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宫ゆゆこ]青春纪行4表里不一 don't look back[台/简]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2-12-14 07:42 编辑


青春纪行4表里不一 don't look back
————————————————————————
轻之国度录入组录入
作者:竹宫ゆゆこ
插图:驹都えーじ
扫图:IceKIno
录入:zbszsr
修图:伊织
轻之国度 http://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




  在某个深夜里,短暂恢复过往记忆的多田万里,怀抱着那份对琳达乍然复苏的眷恋之情,正欲冲动前往她身边时,竟漂亮地摔了一大跤。
  隔天早晨,万里嘴唇发胀,整张脸也肿成了猪头,甚至还发起烧来。在众人的照料下,话题却不知为何变成夏天要和香子一起去海边。为此急需筹钱的万里开始寻找打工机会,却遭到香子大力反对——
  过去的自己喜欢的琳达,现在的自己喜欢的香子。万里的心夹在这两人之间摆荡,才知道这趟心之旅程其实只走了一半?
  由竹宫ゆゆこ与驹都えーじ搭档,联手献上的青春爱情喜剧第4弹!

多田万里……………主角。刚来到东京的大一新生。
加贺香子………超完美大小姐。不,近乎完美。大致完美……可能完美。
柳泽光央……………万里的好朋友,大家都叫他柳兄。
林田奈奈……………二年级的学姊。大家都叫她琳达。
冈千波……………纤瘦甜美的森林系女孩。尺寸是XS。
二次元君……………对三次元戚到绝望的男人。本名佐藤。
NANA学姊……谜样的学姊(并非Cosplay)。



  从那个星期三起,至今已经超过十天了。
  两百四十个小时。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这么多天,在那之后,第二个星期五即将来临。万里把运动背包挂在肩膀上朝教职员室走去,背上感到一阵无声的凉意。
  寒冬中,超过晚上七点的校舍又静又暗又冷。看不到其他学生的踪影,除了教职员室以外的地方也已经熄灯,一个人走在走廊上时,照亮脚上室内布鞋的,是紧急照明的绿色灯光。
  喀啦喀啦。万里配合脚步甩着手中的社办钥匙圈。那是挂在钥匙圈上,蓝黄各一片的塑胶标签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以前根本没注意过这微弱的声音。
  平常,在社团活动结束后,负责清点、确认用具,并在大家都回家之后把社办钥匙送回教职员室的人,在田径队里通称为「大压轴」,基本上都由二年级生轮流担任。过去万里也曾担任了好几次的「大压轴」,不过,从头到尾都由自己一个人完成大压轴的工作,今天这或许还是第一次。
  不是「或许」。没错,确实是第一次。
  万里倏然停下脚步。想起过去每次都是琳达陪自己一起做完的。而轮到琳达当「大压轴」的时候,万里也都会陪她一起。
  那天过后,至今已经十天了。也就是说,打从对琳达视若无睹开始,已经过了这么些天。
  星期三、四、五、六、日,再下个星期一、二、星期三来临、然后是星期四,接着便是星期五的今天了——万里一边这么在脑中数着日子,一边再次跨出步伐。用手抓住肩上差点滑落的背包盾带,用力重新拉紧。决定了,今后都要「这么做」……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再次提醒自己呢,万里莫名的对自己生起气来。
  我一点都不在乎。这么想着,万里紧抿有些干燥破皮的嘴唇。只是淡然地、默默地执行那已经下定的决心。自己一个人,毅然决然抬起头。
  今后自己将永远再也不跟琳达说话了。再也不要和林田奈奈有任何瓜葛了。
  轻轻敲过门后,万里打开教职员室的门走进去。
  对一个人沿着寒冷昏暗走廊走来的万里而书,室内的日光灯是太强也太刺眼了。暖气也热过头了。大概是这个缘故,室内的空气很干燥。眨了好几下眼睛,万里将钥匙挂在门边的墙上挂勾。
  「打扰了。田径队来归还钥匙,谢谢老师。」
  对着「喔」了一声的老师鞠个躬,直接屁股朝外就退了出去,关上门。
  就这么再次回到那又冷又暗又静的走廊。寒冬的世界。
  今天的「大压轴」任务就此结束。
  再次一个人站在走廊上,万里叹了一口几乎听下见的气。像女生一样将挂在脖子上的围巾拉到嘴边团团围绕,再拉到脖子后方随意打了个结。
  尽管静冈是一块温暖的土地,毕竟现在时值二月。
  室外太阳早已下山,外头一定相当冷吧。望向窗玻璃,水滴夹带着一股气势接二连三在玻璃上画出斜线,看来是下起雨来了。幸好自己赌了那30%的降雨机率,出门时带了把折叠伞。
  万里一边注意着不要踏空,一边沿着通往大门玄关的楼梯走下去。静谧的楼梯间只听见室内布鞋踩在贴着止滑胶条的金属梯缘时,发出莫名响亮的「叽叽啾啾」声。
  那个星期三,担任大压轴的人是琳达……那天,琳达也像这样自己一个人听着这滑稽的声音吗?不知道她怎么样,但至少万里耳中净是残留的余音盘旋,其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才不喜欢万里呢!
  「……」
  琳达说的这句话,所残留的余音。
  明明不愿回想起的,却偏偏还是记得。低下头,伸出手想抓住楼梯扶手时,被突如其来的静电吓得弹开。没想到会这么痛,万里将手从冰冷的金属上抽离。嘴里低声嘀咕着「搞什么」,不开心的把手用力插进裤袋深处。
  搞什么嘛,真是的。
  到底是怎样啊。
  从那天起,万里脑中都是这件事。到底是怎样啊。闷闷不乐的沉重心情,连平时因装傻不追究而老是被人说成满不在乎的柔软身段都忘了维持。
  上个星期三,万里先到楼梯间等负责当大压轴的琳达带着钥匙出来。
  可是,琳达好像和还没回家的社员聊天聊得很开心,怎么等都等不到她。等得不耐烦的万里只好走回社办,打算去叫琳达快点出来。
  站在社办的薄板门前,清楚听见几个女生在里面高声谈笑的声音,其中夹杂着琳达「哪有,才不是这样!」的叫声。
  就知道。万里受不了的伸手握住门把,正要转动的时候。
  「咦?你骗人!真的不是吗?」
  「我们所有人都以为琳达学姊铁定和万里学长在交往耶!」
  动弹不得。
  万里一个人一副被电到似的蠢样,瞠目结舌站在原地。刚才那个应该是一年级某个女生的声音。可是,她们到底在讲什么啊,这些家伙,没头没脑的是在说些什么。
  虽然不是故意要站在门外偷听,但单薄的门板本来就没有丝毫隔音的效果,女生们交谈的声音……这就是所谓的女生悄悄话吧,一句不漏全传进了万里耳中。
  正当万里认真思考自己这臭男生是否该远远退散时……
  「与其说是以为,不如说我们『肯定』一定是这样啦!为什么要隐瞒大家嘛!」
  「就是说嘛,学姊你们感惰这么好,外表又超登对的,而且总是大大方方、开开心心的腻在一起不是吗!要是这样还说没有交往,那才教人不敢相信咧~」
  维持抓着门把的姿势,万里依然动弹不得。
  ……怎么可能啊!我才不敢相信咧!虽然想这样吐槽反驳,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能僵直在原地,一口气喘不上来。
  大家竟然认为自己和琳达在交往。
  这真是相当令人震撼啊。
  拜托,怎么会觉得自己跟琳达在交往啊。自己和那个琳达耶,看起来哪里像情侣了啊。说真的,万里从来都没想过这可能性。
  自己和琳达感情确实很好。个性莫名合得来,笑点也都一样。相处起来很开心,聊天也经常聊到停不下来,一搭一唱的很有默契。和琳达在一起很舒服,不用顾虑太多,所以不管在教室上课里还是参加社团,万里到哪都和琳达在一起,不管人在哪,都会先找看看琳达在不在。
  可是,也仅止于此。
  当然,必须承认琳达也是异性,这一点毋庸置疑。她是女生,我知道,和那些哥儿们不一样。一头长发柔顺飘逸,雪白肌肤光滑细致,跑步的样子很漂亮,笑起来露出眼角纹路的双眼,有时也教人忍不住看呆了。她的嘴也很美。嘴唇和皮肤的交界处尤其漂亮。琳达的嘴唇是淡淡的粉红色,光看就知道很柔软,和自己的完全不一样。甚至万里也曾偷偷想像过那嘴唇摸起来的触感。而这些事,对那些哥儿们是连一次、一秒都不可能想过的。
  可是,就算这样——就算这样,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这么一想,万里不禁暂停了呼吸。
  能够斩钉截铁的说自己和琳达根本不可能交往的理由,说来还真是一个都想不到。
  这么合得来,感情又这么好,就算真的交往也不奇怪,不是吗。
  事实上,从旁人的眼光看来也似乎就是这样。
  再说,琳达她……其实很可爱。
  「咦……咦……!」
  突然意识到这过去从未发现的可能性,万里的脸刹时「唰」地发烫。
  现在脸上一定红得像颗火球吧。眼皮边缘也突然发起热来,睫毛彷佛都要着火了。被这阵猛烈却又莫名其妙的慌乱袭击,万里只得靠抓着门把的手来支撑开始颤抖的身体。随着心脏突如其来的剧烈跳动,眼前的地面看起来摇摇晃晃的,还有种连脑浆都开始沸腾的错觉。
  这一切实在超乎万里的埋解范围,只好用力闭上眼睛。
  「不——要——闹——了——啦!你们几个是白痴吗?」
  耳边传来琳达的声音。
  万里只觉得自己好像整个人都化成了一个耳朵,不,简直就是卫星小耳朵状态,身体具备的所有接收体,都隔着门朝琳达的方向拚命接收。
  就连自己都察觉到了这股拚劲,「不会吧……」万里不禁如此自我吐槽。
  没想到不过是开始在意起对方,就会突然变成这样子。脑中浮现的琳达笑容,开始逐渐变得稀薄,就像要融入光线之中一样。我这人到底是有多单纯啊,万里心想。
  「我和万里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啦!我们两个是感情很好没错,但我比较像是扮演保护他的角色嘛!你们想想看,万里那人很不可靠不是吗?一点也不像个男人!所以……怎么说呢,我只是放心不下那家伙而已啦!」
  好啦好啦,我们知道了啦,几个学妹笑着调侃着琳达,这些家伙竟敢对学姊如此不敬。
  「原·来·如·此。换句话说琳达学姊就是因为喜欢万里学长,所以才放心不下他的罗?」
  万里觉得脑子里的高温似乎已攀升到极限。
  差点忘了呼吸,心脏也仍然以异样的速度和压力「咕嘟咕嘟」地将血液送往全身。琳达怎么可能喜欢自己,这种事……
  不会吧,不会吧,哪有可能……
  「才——不——是!别的不说,我第一个就没把那家伙当男生看啊!也就是说,没有那回事!」
  「……」
  万里睁大了紧闭的眼睛。
  耳边传来一个傻呼呼的「咦?」,他没发现其实是从自己嘴里吐出的。
  琳达的声音和她说的话都听得很清楚。她的意思也很明白。
  「我才不喜欢他!」
  ——冰冷的氧气直到这时,才「咻」地渗进脑细胞深处。
  万里也不明白自己睁大了眼睛想要看什么,刹那间,连现在身在何方都搞不清楚了。
  有一种突然被单独丢进空气中的感觉。
  像是一股强大的不可抗力,一把抓起了他,又猛然朝高处抛出去,然后。
  「学姊少来了啦!你是在害羞吧,其实明明就很喜欢他,对吧?」
  「没有没有,才没有呢!像他那种家伙,我一点也不喜欢!」
  然后,又重重坠地——
  话说回来,坠落地点连个安全网都没有就算了,连自己现在到底摔在哪里,死得多难看都不知道。
  原本一股脑冲上脑袋的血液,这下又马上全部倒流回脚底。原来所谓的面无血色就是这样来的啊。
  「我才不喜欢万里呢!」
  门把温温的。
  不对。
  是抓住门把的手指太冰了。
  现在到底是怎样啊。
  骤然镇定下来的心里想着……这是什么跟什么啊?我到底在干嘛啊。咦什么咦。自己擅自情绪激昂。心情七上八下。紧急降落。无声的鼓噪。然后到现在,身体还是动弹不得。
  虽说只是发生在几秒内的事,自作多情的程度还真是像个白痴。头脑怎么会这么简单啊。这下真是误会大了。真是逊爆了。一切都太丢脸了,好想诅咒自己。恨死自己了。简直难堪得教人不想正视自己。这根本是太精彩的一出自导自演了啊,超级丢脸。
  万里不知不觉咬紧下唇,拾起头。稍嫌宽松制服里的肩头,正因剧烈喘气而起伏。这件过大的制服是入学时爸妈估计错误的后果,可惜万里没能长得像他们期待的那么魁梧。不过,也还在发育就是了。至少比起去年,身高也抽长了些。
  总而言之,我也没有啊。
  那种事。
  我还不是一样。
  我、我才没有喜欢琳达。
  她不喜欢我,这种事情不用特地讲也知道。
  只是。
  「……既不可靠又不像个男人,害你放心不下真是抱歉喔。」
  自暴自弃吐出这句话。与此同时,社办的门也被人从内侧打开。开门的是一年级的女生,她因差点撞上门外的万里而倒抽一口气的声音也听得一清二楚。
  社办里有三个一年级的女生,还有琳达。
  不去看琳达的脸。
  万里直接转身背对这明显尴尬的沉默气氛,一步一步向前走。
  连一次也没有回头,就这样走到鞋柜旁,换穿宁外鞋,离开学校。
  走到第一个红绿灯口时,已经决定再也不要和琳达说话了,再也不要和她有所瓜葛了。就这么决定。
  不喜欢就拉倒。反正就算从此只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琳达也无所谓吧。她根本不会在乎吧。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过去的事就都当作没发生过,忘光吧。既然对方不喜欢自己,那就不要强迫人家了,也不需要去求她来和自己交好。
  最让万里火大的,是自己竟然连想都没想过,也从未怀疑过琳达是怎么想自己的,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一直和她腻在一起。这奠的太丢脸了。
  万里想着,我真是个跳梁小丑。整整两年,琳达表面上和自己如此亲近,其实心里是不是一边想着「我才不喜欢这家伙」呢。
  (害你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守护我这不喜欢的人身上,真是太抱歉了!今后请你尽管把有限的人生用在喜欢的人身上吧!)
  ——用力甩开留在背后的一切,逃离现场似的跑着回家。一路上,万里的视野前方逐渐弯得白茫茫。
  从那天起,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天。
  琳达在这十天之中,时而「嗨,万里」开朗打招呼,时而「我说,万里啊……」悄声试图跟万里说话,时而「要不要吃点心?」拐弯抹角接近,时而「听我说,上次那件事……」开门见山切入话题,时而传「今天社团活动辛苦罗☆」的简讯,时而「呜喔咿!最近怎么样?有没有好好在做啊?啊,要不要吃香蕉?」模仿来自密林的类人猿使者「大哥」跟万里说话。总而言之,她用尽各种方法试图和万里沟通。
  但是万里对这一切,全都装做没看见。
  因为已经决定再也不要和她有瓜葛了。
  「……呜,还是好冷……!」
  换回学校规定的乐福鞋,结束今天大压轴任务的万里,一个人从冷清的学生用玄关走出去。
  才一走到户外,迎面吹来的深冬冷冽北风和冻得几乎结冰的雨滴,让他倒抽了一口气。
  取出小但总比没有好的折叠伞,打开来抖了几下,才刚冲下短短三格的楼梯打算朝校门跑过去时。
  从玄关延伸到楼梯边,遮不住冰雨的屋檐下。
  昏暗之中,连把伞也没撑,正孤伶伶蹲在那的,是一个穿着有如黑板颜色的深绿牛角扣大衣,将长发扎成一把马尾的人影。
  雪白的容颜在黑夜里发光。
  「……」
  「……」
  一看到万里,她立刻站起身来,抖着嘴唇几度开口想说话,但结果琳达还是什么也没说。万里也什么都没说。
  无言的过了几秒,直到十天前还是朋友的两人只是凝视着彼此的脚尖。
  先采取行动的是万里。
  举起深蓝色的雨伞遮住脸,像是不承认刚才稍微停下脚步似的再次大跨步向前走。穿过琳达身边,置之不理,自己先离开。毅然决然地,绝不回头。
  可是,一个微弱的声音呼唤着方里的名字。
  不知是否因为天冷,琳达颤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好不容易才挤出来的。
  万里停下脚步。
  ……她是不是没有伞。
  依然没有回头,杵在夜里闪闪发光的冰雨之中,感觉着背后琳达的气息。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那里的?难道是在等自己吗?在这么冷的地方?一个人孤伶伶的——等着这个一点也不喜欢的人吗?为何?
  是想借雨伞吗。
  万里看了一眼自己紧握伞柄的手。要像朋友般与琳达共撑一把伞,现在是绝对办不到的。
  可是,要不然,就借她吧。就算是面对毫无干系的陌生人,这点好心还是应该要有的。
  这无关是不是朋友,或喜不喜欢对方。就算只是一个陌生女孩被困在寒冷的冬雨中,万里也认为理所当然要亲切地帮助对方。
  不过万里仍然不打算开口和她说话,只是回头,打算把伞交给她就跑走。
  雨水沾湿了头发也不管,琳达望着万里。始终凝望着万里。一对黑瞳闪着静谧的光,像极了黑夜里的闪闪冰雨。那眼眸好似就要缓缓消融,万里不禁看得忘记了呼吸。
  不久后。
  嘴唇轻轻掀动。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2-12-14 07:39 编辑


  1

  (琍达……)

  「……你……」
  躺在棉被底下的万里睁开眼睛。
  琳达、你——
  几乎是愕然地发现,从自己口中呼出的热气熏得脸颊温温热热的。
  作梦了吗?
  沉淀的体温从身体中心滴落,累积在下腹部。这种感觉若要称之为余韵又太写实了,心脏还在怦怦跳个不停。
  盖过头脸的毛巾被,因为睡了一身汗而闷得潮湿。昏暗中嗅着身上散发的气味,错觉自己像是一只蜷缩在深洞巢穴里的动物。
  扭动身体,从被子里探头出来的同时,放在枕边的手机闹铃也正好响了起来。
  早上了。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小套房。
  这里是自己生活的房间。有着愚蠢的米色、白色和木头色系交错的装潢。
  虽然是自己搞出来的,不过万里心想:这房间也未免太乱了吧。身体依然躺着不动,只以目光环视屋内。面向电视的固定位置上,放着还未关机的笔电、喝到一半的宝特瓶和零食包装袋,还有一双免洗筷。因为讨厌弄脏手,万里总拿筷子夹洋芋片吃。但只为了吃洋芋片却得洗筷子又太麻烦,所以每次在便利商店结帐时,都摆出一副买的是便当的践样说「请给我免洗筷!」至今倒也没被拒绝过。
  以位置上的椅垫为中心,周围环绕了充电器、口香糖、背包、皮夹、漫画、脱下的袜子、擤过鼻涕的面纸、擦过指头的面纸、搞不清楚擦了什么的面纸……形成了一个肮脏的银河系。而位于这银河系的外部宇宙,则还有脱下的衣服、讲义影本、活页纸、从信箱里掏出来的广告传单。所有东西随便乱丢,也无从整埋起,就那么散落一地。
  木头地板上,一个平行四边形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是那张折椅的影子。
  从挂在西北两面窗上的米白色窗帘缝隙间,晨光以笔直切割的角度照射进来。光影中,尘埃轻飘飘舞动。万里心想,是早晨的世界了啊。从这光线眩目的程度看来,今天一定也是个好天气。
  如果要赶第一堂课的话,已经是非起床不可的时间了
  可是别说起床,现在的万里就连伸手关掉手机闹铃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躺在床上急促的喘息着。
  沉重的手臂举不起来,连想踢开毛巾被的脚也都使不上力。将后脑勺埋在枕头里,恍惚的眼神望着天花板。
  越过睫毛的晨光令人感到刺眼。皱起眉头,自己那双像是让人碰不得的杂乱狗毛般的浓眉,从上个月理发时顺便修剪过后就没再处理过了。万里忍受着阵阵恼人的闹铃声。
  东京已经是七月了。
  来到这里,已经过了三个月。
  皮肤黏腻的感觉,一定是因为晚上太热而已。
  继续躺在融合了自己体温与汗水的床褥上,试着伸手按压额头。额头烫烫的、黏黏的,明知是自己的身体,摸起来还是觉得很恶心。
  夜晚的气息都到哪去了呢。
  一切都是一场梦——是这样吗?
  在黏腻的夏日早晨中眨眨眼,费尽千辛万苦才拨开黏在额头上的发丝。无论如何都不觉得那一切全是梦。不可能。
  证明那不是梦的证据就是正随着心脏脉动而丝丝抽动的嘴角。感觉不仅烧烫,似乎还红肿着,连想紧闭上嘴都没办法。想来现在自己的嘴唇不是呈碇矢长介状态,就是呈松本清张状态了吧(注:日本已故老牌搞笑艺人碇矢长介和推理作家松本清张的特征都是厚唇)。要是世界上有赞扬嘴唇「愈肿愈赞!」的民族,自己在里面绝对是超完美……不对、别管这些了。总之肿起来的事情是可以确定的。
  昨晚,万里在房里摔了一大跤。
  很严重的一大跤,嘴角用力撞击地面裂伤了,还流了很多血,不过幸好门牙没给摔断。
  当时,在痛楚和惊吓之下一边发抖,一边只能姑且用面纸强压住伤口。虽然出血已经开始沿着下巴滑落,却又觉得去医院挂急诊太夸张。就在不知所措和犹豫之间,又那样昏过去睡着了……记得好像是这样。
  枕头上铺的毛巾一片血迹斑斑。床单上也是。T恤胸口也是。散落在四周的面纸,上面都是血乾掉之后的颇色。
  然后。
  『琳达!』
  「……唔……」
  ——彷佛尖锐的叫声般,手机闹铃还持续响着。
  就像是有某个看不见的谁正在耳边哭叫般,非常刺耳的声音。
  万里忍不住用力闭上眼睛。行动不便的右手好不容易抓住了手机,却在关掉闹铃后又拿不住掉了下去,人也跟着摔下床。
  本想跪在地上的膝盖使不上力,挺不直的身体像个驼背老人般向前弯折。现在的万里,就连靠自己支撑身体的力量都没有。
  以五体投地、顶礼膜拜的姿势趴在地上,用拿不住手机的那只手蒙住脸呻吟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
  接着,脑中开始了倒带重播——只想得出这种形容了,万里承受着这……这宛如爆发的情感与激烈的波动。
  现在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万里都无法正确掌握。唯有一件事能够确定,那就是昨夜「过去的自己」曾短暂苏醒。
  几小时前的深夜,从睡眠中唐突惊醒的身体里,确实存在着失去记忆前的多田万里。
  啊!回来了!回到体内了!还记得当时自己的感觉就像是跃出水面呼吸的鱼。但是那感觉究竟属于谁,人格主体是哪个万里,却没能有个确切的答案。只能说,在这副肉体,或说这个脑袋里,确实曾经产生了那样的感觉。
  之后,所有的震惊与欢喜、困惑、焦急、恐惧、一切一切的心思都一口气指向了同一件事。
  『要回到琳达身边!』
  多田万里唯一的心愿。
  不是母亲也不是父亲,甚至不是回家。万里全心全意只想朝那女孩身边奔去。
  那女孩叫做林田奈奈,又叫琳达,有着柔美的肢体,过去是自己的女性好友,现在是社团学姊,然后,还有,还有。
  「……唔……唔……」
  还有。
  ——每喘一口气,心脏都像被揪住似的。
  到底是怎么样的构造啊。
  维持蹲姿转身,万里勉强尝试反覆的深呼吸。先慢慢吸气,再吐气,希望能恢复冷静。可是胸部和腹部都还绷紧颤抖着,胸腔也像畏惧着什么似的紧缩住,无法顺利呼吸。精神接近混乱,身体介于缺氧和换气过度之间,横隔膜颤动着,万里只好把额头抵在地上支撑住。
  思绪似乎也想逃避现实,莫名恍惚地想着自己这模样好像「孝女白琴」啊。那是曾在电视上看过的东南亚某国风俗。葬礼上,以刻意夸张发狂似的号哭「假孝女」为业的女人们。当时看着陷入恍神状态哭叫的她们,万里还曾想过「要是自己在场一定会很反感」吧。但看看现在自己激烈哮喘的姿势和模样根本就是她们的翻版。胸口剧烈起伏着,像刚吃了一记把细胞都破坏殆尽的超音速拳。
  支离破碎了。一切的一切都已经。
  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就像这样。
  其实,万里早就发现失去记忆前暗恋琳达的事实了。
  光看照片中站在琳达身旁的那张笑容就知道了。毕竟那个人基本上和自己是同一个人嘛,所以一看就知道了。绝对是爱上她了嘛你这家伙,呃、应该说,是我这家伙。
  即使是成为大学生之后再次重逢的琳达学姊,在万里还不知道过去发生过什么时,对她也已经相当不排斥……不,根本就是相当喜欢啊。不管是她的外表还是内在都喜欢。更别说加上日后得知的那段过去之后,万里是打从内心感谢琳达对自己的帮助和支持。对他来说,琳达早已是个「特别的人」。
  如果没有过见加贺香子并且坠入情网,说万里会再次因暗恋琳达而苦恼也一点都不奇怪。
  其实就连这件事,万里也早就心知肚明了。
  可是,可是。
  就算是这样。
  失去记忆前的自己回到体内,不过就是一个晚上,或说几分钟,不、可能根本只是几秒钟内的事罢了。
  然而那亟欲飞奔到琳达身边的心思,以及在长时间累积默契与分享经验之下产生的强烈眷恋,竟就此被完全移入自己体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尽管有「想回去!」的强烈心思,和纵使万劫不复也不顾一切的热切心愿,但记忆始终没有恢复,就这样停留在万里心里直到今天早上。
  真想找个什么人间问,这到底是什么状况啊?
  才一个晚上的时间,整颗心都已经被琳达夺走了。
  (琳达现在在做什么呢?)(她是否也想着我呢?)(在琳达心里是怎么看待我的呢?)(对琳达而言我到底算什么?)
  ——心,真的被夺走了吧。
  其他事情,没有一件能够好好思考。思考的核心变得超乎想像的模糊扭曲。虽说本来就不是那种条理分明的人,但现在这状况就连万里自己也觉得实在太超过了。
  像一只蹲坐在矮墙上的猫,万里把脸从蒙着的双手里抬起来。搞不懂这什么意思。要是琳达在就好了。更莫名其妙的是察觉到自己竟然这么希望。什么意思苏,真是愈来愈搞不懂了啦。
  看到那张折椅就想,要是琳达能坐在那里有多好。看到厨房又想,要是琳达能站在那里有多好。看到窗边也想,要是琳达能出现在窗边就好了。要是她能马上出现在这里,来到自己身边,该有多好。那么这颗苦于得不到满足的心就能完全解脱了。
  这么想着的自己,到底是……
  疲软无力的自我解嘲。就像拿一把厚厚的菜刀用刀背敲下去,痛是很痛,但却一点也不犀利!
  ……试着搞笑,再也骗不了自己。感情的变化早已身不由己。
  无计可施,因为一切思考、情感、甚至这整个人都只是朝着琳达的方向,被迅速卷入湍急的漩涡,无论如何都无法从漩涡中逃脱。不管是闭气或是划水挣扎,都没办法恢复正常的运行状态。像一颗鼓胀到极限的气球,紧绷得再也容不进一丝空气。
  想起过去的自己,还真佩服他能在这种状况下过日子啊。像这样处于所有思绪都集中在一个女孩身上的状态中,却既要读书,要考试,要参加社团,还得和其他朋友出去玩,过普通的高中生生活。真难想像以前那个万里到底吃了多少苦头。
  (……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考不上大学啦……)
  事不干己似的自言自语着,想起那张照片中的万里,即使如此,他还能那样开怀大笑,神经大条的性格表露无遗。
  (对了……)
  照片。
  瞬间,背脊一凉。
  实在是无法再假装没有发生这件事了。那张自己和琳达微笑合照的照片下落不明,从它本来该在的地方消失了踪影。就这状况看来,除了被「某个人」拿走之外,应该没有其他可能性。
  而万一那个「某个人」是「她」的话——
  「……啊、啊、啊……!真是的!」
  糟透了糟透了糟透了,我真的是糟透了、烂毙了,真该死。是说得快想想办法,总之现在得先好好想办法。万里嘴里念经似的喃喃自语,把头发抓得乱七八糟后,用力跳起来。
  才刚跳起来,眼前的世界马上天旋地转。「唔!」发出少根筋的声音,像只站不稳脚步的小鹿班比一样又跪坐了回去。
  视野如乘坐旋转木马般团团转。自以为坐得端正的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倾斜下去。回过神来,只觉得像是晕车似的涌上一股反胃想吐的感觉。
  看来身体状况真的很糟。
  无言地皱着眉,万里像女孩子般斜坐在地上,手撑着地板好让身体不奎于倒下去。身体这么不舒服,和嘴唇上那隐隐抽痛的伤口有关吗?伤得真的这么重吗?想想还是很担心,便想起身到洗手台前照镜子,四肢却依然使不上劲,别说走动了,连站都站不起来。
  没办法,万里只好屈膝匍匐前进,爬到房间中间的矮桌边。上面摆的豪华手镜,是有着与香子共同回忆的东西。像溺水者似的拚命抓住手镜打开,确认镜中自己的模样。
  镜子里那究竟是……
  「哇哇……!」
  受到诅咒的丑男降临人间。
  怎么会这样……惊吓得好一会都说不出话。若要取个主题名称的话,大概就是「红猪男子」吧。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唇上的伤口,比想像中伤得还严重。整个下唇像是熟透了的野生果实……野甜瓜之类的。呈Y字型的伤口宛如瓜果表面迸开的裂缝。变黑的干涸血迹颇为骇人,红肿的程度可比一颗鼓胀有弹性的新鲜果实,教人不忍卒睹。碰撞的伤口附近呈现一大片深紫色的内出血,这颜色说典雅也是挺典雅的啦,毕竟紫色在古代可是只有皇帝才能用的禁色——够了够了,现在哪还有心情搞笑啊。
  那惨不忍睹的红肿从下巴延伸到脸颊、眼眶一带,使得万里的脸部容积整整肿胀成平常的一点五倍大。
  眼皮像不听话的新生儿一样无法完全打开,一层薄薄的汗水覆盖着皮肤,莫名黏腻。鼻孔里发出「齁、齁」的鼻息声,嘴唇没气质地半张着。这副模样,就算说是投胎转世了七次之后的自己都不想承认。丑得如此直接有力,宛如一记高速直球,教人无法接受啊。
  不只如此,脸色也相当不寻常。用手试着按压烧烫通红又圆鼓鼓的脸颊和额头,果然烫得像着了火。这么说来,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觉得额头在发热。
  「是说……我发烧了吗?」
  从这种晕眩恶心的感觉,还有发烫的脸看来应该是如此。即使手边没有温度计无法确定,但光看状况证据也够了。
  冷静下来确认自己的感觉后才发现,明明是七月大热天的早上,却从骨髓里传来阵阵寒意。看来身体正在起畏寒。
  万里靠着墙壁起身,拖着夸张的踉舱脚步,姑且先朝厕所走去。虽然以几乎是扑倒在马桶上的姿势上完了厕所,却得用爬的才出得来。这副德性如呆加上一头长发完全就是贞子了嘛。
  再次朝地板仆倒,然后就这样站不起来了。不过万里还是凭着一股毅力把内裤拉高,大概遮住了七成屁股。看来身体的状况已经糟到撑不住了,光靠自己是绝对无法好转的吧。感觉只会随着时间的经过变得愈来愈严重而已。
  记得没错的话,家附近应该有一间标榜内外科兼治的综合医院。之前散步的时候好像有看过。
  想尽办法起了身,把剩下三成屁股也塞进内裤里。抓起装了健保卡的钱包和手机、家门钥匙,随手捞起脱在一旁的睡衣短裤穿上,把只穿着内裤的下半身遮好后,万里摇摇晃晃朝玄关走去。
  岌岌可危的站着把脚套进凉鞋,打开门走到外面的走廊上。早晨的直射日光晒得人头晕目眩,颤抖的手怎么也无法把大门锁好,拿着钥匙无意义地戳了门把好几下。勉强撑着随时都可能倒下的身体试了好几次,才总算锁好了门。可是,才一迈出脚步又……
  「……啊啊啊……」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身体果然撑不住,再度坠入旋转木马的世界。
  身体像被打横劈倒似的朝一旁倒下,重重撞上隔壁邻居的门。就这样,再也站不住地整个人趴了下去。
  虽说是隔壁邻居,其实里面住的也不是陌生人嘛。万里握着无力的拳头连续敲打那扇门。
  不久,脚步声隔着房门传进万里耳中,那声音一听就知道来人一定很不爽。被她怒气冲冲用力推开的门,刚好不偏不倚撞在倒地的万里头上。
  「吵死人了啦!」
  彷佛来自地狱的低音,带着刚被吵醒的口齿不清,不过。
  「……咦?」
  对方似乎立刻察觉到这个倒在门口,丑得可怜的生物,就是住在隔壁的学弟。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万里微睁的眼睛正好可以由下往上的角度窥视岔开双腿站在门口的那个人下半身。
  之所以会上下打量那太过苍白的肌肤,绝对不是因为想看个过瘾,而是因为身体太不舒服导致无法驾驭眼球转动之故。
  纤细的身体套着一件过大的黑色骷髅图案T恤。打着赤脚的指甲涂着夜色般漆黑的指甲油。白得给人不吉印象的大腿,少年般紧实的小腿、脚踝,踝骨有如贝壳。眼睛再往上,看见的果然也是黑色的……不知为何她竟穿了件男用四角内裤。
  上次不经意瞥见时,晾在阳台上的那件不是丁字裤吗?为什么今天不是穿那件啦!这句话要是真敢说出口,毫无疑问一定会被当场踩死吧。这一点万里还算有自知之明,所以只是把脸别过一边,从内裤上移开目光。
  因不耐烦而颦起的庞克细眉。没化妆时像个漂亮小女孩的五官。长庋与下巴等齐的漆黑短发难得因刚起床而向外翘。一点都没有女人味的纤细矮小身躯。
  两根指头捻着香烟深吸一口,烟头便发出滋滋燃烧的声音。抿着薄唇,似乎在等尼古丁深深渗进肺部般停止呼吸,NANA学姊低头睥睨着万里。
  不久,一张口,嘴边流泄出一缕轻烟。
  「你这家伙,到底搞什么?」
  「……我、我遇难了……」

