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原智则]CANAAN(上)[台/简]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2-12-26 20:07 编辑


CANAAN(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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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录入组录入
作者:杉原智则
插图:关口可奈味
图源:无夜不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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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图:Crack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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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手摄影师——大泽玛利亚前往上海采访时,被卷进一起离奇案件。在危急存亡之际救了她一命的,竟然是多年来音讯全无的好友——迦南!迦南正在追捕恐怖组织「蛇」的首领,也就是她的死对头——阿尔法特。尽管她能透过「联觉」同时掌控各自独立的五种感官,发挥超越常人的战斗能力,阿尔法特的计划仍然顺利进行下去……改编自《428~被封锁的涩谷~》游戏之热门动画,小说版第一弹登场!

  青文文库
  杉原智则的着作
  CANAAN(上)
  封面绘图/原画  关口可奈味
  扫描上色  井上佳津枝
  特效  村上寿美江

  扉页插画/原画  关口可奈味
  上色  小岛真喜子(Road)
  特效  村上寿美江
  背旦尿  GREEN
  CG  影山慈郎
  初出  Newtype2009年6月号
  内页插图/关口可奈味
  封面设计/田畑善行(design CREST)

●杉原智则
出生于三月的鹿儿岛县,一名外强中干的作者。动画版《CANAAN》中最同情的角色是柯明古兹,他明明就很强啊。这次我有机会放手创作小说版的内容,本来很想让这个敌方角色大展身手,把迦南逼到无路可退,但始终没办法,所以请各位读者期待下集吧,不过我想还是一样办不到就是了。

contents
序章
第一章 重逢之地
第二章 蛇
第三章 追杀者
第四章 被切断的线
第五章 旁徨
第六章 无神圣战之序幕
第七章 对峙

登场人物
迦南
铁之抗争代理人,属于犯罪组织「蛇」之对抗组织。拥有「联觉」,能同时掌控各自独立的五种感官,发挥出超越常人的战斗能力。

大泽玛利亚
一名新手摄影师,过去在中东和迦南结识为好友。两年前曾被卷入发生在涩谷的一起事件,不过目前丧失那段记忆。

御法川实
一名自由作家,接受三流八卦杂志「天堂出版」委托,和玛利亚前往上海采访。他的目标是成为一流新闻记者,而找寻着重大题材。

阿尔法特
犯罪组织「蛇」的首领。拥有野性的美貌、出众的智慧、和超凡的战斗能力。曾经杀害跟迦南亲如家人的夏姆。

哈珂
在桑塔那的店里工作的美女,拥有天真烂漫的笑容和婀娜体态,但几乎不开口说话。这背后似乎是有什么原因。

梁琪
隶属「蛇」组织的成员,盲目地崇拜阿尔法特。她在能力上相当优秀,但对于阿尔法特的爱慕和对迦南的憎恨,却造就她冲动的个性。

桑塔那
经营一间Cosplay暨卡拉OK吧,御法川和玛利亚原本打算采访的对象。他和哈珂一起生活,但似乎不单纯只是个日式酒吧老板。

柯明古兹
梁琪的部下,是「蛇」伪装成军事公司「戴达拉」的社长。即使他每天受到梁琪残忍的暴力对待,依然全心全意地辅佐她。

夏目
属于「蛇」的对方组织,市场向迦南委托工作,并同时监视她。为人相当冷静,缺乏感情起伏。

云云
玛利亚和御法川在伤害采访途中,不断遇到的打工少女。总是充满精神地在空气枪摊位帮忙、也在咖啡店当女服务生、和高级餐厅演奏二胡。




序章
  砰——砰轰——烟火在天空发出爆响。高楼形成的峡谷底部,色彩缤纷的气球一起飘到空中,随后是众人的一阵欢呼。
  庆典活动正式揭开序幕,路上挤满的人潮开始移动,其中一名骑在父亲肩上的少年,不厌其烦地看着气球升空。就在那时,他瞪圆了眼睛,因为空中一个蓝色气球突然破掉,接着又出现第二、第三个——
  「四个。」
  发出声音的人,在少年头上五十公尺处。现在的上海可说是近代高楼大厦林立,但另一方面,也有许多人去楼空、静静排队等待重建的废弃建筑。一个娇小人影出现在某栋荒废大楼中,把帽子压得很低,嘴巴里含一根香烟糖。已经拆开的部分含在嘴里也没有变形,看来砂糖是用了什么特殊方法固定住。
  至于她本人,则是趴在地上架着来福枪,把枪身伸出屋顶边缘,眼睛盯着高倍率瞄准镜——「五个。」
  扣下扳机,又一颗气球破掉。她毫不迟疑地继续瞄准第六个时,忽然以看着微风来向的姿势往下方看去——一个骑在父亲肩上的少年正高兴地数着第五颗气球。她的嘴角浮现笑意。
  舞者的游行在马路上展开。女性们排成一列,手持大块红布随着音乐挥舞,队伍前头附近则出现不少摊贩。
  为数众多的美食摊位中,有个射击游戏的摊位挤满了小孩。大家拿着玩具枪瞄准玩偶和点心之类的奖品,旁边选有一名年轻女店员不断敲锣招揽顾客。
  几个架上摆放的奖品进入瞄准镜视野——当她看到兔子玩偶时,准心马上停了下来。扳机上的手指出力的同时,视野范围染成整片红色。
  舞者手拿的红色大布遮住了视线。不过当布挥过去,重新看到目标的时候——
  那位年轻女性如同宣告「射中啦!」似地大大敲锣,玩偶也从架上掉落。不过那位女性拿起玩偶时,整个人却愣住了。想也知道,那只玩偶的头上八成开了一个洞,就如同真的被子弹射穿。
  「晚一点再过去拿吧……」
  狙击手把脸移开瞄准镜,抱着枪爬起身。她摘下帽子,宛如褪色过的亚麻色头发获得解放,在空中飘舞起来,搔弄晒黑的肩膀。这名狙击手是位年纪跟那女店员相去不远的女子。
  她把枪收进箱子后走下楼梯,底下有另一名女子等着。
  「浪费了好几颗子弹呢。」
  「小气。」狙击手回道。「都说那是在调整了。」
  「重点不在于金钱。」
  那名女子冷冷说完后,倏地改变表情。
  「——这是工作,迦南。」
  被唤作迦南的少女狙击手略微睁大双眼,低下了头。


第一章 重逢之地
  1
  在蒸腾的热气下,阳光产生折射现象。
  一切景象都多了层朦胧,不断摇曳着,只有一名戴着连衣帽的少女轮廓清晰可见。她全身散发出只要不小心摸到一下,就会遭到劈斩的气息,如果是在我熟悉的日本街头遇到她,肯定早就逃之夭夭了。那我为什么还要主动接近她呢?
  难道我真的希望被她攻击?当时的我比现在还对自己不耐,既肤浅、又不懂世事,所以才会追求容易理解的伤口和痛苦~~更甚者,我希望有个东西能打散自己的一切——一切的想法、价值观、以及迷惘。
  在这荣华富贵已经消失好几千年,只剩天空依旧湛蓝的破败街角,我奔向那名少女。
  她每一步都走得沉重,干燥的风拂过她的肌肤、耳畔,搔弄她的头发。
  「CANAAN。」
  我唤着她的名字,逐步靠近——
  「大泽。喂,大泽玛利亚!」
  突然有人在耳边大喊,让玛利亚吓了一跳。她看向旁边,发现一个男的正盯着自己猛瞧。那个人是她的上司——御法川实。
  「前辈在飞机上睡不着觉,你还敢呼呼大睡啊?何况还是第一次去国外工作呢。」
  「非、非常对不起。」
  「口水都流出来了。」
  被御法川这么一讲,玛利亚赶紧抹抹嘴角。但不论她怎么抹,手上都是干的。
  「骗你的啦。」
  「实、实先生!」
  在东京飞往上海的飞机上,玛利亚再度低下头。
  「对不起,我昨天太兴奋了,结果睡不着觉。」
  「又不是什么毕业旅行。这是你第一次出国吗?」
  「啊,不是。以前——跟父亲去过中东。」
  「中东?」
  御法川重复了一次,不过他对这话题并不是很有兴趣。他看着手上的资料说道:
  「这些采访内容我看是不用太期待啦。什么『日式Cosplay酒吧·中国四千年历史的神秘仪式,你好,极乐净土!』、『离奇!村民在一夜间全部消失的村庄?』之类的。」
  这些是出版社社长提供的暂定企划标题。
  「没意思!真是太没意思了!这种企划哪需要我们特地跑去上海采访啊!」
  「可、可是实先生,您不是常这样说吗?『我可是天生的一流作家,像我这样的人啊,题材都会主动找上门来。』所以不论在什么地方、要做什么样的企划,实先生都一定能挖出好题材的!」
  「自己说说是无妨啦,不过换成别人,而且还是被一个菜鸟说的话,就觉得有点被看扁了呢。」
  御法川抓抓头发,让视线飘到远方。这个人三十二岁,本来就不太注重打扮和发型,不过他深信自己认真起来时,依然称得上是个美男子。
  「您多心了啦~~我很仰慕自信满满的实先生,我一定会好好努力,不让自己成为绊脚石的。」
  「这就是所谓的『初生之犊不畏虎』吗?」
  头山社长要他带着玛利亚,以同行摄影师的身分一起出外采访时,他就对此大表不满,抗议为什么要带一个菜鸟同行;但年轻的玛利亚敢冲敢做,反而让他在气势上先输一截。
  这时玛利亚羞红了脸。
  「当、当时人家是很认真的,但是让别人来说这句话,就觉得好丢脸……」
  「傻瓜。」御法川盘起双手,整个人往后靠。「这么说来,你进入公司后,我们还没有像这样交谈过呢.说说看你为什么想当摄影师吧。」
  「因为我想增广自己的视野。」
  「增广视野?」
  「是的。虽然我们的双眼时时刻刻接受各式各样的事物,但实际上似乎并非如此。应该说我们常刻意闭上眼睛,不去看某些东西吧。因为……赤裸裸的真相,是很痛苦的。」
  「啊~~」
  御法川戴起耳机,转到新闻频道。不知他究竟有没有在听。
  「透过照片,我们能藉由别人的双眼看清事物。就算自己闭上眼睛,还有别人的眼睛过滤,令我们『看到』现实。」
  玛利亚的脸颊开始变红,眼睛也闪着光芒,看起来充满热忱。
  「所以我更应该好好看清楚。因为我将成为大家的『眼睛』,我不能选择无视,一定要看得更多、更广才行。」
  「原来如此。」御法川颔首。「这正是我们的职责。世人越不愿面对的事物,我们就越要让他们看到……」
  他正想以前辈之姿好好开导一番,机上却刚好开始分送餐点。
  「哇~~实先生,这条鱼很鲜美呢!」
  玛利亚的心思已经转移到食物上,眼睛亮得和先前说那番话时不相上下,甚至是过之而无不及。她露出笑容,像个十几岁的少女,御法川在旁看着,只能叹一口气。
  「这就是获选过绿山学院校园小姐的人吗……外表不在话下,内在倒是跟小学生没什么两样。你跟大学同学有没有好好相处啊?」
  「您说什么?」
  「没事。」
  他放弃教育新人,开始专心在自己的耳机上。现在正在报导他们的目的地——上海举行的反恐国际会议消息。
  「距离中国上海举办之NBCR反恐国际安全合作会议,也就是『反恐国际会议』剩下八天,当地已经展开武警的重要人物护卫特训……」
  「只能当个三流八卦杂志的记者,这样就玩完了吗?」御法川喃喃开口。「我绝对要挖出个大事件,大肆报导一番。」
  隔壁的玛利亚也暂时放下餐具,隔着玻璃看向窗外。
  (没错,我想要看——)
  她用更细小、连御法川都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不装做没看到、不把眼睛闭起。未知的世界虽然可怕——但我觉得那个人,正面对着我不愿见到、与我不同的事物。)
  (没错吧?)
  「迦南——」
  2
  「哇!」
  玛利亚按下相机快门。
  「好棒!」
  大片的红色布幔翻动着,她对准姿态轻盈的女舞者,又按下快门。
  「超厉害的!」
  路上被人潮塞得水泄不通,一不小心就可能淹没其中,再也游不回原本的地方。道路两旁的摊贩一棚接着一棚,每个摊位飘来的香气都挑逗着食欲。此外还有男男女女配合不断播放的音乐,即兴跳出各种舞蹈。
  这是上海的夏日庆典现场。他们本来不打算在这里采访,但御法川认为这或许能当做额外内容,才如此提议。
  玛利亚忙着按快门捕捉画面。取景器中看到的,是和日本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生活空间。红色,蓝色、黑色、白色、金色、银色……所有想得到的色彩到处喧闹、夺人眼目;在这闻名亚洲的世界之都,不论是人民、服装、音乐、舞蹈,乃至于身上配饰,都充满杂乱而混沌的气氛,彷佛是整个上海的形象化。
  这时,御法川把手伸向玛利亚的相机。
  「给我看看,我帮你检查。」
  「现在不行啦,这又不是数位相机。」
  玛利亚直拿手中的半幅相机拍照,御法川则是一脸呆滞。
  「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何年何月?」
  「相片就是要亲手处理,才能成为『大泽玛利亚之眼』。啊,那里有人在后空翻!太厉害了!」
  她似乎也感染到庆典气氛而乐在其中,忙着更换相机底片,不顾旁边的御法川又叹一口气。
  「呀!?」
  她突然发出怪叫,整个身体吓得僵住。因为有人偷摸一把她的臀部。
  「实、实先生,您在做什么……!」
  她猛然回头,却不见上司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形矮小,看起来人还不错的老人。
  「喔喔~~」
  这名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笑容,来回抚摸玛利亚短裙下露出的部位。
  「不错、不错,腿有点粗,不过这代表你很健康。而且屁股也挺翘的,那胸部呢?丰不丰满啊?虽然看上去不太有料,嗳,无妨!」
  老人频频点头,不管玛利亚已经僵在原处,便要伸出狼爪——
  「喂!」
  这时,老人的手被挡下来,身旁跟着出现一名少年。
  「住手,她已经不高兴了。」
  「咦?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啊,真的很抱歉。」
  这名约十二、三岁的少年向玛利亚表达歉意。他的相貌端正,看起来相当聪明。相对之下,那老人则不高兴地噘起嘴:
  「可是大姊姊很高兴啊。」
  「或许吧,但你随便摸她就是不对。之前不是也说过了?」
  「我、我才没有高兴!」
  玛利亚的身体终于恢复使唤,她连忙退后几步,而少年也抓起老人的手。
  「好啦,赶快。我们不是还有事要办?得赶快解决才行。」
  「嗯,知道了。拜拜~~大屁股姊姊!」
  「才、才不大呢!」
  玛利亚还想抗议,但两人不予理会便迳自离开。他们经过摊贩时,老人拼命扯着被抓住的手吵闹:
  「我们去吃冰好不好?拜托啦~~」
  「知道啦,但只能买一个喔?不然会吃坏肚子。」
  少年熟练地安抚他,跟摊贩买一支冰。玛利亚呆呆望着那两个人,御法川这时也出现在旁边。
  「有点痴呆的老人,跟很会照顾他的孙子——是吧?」
  「实先生。」
  「刚刚你有叫我的名字吧?」
  「咦?嗯……有,是要跟您求救。」
  「喔~~?」御法川眯起眼睛。「我可是很清楚,你把我当什么样的人喔。」
  「啊~~实、实先生,我们去那边看看吧!好像在表演什么,看起来很热闹呢!」
  他看着玛利亚跑过去的背影,发出今天不知已经第几次的叹息。玛利亚突然跑出去,差点撞到穿着奇装异服的人,连忙鞠躬道歉。他跟在后面发出牢骚:
  「受不了,我是那小鬼的监护人吗?这岂不是跟刚才那小孩一样?」

