让我像回忆往事一样絮絮叨叨地说没关系吗?”

“嗯,不要紧。我会整理内容的。”

“在刊登之前,能让我先看一下原稿吗?”

“和从前不同,现在采访对象有这方面要求的话,我们会提供最终印刷版。根据事实,我们会进一步修正。”

“那么,我就放心了。”

长妻凉子的脸上浮现出了缅怀往日的表情。

她的眼神,仿佛注视着遥远的彼方。

*

雾嶋先生是个深爱着海洋的人。他进入商船大学学习,取得了船舶驾驶证。经过担任载人潜水调查船的副驾驶一职,在三十岁时,他成为了正驾驶。

雾嶋先生的工作部门不是国家研究机构或独立行政法人。雇佣他的是民间的研究组织,工作内容是将科学家送到海底。

日本海沟、伊豆·小笠原海沟、琉球海沟、南海海槽、冲绳海槽——只要有委托,无论哪里他都会去。有时也会接受海外研究机构的委托,而潜入外国的海洋。

雾嶋先生四十岁时,为了给后辈让出道路,他从正驾驶座上退了下来。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退休,他被调往了其他研究部门。于是,雾嶋先生与海洋无人探测机见面了。

在探测海洋的无人机械中,过去就有种自主无人潜水艇(AUV)。您是科学领域的记者,一定很熟悉吧。这种机械能自主下潜数千米,接收无线指令,在北极和南极的冰层之下也能够进行调查。它能通过通信卫星交换数据,与其称为无人机,“海洋机器人”这个名字更加确切。

雾嶋先生所负责的,便是其中最先进的无人探测机。它全长五米,潜水深度为六千米,外观就像一颗胶囊药丸。在设计上,它耐得住深八千米的水压,有线通信上采用了光纤,通过非侵入式神经连接装置与后勤母船上的人类(操作员)相连。是的,早期的海洋无人探测机都采用了有线通信的方式。因为操作员身体与无人探测机之间的同步软件还不完善,为了准确地收发信号,使用有线通信的方式更好。之后经过改良,便转为使用无线通信方式了。

无人探测机的操作室位于后勤母船“黎明号”上。“黎明号”全长一百余米,是艘总吨位达四千五百吨的海洋科考船。船尾设有人字型起重机,也可用于载人科考潜水艇。雾嶋先生在从事操作员之前从未乘坐过潜水艇。不过,无人探测机有时会与载人潜水艇一同进行下潜作业,所以他与潜水艇驾驶员关系很好。

无人探测机的操作室大小差不多能塞进两、三个人。操作室内置有座椅和手动操作仪、从操作员大脑中获取数据的传感器、以及360度全向显示屏。操作员坐在椅子上,将自己的身体与无人探测机进行同步。然后,操作员全身便会产生自己亲自在深海游泳的感觉。在这种状态下,再移动无人探测机的机械手、或是使用推进器和水流喷射引擎来操纵探测机。总之,是一种遥控方式。

但是,雾嶋先生工作的目的并不在于操纵无人探测机本身。让搭载在无人探测机上的人工智能“学习科考潜水艇驾驶员的娴熟动作”——这才是雾嶋先生的工作,也是我们的实验。

在研制自主无人潜水艇的过程中,人工智能的开发获得了长足的发展。但是,机器还有很多很多的方面依然不及人类的判断。

深海是个未知的世界。

不知会有何事发生。

只靠机器来判断会发生许多不可挽回的事故,因此,将人类的判断和行为模式教授给人工智能,提高其应对能力的研究便开始了。

这些知识,如果让程序员一条条写进程序的话,是永无止境的。

而且,“让机器跟随人类的动作进行模仿”更能使人工智能高效地学习。

也就是说,之所以选择雾嶋先生,就是让他担任无人探测机的老师、师父。很抱歉我迟迟未报身份。当时,我就在管理这个系统的技术小队里。研究队伍是由工程系技术员,和管理操作员身体的生理学系技术员组成的,我则是在连接两者的接口部门工作。我的职位是医学程序员,这是在人机接口装置普遍化的过程中,于这个时代新产生的一种职业。调整无人探测机与雾嶋先生之间的连接状态,如果出现了异常便修改软件,委托工程系的技师检查硬件。而若是雾嶋先生的身体出现了异常,便委托生理学系的技师进行检查。这便是这个工作的内容。

在同一部门里,有一位饭野祐介先生。我无论在工作上还是在私底下与他都很合得来——私生活对周围人是保密的——我总是与他一同行动。

雾嶋先生在我们就要进入而立之年的时候,被分配到了“黎明号”上。当年我二十八岁,雾嶋先生四十岁。作为同一个研究小队的成员,我第一次与他在“黎明号”上碰面了。



最近的雾嶋先生瘦得很厉害,不过当时,他的体格十分健壮,浑身散发着活力。听说雾嶋先生的兴趣是帆板,而让我印象深刻的,则是他那张被晒得黝黑而又精练的脸庞。

比起皮肤很白身体圆滚滚,一脸和善的祐介先生,雾嶋先生与他正好相反。或许正因此,雾嶋先生给人的印象更加强烈。

我和雾嶋先生初次见面的时候,一边心想“这人发起火来一定很可怕……”,一边战战兢兢地向他问好。不过,雾嶋先生微笑起来后就像柴犬那样可爱,稍微让我有些心动。或许在坚强外表下,有着一颗十分温柔的心呢……雾嶋先生给我这种感觉,让我小小地松了口气。

我作为医学程序员,工作上便涉及到雾嶋先生的精神护理。所以较其他部门的人来,更加需要与他建立信赖关系,需要尽早获得他的信任。

从雾嶋先生的外表和经历中就能看出:他是个一丝不苟,并且勇于冒险的人。

我们每提出一个新的实验,他总是带着平静的微笑说:“干吧。”

只回答这一句。

他一定是个好奇心极强的人吧。所以,人事变动也一定是毫无抗拒地接受下来的。有时,需要用药剂来管理身体,而他也毫无怨言。

比起这些,与无人探测机连接之后,自己的身体被扩展了的感觉,他更是乐在其中。成为了高于自己的存在——只要是使用工具的人类,谁都会体验过这种感觉。匕首或笔尖感觉就像自己的手指,自行车或汽车感觉就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就是这种舒服的感觉。因为雾嶋先生一直在进行帆板运动,所以他熟知与工具合二为一的感觉——操控着风,踏着帆板在浪尖疾驰的那种感觉。并且,这也是在漆黑的深海驾驶载人科考潜水艇时的那种感觉。

无论人类的身体如何扩展,大脑总是能将其纳入控制。

雾嶋先生通过操纵无人探测机的工作,尽情享受着这种感觉。

不过,他这种柔软的感性,使他在后来经受了严重的痛苦。



大海深度超过二百米后,便是人类眼睛无法看到的漆黑世界。

雾嶋先生将深海的颜色称为“Midnight Blue”。他说这并不是漆黑一片,而是午夜蓝的颜色。在雾嶋先生的主观感觉中,深海的颜色与测量出的波长数值无关,就是“午夜的深蓝色”吧。

所以,雾嶋先生将神经连接型无人探测机取名为“Night Blue”——夜蓝号,研究队的队员们也同样这么叫了。

Night Blue。

夜晚的深蓝。

Night的发音中,不仅指“夜晚”,也包含了Knight——“骑士”的意思。说不定雾嶋先生将勇敢向着未知世界前进的“骑士”身姿,与爱机的身影重合了起来。

雾嶋先生独自走进夜蓝号的操作室,接上神经连接装置后,便慎重地开动起夜蓝号。

映照在360度全向显示屏上的并不是光学影像,而是声音影像。用电子计算机对超声波的反射进行处理,再转化为了CG影像。

在光线无法到达的深海中,这种方法很有效。当然,如果打开安装在夜蓝号上的外部探照灯,也能拍摄到普通的影像。有时候也会将两方面的影像并排显示,让雾嶋先生观察因为海底火山喷发而形成的复杂地形和巨大的热水喷口;获取海水、海泥及生物样本;在海底设置测量仪器等。

当雾嶋先生在载人科考潜水艇上时,就已经学会了这一系列工作。在海中,有各种各样的水流。在热水喷口附近,会喷出强力的高温海水。它的力量甚至能瞬间将“深海6500”这类潜水艇喷到海面。

雾嶋先生在载人科考潜水艇上担任驾驶员的时候,已经将顺利渡过这些难关的方法了然于心。通过连接夜蓝号,让机器里的人工智能一点点地学习他的技术和直觉。

如果能将人类的驾船技术转化为数据,将来这些数据就能复制到任何人工智能上去。而如果无人探测机能自发地运用雾嶋先生的数据,像人类那样灵活地进行海底调查的话——到那时,无人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获得了新的智慧。

将自己的驾船技术转化为数据并分析、保存——在这样的过程里,雾嶋先生十分乐在其中。能够操纵载人科考潜水艇的人并不多。可以想象,花费高昂的载人机今后将不再生产。而无人机的性能提升正是时代的需求。

海中隐藏着众多的秘密,人类要对大海抱有更大的兴趣,要去珍惜大海……雾嶋先生是抱着这种想法从事这份工作的。

雾嶋先生在这一时期的活跃表现,您也十分了解吧?当时也留下了许多采访报道。报纸、科学杂志、海洋开发专业志、电视台,无论是哪里的采访,雾嶋先生都来者不拒。不过,当他采访结束回来后,却总是一脸不满:

“我说了那么多,可老是被缩减。杂志也是、电视台也是。”

“偏偏就是我最用心谈的地方被剪掉了,能不能有什么补救措施啊?”

他这样子让我觉得,正因为采访没有让他百分之百满意,所以下一次还是要去。雾嶋先生并不是因为喜欢才接受采访,而是无法将想要传达的事情原封不动地告诉大家,这点让他烦躁难耐。我想,这种一丝不苟的想法正是雾嶋先生的风格。

我将采访报道保存了下来,时不时会独自乐在其中。

要怎么说才好呢。从那时起,我就无法将视线从雾嶋先生身上移开了。当然,对我而言最重要的还是祐介先生。我和他依然关系很好,还开始聊起了将来的事情。

但是,每当我一遇见雾嶋先生,心中就会生长一点。我感到,好像就是因为生长的这个部分才让我注视起他的……

这种事情我无法告诉任何人,更不用说是祐介先生了。所以,这成了我的一种自娱自乐。并非期待或冀求什么,只是像爱护眼前的东西那样——就是这种悠闲的乐趣。



……之后的事情,大概是您最想了解的吧。如果不是这样,您也不会特意去寻找雾嶋先生的住处吧?不,没关系。雾嶋先生也知道您要问什么。他说,如果要留下正确的记录,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正因为这样,他事无巨细地都托付给了我。说是如果他有了万一,就全部拜托我了。

不过,只有海底地点的详细信息恕不告知。

直到现在,这还是难以启齿的事。

要是给各方面添麻烦的话可不行……请您就模糊地当做是在太平洋的某处吧。缺少这个信息,也能写成采访记录的吧?

那么,在此之前——

如果是一直写海洋相关的报道的话,您一定应该知道冲绳海槽吧?

冲绳海槽是条延绵长达一千公里的海底凹槽,自九州西侧起,直至台湾为止。那里有着热水喷口,所以从很早开始就盛行着海底生物圈的研究。经研究得知,不仅在热水喷口的外侧存在生命,在海底地壳之下——也就是在喷口和喷出的热水流之间——也有微生物在繁殖。调查这些生物活动的研究在这里如火如荼地开展着。

热水喷口的形成方式分为两个种类。

一种是在上层地幔上升的地方,也就是出现海岭的地方。地幔融化之后便成为了岩浆。海水与之接触后就变成了热水从海底喷射出来。

另一种的原理则与前一种相反。在海洋板块挤压进大陆板块的地方产生出热水。冲绳海槽则属于这种。流入地下的海水首先在地底形成了河流一样的水流,然后在距离稍远处被喷射出来。这些河流中也应该生存着大量的微生物——以这种假说为出发点,设置在这些地区的,就是叫做现场培养器的装置。将培养器直接放进地下水流,采集其中的微生物。再将桩子打入海底,人为地制造出热水喷口,并收集微生物。

在二十一世纪初,这种方法获得了丰硕的成果。之后全世界的海洋中,也都采用了相同的系统。

“黎明号”也进行着这项研究。

选择好目标地点——就是刚才所说的保密场所——就让夜蓝号潜水过去,与其他探测机一同作业,将现场培养器设置在海底。企业不仅要采集热水喷口中的矿物,对于发现新品种的微生物也抱有期待。因为微生物的化学反应能够应用到工业生产中。

夜蓝号默默地设置着一个又一个现场采集器,勤劳地采集着地壳内的微生物。重复的任务使夜蓝号的人工智能扎实地学习了雾嶋先生的驾船技术——甚至有人说,这方面差不多已经没什么可教的了吧。

“那么,就前往更深的海洋吧?”

“在难以操作的地形上,或者在南北极的海洋里试试吧?”

夜蓝号下一阶段使用计划的讨论开始了。

那起事件恰好就在这时发生了。

初次的问询来自渔业联合协会:“最近,渔网上开始附有奇怪的块状物体。受害的范围非常广。想请你方调查一下,与你方的研究有没有关系。”

这是在温暖海域发生的关于“粘性物质”的信息。

这种粘性物质是海里产生的巨型菌块,它是微生物的温床。样子就像大块的剥皮山药,这块纯白而又柔软的东西如同水母般轻盈地漂在海面随波逐流。它其实是海里的有机物,也就是海洋雪。浮游生物的尸体聚集在一起,形成了这种粘糊糊的块状物体,尺寸会比人类还要大。规模大些的话,长度甚至会达到到二百公里。

到了夏天,它们便会在海滨沿岸产生。一开始只是让海边的游客身体变得粘糊糊的程度,其中也会有人产生感染症状,而最终,也会出现包含致死性大肠杆菌和大量病毒的菌块……

自二十世纪末以来,随着海水温度的上升,这种现象在地中海地区成为了一大难题。到了冬天也不曾消失,根据刚进入本世纪时进行的调查,这一灾害很有可能一直扩大到了北海和澳大利亚。事实上,在我们年轻的时候,由于海流的变化,在日本近海也有可能发现它们。

我读了海事新闻之后,问过祐介先生:“这与我们的研究有没有关系呢?”

祐介先生一边将手提PC中的数据找给我看,一边告诉我:“地壳内的微生物泄露进了大海,形成了粘性物质——听说有些环境保护组织是这么认为的。渔协好像也是看到了那些报告才来询问的。看,就是这篇。”

“哇。不只一个组织,竟然有这么多!”

“这些全都是正规的组织机构,所以不用担心。作为环保组织,他们一定是想将任何细节都纳入考虑范围的吧。”

“若是以现场培养器中泄露的程度来说,从海底地壳的缝隙中流出来的应该更多不是吗?这样的话,这里附近早就会产生粘性物质了——”

“因为粘性物质是在海洋上层浮游着的嘛。虽然有些比较重的粘性物质会沉入海底,不过在海底产生后浮上去的事情我是从没听说过。可是,如果内部含有产生甲烷的细菌,说不定便会发生。这样的假说也刊载着。”

“热水喷口处的确有甲烷生成菌呢。不过,如果这就是来源,那么热水喷口附近应该也会发现粘性物质。过去有没有这样的报告呢?”

“嗯,这方面就只能请黑山主任作下说明了。只有通过耐心的说明,让对方接受。”

我们不是国家设立的科技研究所,而是属于私营企业的海洋开发部门,或许这便是成为怀疑对象的理由。粘性物质大量产生与采集地壳内微生物之间的关系——关于这方面的讨论变得烽烟四起。

粘性物质会堵住鱼鳃,使鱼窒息而死。所以对渔业人员来说,这是性命攸关的问题。如今的天然鱼渔获量原本就在大幅减少,又因为新的现象而使鱼大量死亡的话,他们的生活便会受到威胁。

黑山主任作为研究队的负责人,在针对问询的回答上,他作了如下发言:“目前,仍然没有迹象表明粘性物质的产生与地壳内微生物之间有着明确的关联。因为海流的变化而使日本近海的海水温度上升;以及原本就污染严重的海域满足相关条件,更容易产生粘性物质,我们认为以上两点才是原因。”

“要分解粘性物质的话,或许利用其他微生物的功效是条近道。粘性物质是营养物质的宝库,通过积极播撒摄食它们的微生物,很有可能迅速地将其击退。本公司现正对其进行研究。”

夜蓝号也被下达了新的任务,前去调查浮游的粘性物质。人类潜水员靠近的话,湿式潜水服会破损,也有被感染的危险。但是,无人探测机夜蓝号就没有后顾之忧。回收后的清洁十分辛苦,不过机械手和小型照相机能深入粘性物质内部,可以尽情地观察其内部、采集样本。

雾嶋先生变得胡言乱语,正是自这项任务开始的。

这天,我正在“黎明号”的食堂里吃午饭,拿着餐盘的雾嶋先生便站在长桌对面说道:“这里,有人吗?”

听到这句出乎意料的话,我急忙回答:“请坐!请坐!”

雾嶋先生微笑着坐了下来,开始吃起咖喱饭。他边吃边问我:“长妻小姐,夜蓝号采集的触觉数据是仅限某些方面的吧?”

在远距离操作中,抓住东西时有感觉的话会很方便。夜蓝号的机械手中也搭载了与人类触觉相连的传感器。虽说是触觉,不过它很简单,不会传达对象的详细质感。抓住了、松开了、坚硬、柔软,只会传递这些简单的感觉。雾嶋先生说,他感到超出这些感觉程度的数据被反馈了回来。

“是怎么回事呢?”

“我在使用机械手的时候,从指尖到上臂,都有一股滑溜溜的感觉。这很怪吧?传感器能采集到的数据应该只有机械手的前端啊。”

“没错。我想,这是大脑的错觉吧。”

“错觉?”

“嗯。你在脑海里,总会不知不觉对粘性物质抱有想象吧?就像滑溜溜的剥皮山药那样的想象。”

“的确有。”

“你也有触摸类似物体的记忆吧。像是洗手液啦、虫咬之后涂的胶状药剂什么的。这些感觉鲜明地残留在身心中对吗?”

“是的。”

“这些记忆与对象物体的想象重合后,就会有真的摸到一样的感觉。这很常见,是脑中的幻觉。”

“是这样子的吗……”雾嶋先生不安地注视着自己的双手,“那感觉特别的真,就好像我直接用手在摸。”

“你的工作日程一直排得很紧,还是做一次医学检查吧?我去帮你联络医生。”

“不,用不着那样。”

雾嶋先生牵强地笑了笑,向我轻轻点了下头。

“不好意思。我大概只是累了吧。我去跟主任谈下,让他把我的休息时间延长一些。”

“我觉得这样也好。请保重自己的身体。”

连接雾嶋先生与夜蓝号的传感器是非侵入型的,不会直接给神经添加负担。而且,大半的数据是由操作员向夜蓝号发送的,从夜蓝号回馈给操作员的数据是极其稀少的。

即使如此,事实上也算是双向通信。我对这件事稍稍留了个心眼。

从这时起,无论是进操作室、还是从那里出来的时候,雾嶋先生的脸上失去了光彩。有时,他的表情十分阴暗,眼神茫然地望着远方。

我对此十分在意,所以每次在食堂或甲板上碰到他时,我总是询问他的身体状况。这本应是医生的工作,不该由我来做。不过对雾嶋先生来说,与面对医生相比,跟我说话更让他感到放松。他也怕事情弄大后,自己会被调离工作岗位。

只有祐介先生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悄悄地提醒我:“还是向医生报告比较好吧。虽说是检查,应该简简单单地就会结束的。”

“你偷听了?”

“嗯。很抱歉,偶然听见了。”

“我觉得,如果靠改写接口程序可以解决的话,就好了。”

“有切入点了吗?”

“还没什么头绪……”

“能详细告诉我吗?我也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我将从雾嶋先生那里听来的事情原由全都说了出来。只是特意强调了:雾嶋先生并没有感到不安,也没有感到恐惧,只是觉得有些不适,对工作并没有造成阻碍。

祐介先生说自己也想直接向雾嶋先生提问,他想找到些我所没有留心到的地方。

我便问了雾嶋先生。雾嶋先生不慌不忙地说,与祐介先生对话没什么问题。

如果能稍微反对一下就好了……我是这样的想法,不过,一考虑到雾嶋先生的性格,我就觉得雾嶋先生这种时候不会表达出露骨的厌恶,就算有什么想法大概也会闷在心里的吧。



雾嶋先生的感觉越来越敏锐了。粘性物质中经常混有死鱼,在用机械手抓取的时候,据说能传来鳞片的触感。夜蓝号在海中前进的时候,会感到自己的身体正排开水流向前游动。不仅能感到洋流的方向,在通过温度边界层时还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海水的冷暖不同。

潮水的气味、味道、含在舌尖的触感、大海中各种各样的杂音、座头鲸从远处传来的鸣叫、声波拍打在皮肤上的韵律——每次驾驶夜蓝号下潜,这些活生生的感觉就决堤般涌进身体,雾嶋先生这么说道。

我和祐介先生将“不可能”这句话咽进肚子,聚精会神地倾听雾嶋先生谈着亲身体会。雾嶋先生讲得十分逼真,从他平时做事的认真态度来看,这并不像假话。我们根据医学程序员的直觉推测,或许是产生了未知的生理现象。

操作室内设有全向显示屏,可以将视觉信息尽收眼底。海里的明暗与海水温度有关,因此我们也考虑温度的感觉是否来自这种联想。人类在平时生活中也一样,看到红色和橙色会觉得温暖,看到雪国的照片则会感到寒冷。我们推测,雾嶋先生大脑里产生的,正是这种被夸大了的错觉。

我们也想到,这或许是在人类与机器间相连之后产生的一种新的移觉。所谓移觉,就是指看到字的时候会感受到色彩、听到声音时能品尝到味道的感观现象——对于单一的刺激,会产生复数个感觉。这并不是什么稀有的现象,对其也进行了各类的研究。因此我们觉得,沿着这条路研究下去的话,或许能够明白原因。

雾嶋先生的感觉异常日益严重,而另一方面,我们公司也被迫对外采取措施。比起解明原因,渔协更希望寻求“现在马上减少对渔网的损害”“防止鱼群的大量死亡”“损失与赤潮差不多吗?还是会更严重吗?请告知应对方法”等问题的具体对策。

在击退粘性物质的方法方面,联合其他研究机构的合作研究正稳步进行,黑山主任曾经说过的“用其他微生物来分解粘性物质”的想法正逐步付诸实现。

在过去的研究中,有一种方法就是使用阿米巴原虫样子的盘蜷纲生物来分解海中的有机物。盘蜷纲是一种生活在海里的普通生物,据说它对环境的影响很小。而使用海洋性病毒杀死粘性物质内微生物的方法也被纳入了考虑范围。

针对每一种方法,不仅是渔协,许多环保组织也发来了大量的疑问:

“有危险性吗?”

“虽说是微生物,不过人为地大量散布特定的生物,不还是会破坏海洋环境吗?”

其中也开始出现一些根本没有对话的意图,而只是一味强行要求中止研究的组织。

不过,只因为意见不合就一脚踹开的话,相互间只会产生憎恨。在产生憎恶感情的情况下,乘虚而入的就不是正规的环保组织,而是环保恐怖组织了。这些恐怖组织都有着政治背景,如果让它们有机可乘,问题就会变得复杂,向着预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为了不让这种事态发生,就必须与正规的环保组织保持牢固的信赖关系。

在相关人士侃侃而谈的时候,粘性物质依然在不断扩大着规模。或许是在入夏之后一下子开始增长的。从直升机上往下眺望,能看到白色的粘性物质散布在海面上,绵延数公里。

仿佛巨大的阿米巴原虫伸出伪足一般,粘性物质以覆盖全日本列岛沿岸的势头,逐渐北上而去。

这时,也出现了使用物理方式去除或许会更快的言论。于是人们派出船舶,开始了依靠人力打捞粘性物质的作业。捞起的粘性物质被运上陆地,进行焚烧处理。

有一次,夜蓝号与这种作业船相撞了。虽然双方都注意到了对方的坐标信息,不过再怎么用心,事故该发生的时候还是会发生。

我们正在操作室外进行监控,听到了撞击声后立刻呼叫了雾嶋先生:“请报告夜蓝号的情况。损伤程度如何?”

但是,操作室内没有回应。

“雾嶋先生,你没事吧?雾嶋先生!”

有人用放松的语气说,大概是通信不良吧。不过我和祐介先生直觉上都认为“不对!”。夜蓝号曾经多次进入危险的地方进行调查,也曾被海底的渔网钩住无法动弹。在那种时候,雾嶋先生也都冷静地进行应对,摆脱了危机。无论何时,他都会进行回复。

我和祐介先生一同跑出了监控室。操作室的门没有上锁,我们从外侧打开门,冲了进去。

不好的预感猜中了。

雾嶋先生躺在操纵席上失去了意识,整个人瘫在那里。我用拳头像殴打般砸向通知紧急情况发生的按钮。在医生赶来的这段时间里,我不知几次呼唤着雾嶋先生。摇动他的身体很危险,我只能用声音一遍又一遍地想要叫醒他。

但是,雾嶋先生的眼睛没有睁开分毫。

他完全失去了意识,整个身体一动不动。



将雾嶋先生运出操作室后,我们在医务室里开始了检查。得出的结果是——

脑震荡。

从他的状态来看,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在检查过程中,雾嶋先生睁开了双眼。他若无其事地询问工作人员:“到底怎么了?”