  雨天!不良少女!捡到流浪狗!或许这一幕看来就像这样吧。
  「NANA学姊你……」
  万里感慨万千,洸唿对着身旁那人抬头说道:
  「真的、真的、真的人超~~~~好的啦……」
  「你这张脸真欠揍。」
  要不要我帮你烫个烟疤朱砂痣啊?NANA学姊继续用不爽的声音这么说。
  不知道是因为不爽的脯系,或者因为香烟或乐团的关系,还是全部都有关系,NANA学姊的声音很低沉。可是,听起来却不会觉得刺耳。或许是发烧让听觉也不正常了,那声音听在万里耳中简直就像来自鲸鱼伙伴的回荡在深海底层的声纳。
  NANA学姊用力抓住万里的手肘为他支撑着身体。也帮万里拿着他自己拿不住的药局处方抗生素药袋。
  若是不知情的人看来,恐怕是有点……不、是相当可疑的二人组也说不定。一个是一脸苍白又臭脸的庞克女,一个是因为发烧而只有眼睛水润闪亮的高速直球丑男(附赠嘴唇上的超大纱布一片),在晴朗舒适的夏日早晨天空下,看似相亲相爱的挽着手臂慢慢散步。
  褪色的红色与灰色石砖铺成方格状的人行步道两端是车站和商店街,途中则会经过综合医院,再经过万里和NANA学姊住的公寓。成排的银杏树青葱茂密的叶影落在脚边,轮廓清晰,宛如贴在地面的黑色蕾丝。
  走出药局时看到时针已经指在过九点半的位置了,从头顶照射的太阳光热得像是能把皮肤烤焦。虽然还听不见蝉声,可是空气中的热气让人有种预感,它们很快就会乘着这股热风大声鸣放起来了。
  万里嗫嚅掀动着难以自主控制的嘴唇。
  「真的、谢谢你……我、我之前好像都误会NANA学姊你了……」
  一边抬头看若NANA学姊,一边努力传达感谢之情。
  如果身体站得直,其实万里的身高要比NANA学姊高上十公分之多,但在目前双脚疲软无力的状态下,万里的鼻尖刚好只够搁在她的肩膀附近。
  仅从鼻子里哼出的冷冷一声当作回应,NANA学姊纤细的下巴丝毫不为万里所动。不过不知道是不是烟瘾犯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耐烦的伸出舌尖舔着嘴唇。
  「我本来还以为NANA学姊你是个在东京沙漠中,不得不以虚张声势来保护自己不受人轻视,却在不知不觉中忘了敦亲睦邻之温柔心境,连我和老妈买来的鳗鱼派都不愿收下的,因崇尚都市而改变了自我的川口出身偏激角色扮演玩家……」
  就算今天没化上漆黑眼妆,那双依然充分冷酷犀利的视线烦躁地瞪了万里一眼:
  「才不是川口咧!而且我又不是角色扮演玩家!」
  「啊、抱歉……呃、是上中里吗……」
  是·蕨·市。吐出这三个字的低沉嗓音像发自栅栏中的野兽。
  即使如此,你看看这是个多么难得一见的场景啊。
  是那个过去曾以吉他殴打万里和香子的噪音系诗歌朗诵界新锐歌手(其实搞不大懂这是什么)NANA学姊耶。竟然会像这样扶持着站都站不稳的万里,陪他去医院,到底有多少人能够想像得出这一幕呢。
  至少,此时此刻对万里本身而书,完全就是个难以置信又感激涕零的奇异恩典啊。敲门时本来以为顶多能被扶着站起来而已,没想到却帮忙到这个地步,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医院的距离比预期的近,从万里他们住的公寓大概只要走五分多钟的路程。在冗长的等待看诊时间里,以及诊疗和等候处方前往药局领药的时间中,NANA学姊都忍住烟瘾,一直陪在万里身边。不只如此,在结帐时还帮带不够钱的万里先垫。
  大概是过去对她只有超恐怖、超危险的印象,压根没想到她会这样温柔帮助自己,因此才更加倍感动吧。此时的万里,真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大雨中被不良少女救起的弃犬。
  「……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也不会忘记你老家在蕨市这件事。万里边想着,脑中边浮现京滨东北线的电车路线图,独自感慨不已。
  「罗唆啦。喂,别摇摇晃晃的,好好走路啦,混帐臭猪!」
  身上还套着充当睡衣的黑色T恤以及有好几个地方破洞的运动裤,脚上则穿着海滩凉鞋的NANA学姊,将双手伸到万里腋下。
  「呜哇,湿的……腋下还流汗喔……!」
  皱起那张苍白不健康的脸,露出看似打从心底不悦的表情旷万里大呼一口气说:
  「腋下流汗没错!」
  那是发烧的人特有的高昂情绪。一双眼如新生儿般眨巴眨巴地抬头望向身边那「其实很温柔的不良少女」。万里厚脸皮地依偎在她身上,心里多余地想着「这人恐怕一辈子都没有穿胸罩的必要吧」
  「话说回来,你到底是怎么啦!」
  「腋下流汗!」
  「什么鬼啊!我是说你这副模样到底是怎样啦!」
  「嘴唇的伤口开始化脓了,然后好像还发烧。」
  「……哼。这样喔。也是啦,光看就知道这伤得不轻……你该不会是被揍了吧?」
  「啥?怎么可能。Me,me。follow me。」
  「吵死了。」
  「What ya gonna do。」
  「吵死了,闭嘴,信不信我杀了你。」
  「哎呀~NANA学姊……不要这么生疏嘛,是说你烟味好重……」
  以为靠在人家肩膀上就可以没大没小,万里继续得寸进尺,隔着T恤把鼻子凑到她那骨瘦嶙岣的纤细肩膀上。
  「……再说,哇塞,近看才知道NANA学姊你黑眼圈好重喔……痛痛痛!」
  NANA学姊像抓起一束稻草似的一把揪住万里头顶的头发,不由分说地扯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自己太得意忘形,不过现在反省也已经来不及了,头皮传来的剧痛让万里疼得嘴歪眼斜,发出假面超人影集里反派的休卡军团成员般哀号的声音。这么一来,嘴角被牵动着更痛了,痛得发不出声音的万里只能任凭NANA学姊处置。就这样,NANA学姊再也不肯让万里靠上她的肩膀,拉扯着万里的头发回到公寓。
  「好了,自己站好。」
  在公寓入口处抛掷似的放开万里,再将他推进电梯。出电梯时也是一样。
  「快去啦。」
  只吐出这么一句话。以过去不讲人权的时代,将死刑犯从悬崖边一脚踢落般的俐落身手,穿着海滩凉鞋的脚踹上万里的屁股。就算不这么做都已经站不稳的万里,想当然而轻易的滚落在地。
  「好、好过分喔……!怎么这样对待重伤的病人啊……我还以为你超级温柔的耶,没想到突然又这么冷淡……不会吧?难道你想用这种傲娇手段耍得我团团转,好作为调教的缰绳吗……」
  「吵死了你。」
  「……要是琳达学姊绝对会对我很温柔的……」
  「那很好。琳达,交给你了。」
  从背后抓住衣襟,再用力往前推一次。万里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伏在走廊墙壁上。
  「哎呀呀。」
  那个人,就在那里。
  自己半鼓起勇气诫着说出口的那个名字的主人,就在那里。
  「……呃……」
  吐不出只字片语,仓促之间连招呼都忘了打,万里惊讶地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那人就蹲在万里面前,先由下往上窥看了他那张肿得不像样的脸,接着才又抬起眼睛望向NANA学姊。
  「NANA学姊……该不会是你把哪里的怨气出在隔壁的多田万里身上,揍了他一顿吧……?」
  「你白痴啊。怎么可能。我对这家伙没那种兴趣。」
  嘴里迫不及待地叼起香烟,NANA学姊把玩着手中的百圆打火机,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是这家伙自己变成这样,还突然跑来求救的喔。就是这样啦。」
  我再不去哈一根受不了了。
  自顾自说完后,丢下这句话,NANA学姊就这样回到自己房里去了。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后,剩下的只有万里和……
  「香烟最好还是戒掉啦……竟然没在听。话说回来,吓我一大跳。怎样,你是怎么了?突然接到NANA学姊的简讯说『要送多田万里去医院』,把我吓死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跷课跑来。你还好吧?说真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受伤了吗?」
  「……」
  「……多田万里?你能站稳鸣?」
  「……」
  「……喂,喂!你在看哪里?不进房间吗?」
  「……」
  ——琳达,她。
  总在危机时赶到身边。
  现在,就在这里。
  她就在这里——
  不知为何突然很想哭,万里赶紧低下头去。
  ***
  让万里在床上躺好后暂时离开房间的琳达,不出十分钟又再次回到房里。
  「我回来了——」
  尴尬地打着招呼。
  「应该说,又来打扰了才对。」
  埋在毛巾被里的身体,差点因尴尬而弹跳起来,万里硬是强忍住了。
  琳达手中提着便利商店的白色塑胶袋和药局的黄色塑胶袋,并扬起手秀给万里看。
  「吃药之前总得先吃点什么才行。如何?有力气到这边来吗?」
  屈膝跪在床边,这距离太近,实在太近。
  装作因发烧而神智不清的样子——其实也不算是演技——万里闭上眼睛,无力的把脑袋垂向墙壁那边。
  琳达接二连三从塑胶袋中取出的有:运动饮料、可以撕成小口小口吃的咸面包、优格和迟热贴。
  「怎么样了?」
  琳达跪立着窥看万里的表情说。
  「……啊,还好~!」
  扭转上半身直起身子,很快地抓过退热贴。一边姑且用尽全力傻笑,一边撕开包装袋自己往额头上贴。就这样又躺回枕头上,目光直盯着琳达脸颊附近。
  「……干嘛啊,多田万里,你这什么态度。」
  「耶嘿,你说什么?」
  「……怪怪的耶你。」
  「咦~!怎样怪怎样怪嘛~?」
  「……就是这样啊,到底是怎样啊你,真是的……」
  在万里朦胧的视野之中,根本连琳达现在的表情都看不清楚。她现在是以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眼神看着自己这奇妙的态度呢?
  只是很焦急。并且很困扰。应该说是困惑吧。为了掩饰这些复杂的情绪,万里所能做的就是拚命做出那种莫名的表情。用尽全力。
  好歹自己也是想努力营造出刚才和NANA学姊在一起时那种自然的气氛啊——虽然是这样想的。
  『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你。』
  这是友人二次元君的招牌台词(注:这是在模仿「新世纪福音战士」中绫波零的台词)。像是平均分摊餐费时多帮他出一点零头的时候;在学校食堂里把菜分他吃的时候;帮他打扫厕所的时候,或是顺便买水给他的时候等等。这些时候他总是会把额头上的头发全部往后梳,模仿绫波零不带感情的平板声音,吐出这句台词,而且不等对方说出「你只要微笑就可以了」的固定台词(注:「新世纪福音战士」中主角碇真嗣对绫波零说的话),就自己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这时大家也总是会大笑着说:「才不像咧!恶心死了!」没想到这句台词,却正好代表了万里现在的心境。
  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琳达。
  曾是那么想见到这张脸。曾是那么想见的这个人。曾是那么那么想回去的心灵归属。才不过一个晚上,就变成这样的自己。
  真实的表情不能让她看见。总之现在只有这件事是绝对的。
  「你……是不是烧坏脑子了?真的没事吗?」
  琳达狐疑地低语,扭开运动饮料的盖子,将宝特瓶递给万里。冰透透的宝特瓶拿进万里闷热的房间里之后,瓶身表面淌满了水滴,湿漉漉的。就在这时,有一滴水滴……
  「总之你先喝吧,这边也有吸管。」
  ——落下的水滴,沿着琳达的手指滑向手腕。
  看见了这一幕,或说发现自己看见了这一幕,尽管肤浅却不由得深受吸引,但同时又为自己的视线竟然紧盯着肌肤上的透明水滴不放而感到羞耻。
  「……」
  什么都没说,万里只能再次低下头。垂下硬是转移的视线,说不出任何一句话。脸颊发烫,呼吸困难。真像个小鬼,一头忘却言语的悲哀的兽,一只羞耻的生物。
  已经无法再拿傻笑来掩饰,肿胀的脸随着心跳烧烫烫地鼓舞着脉动,要是让琳达发现这一点的话,只有去死了。
  连电视都没开的房间狭窄而安静,万里拚命压抑呼吸的声音。快点说些什么啊,琳达,脑中净是这些推卸责任的想法。什么都好,快做点什么啊。快打破这片沉默啊。在这间感情被迫透明曝光,丝毫无法掩饰的密室里……话虽如此,根本只是自己擅自感觉尴尬而已。
  琳达将吸管插入手中握着的宝特瓶口。
  「嗯。」
  抬了抬下巴,示意万里快喝。眯起了双眼,那副猫科动物似的表情。一脸学姊样。
  万里看着她,按照吩咐用力咬住吸管。至少这样暂时有事可做,不用交谈也不必思考。闭上眼睛,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般抓紧这件事做,忘情地将冰凉的饮料吸起,又大口吞下。
  刚喝下第一口的瞬间,万里这才发现自己有多渴。明明不是特别想喝那种冰凉的甜饮料,回过神来却已饥渴地几乎是一口喝干了它。
  原来不知不觉之中,身体竟是如此饥渴,渴望滋润。
  琳达不由得呼出一口气,望着万里说:
  「很好,喝下去了、喝下去了。那接下来是这个。」
  接过空宝特瓶,跟着递过来的是装着优格的容器,从已经打开一半的铝箔盖缝隙里将刚才用过的吸管直接插进去。
  「直接这样用吸的吃吧,嘴巴才比较不会痛。虽然有点怪,但反正也没人看见。」
  现在的万里可没有力气吐槽一句「你不就正在看着吗」。乖乖照琳达所说,就着吸管开始啾啾吸起原味优格。虽然肿胀的嘴唇一缩起来就痛,但要用汤匙普通的吃更是不可能吧。再说纱布挡在嘴上也不容易吃,而且或许还会弄脏。
  「还吃得下面包吗?」
  嘴里还咬着吸管,万里急忙摇头,用眼神制止正要撕开包装袋的琳达。实在是不认为自己有办法咀嚼那种固体食物。
  「了解。那等那个喝完就来吃药罗。我看看,放到哪里去了?」
  原来在这里啊。琳达说着扭动身子伸长了手,抓住放在桌上的药局处方袋。在木头地板上盘腿而坐,低下头、垂下眼,开始读起了药袋上的处方说明。万里这边则是在优格吸光了之后,吸管继续吸着空气发出奇妙的声响。
  素着一张脸没有上妆的白皙脸颊,长长的扇形睫毛自然地在脸上投下纤细的阴影。
  「……啊。」
  ——就这样,终于。
  终于,今天,这是第一次仔细端详琳达的脸。万里心想。终于知道她的模样。也终于知道琳达穿着水蓝色的棉质上衣搭配深蓝色的长版罩衫,还有合身的牛仔裤。小小的膝盖纤细而浑圆。
  万里努力挤出声音:
  「……谢谢你,琳达……」
  「嗯?」
  因为他的声音实在太小声又低沉了,琳达似乎没有听清楚。唇边浮起一朵沉稳的笑,睁大那双美丽的双眼皮大眼,琳达抬起头来,面向万里。
  「……谢谢你,琳达学姊。好像……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万里赶紧重整表情,换上一张找麻烦学弟的脸。把那张单恋的同学表情给取代掉。
  哈哈。琳达轻轻笑了起来,眼角眯出了皱纹。
  「干嘛啊,突然这么客套。我不是说过吗,你做的一切我都会支持。」
  「不、可是……害你连课都跷了。」
  「就说没关系了嘛。没问题。因为你是万里,我是琳达。所以这种程度的支持是理所当然的啊。你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琳达搞笑地伸出食指戳了戳万里,明明白白的说:
  「所以你什么都不用想,放心对亲切的我撒娇吧。」
  因为你是万里——
  笑着回应的嘴唇,因尖锐的痛楚而紧绷。
  (……不是的。)
  随着痛楚涌上的,是彷佛心脏受到刺穿的错乱感觉。我不是的。心里有个声音这么说。
  要将这句话说出口是那么困难,所以万里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静静望着琳达下巴附近的位置。
  琳达口中的「万里」,指的并不是自己。
  尽管继承了那个万里的思念,现在的自己依然早已形成另外一个不同的生物。丧失记忆之前的自己。丧失记忆之后的自己。还有,继承了对琳达的思念之后的这个自己。不管是哪个自己,都是个别不同的生命。每一个都大不相同,自己是这么看待自己的。
  所以现在望着琳达的这个多田万里,甚至是一个琳达不认识的男人。
  「懂吗?」
  为了让他放心而歪着头微笑,站起身来的琳达,一定根本没想过会有这种事。
  身体发着难以言喻的高烧,增加了万里呼吸时的难度。望着琳达走向厨房找玻璃杯的身影,打开厨柜时弓起的背,是那么柔软纤细。赤脚的脚踝。深邃凹陷的阿基里斯腱阴影。万里伸手搔弄一头乱发。
  「……唉唉唉……」
  「嗯?怎么了?」
  听见万里不经意发出的叹息,琳达如一头身手矫健的雌鹿般转身望向他。一边往玻璃杯里倒水之后,又踩着脚步回到床边。
  「你刚说什么?」
  说着,把水杯交给万里。
  「……没啦,呃……我是说没想到NANA学姊那么亲切耶……」
  对着万里这句含混带过的话,琳达却大大点头给予肯定。
  「没错。别看她外表那个样子,其实超会照顾人的。我也不知道受她帮了多少忙呢。和外表相反,要是看到有困难的人,她无法置之不理。来,药给你。这个和这个,说是各吃一颗。」
  把药放在手心上递给万里,并确定他吃下去后。
  「很好。」
  琳达发出调教小狗似的口吻点头赞许。接过水杯再次站起来,帮万里把空杯拿到流理台去。
  然后,就这样直接坐在厨房角落那张折椅上,视线左顾右盼地环视起室内。像是想把这屋里所有东西都一一数过一遍似的,慢慢地。
  那头秀发的轮廓,在透过玻璃照射进来的夏日阳光之下显得透明,颜色是松鼠毛似的灰色夹杂咖啡色。脸颊在光线下看起来圆润雪白。话锋一转,又轻声地对床上的万里说起话来。
  「是说,对了,多田万里你是怎么认识NANA学姊的啊?应该是在知道她住你隔壁前就认识了对吧?」
  「喔……呃,我是前不久才知道她住我隔壁的,而第一次见面是……」
  第一次见面是——
  递出的香烟。
  用碗公装咖啡欧蕾的咖啡厅。
  被柳泽甩了而伤心落泪的加贺香子。
  加贺同学。
  现在万里的完美女友。
  ——我到底做了什么。
  「……大雨中!」
  突然发出叫唤般的声音。
  「不良少女,捡起了弃犬!不就是这种场景吗!不觉得很狡猾吗!那种事!」
  「……啊?」
  琳达睁大双眼惊讶地看着说着莫名其妙发言的万里。
  「不是啦,就是NANA学姊啊!你看嘛,她乍看之下好像很吓人,其实却像是个在雨中……不就是那种场景吗!我想说什么你明白吗?」
  「……呃、啊,大概吧。」
  「正因为一开始的负面印象,之后即使只是做了普通的事情都会获得异常高的评价!不是也会有这种事吗!」
  万里拚命拔高了声音继续说着。因为缺乏氧气而痛苦喘气,也不等琳达回应,彷佛认为只要把气氛莫名炒热起来,就能掩饰掉那所有不确定的心绪,粉饰太平。
  「也就是说,琳达学姊对我亲切就像是理所当然的感觉嘛!可是NANA学姊只要稍微亲切一点,就觉得哇!超难得!那样啊。」
  「唷?给你三分颜色就给我开起染坊啦?现在是得意忘形了是吧?」
  「开染坊!没错,俺开染坊了!」
  正当万里傻头傻脸的想大笑时。
  「……痛!」
  瞬间将嘴唇的伤口给忘了。伤口再次裂开的感觉,令万里不由得伸手捣住嘴巴,痛得脸都扭曲了起来。
  「万里!」
  「……」
  看到琳达从折椅上弹跳起来,万里马上做出阿哞佛像其中一尊的动作,举起掌心制止她「不用过来没关系」。
  「哈哈,我没事啦。」
  「你真的有够笨耶,到底在兴奋什么啊。」
  「……就觉得很High嘛。可能是因为发烧的关系。」
  「我想也是。」
  琳达傻眼的低声这么说,可是,声音中却充满了对万里的宠溺,孕育出温柔的微笑,绝对不会做出伤害万里的事。
  万里害怕的。也就是这个。
  『要回琳达身边!』
  ——知道自己竟怀抱着那么强烈的念头,且竟然会对某件事如此渴望,这让万里感到恐惧。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得到满足?像干渴的喉咙渴望水分,自己到底要喝什么才能止渴。
  同时也心想,渴望是渴望,但又如何。渴望着什么,伸出手去追寻,也不会得到回应。是啊。说起来,「想回去」的只有自己,根本没有人答应过会在那里等待。这早已是被清楚地说出口,确认过的事才对。
  然而,为何。琳达为何还对自己如此温柔。是因为怀念?还是曾一度失去造成心灵创伤?
  是因为她不知道眼前的男人对她而言根本是个陌生人吧——?
  再次回到什么都说不出口的模式,万里轻轻闭上眼睛。眼皮附近仍能感受到琳达关怀的视线。
  「我已经帮你联络小香了喔。她一定正用飞的过来啦。」
  「……喔喔……」
  记忆的轮廓,正暧昧地一点一滴融化。
  万里的女朋友。加贺香子。经历了一场暗恋,虽然最后终于她眼中也有了自己,但仍是对自己而言太过高攀的恋人。
  对现在身在这里的自己而言,不知为何香子像是一个在梦中邂逅的人。说不定她根本不存在现实之中吧。万里这么想着。和香子的恋情就是这么的飘忽不定,好不真实。
  「……好想见她……」
  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口中吐出了这句话。字面上的甜蜜感触并没有留在舌尖上。
  如果有加贺香子的世界才是现实,希望她出现在眼前。如果不是——这一切就都能渗进那片因高烧而紊乱的风景之中了。无论是自己出的洋相,还是不该产生的错误感情和罪恶感。直到刚才都还确实存在的这些东西,都将渐渐变淡、消退。平静地落在梦的缝隙之间。理性终究是无法接受,或许会变成这样的自己。
  万里的话似乎也传进琳达耳中了。听见她「呵呵」的轻笑声。万里想,那轻拂过耳朵的声音,才是真正的现实。
  万里睁开因发烧而湿润的眼睛,慢慢侧着脸,望向坐在折椅上的琳达。
  「嗯?怎么了?」
  琳达歪着头问。
  「想要什么吗?」
  轻巧无声地站起身来,赤脚踩在地板上,往万里身边走。万里凝视着她。或许琳达把自己的眨眼当作点头肯定的意思了吧。无声的密室里,四目交接……就在此时。
  没有上锁的门发出「砰!」的声音,夹带着立刻就要反弹的气势被人用力推开。万里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芬芳却也蕴含凶暴热气的夏日薰风,似乎就这么一口气刮进了室内。原本房中沉淀的空气,很明显地瞬间翻新。
  喀!喀!喀!尖锐而高昂,是高跟鞋进军玄关的号令声。
  『鞋子就是要穿Louboutin。九公分高跟也是铁则喔!』——像是强迫性的从脑浆中拉出来一般,记忆中那甜美的嗓音用力揪住了万里,让他瞪大了眼睛。那是Louboutin的声音,早已被调教服贴的耳朵做出了回答。而且,应该是她最近特别喜欢的黑色缎面蝴蝶结那双。曾经不以为意地问了价格之后,万里整整沉默了十秒钟……没错,确实曾有过这件事。是啊是啊,这是现实,完完全全的现实。
  而那一脚从现实世界里踏进来的人,正将修长的腿伸进床上的万里以及一旁的琳达之间。
  「……唔!」
  简直像是一把刀刃。
  「——这是外过喔?」
  笔直伸过来抵在万里鼻尖的,是一束色彩鲜艳地令人立时清醒过来的蔷薇花。
  浓厚馥郁的香气,刺激着鼻腔黏膜。这强烈到具有攻击性的蔷薇、蔷薇、蔷薇、蔷薇……蔷薇!

