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J文库】CUTTING 伤痕 ~Case of Mio~[翅田大介][译者陈颢][第一卷][录入完结]


本帖最后由 朽影 于 2009-1-15 17:30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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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翅田大介
译者:陈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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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名叫相坂和也的少年察觉到自己外在行为与内心世界的差距,并且为此极度烦恼着,某天他邂逅了一名具有重度割腕自残倾向的美少女西周澪,他发现自己竟无法自拔深深地被她吸引。和也在对澪提出交往的要求之后,两人便开始成为了男女朋友。
在他们相处的过程中,澪的人格逐渐地受到影响而改变,但是她却在某天遇上了街头之狼而惨遭杀害……

(喂喂,别因为最后一句话而不看这本书啊同学们……)




一 目 次 一
Prologue 序章
1st Cut 对话
2nd Cut 造访
3rd Cut 伤害
4th Cut 伤心
5th Cut 决定
Last Cut 伤痕
后记


不想爬楼,请点“这里

[ 本帖最后由 朽影 于 2008-5-16 22:11 编辑 ]


人类总是渴望能够长生不死。诸如过去的蓬莱仙岛、仙丹妙药、链金术士的贤者之石等等,全都代表着人们对于永恒生命的向往。想当然尔,过去所有的尝试均以失败作收。不过,现代科学正以飞快的脚步逐渐实现人们对于永恒生命的梦想。
我们人类的再生医学逐渐进步是众所皆知的事情,其中某个研究团体更是提出了人工脑的生成理论,他们将这种技术称之为《人工复合并列化记录细胞群》。
「所谓死亡的定义是指意识消失的不可逆过程。不过到了今日,除了寿命以外的死亡过程,我们也许已经可以实现它的可逆性。」
该研究团队的主任提出了这样的见解,同时也遭到人伦团体的负面反应。甚至有宗教家对此提出批判的声浪,指称否定灵魂的行为等同于侮辱人类的存在。
人类总是渴望能够长生不死。不过同时也有人类对此提出反论,这样的矛盾情结将使得这种处在两种观念夹缝之间的技术迎向什么样的未来呢……
摘自《人体再生最前线》一书




Prologue 序章


请容我先从这位名叫西周澪的少女开始讲述我的故事。
她拥有一副美丽绝伦的外表,见到她的人无一不为之屏息。
其存在简直就是『美人』一词的表徵。
西周澪拥有一副纤细高佻的身材,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能为她彰显身为女性的魅力。
她那一头长及腰际的黑发,色泽宛如冬夜里的星空一般幽深而清透。
一张纤长的脸庞彷佛出自于一流的雕刻家之手,表面光滑且呈现出完美的弧线。她的鼻梁流露出足以定义何谓极致的线条;她的嘴唇小巧而带有樱桃般的色泽;她的眼眸宛如利刃刻画出来的极致工艺,深邃而果断;她的双眉秀气而英挺,即便一流的工笔画家也难以勾勒这般精准的弧线。
西周澪身上每一处细节均可谓之为最上乘的杰作,唯有她的肤色白得有些病态。然而,这样的缺陷却反而给人一种背脊发寒的凄美印象。
初次邂逅西周澪是在高中开学典礼之后。
典礼结束,班上召开第一次的班会。在班上专职体育的年轻级任导师结束了听来不痛不痒的自我介绍之后,理所当然地轮到学生们一一介绍自己。
面对这种陈腐而了无新意的节目,教室中弥漫着兴味索然的氛围。在一片既说不上是用心也不能说随便的自我介绍之中,紧接着便轮到我。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无法适应自我介绍这种事,于是我便抱着即将成为全班开口时间最短的一个人这种心情,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我叫做相坂和也,毕业于——」
此时,教室的拉门忽然被推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那个出入意料的方向。顷刻间,大家便宛若沉眠在永久冻土下的长毛象般动弹不得。
眼前这名好似集结了一切不属这世间美貌的洋娃娃,身上穿着让所有女学生都十分不满、土气十足的水手服。
这个宛如洋娃娃一般的女性将她灵动鲜活的目光,移到了讲台下方唯一没有坐在座位上的我。那一对呈现出清澈透明水晶光泽的眼眸,投射到我身上的瞬间,彷佛将我带入了另一个世界。
「我迟到了,不好意思,原来班上已经开始自我介绍了。请这位同学继续,不要介意。」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西周澪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好像水晶相互敲击之下的清脆共鸣,纯粹而没有任何杂音。
她对于来自讲台上下的视线完全无动于衷,不发一语地默默走向唯一没有人坐的位子,端
正地坐到椅子上。
『……』
教室里冻结住的时间之所以获得解放,也许该说是因为那位级任导师拥有远超过我们的人生历练使然,他催促我继续进行到一半的自我介绍,打破了现场的寂静氛围。
尽管我试图继续开口,却早已忘了自己说到哪儿,即便只是开口也不会具有任何意义吧!
现在全场的焦点完全集中在那位女学生身上,同学们的自我介绍彷佛就像远处工地施工传来的噪音,没有一个人会注意听他说些什么。
不具有任何价值的自我介绍在毫无窒碍的情况下继续交棒,此时终于轮到了这名女学生。
她站了起来。

「我叫做西周澪。」——说完便马上又坐回位子上。
于是她的自我介绍成了我所听到的最短的一个。

西周澪的名字过没多久便传遍了整个校园。
毕竟——不用多说——她就是这么一位得以吸引所有人目光的美少女。
她总是带着一股有些阴沉的静谧氛围,身上的每一处都毫无保留地呈现出女性高贵的气质;自律甚严的言行举止,加上上学期初便在学科能力测验缴出漂亮成绩的聪慧特质,要是没
有引发话题那才奇怪。
然而,尽管她成了众所瞩目的焦点,却没有成为校园偶像,或者是高不可攀的梦中情人之类的存在。
西周澪成了众人眼中异类的代名词。
若有人找她攀谈,她不会置之不理,也不吝惜对对方摆出笑容。但是尽管如此,她却总是表现出一种孤独的氛围,令人难以捉摸的笑靥里丝毫厌觉不到她的任何情绪。
除此之外,西周澪最让人难以亲近的主要原因是……她左手上透出血渍的绷带。
「你不觉得她很诡异吗?她这种人根本就与愉快的高中生活无缘了嘛!我说的并不是她割腕的事哦,我是指她即使割腕却完全没有想要隐藏的态度。」
国中时期的损友作出了这样的结论。
也许现在割腕的行为一点都不稀奇,不过一旦有过这种行为的人实际出现在自己眼前,那么多数人都会将他当成异类。
然而,我却无法自拔地被她吸引。基于这个缘故,在她来到我的生命里一个半月之后,就在今天,我决定将之前定好的计划付诸实行。
时值放学后空荡荡的教室,西周澪一个人坐在窗边的位子上看着书。我刻意选在这个四下无人的日暮时分主动找她攀谈。
「你在看什么书呢?」
「尼采。」
她答话时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自己的书本。
「上帝已死……没想到你竟然看这么富有哲学意涵的书呀。」
「因为这会让我比较容易了解别人的思考模式。」
在她将这句话脱口而出之后我又等了许久,却不见她继续补充任何有关她对这本书的期待。
这是她特有的说话方式。我猜,如此零碎的字句也许无关她沉默寡言的性格,而是将所有适合的词汇在脑中锤链过后才吐出的精华。她出现在我的生活圈还不到两个月,不过在我眼里,她似乎是个看待所有事物都非常坦率的典型。所以我想她这种表现并非是不愿意多说些话,而是比起千言万语,简洁的说话方式才是她所选择的处事态度。
我默默地站在原地,看着西周心无旁骛地继续看着手中的书本。读书时的她仿佛像在瀑布下修行的僧侣,或是手持手术刀的外科医生,散发出一种超脱世俗牵绊的超然气质。
我注视着她好一会儿。
窗外背向阳光,交错相叠的高楼暗影,此时看来有如某种兽类凶残的利牙,欲将生命垂危的夕阳给吞噬殆尽。白昼无力的挣扎却只能淌出漫天的鲜血,染红了天际云彩,以及整座校舍。
西周宛如白瓷质地的肌肤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之下透出了绯红色的轮廓。暮景残光之中,她的身上染上夕阳梢纵即逝的虚幻气质,险些让人误将她当成了往返于幽冥幻境之间的游魂或妖精。
「……西周,你愿意跟我交往吗?」
一句无关乎意志的词句就这么不经意地溜出了我的齿缝——在恍惚间我看着她的侧脸,将这样的提问,仿佛预录好的词句因声音装置跳键而自动流泄出来。
「……」
此时她终于将视线从书里拾了起来。把目光放到我的身上。然而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我,夕阳穿过了透明的玻璃窗,在她的眼中点出了彩霞。
「我想先澄清一下,我从没有渴望将你当成花瓶的想法。」
「大概吧。」
简单的词句彷佛在她眼中透露着:因为我一点也不适合当花瓶之类的陪衬物。
「不过你所谓的交往又是什么样的概念呢?」
「我想跟你在一起,当然牵你的手一起去看电影也是其中一种表现方式。不过如果真要说的话,我对于这种关系的解释,应该是当你坐在这里看着尼采的时候,我也拿着海明威坐在你的身旁,我想要的是这样的空间。」
「你还真是一个无欲无求的人。难道你不会想要我的身体吗?」
「如果你要问我是不是真有那种欲望。我想我是没办法否定的,毕竟我也是个男生。可是如果这么做的结果会招致你的反感,我想我大概会自我了断吧。」
「你太夸张了吧。」
她说着说着便将当前的书页折了一角之后收进包包,拎起包包从座位站了起来。
「好吧,我们交往。」
「可以吗?」
「反正我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
她答话时伸手拨开了贴在脸庞的乌黑发丝。那缠着绷带的左手,微微透出来的鲜血比起夕阳更为鲜艳浓烈。
我跟西周澪就这么开始交往。

[ 本帖最后由 朽影 于 2008-5-10 22:07 编辑 ]


1st Cut 对话


1


在继续讲述西周澪的故事之前,我想我得先说说自己——因为待会儿要陈述的澪的故事,是在我俩相遇、交往之后所发生的事。就这点来看,我——相坂和也——或多或少都会对她造成一定程度的影响吧。
即便如此,自我介绍依旧是一件让我觉得十分棘手的事情。因为人尽管可以透过周遭其他人的眼光了解自己,却永远无法跟自己握手。
一个人所有的行动绝不可能自己不自知,然而,我却始终无法相信自己的行为跟意志是完全同调的,这种内心意识与外在表现之间的落差是我一直以来的困扰。
我不知道为什么许多人可以带着高度的自信,滔滔不绝地向他人陈述自己。
这样的人是否真能确实了解自己的一切?
他们是否所有的行为都出自于自我意志?
每当我听到别人自我介绍的同时,我的心里都会不由得浮现这样的问题,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何时开始有这样的疑问,不过至少我可以确定自己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已经对此烦恼不已。
我无法掌握自己究竟何时会有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行为出现。
「相坂真是个个性安静又聪明的人呢。」
「你少在那里阿谀奉承!」
「我看和也将来不是科学家就是老师吧。」
「你都是用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把别人当傻瓜吗?」
「不管什么事情只要交给相坂就会让人觉得安心不少呢。」
人们一辈子都不断受到别人的批评或赞许,不过这样的评价却始终无法吻合我对我自己的看法。
——我从不觉得他们给我的评价是对的。
我可以念书,不过其实我并不擅长,也不喜欢;别人交待我的事情我可以做好,不过我既不会主动帮忙,也不是那种可以完全依赖的对象;我从没有用鄙视的眼神把别人当成笨蛋,也不曾被什么优越感给蒙蔽。
我是个对任何事情都显得有些冷淡的人——这是我给自己下的注解。
然而,每当我与他人接触时,总会有一种自己的外在悖离自我意志的错觉。这种错觉并非是什么十分确实的感觉,不过这种外在行为与自我意识的乖离错觉,却始终占据了我的心灵,让我有种难以释怀的焦躁。
当年纪渐长、接触的人越来越多,这种感受便越显深刻。
我并不是个在什么特殊环境中成长的小孩。
父亲从事的行业有别于一般正常的工作,这让他得以一年到头都待在家里。不过母亲是学校老师,生下我之后也请了产假对我百般呵护,我的妹妹出世的时候也是一样。
最常陪在我们身边的父亲,即便从事的职业性质跟别人不太一样,却有着非常实际的性格,对于我们两个孩子的养育工作抱持非常热衷且重视的态度。
不过母亲她确实是有点奇怪就是了。
这位女性所接收到的遗传,似乎打从出生开始便将妥善料理家务的基因给摒除在外;她可以在整理房子时用抹布敲破玻璃,在洗衣服时加入过量的洗衣粉,让洗衣粉整个成块黏在衣服上,非常恶心。她最擅长的料理是用开水泡泡面,最大的能耐是用土司面包机烤土司。
「妈到底哪一点吸引你了?」
我曾经这么问过父亲。
「因为她太笨手笨脚了,我不放心丢下她一个人嘛。」
我可以想像自己从哪位女性口中听到这种答案的感觉,却怎么也猜不到身为男人的父亲竟会说出这种话。
附带一提,因为不放心丢下母亲一个人而决定跟她在一起的父亲,在结婚之后更是无怨无尤地将自己身上的优秀基因全部解放,一肩扛下家里所有的家务。
「亲爱的,有你在真的让我松了一口气。就算你现在丢了工作,也可以当个称职的家管呢。」
父亲听到母亲这句话时,脸上露出了苦笑。此时母亲站在父亲身旁,看着父亲穿着围裙搅拌锅里的炖汤让它不要烧焦。这般不协调的光景,却给我一种幸福的印象。
母亲之所以会选择当小学老师,似乎是因为本身就喜欢小孩的关系,因此对于自己的儿子跟女儿更是多了一份关爱。每到了周末,母亲便会强拉着碍于家务不想出门的父亲,带我们到游乐园或自然生态公园去玩,为整个家庭制造出属于我们的时间(不过后果却都是由父亲一个人承担)。
俗话说:不成材的哥哥后面都会跟着一个杰出的妹妹,这样的理论在我们家精准地应验了。跟我这个成天躲在父亲书房里面看书的哥哥比起来,妹妹则是个活泼开朗又善于经营人际关系的少女。
「哥,你再这样成天窝在书房里面看书,可是会发霉的啦。」
走进书房的她同时为我送上一杯咖啡,还有一句不中听的话。她的面容尽管与母亲神似,料理手腕却完全继承了父亲的遗传,这点不免让人觉得松了一口气。对我而言,跟她闲话家常
是很有意义的事。
如此这般,尽管我身边的人在性格表现上,多少有些异于常人,却无损于构筑一个小孩子成长的环境,甚至可以说是得天独厚吧。然而,我心里的阴霾却从未有过豁然开朗的时刻。
为了厘清我心中那种不知道该说是违和还是乖离的莫名感受,我总是不时提醒自己保持理性,小心谨慎地留心自己所面对的每一件事情。然而,这样的处事态度却从没为我带来明快的答案。
这样的困扰一直萦绕在我的内心深处,直到有一天,一个为此带来转圜的境遇造访了我的生命。
那是发生在我中学一年级的事。我在这所公立国中附设的图书馆里借了一本非常难得一见的书。这本书的读者取向十分明显,是一本带有些微狂热思想的着作,我读毕它并打算归还。
当时距离校门关闭只剩三十分钟,留在学校里的学生已经寥寥可数。由于这天是我归还这本书的最后期限,于是我只得穿过寂静无人的走廊赶忙朝着图书馆奔去。
所幸我自己就是图书馆管理员,因此就算图书馆没人也没关系,不过也许就是这样的心态造成了我的大意,让我险些忘了将书在期限内归还。
我屏息将图书馆的门给推开,此时明明应该一个人也不剩的图书馆(开放时间只到校门关闭前一小时),却出现一个逆光的身影,横挡在一片暮色之中,映入我的眼帘。
「唉呀呀,你终于来啦?」
这名学生似乎早待在这儿等我。
「你是来还书的吧?其实我正想看你借的那本书呢,我知道今天是你的还书期限,早就待在这边等你了。」
说话的明明是位女生,用字遣词却显得有些粗鲁。
她在校园里面无人不晓,而我当然也知道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叫做沙姬部岬,是大我一届的学姊.目前担任学生会长职务。
沙姬部学姊是个非常能干的少女。因破旧而时常引发不满的女生更衣室,是她促请老师进行修补工作的;器材不足的足球社也是她安排预算添购新球具以及球网;面对球具消耗量过大的棒球社,她也以若非对方拿着旧球来报销,否则就不会核发新球的招数应对。
她有着活泼的个性与英姿焕发的容貌,深受学生及老师双方面的依赖,几乎可说是具有校园偶像一般的地位。
「好了,拜托你快点归还那本书,然后把我的名字登记在图书记录卡上吧。我可是利用了学生会长的特权才能在这边待到现在的,这点我可以拜托你稍微体谅我一下吧?」
看来这就是她现在还在图书馆里的原因。我道了歉,赶忙进入图书事务柜台将归还与出借记录建档,然后将书交给了沙姬部学姊。
「学姊。」
「嗯。谢谢。」
沙姬部学姊接过书的那一刻,仿佛等到了迟来的恋人一般露出了微笑。
「学姊常看他的书吗?」
由于看到她睑上愉悦的表情,我也面带微笑地开口对她问道——糟糕,我又来了——这般抽离主观的知觉同时出现在我的脑中。
这本书的作者是个只有看过的人才知道的小众作家,若非喜欢他的文风的人根本不能接受他的文字。不过重点是,沙姬部学姊究竟是不是喜欢这本书,对我而言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而我却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几乎是反射性的行为,下意识的举动。
如果换作是一般人,也许根本不会察觉到这种外在行为与内心之间的乖离现象,继续跟对方闲话家常。然而这种仿佛自己的行为受到外力控制一般的恐慌,以及这般抽离主观的意识与身体之间的高度落差却深刻地烙印在我的内心深处。面对学姊的态度而自动露出笑容的我究竟是否源自于我的意识?抑或者是『其他因素』使然?这样的疑问打从我还是个孩子时便始终无法释怀——做出这种非肇因于自我意志的行为之人,真的是『我』吗?还是其他人呢?有别于那个以抽离主观意识的角度冷眼旁观的我,露出爽朗笑容的我是否一样存在于这个世界呢?我身边所有正常的人们(包含家人在内)全都将这个问题当成理所当然,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要确认这个特殊的烦恼只发生在我的身上,与其他人无关,其实不用花太多时间。
面对着心里面下意识的自问自答而心不在焉的我,沙姬部学姊露出一副仿佛找到迷失在都会丛林里的珍奇异兽一股,眼睛直直盯着我看。
「嗯~~」
她的表情一转,摇身一变成为面带微笑的研究员,弯起腰从各个角度开始观察她刚找到的实验动物。
「……请问,我怎么了吗?」
是我刚刚提出的问题太奇怪了?不过我并不觉得刚刚那句话有超过一般人闲话家常的范围呀。
「原来是这样啊,你对你的自我意志跟外在行动之间产生的歧异,感到非常烦恼是吗?」
她说着说着还迳自点头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这对当下的我来说,除了惊讶以外找不出其他词汇可以形容我的厌受。
她只凭我一句话还有我脸上细微的表情,便可以如此轻易地察觉出我从没有挂在嘴上、从没有被别人看穿的烦恼。
「嗯~~就日常生活上来说是不会有什么问题啦。不过这样的烦恼也许会在你心里面留下某种扭曲的结果呢。」
视线始终没有从我身上移开的学姊,在我眼中除了将她当成一位普通的十四岁少女之外什么也看不透。
窗外的天色已经黄昏,也有人称它为阴阳交界的逢魔时刻。
在这个诡异的氛围之中,眼前这名善读人心的少女对我而言,彷佛是住在山里的『觉』或
其他魑魅魍魉。(编注:一种能探知人内心想法的妖怪。)
「嗯?唉,别担心啦、别担心!这没什么好介意的,反正这种事平常也不会有其他人察觉到。我的状况比较特殊,因为我非常神经质,又有深入观察某些事情的习惯,所以才会看得出来。」
学姊拍了拍手发出笑声,这种企图蒙混过关的方式还真少见。她看到我依旧哑口无言地站在原地,遂举起双手,交叉到胸前开口说道:
「嗯~~我说的话好像让你整个人神经紧绷起来了。不过这也难怪,毕竟这种事情太过理所当然,所以过去从没有人察觉到嘛。」
接着只见她嘟起了嘴,然后陷入沉思。
我才在想她的观察力竟然如此敏锐,然而此时却又摆出了一副不怎么灵光的烦闷模样,完全是一副教人难以捉摸的表现。
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脑中不由得浮现出了这样的念头。
沙姬部岬,她是我过去的人生中从未遇见过的典型。她看来总是直接将自己脑中所想的事情旋即付诸行动,尽管她从不违逆自己的感情,言行举止中却又充分表现出一副充满知性的气质。
这么一想便觉得自己方才眼中所看到的国中二年级女生,彷佛又是另一个人了。
「嗯,决定了。你明天放到学生会办公室来一趟。」
这句唐突的命令语气教人完全摸不透,她到底是经过怎么样的思考才得出这个结果的?
接着她又连忙补上一句:「你可没有拒绝的权利哦!要是我没等到你,我会要你打扫运动社团办公室大楼的厕所。你不会想做那种工作吧?怎么想都不会有人愿意去扫那个厕所。」
的确如此。那间厕所可是这间学校里面最不卫生的三个地方之一,就连运动社团的社员基于迫切需求也会犹豫再三,是所谓禁忌的代名词。
「那就这样吧,明天你一定得来一趟哦!」
她没等我回话便抓着手中的书本转身潇洒地走出了图书馆。
「……」
这般峰回路转出人意表的境遇让我哑口无言。即便校方开始播放提示校门关闭的《萤火虫之光》歌曲,我也没有听见,一个人默默地呆站在杳无人迹的图书馆中。
翌日,放学之后我便提着书包往学生会办公室走去。
虽然当时我并没有明确答应学姊,不过若没有乖乖遵守,唯恐日后免不了会有一堆受不完的处罚,所以我只好乖乖从命。
「报告。」
「啊,你来啦?」
沙姬部学姊坐在学生会办公室最里侧的位子。若要走到她的面前,我得先穿过大半间仿佛被小偷闯了空门般杂物散落、乱七八糟的空间。
「虽然你才刚来,不过还是请你先跟我走吧。」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也没有先问过我的意愿便直接硬生生把我牵定。
「我、我们要去哪里呢?」
「当然是处理学生会的工作啦。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秘书,以后每天放学都要到我身边来。」
相对于我再次因为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宣言而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则对我露出了有如稚儿般天真的笑颜。
打从那天开始,我的生活几乎可以用波澜万丈来形容。
沙姬部岬这个人的个性,就是一旦遇上问题总是非得要亲自确认过一遍,否则绝不善罢干休。因此,她的工作总是不断需要整理学生会办公室里面的书面资料,除此之外便是在学校里面四处奔走的重体力劳动。
至于当上学生会长秘书(即学生会书记)的我,也因此得要陪着她为了接受各个社团的陈情、对老师们施压等等工作忙翻了天。
「怎么样?过去一年半的国中生活过得还愉快吗?」
这天,在毕业典礼结束之后,沙姬部学姊——即前学生会长——走进了杏无人迹的学生会办公室。此时这间办公室里面只剩下我一人坐在窗边(也就是办公室里的最里侧的位子),正着手将几份陈情书给分类堆放。
「根本没时间去想到底过得快不快乐啦,学姊。」
打从一当上学生会书记开始,每天我就得跟着沙姬部学姊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陈情、抱怨、企画……等等,光是在校园里面到处奔走都已经没时间了,更没有机会去想一些琐碎的事情。
「那,你是不喜欢罗?」
她听了之后开口追问。
「……不会,我并不讨厌这样的日子。」
没错。虽然我无法清楚界定自己面对这样的日子到底是不是愉快,不过至少学生会的工作倒还不会给我任何不快感。虽然这里面也有痛苦的时候、有想要丢下学生会工作逃跑的时候,不过……
「……对,因为我过得非常充实,这也许是我唯一的感想吧。」
对于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冷静地观察自己的我来说,心无旁骛、无暇思考其他琐碎事情的生活其实充满了新鲜感。更重要的是,我仿佛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内在心理跟外在表现终于可以重合而感到满足。
「这样吗?」
学姊用她那早已习惯的步伐跨过了成堆的堆积物,来到学生会长的办公桌前——这张桌子现在是我在使用了。
「虽然非常充实,不过换句话说,你心里那种身体跟意识之间的乖离感还是没办法完全消除罗。」
她说话的同时脸上露出了寂寥的笑靥。
没错,我心里这样的错觉尽管在忙碌的生活中被削弱,却并非全然消失。这种感受现在依旧好像茶杯里的茶渍一般沉积在我的意识底层。
不过话说回来,打从我遇到沙姬部学姊之后的这段日子,我彷佛感觉到正是她给我一个消除这种焦躁情绪的契机。
——某种难丛言喻的契机。对,正是那种有些微不足道,并且瞬间便融入我的生活里的某种关键要素。
「嗯,看来好像不是徒劳无功嘛。」
她忽然伸手触碰我的脸庞。
她柔嫩的掌心在我脸上轻抚而过的触觉,深刻烙印在我的心里。随即,只见她又露出了过去从未出现过的温柔眼神,低声——宛如呼吸一般——吐出了她的心事。
「你知道吗?我喜欢你哦。」
对她出人意表的行为早已陷入迷惑的我,此时终于又因为她出人意表的言词而整个人僵住了。
——学姊现在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在眼前的氛围之下说出这种话,简直就是——
「你真该厌到光荣才是,竟然能成为我沙姬部岬的初恋对象呢,而且……」
在我回话以前,学姊的脸已经先一步贴到了我的面前,将她的双唇印在我的嘴上。
「……」
「……」
时间停止了。
也许就这么过了十几秒——也可能过了一小时——不过即便现在回过头来看,我也不敢明确地说那次的吻究竟持续了多久。
「而且……也是我第一个失恋的对象。」
在一个轻浅而深情的接吻之后,学姊恢复了往常一贯充满自信的笑容。
「唉~为什么初恋非得要以失恋收场呢?」
「……学姊。」
当我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看到沙姬部学姊忽然一股脑儿往学生会办公室门口冲了过去,却在门前猛然又回过头来。
「啊,对了,让学姊我在毕业前为你作个预言。我说你的烦恼会在不久的将来如同夕阳里的暴风雨一般唐突地烟消云散。『那个东西』可能会将过去支持你一路走来的信念给摧残得体无完肤,不过你不用担心,那就好像风雨过后天空总会出现彩虹一样,你的心里也会豁然开朗。」
她说完脸上带着笑容举起了右手,挥舞的指尖彷佛挟带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每每晃动一下便闪闪发光,宛如妖精身上的鳞粉一般。
此时的沙姬部学姊就好像出现在小飞侠故事里的温蒂,在成长的过渡期中散发着少女稍纵即逝却又充满生命力的灿烂光辉。
「那我走了。这东西我就当成是我们日后重逢的信物收下罗,拜拜~」
她丢下了这么一句告别,然后带着她初次面对我时那般果断潇洒的态度转身离去。
附带一提,沙姬部学姊手中的妖精粉末究竟为何,在我走进家门的那一刻才终于揭晓。
「咦?哥,你的扣子掉啦?」
经由当时年仅十二岁的妹妹提问,我才发现我的关立领制服上的第二颗扣子被拿走了。
在那之后我便每天专心处理学生会长的工作,同时应付迫在眉睫的升学考试,依旧忙得不可开交。
然而每当我闲下来时,便会回忆起沙姬部学姊临走前说的那句话:『你的烦恼会在不久的将来如同夕阳里的暴风雨一般唐突地烟消云散。『那个东西』可能会将过去支持你一路走来的信念给摧残得体无完肤。不过你不用担心,那就好像风雨过后天空总会出现彩虹一样,你的心里也会豁然开朗。』
然而这样的日子是否真会降临?我心里那般焦躁的情绪是否真有一天会消失——每当学姊的话在我心里响起的同时,我便如此不断地扪心自问。
这样的情况直到今天也依旧没有停过。


2


「我们两个人的烦恼刚刚好相反呢。」
当我陈述着自己内心的感受时,她小小声地如此开口说道。
在我跟澪开始交往之初(就我们的关系而言也许不见得适用于『交往』这样的词汇,不过广义来说应该也相去不远就是了),我们几乎没有交换过什么对话,只是静静地坐在彼此身边各自读自己的书。
于是像今天这样放学后坐在窗边看书,就这么成为我日常生活作息的一部分。就如同我当初跟澪告白时提出的交往方式一样,当她看着难懂的学术性书籍时,我就坐在她旁边看我的小说。
「嗨。」
「嗯。」
简单的两句招呼语,是我们在放学前的班会后唯一的对话。
我俩这般特殊的行径,变成了班上同学偷偷从远方窥伺的焦点。在他们眼中,我们两人独处的画面就好像某种无法解释的灵异照片一样,每个人的眼神都一副想要弄清楚当下这幅光景究竟是阳光的恶作剧,或者真是什么超自然现象的模样。不过从旁人的眼光看来,我们的状况应该就跟无法解释的灵异照片与不合时宜的幽浮照片没什么差别吧。
事实上,西周澪跟谁相处在一起的光景本身就足以构成让人感到震惊的条件。因为过去的她从没有跟任何人走得比较亲近过,而她左手上的绷带就是人际关系疏离的象征,她自残的行为看起来仿佛就是为了吸引众人目光而刻意做出来的举动。然而根据我的解读,我想这是她不希望别人接近她的手段。
尽管如此,她的美貌却依旧足以掳获周围的人对她的正面观戚,甚至我也听说已经有好几个男生跟她告白了。
对此,我那位消息灵通的损友曾经跟我说过:「那些跟她告白的人全都被她的冷言冷语给赶跑了,『原来你喜欢那种带有瑕疵的花瓶呀?』你想想,不管是谁听人家带着那种冷到极点的眼神这么说话,就算是羞愧得不想再到学校里来也一点都不奇怪吧?这种感觉肯定就像是自己心里最丑陋的一面被整个扒开来一样。」这大概就是前阵子学校里面男同学们轮流缺席的主因吧。
总面言之,澪以这种手段让自己独立于校园里的人际关系之外。也因为这个缘故,我坐到她身边读书的这个举动,对于始终以近距离观察西周澪的同班同学来说,是一个非常突兀的现象。
我想,目前我跟澪之间的关系对他们来说确实是难以理解吧。毕竟我们打过招呼之后便一直默默坐在对方身边看自己的书,直到校门关闭为止,期间只要他们看过五分钟后就会觉得不懂人话的昆虫甚至还比我们来得吵闹。事实上,就连我这个当事人也无法理解这样的关系,多少也为此而烦恼过,我对她告白,她答应了。不过到头来我们却始终只是坐在彼此身边看自己的书而已。尽管如此,若要说我有什么不满倒也不至于就是了。
『我想跟西周澪这名少女缔结关系』——我是抱着这样的心情跟澪告白的没错。不过所谓『缔结关系』究竟是怎么样的关系,其实我自己也从没有针对这点思考过。现在我得到了她的认可,可以坐在她的身边看书,其实已经达成了我的目标。因此,无论这样的景象对其他人而言究竟有多么诡异,对我来说却是十分重要的时间。
今天澪手上的书,书名叫做《心灵是否存在于脑部之中?》。看来似乎是精神科医师与脑外科医师共同撰写的着作。至于我正在读的则是沙林杰的《麦田捕手》。这本书是国中暑假规定学生要念的课外读物,不过它对当时的我来说太过艰涩;最近这部《麦田捕手》因被评为美国二十世纪经典名着之一而蔚为话题,也让我察觉到它是必须要有相当的人生经历才能够理解其中奥妙的一本着作,所以才又将它拿起来重新看过。此时书中渗入雨水的墨色光景正在我的脑中渲染开来。
「……那本书,好看吗?」
一个纤细得几乎像是喃喃自语的声音,在书中主角不屑地背过学校转身离去的同时一并浮现在我的脑中。我有些走神,意会过来之后才发现此时澪合起了手中的书本双眼直视着我。
「好看吗?」
是她的声音没错。
「嗯,我觉得这本书写得相当不错,你没有看过吗?」
尽管有些讶异,我还是从容地回答了澪的问题。然而更令我惊讶的是,这般在下意识中交织而出的词句却没有带给我丝毫的违和感受。
听到我回问的问题,她伸手贴到了下颚。
「……这本书是描写一个被学校赶出来的男生,以自己的周遭为对象宣泄自己心中的不满是吗?」
她说话时的语气依旧如往常般恬淡。
我下意识露出了苦笑,大致上同意了她的说法。这就是我国中时读过之后的感想。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应该有看过。国中的时候嘛,那好像是学校规定要念、要写心得感想的课外读物。」
「这样啊~」
我听了之后,心里的高兴明显表现在自己的应答声中。毕竟人在哪天知道自己跟自己在意的对象拥有共同体验的同时,便会觉得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我们学校也是呢。当时书中的主角总是念念有词,而且全都是一些毫无意义的抱怨,看得我非常生气,觉得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东西呀——这样。」
「现在回过头来看过之后,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吗?」
「『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东西』这种厌想基本上是没变,不过这位译者的感性让我相当欣赏。他的文笔非常优美。我想小说如果也能让读者浸淫在美丽的词藻之中,应该也是一种不错的享受吧。」
「这样啊。」
她应了一声之后再度翻开了手中的书本。
结束了这一段问答,我也再度开始追逐跳脱学校宿舍束缚的主角霍尔顿的身影。
时间在宁静氛围中流逝,世界在不知不觉之中沉入了绯红色海潮,如同我向澪告白的时刻一样,背向阳光呈现红褐色的水泥质獠牙,此刻亦露出了贪婪的模样欲将整颗夕阳给吞噬殆尽。在这样的时刻里,任由我们的身影在暮景残光中摇曳,已经成了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我阖上书本,抬头望向澪的侧脸。此时她的轮廓几乎要被落日余晖给融化。
一如往常,现在的她看来也像夕阳底下的妖精,一旦过了这个时刻就会消失不见。她总会表现出这般超脱一切俗事纷扰的氛围。残阳之中,澪的肌肤显得火红,让她此时看起来就好像一件精致的玻璃工艺。
她静静地专注在自己手中的书本,我的目光也循着她的视线栘到书中的文字之中。然后,我注意到了她捧着书本的左手腕。
为了撑起手中的书本,她将自己的左手腕悬空,于是乎制服的袖口也顺着手腕下滑,露出了腕关节的部分。澪今天没有缠绕绷带,她那白皙而纤嫩的肌肤烟一露在外,接近关节的地方呈现出了几道利刃滑过的细痕。
「……」
西周澪为何愿意答应我所提出的要求——这样的疑问忽然涌现在我的心头。尽管我想要开口提问,不过终究还是忍了下来。因为我总觉得提出这样的问题无异是一种轻蔑的行为。
然而即便忍住了极欲脱口而出的问题,我却依旧无法压抑心里那股『想要更了解西周澪』的冲动。这样的冲动伴随着『希望她也能够多了解我一点』的渴望一同涌上心头。
过去的我,即便一直想要多了解她一些,却几乎从没有希望对方更了解自己一点。
这样的感觉对我来说十分新鲜。