  太阳开始西沉,四周逐渐染上橘红色,为整个庆典更添一层梦幻。
  玛利亚跑到大街上,听到快节奏的歌声。那里有个小小的表演场,台上是一名女歌手,身穿裸露度颇高的性感服装唱歌。而引起玛利亚兴趣的,是她唱的歌词:
  『中国啊~~上吧~~和我好好上吧~~』
  副歌歌词大玩日文的同音字游戏。舞台附近聚集许多围观群众,他们发出喝采、拿起手机照相机拍照的情景,和日本没什么两样。想必那个人是这里的偶像歌手吧。
  玛利亚也不甘示弱,端起相机猛按快门。
  劈哩啪啦劈哩啪啦!
  「呀啊!」
  旁边突然传来鞭炮声,吓得玛利亚又伸直背脊。她转向声音的方向,发现一条龙——当然不是真正的龙,而是高六、七公尺的道具龙,由一大堆人像扛轿般抬着。在此起彼落的鞭炮声、笼罩大片视野的白烟中,那条龙以近代高楼大厦为衬缓缓行进,前头还有负责打头阵的游行队伍。
  「太惊人了!」
  玛利亚的眼睛亮到不能再亮,往龙的方向笔直冲过去。
  那条龙逐渐进入河中。玛利亚不断按快门,忽然发现大家开始披上雨衣。她还来不及思考,便瞬间下起大雨。她赶紧缩起身子保护相机,低下头时,发现头发上滴下来的,是红色水滴。
  原来那条龙的口中装有水管,红色的水就从那里喷出来。不知那是要模拟喷火效果,还是另有其他意涵,只见现场群众披着雨衣,在雨中高声发出欢笑和尖叫。
  尽管被淋得一身湿,玛利亚也藉此感受到自己参与了庆典、和这条街融为一体,而陷入某种亢奋状态。这就是所谓的庆典——她脑中一角浮现这个念头,感觉自己被平常体验不到、带有梦幻、某种意义上的暴力、甚至违背道德的巨浪吞噬,一切枷锁被完全解放。一股类似麻痹的感觉从她的指尖窜上头顶。
  (太厉害了……)
  (总觉得……好像充满了精神,这种精神又渐渐跟整条街合而为一……不,这条街本身就像一个巨人……)
  不只是肉体,视觉、听觉、触觉等感官彷佛都融入水中,随波流逝。她沉浸在这般恍惚状态,脚步开始不稳,不小心往后一倾,撞到别人的背。
  「啊,对不起……」
  她的头和一个猪形妖怪撞个正着,这才猛然回神,痛得差点叫出声音。不过她仔细一看,发现根本不是什么妖怪,只是整个头套上猪型面具罢了。那也算一种变装,附近还有老鼠、猫等造型。
  玛利亚要再道一次歉,但对方脚步踉跄地更厉害,直接从旁边穿过去。
  「喂!」
  附近一个正在跳舞、充满活力的中年男子见状,笑着伸出手要把他的头拽回来,但他可能以为是有人恶作剧,吓得拼命挥手,一溜烟地逃跑了。剩下的老鼠和猫赶忙追过去,但是头戴猪型面具的男子拨开人群跑到桥上,被龙口的水柱喷个正着,强力的水压把他的面具冲掉,露出原本的平凡面貌。
  那名男子手捣着脸,双膝一跪,接着突然像虾子般地弓起身体,直刭背上发出咯吱声,快要到达极限时,他的身体又弯成<字形,如弹簧玩具跳动起来。观众看到他超乎常人的表演,全都沸腾起来。
  在拍手和口哨声之中,男子弓起最后一次身体,对深蓝色夜幕发出号叫。那声音长达十几秒,结束之后,整个人碰地倒下。先前喷在他身上的红水,这时从身体下方渗出来。
  接着又是一阵拍手欢呼。
  几个小孩跑去桥上,在倒下的男子旁又叫又跳,模仿他刚才的动作。玛利亚也举起相机凑上去,对准小孩们的笑脸、表演者红透的背部,但就在这时,她注意到那名男子的颈部有块奇怪的母斑。
  蓝紫色的细纹长出无数分支向外扩散,就像一个蜘蛛网。
  (——!?)
  玛利亚停下按快门的手指,察觉到强烈的不寻常。那位表演者倒下后,身体就再也没动过,为了确认他是否还有呼吸,玛利亚移动到可以看清楚脸的位置,这才发现他的眼球各转向左右两个方向,相当不正常。
  「那个……请问,您……没事吗?」
  「大泽,等一下。」
  御法川从后面追来,制止她再蹲下去观察。四周仍然下着红色大雨,但表演者身体下方的红色水滩,明显混着浓度不同的另一种红色。
  御法川咽了口口水,说道:
  「……他死了。」
  「咦!?」
  玛利亚倒抽一口气。想不到死亡就这么突然地在眼前发生,而且其他人还完全没发现,仍处于狂热的庆典气氛中,只有御法川和玛利亚伫立原处,彷佛被整个庆典拒绝在外。
  「嗯?」
  这时,御法川看见另外两名同样头戴面具的人,匆匆要离开现场。他脸上的恐惧立刻消失,换成嗅出什么疑点时的特有表情。
  「大泽,你在这里等着。」
  「啊,实先生!」
  玛利亚来不及阻止,御法川就已跑远。
  被留在原地的玛利亚,只能呆呆看着再也不会动的男子、和一旁跳来跳去的小孩。先前的恍惚感早已消退,或者该说那些渗透所有感官的音乐、夺人眼目的色彩、众人的喧嚣……现在反而莫名地可怕起来。她感受到闯入异空间的不安和恐怖,而出现晕眩之时——
  咻!
  某个东西弹过脚边。
  「嗯?」
  她刚听到一串类似先前鞭炮的声音,右手边的栏杆就冒出烟来。仔细一看,上面已经遭到破坏,就好像被看不见的刀刃刨去。
  「咦?咦?咦?」
  正当她还处在状况外,两名男子从桥的另一端走过来。他们头戴像是摊位买来的面具,看不出真正的表情,手里还掌着疑似手枪的东西。那也是跟摊位买的吗?不,刚刚从脚边弹过的、以及被破坏的栏杆,都是——
  两支枪口都在冒烟。玛利亚茫然看着这一幕,心生某种隔着一片滤镜——也许就是所谓透过观景窗看世界的不真实感。
  「啊——」
  冒烟的枪口已经对准自己,但身体还是动弹不得。唯有四肢终于想到似地,开始颤抖起来。
  无止尽的音乐、舞到痴狂的人们,那些身影好像小时候看过的剪影画。
  异空间终于伸出獠牙,要把玛利亚当做这次庆典的祭品。她的意识在现实和虚幻间徘徊,快要消失无踪。
  就在这时,她的手突然被往旁边一拉,力道之强,几乎要让肩膀脱臼。
  啪!啪!啪!她刚才站的地方依序出现弹孔。下一秒,抓住她手臂的人就往反方向跑出去,她当然也被拉着跑起来。
  「什、什么?到底怎么了?」
  她从恶梦中惊醒,惊慌地大声叫道。
  抓着自己的那只手,从肘部到腕部都包满布条。至于那本人,穿着附有连衣帽的披风,身高和自己差不多。不过她跑得很快,快到自己一不小心就会绊到脚跌倒。
  一阵风吹起——
  这阵风搔弄玛利亚的头发,带来不同于上海的异国气息。这是她记忆中,那阵干燥的风——
  带着她跑的人,帽子也被吹开,底下的亚麻色头发在风中飘扬。玛利亚见到这一幕——
  「迦南!?」
  当她开口的同时,后面也发出枪声。
  3
  御法川正在追寻头戴动物面具的二人组。他并没掌握确切行踪,可说是单纯依靠记者的直觉。事实上,御法川感觉到他们逃跑时,刻意避开众人视线;更可疑的是,两人就那样跑进远离大街、不会有人经过的小巷内。
  (猜中了吗?)
  他迅速靠近小巷口,稍微探头往内看。
  里面停了一辆厢型车,车内走出一男一女,他们等那两人似乎已等了很久。
  「只有你们两个?」
  男子开口问道。
  「那个……因、因为和大家走散……」
  头戴老鼠面具的人回答非常小声,连御法川都听得很勉强。
  「知道了,先上车去……哈珂,你也在这里等。」
  他向女方下达指令,便往御法川的方向跑来。御法川连忙离开巷口,拿出相机假装在拍庆典场景。
  那名男子似乎也很急,没多留意这里,于是御法川用镜头捕捉男子的身影。
  两人擦身而过时,他近距离看见男子面貌,感受到一种独特的氛围。这也是他长年写作下来,累积大量经验才会有的直觉。
  (大有问题呢……)
  应该跟桥上那名突然身亡的男子有关连。这么一来,那个人恐怕不是单纯什么疾病发作。他嗅到这里明显发生了什么事情,打算再偷看一次小巷内部——
  (哎呀呀……)
  ——又赶紧把头缩回。
  这次换成女性往这里跑过来。
  (搞什么?他不是要你在那里等?)
  对方穿着长裙,所以跑起来不是很方便。御法川决定等女子跑远,为了小心起见,还先在心里默数三十秒,才往小巷里看去——
  ——映入他眼帘的,是红色烈焰。
  他的脸感受到风压和热气,爆炸声也震动着耳膜。
  里面的车子就像玩具般地,被炸离地面好几公尺,翻转着撒出火苗。
  他赶紧别过脸去。现在可不是悠哉观察事态的时候。因此他并不晓得那对男女离开后,又有另一个二人组接近,以及新的二人组,其实就是庆典上遇到的老人与少年。