  「加……」
  真真实实的,现实。
  「贺、同学……」
  万里几乎是吓傻似的瞪大了眼,还躺在床上的身体整个僵直。
  自己怎么会以为这个、这么样的一个人,是只存在于梦中世界的呢?自己怎么会将她给忘了呢?
  如此炽烈、如此华丽的恋人的存在,啊,即使如此仍然——
  「早安,多田同学。你明明已经有女朋友了,却还和另一个女人独处在房间内,这种事,我已经告诉过你一次了,百分之百是外遇,没错吧?」
  怎么办——蔷薇女王她生气了。在这紧要关头,万里脑中响起的BGM毫无疑问的只会有一个选择,那就是黑武士的主题曲:帝国进行曲。明明是C-3PO还选这首跟形象这么不搭的曲子,真是的,笑不出来。
  轮廓曲线完美的脸颊。大理石般纹理完美的肌肤。毫无瑕疵的完美五宫。
  耀眼动人的美人。
  漆黑的睫毛膏与眼线强调出杏仁形的晶亮眼瞳正望着万里,如闪闪发光的星星……不对,应该说如盯住猎物时的肉食兽那炯炯有神的犀利目光。
  她正在笑着。即使如此依然完美。
  一头卷曲的长发,是能将牛奶色的皮肤衬托得最美的深褐色,戴着份量十足的米色缎面发圈。立领设计的白色整片蕾丝迷你连身洋装,是无袖高腰的款式。GUCCI的古董包挂在手肘内侧,让香子形容的话,这就是「贾姬风格」……当然,不是那个成龙喔(注:日文中的「贾姬」音同成龙英文名「Jacky」)。也不是功夫装喔。这袭模仿前美国总统夫人,在丈夫遭到暗杀后又下嫁给希腊船王的贾桂琳甘乃迪喜好的古典时尚,当然也很完美。就算是现在,她脚上那双香子专用蔷薇图案拖鞋(九百八十圆)跟她也是那么的搭。
  现在万里脑中历历在目浮现的,是与加贺香子那场印象鲜明、令人难忘的相过。
  那个春日,从计程车中优雅落地的完美的她举起一束深红的蔷薇花束。
  飞舞在湛蓝无云春日晴空里的,花瓣的颜色。
  飞溅在被无端卷入的万里脸颊上的,水滴的冰凉。
  而现在,在这毫无疑问属于现实的空间里,香子再次挥舞着蔷薇花束出现在万里面前。
  还以为就要像当时那样,被花束劈头砸下了——万里不由得举起手护住还在痛的头脸下半部。
  「……哈哈誓我开玩笑的啦!」
  香子将高举的花束,就那么往后一抛。
  空下的双手包覆着万里的耳朵,以单膝跪在床垫上的姿势飞身上床,几乎半个人都压在万里身上了,「啾啾」地朝他还发烫的额头送出热烈的亲吻。
  「喔、喔喔喔……!」
  望着万里像个少女似的缩起肩膀发抖,香子绽开花蕾般的玫瑰粉红色嘴唇笑了。而现在额头上一定印上了那个唇印吧。
  稍微拉开脸,香子像哄小孩似的说:
  「真是的,多田同学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会搞到送医院呢?不能因为我没看着你,就去做些危险的事啊。」
  接着压低了声音说:「不乖!」
  不过一秒之后,又露出了完美的微笑。
  「总而言之,既然我已经来了就不用担心了吧?全!部都交给我就对了!交给我!交给我这个女朋友!我会好好的!完美的!看护多田同学的!」
  而站在玄关入口处,有两个人正在打打闹闹地争夺香子刚才朝背后抛下的花束。
  「下一个就轮到我结婚啦!」
  「才不是,是轮到我结婚啦!」
  是二次元和柳泽两人,正在相亲相爱地投入人妖角色的扮演。万里拖着还很虚弱的病体,仍尽责的加入发言:
  「不,应该是轮到我结婚……」
  当万里一举起手表明参加,立刻改口「你先请、先请」的双人二重唱。
  ……你们俩是来表演相声短剧的吗?琳达不由得在旁发出吐槽。