3


从那天开始,我跟澪之间的对话变得频繁许多,都是我先开口,然后她针对我打开的话题作出回应。

「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
「我在想你是不是想成为一个心理学家。」
「所以你是因为想成为小说家所以才看小说的吗?」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
如此这般,我们的对话其实是因为长时间相处之下自然产生的现象,也许对话的对象不是我的话会更好吧?抑或者她即便不是面对我的提问也会回话。不过,其实我非常珍惜我俩之间的对话时刻,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的对话也不再只是纯粹由我开口说话了。
尽管她所说的内容多半是以形而上的思想形式呈现,不过这并没有违背我的期望。日后回忆起来,我们能在这种形式的对谈之中完全不觉得无聊,或许是因为我们有着相同典型的人格吧——那种以我们心里面的烦恼为中心而雕塑成形的人格,我们都是这种典型。
「……比如说……」
今天我们展开对话的场所依旧还是在放学后的教室里。
「有人上前对我打了招呼。对,她可能是一位早起出门丢垃圾的邻居,她可能四十岁左右,有一个就读国中的儿子。假设这样一位太太跟我打了招呼,说:『和也,早安!』然后我会回她:『早安!每天早起出门倒垃圾,真是辛苦了,阿姨的儿子最近好吗?』这样。」
此时的我眼神看向窗外。操场上足球社社员把球踢飞到了田径社的练习场地,因此对方气冲冲地找上门来了。
「我总不禁要想,这些词句到底是从哪里来的?那是我下意识直接作出来的回应,是我那能够冷静地观察自己的自我意识,所无法掌控的反应。」
田径社社员用掷铁盘的方式将足球远远抛到跟足球社相反的方向。
「我知道人有一种学习性的反射动作,一般人也可能根本就不会察觉到这种事,不过我却非常在意。如果这真的是所谓的反射动作,那么这种在应对之中自然露出笑容的我,是否真是我自己的一部分呢?还是根本就是别的东西?我打从自己孩提时代便对于这个问题怎么也无法释怀。我无法了解这种做出反射动作的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断怀疑着这样的自己是否是有别于我的另一个意识;特别是在我心里面忽然涌出一股意料之外的冲动并且做出反应的时候。」
足球社社员一拳卯上了田径社社员。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可以看看埃里克森的着作。」
澪如此开口说道。
「埃里克森?」
「他是一位出色的心理学家。」
在这段问答之中,面向窗外的我将视线转回到了澪的身上。
此时已经过了换季的时期,她一身长袖的衬衫也换成因应时令的夏季制服。衬衫轻薄的布料与露出整只手臂的袖子,让人有意无意地留意到了她一身匀称的线条,过分撩拨着我的心房。澪如陶瓷般白皙的肌肤彷佛日本画里的幽灵一般。尽管明知道这种感受不是源自于恐惧,然而我却依旧感受到一股宛如战栗一般的寒意沿着背脊直檮心窝。有一部英国电影名叫《穿梭阴阳恋》,剧中男主角爱上了一位幽灵女性。尽管电影情节与此时我心里的感受不免存在着文化上的差异,不过我想,我可以充分体会剧中主角的心情。
澪望着窗外。
她的视线落在园艺社的花圃中。这群社员此时正因为足球社的球飞了过来而慌张地嚷嚷着。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没有圣经,人还是可以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即便没有神旨,人类的数量还是不断增加。所以说,其实书本跟知识根本不代表任何意义。」她说。
「你的意思是如果没有实际体验,一切的知识都没有用吗?」
「如果能够以亲身体验的方式验证所学的知识当然是再好不过了。不过实际上却没什么机会可以让我们这么做。」
颇有同感。我之所以着迷于小说,除了兴趣之外还渴望从书中获得其他的知识。不过很讽刺地是,像我这种渴求书中知识的人,往往非得在逐一验证过书中的知识之后才能够了解『百闻不如一见』这句话。
我将视线移到窗外,短暂地将意识寄托在校舍外头的景致之中,此时操场中央聚集了足球社、田径社还有园艺社三个社团,彼此陷入了争执。
「……和也,我们好像是同一种人呢。」
澪忽然开口道出了这句话。话语中除了带有精神上的疲惫外,同时还有十分深切的感受。
我转过头,只见她望向窗外的侧脸中,带有一种沉浸在舒爽宜人的温水中那种昏昏欲睡的表情。
「可是像归像,我俩的本质却刚好完全相反,和也的烦恼是察觉到了自己所不认识的自己,不过我则是无法掌握何谓自我。我无法相信自己,觉得自己好像是某种既稀薄又脆弱的东西,下一个瞬间可能就会消失。」
说话时的她,包覆在躯壳底下的意识就如同自己口中的形容一般,彷佛完全融进了此时此刻的空气之中。她的手腕还有肩膀呈现完全放松的状态,给人一种精疲力竭的印象。
「所以你才会割腕吗?」
我带着戒慎恐惧的心情很快地把话说完。此时的澪真的给了我一种下一刻即将消失的错觉。
澪的视线在听到了这句话后又重新聚焦,彷佛现在才察觉到我的存在般,将她的目光投射到我身上。
「你是因为觉得自己即将消失,所以才用这种方式确认自己的躯壳是否存在吗?对你来说,肉体的本质跟痛觉在意义上是可以划上等号的是吗?」
「我在国中的时候认识一个具有自残倾向的女生。她说她唯有在割腕的时候才能够确认自己的存在。」
所谓的自残倾向泛指一切自我伤害的行为。除了割腕之外,其他像是自我烧烫伤、厌食症等等都算在自残行为的范畴。
这种自残行为其实是患者为了压抑心里面的攻击欲望以及暴力倾向,藉以稳定自我情绪问题的应变手段。
当人类心里出现攻击欲望而难以忍受的时候,多半都会倾向以外在的人、物作为发泄对象。然而具有自残倾向的患者却无法做到这点。不过这种攻击欲望若是没有宣泄管道,这些具有自残倾向的患者肯定会因此而崩溃。所以他们选择伤害自己,因为他们找不到除了自残以外可以宣泄这种情绪的方式。
藉由自残行为来确立自我存在的事实这种行为,也可能发生在普通人身上。这就好像有人会因为愤怒或羞愧等情绪而忘我地猛力一拳打在墙上一样。不过这些具有自残倾向的女性(这种精神疾病的患者多半以女性为主)心中,自残行为事实上具有正面意义。她们对于这种行为
的认知就和一般人藉由运动等兴趣确立自我价值的意义是一样的。因此这种具有自残倾向的患者真正面临的问题是,她们将这种行为视为理所当然。
不过话说回来,那些具有自残倾向的患者其实不能够跟社会适应不良症候群划上等号。比方说那些具有割腕自残倾向的人们,事实上便是藉由这种行为来确保自我跟社会环境的正常关联性。她们清楚知道割腕这种行为不会被社会认可,甚至她们也能够理解这种行为带给社会大众的负面观感。因此她们多半会将自己的伤疤隐藏起来,我刚刚提到那位国中时认识的女生就是这种典型。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类型是藉着让伤口曝光来吸引众人的注目。
撇开这种典型不谈,在儿童教育心理学上有一个术语叫做〈次级获益(secondary gain)〉,意指儿童藉由恶作剧等行为引起周围注意,藉以满足自己支配欲的作法。即便是否定意味的关注——诸如惊愕、斥责、怜悯、恐惧……等等——这些儿童也能藉此获得支配当下整个环境的喜悦。换句话说,某些特定的自残行为其实是属于这种跟环境沟通的手段。
以这种状况来说,澪的例子便显得有些特别。她毫不掩饰自己手腕伤疤的行为尽管引发了周围人群的关注,却也不像是她所希冀的结果。她更甚而利用了伤疤带来的排挤效应,为自己筑起一道隔离群众的高墙。
当我不自觉地陷入思考的时候,泞以她平淡的声音将我拉回到了现实。
「……那个女生是你的女朋友吗?」
「不是,为什么这么问?」
「我在想这会不会是你对我产生兴趣的原因。」
「原因?」
「我想会找我这种异于常人的女生攀谈的人,背后一定会有促使他这么做的特殊动机才对。」
她以极尽冷淡之事的语调,叙述着略有自我贬低意味的句于。我无法看透她这种态度究竟是源自于透彻的自我认知,还是太多相同的境遇让她产生这般自暴自弃的感想。
「……你觉得我是因为某种代偿性心理而接近你的吗?」 一
「嗯,这种说法可以说得通,你跟那个女生分手时留下了痛苦的回忆吗?」
国中时认识的女生并非跟我有多么深厚的交情,只是我在偶然的境遇下成了第一个了解到她心理层面的人,于是我也顺其自然地成了她谈话的对象。
「我不知道……嗯,也许真如你所说的那样也不一定。毕竟我到头来还是没能给她任何具有正面帮助的建言。不过即便如此,现在的我绝对不是因为代偿心理而想要接近你的。」
不过这样的经验,也许也让我不会特别排斥像澪这样具有自残倾向的人吧,我不否认可能会有这样的影响,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我绝非基于这种半吊子心态而接近她。
「——你真的这么渴望让自己受到伤害吗?」
西周澪,她从不隐讳自己的伤口,甚至将这般难以启齿的事实挂在嘴上侃侃而谈的行为背后,其实渴望得到的正是回馈到自己身上的痛楚。
她藉此伤害自己,或者说藉此让自己承受痛觉。
我猜想,也许这是她所希冀的结果。
没有任何抑扬顿挫的声音以及省去所有无谓言词的说话方式。尽管她的意图隐藏在足以迷惑所有人视线焦点的美貌之下不容易察觉,不过这一切外在行为表现也许并非源自于她的本性,而是基于她渴望伤害自己的心理刻意安排的。
她可能根本就是藉由自我摧残的行为而将自己定义为瑕疵品。
此时她的眼中映出了我严肃的面容。映在她眼中的我,目光也从未移开她冰冷而美艳的脸庞,以瞳为镜两两相对的世界里禁锢了一对男女。在这个无限延伸的影像牢笼底下,其中一方出其不意地扬起了嘴角。
这是打从我认识浔的日子以来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你真厉害。」
不顾她脸上的微笑,口里吐出的词句依旧如往常一般没有任何感情。
「没想到你能够用如此近乎冷澈的眼光观察别人的一举一动,并且从中抽丝剥茧读出对方行为底下的思绪。这难道也是从你的烦恼之中衍生出来的人格特质吗?」
我曾经有一段时间为了看清自己心里那份自我认知的违和咸究竟从何而来,于是投入相当心思在观察别人的行为表现上。不过我得到的结果竟是:别人完全没有像我这样的烦恼,唯有当时培养出来的洞察力至今仍具有相当程度的敏锐度。
澪啪啦啪啦翻起了手中的书本。这个看似毫无意义的举动,在她翻到了最后一页之后又回过头用她的拇指继续拨弄着书本。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
教室里干燥的空气卷入了翻动的书页之中产生了共鸣。
「你说对了……」
浔答话时的声音宛如低声呢喃,几乎要化为一张插在书本里的书签,没入快速翻动的书页之中。
「……不过我希望你不要误会,我不是为了那种扭曲的快感而折磨自己。像这种不具有任何正面意义的行为,其实我自己也觉得非常反感。不过现在的我早就已经遍体鳞伤。我,西周澪这个人的存在事实根本上其实已经不成立了,我之所以会有这种割腕的行为,其实是要藉由自己的血来提醒自己不能忘记这件事。因为如果我不这么做,我就会忘记自己其实早已经伤痕
累累了。」
此时的澪异于往常吐出了非常饶舌的字句。
在观察人们的行为之中,我归结出了一个重点,好比观察牵牛花跟青鮰一样,绝不能忽略任何一丝一毫的细微改变,说得更深入一点,我们得抓住那些使人们出现异常反应的关键要素,反过来说,我们也得区分开来这些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可以维持正常的心理状态。人类的心理其实总是在一个正常范围之内不断摆荡。这种『正常摆荡』的幅度大小因人而异,不过若是超越了这种『正常摆荡』的上限跟下限便可以称作『动摇』。而这就是所谓异于常态的『变化』。如果要妥善掌握人类的心理,如何掌握这种『正常摆荡』之间的上限跟下限,还有那些异于常态的『变化』偏移量就成了观察行为中的基本要素,然后再将观察对象的言行举止模式代入这个适当的位置。
——那么此时澪的言行究竟又有多少的偏移量呢?
此时我的脑中正萦绕着这样的思绪,同时也体认到了眼前这位少女对我来说还有太多无法判别的部分——
她何其美丽……
她面无表情,有着恬静的性格……
她的手里总是捧着一本内容深奥的书籍……
她是个不时将割腕这种行为带入日常生活之中的少女——
即便我们开始较为频繁地交谈,澪的表情与声音也鲜少出现情绪上的摆荡。因此我始终认为她的正常心理状况偏移量可以说趋近于零。若是从这个角度来看,那么我应该将她方才的辞色归类到『变化』范畴。不过我发现这极有可能只是我的误解。
——难道她不是一直以来都将情绪波动隐藏在自己所塑造出来的外表中?难道她毫不隐讳自己手上的伤痕,为的不是筑起一道隔开周遭人群的高墙,将自己禁锢在孤独的躯壳之中?难道她不是因此而使得她平时心理摆荡的幅度,都会被她以鲜血结痂筑成的躯壳所隐蔽,才变得如此微弱而难以察觉的吗?
「……怎么了?」
澪唐突的声音将我从抽离现实的思考中拉了回来。她之所以会有这样的问题,似乎是因为我专注于自己的思绪时,不经意地将视线一直滞留在她的身上。
「没有……」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是抓住了瞬间浮现在脑中的戚想,于是脱口说出:
「我只是觉得,你真的很美。」
这句话对澪而言似乎无法成为赞美,她听了之后蹙起了双眉,两眼眯成了锐利的弯月形。
「人看到了遍体鳞伤的东西,真有可能从中意识到美感吗?」
她此时的语调显得极为冷酷,彷佛金属之间撞击产生的声音般清脆而无机。这阵声波在我的心中产生了某种共鸣——原来如此。一种近似于空虚的体悟还有某种难以名状的『某种东西』一同随着这阵共鸣蔓延开来。
她——西周澪——果然认为自己是个残缺的瑕疵品。我确认了这点,同时也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始终无法驾驭的『某种东西』忽然涌现,而且远比过去出现时来得庞大许多。此时的『他』已经无法用『违和感』这般轻微的戚受加以描述,而是彻底转化为一股强烈的冲动在我的心里翻腾。
——澪果然认为自己是个瑕疵品,不过不管她有任何理由都不能见死不救。
——我讨厌这种置之不理的冷血态度。
——若真的放任她沉浸在这种情绪里面就实在太可悲了……
我心里的『他』不断如此咆哮着。
「也许你真如自己所说的遍体鳞伤,不过这却无损于你本身的美。」
我心里的那股冲动藉由我的双唇,以极为自然的方式将这句话脱口而出。然而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过程中『他』完全没有带给我任何违和或厌恶感,只是以毫无造作的方式将这句话脱口而出,好比用一种理所当然的方式瞬间解开了困在我眼前的一道难题。
「这是客套话吧,没想到你竟然是这么肤浅的人。」
她平淡的语气中完全不允许对方提出任何辩驳。的确,任谁听到这种应答,肯定会察觉自我心里头最丑陋的一面,同时羞愧得无地自容拔腿就跑吧。
「——我有一个妹妹。」
我丝毫不避讳心里那种丑恶的面貌,冷静地回应她的指责,从容地开始叙述我要说的话:「某天母亲买了一个狗熊布娃娃给她。当时她好像只有四岁,而我则是六岁。那个布娃娃在我的眼中看来不怎么昂贵,不过她却将布娃娃当成了稀世珍宝一般珍视。」
那只布娃娃当时还是新品,也很漂亮,不过材质廉价,只是工厂大量生产的玩偶罢了。
「时间久了,布娃娃破了。毕竟她一天到晚抱在怀里,会破损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某天布娃娃在我妹妹早上起床之后不晓得勾到什么,一扯里头的棉絮都掉出来了,妹妹哭着要家父修好它,如果你想问我妹妹为什么没有找母亲修理,那是因为就连我妹妹当时的年纪也清楚知道家母的缝纫技术几乎可以用灾难来形容。当父亲修好那只布娃娃以后,我妹妹仍旧如同往昔般珍爱它。后来布娃娃又破了几次,眼睛也掉下来过;每当这只布娃娃修好了,身上就又增添许多缝补痕迹,然而我妹妹始终都非常珍惜那只布娃娃。」
我停顿了一下,将视线移到澪的脸上。她看着我的眼睛宛如水晶般清透,眸子里面也同时映出了我的身影。
「我想,所谓美丽的、重要的人、事、物终究也就是这么回事吧,即便伤痕累累,那些伤
疤也会成为带给当事人这种观感的其中一部分才对。」
「……」
澪圆睁着双眼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眼巴巴地盯着我看。她这般坦然表现出内心思绪的表情倒是让我也吓了一跳。
眼前的她既非一个拥有自残倾向的少女,也不是那个终日将自己隐藏在冰冷的面具底下的西周澪。我想此时我才终于看到她偶然间踏出自我设下的窠臼,用她真正的面容窥伺外界的瞬间。
「……有人说过你很碍眼吗?」
「所幸我还从没有听人家这么说过。」
「这样啊,那我就告诉你吧,你还真是讨人厌。」
她带着一脸无奈的表情露出苦笑,瞬间却又察觉到了自己这种反应而收起了难得的笑容。这个反应让我觉得十分可爱而牵动了嘴角,却让她又摆出了平时一贯冰冷的脸庞别过头去。


Inter cut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定近我的身边。
不知不觉中,他成了我追逐的对象。
一切只因一个乍然兴起的念头而起。
每个找上我的男生,永远想的都是期望身边有个花瓶,渴望抓住稀奇的事物。
然而,相坂除了想跟我近距离待在同一个空间之外别无所求,这样的想法挑起了我的兴致。我带着些许坏心眼的期待,想试试他究竟能忍耐到什么样的程度。
然而,相坂完全遵守了自己的要求,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
在每个让我确认自己心中那个独立于群体之外的自我时刻里,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我的身边。
他坐在一旁的时候真的非常安分,甚至不发一语。
于是我的兴致再度涌出,并且比起之前更加浓厚。
我试着跟对方攀谈,相坂露出了些许惊讶的表情。
他对我露出喜悦的笑容,让我忆起了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谈话对象脸上所露出的笑容。
他对我开口说话,彷佛我亦是他日常生活中的其中一位友人,这样的经验也是许久未曾有过。
他的话勾起了我浓厚的兴致。
……不,其实我该用愉悦加以形容。
过去我始终将自己僵硬的表情当作一张面具戴在脸上。然而我却无法否认相坂的言词确实让我觉得愉悦。
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牵绊在我心里悄悄跟愉悦划上了等号。
当我察觉到这件事的同时,也察觉到自己不经意地卸下了脸上的面具——原来,我竟也如此渴望获得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牵绊。


2nd Cut 造访


1


「我出门了。」
当我套上鞋子之后,便转头面向头发翘得乱七八糟、尚未梳理的父亲。
「路上小心。」
他带着呵欠开口送我出门,看来他昨天一时兴起忙了一整个晚上。
我接过父亲手中递过来的垃圾袋,然后开门定出了玄关。
时值舒爽宜人的初夏早晨,似乎可以让我带着沉重的垃圾横越数百公尺的距离也能依然保持愉悦的心情。
「久等了。」
妹妹良雨在门外等我,听我开口之后也一同跟我迈开了脚步。由于她就读的国中距离我们高中不远,所以我们早上总是一起出门上学。
「不会,走吧。」
她已经是国二了。我曾想过这个年纪的她,会不会不想跟我一起定在上学的路上,因此刻意试着跟她错开出门的时间。不过最后她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在意,甚至还迳自把监视我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一副没盯紧我,我就会搞出什么纰漏的模样。
不过话说回来,也许是我在家里那般始终闷在书房里看书的模样,给了她我这个哥哥什么都不会的印象吧。
「很重吗?要不要我帮你拿?」
良雨转头的同时,她那头及肩的黑发便随之飘逸。
「不用,没关系。」
听到我如此拒绝,妹妹脸上反而露出遗憾的表情。
晨问的住宅区街道呈现一种极致的和平氛围。
造型美观的房舍建筑夹道而立,笔直地向前延伸,各间宅邸的围墙跟屋瓦也都整齐划一。
狗儿悠闲地窝在狗屋里面酣睡,野猫也慵懒地蜷在庭院前的屋檐底下。
我跟早晨健行、迎面走来的老人打过招呼,看着几个小学生从我面前跑了过去。眼前所有的景象都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仿佛与痛苦和烦恼无缘。
「哥,你怎么了?」
良雨忽然窥伺起我的脸庞,她那稚子般的言行举止总是撩拨着我疼爱妹妹的心绪。不过我倒是希望她可以适可而止了,即便我没有那种倒错的恋妹情结,她这样的行为却多少还是让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没有啦,我只是觉得今天早上的气氛让人觉得愉悦而已。」
「嗯?是吗?可是哥~你最近是不是常常一个人陷入沉思呀?是不是身体哪里觉得不舒服呀?」
原来我的外在行为看在别人眼里是这副感想。那我非得留意一下不可了——当我心底如此暗自提醒自己注意,正打算回答良雨说我没什么特别不舒服的地方时——
「就是这么回事,这家伙确实是生病了没错,不过是一种叫做『恋爱』的心病呐☆」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抢先一步替我作了答覆。
我跟良雨猛然回过头去,只见一个彷佛练过什么空手道之类的壮硕身影,脸上带着不协调的轻薄笑容的男子伸手跟我们打了招呼,同时也一步步拉近自己跟我们之间的距离。
「早啊,和也、良雨。」
这人便是跟我一同长大的损友,高见明。他除了高大之外,连声音也像个男子啦啦队队员般低沉浑厚。
他结实且壮硕的体格尽管看来像是有练过什么武术,五官也显得相当严肃。不过只要看到他的笑容便可以马上明白,他其实有着与外表截然不同的柔和个性,明就是这样的一个男生。
「……明。」
「什么事?」
「这种说法早就已经没有人在用了吧。什么『叫做恋爱的心病』,你不觉得这种说法太老气了吗?」
「……你话也说得太直了吧。」
「等、等一下!」
良雨整个人僵在原地,听了我跟明交换了两句对话之后,忽然揪住我大声叫道:
「哥!你有喜欢的女生了吗?已经在交往了吗?」
她抓住了我的衣领掹力摇晃着我的脑袋。

「嗯,我没跟你说过吗?」
「你没说!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又没问——虽然这种话说不得,不过一般人怎么样也不会将这种事情一五一十地跟家人报告吧,毕竟这可以说是个人隐私中最敏感的部分嘛。
「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什么样的人?」
『拜托拜托,你在问话前也先把你那一手连一流调酒师也自叹不如的雪克技巧停下来吧?不然我的脑浆都快被你摇成什么奶制饮料了。』——正当我打算开口,却听到明一脸兴致勃勃地抢先跑过来插话。
「你老哥他好像是五月中左右告白的,对象是一个叫做西周澪的同班同学。不用怀疑,是
个女生,她长得可漂亮了,三围从上到下是……」
他把我该答的话完全抢了过去,一直长舌到最后是看到我跟良雨锐利的视线才收了起来。
「……对方真的长得这么漂亮吗?」
良雨松开了紧抓着我衣领的双手,接着便咄咄逼人地靠到明的面前。
被逼问的人露出了俗不可耐的笑容,对我眨了眨眼睛。
「是啊,她有一头飘逸的黑发,一对深邃而细长的双眼,鼻子英挺而美丽,加上一张柔嫩的嘴唇还有鹅蛋形的轮廓,在我们学校可是压倒性的第一美女呢。说得白一点,为什么你老哥可以把到对方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良雨听了之后彷佛遇上什么世纪难题一般陷入沉思,然后猛然拍了一下双手转过头来,对着正捡起刚才掉到地上的垃圾的我开口说道:
「哥!」
「是!」
我倏地挺起了背脊。
「把那个女生带到家里来,」
「你没头没脑胡说些什么呀……」
良雨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我手中的垃圾又掉到了地上。我叹了口气,只见良雨丝毫不给我一丝喘息的机会,一鼓作气卯起来要我乖乖就范。
「这可是大事情呢!毕竟我这个没用的木头哥哥交女朋友了耶!你竟然交得到女朋友耶!」
她自顾自地亢奋了起来,又是一副打算一把揪住我衣领的那种态势,整张脸凑了过来。
「而且竟然还是你主动告白的!坦白说,如果没有亲眼看到,我绝对不会相信!再说你如果没让我看到,教我怎么能不去在意嘛!我一定要看看对方究竟长什么样子!」
接着她又持续着彷佛抽到年末商店街乐透最大奖品一般高亢的情绪,开始对明不断追问一些细节,诸如『那个叫做澪的人兴趣是什么?』、『她的成绩怎么样?』……等等。就连当我们来到不得不分道扬镳的岔路前时,必须朝自己学校移动的良雨,仍紧紧扒着欲往另一个方向丢垃圾去的我们迟迟不肯罢休。
「哥,等你回家我也一样会问你同样的问题哦!」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仿佛跟我就读不同的学校是政府设下的阴谋一般,拖着若有所失的脚步欲走还留频频回头。
「唉呀呀。」
明带着别有寓意的微笑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要准备让女朋友给妹妹品头论足一下罗,这可是第一道难关啊,我好同情你哦。」
「要不你来代替我怎样?」
「我是很想啊。可惜我既没有这么可爱的妹妹,也没有个傲娇的青梅竹马;最重要的是我没有一个像西周一样美丽的女朋友嘛。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让你听听没人要的男生对你所拥有的一切到底有多嫉妒了,作为一个富有者要更博爱一点,我的嫉妒就只好请你逆来顺受啦。」
这家伙说着说着放声笑了出来,笑声有点没品。这还不打紧,他边笑还边敲了几次我的肩膀——其实很痛的。
「其实也没这么棘手,毕竟澪也不见得会愿意来我们家。」
「唉,这么说也是啦。」
话说至此,明便马上收起了方才有些幸灾乐祸的表情。我俩之间的交情之所以会持续这么久,其实就是因为我非常喜欢他这种个性,一旦我们之间的话题变得严肃,他就可以马上体察对方的想法,并且适时配合。换句话说,这家伙可不是一个只知道得意忘形的人。
他带着有些认真的语气开口对我打探:
「说真的,我还真无法想像那个西周会到谁的家里去呢。说实话,其实就连她愿意跟你交往都让我觉得惊讶了。」
的确,如同明所说的,我也无法想像澪会愿意到我们家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到底是怎么跟人家告白的?可以让我听听作为日后把妹的参考吗?」
「我没说什么呀,只是希望她能跟我交往而已。」
「喂喂,你不是说真的吧?她不是别人,是那个西周耶?许多大有来头的花花公子也全都缎羽而归。所有人都说她是《固若金汤的城塞》、《不解风情的水晶玻璃》而对她敬而远之呢,你不会是用了什么催眠术吧?」
虽然他的说法有点过分,不过我倒也是能够理解就是了。毕竟过去数度给我忠告的损友就是这个家伙。
明的运动神经很好,要打架也不成问题,不过他的脑袋也出乎意料的灵光。国中时期的他更凭藉着这般过人的天赋,而活跃于同学之间的地下买卖还有博奕行为,获得的收益竟然足以包下一间让人看了便却步的高级酒吧纵情欢乐,我参加学生会的时代也常常需要借重他那无所不知的情报网。
因为他有这样的能力,所以他肯定连那些被澪甩掉的男生有着什么样的个性、怎么被甩的也都一清二楚。不过就算摒除这样的可能性,只要跟澪同班,也能知道她平常怎么跟人交往,会有像明这样的疑惑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你少无聊了。」
我出言否定的语气比起自己预期的更为强烈。
这种出乎意料的状况让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不过这种惊讶之情,并非来自于那意料之外的严词否定,而是这般不经意地脱口而出的词句,竟然没让我有任何违和感。过去所有非关自己意识的言行举止,或多或少都会让我自己觉得不舒服,然而这次意外的严词否定却让我觉得极其自然。
我的反应也让明觉得有些惊讶,他自言自语地说着自己也许说得有些过分,看来多少有些歉意。
「……澪的言行举止即使有些异于常人,不过其实也不是什么有问题的人.虽然她的为人是有点冷淡,而且心里的感情也不形于色就是了。」
此时我已然取回了冷静,因此这样的说法跟我对澪的感想没有丝毫出入。
「有点呀……不过普通的女生……」
他说着说着举起左手,同时用右手手指在左手的腕关节内侧滑了过去。
「普通的女生可不会割腕呢。大家说她奇怪可不是说她脑袋坏了或怎么样,不过她有自残倾向,要说她有什么精神障碍是肯定的吧。」
「说是这么说没错啦。」
「不过话说回来,我想她这阵子下来,性格方面确实有变得比较柔软一点了。」
「嗯?你说澪吗?」
「是啊,她以前很夸张不是吗?身上总是散发着『没有一定程度的觉悟,劝你不要接近我』的那种氛围,再加上她手上的伤疤就更让人难以亲近了。」
果真如此吗?
现在澪虽然开始跟我会有言语上的交流,不过在我看来,她的基本态度还是没有多大改变。她依旧带着往常般冷淡的表情,一双宛如殉教者的视线从未离开过她的书本。除此之外,令人感到悲哀的是,她偶尔会在左手腕上缠绕着绷带上学。
「除了西周以外,你也变了。」
「我吗?」
「是啊,打从国中开始你给我的感觉始终是一个冷血的人,直到这阵子脸上开始会有不错的表情了,就像刚刚那样。」
明这样开口说着,同时也带着高兴的心情——不,应该是有趣的心情才对——用手拍了一下我的臂膀。
「所以说,搞不好西周会愿意到你家去哦?加油吧,恋爱中的少年。把人家拐回家以后,要怎么样就随你啦~能上几垒就上几垒吧!唉,这下子可爽罗~啊,不过你可别搞错了哦?第一次可是又苦涩又疼痛的,这点无论男人女人都是一样。不过时间可以解决问题啦~」
他宏亮嗓门的巨大音量,使得路上通学的学生全都对我们加以白眼,不过他忘情的黄色笑话跟狂笑,似乎没让他察觉到当下尴尬的情况。

[ 本帖最后由 朽影 于 2008-5-12 21:32 编辑 ]


2


悬在空中的手指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而往前多伸了一寸。白色的塑胶按钮陷了下去,我的存在化成了电子音效造访这栋建筑里的居民。
在我面前的是一栋偏大的透天房舍,从外观看来应该是这两年新建的,它的墙壁白得令人目炫,新漆的蓝色屋檐也没染上尘埃,颜色非常深邃。除此之外,这栋两层楼高的房舍也没因其中的居民而染上人类的坏习惯,若没见到它的门牌上写着『西周』,大概会以为这是间没有人住的样品屋吧。
『请问您哪位?。』
对讲机传出来的声音是个沉着的男声。
「我是县立○△高中一年C班的相坂和也,请问西周澪同学在家吗?」
『嗯?请稍等一下。』
推开铁门出现在玄关里侧的,是一名戴着眼镜,身材高佻的男子,他的外表与他的言行一样,看来显得十分稳重。如果要说他给我什么样的印象的话,我会觉得他就好比一只『探讨哲学的羊』一般,此时对方正带着一脸困惑的表情看着我。
「嗯,你叫做相坂……」
「和也。我叫做相坂和也。」
「和也同学呀。我是澪的父亲,叫做西周隆乃。」
他介绍自己的同时,脸上露出友善的微笑,那是个胸襟开阔的笑容。
澪的父亲随后便套上凉鞋,亲自走到大门前面帮我开门,然后招呼我进去。
「你是澪的同班同学吗?请问你今天找澪有什么事——」
「……相坂。」
澪的父亲尚未问完的话,唐突地被一个听来有些茫然的声音盖了过去。
此时澪出现在敞开的玄关铁门里侧。她穿着一条黑色的A字裙,上半身则套着一件浅绿色针织杉,乍见她穿便服的模样让我足足呆了半晌。
「嗨,澪。」
听到我打过招呼,她的表情马上拉了下来。她的眼角上扬,肩膀僵硬了起来,没穿上鞋便朝我定了过来,我的手被她一把抓住——或许该说是揪着拉进了房里。我在玄关好不容易稍微制止了她的动作,不过等她让我脱完鞋子也已经是极限了。澪拉着我穿过了漂亮的走廊,走上通往二楼的阶梯,她将我拉进一问房里之后,自己背对着门板堵住了房门。
「……为什么你会到我们家来?」
「期末考快到了,我之前有跟你提议说要一起读书的吧?」
我说着便刻意将背上的背包卸下来提到了面前。
「……那不是要到你家里去吗?」
「我记得我那时候的意思应该是说,在我们两个人的家里才对。」
澪听了我的话露出了苦涩的表情,紧咬着下唇,接着又见她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左手袖子底下藏住的伤口。
我说要跟她一起念书绝不是骗人的,当然其中也不乏被良雨说动了,打算邀请澪到家里来的意思。不过我并没有告诉澪是谁先到谁家里去。
至于理由——
「……如果我早知道是这样就不会答应你了。」
泞带着怅惘的表情低声喃道。
这就是我没告诉她谁先到谁家去的理由了。
如果我事先告诉她,她肯定怎么说也不会同意。这样的结果很容易想像,因为她平常的言行跟表情就给足了我这样的暗示。
不悲不喜,同时也不会受到足以致命的伤害——这就是澪处事的方式。她面无表情的态度
以及割腕自残的行为,就是她实践这种人生哲学的道具。既是伤害自己的矛,也是防止自己受到伤害的盾。
这两个月下来,我渐渐读出了澪这般矛盾的心理。
「……既然你人都来了,现在我说什么也都来不及了,坐吧,我去弄点暍的过来。」
她说完便指向房间中央的一张桌子,要我坐到桌子前面,那儿只有一张坐垫。我犹豫了一下之后坐到了坐垫对面的位子。
趁着她走到房间另一头准备饮料的时候,我留心观察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她的房间看来舒适,却没有一点悠闲的氛围。大约四坪大的空间因为许多家具而有些狭窄。
此时房门在我的右手边,有一个柜子设置在门边不影响开闭的位置,一个木制的大衣柜。衣柜旁边有一个冰箱,再过去有两个铁架,右边当作电视架,不过没有录影机。虽然有CD音响,不过这却使得空荡荡的CD架变得格外显眼。左边的铁架则仿佛模拟一个小厨房一样,有餐具及料理相关的电器用品。现在她正用一个可以调节温度的热水瓶冲泡红茶,另外又隔了几十公分的缓冲区外,有一个铁骨的书桌被安置在该处。桌上现在放了一台萤幕阖起来的笔记型电脑,还有许多课本跟参考书被两个书挡给立在桌上。
环顾房间的另一边,在我的背后有一张床,床的两侧被高得快要碰到天花板的书柜包围。这种配置不免让人担心地震一来整张床——还有躺在床上的人都可能被书柜给压扁。
我忘记在哪里曾看到一句话说:书架上所堆的书可以完全体现拥有者的内心世界。不论这句话是真是假,我想至少可以从中体察到拥有者的心情才对。于是我便仔细留意了一下书架上有哪些书籍,结果发现几乎都是跟某方面的学术相关。
在我右后方就有两个书柜,其中靠近门的那个堆满了哲学跟心理学的相关着作,这些书籍依据成书年代的早晚从下往上依序排列,最下面左边的那本希腊哲学,是在探讨既有思想跟思考行为之间交集的部分。
旁边接着下去的科学相关书籍,若是将它们的标题集合起来,大概相当于一个完整的人类。其中以人体化学为题的着作占了压倒性多数,以脑部及神经作为主要论述对象的研究书刊,更是高达半数之多。
看到这种景象,我究竟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慨呢——虽然我没有认识任何一位医生或医学院的学生,不过我想,那些面临解剖课程的医学院学生,差不多就是这种心情吧。
这些书架——不只书架,也许整间屋子里的一切便等同于澪的内心世界,也或者说是构成她的所有器官。她试图解剖自己,并且加以定义,然而她研究的对象不是身体,而是她的心灵——即所谓精神层面,这让我忆起了澪每每看书时的模样。
「——请用。」
她将茶杯连同茶盘还有热热的蒸汽一起递给了我,这张矮桌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现了
砂糖跟奶精,其中每种容器都是白瓷质地,跟澪手上的绷带属于同一个色系。
「谢谢。」
我将目光投射到放在眼前的茶杯中,白色的瓷器盛满了香气扑鼻的红褐色液体,非常好看。这样的茶色足以传达茶叶的甘味,让人联想到它馥郁的口感。
我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红茶的滋味恰如我的想像,在茶叶渗出苦涩之前,恰到好处地留住了最美好的茶香。味蕾愉悦的跃动感,一下子便从舌尖扩散到我身体的每一寸细胞。
「——真好喝。」
「是吗?」
她带着笑容吐出这般没有丝毫感触的答覆。然而,下一刻她脸上的表情又恢复成以往冷淡的模样,如此急遽的变化看来俨然就是澪给自己的惩罚。
这是她这阵子时常出现的表情变化。
她察觉到我视线,仿佛为了掩饰自己的心境也啜了一口茶。
此时房门传来叩门的声响,她瞬间反应过来,于是朝门口走了过去。
「什么事?」
「有客人来嘛,我帮你端了茶点过来。」
「……」
澪忽然瞟了我一眼,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用机械式的平淡语气对着门外应了一声。她开门,门外站着之前出现在玄关帮我开门的男子——澪的父亲。
「嗨,你是和也同学嘛,很高兴见到你。」
他和气地寒暄着将手中的托盘放置在桌上,是两个装有苹果派的小碟子.
「劳您费心了,今天唐突造访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对他点了头,对方也示以微笑。
「别这么说,只要是澪的朋友,我跟内人都随时欢迎,请你不要客气。」
他脸上的表情真可谓招待子女同侪友人的模范。然而不知是否是我多心,我总觉得其中仿佛透出了一丝阴霾,澪的父亲脸上愉悦的笑容底下,眼神不知为何流露出些许悲伤之情。
「那么这个场合就留给你们两个同辈独处,我先离开了。请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样,不用拘束。」
他说完带着空托盘转身离开了澪的房间。
过程中澪始终没有正眼看过她的父亲,视线一直落在自己手中的红茶上。这种态度显然跟自己亲人出现在朋友眼中的羞怯感是截然不同的情况。
「你有一位温柔的父亲呢。」
我拿起叉子叉到澪的父亲端来的苹果派上头,试探性地对澪开口说道。她听了没将头抬起来,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是啊,他很温柔,尤其是这阵子,温柔得过分呢。」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呢?」
「他是做研究的,母亲也是。两人都是研究所里的博士,听说在我出生以前是待在国立大学里面的。」
「所以现在是在民间企业工作罗?是被挖角过去的吧?看来你的父母亲一定非常优秀。」
「是啊,不论父亲、母亲都是优秀的科学家。他们两人优秀得过分呢。」
她小小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有意无意地将视线提到我的左方。
「他们不但优秀,也非常温柔。不过我想这大概是最严重的问题吧。」
她的目光落到了另一件较大的书柜上。书柜上不只收纳了澪收藏的书籍,还有摆了一些小东西。看来这件书柜并非单纯做为藏书之用,书柜上有一件平常绝不可能出现在女生房里的东西,不过放在这里却显得理所当然,它散发出了一种经常使用的道具特有的存在感。
那是一个收在黑色皮革里头,全长二十公分的的黑柄短刀,它毫不避讳地出现在柜子上。
「你很在意吗?」
「……你都是用那把刀……」
我伸手指了置在柜上的短刀开口问道。
「嗯。」
澪答话时显得完全不以为意。
「难道你以为我是用剃刀割的?」
多数具有自残倾向的患者,都是使用就近可以取得的器具作为自残时的主要工具。因为如果自残是为了使患者自身获得精神上的安定作用,那么日常生活中较常接触的工具会让他们比较安心;例如美工刀、剃刀、菜刀,这些他们已经非常习惯的物品等等。简而言之,他们为了回到生活上的常轨,必须依靠一些长期存在于自己日常生活中的器具,做为自残的媒介。
基于以上适用于多种情况的惯例,将平常没有机会使用的『武器』当作自残工具的情况实在是有些特殊。如果这种情况是发生在一个中度精神疾病患者身上也许不足为奇,不过对这种典型的患者来说,自残已经等同于他们存在的价值,因此反倒不怎么拘泥于自残用的道具。
真不知道澪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境提起那把登山刀的。
此时她彷佛为了回答我的问题,从位子上站起来拾起了书柜上的那件刀具。
澪拔刀的动作十分洗链,锐利的刀刃化成银色的光芒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出鞘之后,这把登山刀直挺挺的双面刀身锋利的印象,跟我预期的一模一样。它巧妙吸取了些许室内的光线,以客观的方式诠释出自己极致光滑的轮廓,这把登山刀并不像一般的剃刀,为了使刀身锋
利而牺牲了耐用性、变得脆弱,它的刀身反射出来的光芒质地,除了展现自己犀利的一面,也同时昭示了它坚实的特质。
刀子凛冽而精悍的存在感,让人直接联想到『武器』二字。
「……应该是我国中二年级的时候吧,它被陈列在我偶然经过的古董店里当作饰品。」
澪说话时的语气没有分毫不稳定的情绪,仅以极其平淡的语调叙述她的记忆。
她的灵魂仿佛被这把刀的光辉所夺,目光始终没有移开刀刃,缓缓定到自己的床边坐了上去。
她伸手轻拂过刀刃。
「我被它冷澈、坚实、强悍的魅力所吸引。我感觉那是一种极其强烈的牵绊。」
澪的双眸眯成一直线。一对原本就显得细长的眼睛,在那把登山刀上手之后变得更加锐利,同时也牵动了她脸上的表情,使她此时看来极为冷酷。
「我之所以会把它买回家也只是碰巧而已。刚买回来的时候我只是用眼睛欣赏,接着越看,越被它吸引,然后开始像这样把它放在手上把玩,然后……」
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伸手握住了她手中的登山刀。因为那把刀仿佛正勾引着它的主人,要主人将它贴到自己的左手腕上。
澪呼了一口气猛然回神,脸上也不再如方才那般冷酷,只见她露出羞愧的模样看了我一眼,随后便低下头去。
「……这好像不是很值得炫耀的东西。」
她说着说着便用左手拨开了我的右手,接着又将刀子收回刀鞘里头。那把登山刀随后又回到了书柜上头。澪跟我回到矮桌子前,坐回原来对坐的位子上,然后我留意到她秀出了自己的左腕,十分专注地盯着手上的伤疤。
「……你割腕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境呢?」
「你觉得呢?」
澪将我提出来的问题再丢回到我自己身上。
「——我想可能不是什么心情上的问题吧。」
我忆起了前一刻澪脸上的面容,然后将方才的印象转换成了唇齿问的语言。
「你大概不是藉由割腕来安定自己情绪的那种典型,是为了让自己变得透明吗?你是不是藉由割腕幻想自己变成水晶,或像那把刀一样冰冷而硬固的无机物?」
——那张毫无厌情而显得冷酷的面容。
——那一双宛如刀刃一般锐利的眼眸。
——口中吐出宛如金属撞击产生的共鸣般,清脆无机的声音。
我想,她也许是藉由割腕的行为让暧昧不明的自己,变成某种定位清楚的存在;她藉由那
把登山刀划在自己身上的伤口,而跟纯粹而锐利的刀身同化。
然而这种物化终究只能在想像中实现。我们不可能凭藉脑中的想像,让自己在感官上,或者实际的体认上达到物化的目的。
「你果然对于揣测他人的内心非常拿手。」
她说话时露出了自嘲般的表情,同时轻抚着自己手上的伤口。
「……可以让我碰你的伤口吗?」
这句话让澪愣了一下。她这次没有再将问题丢回到我的身上,只是畏畏缩缩地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
「……呜!」
当我接触到她的伤口,她整个人抽了一下,然后身体变得僵硬,她的伤口此时已经变得极其敏感了,我尽可能温柔地抚摸她手上的伤痕。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看她手上的伤口,尽管过去我们已有长时间相处的经验,却鲜少有机会正视她手上的伤疤。
她手上的伤口比起我的想像更来得完整些,没有给我任何厌恶感。大概是刀刃划过的缺口太过平整的关系吧,伤口复原得非常漂亮,没有留下细胞过分增值的蟹足肿,好比白色的画布留下淡淡桃红色铅笔笔迹。只是这个笔迹仿佛为了掩盖什么错误而重复划在同一个区块而已。
澪怯懦地别过头去,然而她的视线却始终不安分地不时飘往我的方向。
「……你会看不起我吗?」
「你希望我看不起你吗?」
当我将问题丢回给她,只见她以充满无力感的表情喃喃道出了她的迷惘:
「我不知道。」
「……其实我看了你的伤口之后觉得很安心。」
「安心?」
「嗯。安心。」
我伸出另一只手,用双手轻轻握住了澪的左腕。
「因为我即便看了你的伤口,还是一样喜欢你。」
这句话让澪同时露出了惊讶与怯懦的表情,好比一只受了惊吓的黄金鼠。

「……你果然是个碍眼的家伙,当心哪天变成以骗婚为业的男人了。」
她说话时泪眼盈眶,将一句话变成断断续续的单字低声缓缓吐了出来。这句话听来就好像故事里头骗婚场面总会出现的台词,不过此时澪却没有拨开我的双手抽回手腕。而是让它就这么留在我的掌心里面。