  另一方面,奔跑中的玛利亚正处于最混乱的状态。在前面拉她的,毫无疑问是迦南没错。亚麻色的头发、以及严肃起来神似少年的五官就是证据。玛利亚四年前在中东认识她,尽管两人在各方面都迥然不同,但她就是陪自己笑、一起玩花绳的少女——
  眼花撩乱的看板、庆典装饰化作各种颜色的波浪,从两人头上翻腾过。玛利亚的心中,也涌过一种又一种的感情。为什么迦南会在这里?为什么要跟自己一起跑?现在究竟发生什么事?为何得像这样被追着跑?能再见到迦南固然开心,但有人要取自己的性命也很恐怖……
  「你怎么会在这?」
  迦南边跑边问,那声音让玛利亚更加确定不会有错。这个问题引爆她的不满,不顾目前处境就大声抗议:
  「那是我要问的吧?人家那——么想见你,你却完全不跟人家联络——」
  「蹲下。」
  这时,迦南压低身体。
  前方的看板裂成碎片,但她无视路人的惊骇。
  「继续跑。」
  迦南的气息毫不紊乱,玛利亚再次被拉着跑起来。她勉强转过头,果然看到带着面具的男人紧追在后。
  「你、你又在、跟坏人战、战斗了?」
  「是一群呆子。」
  她回答的语气充满无奈,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对她而言,这种事情早已成为家常便饭了吧。至于玛利亚则还在一片混乱中,不知何时会被子弹打中的恐怖、突然和迦南重逢的喜悦——一切感情像奶油似地融化,在整个脑袋中不停兜圈子。
  「啊。」
  这时迦南轻轻发出低呼,并且停下脚步。玛利亚煞车不及,差点要往前翻过去。迦南放开手,走向附近一个摊贩,把大大摔了一跤的玛利亚丢在后面。
  「那个,」
  她伸手指向摊位上的一个奖品。
  「我射到的。」
  「什么?」
  貌似店员的女性跟她们两人差不多年纪,她满脸疑惑地取下迦南说的兔子玩偶,上面不知为何有个大洞。
  「大概是有小孩恶作剧,的确已经不能当奖品了。但如果你想用这招把它带走,我只能告诉你,这个社会并没那么单纯喔?」
  女店员年纪轻轻,却用一种在社会打滚已久的口气摇指咂舌。
  「那是我打到的。」
  「我在这里都看得很清楚。如果真的有打到,请问你是在哪里打的啊?如果你再说些听不懂的……话……」
  店员越说越小声,因为迦南打开挂在腰际的袋子,亮出藏在里面的东西。店员吞一口口水——
  「想、想用玩具枪威胁我吗?」
  「这是真的。」
  话音刚落,迦南立刻弯下腰,接着枪声立刻大作,架上好几个玩偶都被打出孔,摊位本身也多处受损,棚子产生倾斜掉了下来。
  「你看。」
  迦南手指的方向,有两名男子逐步逼近。女店员吓得站不直身体,但仍然不忘敲打手中的锣。
  「射、射、射中啦!今天送出真多大奖啊!」
  这个人已经半放弃了吗……不,根本算是自暴自弃了。
  「拿着。」
  迦南把玩偶丢给好不容易站起的玛利亚,玛利亚不明就里地接住,然后又开始被拉着跑。
  「走罗。嗯?你为什么变那么脏?」
  「那个,我刚刚栽进垃圾桶……啊!」
  子弹已经弹到脚边,她们只好再度拔腿狂奔。
  不知过了多久,她们跑进暗巷内。玛利亚的体力已经到达极限,而大声发出抗议。
  「迦南,你——」
  「嘘!」
  迦南示意玛利亚别出声,同时躲进阴暗处。从这里稍微瞥见两名男子从巷口跑过去后,玛利亚才发现迦南握着一把枪。她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确定现在不是表达重逢喜悦的时候。
  待呼吸不再急促、身体产生的热气散去时,迦南也略微解除警戒。玛利亚总算等到这一刻,她心里的问题已经堆得跟山一样高——
  「你喜欢玩偶啊?」
  ——结果,脱口而出的反而是这句话。
  「嗯……就是喜欢。因为它们没有颜色。」
  「的确是你会说的话。」
  玛利亚接得颇从容。就某方面而言,那应该是到达恐惧的临界点了。迦南用一种苦笑看着她说道:
  「我马上就会回来,你留在这里不要动。」
  「不要,人家不想待着不动啦~~今天可是庆典耶!而且好不容易才见到你的……」
  玛利亚宛如小孩似地摇头,眼神中带有些许亢奋。迦南看着她,陷入短暂思考。
  「那个你还有带吗?」
  「『那个』是……啊,你说这个吗?」玛利亚把手伸进背包。「当然带着啦,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能跟迦南变成朋友!」
  她得意地拿出一串红色毛线递给迦南。
  「好,你把玩偶放在那。」
  她照着迦南的话,把玩偶放到冷气室外机上。
  「手放到背后。」
  「嗯?你要玩什么?」
  「听我的话就对了。」
  她继续听从迦南的指示。结果——
  「啊……」
  两只手被毛线绑到墙壁管线上。
  「这样就动不了了吧。」
  「咦?这只是普通的毛线,随便一扯就断……」
  「没错,会断掉。」
  迦南严肃地看着自己,凛然的表情中掺杂些许寂寞。
  「就是有了这个,我们才成为朋友。」
  「啊……」
  玛利亚不禁哑口无言。这时迦南对她一笑,便跑出巷子。
  「你、你好坏!」
  她要追上前,但只是失去平衡往前一倒。迦南很快就跑得无影无踪,但她还是不断喊着她的名字。

  同一时间,御法川实气喘吁吁地回到庆典会场。目睹厢型车爆炸的一幕,让他察觉这里有危险,得赶紧找出玛利亚。不过就在这时,他听到群众发出「哇——」的欢呼,好奇地停下脚步。
  在主会场上,漂浮着道具龙的河川前——
  围绕会场的大楼屋顶上,一名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正在奔跑。她身形娇小,动作倒是相当敏捷。一阵彷佛枪击的声响后,她的脚边飞起碎片,装饰用的布幕和旗帜也应声破裂,八成是被子弹打的。
  尽管那场面如同在拍电影的动作戏,或是庆典的豪华戏码……
  (喂喂喂,难道这个也是——)
  御法川的脸上失去血色,包括先前的厢型车爆炸事件,这一切太不寻常了。
  他环绕四周,发现左手边的楼梯上,有名男子手持冲锋枪扫射。由于他头戴面具,看不出真实面貌,不过可以肯定他的目标就是那个女的。那名女生挂到固定布幔的柱子上,旋转一圈闪开子弹,同时举枪予以反击。在即使装了准心也看不到的情况下,面具男子还是胸口喷血倒地。他的冲锋枪并未停火,流弹不断打在建筑物和柱子上。
  「哇!」
  眼见碎片快要落到自己头上,御法川连忙跑去避难。
  但陷入疯狂的群众只把那当余兴节目,完全没有要逃的意思,甚至还吹口哨大声鼓噪。

  枪战还没结束,女生沿着屋顶奔跑,紧追不舍的子弹在脚边弹跳,激起的碎片取代她的足迹。她从一个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举起枪口发出一闪,剩下的面具男子便从塔上摔落。底下观众又发出「喔喔~~」的骚动。
  御法川的视线彷佛被牢牢钉住无法移动,但他还是感受到些许寒意。不论是这个庆典、还是这场枪战,都可以归类为「非日常」。搞不好就和那位新人说的一样,人们很容易被当下的气氛蒙蔽视线。
  好巧不巧,他听到那个新人的声音。
  「迦南!」
  大泽玛利亚手持照相机发出呼喊。御法川顿时放下心来,但也觉得恼火。
  「你跑去哪里啦!」
  「是!我请刚好路过的小孩帮忙解开毛线。」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玛利亚的脸红通通的,看起来也不太寻常。而且她一直盯着那位不停奔跑的少女。
  「迦南该不会就是她的名字吧?」
  玛利亚只是把相机对准,没有回答御法川的问题。这时,正在战斗的少女朝他们比出V手势,吓了却法川一大跳。
  龙的口中又喷出红色水柱。即便是这种场合,从天而降的红色大雨同样让群众热情不减。
  迦南屈身迅速更换弹匣,旁边同时传出枪响,她轻轻往前翻滚躲避。
  御法川扫视四周,但没看到敌人踪影。想必迦南也是如此,这次她不像上次那样立刻反击——
  ——而且不知为何,整个身体都停下动作。御法川焦急起来。
  「喂,快动啊!不然会被打中!」
  「不用担心,」玛利亚开口。「迦南『看』得到。」
  「看得到!?」
  「她曾经说过,人类的感情、散发出的气息都有颜色——」
  怎么可能——御法川很想如此大喊。怎么每个家伙都不太对劲?不论玛利亚、那个叫做迦南的人、这座城市、狂热的庆典、甚至于死亡跟爆炸,彷佛都被一股脑丢进锅里,通通煮成一团。
  终于,迦南有所动作。原本处于静止状态的她瞬间踩足油门,以惊人的速度冲刺,在屋顶边缘奋力一跳,抓住下方的柱子,转圈,顺势往龙的方向飞去。
  她沿着巨龙腹部往上跑,中途忽然把头往右边闪。虽然从御法川那里看不清楚,雕才龙的腹部其实有子弹射出。她预先闪避后继续往上跑,对准腹部开枪。
  一发毫不起眼的九毫米子弹,此刻可说是产生了奇迹。
  巨龙的腹部开始蠕动,宛如内脏破裂,接着,整个身躯逐渐往后倾倒。
  (怎么可能——)
  御法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不到那只龙的体内竟然有敌人,而这一点被迦南看出来了。
  巨龙倒进河川,溅起巨大水花;迦南跳到对岸楼顶落脚;烟火打上天空,轰隆隆地照亮整个夜晚——这些几乎都在相同时间点发生。
  喔喔喔喔喔——观众的欢呼更响亮了。
  迦南抛下人们的赞叹,跳过一个又一个的屋顶逐渐远去,像极了电影和漫画中的忍者。
  「喂,她跑掉罗!」
  御法川打算追过去,但玛利亚不知何时已放下相机,整个人愣在原处。
  她的眼角湿润、面色潮红,像是被热坏了。但至少人已经清醒过来。
  (这到底……)
  今天一连串发生的事情,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在异国的庆典中与迦南重逢,不知为何被持枪男子追杀,接着,迦南像故事中的女主角,把他们一一解决……最后,她又像一阵随兴吹来的风,再度从自己眼前消失。
  唯有手中的照相机知道真相。玛利亚如同要确认般地,轻轻摸了摸机身。
  (要正眼看她,对我来说太过耀眼——)
  (因此,我想用自己的「双眼」去确认,去触摸——)
  (——迦南的生命、迦南的光芒。)



第二章 蛇
  1
  一列车队行驶在临海崖道上。美国军用悍马车以前后包夹的形式,戒护顶棚装有机枪座的押送车。
  押送车的后座有一名女子,双手受到束缚,左右两侧还有军装男子严密监控。在这种状况下,她竟然还有办法从容哼歌。
  「喂,你还真悠哉啊。」
  彪形大汉揪住女子纤细的下颚,但她依然故我,身体丝毫不颤一下。男子宛如受到她的深邃美貌吸引,把脸凑到几乎要碰到嘴唇的距离说道:
  「我大可直接在你头上开一个洞喔。」
  「给我住手。」
  车内加上驾驶,总共有五名军人。这名彪形大汉被同袍制止后,用鼻子「哼」地发出嘲笑,便坐回自己的座位。
  坐在前座的男子,从后照镜观察隔着一层网子的后座。那名女性还很年轻,拥有中东面孔,身材相当苗条,如果穿上流行服饰,要当模特儿根本不成问题。但她不靠化妆的浅褐色脸庞,与光鲜亮丽的世界恰恰相反,带有一股野性美;短上衣间露出的腹肌相当结实,全身曼妙得就像一条蛇。
  在她的左手臂,有个彷佛刻印上去的黑色刺青。
  「随便跟她亲下去的话,感觉舌头真的会被拔掉呢。」前座的男子对驾驶说道。「但我还是不太相信,虽然她散发那样的气氛,毕竟还是个丫头。她真的就是『蛇』的首领吗?」
  「是啊。」
  本来不怎么开口的驾驶简短回答后,男子夸张地耸耸肩膀.
  「把世界搞得鸡飞狗跳的武装集团首领?一下子实在很难相信啊。」
  这时车队开上山路,附近没有半点人烟。
  「他们太紧张了啦。」先前的彪形大汉把口香糖塞进嘴里笑道。「说穿了就是个恐怖分子,跟我们这种军队差太多了。恐怖分子之所以恐怖,是因为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目标是什么、又到底是什么人,通通揪出来后大多会发现根本不算什么。就像女生揭开神秘面纱后,魅力会跟着消失一样。」
  彪形大汉轻佻地勾搭女子肩膀,还把一脸乱糟糟的胡须凑上去。这名女子不以为意,继续哼着她的歌。
  「『蛇』这个字很常听到呢。拿来吓胆小鬼是很有用,不过只要被抓起来,就剩下在地上爬的份啦。」
  他说完大话又吹起气球,当气球砰的一声破掉时,前面的悍马车也跟着发出红光,随着爆炸声响飞了起来,随后又落下撞击地面,快撞上押送车时,驾驶赶紧猛打方向盘,才惊险逃过一劫。
  「发生什么事!?」
  车内立刻陷入骚动。
  「前导车被干掉了!应该是IED(简易爆炸装置)或飞弹所为!」
  冒烟的押送车停下后,后卫的悍马车也跟着停止,持枪士兵从后车门蜂拥而出。
  逐渐进入薄暮的天空中,出现直升机的影子。随着劈哩啪啦的激烈声响,机关枪子弹如雨般落下。
  「是『蛇』!」
  「散开!散开!」其中一个人的嘶吼不亚于枪声。「他们的目标是阿尔法特!不能退缩!寻找掩蔽进行反击!他们不敢牵连押送车,所以不会打过来!」
  他会那样喊,是因为直升机装有火箭弹荚舱。直升机又转过来,继续以机枪扫射,并且逐步接近;底下的士兵躲在翻覆的悍马车后面,用突击步枪应战。
  双方互相发射的子弹、不绝于耳的枪声引擎声,瞬间把静谧的山谷道路化为修罗战场。
  一名士兵持枪瞄准直升机座舱,但他马上惊恐地睁大眼睛。直升机上的火箭弹射了过来,「怎么可能——」他还来不及说完,就连车子一起被炸飞出去。爆炸激起的砂石在地面弹跳堆积,砸中好几名士兵。
  其他幸免于难的人藏进草丛中。由于悍马车爆炸,导致四周树木燃烧起来。其中一名士兵愤恨地说道:
  「他们的目、目标不是阿尔法特吗?」
  「就是我没错。」
  后方突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士兵们连忙回头,看见一名女性往这里而来。
  「阿尔法特!?」
  「只是他们比较聪明罢了。我怎么可能永远只在地上爬呢?」
  眼见那女人的双手被束缚,还能步步进逼,受过严苛训练的士兵脑中也瞬间一片空白。在她的身后,还看得到那辆押送车,但车门上挂了好几个人的尸体。难道她不用双手就把全部的人都杀掉了?还是在直升机攻击的短暂时间中——他们忍不住怀疑。
  火焰勾勒出阿尔法特的笑意,深远、妖艳、而残酷;黝黑的头发、漆黑的双瞳、然后是卷起的嘴唇、从中露出的米粒状牙齿。
  「可恶!」
  最早奋力爬起的士兵手指扣住扳机,阿尔法特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阿尔法特……)
  虚空中浮现某人的脸。一张教人怀念的脸。
  (阿尔法特,你无人能敌。)
  那是再熟悉不过、低沉浑厚的嗓音。这名女子——阿尔法特一步步靠近敌人,爆炸引起的火焰在背后燃烧,升腾的热气让她的身影模糊扭曲。
  (但是,你若没有目的,只有一己之欲望……)
  她露出对敌人的嘲笑。
  「呜啊啊啊啊!」
  一名士兵惨叫着朝她开枪。在那同时,阿尔法特单脚往地面一蹬,在冲刺之中怱左怱右地不断切换位置,不消多久便来到敌人眼前。敌人已经陷入半疯狂,抓起枪杆直接敲过来,她压低身体躲开,赏对方膝盖一脚让他重心不稳,接着又立刻对脸部肘击。
  其他敌人从旁边射击,她拿刚倒下的士兵当肉盾,不用任何准备动作就跃进右手边的草丛。
  士兵们被引诱往那个方向开火,但随着直升机的引擎声,死神也来到他们头顶上。
  哒哒哒哒哒——机枪发出心情为之畅快的扫射声,底下的士兵随之扭起身体,彷佛在跳舞。死亡之舞结束后,阿尔法特已置身空中。
  她抓着直升机抛下的梯子,逐渐远离地面。
  「姊姊大人,您没事吧!」
  爬进直升机后,迎接她的是一组男女。刚才喊「姊姊大人」的,是年纪比她还小的女生。这个人满脸笑容,眼睛闪着水漾光芒;原本的娃娃脸配上短旗袍,完全就是少女的模样。
  「嗯。」
  阿尔法特坐到机舱内的简易椅子上,穿旗袍的女子凑过来小声说道:
  「姊姊大人——那个女孩在上海。」
  她稍稍眯起眼睛,那名女子见机不可失,赶紧提出建议。
  「请问要如何打算呢?直接杀掉的确是个好方法,但留她一命好好折磨也满不错的。一刀劈开喉咙,把肠子挖出来……」
  「柯明古兹,纽约市场的动向如何?」
  她打断女子说下去,被问到问题的男性立刻「是!」的一声,反射性地抬起头。这名男性脸型细长,乍看之下非常高雅,但事实上,刚才就是他负责开枪的。他从皮包取出资料递给阿尔法特。
  「姊姊大人——」
  「梁琪,反恐会议就快到了,凡事都有优先顺序。」
  阿尔法特的口气显得不耐烦,让这名叫做梁琪的女子很不高兴。就连这种时候,梁琪的动作也充满少女风,不过在装载火箭弹的直升机上,可就怎么想都觉得不太搭调了。
  「那——为什么姊姊大人要瞒着我们,一个人来这么偏僻的地方呢?」
  梁琪展开反击。阿尔法特身为头目,却轻率地单独行动,才会被美国中情局逮捕。关于这一点,正在看资料的阿尔法特没多做回答。
  「柯明古兹,继续卖掉R&B的股票。」
  她对部下下达指令,一旁的梁琪气得吊起眼角,咬起大拇指。
  这时,梁琪的手机发出音乐,她接听后只对另一端的人发出「嗯?」一声,态度之随便,跟面对阿尔法特时截然不同。
  那通电话是由她的部下打来,报告前几天发生在上海街头的枪战。他们受命去捉拿从组织逃脱,通称为UB的实验体,中途却碰上迦南阻挠。不过在那之前,似乎有个女的拍到UB遗骸的照片,目前正派员打探她的身分……
  「旅馆房间有UA病毒的残留反应?」梁琪皱眉,吐了吐舌头。「嗯~~?喔,又是那『活下来』的样本吧。」
  接着她随意下达指令。
  「大泽玛利亚……好啊,把她杀了。」
  她并没注意到,阿尔法特听见那名字时,目光瞬间闪了一下。