  2

  「扎实」、「猛烈」——是不是应该将这些个充满魄力的形容词加诸在自己的「女友」,也就是那位华丽美女恋人身上,让万里感到有些难以拿捏。
  即使如此,今天的加贺香子仍教人不得不这么认为。今天的她,真的莫名的扎实,也莫名的猛烈。
  万里那因为发烧而濒临垂死的身体依然佣懒地横躺在床上,看着在狭小的房间里拥挤落坐的友人们,以及夹带惊人扎实的安定感混在他们之中的香子。
  「我真的是开玩笑的啦!想说用『外遇』吓吓你也满好玩的嘛!只是这样而已,我其实是想要搞笑啦。」
  霸占住离万里的床最近,也就是靠着床垫坐下的香子,挺直了背脊漂亮地端坐着,开口说话的模样怎样看都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千金小姐。摊开一条轻飘飘的丝质手帕盖在膝盖上,以一副野餐约会的架式优雅地遮住双腿。
  脸上的笑容透露着胜券在握的信心。散发悠然的气势。俨然是女王的格调。
  「因为人家相信多田同学绝对不会外遇的啊。」
  呵呵!从鼻子里喷出轻笑,不容任何人插嘴,自我陶醉地左右摇着头。
  「因为多田同学是真心爱我的,那种事当然不会发生,我心知肚明……我是被爱的!」
  最后一句突然采取丹田发声,奋力得连太阳穴都浮现青筋。喔喔……所有人都倒退了好几步。
  「这种绝对的自信,会让我愈来愈强大。而被爱的力量将就此更加以一种良性循环促使我变得更美好,然后再更加良性循环也让多田同……好痛!」
  要是放着她不管,不知道要一个人讲多久的香子,雪白的手肘附近被人用力「啪!」地拍打了一下。出手的是坐在她隔壁的琳达。
  「你刚才那眼神明明就满认真的啊!真的不要开玩笑了,我刚才有一瞬间差点被你吓死!」
  「那是你的错觉啦。」
  不知为何有点开心地一边摩擦着被琳达打的地方,一边优雅地眨着装上满满漆黑假睫毛的眼睛。淡紫色的眼影强调出深邃的眼窝阴影,今天的她也全身散发着女人味。
  如此自信满满的香子,像个美丽的女明星般风姿绰约地从包包里取出一个小小圆圆,一看就知道是女生才会带的珍珠蚌壳状容器。
  「琳达学姊可是救了我真命天子——多田同学的人耶,我怎么可能乱误会你呢?本来以为NANA学姊也在的,所以她是先回隔壁去了吗?」
  竖起无名指沾了一点容器里装的东西。琳达一回答「是啊」,她就又接着一边说「真可惜,我本来想当面向她道谢的」,一边用指尖轻点了几下嘴唇。手指沾取的东西好像是蔷薇粉红色的唇蜜,散发浓稠的光泽,将她形状优美的嘴唇点缀得更美了。
  而后,她又缓缓转身朝向万里,温柔地眯起眼睛。不出声,也不让其他人看见她的表情,用嘴型对万里说:
  「你没事吧?」
  就这么一句话。
  我没事,谢谢。万里也不出声,只对香子点点头。香子白皙的脸颊,慢慢浮现一个柔和的微笑。
  万里心想,看到这种表情,绝对说不出口了嘛。
  枕头边,以简直像是献给死者的姿态,被香子摆放在墓碑旁的蔷薇花束……的香气,从刚才开始就浓烈得让身体已经很不舒服的万里更难受了。可以的话,希望可以拿开待愈远愈好……这,怎么说得出口。
  然而,虽说她做的事总是偏离红心,但也确实是毫无虚假的真心。从香子的视线传递过来的,满满的都是她不夹杂一滴混浊杂质的纯粹爱情。
  能得到她献上如此这般的爱,哪还顾得了自己身体舒不舒服。
  还有,那件事——那张照片的事。现在也没办法提起了。
  那张以前和琳达一起合照的照片。万里怀疑带走那张照片的人,很可能就是香子。香子来过这个房间好几次,再加上几天前在祭研练习时发生的那件事。在那场大雨中,她因为万里所不明白的原因导致情绪相当不稳定,甚至还哭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说不定正是因为她看了自己和琳达那张照片。
  她看到照片了吗?还带走了它吗?万里一直想弄清楚这一点。而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也得好好向她说明事实才行。那些失去记忆前后纠缠不清,至今仍未曾告诉香子的万里与琳达间的种种。
  可是,面对露出那种眼神微笑的恋人,现在要万里故意提起那件事,这根本就是办不到。
  再者,说不定事实上香子跟照片不见的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照片可能只是不小心夹进哪两本昼之间的缝隙。这种事不是不可能发生,万里也希望最好是这样。更何况别的不提,在琳达也还在场的情况下,本来就不可能直接询问这件事嘛。
  放弃所有事情,全都先收在自己心里,万里深呼吸直到鼻腔中都充满了蔷薇的甜香,加快了晕眩的速度。香子带着优雅的笑容从万里身边滑开,转而面对琳达。
  「琳达学姊,再次向你说聱谢谢,谢谢你帮忙照顾我的多田同学,身为他的女朋友,我真的很感谢你。也请你代我向NANA学姊致意,」
  「好啊,我会好好转达给她的。本来我就打算先去隔壁找她再去学校,那等一下我就跟她说。是说,要是小香你愿意的话,要不要把你的联络方式告诉NANA学姊啊?要是再有像今天这样的事,当然是不希望再发生啦,不过如果发生的话,就可以直接找小香你来了。」
  「嗯!好的!当然!我愿意!」
  香子一副家教良好乖女孩,还露出忠心学妹的眼神点头同意。
  「你真的很会装,太恐怖了。跟刚刚讲的完全不一样嘛!」
  看到她这副模样,第一个受不了发出声音的人是柳泽光央。
  他是香子的青梅竹马,香子原本暗恋的对象(也有人说是跟踪狂行为的对象),而现在则是几近她天敌的存在。大家都叫他柳兄。
  总而言之柳兄他就是个帅哥。穿着一件毫芜特殊之处的灰色T恤搭二手牛仔裤站在万里那普通到不行的房间里,光是这样就让他背后那一块空间里的摆设变得像是时髦的电影布景。不只如此,除了本来就是个备受上天宠爱的俊俏男人之外,最近又因为一头久未修剪的乱发平添了几许精悍与粗犷;而在电影研究社学长的介绍下开始了搬家公司的打工后,更是将上半身练出一身醒目的肌肉,这家伙近来受欢迎的程度已经突破天际,无人能比了。
  柳泽在和自己曾有过种种复杂纠葛的香子正对面盘腿坐了下来。
  「装什么乖女孩,恶心死了。」
  哼。用力耸了耸肩。
  另一方面,香子只回了一句:
  「……啥?」
  脸上还保持着微笑。
  只是视线却已经冷得像是冰柱,不耐而尖锐地朝柳泽戳过去。
  不过,不愧是经历过长年纠缠,有着砍不断孽缘的柳泽,这种程度的视线是不可能让他闭上嘴的。这是毅力吧。旁观的万里这么想。要是自己被那双眼睛这么一瞪,就算有反抗之意,一定也会在瞬间燃烧殆尽。
  「啥什么啥?你自己刚刚明明大吵大闹着说句外遇、外遇、外遇啦!多田同学外遇了啦!这绝对是外遇、外遇、外遇吧!哼!』嫉妒心火力全开的烦死人了,对吧,二次元君?然后还硬是拖了我们两个一起来,说什么『制止我,制止我!如果出了什么事你们一定要制止我喔!』对吧?二次元君。」
  「……啊、呃……」
  被滔滔不绝的帅哥一把抓住肩膀的二次元君。
  好歹他也是有个叫做佐藤隆哉的本名,不过他的朋友几乎都忘了这件事,不然就是根本不曾知道这件事。
  二次元君像个小市民般看着香子的脸色。万里看不到,不过,他观察香子脸色之后的结果是:
  「……我也不知道啦,那边那些三次元的事情,我不大懂啦!」
  二次元君似乎决定逃之天天。摆出一副爽朗的笑容,轻推了一下那几乎快成为他注册商标的黑框眼镜。
  「话说回来,你好!不好意思耶,第一次见面就搞得这样乱糟糟的。不介意的话,请叫我二次元。」
  半是为了岔开话题,也是刚好想起来这还是和琳达初次见面,便打了招呼。
  「二次元?你叫这名字?」
  不可思议地歪着头,琳达对二次元君摆出不失学姊架式的温柔笑容。
  「是,因为我已经舍弃三次元了。证据就是用这名字行走江湖,请叫我二次元君吧!」
  「喔喔,真热血。」
  「好歹我也是有老婆的。」
  「咦!竟然是个已婚角色吗?」
  「是我自己创作的脑内老婆。不如我现在来跟您说明一下这件事吧?」
  「喔,那不需要。我叫琳达,一样是法学部的。今年二年级,和万里及香子一起参加祭研的社团活动。请多指教罗,二次元。」
  「请多多指教!啊,真开心,这么说来这还是第一次有这种和学长姊的直接联系呢!」
  「二次元没参加社团吗?」
  「不知为何错过了加入社团的时机,就一直拖到现在了。学姊也是第一次见到柳泽这家伙吗?」
  「我和柳泽,也就是柳兄,在之前就见过面,聊过一些选必修课的事情罗。对吧?」
  正当琳达将视线转移到柳泽身上时,突然有个人从旁一把抓住她的手说:
  「琳达学姊,请不要跟光央计较喔。因为光央他脑袋有病。」
  是香子。
  把琳达的手抓起来放在自己胸前,香子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又接着说:「与其说是有病,不如说是笨得要死!」看到她以千金小姐的外表讲出这番破坏形象的话,琳达不禁「噗嗤!」地笑了出来。
  「竟然说他笨得要死!你还真过分!」
  「可是这是真的啊。别看他外表一副老实样,这孩子可是有说谎癖的喔。很可怜的,因为他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呢。连脑浆都滑溜溜的,完全就是个脑袋空空的大傻蛋。是说就连头皮都快要真的变得光溜溜了!别看他外表这样,毛囊全部都被烫发药水搞烂了喔!」
  「啥?香子你这女人少在那随便乱讲!我绝不允许你侮辱我的毛囊!」
  「好讨厌喔,又发作了啦。」
  面对一边嚷着「好~恐怖唷」一边轻笑着刻意把身体往后退的香子,柳泽再也忍无可忍。
  「你……不要闹了喔!」
  接着又说:
  「还不是你一直吵着要一起来,吵得我们没办法才只好……」
  「嗯嗯,对啦对啦,在光央你的小世界里事情确实是这样没错!我知道我知道,嗯嗯,不要紧的!」
  香子模仿起令人怀念的草创时期少女漫画封面女主角,双手十指交握着放在下巴附近,闪闪发亮的可爱大眼睛眨巴眨巴的。
  「好罗,那,回家吧!玄关就在那边唷!」
  转眼间,又换上认真的表情,手指指向一旁。出现了。是「光央Go home」。
  「……」
  眼看自己嘴上是讲不过她了,光央决定靠蛮力解决。猛然伸手抓住吞子下巴,还伸出拇指用力戳。
  「看我不把你这屁股下巴戳到痔疮裂开!」
  开始动手的光央有那么点圣饥魔Ⅱ的架式。
  「呀啊啊啊啊!要裂开了啦要裂开了啦!」
  只见香子狂乱地挥舞着手脚,光央则大喊「罗唆!」,粗暴地想要推倒她。这一幕从旁人眼中看来,根本就是一幕强暴妇女的画面嘛。想当然耳采取拚死抵抗的香子,伸出涂上漂亮指甲油的手揪住光央长长的头发。
  「呜喔喔你这臭女人,竟、竟然、竟然抓、抓我的头发!放开啦!」
  「你才是,快点放开我的下巴啦!呜噫——」
  这对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就这样互相粗鲁地抓着对方,开始在地板上翻滚了起来。
  「够了!不准打架!别忘了还有病人在旁边啊,吵什么!」
  谢谢你仗义执言!万里在心中对介入两人之间调停的琳达献上喝采。
  反观二次元那个家伙,当那对青梅竹马一如往常的开始他俩几近翻脸的拌嘴时,他就马上拿出iPHONE来玩,打开冷漠结界,浑身散发出「不关俺的事喔」的气息。
  「啊……不好意思。抱歉喔,多田同学……」
  非常尴尬的,香子这才猛然回神,起身窥视万里的表情。
  不会啦,没关系没关系。万里摇摇头。
  一边摇头,一边却心想「哎呀呀」。彷佛看见一个壶,只因出现一条发丝粗细的裂缝就整个迸裂了。
  不知道是因为原本梳整得完美无瑕的发型在刚才的乱斗中变得凌乱,还是因为项链的坠子跑到背上去了,又或是因为在男友面前和青梅竹马上演了一场幼稚肉搏战的缘故。
  至今香子那看似充满全身的安定光芒——也是她自认为「因为被爱着!」的绝对自信,在万里眼中竟似忽然被破坏、消失了。
  香子沮丧地低下头,意气消沉的像是整个人都用肢体语言发出叹息声。
  「……是说,真的啦,相信我好不好?我真的没认为你外遇,真的、没有那么想,可是……」
  停下来缓口气,再瞪了一眼柳泽。看来,青梅竹马的发言正中红心地砸在她的痛脚上。
  万里很想对她说些什么,但香子却马上转头面向琳达。
  「我真的没那么想,学姊。可是,该怎么说呢,就是……有别的女生比我还早赶到多田同学身边照顾他,而我却来迟了,这个辜实教我……心慌意乱……或许这点我真的……无法否认。」
  吞吞吐吐的语气一点也不像平日的她,就连琳达也发出「哎呀」的惊叹,眉头皱成了八字。香子漂亮的脸蛋低垂,扭扭捏捏地用指甲来回揠着木头地板的缝隙(那里应该很脏,真希望她赶紧住手)。
  「……所以,我才会想出让牛郎来诱惑你们!这种权宜之计。」
  「啊?你说我们是牛郎吗?」
  香子点了点头对二次元君提出的疑问表示肯定。
  「二次元负责NANA学姊,光央就负责琳达学姊。我打的主意是就这样把两位学姊的女人心封印起来,这样多田同学就只会对我留下强烈的『靠得住的女朋友』印象了……」
  「你还真是个策士呢,香子。」
  「……但我觉得好像搞砸了……」
  「没事。你看,我的女人心就像这样。」
  琳达温柔地伸出膝盖挤进两个臭男生中间,很快地一手一个的抱住他们两人的肩膀,朝自己靠拢。
  「我把一切都奉献给这对双胞胎牛郎罗!我可是双枪侠呢!好不好?嗯!来,柳子和二次子!跳个舞给大爷看看!」
  万里知道,应该说,看过。
  柳泽和二次元一边故意开玩笑发出「讨厌啦~哎哟~」的扭捏声音,身体一边紧紧朝琳达贴上去。咦,意外的还笑得一副并不排斥这样的恶心样——这是什么鬼啊!万里在心中模仿松田优作的著名台词如此吐槽着。
  是说。
  他们根本就不是双胞胎嘛。
  琳达也不是什么双枪侠啊。
  到后来甚至还玩起艺妓游戏,柳子就算了,二次子实在太牵强了啦。
  「……」
  万里独自忍耐着宛如团团转了好几圈后的晕眩,以及从鼻腔黏膜侵入脑髓的蔷薇香气,连吐槽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无言的从旁看着似乎谈笑得很开心的那群人。
  琳达本来给人的印象就是跟谁都能爽朗相处,现在柳泽和二次元君想必因此将更对她抱持好感吧。只要看到他们俩那在臭男生独处时,从未曾出现过的莫名开怀笑脸就知道了。不只他们俩没大没小的黏着琳达说说笑笑,对于熟稔起来的两个学弟,琳达也不时开玩笑地送他们几记手肘拐子,然后大家就又都笑了。
  「对了,柳子啊,你有顺利选到必修课吗?那之后我一直满担心你的呢。」
  「有的!托琳达学姊的福,完全没问题!」
  「该不会捅出上学期末得考好几场考试的漏子吧?」
  「我只有要考语学而已,轻轻松松啦,应该吧。」
  「二次子和香子呢?」
  「俺没问题!」
  「我也没问题,只有一些报告要写而已。」
  「这样啊,太好了太好了,那就可以开开心心迎接暑假罗。」
  ……万子咧?
  你不用也问一下万子吗?
  对了!暑假到了!耶!冷眼旁观着他们兴高采烈的模样,万里一个人默默缄口不语。
  就算不开口嘴唇还是很痛,晕眩的感觉也没有好转的迹象。
  「哇——好期待暑假喔!再过几天,就能享受整个夏天、一个半月的自由生活了,简直像是在作梦!大学生真是太棒了!」
  那平常有过度孤僻倾向的香子,也不知道是因为尽情吐露了内心这样那样的烦闷而感到解放了,还是因为待在熟悉的万里房间里的安心感使然,她也难得发自内心开心的笑着。
  众人背对躺在床上的万里,彼此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万里不禁觉得他们是不是把自己的存在给遗忘了。
  ……没有啦,讲这样就太耍性子了。不至于啦。
  「真的呢,成为大学生真是太棒了!琳达学姊夏天有什么预定计划吗?出国旅行什么的?」
  二次元君把话题引导到琳达身上。
  「啊,虽然没有钱出国,但旅行无论如何会想去喔。不过,只是想而已啦。还没有计划。现实可能是回老家整天发懒闲晃,顶多和家乡的朋友众聚吧。」
  「咦,你家不在这边喔?老家是在哪里呢?」
  此时,竖起耳朵听着大家对话的万里,毛巾被下的身体不由得僵直起来。
  老家。家乡……突然演变成有点危险的话题了。
  若是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很快的大家就会发现自己和琳达的关系——有这个可能。仓促之间偷瞄了一眼琳达,但沉重的身躯还是动弹不得。
  不,也不是说被知道了就会感到困扰或怎样,可是关于失去记忆的事,还有——那绝对不想被任何人发现的,心中复苏的那——
  「是说,海边啊!」
  提高了音量,琳达突然拍手说道。
  「夏天嘛!毕竟还是想去海边吧!而且又这么热!真想放下一切去海边玩哪!你们几个没有这类计划吗?大家一起去海边,之类的。」
  「啊,不错耶!超想去海边的!」
  柳泽大大点头表示同意。二次元君也说:
  「我有驾照,不如大家租台车一起去,一定很好玩。」
  「是说,就走吧!既然是难得的夏天,找个近一点的地方,像是湘南如何?要不然就干脆走远点到伊豆一带好了。成员就这群人正好,感觉一定会超开心!说真的,我们走嘛!就这样决定了!」
  柳泽伸出手指指了房间一圈。
  ……总觉得,很少看他情绪这么高昂。万里心想,这或许还是第一次看见,柳泽这么积极的主动安排一些什么呢。而且还不着痕迹的连天敌香子都一并邀请进去了。搞什么啊,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不过现在身体不舒服,不适合吐槽就是了。
  虽然应该不是因为感受到万里不能吐槽的这份遗憾之情,不过香子也以平板的声音问:
  「怎么?也把我算进去吗?」
  柳泽则是选择假装没听见。
  「我才要问呢,怎么也把我算进去啦?」
  接下来问了同样问题的是琳达。面对她,柳泽虽不至于堆上满脸笑容,却也露出了爽朗中带着羞涩的笑脸。
  「那当然!女生如果只有香子一个人未免太无趣了吧!」
  立刻竖起大拇指给了回答……这是怎样啊。说真的啦,到底搞什么,柳泽光央你哪根筋不对了吗?万里脑中模糊地这么想着,可是思路却因发烧而轻飘飘地涣散着,没法好好做出一个结论。
  「耶!不如也约隔壁的NANA学姊吧!」
  听到琳达这句话,熟知NANA学姊的香子不禁「噗!」地笑出来。按捺不住似地发出难得的咯咯笑声,痛苦地扭着身体说:
  「学、学姊!NANA学姊不适合去海边啦……!啊哈哈哈哈,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个人晒到太阳大概会死掉吧!太糟糕了啦!我是认真的,这样不行啦!」
  「噗哈哈哈哈!你说得没错,那个人可能会化成一缕轻烟消失喔!」
  琳达也跟着开始笑了起来。就连二次元也上前凑热闹,大笑着问两个女生:
  「咦、嗳?NANA学姊是个怎样的人啊?她就住隔壁吗?柳兄也认识她吗?」
  「不、我不认识。是我们学校的人吗?」
  「对啊,三年级的。简单来说就是个玩角色扮演的人吧。」
  ——而且我又不是角色扮演玩家!
  连视野都开始变模糊,万里贻终保持沉默,抬头望着团团转的天花板。
  是不是烧得更严重了呢。友人们嬉闹闲聊的声音,听起来像被远远隔开,彷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一样。
  依然怀抱着闹别扭的心情,现在的疏离感更是真实了。
  简直就像自己变成一个谁都看不见的鬼魂一样的感觉。
  就连刚才柳泽说「成员就这群人吧」的时候,万里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把自己也算进去。
  真的没有自信,在别人眼中,是不是真的确实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搞不好根本没人发现自己就在这里。关于自己的事,说不定大家都不知道。以为认识大家,说不定其实只有自己这样想而已。或许根本没半个人察觉到自己,也或许根本连看都没看见,甚至也听不见。
  说不定大家会丢下动弹不得的自己,就这样离开。
  ……这种感觉,就是卑微又幼稚的所谓「被同伴排挤」的寂寞吗?
  又或者——
  「……」
  万里慵懒无力地闭上眼,呼出热热的一口气。
  告诉自己,别想了。一定是因为受伤和生病,以及过去的自己复苏造成的情绪不安定,才会变得有点忧郁沮丧而已。把负面思考先放一边,试着想像即将来临的闪亮盛夏吧。
  ……因为夏天到了,所以要和大家去海边。
  嗯,听起来很好玩,非常好玩。
  柳泽、二次元君、香子、琳达学姊,说不定还会有NANA学姊,当然,还有自己也一起。会开车去吧。备妥泳装,买好凉鞋,尽情喧闹,一早就兴致勃勃的相约会合。沙滩排球、游泳圈、小冰桶、大量的冰和饮料。也别忘了带毛巾。对了,还有还有,绝对要擦防晒。就让自称是半个专业美妆人士的香子帮忙准备个感觉还不错的防晒品吧。
  试着想像之后,要把自己放进成员里面就容易多了。
  穿着老土海滩裤的万里开心地和大家在海边笑闹,在浪花旁嬉戏,男生们彼此将对方过肩摔入海水里,不时偷瞄穿着泳装的女生们,吃吃炒面或判冰。随心所欲的大呼「好热」或「好烫」,全力以赴地享受大学生的逍遥身分。多田万里就这样在大太阳下谌歌十九岁的夏天。
  ——不过,那家伙。
  真的是真正的自己吗?
  感觉就像是在阴冷的黑暗中,独自一人睁开眼睛时的心境。
  一如昨天的自己和今天的自己已经「不同」.现在的自己和在海边的自己应该也「不同」吧?就连想反驳「不可能有这种事」都办不到了吧。只不过是一个晚上的时间就有了这么大的改变,自己还真是个不定性的男人啊。
  彷佛就这样,当现在的自己成为过去的自己后,似乎只能看着在闪闪发光的季节之中诞生的「下一个」现在的自己。
  或许真的是这样也说不定。
  甚至连缩在毛巾被下的指尖都有如冻僵一般,动弹不得。
  觉得彷佛活在眼前每个瞬间的自己都持续的在死去。就这样不断蜕变重生。已死去的自己被脱下、被舍弃,被留置在原地。
  而被保留下来的自己,是否真的和前一个瞬间的自己相同,万里并不知道。说不定脚下早已堆满了那些过去的自己,连怨恨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是不断层层叠叠堆积起来。所能做的只是睁大眼睛看着而已。看着现在的这个自己。他们的声音不被听见,无法从被隔离的空间传来。
  万里一点自信也没有。
  明天的自己是否和现在的自己相同,万里完全无法确定。
  ***
  ——醒来了。
  房间里光线昏暗。
  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又睡着了。到底睡了多久呢。不知道现在外面是天刚亮呢?还是傍晚时分?
  仓促之间掌握不到时间感的万里,环顾着周遭,企图辨识出现在的时刻。房里没有点灯,室外街灯的光芒朦胧地越过拉上的窗帘照进房中。
  寂静无声。
  地板上,那张现在没有人坐的折椅拉长了影子。
  影子的尖端部分,有一双赤裸的足尖。
  并拢的足尖往上是白皙的小腿,笔直地延伸向膝盖,再往上,是洋装的裙摆。
  万里发现,那是香子。
  像个被收纳妥当的洋娃娃似的伸长了双腿坐在地上,背靠着墙,香子一个人低着头。
  五官深远的脸上奇妙地被白晃晃的光线打亮,万里很快地明白了她是在把玩着手机,几缕长发落在脸颊和肩上,嘴唇微张,露出破绽。从这不完美的表情看来,香子并未发现万里已经醒来并望着她。
  ……这么说起来,过去好像也曾有过一次像这样醒来时,凝望着屋内香子的经验。
  万里没有发出声音,身体动也不动的只是眺望着香子的身影。
  对了,就是香子被柳泽狠狠甩掉,自暴自弃地跑去LIVE HOUSE喝得酩酊大醉那个晚上的事。现在回想起来,那都已经是令人怀念,纷纷扰扰的春日里发生的事了。
  高挺的美丽鼻粱,在冷冽的光线照耀下低俯的侧脸,
  到底是为什么呢。万里心想。
  当时也是,现在也是,看到香子的身影就彷佛看见自己,真是不可思议。论外表,两人毫无相似之处。放眼望去也没有任何共通点。更别说她可是穿着裙子,留着长发,有着一张美丽脸庞的女性。
  即使如此,这种时候的加贺香子,却和独自生活在这房间里,不经世事的、无能为力又没没无名的年轻人——换句话说,就是与渺小的自己如此相似。万里怎么也无法不这么想。
  你就在那里,看得见你,听得见你的声音。好像不这么对她说,这条生命就会从这世上消失了。她看起就是这样,彷佛随时可能碰坏。而且万里很难不这么想。
  所以万里——
  「加贺同学。」
  对她开了口。
  倏然颤动,她应该是吓到了吧。光线之中,那排美丽而整齐向上翘的长睫毛震动着,即使躺在床上还是看得一清二楚。
  「……你醒来了?」
  「嗯。现在几点了?我到底睡了多久啊?」
  「我看看喔……」
  屋里没开灯,也没开电视。在一片寂静昏暗中,香子一边轻咳一边跪着移动膝盖摸索靠近床边。
  「你看,已经七点多了喔。」
  手机画面朝向万里,那眩目的光线使他闭起眼睛,并未看见现在的时刻。不过还是很意外,就算已经傍晚了,本来以为顶多五点而已吧。
  「七点……咦,不会吧……真的吗?」
  「嗯,你一直在睡喔。作梦了吗?」
  「没有。」
  「那可见你睡得很沉。身体要是有好点就好。」
  「……听你这么一说,晕眩的感觉好像消退了……等等,加贺同学你该不会一直在这吧?大家呢?」
  「大家中午就回去了喔。对了,你想吃点什么吗?还是喝水?」
  「不,没关系。是说……」
  稍微直起身,万里望着香子的脸。几乎是反射地,香子美丽的脸庞浮起微笑。明明她应该是很累的啊。
  香子竟然就这样,电视也不开的只是把玩着手机待在自己身边吗。甚至在大家都回去之后也依然如此。
  一直待在自己身边。
  瞬间,万里察觉胸口渗出热流,滴在心上。
  这种既类似焦躁,又像是用舌头揍下一颗火球并将之吞下肚的感觉,这段日子以来万里已经很熟悉了。
  每当触及香子的真心时,自己总是会产生这种感觉。
  感觉自己真的好爱好爱眼前这个人。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想哭的脆弱心情,一定也是因为自己正深深陷入这种感情之中的缘故。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表达,却也无法将这份感情独自深埋于心,使得万里变成像是一个无用的木偶,做不出半点机灵的事。
  只是,她愈待在自己身边却愈是寂寞。虽然也知道只要握住她的手,这寂寞就能多少获得排遣,而若是能紧紧拥抱接吻,又将能化解更多寂寞……这些事,其实不是不知道的。因为那份令人难耐、再也无法含混蒙骗的几近痛苦的恋慕,就是有这么巨大。
  ——甚至在自己改变了这么多之后,依然如此。
  每一次见到加贺香子时。每当新生的细胞在当下、在这个瞬间重新觉醒时。每次遇见的她,都如此令人心生爱怜。
  然而。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万里用力扯下额上早已变得温热的退热贴,彷佛要浏海都一起扯掉似的。
  对她的感情明明是如此确定,现在在这里的一切也明明都没有虚假,然而自己内心那驱使着自己的,令人想回去的地方,却不是「这里」——怎么会这样。
  不可置信的喘着气急促呼吸。总觉得刚才吞进肚里的香子之火,现在好像在责备自己似的烧灼着肺。又热又疼地撕裂了每个细胞。
  这件事光靠自己根本无法解决。束手无策。无论怎么挣扎,怎么努力,都无法厘清自己的情感。无论如何都无法用先来后到的时间顺序来解释。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到底该怪谁。
  好不容易,万里才有办法正眼望向香子的眼睛。香子在万里身还,不出声的只是静静等候万里说点什么或做点什么。
  「……我不要紧……对不起,加贺同学才是,都这时间了,没关系吗?」
  「没关系啊。」
  「吃过东西了吗?啊,你该不会什么都没吃吧?」
  「没有啦,没问题的,我把琳达学姊给的面包吃掉了。我才要跟你道歉呢。」
  香子的道歉,令万里傻楞楞地瞠目结舌了。只有自己对不起她的份,哪有她向自己道歉的道理呢。
  「为、为什么?你做了什么吗?」
  「因为……你身体都已经不舒服了我还硬是跑来,不但没能好好照顾你,甚至还吵吵闹闹的……你一定完全无法好好休息吧。我应该不要来才对,是不是?」
  和说出口的颓丧之词相反,香子嘟着嘴抬起下巴,眯起双眼露出找碴挑衅的模样。
  可是,那只是她鲁莽的逞强,现在的万里已经很明白了。
  「没这回事。」
  摆在枕边的蔷薇花束散发甜腻的香气。这房间里没有花瓶。
  「有啦。」
  「我说没有嘛。」
  「就是有……我明明是那么想成为一个『好女友』,却怎么也做不好。像我这种没用的家伙,一点都派不上用场。」
  「我都已经跟你说,没这回事了!」
  撑起虚弱的身体,万里用尽最大的力气说。可是。
  「……有就是有!」
  即使如此,香子还是要回嘴。不肯停止自虐。脸上挂着无意义的微笑,伸出手指着自己雪白美丽的脸庞说:
  「我今天深深体会到了……比起这样的我,像琳达学姊那样的人一定更……」
  怎么能让她继续说这种话。
  万里抓住香子的手腕,用力晃动她的身体,朝自己的方向拉近。不是这样的,因为不是这样的,所以你不准再说了。想要用肢体语言这样告诉她。
  香子的肌肤水润,摸起来像花瓣一样有着冰凉的触感,抓在自己发烧的手中彷佛就要融化了。
  被这么用力一抓而导致失去平衡,跌坐下来的香子沉默不语,上半身压在万里身上,令他忘了呼吸。
  隔着这极近的距离,万里凝视她困惑闪躲的眼睛。
  不知所措反覆眨着眼,那双眼睛才好不容易恢复镇静,长长的睫毛低垂,淡淡发香痒痒地刺激着万里的鼻子。
  就算被用力抓住手腕,就算被拉近身边,就算在昏暗的屋内两人独处,就算面对的是这样的自己,香子依然沉默,像是在说这些都无所谓、不在乎。
  不发一语,不管万里想儆什么,或有什么打算,她似乎都知道,所以只是等待着。毫不挣扎,香子平静地,试探性的看着万里的眼色。
  ——为什么会这么地……
  「多田、同学……?
  紧握的香子手腕比外表看到的还要纤细,就算连自己这种弱鸡,只要真的使上力气恐怕也能折得断吧。
  「……多田同学……」
  万里将憋住的气一口气全吐了出来。
  松开五只手指。
  手指一边颤抖着,喉咙一边发出像在笑的声音:
  「……加贺同学,你真的,没关系吗……?」
  像是呻吟般,泫然欲泣的声响。
  早有预感无法好好发出声音说话。即使如此,还是想问清楚。
  像我这种莫名其妙的家伙,该说是坏掉一半呢,还是半人半鬼呢,总之跟我这种半吊子男交往,你真的没关系吗?
  就自己看来,绝对不是没关系啊。
  明天在这里的会是谁,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所以你最好趁现在远远逃离我比较好喔。
  万里想说的是这个,香子却笑着回答。
  「我没关系啊?」
  完全不必担心我。
  不管是时间或肚子饿不饿,全部都没问题。
  美丽的脸庞浮现一个完美的微笑,万里放开的那双手,再次朝他伸去。冰凉而柔软的指尖像要确认什么似的沿着他额头的形状触摸上来。
  「……还在发烧呢。一个人住在这里,又受了这种伤,身体这么不舒服,一定很不安吧。不过已经没事了喔。虽然我是个这么没用的女朋友……但唯有爱,我是绝对不输任何人的。我会尽量待在你身边,只要是我能做的,什么都会为你做。」
  不久,确实的重量落在眼皮附近覆盖住它。
  这动作彷佛向他宣言,什么都不要看,若是感到害怕就哭出来也没关系。
  无尽的温柔,令人感到几近恐怖的牺牲奉献,万里心想,这简直就是懦夫对决。
  看谁能处于更危险的状况中,却还能不惜表现出对对方的爱。看谁能将更绳粹的心意暴露在危险之中。看谁更敢把重要的东西弄坏。看谁更能不顾一切采取手段。耗损神经的进攻,一直逼近到临界点。这场竞争太痛。但造成事情变这样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是自己毫无预警迳自展开的行动。
  香子一点责任都没有。没理由要她加入这场痛苦的对决。她本该爱上配得上她的人,也被对方所爱,只要穿着华美的衣服鞋子,漂漂亮亮的在那里笑着就好。加贺香子本该是个只要想着幸福的事情过日子就好的女人。
  要不是被这样的「多田万里」牵扯进来,她也不会——
  「嗳,多田同学,我呢。」
  盖在眼皮上的手,被万里的体温渲染得渐渐带上温水般的暖意。万里轻轻伸出手叠在那双手上。十根手指握得愈来愈用力,将她那双柔软的手用力压在自己窝囊的丑脸上。
  紧抓着她不放。
  像请求援助,又像请求原谅似的,紧紧握住香子白皙的手。香子也只是静静地接受。
  「刚才我想到一件事。我想去海边……不是跟大家一起,而是只有多田同学和我两个人。我只想和你两个人一起去喔。等你身体好起来了,带我去好吗?」
  万里的耳朵听到了这番话。
  从她手中传来沉稳的香气。她的声音在寂静的黑暗中振动,深深回荡。
  「真的吗……?你只想和我单独去吗?」
  「嗯。我想去……不是巴黎也没关系。我想和多田同学一起去喔。」
  「……这样啊。我知道了,好啊。」
  「真的?约好罗?」
  「嗯。约好了。我会带加贺同学去海边……毕竟是夏天嘛。我们去吧,我会想好计划的,一定会很开心。」
  看不见的视野一角,感觉香子似乎笑了起来。同样也感觉到她在点头。
  只要能实现与她的约定,香子就能够像这样笑着——像这样幸福着。如果是这样的话,无论如何都要实现承诺。
  但另一方面,或许自己真正该做的是现在马上就放开这双手才对吧。这点万里也心知肚明。
  可是直到最后还是无法这么做,因为自己内心还是渴望着香子的笑容。回过神来,也发现自己因为这样的欲望得到满足而笑容满面,真的很恶心。到底在笑什么啊,我这家伙。
  万里不经意地这么想。
  现在,自己正憎恨着自己的肉体和生命。不是模棱两可的不安或恐惧那类暧昧的情绪,而是清清楚楚的希望自己的存在能够消灭,如此这般,有着明确目标的憎恨。
  觉得自己的身体彷佛某种霉菌,只要一碰到就会渗进香子美丽的肌肤,玷污她。太讨厌这样肮脏的自己了。若是能丢弃的话,不管是心还是灵魂,一定都会变得轻松多了吧。
  要是覆盖在眼皮上,香子那温柔又带点微温的手能顺着脸颊向下抚摸,突然用力掐住喉结该有多好。不过万里也知道,正因为温柔的香子绝不可能这么做,所以自己才能悠哉地想着这种事。就连这样的自己都好讨厌。
  一切都变得支离破碎,乱七八糟了。
  要是无法期待恋人掐住自己的脖子给自己一个痛快的话,那就只能靠自己屏住呼吸,不发出一点声音了。就这样,一时之间万里除了这样独自消沉之外什么都办不到。
  在没有任何人了解原因之下,想哭的喉咙和眼睛好痛。当然伤口和阖不起来的嘴巴也很痛。
  心底很清楚,人生现在正陷入最糟糕的状态之中。
  ***
  万里心想,日常真是伟大。
  当那彷佛从绝望的管中窥见世界终结的夜晚迎向天明,太阳再次升空之后,亮晃晃的夏日早晨依然如此清爽。区区一个人类内心的纠结,对世界根本起不了一丝一毫的影响。
  还不等闹钟响,人就完全清醒了。从床上爬起来,发现身体已经退烧,十九岁的肉体一个劲儿的渴望着卡路里。
  万里一边小心注意着唇上的伤口,一边用嘴巴吸着纳豆。
  要找冰箱里有的东西,营养又要够,还不会摩擦口腔,方便食用,也不需要咀嚼——符合以上条件的,刚好就只有纳豆。吃掉一盒后,判断还可以再来一盒,就这样将当初三盒一组买来的纳豆吃得一干二净。坐在折椅上弓着背,以口就盒吃将起来。吃到一半心想,连白饭都没有,我到底是在吃什么啊,这副模样要是被旁人看到的搞不好会以为是什么妖怪吧。不过无论如何,这可是纳豆呢,是健康的纳豆呢。最适合日本人的遗传因子,也对身体最好的东西就是它了。不再犹豫,剩下的就把自己想成在吃面吧。万里在晨光包围之下一口气吃完了三盒纳豆。
  ……把这件事告诉香子后。
  「我弟的衣柜。」
  她的反应很奇妙。
  不,应该说是莫名其妙。
  「静的衣柜啊,不知为何散发出纳豆的臭味。」
  香子说这话的表情,决计称不上「开心」。耸肩的肢体语言更像是茌说「真讨厌」。
  「多田同学觉得那是为什么?」
  「呃……他躲在……衣柜里……吃纳豆……?」
  「不对,猜错了。正确答案是体育服。那孩子,忘了把穿脏的体育服拿出来洗,就这样放进衣柜里了。男生的体臭很快变酸臭,结果就是散发出一种像是纳豆的臭味。这是我用这副鼻子亲自追查出来的,绝对没有错。话说回来多田同学,你竟然说我弟躲在衣柜吃纳豆,要真是这样那可是大事件了吧?普通人哪会这样啊?」
  「……你明明就知道原因,干嘛还问我?」
  「这是构成对话的技巧啊。时而加入疑问句,是让对话进展更顺利的诀窍,我在网路上看来的。」
  呵呵!香子得意地歪着头,脸上露出完美的笑容抬眼望向万里,然后突然五指交缠地握住万里的手,并用力捏紧。被她这么一握,万里整个人都没力了。
  「这样喔~!」
  「就是这样啊~!」
  「原来如此~!」
  「是~不~是~!」
  原~来~如~此~喵~!喵哈哈哈哈!只能完全像对笨蛋情侣似的相视而笑了。
  日常的节奏真的是很伟大。
  你这家伙~呀~戳你戳你~死相啦~一边持续这样一来一往,万里再次深深如此认为。无论是睡眠、早晨的太阳,遗是非去不可的学校、擦身而过的路人。只要活着就无法避免的生理需求。被社会要求戴上的假面具。束缚着自己的种种方便与不便。这一切一切,或许都是为了让人遗忘而存在的系统。
  正因为有这些,正因为夜晚过后白天一定会来临,所以就算是被烦恼塞爆脑袋的人类,也可以若无其事的过着社会生活吧。
  要是放着不管,一个人默默思考的黑夜一定会不知道消沉到哪里去吧。但现在却像这样,昨夜的事已经连一点气息都感受不到了。不论是谁,太阳光都会平等的照射在他们脸上。简直就像没有黑夜这回事一样。人们就像这样,再度换上一张什么事都没有的表情从床上爬起来出门去。
  第三堂课结束后,整体呈灰色调的法学部川堂里,嘈杂的学生们来来往往。
  上同一堂课的万里和香子一如往常的腻在一起,作为人群里的一分子向前走动。暗色调的人群中,唯有香子耀限得像在众光灯照射下散发令人眩目的光芒,这应该不是男友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是说你弟的纳豆臭真是非同小可耶!换句话说,一定是那气味都传到房间外面了不是吗?所以加贺同学才会找到衣柜去的。」
  「不,倒是没有那么严重。我平常本来就会定期检查弟弟的衣柜,那只是一连串检查动作的一环而已。」
  「定期?检查?……检查弟弟的衣柜吗?」
  「对啊,有什么不对吗?」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想知道最近的小孩都做些什么啊。身为姊姊,不掌握清楚可不行。检查他是不是有藏什么不妙的东西啊。换句话说,这是对家人爱的表现方式。不过啊,这么一检查下来,这次也有所发现喔!」
  我~就~知~道!香子用莫名的外国人色情口音这么说着,抬起下巴。从底下延伸出线条柔美的颈项。然而。
  「除了纳豆体育服外,我还发现他在缝隙间藏了可疑的DVD!所以我马上把体育服丢进洗衣机,再把DVD放在客厅柜子最上层的正面,表示『发·现·罗』。我放的地方选得可好罗,旁边就是安迪沃荷的素描呢。」
  处刑。万里脑中浮现这两个字。这个姊姊的手段相当凶残啊。
  「……你弟不会生气吗?」
  「是不会生气,但他会用比平常阴暗的眼神看我。」
  「……对了,那DVD到底是?」
  「标题是『女同志美容中心的陷阱』。我问你,这标题正常吗?一个高中男生怎么会对什么女同志美容中心感兴趣啊?难不成过去每当我说要去美容中心时,他都偷偷在内心想着『姊姊……小心女同志美容中心的陷阱喔……』?」
  「呃、不,这、这怎么说呢……那个跟这个是两件事吧?说不定……他会成为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狂热者……?」
  最近那些边走边以手指划过智慧型手机画面,头上还装备着头罩式耳机,丝毫无视外界的家伙们也大量涌进了校园内,毫不留情的碰撞着一样是目中无人,手牵着手悠闲散步的万里与香子。
  「好痛!」
  「哎呀多田同学,你不要紧吧?是说,静也真是的,如果是不想被人看见的东西,不是应该放在更隐密的地方吗……好痛!」
  「哇,香子你也不要紧吧?话说回来,为了你和你弟弟着想,还是别太常擅自进他房间吧。」
  「讨厌,刚才那个人那样好危险啊……呀啊!」
  墙上贴的「此处多事故,请注意前方」的纸条,在这样的碰撞下也显得空泛无意义。
  连续被四个人撞得差点跌倒,万里和香子急忙抓紧彼此的手,退到墙角边。用手拨起垂落额前的浏海,香子皱着两道漂亮的眉毛大喊:「真是的!」
  「这是怎样啊?他们都没看见多田同学这副惨状吗?大家应该更当心一点才是啊!」
  对吧!面对寻求万里同意的甜美声音,他也只能耸耸肩。
  谁会特别去当心一个擦身而过,嘴角还贴着OK绷的男生啊。再说在拥挤的校园内,反倒是自己和香子给别人带来的困扰还比较大。更重要的是,在得知了香子是一个手段如此凶残的姊姊之后,万里内心实在不得不暗自同情着那只知道名字的弟弟「静(还知道他的爱猫名叫蒙古烤肉……喔不对,是石锅拌饭)」。有这么个难搞的姊姊也真是难为他了,不过血缘这种东西就是你想逃也逃不开的。
  正当万里想着这种事时。
  「喔,是万里和机器子啊!」
  稍远处,有个大嗓门喊着两人。一看之下,是祭研的三年级科西学长,正招着手叫他们快点过去。两人立刻反射的一齐向学长低下头打了招呼。
  「……机器子?」
  香子从喉咙深处挤出呻吟般的低语,歪了歪头。机器子是说我吗?可是,为什么?
  虽然在祭研的学长姊之间,「黄金机器子」这个绰号不知从何时已经固定下来了,似乎只有她本人还不知道这件事。
  祭研的例行会议,今天也在老地方举行。法学部大厅一角,设有公布栏、桌子和长板凳的地方。
  科西学长四平八稳,大手大脚地坐着,坐在他身边那条板凳的是琳达。
  发现万里和香子的到来,笑着抬起头招呼了声「嗨」!
  「多田万里,你烧退了吗?」
  露出一截小腿,莫名具有女人味的九分工作裤,只搭配了简单的棉质上衣,今天的她也一如平日的随性不羁。像只在街角偶过,不知名的优雅猫咪般,琳达爽朗露齿一笑。
  「嗨,托学姊福已经没事了!谢谢!一个晚上睡得像个死人,早上醒来就跟平常一样了。」
  万里留意着嘴上的伤口,用同样的笑容回应她。
  可是,视线却不经意放在桌上摊开的,不知是谁正读到一半的报纸上。内容当然是完全看不到的,只是盯着上面罗列的文字,单纯为了让视野里有东西可看的行为。
  只要不去意识她就好,只要不要让她出现在意识里就好。万里这么想。
  什么都不思考,不去想,很普通的,和过去一样的应对就好。只要自己做得到这个,事态就不会有任何变化。然后,也能就此忘却,让一切沉淀。这么做是最好的。不,应该说,也只能这么做了。
  在这样的万里身边。
  「真的呢,都是多亏了琳达学姊,谢谢你。今天中午多田同学也狼吞虎咽了一碗亲子丼,已经没事了。是不是?」
  五指交缠,香子撒娇地将身子依靠着万里,抬头看他。姑且不管琳达会怎么想,光是在其他学长姊面前卿卿我我就够教人难为情了,万里不加思索放开手指。
  「没事了。」
  抬起一边眉毛微笑。
  香子却断然不放开手指。虽然看似有些不知所措,仍硬是抓着万里的手不放。眼睁睁看着困惑的万里,香子这边倒是保持着耀眼的笑容。  
  今日的香子也是完美无比。
  优雅的长卷发,拿大花图样的丝巾当成发箍来用。有着轻飘飘花边的无袖蝴蝶结衬衫是蓝色的。很适合夏日的白色紧身迷你裙配上九公分高的裸色细带凉鞋,将她的好身材衬托得一览无遗。微笑的唇上是出人意表的深樱桃色唇蜜。肩上挂着米色的名牌提包,站姿就像个专业模特儿,不愧是加贺香子!可是……
  「烦耶。」
  「够了没啊。」
  祭研的学长姊们纷纷对两人丢出爆米花。「啊、呀、不要这样。」香子矫揉做作地扭着身子躲开。附带一提,大部分的爆米花都打到万里脸上了。
  「闪光放够了就给我坐下。」
  在科西前辈的催促下,香子总算把手放开了。两人才刚紧邻着琳达坐下,手边就被发下一份影印资料。大致浏览了一下。
  「喔喔喔……终于要初次发表了吗!」
  万里不由得惊呼出声。
  手上那份资料上,写着祭研本年度首次的正式舞台,也就是即将参加市郊大规模商店街举行的阿波舞游行相关要点。
  一到暑假,万里他们祭研的社员,就要加入其他大学群舞联队的行列,成为其中一分子。
  科西学长轻咳了几声,作为吸引众人注目的开场白。
  「就是这么回事,刚刚发下去的资料,大家都要好好保留到正式上场喔。上面不只写着参加日期和时间,遗有服装、鞋子、配件等等,大家都趁现在赶快确认一下。接下去就是练习舞步了,其实我们只剩下两次的排练时间。」
  咦咦咦!所有人都发出惊讶的声音。万里也是。根本没有什么时间了嘛。
  「咦咦咦,那,下礼拜三排练一次,下下礼拜三再排练一次,接着就要正式上场了吗?」
  太恐怖了,糟了,不会吧。学姊们纷纷紧张了起来。学长们则满口问的都是:那庆功宴咧?要在哪办?得快预约场地才行啊!
  「嗯,因为是群舞嘛,大家也不用那么紧张。比较醒目的大概也只会有我和琳达而已。」
  盘腿坐着的琳达,举手对科西学长敬了个礼表示了解。香子窥探琳达的脸问:
  「醒目,是有要另外做什么吗?」
  「就是有啊。因为我和科西学长满常去联队那边露面,所以就被分配到站在集团前方领队,会多一些舞步和动作,算是比较醒目的位置。其实就连服装也和你们不同,会比较豪华一点喔。」
  「咦,好棒喔!原来是这样啊!哇……琳达学姊跳得那么棒,一定会很好看的……」
  面对香子的喃喃低语,琳达笑着说:
  「不然我们交换?」
  当然,任谁听都知道这只是玩笑话。
  「呀!」
  ……所以,这个反应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看到香子(黄金机器子)发出哀号,仰天大惊的模样,所有人脑中都想起那天,她那彷佛喀答作响的笨拙机器舞了。要是让那个机器子站在队伍前方担任领队的话——噗嗤!不知是谁发出了嗤笑声。万里也和学长姊们一起嘻嘻哈哈着。
  「加油喔,琳达。」
  「遵命。」
  在视野的角落。
  瞥见科西学长和琳达正彼此碰了碰拳头的模样。好哥儿们般粗犷的招呼方式,教人从旁一看就知道两人的好交情。「我们从以前就很要好,是分享过种种的好哥儿们」的主张不言而喻。明明大学二年级和三年级的他俩,交情根本就不可能亲密到这个地步。是说……
  ——这又关我什么事。
  万里这么想,移开目光。
  自己丝毫没有在意的资格和理由。没有什么特别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去想。
  只是,瞥见了科西学长从T恤袖口伸出的手臂。那笔直的线条,充满男子气概的粗大关节,厚实的肌肉,都是自己没有的。
  自己所没有的,其实还不只这些。万里心想。