3


在接下来的四个小时经过几度休息之间,我们交换了彼此的课本跟参考书,持续地复习着学校的课业。
过程中我体认到澪不是会念书的典型,而是习惯念书的那种。一般懂得念书方法的学生会以具有效率的方式先拟定复习计划,然后才开始念书,不过澪却恰恰相反。她会直接开始念书,然后再花费无谓的时间回去整理。虽然她这种念书方式看来像个很努力的人,不过我想她应该是无事可做所以只好念书,但是这点跟她拥有清楚的逻辑思维跟明快的反应是不相违背的。
当我听澪讲解过我一向不擅长的英文文法之后,窗外的街灯已经取代夕照成为路上的主要照明。
「我想我们今天差不多就到这里结束吧,我该回家了。」
「哦。」
我收起了自己带来的东西朝向玄关走去,当我正在穿鞋的时候玄关的铁门被拉了开来。
「我回来了……咦?你是?」
一名女性从门外走了进来,这位陌生的女性让我我不禁回头看了看澪。
她长得跟澪十分神似,有着极品和风人偶般的外貌,顶着一头乌黑的短发。这名女性看夹尚未迈过四十大关,不过我想这应该是岁月巧妙轻拂过她的脸庞,却没有留下痕迹的缘故。她有着温柔的母性以及知性,两者巧妙地融合,在静谧的气质中孕育出了强烈的存在感。
「唉呀,你回来啦?今天挺早的哦,我还在想你手上的实验应该会花上不少时间呢。」
身后传来了一个男声,是澪的父亲。从他说话的内容听来,这名女性应该就是澪的母亲了。
「美羽,这位是相坂和也,是澪的朋友。」
对方听到自己先生这么介绍过我,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双眼圆睁,旋即露出灿烂的眼神,表现出善意的笑容。
「唉呀,真是不好意思,客人面前我却没有特别打扮呢。我是澪的母亲,叫做西周美羽。请多指教哦,和也同学。」
澪的母亲口中没特别打扮的说词,想必是自谦的说法,她一袭蓝紫色的套装跟她的气质非常相称,即便就这么出席什么公开的宴会,我想也不是问题。
「妈,他要回去了,你这样站在门口会让他没办法离开。」
澪对自己母亲说话的语气,比起平常任何时候都来得强硬而果断。我回过头,发现她此时脸上正披着一件大理石般质地坚实的面具,明显跟我过去在学校看到她的时候,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氛围。此时的她,硬生生地将自己关进了一个比起以往更来得厚重、更为冰冷、更加坚硬的躯壳之中,没有一丝空隙。
如果要说她此时的态度跟以往有什么不一样的话,就是即便她处在完全将自己禁锢起来的状态下,我依旧可以感受到她强烈而混乱的脉动。这种情绪或许不能单纯用愤怒或焦虑加以形容,此时的澪已经处在满溢的情绪险些就要爆发的状况。她脸上比起往常任何一刻都来得僵硬的表情,其实是为了掩饰她内心激荡的情绪而不可或缺的结果吧。
澪的母亲见状则用她那张跟女儿如出一辙的脸庞,露出了悲伤的神情。此时就连澪的父亲注视女儿的眼神也变得有些沉痛。
「——和也,不好意思。我们现在也没准备什么可以让你带回去的礼物,不过外头天色已经暗了,如果你不介意,不妨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吃个晚餐再走吧?」
初次造访怎么好意思打扰到这种程度,正当我打算推辞,却听到澪用更为急切的声音慌张地制止:
「妈!」
澪怒不可遏地出声叫道。这阵声音发泄的对象·澪的母亲美羽则如同遭到大人斥责的稚子
般将身体缩了起来,一旁澪的父亲见状慌慌张张地出声缓颊:
「澪,现在有客人在,你怎么可以用这种态度说话呢?美羽也是,和也要离开了,你强留他下来不是反而失礼吗?对方的家人也会担心他怎么没有回家不是?」
尽管事实不如澪的父亲所说的那样,不过我终究没有开口。(母亲听到我要到澪的家里去,马上就露出一脸玄妙的表情胡扯:『和也也要变成大人了呢。』结果父亲听到了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赶忙跑了一趟药局。)
「……」
澪听了父亲的话之后别过头去。她的脸上写满了失声叫出来的悔恨之情,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怯懦和恐惧。
我小心翼翼不要再引发任何意外状况,委婉地谢绝了澪母亲留我下来晚餐的邀请,在不失礼数的情况下转身离开了西周家。
「和也同学。」
当我定出西周家的家门一会儿之后,身后传来一阵方才听过的声音。
是澪的父亲带着急促的呼吸追着我跑了出来。
「真的很不好意思。」
不晓得他的歉意究竟是源自于此时把我叫住,还是前一刻家人之间的争执。不过从他打从心底感到愧疚的表情看来,应该两者都有吧。
「不瞒您说,其实我也吓了一跳。」
脱口而出的言词出于我深刻的感受,不过我尽可能用较为平缓的语气加以叙述。
「我——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澪用如此露骨的方式表现自己的情绪。」
「……我想也是。」
澪的父亲答话时,嘴角带出了一丝看来有些疲惫的苦笑。
「澪平常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不跟我们说话,即使偶尔需要交谈,她也会把谈话的内容压缩到最低限度。我虽然不知道她在学校实际情况是怎样,不过我想应该跟她在家里的情形相去不远。」
面对这名承受过多伤痛的父亲,我实在不忍告诉他,你的女儿在学校里面表现出来的模样跟你所认识的她一模一样。正当我犹豫着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对方忽然深深地对我低下头来。
「和也同学,非常谢谢你愿意当澪的朋友。」
从他满怀感慨的语气听来,仿佛我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一般。
「澪就跟你所看到的一样,是个成长过程相当复杂的小孩,她这阵子开始封闭自己的心灵,变得安静。虽然她今天的表现有点失礼,不过她会有这般激动的表情,还是从她性格转变
之后第一次出现。我想,这一定也是因为你的缘故,真的很谢谢你。」
他所陈述的心情,超越了我过去所有接触过的经历。声音中带有深切的悲伤,同时却夹杂了无上的喜悦。
他的肩膀不断发出了颤抖,低过我视线的脸庞此时也许还挂着两行热泪。他这样的表现才让我安心了下来。
「……我也有话要说。」
「什么话?」
他抬起头,脸上清楚地留下了两道泪痕。
凡事总有先后顺序,这次换我低头对澪的父亲行礼。
「抱歉,其实我之前一直怀疑您。」
我坦率地道出了我的歉意,对方也正确无误地读出了我语中的意涵。
「你以为我跟内人是促使澪割腕自残的原因?」
「是的,具有自残倾向的患者多半都是肇因于父母加诸己身有形无形的压力所致。他们会将这些无理的要求错以为是最理所当然的行为,并且当作安定自己精神的手段持续伤害自己。」
人类这种动物一旦心理状况出现不正常的偏移,就会依循过去的习惯或撷取就近的榜样,反覆操作藉以抚平自己的情绪,这是极其正常且适用于所有人身上的反应。
那么对我们来说,最靠近自己、也最具有影响力的榜样究竟是什么呢?这个答案毫无疑问就是我们的父母亲——或者说是父母给我们的教育。对于某个时期的孩子来说,他的双亲所代表的就是整个世界。他最初接收到的学习经验就是父母亲的道德教育。换句话说,父母亲的言行举止造就了孩子的个性基础。
从这点来看,如果孩子们从父母亲方面接受到适切的教育当然最好。不过如果他从父母亲身上得到了过当的体罚——也就是虐待——并且以极其频繁的情况出现在他的日常生活之中,那么这会对孩子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呢?孩子会学习自己的父母亲,并且将虐待行径当成是最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加以理解。换句话说,一旦孩子从父母亲身上接受到最为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行为,是这种过当的虐待跟痛楚,那么一旦他们的心理状况失去平衡,他们便会补足自己这方面的不足,藉以换得心理上的安定作用。这就是具有自残倾向的患者主要的致病因素。
事实上,具有自残倾向或厌食症的患者,几乎都是在幼儿期遭到亲人虐待,或者在类似环境下长大(当然,幼年受虐的孩子长大之后,不见得都会成为具有自残倾向的精神疾病患者)。
「看来我的揣测是错的,真是抱歉,至少我可以确定澪并没有遭到两位虐待。不过在我数小时之内的观察之中——也许以我一介懵懂的高中生得出来的结论有些肤浅——澪的问题尽管
不是出在双亲离了婚的单亲家庭问题上,不过……」
「不过?」
「我虽然不知道原因出在哪里,不过我从两位的态度之中可以看出,你们对澪抱持着相当程度的内疚心理。」
——我忆起了今天乍到澪家发生的状况。
——也忆起了澪将所有生活的必备品都放到自己房里,尽可能避免与家人接触的意图。
——忆起了她那位不敢接触到自己的女儿,永远保持一步以上的距离,带着沉痛目光看着自己女儿的父亲。
——也忆起了那位满怀歉意,即便强忍着差点夺眶而出的泪水,也努力试着用她不熟稔的方式跟女儿接触的母亲。
看来澪的双亲真的亏欠澪许多,这点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
「像我这样一个小高中生,初次见面就对您说这种自以为是的话,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再次向澪的父亲鞠了躬。
「不,你不用道歉。小女有一位像你这样关心她的朋友,对我而言已经是一种救赎了,而且——你的揣测跟事实并没有相去太远。」
我抬起头,只见对方百般无奈地摇首表现自己心里的怅惘。
「小女会变成今天这种个性,到头来原因还是出在我们身上,我们自作主张强加在她身上的一切,对她来说却成了一种难以谅解的行为。一想到这里,就会希望澪将这口气直接出在我们身上,那么我们也许还会觉得好过一些……」
澪的父亲蹙着眉头强忍心里沉痛的感受。他低头紧闭着双眼紧咬着下唇,让他原本比我高出一个头的身形在我面前看来极其无助,像极了一个被斥责或嘲笑淹没的稚子一般——不,实际上也许就是如此。此刻他脑内的意识,或许正承受着自己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无情咒骂,并且始终没有停歇。
「…………」
我没有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眼前这名男性表露出来的惭愧与懊悔,让我怎么也无法将这句话脱口而出,这种景象实在令人感到不忍。
他宛如一具人偶,在丝线牵引下无力地抬起头来。其脸上的表情因煎熬着自己内心的苦楚和悲伤而扭曲,早先那般充满知性与沉着气质的双眸,此时只剩下刑囚眼中渴望获得救赎的眼泪。
「……和也同学,请容我再次向你道谢。虽然这是像我这样一个愚昧难堪的父亲提出来的请求,不过我希望你今后也能跟小女保持今日这般的友谊。」


Inter cut


月儿不发一语安静地停伫在夜空当中。
孱弱的月光透过遍及整面墙幅的落地窗照进了室内,成为这个昏暗空间底下唯一的光源。因天体运行而呈现出来的下弦月此时只剩下微微泛红的色泽,洒在宽阔室内的一套桌椅上,同时也映出了两名男子的身影。
「——以上就是整件事情的经过。」
其中一位迈入中年的男子直挺挺地站在桌边,悉听椅子上的年轻男子提出简报。
站着的中年人身着一袭黑西装,散发出一流企业高级干部的威严气魄。然而他的额头却藏不住与他身分矛盾的紧张汗水。
相较之下,坐在椅子上的年轻男子却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态度。他轻松地靠在椅背上,任凭手脚自然伸展,同时有恃无恐地抬头望着顶上的天花板。他戴着一副眼镜,脸上露出了带着让人有莫名厌恶感的微笑,就连那名看似一流企业的中年高级干部,也成了他揶揄的对象。
两相对照之下,也许任谁都会觉得那名中年男子拥有较高的社会地位。然而,若以当下的氛围来看,反而肯定是年轻男子掌握了绝对性的优势。
「……我知道了。」
听到年轻男子如是开口说道,一旁的中年男子也不禁倒抽了一口气。接着只见年轻男子目光瞟向了一旁的部属,以一副丝毫不带个人情感的语调交待今后的指示:
「接下来我们要将接触程度压抑在三种状况以内,并且尽快追查实验体○○四的下落,同时不要忽略○○五,加派人员严密监视——现在监视人员的安排是什么情况?」
「我们现在是以两人一组的方式,由十人下去轮替。」
「那么把总执行人数加倍,并且让实际执行监视工作的人员尽可能处在四人彼此相互协助的方式下进行。除此之外,市内的交通机关也要加强留意。要派多少人手执行这个任务就由你们自行判断。」
「请问,如果○○四跟○○五之间有所接触,那么我们该如何加以应对呢?」
「一样,即便其中一方陷入二次死亡的危机,我们该做的也只是持续观察而已。如果实验体二次死亡时,请你们注意一定要遵照实验的原则下去处理。」
年轻男子说完便将自己的视线再次栘回天花板上。也许他此时正专注地思考着什么,不过从旁边看过去却只像个茫然发呆的酒客一样,没有任何动作。
「其他还有什么事吗?」
「是,关于实验体○○五在这三个月内定期检查的结果——神经晶片收集到的情报之中产
生错误的比率,维持在○.○○二个百分比,相当安定。对于情报复原方面没有任何障碍,精神方面也处于过去从未出现过的安定状态。根据定期检查的结果,虽然还有偏移的状况,不过日趋恶化的自残行为近来有和缓的趋势。」
年轻男子接过部属递上来的报告浏览了一遍。
「哦?原来如此……这可值得玩味了。」
他说着说着呲牙裂嘴露出了笑容。
「我知道了,那么接下来就请你们遵照指示办理。」
这名中年男子接到命令之后,随即带着生锈的机械一般生硬的动作,向年轻男子行礼,接着便安静地快步离去。从他急促的步伐看来,这个房间对他来说感觉就像是某个足以致命的龙潭虎穴。
「…………」
待部属离开,这间房间的主人嘴角即刻扬起带有轻蔑意味的狞笑。随后便看到他翻开放置桌上的文件,撕下其中一张浮贴在上头的照片。这张照片夹在年轻男子的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照片上映出了一名黑色长发的美丽少女,和看似其恋人的少年。
「……就这样放着不管也是不坏,不过这么一来整个状况倒是朝让我抱持期待的方向发展了,搞不好这个麻烦会连带引出有趣的结果呢。」
男子说着发出了冷笑。
几乎不流露情绪的阴险狞笑,化为回声响彻在这个昏暗的房间。
——此时月儿依旧不发一语,安静地高挂在夜空当中……
彷佛一名虔诚教徒,屈身将前额触及脚指的殷勤礼拜。


3rd Cut 伤害


1


每到了月底,澪的手腕总会缠上绷带。
她的自残行为就好像浪潮一般,一个月一次。其中以月底为多,而且偶尔会有血渍从层层绷带里面渗出来的情况。
两人一起念书的状况,当我多去过她家里几次之后——其实多半都是在我家——我原以为她能对我多卸下一些心防,然而在月底这段期间她总会变得异常紧张,也会将自己禁锢在异常坚硬而冰冷的躯壳之中,我们之间的交谈也会因此变得一、两句话就收尾,而且多半都是忽然就无疾而终。因此,像月底这种时候,我们又会回到刚交往时的模样,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彼此身边看自己的书。
这样的情况会持续一段时间,然后我必须等她再度开口跟我说话。这种情况之间的循环交替,成了我俩对于彼此相处节奏上的默契。
「——哇,这样交往你不觉得无聊呀?」
明说话的同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都已经是高中生了,结果你们之间却什么进一步的接触都没有吗?每天一边读书、一边聊天,彼此也常常到对方家里去,却连接吻都没有?我说你呀,身为一个男人,最重要的东西是不是被你丢到哪里去了你自己都不晓得呀?」
我们说话的时间是在期末考结束的放学以后。尽管考试的成绩悬在那儿好一阵子,不过两个礼拜不到我们便将迎接暑假的到来。不论学生或老师们全都结束考验彼此心脏的长期抗战,纷纷坦率地放开心胸,迎接这个轻松的时刻。整座校园此时已经被解放与期待的兴奋感所笼罩,变得极度不安分。
在这样的喧噪之中,正当我打算如往常般坐到澪身旁的位子上看书时,却被一旁的明强行拉走。我们穿过四周成群面带希望的学生人墙来到走廊边缘,就这么交头接耳展开一场男人之间的对话,此时的我觉得自己彷佛鲁宾逊漂流记里的主角,身陷在孤岛之中。
「拜托,我也不想跟你这种臭男人讲悄悄话呀。」
明撇起了嘴又叹了一口气。
「好啦,其实我有一个让你这种晚熟的处男麻雀变凤凰的魔法哦。」
他说着说着便从口袋里取出了两张票券。纸张的表面涂上了鲜艳的色彩还有文字,我想那应该是电影票才对。
「那是什么?」
「暑假第一天上映的《海角天涯》电影预售票。」
我知道这部电影,它是这阵子广告打得厉害的科幻风爱情故事。
「你要我就特别让给你吧,一张原价一千二,现在两张算你两千块。」
「你什么时候开始干起黄牛啦。」
我的视线在明的脸庞跟电影票间来回瞟来瞟去。
我这位挚友的个性基本上是个不拘小节、及时行乐的人。不过麻烦的是,这家伙一点也不笨。他总是精于算计,而且没有松懈的时候,从他口中提出来的建议或提案背后总是事出必有因。说得更清楚一点,这些隐藏在建议或提案背后的原因,也总会被他巧妙地跟自己的利益连结在一起。
「好了,说正经的吧。」
「我跟一班的佐伯告白结果被发卡了。本来我是打算约她看这部电影的,结果都被拒绝了还去看,只会徒然让自己的处境更为凄凉而已。虽然我不想要这两张票了,不过要是这钱就这么白花了我也不甘心,就当你帮我一个忙,把它买下来吧?」
这家伙带着没有任何愧疚的神色,直言这钱白花了却要我帮他换现金回来,不过我可没这么简单就相信他。这家伙佯装要把电影票推给我的模样,实际上一定还有什么其他内幕。
「不对,不是这么回事吧?你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
「啥?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明表现出一副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的模样,然而他额头上不小心冒出一丝汗水的破绽,却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我早就摸透这个喜欢耍心机的朋友惯用的思考逻辑了。
「对了,有件事你应该知道才对,我跟澪交往的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大家赌博的对象。」
「……不会吧?」
「我是在偶然间听到别人交头接耳在说的。大家都在打赌我们的恋情究竟会破局还是会变得更亲密,现在的赔率好像是五比五的样子。」
「是六比四。」
「哦,对了,是六比四,真不愧是精通各种小道消息的明,你很清楚嘛。」
「……」
他被我逼得说不出话来了。身为一个精通各种小道消息的人,明完全无法忍受自己耳边听到错误的情报,所以要戳破他再容易不过了。
「而且全校对这场赌局的关注程度相当高呢。好像有七○%的学生参与了是吧?」
「……是七十二%。」
他的眼神游移,又一次无法克制地出言纠正我的错误情报。
「你知道得还真是清楚呀。我问你,你知道组头是谁吗?我是不会对他怎样啦,不过听到别人拿自己的事情当成赌博的对象,心情总是会有点不爽的。」
「……不知道,我的情报没有灵通到这种程度。」
「是吗?如果那位组头没有干涉赌局的结果,那我也可以当作没这同事。不过如果他为了让自己处在优势而出面干涉,那我就得好好考虑该怎么整他了,唉,这种事情应该不难办到吧。毕竟他如果有那种小动作而被下注的人知道了……哇,想到就觉得可怕。你知道吧?澳门一些大规模的抗争都跟赌博有关呢,河里许多身分不明的浮尸,甚至多到连中国政府都觉得厌烦了。」
「…………」
「话说,你是赌哪一边?」
「唉,别这么说嘛,和也。我像是那种会把自己的亲友,当成轮盘上那颗小钢珠的人吗?」
「这样啊,说得也对。抱歉,我误会你了,你刚刚说那两张票要多少钱?」
「唉,不用钱啦。反正这两张票对我来说也没有用了,如果对你有用处就直接拿走吧,这么一来这两张电影票也会觉得比较安慰吧,」
他说着说着便将电影票塞到我的手上,然后三步并成两步飞快消失在我的面前。
「我还搞不过你吗?」
我将明塞给我的票收到了口袋,一边想着该怎么约澪,一边往教室走去。


2


「我出门了。」
我半眯着眼睛,带着不悦的神色瞟了一眼一齐出来为我送行的家人们。
「路上小心哦,哥~」
良雨说话时的语气,仿佛今天就要跟我生离死别一般大惊小怪。
「虽然作妹妹的我有点不甘心,不过对方长得这么漂亮也没办法嘛……哥,你也长大了呢。」
「……」
「唉,这还真是可喜可贺呀。」
母亲不正经的反应跟我料想的一模一样。
「内向的和也今天终于要跟人家约会了,妈妈好感动哦。」
她拿出一条仿佛早就准备好的手帕,擦拭眼角的液体。那八成是滴了眼药水才有的效果
吧,这女人还真只知道在这种没有意义的地方玩花样。
「钱包跟手帕有带吗?」
听到一旁的父亲问话,我便转头抛下两个小题大作的女人面向父亲。
「都带了啦。」
「晚饭怎么办?」
「不知道耶,要是请你先准备好了,结果我没有回来吃也是浪费,所以先不用管我了。要是我没吃过就回来的话,我再自己把剩菜热了吃就好。」
「这样啊,那我帮你准备了一件礼物,你就带着吧。」
父亲说完便掏出一个小纸袋递给我。这袋子里面似乎塞得满满的。
「这什么?」
「为了不让你铸成大错特地帮你买的保险。」
「……我不需要啦。」
「真的吗?自己到药局去买可是很丢脸的哦?」
比起两个女人,最为正经的父亲竞也摆出这副德行。
打从我把澪带回家以后,他们每天都是这么大惊小怪。
我耐着头痛将纸袋推了回去。
「——我出门了。」
我转身背对挥手送我出门的家人,强忍着有如静坐一般难捱的无奈,迈开脚步。


距离十点半还有三十分钟,我早早便到了约定的地点,却在板凳上找到彷佛半小时前就已经像个石膏像般坐在该处的澪。
她穿着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搭配白色的网球鞋;上半身套了一件浅黄色的细肩带上衣,加上翠绿色的针织罩衫。我是第一次看到她穿裤装,我深深觉得,她那一双修长而纤细的双腿足以媲美一流的模特儿了,身为美人的特权就是,不论做什么打扮都让人觉得好看。要是衣服有意识的话,肯定会争相低头、要求让它们作为陪衬吧。这样一位美少女在假日独自出现在公共场合,之所以没有人搭讪,肯定是因为她身上那股肃杀的气氛所致吧。
她握紧了拳头,整只手臂就像两根铁棒一样直挺挺摆在膝盖上头。微微前倾的脸庞视线,始终固定在前方两公尺处,看来她非常紧张,像极了一个刚毕业的社会新鲜人,即将接受初次面试一般。
街上行人的目光,虽然都会因为澪姣好的外貌而被吸引过去,却也都不约而同地看了看之后露出了无奈的苦笑。大概是因为澪的模样虽然滑稽,却也觉得她这般不知所措的模样有些惹人怜爱吧。
我跟其他多数的行人一样作出了同样的反应,随后便快步走到她的身边。她的左腕缠上了一圈绷带般的黑布,上面再系上一条用来固定绷带的女用手表。
「嗨,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我尽可能表现出轻松的模样,用最柔和的音量叫她,却还是让她整个人彷佛被野兽的咆哮吓到的婴儿般抽动了一下,然后才见她缓缓将头抬了起来。
「…………」
她的眼珠上提,用一副像是在瞪人一般的眼神盯着我看。我想她应该只是紧张,没有别的意思。不过看到如此美丽的女性用这种眼神对着自己,就好像自己成了犯人,被宣判死刑定识一般难受。要是在我还没来以前,哪个男人前来搭讪却看到澪此时此刻的表情,应该会吓得道了歉后便拔腿就跑。
我差点也被她的眼神吓到一句抱歉就要脱口而出,不过我终究还是跟澪说了不好意思。毕竟约会时让女方先到总不是男生该有的风度,是该反省没错。
在我说出「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这句话后,她也很刻板地回了句「我也是刚刚才到」。
「不过话说回来,你是什么时候出门的呀?」
「八点半。」
如果从住宅区步行到这个车站前的公园,大概也得花上三十分钟,所以她应该比我们约定的时间早了一个小时就已经出现在这里了。我听了之后呆了半晌,在她没有看到时偷偷叹了一口气。
最近我才察觉到,泽要是抽离开她平常活动的范围之外,便会在途中一下子紧张起来。结果总会因为慌乱的情绪而把事情搞砸,再不然就是鲁莽地误会别人的意思。我想这是因为她长期处在能够完全掌控自己生活上所有细节的情况下的缘故。对一个许久未曾单独跟别人接触的人来说,要他们大幅度抽离自己的生活圈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要是让他们处在从未接触过的环境下,他们便会展现出自己最真实的面貌。
换句话说,现在这个容易紧张、看来有些没用的少女,其实就是平常那个利用自己手上的疮疤,将自己禁锢起来西周澪真正的模样。这么一想,我的心里就不禁因为世上只有我知道她这般深层的心理层面,因而涌出一股孩子气的优越感。然而,澪这副模样也让我从旁得知了一件事,让我得到这般优越感的同时,也陷入一阵短暂的忧郁情绪中。
其实,澪每天都过着自己一个人孤独的生活。从没有人找她,她也不会主动开口,只是任凭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唯一的兴趣就是看书。在这样的日子里面,偶尔想起来,便持刀划伤自己的手腕,这应该就是她的人生吧。
不过话说回来,每个人的思考跟感受都不尽相同,也许有人会从这样的生活当中得到乐趣。不过我却情不自禁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带着万般紧张情绪待在这儿等我的澪。如果此时的澪
才是她真正的面貌——即便这只是她真实性格的其中一个部分——那么这样的生活对她而言是否太过悲哀了呢?这么一想,使得我接下来的言行便在下意识中被牵引了出来。
「那么我们走吧,虽然现在还早,不过等一下坐在电影院里面,时间很快就过了。」
我抓住了澪的手,抛去一些无形的拘束,以稍稍强硬的方式拉着她离开了站前公园。
当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牵着脸上始终显得不知所措的澪走了好一会儿。这种不明原因且
非关自我意识的冲动,过去从未如此强烈地表面化过,然而这次浮现在我心里的,却不是以往
那种矛盾纠葛的情绪,甚至有种截然不同的清新感受。
明塞给我的电影票,是这阵子已经造成一股热潮的科幻爱情文艺片,非常适合作为约会电影,即便稍微称赞一下明的品味应该也不过分。
女主角是一位得了不治之症,而进入时光冷冻陷入长眠的二十岁女性。她经过四十年的沉睡,醒来后发现双亲已经离开人世,自己就此孤苦无依。此时一名刚步入老年的男性出现在她的面前。这是她四十年前的恋人。这名男子成为她的监护人,并且让她住在自己家里。然而女主角面对四十年时空上的隔阂始终无法适应,故事就这么开始。
「……」
电影开始放映大约一个小时,剧中情节进入了高潮。
我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只见澪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带着专注的神情始终盯着眼前的大银幕。从我的角度来看,与其说她沉醉正电影里头,倒不如说她不晓得还有什么其他事情可做,只能持续望着眼前不断流泄的影像。仔细一看,才发现澪的动作始终停留在我们刚进电影院时的模样,就连我特地买给她的乌龙茶,拉环也没拉开。
「……好看吗?」
我尽可能压低了音量,而对方听到也缓缓回过头来。不过一旁的我彷佛可以从她转头的动作中听到骨头摩擦的声音。
「……好看?」
我完全无法从她的反应判断,她究竟是将这个问题又丢了回来,还是根本没把问题听进去,抑或者是她其实觉得电影很好看。既然无法判断,我也只能先说说我的感想:
「我读过原作,其实我觉得电影没有把原作的味道表现出来。当然这是比较主观的个人感想,不过我觉得电影没办法把小说里面的世界观跟故事背景表现得淋漓尽致,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注意力总会停留在电影这方面的呈现度上,不过如果就故事性来说,电影在这方面倒是表现得不错,可以打上及格的分数了。虽然情节方面的重心搬上了大银幕后,太过着重恋爱方面的描写,不过对于登场人物的复杂心理却有不错的着墨。」
澪听了我的见解频频点头。只是即便如此,她全身上下活动的部分,也只有颈部肌肉牵动
的关节,其他像是握着乌龙茶的手、脚尖仿佛计算过般紧贴在一起的双足,都完全没有动过。简直就像是一个听到声音便会点头反应的人偶。
「……抱歉,打扰到你看电影了。」
澪听到我的声音,反射性地摇了摇头。
看到我再次将目光放到了大银幕上,澪的颈关节也像机械一样,正确无误地顺着一条垂直轴线转了回去。今天的她跟往常实在有一段不小的落差。这样的差距让我不知道该说是有趣还是意外,总之让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跟她相处,所以只好专心看着眼前的电影,剩下的到时候再说。


3


电影结束,我的心里涌出一股踏实的安逸感,这么说并非因为电影最后以美好的结局收场,而是因为电影播放期间,我的心里状况几乎要被一旁澪身上的紧张情绪给同化了。我从头到尾只能跟澪一样一动也不动地坐在位子上,这种感觉好比不足以致命的严刑拷打,在电影播放的期间未曾间断地加诸在自己身上,非常难熬。总而言之,从澪身上渲染过来的那种紧张感,若没有适度地用活动身体加以舒缓,真的会让人忍不住想要藉着大声咆哮一口气全宣泄掉。
「……走吧。」
「……嗯。」
我们顺着散场的人潮离开了放映厅,正要走出戏院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声音唐突地叫住了我。
「相坂?」
听到有人直呼我的姓氏让我忍不住回头,出声的人是我的国中同学。
「——是杉野呀?」
眼前出现的是一位留着短发的少女。她有着英挺的鼻梁,给人一种意志坚决的印象。她今天头上戴着一顶浅灰色的猎师帽,加上宽松的T恤,一条松松垮垮的男生牛仔裤和一双网球鞋,看来非常活泼。
「呜哇,真是好久不见咧~你好吗?」
她带着宛如盛夏的阳光般灿烂的笑容面对着我。她的身高以女生来说算是相当高的,就连我跟她站在一起,都得将视线稍微往上提一点才能对准她的脸庞,虽说从国中时代便是如此,不过看来她又长高了。
她叫做杉野夏姬。『春夏秋冬的夏,加上虞姬的姬,夏姬』——这是她国中时的自我介
绍。听说她之所以会有这样一个名字,是因为她的父母希望这个女儿是个有着活泼性格的可爱女生,因此将充满生命力的『夏天』跟充满女性气质的『姬』组合在一起。跟她比较有交情的朋友,都戏称她的名字只应验了前面一半。
「真是好久不见呢,你现在是读昂岭高中对吧?」
由于我们就读不同高中,所以毕业以来算一算也有四个月没见面了。虽然我们曾在国三最后的冲刺期一起交换学习经验——其实几乎都是我在教她——不过考上高中之后,就没有再碰过面了。
我想彼此应该都将所有的心力,放在适应新环境上了吧。打从我邂逅澪的那一刻起,每天都过着充满新鲜感的日子,至于杉野似乎也是一样。
「夏姬,这位是你的朋友吗?」
说话的人是站在杉野身后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有着高佻的身材,以及一眼就看出有练过的强健体魄。然而他那张好好先生的笑容跟不得人缘的眼镜,加上压抑的服装色调,使他完全没有如此壮硕之人该有的气势。
杉野过去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像今天这样的周末却带着一个男生一起来电影院,那么两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不言而喻了。
「是啊,他叫做相坂和也,是我们国中时的学生会长。相坂,我帮你介绍,这位是境基阵伍,是一个对我死心塌地的大一学生。」
「拜托你不要用这种容易让人产生误会的方式说话好吗?光是跟高中生交往已经让我在大学里面成为大家的笑柄了,再说,我们之间的关系根本就是你强迫要胁,才会变成今天这般田地的吧。」
这位叫境基的男生,带着叹息对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下了注解。看来他似乎是被杉野耍得团团转。
「相坂,换你介绍身旁那位女生啦~她不会是你的女朋友吧?」
杉野将手掌朝上摊平,指向了我的后方。看来站在我身后的澪,激起了她十足的好奇心。
「嗯,算是啦。澪,这位是我以前的国中同学,叫做杉野夏姬,杉野,她叫做西周澪,我们现在应该算在交往吧。」
在我跟杉野说话的期间,澪的双脚彷佛不知该如何是好,非常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她听到我叫到她的名字,才向前踏出一步站到我的身边,不过此时的她不知为何刻意挺起了胸膛,表现出一副格斗家上场比赛时的表情。
「我叫做西周澪。」
她自我介绍时的语气,比起我过去听到的要来得谨慎了一些,杉野跟境基也都同样吓了一跳。毕竟从远处看就已经可以清楚知道澪是个美人了,而那般的美貌一旦近看,更具有强烈的冲击性。
「……呜哇~真是个美女呢~」
呆了半晌之后回神的杉野,忽然带着有些失礼的目光,从各种角度对澪仔细审视了一番。她毫不避讳地从头到脚捕捉澪每个角度的模样。从澪的表情看来,像这般被人用眼睛扫瞄大概也是第一次,脸上露出不太舒服的神色。

如果我再这么放任杉野下去,搞不好没完没了,于是便提议找个地方坐坐。
「也好,就这么办吧~」
大家都点头表示同意,于是我们便四个人一同走出了电影院。
「话说,我从刚刚就觉得奇怪——」
我们走在路上,忽然听到杉野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从后面指着我跟澪开口问道:
「为什么你们两个人手上,都紧紧握着乌龙茶不放呢?」
听到杉野说的话,我们才同时注意到自己的右手。
那两罐乌龙茶连拉环都没打开,依旧保持温热的状态,紧扣在我们的手掌心里。
被杉野狠狠嘲笑一番之后,我们找到一间全国性的连锁冷饮店,各自点了一杯饮料,坐到店内的角落。境基因为杉野几度想起乌龙茶的笑话笑得合不拢嘴,显得好不尴尬。
「夏姬,你该适可而止了吧。」
「可是,你们……哈哈,你们……噗!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呀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种笑法让人气得想要掐死她,不过身为当事人,我们只好默默忍耐。毕竟要是不小心说了什么差劲的藉口,肯定又会成为一个新的笑柄。我跟澪只能带着满怀惆怅的心情,将自己的中杯咖啡尴尬地贴到嘴边。
「哈哈、哈哈哈……啊,好难过~」
杉野大概笑了足足有三分钟。笑这么久,看来好像也笑得口渴了,抓起放在桌上的大杯冰茶,一灌就去掉了一半。
「呼~不过相坂,你的改变会不会太夸张啦?」
她好像还没有办法忘记那个笑话一般,带着抽动的双颊,语带嘲讽地对我开口说道。
「以前那个冷静沉着、言出必行的学生会长,竟然会因为紧张而紧握乌龙茶足足两个小时……噗!」
杉野似乎打算要将差点又进出来的笑意吞进喉咙里去,却不小心又笑了出来。一旁的境基终于也露出了撒手不管的态度,将吸管插入了冰可可亚杯中。
如果我此刻手上有一桶接着剂,肯定会往杉野的口中狠狠地灌她一加仑。不过事实也正如她所说的那样,所以她的笑声我也只好装作没听见了。
刚才戏院里的状况真是丢脸到了极点。我过度注意澪的反应,却连自己手中的乌龙茶也给忘得一干二净。仔细想想,其实这也是我的第一次约会,或许我只是没有察觉到其实自己也很紧张吧,不过即便现在发现也无济于事就是了。
境基看了看此时俨然就是一个笑袋的杉野无奈地耸耸肩,然后转头面对我们开口说道:
「相坂,其实我常常听到夏姬提起你呢。」
「我想大概也不是什么好事吧。」
「她提到你的时候,是常常把怪人挂在嘴上没错。不过我想这个怪人指的不是负面的意思;比方说,她会说你『个性冷淡,却总是懂得体贴』 、『头脑虽然清楚,可是却是个木头』……等等。其实褒奖的意味还是比较多的。」
我一点也不觉得这些形容方式有任何称赞的意思。
对方看到我的脸纠结在一起,于是转头面向澪换了话题。
「西周同学该不会是西周隆乃跟西周美羽的女儿吧?」
澪听到自己的父母亲名字被端了出来,内心的惊讶一下子全写在脸上。
她的眼睛下意识地朝我的方向动了两下,最后还是选择慎重的方式,将问题丢回给了对方。
「……你认识我的父母亲吗?」
「唉呀,果真如我所料。我就想这个姓氏不是很常见,搞不好真是这样,结果果然被我猜中。」
「你该不会是他们大学时代的……」
「是啊,我知道他们两位现在好像是受雇于民间企业支持的研究所,不过两位博士当时留下的研究基础,的的确确在某些领域为生化学写下了一些贡献。我前阵子才刚好拜读过两位博七十五年前在K大学时写的论文,刚好印象还很深刻。」
「……这样啊……原来如此。」
澪听了之后整个人松了一口气。虽然她今天一天的举动都十分反常,不过刚才的她还是让我非常在意。与其说她对境基提到自己父母亲的事时,反应显得有些不太自然,倒不如说这种异常的反应更接近她心里深层的恐惧。
境基并没有察觉到澪这样的心理状态,兴致勃勃地继续他的话题:
「我读到的是一篇关于脑部神经细胞的研究,他们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懂得利用反转基因学,做为发现跟区分神经细胞种类的手段,进而深入到细胞维持问题上了。这种过人的天赋真教人感佩。
他们大胆假设可以固定中枢神经毒素氨的麸醯胺酸,还有负责提供脑部能量的支链胺基酸等主司脑部记忆功能的重要调节因子,是脑化学领域中,提倡神经细胞胺基酸受体地位举足轻重的先驱。举凡后来进入生化学跟分子生物学领域的研究人员,或多或少都有受到两位博士的影响呢。」
境基谈话的内容以一介高中生来说虽然难以理解,不过即便听不懂,也知道那是很了不起的成就。我虽然知道澪的父母亲都是科学家,不过看来他们在专业领域上的权威性,可是远远超乎我的想像。
听到眼前有人极尽赞美之能事地形容自己的父母,澪的脸色明显比平常来得难看。每当遇到跟自己双亲有关的状况,澪都会将自己的心房紧紧阖上。面对这样的话题,她显然不想参与,甚至根本就表现出一副装作没听到的模样。
澪的双亲究竟对她做了什么事呢?
西周隆乃、西周美羽,他们两人似乎对澪有极大的亏欠,从澪听到境基提起双亲在研究领域上的话题,所表现出这般强烈抗拒的反应看来,这个部分就是解开这个谜题的关键了。
比方说她的父母亲可能过于专注在研究工作上,结果疏忽了照顾自己的女儿。换句话说,就是儿童遭到轻度忽视的状况。然后他们在偶然间察觉到澪有自残倾向,对此感到极度懊悔而演变成现在这种状况。如果从这个方向推测,一切似乎就显得合理了,原本无法解开的谜题也可以转换成能够衔接前因后果的解释。
然而这个推理,却又让谜题里头多出一块拼图——澪如此严重禁锢自己心灵的问题。这点明显跟基于次级获益的心理相互冲突。确实有一种说法是将自残行为解释为具有自残倾向的患者确认自我存续的依据,不过澪却是为了将现实环境的所有因素跟自己区隔开来才这么做。这点就不符合基于次级获益的自残行为了,这点该怎么解释呢?
境基自顾自地继续谈论他尚未结束的话题,而我跟澪,只是默默坐在另一端不发一语。一旁笑感神经终于安分下来的杉野看到境基亢奋地持续自说自话,便一掌打在他的头上。
「拜托!你没看到他们两个人都觉得无聊不说话啦?像你这样只要一遇到自己喜欢的事情便不知道节制的典型,根本就跟御宅族一样嘛。」
看来我跟澪没有答腔的反应,看在杉野眼里被解释为我们觉得境基的话题无趣了。我暗自斥责陷入沉思而不可自拔的自己,同时也感谢杉野一句无心的指责,打破当下沉闷的气氛。
「话说,我倒想听听你们是怎么开始交往的。一想到这个对女人没兴趣的木头相坂竟然可以交得到女朋友,我就对你们这段恋情的经过感到好奇,根本按捺不住呢!」
杉野带着笑靥对澪开口说道。
此时澪也因为话题终于离开了自己的父母亲而松了一口气,紧握的双拳也才梢梢放松,脸上泛起了若有似无的微笑。
「大概是五月底的时候吧,相坂说要我跟他交往——」
「呜哇!不会吧!真的假的?是相坂跟你告白的呀?」
杉野这般夸张的美式应对,就是她行为上的特征。她听到澪说的话,吓得整个人差点向后翻了一圈,然后又瞪起了双眼,将视线不断地在我跟澪的身上扫来扫去。
「我的天,想不到你竟然有这种骨气呢!」
「你是把我当成那种一个人就无法成事的胆小鬼啦?」
「不就是吗?你本来就是一个不懂得持之以恒的家伙嘛。所以一些小事情你可以处理得很好,不过一碰到麻烦事情就整个人缩起来了。这还不胆小吗?」
杉野自说自话,同时也带着莫名其妙的表情频频点头。
「我跟你说,这家伙国中的时候在我们学校担任学生会长。他很会照顾人哦!而且长相也不坏,所以还满受欢迎的。有好几个女生跟他告白哦!可是那种畏畏缩缩、仓皇失措的模样真是教人看不下去了!接着好一会儿,才见他吞吞吐吐、小心翼翼地回绝掉,真的超~没用的啦!」
澪带着意外的眼神转头望了我一下。
「真的是这样吗?」
「……你看到啦。」
「怎样?谁教你要让我看到。」
杉野带着夸耀自己胜利的表情发出哼笑。
所谓旧识就是这点让人觉得麻烦。只要是人都有觉得羞愧、想要藏起来的过去。这类不堪回首的往事,大概每个人都多得像山一样高。然而这些跟我们共同经历部分时光的旧时友人,就好像过去派来的刺客一样,总是在冷不防的情况下给我们一枪。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事情哦!像是运动会的时候,他很巧妙地因为意外而住院呢!这可真是杰作呀!而且自己还说:『唉,就是有人会在运动会之前受伤……』真是笑死人了!大家听到全都笑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呢!」
杉野此时几乎是乐翻了天,频频对着一旁的澪不断揭露我不堪回首的过去。
「……」
我尽可能地压抑着自己的听觉敏锐程度,私自回忆喜欢的小说情节,还有下礼拜的连续剧内容,假装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此时就连境基也带着同情的目光试图安慰我。然而我却连苦笑回应的力气也挤不出来了。

[ 本帖最后由 朽影 于 2008-5-13 21:54 编辑 ]