  几个小时后,天色未明。
  阿尔法特搭乘的直升机,总算到达他们的其中一个藏匿处。
  「蛇」是美伊战争后迅速窜起的组织,阿布·尼达尔死后,由阿尔法特接任首领。她也是CIA的全球恐怖组织名单中,危险度最高的人。他们主要透过私运武器获得资金,然后进行恐怖行动,消灭以色列和西方国家势力。但要说是否为伊斯兰基本教义派,他们有时也会发动和中东无关的恐怖行动,如芝加哥市内之旅馆爆炸事件、没有成功的日本霞关生化攻击,据说都和他们有关。
  长期以来,阿尔法特始终蒙着神秘面纱,没有人知道她的真面目。直到近年,因为亲自参与涩谷的恐怖行动——表面上——才短暂遭到CIA拘捕。不过,当时CIA已经被蛇的组织渗透,所以她人很快又不见踪影。
  现在,她再次逃离CIA控制,来到位于中国上海的藏匿处。到达后第一件事就是冲澡,冲完后来到能看见一角上海夜景的窗前。
  她手里拿着一封信,那封信隐约透出久远的年代感,上书「给阿尔法特」,寄件人则是「夏姆」。
  她瞅着那封信好一会儿。
  「阴魂不散。」
  然后在手中揉烂。
  2
  在单调、仅开一扇格子窗的昏暗房间中,只有老旧的床铺、一张小边桌、一面立镜等摆设。
  「我们没能救出UB(Unbloom),虽然一度给予安置,但敌人识破这一点,把他们炸掉了。」
  这个人说话不带任何感情。
  「失败的意思吗?」
  迦南看也不看站在门口的女子,迳自保养她的枪枝。
  「没错。我们的目的是救出从花园逃走的UB,那群袭击者有可能是Boner来的,所以才请你提供协助。」
  「抱歉。」迦南冷淡地回应。「我以为故意高调些,就能让他们转移注意力,你们也会比较好办事。」
  「非常遗憾。」
  门口这位穿着西装的女性,看上去大约二十七、八岁,她语气之冷淡不亚于迦南,甚至还有一种冷酷。
  「这次的作战行动中,你做出我们计划外的举动呢。为什么要去保护一个平民女子?」
  「我并非你们组织的成员,只是接受委托而已。就算是作战,我没义务完全听从你们的命令,也没义务做详细的事后报告。如果有什么不满,我们解除契约就是了。」
  那名女性透过眼镜打量迦南的侧脸,最后终于开口——
  「还有一件事情,」她的口气没任何改变。「被CIA拘禁在喀拉蚩近郊渔港的阿尔法特——听说在同伙的掩护下逃脱了。」
  迦南的手突然顿一下。
  「也是呢。」
  连这句回应也慢了一拍。她表面上没起任何变化,细细端详重新组好的枪枝,然后放到地上,再从满满的罐子中取出一根香烟糖。
  「你是日本人吧。」
  「我一定要回答吗?」
  「你知不知道翻花绳?」

  面对天外飞来一笔的问题,女子和迦南一样,表情没有任何政变。
  「透过手指运动来活化脑部,据说可以防止失智。」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迦南拆开包装纸,咬一口糖棒。这种零嘴的成分完全都是砂糖,以特殊药品固定成形后就没再多做加工。她喀哩喀哩地咬着糖果,瞥向那名女子,重新问了一次。
  「你有没有朋友?」
  「这个嘛……」
  「我有喔。」
  女子耸一下肩膀,大概是觉得再说下去也只是浪费唇舌。
  「总之,请你多加留意。蛇已经盯上你了……」
  「果然被盯上了吗。」
  「嗯?」
  迦南没多说什么,转而开始保养另一把枪。

  女子回到小巷内的厢型车旁。趴在方向盘上,名叫「哈特利」的男子对她开口:
  「夏目,」这是女子的名字。「怎么样?那个蛇的天敌,铁之抗争代理人——」
  车门啪的一声猛力关上,哈特利皱了皱眉,夏目的语气则保持冷淡——
  「就算不监视她,她也不会背叛我们的。」
  「虽然不致于背叛,但会擅自行动是吧。我们可是被整惨罗,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力气,才说服中国的公安,要他们当做庆典的一个节目吗?对了,说到这个,我从公安那里听到有趣的消息喔。」
  「是什么?」
  「你知道戴达拉吧?」
  哈特利提到的,是这几年才在上海设立的外资私人军事公司(PMC)。他隶属的非政府组织,认为这间公司恐怕跟「蛇」有所关系。
  夏目得知戴达拉的某动向后,也蹙起眉头。
  「他们绝对是在打什么算盘。阿尔法特脱逃后,搞不好也会来到上海。你们要把铁之抗争代理人养得服服贴贴,接下来她会大大派上用场。别让她察觉我们的——」
  「不用担心,她看起来就是不会用脑筋思考。」
  「但毕竟是个女的,难不成用子宫思考?」
  哈特利开了个玩笑。
  「她连月经都不会来吧,根本只是个小鬼。」
  夏目不屑地答道。这是她第一次表现出感情。她抬头看向先前造访的地方——拆得半毁的老公寓,里面只剩迦南的房间还亮着。
  「不知道她肯不肯跟阿尔法特同归于尽呢。」
  「什么?」
  「我讨厌那家伙。」
  她又回复以往的冷淡口气。

  「来~~久等了!」
  随着精神饱满的招呼声,服务生送上料理。
  转角的小吃店把餐桌排到店外,御法川和玛利亚正坐在那里,准备享用今天时间略晚的午餐。
  「请慢用!」
  玛利亚用好奇的眼神,看着充满精神的女服务生离开。
  「总觉得在哪里看过那个人耶。实先生,您有没有印象?」
  「我才不会一一去记那些身材还没发育完全的小女孩。」
  「啊,好过分!」
  那名女服务生的确略嫌纤瘦,不过修长的四肢还算是有魅力。
  「比起那个!」御法川一手拿出纸笔,身体凑向前去。「我要好好问清楚,你所认识的迦南!」
  「哇~~我被采访了!感觉好像偶像喔!」
  玛利亚露出天真的笑容,高兴地要用筷子挟菜。这时,御法川把那盘菜移走。
  「不回答就不让你吃!」
  「咦~~」
  他无视玛利亚的不悦,把照片排到桌上。他用旅馆浴室充当暗房洗出照片后,再拿数位相机翻拍一次,以做调查用途。
  第一张照片的迦南正在跟敌人枪战。她偏向一边的脸旁,有颗子弹掠过去。御法川吞一口口水,说道:
  「这张照片感觉很不真实,好像在拍电影的动作场面。」
  「迦南可是很厉害的……嘿!」
  玛利亚伸出筷子发动突袭,御法川又巧妙地拿走盘子。
  「是啊,竟然还有这种闲情逸致。」
  照片中的迦南对镜头比出V字,看起来相当平和。但她手里握了一把枪,而且那还是枪战正激烈的时候。
  这名女子异于常人,似乎很习惯应付枪战。对于那样一个人,玛利亚毫不犹豫就说是自己的「朋友」,御法川简直要对她另眼相待;但眼前的玛利亚就是他所知道的大泽玛利亚,这当中的落差似乎透出某种危险。
  「那不是厉不厉害的问题吧?还有,你之前说她『看』得到人类的感情,那是一种比喻还是什么?」
  「您知道『联觉』吗?」
  「有听说过。迦南就是那样吗?」
  「很久以前,她那样跟我说过。她的童年过得非常孤独,就是因为眼睛看到的世界,和其他人都不一样——」玛利亚的表情转为苦涩,彷佛痛苦的人就是自己。但下一秒又开朗起来:「不过,她的家庭愿意接纳她,非常善良呢。」
  所谓的联觉,是指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等五种感官中,同时有两种以上发挥作用而产生的认知现象。例如从文字中看到色彩、触摸得到声音或味道、脑中会出现触感和痛觉的影像等,这种人会用形体来描述味道、或用颜色表达数字及文字。
  部分医界学者主张,人类在婴儿时期都具备此能力,只是随着大家逐渐成长,各个感官开始分离,成年后就再也不会产生这种特殊感觉。但还是有极少数的大人保有联觉,据说爱德华·蒙克、韩波、史提夫·汪达等著名人物皆属此类。
  「可是啊……」
  御法川皱起鼻子。即使说迦南拥有联觉,他还是没听过能「看」见感情的案例;再说,如果她真的是那样,那也得经过无数训练、累积相当多的经验,才能变得那么强。
  (超乎常人的美女、跟街头枪战啊……)
  昨天发生那么激烈的枪战,各家新闻报纸却完全没有报导,想必是幕后藏有黑手。一想到这里,连御法川都难掩兴奋之情。
  「说不定这个题材很吸引人,连高峰会什么的都要黯然失色……偏偏现在只有这里有线索。你还知道其他什么吗?」
  「嗯……迦南好像很害羞?对了,她的脚也很小,大概只有22·5公分……」
  「我换个问法。你是在哪里跟她认识的?」
  「我在外地旅行,被男人缠上时,是她帮我解围的。」
  「救你?怎么救?」
  「就像……」她开始比手画脚。「喝!咚!碰磅——这样吧?」
  「好好好,够了。那你们是怎么变成朋友的?」
  「嗯……啊,对了,翻花绳!当时身上刚好有毛线,我就教她玩花绳。」
  「随身携带毛线?」
  御法川不可置信地问道,玛利亚的眼睛充满光芒。
  「那是旅行途中的好伙伴,藉由日本文化,可以在当地结交朋友。」
  「真是不能小看你啊。」
  补充一下,翻花绳并不是日本特有的文化,但他决定不说出口。
  「你没办法联络到迦南吗?」
  「我跟她要过手机,但从两年前开始联络不上。这次在上海遇到她,根本就是个奇迹。不过我相信她哪一天还会再突然冒出来的。」
  玛利亚紧紧盯着御法川,就旁人的眼光看来,那视线之灼热,像极了热烈追求他的少女。不过御法川很清楚她到底在看哪里,最后拗不过她,只好把餐盘放回去。
  「万岁!」
  玛利亚开怀地吃起来。
  御法川发出叹息,再扫视一遍桌上的照片,其中有一张令他很在意。
  桥上的那名男子,是在玛利亚面前出现类似疾病发作的症状而身亡。那个人可能有心脏方面的慢性病,但御法川在意的,是他颈部浮出的蓝紫色细纹。那细纹像蜘蛛网般扩散出去,但仔细一看,会发现那好像是某种有规则的图形。
  (疑似死者同伴的人逃进小巷,然后那里就发生爆炸……)
  那也是迦南和玛利亚被追杀时发生的事。爆炸、枪战、这名男子之死……这其中说不定有什么关连。
  (还要更多线索才行。)
  为了得到「那东西」,他拟出一个大略方向。