  会议结束后,学长姊们纷纷离席。像是要跟上大家,万里也慌忙抓了包包站起来。
  「你要去哪?」
  理所当然的,香子也想跟上。
  「抱歉,你等我一下。」
  丢下这句话,万里独自快步跑了上去。
  追上走在前头的学长四人组,万里轻轻拉扯科西学长的T恤袖子。
  「那个,学长……」
  「唷?怎么啦,多田万里。怎么用这么娇羞的方式拉住我啊,害我差点不小心萌了起来咧。」
  「你也想打麻将吗?一起去?」
  「不是的,只是有点事想请教学长们……边走边说就行了,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好啊,什么事,怎么啦?」
  拖着脚步跟在学长身边走着,万里吞吞吐吐的开了口。。
  「……是这样的……我要带女朋友……」
  「机器子?」
  「是,是机器子。我答应了……要带她去海边……但是不知道具体该怎么计划才好。因为我不是这边长大的人,其他朋友又都经验不足,问他们也不可靠……」
  「嗯,这样啊。我想你首要该做的事,是帮机器子全身喷上KURE 556(注:为一种防锈润滑剂),以免吹了海风生锈吧。」
  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容一边这么回应着,科西学长一边伸出拳头朝万里肝脏附近用力钻。
  「痛痛痛痛痛!」
  哈哈哈,再用力一点啦,科西。四个学长笑闹着,在系大楼外面的阶梯上包围住万里。
  「是说就连我们也没有过这么爽的经验啊!」
  「看脸就该判断得出来了吧你!」
  「要过夜吗?啊!两天一夜?是吗!」
  被学长们激烈攻击了一番。
  「过、过夜……咦!为什么会这么说?」
  你这家伙事到如今装什么啊,学长们更毫不留情的踩在万里那双Jack Purcell的鞋尖上。两脚鞋面都被踩着转了几下,万里只能发出「不要啊!」的哀号。
  「当然是要过夜啊!一般人都会这么做吧!丢海边什么的,她那头长发和自豪的美肌一定都会被海风吹得湿湿黏黏吧,光靠海边民宿的淋浴问是处理不好的喔,两个年轻人的身体也是一样!」
  「『机器子没办法就这样回家!』」
  「『人家想好好冲个澡!要是可以泡澡的话更好!我累了,想要休息一下!』」
  「……然后呢,不是有那种设施吗?当人们『啊~好累喔~好困喔~撑不住了~』的时候,可以进去的地方啊。」
  「……嗯嗯,有咧有咧。」
  「进去之后,马上就……」
  「请不要擅自说这种话好吗?」
  嘿!万里双脚用力一蹬,弹开学长们的鞋子。再说,那种事对香子根本是一种冒渎。
  虽然,真的觉得那是一种冒渎。可是…
  ——『不是巴黎也没关系。』
  「……唔……」
  为了挥去那瞬间从脑中浮现的记忆中的声音,万里用力甩头。
  残留在耳边的甜美、低沉嗓音令人联想到夜色。那既不是在大白天的校园里该想起的东西,想要探究这句话背后真意的自己更是个下流生物。或许那句话根本就没什么特别意义。或许香子的意思只是不是巴黎也没关系,哪里都没关系总之就是想去个哪里,对了不如就去海边吧。或许只是如此而已。
  ……可是,说不定。说不定那句话的意思其实是……简单来说……不,不不不。
  「……太下流了。学长你们的想法太下流了。请不要用那种眼光看加贺同学好吗,会把她搞脏的。」
  万里鼓起本来就已经长得够平凡,最近又大大提升了丑度的脸上的腮帮子,虽然对学长们心怀恐惧但仍恶狠狠地轮番瞪了他们几眼。学长们一边发出「哇喔!」「啊喔!」的怪声,一边故意用慢动作假装逃跑。
  「那是什么怪声啊。再说,我要问的又不是那些事。就不能给一点更普通的情报吗……像是去哪里哪里很不错喔,可以搭某某线的电车去喔!之类的。我的意思是想问这些。没想到学长你们却满脑子都是下流的妄想,真是太不可靠了,我好失望喔!」
  「知道了知道了。是说,你打算搭电车去喔?」
  「你没驾照吗?有没有车?」
  「……两个都没育。移动只能靠电车了。」
  是喔……学长们表情突然大变,不约而同双手抱胸,围住万里露出沉思的表情。科西学长一脸严肃地低语:
  「很辛苦喔,搭电车去海边。是吧?」
  学长们一齐点头。
  「你看嘛。如果只是一群男生,或是和普通的活泼女生一起去的话,那还另当别论。可是,你是要带那个去耶。带那个从一大早就穿整天高跟鞋的千金小姐搭电车,又不知道会不会有位子坐,回来时还得和上班族挤电车。凉鞋里都是海边的沙粒,身上充满海风的腥味。你想想看,你们又不是国高中的小鬼头,都大学生了,没人在走这种行程的啦。」
  「你自己或许不在意,但是对机器子来说可是相当严苛的修行吧,不,应该说是苦行才对。」
  「干脆趁这次机会,让她体会什么是跟庶民交往的真谛好了。」
  「不过无论如何,结果大概一定是『机器子果然是没办法,受不了』的结果吧。」
  嗯嗯,很有可能。学长们纷纷点头如此赞同,万里却挤不出半个字来,只是一脸痴呆地站在原地。
  「怎……怎么会……」
  口中念念有词。
  「顺便给你参考,荷西学长去年精心策划了带女友去热海过夜的旅行喔。晚上住的听说是适合成年人的,有点高级的温泉旅馆,去程回程都搭新干线,林林总总两个人花了十万左右。不过,去年秋天他们就分手了,现在应该说是前女友才对。原本部已经到半同居的地步了说。」
  「啊,是有这回事,确实是这样没错。」
  「那时候的荷西超烦人的,整个人都坏掉了。」
  「虽然现在原因不一样,不过也是处于坏掉状态的就是了。他上次还说认真在考虑是不是干脆留级算了咧。」
  「真的假的?」
  学长们的心思已经转移到那位身心半毁的就职战士身上了,万里却还陷入烦恼之中。
  热海,十万……竟然要十万。不过对自己这个静冈人来说,听到这熟悉的地名至少还觉得一满安心的。
  「然后呢?多田万里,你有钱吗?」
  科西学长似乎又想起万里的存在了。
  「呃……没有……当然没有。」
  「呼——既没车,又没钱,那就没办法了啊。总之你先从存钱开始比较好吧?有在打工吗?」
  「……是……没有。」
  「没有?不会吧。我奉劝你最好去打个工喔。」
  「没错,那么漂亮的女朋友要是跑了,谅你一辈子也过不到第二个。」
  「抱着必死的心情努力吧你。」
  「拚了啦。」
  「话说回来你这人就是欠却了点『努力感』。」
  「啊,我懂。我也那么觉得。」
  「我也懂。你或许觉得自己也是很努力了。可是如果不让人看见就没意义了啊。」
  「没错没错,这种态度在就职找工作方面也是很重要的喔。」
  「男人就是要做给人家看,多田万里。」
  「偶尔也该展现一下男子气概啦。」
  学长们突然摆出严肃的表情,从四面八方包围住万里并开始说教。万里被说得哑口无言,只能嗫嚅着用手指摸弄唇边的OK绷,尽管心里很想说「我可是伤患,病又刚好耶」,却说不出口。
  越过科西学长那令人欣羡的宽阔肩膀去,正好看见香子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等待万里的雪白面容。落单的身影,有种说不出的不安与寂寞。万里想起那个春天刚认识她时的哀伤模样。
  再等我一下。我正为了带给你幸福而寻求着灵感。所以请再等我一下……正当万里这个想着时,不知为何科西前辈突然说:
  「呼……大家等一下!嘘!不要再说下去了!我看这家伙快要哭了啦!」
  竟然说这种话。万里有种被指责娘娘腔的感觉,脸色更臭了。
  ***
  「不行。」
  笑着说得斩钉截铁,香子用完美的角度微歪着头。
  「不行啦。绝对不准去打什么工。」
  彷佛说着「你为什么要故意讲这种话呢」的目光,交互凝视万里左右双眼似的缓慢闪烁。
  午餐时间几乎爆满的学生食堂,到了下午还是有不少学生。
  有单独吃着迟来午餐的人,也有什么事都不做只是来占位子的一群人。
  万里和香子选了一张大桌,挑较没人的角落把椅子拉成并排,比邻而坐。
  「不、可是……」
  「不——行。这样见面的时间会变少的。绝对不行,我绝不答应。哪有这种事。」
  脸靠近的一看就知道是情侣,让周遭的人只想说「随便你们啦」的一幕。
  香子的膝盖碰触着万里穿若牛仔裤的膝盖。从手肘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的香子领口,散发出甜美的蔷薇香气。艳丽诱人,彷佛感受得到她的体温,令万里头昏脑胀。不过。
  「……不,哪没有这种事。」
  干脆地反驳,硬生生将视线从雪白的前胸拉开。今天可不能让思考因此停止。刚才学长才鼓励过自己,要像个男人才行。
  看着这样的万里,香子嘟起深樱桃色的嘴唇,甚至还发出「哼嗯」的声音。你是拉欧吗你。(注:漫画《北斗神拳》中的角色)
  「你想想嘛,我不是答应了要带加贺同学你去海边吗?为了实现这个承诺我需要先做好准备啊。」
  「你不用帮我出钱啊。」
  「不,说真的,其实我连自己的零用钱够不够都有点勉强。再说,学生打工是很普通的事啊。」
  「我就没打工。」
  「那是因为你是千金小姐啊。」
  「……不能请家人多寄点钱给你吗?」
  「不可能不可能。现在给我这些都已经很吃力了,我不能再给父母增加负担。」
  「可是,不行就是不行!我绝对不答应!因为打工而减少约会时间,我绝对不要!」
  「怎么这么任性……」
  「因为……那不然这样好了,由我来带多田同学去海边。如何?这样就行了吧?可以吧?这就解决了!」
  这……也就是说……让你帮我出钱的意思吧。
  哪有这么没出息的事。不,根本不应该有这种事。一般来说,这才不行吧。
  万里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尴尬的搔着头。「嗳?真的吗~?那这次就让你请客罗~!」自己又不是会这么说着答应的男人。
  这和内心曾出现不纯洁的念头或记忆无关,单纯只是一心想保住身为男人的颜面而已。
  ……当然也可以说,一直想到这件事那才叫不纯洁吧。呜哇,真的,我这人真是……现在的感觉,就像是有一个站在身体外侧的自己,正看着另一个搞不清楚场合和状况便擅自陷入沮丧的自己。
  (唉唉。)
  这样子……
  (你在搞什么,多田万里。)
  外侧的那个自己好像就要在无意识中剥落了。
  回过神来。
  「……唔……」
  ——那只是一瞬间。现在的感觉真的就是「回神」。
  背脊突然一阵发凉。想到刚才那真实的他人感受不禁冷汗直流。
  刚才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要是像那样继续出神下去,自己会变成怎样呢。
  丝毫没发现万里内心不可思议的自我纠葛,香子一边卖力眨着闪亮大眼,一边将身体紧贴上来。
  「嗳,你刚才在想什么?」
  「……咦?」
  香子指尖缓缓抚摸她那看似柔软的唇,引人遐思。从鼻腔里发出甜腻的笑声。
  今天香子的指甲油是珍珠般淡淡的白色。尖端部分点缀着祖母绿和银色的亮片,令人联想到海底色彩斑斓的热带鱼鳞。纤细的指关节上戴着的细致戒指,蕾丝图样的设计非常漂亮。
  当万里出神地望着那美丽手指的动作时。
  「多田同学,你到底明不明白?」
  香子这么说着,一双坚定的明眸窥进了他的眼中。
  视线与视线聚了焦。
  瞬间,万里感到一切都被看透了,心脏怦然大动。
  我很清楚喔,清楚多田同学已经燮了——有个预感,香子的嘴里就要吐出这句话来了。
  要是她真的这么说怎么办。该如何回答才好……该说什么谎才好。
  口中遽然干渴了起来,强烈后悔着刚才没有先倒一杯免费供应的茶。
  然而香子接着说的却是:
  「我想更常见到你啊,多田同学你真的明白这一点吗?说真的,我想有更多、更多、更多~~~~时间和多田同学在一起。可是我不想被你嫌烦,所以一直压抑忍耐。我可是很拚命的喔,知道吗?」
  事态偏离了想像中那最糟糕的轨道,万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是……这样喔?」
  「是啊。分开的时间里,多田同学都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怎么想我……我满脑子都想着这些。真的是二十四小时都想和你腻在一起。你的所见所闻,吃了什么,有什么感觉,我统统都想知道、想掌握、想与你共有。一切的一切,完美地。可是啊,我也很清楚这样的自己实在太恶心了,简直就像跟踪狂一样可怕。」
  我有长进了,对吧?
  这么说着,香子美丽的脸上浮现完美的笑容,万里不禁大大「嗯!」了一声,并用力点头。不过他一点也不觉得恶心。
  「所以呢,如果你真的去打工,我的忍耐就会超过极限了。明白吗?还有,既然话都说到这了,就顺便告诉你我的真心话吧。我才不要你去打工,然后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认识我不认识的女生呢。绝对不要,光是想像就觉得我脑袋要爆炸了。还是你真的这么想看我的脑浆啊?」
  「……听我说,加贺同学。」
  「什么事?你想看喔?你是认真的吗?」
  「不是啦,听我说,不是那样的。」
  「你想看我就让你看好啦?」
  「不,你听我说嘛,真的。」
  对着莫名开心、直拿脸逼近自己的香子,万里只好伸出一根食指从她的太阳穴推开闪避,勉强继续说下去。
  「先告诉你一个相当基础的情报,那就是截止目前为止,只有你一个人,看得出我身为男人的价值。」
  这说起来是很悲哀的一件事,但也是事实。
  「老实说我根本不受女生欢迎,能像这样和加贺同学交往,这件事本身对我来说就是个天方夜谭,是个超现实的非现实梦想状态。也就是奇迹喔。所以现在就算有人突然跟我说『是的!这一切只是个整人游戏!』我也只会认为『果然如此,我就知道!』,并笑笑接受而已。所以你真的完全不需要担心那些事,百分之百不需要。」
  在万里说完这番话的同时,原本一直强硬而耀眼的香子脸上的笑容突然黯淡了下来。
  而那双直捣人心的眼神,也缓缓落在桌面上。指尖缠绕着柔美的大波浪卷发,肩膀重重下垂,呼出长长的一口气。
  跟着,口中只喃喃吐出一句「怎么就是听不懂呢」。那是她的自言自语吗?
  自己说错了什么吗?
  万里试探地望着香子那突然转换了情绪的脸,思索着该说些什么好。
  「……有时候我都会想,要是多田同学能变得小小的有多好,大概这么小。」
  再度发出微笑攻击。
  马上换回平日那张完美的表情,香子用拇指和食指比出约莫二十公分左右的高度。
  「这样一来,就可以一直把你放在我身边了。照顾你吃饭、睡觉,帮你换衣服,藏在没人看得见的地万,守护着你,放在化妆包里随身携带,不让任何人抢走。镜子和唇蜜和多田万里,就像这样。最终,还想用海苔把你卷成一个军舰寿司吃掉。」
  「咦!这是什么冲击性的开展……不,可是意外的听起来并不赖……?或许成为加贺同学的可口佳肴,化作你那充满弹性的肌肤细胞的一部分,这样的人生也不赖?简直就像银河铁道的结局一样……」
  「银河铁道是在讲这样的故事?」
  「是啊。我住院的时候,默默就把医院里放的整套漫画都看完了。中间有些地方跳着看就是了。因为会爆雷,我就不详细说罗。」
  「咦?不要啦,我想知道。那是不要踩雷比较好的故事吗?我原本想像那是个浪漫感人的故事耶。那乔万尼和康佩内拉是谁把谁作成军舰卷吃掉的?」
  「嗯?不是啦,不对不对。是梅德尔和铁郎啊。」
  「啊、喔!是那个银河铁道喔!讨厌啦,那你一开始要先讲清楚啊!要说是银河铁道009的故事嘛!」
  脸颊微微泛红,香子一边「呀!讨厌啦!」地笑得嘴型成了倒三角状,一边敲着万里的肩膀。
  「不对不对,你又说错了啦。」(注:香子指的是《银河铁道之夜》,万里指的是《银河铁道999》。)
  我是香子……是个老是搞错重点的女人……
  当万里不禁垂下睫毛如此叹息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大白天的打什么情骂什么俏啊!」
  是那个浑圆可爱,听来熟悉的卡通娃娃音。
  「我有预感是小冈!」
  回头一看,果然冈千波就站在那里。
  「嗨!是说,咦!这里是怎么了?」
  千波指着自己嘴边,也就是万里脸上贴着OK绷的地方。附带一提,千波那小巧白嫩的手上,还拿着喝到一半的宝特瓶茶饮,并用瓶底敲敲万里的肩胛骨一带。
  「嗨,小冈。我在家跌倒,嘴唇撞破,脸肿起来了。」
  「咦!没事吧?怎么会这样?啊,该不会是……」
  将手中宝特瓶的瓶盖朝香子递过去,假装成麦克风,嘿嘿笑着像个孩子般歪着头说:
  「你偷袭他啦?」
  「……」
  面无表情的香子把宝特瓶抢夺了过来,并且就这样顺手朝千波外露的额头敲下去,不过千波也不是省油的灯,继续嘻嘻哈哈着说:
  「咦,不妙喔,该不会真的被我说中了吧?」
  「……」
  多嘴的结果就是沦落到遭宝特瓶殴打的下场。香子那华丽的乱打姿势犀利得几乎要出现残像了,万里不得不介入劝阻,夺下香子手中的宝特瓶,塞进千波的包包里,并做了一个简短的说明。
  「这是自爆事故啦,我自己摔跤的。」
  「噗哈哈哈哈——真的假的!」
  真的有那么好笑吗?千波听了万里的说明后,一直抱着肚子像只猫似的喵喵笑。这个样子实在是喔……万里不禁眯起专业人士的眼睛,进入监赏模式。
  笑得打滚的千波今天也依然可爱的像鬼……不,这么说还不足以形容。她的可爱根本就是惊天地,泣鬼神。
  可能是因为笑容的关系,下垂的眼角使那张白皙小脸增添了五亿倍的无邪。炼乳般彷佛就要融化的高密度肌肤,嘴唇则是草莓色的。
  令她看起来像个异国公主的丰盈黑发披在肩上,脸看起来更像个娃娃了,轮廓分明的黑色大眼湿漉漉地闪着眩目的光芒。
  而且千波的身体不知怎地散发出不可思议,宛如香料般又像是茉莉花的香气。那香气非常怡人,淡淡地散发着独特的气息。
  万里不禁深深陶醉地将那气息满满地吸进胸腔。无论何时,千波的可爱都不像是人世间该有,而是必须另眼看待的事物。万里老觉得这家伙的可爱根本就是一种天才。或许,她是天神赐给人间的名为「超绝可爱」的礼物。而千波也毫不保留的将这个天赋带给我们下界的人类。既然如此,当然要张开口全力承接那洒落的琼浆玉露罗。
  带有刺绣的黑色麻质上衣,千波直接当成连身洋装罩在身上穿,下半身一样是黑色的紧身牛仔裤。皮制的凉鞋。今天不是背后背包而是提着民族风的藤编提包。从黑色衣服中露出的颈项、手腕、脚踝都是那么白皙,又细得像是就要折断,一看就知道是个很美、很特别的女孩子。手上只戴着一圈串珠手环,而那手环也发挥了将肤色衬托得更白皙的效果。手环以白色和芥末色为基础,有几处点缀着红色,配色非常显眼漂亮。
  今天也可爱得像鬼的千波,在万里眼中看来就像是在充满细沙与咖啡色尘埃的风中,勇敢横渡沙漠的游牧民族。她带来的就是如此戏剧化的感受。
  呼~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总觉得今天的小冈,好像是骑马来的喔……」
  发表了感想,千波却似乎没有接收到。
  「是吗?我很普通的从锦系町搭JR电车来的啊?」
  你是住锦系町喔?怎么我的记忆擅自窜改为御徙町了啊?只听到香子这么低语着。冈千波、冈千波、御徙町(注:「冈千波」念音为Okachinami与「御徙町」Okachimach的发音相近)……加贺香子……看来你强大得连梅德尔(注:Maetel,松本零士《银河铁道999》当中登场的人物)都能召唤回来,不过吐槽还是先缓缓好了。
  「比起老是打扮成赛巴巴,还是穿些成熟风格的衣服适合你……」
  继续发表感想。可是,千波还是有听没有懂,一脸惊讶地说:
  「……我什么时候打扮成赛巴巴过了啊?」
  就是那惊讶的模样。那无邪地回望万里的眼瞳,根本就是自成一个宇宙。星光闪烁在永恒的黑夜中。万里简直像被施展了魔法似的直立不动,觉得自己又要被吸进千波的眼睛里去了。她的可爱就是这么与众不同,要另当别论的。
  可是这种另当别论感,这里可有人不会懂。万里的手臂被用力抓住,猛烈摇晃。
  「多田同学,我们换家店吧。」
  一脸杀气的香子,从位子上站起来。这里又不是店,是学校餐厅耶。
  「你看,超音波一直散发超色的色情光波。」
  「喔喔……竟然能有从加贺同学的嘴里听到『超色』这个字的一天……」
  「我只是说出事实而已啊。要是继续待在这里,你很快就会变成肉食雌蕊的饵食了啦!啊,我指的就是下面的花唷!」
  「啊,原来如此!看看我做了什么!险些就要被囚禁在那肉质厚实的花瓣的丘间缝隙(注:音近小冈缝隙)之间了啊!啊,我指的也是下面的花唷!」
  「……我已经不打算吐槽了。我什么都不会回应的……」
  千波低声喃喃自语,和这对失礼的情侣拉开距离。开开玩笑开开玩笑、骗你的啦。万里亡羊补牢的安抚,只换来千波可爱的「哼!」别过头去闹着别扭。
  「是说,我差不多也该去打工了。就不打扰两位,慢慢亲热吧。」
  千波轻轻挥手。万里听了不由得脱口而出:
  「啊!你看。就连小冈都有在打工不是吗?果然大家都很普通的有在打工啊。」
  手指着千波,回头望向香子。香子皱起眉头,千波则停下脚步不可思议地反问:
  「嗯?什么意思?怎么回事啊?」
  「你听我说啦,我也想去打工,可是加贺同学不允许。小冈你也帮我说几句嘛,打工这种事是不是超普通的,大家都有在做啊。」
  「超普通的啊,大家都有在做啊。是说我们店里正好有在找人耶。万里要不要也一起来打工?去面试看看如何?」
  「咦!真的吗?」
  「真的真的~」
  话题的进展快得有如电光石火。大概就几秒的时间吧。千波邀约了他,香子脸上则露骨地摆出「讲什么鬼话?」的表情。
  「话说,是哪一类的工作啊?」
  万里已经完全接受了提议。
  毕竟,不打工不行啊。不能照香子的任性去做。既然如此,选择和朋友一起打工的地点也是人之常情,能和千波一起更是好上加好。会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嘛。毕竟,小冈是另当别论的。
  「代官山的咖啡店喔。」
  「咦——!Cafe吗!岂不是很时尚!」
  「是啊!超时尚的喔,很厉害吧。就像是T、T、T、TOKYO!S、S、S、SHIBUYA,KU!那样,时尚得都要流汁罗!」
  「啊!是下面的花的意思吗?」
  「我对这个话题已经不会有任何反应了喔!」
  「话说回来,一般这么时尚的地方会录用我这种人吗?」
  「总之,你去面试一次看看嘛。是说,万里你等一下有空吗?要是有空要不要就跟我一起去?就是『NOW』的意思。可以的话加贺同学也一起来!」
  千波轻松的邀约。
  「也?你说『也』是什么意思?」
  香子却发飘了。跨步逼近千波身边。
  「不要把我讲得像是顺便的好吗!找和多田同学可是一心同体耶!话说回来等一下我们本来要约会耶!不是你企图诱惑的主体多田同学and me喔!是·我·俩唷!是WE唷!懂吗?是W、E!懂不懂?不懂也要懂!现在马上搞懂!是说你最好是给我懂!」
  几乎要压在小个子的千波身上,香子的美貌如今宛如夜叉。
  「好好好,那,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呃……你们。」
  哼哼!即使千波重新邀约,香子却将之视为爆燃(注:在火灾的缺氧燃烧空间中,因新鲜空气拥入火场,导致再次产生爆烧或瞬间剧烈燃烧的现象)一般嗤之以鼻,抬起她那美丽又高傲的下巴,摆出模特儿站姿说:
  「不,去。怎么可能去啊,说什么傻话。问出无聊问题前请先用脑袋想一下好吗?属于我俩的时光怎可能让你来打扰。」
  接着,她更像个坏皇后,转头望向万里询问「是不是」?
  「咦——我们去嘛,加贺同学。」
  在这里,万里刻意选择了背叛行为。
  「你说啥!」
  当然,香子是会出现这种反应。不过——
  「我们老是约这附近,不然就在我家那边喝茶。我偶尔也想和加贺同学一起去时尚的空间流一点时尚的汁啊。」
  听起来不错啊,咖啡店员。万里已经是很想做这份工作的心情了。想一鼓作气去面试、被录取、然后领到薪水。总觉得要是现在不马上去做,过一段时间就会失去动力了。
  「而且我根本就不会打扰到你们约会。一到店里我马上就得转换成店员模式了啊,店里还满忙的,才没空跟客人聊天呢。」
  「你看,小冈都这么说了,我们就去嘛,加贺同学。要是我们才刚交往就陷入固定模式而厌倦的话,岂不是太夸张了吗?」
  厌倦,是吗——听见这句话像听见什么诅咒,香子深深皱起眉头。万里立刻乘胜追击。
  「……要是加贺同学不肯跟我一起去的话,我就自己偷偷去喔。」
  「咦咦咦……!」
  香子露出难以称得上完美的表情,倒退了两步。前额凌乱的头发掉到鼻头上。
  也不拨开头发,只是发出「唔唔唔……」的忧郁叹息。香子似乎终于放弃了。
  「……我明白了。那今天的约会,就去时尚汁吧。」
  那又不是店名,喵哈。千波可爱地做出了总结。