不过,头部明明没有真正撞到东西,却还是失去了意识,这实在是非常可疑。医生让雾嶋先生离开工作岗位,命令他去东京的医院进行精密检查。雾嶋先生虽然一脸不乐意,可之前也发生了触觉异常,他自己一定也感到了不安。“黎明号”驶入附近的港口时,他先行一步下了船,拿着医生写的介绍信前往了东京。

之后,雾嶋先生向“黎明号”寄来了信件。

MMAS。

这是雾嶋先生在东京的大学附属医院里诊断出的病名。

人机同化综合症(MMAS)。

当把人类与机器用神经连接起来的装置变得普遍之后,在连接程度很深的用户身上经常会发生这种现象。当时,这一现象才刚被世人所认识。

人类的大脑原先持有的“身体扩展功能”通过神经连接进一步的扩张,将操纵的机械完全视为自身的一部分,“实际感受”到了不可能产生的刺激。在工作顺利进行的时候,这种协同感反而会起到积极作用,能够让人顺畅地操纵机器。但在某些情况下,便会给人增添麻烦。

夜蓝号撞到船只的瞬间,雾嶋先生“切实感受”到自己的头被撞了,并“产生了脑震荡”。尽管雾嶋先生的头并没有被撞,但从夜蓝号的触觉探测器传回的电信号在他的大脑内被夸大解释,而变成了巨大的冲击影响到了他。

这是脑内的信息处理出现混乱,并非脑细胞自身出现了损伤。只是,人这种生物在受到心理冲击时,也会给身体造成压力。虽然脑细胞没有异常,但心脏或肠胃则有可能产生紊乱。

黑山主任向研究成员们提议,中止夜蓝号的测试。雾嶋先生教给人工智能的数据,已经有了足够的量。也差不多该进入让人工智能自主活动的阶段了,他这么判断。大家也是同样的意见,我和祐介先生也很赞成。说实话,我想再积累一些数据,不过,人的生命和健康是不可替代的。

完成了调查计划的“黎明号”在横滨入港。黑山主任和我在那里与雾嶋先生碰了头。我们去了牛肉火锅店,一起吃着肉和蔬菜,好好地聊了聊。

“我是不想下船的……”雾嶋先生说,“这又不是病,只是种错觉不是?所以,会变成什么样,都看我心情的吧?”

黑山主任一边向雾嶋先生劝酒,一边说道:“你可别小瞧了身体里积累的压力。只凭这类‘心情’,就会在人的胃上开一个洞哦。”

“开了洞吃药就是。劳动者都是这么不声不响工作着的。”

“你的情况太过特殊了。我们正一步步踏向前人未至的领域。这要是变成了人体实验可就不对了。”

“要是害怕尝试新技术的话,人类就没法前进了。我的经验正好成了MMAS的重要病例数据。”

“来来来,别急,先吃点肉。我点的可是最贵的哦。放开了吃,来,蔬菜也别忘了。”

“那么没法决定期限吗?一年或是两年——过了期限的话我也就放弃了吧。但是,现在就立刻结束实验我可不要。”

“你坚持的是这方面哪。作为夜蓝号的老师……”

“不。要怎么说才好呢。虽然这么形容大概会有误解:我觉得这份工作很舒服。”

“舒服?”

“没错。潜水艇的驾驶员虽然人在水下,但身体没有直接碰到海水。这毕竟和直接潜水不一样。不过,操作夜蓝号时,我便能感觉皮肤碰到了水。人类使用了夜蓝号之后,才能变成‘人造的海洋生物’。”

“这种事跟我们的工作无关吧。”

“主任,这你可错了。如果能感觉自己是海洋生物的话,人类就会改变‘对于大海的看法’。原来只是当做观察、开发对象的大海,将被实际感觉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

“这是环保组织的看法,可不是科学家或技术员的观点。”

“我知道。科学家和技术员没有必要把看重这点是吧。不过,我想让尽可能多的人明白到这种感觉。粘性物质的发生原因是因为海洋污染和海水温度的上升。如果能将大海当作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并认为是理所应当的话,人们就会把时间和经费用在海洋调查上,分出人力对海水温度和洋流进行研究。如果这些调查研究获得了成果,那么粘性物质发生次数也就会减少了吧。”

“你的道理我懂。不过要怎么做,才能让没有体验过MMAS的人感受到你的感觉呢?”

“将这种感觉转化为数据,然后,制造出能在他人的脑中进行重现的装置就行了。”

“真是梦话。而且,将一个人的感受灌到其他人脑子里,这在伦理上也有问题哪……”

“是吗。我觉得,这与享受小说、电影、音乐是一样的。接受了这个体验的人,会如何考虑它、如何改变自己的行为。或者,什么也不会变。这些都是个人的自由不是?我只是想提供作为基础的数据而已。”

经过长时间的讨论,雾嶋先生的工作决定再持续两年。不过,如果雾嶋先生的身体不行了,工作就会即刻终止。

在新工作中,我们不仅要锻炼夜蓝号的人工智能,还要实时记录舞蹈先生的脑部活动,尽可能地积累“感觉”的数据。

回到了“黎明号”的雾嶋先生遇见我后,悄悄地跟我说:“我有点事想跟你谈谈,能拨出一点时间吗?”

他或许有些事不想让黑山主任和医生知道吧,我紧张地等着他开口。与之前不同,我现在已经知道这工作会对身体产生负担。我们闲聊时的那种轻松气氛,现在已经不复存在。

雾嶋先生继续说了下去:“在操纵夜蓝号的时候,我想与长妻小姐你交谈。”

“交谈?”

“是的。操作室与监控室之间应该连着声音输入输出装置。以往都只用来进行工作上的交流。向哪个方向前进、寻找什么什么东西、把它捕获起来——都是我接受命令的形式。不过今后,我想要把‘我感受到的东西’传达给你。”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首先,是为了把它与我大脑的活动记录进行关联。在哪种心情的时候大脑的哪块部分会产生活动,这样的关联数据是需要的吧?”

“的确。”

“另一点,则是为了缓解因为MMAS而在我身上产生的疼痛。长妻小姐,你知道幻肢痛吗?”

“知道。在事故中失去了手足的患者,会感觉实际不存在的部位产生疼痛的现象是吧。不过,现在通过对大脑皮质的运动区域进行电刺激,可以消除这种幻觉痛。”

“我觉得不用这么大张旗鼓,仅靠‘语言’就能消除疼痛了。”

“哎?”

“我在东京做了些小调查。护士对着幻肢痛的患者一边说‘没关系,没关系’一边假装按摩四肢,然后疼痛就会缓解了。幻肢痛是脑部的感觉异常,所以‘从外部用语言给予新的信息’后,‘大脑就会产生反应,改变对现实的认知’——”

“只靠我和你交谈的程度,就行了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而且,我想这值得一试。”

我迷茫了。靠这种方法真的能缓解雾嶋先生的感觉异常吗?但是,我觉得理论上是说得通的。或许比起什么都不做,尝试一下更好。

我点了点头,对雾嶋先生说:“我明白了。那就这么办吧。我也会请大家来谈话。监控室的全体人员都会支持你。今后如果发生了我无法处理的状况,别人也能够马上来帮忙。”

“原来如此。的确,这样更让人安心呢。”

我将雾嶋先生的提议先跟黑山主任谈了,然后在“黎明号”工作人员中进行了讨论。考虑到今后两年要实施的作业,必须进行某种支援工作,所以提议很快就被认可了。

但是,在我和祐介先生之间还残留着另一个课题。

雾嶋先生通过MMAS产生的感觉,今后要如何灵活运用的问题。

祐介先生说:“依靠现在的技术,让他人感受到MMAS是不可能的。因为那种感觉是‘主观的东西’,所以无法与他人共享。”

“不过,感觉的重现实验不是已经成功了吗?应该也有触觉方面的实例吧。”

“这种方法是将本人所拥有的记忆通过特定的刺激进行重现。而采用从外部插入数据的方法时,单纯的喜怒哀乐和性欲是成功地激发了。可是,雾嶋先生的感觉更加复杂哪。那是以整个脑部的活动为基础产生的。”

要做个比喻的话,祐介先生说道,并将自己的头用双手盖了起来。

“把整个大脑想象成土壤,雾嶋先生的那种感觉就像土中生长开放的一朵花。所有过去的记忆和感觉,再加上现在此时的脑部活动——当它们都结合起来后,那种感觉才会真正出现。这么复杂的东西是没法和他人分享的。反过来说,正是不能共享,才具有其价值。”

“那么,就算取得了大脑的记录,也不能用让别人身上吗?”

“比起什么记录都不留要好吧,对于他本人来说,能聊以慰藉就行了。不过,我们最好认为它付诸实用的可能性很低。”

只要是人,大脑的结构本身是一模一样的。颞叶有管理记忆的部分、顶叶有管理运动功能的部分,而边缘系统则有部分与本能直接相连。

就算如此,记忆与体验是与个人的人生相关的。人们不可能在相同地点拥有相同记忆。就算在同一个地点受到了外部的刺激,有人在这里会回想起猫,而其他人则会回想起咖喱饭的做法。

“那么”我对祐介先生说道,“在大脑内人为地制造出能让大家共享的部位,并把数据放在这个部位播放的话,应该就有可能共享感觉了吧。如果从雾嶋先生那里采集的数据也可以在这里播放的话。”

“你的想法很有道理,不过会被法律允许吗?这种事情会被用作洗脑的工具吧。”

“你是指技术方面可行,但伦理上不行?”

“必须得要社会产生巨大变化,人们的价值观有了大幅转变才行。而且,就算使用人造部位共享数据成为了可能,它与活体大脑之间的连接部分说不定也会产生故障。对于某些人来说是快感的信息,在其他人身上就有可能引起恐惧。活体大脑的结构就是这么复杂,依然有着许多不解之谜。在开发早期,我想会产生很多混乱。”

即使有着可能性,可以预见付诸实现很困难——这是我们的结论。究竟该不该把它告诉雾嶋先生呢。经过深思熟虑后,我们选择了保持沉默。

就算我们认为不可行,其他研究所说不定就能进一步解析,将这想法以合适的形式予以实现。那么,我们就应该在那里寻找希望。不能因为自己无法开发出来而就认为无法实现。科技和社会都在不断变化,就连法律的基准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心中期望着变化,我们唯有等待。



在这段时期,之前说到的使用盘蜷纲生物的“粘性物质去除计划”开始了。我们也参加了测试。

测试中,我们使用夜蓝号,把在实验室中成功分解了粘性物质的“抗粘性物盘蜷纲生物”——略称abL,注射进海里真实的粘性物质。观察好粘性物质分解所费的天数和过程,确认有效的话,就在更广的范围内散播。这是初期阶段的作业。

“黎明号”又一次出海了,我们向着布满了粘性物质的海域驶去。雾嶋先生如同往常一样进入了操作室,我们则在监控室待命。夜蓝号开始下潜,慢慢接近了漂在海上的粘性物质。

不久,夜蓝号伸出了机械手,在粘性物质内部释放了装有abL的水溶性胶囊。

我通过麦克风问雾嶋先生;“感觉还好吗?还是感到滑溜溜的吗?”

雾嶋先生的声音从操作室传了回来:“是,还是一样……还是让人毛骨悚然。不过,如果把它当做是把手伸进浆糊里的话,就能勉强忍耐过去……”

“水温怎么样?是温暖还是寒冷?”

“不冷不热的感觉。就粘性物质的发生地来说算是较低的温度了。这东西大概是从其他地方漂流过来的,母体在其他地方……啊!”

“怎么了?”

“我听到海豚的叫声了。好像正接近这里。啾啾地叫着,好像很感兴趣。”

水中麦克风采集到了像鸟鸣般尖锐的叫声。或许是被工作时的夜蓝号激起了好奇心,数头东方宽吻海豚远远地围绕着粘性物质往这里眺望。

大概海豚也知道粘性物质不是什么好东西。它们只是在周围转圈游着,没有靠近夜蓝号。雾嶋先生轻轻的笑声,从扬声器中飘了出来。自从MMAS得病以来,这大概还是第一次看他笑。我有些吃惊。通过我们的交谈,好像的确让雾嶋先生的疼痛减轻了不少。

雾嶋先生很快乐地说到:“真厉害哪。从皮肤上感觉到了咔嗒声,就好像在洗音波淋浴。这是音波的雨滴啊。”

“其他还感觉到什么吗?”

“是呢——我闻到气味了。不过,不是大海的味道……”

实时显示雾嶋先生的脑部活动的立体影像中,不同的部位闪闪地发起光来。影像是头顶的俯视图,将它旋转之后,就能更加清楚地观察包括边缘系统的部分。我看着影像继续问道:“你回忆起什么了吗?”

“不。这该怎么形容才好呢。在听到好听的音乐,看到美丽的景色时,心中便会涌起感动的吧?我现在所感受到的,就是类似的感觉。不是什么具体的东西,而是更加抽象的感觉……”

这时,水中麦克风又收到了另外的声音。是将海水稀里哗啦搅乱一样的声音。

“请注意监视器下方。”雾嶋先生催促我们,“在水深四十米左右的地方,有鱼群形成的龙卷。”

夜蓝号的声音影像捕捉到了对象。大量的鱼群汇集在一起,形成了龙卷风的形状。拉近镜头后,仿佛溶化在深蓝色中的鱼群身影显现了出来。

“有两组鱼群,分别是竹荚鱼和梭子鱼哪。”

一大群闪耀着银光的六带鲹,以及特征是显眼的纵条纹和细长身体的大鳞魣,分别聚成两团巡游着。整个鱼群宛如一个生物,对细微的海水流动和周围的声音产生反应,时不时的整个一起瞬间变换形状,然后像是悬浮般停滞不动,又继续向前行进……

这时,在实时扫描出来的雾嶋先生整个大脑影像上,光芒有如涟漪般扩散开来。指示大脑活动的光芒在头盖骨内四处驰骋,又不断地反射回来。

这便是雾嶋先生经由夜蓝号,全身上下受到感动的证据。这一感动确确实实地震撼着他的身心。

雾嶋先生将夜蓝号驶离粘性物质后,又向鱼群处接近。他保持着恰当的浮力,在鱼群不会被吓跑的绝佳位置开始观察鱼群。

“你们这边听得清楚吗?”

“哎?”

“鱼鳍搅乱海水的声音。”

“连这种声音都能听见吗?”

“嗯。我现在不仅是耳朵,靠皮肤也能‘听’见。我觉得触觉逐渐被听觉所取代了,就像做梦一样。”

“这究竟是——”

“感觉就像被高级的天鹅绒包裹住了一样……完全不像是存在于世间的东西,让人激动得发抖——已经完全超越了‘舒服’这个词的程度。”

……我们为之感动,同时更了解到:自己与雾嶋先生之间已经产生了无法逾越的鸿沟。

作为一个生物——我们与雾嶋先生或许已经是不同种类的生物了。

感觉不同的话思考也会相异。

意识也会改变。

雾嶋先生通过机器扩展了身体,他的身体结构或许已经超越了旧有的人类。

不过,当机器与人类之间的混血变得习以为常时,既然在同一个社会中生活,我们最好还是维持“同样的人类”。无论是有没有MMAS的人类,毫无疑问都是在同一个社会中生活的“生物”。不管会变化成什么样,只要我们继续将对方视为同类,就一定能想办法共存下去。

技术决不能在人与人之间造成社会性的鸿沟。



abL的注入实验成功后,粘性物质去除作业终于要正式开始了。

abL从无人探测机和海面的船舶上被投放、播撒向粘性物质。海里的恼人物体逐渐被清除了。

当然,如果不停止对海洋的污染,等海水温度上升的时候,又会产生新的粘性物质。不过,确立了早期阶段的处理技术,我们的工作获得了又一次成功。



结束了两年的限期之后,雾嶋先生从夜蓝号的操作员岗位上退了下来。

他下船离开了“黎明号”,转而在陆地上工作。

之后,听说为了开发人机界面,只要有人邀请,他就会去担任各种机械的测试对象。在商船大学,他也担任过海洋开发相关的讲师。

我在之后几年,与祐介先生结婚了。是的,名字直到现在还不一样,是因为我没有跟他姓。因为我在工作上要发布论文,所以改姓不太合适。名字变了之后,就会让人觉得不是同一个人,以往的研究成果也一笔勾销了。

雾嶋先生一辈子孑然一身。

我问他为什么不组建家庭,他便羞怯地笑着说:“我好像已经跟大海结婚了。”

与大海结婚了——

这大概是喜欢大海的人都想要说出口的话吧。不过我感到,雾嶋先生的话语中还包含着更深刻的含义。

“就算不操纵夜蓝号了,MMAS也没有消失。”雾嶋先生说道,“看来在我的大脑里,那种感觉的回路已经被固化,并总是在寻求着身体的扩展。大概是通感已经根深蒂固的缘故吧。”

听说人类在婴儿时期都拥有通感,而随着身体成长,各种感觉才分离开来。

MMAS或许改变了人脑的结构,将曾经分化了的功能,又一次组合了起来。

我问雾嶋先生:“在陆地上也有身体扩展的话。那么,这又是怎样的感觉呢?”

雾嶋先生静静地笑着说:“……当我们听到无可比喻的美妙音乐时,会表达说‘乐声让人醍醐灌顶’吧。就像这样子,整个世界自我的上方,醍醐灌顶而下。每使用一次‘工具’,让人吃惊的感觉就通过它注满全身。举例来说,森林里吹拂的微风味道甘甜无比;人们的喧嚣,感觉就像在大口品尝放入了各种香料的大餐;建筑工地上机械的声音,就像一块刻着整齐的凹凸面的什么东西在皮肤上滚动,十分的舒服——”

雾嶋先生抬起头仰望着天空,表情却带有些许悲伤:“人类大脑的认知明明这么容易就能改变——为什么,‘人类的人性’却无法改变呢?为什么人类总是要固步自封,从不去拓展自己、超越自己呢?真是不可思议。这难道是生命的本质与变化之间的竞争吗……”

自己的眼耳皮肤因为MMAS而变得与普通人不同,雾嶋先生对此有着深刻的认识。自己的眼睛、耳朵和皮肤感觉的方式与他人不同,他用着完全不同的感觉观察着世界。这件事本身并无不妥,但是,雾嶋先生大概是不忍心使与他一同生活的人,因为这方面的差异而感到无尽的孤独吧。又或许,他已经有过这种体会了吧……

其实,我很想告诉他:无论与谁一起生活,所谓人类,就算没有相同的感觉也完全没有问题。只是在一起生活,能大致目标同一个方向的话,那就可以了。

但是,我没能说出口。

那个时候——报告说“用皮肤听到了”鱼群喧闹声的时候,雾嶋先生的语气十分欢快,他的感觉已经敏锐得让人畏惧,到达了我们旧人类无法企及的地步——而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的自己所说出来的话,我总觉得是错误的。

不过,现在我便明白了。

当初没有说出口,才是错误的。

“今后我能时常跟你联络吗?”我这么问了雾嶋先生,他高兴地微笑着回答:“随时都行。下次再一起聊聊大海吧。你的事也请告诉给我听听……”

*

长妻凉子说到这里,暂时停了下来。

她看向了接待室的架子。

我也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

液晶显示器上,照片正缓慢地切换着。有船上拍摄的照片,有以人字形起重机为背景的照片。通过一起拍进去的海洋无人探测机的形状,可以一目了然地知道这是开发最早时期的机器——夜蓝号。

“黎明号”的工作成员们站在前方,笑着面对镜头摆着姿势。而在最边上,腼腆地微笑着的人便是年轻时候的雾嶋恭吾。

长妻凉子说道:“现在,医学上处理MMAS的方法已经确立了下来。但是,雾嶋先生一生都没有接受治疗。他说:‘这不是疾病’、‘这是生于自己体内,成长起来的感觉的一部分’……”

“我也听说过。在有MMAS经历的人群中,许多人都是这样。”

“无论合法还是非法,摆弄大脑构造的技术都在大幅地向前发展。将功能更加复杂的机械器官,移植到人类头盖骨内的技术也马上要真正地付诸实用了。研究人员说,要制作人类的第二个大脑——副脑。雾嶋先生过去曾说过的‘人类无法进一步改变了吗?’‘为什么总是要固步自封呢?’这些界限,或许我们很快就要跨越过去了。”

“那么,您之前提及雾嶋先生所说的,‘能让他人体验到雾嶋先生的感觉的装置’,也终将有一天会实现吧。”

“如果有人能热心地对此进行研究的话……数据现在还妥善保存着。只是,回放当初依靠并不充足的装置所保存下来的数据时,究竟能带来多少真实感——这我就不清楚了。”

“原来如此……”

“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真不好意思。要把它们整理成报道一定很辛苦吧?”

“没事,您说的故事十分有趣。非常感谢!”

“雾嶋先生教授给夜蓝号上人工智能的数据,现在大概已经被用在许多海洋无人探测器上了。而且,里面并没有雾嶋先生作为人类的意志和意识。但是,它们毋庸置疑都是他的一部分。虽然他自己从海洋工作中退休了,但也可以说,他正以另一种形式永远地工作着。”

“您说的没错。像我这样的人也是因此才产生了兴趣。不过,雾嶋先生为什么这么重视这件事,哪怕托付给您也要将它讲出来?听了您说的话,我深深地感到雾嶋先生是位极其一丝不苟的人。可是,他为什么会热心到这种地步呢?”

“我们如果不再说出来的话,这些故事不就成了过往云烟了吗?把这段故事说得这么详细,还是第一次呢。”

“虽说如此,将这么大量的内容全部制作成报道是很难的。我事先已经将专栏的大小和字数告诉雾嶋先生了。我所负责的报道并没有这么大的规模。而雾嶋先生应该也是充分了解的……”

“比起用报道让众人知道,雾嶋先生或许更想告诉‘你’这个人。通过这次的谈话,我们的体验对你而言就成为了‘故事’。在‘故事’中的登场人物是永存的。而在那里,无法于现实世界中产生联系的人也能通过故事相连,变成同一个巨大的事物。或许,这才是雾嶋先生所盼望的吧。”

我又一次注视着长妻凉子的面容。

这位老妇人自开口述说起就没有换过一次坐姿,她全身散发着宁静的气氛。

将没有联系的人连为一体。这并不单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当然也包含着“人与机械”的结合。“黎明号”的成员、长妻凉子、雾嶋恭吾、还有夜蓝号。只要我将记录书写,他们便会合为一体。只要记录尚存,他们将永远闪耀下去。

那样子就像一个巨大的生物。

只要重复不停地被人们引用,它便会获得永恒。在某种意义上,记者就是为此而书写报道、留下记录的。

经过短暂地思考,我继续说道:“您能允许我把不能上报的部分整理成文章进行发表吗?”

“如果决定好发表媒体的话请通知我一声。如果变成了大型报道,最好不要只以我说的话做基础制作。我的丈夫祐介依然健在,黑山先生也很健康。‘黎明号’的成员中也还有人能够联系得上。尽可能多地听听其他人说的话更好吧。”

“我明白了。我会抽空一点点进行采访的。”

“如果有人不想说的话,请不要勉强。如果有人说‘别写下来’,就请不要写了吧。如果有不懂的地方,或者遇到了难题的话,尽管来问我。只要我活着还有一口气,就会尽量帮助你。”



与来时一样,我独自走出了接待室。出了玄关,门便自动响起了上锁的声音。推开大门来到路上,我开始走下坡道。

此时眺望到的风景,和上坡时完全不同。

我感觉自己就像个经过了漫长的旅途,终于归来的旅人。要投入工作,必须把这种飘然而又神奇的心情舍弃。不过,一时半会儿是没法忘记的。

首先,要将长妻凉子那里听来的故事减缩成新闻报道的大小。这样,便会成为十分寻常的报道了吧。海洋无人探测器开发早期的逸事、粘性物质的故事、盘蜷纲的故事。只能将它们当做海洋开发商业成功事迹的点缀,编辑部也要求这样。他们要的是没有一丝阴翳,充满光明的故事。

但是,完成它之后我要做个诗人,从记者转行成诗人。我必须不厌其烦地记录下人类内心的端倪,记录下人类这种生物的不可思议,记录下产生自科学技术的崭新价值观。

这样,通过夜蓝号记录的述说,“他们的故事”才算是真正的完成了。而通过书写,我也将成为“故事”中的一部分。



写下夜蓝号记录的时候,我也会像雾嶋先生那样,体会到类似的感觉吗?

那种用肌肤听到声音,用皮肤尝到海水味道的感觉——





梦幻的天文钟




欢迎光临。

初次见面。

这里很安静,是个不错的地方吧。要想说些悄悄话,屋型船最合适不过了。从前甚至被人们用来偷情呢。曾经有艘名叫“呆子亭”的船,就停在萨默塞特府(*译注)对面,每晚都上演着艳事秘史。不过,最近游荡在泰晤士河上的都是些正大光明的观光船。所以请放心,我没有对你动手动脚的想法。再说了,与一本正经的作家调情也不怎么有趣呢。
*译注:萨默塞特府,是英国伦敦中部的一幢大型建筑,濒临泰晤士河。

瞧,快看外面。

这儿漂亮了不少,在百年以前更加得杂乱无章呢。商船和渔船拥挤不堪,连河面都看不见。我就是在那个时代出生的。

你想问什么呢?我大致上都知道哦。

哦,哈里森先生的事情。

你想了解航海天文钟的历史是吧。

那样的话,最了解的人就是我了,你调查得还真清楚呢。没错,我的确在哈里森家做过一段时期的保姆。所以关于当时的任何事情,请随便提问。我可是活了很长时间,人称“不老的艾丽”呢。

你要写书吗?纪实文学?哎,不是?给老百姓看的休闲书?这类书最近越来越多了呢。我懂了。那么,在讲哈里森先生故事的时候,顺便告诉你一件特别有趣的事吧。那是消失在不为人知的历史长河中的“梦幻的天文钟”的故事。为什么这个国家的技术发展得如此先进——等你听了之后,就能知道个中缘由了。

但是,要讲天文钟的故事的话,就得从我小时候开始说起。没关系吧?