  时间往后一个小时。他们才刚回到旅馆,立刻传出玛利亚的尖叫。
  「怎么了!」
  御法川从动也不动的玛利亚背后,一眼看见房间的惨状。里面被人蓄意捣乱,行李、衣服散落一地,墙壁和窗帘也被刀子划破;不仅如此,整个房间还染成一片鲜红。这应该是某人拿整罐油漆泼洒所致,但乍看之下像极了鲜血的颜色,两人不禁发出寒颤。
  「不妙。」
  御法川低哝一声,赶去检查自己房间,玛利亚则失神地跪坐在地。
  又过了几个小时——
  远离大街的公园中,年轻人们聚在一起跳交际舞。此刻太阳正渐渐西下。
  「……到国外果然很可怕呢。」
  「你怎么还这么从容啊?可恶,竟然把我们赶出来!都跟他们说不是我们弄的了!」
  御法川把行李放在身旁,焦躁地一屁股坐上长椅。他的房间同样被弄得一片凌乱,通知旅馆柜台之后,对方反而一副不敢惹事的态度,直接把两人撵出去。他们中文说得很快,所以听不出内容是什么,不过——
  「那片红色油漆,可能代表某种警告。」
  说不定当地哪个恶名昭彰的犯罪集团作案后,都会泼红油漆做记号;也可能是施加无声的压力,警告旅馆不准联络警察。
  「可是,房间被他们弄成那样,却只有底片不见,真是奇怪。」
  玛利亚喃喃自语。没错,称得上是被抢走的,只有那卷底片。他们很明显不是冲着钱财。那卷底片拍到的,除了庆典场面、迦南、以及——
  「有神秘纹路的遗体……」
  (这么说来……)
  昨天发生的一连串事件似乎都能兜起来了。如果玛利亚是因为「那个缘故」而突然被追杀,房间内的红色油漆可能就是对旅馆——不,是对御法川他们的警告。
  御法川盯着空中好一会儿,下定决心似地站起身。
  「走罗,大泽。」
  「嗯?要去报案吗?旅馆说警察对观光客遇到的抢案,也都没什么办法。」
  「不,」他严肃的神情不同以往。「这事件要追查下去,肯定会引来危险。我们要深入敌阵。」
  3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闹区内一间准备营业的店内——
  「抱歉。」
  桑塔那坐在沙发上,对着手机小声说话。他是这家店的老板,不过「桑塔那」究竟是本名还是昵称,连附近邻居也不知道。从他的外表看来,感觉有点南美血统。
  「我明明也在场的……直觉果然变钝了啊……」
  正当他眉头深锁时,白皙的手指伸了过来。
  刚打扫完店内的女子,不知何时已坐在他身旁。
  「啊……抱歉,我的表情很可怕吗?」
  桑塔那苦笑着问道,这位女子投以一个笑容。她应该快迈入三字头的年龄,但笑起来却不像是在社会打滚过,还能带给看到的人温暖。
  「不,我在跟旁边的人讲话……还有,请让我收手了,我……」桑塔那不舍地眯细双眼,轻抚女子的秀发。「……已经有,必须守护的人了。」
  他讲完电语,女子似乎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伸手摘下装饰自己头发的鲜花,插到桑塔那头上。
  「喔,谢谢。」
  桑塔那露出白色牙齿,用手指确认花的触感。
  「花(UA)啊……」
  「?」
  「没事……哈珂,你就是开在我心中的花。」
  他把眼睛眯到不能再细,再一次抚摸哈珂的长发。

  御法川和玛利亚来到闹区,这里满是霓虹灯刺人眼目的光芒。其中一角有家店挂着「卡拉OK吧」的看板,入口好像就在楼梯下。
  「在那里啊。」
  「什么?」
  「我不是说昨天那个叫做迦南的在枪战时,有一辆厢型车发生爆炸吗?我记得当时在现场的男人长相,白天就在这附近打听。听说他是个老板,在这一带经营一家店,生意好像还满好的,于是我就把详细地点问出来了。」
  「咦~~就是那家店吗?」
  玛利亚的声音带有一种讶异,不过这也不无道理。从看板的低俗配色,到大胆露出身材的女子图,都充分表达了那是什么样的店。店内传来的卡拉OK歌声,也让御法川不再那么紧绷。
  「大泽,为了保险起见,你就在这里等。难保他跟那些拿枪的男人、还有破坏我们房间的家伙没有关系。」
  「我好歹也是个记者,我也要一起去。」
  「可是——」
  玛利亚的眼神非常坚定——应该说非常冷淡地盯着他。
  御法川呼一口气,放下握紧的拳头。
  「你听好了,随时要做好拔腿就跑的准备喔。」
  「是是是~~」
  「好,我们走!」
  他们下定决心后走下楼梯,打开店门——
  「欢迎光临!」
  除了最常听见的招呼外——
  「喵呜~~~~」
  还有这种声音。
  大胆秀出身材的辣妹们一拥而上,欢迎这两位客人。她们可能是店内小姐,头上戴着猫耳发箍,动作柔软地频频招手,彷佛在说「来嘛~~来嘛~~」。御法川陷入一阵错愕,玛利亚的脸上则写着「啊,果然……」这时,背后出现一个人影——
  「哇!」
  「呀啊!」
  两个人被抓住颈部,吓得叫出声来。他们被强而有力的手拖进店内。
  「来来~~快点欢迎两位——」
  男生一声粗犷的吆喝下,众小姐们跟着一起「喵呜~~」起来。

  「我们经营的是日式夜店。」
  把御法川他们拖进去的,正是桑塔那本人。
  「日式啊~~」
  「没错。卡拉OK、Cosplay、女体拼盘,这里应有尽有。」
  中央的卡拉OK舞台没什么问题,但墙上灯笼很明显应该用在丧礼上,其他还有日本东北特产的小木偶、锦旗、天狗面具……总之,他们用所有跟日本扯得上关系的东西,把店内装饰得相当花俏。附带一提,御法川和玛利亚坐的桌子背后,是一幅富士山的壁画。
  会来这里的,大多是日本上班族,他们亲昵地跟Cosplay小姐合唱卡拉OK。
  「如果换本地人进来,八成会对日本产生误会。你应该不是日本人吧?」
  「算是日裔美国人。虽然我没去过日本,这里的日本观光客也玩得很尽兴。有什么关系呢?」
  桑塔那露出亮白牙齿笑起来。他的五官很端正,但是丰厚嘴唇歪向一边的笑容、和那轻浮的眼神,却让人无法解除戒心。
  「难不成,这里就是社长说的什么『你好!极乐净土』吗?想不到就在这里,真幸运。」
  「不愧是招来事件的男人,实先生!」
  「招来这种东西,我可不觉得高兴……哇!」
  御法川旁边的座位不声不响地出现一名女子。他原本吓了一跳,不过这名女性一笑起来,他立刻怦然心动。对方也打扮成猫的样子,领口在丰满的胸前大胆敞开,连乳沟都看得一清二楚。如果是在平常,他一定会起好色之心,但此刻之所以会产生反应,另有别的原因。
  「你、你好。」
  女子熟练地在威士忌里倒水,回过神的御法川一面留意玛利亚,一面拿出小本子。
  「那个……方便占用一点时间吗?」
  「?」
  女子稍微歪起头,模样十分惹人怜爱。她的年纪大约是二十后半,为什么还能笑得那么天真烂漫?她彷佛和世间的悲伤痛苦绝缘,总是走在和煦阳光下,完全就是「纯洁」的代名词。
  「听不懂日语吗?那……」
  御法川换用简单的英文和中文,但对方还是没有反应。最后——
  「请你,接受,我的,采访。」
  他做出抄笔记的动作,然后双手合十。
  女子稍微思考一阵子,终于出现懂了的样子,而露出微笑。御法川见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正要把身体凑过去,但女子却把手放到胸口,开始把衣服「往下拉」。
  份量十足的白色波涛就这么弹到眼前,御法川不由得目瞪口呆。正当他的心思要飘向温柔乡时,玛利亚尖锐的叫声把他拉回现实。
  「实、实先生!您刚才拜托了什么!?」
  「不对不对不对!我是拜托她……?」
  就在这时,御法川的视线停在女子腋下。他发现一块和雪白肌肤格格不入的蓝紫色痕迹,而且形状也在哪里见过。他忍不住把脸凑上去。
  「再多露一点……不是,快点告诉我!那块…………嗯?」
  他再次被抓住脖子拎起来。
  「这位客人,你想问我最宝贝的小姐什么问题啊?」
  桑塔那乍看之下满温和的,目光倒是很锐利。
  「没、没有啦~~就纯聊天而已~~」
  「纯聊天也罢,不过你是不是应该多把注意力放在她的胸部上呢?我们的哈珂可是难得提供这种服务的。」
  「我们来这里是要采访的,不是接受你们那种低俗的服务。」
  「采访?还真敢说哪。我不记得答应过你们可以采访喔?基本上,我对记者都没什么好感。你们只会迎合大众兴趣,那种践踏人心的勾当才更下贱。」
  「喔?这里可以触碰身体,但不能触碰内心啊……满像个诗人的嘛,大哥。」
  「实、实先生……」
  眼见他们的火药味越来越重,玛利亚不知该如何是好。另一方面,夹在其中的哈珂,依旧微笑着看向那两个人。
  「在边陲地区开酒店的老板,不会有这种感性才是。看来你应该有什么隐情喔。」
  「隐情?」
  「昨天这附近很热闹吧?」
  御法川倏地转移话题。他好歹算是老练的作家,在向对方套话、引诱上钩的同时不断转移话题,让对方不得不跟随自己的步调。
  「发生了一堆事情呢。神秘少女的精采演出、巷内的爆炸事件……我们用一台照相机捕捉到不少画面。对了,大泽,你拍了很多没错吧?」
  「咦?嗯,是。」
  「其中应该拍到不少东西。说不定还有老板你不愿被客人知道的一面喔?」
  「喔?像是什么?」
  老板的额头已经冒出青筋,但他仍保持从容的态度。
  「枪战、爆炸、再加上突然死掉的市民。如果说这几件事通通有关连呢?」
  尽管御法川一副悠哉貌,心中却很清楚自己正冒着生命危险。他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头,要是有什么闪失,随时都可能被枪口抵住。
  「哈!」桑塔那发出嗤笑。
  「真有趣,的确很像你这种三流作家会掰的剧情。只有三流感性的三流市民才会看到黑影就乱开枪,你们就去迎合其他三流人士的需求,低声下气地讨生活吧。」
  「喔——」
  「哼——」
  他们龇牙咧嘴,形成剑拔弩张的态势。玛利亚不知该怎么办,而哈珂还是一脸笑咪咪地。
  这时,紧绷的局面突然瓦解,桑塔那首先把脸挪开。
  「快走吧。」
  「什么?」
  「你们不喝酒不唱歌,连女人都没兴趣,我也就没必要再招待你。去外面街上到处晃晃打听对你比较好,夜晚的上海很有趣喔?」
  「也很可怕……吧?」
  御法川临时改成疑问语气。
  「我们也有不能到处乱晃的理由。有人要取我们的性命。」
  「性命?」
  「对,我们就是被你卷进来的,还在路上被别人开枪……你看看她,连这孩子都被恐怖的男子追杀,心中早已留下一辈子都无法抹灭的创伤……」
  「已经叫你快走了。难道要我动手不成?」
  「求之不得。」御法川站起身。「——我是想这么说啦,但本人不喜欢诉诸暴力。我还会再来的。」
  御法川干脆地转身走向店门口。「实先生?」玛利亚愣了一下才追过去。
  「再见。」
  他挥挥手故作从容,实际上额头早已冒出冷汗。他在桑塔那眼中看见危险的光芒,直觉到那个人果然有问题。光是这点就可以算有收获了。
  「不准再给我出现!」
  桑塔那在两人的背后叫道。
  「这种时候日本人好像会在外面洒盐。哈珂,拿盐过来——等一下,你先把衣服穿好。」
  哈珂消失到厨房中,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消失。
  「嗯?」桑塔那不耐地用手撑住脸颊,但他突然拾起头,看向哈珂消失的地方。
  「她为什么……」
  哈珂最不喜欢险恶的气氛和表情,但桑塔那绝对称不上是好脾气,偶尔出现耍大牌的客人时,大概都会酿成麻烦。那种时候,哈珂会显得非常难过,那难过的表情,甚至让桑塔那下定决心不能再犯第二次。
  然而,桑塔那跟那个记者对呛时,哈珂的表情却完全没变。
  他正感到纳闷时,头上响起嘈杂的引擎声。
  接着传来刚才那名少女的尖叫。而且——
  「枪声。」
  他喃喃自语。
  「真的有人要杀他们。」稍微踌躇一下后,「啧,明明不想再欠夏目人情的……」
  他拿出手机,熟练地拨了通电话。