  就这样,万里与香子置身于壮烈的时尚空间之中了。
  从刻意营造成大马路上难以察觉的入口进去后,千波直奔员工准备室,万里和香子则被带往客席。
  挑高的天花板(时尚!),以白色为基调的室内装潢(时尚!),与屁眼(时尚!)共鸣的Bossa Nova背景音乐(时尚!)。万里楞头楞脑地打量着周遭,完全不敌店内的气势,就连驼背的角度都是平日的两倍。
  这里就是代官山(时尚!)呢。
  将时尚的文化人的感性淬链得更为清澄,增幅了彼此之间的共鸣,咖啡店就这样成了时尚得不得了的场所。手上的菜单不知为何有着羊皮纸的质感(时尚!),摸起来粗粗的,把万里的手汗都吸了进去。
  虽然早就听千波说这里很时尚,却没想到世界上真的有这么时尚的地方。
  「怎么说呢……我好像跟这里格格不入耶?」
  「不是『我』,是『我们』。」
  就连香子也莫名的感到待不住,沉进沙发里的屁股不住地动来动去。就算香子再美,也无法融入这时尚的空间哪。调性实在差太多了。
  万里心想,根本上就是两种不同的人种。完全没有共通语言。如果不具备在这个世界里被视为美好的文化素养背景,是无法被这里所接受的。有这种感觉。来到这里,除了满脑子「时尚!」的赞叹之外,就是被压倒,萎缩而已。
  「啊——这个装潢,真的是好舒适喔。简直像在自己家客厅一样。」
  「真的,这套Karimoku的沙发,跟我工作室里用的是同一套喔。」
  两个头戴时尚帽子的男人缓缓微笑着对话。我们跟他们应该永远无法互相理解吧?就是有这种预感。抓着瓶装啤酒,先是四目相对再卷着舌头从喉咙里发出「cheers!」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看起来也不像是搞笑或小短剧啊。
  不过千波倒是真的很了不起。
  衬衫与围裙的工作服穿在她身上好时尚,不愧是时尚咖啡店的时尚店员,手脚俐落地工作着。她就好好地融入了呢,融入了这个空间。应该说,千波这个角色不管放进哪个空间,想必都能用她的玎爱应付一切吧。在万里眼中,她就是有这么厉害。
  「……多田同学,你真的想在这工作?」
  「我现在连身为一个客人都不成立呢……」
  在这时尚的空间里畏缩着,因为太困惑了,导致万里失去了身体的平衡感,现在整个人正斜斜地坐在沙发里。
  ***
  那天晚上,八点过后不久。
  一边觉得大概不在家吧,万里一边对隔壁的门铃伸出了手指。不过想了想,还是没有按下去。无法预测的门铃音量,或许会让那个难搞的人不愉快。
  所以他只是轻轻敲了门。不久。
  「……什么事啊。」
  NANA学姊叼着香烟探出头来。身上一样穿着毫无魅力的T恤,皱巴巴的运动裤,异样苍白的脸上没有化妆。
  从打开的房门内侧,香烟混合着焚香的气味飘了出来。明明是晚餐时间,却完全闻不到食物的味道。万里心想,就是这种毫无生活感的地方,却莫名的很有这个人的风格。附带一提现在万里的房间里,则是飘着迈遢的炒面气味。
  「呃,那个,昨天谢谢你了。」
  「……怎么,你这家伙身上都是炒面的味道。」
  「啊,我吃了炒面。你答对了呢。呃,总之这个是要还学姊的……」
  万里递出信封,NANA先是露出了「?」的狐疑表情。
  「喔喔。」
  很快的,她好像就想起先借万里看病钱的事了。眯起眼睛,嘴上叼着的香烟火光明灭,用力从滤嘴吸了一口后,单手接过信封。然后很快地转身背过去,朝自己房内的玄关喷出一口烟。说不定,她这是在为大病初愈的万里着想。
  就只是这点小事,让气氛一下子温暖了起来。
  「……唉唉,不良少女果然很占便宜。雨中的弃犬与不良少女现象现在又……」
  突然之间,门就「砰!」地被摔到喃喃自语的万里鼻尖上。连一句「再见」都没说。
  回过神来,才发现走廊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啊!等、等一下啊NANA学姊!我还没说完。」
  急急忙忙地敲门。
  「你到底是想怎样啦,很烦耶!」
  伴随着刺耳的一声「啧!」,NANA学姊总归是再次出场了。只是双眉之间皱得挤出了一道闪电。
  「不是啦,我有东西要给你!要是不嫌弃的话,这个请收下。」
  为了答谢学姊,虽然放弃了打工一事,万里还是在时尚咖啡店里买了时尚小饼干回来当伴手礼。NANA学姊瞥了万里递出的饼干一眼,满眼皆是不爽的视线。
  即使知道她本质上是个好人,万里还是忍不住吓了一跳。毕竟记忆还残留着,身体还没忘记那些曾经被她拿吉他殴打、被揪着头发踢屁股的暴力行为。
  「……该不会,你不喜欢吃甜食吧?」
  从戒慎恐惧发问的万里手中抢过饼干」NANA学姊开始盯着记载着食品材料的贴纸看。万里一头雾水。
  「坚果。」
  只有这句话。当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啊?是说味道吗?」
  「我会过敏啦。只有对坚果类无论如何就是会过敏。不过这个应该没问题,我就收下了。当晚餐吃。」
  「……呃,晚餐,只吃饼干吗?」
  「不行吗?」
  「……还是我带点炒面给你?煮太多了,我刚才就一直勉强自己吃呢。不过还满好吃的喔,只有我自导自演也有点可惜。」
  哈哈。NANA学姊靠在门上轻轻地笑了。我才不想被你这家伙喂食呢。不过,那笑声并非冷笑,万里觉得自己总算第一次听见这个人真正的笑声了,于是也自然地笑了起来。
  「那个,已经不要紧了吗?」
  NANA学姊用下巴努了努万里嘴边的OK绷。万里点头。
  「已经没事了,不过还有继续吃药。」
  「是吗。」
  「真的很谢谢你。要是没有NANA学姊的帮助,真不知道会变成怎样……真的是差点遇害了呢,就在自己家门口。」
  再次低头道谢。此时,万里脑中闪过一幅画面。
  连鞋也没穿就逃进初春时分的山中。
  从黑暗的另一端传来的光芒。
  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
  那是——啊,是了。
  「……是说我上次遭难时也是被琳达学姊拯救的呢。怎么我的人生老是在遇害的时候被女人伸出援手啊……」
  「琳达啊。」
  哼。
  莫名的低哼了一声,NANA学姊手指动作粗鲁地将烟灰压在鞋柜上的烟灰缸里。一边用眼睛尾随着这一连串的动作,万里一边吞下了内心涌现的疑问。
  ——关于自己跟琳达的事,NANA学姊知道多少呢?
  琳达和NANA学姊感惰很好是可以肯定的。琳达很常去她的房间,有时也会住下来。是不是说了哪些关于自己的话题呢?
  在前阵子逃避着琳达时,最后制造机会硬是让琳达和自己说上话的人,仔细想想也是NANA学姊。
  这个人到底知道到哪里,现在又在想些什么呢?
  「……你这什么表情。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抬头看着沉默不语的万里,NANA学姊双手抱在胸前说。彷佛在催促万里「讲啊」,手上拿着下一根要抽的烟,却不点燃。
  万里情不自禁地吐出示弱的话语。
  「是有……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啦。」
  「喔。」
  可是,就此打住。
  「……主要是……那个……缺钱。」
  嘿嘿。摆出个白痴表情笑了笑。NANA学姊则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无可奈何地歪歪头递出手中的东西。
  「下次再还就好了。」
  那是装着还她的钱的信封袋。万里慌忙弹跳起来。
  「咦!啊、不是这样的,我不是那个意思啦!真的真的真的,你不收下我会很困扰的!」
  虽然拚命地推辞了,可是。
  「不必勉强。」
  信封被硬塞过来,万里只好后退。像只倒退着逃命的螯蟹一样左右摇头,双手藏在身后。
  「不不不!是说真的啦,我不要紧!而且我也在找打工了!」
  「打工?……那现在呢?」
  NANA学姊似乎总算放弃了把信封塞回来。纤细的手臂叉在腰上质问。
  「现在没在做。啊,要是学姊有什么人脉或诀窍可以介绍一下的请务必告诉我,最好是发薪快一点的地方。」
  「……这个周末。」
  这次的感觉,来得快得仅次于千波的时尚汁。
  「有个一晚上就能赚相当多的打工,你要做吗?是那种在举办活动时、或说是派对里帮忙,上菜的工作,因为是算日薪的,所以当天就会发了……不过我话先说在前头,那工作对你来说负担可能有点大喔。」
  NANA学姊的话.再次引起了万里的兴趣。派对里的上菜工作啊——有点难以想像,不过应该做得来。至少,比时尚咖啡应该容易多了。
  「请务必介绍!我想做!需要面试什么的吗?」
  「如果是我介绍的话,应该不会不录用……不过,我有个条件。」
  手从破破烂烂的T恤下摆伸进去,粗鲁的抓着扁平的胸口。NANA学姊眯起一边细细的眉毛。
  「那个叫柳泽的。听琳达说长得相当不错,我要你带那家伙来。」


  3

  当天,晚上过八点时,柳泽敲了万里的房门。
  「嘿。在小睡了是吗?」
  「觉得有点困就钻进棉被里,结果睡不着。柳兄呢?」  
  「我也一样。」
  一如往常的简单T恤配牛仔裤,脚上是穿脱都麻烦的靴子。正因为不多加修饰外表,更显得他的美形与帅气。柳泽穿着袜子走进房间,把手里的塑胶袋交给万里。
  因为NANA学姊说整个晚上都得工作,所以要先小睡一下。还说因为不知道会不会有时间休息,所以最好先填饱肚子。因此万里负责煮饭,柳泽则买来配饭的小菜。
  大致上总是在缺钱的柳泽,当然不会拒绝这个领日薪的打工。所以万里轻易就达成NANA学姊开出的条件,而今天就是两人要去打工的日子了。
  平均分摊的钱算到一块钱单位那么细后,将零钱交给柳泽,万里开始简单的准备餐点。已经来这房间玩过很多次的柳泽也很熟悉地自己在矮桌边盘腿坐下,手脚俐落地将万里看到一半的电视杂志和写报告用的纸张叠在一起,集中收到一旁去。一边把玩着遥控器,「咦?」柳泽一边望向矮桌底下。
  「万里你手机在响喔?」
  「喔,那是简讯不要紧。」
  充电中的万里手机,收到简讯的信号灯闪着光。
  将事先煮好的白饭装在碗里端上桌,再回厨房拿来茶壶和杯子后,才查看刚才的简讯。
  「香子?」
  「嗯。你先吃没关系,是说也帮我倒杯茶。要是不马上回覆简讯,加贺同学会抓狂的。像长州小力那样就是了。(注:日本搞笑艺人,招牌搞笑句是「我可没抓狂喔」)」
  不知道是否在脑中正确描绘出香子一脸完美笑容,歪着头说「我可没抓狂喔」的模样,柳泽「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尽管事实上这并不是一件好笑的事。
  最近的香子——就万里个人的感觉,应该是提出要打工的事情之后——对万里的束缚愈演愈烈了。
  相当神经质地在意着一些无聊的小事,例如简讯只要回得晚了(其实只是没注意到而已),或是上课迟到了(其实只是因为先去上厕所),她都会拚命追问原因。又或是:你刚才为什么不说话」(尽管万里并不觉得自己沉默)、「前天的包包(黑色皮革制)和昨天的包包(黑色皮革制)和今天的包包(黑色皮革制)哪一个最可爱?咦?你看不出哪里不同……为什么。你眼中都没有我吗?
  之类的。
  下课后总是黏在万里身边,使得他几乎无法和男性友人一起出去。只要是人,有时候想要一个人独处也不过分吧,现在却连这个愿望都无法获得满足,客观来说,最近持续过了一段压力很大的日子。
  当然,今天要打工的事情并没告诉香子。
  谎称是忘了写一堂香子没上的课的报告,因为明天就要交了所以今晚要熬夜,上完第三堂课就和她分开回家了。虽然香子说想看万里写报告的样子,还保证一定会保持安静,但他仍以「抱歉,这次我真的想认真专心写报告」的藉口拒绝了。
  这都是为了实现带香子去海边的承诺,只要这么一想,说谎的罪恶感就不至于让胸口感到那么痛。再说,本来就是坚持不让万里打工的香子,还比较任性不合常理吧。
  更重要的是。
  「很烦吧,香子的恶鬼束缚。」
  「不会啊?其实我还不讨厌呢,她的束缚。」
  ……这是打从内心真的这么想的。
  并不是因为她很烦,所以才想扯谎远离她。所以今天的谎言也是无可厚非的,今天晚上,万里并不打算责怪自己。
  香子传来的简讯和平常一样没说什么重要的事。顶多就是「好想喝红茶喔☆」这种程度的内容。而万里的回信除了「这样啊5」之外也没别的版本了。每次每次,都是这样。早安,晚安,等一下要去吃饭了,吃饱饭了,刚涂了指甲油,好困喔,肚子饿了,我家的猫,我弟弟,好热,好冷,好开心,好无聊,你现在在哪?在做什么?喜欢我吗?有多喜欢?嗳、嗳、嗳……万里手机里的自动选字机制,现在只要打「ㄓ」,就换自动跳出「这样啊~」:只要打「ㄨ」,就会自动跳出「我也是~」;打「ㄇ」就是「明白了~」;「ㄔ」就是「超喜欢你!」……被调教得好好的。
  不过,这都没什么。真的。
  虽然这一点也不好笑,还不合常理,而且带来很大的压力,万里却满享受陷入这种状况中的自己,也觉得很高兴。毕竟,那样的女生竟然会对这样的我如此紧迫盯人呢。
  其实结论很简单,就是自己也喜欢香子。
  这份喜欢是认真的,认真到能从令人困扰的事之中获得喜悦。认真到一天收到超过三十封毫无内容可言的简讯,却还能读着读着就微笑了起来。叫人不敢领教的也好、带来巨大压力的也好、麻烦棘手的也好,在万里眼中都可爱得不得了。香子喜欢自己这个事实,以及她对自己的执着,这些都教万里如此喜悦,贪求着不想放手。
  要是失去了这样的日子与时光,万里不知道人生还有什么喜悦可书。那一定会成为无滋无味的人生,生命也没有意义了吧。像个空壳一般。
  真的是这样想的。
  即使是发生了那样的事——在对琳达的思念复苏的现在,也似乎未曾因为脑容量被占据而减少了对香子的爱意。万里明明只有一颗心,对两个人各自的恋慕之情却不是瓜分他的心,而是并存于其中。姑且不论万里很难不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
  最近经常不可思议的想着,人类真的那么灵巧吗?大家都是这样的吗?还是因为自己失去记忆,导致人格难以固定,所以才会出现这种情形?
  无论如何,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总有一天会引起毁灭性的事态,一定会有谁将承受巨大的伤害。总有一天,一定会出现不想面对的破绽吧。
  ……在这过程中,自己的心意也将改变吗?
  那并存的两者之一,将会自然消灭吗,奠的只要等事情这样演变就好吗?
  现在是否真的只是站在那插曲的发端之处而已呢?
  「香子能认识你,跟你交往,真是她的福气。」
  率先狼吞虎咽地开吃了起来的柳泽这么说。
  给香子简短回了封简讯后,万里转头望向他的侧脸。那健康的、年轻的,充满男子气概的大嘴正在一口接一口的吃着饭。不知道是受到他的气势震慑,还是因为内心类似罪恶感的微妙情绪使然,万里凝视了他整整好几秒。
  「……为什么?」
  这问题,未免也太搞笑了吧。柳泽不禁「啊?」地回望万里。
  「什么为什么,你看看,要去哪里找到另一个能接受那个跟踪狂的人啊?你真的很有毅力呀。」
  「……因为我喜欢加贺同学,做这些是理所当然的啊。」
  「就算是这样,也该有个限度吧?最近香子对你的态度,就连我这个旁观者都觉得太超过了。二次元也吓到了呢,一般都会看不下去吧。哪有人这样一直黏在一起的。」
  「耶嘿嘿。」
  放下手机,万里也在桌旁坐下。拿着饭碗和筷子,半是开玩笑的笑了。
  OK绷下,嘴边的伤口还算新,血肉还没愈合,也还很痛。
  「因为我对她不是一般的喜欢,是非常喜欢,所以没问题的。」
  「哇喔……好久没听见万里放闪的言论了喔。你们两个果然还是很恶心。」
  一边用顺畅的节奏扫光餐点,柳泽又笑了。一看见他那健全的笑容,就不由得去想自己怎么会跟他相差这么多。
  健全与不健全。帅哥和丑男。老实人和说谎者。甩人的人和告白的人。就像积极与消极,是完全相反的存在。
  勉强动了动筷子,万里不再说话。这样的自己,在柳泽眼中看来是怎么样的呢。而在香子的眼中看来又是如何,还有琳达的眼中——
  不经意地,那种照镜子的感觉又出现了。
  (因为喜欢所以没问题,这样啊。)
  多田万里完全没了食欲,呆若木鸡。
  自己在自己房里的桌子前坐得好好的。右手拿着筷子,左手捧着饭碗。
  受伤的嘴唇现在还是肿着的,却大剌剌的只贴着一块OK绷。平常穿的牛仔裤配宽松过大的睡衣T恤。邋遢的头发过长,后脑勺的发丝都夸张地东翘西翘了,万里自己似乎没有察觉。
  (因为想回到琳达身边,因为动了这种念头所以内心感到罪恶,过意不去,才会不管她做什么都允许,都忍耐……最好不是这样。)
  隔着鼻尖几乎要相碰的近距离,我凝视着那过去曾是自己的肉体。想从这家伙眼中找出诚实的颜色与谎言的颜色。
  (这岂不是最低级的吗。)
  「……」
  是谁在那里低语。
  柳泽在一旁轻轻用手肘碰了碰睁着朦胧双眼,一动也不动的万里。这才让他回过神来,盯着那张脸看。
  「怎么了?快吃啊,隔壁的学姊不是说九点左右过来接我们吗?」
  「……啊、思……」
  「上菜啊,我第一次做呢。大概会被叫去调酒吧?像是应付醉鬼,或是处理客人的呕吐物之类的。」
  「……啊,不知道耶?我也没仔细问过工作的内容。」
  「要是被叫去做类似牛郎的工作怎么办?会不会叫我们去呼口号、带气氛什么的啊,我们两个那么内向。」
  那张没有一丝心机的开朗笑容。
  再次深深感到柳泽帅气的长相,就算站在香子身边都毫不逊色。个性又好,很容易跟人交上朋友,任谁来看都会说他是个好家伙吧。让人打从心底认为能和他做朋友真好的男人。
  香子过去会爱上他也是很自然的,万里对此充分能够理解。要是自己是女生,或许也会爱上他吧。
  反过来说,到现在还不明白的,就是为什么香子会从这个美好的柳兄身上,明显「降级」地对自己「变心」呢。
  在香子心中,柳泽光央和多田万里也曾并存,而最后留下的是多田万里。到底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啊。是因为被柳泽光央严正拒绝,并且被多田万里告白的缘故吗。只因为这样,真的就能把十年来的单恋做个了结吗?
  选了价值明显较低的自己的,香子的选择。仔细想想,那真的是个不可思议,令人费解的决定。
  她又不是像自己一样失去记忆。
  然而,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但总之,她是知道那个方法的。
  再次陷入思考的万里,被此时玄关传来的敲门声唤了回来。那粗鲁的敲法和发出的声音。
  「啊。大概是NANA学姊来了。」
  万里放下筷子。
  「我来开门。」
  大口吞下最后一口饭,柳泽站起身来。万里扭转身体,望向玄关。
  门外一如预期的,和平常一样做角色扮演的NANA学姊……不,是庞克装扮的NANA学姊站在那里,不等看见她的柳泽做出反应。
  「哼嗯。你就是那个柳泽?原来如此,确实是个上等货。」
  「呀!」
  不由分说地拉开柳泽T恤下摆,确认他的腹肌。很好,只丢下这么一句话后,转身望向从万里的位置看不到的玄关外走廊。
  「琳达,你干得好!」
  竟然说出了这句话。
  万里正要吃进嘴里的和风汉堡排差点掉到地上。
  今晚不是应该和柳泽一起,去做NANA学姊介绍的打工才对吗?
  没听说琳达也要一起去啊。啊!你好,晚安!柳泽兴奋的声音已在玄关响起。
  ***
  事态相当地令人混乱。
  「选哪件?」
  柳泽面前是一件紧身的银色四角泳裤和肤色亮片比基尼三角泳裤,他正无法从中做出选择。
  「唔、唔唔~~~~嗯……」
  这个样子简直就是罗丹的沉思者嘛,又或是苦于便秘的帅男。
  上半身被扒个精光,呈半裸姿态坐在折椅上,满身大汗的对着两件泳裤死命比较着。
  「快点决定!决定好就快点穿上!你换好了吗?」
  毫不掩饰心中的不耐,将两件泳裤丢给柳泽的怪人,将视线投向万里。万里立刻立正站好。
  「是!换好了!」
  「丑死了!」
  与发表的同时,也受到了唾弃与怒骂,不过。
  「不过倒是有那么点小性感啦……!」
  戴满戒指的手抚过大腿内侧,直到最靠近私密地带的部位为止。这样啊,原来我还有点小性感啊。丢下正如此莫名感慨的万里与半裸的柳泽,有着巨大躯体,穿着像Dandy坂野(注:ダンディ坂野,日本搞笑艺人,喜欢穿着各种颜色的燕尾服)那种鲜黄色的西装,脸上还戴着面具的中年欧吉桑,在听见有人叫「社长!」之后就到那边去了。听见穿着西装的工作人员说「喔,社长,今天是化装舞会的面具啊!」他就一脸开心的说「我是歌剧院的怪人啊~」装腔作势的,也不看看自己明明就是Dandy坂野。
  「柳、柳兄,你快点决定要哪一件吧!」
  「喔、喔……可是我还有点犹豫……啊啊,怎么办啦?可恶,没想到我的人生也会有为这种事情烦恼的一天……!」
  右手抓着的银色泳裤不会透肤,而且就布料面积来看,屁股还保得住。
  左手抓着的肤色比基尼会透肤,而且造型虽然还没到丁字裤的地步,不过从陷入股沟的角度来看,要平安保住屁股恐怕很难。可是,社长却说「穿这件的话酬劳多给一万」。
  不管穿哪一件,以形状来说当然都很不妙,无论如何柳泽就是得以只穿着一件内裤的状态暴露在众人面前了。这就是今晚他唯一的任务。
  视线前方,净是些和柳泽被交付相同任务的模特儿风外国美男,每个人都大大方方地穿上肤色比基尼,单手端着啤酒走来走去。毫不在乎双腿之间垂着的、摇来晃去的东西把气氛搞得多露骨。两人不禁目送着他们走开,望着那些外露的臀肉,柳泽那形状美好的嘴巴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宽广但阴暗又湿热的工作人员休息室内,挤满了约二十名做各种打扮的今晚的同事们,从刚才开始就忙得不可开交。从好几重垂帘隔开的会场传来重低音的BGM,也听得见客人们嘈杂的声音。充当厨房的空间传来的则是听不清楚内容的怒吼。或许今晚的活动已经开场了。
  NANA学姊开车载他们来到的,正是那和香子有着共同回忆的LIVE HOUSE。
  为了举行派对,今晚这里被包场了。主办人正是那位「社长」,万里他们进入会场时就已经在排队的客人,从年轻人到中高年人都有,净是些做华丽打扮,性别暧昧不明的人士。听说好像是要帮谁庆生,不过看起来还比较像是化妆晚会。穿着礼服和西装的人们也参杂其中,从扮装、女装、男装、布偶装到卯足了劲的扮装皇后都有。奇装异服的造型不输万圣节变装秀,耳边则是震耳欲聋的大声量的「化学兄弟」,这一切都被吸进这可疑的地下密室。
  看到这些人们时,即使是迟钝的万里都隐隐察觉到了今天的打工不会太轻松。柳泽也和万里四目相对,陷入沉默。不过被泰然自若的NANA学姊和琳达前后包夹着,两人也只能做出觉悟了。
  在NANA学姊的介绍下,和社长照面后,柳泽马上就被扒掉T恤,在社长一声「这边的,你OK!选一件!」之下,被迫从两件泳裤中二选一。附带一提,那件被扒下的T恤,则是在社长把头埋进去狠狠深吸一口气之后表示「这什么衣服,土毙了!太差劲了!不准再穿!没收!」就被抢走了。同时也决定了柳泽今天势必得半裸回家的命运。
  而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不OK的万里,则被交待了和柳泽不同的任务。
  「要是做不出决定,不如选这个吧!」
  早就换好服装的万里,算是比较游刃有余的。
  「既然都是要出丑,还不如选可以多领一万的!」
  做出自认为冷静的判断,为了不被音乐盖过而提高了音量,万里用手指指肤色那件比基尼。
  「咦咦咦?真的吗……真的吗……!」
  柳泽暂时说不出话来,紧握着几近透明的肤色亮粉泳裤倒抽了一口气,最后。
  「是说……倒是你喔!倒是你喔!你穿那样更丢脸吧你!我都有点尊敬你了耶!」
  说着,柳泽缓缓上下打量着万里的装扮。万里也再次检视自己。
  「我已经习惯了!我已经接受这样的自己了!」
  被Dandy坂野评为「丑死了不过有点小性感」的万里,戴着银色的鲍伯头假发,身上穿的是配备吊袜带,带有萝莉塔要素的黑笆迷你裙女仆装。
  脸上也被化了妆,不过连自己都不认为那称得上可爱。不管是暴露出的骨感胸脯,还是从泡泡袖里伸出的手臂,或是吊袜带下一点也不柔软的大腿质感,不管怎么看都只是个穷酸的男人,实在是很凄惨的男扮女装。这就是万里今晚的打扮。
  「就连这嘴边的伤口啊……社长都设定好了:『就像是个被主人粗暴对待的女仆!而被粗暴对待的原因是因为太丑了!』」
  「呃,是喔……」
  怀里抱着银色的托盘,一个耳朵上塞进被交付的耳机,斜背着的小包里装着无线电对讲机。摆出个姿势,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也只能发出「哈哈哈」的干笑。
  「快,柳兄你也快点换上吧。他们说男的没有更衣室啦!大家都是在这边自由的全裸更衣喔。」
  「……我知道。你站这边啦,帮我挡一下。」
  「好啊!」
  将柳泽藏在下垂花瓣般的花边迷你裙摆后方,万里用指尖顺了顺耳边的假发。将胸口附近扎人的蕾丝花边顺平,抿抿嘴确认保护嘴角伤口的唇蜜是不是有确实涂好。
  从刚才开始,在那震耳欲聋的重低音节奏之下,脑袋似乎都麻痹了起来。原来女生的感觉是这样的啊……之类的妖异感觉开始包围万里。被迫穿上高跟鞋的腿自然而然地打直,下半身凉飕飕的,莫名在意起他人的眼光。每天都穿高跟鞋的香子,原来一直都活在这样的世界之中啊。在意发型,在意服装,在意化妆,在意自己的脚。万里再次对香子以完美为目标的美感佩服不已。
  「穿、穿是……穿好了……」
  柳泽发出细得像是蚊子叫的呻吟声。回头一看,他根本几乎是全裸。
  「……我穿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深远立体,具有男人味的五官,每个动作都会让身体浮现肌肉阴影,雕像般的肉体。
  肤色比基尼的中央部分金属光泽闪烁,反而像是强调着「大家快看!这里有猥亵物品喔!」似的高调下流。
  「……没、没问题的!超好看的你,柳兄!」
  万里不禁为他献上了掌声鼓励。柳泽发出「啊啊啊可恶!」的怒吼,激烈羞耻地撩起头发,自暴自弃地挺直背脊,把脱下的牛仔裤和内裤及袜子放在椅子上。
  嘘!路过的一位和万里做相同装扮的女装男子……不,应该是真正的女生吧,总之那位只限定今晚的同事对着柳泽吹了声口哨。
  「谢啦!真是的,我就奇怪薪水怎么会这么高!原来不是一般的打工啊,毕竟是这种金额呢!」
  「而且柳兄啊,穿上透明小裤裤的你还可以多领一万唷!」
  「要是被千波看见,我宁可去死!」
  「不,小冈或许会不当一回事的接受也说不定喔?她应该会咯咯笑着用摄影机把你录下来吧。」
  「不,不可能不可能!是我会承受不住!不然难道你愿意给香子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吗?」
  「嗯!加贺同学对这种事应该没问题吧,我可以很自然的让她看喔。」
  应该说,不想被看见的不是穿女装的事,而是撒谎打工的事吧。
  「真的吗?你果然很强!是说,我们都穿成这副德性了,她们两个不知道会被打扮成怎样喔?我是说NANA学姊和琳达学姊!」
  「不会是穿成我这样吧!」
  柳泽说着指指自己。
  「怎么可能!」
  万里也咯咯笑了起来,此时——
  「啊!你是柳兄……吧!咦?多田万里?呜哇哇,NANA学姊,你看你看!」
  「哇喔,好呛喔!」
  是琳达和NANA学姊的声音。回头一看,两人的身影映入眼帘。
  「咦咦……咦咦咦…  」
  「不,你们这才叫呛吧?」
  万里和柳泽情不自禁伸出手指对着她们,两男两女对彼此的打扮都感到很惊讶。
  琳达和NANA学姊两人打扮得一模一样。
  头上戴着和万里一样造型的鲍伯假发,不过是紫色的,长度和下巴等齐。还加上恶魔角造型的黑色发箍,一样戴着单边耳机和装着无线电对讲机的小包包。
  上半旁,只穿着大量暴露出雪白肌肤的黑色皮革比基尼上衣。
  看起来一点也不牢靠的皮绳只在背上打了个结,胸口和美背及腋下、腹部都外露,在黑暗之中显得特别亮白。即使穿着如此暴露却不令人感到下流的原因,或许是NANA学姊太瘦,而琳达的肢体与肌肉比例太美,而给人不太现实的感觉所致吧。再加上两人打扮得一模一样,更提高了某种卡通人物角色度的氛围。
  下半身穿的也是皮制短裤,搭配亮片裤袜和及膝长靴,单手端着银色托盘,两简直就是——
  「我们是『双子恶魔』喔!」
  她们的打扮正如NANA学姊所说。而这个人啊,竟然把打火机和三根香烟硬是塞进平板胸部的比基尼上衣里面。从耳朵到软骨戴满了看起来超痛的耳环,配合着重低音的节奏,在黑暗中闪闪放射魅惑的光芒。
  另一方面,琳达则是有点害羞的用托盘遮住胸部。
  「社长说:『话说回来你们两个真是一点都不性感耶!就这样瘦到枯死算了啦!』话说回来……」
  噗嗤!琳达从鼻子里笑出声来。
  「柳兄和多田万里,你们两个打扮得都挺适合的嘛!」
  瞄了万里一眼,强烈的视线。那张脸上化着比平常还浓的妆。
  NANA学姊的化妆倒是和她平常没什么两样,不过琳达这样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眼皮涂上黑色的眼影,眼线再演尾处上扬,形成强烈的猫眼妆。具有光泽的睫毛,描得细细的眉毛,刻意掩盖唇色的唇膏。
  相对于原本小巧细致的清秀五官,化妆之后的琳达变身一样成了另外一个人。眼睛鼻子异样的美,小脸的轮廓像是无邪的少女,若无其事的视线中又带着一股坏心眼的感觉。以女人来说,她的腹肌线条非常结实,立体的身材一定会相当引人注目吧。不知道她是怎么锻链出来的,跳舞时的姿势也是一流的她,化身为恶魔琳达时更是亮眼出色。
  毫不矫揉造作,爽朗的性格,自然的态度,单纯的感觉——平日给人这种印象的琳达,令夜形象完全逆转了。全部都相反。充满了危险的气息,浓厚得像要滴出有害物质的恶魔,正是如此。