4


「唉~真是太愉快了~」
杉野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定出了冷饮店。
而相对地……
此时我的情绪已经低沉到了极点。任何一个男人如果像我一样经历了整整一个小时黑幕大揭密,最后肯定就是这副德行了。最残忍的是,杉野将我在演讲台上出包的详细经过、自己偷偷写的小说,还有收到的情书内容等等大大小小的糗事,全都一起在澪的面前挖了出来。
「小澪!下次我们两个人单独约出去玩吧~」
此时的杉野已经在澪的名字前面加上亲密的称呼了,然而当事人却对此毫不介意,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唉呀呀,对了、对了,」
杉野双手忽然拍了一下手心,揪起了我的衣领便把我单独拉到了一旁。
「你干什么呀,杉野?」
没等我问完,杉野便凑到我的耳边对我问道。
「小澪好像有点怪怪的。」
「……」
「我觉得她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没猜错吧?」
「你还真厉害。」
「因为她跟以前的我感觉很像。」
「……」
「不过多亏有你,我觉得小澪也会慢慢改变的。」
「其实我什么事也没做,而且我应该也没办法为她做什么……」
就好像之前我无法为你做什么一样——这句话在脱口而出以前,便被杉野用手捣住了我的嘴。
「你呀,明明自己总是带着一副快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表情,却对别人非常温柔。就是因为这样,你才有办法带她脱离泥沼。像我,虽然我当时也会觉得,自己根本就是无暇他顾,不过看到你自己也因为各种事情而烦恼不已,却还是为他人挂心,就是这种感觉让我们觉得安适。」
「……杉野。」
「所以你要提起自信,更少我就是因为你才能有今天这种改变的,我可以安然度过国中那段艰苦的时期,都是你的功劳。」
杉野收起了前一刻乐不可支的笑靥,换成了一张母亲要给孩子亲情呵护的脸庞。
我周围的朋友每个人都有这样的一张脸。好像我在他们眼中全都是一副如此靠不住的模样。
「你可要好好照顾小澪哦,再怎么说她都是你的初恋情人嘛。别担心~相坂怎么说也都是个好男人,一定没问题的啦!」
杉野说完,猛然在我背上推了一下。她这一推连腰力都用上了,让我一下子重心不稳还摇晃了一下。
「那今天就这样啦,两位!改天见罗~」
她说完一下子跑到境基身边,双手几乎要把对方绑死一般,紧紧扣在对方的手臂上。境基就这么被她强势地牵往人群中。杉野带着神采奕奕的面容挥手道别的模样,就这么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
「……累死了。」
这是我真正的感想,不过话说回来,这种疲惫感并非源自于什么情绪上的厌恶感。
虽然后来几乎都是在杉野强势的主导之下进行的,不过有她在场其实也让我觉得安心不少。她是个乐观活泼的女生,有着不拘小节的正直个性;她的言行其实不会在跟她相处的人心里造成反感。我之所以会觉得疲惫,是因为以她那般活泼的个性当作玩伴,在不会觉得厌恶的情况下,任谁都会付出相对的精神,真诚地面对她。
如果要比喻的话,以杉野作为对象的相处模式,其实就好像格斗漫画里面的主角遇上实力相当的对手,倾注全力、最后气力放尽,即便是输是赢都不觉得懊悔。
「她真是个活泼开朗的女生呢。」
澪注视着将杉野跟境基吞没的人群,有意无意地吐出了这样的感想。
「是啊。」
「她的个性跟我真是南辕北辙呢。」
她转过头时将眼睛眯成了一线,仿佛她非常向往杉野的表现。
「……你希望自己变成像她那样吗?」
「……我不知道。」
她犹豫了两、三秒钟之后,微微摇头对于这个问题不置可否。
「……其实我之前说的就是她。」
「咦?」
「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我在国中时,有遇见过一位具有自残倾向的女生吗?那个人就是杉野。」
澪听了露出惊讶的神情,下意识地又转头望向杉野离去的方向。
「虽然她现在可以表现出这般活泼的性格,不过那时候问题可严重了。」
杉野夏姬在国中时曾担任女子网球社的社长,尽管她总是试图隐藏住自己自残留下的伤疤,不过却也从未舒缓自己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痛楚。
她对于练球的态度非常认真,社团里的学生也对她投以相当程度的信赖,加上她随和的个性,跟班上的同学也处得很好。不过这也正是她心灵扭曲的证明。因为如果将她在家里夸张的模样跟学校里的状况两相比较,怎么也无法想像她能够拥有正常的校园生活。
某天我结束了学生会跟各社团社长之间的定期会议后,正打算回会议室将门锁上,却看到杉野一个人趴在没有人的会议室桌上。我将脸色苍白的她送到了保健室去。
虽然她当时纯粹只是因为过度疲劳而昏倒,不过当我将她抱到空无一人的保健室病床上时,却看到她袜子里渗出了血渍。我原以为那只是单纯擦伤什么的,于是不以为意而帮她把被子盖上。然而当我将保健室老师从教职员办公室里带回保健室里时,却看到杉野出现极为反常的反应。她带着悔恨及恐惧的神情,畏畏缩缩地看着我。我当下觉得最好不要随便说话,只告诉保健室老师杉野在会议结束后,面无血色地趴在会议桌上,便就这么离开了保健室。
隔天放学,在学生会干部全都离开学校以后,我一个人独自留在学生会办公室里头看我的小说。就在校门关闭的前一刻,杉野如我意料之中地来到了学生会办公室,她简单地向我答谢跟致歉,随后便陷入了沉默,不发一语地窥伺着我的脸庞。
「有什么事吗?」
听到我出声询问,她才畏畏缩缩地用几乎听不见的音量回问我:「你看到了吧?」我说:「你是指袜子渗出血的事吗?」
于是我成了学校里第一个知道杉野具有自残倾向的人。我想她大概也希望找个人不吐不快吧。而我的个性,似乎不巧就是那种适合听人家抱怨的典型。当杉野吐出了她潜藏已久的心事时,过去我所认识的那个女子网球社社长杉野夏姬跟眼前的女生彷佛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她带着将死之人特有的孱弱语气,吞吞吐吐地挤出了自己家里不为人知的状况。此时的她,比起她所陈述的家庭状况,更能够充分体现她在家里受到的待遇。
她那阵子的情绪紧绷到了极点。杉野深爱自己的双亲,然而她的父母却对杉野弃之不顾。她的父母总是不断吵架,而杉野则成了他们彼此争吵的藉口,最后更将所有的情绪发泄在杉野身上。
——我现在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对他们的感情究竟是喜欢还是讨厌了……
她偶尔会说出这样的话,也偶尔会带着瘀青来上学。虽然她总是跟朋友说那没什么,随便敷衍过去,不过每当这些日子,她那躲在学校规定的袜子底下的脚踝,总会留下自己划开的伤口。
其实杉野的双亲争执的理由,根本就没有确切的重点。他们所有心思都放在彼此互相厌恶,早就无暇检讨究竟原因出在哪里。这般浑沌的状况就是促使杉野自残的原因,为了弥补双亲毫无缘由的争执,与自己心里暧昧不明的感触,她以划伤自己的方式除去心里的不快。杉野说这对她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仪式。
接着时间点来到了国中三年级的夏天。杉野的双亲终于办妥了离婚,他们心里充满了憎恨、无暇他顾,于是杉野的扶养权就依照一般惯例判给了母亲。
——相坂,最近我搞清楚了一件事,我已经受不了了,我非常清楚自己的忍耐程度已经来到极限。
暑假开始后,杉野总会来到学校念书。
她划伤自己的自残行为彷佛就此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每天折磨自己的身体跟脑袋。
其实我听说她可以因为体育成绩而获得推荐升学,不过她为了离开母亲,一心想要考取全员住校制的升学主义高中。然而她原本就是个不怎么会念书的人,于是接着便常跑图书馆跟我家,把自己的偏差值提升了十个百分点,成功地考进了自己想念的学校。
「自从毕业以后就没有再见到她了,所以其实我还挺担心的。她今天这般活泼的表现,我想大概是之前念书绷得紧紧的补偿心理吧,她应该是没事了。」
「……」
我们背向杉野离去的方向一路走来的同时,我也对着一旁的澪一五一十地叙述了刚才那位吵吵闹闹、喋喋不休的少女身上发生的事。
每当假日,这边的商店街都会变成行人徒步区。即便如此,拥挤的人潮还是让所有人都得
缩着肩膀走路。有人带着全家人一起上街,人潮中也不乏一些青年跟小孩独自在这儿闲晃。不过其中最显眼的还是像我跟澪、杉野跟境基一样男女成对,边走边聊天的情侣。此时一对大学生情侣经过我跟澪的身边,他们手里拿着刚才我们看过的那部电影的相关介绍,带着兴奋的语气交换彼此心里的感想。
打从跟杉野他们分开以来,澪始终默默听着我说的话。
我刚开始说话的时候,她连应都不应,只是带着战场上的武士那般视死如归的表情认真倾听。后来大概是越听越能够接受了,澪的脸上逐渐露出安适的神色。
杉野的话题说到一个段落之后,我便没有继续开口,两个人于是漫无目的地,任由眼前的街道领着我们默默前进。
——彼此沉默了一阵子之后,澪忽然开口:「……这样好吗?」她的声音一如往常一般清澈,却似乎夹杂了些许不同的情绪。然而我却一时没有察觉其中的意涵。
「嗯?」
「你把杉野的事情就这么说给我听,真的好吗?」
她所言甚是。这是个非常敏感的话题,事关杉野个人最私密的部分,她除了我以外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而我也是一样。
「……我想,跟你说应该没关系……嗯,或许其实我也希望有人能够帮我分担这个心事吧。」
「……」
杉野考上了高中,带着一张全新的面貌迎接新的生活。而我,四个月下来却始终困在同一个胡同里面没找到出口。
——就这么放着她不管,好吗?
——虽然她曾经跟我道谢,不过我事实上根本没有提供她任何解决的方法……
——如果我就这么丢下她自己一个人离去,是不是等于对她弃之不顾呢?
这些问题,打从毕业典礼跟她挥手道别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无法释怀。
「……所以或多或少还是跟她有关吧?」
「什么东西跟她有关?」
「你之所以会对我产生兴趣的原因,其实是因为她留给你的代偿性心理。」
「……你还记得呀?」
「当然。」
就在这个时候,我忆起了先前察觉到澪的语气,跟以往截然不同的部分。
她的声音比起往常来得柔和许多。
澪的声音一如往常般澄澈,里头却少了铁琴一般清脆的无机质厌,从刚刚那一刻起,她的
声音从铁琴变成了木琴,说话时少了金属般不带有任何情绪的果断音质,变成接近木琴的柔和乐音。
「……你不用担心,我想她的确已经从你身上得到足以让她挣脱泥沼的助力了。」
「……是吗?」
「嗯。」
澪带着温和的笑容,双眼眯成了一线,这张笑容有着过去我从未看过的坦率,没有一丝阴霾。
我失了魂。
被她夺定的心绪,让我不得不用慌张的脚步追上慢了一拍的距离。
「虽然我们之间的境遇不同,不过我可以清楚感受到夏姬脸上的笑容,是已经从泥沼中挣脱开来的表情,她能有今天这样的表现,肯定是有人能够让她依赖才有的结果。」
「即便我成了她的依靠,我还是觉得我给她的太少。」
——毕竟我连自己的事都没办法妥善处理,到头来,我终究是一个无法确立自己的个人特质、无法拆解自己心里那种违和感的没用的人。
我将这样的想法吐了出来。澪听了却摇头表示,事实不如我所想的那样。
「正因为如此,你才能成为她的依靠。因为你有这种烦恼,而这个烦恼的本质才是能够带给别人助益的关键,无论是杉野还是我,都得依赖你的这种特质。」
「烦恼的本质?」
「对——或许该说,正因为你持续抱持那样的烦恼,所以你才能培育出那种烦恼的本质,我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
「……你知道我为什么烦恼吗?你知道那个让我始终感到异样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吗?」
澪听了点点头,简单地应了声。
「那是存在于每个人心中的矛盾情结。这种心理谁都会有,而且任谁也都逃不过为此感到烦恼的命运。这是——」
澪的话说到一半,忽然绊了一下,整个人倒向我的胸膛。似乎有人从背后撞了她。一名瘦长的男子背影,飞快穿过了移动迟缓的人海,消失在我的面前。他无礼的行径让我感到气愤,然而我同时也得绷紧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澪纤细的身体正依靠我的力量才得以站得住脚,突如其来的事态搅乱了我的思绪,让我即便有什么难以压抑的冲动也无法付诸实行,一般人在面对混乱的场面时,似乎也都会因此而无法采取任何行动。
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忘记低头搀扶住快要倒下的澪,然而——
「——咦?」
我的声音听来迟钝。过去的十五年间,这是我的脑袋最迟钝的一刻。
地上有一滩水。
今天没有下雨,然而我跟澪的脚下,却有一滩覆在地面上的积水,这滩水——带着令人感到绝望的艳红色。
「咿呀啊啊——」
周围有人叫了出来。同时,澪的身体离开我的臂膀整个垮了下去,大量的血水流到地上,发出了浓稠而黏腻、恼人剌耳的流水声。
此时我心里的混乱情绪无法表达,许多东西杂乱无章地钻进我的脑中让我无法思考。
「……澪……澪?」
她那一头黑色长发的发尾染上了鲜血,彷佛顺着血一同扩散开来,开在人潮中的野艳红花,红花的花心有着澪苍白肤色的花蕊,花瓣越红,花蕊的颜色越显得惨白。我屈膝跪地——不,其实我已经站不住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右侧腹部有处伤口绽开。宽度不过十公分不到的裂缝,却彷佛遭到凶器恶狠狠地搅动,伤口边缘全都呈现不规则的外翻。看来澪脚下的大量淌血,没有别的原因了。从伤口渗出、流到地上的这滩血水依旧恣意向外扩张,没有歇止的迹象。渗血量多到不像是从一个人身上流出来的。
随着地上的血滩扩张,我的世界也逐渐崩溃。分不青黑白的异物在我的眼中增值,蚀去了我的视野,就连周围的人群也一并消失,此刻我的眼中只剩下一张苍白的脸庞。
「……啊……不要……」
澪的双唇微微绽开,她仅存的意志,化成穿透这绽缝隙中的气息吐了出来。她孱弱的声音唤回了我的意识,我——失去所有知觉的我,处在当下纷乱不堪的时空之中。
我只手掩住澪的伤口,为了确保她的呼吸而稍微抬高了她的颈子。即便沾满了鲜血,她的脸庞却白得不像是活生生的女性,就连那一双原本就像是黑水晶般的眼眸,此刻也失去了温度。在逐渐失去生气的神色之中,唯有一张浅桃红色的嘴唇——她今天特地上了淡淡的唇膏——依旧鲜艳地不断颤抖。我受到它的牵引,畏畏缩缩地将耳朵凑到她的嘴边。在听她说话的同时,也犹豫着是否该叫她不要这么做,应该要她试图振作,维系自己的意识,然而她落在我身上的眼神,似乎告诉我她有话要跟我说。
我不能将耳朵移开,她沉痛的表情让我更加确信自己该怎么做。
「……不要……我不想死……我不要再死一次……不要……」
远方传来救护车紧迫的鸣笛声,我暗自催促着还没有出现的援助早点到场,却也有个声音告诉我,即便救护车赶到也无济于事。
她的伤口此时已不再有血水渗出,这同时也意味着象征生命的泉源已然干涸。


Inter cut


「我看你好像很愉快的样子嘛,夏姬?」
杉野夏姬闻声抬头看着走在一旁的男子。
「你吃醋了?」
「不是啦。」
境基带着苦笑的表情加以否定。其实夏姬也知道不是,不过即便知道,却也忍不住嘲弄对方一番,这就是杉野夏姬的个性。
「真的没有吃醋吗?」
「没有、没有。」
境基无奈地耸耸肩,随后对方便带着些许恶作剧的意味,伸手扣住了他的臂膀。
「唉,你干嘛这么不坦率嘛,不过人家现在喜欢的人也就只有阵伍你罗~」
「所以说,你以前有喜欢过他罗?」
夏姬一听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过已经太迟了。
境基脸上露出戏谵的笑容,他没打算放过这个好不容易落到自己手上的主导权。
「不过可惜了。对方虽然是个表情暧昧的少年,不过他却有着坚定清楚的意志,所以你在告白之前就被甩了吧?」
「……才不是咧。」
这个答案让境基觉得意外。他原以为对方会以强烈的攻势做出反击,然而夏姬却露出了深沉的表情一下子转过身去。
「我只是跟他撒娇而已。相坂虽然无时无刻都带着自己的烦恼,不过却是个不会吝于给别人温柔的人,所以人家只是希望有人可以依靠,所以才接近他的。」
声音里头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夏姬对于这段往事十分怀念。
境基知道她国中时所承受的孤独。也不难想像当时与她共有这段孤独心事的人,正是那个叫做相坂和也的少年。
「他很忙、很忙,可是他愿意听我说话。我原以为自己内心所承受的痛苦,无论对谁也说不出口,不过他却可以让我毫无顾忌地脱口而出,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他对自己『身为人的烦恼』,比起一般人来得更多的缘故。
相坂对于『为什么只有我会遇到这种事!』那般无谓的抱怨,能有感同身受的体认。有一次,我连我到底跟他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结果隔天却被他强拉着来到街上,他带我到大型电玩游乐中心去玩,还带我去下午茶店喝茶。当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时,他对我开口说道:『如
果没有值得高兴的事发生在你身上,岂不是太不公平了?』还有:『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遇到这么辛苦的人生,不过这不代表不会有好事降临在你身上。』明明只要说一句『别泄气』就好了,他却非得用这么迂回的方式鼓励我,真是个碍眼到不行的家伙。」
尽管语带贬抑,杉野口中依旧藏不住夹杂着怀念与爱恋之情的苦涩感,一如尝过一口高纯度的起司蛋糕一般,脸上泛出了双眉颦蹙的微笑。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虽然我也曾想过要跟相坂告白,不过其实我心里知道,我只是想跟他撒娇而已。虽然相坂也有自己的烦恼,不过他的烦恼是那种非得自己去解决的烦恼。也因为如此,我知道我对他而言,不会是那个特别的女生。
所以与其说我刚刚觉得愉快,倒不如说我很高兴看到他那个样子。他是我的恩人,这点从来没有改变。我看到相坂带着他喜欢的女生,而这个人也可以让我对她产生好感,这个结果真的让我觉得很高兴。」
此刻夏姬脸上彷佛露出了母亲看到一手拉拔大的孩子努力面对人生时的表情。
尽管和也自己所看到的自己,是个不气候的小鬼头。不过其实他很努力,至少在别人眼中看来就是如此。
他是个优柔寡断、缺乏人生目标的人。然而他却有着任谁也比不上的温柔性格。也许是这般矛盾的特质,激起了身边人心里的母性光辉,同时也期待着他能克服心里那般障碍的一刻,他让他身边的人从他身上得到一种母鸟看着自己怀里正要孵化的幼雏的期待跟喜悦。
境基也觉得和也是个有趣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眼前看来还有许多难关等着他闯呢!」
「不用担心啦!他虽然是个胆小鬼,不过当他遇到困难的时候,可是会展现出无限的潜能呢!」
这一对恋人亲密地走在一起。途中,一名身材细瘦的男子从他们身边经过,两人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长相。然而,就在他们与这名陌生男子擦身而过的瞬间,让他们忽然察觉到了自己身后——刚才他们伫足的地方——似乎发生了不小的骚动。不只是他们两人,路上其他的行人也感受到这股异样的氛围,纷纷带着讶异的目光转头,朝着喧噪不已的方向张望。唯独刚才飞奔而过的男子没有回头,始终毫不犹豫地背向所有人意识集中的方向离去,也因此没有任何人听到他此刻口里的呢喃。
「……这么一来她也该能够了解了,『我们』终究是无法跟普通人交往的。」
这名男子——看来不过是长相清秀的高中生——全身上下弥漫着一股危险的气息,脸上则浮现一抹有如刀刃般锋利的微笑。


4th Cut 伤心


1


「——!」
我掀开被单,从床上猛然坐了起来。
急促的呼吸与沉重的身体,几乎要让我整个人瘫坐到地上,然而眼神却非常清醒。现在如果照照镜子,我肯定会看到一个双眼布满了血丝、眼颊凹陷的自己,身上的衬衫跟身体的肌肉关节凹陷处也被讨人厌的汗水濡湿。
我身处一间昏暗的房间。这里除了一个彷佛跑完四十二点一九五公里的马拉松选手,贪婪吸取着空气的急促呼吸声之外,没有任何声音。
我在脑袋空白的数秒钟左右,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恍恍惚惚不具实感的现实,混和着栩栩如生的梦境,交替狎亵着我的感官,让我的意识找不到稳固的着力点。枕头边一座电子钟上的显示器,宛如海岸边的灯塔发出了蓝光,这才将我引回现实,回到自己的房间。
时钟上显示出来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半。应该是日正当中的时刻,然而房间里却只有昏暗的光线,原来窗帘紧紧拉上。没有一点空隙。
此刻寂寥的氛围与昏暗的空间,给我带来沉重的压迫感,让我的膝盖不禁前屈,阖了起来。
我不敢闭上眼睛。
我知道一旦闭上眼睛——一旦离开现实,可怕的恶梦十之八九又会再度侵犯我的意识。随后我会因为那血淋淋的梦境再度惊醒,处在意识无法平衡、弄不清楚白天黑夜的倒错观厌之中。
「……」
我觉得口渴,浑浑噩噩地定下床,汗水濡湿的睡衣让我感到不快,从下床到更衣时的动作,都显得极度迟缓。此时的我觉得自己彷佛某种没有骨头支撑的软体动物。
我拖着迟钝的双腿走下楼梯。以往不过三公尺的阶梯,今天看来却有万丈深,彷佛一条直通黄泉异界的入口。
古事记中的伊邪那岐,为了见自己死去的妻子伊邪那美一面,就是循着黄泉比良坡而来到黄泉国度,然而他却看到面目全非的伊邪那美而吓得落荒而逃。
……伊邪那岐到底是被自己妻子的什么给吓到了?
是思念对象肉体腐败而千疮百孔的面容吗?
还是挚爱的女性已死的事实呢?
或者其实两者都有?
「……」
整个家里面现在是一片静默、鸦雀无声。刚好现在若是要我跟自己的家人面对面,几乎可以说是一场浩劫。
我穿过客厅来到厨房,从冷藏库里面取出一瓶保特瓶装的矿泉水倒入杯中。我本来打算一口一口慢慢喝,却因为冷藏过后的矿泉水意外甘甜,忍不住一口气一饮而尽。也许我此时已然处于轻微的脱水症状而不自知,喝着喝着,保特瓶一下子就空了半罐。
冰凉的矿泉水让我的心情稍稍地得到慰藉,我拉开一张餐桌旁的椅子坐了下来。这种对于身心双方面都显得极为寒酸的舒缓感,让我不禁呼了一口气,像极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
一想到自己竟然如此没用,我便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然后顺手抓起杯子,打算再多灌几口——
「——!呜哇!」
一股炙热的痛觉,让我反射性地将水杯扔了出去。
杯子应声摔碎在地板上。留置在喉咙深处的痛觉,让我无心关注破碎的水杯,整个人痛得屈膝跪到地上。
「呜呜呜……噁呕~」
些许半透明的黄色液体弄脏了厨房干净的地板。一阵子没有进食的胃袋所吐出的胃液,发出了刺鼻的臭味,压抑住脑中的恶心感。
「咳咳……噁呕~」
我的眼泪跟鼻水在身体不适的厌恶感中,全都挤了出来,阻碍了我的呼吸。地上呕出的液体甚至比起早先我灌进肚里的矿泉水量更来得多一些。
「呜呜呜……」
我趴在地上难过地发出了呻吟,随后父母跟良雨都带着紧张的神情赶到了厨房。他们大概是听到杯子摔破的声音,还有我的呕吐声吧。
「和也!」
「哥!」
母亲跟良雨站到我的身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父亲则伸手温柔地轻抚着我的背部。
「还会想吐吗?」
父亲不会只简单地用一句『还好吗?』来关心别人,这就是他细心的地方,我已经没有刚才那种恶心感了,于是借了父亲的手坐回椅子上。
「……和也,你要不要再睡一下?从今天开始,学校已经放暑假了,稍微放松一点没有关系的……」
母亲用她那一副不像老师的说词,试图给我安慰。一旁的良雨也点头表一不同意,他们每个人的体恤让我心怀感谢,然而这样的温柔却也成为我的重担。在他们的安慰之下,彷佛我就要将日前发生的一切当成自己无法改变的结果,而接受这样的安排,然而我的意志却在某处涌出了想要对他们咆哮的冲动——『你们怎么可能理解我的痛苦!』
「……你们不用管我,我没事了,现在已经可以站起来了。」
「可是你穿着制服……现在的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没事的样子呀……」
母亲点醒了我,让我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换上的是学校的制服,毕竟我只是随手抓了一件身旁的衣服换上,虽说这样的结果,根本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这也是我丧失判断力的证据。
「……我跟人家约在学校碰面,现在要出门赴约。」
这是最糟糕的藉口了,然而一时之间似乎也没有其他更好的说词。我企图证明自己没有说谎,拨开了家人的手,便朝玄关飞奔了出去。身后传来良雨大声叫唤,不过此时的我根本无心回应。
夏天炙热的阳光无情地考验我的耐力。外头的高温,加上我一直闷在家里变得虚弱的身体,让我离开家门没有多久便气喘如牛,即便如此我依旧死命狂奔,此时混乱的心绪让我无法思考,只能藉助不断地奔跑得到些许发泄。跑累了,当我一股脑儿靠到某间人家的砖墙上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浑身湿透。衬衫被汗水浸润而贴在身上,更增加了我心里原本就已不堪其扰的厌恶感。
我口渴了,刚才喝的矿泉水早就全吐了出来,加上室外炎热的高温,让我口里的干涸感受一直延伸到了喉咙深处。在这样的时刻里,一种不知该如何形容的东西却因此像泥沙般在我心里沉淀了下来,蚀去了我体内原本美丽且值得骄傲的一切。
夏天的住宅区除了蝉鸣之外还有许多嘈杂的声音,如孩子的笑声跟吸吮流水面线的声音。除此之外,不知道哪一家在庭院里洒水,浇在植物上蒸散的水传出了青草香,还有刺激人们食欲的咖哩香气也弥漫在这条街道上。万里无云的天空搭配鲜艳而耀眼的阳光,使得这里一成不变的生活——和平的生活变得更为鲜明。
在这片祥和的土地上,我却好像一个在荒野中旁徨不已的旅人,带着蹒跚的脚步浑浑噩噩地走在艳阳底下,这个世界对此刻的我来说实在太过刺眼。
——喀!
脚下的声音让我停下脚步,一个蝉壳在我的脚下变成了碎片。
我不经意地抬起头来,才发现此时我已来到了西周家的门前。白色的墙壁依旧没有任何污点,蓝色的屋檐也跟我两个月前初次造访时无异——它的外观一点也没有变。
然而,过去几度来访而逐渐在我心里留下的安适感,却在此刻完全消逝。现在我的眼里,眼前这堵不透明的厚实围墙看来就好像为了将我隔开而存在的蛋壳。事实上,尽管时值盛夏,这间屋子所有的窗户却都拉起了窗帘,表现出一副拒绝一切外界打扰的样子。
「!」
位在二楼角落房间的一扇窗户底下,有个人影透过质地厚实的窗帘缝隙,从楼上窥伺着我。即便我站在外头,也可以看见那一身高佻纤细的身影露出一只深邃的眼眸——透明清澈的眼眸,那只眼睛没有带着任何感情的冰冷模样,仿佛水晶一般——
窗帘底下的人后退了,一步、两步——
我心底某种无形的黑色物体猛然向外扩张,从体内向外侧加压,化成了心里高涨的鼓动,好比一个沉重嘈杂而令人难以承受的巨响。我的胃袋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紧紧掐住,呼吸道严重收缩,搅乱了我抽换体内空气的动作。
「——!」
我捣住了嘴,蹲到地上,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再次冲上我的喉咙。然而这次我已经没有东西可吐了,即便榨干胃袋肌肉的每一处间隙,也没有任何水分。
这种感受反而痛苦。
此时我的胃袋彷佛一颗心脏般,不断地抽动。它受到我体内那股强烈的恶心感驱使,以极度野蛮的方式抗议,丝毫不肯妥协。紧接着,宛如灼伤一般的恶心感逐渐演变成有如针锥似的痛楚,这种痛楚又进一步撬开了记忆的闸门,流泄而出的记忆成为凶猛的燃料,再度助长了恶心感熊熊燃烧。这样的循环在我体内建构了一组堪称艺术的永动机。
「呜……」
当我好不容易抑制住体内那具驱动永动机引擎的胃袋,吃力地抬起头来,只见到西周宅邸二楼的窗帘已经紧紧拉上。
这栋房子此刻完全感受不到里面有人居住的气息,加上盛夏的氛围让它飘散出一股鬼屋般的氛围。唧唧唧唧唧唧唧——暮蝉急躁的叫声在我的耳边萦绕,为原本已经显得凄厉的气氛更增添了几分实在感。
我彷佛中了邪一般被不知名的力量牵引,伸手按了这栋建筑位在玄关的门钤。没有人回应。这该说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吗?即便早知如此,我却还是不死心地持续又按了几次,直到第六次之后,我才死心抽回了手。
门铃声回荡在耳边的同时,我也特别窥伺了一下,看屋里有没有任何反应,结果却没有任何收获,没有任何人的动静,也看不出有任何呼吸。这里像极了一间空无一人的宅邸。
「……」
我推开外头的铁栅门,走进了院子。
擅自走进一间没有人回应的宅院,的确是一件失礼的事,然而此时我心里的道德观早已不知去向。我带着恍恍惚惚的脚步走到玄关前,伸手握住了铁门门把。
——喀。
玄关的铁门门把,在毫无抵抗的一个轻声回应之下旋了开来。
西周家的屋内一片昏暗。午后带着金黄色的炙热光线,穿透仅存的几道细缝射入屋内,成为里头唯一的光源。
「……」
我不发一语地关上了铁门,脱下鞋子,穿过走廊,探头窥视了一下客厅内的状况。
面对庭院的客厅,在日照凶猛地曝晒之下呈现出与玄关截然不同的光景。一套木质桌椅在这个仿佛黑白照片一般强烈的对比之中,朦胧地呈现出了它的轮廓。桌上有一个盖着保鲜膜的盘子,还有几个倒置的茶杯。
穿过客厅有一个保持得十分整洁的厨房,看来至少早上并没有人使用。
我绕了一圈,没有看到任何人影,至少可以确定澪的父亲跟母亲不在家里。
只剩下二楼——澪的房间而已了。
走在阶梯上的我,每跨出一步才发现,自己对于现在这个行为感到后悔。
——为什么我会做出这种事?
——我真的可以就这么擅自闯进别人家里吗?
脑袋稍微冷静下来之后便会发现,自己刚才的行为其实完全出自下意识的举动。然而即便这么做不对,当时的我却没有其他选择。
此时我的意识。依旧因为体内的永动机做功而感到阵阵苦痛。与其继续承受内脏不断翻腾的煎熬。我甚至希望自己就这么迎向毁灭深渊——让我就这么直捣事实的核心,让我此刻充斥着痛觉的意识四分五裂……
我来到二楼,澪的房门前面。
我透过一面厚厚的隔墙,试图窥探其中的模样,却同时也深刻感受到房间里头警戒的神经,彷佛里头某个人也正屏着呼吸,绷紧所有的神经留心门外的举动。
「……澪?」
此时我已经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呼唤心里那已逝的记忆,抑或者只是我下意识的自言自语。
「——你来干什么?」
是澪的声音吗——我刹时之间无法作出正确的判断。
「回去,现在我谁也不想见,你给我离开。」
那个熟悉的音质唤起了烙印在我脑海之中的澪往常冰冷而无机的声音。然而这个声音的频率,此时却彷佛碎玻璃堆不断擦出声响一般紊乱——
仿佛徘徊在无尽沙漠里的流浪人。
仿佛大海中任由浪花摆荡的无助落水者。
她的声音听来干涩而沙哑。
她那原本就鲜少出现的情绪波动,此时仿佛更受到什么巨大的压迫而变得一片死寂。
那原本有如游丝一般纤弱的声音,此时彷佛为了作出什么重大的宣示而压抑颤抖。
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向后栘动的脚步明显表现出了我的怯懦,然而我终究还是抑制了这样的冲动。
我对着墙的那头,透过喉咙明确喊出足以鼓舞自己的音量:
「澪!」
「离开这里!」
「把门打开!」
「把门打开?打开之后你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不过我还是想跟你说话,拜托你把门打开。」
「……回去吧。」
「澪——」
「你回去啦——」
她的声音中那般绝望的死寂感忽然一转,变为激烈拒绝。
那是不带任何意义、宛如稚子般的哭号,完全颠覆了澪平常给人的印象。
她的声音在我背后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我想见她,无论如何我都想要见她。
我伸手拉了一下澪的房间门把,却因门后牢牢扣住的门锁吃了一顿闭门羹。
「回去啦——」
她再次声嘶力竭地呼喊。
受到她声音的指引,我开始奋力地撞击房门,试图突破这道障碍。不过由于我的身材没有特别壮硕,所以直到我的肩膀第五次叩击在澪房间的门板上,才终于撞开了门上的门锁。
我今天的行动,接二连三地超出自己的想像,此时驱动我做出这种行为的冲动,更可以说是一种极致。这种下意识的行为再也没有过去始终在我心里挥之不去的违和感,也没有告白时的那种身心一致的体验。它化为一股欲挣脱我的躯体、破茧而出的焦躁盘据在我的脑中。
「不要看我!」
房间一片昏暗,一方面澪将室内的窗帘紧闭,另一方面这个房间面向东边,此时根本没有充足的日照。然而这么说其实也不是一片漆黑,不用几秒钟我便适应了这样的光线,得以辨认室内的景象。
她——就蹲在房间的正中央。
好一阵子不见,今天泽的身上只披了一件白衬衫,衬衫下穿着内衣,跟她给人的印象很不搭调。一头黑色的长发失去了艳丽的光泽,宛如藤蔓或群蛇般缠绕在她的身体上,然而其中唯一牵动我的注意力的,是她泪流满面、身心俱疲的脸庞,还有——沾满了鲜血的左腕。
「……不要看我……」
她的左腕被血水染得火红,不只是腕关节的部分,整个下臂布满了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伤痕。新鲜及干燥的血渍重叠,化成了鱼鳞满布在她的手腕上。
「……澪。」
当我朝她走去,她连忙站起来,用她沾满了鲜血的左手拾起地上的东西,疯狂地朝我扔了过来。
要在这间房间找到可以扔掷的物品并非难事,因为它早已不是昔日那个整齐干净的房间,所有杂物全都不规则地散落在地上。
铅笔、书籍、马克杯,所有她抓得到的东西全都朝我飞了过来。
「澪!住手!」
我举手保护自己的头部,才勉强可以继续前进。然而当她扔完了手边的物品,随即便开始挥舞右手紧握的登山刀。
「不要过来!不要用那个名字叫我!」
「澪!」
我试图压制澪的动作,不让她继续这种失控的举动。
尽管她不断地挥动手中的登山刀,然而却没有掌握施力的要点,却也因此完全无法预测刀刃栘动的轨迹。
我一鼓作气冲了出去,因为澪弄刀的动作太过疯狂,甚至戳伤了自己的身体,这点让我无法忍受。
她手中的刀刃划过了我的右腕。不规则的刀伤尽管划破了皮肤,却没有伤及肌肉,即便如此,手臂却也传出了剧烈的疼痛,不过我依旧没有停下脚步,拉近距离之后,一把抓住了澪的两只手腕。
「咿呀!」
澪尽管行动受到拘束,却依旧胡乱扭动着身子,试图挣脱。
「拜托你,冷静一点!」
「讨厌!你快走开啦!」
无论是身高或体重,我都足以压制澪的动作。然而她此时却彷佛置身火场的受难者,没命似的拼命挣扎。
「啊!」
一个没站稳,澪向后滑了一跤,而我也因此受到牵连,往她身上倒了下去。
——所有房间里的景致在我的眼中飞快地回旋……
细长的发丝画出了一道道柔顺的弧线。
澪手中的登山刀在慌乱之中飞了出去。
刀尖扎进墙壁。
随后只见澪的头发飘散披到了地板上。
在这一连串流动的景致之中,最后一幕静止在她整个人贴在地上,将那一张泪流满面的脸庞别到了另一边去。

我双脚跨在浔的两侧,屈着身子将她的双手按在地上。这模样让我像极了一个企图逞凶的强暴犯,回想起这一连串的过程,想必任谁看了都会如此断言才对。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制止我……」
澪的声音哽咽而压抑,握在我手中的一双腕关节传出的颤抖始终没有停歇。
「拜托你……拜托你让我继续伤害自己……如果我不这么做,我会、我会……」
她想说的话语,遭到喉咙深处的抽咽不时斩断,早已无法传达语中的意涵,然而那声音底下颓然的意志与愤恨,却丝毫没有因此而减退,直贯我的心脏。
「为什么我非哭不可……我根本没什么好哭的……我根本不需要因为自己受伤而哭的……」
我无言以对。
接着她的视线彷佛套上锐利的刀刃,恶狠狠地朝我直射过来。
「都是你,都是因为你的关系让我对此感到恐惧,你让我抱持希望、让我明了、让我迎向毁灭之路,都是你的错。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是你!都是你的错!」
此时的我完全压制住了澪的行动,因此她只能将所有的力气灌注到喉咙,持续不断咆哮。
这种举动跟她往常那般冰冷的印象截然不同,口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吐出了既直接又粗鄙的咒骂。她脸上的眼泪已乾,原本冰冷而美丽的双眸此时窜过了几道血痕,却也不以为意地继续高声吐出污秽的言词。
我用自己早已淘空的心灵,倾听她的声音和情绪。她那仿佛榨干身体所有力气发出的咒骂声,噗通地掉入我心里空荡荡且深不见底的区域——落在我心里最为深邃的那一个角落。
「……我该怎么做才好?」
此时从我口中吐出来的词句.亦是从那有如无底洞般的空虚深处传来的声音,在我的思绪呈现理解与否的两极结果,彼此冲突抵销之后,化成了这般满载着虚无的声音。
「伤害我。」
澪的声音此时又拾回了我们初相识时那般清澄透明的质感……不,这个声音比起当时更为冷澈,让人不寒而栗。
「如果你不想让我崩溃的话,那就伤害我。我不要你跟我一样崩溃,不过如果你只是受伤,我倒是无所谓,反正我早已习惯了带有瑕疵的事物了。」
澪伸出舌头拭去了滑过嘴边的泪珠,脸上的表情坚决而不带任何感情。好比过去那一张大理石质地的面具,以从未出现过的原石纯度,带着凛冽的气质出现在她的脸上,真是肤浅的挑衅,然而此时我的心灵却因为她的挑衅百感交集。
……不一会儿之后.我便逐渐失去了理智。
我将自己的双唇堵住了她的挑衅,侵入腔内的舌头,试图藉此破坏她以言词逞凶的武器,仿佛为了一并堵住她的呼吸,激情的热吻险些要让我们窒息。
我任凭双手蛮横地将澪的衬衫扯破。几颗没有飞出去的钮扣靠着残存的线段悬在边缘,气若游丝地露出诱惑般的微笑。我的意志受到牵引,伸出欲火焚身的指尖,像是要将那一对坦露的酥胸撕裂一般抓住了澪的身体。
她的口中吐出了炙热的气息,然而那一双透明的眼眸,越是因为激情而转动,透出的色泽却越显得冰冷,当她割腕自残的时候,是否也会出现这般具有如此高度落差的表情呢?
此时我以抽离主观的意识,用旁观者的角度命令自己的身体行使曾经听闻过的行为。
过程中澪的口中频频吐出娇艳的叹息和呻吟,表情和眼眸却逐渐失去人类该有的神彩——或者说是精炼成为一个人偶脸上才得以见到的纯粹质感。
这一刻,她彷佛洗去身上一切多余的杂质——与她平时在学校里那张聪颖而面无表情的模样截然不同——升华成为一具晶莹剔透的水晶雕像。
泽的身体与她伤痕累累的左腕不同,全身上下都有如顶级的白玉一般珠圆玉润。我伸手抚弄着她酥胸,沿着奢华的肋骨线条滑入了她完美无瑕的右侧腰线——
然后,我的存在凝缩成了股间的棒状物,蛮横地剌穿了她的身体。
第一次是苦涩而疼痛的,这点无论男人女人都是一样——明说的话回荡在我的耳边,真被他说中了。
我的『第一次』经验,真如他所说的那般『苦涩而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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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当我回过神来,我已经走在离车站不远的商店街上。
回想起来,我竟然连自己怎么来到这儿的记忆,都朦胧记不清楚,我不记得自己有坐上公车,因此心里对于自己果真徒步步行至此,忽然涌上了一股不带感动的佩服之意。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来此。
难道是因为我眷恋人群所致?
难道是我希望自己隐没在人群之中?
这些疑问始终盘据在我的脑子里,刻意排挤掉其他任何思绪,即使我试图找寻原因,却也只是变相将自己的思考流放到无益的自问自答而已。
——滴答。
忽然一滴雨水滴到了我的鼻尖上头。我抬头一看,才发现天空笼罩着一整片的乌云,接着便看到豆大的雨滴接二连三地掉了下来。
盘据在半空之中的低气压武装势力,在派出量少质精的侦察部队之后大军随后驾到。原本带有傍晚轻松气息的商店街上,刹时之间一片哀声群起,仓皇的行人们四散落荒而逃。
这天白昼的句点,竟是以这般惨烈的方式收场。
原本熊熊燃烧的火红夕阳忽然丕变的天气,仿佛善变的大地之母对地上四处逃窜的人群,所摆出的那副滑稽窘态的讪笑。眼前忽然遇上倾盆大雨而显得不知所措的人们,着实像极了一群慌乱的蝼蚁,对此,我的嘴角不禁露出嗤笑,不能自己。
此时我觉得这个世上充满了恶意的嘲讽。
我无力地仰头望向天空。原来过去始终没有察觉天地如此无情的我,只是个过着无知生活的卑微存在。尽管雨水濡湿的衬衫紧贴在身上十分难受,不过现在的我好比一只落水的老鼠,根本也不差这一点违和的心情了。
我恍恍惚惚地定在街上,根本没想过要钻进百货公司或书店躲雨。
倾盆大雨落在柏油路上溅起大量水花的景色,在我蒙胧的意识之中隐约呈现一张模糊的黑白相片。骤雨强势的拍打声遮蔽了周围所有的声响,彷佛将我置入一幕嘈杂的电影情节之中。雨水的滋味渗入我的鼻腔与咽喉,被其他各种不明的杂质大量冲刷稀释,却仍在我的味觉与嗅觉中留下了回甘到喉咙深处的苦涩。这天傍晚的骤雨掩盖了整个世界,而我则是骤雨中误入了魔幻境地的迷子。朦胧间,彷佛觉得周围虚无飘渺的气息也漫上我的身躯。
这种感受还是我生平第一次经历,是我初次经历这种失去自我而呈现精疲力尽的虚脱感受。
尽管我的外表显得茫然,内在却十分冷静。那个自幼便巴着我不放的身心乖离感受,此时又擅自化身成抽离了主观冷静、注视着我的『另一个意识』。
唯一不同的是,此时此刻的『它』竟也成了暧昧的存在。每当它出现时,必定会萦绕在我心头上的那股违和感受,此时也变得暧昧。处于观察者的『它』,还有被观察的『我』,两者之间的界线变得模糊不清,无论身心都处在摇摆于两者之间的矛盾状态。
对此,我心中没有任何惊讶或恐惧的感觉。
唯一的感触是一种安适,一种彷佛自己就此扩散溶解在整个世界之中的错觉。我可以舍弃任何缠绕在我心头上的杂事、任何阻拦在我眼前的麻烦状况、为我带来困扰的所有烦恼,我变得虚无飘渺,并且得到一种安逸的解放。
不知不觉间,我笑了。
你打算逃避吗——一个不知名的声音在我的笑意中朦胧地浮现。
干你屁事——我心里低声无力地驳斥。
——你打算逃避吧?你打算就此从西周澪身边逃走是吗?
——住口,不用你多管闲事。
——她受伤了呀。
——不要你多事。
——你随自己高兴地接近她,现在却打算迳自逃走,将她弃之不顾是吗?
——少罗唆。
——你知道她的心里始终隐藏着一个秘密,却又在知道事实真相之后逃之夭夭?
——住口!
你这个伪善者!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任谁遇到这种状况都会逃跑——
「住口……」
不知不觉之间,我的意念化成呻吟吐出了咽喉,脸颊上也烙下了无法溶于雨水的炙热心情,再回首,我的眼眶已然充斥着非雾非雨的液体,模糊了我的视线。
「别说了……可恶……」
我出声咒骂着心里的另一个自己。
令人无法捉摸的『它』,从我心里释出了阵阵宛如共鸣般的言语,经过暧昧的搅和,塑造出一个截然不同于过去的另一个自己。『它』对我的指责问罪,像是回音一般在我心里始终盘旋不去——说我是个伪善者、说我是个卑鄙之人、说我背信忘义……
「住口……!」
我紧扣着下颚的齿缝之间,窜出了心底那声榨出仅存气力而发出的孱弱反击。这个声音跟刚才的指责来自相同的地方。
我糊涂了,强烈的指责跟无力的反驳在我心里不停打转。
疾速交锋的两种意念化成了岩浆。
这种炙热黏稠宛如岩浆般的浊流,在我的内心不断翻腾。
我的身躯无法承受这般不断翻搅的滚烫浊流,痛苦地弯下身子,屈起了膝盖。即便如此,它所带来的痛楚却依旧没有获得舒缓,并且长驱直入,狠狠撞击着我的脑浆,撕裂了我的思考。
真可谓惨绝人寰。
这种浊流不知究竟是源自于愤怒抑或悲伤,将我的思绪不留任何余地地掩埋葬送。愁苦的哽咽阻碍了我的呼吸,在心中对自己的悲哀发出阵阵叹息的时刻,我唐突地察觉到了始终萦绕在我心头的违和感究竟为何物。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一种领悟在我心里开花结果。
这就是我之所以始终认为自己生理与心理之间出现裂痕的原因。
答案其实不值得一提,是很单纯、非常单纯的事情。
「……原来我,其实,从没有任何发自内心的情绪……」
回首过去,无论是任何喜怒哀乐的情绪,都没有在我的人生中刻画出自然流露的眼泪,从没有任何情绪强烈到完全掩盖住我的心灵。
真是何其讽刺。过去无论我脑袋如何清楚却怎么也找不着的答案,此时竟在我的心灵坠人这个无底深渊的时候发觉。
当我察觉到这个事实的瞬间,我心里前一刻早已被情绪掩埋的思绪,此时竟以惊人的敏锐度让我察觉到了过去始终萦绕在我心里的违和感究竟从何而来。
人类的行为是由理性驱动,而非情绪——我不知道自己这般成见究竟为何而来,这或许是一种偶然忽略了仔细思考的结果,抑或者我的思路某处始终呈现无法思考的僵硬状态。总而言之,这样的成见不知何时开始,便不明就里地在我心里逐渐成形,并且延续至今。
也许这并非一个具象的思考,或许这样的结论根本就没有出现过也不一定。不过我想我一定在下意识中根深柢固地下了这样的定论。
「学姊,其实一切果真如你所说的那般理所当然呢。」
我笑了。不顾脸上挂着两行苦涩的眼泪,两边的嘴角依旧迳自勾了起来,露出针对自己的嘲笑。
唉,真是微不足道,一直困扰我的问题竟是如此微不足道。就好像沙姬部学姊所说的一样,我竟是对于如此理所当然的事实感到违和。
过去一直始终盘据在我心里的违和感,其实不过是每个人心里或多或少都一定会感觉到的共同经验,是理所当然的心理现象——『情感』。这种不明来由的冲动,即是我心里那种违和感受的真实身分。
我笑了。
我笑得轻蔑。
我轻蔑地嘲笑自己的愚昧。
几乎要引起痉挛的讪笑从口中呼出,没入了大雨之中。此时的我就好像一只悠游深海的鱼类,一边带着扭曲的笑声和着雨声,在二重奏中缓步前进。
当骤雨减弱了下来,我才忽然发现我跟澪一起到过的电影院,此时就出现在我的眼前。看来现在正值散场时刻,大批的人潮从戏院里走了出来,所有人此时面对突如其来的骤雨都不约而同蹙眉望向了天空。
我忆起了当时的『澪』,僵硬地带着紧张的神情抬头望向天空,当时的『澪』是否已不复存在?今天我见到的『澪』是否是我以往所熟知的『澪』呢?是不是那天电影散场之后对我微笑的『澪』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
我摇摇头,蓄积在头发上的雨水顺着发梢甩了出去。
我糊涂了。
此时此刻的我已经无法作出任何判断,就连我自己的事也弄不清楚。
我像只将死的鱼,毫无生气地从身边五颜六色的鱼群面前,顺着海潮流过。
「——相坂?」
电影院门前因雨而小小骚动着的人群之中,一个人拿着伞叫住了我。一把纯黑色的男用雨伞丝毫没有犹豫地张开在我的头上,彷佛这是它理所当然的使命。
见状,我空荡荡的心灵为此泛起了一波涟漪。为我撑伞的人竟是一个在我记忆深处留下深刻印象的女性。她提着伞朝我跑来的同时,脸上也同样流露出意外的表情。
她留着一头带着些许褐色发丝的俏丽短发,是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少女。其实她大我一岁,生日是在九月,所以现在还没有满十六。