  另一方面,御法川和玛利亚离开店家,来到路上时,立刻有一辆车冲过来。他们看见那辆车开在小吃店的屋檐下,把外面的餐桌和食物全部撞飞。
  「呀啊——」
  「大泽!」
  御法川拉住玛利亚的手,滚到桌下避难。车子擦过他们身边急停下来,轮胎还发出烧焦味。四周的客人不断发出尖叫。
  「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头顶传来小朋友玩捉迷藏发出的天真叫声,御法川抬头一看,有个老人从车窗探出头来。他一认出老人的脸,马上「啊」地叫出声。
  「是那老头!」
  「找~~到了!」
  御法川和老人对上视线。他就是庆典上对玛利亚性骚扰的人,绝对错不了。老人突然钻回车内,拿出一把冲锋枪重新探出来。
  脑筋都还来不及思考为什么,枪口已经喷出火舌,打烂餐桌的上半部。「呀!」玛利亚紧紧把头抱臣。
  「怎么搞的……」连御法川都面色发白。「我们真的被盯上了!?」
  至于坐在驾驶座上的,虽然只能约略瞥见,但那个人不就是负责照顾老人、像他孙子的少年吗?
  (这地方绝对有问题。)
  御法川当机立断,一把抓起玛利亚的手腕往外冲。下一秒,刚才那张餐桌的下半部也跟着灰飞烟灭。
  他们没命似地狂奔。
  「这里!」
  车子卷起烟雾朝他们横冲直撞而来,两人勉强逃进仅供单人通行的小巷,不顾在巷口急煞的车子,一直往里面钻。
  「为什么啊?」御法川气喘吁吁地不时回头。
  「我们可是善良老百姓耶!我是让无数女子哭泣过没错,但可不记得会在外国被追杀!」
  「是一群呆子。」
  玛利亚赫然想起迦南的那句话。
  「什么!」
  御法川激动起来。
  离开小路后,来到繁华大街。上海有许多计程车,御法川不停招手,但不知是庆典期间需求量高,还是他狼狈的样子让司机有所察觉,没有一辆愿意载他们。
  这时,嘈杂的引擎声再度出现,先前那辆车子绕路追了上来。
  「可恶……!」
  御法川说完,直接冲入车道。
  「实先生!」
  在强烈的车灯照射下,他整个身影消失不见。玛利亚忍不住要别开视线时,刺耳的煞车声响起。
  「大泽!」
  御法川用肉身拦下计程车,和玛利亚一起钻进去。顺带一提,上海的计程车不同于日本,车门要自己打开。
  「真吓了我一跳啊,可以麻烦你不要突然冲出来吗?」
  「快一点!」
  「啊,两位是从日本来的?」一脸敦厚的中年驾驶转向后座。「你们运气不错,本车目前对观光客进行促销——」
  他还没说完,刚关上的车门旁就飞过一串子弹。
  「快点开车!我们后面也有一批子弹好便宜的!」
  「那、那可不行!两位客人请赶快下车,别给我添麻烦!」
  「这是紧急状况!你们不是在对观光客促销吗!」
  御法川和玛利亚在后座缩成一团,后方的枪声和引擎声不断逼近,甚至有一发子弹从地上弹过来,把车门打出一个洞。现在已经不是客人怎样的问题,连自己的命都可能不保,驾驶连忙发动车子冲了出去。



第三章 追杀者
  1
  计程车驶进破旧的住宅区,撞起好几根伸到外面的晒衣杆,挂在上头的衣服掉到后车的挡风玻璃上。
  「抓住他们——!」
  老人探出车窗,用手拨开衣服,再度拿起冲锋枪射击。一堆不用钱似的九毫米子弹掠过空中,在四周建筑物上留下弹孔。
  「哇啊啊!」
  包括驾驶在内的三人连连尖叫,计程车怱左怱右地蛇行。御法川咬紧牙根,从车窗玻璃往后看,路上累累的弹痕还在冒烟,让他不禁打起哆嗦。
  「啊!」
  他总算看清楚老人的正面模样。稀疏的头发被风吹起后,额头上明显有一块蓝紫色的「刻印」。
  「客人啊,现在还来得及!拜托你们赶快下车!这趟路算你们免费!」
  「现在是要怎么下车啊!」
  前方护栏高速逼近,御法川把头缩回。车门被刮得叽嘎作响,连他都吓得面色苍白,唯独嘴巴还是一样厉害。
  「你好歹也是开计程车的吧?真正的高手不论遇到什么状况,都要把乘客平安送到目的地!」
  「别、别强人所难……哇!」
  高额头的驾驶从车内后照镜看见火光,急忙将方向盘往左打。虽然勉强逃过一劫,但外面还是有一个后照镜被打飞。接着他又不断猛烈地切换方向,御法川和玛利亚跟着被甩得东倒西歪。
  「啊!实先生,你摸到胸部了啦!」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吧——」
  正当这出令人神经紧绷的追逐战,彷佛要永逮持续下去时——
  『中国啊~~上吧~~和我好好上吧~~』
  「什么啊!?」御法川发出怪叫。
  这歌声来得突兀,大概是驾驶无意间打开了车内音响。
  「啊,这首歌……」玛利亚维持低姿势。「庆典上的偶像歌手也有唱。你听,歌词是日文的同音字游戏……」
  「嗯,的确。不过这根本不重要!」
  人在情急之下,总会产生强烈的逃避心理。但御法川拒绝如此。
  「哪里不重要了!」
  反而是驾驶出人意表地发出反击。他面红耳赤地说道:
  「这个人叫妮妮,目前还没有走红。但就是因为如此,我有好好支持她,还加入歌迷俱乐部喔!」
  「这,这样啊……」
  「我自己的生活也遇到很多困难。老婆跑掉了、上海太多人开计程车,造成业绩下滑、还有啊,一堆人开起车就跟他们的个性一样糟。如你们所见,我个人比较胆小,就算是别人违规而发生车祸,道歉的人也都是我。之前曾经想过,要不要放弃开计程车算了,但就在那个时候,我从收音机听到妮妮的歌声……你们不觉得这首歌真很棒、充满光明吗?她被埋没很长一段时间,吃过很多苦,因此更唱得出激起勇气的歌。听着听着,我的眼泪就……」
  「喂,前面、前面!」
  「我知道!」
  驾驶的声音不逊于御法川。他高超地操纵方向盘,在车阵中往前钻,快撞到载货用的两轮车时,也宛如表演特技般,把车身稍微一扭就轻松闪开。
  「喔?喔?」
  「加油啊,驾驶先生!」
  玛利亚爬起身,跟着收音机一起唱歌,帮驾驶加油打气。
  「中国啊~~上吧~~和我好好上吧~~」
  驾驶也拉开五音不全的歌喉,跟妮妮和玛利亚一起怪声怪调地合唱。他的恐惧指数似乎已经破表,即使前方出现行人用的下楼梯,他也毫不犹豫地开下去。
  车身剧烈摇晃,诡异的合唱声也随之震动。回到平面后,驾驶又马上超越前面车辆,这时对向一辆卡车迎面而来,他便直接开在两辆车的缝隙间,奔驰过立体交叉道路。
  「你还满行的嘛!」
  御法川忍不住大呼过瘾时,车子连续撞开好几个三角锥。原来前方道路还在施工,只剩下一百公尺就要中断……
  「哇啊啊~~」他忍不住放声大叫。「怎么办?怎么办啊!」
  「别慌。」
  「啊!?」
  驾驶不再唱歌,眼睛直直盯着前方,耳朵专注在音乐上。
  「还没、还没……还没……再一下……」
  他把油门踩到底,冲向立体道路边缘。御法川和玛利亚不说任何话,只顾着大声尖叫。几秒钟后,车子将坠入深渊,御法川吓得快要喊出「妈妈啊——」
  「来了来了来了来了!」
  妮妮的歌正好要进入最后高潮。
  『满满的中国风,High-Ten-Sion!』
  「High-Ten-Sion!」
  计程车飞入空中,他们从脚底到头顶彷佛通通麻痹。下一瞬间,车身着地,激起剧烈的上下震动,刚才那条感觉神经又窜过一阵剧痛。
  车子飞过深渊,降落在对面大楼屋顶,旋转好几圈后终于停下。地上留有好几条黑色车痕。
  「啊……」
  御法川和玛利亚倒成一团,发不出任何声音。收音机里的妮妮还在唱歌,驾驶则整个人趴在方向盘上喘气,身体大大地起伏。
  「哇——」玛利亚的眼神逐渐恢复光彩。「万岁——!」
  哒哒哒哒——然而,无情的枪声再度响起,她的喜悦只维持一瞬间。御法川仰头看向后方,追杀他们的车停在道路边缘,站在那里的老人拿出另外一样武器。
  御法川的眼睛几乎快掉出来。他看到一把装有榴弹发射器的步枪,要是那玩意儿发射过来,整台车都会被炸飞。
  「大泽,快下车!司机你也一样!」
  他用脚把玛利亚赶下车,自己跟着爬出去,然后打开驾驶座车门,要把动也不动的驾驶拖出来。玛利亚也赶过来帮忙,但老人已经把枪架好。正当他们不知今天脸色已发白第几次时,老人的站姿突然瓦解。
  「哟、哟!」几发子弹弹到老人脚边,他连连后退几步。御法川趁这机会把驾驶拉出,至于玛利亚——
  「迦南!」
  她如此叫道。另一栋大楼屋顶上,确实出现那个人的身影。她贴在水塔上,手中的枪还在冒烟。
  「发现坏人!」
  老人显得很高兴,待在车里的少年则拿起手机联络。
  「迦南出现了……是。」他看向老人,「好,这次把那个坏人解决掉!」
  「喀锵——!」
  老人发出奇怪的声音,端起步枪开火。迦南从水塔往大楼间一跃而下,途中抓住突出阳台的晒衣铁竿,摆荡到对面大楼,再往墙壁一踢飞回去。在这期间,子弹始终紧追在她后面。
  「不妙!」
  御法川大叫一声。他发现老人在等待发射榴弹的时机。果然,当迦南在跟他们差不多的高度着地时——
  「发——射!」
  榴弹发射过来,迦南仍维持着地动作,完全不做任何闪避,直接单脚跪地,脚尖一转,把枪拔出来。
  接着,扣两次扳机。
  「哇!」榴弹在空中爆炸,老人被甩到后方。就在玛利亚别开突如其来的火光时,只用手遮蔽的御法川看见——
  浮在空中的老人,胸口被一颗子弹射穿。
  「什么……」
  他不禁发出低呼。迦南既能准确打中榴弹,还有能力算准敌人受到爆炸的冲击,用第二发子弹确实击中。
  (无论是敌人,还是自己人——)
  ——都远超出一般人的常识范围。这时玛利亚害怕地抬头,向挂在对面大楼铁网上的迦南出声。
  「迦南……?你真的是迦南吗?」
  「没错。」
  对方右手握枪,左手握一根飞下来时顺便扯下的铁棒。
  「如果你还认识其他长这样子的人,就另当别论。」
  「不,迦南又不是双胞胎。」
  紧急状况之下,难免出现这种脱序对答。迦南的嘴角略转柔和。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在这?」
  「不论玛利亚在哪里,我都能知道喔。」
  她回答得很简洁,玛利亚听了不禁泛红眼眶,把脸凑到距离铁网近到不能再近处。
  「迦南,你好厉害!就跟超级英雄一样!不,应该说你就是超级英雄!」
  「等一下,真要说的话,也是女英雄才对吧……」
  「迦南,你可不要像上次那样突然消失喔。我很担心再也见不到你。」
  「是——」
  玛利亚无论何时何地都从从容容,迦南无可奈何地对她一笑。她难掩内心兴奋,迫不及待丢出下一个问题。
  「对了,你会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我还会再留一周。如果中间有空,要不要一起去玩?我想跟你说的话、想问你的问题都堆到要满出来了。」
  「啊,好啊。」
  「真的吗?我先看过导览书了,天气好的话就去外滩吧!」
  「那个~~」
  御法川一直拿不定主意,究竟该不该打扰那两人,但他也有一大堆问题要问。你知道攻击我们的人是谁吗?我们为什么会被攻击?还有你到底是谁?
  就在他决定要开口时——
  「再来~~一次~~!」
  脱力的声音、缓缓爬起的身影、枪声、火光——他不确定自己先注意到哪一个,不过迦南又更早一步反应,先跳起身来。
  道路另一端,老人双脚稳稳踏在地上。
  「怎么可能……!」
  御法川的声音在颤抖。
  (他的心脏不是被射穿了?)
  事实上,老人的上衣胸口处的确有一个洞,深黑色血液从中扩散开来。
  「Boner。」
  迦南突然说出一个神秘字眼,在御法川来得及看她之前——
  「他是冲着我来的。」
  「咦?」
  即使在极不寻常的状况下,迦南的眼神依然沉着。与其用平静的水面形容,反而更容易联想到寒冷的冰冻世界。
  「啊,迦南!」
  玛利亚刚叫出口,她已经跃身冲出去。
  载着老人的那辆车急转掉头,轮胎再度发出呻吟。之前那么执着地追杀过来,现在却又干脆地把他们抛下。
  留在现场的,只有刺鼻的烟味,以及附着在身上的夜晚气息。
  「真是,这座城市实在太诡异了。」
  御法川重重叹一口气,倚在计程车上。
  「喂,你的朋友……没事吧?」
  「不要太乱来就没事。」
  玛利亚把手放在顶楼围篱上,望着迦南消失的方向。
  「换做一般人像她那样搞,一百条命都不够用吧。」
  「迦南也算一般人喔。」
  「一般人打得到榴弹吗……」
  「请问,一般的计程车应该怎么放回地面?」
  这时,站在后方的驾驶不好意思地开口,御法川他们才「啊」地面面相觑。