  「琳、琳达——」
  彷佛被吸过去似的,万里靠近琳达耳边。可是就在这个瞬间,会场的音乐音量忽然更上一层楼。
  「——学姊,你是第一次来打这种工吗?」
  「嗯?什么?」
  看来声音果然传不过去。
  「好了,你们都在这,快去工作吧,快去快去!」
  穿西装的工作人员大力拍手,把情绪高昂的工读生们全推向会场。
  柳泽带着不安畏畏缩缩的站在原地,和他做一样打扮的外国人靠近他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就这样双手在柳泽身上涂抹起加了亮片的油。那双手的挑逗动作完全就是个Gay,让万里有点惊讶,柳泽却像做了什么觉悟似的,自己也沾取了些油,开始往全身涂抹了起来。最后就用那双手撩起头发,和聚集过来的美男子们一起消失在帘子的另一端了。对了,他们全体都穿着肤色比基尼,看来柳泽的选择是正确的。
  万里背后被人推了一把,回头一看,NANA学姊努了努下巴。
  「快去啊!你知道该做些什么吧?先去酒保那里,托盘上放满酒杯后,尽可能在客人之间巡回走动,让客人随意取用!要是有人点酒,就送上去!等一下也会有吃的,用一样的方式上菜!酒保那边的工读生会负责装盘!空杯和垃圾要随时回收下来!总之就是罩子放亮点!把自己当作背景的一部分,尽可能酷酷的,淡淡的去做!」
  「我、找明白了!啊,对了手机……」
  放在椅子上的包包口袋里,万里的手机还塞在那里。本来想装进放无线电的小包里随身携带的。
  「手机?不行不行,那会被社长骂死的!」
  被琳达纠正之后,也只好断了这念头。毕竟是来工作的,也没办法。
  只希望不要被偷走,将包包放在椅子下比较难找到的地方后,便追随着琳达和NANA学姊的脚步钻过帘子进入会场。
  湿热的气压和几乎要把视网膜烧坏的雷射光,随着爆裂般大音量的音乐从正面袭上万里的身体。
  ***
  拨开无视于年龄,在汗湿的身上挂满萤光棒狂野舞动的人群,万里穿着高跟鞋昂首阔步于会场中。
  「什么酒都好!给我烈酒!」
  一个穿着单薄的洋装,将一个银色哨子塞在乳沟里的年近四十的女人在耳边叫唤着,万里停下脚步。
  派对刚开始的时候,只要有人叫他,还会一一停下来必恭必敬的回应「啊、是!」「请问您要点些什么!」,却被社长怒斥「那样慢吞吞的要摸到什么时候!」,并往他口中塞了三颗口香糖,说是「看起来没礼貌也没关系,嘴巴就这样保持蠕动就好!」于是万里便一直乖乖嚼着那早已没味道的口香糖。
  然后,开始无言的,斜眼看人。只点个头就转身去取酒。
  四面八方都有人伸过手来擅自将空杯放上银色的托盘。他也都好好收下,再端回吧台去。那些杯子乍看之下是玻璃杯,其实都是塑胶制品,重量既轻,叠得再高也不怕。
  从吧台准备好的酒中随便选了一种,回到刚才点酒的人身边。不想再被狂热的舞客撞得把酒洒在身上了,那种事一次就够了。
  送上酒,回收空杯后,无线电中传来把前菜端给客人的指示。确实看看时间也该上菜了。几乎是所有人都没休息地跳个不停,大家一定都开始需要补充卡路里了吧。
  派对热闹得超乎想像。
  日期进入隔天的那一刻,会场响起生日快乐歌,女性主宾(看起来年轻但在厨房看到的蜡烛大概有四十五根)吹熄巨大蛋糕上蜡烛的当下,如今回想起来足当晚唯一正经的时刻。
  那之后不知又过了几个小时,客人有增无减,酒不断被端上去,客串DJ的来宾是万里也认识的知名人士,那些年纪老大不小的人们持续欢闹不停歇。
  这时,响起了一阵热烈欢呼声,不明就里的回头一看,设在会场各处,穿着肤色比基尼的外国人舞动着裸体,本该是严禁触碰的表演台上,只见社长跳了上去,脱下黄色西装,只剩一件Calvin Klein内裤,从背后环抱住舞者,挑逗地扭动腹部和腰部,两个男人就这样交缠在一起,仰头望着他们的欧巴桑们兴奋度一口气为之大增。不久社长伸出双手手指比画着「Gets!Gets!」的招牌动作(注:Dandy坂野的招牌动作),看来他对自己是Dandy坂野这件事也相当有自觉嘛,不过,真希望他至少可以先脱掉袜子。
  看看柳泽,他正站在另一个舞台上,露出「幸好不是跑到我这来」的表情。那什么都写在脸上的模样,令万里不禁噗嗤一笑,与柳泽四目相接,他也微微露齿一笑。看着他这副笑容的,还有身边那些女性或比女性多了一点什么的人们的视线、视线、视线。
  明灭狂乱的灯光中,柳泽的肌肤闪闪发亮。柔韧而肌肉结实的肢体,宛如一只美丽的野兽。不输给外国人模特儿的身材,高举起双手,配合音乐扭动着腹肌.还挺有模有样的唷。
  中场时有一次去上厕所休息,柳泽头发还在滴着汗水,边喘边说:「那些外国人说,我只要尽量模仿他们的动作就好,所以我就照做了!」看起来,他其实还挺乐在其中的。煽情地晃动肩膀,做出冷酷无情的表情,将火热的视线散播到那些摸不到他的人身上,彻底成为会场上一个炒热气氛的美丽装置,不是任何人,只是作为匿名的存在,领导着仅此一夜的狂热。
  万里不是不懂那种心境。
  这与多田万里的人生截然不同的一个夜晚,对自己来说意外的并不坏。
  非日常的空间中,像这样化身为另一个人,嚼着口香糖摆出酷酷的模样并不坏,只要做一个把工作做好即可的机器。而时间就这样流逝。音乐和地鸣透过高跟鞋传到骨盘、脊椎、头盖骨、脑髓,持续给予令人麻痹的刺激,像黑暗中跳动的光线一样不受控制。
  五感被过强的刺激破坏,自我换上另一副人格,肉体用来拚命打工,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而这个在此刻,却莫名的令人畅快。
  什么都不带,只带着这个身体,漂亮地度过这个夜晚。
  弯下腰,想将前菜小盘装进银色托盘里时,从背后被人抓住,回过头一看。
  恶魔——琳达正对自己咧嘴一笑。
  因为太热,外露的肌肤上香汗淋漓,包括脸颊和锁骨、肩膀都湿亮亮的。即使周围一片昏暗,仍看得出她的脸色潮红。望着万里,她说:
  「累不累?还好吧?」
  一边配合重低音的节奏轻轻摆动腰部,琳达在耳边大喊。到处都一样,耳朵已经都不管用了。
  「还满好玩的!意外的没问题喔!」
  把身体靠拢,万里也在她耳边大喊,紫色的人造发因汗湿而贴在脸颊上,琳达用力点头。
  「就是这样啊!我也觉得满好玩的,其实帮这个社长打工,我已经是第四次了!」
  「咦——!每次都穿这样吗?」
  「不是!没有一定的!有各种造型!」
  不管是火热的身体和满身大汗,大家都一样,不知不觉两人的肩膀也已经紧贴在一起了。因为不站得这么近,说什么根本听不见。
  此时。
  「那边那两人,超可爱的啦!我可以拍照吗?」
  一群完全喝醉的年轻女生,举起手机朝这边大喊。不顾一旁困惑的万里。
  「可以啊!」
  琳达兴奋地抓住万里的肩膀拉过来,身体紧贴着开始做出扭动跳舞的姿势。呀!那些女孩们开心的大叫,其他客人也开始朝这边行注目礼了。大腿内侧是琳达裤袜扎手的感触。体温。背上起了鸡皮疙瘩。
  可是,事到如今要是不配合,只会破坏气氛。万里只能配合俐落舞动着的琳达,将手环在她结实的小蛮腰上。
  和万里手挽着手,琳达站在相机前,和音乐节奏交错着扭动腰部。眼里明显是对这一切感到有趣的积极视线。雪白的指尖翻弄着,操纵着人们的视线。
  今晚在这里的不是多田万里与林田奈奈,而是嚼口香糖的男扮女装女仆和猫眼恶魔。
  没有过去也没有现在和未来,那些和这一刻毫无关系。只有当下,仅限在这个会场,只存在于这瞬间的,两具肉体。
  一个客人兴致来了,拿一根萤光棒让琳达叼着。琳达满不在乎的接受了,用门牙轻轻咬住萤光棒,唇边浮起一个轻佻的微笑。
  只是在这一刻,突然想要那么做而已。
  毫无脉络可循,没有目的,也没有欲望,万里的身体只是单纯地做了动作。从背后伸出手臂抱住琳达,让她躺在怀里,用自己的腿支撑她的体重,覆上去咬住萤光棒的另一端。
  耳边爆发的欢呼声震耳欲聋。音乐的节拍渐渐听不见了。琳达的猫眼稍稍眯了起来,像是在窥探着万里的眼色。
  此时,视野一角,瞥见了一双极为美丽的鞋子。
  有着纤细的造型,却又不失豪华的一双高跟凉鞋。
  能穿这种鞋的女性真的很了不起,万里不经意地这么想。自己穿了高跟鞋才知道,像这样必须总是把指尖踮起来走路时,身体传递的意识和平常完全不一样。那个高度,那个大小,到底需要付出多少痛苦的牺牲才能支撑住全身的重量啊。
  再说,那双脚踝是那么细,小腿也那么结实。膝盖线条柔美,真是一双美腿。应该是模特儿或女艺人吧。还是女明星?她走路的时候,都不会被自己的脚迷醉了吗?
  接着映入眼帘的,是长度及小腿肚一半的裙摆。那是具有光泽的夏季毛线质地,再往上看,原来是一件无袖的休闲洋装。脖子挂着分量十足的项链,手上戴着成套的手环。
  这女人的姿态完全是自己的理想啊,万里轻松地想着。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就算不看脸也令人想大喊「这里有个大美女!」她就是如此的艳光照人。
  要是自己投胎当女生,一定要留一头那种豪华的大波浪长卷发。要像那样将晚宴包夹在腋下,露出纤细的肩膀,让人人都看看自己完美的体态。
  没错,真的是很完美——
  「……唔……!」
  口香糖卡在喉头,万里吐出口中的萤光棒。
  身体弹跳了起来,看见了那个完美的人。
  只凭一件名牌洋装,就能完全融入这个派对会场,有着惊人美貌的完美女人。完美的微笑,完美的站姿。
  她就是,完美的加贺香子。
  向前一步,走向还抱着恶魔的——不,琳达身体的万里,香子那完美的笑容丝毫没有动摇。
  「……呜哇……」
  手中酒杯里的酒已经朝万里脸上泼去。
  眼睛和鼻子。因为后仰的关系像溺水一般呛咳了起来,即使如此还是发不出声音。为什么香子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为何?
  「不是这样的,小香!」
  耳边响起哭喊似的声音。
  「你误会了!我啊,是我!你看,我是琳达啊!林田奈奈!」
  迅速从万里的臂弯中摆脱,琳达拚命提高声音呐喊。
  从香子的唇型可以看出,她说的是「那种事我当然知道」,然后。
  「……唔!」
  举手对着万里的脸颊就是一巴掌。接着不知为何,周围响起了掌声,飘散着热气的乐音还是没有停下来。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2-12-14 18:42 编辑


  4

  万里挣扎地走在杳无人车,天亮前的安静街道上。
  天色还很暗。
  覆盖着半个天空的云,看起来成了漆黑的影子。风加速了云的流动,云的另一端开始透露出淡淡蓝光。简直就像夜晚即将裂开一样。
  万里冲上早晨第一班电车时,刚过五点没多久。
  NANA学姊和琳达以及柳泽都还在LIVE HOUSE里,他们应该会直接去参加庆功宴。
  而和香子的那件事。
  ……那之后,琳达尴尬得不得了。抱歉抱歉抱歉,我喝了酒有点醉,真的很抱歉。向学妹低下头拚命道着歉的琳达,和不发一语只是站着不动的香子,以及酒早就醒了,捣着脸颊还穿着女装站在一边的万里。还有,周围看热闹的宾客们。
  预感事态可能演变得很麻烦,NANA学姊很快地介入其中,驱散宾客,并且拉着琳达到吧台的另一边去了。
  看见NANA学姊如此敏捷的反应,万里这才猛然回神,抓住僵立着的香子的手,带她到工作人员休息室,将自己家的钥匙交给她。
  现在还在打工,什么事也不能做,但我会好好把话说清楚,希望你先到我房间等,拜托你,一定要冷静。万里如此恳求,香子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手中的钥匙。她的眼神,令万里深深颤栗了。那是什么样的眼神。
  可是,没时间等她回答,万里必须赶快回到会场。虽然已经没有刚才气氛那么狂热——但派对还是很热闹的。
  只是,万里本身的魔法已经被解除了。
  口香糖也在刚才的一场骚动中真的吞下肚,现在这里的他,打回原形,恢复那个平凡的多田万里了。不再是酷酷的口香糖女装男孩,只是个和日常接轨的打工仔。普通的学生。
  兴致和气氛都没了,单手端着银色托盘,回到单纯的送酒工作。那之后也无法和琳达说上话,只能一个劲儿的等待时间过去,好收工回家。脸上被香子打了一巴掌时,刚好打中嘴边的伤口,嘴角在这段时间内一亘不停地刺痛着,提醒着万里眼前的现实。
  满脑子想的只有「怎么办」。
  不知道香子会怎么想。谎言被拆穿了。被看见和琳达卿卿我我的样子了。把钥匙交给她了。怎么办……
  要是香子放弃自己就这样回家,那万里也回不了房间。
  可是,就算会被她放弃,被讨厌,被甩,都是理所当然的。
  ……脑中只是不断想着这些,默默等待时间经过。结束打工后,从社长手中接过约定好的现金酬劳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钱或许用不到了」。
  接着,连向朋友们道别都没有,只顾着急忙卸妆换衣服,就离开了店里,跑向车站。周围那些赶搭第一班车的人们,并不会特别注意一个脸上还留着化妆油彩的年轻人。
  坐在椅子上,拿出手机察看。简讯有六十通以上。你现在在哪?为什么不回信?你在做什么?没事吧……?多得看都看不完。未接来电也全都是香子的号码。万里双手蒙住脸,连叹气都叹不出来,也呼吸不过来。
  联络不上万里大概是十点左右的事,那之后,香子一直在搜寻着万里的下落。
  「我现在过去你家」的简讯,是晚上十二点左右寄出的。
  「我来了,你怎么不在」是在那一个钟头之后。
  找遍了万里平日常去的地带,从便利商店到家庭餐厅、居酒屋、柳泽家、大学附近……四处搜寻,终于在晚上三点半过后,来到曾与万里来过一次的LIVE HOUSE。
  穿着高跟鞋与连身洋装,整个人完全陷入混乱状态的香子,独自一人穿梭在整个东京,只为了找寻撒谎的万里。
  她似乎担心万里是不是遭遇到什么事故,是不是得了急病,还是倒在哪里。简讯里都是这样的文字。我现在马上就去!不要担心,没事了!我一定会找到你的——搔弄着前额的头发,万里说不出话来。
  真的无话可说。
  都是自己的错。
  明知香子是那么黏自己,又是那么容易胡思乱想,认定的事情就会一个劲儿去做的人,却还对她说谎,还让她联络不到自己。
  结果当她好不容易找到自己时,却目睹了自己和琳达开心打工的场面。明明香子是那么反对的。
  而且,自己和对琳达做了那些事——
  不管被说了什么,被怎么想,都没有藉口可书。只能完整接受香子所想的,和她所希望的一切。
  终于电车来到自己家那一站,走出剪票口后万里又开始跑。飞奔回公寓时,房门没有锁上。
  「……加贺同学……?」
  天亮前的静谧与黑暗之中,香子一个人坐在那里。
  没有把玩手机,真的只是恍惚地坐在哪里,连哭也没哭。
  「加贺同学,我……真的……」
  万里拚命拢寻着词汇,踢掉脚上的鞋子。进到屋内,几乎是倒在香子身边坐了下来。压抑着激动的呼吸,扼住喘息的喉咙,总之,一定要先向她道歉。
  「对不起,我在你身上泼酒,还打了你。你的伤都还没有好,真的对不起。」
  被香子抢先了。
  「……我本来想当个绝不做这种事的『好女朋友』,却还是办不到。我果然……无论如何,都办不到。」
  香子在责备自己,都是我害的。
  心脏像被揪住似的,万里什么都说不出口,倒吸了一口气。明明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却因为害怕眼前的状况而徒然张口结舌。
  心里清楚明白。
  自己正在渐渐失去好不容易获得的爱人。此刻。
  这个人已经不再爱自己了。再也不会对自己笑了。再也不会找寻自己了。对自己也将没有任何要求。
  「……抱……」
  在她心中,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存在。
  我将消失。将再也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将不存在——
  「……抱歉!真的很抱歉!抱歉……!」
  近乎低头下跪的姿势,万里坐在香子身边,低着头反覆地道歉。
  「我想带加贺同学去海边。无论如何都想。希望自己能不让你出钱,像个男朋友该有的样子帅气地带你去。所以我无论如何都需要钱。因此,才会对加贺同学说谎,瞒着你去打工。我事前真的不知道琳达学姊也要去。可是一起打工时,在周遭的围观下,情绪突然高涨了起来,为了炒热宾客的气氛,就做出那样的事了。只是这样而已,真的。让你担心我真的很抱歉,对你说谎也很抱歉。真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无数次无数次,拚命低头谢罪。额头甚至好几次敲在地板上发出声音。
  一旦「失去」即将变成现实,自己竟变得比想像中还要拚命。从没想到这是没办法的事。也没有办法放弃。着了火似的脑中想的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办法挽回,有没有办法让她原谅。只要能获得她的原谅,什么都愿意做,想说这话的声音颤抖着,撑在地板上的双手也颤抖着。
  事到加今才这样。
  心知肚明。
  可是,还是很害怕。
  害怕害怕害怕,怕得不得了。难以忍受。
  能抓住什么东西都想抓住。无法想像香子从自己人生中消失。那样的话,连自己都会消失了。一切都将不存在。就这样变得空空洞洞,全部,「再一次」失去全部。所以一定要想办法,不管要他做什么,不管要他说什么都好,所以,拜托,请一定要,一定要——
  香子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了口:
  「……嗯……」
  清楚知道她是有话想说。万里像动物一样敏捷地抬起眼,望着香子的脸。香子开了一次口:
  「……那,为什么……」
  只说了这些就又闭上嘴,再次陷入沉默。露出像品尝着口中食物般不可思议的表情,歪了两、三次头,试图微笑。
  「……琳……」
  从喉咙里发出小小呻吟声后,还是沉默。
  闭上眼睛。
  似乎像在数着次数般深呼吸了几次,睁开眼睛。看着万里。然后。
  「说什么……只是这样而已……」
  嘴唇做出微笑的形状,但却微微地颤抖着。
  「……骗人……我讨厌这样……」
  万里眼前,香子白皙的手指正指着房间里的一角。
  明白了她的意思,万里的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香子手指的,是代替书柜使用的三层柜。也就是照片消失的场所。
  果然,香子看过那张照片了。
  并且一直保持沉默。
  她一直默默等待,等待万里自己告诉她。
  「……抱……歉……」
  自己究竟给了香子多少的背叛、失望、谎言和掩饰……万里茫然地睁着双眼,自己哪有资格说什么想带给她幸福,想看见她的笑容。
  要怎么做,才能让她相信说出这种话的自己,这个烂人。
  「……琳达、学姊,她是……」
  挤出声音。
  一边听着万里的声音,香子依然动也不动一下。
  「在我失去记忆前,她是我的同学。同一所高中的同班同学,同样参加田径队,我们是朋友……不过,我完全忘记这件事了。在什么都不知情的状况下,偶然再次相遇,琳达当然马上认出我,但为了不让我陷入混乱,好一段时间她只是扮演着学姊的角色。」
  说话的音色中,早已不带有心的色彩。
  只是说着话,贝能这么做。
  「……为什么?」
  香子的身体依然动也不动。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低语般的质问。
  「……因为我不想让加贺同学知道。在我失去记忆之前,曾经喜欢过琳达。我不想让你在意这些事。」
  连灯都没开的黑暗之中,香予依然保持颓坐在地的姿势。伸直了腿,凝视着万里的脸。
  缓慢地,眨眼。
  「……这是因为,我……是个烦人的女人吗……?因为说了我会吵会闹,会很麻烦,所以才不说的吗……」
  「不是的。是因为我内心有愧对你的地方。」
  已经不能再对这个人说谎了。
  无法再隐瞒她任何事。
  如果有什么是能献给她的,那就只有诚实了。万里心想只有这个。剩下的,大概就只有这个。所以他继续说下去:
  「记忆……曾经复苏过。」
  「……咦……?什、什么……?」
  「像倒带一样,突然浮现在脑海中,我自己毫无办法控制。只想回去琳达身边,无论是灵魂还是性命。那就像一阵暴风雨,在心中如此的哭喊。」
  「……」
  无言以对。万里第一次知道,无言以对原来是这种状态。
  香子就是无言以对,整个人向后仰,好几秒钟都停止呼吸。
  「……为什么,不把那个……告诉我……?」
  头又突然往前低垂了下去,像个被折断脖子的娃娃。
  那张美丽的容颜哭成了一张大花脸,睫毛往下垂,满脸爬满了泪痕。眼泪沿着因咬紧牙根而扭曲的嘴角滑落到下巴,再滴到地板上。
  「我想要做一个好女朋友……!看到照片的时候,我也决定要等多田同学自己来告诉我喔!我想过再也不要质问你,搞得自己情绪不安定,那竺我统统不要了!也试着把事情往好的方向解释,企图让自己镇定,不要让你觉得厌烦喏!我、我好努力了……!我努力过了喔!我真的很努力!可、可是,你现在对我说这种话,我、我到底该如何是好?我做的一切都没用了嘛,全部都没救了喔!你看,都变成这样了……都变成这样了啊!你说说看啊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对,我不要这样,我说我不要这样啊!我再也不要了啦!」
  双手槌打着地板,香子的哭泣声成了几近嘶哑的哭喊。
  万里无法伸手触碰那因激动而打颤的肩膀。也无法触碰她上下起伏的背。已经连道歉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说那种话!你说,你说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知道?」
  「……因为我想要对加贺同学……」
  无法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万里能做的只有诚实以对。
  「我想要对你诚实。」
  「但我不想知道啊!」
  香子丢过来这句悲切的嘶喊,重重击打在万里身上。
  这会是——她最后的一句话吗。
  香子站起来,万里做好一切都将「结束」的觉悟。她一定就要这样离开这间房间,离开自己了。并且再也不会回来。万里心想。
  然而,站起身来的香子却猛然将身体凑近万里,并扑上前搂住万里的脖子。
  「加贺同学……」
  将全身重量都放在惊讶的万里身上,呜咽的脸埋进他脖子里。
  感受到她脸颊的热度,万里什么话都说不出口,用力闭了闭双眼。
  那被泪水濡湿,颤抖的双唇低语着。
  「多田同学,你才是暴风雨……像一场搅乱我内心的暴风雨。」
  说完之后,她又哭了起来。伤心哽咽,但绝对不放开万里。圈住万里脖子的手,用力抓住他的T恤后背。
  自己还有资格碰触她纤细的身体吗?万里犹豫着伸出双手,从背后抱住香子。香子似乎因此而感到安心,像个孩子似的高声哭了起来。