可以吧?

那么,就让我娓娓道来吧。

这故事很长哦。



一七四一年。

我出生在林肯郡的巴罗村,是个远离伦敦的北方之地。你能在地图上找到它吗?没错,就是这儿附近。

生活在村子里的时候,我几乎没吃到过肉。每天只有蔬菜面包外加奶酪。不过比起伦敦的饭菜来,要好吃不知几倍呢。当明白这点的时候,我已经生活在这座伦敦城里了。

我的生日是六月二十八日,巨蟹座。都说巨蟹座的女孩子擅长做饭,所以应该也适合做保姆吧。

我上面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我三岁那年,哥哥中的老二和老三病死了。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在当时的英格兰,因为一些小病,人就会轻易地死掉,是稀松平常的事情。虽然现在觉得难以置信,但是过去医学还不发达,再说我家也不是有钱人家。

我被取名为伊丽莎白,可别人都几乎不用这名字叫我,大家总是叫我艾丽。因为我这名字太常见了,村里就有好几个和我同名的女孩子,所以为了区分,就只叫昵称了。蓓丝、莉兹、贝蒂、莉莉、莉比——粗算一下就有二十多种昵称,而从中挑出来,用来叫我的就是艾丽。大概在我的墓碑上也会刻上这个名字吧。

如果我有机会顺利进入坟墓的话。

我至今仍旧能时常回想起巴罗村的气味:山羊、绵羊和牧羊犬的气味;草木和苔藓的气味;烹煮马铃薯和芜菁时的香味;大人小孩工作时散发出的发馊汗臭;潮湿泥土的气味;婴儿的乳香气味;坚硬床板的气味;因为牛血而变硬的泥地气味;为了遮掩这泥地上聚集的臭气,而铺设的蔺草和香草的气味等等。自然、人类和家畜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让人感到温暖。村子附近有亨伯河流过,因此冬天十分寒冷。从河面上吹来的寒风就像一根根冰针,一直扎到我们的骨髓里。

当我开始记事的时候,最年长的哥哥就开始工作了。他很快就结了婚,独立生活了。姐姐也是一样。如果就这么普普通通地过下去的话,我也会和某个健康的男孩子结婚,然后生一大堆孩子,渡过平凡的一生吧。

但是,命运之轮的转动方向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这故事便与此相关。



过去,巴罗村里有位十分优秀的木匠。在我知道他名字的时候,他已经搬去了伦敦。不过,他一直是村中的谈资。毕竟是获得了伦敦首屈一指的钟表工匠,乔治·格雷汉姆支持的人,就连皇家天文学家爱德蒙·哈雷博士也认同了他的才能。他,就是约翰·哈里森,是个刷新了钟表制造历史的人物,也就是你想要为之作传的人。

没错,他是木匠出身,却因钟表匠闻名,实在是很奇妙。

如果是多少有些工科知识的人,看到这点就会感到疑惑了吧?

所谓木匠,就是建造房屋的人,并不制造钟表。不过,哈里森先生是位兼备这两种才能的稀世之才。

听说他出生在约克郡,搬家到巴罗村是孩提时代的事情。家父与哈里森先生是发小,是一起研习木工、一起工作的伙伴。

每当父亲喝了麦酒酩酊大醉时,都会讲哈里森先生的逸事给我听。

“你要是有机会去布鲁克莱斯比公园,最好去见见查尔斯·佩勒姆大人的马厩钟塔。那是约翰造的,可不是普通的钟哦。它绝对不会走错时间,而且也不用上油。”

“为什么呢?”

“因为钟里几乎没有使用金属,重要机关大都是木头做的。从这座钟上能看到木工的傲气和坚持哪。”

钟表一般都是用金属的齿轮呀转轴呀擒纵叉等组合、制造而成的。为了保持无论上几次发条都坏不了的强度,用金属制造是最合适的。

但是,哈里森先生就是在委命制造的时钟里用上了木材。这也是故意而为之的。

虽然金属的优点是强度高,但是却很难抵抗湿度和温度的变化。碰到湿气锈得很快,气温变了又会变形。所以为了顺畅地运转,必须时常注入润滑油。可时间一长,润滑油又会在时钟内部老化,反而会影响零件的运作。所以金属制造的时钟必须要定期拆解进行清洁。

不过,如果是木制的时钟,就能克服这个缺点。

哈里森先生制作的这座时钟,使用的是叫做愈疮木的木材。愈疮木富含大量树脂,因此使用它制作时钟零件的话,零件本身就随时处于上了油的状态。与金属时钟相伴的上油工作便没有必要了。拆解清洁的功夫也大大减轻了。

哈里森先生只在非使用金属不可的部分用上了黄铜,其他零件一律换成了木材。

话虽如此,可使用比金属强度还低的材料,制作即不缺角、又不变形的零件是十分辛苦的。哈里森先生倾注其中的热情与技术可不一般呢。

“这样的时钟在全英格兰可是只此一座。不,在全世界也是别无二家啊!”父亲总是会摆动全身来表达他的喜悦,“那家伙可是只身一人就建造了那座钟塔。无论是制图、制作零件还是组装,都是他一个人干的,没有找钟表匠帮过一次忙哪!”

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这是千真万确的。哈里森先生在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掌握了堪比职业钟表匠的技术和直觉。明明是无师自通,可他就是完美地掌握了钟表的机械结构。

在建造钟塔的时候,父亲与哈里森先生一同置办木材、讨论材料。听说家父四处奔波,寻找新型材料,让哈里森先生给他看组装作业。给刚造好的时钟上第一次弦的人就是自己,他这么骄傲地挺胸说道。

完成了“不需要上油的时钟”的时候,哈里森先生已经二十九岁了。他并不是有学问有地位的人士,而与我们同为社会底层的庶民。可他是在哪里学会了制造时钟方法的呢。父亲一脸不可思议地问了他,哈里森先生便这么回答:

“小时候,我拆过家里的一座旧钟。它一瞬间就夺去了我的心思。一个运动带动了另一个运动,接着运动又不断地向下传递给了其他零件——这些运动干净利落。这是无瑕的美,是由理论推导出的美。开始学习木工之后,时钟也没有从我脑中跑开。在我拉锯敲钉的时候,也总是想着时钟。”

“在我觉得自己也能制作时钟的时候,我快要二十岁了,这正是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的年纪。制作图纸、用木头和黄铜制作零件,我满心激动地组装了起来。上完发条松手之后,我已经开心地欢呼雀跃了。钟摆和指针都正确地运转了,毫无停滞、顺畅无比。这一瞬,我了解了——只要遵照正确的理论来制造,机械就必然会获得生命。因为实在太有趣了,我又接连制作了好几个。”

“现在看来,当时的这些都是拙劣的原始作品。不过,用自己的双手制作出来的东西像生物一样动了起来——这种感动我至今难以忘怀。我甚至想,存在于这世上的物品,都是这样经过设计、严密地组装后动作起来的。说不定,活的生物也是这样……”

布鲁克莱斯比公园位于巴罗村不远的南方。后些年,我亲眼见到了这座钟塔。那是在刚进入1800年代的时候。

哈里森先生的时钟仍然在钟塔上运作着。我问了住在周围的人们,都说它从没出过一次故障,现在依然指示着正确的时间。钟塔的管理人一边向我展示上发条的作业,一边开心地笑道:“这东西估计三百年之后也还准确无误地工作着吧。”

从父亲的话中想象出来的哈里森先生,是个用灵巧也无以形容的人。在那个时代,时钟依然是件高级货。虽说家中拥有一座,不过有人会只因好奇就轻易地分解掉吗?若是年幼无知的孩子这么做了,家里人究竟会允许吗?而且就算拆掉了,一个乳臭未干、没有任何钟表知识、没有学过一点皮毛的小孩子,就能按原样组装起来了吗?

而且,它们全都在运行,没有出过一次差错。这种事情究竟有可能吗?

巴罗村没有钟表匠,这里不是个出得了这种职业的地方。这样的话,哈里森先生只靠观察家中唯一的时钟,就远在建造布鲁克莱斯比的钟塔之前,靠着一己之力试着制作出了好几台时钟。

天才就是超越常人——虽然用这种话来做结尾不怎么好,不过这方面的实情我也不太清楚。哈里森先生没有跟我提过他孩提时代的事情,已经没有人了解当时的情况了。



哈里森先生有演奏古提琴的音乐天赋,作为木工也是独当一面,也拥有制造时钟的超群直觉。不过在文字的读写方面,他则与我们没啥两样。他组织文章的才能低得让人难以置信。明明能够建造房屋,制作时钟,却写不出精巧的文章呢。是很神奇的一个人吧?或许是这个缘故,他最讨厌莎士比亚了。说不定是看了莎翁充满华丽辞藻的戏剧之后,深深地刺激到了自卑感。

在父亲不厌其烦的讲述中,我的脑海里逐渐浮现出了哈里森先生制作的时钟样子。

我幻想中的时钟总是闪闪发亮,有力地报告着时间。从父亲画在地上的拙劣草图中,我也终于知道了哈里森先生制造时钟的下一个目标。

虽然自己不会制作,但是父亲十分清楚时钟的结构。大概是好几次见过哈里森先生的时钟的缘故吧。虽说领域不同,但父亲作为木匠,能看懂设计图是理所应当的。只是,他从没有自己造过。

时钟依靠凝练的理论运行,没有一丝累赘。只要使用固定的零件,按照固定的顺序正确组装好,无论发条、摆轮还是指针,都必定会运转起来。

之后,便是感觉和精度的问题了。

创造出高效的机关,并制作出使其成为可能的高性能零件。父亲缺乏的便是这种技术和才能。

我渐渐地想要见一下本人了。

这大概是父亲的热情——想要制作出哈里森先生那样时钟的渴望,以及未受到才能垂青的男人的焦躁——传到了我身上的缘故。

总是滔滔不绝回顾往事的父亲,看起来不像个为幼时玩伴自豪的淳朴同乡,而只是个面对遵从才能的引领,振翅高飞的友人,陷入嫉妒和羡慕的火焰无法自拔的凡夫俗子而已。每当他开口说“那家伙真厉害”的时候,话语中总是掺杂着自己无法达到同样高度的绝望。

据说哈里森先生在人生中第一次拆解时钟时,就在这部机械中感受到了“美”。父亲看到哈里森先生的时钟时,说不定也抱有同样的感觉吧。

——这么卓越的作品,为什么是在同为木匠的人的手中制作而成的呢?还有,为什么自己做不出来呢?

父亲扭曲的憧憬没有使我对其敬而远之。如果没有这种憧憬,我也不会知道哈里森先生的时钟,也不会在之后亲手触摸、亲眼欣赏到那美丽而又梦幻的航海天文钟。



在我十一岁的那年冬天,父亲病倒了。他在木匠工作中锻炼出了健壮的身体,并以之为傲。所以就算咳嗽不止、发烧高热时也不停止工作,而是像往常一样连续出门工作了好几天。这样是很不好的。

自某时起,父亲便再也下不了床了。别说吃饭,就连稀汤也喝不下。虽然想喝麦酒,可喝了又立刻吐了出来。

我很怕看到父亲病重衰弱的样子,这使我回想起了死去的哥哥们。那时我尚年幼无知,可是现在,我已经清楚地知道了其中的含义。

我害怕着,只是一味害怕着。人类竟然只能如草芥般死去,而我们对此却毫无为力。

这天,感到死期将近的父亲将我和母亲叫到了床前。他的喉咙辛苦地喘着粗气,给我们看了一封满是折皱的信:“——约翰说了,可以过去。我快不行了。你们就投靠他去吧。”

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父母之间好像已经事先谈过了。

“真的没问题吗?”母亲又确认了一下:“我可不想去之后又被赶回来,去伦敦可是要花一大笔钱呢。”

“他是个重情义的人,不会忘记木工时期的恩情。信上也写了,随时都可以过去,只是,希望你能干些活。他说,凭空增加两个不做事的家人还是挺辛苦的。”

“那么帮做家务的话行吗?”

“这最好不过了。家中清扫、做饭、照顾哈里森一家日常起居等等。在伦敦雇个保姆很花钱,你们如果把当保姆作为条件入住的话,约翰肯定不会拒绝的。”

“就是去服侍他呢……”

“不是让你去做国王家臣,用不着那么毕恭毕敬。如果他们硬要你这样,回巴罗村来也行。让他知道知道穷苦老百姓也是有骨气的。”

“约翰不是很有钱了吗?一两个保姆随便雇的吧。”

“这种话都是满肚子嫉妒的家伙们的恶意中伤。制造精密的时钟需要花费很多钱。他所经手的时钟,世上无人成功制造过。从经度委员会那儿得来的援助金也一样,只是购齐制作样品的材料就全用完了。他可没有奢侈的余力啊。”

我悄悄地问父亲:“我和妈妈可以去时钟叔叔的家里住吗?可以去伦敦吗?”

“嗯。”父亲用力地点了点头,“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我没法看到的完美时钟,就用你的眼睛来替我见证吧。尽管它对你的人生没什么用,但只是观看就很有价值。它就是这么值得一看。”

我马上理解了父亲话中的含义。为了寻找野地中盛开花朵的蜜汁而飞舞的蝴蝶,与人类的生活和思考没什么关系,但是却美得让人叹为观止——和这道理一样,人类制造出来的东西里,也蕴含着相同的美。

父亲想让我看的就是这种美。

他认为,就算没有创新的才能,也能从毫无成见地认同这种价值的感性中受益。

我和母亲原本按规矩来说应该是照顾哥哥的。和哥哥嫂嫂住在一起,等某一天我有了夫婿再嫁出门。

父亲想要让我去伦敦,或许是想死后附身在我身上,一起去往伦敦。直到现在,我也这么想。

几天后,父亲静静地停止了呼吸。

在整理行装准备去伦敦的这段时间里,我总是觉得父亲就在自己的肩膀附近,窥视着我的双手。

就算请牧师做了祷告,可怜的父亲说不定也没能上天国。而是化作了幽灵附在我身上,催促我快些去伦敦。

我并不怎么讨厌父亲附在背上。我想,哈里森先生的时钟一定有着死了也想一见的魅力,心中反而兴奋了起来。



处理完诸多事务,家里也收拾完成后,我和母亲踏上了前往伦敦的旅途。

步行到通马车的地方,开始乘坐货运马车。附近虽然有客运马车,但是它太高级了,坐不起。对于我们来说,客运马车都算奢侈品,而位列其上的长途马车、邮政马车,以及更高级的私家马车,则更是无法想象的东西。

货运马车的乘坐体验只能用“糟糕透顶”来形容。每当马车经过路上的坑洼,震动就直接传递了上来。马车每跳动一次,就等于全身被敲打一次。抵达小旅馆的时候,尽管不是一路步行,可脚步却跌跌撞撞的。旅馆里只提供了一片冻肉和少许蔬菜。住一晚一先令,我们在旅途中只付得起这点钱。

当烂泥路逐渐变成坚实的道路,最后变成石砌大道的时候,一座大都市——我们的目的地,映入了我的眼帘。

伦敦。

比起“伟大”这个字眼,这座城市中更洋溢着一股混沌的能量。

第一脚踏进伦敦的时候,我和母亲在惊喜地睁大双眼之前,却先皱着脸捂住了嘴巴和鼻子。

城市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快的酸味。烟雾、粪尿和腐烂蔬菜的臭味混杂在一起,飘浮在空中。无论走在哪条马路上,都找不到一处干净的地方。整个城市被浑浊沉闷的空气所笼罩着,这在通风良好的乡下是无法想象的。

我们马上知道了臭气的由来:从各家的烟囱中吐出的黑烟;还有在道路上往来其间,拉着车的马匹毫无顾忌地拉在路上的一堆堆粪便;以及从住家窗户中肆意泼出的污水。这些脏污全部混杂在一起,在整个城市里散布着腐败的臭味。从泰晤士河上吹来的风,没有带走城市里的臭气,反而将其扩散到更远的地方。

空气中有着一股鱼类腐败的气味。当我们来到伦敦住上一段时间之后才知道,这气味并非来自鱼店,而是时常在街角见到的躺尸,以及挂在桥边示众的犯人头颅——像防腐一般,放锅里煮过之后的斩首头颅——所发散出的尸臭。

我和母亲都在乡村生活中习惯了处理粪尿。家畜的气味也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再说人类自身也有着体臭。因为在那个时代,一年也就洗一、两回澡,平时只会冲冲手和脸。最近那种连平民都能洗净全身的装置则是无法想象的。

混着臭气的烟尘刺得我们的眼睛生疼,喉咙也痛得难受。头发在湿气和烟雾的影响下,转眼间就粘糊成一团。我们甚至想要多下几场雨,这样的话,这种烟雾缭绕的空气也多少能够缓解一下吧。

石阶上的污物被人不停地踩踏,已经变得糜烂不堪,再被飞速的马车车轮甩飞出去,最后被匆匆的行人用靴子无情地踩散,真是不堪入目。

我们一边留神飞溅的污物,寻找着哈里森先生的家。因为没带那么多衣物,能一天换上两三次,所以一旦被弄脏就完蛋了。一身肮脏地拜访哈里森家可不行,所以我们小心翼翼地走着。就算生活条件差别再大,第一印象可不想给人凄惨的感觉。

马路上不仅散发着臭味,噪声也很厉害。马蹄敲在马路石板上的声音、金属车轮的旋转声,震得耳朵都快聋了。商人贩卖蔬菜或药品的吆喝声则毫无遮拦地四向扩散,吟游歌手在街角围成一圈演奏着音乐。向市民高声诵读市政厅通知的工作人员的怒吼声,与烟囱清扫工之间嘈杂的谈话混杂在一起。配送牛奶的女工的喊声仿佛怪鸟嘶鸣。研磨菜刀机器的噪声从屋里穿透到屋外,尖啸着仿佛要将全伦敦市民的耳朵都给劈穿般。

“妈妈,还没到吗?”我快要被臭气和噪声给弄晕了,“好讨厌,我要死了。这种味道和声音……我有点改主意了。”

“就快到了,再忍耐一会儿。”母亲看着父亲给的信说道,“就在红狮广场附近,我们没走错方向。走过下条马路大概就到了。”

“这里的房子都很奇怪呢。”我四处环顾说:“都是用砖头和石头造的,没有木头做的。”

“一百年前伦敦发生了一场大火灾,从那时起就不用木头造房子了。”

“哦……”

“因为砖头和石头烧不起来呢。好了,快点走吧。”

我们好不容易到了哈里森先生的家门前。这里果然和其他房屋一样,也是石砌的。我们在玄关前互相检查了衣服,把弄得掉的灰尘用手仔细地拍掉,然后登上小小的楼梯,用拳头用力敲响了面前的门。

马上有人回应了,一位和我母亲相同年纪的女性打开了门:“欢迎,安。一路上很辛苦吧。快,快进门。”

“打扰了。”母亲努力陪出笑脸走进屋子。我也忐忑不安地跟着进了门。我从两人的谈话中知道,来迎接的是哈里森的夫人。

哈里森夫人说:“鲍勃真是可怜,年纪明明比我丈夫还轻。”

“没办法呢。工作伙伴里连三十岁左右就死了的人也有。在乡下活不长啊。”

“这边也一样呀。空气很不好对吧?大家的肺都被弄出病来了。”

“到哪儿都尽是辛苦事呢。”

“是啊。有人的地方都是一样苦啊。”

进了客厅,哈里森先生正坐在椅子上等着我们。母亲在我背上推了把,我立刻慌张地挺直了背。

哈里森先生的外表比我想象中更为年轻。按照父亲的话,他应该已经六十岁了。但是看上去年轻了十岁。他全身散发着一个精力充沛的工匠所有的气魄。穿在身上的衣服质地也与乡间服装有所不同。

我想,才能被众人认可,来到都市生活后,就会变成这样子吧。父亲是与“洗练”这个词无缘的人,他的热情是粗犷而淳朴的。不过,哈里森先生便完全不一样。但就算如此,他也不像真正的贵族般超凡脱俗,总有一些地方,还残留着平民的温情。

哈里森先生的身边站着一个年轻人。“这是我儿子威廉。”哈里森夫人告诉我们。当时他二十五岁,浑身散发着友善的气氛,看上去是位很温柔的少爷。不是可怕的人太好了,我松了口气。今后就要住在同一屋檐下,这一点之前总让我很担心。

桌子的对面有一位年轻女性,正在准备上茶。她是威廉先生小四岁的妹妹,伊丽莎白小姐。想不来到了这里,竟然碰到了和我一样名字的人。不过,更让我惊讶的是,哈里森夫人的名字也叫伊丽莎白。

我战战兢兢地告诉她们:“那个,我的名字也叫伊丽莎白……”夫人“啊”的一声优雅地微笑起来,“巴罗村里无论女孩男孩,名字的花样都很少呢。平时大家都怎么叫你的呢?”

“艾丽。”

“太好了。这样就不会跟我和我女儿混淆起来了。我叫做蓓丝,我女儿叫做莉兹。请多关照哦。”

“是。但是我是来做保姆的,所以请允许我称呼两位为夫人、小姐。”

“小小年纪就这么懂事了呢。不过,用不着那么郑重。你就当作住在亲戚家里好了。”

“没错。”哈里森先生也说了。

莉兹小姐也跟我说:“叫我莉兹就行了,不要用‘小姐’什么的称呼。”

“那么至少请让我叫您莉兹小姐。”

“明明叫我姐姐大人更好呢……”

“不,这样做太僭越了。”

威廉先生从旁插嘴说:“与其叫我哥哥大人,我更喜欢威廉少爷、威尔少爷的称呼。那样感觉更好。”

“那么,我就叫您威尔少爷。哈里森先生就叫老爷。”

“哎呀呀,别让小孩子用这么拐弯抹角的叫法。”威廉先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近母亲。他紧紧握住了母亲的双手,笑了起来:“你们一定累了吧。先好好休息一下吧。”

“只因丈夫的任性要求,让您这么劳神费心,真是太感谢了。”

“没关系。你们就一直住在这里吧。我怎么也没法和城里人熟稔,所以也不想招这边的人做保姆。原本家务全都交给妻子和莉兹的,但是莉兹要出嫁了。”

“那真是恭喜了。我们在这种要紧时候过来没关系吗?”

“没事。之后的家务全交给内人一个人做也很累。因为在这里什么东西都很快就会变脏,都因为煤炭。”

“煤炭?”

“伦敦使用的燃料是煤炭。不用木柴,而是用这样大小的黑块点火来烧。”哈里森先生又是做动作又是做手势的,让我们了解了石炭这种东西。

“石炭很便宜,所以整个伦敦都在用,不过烧起来后的烟尘也很严重。”

我感到很不可思议,就问道:“这烟会影响到精密的钟表制作吗?”

哈里森先生一脸惊讶之情:“哦?你摆弄过时钟?”

“没有。”

“那为什么会考虑到烟的问题?”

“父亲常常跟我说,时钟的内部机关能不能顺畅地运行是由精度来决定的。所以在这座城市里头发都那么粘糊糊的,制作钟表要更辛苦吧。”

“不要紧。这座城市中的作坊都是密闭的,一丝一缕的烟尘都进不去。我的作坊也是,除了我和威廉之外谁都绝对进不去。”

“那么,我也……”

“真不好意思哪。国王陛下正等着我的工作完成,可不能为了玩耍就让他人进来。不过,制作好的东西可以运到这里来。H-1和H-2都是试做的样品,所以没有用作正式的航海用时钟进行大规模生产。它们的话你想怎么看都行。”

“真的可以吗?”

“经常有客人上门来说‘想看看H-1’。有钟表匠、有艺术家、还有科学家。因为都是喜欢机械的正经人,所以我们一直都开门欢迎。”

“好高兴!非常感谢!”

或许是对我们的对话感到无聊了吧,母亲向莉兹小姐搭了话:“话说回来,莉兹你变漂亮了呢。女孩子一进城果然就大变样了。真想让我们家这孩子也学学呢。”

莉兹一边摆放着茶具,一边轻轻地点头示意说:“谢谢你,安阿姨。我最后一次见你还是七岁的时候,不过现在还记忆犹新。鲍勃叔叔我也记得很清楚。”

“谢谢。那个人如果还活着的话,一定会很高兴!你的夫婿是什么样的人?”

“他和家父一样,是位钟表匠。这座城市里有很多钟表匠。我们来了伦敦之后,渐渐跟很多的钟表匠有了往来。虽然一开始很担心自己的乡村出身,但是在一起工作之后,大家就很快互相理解了。腕表制造商的格雷厄姆先生和哈雷博士的后援也是原因之一……你知道哈雷博士吗?”

“不知道。”

“他是与艾萨克·牛顿大人一同发布天星录的人,是位皇家天文学家。”

“哇。如果结识了这样的贵人,往后必定一路安康了呢。”

“话虽如此,但大都市是很可怕的。”

度过喝茶聊天的短暂时光之后,哈里森先生对威廉先生和莉兹小姐说道:“威尔、莉兹。你们把H-1和H-2搬过来。给艾丽看看。”

“知道了。”

威廉先生和莉兹小姐一同走出了客厅。不一会儿,两人各自抱着一个大木箱子回来了。

两人小心翼翼地把箱子安放到地板上。

威廉先生打开了木箱,从里面抬出了一部看上去很重的时钟。

一瞬间,金色的光芒射进了我的双眼。这就是黄铜经过重重加工而成的结晶——航海天文钟H-1。

它的骨架比起时钟来更让我联想到桨帆船。像船桨一样的长棒从钟体内向外斜伸出去。树立着的两根支柱形状就像桅杆,顶端安放着两颗闪耀的圆球,而在支柱另一端,也装有同样大小的圆球。支柱间用一根弹簧相连,上面组合着好几根细柱。它们究竟会怎样运动,我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这座钟高度足有26英寸,正面的四个表盘里各装着一根指针。内部机关全都裸露在外,从外面就能一目了然地看到里面的零件是怎样运动的。而且最神奇的是,虽然骨架是黄铜做的,可齿轮全都是木制的。

我想起了父亲曾经告诉过我的,查尔斯·佩勒姆大人的钟塔。据说其内部结构几乎都是用愈疮木制作而成,而我想哈里森先生的这款时钟——H-1,就是钟塔的后续机型。

H-1是个越看越觉得神奇的时钟。与其说是用来知晓时间的机械,看上去更像是编织出时间的装置。一阵震颤从我的脊背上传来。我在想,这群称为钟表匠的人,他们制作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呢?我完全无法想象这是与自己相同的“人类”所制作出来的。

威廉先生得意洋洋地说道:“这种时钟,没见过吧?”