  另一方面,少年和老人被困在车阵中,以龟速慢慢前进。老人拿着枪,焦急地从窗户探出头。
  「唔~~快点、快点啊!」
  「啧,好不容易过滤出目标了,却弄得两头落空……!」
  车厢突然咚地出现一阵冲击,少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迦南的头竟然从前方玻璃垂下,往车厢内部窥看。刚刚大概就是她跳到引擎盖上。
  「喔喔!」
  老人欣喜地发出声音,拿起冲锋枪朝天花板扫射。迦南的脸从前方玻璃消失,下一刻,便看到她一个一个跳过车顶远去。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老人高兴地爬上车顶,少年连忙阻止。
  「不行,你别一个人跑掉!」
  他的阻止无效,老人已攀到车阵上方。
  在这期间,迦南继续跳过车顶前进,路上等红灯的人都看儍了眼。
  「等我、等我啊——!」
  老人胡乱开枪射击,迦南左右迂回前进,彷佛背后长了眼睛。但前面的大型巴士离她很远,不是一般跳跃所到得了的。
  不过,迦南没有停下脚步。一颗子弹从右侧脸颊掠过时,她拿出先前拆下的铁棒,以撑竿跳的方式高高跃起。
  至于老人,他则跳上路灯柱,然后用脚一蹬飞到巴士车顶。现在才说这句话或许有点晚,但他的身体能力相当惊人,远远超越人类水准。
  两人在巴士车顶对峙。强风吹动他们的发梢,老人咧嘴一笑。
  「追到你罗!来吧,来吧,我们来玩!」
  「才不要。」迦南一口拒绝。「我要去跟玛利亚玩。」
  她的瞳孔变细,调整焦点般地凝视老人,身体动也不动。
  「不行不行,我们来玩战争游戏!」
  老人高兴地举枪射击,迦南既不跳起也不后退,挥动铁棒主动缩短两人距离。她时而往右边闪,时而往左边蹲下,有如「看」得见那些子弹轨迹。
  「战争游戏?不对吧。」她手上的铁棒不时与子弹擦出火花。「我在电视上看过,日本的女生——」
  在火花的洗礼中,她轻松来到老人跟前,用铁棒挥掉冲锋枪,又顺势瞄准脑袋敲下去,但对方也轻易地躲开。两人开始肉搏战,电线不断从他们的头顶越过。
  他们相互交身,回头看向彼此时,老人从怀里掏出小刀,夹在两两手指间,以不同的间隔投射过来。迦南一面用铁棒打落,一面开口:
  「都是在喝饮料、逛街购物……」
  这时迦南停下动作,老人看准机会再次射来小刀。
  「啊,对了——」
  迦南独自低语,屈身闪躲,同时把铁棒挥向老人的双脚。
  「喔!」
  老人发出怪声往上跳,准备发动第三波小刀攻击。然而,迦南却不知为何完全没有反应,维持屈身的姿势。
  这时老人才赫然发现而转过头,但为时已晚,电线串就像能割断身体的铁丝,挟着满满的压迫感急驰而来。
  「唔、唔喔喔喔喔喔!」
  电线在迦南头上发出慑人的闪光和劈啪声,还喷出大量火花,通电的小刀则散落出去。
  「——还有,翻花绳。」

  绵长的车阵中,喇叭声四处作响。聚集在路上的人们,议论纷纷地看着同一个地方——被电线缠住身体,吊在半空中的老人。
  那名少年也默默站着,抬头看向那个身影。他的脸上不见悲伤或憎恨,完全看不出心中情绪。
  「哥哥……」
  他只如此喃道。
  2
  戴达拉大楼的奇特形状,在上海市内也算相当有名。好几根支柱撑起蛇状缠绕的球体建筑,球体建筑上又伸出一座高塔。
  「还有,一周内把一百万股全部卖出。」
  偌大的社长室中,柯明古兹透过手机向经纪人下达指示。
  「毫无根据地卖空股票很危险,会被证交会(SEC)盯上喔。」
  「你是指我内线交易吗?」
  「还是说您是恐怖分子?」
  「你真风趣。」他用手推镜框,淡淡一笑。「照我说的去做就对了,不会是什么坏事的。」
  说完后,他挂断手机。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隔着桌子的对面沙发上,坐着体型魁梧的访客。放在他面前的茶水早已冷掉。
  「哪里,看到您依然忙碌,我就最开心不过了。话说回来——」他环视一周室内。「这里真的同意您成立外资私人军事公司了呢。」
  「毕竟我们的资产不算少。」
  「这点在这个国家倒是满单纯的。」
  「那种程度的投资,只要去闹一下就摆平了。」
  「关于那方面的资产运用,就请交给我们。对了,我听说总公司开发部有好玩的东西……」
  「这、这么说来,反恐国际会议的维安,听说也是交给你们……」
  「消息真是灵通。不过,当然是跟这里的公安一起。」
  「但还是吓了我一跳呢,私人公司竟然能参与国际级的会议维安工作……」
  「我们也耗费了无数的时间和精力。」柯明古兹依然保持沉稳笑容。「我们和公安高层接触,送一些伴手礼,例如足以威胁美国CIA的资料。这个国家绝对不像磐石那样稳固,尤其是分成一堆派系的军阀,他们之间的权力斗争连中央都弄不清楚,因此不论是谁,都恨不得比对手早一步得到情报。」
  「原来……不愧是柯明古兹先生。」
  访客点头归点头,心思似乎还放在浴室那里。柯明古兹假装现在才注意到。
  「喔,那位是我的秘书。」
  「啊?您的,秘书……在浴缸……」
  访客努力作镇定貌,喝一口刚刚到现在都没碰的茶。这时浴室门打开,梁琪从中走出来,全身还一丝不挂,访客看了不由得把茶喷出。至于柯明古兹,则丝毫不介意——
  「喔,梁琪,把华尔街的报告拿来。」
  「知道了。」
  梁琪维持裸体一鞠躬。
  「报告在这里,请过目。」
  柯明古兹点燃一根香烟。
  「你知道『联觉』吗?视觉、听觉、味觉、触觉、嗅觉……能同时作用这五种独立感官的人,就叫做联觉者。他们看得见文字中的色彩、感觉得出声音的形状,各人有各人的不同。」
  「喔?」
  访客点点头,但听得不是很专心。他注意到柯明古兹身后,而不时往那里看去。柯明古兹装作没发现,继续说下去。
  「所以我们在想,能不能把它运用到IFF(敌我辨识装置)上。藉由其他感官处理视觉看到的资料,如果能从体温或排汗辨识出敌人,那么一般的士兵——」
  他背后是一片玻璃窗,后方不知为何竟然是间浴室。隔着一片玻璃,能看到里面有位女子泡在按摩浴缸中。
  「联觉——」
  那名女子——梁琪——嘲笑般地开口。她抚摸着露出水面的四肢。
  「不靠那种东西,我这片净化过的肌肤,也感觉得到姊姊大人的脉动。低沉的脉动让我的腹部起伏,高亢的脉动——」
  她唰地一声站起,从窗户俯瞰烟雨朦胧的上海市区。
  「——让我体内的血液沸腾。」
  毛玻璃对面若隐若现的肌肤,让柯明古兹的访客心神不宁。但他还是勉强拉回谈话上。
  接着,把滴水的报告递给访客。
  「呃……喔,谢谢。」
  访客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柯明古兹在旁看得兴致盎然,脸上也溅到一些水滴。原来是梳起头发的梁琪眼睛直视着他,只有嘴角露出微笑:
  「社长,时间差不多了。」
  戴达拉的社长座车在雨中行驶。
  「梁琪大人,请问是这里吗?」
  「你真没用,再用力一点。」
  「是!」
  梁琪坐在车厢后座,柯明古兹则四肢趴在她脚边,百般怜爱地搓揉梁琪的脚。先前那副社长架势完全消失无踪。
  「一只猎犬被做掉了?那另外一只呢?」梁琪正在讲电话。「这样啊,那就先放着别管。反正他们没有饲料也活不下去,早晚会摇着尾巴回来的。嗯。」
  「请问,梁琪大人,关于鸽(OWL)的事情,阿尔法特大人交代由底下的人处理,可是——唔噗!」
  柯明古兹提出疑惑,但马上被梁琪用膝盖往下巴一撞。
  「区区一个NGO(非政府组织),用不着在意。但是从上次那件事看来,他们很明显拉拢了铁之抗争代理人。」

  她握住手机,恨得牙痒痒的。
  「迦南——」
  座车抵达玻璃帷幕构成的现代建筑时,后面有一辆车跟着停下来。阿尔法特从中走出,梁琪和柯明古兹上前会合,三人在接待人员的引导下进入大楼。

  「这里是避难用的空间。」
  中国方负责维安工作的人正在解说。控制室透过和避难室的连线,在萤幕上秀出内部样貌。
  「里面的负压状态如何?」
  「相当于BSL-4(生物安全四级)的实验机构。」
  柯明古兹回答阿尔法特的提问,阿尔法特哼地笑道:
  「这房间真单调,墙上挂个时钟吧。」
  「?」
  中国方人员面面相觑。他们和戴达拉共同负责反恐国际会议的维安任务,光是这样就已经相当诡异,但既然是上级命令,也只有服从的份。然而,戴达拉派来的三名负责人当中,有两名年轻女性,其中一个打扮得还很诡异,总之整体看来实在很不对劲。
  「姊姊大人,」其中一名年轻女性——梁琪——焦急地开口。「就这样放着那女孩不管,真的没问题吗?」
  「没有那种时间一一哀悼死掉的怪兽。」
  眼见阿尔法特连头也不回,梁琪发出挑衅。
  「要论操纵人类当作武器,我不认为会输给谁——尤其,当对手是迦南那种怪物中的怪物时。」
  「愚蠢。」
  阿尔法特叹息似地吐一口气,不再理会态度坚决的梁琪,转而对中国方员责人继续提问。
  「这里也能控制排气系统吗?」
  「电力系统跟其他设备完全独立,但还是可以操控。」
  她一面听取详细说明,一面和负责人走远,柯明古兹也充当她的秘书要跟上去。这时梁琪脑筋一动,从大腿上的枪套拔出手枪——
  举起枪口,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
  柯明古兹的背突然跳起。她继续扣扳机,塑胶子弹一个接一个命中。那就是所谓的BB弹。
  虽然只是一把玩具枪,距离够近的话,还是会痛到留下红色弹痕。柯明古兹挨了一堆子弹,无奈出于立场,也只能默默忍耐,假装专心在听阿尔法特跟对方说话。
  他闭目而嘴巴微张的样子,彷佛正享受着苦闷之外的感觉。梁琪完全不想罢手,因此他继续忍耐这段不知算是痛苦,还是陷入恍惚的时间。