「是……相坂吗?」
她那一双眼角如猫眼般些许上扬的眼眸,此时微微撑了开来。
这位提着伞走出电影院的少女是我国中时的学姊,也是我的恩人——沙姬部岬。
一而再、再而三的巧遇还真教人不免要想,这电影院真是个带来奇妙缘分的地方。

「嗯,你就随便找地方坐吧。」
学姊的房间即便恭维也说不上干净。
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堆满了书、报纸,还有换洗衣物。当我们进来,学姊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里头的杂物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先堆到一个角落。
「唉,我房间是有点脏啦,不过就请你忍耐点吧,女生自己一个人住就是会有这种情况的嘛。」
这种说法彷佛将世界上所有的女生,都当成跟她一样缺乏生活能力。不过正当我打算提出质疑时,却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于是只好摸摸鼻子随便坐了下来。
相隔两年之后我才又得以跟沙姬部学姊重逢,结果我就这么被她半强迫地带回自己的房间里。当时她先从头到脚对我仔细审视了一遍,随后吐出一句:跟我来,便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她这般蛮横的作法跟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就像国中时的我,被她二话不说地拉着在校园里头到处跑一样。
我被她领着带到了一间商店街中的出租公寓。这是间屋龄大约五年左右,看来几乎可以当作徵信社或律师事务所的三层楼高办公建筑,一楼开了一间便利商店,从后门来到二楼即可看见一间可以租给电影公司当作办公室外景使用的小公司景象。从入口进来可以看到几件铁制的桌子、椅子,还有书架。隔了一张玻璃屏风后面,还有一套成对的沙发摆在一张桌子的两侧。再过去则可以看到一间茶水间和一间备了床的休息室。现在我们则待在这间休息室里面,扣除其中一个小角落不算,这里跟门外稍微堆积了一点灰尘的办公室景象不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生活味。
「拜托你,你刚才那个样子看来根本就是行尸走肉嘛。」
沙姬部学姊边说边伸手进她那堆散乱的换洗衣物堆里捞呀捞的,然后便扔了条粉红色的浴巾给我。浴巾盖住了我的头部,将我的视线染成了整片的粉红色。
「你赶快去冲个热水吧,从那个门进去就是浴室了,瓦斯已经开了,你只要转一下水龙头就有热水出来了,身上的衣服就随便脱了扔在地上就好。」
「……嗯。」
我恍恍惚惚地站起身来,带着蹒跚的脚步往浴室定去,关门脱了整身的湿衣服之后,才想到男生在女生的住处赤裸身子似乎不太妥当。
「……唉,随便啦。」
一方面这里是沙姬部学姊的住处,再说对我来讲现在似乎顾忌什么都觉得多余,于是放弃思考。
我拉上了淋浴区的塑胶帘子,扳开了水龙头将水转到莲蓬头去。刚开始水还没热,冰冷的触感让我全身僵硬起来,随后水温渐升,才逐渐让身体恢复了温度。
心情稍微得以平复之后,我围上了浴巾,走出一体成型的整体卫浴,才一脚跨出来,便看到学姊正挡在我的眼前摆出一副威吓般的模样。她叉着手对我怒目相向。
「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我气你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得这么狼狈,像你这样虐待自己到底有什么好处?」
……虐待自己,是吗?
我回忆起自己刚才的行为,稍微思索了一下。
像我刚才那样漫无目的地四处徘徊,就连面对倾盆大雨也不找个地方躲一躲,这副模样看在别人眼里,大概真会觉得我在虐待自己吧。然而,当时的我却一点也不这么想,只觉得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种行为就叫做自虐啦!」
学姊说着说着丢了一套新的T恤跟男用四角裤给我,然后伸手指向房间的中央。那儿有一张矮桌子和坐垫。
「你赶快换好衣服给我坐到那边去啦,看你像个木头一样站在这边很碍眼的。」
学姊说话时总是一副拒绝让别人撒娇的语气,不过这对现在的我来说则是再好不过。她拿着一个塑胶袋将我的衣服收一收,便走了出去,而我则在她出去之后换上了她递给我的衣服。当我拿起那一件四角内裤时,不免也在心底问起了,一个高中女生的住处为何会有男生的衣服。话说回来,这个女生既然是沙姬部学姊的话,大概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吧,即便这个房子里头藏了几把手枪或是武士刀,我大概看了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好惊讶的。毕竟从前的她也就一直给人这般强势的印象。
我拖着一身仿佛血液全被抽换成了铅块一般沉重的身子,来到房间中央坐了下来。我转头看了看拉上了窗帘的窗户,耳边还可以听到雨水不断打在窗子上的声音,看来雨势又转为激烈,已经从午后的雷阵雨转变成为暴雨了。
当学姊回到房间里来的时候,手里还端着一个塑胶托盘,托盘上传出勾起人们食欲的香味。她将手中的托盘递了出来,上面装着涂满蜂蜜、洒了些肉桂粉的法式土司,还有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拿去。」
她将叉子递到我的手上,要我握紧,然后将盘子放到榻榻米上,自己端了一杯茶坐到房间的一角。
看来这是她特地为我做的。既然如此,我只好将盘子端起来,用叉子切开法式土司,将其中一片放到口中。
——好吃。
仔细想想,我从昨天开始就没什么进食了。一整天累积下来的空腹加上疲惫感,让我的身体一直处于对糖份饥渴的状态。第一片吞下肚后,我便马上伸出叉子叉起了第二片面包。接着一口饮尽温热的咖啡之后,我的身心终于又恢复到了正常状态。
「学姊,谢谢你。」
我正襟危坐,低头向沙姬部学姊行了礼。
她发出小小声的叹息,随后用那一双比起国中时候更为犀利的眼眸注视着我。
「如果你真想要谢我的话,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为什么刚才的你竟然可以让自己看起来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又去不了阴曹地府的游魂一样,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
「……」
她这么帮我,当然有知道事实的权利,不过我却始终默默不语。毕竟现在我的心中许多事情都还悬着,没办法理出一个头绪。
「唉,其实我大概也猜得到啦,听说你交了一个女朋友?好像长得很漂亮,是个长头发的少女。这件事跟她有关吧?」
「你、你怎么会知道?」
我难掩惊讶而反射性地开口答腔,说话时还有些口吃,因为事实就如同她所说的那样。
「我是听杉野说的,那间茶店我也常去,常常会遇到杉野,所以偶尔就会没事聊上两句。」
「……」
「看来问题不是被甩,或小俩口吵架这么简单的样子。说说看吧?我看你现在自己也没理清个头绪,说出来看看嘛。」
学姊此时依旧用她那一贯不拘小节的男生口气说话,这样的说话方式让我感到一股莫名的安适感。
「……如果——」
「嗯?」
「如果学姊你交往的对象死过一次,而且是死在你的面前,却又活过来了……你会怎么办?」

[ 本帖最后由 朽影 于 2008-5-14 20:49 编辑 ]


3


——那天,大约是两个礼拜前。
澪在人来人往的商店街中倒了下去。她躺在血泊之中没有呼吸跟脉搏,失血的程度早就超过了致死量,在救护车赶到以前,任谁都清楚她已经没有救了。

* * *

我生平第一次搭上救护车来到医院时,已经慌乱得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当时我真的非常认真思考着周围以白色作为基调的建筑究竟是哪儿。
壁纸、灯光,全都呈现同样的白色,米灰色的油布质地走廊搭配俭朴的沙发,排列在一起,走廊底端的紧急出口上还亮着一盏绿色的告示灯,我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将眼前的景象跟医院两字联想在一起。
眼前的门上亮起了『手术中』的灯号。
我的记忆从澪倒在商店街等待援助,到下了救护车之前的中间,空白了一大片。仔细一看,我的衣服染满了澪的鲜血,乾裂的血渍呈现剥落的片状……不过这对我来说早已无关紧要。
我的意识一片空白,不过这种无法思考的意识空白,其实是被各种混乱的思绪给占领,彼此箝制纠结不清的嘈杂感受,折磨着我的神经。
好比『冰天雪地』里的场景。(译注:由真保裕一所撰写的悬疑小说『White Out』中译名称。题名取自主角视线被风雪覆盖模糊不清的景象。)
其实视觉里『白色』的印象,是由各种波长的光混和而成的颜色,所以所谓的白色并非『空无一物』,而『饱和』才是它的本质。当时的我正可谓处在这种冰天雪地的情况下。
这种状况至少持续了一小时,不过由于我当时的时间感已经变得暧昧,所以实际的时间也许更久,或者根本只是转眼间的事也不一定。
手术室上方的灯号消失,厚重的铁门由内侧往外向两旁推开。
穿着白色手术服的医生与护士,协同走出了手术室。
几件白色的衣服几乎都没染上什么鲜血。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手术室里的患者体内的血液早就流光了。
这群白衣人之中,有一位看似领头者的男性朝我走了过来。
「……小弟弟,那个女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呀?」
这位医生劈头就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质问。
我没有意会过来,缓缓将头拾了起来。
「……什么意思?」
我原以为对方会直接告诉我澪的死讯,于是听到对方如此出人意表的诘问时,心里涌出了一股希望。
然而,这位医生脸上的表情复杂程度,却难以用笔墨加以形容,好比某人口中含着一口饮品,却不知道该说它是甜的还是辣的,再将那种感觉夸张数倍之后,也许就会得出这样的表情。
「这个女生在被送进医院的时候其实已经没救了。她的血已经流乾,而且出血的部位是位在侧腹部的撕裂伤……伤口遭异物入侵并且激烈地搅动,体内的肾脏、脾脏,还有肠子全都已经残破不堪,无论是动脉、静脉,或者是门静脉等重要部位都遭到破坏,按照平常的状况来看,我们早就作出死亡宣告了——患者于七月二十日下午六点零三分死亡。」
他说着便坐到了我的身边,伸手到口袋里好像要找个香烟什么的。最后大概是烟没找着,索性便将手放到了裤子口袋开始抖脚。
「不过不晓得什么缘故,院长竟然直接下令要我们继续维持她的生命循环,这根本是平常不会发生的状况。总而言之,我们就拼了命地为她输血,并且帮她接上最新的体外循环系统。因此,她现在是在体外循环装置的作用下勉强维持生命循环。不过其实她已经脑死了……嗯,也许不该这么形容,应该说我们在她已经死亡的情况下,用人为的方式强迫她继续保有生命迹象。不过尽管我们奇迹似的让她的自律神经系统,得以维持住最基本的运作方式,她肯定也不可能清醒过来了。可是院长不理会我们的说法,还是要我们继续抢救。小弟弟,你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他说的话我一句也无法理解……不,应该说他想表达的意思我清楚了,不过我跟他一样无法理解其中的原委。
其实现在我的心理状态,几乎可以用『悬在空中』加以形容。
澪的死亡几乎已经是可以断言的事实,不过为何院方还是努力维持她生理方面的循环机能?院方高层所受到的压力究竟又来自何方?这样的状况又意味着什么样的事实?
我不知道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只能跟身旁的医生一样表现出一脸疑惑的模样。
「唉呀,相坂和也,你也在这里呀?」
一个轻佻的语气出现在医院这个充满肃杀之气的场合之中。出声的男子脸上顶着一张我翻遍了自己的记忆也找不到的陌生脸孔。他的身材中等,不高也不胖,身穿黑色西装、打了一条黑领带,好比一个装扮失败的MIB角色。他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虚伪的气质,戴着一副眼镜,一张好似公务员的脸庞,却在嘴角勾起了一抹轻浮的微笑。
「哦,对了,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呢。抱歉,这是我的名片。」
他从怀里取出一只镀银的名片盒,从中取出一张名片,然后好比一个业务员一般弯腰将名片递了出来。如果是一般的上班族做出这种动作,大概任谁都会觉得习以为常,然而,换他做起来却给我一种恶质玩笑的错觉。

国立自然生物研究所监察员
黑威兼互

名片上的内容简单明了。
「我跟澪的双亲是同事,跟澪其实也常常见面呢,」
这个名叫黑威的男子乍看之下露出了友善的笑靥,不过这种表情怎么也无法让人觉得安心。
我唐突地想起着迷韩剧的母亲曾经说过:『这个男演员的笑容好像肯德基爷爷哦。感觉上他的脸上好像贴了一张塑胶皮一样,非常虚伪。』
就如同母亲所说的,眼前这个男人的表情,也是贴了一张日后常被我挂在嘴边的《塑胶皮笑脸》。他的笑容好像浮贴在脸上一般,无关于自己的内心。
「唉,不过话说回来,这样的发展真是太理想了,澪在这时候经历『二次死亡』,就时间点来说真是再理想不过了。」
「理想?」
一股疯狂的炙热情绪涌上我的心头,这股情绪便是过去始终盘据在我心里的那股违和感改变形貌呈现出来的模样。它并非窝在心灵角落默默支持我的力量,也不是在我背后使劲推我一把的冲动,而像是欲将所有事物全都燃烧殆尽的岩浆。
这一滩炙热的岩浆快速地将高温导入了我的思绪,要是此时稍微有个闪失,我可以肯定自己的理性便会因此被这股冲动给淹没,一拳往黑威脸上挥过去。
「唉呀呀,看来你也不是一个多温和的人嘛,」
他耸耸肩,对我开起了玩笑,语气听来简直充满了揶揄跟嘲讽。
尽管我现在确实无法掌握当时的状况,不过在澪离开人世的这个时刻竟然口出戏言,我绝对无法原谅这个无礼的家伙!
「唉,忘了告诉你,请你冷静一点,没事的啦,她会从地狱里面复活的。」
黑威将手腕提到了胸前,一派轻松地挥了起来。我带到身体侧边,下一刻就要在对方脸上咆哮的拳头,却因此顿了下来。
——复活?
眼前这个男人刚刚是这么说的吗?
他用极为恼人的手势弹指发出声音,接着只见一群人从走廊转角处跑了出来。
他们全穿着白色的防护衣,夸张得看起来就跟太空人一样,手中带着大大小小、闪闪发光的医疗器具和其他机具。
「辛苦你们了,接下来的工作交给我们处理就好。对了,这件事情请不要到处宣扬,毕竟大家都还这么年轻,不会想要丢工作吧?」
听到黑威丢下这么一句话后,那群身着防护服的男子便一个接一个地快步走进了手术室。刚才那位医生此时则露出了一脸茫然的表情僵在原地。
由于这个状况实在太过突然,我也僵在那儿呆了半晌。
一会儿之后,澪身上插着许多管线,被收容进一个透明胶囊,推了出来。
我仿佛看到一个玻璃柜中装了一具人偶——一个被邪念束缚的艺术家,倾注所有扭曲欲望成就的代表作。
呼吸器塞入了她的口鼻,不断循环流动的红色液体被透明的管线包围,直接贯入了她的胸口中央。其他还有各种颜色跟粗细的管线插在她的身上,与其说是医疗措施,反而更接近捆绑束缚的结果。
「对了,相坂同学,你也一起来吧。不管怎么说,你跟澪都是一对恋人嘛。」
黑威露出有如恶魔诱惑人类的邪恶笑靥,对我眨了眨眼睛。
医院外头的停车场内,停放了一辆装载着货柜的卡车和其他几辆国产车。这些车子跟以黑威为首的集团给人的压迫感不同,只是静静地躺在那儿。
澪被运上了卡车,而我则在黑威的指示下坐进了黑头车里。
「那么我们出发吧。」
坐在副驾驶座的黑威对着车内的无线电下达了指令,于是所有的车辆便以卡车为中央,发动引擎,转动了轮轴。
我坐在车子后座,有意无意地望向窗外。窗外的天空中,太阳彷佛为大地降下祝福一般,与我此刻的心情呈现极大的阴晴对比,完全不顾我今日多舛的惨澹境遇。
车外的景物随着车速呼啸而过,先是穿过了民宅疏然而立的住宅区后,又通过了一片早已废弃不用的工业区,往山里钻了进去。
我们丝毫没有停滞地驶进了一条挂着私人土地禁止进入的车道,起初的路面没有铺柏油,使得行车时有些颠簸,随后地上的碎石子便瞬间消失,变成了平坦的双线道。
周围浓密的植物繁生,走在这条山道里头完全看不到山下的县市道路。换句话说,我们正处在一个与一般市街公路完全隔绝的土地上。路上我们还经过了一些不自然的弯道跟隧道,我想这应该也是为了不让这条路被一般人从外部察觉而做的设计。因为有了这层设计,这条道路可以做得比一般路面来得更宽广些,也不用担心这种路线带给车辆额外的负担。
驶进了这条路约莫十分钟左右,我依旧无法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而且目前花费的时间也许根本不止十分钟。此时,原本始终围绕在道路两侧的茂密森林瞬间向两旁退开,让出了宽广的视野。一座十分具有现代感的建筑,矛盾地出现在山林景致之中。
这栋宏伟的建筑旁边,还有一个上地面积辽阔的停车场。建筑物并没有与天争高地向上延伸,而是沿着地表往两侧搭建,这种设计反而更添加了它所带来的压迫感,更遑论建筑本体那没有任何窗户的灰褐色外表了。
这些看来诡异的黑头车群,全在建筑物前停下来。随后便看到建筑物的玻璃门向侧边滑开,一群与车上穿着同样白色防护衣的群众,从建筑物内部快步走了出来。他们将卡车货柜团团围住,随后便将装了澪的玻璃柜推往建筑物内部。
「好了,我们走吧。」
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副驾驶座的黑威,此时已经帮我打开了车门,邀我与他同行。
欢迎来到地狱——那一张依旧虚伪的笑容里头,隐约可以读出这般险恶的意涵。
建筑物里头非常明亮。不过提供照明的并非镶满整片天花板的日光灯,而是彷佛阳光从墙外渗透进来、遍及整个角落一样的自然光线。
从建筑物外侧看来一片灰褐色的外墙,从内侧望出去却可以清晰辨别墙外所有的景物。看来应该是魔术玻璃的一种。
「这东西跟魔术玻璃有点不同哦,魔术玻璃又叫做单面透光镜。顾名思义,它是将一般镜子的水银薄膜减少一半的涂量,并且藉由玻璃两侧不同的光度,产生单面透光的效果。不过这栋大楼不一样,它之所以拥有单面透光的效果,则是因为本身的建材特性使然。这个建材采用特殊结晶构造,使得建材两面分别呈现吸收光和放出光的作用。它可以针对强光减低光线的透光性,并且针对微弱的光线提高,藉此维持室内的光源稳定程度。」
即便我没有开口提问,这家伙却在非常巧合的时间点上,擅自作出了解说。
建筑物内部是由乳白色作为基调,统合了整个室内的色彩。乍看之下有种置身某间医院的错觉,不过实际感受上却有着不同于医院的氛围。比起医院,这栋建筑更充满了无机质的美感。说得更清楚一点,我无法从这栋建筑物身上,感觉到任何人们置身其中的温度,好比一座墓园,即便干净,却始终弥漫着一股冰冷而遗世独立的氛围。
身着白色防护衣的块状物围在澪的四周,一个接一个被吞进了大厅深处的两部电梯里头。
「我们走这边。」
听到黑威指引,我便跟着走进了剩下的一部电梯,电梯内宽敞的空间仿佛大型工厂内才可能出现的设施,告示牌上写的电梯限重,竟然高达两公吨。
这部电梯内的乘客只有我跟黑威两人,随着地心引力短暂地消失,电梯也开始下降。
我站在电梯角落,跟黑威呈现对角分布的位置。即便只有一步的距离,我都不想多靠近他一点,这便是此时此刻这名男子给我的深刻感受。
他带着虚假的笑容,挂着一副眼镜,人模人样的表面下,却散发一股有如将黑暗具象化般、缓缓逼近的压迫感。这就好比思考不断来回穿梭、却找不到一个着力点时,原本具象的世界便开始崩解、不合理的想像油然而生般。我从他身上感受到这么一个处在夹缝中的扭曲世界。
电梯不一会儿便停了下来。黑威在电梯门打开的那个瞬间便走了出去,一旁的我见状也只好跟上。
我们出了电梯便看到一条宽广的白色走廊。我们明明身处地底下但是眼前的空间无论在宽度和高度方面,都至少多达四公尺以上,周围极为自然的光线遍布其中。仔细一看便会发现几条光带分别镶在左右两侧的墙壁、地板,和天花板之间的四个角落。看来地下室里跟地面上的空间不同,是采用发光纤维作为照明材质。
「很棒吧?这栋建筑物本身其实就是以实验作为基本设计概念而搭建的,很多设计也都是在建筑过程中才完成的呢。那些设计者在建筑的过程中一边调整、改良,在一年内至少开发了五、六种崭新的建筑技术,让人一举满足了相当程度的求知欲呢!」
这条走廊不长,很快便走到尽头。此时横在我们眼前的,依旧是一堵纯白色的墙壁。
「黑威兼互,ID002·O03806。」
他将一套宛如咒语般的口令熟稔地吐了出来,随后只见眼前这堵高墙,开始传出机具和谐运转的声音,这光景像极了法师开启一道通往黄泉异界的门扉。
「欢迎你,相坂和也。在你眼前的就是我们所开发出来的高度技术。」
他说着伸手指向门内的景致。
「——」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因为惊讶而无法出声。

——内脏森林。

——心脏、
肺脏、
肝脏、
胃、
大肠、小肠、
甚至连子宫都有。
我所熟知的一切五脏六腑,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器官,只要是该出现在人身上的,全都各自装在圆柱状的水槽之中。每一个水槽底下,还各自系着数条不同颜色的管线,宛如神经或血管的模型一般铺在地上。
这个景象与现实之间的落差,实在太过巨大,加上水槽里头浮动的脏器更加深了我脑中的违和感。心脏强烈收缩、肠胃宛如毛虫般蠢动,彷佛正极力主张它们与我眼前的脏器一样,都是独立存在的个体,主张将它们放入人类体内是一种极为邪恶的亵渎。
「我们在进行脏器培养的工作。这些都是利用干细胞分裂制造出来的器官,不会在不同的人体内产生排斥反应,虽然利用重新设定体细胞遗传资讯的方式制造内脏也是一种方法,不过在初始化的万能细胞进行端粒,和D N A复制的过程中会出现连续性错误,这个情况始终无法获得改善。至于你现在所看到的脏器则是我们从冷冻的脐带中将D N A移出,加上D N A转录错误也控制在最低限度,所以非常理想。」(译注:端粒,染色体末端的D N A重复序列,用以保持染色体的完整性。)
黑威一边说明,一边走入了这些宛如环状列石的水槽之间。(译注:环状列石,日本绳文时代遗留下来的古代遗迹。)
「《我们》已经利用这种方法成功地制造出人类的五脏六腑,现在也着手调节猪只的遗传因子,制造人类器官的代用品。现在我们假借某个科学家之名,公布了可以从复制人类胚胎中取出干细胞株的技术,这项技术其实从九零年代就已经确立了。其他像是复制动物方面,早在可怜的羔羊出生前十年,我们就已经成功复制过猴子;换句话说,人类科学发达的程度,远比公诸于世的技术早了三个世代以上。」 (译注:所谓细胞株,即是通过选择法或克隆形成法,从原代培养物或细胞系中所得之特定性质或标志的细胞群。)
我战战兢兢地跟在他的身后,尽可能将自己的视线锁在这名男子的背上.然而,浸泡在诱明液体中不断沉浮的脏器影像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我的视网膜,并且在我的脸上勾起一抹扭曲的笑意。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我们拥有如此先进的高度科技,世间的人伦常理跟法律,却始终没有随着时代一起进步。如果我们真得屈就于这些束缚,那么我们好不容易发展出来的技术就没有意义了,所以我们都以这种有些蛮横的方式,秘密进行临床实验。」
我从黑威说话时的语气,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兴奋之情。
然而,眼前令他着迷的景致,却始终只带给我截然不同的恐惧感。
此时我的胸口涌上一股比起胃酸逆流灼伤食道还要难过百倍的痛楚,喉咙深处不断发出痉挛。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拼了命地在忍耐着快要呕出的恶心感,一旦不小心松懈下来,我便可能整个人跪地垮下去。
紧接着,我们来到这座由诡异兴趣堆砌起来的森林深处——一个灰色、充满复杂如电路般的绉折的肉块出现在该处。
那毫无疑问的就是人类的脑。
虽然我从没看过实物,不过至少模型什么的多多少少也见过。然而,那个浮在眼前水槽中的肉块明显是活生生的脑,将模型无法呈现出来的柔软度和温度,透过玻璃传递了出来。
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兴趣诡异也该有个限度吧?
把这种东西培养出来到底能做什么?
如果这东西是活的——那么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正当我的疑惑无法得到解释,不断持续思索的时候,我忽然留意到了水槽内漂浮着如丝线般纤细的条状物,此时正透过光反射的方式昭示着它的存在。我原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就在我将注意力放到那偶然间因为周围的光线而闪烁的区域,不经意地眨了眨眼睛的同时——
「你发现啦?」
身后的黑威愉悦地开口说道。
「水槽里头无数活动自如的微管线,可以维系里面那个脑的运作,可以把它烧掉、帮助它思考、利用电流刺激达到强化的效果。这个脑就分子机械工学的角度来说,跟原来那个是一模一样的。我们管它叫做《B.R.A.I.N.complex》,是一种崭新的技术。」
「……原来那个?」
听到那句话的瞬间,一股不祥的预厌即刻涌上我的心头。然而我却顾不得这样的恶感,依旧将心里的疑问吐了出去。
「对,就是西周澪的脑。」

[ 本帖最后由 朽影 于 2008-5-14 20:46 编辑 ]


4


这个角色扮演失败的黑衣人,彷佛小学生正在炫耀自己收集的卡片一般,用他那得意的语气继续讲述他们的研究成果。
「那些微管线分别输送电流、贺尔蒙、成长因子等等元素,提供这个崭新脑袋缜密的神经元构造。不过话说回来,只有神经元构造,当然不可能建构一个完整的脑。所以我们也完整重建了脑细胞里的贺尔蒙、胺基酸等等记忆调节因子的受体,我们完全复制出了脑袋扣除掉人格、记忆、思维等运作成果以外的基本架构。」
黑威在为他的研究成果作出解释的同时,不断以他的肢体动作作为表现自己高昂心绪的辅助行为。
「不过这里有一个问题。如果我们要做一个包含记忆思维的完整脑袋备份工作,我们该去哪里寻找那些原始媒材呢?尽管我们可以藉由核磁共震显影方式,做出脑部的高解析度断层扫瞄,不过人的记忆是不断累积的,所以我们当然不可能在人死之前投影出那个人脑海里最后一刻的记忆地图。
那我们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结论是记忆地图制作装置——我们将这种机具事先埋藏在人类的体内。」
谈话中,我们再次走回充满近未来氛围的走廊。
此时那颗在水槽中载浮载沉的脑袋化成了钟杵,不断敲击着我的脑壳,在我的脑中激起了宛如丧钟一般的阵阵脑鸣。
我伸手按住胸口,拼命地压抑着疼痛欲裂的心脏。手心不断冒出了汗水,身上乾裂的血渍也因我的汗水浸润而软化。
「我们会利用针筒之类的机具,在实验对象刚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在他们体内各个重要的神经系统内,植入比起稻米还小的神经元记忆晶片。这些晶片会完整记录实验对象,各个神经系统在成长过程中流经的各种讯息、完整的成长过程,直到神经系统不再具有传递讯息作用的那一刻为止。我们可以从实验对象体内无数的神经元晶片之中,撷取出该员神经回路的成长过程,并且经过系统化的整理之后,得出一个有机而立体的三次元记忆地图。」
打从前一刻起,我便一直不断怀疑着自己是否正在作梦。
其实就连自己的女朋友在人来人往的商店街中约会时,遭人刺杀这件事本身,就具有十足的戏剧性了,而我接下来竟又被带到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看见水槽里头漂浮的脑袋。即便英国诗人拜伦曾说事实远比小说来得诡谲,不过再怎么荒诞也该有个限度吧。
「这种作法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置入的神经元晶片,分布在实验对象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神经系统之中』。这种作法下,即便多少有些晶片无法回收或者发生故障,也可以经由其他品片提供的讯息进行全盘记录模拟,并且藉此精确地弥补复制结果可能出现的误差。换句话说,即便我们失去了少部分的神经元晶片,我们也可以精准重现实验对象在死亡瞬间时的脑神经回路。
电子设备在资料储存上有一种叫做R.A.I.D.的技术。这种技术将档案分割成细碎的单元,并且重复储存于不同的备份记忆体中,以备档案毁损的状况扩及备份资料时,保有主要资料的完整性。我们利用这种概念创造了人类再生系统,并且称之为:Biotech Redundant Array of Independent Neuron-chip complex——即先前我跟你提到的B.R.A.I.N.complex技术。」
黑威领着我绕过几个转角,搭上电梯,来到一个看似设有特定层级出入限制的门前,秀出了自己的身分,最后抵达一个看似他心里早已设定好的目的地。这间房间的房门没有装设刚才那种身分认证机具,只有一个铜质门把,宛如一般家庭即可能出现的普通门板。然而,如此朴素的外貌却让它更显得诡异。
黑威伸手拉开了门把,刻意摆出服务生的架势招待我入室。我一踏进去,便领悟到这间房间的用途——一间『观察室』。我不清楚他们究竟怎么称呼这种具有特殊功用的房间,如果要加以形容,它就好像医院的手术室隔壁,透过一张玻璃窗便可居高临下俯瞰整个手术过程的房间。红色的照明用它宛如鲜血般混浊的光芒,暗示出了房间昏暗的轮廓,室内的其中一个角落——在我右手边的那个位置——有一张与墙壁一体成型的桌子,和几张散放在桌前的椅子。桌前即是整面的玻璃墙,不过也许因为墙前拉下了布帘,此时看来一片漆黑。
「来,请坐,这里可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进来的地方呢!」
他说着便自顾自地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我也一样,不过我刻意在我们之间留下了一个空位。他似乎对我的态度感到满意而露出了笑容,然后伸手做出弹指的动作。接着眼前原本呈现一片漆黑的玻璃,此时逐渐变得清透,并且呈现出它真正的材质——类似一种具有形状记忆功能的塑胶屏幕,看来应该是通过电流调整它的透明串。
「……」
透过这层透明塑胶,可以看到一个类似手术室一般白净的空间,空间中央放置一个刚才见过的圆柱状水槽,水槽周围有一群白衣人,围成一圈各自进行着调整机具的工作。
「……」
水槽中有一个人形漂浮物——是澪。
她一丝不挂,仿佛就像待在母亲的羊水之中,唯一不同的是,原本应该系在腹部的脐带,此时变成许多不同粗细的管线,穿过她的胸膛深入体内。即便她被装进玻璃柜中、运出医院的时候,已经形同一具『遭到拘束的人偶』,不过此时的她比起当时的印象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水槽里头一头长发浮在水中,随着水流轻轻摇曳,此时正替代那一副失去血色的躯体,昭示她微弱的生气。
「澪现在被装在以生理食盐水为基底的人工羊水里头,羊水中充分的含氧量让她即便不用呼吸也不成问题,不过我们接下来要在这个水槽里头为她进行手术,所以必须藉助一些外部装置,避免她的排泄物溶进人工羊水之中。这点我们当然可以藉助事先在她脑干里头埋入的神经元晶片,代替她已死的脑部发出讯号。藉此控制她的代谢机能,不过这么做会对B.R.A.I.N.complex造成不必要的负担,也会因此在神经元晶片中留下不必要的资讯,所以我们不会这么做就是了。
怎么样?这跟收集七颗龙珠便可以召唤神龙的动画里头,那种治疗栽培人的胶囊像不像啊?」
一对男女伫足在水槽前面,是西周隆乃和西周美羽夫妇。从我的角度无法观察到他们脸上的表情,不过从他们有气无力的模样,可以清楚窥见他们的内心。
「想必两位博士对此也会觉得满足才对,毕竟藉由他们两位自己研发出来的技术,才得以像这样把自己的女儿从黄泉异界给拉回来呢。」
此时澪的手术已经在水槽里头开始进行,水槽的上下两端伸出几支机械手臂,持手术刀划开了澪的肉体。不知道他们使用了什么样的技术,澪的血没有渗入人工丰水之中,从旁观察的我也感觉不到任何血腥感。她右侧腹的撕裂伤被切开,许多内脏宛如拼图一般紧紧系在一起。
「……」
我的冷静程度让我感到惊讶。此时的我比起往常任何一刻都来得沉着数倍,安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澪死在商店街时带给我的冲击,让我陷入一阵疯狂的混乱情绪。然而,之后接连的几个更大的震惊事实,却让我脑袋里的思路一下子沉淀了下来。这就好比一种过度激烈的冲击疗法,对着一股熊熊燃烧的烈火,施以一阵凶猛而具有压倒性威力的暴风,将其镇住一般,接二连三朝我扑来的诡异事件极可能已经麻痹了我的知觉。不过无论如何,此时此刻的我正目睹着促使澪产生那般自残行为与言行举止的肇始之因。
「……泞……已经是二度『经历』这样的事情了?」
「对,大约是在两年以前,一场交通意外,澪的内脏破裂,右脚骨折,情况非常惨烈。那是一场极其严重的连环车祸,我们为了将她从事故现场带出来,可是花了好一番功夫呢,那对她来说可以说是一次既短暂又漫长的『初次死亡』。在她复活以后,精神方面呈现长时间的不稳定状况。甚至在当时她所就读的国中引起相当麻烦的问题,也成为直接造成她开始自残的原因之一。为此,我们特地让她从自己非常习惯的生活环境,搬迁到现在这个地方。」
「……」
透过眼前这层透明材质的隔窗看去,水槽那边正在进行的工作,与其说是『手术』,倒不如说是『修理』可能更来得贴切。我可以从中感受到经由人工一步一步作业带来的温度,以及机械作业特有的精确性。经过削光处理,带有温润银色色泽的机械手臂悠游在水槽之中,逐步进行精密而没有多余动作的高效串工作。
加上呼吸器和体外循环装置的澪,被收容在一个充满无机质感的环境里头,如此更得以彰显她的美感。她原本就具有如顶级人偶一般工整的外貌,以及白皙细嫩的肌肤,在这样的环境底下更接近一具完美的雕像……不,也许此时的她正适合这样的形容方式。
澪微开的双眼映入了我的视线里,那是一双瞳孔扩张、宛若死鱼或人偶的眼睛。
现在的澪毫无疑问已是个死人,不过是藉助机械的力量让这具尸体持续维持生理机能。换言之,此时的她就好像一个发条玩具或是电动人偶。
此时我的脑中忽然领悟到这栋建筑,之所以会采用如此过度先进的技术作为设计方向的缘故。尽管黑威曾说这是一栋以开发新技术作为设计宗旨的实验建筑,不过我想它真正的用意,也许是为了肯定建筑物内部无论怎么看都无法给予正面评价的实验行为才对。为了让置身其中的职员得以安心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因此必须为他们准备一个同质的环境——这便是这栋无名建筑真正的存在意义。而我,也许浸淫在这样的氛围之中也逐渐受到感染……
「你看,接下来就要进入最高潮的场面了呢!」
黑威说话时的语气,让我清楚意识到他炫耀的心理。
羊水中飘荡的长发被整束捆了起来,一刀斩断。即便现在也许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不过我心里仍涌上一股深切的不舍。
「啊,你不用担心,我们连心脏跟脑都可以复制了,像头发这种小事,一下子就可以让她恢复原状了。」
当澪的头发被干净地削落以后,三只机械手臂分别进入作业程序。其中一只宛如鸟爪一般钩住了她姣好的头型;另外一只以她脑袋为中心做出了回旋。在她的脑壳上留下了一圈红色的红外线光痕,最后一只看似雷射手术刀的机械手臂,则将其尖端部位贴到了红色的光痕上。
即便手术区的声音不可能传递到我的耳边,我的脑中却依旧传出了一阵『咻』的声音,也在雷射工具烧灼她的脑壳同时嗅到一股烧焦味。
「这就是在水中进行手术工作最大的优点。水槽中的人工羊水可以由我方完全掌控——不同于正常的手术环境——若要处理脑部这类纤细的『零件』,这是最好的方法。」
机械手臂在澪的脑壳上划了一圈,留下一道红色的线状缺口。
此时我已经可以藉由想像,模拟接下来即将发生的状况,同时对自己发出了警报——别看!别看!尽管我的心理状况九成对此感到抗拒,却依旧禁不起一成的诱惑。半眯着眼睛,微转过头,只要我下定决心便可以完成如此简单的肢体动作,同时避开接下来骇人的光景。然而我的身体却如同生锈的铁块一般生硬,过去始终萦绕在我心里的那股违和感此时再度油然而生。与理性的逻辑回异的『它』,再度剥夺了我的身体,要我别将视线栘开,不能逃避眼前的事实。
如同鹰爪般钩住脑壳的那只机械手臂发出轻颤。
下个瞬间——『咕噜』——原本早该停止活动的人偶眼睛忽然转动,将视线的焦点栘到我的身上。
难道是我的脑袋受到过于严重的刺激,此时产生了幻觉不成?然而此时我确信那具尸体的视线与我四目相望。
那一双如水晶般清澈的眼眸不带有任何生气,没有意识、没有任何情感。然而我却似乎可以从中读出她想传达的意涵。
——我……是谁?
头盖骨被取下——死者发出宛如悲鸣一般的怒号,何其凄厉的声音仿佛近在耳边……