“真厉害。形状就像轮船一样。”

“因为它是航海天文钟,所以和普通的时钟有些不一样。”

“什么地方不一样呢?”

“船是会晃的吧?特别是航行到外海的船只。所以普通的摆钟在波浪的摇动下马上就走错时间了。你知道普通的时钟一天里会走错多少时间吗?”

“不知道……”

“一分钟。一天里会快上或者慢上一分钟。在不会摇晃的平地上使用时也会这样。但是,我们制作的是性能更高的时钟哦。”

“究竟有多精确呢?”

“根据经度委员会的说法,航海天文钟在六十天的航行中,总误差必须在两分钟以内。”

“真难以相信!”我不禁叫了起来。

按照当时的技术,一天有一分钟错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靠这种技术,在波涛汹涌、狂风暴雨的六十天航行中只产生两分钟的误差——我觉得,这种时钟完全不是人类能够制作的。

“它现在还能动吗?”

“当然。”

威廉先生上好发条后,带有弹簧的部分就开始左右伸缩。我指着各处的零件问道:“嗯,这边的是摆轮吧?”

“你了解得真清楚呢。”

“是父亲教给我的。”

父亲不知教了我几次时钟的机构。不过,图画不是平面的吗?不实际运动的话就没法完全理解。虽然父亲手舞足蹈地将构造教给了我,但是我心中却只能勾勒出模糊地印象。看着眼前的H-1,我切身体会到了这一点。

父亲所表现的东西在原理上是正确的,但是缺乏身临其境的感觉。而那时在我眼前运作着的H-1,正好弥补了这一点。通过完美的理论堆叠而成的机械运转——只是如此平凡的事情,为什么又让人感到这样的美丽呢?深深的感动随之而来,仿佛将平淡无奇的生活吹散拂尽一般。



——机械看起来,宛如一个活物……

我想,在父亲心中挥之不去的,就是这种感觉吧。

“那么,你知道吗?艾丽”威廉先生继续说道:“在外海航行时,为什么精密时钟是必须的呢?”

“是为了在海上正确地计算时间,完成每天的工作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但还有更重要的理由:正确地掌握了时间,就能通过它计算出经度来。你知道经度吗?”

“不知道。”

“这是用来了解船只在东西方向移动了多远的标准。依靠今日的航海技术,要想了解这件事情非常困难。纬度——即船只在南北方向上与赤道的距离,通过观测天空星象便能很方便地推算出来。不过在航行中,只靠天文观测是无法得知经度的。实际上,航行于外海之中的船长们只凭以往经验,来驾驶船只往东西方向前进的。所以,依靠我们现有的知识,无法让自己的船以最短距离到达目的地。因此,任何船只都很容易认错自己的位置,海难和沉船也接连不断地发生着。”

为了算出经度,就必须知道格林尼治天文台的时间与船上观测所得的时间之差——也就是时差。知道了时差,就能很容易得知船只以格林尼治为中心,向东西方向移动了多少。因此,为了知晓计算经度所需的时差,现在有两种方法:

一种方法,是只靠天文观测来计算;
另一种方法,是连同时钟一起使用。

那么,我先从天文观测的方法开始说明吧。

在为了解经度而进行的天文观测中,月距法是一种有效方法。测量月亮与星星之间的目视距离,并借此求得格林尼治时间与航海中本地时间的时差。然后再从中计算出经度。

虽然这种方法很费劲,不过理论很简单。能借我下纸笔吗?谢谢。那么,请仔细看这张图。

在月距法中,使用月亮及黄道附近的星星,进行角度和高度的计算。例如,我们在使用木星的情况下。

仰望夜空的时候,月球和木星看上去是处于同一平面上的吧?所以,尽管只是肉眼目视,就能测得月球与木星的间隔距离。这种间距称为Lunar Distance——也就是月球距离。

我们在计算的这段距离上画一段直线。以这条线为底边、观测者的位置为顶点,连上两条斜边之后,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三角形吧?其实只要满足一定的条件,由两条长长的斜边所夹的这个角度,与在地球上任何一处能同时看见月球和木星的位置所测得的角度都是相同的。

月距法就是运用了这个事实。

首先在格林尼治制作出几十年的月亮与星星的运行记录。何年何月何日何时,这颗星星在这个位置——积累下的就是这样的记录。例如,行星不会像时钟的指针那样等距移动。在地球上观察木星的话,它的行动是很复杂的,其中的理由你是知道的吧?没错,因为地球和木星都在以太阳为中心公转,所以随着公转周期的不同,地球上有时能看到木星在夜空中划出让人们迷惑不解的运行轨迹。这就是包括木星的几颗行星又被起名为“惑星”的原因。行星不仅会顺行,有时候也会逆行,所以需要记录下它所有的一举一动。

利用月距法的理论思考一下就可以知道:只要条件相同,格林尼治的观测结果,与在航行中的船上,通过测量所得的月星间隔及其各自的高度,并进而计算出的角度是相同的。所以,在格林尼治制作的记录,会在船上用作为参照表。

首先,在船上进行天文观测,测得月亮与星球之间的距离,以及它们各自的高度,求出角度。然后,将这些数值与格林尼治的记录进行对比,就能得知观测时候的格林尼治时间。

另一方面,船上的时间——也就是当地时间,通过观测月亮与星星也能简单地计算得出。只要拥有星球运行知识的话。

月距法就是这样通过天文观测和数学计算得出格林尼治时间和当地时间的。

知道了两个时间的差值——也就是时差的话,就能藉此计算出经度。

但是,这种方法有很多缺点。

第一个缺点就是,作为计算基准的观测记录需要有庞大的积蓄。而且,要将它们全部印刷成书,每艘船上都必须备有一本。行星的运行十分复杂,月亮也有阴晴圆缺,必须要将它们全都记录在内才行。

第二点,是观测上的误差问题。船会不断地摇晃,因此很难测得水平线至星星的高度。只是在船头测量和船尾测量的丝毫差别,就会产生巨大的误差。其他还有因为光的折射而产生的影响等等,有很多难办的因素。

第三点,是天气恶劣时无法使用月距法的问题。因为云层而遮蔽了月亮和星星的晚上真是恼人呢。新月的时候也不行。

第四点,从观测值计算出经度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正确的天文测量需要技术,修正误差也很复杂。能做到这些已经是一种特殊技能了。这并不是船上的每个人都能行的。比起在格林尼治这样不会摇晃的陆地上进行的定点观测,船上的观测要远远来的困难。

不过月距法本身,是个十分了不起的理论。

我非常喜欢。

天文学为什么这么有趣呢。观察星星们的运行,计算它们的角度和高度。只靠这些,就能明白自己在地球上的位置。你不觉得这很了不起吗?

不过就像刚才所说的理由,月距法是十分难以运用的。航海中的船员们也久久地烦恼着,不知有没有更简单的方法。



另一种使用时钟的方法,就比刚才的月距法要简单多得多。

首先,在起航前,将航海钟与格林尼治时间校时。

船上的时间——也就是当地时间,能够通过观测太阳和星星的高度很方便地得出。

就像刚才说的原因一样,这个时间与时钟所示的格林尼治时间是有差异的。

这种差异就是时差。与月距法相比,这种方法能十分迅速地掌握时差。你能理解吧?

因为它不需要复杂的计算。

也不需要比对庞大的记录。

只要将船上的天文观测结果与时钟所示的时间对比一下就行了。

只需如此,便能得知时差,计算出经度。



无论是月距法还是时钟,都各有优劣。

就像刚才说的,月距法的问题堆积如山。不过,因为这种方法运用了天体的运行,所以只要观测记录完备,船上的天文观测也准确无误的话,就一定能够得出精确的数据。

时钟虽然是个很方便的工具,而与之相伴的则是,如果没有绝不错时的精度,就毫无意义。不过,无论是哪国的钟表工匠,都还没有成功制造出这样的时钟。

于是人们在英格兰成立了经度委员会,并由政府发出了“能够提供优秀经度测定法者,给予最高二万英镑奖金。”这样的公告。哈里森先生他们,就在挑战着这则公告。



威廉先生很有兴趣地问我:“你的父亲也制作了时钟吗?”

“没有。家父只是一直记着老爷您教他的东西而已。他就是记性好。”

哈里森先生将装有红茶的杯子放上桌子,说道:“我经常和鲍勃谈论时钟。虽然总是我一个人长篇大论,但他绝不会忘记我说过的每一个字。他的直觉很好。”

“但是,家父没有制作过时钟。”我注视着哈里森先生问道,“为什么呢?明明家父也能选择放弃木工,来伦敦继续人生。”

“因为你的母亲已经怀孕了,他可能是无法选择尚不确定能否成功的钟表匠之路吧。因为作为一名木工,他已经是独当一面了。”

“家父与老爷您一起来伦敦就好了。在伦敦也会有木工的活吧?”

“大人的世界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呢。”

我将视线放回到H-1上。时钟的机关正骨碌碌地摇动着自己的身体,仿佛在引诱我前往一个非现实的世界。



你已经无法回到尚不知晓H-1时的世界了……

我感到有谁对我这么耳语着。

“……我想制作。”我小声地脱口而出。这或许并不是我的低语,而是在我背后的父亲所言。“老爷,我用功学习后,也能制作出这么漂亮的时钟吗?”

哈里森先生低声笑道:“你今年十二岁吧?”

“是。”

“那就去学习吧。首先做我妻子的下手吧。等你能完美地完成家务了,就随时可以进行学习。伦敦有大型的书店,也有很多钟表工匠。像我们家的莉兹一样,与钟表工匠结婚也是方法之一。学习时钟的方法到处都是。”

这也是“我不会收你做弟子哦。”的宣言。哈里森先生光是自己的研究就已是不可开交,更没有余力去关心其他事情。

莉兹小姐鼓励我说:“你要学习的话,我可以随时给你介绍钟表工匠。因为制作H-2时我也帮了些忙。”

“莉兹,怂恿艾丽可不行哦。女孩子啊,在制作时钟之前,还有更应该学的东西对吧?”

“我能帮忙的事情,为什么艾丽就不能帮呢?当今的女性什么都能做哦。有人进了海军和陆军,就连做海盗去冒险的人也有。伦敦明明还有女性拳击手呢。”

“不能把这些人跟艾丽混为一谈。虽说是保姆,但她还是个普通的女孩子,不是那些选择一辈子惊涛骇浪的人。”

“爸爸你真固执。”

莉兹小姐打开了另一个箱子,从中取出了另一座时钟。我看到后又一次目瞪口呆。

形状完全不同。

作为H-1的后续型号,H-2的外表面和支柱同样用的是黄铜。不过,支柱不是直立着的,而是互相交叉组合。顶端的圆球增加到了六个,整个时钟的形状变成了四块长方形的黄铜板堆叠起来的样子。表盘十分简洁,整个样子就像一台座钟。不过,在这个阶段,也还是能够从外侧观察到时钟的机关。

“H-2的形状大不一样了呢。”

“虽然委员们都说H-1已经足够了,”莉兹小姐一脸苦笑地说,“可父亲说H-1还有许多缺陷,他请求了延长研究期限。于是便历时两年制作出了这台。”

“那么,这就是完成品了吧?”

“不是哦。”

“哎?”

“父亲还是无法满意,又开始了H-3的开发。就这样过去了十五年呢。”

“十五年……?”

我又看向了哈里森先生。

哈里森先生不以为然地双手交叠在肚子上说道:“我让伦敦的钟表匠制作零件,因此时间都花在这上面了。在我的脑子里,早就已经构思好完成品了。”

“是爸爸你的要求太高了啦。”莉兹小姐说,“普通的工匠都要做上四年的零件,还要进行大量生产。”

“制作的是新东西,当然要花功夫。但还是太慢了,伦敦明明有那么多一流的工匠。”

“只是购齐材料就要花上大把时间。就算是伦敦这个大都市,没有的东西也变不出来呀。”

我问道:“那么,天文钟的完成品就是H-3了吧?”

“不是。”哈里森先生回答说,“我正在思考下一个机型。”

“哎,是吗?!”

“H-3应该能在测试中合格,毕竟它是用完美的零件组装起来的。不过,它的形状还不成熟,因为是座钟。我最终所目标的天文钟形状是——”哈里森先生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怀表,打开表盖展示给我看。美丽的长针与短针述说着微型化技术的极致。“我真正的目标是这个。将航海天文钟制作成手表,而不是座钟。”

我来回看着H-1和怀表,背上泛起一阵寒意。“要将那个制作成这种大小?”

“没错。”

“再怎么说这也太荒唐了呀!”

“总有一天会成真的。经过十五年的研究后我明白了这一点。无论是H-2还是H-3,对我来说不过是确认这一点的两道程序。马上将H-4制作成这块怀表一样的尺寸是没什么可能的,但将来一定会成为现实。就算我没法达成,其他的工匠也一定能够成功。”

制作H-3所花费的十五年,对我而言实在是太漫长了。经度委员会还真是有这耐心等待呢。但是,仔细想想的话,这段岁月对于哈里森先生来说是绝对必要的。

他不仅盼望着H-3的完成,而且还眺望着更长远的未来。说不定,他已经看到了自己死后,由别人所制作的时钟;看到了不用发条,而是用其他动力的时钟;看到了误差不仅在数分钟以内,更是永远准时的时钟;看到了永远不会停止运转的时钟。那些谁都未曾见过的东西,在那个时候或许早已看在了他的眼里。

“当然,要抵达那样的高度,必须进行许多尝试、吸取众多教训。”哈里森先生一脸怀念地眺望着H-1和H-2,“使金属不会被温度和湿度所影响的加工技术,还有上发条时也能够持续运转的机关——达成这些之后,航海天文钟才算得上完美。差不多,还要再花上五、六年吧。”

这便是他和父亲的不同之处吧。

父亲作为木匠是尽了本分的。可是,父亲没有这么远大的理想。



这时,一直静静地喝着茶的哈里森夫人“咳咳”地咳嗽了起来。原以为马上就能平复下来,可时间越久咳嗽却越发严重起来。她用手帕捂着嘴,弓起了背,很辛苦地不停大口咳着。

莉兹小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赶到夫人身边催促说:“妈妈,您快回寝室去吧。我会把那边的房间弄暖和的。”

夫人连回答的余力都没有,只是捂着嘴,“嗯嗯”地点了头,从椅子上起了身。

她向着大家微微点头致意后,便由莉兹小姐抚着背扶出了客厅。

哈里森先生对我母亲说:“她有时就会那样。没法把家务全压在她身上,所以才想要找个保姆。”

“是肺部有病吗?”

“不,因为这里的空气不好。刚来伦敦的时候还不是这样,还是因为煤烟哪……”

过一会儿,莉兹小姐回来后,喝茶的时间也结束了。我们被带到准备好的房间,将行李安置下来。

屋子里放进两张床后便拥挤不堪了。哈里森先生是个没兴趣把钱花在奢侈上的人,就像父亲所说的,他把经度委员会所提供的援助金全都用在了研究费用上。

我们从这晚开始就在哈里森家用餐。不过,当我将蔬菜炖肉含进嘴里的一瞬间,手就不由得停住了。

虽然说不出口,可是太难吃了!

这并不是指哈里森夫人和莉兹小姐的烹饪技术太糟糕,因为菜里都冒着一股煤炭的味道。可能是食材陈列在菜市场的时候吸进了煤烟吧……我感到十分难过,因为连菜的汤汁里都渗进了酸味和苦味。还好值得安心的是蔬菜和肉的本身质量并不差。这样看来巴罗村的饭菜要不知道美味多少了。

用餐后,我便学了明天起要做的工作顺序,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夜里上床的时候,我对母亲说:“哈里森先生一定会成功。他会从经度委员会那里拿到一大笔钱,成为世界第一个制造出航海天文钟的人……”

“谁知道呢。”母亲小声说道,“你爸爸也是个只会说大话的人。说什么总有一天会帮有钱人建一幢小楼,赚上一大笔钱。然后就能过上葡萄酒苹果酒随便喝的好日子。全都是假话。”

“这些就是假话了吗?爸爸为了达成约定,不是在努力干活吗?”

“凡事都讲究个顺序。人不会一下子变成有钱人。你活到现在,有几次能吃到好吃又精致的肉菜?你知道砂糖做的点心吗?爸爸从来没有给过你吧?”

“比起冰冷的肉来,我更喜欢暖暖的土豆和奶酪。”

“是吗……反正,好不容易来了这里,你就加把劲让自己幸福吧。连着你爸爸的份一起。”

这天夜里,我做了自己和H-1一起出海的梦。在梦里,H-1像真正的船那样巨大,我躺在支柱上也安然无事。坐在弹簧上的是哈里森先生和威廉先生,他们正用望远镜眺望着远方。

“发现岛屿了!”威廉先生叫了起来,“是西印度群岛!父亲,我们的H-4航海测试成功了!”

在群青色的天空中,小小的群星在不停闪烁。

其中的一颗不断地变大,当它变得像太阳般高热,将周围燃烧殆尽的时候,我终于醒了过来。

于是,我开始了伦敦的生活。



有钱人家里会有更正式的女仆,可我们没有这么高等级,只不过是帮做家务罢了。哈里森先生自己没有更高的要求。如果能行的话,他大概连伙食费和置衣费都会全花在研究费上吧。而在夫人和莉兹小姐的劝说下,总算是维持住了正常人的生活。

我马上知道了哈里森先生叫我们来的原因。对于呼吸系统疼痛的夫人来说,每天的家务都是一种煎熬。

总之就是煤炭,没有比它更恼人的东西了。整个伦敦喷吐而出的煤烟污染着房屋、弄脏窗户、使我们的身体沾上讨厌的味道。听说烟雾连郊外广阔的农田都影响到了。蔬菜被陈列在伦敦的菜场之前,就已经沾染上了煤炭的味道。无论怎么用力洗、或是事先煮上一遍,这种味道总是没法去掉。

不过,煤炭也有好的一面。它能用来暖床。有一种装煤炭的金属器具,它像这样有一个长柄,防止将人烧伤。人们就用它来捂暖床垫,这样在寒冬时节也能睡上热被窝了。从巴罗村那又冷又硬的床变成了无法想象的睡床,真是舒服不少。

我不断想着要吃上可口的土豆、洋葱和芜菁,一边渐渐地学会了城市饭菜的做法。烤鸡呀兔子炖肉特别的好吃。多亏有泰晤士河,鱼也绰绰有余。冷掉的肉就用盐腌制起来,吃起来真是咸得不行。虽然我觉得还是蔬菜最好,可到哪儿也买不到村子里吃的那种蔬菜。

当然,这是普通百姓的生活。有钱的人家会从空气好的农田将种出来的蔬菜和畜肉直接运来伦敦,让一流的厨师烹饪菜肴。这些菜肴,一定十分美味。

最近已经不一样了呢。伦敦的饭菜真的变样了。多亏了那部机器净化了空气,还有“清扫虫”处理掉了街上的垃圾呢。

随着技术的突飞猛进,伦敦也变了样。总有一天整个英格兰也会大变样的吧。船只将旅行到世界的任何角落,不仅能环游地球一周,大概也会翱翔在天际了吧?

我能活到见到这些的时候吗?

大概,会活到那个时候吧。



哈里森先生所制作的时钟里包含的零件,不仅他自己在制作,伦敦一流的钟表匠们也在帮忙。这种情况下,不仅是材料费,还要支付工匠的人事费。哈里森先生向工匠们要求的精度是异乎寻常的高,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金钱。这样的话,这一家自然是不会有经济上的宽裕。我想,他们还真下得起决心雇我们来做保姆呢。要心无旁骛地专心于制作时钟的话,将家务全部交给女性来做的确是最佳选择……而实际上,哈里森先生除了制作天文钟以外,其他的事情根本不闻不问。

“如果为了收入做兼职的话,就没时间制作天文钟了。”

哈里森先生这么说着,就钻进了自家的作坊。

哈里森夫人并没有因此责怪哈里森先生。她只是苦笑着小声说:“只希望生活早日轻松起来啊。”

在伦敦生活了三年半左右,我的母亲也像哈里森夫人那样开始咳嗽了起来。呼吸系统被煤烟搞坏了,又或者,是得了其他更严重的病。家务的重担便全都压在了我的肩上。

母亲没有告诉哈里森先生和夫人。如果连自己都和夫人一样要去看医生的话就更麻烦了。这一家因为时钟的研究而过着拮据的生活,不能再让他们负担额外的经济负担了。

于是,母亲提出自己一个人回巴罗村去。

“你已经十六岁了,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这并不是讨论,而是命令,是得出结论后的断定。

“家务就由你独自承担吧。我要回村里去,照顾你哥哥一家。”

我没有说要一起回去,并不是因为在伦敦住惯了的缘故。虽然都市的喧嚣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可不看到哈里森先生的H-4就不回去的心情更强烈。父亲在背后注视着的感觉依然还在,而且放眼全世界,再也找不到第二台时钟,像哈里森先生制作的时钟那样精良了。这只钟眼下很快就要完成,所以没有放弃的道理不是?

我老实地点头同意了:“嗯,我知道了。我会一个人努力干的。”

我和哈里森先生一家一起来到了马车车站,在那儿为母亲送行。

母亲和来时一样坐上了货运马车。现在已经多少有些钱了,照理说可以乘坐更高一级的马车。可母亲估计是想将这些钱也算进财产里带回乡下吧。要麻烦哥哥的话——同时也为了不让嫂嫂讨厌,必须一开始就在物质上提供一些给予。如果住不下来的话,母亲也考虑独自生活,这时候就只能依靠自己挣的钱了。

载着母亲的马车驶离后,威廉先生轻轻敲了敲我的肩膀:“一起去散步吗?吃点鳗鱼冻再回去吧。”

鳗鱼并不珍贵,不过在店里吃我还是很有兴趣的。明明住在伦敦,可我总是忙得连去餐馆用餐的机会都没有。其实,我很想去男士聚集的咖啡馆见识一下,可威廉先生总是鳗鱼鳗鱼的挂在嘴上,便决定是后者了。

哈里森先生说要去一趟熟人的店,就在途中与我们分开了,说是要去珠宝店。这对于只对钟表感兴趣的哈里森先生来说实在是太稀奇了,我便等到他身影消失之后问威廉先生:“是要买礼物送给夫人或小姐吗?”

“不是哦。他托人定制了时钟的零件,今天是去看看完成情况的。”

“要在时钟上装饰宝石吗?是安置在表盘里吗?”

“不,不是这样。擒纵叉和轴承上要用到钻石和红宝石。”

我惊讶得目瞪口呆,威廉先生则浮现出微笑:“并不是想让时钟看上去很豪华,只是因为零件的强度问题。擒纵叉的钩爪和轴承很容易磨损,所以使用比黄铜还要坚硬的材料的话不就能抑制钟表的误差了吗?”

“但是,这样的话钟表就变得很昂贵了呀。”

“航海天文钟不是供个人使用的。因为是海军和商船的必备物品,所以价格贵一些也没关系。只要能知道价格,就算稍微贵些他们也会买的。”

威廉先生走进了一家建在泰晤士河畔的店。光顾这家店的也有普通工人,所以并不怎么整洁漂亮。不过,脚刚踏进门,一阵香味就扑鼻而来。里面也坐满了食客,据说这样的店做出来的菜才好吃。

点好鳗鱼冻之后,装着肥厚鳗鱼块的碗便端了上来。鳗鱼冻要浇上醋来吃,放进嘴后,柠檬和肉豆蔻的香味便弥漫在口中,没有一丝的鱼腥味。不过骨头还连着,所以吃的时候要当心。醋的酸味和鳗鱼肉的鲜味,再加上鱼冻哧溜爽滑的口感,嘴里便满溢着清爽的口感。每天一直做饭给别人吃,所以只是吃到别人做的饭菜,我就感到十分开心了。虽然在伦敦的高级餐厅里一定有更多更美味的食物,不过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碗鳗鱼冻就已经让我十分满足了。

威廉先生正十分美味地品尝着浇上绿色酱汁的肉馅饼,看到他那么享受的样子,我问道:“那个酱和饼,能让我也能尝一口吗?”

“请。”威廉先生回答,“你能在家里做出来吗?”

“如果能掌握里面的材料,我就能做出类似的味道。”

“那我就期待一下。”

酱汁是将面粉混入煮鳗鱼的汤汁制作出来的,加入香菜后就变成了绿色。莉兹小姐告诉过我,酱汁的味道在每家店和每户人家里都不相同,所以我对这家店的味道也兴趣重重。

这家店的酱汁味道比莉兹小姐做的更酸一些,香料也放得更多。在家做的话,还是把味道调得更和缓一点更好吧?我这么想着,一边品味着肉饼酥脆的口感以及从中溢流而出的肉香。

在威廉先生的眼中,我也正吃得津津有味吧。他笑嘻嘻地问我:“怎么样?这个家里能做出来吗?”