  「你愿意原谅我吗……?」
  「你不能再想起来了喔。」
  抬起泪湿的脸庞,香子凝视着万里的眼睛。半开的唇吐出悠悠气息。
  「……求你。不要再想起过去的事。我只求这样就好。这是我唯一的愿望,只要这样就好……所以……拜托你……」
  等待着万里的回应。
  香子泪湿的双眸是那么无助,目光闪烁,犹如夜空中两颗闪亮的星。
  万里点了点头。
  「……明白了。我会这么做的。」
  许下承诺。
  哭得妆都花掉了的香子,总算破涕为笑,温柔的笑容在脸上绽放。香子脸上那两颗星星彷佛在说,她愿意相信多田万里,相信这么一个男人。
  ——明明知道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现在,却又许下无法实现的承诺,又再次撒了一个谎的男人。
  拥抱着香子,越过她的肩膀,万里独自望着眼前的黑暗。无论是在动的,还是活着的,从这边都看不到。眼里看见的,只是一个无人的、空洞的房间。
  最初相遇的那个春天。柳泽好像曾指着香子说她是「瘟神」。而现在,万里心想。
  自己对香子而言才是瘟神。真的,是个专门制造麻烦的家伙。老是搞出一些棘手的问题,害她伤心痛苦。简直就是个过路瘟神。
  凝望着她,靠近她,然后像这样抓住她,伤害她——
  「……多田同学,今后,我可以叫你万里吗?」
  「嗯,好啊。」
  「多田……万里,那你可以叫我香子吗?」
  「嗯,好啊……香子。」
  「万里。」
  「香子。」
  「我喜欢你……喜欢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可是,我喜欢你,是真的。」
  ——为何?
  为何喜欢我这种人?
  然而,万里吞下这句差点问出口的话。问了也没意义。不管香子的回答有多么甜蜜,自己还是无法绝对相信自己。
  那是因为,自己有多么没价值,自己的存在带来多少坏处和罪愆,自己心知肚明。
  「……我也喜欢香子喔。真的很抱歉……关于一切。对不起。对不起。」
  呵。香子脸上浮起一个沉稳的微笑,拉开身体,握住万里的手。
  用握住的万里的手,包覆自己的脸颊。
  「……我的脸现在很糟吧?我是不是很丑?」
  「不。没问题喔。我才是呢,总觉得妆都没有卸干净,晚上好像有人在我脸上涂了粉底之类的东西,眼睛附近也被涂了很多东西。」
  「真的耶,眼袋都黑黑的。」
  「啊,果然如此?我就觉得莫名的痒,从刚才就……」
  啾,的一声。
  只是轻碰嘴唇的吻。
  然而这却是香子主动探身给予的吻。
  依然让万里双手保持包覆着她脸颊的姿势,香子低下头。闭上眼睛,轻轻闭气。然而,低垂的睫毛阴影下湿润的眼睛目光摇曳,却不望向万里。
  「……天亮以后,我们去买卸妆乳,好吗?我想把它放在这间房间里,以后来住的时候可以用……我是,这样想的。」
  她这么说。
  意思是,直到天亮都想待在这里。
  今后也想发展成会来这房里过夜的关系。
  「……加贺同……香子。」
  动也不动地,等待着。万里的动作,让泪水融化了睫毛膏的长长睫毛震动了。
  万里几乎是反射性地放开手中那柔软的感触。
  香子惊讶地张开眼睛。
  (你看,多田万里。看看你的那双手。)
  万里望着自己的手心,无法呼吸。
  (那是一双蕴藏了足以伤害加贺香子的暴力的手吧。)
  ——啊啊,真的。
  「……万里……」
  香子挤出声音,再次紧握万里的手。十指交缠,用力抓紧。
  「听我说,我很不安……你明白吗?你能……明白吗……?」
  抬起头望进万里眼里,快哭出来的声音颤抖着。
  「无论如何,都很不安……因为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在一起累积的时间不够多。经验也不足。没有共同的回忆……连张照片,都没有。」
  再次紧握她的手,然而万里接着又轻轻放开了她。
  然后将香子的左右手互相重叠,放回她的膝盖上。清楚表示不要再触碰了,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表情像个被抛弃的孩子,香子怔怔地看着万里。
  「既然如此,我们拍照吧。下次。或是马上也可以。我和香子的照片,我也想要。我们就从那里好好开始吧。」
  万里咧嘴一笑。用尽全力,如发誓一般。
  我多田万里,今后绝对不会再次伤害加贺香子。要用这双手斩断一切犹豫与过往,只为此而生。
  过去、现在、未来,比起自己的一切,都要以加贺香子为优先。
  「所以你不要着急,虽然我很不中用,但也不想勉强你。」
  不久,香子也点点头。
  从窗帘的另一端穿透进淡蓝色的光芒。天亮了。万里心想。
  这个夜晚终于结束,新的早晨来临。
  ***
  在午后的车站剪票口边等待琳达,万里边看着照片。
  那是高中时的自己与琳达,曾经活在同一个瞬间的确实证据。
  伸出拇指,抚摸着照片中自己的笑脸。那时的我——喜欢身旁笑着的琳达,喜欢得要死。
  确实是这样没错。尽管已经是过去式。
  将照片轻轻收进包包口袋里,抬起头。
  「多田万里!」
  刚好看见琳达从楼梯下跑上来,朝这边挥手。穿着一看就知道只有在家附近才会穿的T恤和工作裤,脚上套着凉鞋。
  「等很久了?是说……是说……真的!真的很抱歉!抱歉!」
  还顺不过一口气,人一靠过来就双手合十的道起歉来。然后。
  「昨天我是喝醉了,真的!唉,怎么办……真是……小香一定很生气吧,那也是当然的……真的是,真的是……我太糟糕了……」
  看到琳达沮丧地低垂着头,万里赶紧摇摇头向她走近。
  「哎呀!请不要那么介意!香子已经没事了!」
  万里伸出大拇指,琳达看了却还是没有笑容。
  「没事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说来话长。」
  今天早上,传了「关于昨天的事,想要和你谈谈,可否去你家附近见个面?」的简讯给琳达。现在,万里正是一个人来到琳达住的地方。
  换车的车站是第一次去,搭的电车也是第一次搭,现在在这初次造访的车站内,在车站里只有一间零售商店的陌生景色中,和琳达见面。
  对香子只说了,要去和琳达学姊谈谈,所以你可以把照片还我吗?带来照片的香子,也什么都没多问。现在她人正在万里房里等万里回去。
  「总之,我们先找间店坐坐吧?」
  「这附近哪有什么店……没办法,边走边说吧。」
  琳达朝写着「北口」的方向走去。下了楼梯后,万里跟着她走。从变成高架的车站下去,穿过剪票口,左顾右盼着这初次造访的城镇。
  私铁沿线的小车站。
  从搭电车的时候就开始想,这里还真乡下。令人难以相信这里也是东京的一部分。或许是因为比起万里住的地方,这里离市中心更远,是个与热闹喧哗无缘的住宅区——四处微微飘散着肥料的气味。可能这附近有田吧。这里空气的味道令万里感到些许怀念,自己也觉得很意外。即使是变成现在这样的自己了,在来到这叫做岛田的小地方时,在闻到那从山坡斜面到延续杉林树间的茶田香气,以及混合了汽油与机油的淡淡卤味时,竟然也能好好地想起故乡。
  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走出车站骑楼的瞬间,「喔喔!」「哇喔!」两人同时情不自禁地叫出声。夏日那近乎暴力的日射,猛烈地袭击了全身。
  这里没有高楼大厦,天空辽阔,走出车站就是一整排的平房。确实看不到什么像样的店。
  幅员莫名广阔的行道树一直延伸出去,跟着琳达走在人行道上面,选择有茂盛枝叶的树荫下走,很快的来到河边。
  长满杂草的河堤和宽阔的河川。
  水的味道是夏天的气息,带着点腥臭味。
  正午的河边看得见三三两两的人影。有带狗出来迢迢的,有带小孩出来散步的。有人快步走过,也有停下来聊天的年长者。大家都戴着帽子,或是撑着阳伞,以防被七月的太阳光晒伤。
  琳达也戴着棉质的帽子。
  「……那么,言归正传,你要说什么?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转身回头望向万里。
  地上的踏脚石,用手摸一定很烫吧,上面有着两人深黑的影子。
  广大的河边地种满的大概是樱花树,刚健强劲的枝叶,在滑过水面的强风吹拂之下,发出沙沙的声音。
  枝叶发出的声音,听在万里耳中既像是恐惧,又像是不安。
  「以前……的事。」
  因阳光刺眼而眯起的,琳达那茶色的眼珠。
  「……学姊说过,以前,我们没有交往过,对吧。」
  「嗯,对啊。」
  「当时的我喜欢学姊你。可是,学姊……琳达,并不喜欢我。没错吧?」
  琳达用一只手压住帽子不被风吹跑,明确地点了点头。
  「是啊。就恋爱的意义来说是没有。我们是朋友,却不曾恋爱。我并没有……喜欢你。」
  从包包口袋中取出那张照片。
  你听到了吗?确实听到了吗?万里在内心对照片里笑着的自己说。我想让你好好听见这个。
  无论你的心意有多强烈,多么想回到她身边,那都只是你单方面的想法而已。
  琳达「不喜欢你」。
  所以,该放弃了吧。
  死掉好吗?
  消失吧。
  「……唔……」
  本想一口气撕破照片,然而,万里的手指却怎么也使不上力。只能滑稽地双手抓着照片,反覆深呼吸。即使如此手还是不愿意动。
  在琳达面前,万里无力地低下头。
  ——拜托你,给我消失。不要,不要,不要。拜托,求你了。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再存在了。不要。快和这胸中的痛楚一起消失。
  (我不要!)
  喜欢琳达。
  想在琳达身边。想永远在一趄笑。只要有琳达在就好。没有琳达,一切都不成立。活着的欢喜与幸福都失去意义。万里一直找寻着琳达。一直。真的是一直一直,好长一段时间一直。不管相隔多遥远。即使连声音都听不见了,也一直在找寻。想回到她身边。希望她发现自己。
  可是,这只是他单方面的心意。
  而且这会伤害加贺香子。
  颤抖的手没有力气,照片从手中滑落,差点被风吹走时,被琳达白皙的手指抓住。
  「……多田、万里……你,没事吧。」
  「……承蒙你、多方照顾了。至今很感谢你。」
  万里拚命抬起头。
  失去照片的双手还是不能动,不上不下地僵在原位颤抖着。即使如此,万里心想自己脸上应该还是有笑容的。
  可是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脑中只有该说的话。
  「今后,对于我们过去认识的事,我希望能当作毫不相干。毕竟,不管怎么说,那对我都是一种压力。我不想一直提醒自己失去记忆的事。反正那是再也不可能想起来的,所以一直让学姊顾虑着我也很过意不去。我,想与过去诀别。想完全当作不曾有过那些事。所以……」
  不要,不要,想如此尖叫的心情,挥散不去。
  一边说出想好的话,万里一边被那份心情牵扯着。已经决定了,就这样丢掉过去,再也不要回头。
  「所以,今后让我们只是单纯的社团学姊学弟吧。不用再特别照顾我也完全没关系的。我,其实,结果还是觉得这样最好。」
  光是像这样站着,不断说出这些话,就用尽所有力气。
  无法去看琳达有什么表情。也无法顾及她的心情。万里只是一个劲儿的,将心的一部分撕裂,抛弃。
  出血了。他心想。
  那确实是属于自己身体组织的一部分。
  那个夜里复苏的,对琳达的心意的残渣,其实就是构成万里这个人的身体组织。那很明显的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是自已的肉。
  而现在正亲手剥开它,忍着痛,不发出哭声。万里心里想着香子。想着那不能伤害的恋人的脸。
  眼前这张脸,是过去爱恋过的人。
  虽然很失礼,但这么做应该没有伤害到她吧。万里紧抓着这个念头,执拗地不断说下去。
  ——反正琳达根本没有喜欢过我。
  「是说,老实说,香子她一直对琳达学姊的事很介意。我想好好珍惜她,所以请让我跟你确实保持距离。不过,我说这话,好像是我自己想太多了喔……」
  谁都看不见的心里正在喷血,万里却嘻嘻哈哈边笑边说。还没痊愈的嘴角伤口好疼。
  「……没关系。」
  琳达说:
  「没关系喔,我懂的。」
  单手抓住风中的照片,再用那只手压住帽子。盛夏的阳光下,听着万里说的话。
  帽沿遮住了她的眼睛。
  只看得见微笑的嘴巴。
  「我能理解。所以,嗯。是啊,小香放不下心也是无可厚非的,我也这么认为。应该这么做。」
  然后。
  「……啊……!」
  发出惊呼的是万里。
  琳达用力地,将手中的照片撕成两半。
  叠在一起,再撕成两半
  继续撕,将两人的照片撕成小小块的碎片,从琳达手中飞舞开来。就这样,被风吹散。
  很快地,就看不见了。飞得远远地,再也回不来了。再也。
  「这样就行了吧?万里。」
  ***
  那嘴唇缓缓地动着。
  「全都相反喔,万里。」
  我连雨伞都递不出去,听着琳达的声音。
  冷彻心扉。一定是因为很冷吧,她的声音也在发抖。
  琳达的大衣外套被深冬夜里的雨淋湿,看似就快要结冰了。绿色的布料上闪闪发光。
  她一直在这里受着冻,直到我完成大压轴的任务之前,她都在这玄关檐廊下等待。
  而现在,死命地从口中挤出那些话语。
  「……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但是有时候我真的很蠢。不知为何,说出口的话常常和心里想的相反……有时,甚至是完全相反。」
  那白皙的脸颊。
  「……原谅这么笨的我好吗。」
  冰雨像眼泪般沿着那脸颊滑落。
  就在看见那个的瞬间。
  我的脚不受脑袋控制地向前迈出。跑向前去。绝对不膘谅、再也不要和你说话了。本来应该要这么说的,我的身体却擅自动了起来,而手也是。
  「……我才不原谅。我也一样啊,我才不喜欢琳达呢!」
  为琳达撑起雨伞。
  只有口中说出的话是自己能控制的,而那也早已成为毫无意义的形骸,这点我和琳达都很明白。
  「抱歉、抱歉,真的很抱歉,万里……」
  从伞下望着这边,琳达死命低声的说。喘着气的嘴唇,失去血色颤抖着。
  火焰就是在此时点燃的。
  内心深处的火焰。
  「……真是的,你那什么表情啊!」
  「唔咕!」
  像平常的打闹一样,朝琳达侧腹轻轻槌了一拳,表示我们和好如初的肢体语言。说着,够了,我们回去吧。
  不喜欢。
  如果这句话是刚好相反的话,那么琳达对我——
  不会吧。一边走着自己一边摇头。不可能。不至于如此。「不是不喜欢」和「喜欢」的意思是不完全一样的,这我自己也很清楚。
  可是,可是万一,有那么一点。
  ……是不是可以有那么一点希望、期待。
  或许,我们今后的关系会有所进展。我走在琳达身边,在同一把伞下低着头,承受着胸中的炙热。
  就这样,我和琳达解除了绝交的危机,成功和好如初。
  我也对那十天感到非常后悔。
  要是我知道日子终有结束的一天,要是我真的知道拥有的时间有限,我一定不会那么意气用事。在有限的时间里,我的时间更是比别人短,然而,将这难得的时间整整浪掷了十天之多的人,却是我自己。
  多田万里一个人走着。
  我默默跟在他身后。
  回头看看我啊,真想适么对他说。明知说了他也听不见。即使如此,还是想说。
  看我啊。
  全身是血。
  然后看看你自己。
  你也全身是血。
  那是你全力剥掉自己身上的一部分,所造成的伤。如果你丝毫没有察觉这伤口,那就算了。那就不要回头,不要停下脚步检视自己,就这样向前走吧没关系。
  可是,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来的吧。
  那天,被人从河底救起来的时候,那全身是血的自己的模样。你失去一切,剩下的只有伤痕累累的肉体。
  我……我们。
  那时和现在,都像这样望着全身是血的你。
  ***
  「……又摆那种姿势!那样太不自然了,不要啦!」
  万里不禁爆笑出来,放下手中的相机。笑得手不住发抖,这样下去根本拍不好。
  「咦?我没有摆姿势啊?」
  「明明就有!」
  「就说没有了啊!」
  尽管嘴上这么说着,但只要再次举起相机,香子就又摆出单手叉腰,双脚交叉站立,歪着头,表情专业的完美模特儿站姿。因为实在太可笑了,万里不由得又笑了出来。香子也被感染,一边说着「怎么会?」一边笑了起来。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这样,不管怎么调整,都无法拍出香子期望的「自然感觉的日常照片」。
  两人在万里的房里。
  数位相机是香子带来的。
  「是说,只有我一个人被拍,就忍不住装模作样起来了嘛。」
  原本靠着墙壁站的香子走近万里身边,抓住他拿着相机的手臂,伸手将镜头转往两人这边,脸颊碰脸颊。
  「人家想拍两人的合照嘛。来……笑一个!」
  「……唔……」
  因为不习惯,无法顺利做出表情的自拍模式。自己也知道很紧张,万里害臊着,结果只能吃吃笑了起来。
  这时,闪光灯再次亮起。或许这次总算拍到了两人的笑脸。
  轻轻推着一脸高兴确认着照片成果的香子的背,万里说:
  「我说香子,要不要去外面拍?虽然很热,但今天天气很好。」
  指着窗外要她看。
  盛夏的午后。
  蔚蓝的天空高远处,蓬松的积雨云软绵绵地堆叠着。白晃晃的日光照在行道树的枝叶上,生气蓬勃闪闪生辉。现在,全力以赴,灿烂地活出这个瞬间的生命。
  万里想和香子在那景色之中相视微笑。
  「嗯!」
  一边笑着,一边像孩子似的点头,香子不带包包就朝玄关走去。玄关那里散乱地放着摆不下的鞋子堆。注意着不要踩在鞋子上,香子率先打开门。
  散落一地的鞋子里,萤光黄的NIKE也在其中。
  左脚和右脚分开,各自指向玄关大门,看起来彷佛现在就要冲出去似的。
  万里小心翼翼的越过那双鞋,套上凉鞋。
  万里!快点!听见她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
  终


  后记
  当这本书来到各位手上时,我已经满三十四岁了。我就是二月二十四日生,双鱼座O型的竹宫。一边感叹着这个,一边远离我的三十世代前半段……哎呀,怎么办呢。每天都和从出道以来就一直关照我的责任编辑严肃地说着「不知不觉之间我们彼此都来到很不得了得年纪了耶……」  「上了年纪了耶」。岁月一去不复返啊,我的三十到三十五岁的每一天。稍微一个不注意,就快要四、四、四……怎么!这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嘿!四十、四十拉……
  四十拉警报。
  (噫!)
  接下来的世界……有有有点令人害怕呢。我我我才没有发抖……没有发抖…一
  ……这檬那样的,我已经三十四了,《青春纪行》也已经来到第四集了。一直陪伴我到今天的各位,这次也承蒙您们购读本书,真的很感谢。觉得好不好看呢?书里真的是……真的是!完……全没在念书的!大学生们,我想目前正在读大学的读者们一定看不下去了吧。关于这个部分,如果读者们能想着「没办法嘛,作者都已经三十四岁了!」并一笑置之原谅我,那就太好了……
  那么,说到最近的我,老是想着如何逃避步步逼近的四十岁,尽是追逐着眼前的欲望。或许差点陷入购物依存症了呢。说到我买了什么东西,那就是乳液。我最喜欢乳液了,买起乳液跟发了疯一样毫不手软。
  上了一定年纪的女人,大概都会在洗完脸擦完化妆水后,再上层美容液然后擦乳液,如果还在意干燥的话就再涂上乳霜。大概都依循着这样的「美颜步骤」。其中,我对化妆水和美容液没什么太大兴趣,只在不擦不可的义务感驱使下随便涂抹一下。可是。
  唯有乳液。
  我真的是很喜欢这家伙。理由很简单,我喜欢乳液擦到脸上的触感,黏糊糊的……好舒服。最近各家厂商分别推出黏腻度高的、清爽型的、味道好闻的、臭臭的(这个不行吧)、对皮肤效果好的、让皮肤变粗糙的(这个也不行吧)……真的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让我这个也想要,那个也想要。可是只涂在脸上还不足以令我满足,最后忍不住也拿来往身上擦。都这么干了,用量当然是相当大……不行,MOTTAINAI(注:发音同日语もつたいない,意指「可惜、浪费」),理性是这么想的啦,可是本能却……
  简单来说就是这样子的。例如炎热的夏天,流了满身大汗走进咖啡厅,服务生送上冰凉的擦手巾。你拿那来擦手,「呼」地松一日气……就这样停手了吗?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是不是停不下来?忍不住就拿来擦脸了吧?就是那种感觉。算了,就擦递全身吧~……这样。啊啊~……好黏滑啊~……这样。悖德的全身乳液。
  话虽如此,世上当然也有身体乳液这种东西,理论上应该只要擦那个就好了吧。可是我还是觉得哪里不一样。禁、禁忌的!我需要更多这种感觉。啊啊啊,那是给脸擦的啊,哥哥!唷呵——擦手擦脚!擦小腿!啊嘶——擦脚跟!就是这种感觉,我对乳液是乐在其中。这人到底在说什么呀?就是这种感觉。没问题,就算被这么看待,我也真的已经习惯了。
  就这样享受了全身擦乳液的乐趣,看着乳液渐渐减少,要是都没了可是会很伤脑筋的,所以就买了一大堆乳液,到现在还看不到用完的尽头。只要去百货公司或药妆店,我就会下意识的找寻乳液。简直是NAMAHAGF状态(注:なまはげ是日本秋田地方的风俗,扮成恶鬼模样的なまはげ会喊着:「哪里有结痂啊~」四处帮人剥除因低温烫伤而结的痂皮),到处喊着「哪里有乳液啊!」。全国的乳液迷们,如果您有推荐的乳液请务必告诉我。当地名产乳液,哪里有呢?
  就是这样,再次谢谢陪伴我读到这篇后记结束的各位。真的是非常感谢你们!衷心感谢大家买这本书。下一集也谙一定要多多指教了!另外,驹都えーじ老师、责任编辑汤浅大人,这次也承蒙两位照顾了。请领先一步抵达四十境界的你们,在那里等待我的到来吧。
  竹宫ゆゆこ
23
0

請選擇投幣數量

0

全部評論 37

  • 1
  • 2
前往
10000
孤高的月 侯爵
感觉真的会是悲情结局了,男主真的会像几位gal界的老前辈那样痛苦一生吧?

10 年前 0 回復

捂脸 王爵
本帖最后由 捂脸 于 2013-1-31 16:22 编辑


台版什么的哼。。话说。话说然后男主最后应该得了精神分裂证(双重人格)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还有终于不叫姓开始叫名字了这代表关系跟进一步了把
话说两个交往的人互相叫姓有点奇怪。
但是叫名的话有种是八嘎情侣的样子

11 年前 0 回復

qop000 子爵
學姐好可憐啊
希望作者不要再虐她了

11 年前 0 回復

kind998845 伯爵
萬里也很可憐阿
雙重記憶衝擊

兩邊都放不下!!!!!!

11 年前 0 回復

Yezike 騎士
求真心对待香子,不然太虐心。要是随随便便就分手了,我是不会原谅万里的。

11 年前 0 回復

kyoado 平民
真希望这就是结局啊……不要再纠结琳达了好好对香子吧老师!

11 年前 0 回復

guyan2300161 平民
看来万里的身体还记得对琳达的爱啊,感觉后面的故事又要纠结了

11 年前 0 回復

senken 侯爵
支持台版的掃圖與錄入
令人胃痛的輕小說...= =
可以後宮嗎?

11 年前 0 回復

cjy.2009 王爵
等了好久,话说有点小虐啊,看着学姐总觉得很惨,像龙虎的实乃梨那样非第一女主只能悲剧了吧,希望能看见逆袭吧,原来的万里和学姐都
其实香子那种跟踪狂的女友真心有点过了

11 年前 0 回復

welby 子爵
啊~!等了很久呀  终于出了  感动万分  感谢LZ

11 年前 0 回復

han 伯爵
看后记还以为在咖啡厅拿擦手巾擦全身,悖德的全身乳液……

11 年前 0 回復

qwerlyw 侯爵
万里,继续纠结下去吧,竹宫大妈的书都是看似喜剧,实是杯具

11 年前 0 回復

kind998845 伯爵
題材超有趣阿
到底是記憶問題 還是雙重人格呢 讓我們看下去
翻譯大大辛苦了~~

11 年前 0 回復

疑败 伯爵
哎?天闻角川这卷叫口是心非也~录入辛苦咯

11 年前 0 回復

★逍¤灵★ 伯爵
我觉得这是一本很不错的小说!!终于等到了~~~

11 年前 0 回復

derry 伯爵
貌似这部只出了两本番外篇,预估是大放闪光弹的,莫非第五卷是波澜万丈的展开?纯粹青春恋爱的小说果然很纠结。话说竹宫老师的后记……捂脸,maniac啊。

11 年前 0 回復

夕月红叶 侯爵
真好~赶上星期天可以看了,期待这一卷万里的表现

11 年前 0 回復

countryside 勳爵
第4卷依然是青春劇集的風格

don't look back是人生的格言,雖然心痛,但男主還是跟香子好好在一起吧

11 年前 0 回復

ai4014902 騎士
以为是新作 高兴的进来 原来是台版

11 年前 0 回復

klarkzby 公爵
wowo,终于看到台版了,不容易,非常感谢录入者
想问一下,因为部分图和日版不同,所以扫图难道仍旧是拆书吗?
………………

11 年前 0 回復

  • 1
  • 2
前往
蕾娜·赛亚斯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456 粉絲
0 關注
1.5k 發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