Inter Cut


——受伤。
这是她生平初次遭遇的体验,她早已习惯拨开自己的伤口,却从没有经历过被人伤害的体验。
她面向视线紧紧扣在自己身上的那名少年。
这名少年没有任何突出的气质,是个极为普通的男生,既非拥有俊美的外貌,也不至于会被评为丑陋,一头偏长的浏海加上让人联想到狐狸模样的上吊眼,或许足以看做作他的特征,不过实在也不能说是醒目。他跟友人之间的距离既不能说亲近,也不至于疏远,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高中男生。
经过好一阵子深交之后,她方才知道这名少年非常努力地,想要藉由理性控制自己的意志。这样的想法也许是源自于他对自己具有相当程度的自我了解。他尽可能地剖析自己所有的行为,并且努力地探究自己心里的烦恼,这种行为尽管看来像个穷尽哲理的哲学家,不过却也像个顽固的稚子。
即便他带着如此不平衡的身心乖离感受,也十分努力地为自己寻找答案,就是这模样让西周澪和杉野夏姬这样的人们深深为他吸引。
「……」
这名少年——相坂和也此时正呆然伫足在少女的面前。他无法控制自己,只能任凭自己的身体采取独断独行的作为。
这是澪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相坂。
在她眼中,相坂鲜少——也许不曾有过——那种迷失自己的茫然印象。
相坂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无法控制这种任谁都无法摆脱的危险本能。
只要人在经历过某个时期之后,都能够认同,所谓情感存在于自己内心的事实。然而他却无法做到,或许是孩提时代的某个契机致使他产生这样的结果,抑或许该促使他产生转变的契机没有发生,才让他始终维持这样的心理状态。总而言之,这般扭曲的结果,使他不明就里地希望能够『理解』情感这种事情而非接受它,却始终无法如愿。
由于这种扭曲的心理状态,让他代偿性地学习到如何观察他人行为表象底下潜藏的思绪。
就因为无法理解,所以使得他对别人的情感有了极大的兴趣。
不过最讽刺的是,他越是想要理解感情这种事,便使他距离自己的感情越远。
——不,如果要说讽刺的话,这世上没有比我的存在更能够代表这个词汇的事物存在了。
澪面对着相坂心里暗自解嘲。
「谢谢你,已经够了。」
「……」
澪口中的一句话让相坂身体忽然颤了一下,此时少女脸上表现出了些许的满足感和深深的懊悔,一股无以名状的虚无同时在她心里萌生。
「怎么样?感觉好吗?不管怎么说,我可是个刚出厂的处女呢,你觉得满足吗?」
她的语中带着无与伦比的攻击性,与她自残时一样。一阵虚无的透明感从心里退潮,取而代之的便是这般强烈的情绪化表现,她为了让自己忘却那般虚无感而自残——然后周而复始。
「今天谢谢你的帮忙。如果哪天我又希望自己受伤的话,我会再找你的。你一定会很乐意伤害我吧?」
相坂屏息的表情足以让澪觉得受伤,这种疼痛比起她被相坂的股间贯穿的那一刻,更显得剧烈而鲜明,甚至比起刀刃划伤的痛楚更为深邃。
「……澪,我……」
因悲苦而扭曲的睑庞,在他身上刻画出了过去从未有过的情感。
少年究竟是为何而悲、为何而苦呢?究竟是什么样的问题在苛责他的心灵?
是他情人变调的性格?
是眼前可怜的人偶?
是终于揭晓的事实?
是眼前无法理解的异样生物?
还是西周澪——这个仰仗科学成像,宛如恶梦般呈现在他眼前的化身?
「从今天起就是暑假了呢,这天真是太美好了,今后你想来的时候随时都可以过来,不过我不敢跟你保证,随时都是由『我』来迎接你就是了。」
少年觉得自己的脸彷佛开了一处窟穴,脸上的肌肉顿时失去了知觉,只剩下思考还飘浮在半空中。
他低头握紧了拳头,终于转身背向少女。关上房门的那一刻,他与澪的双眼短暂地四目交会,那对眼眸彷佛昆虫的复眼。
门外的足音远去,直到玄关的门被大声关上,澪便捣住了嘴,屈身蹲下。强烈的恶心感袭上她的心头,咽喉跟眼皮不断痉挛抽搐。
这情况真是何其悲哀,让澪不由得笑了出来。
眼泪因生理反应夺眶而出,挂在她的脸颊上,此时她觉得那一串泪珠就好像自己的分身一般。
待宛如烧焦味一般的恶心感缓和之后,澪静静地站起身子。
她一边环抱着残留在股间的痛楚,一边穿上内衣,然后用一袭洋装将自己包装起来。此时她将目光移到插在房间角落里的那把登山刀,看了一会儿之后没有任何反应地走出了房间。现在的她不需要那把登山刀,血,依旧没有止住。
她带着宛如幽灵一般飘渺的身段走下台阶。台阶彼方没有任何光源而显得朦胧,好比通过一只野兽的食道,或者无底的沼泽,这个景象让人联想到死者走在通往黄泉异界的斜坡上。对澪来说,如果得以就此坠入无比深渊,也许反而是种解脱。然而事实上,她终究只是踩在现实世界里的一小段阶梯上头而已,十五阶之后,澪来到了一楼。
她套上凉鞋,打开了玄关的铁门,一阵凉风灌进屋内。风中冰冷的温度让人有种得以从仲夏夜里抽身的错觉。然而这阵晚风尽管能够抚平身体上的厌恶感,却反而更加深了澪心理上的不安,毕竟这不是这个季节的季节风。门外显得一片昏暗,任谁看到此刻满布乌云的天空,都会觉得前一刻鲜艳的夕阳彷佛只是个美丽的谎言。大雨骤降只是迟早的事,拂在身上的凉风也只是豪雨的序曲。她没有打伞便走出了家门,她觉得与其待在屋里,倒不如任由风吹雨打来得好过得多。
离开家后,澪很快便因为温度骤降而感到不安。即便她过去一直想变成一把散发着无机质感的刀刃,然而一日一实际接触到低于常温的温度,却也不免听到自己的心里传出纠结的苦涩。
她开始觉得这样的自己,真是一个不上不下的半吊子。
既无法让自己充满人情味,也无法让自己变得冷淡无情,果真如此,她至少希望自己像个冰点下恒温的金属人偶,却也终究无法如愿。
此时的澪就好像一个幽灵或者梦游症患者,失去得以依附的现实依据,孤苦伶仃地定在街上。她不知该何去何从,因此只能顺应这四个月的日常生活中培养出的习惯,一路朝着学校走去。
——日常生活。
这对澪来说是个难以承受的词汇。一旦沉浸在所谓日常生活的世界里,她便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跟这个世界究竟是何等疏离。
这也是促使她割腕自残的原因。
她在自己身上刻画出异教者的烙印,并且为了确认这个烙印,同时让它变得更为醒目,这便是促使她让自己浸淫在『日常生活』之中的原因。
这个词汇对她来说,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不知何时开始,日常生活带给她的痛楚逐渐变得和缓,然后消失。这毫无疑问便是那名少年带给她的影响。
起初他只是她证明自己异教者身分的道具罢了。面对这名第一印象极为普通的少年,她想将他留在自己身边,让少年对她感到绝望,最后离她而去,如此一来她便可以确立自己异质的身分。然而少年最终只是不发一语地坐在她的身边,不论他俩交往多久,少年始终只是默默坐在少女身边念着自己的书,直到两人结束当日的会面,始终没有交谈。
双方僵持不下的结果,澪的意志终究败下阵来。她无法忽视他的存在,因而小声向他攀谈。少年答了腔,终于开始叙述自己的事。不知不觉问,少年不济事且令人讨厌的言词,不断流入了少女的耳中。
她就此陷入少年为她成就的、可以包容异教者存在的日常生活之中。两人之间极其普通的生活不断蓄积,为她在心里沉淀一层安逸而稳固的基石。然而,平稳而安逸的生活却也为她带来了强烈的反动情绪——恐惧,她打从心底害怕这个属于她的日常生活崩解。
那是一种深层的恐惧。
因为过去,真实始终未曾戳破这个看似正常的谎言。一旦她身为异端的本质被戳破——真正成为孤苦无依的一个人时,这次她绝对无法承受,要是现在早已递体鳞伤的她,再次受到挫折,那么她便一无所有了。
不过现在说这些已经为时已晚。
因为真实已然浮现。它好比午后乍到的骤雨一般唐突、宛如暴风一般凶猛,将属于澪的日常生活毫不留情地吞噬、粉碎。
于是她终于无法将伤害的冲动只留在自己身上,连陪她一路走来的少年也成了刺伤的对象。
这种行为何其卑鄙,又何其丑陋?
——沉痛。留在心里的伤口,比起过去任何创伤都来得深邃。
她走在干涸的柏油路上,忽然一滴水珠从天空掉了下来,紧接着地上出现一滴水渍,斗大的雨滴接二连三地从云端滚落,转眼间便掩盖了整个路面,是一场又急又凶猛的豪雨。浑圆而饱满的水珠,宛如来自天空的猛烈炮火不断地轰炸大地,不但表现出夏日午后阵雨那般独特的豪迈气质,同时也直接煽动着人们心里的不安情绪。然后这一切又被连续的骤雨给冲刷殆尽,将世界变成暧昧不清的存在。
澪的衣服、发丝、脸颊,无一不在数秒间便遭到雨水强行浸润。她抬起头,火烫的眼眶在大雨之中稍稍得以降温。圆睁的双眸,似乎期盼在大雨中得到上天的洗涤与滋润。
她轻叹了一口气,右手手指屈得像鹰爪般钩住自己的左腕,衣袖被血水染得火红。炙热的左腕在冰冷的躯体中一举跃升为最显眼的存在,让她觉得这只左手好似将要离她而去。快要结痂的伤口此时又被雨水化开,渗入血水的雨滴顺着指尖滴落地面,尽管此时的她同样是让自己处于自我伤害的环境中,然而,这次她却希冀自己早已习以为常的自残行为,能够带给她截然不同的感受。以往渴求从中获得自己存在事实的澪,却希望让自己消失在这个世界中。因此,她早先在自己左手腕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极力宣扬自我存在的伤口,此时却令她感到极度厌恶。
澪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将插在房间角落里的登山刀给带出来,心里残破不堪的情感化成一股纯粹的冲动,让她想要划破自己的身体。
「——嗨,晚安。」
一个声音彷佛昭示着命运的存在一般,毫无预警地在此刻造访。
那声音的主人站在澪的正面。
她拾起头,在朦胧的视线里发现一个打着伞的人影。
「所谓雨打芭蕉指的就是这副美景吧?呵呵,看你这副模样,应该已经想起来自己是谁了吧?除此之外还有你的伤口代表什么意义、甚至其他一切的一切都也都想起来了。」
声音的主人将纯黑色的伞缘提到眼睛上方,是一位身形纤细而机敏、容貌端正教人屏息的美少年。他的年纪看来与澪相仿,应该也是个高中生。那一副锐利而滑顺的脸部线条让人联想到澪,仿佛会将欲伸手触摸的人的指尖给划破。然而他给人的印象,却是与澪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无机质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特征使然,他的立姿总给人无法摆脱人工合成的联想。
他看着澪在雨中狼狈的模样,脸上却露出了喜悦的笑容。然而,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张笑容之中除了喜悦之外,却也同时给人包藏祸心的印象,彷佛一杯撒旦调制的鸡尾酒,杯中同时融合了面对恋人时的情爱,以及面对仇人的憎恨,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这绝不是普通人脸上可能看到的表情,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让澪眼前的这名美少年看来更接近无机物。
「所谓『真实』,不论你如何弥补、如何试图模糊焦点,负面的结果最后都会反馈到自己身上,你觉得呢,西周澪?」
少年举起另一只手,手上握有一把以行凶作为天职的大型刀刃。水滴沿着刀身滑至刀尖,凝聚了银灰色的金属光泽在雨夜中闪耀。
快逃——如此事不关己的念头朦胧地浮现在澪的脑中,却无奈自己的意识全被眼前的刀锋夺去。
——不对,我不用逃走了,毕竟我所渴求的利器,此时就在我的眼前……
少年对澪的反应感到满足,一步步朝着澪走过去。
「我来接你了,我可爱的同胞。你让无辜的身体留下的血,今天将得到应有的报应。」
雨势又变得更加凶猛,天空终于收起夏日午后阵雨的幌子,揭开了暴雨凶猛的真面目。此时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一层阴影,被收进灰色的薄纱之中。


5th Cut 决定


1


——看似夏日午后雷阵雨的天气,结果似乎是台风来临的前兆,一片静默的房间里头只有狂风呼啸撼动着玻璃窗。
墙上的挂钟,指针已过午夜十二点。
学姊听到我说的话后,并没有发出笑声,也没有作出任何破坏整个谈话氛围的举动,只是安安静静地盯着我看,不发一语地倾听从我口中吐出的每一句话。那双眼眸和从前的澪极为相像,带着沉静的气质,将目光焦点停伫在我的脸上,这张脸庞让我觉得十分怀念。
在她还是学生会长的时候,她就是带着这样的表情,在校园各处仔细聆听学生们的要求与抱怨。她不发一语,唯恐漏听对方口中的任何一句话;她便是用自己的视线记录对方,包含语气、态度,甚至小动作等等所有谈话的过程,我所拥有的洞察力其实也曾获得别人的赞赏,不过沙姬部学姊在这方面的表现更是出类拔萃,甚至让人怀疑她的身上是否长了一个能够看透人心的器官。
「……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吗?」
这句话让话题急转直下,学姊带着极为认真的脸庞对我开口问道,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我说的话荒谬。
我深深地点头表示肯定,那天与沙姬部学姊傍晚在图书室里邂逅的故事,我说什么也不可能忘。
「我那时候跟你说过吧?你所烦恼的其实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清楚记得当天跟学姊交换过的所有对话,因此面对这个问题我同样也点头回应。当时她说:『这种烦恼太过理所当然,所以过去从没有人察觉到。』
「事后我也说过,『你心里的阴霾终究将会烟消云散』,对吧?」
——你的烦恼会在不久的将来如同夕阳里的暴风雨般唐突地烟消云散。『那个东西』可能会将过去支持你一路走来的信念给摧残得体无完肤。不过你不用担心,就好像风雨过后天空总会出现虹彩一样,你的心里也会豁然开朗——
这是她在她的毕业典礼之后,离开学校前跟我说的话。
「那么我现在问你,你已经知道自己心里那种违和感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吗?」
「……嗯。」
「你大概一向习惯过度冷静吧。理解这个问题的答案以前,肯定从没有经历过浑然忘我的经验,所以你才没办法理解『感情』这种事,才会对于来自不同于『理性』的心理冲动出处抱持疑问。」
说的没错,我正是不习惯所谓情感这种东西。
我不曾因为寂寞或悲伤而哭泣、不曾为了快乐或喜悦而感到振奋、不曾让愤怒和憎恨蚀去我心里的理智,打从我懂事以来,我就知道自己是个冷淡无情的人。当时的我看在别人的眼里,大概是个阴沉到极点的小鬼吧。
于是乎这个阴沉的小孩,不知究竟是为了理解自己无法释怀的情感,还是为了尽可能地忽视它的存在,他开始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理性的一面。
然而,在他心里那份困扰已久的违和感冰释之后,今天他才终于理解到——所谓感情是不可能用理智去衡量的。
『理解』是一种理性,是由意识驱使的行为,感情则是属于下意识的范畴,不能用理解的,必须经由『体验』而了解。
这个阴沉的孩子,最后只能在落魄而凄凉的结局中,得到这样的体认——为何我一直在烦恼这般徒劳无功的事情呢?
「不过这样的烦恼,不是只有你才会有,其实对每个人而言都是『理所当然』会经历的。」
听到学姊温柔的声音,才让我从低头暗自解嘲的情绪中,又将头抬了起来。
她的脸上露出看似迷惑又好似无奈的表情,带着令人难以捉摸的微笑。
「因为任谁都有无法承受自己情绪的时候,尤其是那种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情绪。」
学姊的口中,没有那种试图博得对方敬重的大道理,言谈间也不会摆出那种语带同情的高傲姿态;我从她的言词中获得了温柔和温暖,让我彷佛被一团羽绒棉被包覆,内心充满了安适和慰藉。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不是为什么你会遭逢这般严苛的命运,而是你究竟因为什么样的原因而落得这般田地,这才是你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所以,相坂——你现在可以清楚地描述你此刻的心情吗?」
「……惨绝人寰吧。」
「嗯,应该就是这么回事了,看来你还能够保持直接而正确的自我认识呢。」
面对我吐露出的情绪,学姊用她的笑容予以回应。
「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让你怀抱如此悲苦的情绪呢?」
「……我不知道。」
「不,你应该知道的,只是你假装自己不知道而已。」
「……」
「相坂,任谁都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即便那是自己最真切的一面,无论是我们的父母、兄弟姊妹、挚友,甚至是我,每个人都有。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当缘分这种东西降临
到你我身上,难道有人不希望跟对方和乐相处吗?果真如此,那么有谁会刻意让别人看到自己污秽的一面呢?」
的确,其实我非常清楚这样的心理。
过去在我心里,我所感受到的那种身心乖离的违和感,是别人所不曾有过的,当我察觉到了这点,我便对于这样的事实感到深刻的恐惧。虽然时至今日,我才发现自己困扰许久的烦恼其实可以一笑置之,不过回首过去——尚未察觉自己这种烦恼的本质时,我一直都很刻意地试图隐藏自己心里的那种违和感,让别人知道自己是个异类的感觉,其实非常可怕。一旦自己隐藏的真实面貌被人揭开,那种恐慌,好比自己已然被排拒在世界的门外,让人难以招架。所以我始终努力让自己保持在所有行为都能以自己的意志解释、用理性衡量的状态。
「不过话说回来,一旦我们希望加深彼此之间的羁绊,甚至这种强烈的情感俨然成为一种渴望的时候,我们将会被迫坦露出自己始终拼命想要隐藏的真实面貌,因为如果不让对方更了解我们,彼此之间的羁绊也不可能变得更为紧密……我想,这点你应该也清楚了,毕竟你也曾想过要让那个叫做澪的女生多了解你一些吧?」
我忆起了澪第一次主动找我攀谈时的情景。当时的我深切地渴望多了解她一些,也抱持同等强烈的心情,希望她也能多了解我一些,这都是因为我希望能够加深自己跟她的牵绊。
「人呐,其实就连以自己为对象的时候,也不可能得到全盘性的理解。我想这点你一定非常清楚,所以就更遑论去了解别人了,这种情况当然可能成为彼此分道扬镳的结果。不过话说回来,每个人极力去隐藏的真实面貌,其实也只是因为无知与错误的理解,而成就的其中一小部分人格或外貌上的特征。所以人们背后隐藏的真实究竟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了解到对方真实面貌的你,究竟打算怎么做。」
「……真是这样吗?」
「是啊。」
学姊耸耸肩继续开口说道:
「不过残酷的是,这种无知与错误的理解,而成就的小部分人格或外貌上的特征,却终究还是在人与人之间全盘性彼此理解的课题上,造成了令人绝望的结果,因为我们即便以自己为对象也无法理解嘛。但只是如果我们因为无法理解对方而放弃,每个人都生活在暧昧不清的人际关系之下,你不觉得寂寞吗?那个叫做澪的女生,其实就是因为无法理解自己的存在,因此接受了暧昧的自己。然而她同时也拼命地抗拒,这般暧昧的自己与心里寂寞的情绪,这就是她为何自残的原因了。」
她端起了放在榻榻米上的茶杯,伸出纤细的指尖轻抚陶瓷茶杯的杯缘,杯中的咖啡不再冒出热气,大概已经整个凉掉了。
「我想最不幸的状况大概是『真实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被掀开来』吧?那个叫做澪的女生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状况,根本无法反应,甚至不问你的意愿,将你也一并卷了进去。而且,我觉得你们两个人之间,如果要更进一步深化彼此之间的牵绊,她所隐藏的真实面貌迟早要由她自己对你坦白的。因此这次发生的冲击,你们两人迟早都会碰到,是避不开的。其实这个问题跟自己的恋人拥有诡异的兴趣差不了多少啦。」
学姊说着提起了手里一直把玩着的茶杯,一口气将冷掉的咖啡饮尽,随后便带着锐利的眼光盯着我看。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做?」
「……我没有头绪。」
「那是指你无法理解那个叫做西周澪的女生这个问题吧?我要问的是,你打算怎么处理『你的感情』啦。」
「可是现在的她可能已经不是之前的她了,我究竟该如何看待又经历一次死亡的她呢?」
「谁说她死了?」
「这……」
「那个叫做西周澪的女生死过一次,然后又复活了,对,这的确是一个令人费解的体验,不过这对你来说只不过是『她将自己隐藏起来的真实面貌』暴露在你的面前而已。一旦某人极力隐瞒的事实被他人知道了,也许知道事实真相的人会觉得失望,或者觉得自己遭到对方背叛。不过我们可以打个比方,将真实面貌暴露给对方的人,其实对知道他的真实面貌的那个人来说,不也等于经历了一次《死亡》?我们不是可以常常听到某人对断绝往来的另一个人批评说:他已经死了。不是吗?所以,单凭你的一己之见,其实早就可以将《死亡》以及《复生》的命运加诸到你所接触的对象身上了。
换句话说,西周澪的生死是由你决定的。」
学姊将她的见解在这里划下句点。
她的说法其实近乎诡辩,然而却充满了她所体验过的真理。蕴藏其间的深刻意涵,比起诉诸言词的话语更为贴切地展示了学姊自己的人生哲学,她将这般深刻的思绪倾注于视线中,饶富深意地凝望着我。那一对温润的眼眸不疾不徐地在我身上巡梭着,意图看穿我的思绪。
窗子喀嗒喀嗒地摇晃着,风雨声中回响着大气的震荡。暴风雨的呼吸宛如仪式中的祝祷,一字一句缓慢轻柔地层层交叠、慢慢沉淀。我是一只被残败枯叶包覆的虫蛹,瑟缩在自己的躯壳里头战战兢兢地留意外界的模样。
——为何我的胸口如此苦闷?
毫无疑问,原因出在澪的身上。回首邂逅了澪之后的那些日子里。她的身影占据了我所有思绪。在她身边读书让我得到安适;当她主动找我攀谈让我觉得开心;言谈之中,她为我筑起一个祥和的世界;我在家里等她来访、因为和她约会而紧张,没有她的每一刻都让我觉得痛
苦。她死了——如学姊所说,她苦苦掩饰的『真实面貌』涌现,将我的思绪打入了千头万绪的浑沌之中——为什么?我清楚知道她是让我陷入狂乱的症结,却不知道她到底为何能够如此轻易撼动我的心绪。
理由……其实单纯得很。
「学姊……」
「嗯?」
「我——喜欢澪。」
「……你还真不害臊。」
「是,因为我喜欢她。」
「是喜欢吗?还是爱?喜欢跟爱不一样哦!」
「是爱。」
「一见钟情?」
「对,我对她一见钟情。」
「还真是青春呀。」
「嗯,是吧。」
「现在也还爱她吗?」
「我不知道。所以我要去找她,我得去确定我对她的情感。」
「这是你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罗?」
「对,这是我现在最想做的事。」
学姊听完我说的话便站了起来,走出房间后不久又折了回来。她将我那套放在烘衣机里烘过的制服给抱了进来。
「既然如此,那就现在快去。如果你所说的一切全都属实,那么她现在的情况可是非常危险呢。」
「咦?」
「你忘了吗?那个叫做西周的女生是怎么死的?」
「!」
对了!我一直到刚刚都将整件事的异常状况放在澪的身上,却没有注意到最危险的事——她是被杀死的!
「如果这件事只是普通的阻街杀人魔干的,那么应该会引起很大的骚动,然而就目前的情况看来,警方仍没有针对这个事件作出什么反应。听你说自己窝在家里将近两周了,不过期间我并没有看到媒体报导阻街杀人魔的相关新闻,顶多只有街头巷尾谈论起类似的意外事件罢了。所以这件事可能跟那个叫澪的女生拥有的特殊身分有关。不过即便如此,以这件事背后操
弄所有相关讯息的幕后组织来看,他们控制媒体的能力也未免强大得吓人。如果他们打算将这件事情当成『普通的犯罪事件』加以掩饰,那么他们大可让媒体将这件事塑造成被害者遭阻冲杀人魔袭击,陷入险境,不过最后还是捡回了性命,然而他们并没有这么做。换句话说,西周澪被杀的事件还没有结束,我想警察之所以完全没有动作的原因,大概也是为了让那个『组织』便于行事吧……相坂。」
学姊说着取出了衣服口袋里的手机,抛给了我,那是我的手机。接到之后我随即拨出了澪的号码,即便手机前一刻跟我一起挨过了大半天的风雨,此时却依旧得以正常运作。然而,对方的手机却没有回应,话筒里传出一个声音平板的女性,带着公式化的口吻叙述手机没有接通的状况。我接着又拨电话到澪的家里,不过不论我等了又等,却始终不见有人回应。
「学姊……」
「要出发了吗?」
「是。」
听到我的回答,学姊便将半干的制服扔了过来。我将手伸进袖子里,正站起来要穿裤子的时候,才想到自己刚才一直都只穿了一件T恤跟四角裤,顿时血液全涌上了颈部,整张脸面红耳赤。
「你别在意啦,我早就见怪不怪了。」
看了我的反应,学姊马上丢出一句问题发言。不过我没有揶揄她,因为只怕到头来遭殃的还是自己。再说,我也没有时间了。于是我便简单地跟学姊道了谢,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你带给我的麻烦可多了,这个你带着。」
她说着便将一只带着银光的东西扔了过来,它在空中画出漂亮的抛物线,正对着我的脑门飞来。我侧过身子,伸出右手抓住了它——一个宛如七刃剑般的金属片。
「那是一辆黑红相间的竞速脚踏车钥匙,就停在房子前面,密码锁的号码是O901。」
「……我会买蛋糕来的。」
学姊的生日就是九月一日。
「我要巧克力的哦。」
我再次向学姊行了礼,我欠她的,无论我做什么也还不起了。她不但愿意陪我谈论这些听来愚蠢至极的事情,更把我的事情当成是她自己的事一般,谨慎细心地开导我,如果有时间,我大概会花上一个小时跪在她的面前致谢,不过现在的我还有非做不可的事。我想我现在对她最好的报答方式,就是把这件事给办好。
我抬起头,在狂风呼啸的夜里朝着风雨中走去。


2


我从学姊的住处飞奔出去,笔直赶往澪的家里。借来的脚踏车踏板在我脚下拼命回转,带动两个轮轴,快速碾过这个被雨水染成灰色的街道。我这两个礼拜下来,几乎都窝在自己房间里面,完全没有注意气象报告,不过看来这个台风实在具有不小的威力。脚踏车从邻近车站的公寓驶过了商店街,沿途每家店全都大门深锁,呈现一片极为荒凉的景象。从学姊住处穿出来的制服也在瞬间被雨打得尽湿,让我对于特地跑到投币式洗衣店里帮我烘乾衣物的学姊有些愧疚。雨水在强风中化成无数的炮火,横向打在我的身上,仿佛一张无形的网试图阻拦我的去路,不过我一点也不以为意。
我的体内涌出一股炙热的能量,绝不输给冰冷的雨水,滚烫地翻腾着我的心脏与热血,将养分带到我的脑部与身体各处,它让我的双足得以不顾一切不断摆动。我感受到了心里的渴望与外在行为之间,前所未有的一致性让我身心合而为一。
我来到了澪的家,二楼没有开灯,不过一楼房里传来明亮的光线,让我知道有人待在里面。我带着些许不安,按下了门口的电钤。铃声持续了一会儿之后停歇,玄关也在不久后打开。澪的父母带着比起白天更为憔悴的脸庞出来应门。
「——澪!」
他们叫着自己女儿的名字,看到是我之后,却没办法立即收起脸上槁木死灰的表情,在紧张与失魂落魄的情绪中摇摆不定。
「……和也同学……」
「澪现在在哪里呢?」
眼看对方似乎打算问我为何来此,我便先一步盖过了他们还没出口的言词,带着有些尖锐的视线提出质问。对方受到震慑,似乎想要蒙混过去却找不到方法,他们带着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地看着我。
「……她不在。我们不知道她人究竟到哪儿去了。当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就连她的影子也没看到,只有她爱用的刀子还留在房间里面……」
听完澪的父亲答话,我便转过身去,却被澪的母亲出声叫住。
「和也同学……你刚刚也有打电话过来吧?如果你知道澪现在在哪里,见了她打算怎么做呢?」
我侧过头,透过自己的肩膀看了她一眼,她的眉头深锁,仔细地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我想她的眼神可以用瞪视加以形容。
「……我不知道。」
「我想小女现在不会想要见你才对。」
在风雨逐渐转弱的时刻,澪的母亲声音听来格外清楚。
现在应该已经进入台风眼了吧,原本不知是为了愤怒或是悲伤而咆哮的天空,此时忽然间归于平静,张开一张纤细得彷佛随时会被刺穿的大气屏障。
「澪很喜欢你,我们都很清楚她对你抱持着爱慕之情,所以她现在应该不会想见你才对,我们也不希望你去找她。请你……不要再继续伤害她了!」
「如果我会使她受伤的话,那么我更是非见她不可了。」
我此时才又重新转头面对澪的父母。
「澪根本一点都不害怕受伤。对她来说『受伤』就是『活着的证明』,这也是她割腕自残的原因。所以她其实渴望自己的鲜血,因为她必须藉此支撑她那颗处在崩溃边缘的心灵。
她的心理状态现在非常危险,甚至可能希望自己就此崩溃,所以我非去找她不可,即便我们将会因此而互相伤害,我也一定得要找到她。因为我们得要证明即便遍体鳞伤,我们还是可以藉着伤痛得到我们所必须仰赖的某种东西。
我非得找到她不可。」

命运女神手中的纺纱虽是无色而透明的,不过系在人与人之间的牵绊却呈现浓烈的鲜红色。因为人们若非藉助血缘或伤口,根本不可能建立彼此之间的关联性,没有那种可以省去鲜血而建立的羁绊。
反过来说,经由鲜血而得以维系的牵绊,绝不可能因为一点小事而切断,即便想要切割开
来也绝非易事,因此,我非得再与澪见一次面不可。
面对我坚定的语气,澪的父母露出惊讶的表情,显得哑口无言,仿佛看到了什么难以接受的异象一般。我背过身去,正打算跨出我的脚步——却被一个恼人的声音再次打断。
我不禁咋舌。
那声音是放在我制服口袋里的手机,铃声是良雨擅自帮我设定好的。我将这只开盖式的手机翻开,看到发话人的名字『高见明』三个字在萤幕上不断闪烁。我本想装作没看见,便将手机阖上放回口袋,不过想想他大概不会死心,所以只好按下了通话钮。
『嗨~』
「明,不好意思,我现在没空跟你讲电话,等我晚一点有空再回拨给你好吗?」
『为了让你能早一点闲下来,我有个对你而言非常重要的情报得先告诉你,是关于西周的消息。』
「咦?」
『我本以为打听到她人在何处会很麻烦,不过运气不错,加上她的长相在学校里面可说是无人不知,所以虽然侥幸,但打听起来却没有花上多少时间。』
「等等,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件事?」
他来电的原因让我大感意外,为何明会知道要帮我寻找澪的消息?
『是沙姬部学姊啦。隔了一整年没打电话过来,结果劈头就是要我在大台风天的晚上帮她寻人,看到她这种一点都没变的模样,还真教人不知道究竟是该对此感到安心还是觉得棘手……』
「——原来如此。」
我还真是什么事情都得靠她帮忙,这下子生日非得送她一个特大号的巧克力蛋糕不可了。
「那澪现在人在哪里?」
『大概是在学校,因为台风的关系,现在学校里面应该空无一人吧。』
「我知道了,感谢。」
『报酬我已经从学姊那边拿到了,所以你就别放在心上。不过话说回来,事情有点不太对劲,现在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意思?」
『我是从一位住在学校附近的二年级学长那边得到的消息,他说他看到西周被一名陌生男子搀着往学校方向定去。这个状况让他猜想可能是有人看到澪出现贫血、还是什么样的状况,而想要帮助她。不过那位学长看到他们的时候,两人的行进方向却与澪回家的路线相反……总觉得事有蹊跷。』
才不是这么简单的事,这个状况就跟学姊猜想的一样,当天在人潮拥挤的火车站前发生的
事完全没有传播开来;当我知道连明都没有掌握任何消息的时候,一阵恐慌不由得涌上我的心头。
『学姊打电话给我的时间,是在傍晚过后,而我得到那个消息则是在三十分钟以前。我有问过一些住在学校北边,也就是西周家附近的朋友,不过没有人看到他们两人一同行动,我想西周大概还没有回家才对。』
他完全没有想到我就在澪的家门口,这番话让我的嘴角不禁轻轻抽了一下,侧过视线瞟向一旁的澪的父母,他们肯定听到我们对话的内容了,整张脸顿时变得铁青。
『因为事情好像有点棘手,所以我才赶紧打电话给你。和也,到底怎么回事?连学姊都打电话过来给我了,这件事情绝对非同小可,发生了什么事吗?』
「……明,多谢你丢过来的情报,不过接下是我该自己处理的事,你就别多问了。」
『啥?唉……看来你现在大概是置身水深火热之中吧。不过听到你这么说,还是不免觉得落寞就是了。』
「抱歉。」
『唉,别在意。不过……你变了呢。』
「是吗?」
『是啊。』
我收起电话,再次转头面向带着满脸不安情绪的澪的父母。
「澪现在如果不是在学校里面,就是在学校附近,这个可能性相当高,请你们马上联络警方或者你们任职的那个机关。」
他们听到我说的话后,便慌慌张张地跑进了屋内。
整个天空似乎为了呼应急转直下的现况,再次降下了疾劲的雨势,瞬间便掩盖了所有的视线,仿佛台风远离前的最后抵抗。
我在风雨最为强势的时候,骑着车朝学校方向——澪可能的所在地赶去。

[ 本帖最后由 朽影 于 2008-5-15 23:29 编辑 ]