“嗯,应该可以吧。”

“你真是热衷于此啊,就像个烹饪的研究家。”

“因为我喜欢吃好吃的,所以只是想要烧出美味的菜肴罢了。如果能让大家也吃上这些菜,就是我最大的乐趣了。”

“你的身体怎么样?没有像你母亲那样喉咙痛吧?”

“请不用担心。我还能继续努力下去。不过我觉得在伦敦,比起精密时钟来,更加需要能净化空气的机器。其实,那方面的开发或许才更加重要。”

“的确。不过,很难想象要制作怎样的机器才能净化伦敦的空气啊。”

“钟表匠制造不出来吗?我觉得如果能画出图纸,无论什么样的新机器都能做得出来呢。”

“钟表匠只是将确定好的零件组装起来罢了,可没有制作新机器的想法。反过来说,只要构思完成了,无论什么东西,钟表匠都有技术能制作出来。”

第一次见到H-1的时候,我就觉得钟表工匠像魔法师一样,是群什么都能制作出来的天才。不过,并不是这么回事呢。

我清空鳗鱼冻的碗之后,便像威廉先生请求道:“威尔少爷,我还是想自己尝试着制作时钟。我不会妨碍老爷的工作的。您能教教我吗?这会给您添麻烦吗?”

“钟表匠的作坊里是没有女孩子的哦。”

“但是,莉兹小姐也帮过忙吧?”

“因为我们家环境特殊啊。……难道你真心想要做钟表匠吗?你对保姆的工作有什么不满吗?”

“不,我想在做家务的同时把制作时钟当兴趣来做。并不是拿去卖,是为了自己而做的。”

“哦,你是这个意思啊。”

“我也觉得自己没有很高的才能。”

“时钟这种东西,光是收集零件就要花上一大笔钱。我没法轻而易举地教给你,这方面你心里有数吧?”

“费用的话就请您在工钱中一点点扣吧。我并不是要做好几个,靠我这一生的工钱应该足够了吧?”

“那么形状呢?你想要做成什么样子?”

“我很乐意制作手表,不过这对我而言不太可能。所以小一点的座钟就可以了。太过精细的话我也没能力组装,有一定程度的大小就行了。”

“嗯。那么,我就稍微考虑一下吧。”

“拜托您了。”

我低下了头,威廉先生则从椅子上站起身。我也跟着他走出了鳗鱼冻店。

因为周围吹过的风,泰晤士河畔弥漫的煤炭气味要淡一些。毕竟是因为气味被吹到了其他地方,这里的情况才更好些。

威廉先生这时二十九岁了,还没有结婚。因为他每天都给哈里森先生当助手制作时钟。真是让人觉得浪费的大好年华呢。

我望着遮蔽了河面的船群,一艘涂着出挑颜色的屋形船映入了眼帘。我指着那艘船问威廉先生:“这船好漂亮。是做什么的呢?”

“那个啊,是成年男女玩乐的地方。对我们来说——应该说是对你来说,还早了些哪。”

“大人们的游乐场?”

“在萨默塞特府的对面,还有更加华丽的船只,也有你这样年纪的女孩子在那里工作……不过,就是这回事。并不是普通女孩子该去的地方。”

明明有和我同年的女孩子在那里工作,却不是我该去的地方——从这些话中我明白了威廉先生想要传达的实情。因为过于害羞,我的脸颊热得发烫。在那漂亮的屋檐下,原来还藏有这些隐情呢。

威廉先生问我:“你会在我们家待到什么时候呢?”

“一直待下去。”我盯着河面回答他:“我没有其他的去处,会做的也只有煮饭和家务。而且,去了其他地方也没法学习制作时钟。”

“我就快要结婚了。家务就会交给我妻子打理了吧。你的负担就会稍微减轻一点哦。”

“哇!真是恭喜您了!”

初次听说,让我惊讶不已。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的呢?威廉先生是个一门心思钻在工作上的人,想不到他该做的事情也好好地完成了呢。“对方是哪家的小姐呢?”

“和我一样,只是普通市民罢了。”

“不过,能在这座城市结婚真是美妙呢。”

“是吗?”

“当然是啦!虽然这里烟雾弥漫的,可至少是个大城市!”

“她来我们家的时候,就劳烦你多照顾了。或许会给你添麻烦也说不定。”

“哪有什么麻烦。我的工作就是照顾您的家人。”

“而且名字呢……还是伊丽莎白,真头疼呢。”

“哎!”

虽然听上去像谎话,但的确是事实。

哈里森先生的妻子名叫伊丽莎白,两人的女儿也叫伊丽莎白。威廉先生的新娘还是叫伊丽莎白。

然后,照顾大家的我的名字也是伊丽莎白。

我对威廉先生说道:“不过,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麻烦。我就叫她少夫人吧。我的话,就请她还是叫艾丽好了。”

“你真是个温柔无邪的孩子。在这个昏暗的城市里,好像只有你周围总是充满着阳光呢。”

我微笑着回应他:“我只是脑袋瓜笨而已。因为脑筋不好,考虑不了复杂的事情。”

“没这回事,我觉得能好好完成家务,又擅长做菜的人,就叫做脑子好哦。就算我能制作时钟,可酱汁就一点都不会做。只是稍微尝了一下菜里的酱汁,就能复原出一样的味道。这和看一眼时钟就能制作出同样的设计一样,可都是才能。”

“酱汁才没有时钟那么复杂。威尔少爷您太过奖了。”

“不,事实上,如果我不是这么老的大叔,如果再年轻一些的话。或者你已经是成年的女性的话……不,想象这种事情毫无意义。你还年轻,还有未来,还能尽情选择今后的人生。和我是不同的。”

威廉先生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暗,他沉默地向前走着。

我什么话也搭不上。

我知道威廉先生想要说的话。可是,我说出来的话,大家就能幸福了吗?哈里森先生和哈里森夫人就能允许了吗?所以,我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从已是大人的少爷那里听到这样的话——对于十六岁的我来说,觉得十分的高兴,十分的骄傲。只是这句话就让我感到了幸福,仿佛品尝到了美味珍馐。

几天后,威廉先生给了我一台旧座钟。组装时钟的工具也给了我一套。他说,让我试着独自分解时钟,再将它组装起来。

“连图纸都没有吗?”

“你知道结构的话应该很简单吧?这个是我父亲在我小时候给我的哦。”

“我知道的只有家父教给我的原理而已。”

“没关系,没关系。你很聪明,看到了实物,就一定能立刻理解它的作用。为了以防万一,纸张、钢笔和墨水也给你吧,边记笔记边分解好了。不够的话再问我要。”

“非常感谢!”

“别忘了做家务哦。要是太过沉湎于时钟里,荒废了擦窗和做饭可不行呢。”

“当然!”

话虽如此,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再研究时钟的话就需要照明。而作为保姆的我可没那么奢侈去点蜡烛。

我便将动物脂肪放在小碟子里,再浸上灯芯草。这就成了自用的油灯。

因为点起来不怎么持久,所以我注意每次不长时间使用,同时一点点地将时钟的结构素描下来。我决定等画完了之后再进行分解。因为是自己的个人兴趣,所以我尽量不去劳烦威廉先生。

当我折过七次燃尽变黑的灯芯之后,我结束了素描的工作,开始进入分解作业。

正在那时,哈里森先生完成了天文钟H-3。H-3很像H-2,不过外表上还是有些差别。这次的特征是巨大的轮子。直到H-2都保有的球体从支柱的顶部消失了,有一部分齿轮则露在了面板的外面。它给人的印象更接近普通的座钟了。不过很明显,这仍不是天文钟的最终形态。

哈里森先生不眠不休地又开始着手制作起H-4来。他说航海测试时要将H-3和H-4同时拿出来。

我则开始慎重地将分解完成的座钟重新组装起来。虽然花了很长时间,不过复原的时钟好好地动了起来。

威廉先生说着“果然你很有资质。”,把下一台时钟的零件交给了我。他说这次要制作的是尺寸略小的座钟。

这些零件都是从坏了的钟里取出来的,无法使用的部分必须购买新品。虽然用新零件制作新时钟需要花钱,现在这样的话威廉先生花他自己的钱就能帮忙解决了。这也能同时作为研磨旧零件的练习,所以我高兴地收下了。他教给我研磨金属的方法后,我便开始独自组装了。

威廉先生开始频繁出入于经度委员会的委员身边。

他并不是为了加深关系,拜访是为了请求增加预算。

但是,从这段时候起,威廉先生经常是一脸愁容地回来。

十九年的岁月果然还是太漫长了呢。

最初期待着哈里森先生的经度委员会等了这么长时间,终于也开始怀疑:“其实是制作不出来的吧?”。腕表制造商格雷厄姆先生和皇家天文学家哈雷博士也早已过世,失去后援的哈里森先生便处在了风口浪尖。

而且,那个时候想要采用月距法的势力也渐渐死灰复燃。随着观测资料的积蓄和月球运行表的制作完成,通过天文观测获知经度所用的资料已经准备充分。接替哈雷博士担任皇家天文学家的詹姆斯·布莱德利则根本不承认使用天文钟进行的经度计算。

这是很久以后——没错,是H-4完成两年后的事情。哈里森先生曾经在伦敦的工具店里撞见过皇家天文学家布莱德利。

我和威廉先生当时正好随哈里森先生一起去了,便经历了事情的整个来龙去脉。

想不到尊贵的皇家天文学家竟然会来这种地方,让我大吃了一惊。听说他来视察调整观测机器用的工具,真是位热衷于工作的人呢。

因为是第一次在伸手可及的距离看到身份高贵的人,让我稍稍有些发愣。虽然布莱德利先生与哈里森先生同年,可是,他毕竟是被任命为皇家天文学家的人呢。他的脸丰满而又温厚,浑身上下散发着高贵的气质。

而另一边的哈里森先生则散发出不苟言笑、严肃的工匠气质。两个人站在一起,便能让人鲜明地了解到性格的不同。

碰见布莱德利先生的时候,哈里森先生便首先低头致意。就算想法如何针锋相对,他也不会缺了礼数。布莱德利先生也大度地回了礼。如果两人就这么擦身而过的话,或许就不会闹出什么事端了。不过,从布莱德利先生的角度看,哈里森先生二十一年来都不停地领着国家预算不是吗?还是因为他的私人工作。而且,这些成果还没能见人。或许他之前就想责问哈里森先生几句了吧。

“工作进行的怎么样了?”布莱德利先生向哈里森先生问道,“经度委员会正在讨论是不是从下次起就不再提供援助金比较好,越是给钱就完成得越慢的话可没办法。”

“让各位长年等待,在下真是于心不安。”哈里森先生郑重地道了歉,“但是,这些时间是制作天文钟所必须的。各位天文学家将星球运行的记录整理成册,也要花费大量的岁月的吧?两者其实是同样的道理。”

“天上星球的运行绝不会紊乱。因为是自然现象,所以观测它们所花费的岁月比用在其他任何事情上都更有意义。这和把大量年月浪费在制作东西上有着本质的区别。无论在机械上花多长的时间,它在工作时就会出故障坏掉。这样花在上面的时间就只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哈里森先生听到了这句话,便恼怒了起来。他毕竟是位自傲的工匠,自己制作的物品被人恶语相向的话是无法保持沉默的。明明默不作声就可以了,可他还是反驳道:“制作永远准时的时钟是有充分的可能性的。如今的英格兰已经有这种技术实力了。”

“你说有技术实力的话,就拿出来给我见识一下吧。”

“我已经向经度委员会报告了H-4的完成,之后就只剩出海测试了。而将这次出海预定用某种理由予以延后的,又是何方神圣呢?就我所听闻的传言说,是那些不想相信天文钟性能的各位大人们故意拖延了预定时间哪。”

“只是处理文件需要花费时间的问题吧。所谓的国家事务就是这么回事。”

“却要等上近两年?这到底是哪里的偏僻小国?就连如今的乡下旅馆,都处理得更为周到。毫无意义地让人久等是何等失礼之事,普通的商人可是深知其重呢。”

“由你这种立场的人来批判国家的行事方式可不合适啊。”

“我只是想表明,我受到的是何种非礼待遇,让我不得不一吐为快。H-4究竟要何时才能出海测试?三年后?五年后?如果其他国家在这段时间里也完成了天文钟,您又该如何应对?英格兰会遭受巨大的损失啊。”

“哼。明明不是真正的钟表匠,区区木工有什么好嚣张的。”

“您在侮辱木工这个职业吗?这才是失礼不是吗?请您再去读一遍圣经吧。我主耶稣正是木工出身呢。”

布莱德利先生的脸涨红了。对于有教养的人来说,被别人说去重读圣经是奇耻大辱。“——你这家伙要是不做什么天文钟的话”他一副就要扑上来的样子,“我们的月距法早就能被采用,那些奖金还有名声,就都能赐予那些认真的天文学家们了!”

要是工具店的店主大叔没有说着“好了好了好了”插进两人之间劝架,事态说不定会越发严重。“布莱德利大人,请您就此高抬贵手。您在天文学方面不是获得了极其伟大的发现吗?呃,就是那个,周年光行差——是这么叫的吧?您通过观测天上的星星,证明了我们居住的这个世界像个巨大的苹果一样是圆形的,而且还会自己骨碌碌转动不是吗?能做出这种大学问的人,可别去听一介庶民的无聊抱怨。您大人有大量,不去跟他一般见识。再说了,处理哈里森先生工作文件的又不是布莱德利大人您亲自负责的。您去责骂一下负责人就行了不是?您自己可不要动气呀。那个,哈里森先生,您如今已经被全伦敦的钟表匠们所景仰,这和您之前是不是木匠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我也最喜欢木匠呀,因为他们和工具店关系深厚哪。要是没了木匠,家也造不起来,我这儿的生意也没得做。木匠是很了不起的工作。我可十分敬重他们呢。”

大叔对布莱德利先生说着好话安抚情绪,又适度地称赞哈里森先生,事态总算是平安收场。

在回家途中,哈里森先生也是一脸的愤懑。这种时候,他并不是那种会絮絮叨叨挖苦埋怨的人。而是会在愤怒到顶点后,反而沉默不语的那种。看来在心底里,他的怨气也在翻腾不已吧。

不过我也在想,那个时候,更有教养的普莱德利先生受到打击更大吧。一个身份地位远低于自己的人,竟然毫不畏惧、一脸傲气地与自己针锋相对。这或许是他这一生中的头一回体验吧。这么想的话,我反而觉得普莱德利先生稍微有些可怜了。

总之,他们两位的冲突——正是理科与工科的对决。

天文学是理科。所以当时的天文学家并不将作为应用科学的工科认作是一种科学。尽管依靠工科技术制造出了望远镜,并能用它来观测天体,不过不承认工科价值的人在著名的学者之中比比皆是。虽然有像哈雷博士和牛顿大人那样完全承认工科价值的学者存在,可对工科抱有抗拒心理的人也不少。当今时代对两者的看法是理所应当平起平坐的。而在当时,因为人们的价值观仍处于过渡时期,所以会有大幅的摆动。这是时代出现巨大变化时常有的事情。

通过天文观测来计算经度要花很大功夫,刚开始的话会花上几个小时呢。所以在实际航海之中,人们对于天文钟抱有极大的期待。

就算如此,针对哈里森先生个人的:

“对于不知道能不能真的完成的时钟,不会再出更多的钱了。”

这些才是经度委员会的真心话。

这也不是偏颇之言。

只要完美的时钟姿态还存于哈里森先生的思想中,只要它还没化为实体,就不可能被他人所认可。



故事稍微岔开一些了呢。

让我们回到H-4完成前夜的那一天吧。

H-3完成之后,哈里森先生马上开始着手制作H-4。H-4的制作进度非常快,为期十九年的研究仿佛就像一场梦。

“这是特别贵重的物品。”这天,哈里森先生这么说着,手里拿着个小包回到了家中——

这就是所有命运开始改变的日子。

我接过上衣,问道:“欢迎回来,老爷。货物要放在哪里呢?作坊吗?”

“就这么办。”

虽然我进不了作坊,不过也经常帮着把货物运到作坊门前。哈里森家经常会有工具呀材料呀文件等等物品送过来。

那天也是一样,我一如往常地从哈里森先生那里接下货物,走在走廊上。包裹非常轻。里面放着什么东西呢?会是新型机关的齿轮吗?我快被自己的好奇心给淹没了。

H-4计划采用与之前的天文钟完全不同的形状。因为它破格的小,所以零件也会小得难以置信。一想到这些零件现在正装在这包裹里,我就心动不已。

这是,我发现包裹拿着的感觉有些奇怪。因为手指陷进包裹中了。

当我注意到原因后却为时已晚。

“老爷!这包裹的底下破掉了!”

“什么?!”

“里面的零件不要紧吗?不会掉在什么地方吧……”

“给我!我这就去查!”

哈里森先生粗鲁地推开作坊的门,跑进了房间。

我则是不知所措,最后想到自己身为保姆,应该遵守本分,便决定站在走廊上观望哈里森先生了。

哈里森先生慎重地打开了包裹,把放在里面的东西一个个摆放在桌子上。一个、两个……他数过之后,“啊啊”地抱着头悲鸣了起来,“果然没了。零件缺了一个!”

“我去外面找找!”

如果掉在了玄关前,那就谢天谢地了,或许还有一丝希望能找到。我跑下玄关前的楼梯,在马路上四处张望。在近处没有找到,我便在五户人家左右范围内,睁大双眼在肮脏的路边寻找起来。看看有没有没见过的零件或工具、或是类似的包裹掉在地上。

但是很可惜,我一无所获。

就算被人捡到了,也一定会私吞带回家吧。这就是所谓的大都市。

我两手空空、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哈里森先生一脸遗憾地对我说:“麻烦你了。已经可以了。那个就算了吧。”

我深深地低下了头说:“我没能帮上忙,真对不起。”

“没关系。如果是掉在远处的话,肯定找不到了。”

“要再预订一次吗?需要我去通知钟表作坊的工匠们吗?”

“不用了。那个是用特别珍贵的材料制作的,已经不可能入手第二个了。不过,原本就不是预定使用的材料。就算用回原先的材料,也不会影响H-4的完成。”

“是什么样的材料呢?”

“那个就连珠宝店的店主都说‘不知道’呢。”

“哎?”

“听说这块陌生宝石店主从没进过货。它外表漆黑又光滑,乍看像玛瑙,可它比玛瑙更坚硬……我用它订做了一个擒纵叉,现在看来是白费功夫了。”

珠宝店据说是从旅行商人那里买到了这颗宝石。哈里森先生在和珠宝店的商谈中,说到需要不会磨损的宝石时,对方便把它拿出来说:“老爷,这样说来,我们有这么个货品呢。”

哈里森先生第一眼就看中它了。它的硬度的确比玛瑙还高,哈里森先生觉得或许这块宝石值得一用。于是便当场花大价钱买了下来,再把它交给了熟识的钟表匠,委托他用这块宝石制作擒纵叉的钩爪部分。

工匠也说“真是块稀奇的宝石呢。”,他和哈里森先生一样很感兴趣。如果有玛瑙那样的硬度的话,自然就比黄铜更坚固。用作擒纵叉的钩爪应该很好,所以工匠也赞成了。

结果,不仅是钩爪,整个擒纵叉都用那块宝石做了。用工匠的话说,他看这宝石的硬度很高,却很容易加工,所以突发奇想,不如做成整个擒纵叉吧。如果是将宝石镶嵌进黄铜的话,因为硬度的不同,钩爪的连接部分可能会折断。不过,如果整个擒纵叉都用这块宝石制作的话,就不用担心折断的问题了。

看到闪耀着漆黑光辉的擒纵叉,哈里森先生满意至极。他甚至觉得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美丽的零件。“很精美,非常感谢!”道谢之后,他便将它和其他的零件一起带回了家。没想到回家一看,包裹上开了个洞,唯独这漆黑的擒纵叉不见了踪影……

虽然可惜,不过就算没有它,H-4也做得出来——哈里森先生接受了现实。这种迅速地切换想法的风格正是工匠的思维方式。

我回到了自己的工作中。打扫完整个家便制作起晚餐,暖好大家的床。最后洗完手和脸之后,我钻进了自己的房间。

桌子上放着做到一半的座钟,正等着我将它完成。我点亮油灯,当我像往常一样想要组装好一部分时钟时,我大吃了一惊。

时钟,不知何时已经组装完成了。

外壳还没有组装起来,内部机关依然露在外面。所以,明明应该还有许多残留着的零件,可它们现在全都位于正确的位置上。齿轮有规律地滴答转动着,静静地铭刻着时间。

我想,这是某人的恶作剧。为了戏弄我,就把我好不容易制作到一半的时钟抢先一步组装起来了。

不过,不可能会有这种事啊。

哈里森家没有这种坏心眼的人。我也不觉得这是哈里森先生的朋友的恶作剧。如果有拜访的客人,在玄关迎接他也是我的工作。所以如果有陌生人来访的话我会有印象。而这天从外面进来的,也只有带着包裹回来的哈里森先生。

这时,我心里一沉。

在裸露出来的内部结构中,我发现里面嵌着一个陌生的零件。

那是个漆黑却闪耀着光芒的扁平物体,装在了时钟的心脏部位,正往中心轮传递着动力。

我又一次仔细端详了桌面。

从这边到那边。

终于,我“啊!”的叫了一声。只有一个时钟的零件留在了桌上。在我眼前的是推动时钟最重要的部分——发条。没有这个的话,时钟绝对无法走动。毕竟是动力部分嘛。

可是,这个时钟却在转动。

为什么……

因为是半夜,我背脊一阵发寒。伦敦这城市里有很多鬼故事,所以我想制作这时钟的多半是幽灵。如果是父亲的魂灵见我开始制作时钟而高兴地来助一臂之力的话,想来还不算可怕——那时候我脑子里所想象的,是从未见过的恶灵。

我将发条放在桌上,端起油灯。

然后就从自己的屋子里飞奔了出来。

我喘着粗气,一路跑到了威廉先生的房门前。

我咚咚地敲打着门,说道:“很抱歉打扰您休息。威尔少爷,您还醒着吗?我有事想请教。”

敲了不知几下后,威廉先生终于打开了门。虽然是半夜被敲醒,可他一点没有讨厌的神情,而是很担心地看着我。

“怎么了?有小偷?”

“不,是我的时钟——”

“什么呀……”我话刚说完,威廉先生便一阵脱力,“明天不行吗?已经等不及了?”

“等不了了!”我已经尽可能压低了声音,可说出口的话还是像尖叫一样,因为实在是太恐怖了,“那种可怕的时钟放在屋子里我睡不着!肯定有幽灵在动那钟!”

“幽灵?”

“明明没装发条,可时钟还是在动。”

“怎么可能?”

“是真的!请过来看一下!”

如果我是个平时就吊儿郎当的保姆,威廉先生一定会哑然失笑,马上赶我回房。可是,一个每天都在埋头苦干的十六岁小姑娘,用快哭出来的声音说“幽灵在控制钟”。威廉先生可没那么冷酷,能对此视而不见,或许也是因为他出生于农村而带有的一腔热血吧。

从我手中拿过油灯后,威廉先生挺身在前走向我的房间。我则是发着抖跟在后面,在那个时候,我从没想到少爷那么可靠。

威廉先生到了我的房间后,将油灯照了照屋子四角,然后走近了桌子。他往问题时钟的内部机构望去。

“真的。在动。”威廉先生用僵硬的声音问我,“这个黑块是什么?”

“不知道。”我紧抓着威廉先生的背,从他身边探出头,仔细张望着时钟,“不知什么时候,它就自己组装好了。”

“这屋子谁也没进来过吧?”

“是的。今天一个客人都没来过。”

“我也没进来过,如果有人进来,那也就是父亲和母亲了……母亲不知道制作时钟的技术,父亲更不会碰你的时钟了。”

不愧是专家,威廉先生的好奇心战胜了恐惧。他说自己去叫醒老爷,便往哈里森先生的卧室去了。一个人留在房里是在太吓人了,我也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在哈里森先生醒来之前,我和威廉先生一直敲着寝室的门。

哈里森先生终于醒了过来,他留下床上的夫人,一个人来到了我的房间。

刚看到黑块,哈里森先生就瞪大了双眼:“艾丽!这是在哪里找到的?”

“不是找到的,不知什么时候就在我的时钟里面了。”

“我白天找了半天的就是这个呀!这就是我委托珠宝店加工的零件。不过形状不一样,为什么呢?”

“形状?”

“那时我跟你说过,我让人把这宝石制作成了擒纵叉。可是,为什么它又变回了宝石的样子呢?”

擒纵叉是一种用来调整发条传力大小的零件。因为形状特殊,所以不会和其他零件弄混淆。

就算有谁重新将它磨制成了其他样子,可为什么又费那么大劲放进我的时钟里呢?实在是让人莫名其妙。

看着时钟的走动,哈里森先生也逐渐被工匠的好奇心所征服。他说要将我的时钟搬去作坊,拆解后调查黑块的由来。

我喜出望外,便交出了这个奇妙的时钟。因为自己留着的话,心里会感到很不舒服呀。

他们父子二人好像彻夜研究了黑块,作业一直持续到黎明。早晨我遇见他们的时候,两位都一脸疲惫地说:“之后要睡一会。”

哈里森先生和威廉先生都没有用早餐。只为夫人准备饭菜,自我来到这个家以来还是第一次。

我一如既往地一边做着的家务,一边思考着午餐和晚餐的菜式,时不时也会想起那个奇妙的时钟。不过就算我怎么思考,也没法了解到什么。

正午过后,威廉先生一起床,我就问他:“怎么样了?有什么新发现吗?”

“那块宝石的由来完全不知道。”威廉先生把黑块称为了“宝石”。因为是从珠宝店入手的,所以这么叫应该是最合适不过了。而实际上,它也的确非常坚硬。

“但是,功能已经了解了。”

“功能?”

“就是指它能起什么样的作用的意思。这宝石里好像有着动力源。”

“哎?”