Inter Cut


当澪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只有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下的光景。
环顾四周,在相隔一段距离之遥的彼方,亮着一盏红色的灯火,勉强回头看得到的位置则有标示逃生路线的绿色看板。
藉着这些线索,她勉强可以知道自己被带到了一个宽广的空间之中,说得明白一点,她是被强行绑架到了这个地方。
她坐在一张椅子上——正确来说,她是被人安置在椅子上的。
澪的双手绕过椅背被绑在一起。那是一张随处可见的不锈钢骨的椅子,加上一张黑色塑胶软垫椅背。椅子的钢骨做工粗糙,磨得她两只手臂很不舒服,套在手腕和脚踝上的粗麻绳,更是加深了这种不舒服的厌觉。
她眯着眼睛、眉头深锁,好似一副强忍着头痛的模样。汗水滑过她的脸庞,慌乱的气息以不规律的方式从她的口中呼出,可以感觉到,此刻的她显得非常不舒服,彷佛正受到一股恶心感或倦怠感的煎熬。
即便她完全无法动弹,然而稍微顺过呼吸之后,视觉也终于得以适应眼前昏暗的环境。于是她再次重新审视了周遭的环境,这次她找到头绪了。尽管视线仍受困于黑暗,不能说是清晰,不过眼前的景物毕竟是她半年以来习以为常的光景。
一片宽广的地板加上白色的墙堵,两边的角落分别架着篮球框,加上头顶外露的铁质梁骨和规律分布的圆形吊灯,她猜出了自己正置身于学校的体育馆内。此时她正被绑在放置于体育馆中央的椅子上,正面对着讲台——一道闪光从台上窜了出来。强烈的光线刺激着她已然逐渐习惯黑暗的眼睛,让她反射性地将眼睛眯了起来,同时别过头去。
「——你醒了吗?」
声音来自澪的正面。她缓缓睁开眼睛,面向讲台,眼中看到的是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伫立在讲台中央。他的容貌让人为之屏息,却也不禁要为那张脸庞底下莫名的氛围感到恐惧;好比一把刀锋平整锐利的日本刀,全身上下弥漫着危险的气息。
「没想到跟我年纪相仿的女生中有像你这样出色的美女,真是让人喜出望外呀。」
少年看着绷紧神经、摆出警戒的澪,脸上露出愉悦的笑餍。
在他身旁的空气顿时显得沉重。
那张笑容乍看之下显得亲切,却也同时表现出极度强烈的恶意。在他漂亮的躯壳底下,潜藏的极致污秽性格早已溢出了表象,让人联想到一片玻璃底下,成群的毒蛇正带着强烈的攻击欲望朝着猎物蠢蠢欲动。他的笑靥似乎是为了唤醒人们生理上的厌恶感而存在,在他的笑声
中,更是带着挑起人们不快情绪的杂音,仿佛无数的爬虫类在耳边摩擦,让人不禁竖起了鸡皮疙瘩。
「……是同类吗?」
澪的脑中忽然窜过这样的字眼,不禁轻声低语。
「对,我们是同类,我跟你,我们同样都是……」
他卷起了左边的袖子,将自己的左腕亮在澪的面前。那只纤细的手腕上刻画着一道道锐利的白线,刺激着澪厌恶的恶心感。
「——都是《实验体》。我跟你一样,都在身体里面被植入了B.R.A.I.N.complex,也死过一次了,四年前死的。」
实验体——这三个字组成的敏感词汇,强烈摇撼着澪的心灵。
她不是没想过,这个世上的确可能还有其他跟自己拥有相同境遇的人存在。
「我还没跟你自我介绍哦?我叫做西田贵流,十六岁,跟你一样是高一。之前遭遇过死亡的体验是在四年前,一辆卡车将建材搬人工地时发生了意外,让我在放学途中被铁材压得粉身碎骨。虽然我当场死亡,因此根本不记得当时的情况,不过那好像是一次很惨烈的死法呢。他们让我看过照片……唉.当时的我完全没有自己活着的感觉。」
这个叫做西田贵流的少年说完,便从讲台上一跃而下,随后便朝着澪的方向走了过去。他逆光而行的身影此时完全隐匿在黑暗之中,却露出一双眼眸闪耀着异样的光采,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光芒,笔直贯入了被绑在体育馆中央的『同类』眼中。
「……既然我们是同类,你又为什么要取我的性命呢?」
澪对着眼前的西田提出尖锐的质问。
她早已清楚眼前这位同类,即是让她经历二次死亡的凶手,因为西田手上的刀刃散发着凶煞之气,早已坦然说出了所有事实的经过,它的主人便是两周之前行凶的男子。
「呵……」
「……」
西田伸手轻抚着澪的脸颊,动作温柔而充满了爱恋。然而这个举动对净来说,却奸像被毒蛇的舌头舔拭般浑身不对劲。
「因为我要让你跟你的玩具了解,什么才是真实嘛。我想你应该已经清楚了才对……不,你一定已经想起来了,我们跟一般人之间存在的歧异。」
「……」
「你手腕上的伤疤跟我一样。相信你也无法对于自己的存在抱持笃定的信赖感吧?
你肯定也始终怀疑着经历二度死亡的自己,是否是同一个人吧?
你也会怀疑现在思索这个问题、回忆过去的自己,跟记忆中的你是否是同一个人?
脑浆被人家玩弄、死后而又复生的身体,在死亡前后究竟能不能说是同一具呢?」
「……」
「很难过吧?心痛得不得了吧?所以我们才会自残。因为对于一切都变得暧昧不清的我们而言,唯有痛楚才是最为真切的;也唯有在我们剌伤自己的时候,我们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而且,比起心灵上的痛楚,身体上的疼痛还好过得多。除此之外……如果我们不把自己看成一个满是缝补痕迹、且外型扭曲的瑕疵品,我们根本不可能有办法承受这种痛苦!」
西田说着,双手平举,抬头望向上方,仿佛一个演员一般,站在舞台上纵声狂笑。
「所以『我们』才会如此伤害自己!我们必须藉此忆起自己的人生被科技分割切断的事实,必须想起自己只是这些切片之中的一小部分。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藉此起身对抗这个降临在我们身上如此讽刺的命运!西周澪,我呀,曾经偷看过这个令人恼火的B.R.A.I.N.complex实验的临床实验者相关记录。其中不管是出资赞助这个组织的富翁少东,或者是参与这项实验的研究人员的优秀孩子。无论他们身处什么样的身分地位,只要活过来的人全都会有自残行为,无一幸免。哈哈!你不觉得这实在滑稽到不行吗?」
不知何时,西田手中已经提起那把比一般刀刃大上一圈的刀子,那是两周前刺穿澪的腹部,并且置她于死地的那把刀。她笑了。能跟杀死自己的凶手谈话,并且亲眼再次看到杀死自己的凶刀,这绝非常人可能经历的体验。
「人们好不容易发展出得以跨越死亡、迈向幸福的技术,结果反应在实验体身上的却是不安与痛苦,还有为了掩饰这种负面情绪,而刻画在自己身上的多重伤痕……这还真是一出失败的黑色喜剧呀。」
西田将脸靠到澪的脸庞,直接让澪感受到他的呼吸。不过两人中间还夹着西田手中那把散发着妖光秽气的利刃,随后它被栘到了澪的颈子上。
西田更进一步拉近了他与澪之间的距离,那张美丽的容貌足以让所有被他目光盯住的女性全身麻酥瘫软,然而此时澪的脸庞却反而变得更为透明澄澈,收起了前一刻脸上所有的表情。
刀锋在澪的颈部划出一道艳红色的血痕。不顾对方侵略性的举动,澪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甚至更为清澈,给人一种几近无机质感的印象,这是她每次划破自己手腕时的表情,抽掉了血液与呼吸等温度,将自己升华成为冰冷的人偶。
此时西田又更缩短了两人脸庞之间仅仅毫厘之差的距离,几乎要将两张嘴唇重叠在一起。然而,在这个瞬间西田彷佛从澪脸上的表情变化得到了满足,他带着愉悦的笑容忽然将身体缩了回去,在稍微监赏了一下澪那般宛如人偶一般无机的脸庞之后,西田的视线移到她的躯体上。
仔细一看便会发现,此时浑身上原本穿着的制服竟变成了黑色洋装。手工精致的勾织蕾丝镶满了她的衣领和裙摆,低调中透露出华贵质感的艳红色缎带,更宛如玫瑰般适度地绣在衣服
各处。从衣料质地轻柔的色泽看来,这件哥德风洋装所使用的绝对是价格昂贵的绢布,穿在澪的身上看来更仿佛一件美术馆失窃的艺术品,她一头蓬乱的头发也被仔细地梳理过了。
「我在注意你的时候就曾经想过,黑与红的纯粹色彩真的很适合你。」
他对自己的审美品味感到满足,再次跨足绕到澪的背后,将刀锋横在澪面前,从颈边滑到胸口,一个接一个地割开澪胸前的钮扣。
「…………!」
澪眼中泛起了波纹,绽开的衣领内侧透出她带有白瓷光彩的细腻肤质。当西田伸手掐住了澪衣领下的酥胸时,她那宛如人偶般坚毅的脸庞随即崩溃。
「不要!」
叫声中明显表现出了澪的抗拒。
在澪的胸前瞬间冻结住的那只手,接着迟缓地收了回来。身后的西田仿佛受到震慑,向后退了一步。
「……你……为什么要拒绝我……」
一个宛如来自黑暗深处的阴森气息,吐出了疑问,却让澪不知该如何回应。因为,对于那阵尖叫最感惊讶的,其实就是澪本人。
如果是以前,这种行为绝对只是她用以刺伤自己的手段之一而已,就好像被『他』侵犯的时候。那种痛苦和性器遭到刺激的快感,都只是促使她升华的手段。一旦所有的感受集中在肉体之上,她便可以隐蔽自己的心灵,化身成为一个无机的人偶。然而,当她此刻被一只陌生的手侵犯的瞬间,身上却没有任何痛楚和快感,只有厌恶——一股来自全身上下每一寸细胞所发出的『厌恶』,还有绝对不容许对方逾越雷池一步的意志。
「……是因为那个男人吗?」
「……」
「那个男人、那个一脸幸福表情的普通男人……是那种俗不可耐的家伙,让你被鬼迷了心窍吗?」
西田顾不得澪的脸庞同时呈现出了茫然与痛苦的表情,一把揪住了澪的头发狠狠向上提了起来。
「我可是将自己第一次见到你时的那种感动,始终铭记在心呢,一个跟我有着同样表情的女人让我怦然心动。不过你变了。你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丰富,变得像是普通女人一般面带微笑的表情,你让我既生气又狂乱。像你这样欺瞒自己的眼睛,背弃自己体内刻画的事实而自欺欺人的行为,让我受尽了侮辱。」
头发被一把揪住的澪,听到对方的声音就在自己的耳边,于是不禁瞟了过去,看到的便是西田那张异常缺乏表情的脸庞。黑暗中,那张面无表情的美丽脸庞,仿佛脱离了西田的身躯,
悬在空中变成一颗西洋人偶的首级。一股深邃的恐惧顿时在澪的心里凿出一个大洞,窜出刺骨的恶寒直贯她的心肺。
「所以我才用尽办法让你想起来呀!难道你还希望自己继续维持那般俗不可耐的模样吗?难道你希望自己遗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对那个男人献上自己的魅态吗?难道你真想为他守贞不成?」
「……!」
「他可是拒绝了你呀!就好像那些拒绝了你的朋友一样,也跟那些拒绝了我的朋友一样。他们全都好像看到什么怪物一样带着恐惧的眼神,拒绝了我们。即便如此,你却还对他依依不舍?哦~还是他这么厉害?厉害到让你为他如此倾心?」
铿——西田手中的刀柄狠狠叩了一下澪的脑门,发出沉重的撞击声。鲜血滑过额头侧边的蝶骨渗入眼窝,澪的视线变得一片模糊。
「你说话呀!你有必要对一个跟你不一样的普通人如此执着吗?」
铿——铿——铿——
在意识不断的摇晃中,她所感受到的并非痛觉,而是一个普通少年的清晰容貌。他在知道自己的真面目之后,那般手足无措的反应,真的可以说是拒绝吗?不对,他只是迷惘。即便迷惘,他也拼了命地想要找到自己心里的答案。
不过澪放弃了,她害怕从那名少年的口中得到答案。
但是究竟是什么样的答案让她如此感到恐惧呢?
是拒绝?
还是接受?
她当然害怕自己又被拒绝,即便澪早已尝过被人拒绝的苦楚,不过一旦习惯了也不过就好比擦伤一般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如果对方接受了她,也一样让她感到恐惧。她完全不知道一旦少年接受她以后,她该怎么办,无论结果如何。她早已预料到自己同样会受到伤害。
既然都是已经预料到的结果,那么她到底害怕些什么呢?
我无法理解,想不通,不清楚,我不知道,我到底在害怕什么——她找不到答案。
「……好吧,看来没别的办法了。既然你还是不知道,我只好再次试着让你明白,我会让你明白自己、明白我们和其他的一般人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区别。」
不知何时,敲击澪的那只手已经将动作停了下来。然而澪并没有细听对方口中吐出的言词,只是反覆将自己思考触礁的词汇,一再扔进那个无解的问题之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4


登陆的十三号中台风势比想像中强烈,早已在街道上酿成了灾情。市府已经发出严防风灾的台风警报。
由于受到风势阻拦,我到达学校时已经接近天亮时刻。我在坡地上扔掉了脚踏车,面对倾盆而下的雨水逆流而上,终于看见了那一座象征日常生活的建筑物。当我抵达深锁的校门口前时,风雨已经转弱。
我脱掉妨碍行动的雨衣,绕到了学校南侧,这么一来可以让我躲到体育馆的阴影处。我没受过什么拯救人质的突击训练,虽然不知道这种想法究竟是对是错,不过我终究得依照自己觉得最好的方式去做。
我攀上围墙,单脚跨上墙垣一顶端翻了过去,尽管我非常努力地试着不让自己落地时发出声音,不过终究不可能办到。我慌张地看了一下四周,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影后,蹲低身子快速移动着,首先还是得窥伺一下体育馆入口的状况。那一道原本应该紧闭的铁门,此时呈现半开状。舞台上方宛如公演即将揭幕一般打着强烈的白光。体育馆中央似乎放置了一张不锈钢骨的折凳,不过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其中一只脚。
「……」
我一边留心周遭的状况,一边贴着墙壁前进。这里唯一可以躲藏的舞台上方没有任何动静。体育馆内的广播室中也打上了照明,不过里头似乎没有人在。我果断地赶往体育馆中央,只见椅子上留下了细长的白布。白布上红色的晕染,让我联想到了渗血的绷带,而这条绷带又直接指向了始终萦绕在我心头上的那名少女。
「……」
我走出体育馆,在走廊上看到一条红色的领巾。走近一看便可以确认那是我们学校女生水手服的标准领巾。再往前走,又在校舍入口门边的玻璃窗发现了一件东西,是百褶裙。
这很明显是个陷阱。即便其中的原因不明,不过想必这个校舍某处有个人有事找我,而我则已经踩入这个陷阱里头。
「……」
当我推开门锁已遭到破坏的玻璃窗,那条百褶裙便掉了下来。
即便这很明显是陷阱,我也不能在此时折返。一旦我这么做便无法确保被掳的澪的人身安危。何况这个引我入瓮的犯人,极有可能就是一度致澪于死地的凶手。
我走进了昏暗的走廊,没有换鞋的脚每跨出一步,便在地板上留下坚实的脚步声和连续不断的回音。
当我转进了楼梯间后,开始加快脚步。衔接两个楼层的楼梯间平台,又出现了一件衣服的一部分。犯人似乎认为起初留下的几件衣服,已经足以让我知道他手上握有什么样的人质,现在捡到的只剩下遭到撕碎的布料,接着看到的,更是我从没有看过的黑色镶花绢布。它高贵的质料甚至让我觉得拿它来撕碎示威相当可惜。
我攀上了五层阶梯之后,来到了终点,眼前一扇通往顶楼的金属门上,贴了一张字条。
这张字条似乎是将旁边画着楼层平面图的海报纸,撕下一角来使用的。字条上用英文写着:『Welcome to the heaven's door』这种刻意使用外文撰写的品味,让人同时参杂着好坏评价两极的矛盾感。
我用力推开把手,生锈的铁门在疲钝的声音中向外开启。
顶楼的视野足以一窥整个城市的风貌。暴雨已经停歇,厚重的云层反射了街道上的灯光,此时看来几乎要压垮整个世界。
阴郁的天空与灯火通明的街道中间,我始终牵挂的澪,就躺在屋顶边的地板上。我跑了过去,蹲下来将她抱了起来,那纤细的身躯远比我想像中要轻,更比记忆中来得瘦弱。
从她的额头渗出来的血水已经干涸,伤口没有太深,呼吸也很顺畅,看来身上的伤势应该不至于马上让她陷入险境。除了额头之外,手脚也有留下捆绑的痕迹,不过其他并没有明显的伤口。
只是这样的判断仍无法让我安心,毕竟她是个女生,除了衣服被换过让我觉得挂心之外,她极有可能受到犯人施以其他类型的凌虐。此时将我引诱至此的犯人,一定还躲在校舍某处,我得带着澪趁早离开这里,虽然澪的父母找来的警察或其他组织,可能前来支援,不过若要继续待在如此醒目的场所,还是让我感到极度不安。也许不该这么早把澪唤醒,不过我想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非得这么做不可,于是我终究还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庞,摇了一下她的肩膀。
「澪,醒醒。澪。」
她穿的衣服让我不知道该将视线栘到何处,尽管残破不堪,颜色和质料却与她非常相衬,那般撩人的姿态,让我几乎要失去理智。
「……嗯、嗯……」
我重复呼唤她的名字,终于见到她苏醒的徵兆。她睁开眼睛,带着蒙胧的视线直视前方。我见状又叫了她一次。
「澪。」
她那恍惚的眼神带着孱弱的意志,移到我的身上,逐渐才抓住了焦点。那一张薄薄的嘴唇,这才张开叫出了我的名字。
「相坂……」
「太好了……」
昨天分开以后——对我的生理时钟来说,不过是半天前的事——此时的相会却给我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即便我有好多话想说,却不得不屈就现实,早点带她离开这里。
「你站得起来吗?如果站不稳的话我可以扶你,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就算没办法逃走也得找个地方先躲一躲……」
当我伸手绕过她的腋下,想要将她搀起,却被她用力将我的手给拨开。她自行站了起来,向后退了一步,同时带着冷冰冰的眼神注视着我。
「澪……」
「你不要叫我叫得这么亲热。」
我才刚跨出步伐,便被她的声音制止。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恶狠狠地盯着我看。
「澪……」
「我叫你不要随便叫我的名字,你来干什么?」
她对我提出质问,表现出一副得不到满意的答案,便不会随我离开的态度。
乌云褪去,头顶上不知何时开始泛出蔚蓝的天色,挥别台风留下的阴霾,此时的天空变得鲜艳而耀眼。在拂晓时分,眼前的少女宛如这片景致中的一部分般,一起融进了刚从地平线窜起的晨光之中。那一头将夜色织在身上的发丝,以及白皙无暇的肌肤,此时均染上了绋红色的光彩。逆光下,这个世界所有的颜色,都以最完美的比例进入了她那一双光彩夺目的深邃双眸。如今包覆着她那纤细体态的,是一件缀着红缎带的黑色哥德风洋装。红色是足以代表澪的颜色,使得点缀式的缎带如今反而成了最得以集中目光的焦点,它既代表了不祥的痛楚,却也同时象征着生命。
此时的天空被澪身上的强烈色彩晕染,那是既浮躁不安、却又充满憧憬的颜色。我站在这样的天空下试着开口回答她所提出的质问。
「我想再见你一面。」
这句话在澪的眼眸之中掀起了波澜,却被她拼命地压抑了下来,她为自己花上许久时间建造出来的躯壳——那一副用以禁锢自身感情与心灵的牢笼——此时渗入了裂痕,这让她开始惊慌失措地试图阻止这副躯壳崩溃。
「你有必要为我执迷不悟吗?」
「澪……」
「不要随便叫我的名字,怎么了?把我抛弃让你觉得不舍?你就这么喜欢一件充满瑕疵的装饰品吗?还是同情我?遍体鳞伤的我让你触景伤情?还是你根本希望把我这个稀有的怪物放在自己身边?」
「澪——」
「叫你不要用这个名字叫我!」
她崩溃了。
澪举起双手捣住了耳朵,嘶声力竭的咆哮声淹没了我的话语。
「你懂什么?你知道我每天抱持着什么样的心情起床吗?你知道我每天得要担心害怕自己入睡之后,身体会被如何玩弄吗?你能体会我得压抑这种情绪,而非得划伤自己不可的心情吗?我看着刀子,希望自己变成一个人偶的心情你又怎么会懂?你怎么会懂我看着自己的手腕渗出鲜血而感到安适的感受?你怎么可能会懂我试图在痛楚之中寻求安息的渴望?每每处在人群之中,我心里总会充斥着自己异于常人的绝望感,你能体会吗?每当我在入睡时总会有种自己即将陷入无底洞里的错觉,你能理解吗?你又怎么知道别人呼唤我的名字时,我总得怀疑那是否真是在叫我的这种感受?这种违和的恐惧你怎么会懂?」
她捣住耳朵、紧闭着双目,不断重复着简短的字句——『你不会懂的。』此时的她好比一个无法得到众人理解的孩子,抑或是无法将自己脑中的形象具体化而感到焦虑的艺术家。
「你不会懂!我跟你们不同,不是那种杀了会死的普通人!我跟你们这些可以因为琐碎的事情而感到烦恼或叹息的幸福之人不一样!像你这种人是不可能懂我的!我的心情你不可能理解!因为你跟我不一样……我们不是同一种人!」
「你说的对,我们不是同一种人,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人。」
我没有否定,却让澪惊讶地抬起头,她带着完全摸不着头绪的表情,双眼圆睁地注视着我。
「我跟你不一样。我们生长环境不同,想法也彼此回异。我不像你一样接受过特殊的科学技术,所以我真的不懂,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根本连自己的情感都想不通,这样的我又怎么能够理解别人的感受。」
「相坂,你……」
「可是即使我什么都不可能懂,我也要来这里。老实说,其实现在的我并不知道眼前的你,究竟是不是我所认识的西周澪。现在我所看到的你,跟我所认识的西周澪,其实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没有什么分别,你带着面无表情的面具隐藏自己的人性,跟我所认识的西周澪一模一样。不过其中又有些不同,因为我所熟知的西周澪,在心灵上没有如此黑暗的一面……不,应该说即便有,她也会用她有如孤傲的旅行者一般坚强的韧性加以克服。」
「……」
「所以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不过正因如此,我才会来到这里。」
对,这就是我心里最真诚的想法——『我无法看透任何事情』,这便是我毫不掩饰的真正想法。
也许这种想法会让人觉得我优柔寡断,或许真是如此,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也
才开始认识自己而已。不过恐怕澪也是如此,不,任谁都是如此。
我们总在认识一个新的自己之后,重新面对自己的人生,同时也对这个从未表面化的『自己』感到迷惑、恐惧,和困扰,即便如此『他』还是会融入我们的人格之中。我们的人生便在这样的循环中周而复始,这即是心灵的新陈代谢。好比过度疲劳的肌肉变得更为强壮、骨折的部分接合之后变得更为坚硬,这都是一样的道理。
「所以我要再跟你说一次:『请你跟我交往。』虽然我无法理解你的想法,不过我希望能够理解。我想更了解自己的想法、更了解你,这种想法不会有停滞的一天,也是我今天再来找你的原因。澪,结果现在的我终究还是喜欢你。打从你定进教室跟我四目交会的那一刻起……不,应该说直到现在我都还深深被你吸引着。」
直到我将所有的话吐出去之前,她始终带着惊讶的表情,哑口无言地直直盯着我看,等我把话说完之后才开始摇头,彷佛要摆脱我加诸在她身上的言语枷锁。
「不行,因为也许我根本就不是『西周澪』。也许我跟你所喜欢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所以你也无法确定不是?那么何不让我陪你一起想清楚这个问题呢?虽然我不知道结果究竟会怎么样……不过,我希望你告诉我一件事,你喜欢我吗?我要问的不是过往的任何一刻,而是现在,现在的你对我究竟怀抱着什么样的想法?」
现在想想,过去我似乎从没有对澪提出这样的疑问。因为我们在一起的过程中,我总是用自己的观点揣摩她的想法,却从没有向她确认过。也许这是因为过去我也从没有明确体认到自己的情感所致……不。并非如此。因为我觉得害怕,我害怕听到她脱口说出的答案。即便我始终对于自己在她心中究竟占有什么样的地位感到在意,却也一直害怕这个好不容易维系起来的牵绊就此消逝,我深怕她其实对我并没有怀抱任何一点点情愫。
「…………」
她的双唇不断发出颤抖,蹙起眉头,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双眼强忍着泪水、半眯了起来,纤细的双手环抱在自己的胸前,试图压抑肩膀激动的情绪。
我仿佛曾看过她眼前的这副模样。此时的她与过去手上满布着血痕、哭到整个人都瘫软下来的印象重叠,过去将自己的心灵隐蔽在面无表情的面具底下,利用自残行为把自己冻结起来变成冰雕的少女,此时已经消失不见——
眼前的她,只是一个对自己的真实面貌抱持恐惧的少女,一个迷失在黑暗之中、找不到出口的少女。
「…………我喜欢你……」
她强忍着泪水,紧咬着双唇,勉强吐出含糊不清的字句。
「我喜欢你……刚开始,我只是把你当成一把能够刺伤自己的刀刃……却在不知不觉中变
得不想失去你。我希望你可以接受我,可是却又觉得恐惧……我好害怕。没有什么事情比起让你了解我来得可怕。比起暧昧不清的自己更让我觉得可怕……因为要是我被你拒绝了,那我的心肯定也会一起崩溃,我不想失去你……死前是如此,现在也是……」
当我试着跨出一步时,她也同时畏畏缩缩地朝我走来。我们来到可以感受彼此身体温度的距离,同时依偎在对方身上,我将她环抱在自己怀里,让她的额头贴在我的肩上,默默感受她的颤抖。
「我想跟你在一起……即便永远过着平凡无奇的生活也好,我想跟你共有同样的时空,跟你呼吸同样的空气,我已经厌倦了暧昧的自己、一个人带着恐慌独自醒来的日子……」
澪将整个身体倚靠在我的身上,同时也在我心里种下一颗散播温暖的种子。我深深为怀里这名少女感到心醉。这种爱恋一点也不暧昧,这是我此时毫不造作的真正想法。
即便不了解也好、暧昧不清也罢,就算我们彼此无法真正了解对方,也无法完全理解自己的想法,这都无所谓,因为任谁到死之前都不可能对自己有全盘性的理解才对。所以不了解并不要紧。因为我希望能够理解的自我之中,有一个想法是我此时再清楚不过的,我想保护自己怀里这名少女,这是我心里毫不掩饰的真正想法。

「——唉呀呀,真是好精彩的一出戏呀,感动得我都快吐出来罗。」

一句突如其来的挑衅让我猛然回头,只见一名男子靠在屋顶的入口,别有寓意地拍手发出带有讽刺意味的掌声。对方看来跟我年纪相仿,却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不祥的气息,他有着一副完美无瑕的外貌,却让人无法单用美丽二字加以形容。
他的双眸有如澪那般透明,却散发出与澪截然不同的光辉。澪将自己的心灵埋藏在透不到光的地方,才让她的双眸散发这般清透的光彩。而这名男子则是由于感情太过强烈,在过高的密度之中形成逼近透明的光辉。他们两人的眼神都没有任何杂质,因为排除了杂念所以能够得到升华,不过即使同样是没有杂质的眼神,那双眼眸映出的却是荒芜的死海。
「看来我真的非让你们理解不可。不过这种方式其实再简单不过了,只要我同时杀掉你们两个,你们就会清楚彼此之间的差异。」
他的右手划破了空气,手中握着一把散发妖气的刀刃。


5


属于夜晚的世界被白天放逐,却在消失之前凝炼出纯粹的夜。一弯细长的下弦月悬在白昼与夜晚的交界,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姿态,洒下皎白的月光。眼前这名少年抛开了身后的
阴影,手上的刀夺去月光所有的注意力.它映照着月光,投射出冰冷而锐利的光芒。
「对了,我还没跟你作过自我介绍呢,我叫西田贵流。」
这个叫做西田的男子,报上自己姓名的同时,做作地将握着刀刃的手举至胸前微微点头。他的外表跟我和澪年纪相仿,却与少年一词有着严重的违和感,带有一种远超过这个词汇涵盖范围的危险气质,他的笑靥仿佛手中的刀刃般精雕细琢,显得光滑锐利。
「就是你把澪给……」
我让澪躲到自己身后,正面与西田对峙。对方则在他那一对象征了荒芜的眼眸之中,透露出了对我的嘲笑,随后抬头仰望天上的下弦月。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个有担当的男朋友啊!你还真打算保护一个永远不可能跟你彼此相容的恋人吗?还是夸大其词的甜言蜜语真的对你有这么重要呢?」
「谁说我们不可能彼此相容?」
我一边用眼神专注地捕捉对手的一举一动,同时也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就是这家伙。
他全身上下飘着如同厉鬼般的气息,挥刀的动作宛如活动手掌延伸出去的关节般,灵活自在;这样的特质不需经由言语,便可说明他杀死澪的凶手身分。他是一把刀,一把散发着妖魅光彩和蛊惑人心的气质,以挑起人们心里极致恐惧为乐的妖刀。
「当然不可能相容啦,因为要是你死了,她就又得变回孤独一个人了,这般永远无法摆脱悲怆和痛苦的羁绊,能说是正常的关系吗?」
「说得好像你可以跟澪彼此相容似的。」
「当然啦,因为我跟她是同类嘛。」
澪靠在我的身上,身体为这句话抽了一下。从西田的言词和澪的反应看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大概可以理解了。
「你的身体也跟她一样吗?」
「对,我也已经死过两次了。如果要跟她彼此契合的话,这是唯一的必要条件吧?所以说,如果让她跟我在一起会比较幸福哦?」
「你不要擅自作主!」
澪侧向跨了一步,严正地出言驳斥西田的说词。这般沉着的声音,让西田也不禁露出惊讶的表情凝视着她。他瞠目结舌的模样,才终于让他看来像个高中生年纪的青少年。
「你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跟你互舔伤口的同伴而已。也因为如此,你才会这么拘泥于『同类』和『异类』,好像一种强迫症一样。」
「……你不也一样吗?你不也一直烦恼着自己跟别人不同吗?你难道不是一直为了将始终暧昧不清的自己跟世界之间的隔阂解放,因而不断地划伤自己吗?难道你就这么轻易地让自己
被这种甜言蜜语给迷惑了吗?即便你如此奢望归于『平凡』,也不可能如愿得到幸福的。眼前这个男人要不了多久,也会无法忍受你们之间的差异,最后受伤最重的,到头来还是你呀。」
我默默地聆听两人之间的对话。不敢擅自介入。这是只属于『他们』的问答,对『他们』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对话。因为澪与西田是『同类』,所以他们非如此交谈不可.
澪闭上眼睛,默许了西田的看法。此时她变得面无表情,却又跟我过去看到的她有着决定性的差异。不同于过去那般在压抑中试图让自己看来无机质的表情,此时的静默,明显是因为在背后有种支持她冷静下来的力量。
「我想我们之间一定会有别离的一天,也许是死亡,或者是其他原因,我不知道。不过这个结果无论对谁而言都没有例外,即便是像我们这种B.R.A.I.N.complex的实验体也是如此,更别说那些普通人了,所以任谁最后也都能够得到救赎。」
「……」
「结果到头来,无论你我都只是普通人而已。即便我们都陷入了不可思议的境遇之中,我们可以为此感到困扰,却没有必要觉得自卑。然而我们都在逃避自己的烦恼,这也是我们的人生中最严重的问题。我们必须要面对真实的自己,然而我们却害怕、烦恼。因为我们面前有个令人忌讳的明确藉口,让我们得以顺理成章地转身背过这样的恐惧,不过我们真正的问题却不是那个藉口,而是我们自己的真实面貌。」
「…………」
「我想我今后一定也会持续烦恼,日后大概也不免要为今天的决定感到后悔,我仍旧会不断受伤,不过我已经决定不再逃避了。西田,我想你一定也察觉到了。我们并非不幸的人,只是企图逃离自己不幸的境遇而已。」
「……够了。」
西田将他的厌烦随着字句一同吐了出口。语中并没有轻蔑或不屑,只有淡漠索然。此时他的脸庞,亦仿佛戴上一具能乐用的面具,将脸上的表情完全抹煞。然而此时他并非一个抽掉感情要素的人偶,而是脸上的表情因为无法诠释内心涌出的情绪而崩溃。其中的证据就是原本缠绕在他身上那宛如厉鬼一般的气息,此时开始漫出了腐臭,仿佛来自地狱的瘴气,诅咒着周围所有的人。
「够了,看来你已经彻底被他骗了。像你这种自以为是的想法,摆在事实面前根本没有立足点,也没有任何意义,我看我还是趁早让你清醒过来吧。」
我根据瞬间反应,连忙把澪推开,向后拉出的空间中划过一道银色的轨迹。对方突如其来的袭击之后,接着又是一刀朝着屈膝跪地的我攻了过来。
「相坂、相坂——和也!」
澪的惊叫声,被高分贝的金属撞击声盖了过去。西田后退,因为我手中握有足以跟他抗衡
的武器。
那是一把带有黑色刀柄的利刃,亦即澪惯用的那把登山刀。是我在离开澪的家时,为了防身而带的。
「你这样很危险哦,不习惯用刀的人,把刀子带在身上不太好呀。」
西田伸出握刀的手腕,微微侧身对我摆开架式。这种架势很明显是用惯刀子的人,动作中没有一点点破绽。即便我不懂什么武术的形和意,却仍旧可以从他的架势中读出那般行云流水的气势。相较之下,我既没有武术相关的嗜好,也没有加入任何运动社团,只是个连打架经验都没有的外行人。尽管我自己并不是没有运动神经,然而却也没有特别擅长的项目。因此,这场对决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优势,如果客观条件相同,我的胜算微乎其微。
「我要攻击罗!」
西田拿刀朝我扑了过来,动作中没有丝毫犹豫。这样的表现让人感受到他早已习惯杀伤别人。
「呜哇啊!」
我翻身闪过了朝我侧腹部直贯过来的刀尖。这并非基于我优越的运动神经使然,而是关乎性命的危机反应。
「哈哈哈!真有趣!」
横向挥击的刀刃,接着又擦过了我的额头。
「呜!」
尖锐的痛楚让我不禁发出呻吟。
「真丢脸,伤口很浅吧!」
跟着他嗤笑过后,迎来的又是一记冲撞,即便攻击方式单纯。却也因此让我无法避开。我的胸口受到撞击,整个人被撞得倒在地上翻了一圈。
我趴在地上,身上沾满了尘土,奸不容易才又用手撑起了身体得以喘息。似乎是嘴唇破了,吐出的口水中,夹带红红的血液。
我根本无力回击,光是闪躲对手手中的刀刃早已分身乏术。
「你会不会太难看啦?想必你也这么想吧?」
确实如此。
「哈哈哈!真是的!拜托你滚远一点吧!我们的世界可不是你这种一般老百姓可以插手过问的啦!」
我瞟了一下身边的状况。此时澪已经退到了顶楼的墙边,带着忐忑不安的神情注视着我。
西田站在顶楼入口的门前,似乎完全没有打算让我们逃走的意思。现在的他正抬头对着高挂在天上的下弦月高声发出狂笑。最让人觉得不寒而栗的是,即便在这种状况下,他的脸上仍旧没有任何表情,这般僵硬的脸庞,却吐出如此灰色的愉悦笑声,直教人联想到一具坏掉的人偶。
「死后复生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像你这种人肯定不会了解。」
相较于他好整以暇的说话方式,我则是拼了命地调整自己的呼吸。
「我想大概就跟遭逢意外,而从昏睡中惊醒的伤患感觉一样吧?虽然我们自己不会意识到两者之间的差异,不过这中间还是存在着明显的差距。」
哈哈——他以夸张的动作,彷佛要对天空咆哮一般,忽然加大了音量。
「是『眼睛』啦!眼睛、眼睛、眼睛!哈哈哈!在所有人眼里,我们就好像怪物或幽灵一样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他好比发条故障而空转的人偶般,发出狂笑。
这笑仿佛诅咒着自己的命运,亦彷佛是对自己的轻蔑与嗤笑。
他扭动着身体,不断发出颤抖;下颚张开得仿佛要将身体里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般,不断发出狂笑。他不自觉地后仰,脊椎弯曲的幅度好似要将身体折断。现在的我无法看到他的表情,不过此时他的面容,肯定无法继续维持面具般工整的模样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笑声在出入意料的时刻中断。西田不发一语,动也不动地整个人沉寂了下来。
我带着困惑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旁的澪也不敢将视线移开。
「……无聊。」
在两双目光的注视之下,西田忽然又挺起身子,睨起了双眼,恶狠狠地盯着我们。他脸上那一张宛如大理石雕一般面无表情的脸庞,此时唯独一双眼睛溢出了澎湃的情绪。
「无聊、无聊、无聊!真是太无聊了!那种态度终究只是你们这些没有不死之身的凡夫俗子、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的嫉妒心罢了!岂有将我排挤在群体之外的道理!『你不是应该死了吗?』 『你的脑髓不是整个洒出来了吗?』 『既然都变成那种样子,怎么可能还活得下来?』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这些人就这么事不关己,如此轻松地把我当成了怪物,我那些朋友,甚至连把我搞成这副德行的父母亲,也把我当成瑕疵品看待!难道我原本的模样比较好吗?后来出问题了,是因为我只是个膺品?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啊啊啊啊啊~」
西田的眼眶渗出了泪水,自己却好似完全没有察觉,表情和言行显得格格不入。
「……能不能请你停手?」
「——」
他的笑声忽然静止下来。
「尽管我不会将同情这般轻率的言词随便就丢出口,不过我想你的不幸至少有百分之一我
可以感受。所以事态发展至此,其实我也没办法打从心底对你感到愤恨。当然,你伤害了澪,这点我不可能原谅你,不过我想你应该清楚,即便人与人之间拥有『同样的特质』,也不可能彼此相互理解。所以请你收手吧。现在收手的话还来得及——」
「还来得及?还来得及怎样?如果那个女人终究跟我『不一样』的话,我只要再找其他女人就好。不过如果那个女人拒绝我,我又怎么会放过她呢?她侮辱了我,即便只有千分之一,我也一定要让她尝尽这种痛苦,彻底地侵犯她,让她忏悔求饶,然后在她发狂崩溃之后,再将她杀死到没办法复活为止。即便我们拥有B.R.A.I.N.complex,不过只要将蓄积神经情报的晶片破坏四成以上,就不可能复活了。相坂和也,我会让你变成一个重复检讨着自己的思考究竟如何肤浅的播放机,然后用你那吐出甜言蜜语的臭嘴,持续对她极尽辱骂之能事。而我,则会把你当作我真正的同类,在一旁好好监赏你的模样。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这时才领悟到,要让他收手是不可能的事,他不可能就此罢休。要制止一个像他这样用疯狂维系自我的男人,是不可能办到的事,他为了保持自我,不可能就此罢手。
「……我懂了。」
我举起右手,将刀提到了腰际。既然双方实力存在着不小的差距,那我只好来个玉石俱焚,先用身体冲撞、让对方失去平衡,接着再挥刀取他性命。
「哦?看来你似乎已经想好战略了嘛,呵呵,我得对你这种气魄表示敬意,我改变主意
了,我就让你死得轻松一点吧。」
对方似乎也感受到我的觉悟,再次架起了手中的长刀。右手中的刀刃,自然垂到了腰间,将左手拉到了面前,一副打算正面迎击的模样。
老实说,我的脚正在发抖。因为我正打算杀掉眼前这个家伙。如果是前一阵子的我,根本不可能会去想这种事。我从没有认真跟别人打过架,更别说是这种能够死而复生的对手了。毕竟我不曾经历过如此澎湃的感情,从没有这么想过,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然而,此时我的思绪异常冷静。也许是这般超乎预期的事态。早已麻痹了我的神经;或者该说如此激昂的心绪,让平常缺乏耐性的我脱胎换骨;又或者只是人类处在必要的状况下,本身就会化身成为冷酷无比的杀人魔;再不然就是连我本人也不愿深入思考的可能性——我,也许生来就是一个对于痛下杀手不会感到任何愧疚的人,是个没有人性的异质性存在。果真如此,那么比起眼前的西田贵流,也许我才是个更加危险的杀人魔。
「等一下。」
澪的声音从身后传人我的耳中。她来到我的身边,带着以往放学后专注地看着书本的严肃表情注视着我。
「我去。」
「什么?」
「即便我死,也可以复生。所以让我先去。我会为你拖延时间,请你先走。」
「……澪。」
「这才是比较合理的思考方式。」
「你错了。」
此时的我绝不愿轻易地将视线从西田身上移开,因此只有小幅度地转头侧到澪的方向。
「澪,这种想法不对。先不论死亡或被杀的问题,人类本身其实是一种反应痛觉的生物,因此会对受伤感到恐惧。所以可以积极面对伤痛的心理状态,是一种扭曲且不自然的现象。即便你的理性得以接受自己生理上的特质,却不可能压抑自己害怕受伤的心理。」
「那你又如何呢?现在的你——」
「因为这种情况,对我而言是有必要的。」
我害怕受伤,不过自己身上的伤痛,却远远不及重要的人受伤——无论是有形或无形的——来得让人害怕。不知道该说是幸还是不幸;澪的死亡让我清楚理解到自己这种想法。
我无法否定伤痛落在自己身上的价值,但也一样无法给予肯定。面对这种矛盾的价值观,我终究不认为,自己应该如此轻率地为它妄下定论——绝不。
我伸脚绊住了她,在她跌倒以前,自己先一口气冲了出去。此时西田没有任何反应。冷静沉着地维持原来的架势。
双方之间的距离飞快地遭到压缩。西田使出充满气势的动作,挥刀直朝我的左胸袭来。那是一记由下而上的刺击,精确地瞄准肋骨、心脏位置进攻——却在贯穿心窝的前一刻停顿了动作。

西田的表情此时首次出现剧烈的反应。他瞠目结舌,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我的刀尖没有放过这个空隙,协同肩膀对准西田颜面的撞击,笔直往对手的侧腹部挥了出去。我跟西田撞在一起,一同翻倒在地上。我跌在顶楼的地板上,西田则摔入顶楼入口的门内。
「……痛。」
我强忍着身上的擦伤,试图站起身子,却因为双脚不听使唤,而屈膝跌坐到地上。直到这一刻起,我的双腿才受到恐惧的侵袭而瘫软。
「和也!」
澪不顾前一刻被我绊倒的疼痛,没命似的朝我奔来。她非常介意地将注意力投射到了插在我胸口的刀刃上。
「别担心,刺到我的只有一点点的刀尖部分而已。」
我将插在我心脏位置——正确来说是被我固定在心脏位置的一本小说上——的刀刃拔了出来,连同刀尖沾染的鲜血,一起扔进了顶楼入口的楼梯间内。
在我带着刀出来的时候,为了以防万一,而顺便将一本小说也藏入了自己胸口。我用胶带将小说固定在心脏位置,当作克难的紧急防护措施。原本我只将它当作缓和自己不安情绪的准备动作,却因为西田的用刀技巧过于精湛而派上用场。
「…………」
紧张的时刻过去,接着涌上心头的,便是一种促使肉体脱离意识的无尽悔恨。即便对手抱着杀意而来;即便这个状况在所难免。我终究是杀了人了。
「……和也,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该道歉的人是我才对。」
「可是……你在哭呢。」
澪的话说出口,让我察觉到自己脸上滑过了滚烫的泪水。当我伸手确认脸上这般炙热的思绪,更是激动得泪水源源不绝地溢出了眼眶。
「原来如此。我真的杀了人。」
热泪模糊了视线。我看着自己不断颤抖的双手。手上没有沾染到对方的鲜血。大概是因为彼此的接触,仅有我用身体冲撞西田的那一瞬间。然而我的眼泪却仿佛责怪我的恶行,不断滑落到我的掌中,润湿了我的双手。
「澪……我杀了人。」
「……」
澪用她的双手将我紧拥在怀中。我在温暖的怀抱里,感觉到炙热的泪液,夹带着声声抱歉,不断地从她的脸庞滑落。她也忍不住哭了。
杀了人的自己,让我觉得恐惧。即便西田跟澪一样,都能藉助更换脑和身体等器官而再生,却没办法带给我任何慰藉;对人痛下杀手的行为让我觉得寒颤。理应如此。只因我的双手创造出了『死亡』。这个无可非议的事实,重重地压在我的身上。
——我错了吗?
我靠在澪那纤细的身上如此想着。
即便『死亡』带给人类如此巨大的影响,我却没有多加思考,刻意忽略死亡、说我无法理解。这对于澪与西田这样的人而言,难道不是一种侮辱?一想到这里我便不寒而栗。
从这个角度来看,应用在澪身上的先端技术,B.R.A.I.N.complex真正恐怖的地方也许不是泯灭人性、强行加诸这种科技在别人身上这点……而是将『死亡』的意义,因为技术本身而被稀释掉,这个问题吧。
正因为死亡无法重来,是人生中最后失去一切的结束,人们才懂得藉助道德与法律,限制杀人行径、保护所有的生命。然而一旦死亡变成可以挽回的结果呢?
一旦这种死而复生的技术得以实现,那么杀人这种可怕的行为、将人格与人性完全否定的侵略行为,是否会变成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呢?
虽然我杀了人,也为取人性命这种行为感到恐惧。不过一旦西田再度复活出现在我面前,就连『杀人』这种行为成立与否,也因此而变得暧昧不清了。就好像澪因为自己的生命变得暧昧不清而割腕自残一样,『杀人』这种行为是否也会因此而变得习以为常呢?
从这个角度来看,重点不是让人类的存在变得暧昧,而是让『死亡』变得暧昧,才是真正的问题——
「你这家伙痛下杀手之后,却没确认我的生命迹象,只是一味地认为我已经死了。难道你不觉得自己这种反应,既幸福又愚蠢吗?」
始终沉醉在自己思考里头的我,在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声音之前,都没有察觉到西田又爬了起来。将我抱在怀里的澪,同样露出惊讶的表情。
西田带着痛苦的呼吸,刺穿腹部的刀刃仍旧插在他的身上,而他手中则握着那把自己的刀,为了做出足以致命的攻击,而反手握住刀刃,朝着澪的颜面刺了下来。我伸长了手腕拼命地想要挡住那把凶刀。
「呜哇!」
此时穿过我手腕的触觉并非痛楚,不是带给人类警讯的剧痛,而是无情的剧烈冲击;这阵冲击撼动了我体内所有的神经,让我的身体因痉挛而无法自由行动。
「……卡在骨头上了吗?」
西田松开贯穿我右手掌的刀刃,带着踉舱的步伐,摇摇晃晃地靠在顶楼的围栏边。
「……人是不会因为遭到利器刺伤,而轻易死掉的。像刀子这种小东西,即使贯穿人类的要害也不会这么简单致死;既然用刀剠,就得在刺进人体之后不断翻搅,这么一来伤口就会严重撕裂,将体内的重要器官破坏殆尽,而无法修护。」
「……呜、啊!啊……」
对于西田的言词我根本无法应对。身体不断摆动,而我却无法用意志加以制止。澪用她纤细奢华的身体抱住了我被刀刃贯穿的手腕。即便喷出的血液染红了她的全身,她也完全没打算松手。失控的身体此时终于下静下来,夹在我右手掌中的异物,制造出了强烈的脉动,连同难以忍受的剧痛直贯我的心窝。
「呵,如果马上止血的话,应该可以得救吧。找个东西在他的手肘位置紧紧绑起来就好了。」
面对西田的指示,澪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也连忙将自己衣服上的蕾丝与领巾扯破,缠在我的右手肘上,试图帮我止血。尽管疼痛依旧没有减轻,伤口的渗血量却明显减少许多……也许是因为能流得出来的血也没有那么多了。
「唉,你真是不简单。虽然用刀的方式像个外行人,不过却能准确地刺中我的腹部。你看,我的下半身已经整个染成红色了。这么一来我大概非死不可了。」
西田不顾自己伤口不断淌血,依旧自顾自地叨叨念个没完,看来他还没有被伤势逼入绝境;至少应该还有能力对一个承受不了痛楚、不断呻吟的人,施予最后一击。
「如果我也把腹部的血止住的话,也许能够得救吧。不过是不是真能如愿就很难说了,所以我想我还是就这么安静地死掉好了。不过——」
西田耸耸肩,接着开始攀上身后的围栏——他先是单脚跨上高约一百公分多一点的围栏(大概是人的腰部位置),然后整个人站了上去。
「我才不要死在你这种伪善者的手中。我会自己杀死自己;无论是我身上的痛楚,或者是降临在我身上的死亡,全都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东西。」
他在最后一刻像个优雅的绅士一般像我们答礼,然后用他早已浸润在鲜血之中的双足,从围栏上向外一跃而下。在他消失在我们的眼中的前一刻,我仿佛看到他那张失去血色的脸庞露出了微笑。
「……」
这真是令人意外的结局.
也许是眼前宛如谢幕一般,缓和了紧张情绪的释然,让我整个人放松下来,意识便旋即沉入了黑暗之中。在意识坠入深渊的过程中,我听到澪未曾间断的呼唤……