“就像放在盒子里的发条一样,那块宝石里也有‘释放出动力的能源’。这股动力传导到外部,再转动起中心轮。而且它会间隔一定的时间释放动力,所以齿轮会像受到发条的动力一样转动,最终驱动表盘的指针转动。神奇的是,这个时间间隔和时钟的结构完全一致。也就是只能认为,那块宝石不仅转动着齿轮,而且是在‘理解了整个装置是部时钟的前提下’,进行运作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不知道。如果只是以相等时间间隔释放动力的话,时钟会走得乱七八糟。会比实际时间走得快些,或者走得慢些。但是,将它和其他时钟一起比较之后,会发现它的一分钟走得不差分毫。”

“那么,这明白无误就是时钟的零件呢。或许,老爷委托加工宝石的那位工匠,是位聪明绝顶的天才吧。他大概有着我们所不知道知识和技术吧?”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好事!”威廉先生双手搔着头发,“父亲委托用那块宝石制作的,充其量不过是普通的零件。他不记得委托过制作动力装置。再说,那块宝石没法从中打开,就是光光滑滑的一整块。”

关于宝石功能的话题对我而言实在是太难了。被加工成擒纵叉的宝石,为什么会变回原来的模样呢。而把它嵌进我做了一半的时钟里的,又是什么人呢?就算听了威廉的话,我也没法想象出来。

神奇的是,对于哈里森先生和威廉先生来说,我的疑问他们毫不在意。两人想要了解的,只有那块宝石是怎样驱动时钟这一点。真是钟表匠的好榜样呢。

威廉先生将黑色宝石留在了时钟里,就这样安装上外壳,完成了我的时钟。

然后,他说要带着这钟出海一段时间。

说是坐上商船,来测量它的精度。

“因为它是普通的座钟,所以到了海上应该会走错时间。我想要确认一下它会走错多少。虽然在陆地上走时很正确,可在波浪中摇晃了之后又会如何呢?而且,说不定也能推测出这块宝石的结构。”

“您要出海多久呢?”

“六十天。”

“这么久!”

“和航海天文钟的航海测试天数一样。我有一种预感……”

真正的测试会在海军舰船上,处于严酷的条件下进行。但是这次只是试着出海的罢了,威廉先生和熟识的商人商量了之后,就立刻找到了同意登船的船。

和格林尼治天文台的时钟对时之后,威廉先生便出发了。这可是六十天的航海。我想,他还真是有这决心去呢,就为了了解宝石的结构。

哈里森先生不安地一直等着威廉先生的归来。与为那块宝石而兴奋不已的威廉先生不同,哈里森先生好像抱有什么思虑。



六十天很漫长。

威廉先生不在,家中便只剩哈里森先生和夫人。真是很冷清啊。只是少了一个人,就觉得家里缺了一大块。我头一回开始考虑自己的母亲在家乡过得怎么样。不知道她和哥哥嫂嫂相处得好吗?又或者相处不融洽,最后还得独自居住吗?一个人的生活不会寂寞吗……等等等等。

威廉先生不在的这段时间,哈里森先生则是独自努力,继续制作着H-4。从研制开始直到制作出H-3的时间就像是假的一样,H-4的制作势如破竹地走向完成。据说H-4只要两年就能完成。十九年间,天文钟的最终形态已经清晰地印在哈里森先生的脑子里了。

终于,威廉先生意气风发地回来了。在回家之前,他跑去对比了那台座钟和格林尼治天文台的时间,确认了误差。

威廉先生笑嘻嘻地说:“你觉得误差是多少呢?”

“难不成是两分钟以内?”

“才不止这点程度。虽然无法相信,不过——是零。”

“啊?!”

“我没骗你。是真的。这个时钟在六十天的航海中,一秒都没有走错!”

我从威廉先生的笑声中听到了些许疯狂。或许,是遇到了超越人类智慧的物体之后,因为恐惧而产生的笑声吧。至少,我感到的并不是感动,而是恐怖。因为,哈里森先生历经时十九年才制作出了H-3呢。然后,再继续完成H-4。这两台都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用最先进的技术制作的时钟。就算如此,它们到了海上也难免有几秒误差。虽然能符合经度委员会所制定的两分钟以内的标准,可完全没有误差,就时钟的结构来说是不可能的。

可是,只用了一颗充满谜团的宝石,就制成了误差为零的时钟——

威廉先生兴奋之极:“父亲,我们如果把这块石头用做H-4动力的话,无论什么样的航海测试就都能通过了。终于能够获得梦寐以求的奖金了!”

“不行。”哈里森先生斩钉截铁地说道,“无论工作得如何精确,没法理解结构的东西就不能用作材料。而且,天文钟的前提是能够批量生产。无论‘这部时钟’如何精确,宝石就只有一颗。只有制作出相同的物品,经度委员会才会予以认可。”

“那种事情,稍微瞒混一下就行了呀。”

“瞒混过关?怎么瞒?”

“我为了申请追加援助金花费多少辛苦,父亲你也是知道的吧!经度委员会正在怀疑我们的工作,每年的援助金都不发了啊!”

“他们没有理解制作物品的意义。让他们理解不就是你的工作吗?”

“这本来不是父亲你的工作吗!没有这个的话,我也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哈里森先生的脸僵住了,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可怕表情。“你这混蛋,是不情不愿地来做这份工作的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制作天文钟是个很棒的课题。父亲一定会在时钟开发史上名留青史的吧。但是,只是为此就花费二十年,真的有这个必要吗?我想,如果H-1的时候领取了奖金的话,剩下的时间不就能做更多的事情了吗?”

两人的想法已是南辕北辙。

哈里森先生一心反对着使用神秘的宝石。

结果,两人都没有相互妥协——这天的晚饭,他们都是分开吃的。虽然一起吃的话我清扫起来也方便,不过用餐的气氛让我实在说不出“请一起用餐吧。”的话。

我失去了应该由自己组装的时钟,这六十天里让我百无聊赖。所以在吃完饭后,我便请求威廉先生,请他把那台时钟上的神秘宝石卸下来,然后给我新的时钟零件。

然后,威廉先生回答说:“我知道了。这边我会想法子的。就算只有我独自一人,也能够对这宝石进行研究。”

“您要制作新的时钟吗?不过,老爷不会允许的吧?”

“我在外面还有一间作坊。就在那里建立新的工作点吧。”

“呀。又是一间新房,房租会很吃力呢。”

“我原本就决定结婚后独立生活,所以正好找到了合适的房子。”

“我也能帮您打下手吗?”

“为什么?”

“这块宝石非常有趣。威尔少爷您制作新时钟的过程,请一定要让我见识一下。”

这只是冠冕堂皇的托辞,我只是担心威廉先生。如果他被这种怪东西夺走了心智,拖慢了H-4的开发进程该如何是好?哈里森先生已经六十四岁了,制作时钟过程中的一些精细活儿做起来很困难,儿子不来帮忙的话可怎么办。

所以,我提出要协助威廉先生,其实是为了监视他。一旦他出现了反常的行为,我就准备立刻去通知哈里森先生。

威廉先生开始在伦敦找起房子来。他的条件并不苛刻,总之就是即刻需要一间新的作坊。

找到了中意的空屋子后,威廉先生就把我使用的时钟制作工具搬了过去。因为他没有余钱另买一份了。也就是说,为了这个计划,我的工具虽然被拿走了,可作为交换,我随时可以出入新作坊。威廉先生把作坊的备用钥匙也交给了我,他说,等新的座钟零件购齐了,就会再给我。不过,这要稍微花些时间。一个人研究宝石需要花很多钱,所以威廉先生是想尽可能减少开销吧。

来往于两个家十分的辛苦。哈里森先生家的家务不能松懈,所以我只有趁出门买菜的时候才能外出。这种时候我便会顺便弯去威廉先生的新作坊,确认研究的进度,然后就必须赶回哈里森先生那里去。

自己制作时钟的时间也没有了。

不过原本就没了工具,威廉先生也一直不帮我收集零件。

不过,我心想着,还是耐心等待吧,把话都闷在了肚子里。我毕竟只是个保姆,不可能接受别人委托制作时钟。

我发现,自己与学问没有缘分啦、从没有考虑过走上工匠的道路啦、只是依兴趣来做就可以什么的,都是为自己开脱的辩解。

若是真心想要制作时钟,就必须亲自开拓未来——这时,我才明白这一点。哈里森先生放弃了木匠的工作,将一生献给了天文钟的研制工作。就像他那样,我也要靠一己之力开拓出一条道路。

哈里森先生说出“首先学习如何做女孩子吧”这句话的理由,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只要学会了做家务,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生活,无论什么环境下也都能工作。比如说,以照顾工匠起居生活为名目,被钟表工匠招收入作坊便是一种方法。然后进入工作现场,一步步深入工匠的道路,这也是手段之一。哈里森先生暗地里教会了我,能够完美地完成家务便是为此而生的武器。

所以自从那时候起,我就再也没有在制作时钟上开口拜托威廉先生帮忙。

H-4完成了的话,哈里森家的生活也会产生变化吧。我想那时,就该重新思考一下自己的人生了。



威廉先生开始在作坊里画起自己的时钟设计图。它的结构和H-4很类似,但是尺寸少许大了点。

威廉先生说了:“父亲想要将H-4制作成完全新式的时钟。首先便是小型化,从H-4起,天文钟将变成手表。直径在五厘米左右。为了不让时钟因为湿度和温度而走错时间,父亲准备使用伸缩性质不同的两片金属贴合在一起,作为零件使用。为了不让零件产生磨损,在关键部位使用钻石和红宝石作为材料。内部结构都将是金属材料,所以,从H-4起都需要上油。从使用木材的时钟,终于过渡到了普通的时钟。而且,像怀表一样,内部结构都将会被包裹在外壳里。这样就无法像以往那样能从外部看到齿轮转动了。”

增加了上油和分解清洁的工夫,换来的则是精度大幅的提高——威廉先生这么说。

“那么威尔少爷,你的时钟呢?会做得和它一样吗?”

“外观上是相同的手表。但是结构我会做得更加简单。因为那块宝石能控制整个时钟的运作,所以不用考虑复杂的构造。作为测试品,第一台我不会勉强用事。”

威廉先生把自己设计的时钟取名为W-1。H-1的H指的是哈里森先生的H,所以W-1的W就是威廉先生的W。

H-3和H-4预定同时出海进行测试,陪同上船也是威廉先生的工作。哈里森先生在H-1的航海测试中晕船得厉害,便决定之后再也不上测试船。工作便全部让威廉先生来担任了。

威廉先生计划在这次的航海测试中,偷偷地带上W-1,为了比较H-3、H-4、W-1的精度。他想要在同样的条件下进行测试,然后让哈里森先生承认宝石的价值。

威廉先生也帮忙制作H-4,所以他不能总是待在新作坊里。所以,我时常有机会独自探查新作坊。从只有设计图的状态,到备齐零件,然后开始组装——整个让人心动不已的过程,可以让我一个人仔细地观察品味。

那是,没错,是W-1的零件大致齐备了的时候。我在购物的归途中顺便探视了新作坊。威廉先生不在,我便一个人注视着放在工作台上组装到一半的W-1。

座钟和手表的内部结构是不同的。当时的座钟是钟摆式的,上好发条后,钟摆便会开始摇动,产生出力推动擒纵,再转动指针。而手表则是由发条伸展产生的力直接传递到齿轮上,经由擒纵叉转动擒纵。

威廉先生的W-1是从中心轮之后的零件开始组装的,最后再将那块黑色宝石从时钟外侧镶嵌进去,与中心轮齿轴啮合,推动其后的齿轮。要说为什么采用了这样的结构,这是因为黑色宝石的特性:它在与时钟零件接触的瞬间,就会开始推动齿轮转动。若是在组装过程中就将它与中心轮齿轴啮合的话,中心轮就会开始转动。这样的话,第三轮以及之后的零件便没法组装了。所以要首先组装完其他部分,并将类似于时钟零件中的发条盒部分制作成镶嵌式的。将代替发条的黑色宝石镶进去后,时钟就马上开始转动了。

这么奇妙的时钟可是举世难寻呢,就算是现在估计也没有第二台吧。我想,能画出它的设计图的威廉先生,果然继承了哈里森先生的血缘,拥有不被常识所束缚,在脑中就能构思出结构的才能。

那个时候,我还只会分解时钟,以及将手中的零件组合起来。不过我觉得,经过学习后,我也能像哈里森先生和威廉先生一样画出设计图来。

等到何时,我才能做到那样呢?

有朝一日,我能够做到那样吗?——诸如此类。

脑子里思考着这样的事情,我发了好一阵子呆。不过,因为是在购物回家途中,不能过于久留。于是我在适当的时候结束了观赏,走出了作坊。

刚踏上马路,我想起有一件物品忘在了新作坊里。是装了洋葱的袋子,一时粗心就落在了那里。

我急忙赶回了新作坊。

正要进入安放了工作台的房间时——一个奇妙无比的物体映入我的眼帘。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换了个角度,物体的外形看上去就不一样,这种事情不是常有的吗?我就以为是这样的。

但是,我错了。

有什么东西正在工作台上行走。是个软绵绵黑块,它就像炙烤后融化的奶酪,让人感觉粘糊糊的。它从体内伸出了四条短腿,在桌上慢悠悠地移动着。

我屏息凝神地躲在门后,悄悄观察着。

黑块像蜗牛探察四周那样,摇摇晃晃地摆动着身体。突然,它发出了非常美丽的音色。噼碌碌碌碌碌的,就像知更鸟的叫声。说是声音,更像是真的小鸟在鸣叫一般。我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只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这个声音。不,应该说是已经听得入迷了。

黑块一面发出美丽的声音,一面像章鱼般顺滑地从柔软的身体里伸出好几条腕足。然后,它用这些腕足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时钟零件,时不时像是在思考般地弯着头,开始灵巧地组装起齿轴、齿轮和轴榫来。

到这个时候,我也发觉了这个黑色物体的来头。

它就是那块神秘的宝石。

那块据说内部含有动力源的宝石。

看来,它还不光只有这种程度呢。能够像生物那样自主行动,拥有能够组装时钟零件的头脑——原本就十分柔软,所以,什么样子都能够变化。无论是擒纵叉,还是普通的石块。

我横下一条心,冲进了屋子里。虽然害怕得不得了,但是我的好奇心更胜一筹。我抓紧了这个黑块,想了解它的真面目。

在我的手掌中,宝石剧烈地颤抖着,好像吓了一大跳。

好温暖。

像生物一样。

感觉就像抓着小猫的身体。

突然,有什么东西从宝石中流入了我的体内,而从我的身体里又有些东西被吸进了宝石中。

宝石在手中翻动着身体,发出了像金属互相摩擦般唧唧的尖利声音。

不是生物而是一种机械吧——我这么想到。如果是生物的话,就肯定要吃东西。但是,这块宝石还在哈里森家的时候,厨房从没有少过菜肉。

是用我所不知道的技术制作的精密机械吗?因为这种鸣叫声,和物体相碰时的摩擦声十分相像……

不过话说回来,无论我怎么思考,这也不是我能断定的事情。

不可思议的是,不知何时,我对这块宝石的恐惧消失了。心中反而生起一丝爱恋,让我想要随时随地地观察它。

这时,背后传来“好呀”的问候声。

是威廉先生。

他看见我的手后,很开心地说道:“啊,你也发现它了啊。”

“您已经注意到了吗?”我向威廉先生问道,“那块黑色宝石其实很柔软,能够自由地改变形状,还会自己动起来。”

“我是在把它带到这里来之后才注意到的。自己的记忆中没有组装好的地方,就已经组装完成了。一开始我以为是你制作的,可有时候到了第二天,又会变回散架了的状态。”

“是在玩吗?这块宝石——”我将手中的宝石放回了工作台。黑色宝石已经回到了普通石块的样子,戳它也没有一点反应,硬度也变回了原样。“——是为了什么才组装时钟,又到处行动的呢?”

“说不定是在调查呢。”

“调查?”

“没错,调查叫做‘时钟’的这种装置。通过将自身镶嵌进机关中的方式。”威廉先生脸上浮现出了微笑,“看到这种事情后,就更加无法对这块宝石撒手不管了吧?”

“是的。”

“我觉得,我们总有一天会发现不得了的真相。如果使用了它,不仅是天文钟,或许还能应用到更加厉害的东西上去。这个国家的工业技术史大概也要被改写了呢。”



一七五九年,哈里森先生完成了天文钟·H-4。这年,哈里森先生六十六岁,威廉先生三十一岁,我则十八岁了。

威廉先生向经度委员会提交了H-3与H-4的航海测试申请。然而,乘坐的船只却迟迟没有决定,出海预定便一直拖延下来。我之前所讲的,布莱德利皇家天文学家与哈里森先生在工具店里的争吵,便是这时候的事情。

然后在两年后的十一月,终于决定发船了。这次旅途将从英格兰至西印度群岛。

哈里森先生说:“H-3就算了。只让H-4出海吧。”在等待的过程中,他好像考虑了很多事情。哈里森先生对H-4充满着自信呢。

负责出海测试的,依然是威廉先生的工作。他偷偷地将W-1藏在行李底部,准备和H-4一起带上船。

我对威廉先生说:“威尔少爷,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事?”

“能不能允许我也一起参加航海测试呢?”

“你?为什么?”

“我很在意W-1。因为我是看着它完成的……”

“除非是战时的护士,你这样的年轻女孩子坐上全是男人的船可不行。”

“那么我就女扮男装。作为助手,我就能一直待在威尔少爷您的身边了。”

这个时候,威廉先生已经结了婚。就算我不在家,也不需要担心哈里森家的家务。少夫人是个认真可靠的人,我也没有中断地工作了八年,正是想休个假的时候。当然,将连续几十天的航海称为休假也过于奢侈了。

听到我想要上船的消息时,哈里森先生大大地吃了一惊。不过,经过一阵考虑,“或许这样也好。”他这么小声说道,“说不定天文钟的反对派也会偷偷坐上船。光靠威廉一个人难保时钟不被那群家伙搞破坏,再加上一人的话就能安心了。”

“父亲,您是不是过于被害妄想了?”威廉先生担心地说,“就算皇家天文学家是那样的人,我想也不会做出那种自取其辱的事吧。”

“不,这就难说了。”看来,哈里森先生还对工具店里的那件事还耿耿于怀,“谁知道那群贵族心里在想什么,他们拥有可是能让自己随心所欲的权力。再小心也不算过分。艾丽,你就一起上船吧,助威廉一臂之力。如果发生了奇怪的事情,就把别人的证言一起记录下来。如果有人敢伤害H-4一根毫毛,等航海测试结束了,我一定告他不可。去的不是城里的法庭,我要直接向乔治三世陛下陈情!”

认真的人生起气来真是可怕啊。

总之,能够与威廉先生一起上船了,我便立刻开始准备出发。我身形小,胸部也小,所以将胸部用布绑紧之后,就真的像男孩子的身体了。为了不妨碍的家务,原本就留着短发,再稍微改变下发型,解下丝带后,看上去就像个正在见习钟表匠的男孩子。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自己也吓了一跳。站在那儿的人即是我又不是我。女孩子变身成男孩子为什么会这么美妙呢。

威廉先生也小小地惊讶了一回,他含糊其辞地说:“总觉得,有着和平时不一样的魅力呢……”我听了真是开心死了。

结果,W-1转而放进了我的行李。带着它上船是秘密,也没有告诉船长的打算。如果检查行李的话,就借口说是我学习用的时钟。为此,我们特意把时间调慢了一个小时,让它看起来像是部精度很差的时钟。

我们将在港口登上一艘叫做德普特福特号的船。

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乘坐大型帆船。在港口仰视这艘船时,我无法想象那么巨大的物体竟然还能浮在海上。人类真是什么东西都做得出来呢。从小小的时钟,到巨大的帆船,实在没法想象它们竟然是由同一种生物制造出来的。蜜蜂只会建造蜂巢,而獾也只会为了自己的居所而挖洞。

但是,人类不一样。

只有人类会发疯似地不停制造新事物,执着于创新。

总觉得和普通的动物有些差别呢。

难道说这就是人类最突出的特点吗?



在航行中,H-4被装在上了四把锁的箱子里。如果没有这四把不同的钥匙,就没法打开。其中的一把钥匙由威廉先生收着,剩下三把分别由船长、大副和牙买加总督保管。这是为了不让威廉先生用不正当的手段,未经允许地触碰时钟。反过来说,也是为了防止船上成员妨碍到测试,所以威廉先生也拿到了一把钥匙。

不过,根本没有担心的必要。

这艘船利用H-4告知的时间和天文观测结果测定经度,在第六十二天——比预定更早地到达了西印度群岛的牙买加。因为准确测出了经度,所以按照的是最短距离航行。

在抵达之时,威廉先生便与船员一同进行了天文观测。这是为了确认时钟的误差。

然后得出的误差是——仅仅五秒钟!

你能相信吗?

H-4以远远超过经度委员会定下的条件——在六十天的航海中误差在二分钟之内——的数值,达成了目标。

一开始对天文钟还半信半疑的船长先生,也在知晓了航海日时减缩、以及时钟精度异常高的事实之后,对哈里森先生的才能大加赞赏起来。作为向哈里森先生的祝贺,他赠送给了威廉先生一台八分仪。大概是包含着“你已经超越了这仪器”的意义吧。

威廉先生在礼貌地接受大家的赞辞同时,脸上却有些不自然。或许觉得是旅途劳累的原因,谁也没有对此抱有怀疑。

但是,我知道原委。

大概,是出乎自己意料之外了吧,对于H-4那极高的精度。

因为是自己开发的机械,所以也抱有相应的自信。最了解哈里森先生才能的,自然是常伴在他身边工作的威廉先生。可是,竟然会精确到这种程度,这估计是威廉先生所料想不到的吧。

顺带一提,用那块黑色宝石制作的W-1,因为不可能走错时,误差当然是零。

可是,哈里森先生只靠自己的才能和努力制作出的H-4,它的误差也只有五秒。

如果是正常人的话,马上就能判断出哪个结果更有价值了吧。

与W-1不同,H-4能够批量生产。虽然其中的一部分使用的是昂贵材料,可它没有用到一丁点特殊材料。所以,只要拥有材料,谁都能随意制造。而无论W-1如何精确,最最关键的宝石结构却还没有解明。所以不可能被批量生产。因此,怎么想也是H-4赢了。

这天晚上,威廉先生躺在在港口小旅馆的床上,小声地说道:“我输给父亲了哪……”

看他实在是沮丧得不得了,我便买来好吃的水果,切给了他吃。那是叫做菠萝的当地水果,非常的甜,还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威尔少爷,您可不能这么说。H-4的制作中,您不也参与其中了吗?这项成果也是您努力的证明呀。”

“明明W-1这边完全没有误差,可我就是没有赢的感觉……”

“如果时钟不行的话,制作其他的东西不就可以了?”

“哎?”

“因为那块石头能够自由变形,所以使用方法应该是无穷无尽的吧。之前,您不也这么说过吗?”

“唔……”

“您能制作出让伦敦的空气变干净的装置吗?大家都对煤炭的臭味退避三舍呢。”

“哦哦!那不错!对于平民来说,这比天文钟更需要吧。应该能卖大价钱吧!”

想法转变飞快,这是威廉先生的优点。回到了伦敦,H-4便会被证明合格,然后赢得奖金了吧。这样的话,制作天文钟的工作也就降下了帷幕。威廉先生必须要找到下一个目标才行。哈里森先生便就此退休了,可威廉先生刚入而立之年呢。

能净化空气的机器需要什么样的结构呢……这天晚上,我们一直讨论到很晚。在回程的航行中,也一直聊着这个话题。

在归途中——船只遭遇到了猛烈的暴风雨。



我们窝在船舱里,靠船只的摇晃程度便知道到天气开始急速恶化。和来时产生的摇晃不同,晃动的激烈程度正徐徐地增加。

威廉先生面露出难色,因为暴风雨导致的摇晃会严重影响到天文钟。虽然H-4具有排除激烈振动的结构,可他还是担心会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产生巨大的误差。

不一会儿,船员来到我们的房间说:“请暂时不要外出,特别是甲板,今天的海浪特别厉害。”

“水会进到这里来吗?”

“如果这里都进了水,那船早沉了。船长让我代问一下,H-4要怎么处理。驾驶舱在结构上很容易进水,摇晃的时候如果摔到了地上就麻烦大了。”

“那么,我就包上毛巾抱着吧。如果船长能够同意的话。”

H-4里没有奇怪的结构,威廉先生也没有进行不当行为的企图,船长先生在来时的航行中明白知晓了这一点。所以,他下了判断,认为已经没有监视的必要。同时,他也是考虑到了,熟悉时钟的人能够用最安全的方法来保管时钟的吧。

威廉先生立刻跑去船长那里,将H-4抱了回来。

此时,外面的天气已经十分恶劣了。乌云笼罩住整个天空,仿佛就要压迫而来,大颗的雨点砸在甲板上。疾风猛烈地吹着,好像要将风帆撕裂,桅杆和桅支索发出了吱嘎吱嘎的悲鸣。巨大的波浪拍打在船上,仿佛就要将船身整个吞下。实际上,这种情况下就连船员也没法在外面行走。甲板上的水有两英尺深。越过甲板的波浪会像魔物般抓住人的脚,用巨大的力量把他拖向海面。一旦掉进海里,就回天乏术了。在刮着暴风雨的大海中,无论是如何擅长游泳的高手,都难逃一死。

在摇晃的船舱里,我们不仅被提起来又被摔下去,还会被左右斜向转动,弄得晕头转向。这里什么能抓的东西都没有,只能靠着墙边缩起身子,裹上毯子,将自己的行李当做配重。这才避免了在地板上四处翻滚的窘境。

威廉先生紧紧抱着H-4,仿佛抱着自己的孩子,不让它受到严重的冲击。他也不想让来时航行获得的好成绩,因为归途中出现的误差而一笔勾销。

经过了数小时的摇晃,天旋地转的晕眩感向我的大脑袭来。刚想到时钟会不会也是这样的心情,我突然在意起W-1来。

我向威廉先生问道:“W-1在这种摇晃中应该不会走错时吧……”

“大概吧”威廉先生回答,“否则,来时见到的精度就保不住了。”

“我来确认一下吧。”

“行,不过只能拿W-1出来哦。H-4的箱子开不了。所以误差也没法确定。”

“我就看看它的走动有没有问题。”

我走近行李,取出了装有W-1的箱子。打开盖子,观察了表盘的状态后,我又把耳朵了贴上去,想要听听内部机关的声音。

时钟一声不响,好像死了一样。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暴风雨的怒吼和船只的悲鸣太吵,让我没法听清楚。

但是,不对。

一直盯着指针看了之后,就能明白了。

“威尔少爷,W-1停住了。”

“你说什么?”

“出故障了吗?”

“怎么可能!”

威廉先生反射性地把手伸向W-1——可又马上放弃了。估计是想起来,在这种摇晃中从H-4上放手的话,会有何种的危险吧。取而代之的是,他说,让我仔细地观察一下。然后又让我摇一摇试试。

我马上就了解了W-1停摆的原因。

镶嵌式的动力部分——装那块黑色宝石的部分,已是空空如也。宝石完全从W-1中消失了。

我想,这次和之前一样。

在哈里森先生第一次带回那颗宝石的时候——包裹的底部破了,唯有被加工成擒纵叉的宝石消失了踪影。然后它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房间,藏进了制作到一半的时钟里。

知道那东西能自由行动后,现在这现象也不足为奇了。那块宝石能藉由某个意识,依靠自己的力量行动。大概是对我们所乘坐的船感兴趣了吧,被暴风雨产生的剧烈晃动勾起了它的探求欲望,然后便从W-1里爬了出来。现在,它正在到处进行探索吧。

“怎么变成这样。”威廉先生露出一张苦脸,“那块宝石擅自行动的话,就不知道它会不会再回到这里了哪。如果被船员发现就麻烦了。这可是千金难求的东西啊!”

“我去找找。”我把W-1放回收纳箱时这么说道,“虽然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逃出去的,也没有什么线索。不过要找的话还是越早越好吧。现在的话躲在自己房间里的船员应该更多。”

“这船可大得要命啊,你想过船舱有多少层吗?”

“可是,我已经坐不住了。”

这是,更加剧烈的木材挤压声传进了我们的耳朵。声音激烈得让人担心整艘船会不会就此折断。暴风雨正用无与伦比的力量蹂躏着船只,让人觉得这船分秒之间就会沉没。

在这个时候,我留意到,有某个细微的声音夹杂在其中。

是那个鸣叫声。

像知更鸟歌唱时的音色。

照理说在这种吵闹声中是不可能听见的,但这声音就是直接飞进了我的脑海。好像我的耳朵里有什么东西和它相连,旋律和声音便沿着这条看不见的线传输了过来。

“在甲板!”我不假思索地叫了起来,“那块宝石跑到甲板上去了!”

“有这等事?外面的天气都坏成了那样子。”

“但是我的确听到了,是那块宝石的声音。”

我丢下船舱里的威廉先生,飞奔了出去。我知道不能外出,不过,还是出了船舱登上了甲板。

刚打开舱门,风雨便瞬间以泰山压顶之势敲打在我身上。我全身转眼间便湿透了,雨淋得连眼睛都没法全部睁开。我硬撑起一口气,总算是爬上了甲板。

呼啸的狂风仿佛要将身体吹跑。桅支索在强风拉扯下即将被扯断。汹涌的波浪几次三番越过船首和船缘,将甲板灌满海水,还出现了浅浅的漩涡。船身来回地倾斜着,让人根本没法站直。船头的前方,闪光在乌云中疾驰,大海在剧烈翻腾。整个光景看起来就像是通往异世界的入口。

船上的三根桅杆都发出了悲鸣般地吱嘎声。每当狂风巨浪从正面和侧面拍打在船身上,便发出咚!咚!的巨响,仿佛肚子里有个太鼓正在敲打。我认真地在想,这艘船是不是真的要沉了呢?

这时,我又听见那个鸣叫声。

轻轻的——而又鲜明的。

我环顾四周。在哪儿?那块宝石在哪里?

虽然心知危险,可我还是在浸水的甲板上,一步步向前挪去。走了几步我便抓住了面前的桅杆,虽然不怎么确定,但我也察觉自己没法再往前走了。

不过这时,宝石的鸣叫声突然接近了。

我忽然发现了一件事,便抬头仰望自己抓住的桅杆。大雨遮住了视线,四周的景色全被染上了暗灰色,物体的轮廓都模模糊糊的没法看清。

可是,我清楚地知道,宝石就在那里。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哑口无言。

那块宝石,现在变得像一块布那样薄,正贴在船帆上。好像在缝补被暴风雨所撕裂的帆布那样——黑色的部分扩大了。

这时,我突然领悟到了这块宝石的功能。

不,与其说是我无师自通,不如说是宝石将某种信息传送进了我的大脑,让我瞬间理解原理的感觉。

——这块宝石,拥有弥补物品欠缺部分的功能……

为了修复被暴风雨撕裂的风帆,宝石变成了薄而广的形状,贴在了帆布上。它钻进我的时钟里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那块宝石将我组装到一半的时钟判断为了“已损坏的东西”,便以将自己埋入动力部分的方式,恢复了对象时钟的功能。

这块宝石是按照自己的判断去做的。

这是因为宝石拥有心灵吗?又或是有谁下了命令,它只是忠实地实行罢了——那时的我还一无所知。只是,宝石敏锐地注意到了船坏掉的部分,并变形将这些洞填补了起来。多亏有它,这艘船才能在暴风雨中破浪前进……

这时,一个更大的巨浪向我袭来。我转眼间便被冲离了桅杆,和海水一起摔到了船边。

巨大的撞击让我觉得自己身体都要骨折了。我发不出悲鸣,嘴里吐出的只有少许鲜血。如果这时波浪再次打来的话,我就要窒息溺亡了。但就算这样,身体也动不了。

背上一阵一阵地抽痛,疼痛的中心仿佛有团火焰正在烧灼。但是,我连呻吟都发不出来。

我的头已经昏昏沉沉,听力也变迟钝了。暴风雨的噪声听起来只像是雨水静静拍打在远处的草坪上。

啊啊,难不成——我这么想到。

我,会死吧。就在这里。

不可思议的是,我没有一点恐惧。能考虑到这一点的清晰思路,估计也早就消失了。

只是,心中略微有些遗憾。

我想着,真想回伦敦呢。

真想成为真正的钟表匠。

但是,已经到此为止了呢……

这时,有个温暖的物体,轻轻地包住了我的身体。

它在我的背上摩挲般地探寻了一会儿,忽然间,从我的背上一口气钻进了我的身体。

感觉太过恶心,我尖叫了起来。不过,同时我也失去了意识——接下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床上,威廉先生则是噙满泪水地低头望着我。他的表情太悲痛了,让我觉得很奇怪,便问道:“怎么了,威尔少爷……”

“你醒过来了啊!太好了!”

“这里是哪里?还在船上吗?”

“是啊。”

“但是,床比之前要舒服。”

“我收到了许多毯子呀!大家都在拼命救你呢!”

“为什么?”

“因为你是女孩子的事情暴露了。”

说是暴露了,其实船长先生在最初向我问好时就已经发现了。航海长也是。不过,他们觉得可能内有隐情,所以特意没有说出来。因为觉得很可疑,所以一旦我犯了什么坏事,就马上揭穿我的真面目。

听说我是自己从甲板回到船舱的。虽然我自己没有记忆,不过据说在我浑身湿透滚下楼梯时,正好被船员发现了。

好像大家乱成了一团。

叫我在这种暴风雨上出去的是谁啦,没人告诉他别出去吗什么的。

说是我背上受了伤,是撞到船边后划破的。在医务室为了进行医治,把我的衣服脱下来之后,女孩子的身份才暴露了。

威廉先生接到联络之后马上飞奔到了医务室。因为船还在摇晃,所以他手上还抱着H-4。然后,“这是怎么回事?”,他被医生和船长先生责问了。

威廉先生回答说:“这孩子晕船,说身体不舒服就出了房间”,“谁知道她竟然上了甲板”,“全是我监督不周,非常抱歉”,然后郑重地道了歉。

多亏了威廉先生之前认认真真的生活态度,他的话被相信了。

关于我是女孩子这方面,“她是个优秀的助手,所以我怎么也想让她陪同上船”,“不过,为了不给各位添麻烦,我就命令她女扮男装了”,“这也都是我的责任”,他一点也没有发牢骚,就低下头道了歉。

我的伤势从外表看来并不严重,不过体内好像有很奇怪的伤。医生认为就这么躺着的话应该没问题,便将我从医务室运往威廉先生的船舱。可就在途中,我的情况突然恶化了。

一时间,心跳声完全消失了。

但过了一会儿,心脏又开始了跳动——之后,便有如渡过了一劫般,情况稳定了下来。

“我在甲板被大浪打飞,然后便撞到了背。”我将记得的事情全说了出来,“伤势很严重吗?”

“我看到的时候,伤口已经不怎么大了。不过,背部的骨头可能骨折了。”

“身体里一阵一阵的疼,好像有什么东西钻在里面一样。”

“疼得没法忍受吗?”

“没有那么厉害,就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就算如此,我马上就能下床了。食欲和平时一样,也没有发烧。虽然头还有些迷糊,不过走起路来也不会晕倒。比起这些,船长先生和船员们看我的眼神和从前不一样,这倒让我有些难为情。

当病情稳定下来后,我拜托了威廉先生,请他带我再一次走上甲板。

此时,风帆已经修缮完毕。从缝起来的线脚长度,就能了解到当初撕裂的规模有多大。

当然,那块宝石已经不知去向。我们仔仔细细地搜寻了船上的每一个角落,可都是一无所获。

也没有听见有谁捡到不可思议石头的传闻。

失去了宝石,威廉先生感到非常遗憾。但又不能大张旗鼓地请人寻找,在即将抵达伦敦之前,他已经完全放弃了搜寻。

既然H-4已经测试成功,就不再需要W-1了。如果能够进一步研究那块宝石的话——哪怕没法提交给经度委员会,如果能够复制出同样的物品,就能够制作出绝对没有误差的最先进的天文钟了。可是,这一切都化作了泡影。

W-1这台“梦幻的天文钟”,从时钟的开发史中消失了。

不过也可以说,它自一开始就根本不存在。

因为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威廉先生和我两个人。这是只有我俩知道的秘密。



其实,我很清楚那块宝石去了哪里。

就在这里。

那块宝石就在我的体内,取代了我那因为受伤而一度停跳了的心脏——就在胸部这块。它像真正的心脏一样跳动着,让我一直活到现在。

从那天起,我开始做起神奇的梦。那是宝石展示给我的梦,是它们家乡的景象。虽然不知是在何方。

出现在梦里的那些人,外表和我们很像。不过,我觉得这只是假借的外貌,真正的外表应该完全不同。

他们的外表过于异样,所以为了不吓到我,便利用我的记忆片断,将这种景色“人为地制作出来给我看”的吧。

说起来,梦中出现的人物和我熟悉的人一模一样。是我在巴罗村的熟人,在伦敦大街小巷中工作的人们。就连哈里森先生、威廉先生、布莱德利先生也出现了。怎么想也感觉怪得很。

或许是那块宝石想将那个奇妙世界的情况,以我所容易理解的方式,用我日常所见的各种事物来比喻、表现出来吧。宝石记录下了自己的整个故乡,再从古至今地提取出数据。这应该是个很辛苦的过程吧。所以才用我的记忆片断进行组合,再尽可能制作成意思通顺的“故事”展示给我看——我觉得这是十分合理的做法。

在梦里,总有一群学者样子的人在进行讨论。他们讨论着探索未知土地的问题,并为此制作了各种装置。

宝石作为一种探索装置,进行远途旅行也不会损坏,还能够保存大量的记录。并且,它也具备适应环境变化体形的功能。

学者们将大量的宝石装进容器,用喷火的机械将它们送上了天空。

塞满了宝石的机械在漆黑的空间中向前飞行,某天,它们抵达了一颗蓝色的星球。这就是我们所居住的地方,英格兰便位于其中的一角。

机械吐出了容器,容器在火焰中一边燃烧,一边在空中将黑色宝石洒向地面。

宝石如流星般从天而降,很快便在英格兰各处开始了调查。这颗星球上住着什么样的生物?它们的智能怎么样?工具和机械发展到何种程度呢?

调查采用对地面上损坏或半坏物品进行分析的方式进行。宝石用自身弥补损坏部分的功能,并藉此调查对象的完整功能。

用自己的功能弥补损坏的部分后,宝石便可以大致了解调查对象的用处和目的。

依附在濒死生物身上也是一样的原因。取代功能不全的脏器,能够借此了解对象的生理结构、以及它的生命系统。

补整型调查机械。

制造出宝石的人们,用这个名字来称呼它们。

以擒纵叉的外观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补整型调查机械,在偶然间补整了时钟的结构,与我们相遇了。它在被加工成擒纵叉之前,一定也在各处变成过不同的形状吧。

如果哈里森先生和威廉先生解明了补整型调查机械的结构,航海天文钟的历史或许就会发生重大的改变了吧。如果能将那块宝石分析完成,并进行批量生产的话。六十天航行中误差小于两分钟自不必说。绝对不会走错时间的航海天文钟也将会出现,并将瞬间风靡全世界。海洋的每个角落在十八世纪时就会被探索、开发殆尽了。

不过,依靠当时英格兰的科技水平,这是不可能的。

我们只是认为它是颗有魔力的石头,未曾想过竟是智慧生物的造物。在那个时代,谁也没有想到,竟然还有在宇宙中航行的方法。没办法呢。

让我们转回话题。

挺过暴风雨之后,我们平安无事地回到了英格兰。H-4的误差往返合计两分钟。在双倍于规定的航行天数里,只产生了两分钟的误差哦。必要的条件都全部满足了,尽管如此,经度委员会还是没有承认合格。他们指出当地的天文观测方法有错误,狡辩说误差值可信度不足。

H-4又一次的出海测试了。这次往返的误差则是规定的三分之一——误差仅此而已呢!

我感到,采用航海天文钟作为经度测定法的新时代就要来临了。

可是现实并非如此。

在布莱德利之后接任皇家天文学家的是纳撒尼尔·布利斯,以及再之后接任的内维尔·马斯基林,都是月距法的推崇者。他们根本不承认哈里森先生的天文钟。皇家天文学家与经度委员会关系密切,所以施加高压阻止委员会支付奖金。不仅如此,他们还制造需要更加严格的检查啦、没有设计图也能够制造出来呀等借口。甚至还对时钟施加破坏性的振动和温差,使时钟产生巨大的误差,然后说“果然走错时间了不是!”,坚称是有缺陷的产品。

这种事情,自第二次航海测试数起,直到八年后的一七七二年还在持续。

不过,他们决不单单只是故意为难人才这么做的。

航海天文钟是机械。

既然是机械,就必然会损坏,产生故障,运转失灵。

在航海途中使用这种机械,就意味着将船长及全船乘员的性命、以及货物的利益全都赌在了它身上。就经度委员会看来,既然用上了机械,就非得是完美的设计不可。必须超过凡人造物的程度——没错,达不到等同于星球运行那般永不出错的精度就会存在危险,存在危险就无法采纳。他们是这样认真思考的。

他们就是这样认真地思考着一切事物,寻求着正确性。

但是,以当时的工程标准来看,这种认真态度过于严厉,也是事实。

甚至让人感到,若是以此为标准,制造业便毫无未来可言。而不断的犯错、不断的摸索中进步的这种发展方式,就会变得一文不值、毫无意义。

就算如此,哈里森先生依然根据经度委员会的要求,一项一项极有耐心地应接了下来。听到说必须要让哈里森先生之外的人也制作得出H-4,他便拜托其他工匠,制作了名为K-1的复制品。哈里森先生已经是七十七岁高龄,视力也大不如前,可接到再制造出两台的要求之后,还是研制出了H-5的改良机型。

可是,经度委员会还是不予认可。从H-1至H-3的试做机型因为“制作用的是国家经费,所以应由政府来保管”的理由,从哈里森家里被没收了。

H-1在搬运途中,因为工人失手掉在地上,摔坏了。

哈里森先生此时的表情,我一生都无法忘怀。

公务人员将时钟搬走后,哈里森先生静静地问我:“……艾丽,你现在几岁了?”

“二十九岁。”

“把你耽搁在这里太久了啊。回巴罗村,或者去想去的地方吧。我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哈里森先生缓缓地弯腰坐在客厅的椅子上,说道:“以后,这里就只剩个被人逐渐遗忘的糟老头了。没有什么必须的急事,就算家里脏了,也用不着打扫。”

“我在威尔少爷那儿学会了制作时钟的方法。是在H-4完成第二次航海测试之后,一点点学起来的。”

“是吗。那孩子也没什么事做,才有了教人的闲工夫哪。”

“我告诉他,我是真心想做钟表匠。他才不再当做消遣,而是严格地教起我来。他说,要我能做到无论在哪个作坊都能干得了活。就这样过去了六年。”

“……你觉得制作时钟快乐吗?”

“是的。”

“那就好。无论做什么事情,快乐都是第一位的。”

“嗯。所以,等我全部学成了,我会按照自己的意愿离开。现在,还请允许我陪在您身边。无论怎样我都不认为,老爷您的努力会被这样埋没。当我开始独自制作时钟之后,更加清楚明白地了解了这个事实。H-4是一台空前绝后的航海天文钟,它不可能从历史的画卷上消失。我无论如何都想亲眼见到它被正名的那一天。我想将那一刻的喜悦,与这个家里的所有人一同分享。”

哈里森先生眼中浮现出一丝泪光。

这位无论过去何种艰难困苦摆在眼前,都绝无一滴眼泪流下的顽强工匠,正用自己满是皱纹的手慢慢地擦拭着眼角。

“谢谢你,艾丽。既然你这么说了,那么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从威廉那里把所有的技术都学到手吧。你前方的人生之路上,一定有着女性钟表匠也能被真心尊重的世界。这样的时代,很快就要来临了……我也这样坚信。”



一七七二年。

哈里森先生七十九岁了。

威廉先生也四十四岁了。

再复制一台的难题摆在了两人面前。必须要制作第二台H-5,用之前相同的工序。

哈里森先生经过长年的工作,视力严重下降,现在已经到了极限。他也患上了痛风。长时间坐在桌前进行精密工作,对身体的负担是很大的。

尽管这样,经度委员会还是命令说,不能由其他工匠来做,必须由哈里森先生亲手进行复制。威廉先生可以在旁辅佐,但除非由哈里森先生本人主持制作,这一课题就不被认可。

事实上,H-4的结构复杂至极,有很多部分光靠哈里森先生自己也没法组装完成。制作完成后的调校也十分困难。那种惊人的精确度,是别人无法模仿的。K-1能够成功,因为担任制作的肯道尔先生是位出类拔萃的熟练钟表匠。并且,他在H-4的开发中也助了一臂之力。肯道尔先生毕竟熟知H-4的一部分结构,所以没出什么大差错就完成了制作。即便如此,完全复制成功还是花上了两年半。

H-4就是这么复杂的时钟。

这种复杂性,便造成了其他时钟无可企及的精确度。

“这不可能,再制造一台的话。”威廉先生抱住头说道,“光是制作H-5,就让父亲承受了巨大的负担。要再做一台根本是天方夜谭。父亲现在的眼睛已经完全看不清细小零件了啊。”

哈里森先生听了这话,一语不发地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然后忍着腰部和膝盖的疼痛,皱着眉对我们说:“我要去作坊。你们能扶我过去吗?”

“父亲,停手吧。”威廉先生一脸哭腔地说:“我会一个人尽量复制的。我一定会成功,为你把奖金拿到手的!”

“光靠你一个人是不可能的。H-4是个性情乖戾的时钟。而且,正因为它的性情乖戾,才这么美丽。知道这个本质的,只有我而已。”

那个时候,我已经获得允许,能进哈里森先生的作坊了。因为在正式学习制作时钟嘛。我和威廉先生一起搀扶着哈里森先生,沿着走廊向作坊走去。

哈里森先生坐到工作台前,让威廉先生把复制品的零件全部拿给他。当接到制作两台的要求时,零件就全都准备好了。

哈里森先生目不转睛地看着威廉先生将零件排列在桌子上。他缓慢地套上工作手套,然后把支撑架拉向身体,放上底板。

手表零件是在叫做底板的金属板上进行组装的。将轴芯上好油,再陆续把齿轮等部件装配上去。固定零件的板重叠数层之后,就得用螺丝来固定了。用螺丝特别小,不用镊子的话就没法拿起来呢。

齿轮只放在板上,是不会正确啮合的,所以要用尖头的工具一点点拨动它来调整位置。就算是用上了放大镜,这种精细活也照样让人腰酸背疼。

哈里森先生最初只是来回望着底板和零件,根本没有动手。

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吧——

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哈里森先生用镊子夹起了发条盒,然后轻轻把它放在底板上。

底板上刻有凹槽,所以这是最简单的工作。不过,之后还要将许多齿轮按顺序摆放整齐,形成齿轮传动。时钟的齿轮只以轴榫为支点,所以哪怕是轻微的倾斜,也会使相邻的齿轮无法互相啮合而错开。

哈里森先生用镊子夹起擒纵叉和需要与之啮合的齿轮,将它们放上底板。安装途中还一直紧盯着,可他好像突然察觉到了什么,视线离开了放大镜。

然后,哈里森先生闭上双眼,将齿轮装在了轴芯上。

转眼间,齿轮正确无误地嵌进了预定的位置。

我们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咦?”的声音。

哈里森先生睁开眼后,又用镊子夹起另一个齿轮,把它放到底板上后,又闭上眼睛,准确地装在了预定位置。

“……看来行得通哪。”哈里森先生小声说道,“威廉。如果我零件拿错了,就马上告诉我。如果拿对了,不提醒也行。”

“你看得见吗?”威廉先生问道:“没有放大镜看得更清楚吗?”

“不,我不用眼睛看了。我想,因为我硬是去看,所以才会觉得‘做不到’。”

“哎?”

“这是H-4的又一次复制。我们已经将它以H-5的形式组装了一遍。所以在我的脑子里,还残留着那时的所有工序,整个时钟的尺寸和零件的位置也包括在内。闭上眼睛,它们就会鲜明地浮现在黑暗中。没有必要实际去看,我只要将自身的感觉,和它们相匹配就行了。”

威廉先生挤出话说:“不可能,太乱来了。父亲您也知道之后的工作有多么精细。只靠镊子尖传来的感觉是不可能完成工作的!”

“我做不到的部分就由你来调整,助手的用处就是这个。”

“可是……”

“你知道我从事这工作有几年了?从孩提时代制作木头时钟算起,已经快五十年了。要拿什么零件,怎么组合才能让钟动起来。记住这些的不仅是我的眼睛,它们也深深印在我身体的每个细胞里。我整个人已经成为了一个制作时钟用的工具,一个不可能降低精度的工具。把润滑油递给我,威廉。我要给轴芯上油了。”

“但是。”

“赶快。我们没时间了。”

代替犹豫不决威廉先生,我从桌上拿起油瓶和注油器,然后站在哈里森先生边上对他耳语道:“老爷。给注油器加油也由您自己来吗?还是我来帮您给零件涂上油呢?”

“知道多少适量吧?”

“是的。威尔少爷很详细地教给我了。”

“很好。那么只给我注油器就行。”

注油器的前端是用扁平的金属制成的,是种十分精密的工具。将前端浸在油里吸取适量,然后在轴芯和零件的关键部位,抚摸般地将油涂上去。这就是在金属时钟领域,名为上油的工作。油量过多会连带着其他零件都变得粘糊糊的,少了又没法发挥润滑的效果。是个简单而又纤细的工作。

拿过我递来的注油器后,哈里森先生这次还是闭着眼睛,轻轻地将油涂到了轴芯上。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迷茫。

看到这里,威廉先生或许是下定了决心,他开始整理起放在布上的零件的朝向。

齿轮是圆形的,只要没弄错正反,怎么组合都没问题。不过在时钟零件中,也有很多不对称的形状。威廉先生把螺孔或突起放置的左右方向告诉哈里森先生,以防组装出错。

紧张至极的一个小时过去了。如果哈里森先生的手一个控制不住,好不容易装配好的零件就会散落得七零八落。考虑到这点,我便忐忑不安。我知道,如果真发生了那种事,最受打击的不是我们,而是哈里森先生自己。一想到这种心伤的痛苦程度,我背上便渗出了冷汗,做起助手来也变得畏手畏脚。

然而,哈里森先生本人的心情却好得很。虽然工作中特有的紧张气氛依然还在,可在他脸上却一直微笑不止。

看着他,我注意到了。

啊啊,这个人,正全身心地乐在其中呢。

他得到了新的难题,而正沉浸在挑战的喜悦中。

在设计上,H-4已经没有了改良的必要。至少在那个时代,它是全世界最先进的航海天文钟。

那么,“制作复制品”这个所谓的新课题,无非是让自己的技艺更上一层楼的台阶罢了。

哈里森先生把视力衰退这一差距,认作是让自己的技术更进一步的因素。这和肌肉锻炼时,挑战者通过增加引体向上的次数或哑铃的重量,并克服它们而获得更大的喜悦,是一样的道理。

这时,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神灵的存在。

是那种名副其实的神灵。

以往只存在于圣经或是牧师的话语中的人物,现在就站在哈里森先生的背后,正有力地扶持着老工匠的双手——我确实感觉自己看到了这样的幻象……

终于,哈里森先生说了句:“稍微休息一会儿”,便直接躺在了椅子上,让头脑和身体小憩片刻。

我们不想打搅到他,便走出作坊,在客厅稍作休息。

走进客厅后,威廉先生便一屁股躺进长椅。他单手揉搓着眉心,发出了轻轻的呻吟。

“您很累了吧。我现在就去泡茶。”打过招呼后,我便走进厨房准备起来。

过了一会儿,少夫人也过来了,她说:“请帮婆婆和我也泡一杯。”

“好的。请稍等片刻。”我回答道,然后在茶盘上增加了两个杯子。

我泡好满满一壶红茶,连着它和茶器一同带进客厅。这时,大家已经都聚在那里,聊起了作坊里的哈里森先生。

“父亲开始复制第二台了。一股子的干劲呢。”

“是吗,真好呀。”

“好什么哪。照着那种方法来的话,谁知要猴年马月才能完成呢。”

我一边往茶杯里倒上茶,一边小心地插话说:“就算要花点时间,老爷也一定能完成它。之前不也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的确,那种熟练的技术真是惊人。”威廉先生叹了口气,“可是,就算能用那种方法完成制作。最终调整和航海测试又不知道要花上几年。经度委员会说不定又会提出新的难题。这样的话,父亲就没法在有生之年看到自己的成功了……”

“怎么可能,就算再过分,也不会到那种地步吧。”

“不,马斯基林皇家天文学家比起两代之前的布莱德利先生来更棘手。他打心底里讨厌天文钟,相较历任的天文学家,他更加严苛得过分。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检查或是试验的范畴了。这个人一心只想击溃天文钟派别,让月距法正式予以采用。”

“就没有哪位学者是支持我们的了吗?”