[ 本帖最后由 朽影 于 2008-5-15 23:27 编辑 ]


Inter Cut


晨光乍现。虽然今天的天气跟暴风雨歇止、台风离境也有相当大的关系,但即便抽掉这层影响,今天的晨曦也真的是美得吓人。天空的颜色呈现清澄的靛色,受到阳光强弱不同的影响,蔚蓝的天空朝向东边的地平线,画出了一道美丽的渐层,在天边染上橙红色的光彩;堪称是由大自然所挥毫的、既壮阔又精致的画作。
——以人生尽头的最后风景而言,实在是很罗曼蒂克。
西田的心里非常平静。即便经历过二度死亡的经验,这还是他第一次尝到如此祥和的生命终结方式。第一次的意外事故就不用提了,再来自杀的时候则让他有种急切的感受。然而这次不同,无论是插在腰上的刀或者是伤口上渗出来的血,他都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早晨带点虚无梦幻气息的光线,照在西田的脸上。此时他的脸庞,早已没有先前那般凶神恶煞的狂气、怒不可遏的愤恨,看来只像个天真无邪的少年。他的脸庞望着天空,此时视线中出现了一个倒置的人影。
「早安,西田贵流。」
「……嗯,是你呀。」
西田面对眼前忽然出现的少女露出微笑。
「早啊,O01。我也在找你呢。不过完全找不到你的任何消息……没想到你竟然会在这种地方。」
「你现在就死,会不会太早啦,004?竟然做出这种蠢事出来。」
「不,我已经心满意足了。这么一来,我就可以不用为任何事情挂心,安详地死去。」
0O1,沙姬部岬,看着毫无畏惧地吐出死亡二字的西田,不禁侧着头感到不解。
「你这么希望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吗?」
「你呢?你又怎么想?在我看到的实验记录里面,你已经死了五次,其中还有四次是自杀死的呢。你不也无法相信自己的存在吗?」
「我想过了,不断思考、找出了答案;只要我们重新正视活在当下的自己,就会发现其实问题根本没那么严重。那些被复制出来的经验跟知识,造就了此时此刻的我。那么『我』就是我而已;既非过去或未来的任何人,是只属于此时此刻的我。」
「要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样想,大家就轻松了。不过其实多数人都是从别人眼中投射出自己的影子,藉此认识自己。人死是不能复生的。所以人终究不应该拥有复活的能力。」
「……」
沙姬部没有回话。在她的观念里面,到头来只有自己可以定义自己。因此,无论是从别人
身上投射出来的自我认识,或者是自己实际遭逢过的经历,一切都还是得要尊重自己所下的判断。即便如此……
「你真是个可悲的人。」
她不得不为此发出感叹。
人是活生生的,无论遇上什么样的痛苦,也都渴望多活一秒。这是因为任谁都对死亡感到恐惧。所以人们苟延残喘,只为留下自己曾经存在过的证据;无论创作、事业、思想,甚至是牵绊都是。当人可以接受死亡的时候,那必将是他们已经与死亡所带来的恐惧做出妥协、是已经得以证明自己活过的时候。然而眼前的少年,却在没有留下任何自己曾经活过的证据之前,便一味地渴求死亡;他以自己没有留下任何存在证明的这个结果定义自己,并且接受死亡。这难道不是足以让人感到悲哀的结果?
「你明明就可以像那个叫做澪的女生一样,选择一个更轻松的人生的。」
「……不可能的。」
西田露出浅浅的笑容。过去驱使他行使自我意志的关键要素,此刻早已消失,脸上终于取回了常人该有的表情。
「因为我身边没有像他这样的人在嘛。如果我身边有个像他这么忠于自己、什么事都自作主张的人在,也许我今天就会不一样了吧……」
「……」
「唉,至少我最后算是解脱了。真的……我很快乐……」
西田说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这景象让沙姬部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这名少年大概不可能再从黄泉异界回到这个世界了。即便他是先端科技的临床实验体,若没有『双亲』的认可,是不会让他们复活的。他酿成了这般骇人听闻的事件,想必他的双亲也会认为这个孩子十分危险。如此一来,西田贵流这次真要面临真正的『死亡』了。
「结束了吗?」
这个声音来自暗处。唐突的发言并没有让沙姬部觉得惊讶,只是缓缓地转过身去。
他穿着一身黑衣,戴着一脸宛如面具般的浅笑;他是这个实验的企画兼观察者,是个负责指导这个实验的人,也是最后收拾残局的负责人,黑威兼互。此时此刻他带着数名部属,终于从幕后现身。
「好久不见,沙姬部……不,真部岬小姐。没想到您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在打招呼之前,你是不是还有事情要做呢?」
「您别担心,我已经派人到屋顶上去了。无论是我们的实验对象,还是你那位可爱的学弟,我们都会好好照顾的。这场愚昧的骚动已经到此结束了。」
真部不屑地哼了一声。
「当我调查那个叫做相坂和也的少年时,意外查出了跟您有关的情报还真让我吓了一跳。没想到『我们』大股东早已不知去向的千金小姐——B.R.A.I.N.complex的第一号实验体,竟然也跟他扯上关系。这还真是晴天霹雳呀。」
「明明已经知道了却闷不吭声,难道你也把我当成了这场戏的其中一枚棋子不成?」
「——怎么会呢?我们没出手,只是因为没有那个余力而已呀。」
这句话让真部带着怀疑的目光紧紧盯着黑威。
「……黑威,你们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您所谓的这么做,指的是什么?」
「根据我的调查,你们所做的实验不止是让死人复生而已,还有根据人工酵素制造得以延长生命的肉体、利用复制脑之间的共鸣制造记忆阵列的效果。换句话说,你们根本就在进行『不老不死』的实验;让人类维持同一个面貌、永远活在这个世上,究竟有什么意义?」
「……谁知道呢?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员工而已呀。追求不老不死的技术背后,真正的动机何在,这点跟我们这种负责执行的组员是没有一点关系的。不过话说回来,想要追求永恒生命的人比比皆是呢。即便这种成就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只要有人需要它,那么它便会被赋予追求的价值了,不是吗?」
「……」
「唉呀呀,对了。话说你的学弟。也是相坂和也的朋友,好像叫做高见明吧?因为他在附近到处乱晃,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已经将他抓起来了。一旦我们对他的记忆进行整合之后,就会放他回去。」
「……这样吗?」
这么说来可连累到明了——真部不禁如此后悔着。不过致使他遭遇这种境遇的,正是连真部也忍不住想要大力称赞他的情报收集能力。真部依旧觉得还好有请他帮忙。她是指导明如何掌握情报的老师,明的成长让她觉得骄傲。然后——
「我要走了。如果抓不到我让你觉得麻烦的话,就去跟我的叔叔说去。」
她已经没有话要问黑威,想必黑威也不会再提供她任何额外的资讯了。既然和也没事,真部已经没有任何理由继续留在这里。
「您不回父亲那儿吗?」
眼看真部挥了手掉头就走,黑威还是出口要她留步。
真部侧着头,瞟了黑威一眼。这名随时都可以在必要时刻出现的男子,脸上依旧挂着没有新意的一号表情。就真部所认识的他,从没有出现过微笑以外的模样。
「……父女吵架,先低头就是输家。」
「呵呵,您的父亲也说过同样的话呢!」
丢下对方带着笑容吐出的词句,真部——沙姬部岬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归途。回家的路上,她曾经一度短暂地对着终于带着祥和表情进入长眠的少年,致上深刻的默哀祈祷。


Last Cut 伤痕


在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最让我觉得惊讶的是,澪和杉野正在我的眼前亲密地闲聊着。
她们好像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般,没有具体的话题,只是随心所欲地想到什么便聊什么。看到那张原本只属于我的笑容,此时却对着别人绽放,让我心里梢梢涌上一股醋意。然而一旦看到澪的脸上带着羞怯的笑靥,我也终于姻一然地为她感到高兴。
杉野来探望我,她看到澪手上的伤痕,似乎跟她谈起了自己的经历。她们好像也约好了时间、地点,打算两个女生一起出游。
当西田从屋顶上一跃而下后,澪的双亲参与的组织便派人赶到现场,将我们两人带回去安置。我的伤势虽然严重,不过因为紧急处理得当,终究没有陷入险境。只是因为手腕的神经受到严重伤害,在一般的治疗方式下,肯定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
「不过那是在一般的治疗方式下啦。」
身着白衣的澪的双亲最后加上这么一句但书。
他们利用B.R.A.I.N.complex计划里的再生技术,让我的神经细胞得以恢复原有的模样。现在我的右手包上了绷带跟石膏,以密封的方式固定着如果酱般的培养液,液中包含了与我的身体完全一样的前躯细胞。
「上级好像早就考虑过这种事一样,马上就下达了许可令,并且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连你的再生用前躯细胞都准备好了。」
澪父亲为我解说的时候,脸上带着些许的歉意。
他说,当他对负责监视组织的研究人员黑威,提出了这般要求时,黑威便马上拿出了我的再生用细胞给他。虽然将已经分化的细胞『初始化』成万能细胞的技术,已经得到肯定(只限于『组织』之中),不过若要从头准备一个人已初始化的万能细胞,是需要时间的。换句话说,他们早已准备好我的再生用细胞这件事,其实也间接说明了,黑威早就料到我会受伤了。
我被带到跟『他们』拥有合作关系的医院,后来好像整整在个人病房里睡了三天三夜。 这是一间在隔壁城镇里头相当有名的私人医院,是由一个叫做真部集团的跨国性企业集团所经营的医院。这间医院拥有母集团的主要事业领域,即多方面的医药技术支援,因而在医疗成果上层现了高水准的表现,闻名遐迩。这个『组织』竟然可以搭上这般大规模的企业集团,不免让人对于他们深不可测的影响力,有着更多的想像空间。
「……我们对你的感谢真的难以言表。」
澪的母亲泪眼盈眶,对我低头道谢。她就维持这样的姿势开始对我说起自己家里的过去:
「我们——我跟外子以前提出的《生命工学阵列式记忆细胞群》,即B.R.A.I.N.complex学说被医学界视为异端,而遭到学会放逐,无法在正常社会中找到栖身之处。后来『组织』找上我们,希望赞助我们的研究。我们没有确认对方的真实身分,便投身于研究之中。我跟外子由于自己独断独行的判断,而让刚出生的澪成为了实验体。不过这种作法,终究只是我们自作主张而罔顾澪的想法,根本没考虑到它可能变成澪的重担。很讽刺的,让我们了解到这点的,正是
我们加诸在浑身上的B.R.A.I.N.complex发挥功效的时候、也就是两年前澪复活的时候。澪在自己的『死亡』被我们开发的技术否定的同时,也开始否定了『自己的存在』。澪原本是个坦率地将喜乐形于脸上的普通少女。然而将所有的感情从她身上夺走的凶手,不是别人,正是我跟外子。」
他们说着将头抬了起来,视线落在我的病床边。那儿趴着一位整个人累瘫在床边、看来比我更像病人的少女。然而不知道是否是我多心,我总觉得此时她脸上的表情看来十分安详。
「如果你有什么愿望请不要客气,坦率地告诉我们。因为你不仅是小女的恩人,也是我们的恩人。真的非常谢谢你。」
尽管澪的父亲如此说道,我却找不出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我想这是因为包覆着我的手掌温度,已经足以填满我的心灵。

「你看来气色很好嘛。」
住院一个礼拜以后,沙姬部学姊来到我的病房。我对她为何知道我住院的事感到不可思议,不过看到随后明便跟着她进来,我也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真是不得了呢,听说你在抓那个嗑药嗑过头的毒虫时受了伤,总之最后没怎么样真是太好了。」
西田引发的事件,对外公开的说法是由一名具有药瘾的青年所引起的,而我则成了这个事件中的受害者K。这件事被淡化成报纸中地方新闻的一个小篇幅处理,一个我从没有听过的人名成了事件的主嫌,最后更演变成到处都可以听闻到的流言,在学校跟街上口耳相传,然后一下子便被所有人给遗忘了。
我住院的这两个礼拜,给大家的理由是因为我要做详细的精密检查。出院已经是八月中旬左右的事了。实际上我也真的做了各种身体上的检查,所以即便我觉得不满,也只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来,这是送给你的礼物。」
学姊说着说着递给我一袋装着不晓得是饼干还是巧克力等点心的塑胶袋。要说这东西适合探病没错,不过对于包装一点也不讲究的这点,则是非常符合学姊的作风。
学姊带来的礼物是澪代我收下来的。她每天都会来医院看我,并且帮我打理一些琐碎的事务。一闲下来我们就会聊聊以前相处的往事,然后安静地看着我们各自的书打发时间。
「哦?啊,你就是西周澪吗?」
学姊带着一脸兴致勃勃的表情,绕着澪转了一圈,递出礼物空下了的双手,塞进了裤子两边的口袋,好似不良少女般毫不客气地对澪开口说道:
「嗯,看来你已经接受了原本暧昧不清的自己嘛。」
这句话让澪吓得差点松开提在手上的塑胶袋,慌慌张张地将袋子抱了起来。她跟我初次见到学姊的时候一样,带着一双警戒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女生。
「唉呀,我让你紧张起来啦?算了,别在意啦。给你一个建议,暧昧不清绝不是一种不好的事。不过如果你因此而处在原地无法动弹,就绝对不是一件好事。最重要的是,你必须继续行走。不论结果是前进还是倒退,总之只要你停下脚步,你的想法或思绪,都永远只会停留在一个死胡同里面。这么一来,不只是你自己觉得困扰,还会让周遭的人因此感到迷惘。所谓暧昧不清这种状况,其实是高不成低不就,不上不下的状况。不过这种状况里头,还是有足以让你定义自己的要素存在。若要找出这个要素,你就非得前进不可。我看你现在该朝着什么样的目标前进——你自己应该很清楚了吧?」
澪瞪大眼睛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对学姊点点头。
学姊似乎对她的反应感到满意,而露出了笑容,随后便抓着一直找我攀谈的明,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拉走。
「相坂,拜啦!我先跟学姊约会去罗~~」
「你这个半吊子给我住口!我只答应过你要陪你一天而已!要是你把我带到什么无聊的地方去,看我不把你大卸八块才怪!」
学姊的愤怒一看就知道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怯。她明明就一脸看来还挺愉快的模样。如果是明的话,为了约会肯定是做足了功课才对,他们应该会有个愉快的一天吧。
在学姊跟明离去之后,我跟澪对望了一下,彼此露出了苦笑。
「啊,对了、对了!就算我们把你们两个人丢下来独处,不该做的事情,也不能做哦!」
在房门阖上的前一刻,门外又传来一句调侃,让我跟澪的笑容顿时一起僵在那儿。学姊在门缝中对我们眨了眨眼睛,离开后更让我们担心地一起从门内探头出去确认他们是否真的离开。

「你好啊。」
出院那天,我结束了最后的检查,正打算回到在大厅等我的澪的身边时,忽然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转头只见黑威依旧戴着他那宛如塑胶制成的微笑面具,站在我的身后。人来人往的医院白色走廊里头,那一身宛如丧服一般的黑色西装,显得格外醒目。
「……如果你有话要说的话,我们就到顶楼去说吧。」
「好啊,我正想这么对你说呢。如果你也愿意的话,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听到黑威回应之后,我便转身率先往屋顶的方向走去。住院的这几天,我没事就到处乱走,对于到顶楼的最短距离已经了若指掌。
医院的屋顶上,晾着好几床被单迎风不断地摇曳着。看着蔚蓝的天空,走进成片的白色被单大海,给人一种漫步云端的错觉。
屋顶上漆成白色的铁质围栏漫步好似与西田对峙时的环境。不过这边的围栏高度漫步是我身高的两倍,要跨过去是不可能的。透过围栏,一个陌生的街景横在我的面前。这栋建筑位于一个丘陵地上,于是让顶楼的风景更开阔。如果这里盖成住宅区,肯定是价位最高的地段吧。
黑威站在我的右侧,从怀里取出了香烟,不断地按着打火机上的打火装置。那种一百日圆一个的打火机怎么看都不像是他会用的东西。
「我得再次跟你道歉。因为我们不小心让西田贵流逃过了我们的监视范围,因而酿成这次的事件。真是很不好意思。」
「西田后来怎么样了?」
不管怎么说,西田身上总是拥有死而复生的技术,只要黑威他们做出适当的处置,西田就可以复活了。
「嗯,关于那件事……」
黑威口中的香烟终于点着了。由于我先站到了上风处,所以他吐出来的灰烟,顺着风往另一个方向飘去。
「我们找到了他的遗书。」
「遗书?」
「对,用自己的血,写成的遗书。那封遗书当时被握在他的遗体手上,内容写到拒绝我们的再生处置。」
果然。这样的结果非常合理。事后我就不断在想,他引发那个事件,终究不过只是他自杀前的准备而已。当我看到他从屋顶上一跃而下时脸上那张笑容,始终让我无法摆脱他因达到目的而感到满足的印象。
「对我们来说很遗憾,他的双亲也接受了这样的结果。所以他走了。」
「……」
「你在生气吗?你很生气是吧?不过我们也展现了十足的诚意哦!我们不但将我们所拥有的再生技术应用在你身上,还为你担负了所有的医疗费用和特别保险给付。虽然我也觉得这么做还不够就是了。」
我双手紧握,把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到自己的拳头上。
一笔七位数的款项不知何时汇入了我的户头。他们藉着警察的名义,将这笔款项致予我的家人,并且跟他们说,是警方为了替自己负责看管的罪犯逃走造成伤害而谢罪。
「我们可是真的觉得很抱歉哦!因为那是我们的疏失造成的后果——」
「那个疏失……」
我恶狠狠地瞪视着不断睁眼说瞎话的黑威。埋藏在我心里的疑问,拜眼前这名男子所赐终于豁然开朗。
「你所说的疏失,真的是无心之过吗?」
「……怎么说?」
「像你们这样的组织,怎么可能让一个高中生逃过你们的监视范围?」
「……」
「澪被抓的时候也是:你们在澪被杀以后,早就应该加强对她的戒护工作才对。结果却还
是让澪被西田抓走。想必你们早就知道澪被抓到学校里去的事了吧?再怎么说,我也在你们的监视范围之内不是吗?即便如此,你们赶到的时刻却是在整个事件全都结束之后,很明显是故意的。你们应该有充裕的时间在事情还没有扩大的时候,就先一步解决才对。」
「……唉呀呀。」
「在西田逃走的时候,你们早该猜到,他有跟其他临床实验者接触的可能性。即便如此.却还是眼睁睁让这次的事件发生。你们的作为根本成了润滑剂,促使这件事情发生。」
「……所以呢?」
「所以你们根本就是希望这个事件发生吧?你们想藉此观察临床实验者的心理、行为,顺便也进行人体再生的实验。这件事情,根本就是你们经过确认之后,默许的结果吧?难道不是吗?」
黑威听了叼着烟,双手轻轻拍了起来。
你及格了——那恼人的模样似乎透露出了这样的讯息。完全表现出一副上对下的轻蔑态度。
「原来你早就已经知道了。看你装出一副迟钝的样子,观察力还挺敏锐的嘛。还是说,其实我们根本就是一群差劲的演员呢?」
「后者。像你们这般具有高度影响力的组织,竟会表现出这种疏失,然后又把它当成灾难加以形容,怎么看都没有说服力。这么一来可好了,你们得到了宝贵的样本,应该心满意足了吧。」
我的脑中浮现一个令人作呕的光景——
一道黄色的聚光灯,照在玻璃柜上。
柜中盛满了异样的液体。
液体中透出了人影。
西田贵流的脸庞就这么出现在聚光灯下。
「还有。这件事完全都是稍微揣摩一下就可以得出的结果,不过事件的开端,也就是两年前跟四年前的事,其实也全都是你们一手造成的吧?无论是澪身上的交通事故,或者是西田被建材压死的意外,这些也全都是你们在暗中自导自演的结果吧?」
没错,澪因为实验的目的而一度被他们所杀。也许黑威想要的那个泡在福马林罐中的标本,其实是澪也不一定。
此时我心里用以维系理性的缰绳应声折断,任凭情绪冲动驱使身躯,奋力地挥出了一记右拳。拳头打在黑威的脸上,他撞倒围栏上的铁丝网,整个人跌坐到地上。
「哈哈,这一拳来得真突然。」
他擦了擦自己的脸颊,随后捡起掉在地上的香烟,又叼回到嘴上。这名得以掌控全局的男子,丝毫不改他一贯的态度,脸上依旧挂着那一张宛如面具般的笑容。那矫揉造作的笑脸,看
了叫人又想再出拳揍他一次。然而我还是压抑住这样的冲动,尽可能地以维持平和的语气,对着黑威开口说道。
「……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对,差不多就是如此。不过西周渖遇到的交通事故,真的只是个偶然就是了。」
「……也就是说,西田是你们杀的?」
一个宛如水滴的声音,从黑威口中窜了出来。他脸上的笑容,此时彷佛带有更为深刻的意涵。
滴答——
带着黏腻质感的声音化成了浓浓的恶意确实传人了我的耳中。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东西呀?」
「呵呵,我前阵子也才面对到类似的质问。你想想……渴望获得不老不死之术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
「……当权者吧。一群不想失去手中所有东西的人。」
「是罗。过去的历史中,渴望获得这种技术的人,全都是政治或经济等金字塔顶端的上位者。不过『我们』所渴望的,终究只是技术本身而已。不老不死对我们而言,只是这项技术的副产品。」
换句话说……他们的行为就好比中古世纪的链金术士渴求真理一样;将铅块变成黄金的结果,也只是其中的附加价值。渴望得到黄金的,并非实际钻研链金术的学者,而是出资赞助他们研究的王宫贵族。那些学者对于黄金根本不屑一顾……不过,不老不死的结果和不老不死之术,难道不是同一种东西吗?
「『我们』的终极目标是要让『世界上所有人都不老不死』。这是『我们』的目的。B.R.A.I.N.complex只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的其中一个过程,而西周澪则是这个过程的里程碑。她已经跨越了自己的死亡。即便她永续的生命,必须透过我们这种备份的治疗技术,才得以成就,不过她已经拥有得以承受不死这种特质的心智。她为我们的理想迈开了一大步,我们将藉由这一步,进而迈向不灭的『完美心灵』。」
「……你疯了。」
「也许吧。不过同样的实验,可是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不断地进行着呢。别怀疑,这种实验存在于世界各地。」
黑威说着说着,拍了拍身上的沙子,面无表情地望着围栏外头的街景。
「比方说现在正在车站月台上等车的情侣,其中一个搞不好就是复制人;百货公司咖啡厅里,跟恋人对坐在一起、穿着时尚的上班女郎,也许根本就是新型的机器人;站在斑马线前等红绿灯的平凡少女,其实是个已经活了百年之久的老女人。诸如此类的事实,就存在于你我之间,而我们的世界,根本上也就是经由为数众多的临床实验者建构而成的。看看你的右手。这种医学技术再过五年就会公开,并且成为那些失去手臂、天生残疾者的希望,进而造福成千上
万、甚至超过上亿人也不一定。过程中不过牺牲了几百个人而已,不是吗?」
「我们确实是站在前人牺牲自己而成就的世界没错;人类社会也并非像个地基稳固的金字塔,而是呈现随时都可能倒塌的菱形结构,这些都没错。不过——」
我再次握紧了拳头。
「你们让澪面对这般难以承受的痛苦,也是事实!而我只是对此感到愤怒而已!」
当我将心里的愤怒吐出去以后,也渐渐松开了紧紧握拳的双手。
此时我的心里依旧盘据着想对眼前这名男子吐口水的强烈愤恨。不过即便我百般不能接受,却也多亏了他们,我跟澪才得以相遇。
我转身背对望着街景微笑的黑威,走向楼梯出口。
「你真是个温柔的男人。祝你幸福。并希望你以后不要再遇到我们。」
「当然。只有这点我能对你表示赞同。」
结束这段对话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这名男子。
之后,我为了回到一个正等着我回去的地方,快步从顶楼定了下去。

医院的大厅挤满了排队挂号、缴费的群众。这个空间差不多跟一座大型体育馆一样大,然而里头人们低声杂谈的嘈杂声却始终不绝于耳。
这里充斥着各式各样的人群;老人、小孩随处可见。有名女高中生带着铁青的脸庞前来就诊,也有一脸健健康康的年轻人坐在椅子上。不少家长带着小孩出现在大厅里头。转个头可以看见新婚夫妇相偕来医院。另一处看得到一对一脸和善的年迈夫妻。在这之中,她的存在理所当然显得非常醒目。
她穿着一件白色连身洋装,姿态端正的坐在沙发上,腿上放着一个背包和一顶藤编帽。她带着一双清澈透明的眼眸注视着一本摊开在藤编帽上的小说,这模样与洁净的白色大厅一点也没有违和感。
「久等了。」
听到我的叫唤,澪将头抬了起来。那张脸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毕竟才走出伤痛,埋在她心里的情绪跟灵魂,没办法在一时之间得到解放吧。不过我已经可以清楚地从她身上感受到一股自然祥和的气质。
我跟澪并肩步出了医院。
再过两个礼拜,时序就将进入九月,然而此时的空气,却依旧宛如盛夏一般黏腻。炙热的太阳不顾地球上不断蠢动的生物,今天也依旧持之以恒地进行着核融合反应。医院的脚踏车停车场上,还可以看到有人聚集在那儿,不过再往外延伸一步,晒得到太阳的地方,便看不到任何人影。艳阳底下的宽广坡地上,只有车辆来回经过,好比一处完全采用机械化作业的汽车工厂一样。
「我们要搭公车,还是坐计程车?」
听到澪的问话之后,我看了看大排长龙的公车站牌,还有天上宛如马钤薯泥一般的积乱云,然后开口说道:
「我们走路吧。虽然天气很热,不过我现在想散散步。」
在医院里待了十几天,我的身体正雀跃地渴望多舒展一会儿。
澪将自己的藤编帽递给了我,然后自己从背包里头取出了一把折叠伞。她那端丽的容貌,加上穿着一身洁白无暇的连身洋装,撑着阳伞的模样,直让人联想到哪儿来的千金小姐。
我戴上帽子,遮住了强烈的紫外线后,便一步步朝着绿意盎然的行道树边定去。走在人行道上,樱花树的绿荫遮蔽了炙热的太阳光,却挡不住空气中传来的温度,让我离开医院还不到五分钟,便汗流浃背。
走着走着便对于自己想要散步的决定感到有些后悔。不过身边传来抚慰人心的体温,却又让我觉得这么做才是对的。她的温度渗入了我的心窝,让我感到一股着实的暖意。
「……伤口还在吗?」
「哦,完全消失了。好像我从没有受过伤一样。」
我将让我住进医院的右手举了起来。由于大半个暑假都在室内度过,让我的肤色在夏日的阳光中显得白皙。手掌中被利刃贯穿的伤口彷佛昨夜的一场梦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感觉很奇妙吗?」
「……嗯。」
「旅人如果没有在到过的地方留下足迹,就不会认得自己眼前的方向;水手如果没有在航海图上标记自己的路线,也会无法确定船只目前所在的位置;人类若是没有看得见的证据,就无法在心灵上获得安适呢。」
她走在我的右前方。此时的我无法辨别,那一张隐藏在阳伞底下的脸庞,究竟做出了什么样的表情。于是我将视线栘到举着阳伞的左手臂上。坦露在无袖洋装外头的左手腕上,宛如计数符号一般的伤痕,浅浅划过了白皙的肌肤。那一道道伤疤,如今已看不出先后顺序,全都变成了旧伤,完全融合进她的人格之中。
「……已经不需要了吗?」
「嗯,我想通了。既然那个问题怎么想都没办法解决,那就别去在意它。再说即便过着一般人的生活,也都会有许多恼人的事情找上门来了,那这种问题就干脆盖个印章,将它收到待处理的文件区吧。」
「……这样啊。」
面对她的结论,除此之外我实在找不到适合的词句。
在她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以前,所经历过的内心纠葛实在难以衡量。就连我手上的伤,对我而言都好像作梦一样虚幻;即便有过确切的经验,也清楚烙印在我的记忆之中,如今却变得彷佛不存在一样。这让我直到现在才开始觉得,自己对她说过的话好像全都是虚假的场面话。
「……澪,我——」
风拂过我的身边,好似具象却又清透,仿佛穿透了我的身体。澪和着风的节奏转过头来,那一片洁白的裙摆,在夏日的艳阳下划出了美丽的弧线,不断如波浪般拍打着。乌黑的秀发在风中飘逸,以各种不同的角度反射阳光,散发出耀眼的光彩。
我不禁屏息,停下了脚步。
「什么事?」
她侧倾过头反问了一句。原本挂在她肩上的发丝,此时像水流一般滑落到她的胸前。
我整个人看呆了。一会儿之后,才好不容易将停顿的字句,又慎重地吐了出去。
「……也许我过去对你说了很多既失礼又不中听的话,而且非常没有顾及你的立场。像我这样一个连自己也不了解的人,或许根本就没有权利对你说那些有的没的……」
「你说的权利是谁决定的呢?如果连说话都要讲究权利,那么这个世上到底有多少人是得到许可而开口说话的?」
「……」
「我想人呐……不论是谁,在降临到这个世界的瞬间,便不是完美的。当我们寻回了自己缺损的那个部分,却也因为生活上的各种境遇,而再次失去许多东西,终究不会有变得完美的一天。」
「或许我根本就没有完全理解你那层烦恼的真正感受,因为那种无法理解自己内心情感的焦躁,只有你才能体会。所以你这部分的缺陷,我也无法为你填补,而你也一样无法弥补我心里的那个缺憾;一如『人们终生只能体会自己的人生』、『人们都是孤独的旅人,独自步履在名为《自我》的道路上』……」
「……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头的句子?」
「是一个性格扭曲的怪人写的,一本自我陶醉、却煞有其事的着作。不过现在你不妨仔细想想他说的话。」
澪将阳伞换到右手,将左手空了下来摊在我的面前。
「不过孤独的旅人也要有一把支撑自己的拐杖。为了要走得长、走得远,当然得选一把自己喜欢的拐杖了。而我已经选好自己要的拐杖了。」
她带着一双清澈透明的眼眸看着我,问我:「你呢?」伸出来的掌心亦彷佛写着:「你怎么说?」
「……我也已经选好自己的拐杖了。」
我接过浔的左手,将她柔软的掌心握在自己的右手掌中。
我们再次迈开了脚步。
——手牵着手。
我跟澪交往了半年,像这般牵手走在一起的次数,竟然屈指可数。若要说牵手的同时,我们彼此心里都觉得安适的状况,这还是第一次呢.也许这才是我第一次牵着『女朋友』走在路
上的经验。不过我并不觉得懊悔,因为此时此刻,也是我又一次对她一见钟情的时刻。
当我转头想要欣赏她的脸庞时,她也同样转过头来看我。我们两双眼眸四目相望。这个瞬间让我觉得有趣,脸上不禁露出了微笑。澪也一样。那笑容好似满天星一般,带着恬淡的色泽稍纵即逝,却非常得耀眼。

我的掌心传来了紧实的触感。澪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而我也同样予以回应。
人与人之间,建立彼此的牵绊、彼此抚慰的接触,就在我俩的掌心之间。
这简单得让人会心一笑的举动,竟拥有温暖得教人感到吃惊的触感。
澪的左腕留下了锐利的伤疤。不过那已经是纯粹的伤疤,是任何人都有的,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伤疤。
我看着她的微笑。
那张笑容依旧宛如水晶般清澈透明,不过唯一不同的是,此时的我已经可以透过那一双清透的眼眸看到她的心。

……最后有一件关于后续发生的事。
在暑假结束的前一天,我接到一个没有署名的包裹。当我将它打开,便看到澪过去曾经用过的那把登山刀。刀子上的血迹已经擦去,带着宛如新品一般的光辉。当然,这也许只是一把刚出厂的同型登山刀而已。
我将刀锋浅浅地压入我的右手腕中,瞬间皮开肉绽。血珠渗出了切口。然而这却不是足以摇撼我心灵的举动。于是我将它收入了刀鞘,放进抽屉里头。
这把登山刀如今依旧被我收在抽屉的深处。

THE CUTTING COMPLEX ~Case of Mio~ Nishiamane~ colsed.

[ 本帖最后由 朽影 于 2008-5-16 22:07 编辑 ]


后记~孤独的白乌鸦独白
(译注:日文中白乌鸦亦意味着不可能发生的事。)
「恭喜你!你获得佳作了!」
当我接到HJ文库编辑部打来的电话,我正在跟一群死党窝在K T V的包厢里面。当时我立即跟他们转述这件事情——
「唉呀呀,你把一辈子的好运全用完啦。」
「该死了呢。」
「对对对对对……(×4)」
……我这辈子能有这么一群体贴到不行的朋友,真让我觉得三生有幸。

大家好,我是翅田大介。
这本《CUTTING 伤痕 ~Case of Mio~》是在我时而藉咖啡因醒脑、时而借酒浇愁的日子里撰写出来的作品,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将它呈现在各位读者面前。对于给我这个机会的HJ文库编辑部,以及Nove1 JAPAN小说大奖的各位评审,请让我在此致上无与伦比的感谢。
除此之外,更不能漏掉现在正在阅读这篇后记的读者们。厌谢你们拿起这本没没无名的新人写的小说。对于没办法一一跟各位握手,让我打从心底感到遗憾。所以如果各位能够将书本
当成我的手心、紧紧握着,继续翻往下一页的话,那么我便了无憾恨。
这部《CUTTING 伤痕 ~Case of Mio~》,是由投稿作品《Cutting 伤痕 ~Case of Mio~Nishiamane》修改之后的作品。
其实这只是一部非常平凡的小说、是一个带着些许困扰的少年,与有点钻牛角尖的少女邂逅的故事。当然为了迎合轻小说的题材,我在设定上稍微下了一点功夫,不过我想写的,其实就只是一对少年少女相遇的过程而已。
这个故事的原点,其实是个比起这部作品更为黑暗的成长故事。故事的主角是在这部作品中也有登场的『沙姬部岬』,反而是这部作品的男女主角,在沙姬部的故事中都还完全没有成形。接着不知不觉中,『西周澪』这角色诞生了,随后跟另一部作品中的『相坂和也』相遇,于是我便凭着一股强烈的冲动写下了他们两人的故事。
这是一个人与人邂逅的故事——在这部名为《Cutting 伤痕》的小说之中,我最想传达的就是这样的部分。
主角『相坂和也』是个在心里抱持着些许违和感的少年。至于他心里的违和感究竟从何而来,为了不让先看后记的人错失阅读本文的乐趣,在这边就撇开不谈了。总之他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少年,却同时存在于你我的心中。
被引用为标题的『西周澪』,则是贯穿全局的重要女角。她是个美丽绝伦的女性,拥有着非常纤细的心灵。
『和也』跟『澪』在剧中邂逅,并在不同时刻又邂逅另一个不同的彼此;如此周而复始。
他们两人的邂逅,究竟会为『和也』带来什么?又会对『澪』造成什么样的改变呢?
这便是贯穿这部作品的核心概念,同时也是凝缩整部作品的关键句。
那么我为何会在一本描写『邂逅』的作品中冠上Cutting(即切断、片段、伤痕等等意涵)这个字眼呢?这跟书中的各个主题有关,基于之前曾经叙述过的原因,我在这里也就略过不提了。不过这正是出自我的手中,送给各位读者的核心价值。
当这部作品与各位读者邂逅的同时,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化学反应呢?此时的我完全无法想像,不过想必会有各种不同的结果吧。我想这是一件好事,也代表了『邂逅』真正的意涵。
无论这个邂逅最后将会带给各位什么样的结果,我都希望它能是好的结果。
话说,这部《Cutting 伤痕》也为我带来了许多新鲜的邂逅。因此就这方面来说,这部作品对我而言,也是一部代表了『邂逅』一字的作品。
我的责任编辑大桥先生,面对完全是个外行人的我,非常仔细地领着我完成这部作品。他在面对这部到处都是问题的作品时,表现出来的真挚态度,让我得以坚持到最后一刻。真的非常感谢您,大桥先生!
还有负责这本书插画工作的MO老师。我初次收到您寄来的画稿时的那种感动,将永远烙印在我的记忆中。这本书之所以得以成书,至少有一半以上(不,应该说七成、八成…全部?)
都要归功于他的贡献。他的插画为这部作品灌注了『血液』跟『温度』,赋予了这部作品的『灵魂』。真的非常感谢您,MO老师!
我在此也要再次对遴选出本作的评审委员们致谢,榊老师、五代老师、松冈先生、星野先生,真的非常感谢您们!
除此之外,所有在其他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参与校稿、印刷等等作业的朋友们,请容我在此对各位致上诚挚的感谢。
这里也要谢谢在我身边的诸位友人。若没有遇见你们,我也根本不会想到这部故事;特别感谢我的学弟、同时也是我的挚友的I和M。『西周澪』的诞生,几乎都是在与你们闲聊的过程中,创造出来的角色。也谢谢那些不断损我的损友们。打从离开K T V那天又过了两个月,现在我仍旧活得好好的。看来我还保有继续延命的必要幸运值,多谢你们。
也谢谢第一个读完本书的弟弟。这部作品得以凝炼成为最后成书的模样,你的功劳绝对是不可或缺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此时此刻捧着这本书的读者,能够与您『邂逅』是我无上的喜悦。真的非常感谢您!
希望各位今后也能不断遇到美丽的『邂逅』。

翅田大介提笔于二零零七年某日、某处

引用·参考文献
《割腕的诱惑:停止自我伤害》
作者:史蒂芬·雷文克隆
《人体再生 干细胞<未来的医疗》
作者:日经(日文)编辑部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作者: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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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MyDay 騎士
词穷,好看

3 年前 0 回復

xuehenglcx 平民
..........果然我还是不适合黑暗系- - 看完第一卷 就看不下去了。

11 年前 0 回復

hsy514327519 子爵
作者的节奏把握得真好,一口气就给读了下来。
话说这么有爱的书怎么不怎么火呢?

12 年前 0 回復

yijioucheng 騎士
黑暗系啊。喜欢,怎么看都是黑暗系的。继续加油吧。

14 年前 0 回復

bomb9390 子爵
这类小说就是不错..又发现一个系列的好小说了..能看几天了. 刚看完SHI-NO.. 黑化的少女最萌了.

14 年前 0 回復

折羽之翼 騎士
这部作品太好了!好到我无法用言语叙说,谢谢LZ录入

14 年前 0 回復

炮灰 騎士
就冲着介绍最后那句话才看的··
结果居然吐便当··

14 年前 0 回復

b789456123 平民
序章前 哪一段话 深深吸引我了

14 年前 0 回復

邪眼魔王 伯爵
虽然还没有正式开始看,但是感觉是部我不会忘怀的作品。
感谢lz的分享,谢谢。

14 年前 0 回復

diablo1313 騎士
难得的好书,女主角太赞了

14 年前 0 回復

FENAYA 子爵
又一個黑暗系的作品

雖說對這類作品的黑暗風格有些免疫

也不在會排斥 不過看多了還是令人心情有些鬱悶

15 年前 0 回復

抗议 伯爵
此书甚好 只是不知道 此系列第4本 有人接受么

15 年前 0 回復

stevenzero 皇帝
前面看得挺压抑的,还好结局不错

15 年前 0 回復

一阵の风 平民
原本是冲着黑暗系来看的,结果发现相当治愈啊~

15 年前 0 回復

1993n 子爵
好小说阿~支持~手机党飘过

15 年前 0 回復

andy1876498 伯爵
本來我看到最後果句打算放棄,但聽下樓主的話下來看看吧

15 年前 0 回復

marlin 騎士
还是挺感兴趣的~~
主要是感觉~
从没听说过“严重自杀倾向”的人
希望女主角是冰山或是傲娇啊

15 年前 0 回復

nard042 王爵
囧..看简介最后句话顿了一下.别太黑暗噢.怀着不安的心情开始拜读...

15 年前 0 回復

duweizong 騎士
黑系最高,很喜欢和也

15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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朽影 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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