“也有一些人像过去的哈雷博士那样声援我们。不过现在,马斯基林博士发言的影响力太过强大了……”

威廉先生喝光红茶,把杯子用力扣在茶碟上:“我决定了,决心不让再父亲的工作遭受埋没。我不等复制品完成了。我要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明明白白地向乔治三世陛下直诉陈情!”

少夫人瞪大双眼说:“直诉?你在说什么傻话?别胡来!”

“不,我要做。怎能就此放弃!对方这么对待我们的话,我们就连本带利地还回去。”

“要是变成纠纷就麻烦了呀。我们只是普通平民啊……”

这时,一直在旁倾听的哈里森夫人徐徐开口说道:“伊丽莎白,不用劝他。就让威廉放手去做吧。”

“可是。”

“不要紧。”这位与哈里森先生共同走过漫长岁月的老妇人,一字一句斟酌般地说道,“那个人耗费一生努力所获得的成果,却丝毫不被承认,这种事情怎么说得过去。我陪伴着他这么久,却从没享受过荣华富贵。毕竟我们从国家那里领取的金钱,一大半都花在了时钟的研究上。不过,那个精力充沛地不停制作着时钟的人,真的很棒。我觉得,他用他这一生,让我见到了美好的事物。不过,除非他梦想成真,否则这梦想就无法获得真正的价值。”

少夫人一脸困惑地抿起了嘴。因为哈里森夫人说出这种话,真的十分少见。

夫人又叮嘱道:“威廉,要做的话就要全心全力去做,别留下遗憾。”

“谢谢,母亲。”

威廉先生回到作坊后,将一连串的经过告诉了哈里森先生。哈里森先生一开始还争辩说自己还能制作时钟,不过当谈到完成后的诸多事宜后,他也不得不沉默了下来。

哪怕制作好的时钟完美无暇,照这样下去,哈里森先生依然无法亲眼看到它获得承认的那一刻——这件客观事实,让哈里森先生止住了之后的话。

当威廉先生告诉说,由他来书写送致陛下的陈情书时,哈里森先生说:“不,我来写吧。这件事很重要,由我来做。你就检查我的草稿,修改一下不足之处吧。”

“这样的话很花时间啊。”

“没关系。这原本就该是我的工作。”

哈里森先生脸上慢慢浮现出笑容,他说:“……真对不起哪,威廉。我总是把这种事推给你来做。一定很辛苦吧。要是没你,我大概早就被关在经度委员会的大门外了吧。是你那文字的力量,才能让我的地位保持到现在。所以,最后的文书就由我来写吧。”

这就意味着哈里森先生已经下定决心,如果因为直诉而产生了问题,他就准备承担全部的责任。虽说向我们提出了一大堆难题,可这毕竟是针对经度委员会和皇家天文学家的行为进行的抗议。这是名副其实会掉脑袋的事情,而哈里森先生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很幸运地,两人的诉状被乔治三世收下了。陛下很久以前就熟知H-4的情况,可对于哈里森家与经度委员会之间的龃龉却毫不知情。惊愕于诉状内容的乔治三世严厉地对经度委员会下令:“即刻将奖金赋予哈里森父子!”

第二年,作为达到合格标准的天文钟,H-4终于获得承认。两人获得了全额的奖金。

自H-1完成之日算起,这已经是第三十八年了。哈里森先生和威廉先生的努力终于获得了回报。

几年后,外号“船长库克”的詹姆斯·库克船长带着H-4的复制品——也就是K-1——出海航行。他对这台时钟的性能感激涕零,大加赞赏。航海天文钟在真正意义上被世人所评价的时代终于来临了。

直到哈里森先生八十三岁亡故时,我仍然在哈里森家做着保姆。算起来,我应该已经是三十五岁的大婶了,可不知为何,自从那块宝石成为我的心脏之日起,我就没有一点衰老的迹象。

补整型调查机械不仅作为我心脏运转着,也修复着全身的脏器和细胞。我的外表永远地停在了那次出海测试的时期——二十岁左右的时候。

我被称为“不老的艾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直到哈里森先生去世,我常常和他聊天。因为视力的衰退,哈里森先生几乎不怎么活动。过世前,他经常坐在客厅里打瞌睡。

那次只有我俩坐在暖炉前的谈话,是我们最后一次聊天。

那天,煤炭在暖炉中熊熊燃烧着。那是个非常寒冷的日子,所以煤炭比平时多放了些。

这种让人胸闷的酸味,我已经习惯了。刚到伦敦时的厌恶感已经不见,这气味反而让我感觉十分怀念。就像现在,每当我想起巴罗村的气味,就会感到伤感。

我把找到新工作的消息向哈里森先生做了报告。不是保姆,而是作为真正的钟表匠被雇佣了,我将在那里从事正式的工作。你瞧,莉兹小姐的丈夫也是钟表匠对吧。靠他的关系,一家作坊轻易接受了我这样的人。因为我外表很年轻,所以如果隐瞒起实情的话,就会被人当做是个“年轻的见习生”。

哈里森先生口齿含糊,而又满心欢喜地说:“钟表匠好,有值得为它奉献一生的价值……艾丽,你有才能。去吧,走你自己所坚信的道路。”

“非常感谢。”

“你一定能制作出我也无法企及的东西……”哈里森先生的眼睛明明已经几近失明,眼神却像在遥望远方,“我无法想象的结构,我无法想象的动力。靠它们转动的时钟,今后将会不断被制造出来吧。只是稍做想象,我就感觉看到美丽的幻景一般。对我来说,它们都是‘梦幻的天文钟’。或许我已经无法亲眼看见、亲手触摸。但是,我坚信它们必然会化为现实。看着威廉和你,我就涌起了勇气哪。”

“新式的时钟,我一定会制作出来。”我说,“老爷,我的热情和创意或许赶不上您。就算如此,这工作也将会被我们这一代继承下去。”

“对于钟表制作,我总是乐在其中。这份工作不只有辛苦,同时也充满着无上的喜悦啊。”

“嗯。正是因为快乐,我才选择了这份工作。您能提供给我入门的机会——我对此十分感激!”

最后,我经过同意,抚摸了哈里森先生的手。这双手瘦骨嶙峋,满是皱纹,属于一位赌上人生奋斗终生的人。我绝不会将它忘却。

哈里森先生去世三年后,H-4型航海天文钟被微缩成了怀表大小。这是一位名为约翰·阿诺德的钟表匠研制成功的。

之后,航海天文钟便开始批量生产。经过重复改良,在三十六年后的一八一五年,已经有几千台时钟被用在了外海航行之中。

作为伦敦钟表匠的一员,我也为这个时代的天文钟提供了很大的贡献哦。虽然我没有创造力,不过我有能力,能将设计好的物品完美地依照图纸复制出来。

或许,这也是多亏了那颗代替心脏的宝石吧。

考虑到那块宝石的功能,能像这样为我的技能助力,是很有可能的。



快看窗外。

伦敦已经变样了呢,在这一百年里。

现在是十九世纪。

这种状况,是机械文明发展过于快了——你是这么判断的吧?

事态严重呢。

原本的历史被扭曲了。

不过,这也是那些补整型调查机械的缘故。就像我之前说的,它们不只哈里森家里一个,而是被大量播撒在这片土地的上空,四处调查着生物和机械。

然后,他们聚集在了伦敦。获得其他补整型调查机械的人便制作出了前所未有的动力机关——于是产生了新的工业革命。以此为契机,在城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用起了那种黑色宝石。发现的人抱有着情不自禁想使用它的感情,就像威廉先生那样。

使用那种机械的话,蒸汽机什么的根本不值一提。

英格兰的工业飞越了依靠蒸汽机进行产业革命的时代,在十九世纪发起了新的工业革命。

人人都瞪大双眼寻找起那种宝石,与此同时,宝石也积极地和我们人类进行着接触。它们也理解到,我们是如此执着于技术开发的生物。最终,它们判断实验应该进入下一个阶段了。

补整型调查机械悄悄地结束了这颗星球的调查,开始积极地使用自己来测试我们人类的智慧和技术水平。人类也毫不虑及它们的企图,开始无限制地使用起它们来,只为制作方便的、新型的、更加优秀的物品。

使用了煤炭也不会冒烟的装置被研制了出来。多亏了它,这座城市的空气变得特别干净。蔬菜也变得好吃了。总有一天,会连煤炭都不需要用了吧。把那种黑色宝石浸在特别的溶液中,再放在阳光下照射后,就会产生巨大的动力。看,你能看见河岸那边冒着滚滚白烟的巨大圆筒吗?在那里,每天都进行着这种提取能源的作业。

清扫着城市每个角落的自动机器也出现了呢,它们叫做“清扫虫”。那种样子像巨型金龟子的东西就是,最近连窗玻璃都能清扫了呢。压力传感器的性能提高了,也就能在不破坏玻璃的情况下进行清洁了。

城市用水进行了整修,每天都能洗上热水澡了。这在一百年前还不过是痴人说梦,现在则是谁都干干净净的。清洁的身体再喷上香水,就能享受到原本的香水味了呢。

区区百年,伦敦就成了充满梦想的魔法城市。

将补整型调查机械用在装置的心脏部分、用作零件、用作动力的方法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外国的技术员也接连前来学习。不过,除非能将补整型调查机械带回去,否则在自己的国家没法制作出相同的物品。而且,英格兰颁布了法律,严厉禁止将补整型调查机械带出国门。不过,它们总有一天会流出海外吧。这样全世界便会展开技术发展的竞争。

到了那时,究竟会是一个更加美好社会的来临呢。

又或者,将成为国与国之间互相威胁的危险社会呢。

我无法预测。

反正,只要这条命还在,我就准备一直守候到最后。

这个技术革命会让我们向更高程度发展呢?还是会使我们自我毁灭呢?将补整型调查机械派往这里的那些外星人,估计正翘首等待着最终报告吧。

你问,假如补整型调查机械没有来到这块土地上?

这是个愚蠢的问题呢。

就算没有它们,我们依然会不断发展科技的吧。或许速度会更加缓慢,但总有一天会抵达现在的高度。现在缩短的,仅仅是时间而已。

自己制作出来的物体,能像拥有生命的动物般活动——只要我们还是能够了解这一瞬间感动的生物,我们就会不休不止地继续制作各种物品吧。无论是安全的东西或是危险的东西,人们都会无止境地制作下去。我想,这就是人类的罪过,同时也是他们的魅力之处。

无论在哪个时代,技术本身并没有罪过。如果只把它用在坏的方面,这也不过是因为人类的愚蠢罢了。拥有压倒性的技术能力,不把它用在造福社会,而是用来引导自己走向灭亡的话——如果给众人带来苦难和不幸,却找不出一条解决方法的话——这也就意味着,人类也不过就是这种程度的生物了。

我不想看到这种未来。

不过,如果只能这样观望,或许也算是一种生存方式。

在我体内的宝石,总有一天会根据自己的意志从我的身体里钻出来。等它将我整个人调查完毕,充分了解人类这种生物的结构之后,就会突然毫无征兆地抛弃这个躯体吧。到了那时,我的人生也就此画上了句点。

我不知道这一刻何时来临。

也无法预测。

不过,没关系。

直到来临的那天,我都准备置身于人与技术的联系之中。



我们将与技术一同生长,与技术一同灭亡。

我想要见证这一末日,直到最后一刻。

你想怎么做?想要看到什么,想要选择什么呢?

只要人类这种生物仍然存在,无论做什么选择都没有关系,不是吗——



文尾附录:
您可以在下述网站的“Collections”页面阅览哈里森制作的航海天文钟的图像和说明。
■National Maritime Museum
http://www.nmm.ac.uk/
从主页移动至“Collections”页面,在“Search”搜索栏中输入“John Harrison's marine timekeepers”之后,就会出现H-1至H-4的一系列时钟。请点击各幅图像,浏览详细内容。





解说




科幻小说批评家 香月祥宏

上田早夕里在二零一二年发表的一千三百页大作《华龙之宫》(早川SF系列 J辑),是以充满着真实设定和丰富想象的未来作为舞台,以海洋、冒险、末世为主题的科幻巨作。

因为地幔热柱活跃,海面上升了260米。在二十五世纪,地球的大部分地区都沉到了海底。为了承受激烈变化的环境,人类不仅改变社会结构,还调整基因改变了自己的身体。在这个过程中,人类分裂成了两个族群——少数残留在陆地的陆地住民,以及乘坐着巨大生物船“鱼舟”,居住在大海中的海上住民。因为互相争夺有限资源,以及民风的不同,双方的冲突不断严重。而一名日本政府的外交官,则为了调解双方的矛盾而四处奔走。而此时,新一轮巨变又逐渐迫近地球……

这一背景雄大的作品在《想读科幻!2011年版》的最佳科幻国内部分中遥遥领先其他作品,位居第一。并且,它是第三十二届日本科幻大奖候补(现正提名中,结果预定于本书发行后发表。)、第六十四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长篇及连载短篇集部分)候补、AXN悬疑小说“战斗吧最佳十名”提名、推特文学奖国内部分第四名等等,在科幻界内外均获得了极高的评价。

而拿起本书的大部分读者,我想是在读过《华龙之宫》后,被上田式科幻所征服,或是听到了评价之后想要一睹为快的人吧。



本书是由《华龙之宫》的作者,上田早夕里在近年发表的四部短篇科幻小说(包括新著的一篇)集合而成的第二部短篇集。

第一部短篇集《鱼舟·兽舟》(光文社文库),是以恐怖文集《异性收藏》的投稿作品为中心的。与之相比,本书冠以科幻之名,汇集了发表在媒体上的作品,自然科幻色彩浓厚。对于因为《华龙之宫》而被上田风格科幻所俘获的人来说,是盼望已久的一部作品。

另外,因为理论性的剧情发展占有一定比重,跳跃性的奇思妙想及幻想则比较适度,喜欢悬疑的读者或是第一次接触上田作品的人也能比较轻松地阅读下去。将本书作为踏脚石,再挑战《华龙之宫》也是一种方法。

说起本书,便是上田科幻特有的海洋,以及作为结点的海上城市。无论是想沉浸在大作的余韵中,或者想从这里展开新的旅程,这本书都能满足您的期待。

那么,就按照本书的作品顺序,联系上田老师其他的作品,依次为您进行介绍。



《李林塔尔的后裔》

住在高地村落的少年恰姆,最喜欢驾驶着使用植物茎制作的飞翼在天空飞翔。恰姆一族人们背部生有叫做钩腕的第二条手臂,并使用它们控制飞翼。不过,这种游戏只能在体重很轻的少年时代才能玩到。不过恰姆无论如何也没法放弃飞翔,于是成年后便来到海上城市打工,并决定把所有的收入都用在购买只有部分富裕阶级作为兴趣爱好的悬挂式滑翔翼上。但是,这不只是金钱上的问题,还存在着种种复杂的难题。

本文初次发表在《SF杂志》2011年四月号上,作为《想读科幻!2011年版》排名领先作家的竞赛文章被刊登。本作品的世界背景与《华龙之宫》相同,不过作为单独的短篇来欣赏也毫无问题。以《华龙之宫》为首,《蓝色玻璃杯》(收录于《鱼舟·兽舟》)、本书收录的《夜蓝号的记录》等海洋科幻小说,是作者擅长的领域,而这是首次真正描写飞翔的作品。

阻挡在梦想自由地在天空翱翔的恰姆面前的,是从费用到歧视问题等种种困难。而将特定的人物和不讲理的规则进行复杂地演绎,便是上田作品的风格。

这么说来,《小鸟之墓》(收录于《鱼舟·兽舟》)也是一个愿望是“想要像鸟儿一般飞翔”的少年的故事。虽然无论世界背景还是两个少年走上的道路都大相径庭,不过从本文到《华龙之宫》、从《小鸟之墓》到《火星黑暗歌谣》,都通往代表着上田科幻的长篇小说。比对着阅读两者也极有趣味。

另外,与本作及《华龙之宫》拥有相同世界观的作品中,除了前述的《鱼舟·兽舟》之外,还有刊登于《异性收藏》的一册《F的肖像 弗兰肯斯坦的诸多幻想》(光文社文库)之后,又被收录在2010年版的年刊科幻佳作选《结晶银河》(大森望·日下三藏编 创元SF文库)的《完全的脑髓》。



《Magnefio》

同一届入职的和也和修介在员工旅行中,遭遇了落石事故,两人各自遗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和也脑部与辨识图形和脸相关的功能受到了损伤,修介则成为了植物人。事故一年后,和也终于适应了症状。此时,修介的妻子,菜月与他进行了联络。她想要制造一部使用磁流体的装置,来“观看”处于昏迷状态的修介内心……

这部作品将人的心理活动转变为可视的磁流体花“Magnefio”作为主题,将脑部的辨识功能与人造神经联系起来,并进行了更深入的展开。这部力作在内容上相较纪念号中刊登的其他作品毫不逊色。关于介入大脑控制感觉和感情的方面,在其后的《华龙之宫》中,辅助智慧体进行的则是更高程度的操作。

另外,和也“看着”成为了友人妻子的意中人便能心满意足。他的身姿与《美月的残香》(光文社文库)“嗅闻”失踪妻子香味聊以慰藉的真也重合了起来。虽然是视觉和嗅觉的不同,不过《美月的残香》科幻风格的变奏也是看点之一。

另外,关于文中出现的磁流体艺术作品,您也可以在网站上看到(http://www.kodama.hc.uec.ac.jp/protrudeflow/index.html



《夜蓝号的记录》

海洋无人探测机的操作员,雾嶋恭吾的工作是,在进行各种海洋调查的同时,让无人机的人工智能学习老手操作员的判断和行动。雾嶋精力充沛地完成着工作,可自某天起,他的身体出现了异常。无人机发生了冲撞事故时,因为远距离操作而原本不可能受到冲击的雾嶋,也不知为何出现脑震荡昏迷了过去。

本文初次刊登在由大森望担任责任编辑的新作科幻选集《NOVA5》(河出文库、2011年八月刊)。此卷收集了八篇来稿,而本作则是其中的压轴作品。

作品以作者擅长的海洋作为舞台,描写了人类身体感觉的变化,可以说发挥了作者的真正实力。《华龙之宫》刊登之后,作者经常被人评论为“只靠序章就能写出一部长篇出来”。而同时描写了深海调查及感觉变化的本文,则在其中位居外传的位置。在作品中,也可以窥见其与同样涉及到感官变化的《Magnefio》之间的关系。

文章使用的叙述视角并非体验到变化的雾嶋本人,而是采用记者对其研究队同事进行采访的形式描写,这也是一大特色。作品通过双重过滤确保了客观的视线,不仅描写了变化本身,还进一步刻画出变化带给周围及事后产生的影响。



《梦幻的天文钟》

原是木匠的约翰·哈里森,其作为钟表匠的技术被世人所认可,而在伦敦进行着航海用天文钟的制作。而一位被其亡父所托付的少女艾丽来到了他的身边。她被哈里森的时钟散发出的美丽所吸引,提出了在帮忙家务的同时,自己也想学习制作时钟的愿望。拿到旧钟的艾丽,便开始了分解和组装的练习……

这部作品是为了本书而新作的。作品以十八世纪伦敦作为舞台,也有很多真实人物登场,是与作者以往风格相异的一部作品。钟表匠制作的是细致而又精密的机械,而他们又在国家这个更加巨大的复杂组织结构中努力奋斗。本文描写的便是他们以自己的技术和工作为傲的身姿。与此相关的叙述者艾丽身上,则埋藏着科幻风格的伏笔,在此便不多赘言了。



从拥有与《华龙之宫》世界相连系的宏大背景的作品,到涉及身体变化这一作者重要主题的作品,直到挑战新风格的作品。虽然本书分量并不厚重,不过其中汇集的作品不仅能够让您享受到上田风格的科幻世界,也能进一步引起您阅读其他作品的兴趣。

最后,虽然到处都已经登载了关于作者的采访及介绍文章,不过本次还是初次在早川文库登场,这里就简要地为您介绍一下作者的经历及著作。

作者上田早夕里,1964年生于兵库县。她在出道前的创作、投稿活动,堀晃先生在《美月的残香》中已经介绍得很详细了。2003年因作品《火星黑暗歌谣》(角川春树事务所)荣获第四届小松左京奖而出道。这部作品在随后的文库版(春树文库)中进行的大规模的修改。之后,发表了以木星为舞台,牵涉到社会性别及性问题的长篇科幻小说《宙斯的牢笼》(角川春树事务所)、糕点师小说连载《西式糕点店》、《巧克力糕点师的勋章》(上述春树文库)、围绕特殊香水的悬疑小说《美月的残香》等类型广泛的作品。

上田早夕里在《异性收藏》也定期执笔短篇小说,于2009年发行的短篇集《鱼舟·兽舟》受到了以科幻迷为中心的读者的注目,它与开头介绍的《华龙之宫》有着关联。

然后,当您阅读了本书之后,便能了解,上田早夕里已经成为了日本科幻最前沿的作家之一。接着本书之后的短篇集及长篇小说也已经准备就绪,敬请期待新书的发行。



全文完





不客气,我也是偶尔找到了这篇科幻小说,很感兴趣便翻译了




呃,我拿到手上的扫图包里就只有文字,没有一点插图……我也去谷歌搜索过相关插图,也没找到,可能因为是科幻小说而不是轻小说,并不重视插图的原因吧。

作为替代的话,《李林塔尔的后裔》可以搜索一些早期的滑翔机图片;《Magnefio》可以搜索“磁流体艺术”;《梦幻的天文钟》也可以搜索诸如“哈里森”、“天文钟”、“H-1”等关键词。天文钟外表的一些描写我也是参考了实物图片进行翻译的。后记中也介绍了一些链接,可以移步浏览。

希望这些信息能对你有用~




hoho,懂者自懂。我才不说是我懒得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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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4

10000
只为百合 子爵
像欧美的小说呢,很喜欢这类型的

11 年前 0 回復

derry 伯爵
喔喔,这篇奇幻文光看简介带些欧美风,女性作家写SF还真是少见呢。

11 年前 0 回復

f1991324 騎士
楼主这头像我还以为网页卡了。。。。。

11 年前 0 回復

wbz110110 侯爵
希望这次能看到点有内涵的东西!

11 年前 0 回復

dsds12345 勳爵
能多些图吗 实在 不好理解啊
里面找到点有价值的东西了不容易

11 年前 0 回復

林昭 騎士
总算在一大堆无聊的卖萌卖肉文里面找到点有价值的东西了,感谢lz的无私奉献

11 年前 0 回復

blid 王爵
本帖最后由 blid 于 2012-11-5 20:33 编辑


上田早夕里可是近年少有的女SF新星作家,虽然出道不算太晚,但成名还是近年来的事。
她去年的华龙之宫获得SF大赏,估计国内也会有出版社盯上了吧。

11 年前 0 回復

min2003 侯爵
web版么?而且是不是只有1本?是的话还有点看头

11 年前 0 回復

welson-f 子爵
记得那篇Magnefio似乎以前在SFW·译文版上看到过,真心虐啊。
不过没想到上田桑产量不小啊。
要是梶尾真治也能这么高产就好了

11 年前 0 回復

20120231 子爵
这种内涵文 在如今已是难得一见了 

11 年前 0 回復

呢呃咚咚 公爵
看到名字好像挺有意思的,就跑进来看看

11 年前 0 回復

ksqb1545437 子爵
' 420860535 发表于 2012-11-1 15:57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额= =没人支持一下么.比较有深度的小说,不过对于科幻科学未来的批判啥的真的不太关心,说难听点这种未来的事 ... '


刚刚只看了开始呢 不敢随便说啊 剧透就不好了 看得晕晕的

11 年前 0 回復

420860535 王爵
额=  =没人支持一下么.比较有深度的小说,不过对于科幻科学未来的批判啥的真的不太关心,说难听点这种未来的事谁知道呢,说不定下个月人类就灭亡了呢

11 年前 0 回復

satoxi 侯爵
曹三俗。金币勋章皆浮云,唯奉译文为珠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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