  外面滴滴答答地下着雨。
  (用小指从下面挑起拇指上的两根线,再回到原来位置……)
  迦南坐在空旷的房间一角,回想玛利亚教的方法,独自玩着花绳。
  (最后,用牙齿咬住中间,把它拉出来……)
  微暗的房间内非常安静,只有雨滴的细微声响。
  (你看,艾菲尔铁塔!)
  随着玛利亚的笑容浮现脑海,手中的铁塔也跟着成形。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拿下手指,不过铁塔仍维持那个样子,没有变形。
  「那是铜线做的吗?」
  她这时才发现夏目站在门口。
  「嗯,是花绳没错。因为我没有毛线。」
  由于是铜线做成,迦南的手指染成红色。
  「真是乱来呢。」夏目无情地评论,然后手拿资料走进房间。「前几天你杀掉那个人,有可能是Boner。」
  「你也说得这么含糊。」
  「因为他的内脏先被全部挖走了。」
  迦南皱一下眉,起身走向窗边,看着从上滑落下来的雨滴。
  「真希望明天会放晴。」
  她把铁塔状的铜线放到窗边。
  「阳光下的艾菲尔铁塔也很漂亮喔。」
  3
  刺眼的阳光晒进窗帘内,御法川迷迷糊糊爬起身。躺在地板睡上一夜,果然会腰酸背痛。
  这个房间非常狭小,橘色墙壁上爬满裂痕,怎么看都桕当寒酸。御法川抬头,看到玛利亚抱着兔子玩偶,坐在床上发呆。
  「有睡好吗?」
  玛利亚没有回答。御法川稍微打个哈欠。
  「没办法,谁教我们碰上那么多事情……应该说太多事情了。你要怎么做?一个人先回日本吗?」
  她还是不回答。从窗帘晒进来的阳光依旧强烈,昨天下了一整天的雨,今天似乎终于放晴。
  「去找警察八成也没用。那场枪战那么激烈,到现在却还没有任何媒体报导—去大使馆寻求庇护,也是一个方法……但是要被那边的人问东问西也很讨厌哪,难得挖到了个大头条。总之,我要留在这里。」
  对方仍然没有反应,御法川搔了搔头。
  「你是要气到什么时候?我也不想跟你睡同一个房间啊,没胸部的女生有什么意思……」
  「迦南,应该不知道我们在哪里吧……」
  玛利亚终于开口,打断御法川说话。
  「咦?」
  「如果有说好在哪问旅馆,就能跟她约在那里。会不会又错过了……」
  叩、叩——
  就在她落寞地垂下头时,窗户发出声音。两人把头抬起。
  「咦……」玛利亚睁大双眼。「迦南!」
  没错,就是她。窗帘缝隙间出现迦南的脸。御法川很清楚她是抓在窗缘上,但还是感到难以置信。毕竟这里可是八楼,距离地面至少有三十公尺高耶!
  玛利亚赶忙拉开窗帘打开窗户,迦南轻轻把身体往上一拉,变成头下脚上的姿势,像个体操选手前空翻进室内。
  她高举双手漂亮着地,嘴角的笑容似乎还带点得意。玛利亚本来看得目瞪口呆,但也马上回过神来。
  「迦南,你怎么会……」
  「因为玛利亚说要去玩啊。」
  「可是,我又没跟你说我在哪裎……」
  「我当然会知道。」迦南的笑容还是那么平静。「因为我感觉得到你温柔的颜色。」
  「迦南……」
  御法川无法理解她的说明,但玛利亚好像一听就懂,马上展现出笑脸。
  「迦南……迦南!」
  玛利亚抱住迦南,贴上她的脸颊。面对这种有点过火的友情表现,迦南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笑容。御法川站在一旁,看得有点尴尬,他鼓起勇气发出干咳。
  「这是第三次跟你见面了。我是玛利亚的上司,御法川实。先前遇到两次危机,都是为你所救,请容我好好道谢。」
  「对我来说已经很习惯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迦南回答得认真。仔细一看,她的身材小归小,却跟运动员一样锻链得很结实。不过乍看之下,她就是个普通的女生,御法川还是很难相信,自己亲眼见到潜藏在她体内的超人力量。
  「顺便问个问题——迦南,你愿意接受我的采访吗?」
  御法川大手一指,对迦南提出要求。
  「采访?」
  「没错,但我没有要写你坏话的意思,而是出于一名记者的好奇心。」
  他迅速准备好纸笔。这档事的窍门在于:趁对方起疑心前就发动一连串攻击,让对方招架不住。御法川对强硬手段的采访,也满有一套的。
  「你似乎有阿拉伯的血统,是在哪里练到这么厉害的?跟你战斗的家伙也很不寻常,他们究竟……」
  「我要出去玩。」
  「咦?」迦南相当干脆地打断问题,让御法川愣了一下。「啊,哎呀,抱歉,我也是那么想的。总之,叔叔我请客,你……」
  「我要出去玩。」
  迦南又重复一次。这次御法川不再让步,直直地看回去。这种时候就是比谁的眼力好。到目前为止,他都是靠这种方式让顽固的对象俯首称臣的。
  (呜!)
  然而,迦南的眼神毫不退缩。她明明没什么表情,眼睛却有种不由分说的力量,不断传达出自己的诉求。在一阵短暂的眼神交战后,先一步认输的是——御法川。
  「……两位慢走。」
  「哇!实先生真讲道理!太好了,迦南!」
  玛利亚在一旁紧张地观战,带结果揭晓后,又高兴地拉起迦南的手。迦南也点点头说道:
  「谢谢你,实先生。」
  「没什么,不用客气。」
  身为一名记者,居然在这种地方败下阵来,大受打击的御法川心不在焉地回应,然后又突然拾起头。
  两人离开房间后不到几分钟,便从楼上看到她们出现在巷内。玛利亚朝这里大大挥手,两人就逐渐走远。
  「『谢谢你,实先生』——是吧?」
  御法川害羞地抓抓头。真是的,不能被她们牵着鼻子走啊——
  「话说回来,大泽那家伙,都已经被人盯上了,还表现得那么高调。」
  虽然有迦南陪着,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她可是经历了换做是一般人,就算躲在房间拼命发抖也不足为奇的恐怖夜晚。
  (她真勇敢啊……)
  他再次体认到这点。也难怪她能从「428事件」活下来吧——

  「这位就是大泽玛利亚。」
  半年前的某日午后,御法川被叫进天堂出版的社长室。头山社长交给他一份大泽玛利亚的履历。
  他皱了皱眉头,但不是因为事出突然,而是觉得「大泽玛利亚」这名字很熟悉。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
  「难不成是两年前的——」
  「没错。她是涩谷那起病毒攻击的受害者。」
  他吞一口口水,仔细观察履历上的照片。
  「对你而言,也是个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事件吧。」
  「是啊,那个UA病毒。」
  「UA」在斯瓦希里语里代表「花」,据说这种病毒繁殖的形状很像花瓣,所以会有这个名字~~不过它也有「死亡」的意涵,就语源角度来看,后者的说法可能比较接近。它是几年前在南非发现的新品种,根据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的标准,属于第四级危险度,也就是最危险的病毒。
  「染上那种病毒的话,骨头和骨骼肌以外的部位会在十二小时内出血,死亡率高达百分之百。」
  「而中东的武装集团偏偏挑在涩谷,用这种病毒进行恐怖行动。」
  「当时遭到绑架,被人工方式染上病毒的,就是大泽玛利亚。」
  两年前那起事件爆发时,御法川也刚好在涩谷。他还记得那一天,从早到晚都在东奔西跑,但不是因为听到恐怖行动的风声,而是追踪另一起看似毫无关连的案子。他采访过所有关系人物后,也碰触到了适事件的一角。
  「她父亲是大越制药研究所的所长,大泽贤治。大泽玛利亚在千钧一发之际,服用父亲成功研发出的抗病毒药物,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
  「我也有见到大泽贤治,他还告诉我那可能是恐怖攻击。」
  御法川本来推测恐怖攻击的目的,是当时大泽研发的抗病毒药物。到目前为止,UA仍然是几乎无法防范的恐怖武器,如果恐怖组织顺利取得抗病毒药物,将居于完完全全的优势,也可以说那武器本身的价值将水涨船高。
  然而——
  涩谷的恐怖攻击并未得逞。包含御法川在内,所有在那里成长的人民合作下,那起事件偶然间——不对,大家想要守护最珍贵的事物的意念,确实发挥出作用,因此应该说是必然——成功被拦阻下来。
  那天是4月28日,因此日后大家皆以「涩谷428事件」称之。
  「如果当时我继续追查下去……可恶!结果那家伙竟然突然冒出来!时间挑得真好……」
  御法川愤恨地说道。在那之后,他对每个拯救涩谷的人,尽可能调查出整起案情,也从玛利亚的父亲那里得到一些UA病毒的资讯。万一这种病毒被拿来胡作非为,不只是涩谷,整个日本——甚至是全世界可能早就被感染了。
  「然后,」头山社长突然改变语调。「那位大泽玛利亚想成为一个摄影师,所以来我们公司面谈了。」
  「什么?」
  「拜托你,能不能靠点关系,找间编辑公司把她插进去?」
  不等社长说完,御法川一手拿起那份履历。
  「『找间编辑公司』?我说头山啊,你干嘛那么见外?只要像老样子,一句『交给你了,御法川』就好啦。」
  「喔喔!不愧是御法川,真男人啊!」
  「哪里哪里……好啦,我还有工作要忙,先这样啦。」
  他陪笑一下,准备要大步离开办公室。
  「喔还有,那事件好像造成大泽玛利亚相当大的冲击,所以有点失忆症状。」
  听到头山这句话,他顿时停下脚步。
  「关于那起事件,她几乎回想不起来。就交给你啦。」
  「那个,我……」
  「哎呀~~看着男人的背影,就觉得很可靠啊~~嗯,没错。」
  头山迅速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被坑了。
  说实话,他当时觉得自己被塞了颗烫手山芋。他经常有意无意地提起涩谷,观察玛利亚的反应,还去问认识的医生有没有方法能恢复记忆。但玛利亚就是没有任何回想起的迹象,因此目前已处于半放弃状态。毕竟她可是差点就会没命,硬耍掀开那段恐怖回忆,也绝非御法川的个性。
  「不过,竟然还能活蹦乱跳的……招来事件的人应该不是我,是那家伙才对吧?」
  御法川嘴里发着牢骚,不过他没注意到,在玛利亚和迦南渐远的背后,停着一辆他们看过的车。

  「好棒喔!这是什么?」
  摊商在巷道一字排开,玛利亚显得兴奋不已。
  「哇!超可爱的!」
  她一个一个拿起摊贩展售的饰品,连连发出惊叹。其实那里面有大半都是知名厂牌的仿冒品,不过现在的玛利亚看到什么都很高兴,所以并不重要。
  至于迦南,她原本对这些饰品没什么兴趣,但是看玛利亚那么兴奋,也就好奇地拿起其中一个手环。这手环只由几颗玻璃珠串成,既朴素又有点小,迦南要把手环撑到可以穿过手腕的当下——
  「啊……」
  她和玛利亚一起发出声音。那条线脆弱地断裂,玻璃珠哗啦一声洒到地上。正当两个人愣住时,老板的手伸了过来。
  「谢谢!」
  而且脸上还带着由不得说不的笑容。

  「哇啊~~好多高楼大厦!」
  展现在两人脚下的,是整片上海的俯瞰图。就如玛利亚所说,高楼大厦散布在视野各处,有的聚集在某一区域、有的超高层大楼四周围绕较低建筑,看过去非常有景深感。
  她们目前的位置,是上海电视塔的了望台——又称「东方明珠」。
  迦南站在玛利亚身旁欣赏窗外景色时,忽然掏出口袋里的玻璃珠举到眼前,透过其中观察街景。接着,玛利亚也跟着凑过来。关于那颗玻璃珠,是她先前弄坏玻璃手环时,被老板要求照价买下的。
  「哇!超有趣耶!好像一个海底城市!」
  玛利亚再度发出惊呼。映在玻璃珠中的景物上下颠倒,再加上内部本来就有的气泡,看起来的确很像海中漂浮的泡泡。
  迦南再把玻璃珠拿到玛利亚面前,玛利亚不解的表情和海底城市相叠,迦南不禁呵地露出微笑。

  时间来到中午,饥肠辘辘的两人来到外滩的露天咖啡店。
  「来,久等了!」
  服务生精神饱满地送来芭菲(注1),用手撑着脸的玛利亚讶异地看着她离去。那个声音、那个纤瘦身材,总觉得在哪里看过……
  「怎么了?」
  「喔,没事。快吃吧!」
  她这才看向桌上的芭菲。玻璃杯里的水果和冰淇淋塞到快满出来,不过她丝毫不退缩,张开大口要征服这道甜点。
  「嗯~~超甜、超好吃,而且份量超大!」
  这时,她突然发现迦南一直盯着自己。
  「你不吃吗?还是你不喜欢吃甜的?」
  ※注1:一种法式甜点。
  「不,我很喜欢甜点,因为圆形感觉起来很舒服。」
  果然只有迦南会用形状描述味道。她拿汤匙舀起冰淇淋送入口中,稍微眯起眼睛。
  「只是想到,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跟朋友出去玩。」
  「咦?为什……」
  玛利亚直觉地问道,但又马上闭上嘴巴。
  (对喔,迦南她……)
  她们认识后不久,迦南淡淡地提起自己的过去。她的家人在战争中丧生,其他想必还有许多玛利亚无法想像的事情,所以直到现在,她都没跟朋友好好玩过。
  (既然这样——)
  既然这样,接下来就要创造许多快乐的回忆。一起到各个地方、尝遍各式各样的食物、还要聊好多好多的话,总之,好好享受这个年纪的女孩会做的所有事情就对了。
  因此,玛利亚可说是身负重任。她得担任迦南接下来这段青春年华的导航员,而眼前第一要务就是——
  (对了,首先就要来聊天。没有哪个女生不喜欢聊天的!)
  她的兴致越来越高涨。
  「迦、迦南!」
  「嗯?」
  「我、我们来聊天吧!」
  「什么?」迦南有些感到不解。「我们不是一直在聊天吗?」
  「是、是没有错,不过这次你不用太紧张,只要放轻松、非常轻松地聊天就好。很、很快乐喔!」
  「感觉你有点可怕耶……」
  玛利亚激动地和迦南「聊天」,但是说到对方可能有兴趣的话题,她自己也完全没有头绪,于是决定从自己的事情聊起。只要对方对其中内容产生兴趣,到时候再从那里延伸出去就行了。这就叫做钓鱼式对话。
  她从去年告别大学生活,怀着成为摄影师的目标,敲开天堂出版的大门说起。身为一名社会新鲜人,在诸多方面还不太适应,因此犯下许多错误~~她每天晚上都打电话向双胞胎妹妹诉苦,结果竟然被个性沉稳的妹妹狠狠骂了一顿。
  「她交男朋友之后,也变得不一样了呢。」
  「喔?这样啊?」
  (啧,这个话题没有用。)
  眼见迦南没什么反应,玛利亚开始焦急。她想得到的话题快用完了,于是谈起两年前发生存涩谷的「428事件」。
  话虽如此,她本人对事件并没什么印象,只依稀记得那是个非常诡异的一天。
  「你真的完全不记得了吗?」
  倒是迦南似乎产生兴趣,而第一次加入对话。
  「428事件」对外声称是涩谷被人设置炸弹,因此在涩谷一带,这个词指的是被警察封锁的真相。可是,被卷进事件的人都知道那是谎言,也知道大泽玛利亚感染UA病毒后,本来还有可能扩散到全世界。
  迦南也是知道详情的其中一人。
  「嗯……」玛利亚本人慢条斯理地回想。「记得几个场面,但是非常零散。我想不起来那天是从哪一段『开始』的,这样算是不知道顺序吧?」
  「『开始』?」
  「嗯,没错,缺少一个出发点。所有的场面都很唐突,也很不真实,如果没有什么提示告诉我怎么拼凑起来,就没有任何办法。我在哪里遇到谁、做了什么事?是梦、是我自己在事后妄想、还是真有其事——如果我能把这些拼凑起来,或许就能恢复记忆。」
  「嗯……」
  「不过,好奇怪喔。我在不同的场面里,被用不同的名字称呼、被可疑男子追着跑、被一大群人挤得喘不过气……对了,还在路上跟一个陌生女子战斗,所以说都被搞混了嘛~~啊,甚至在某个场面中,我竟然还认为迦南已经死了,而哇哇大哭起来……嗯?」
  她觉得迦南的肩膀好像晃了一下,结果却是转过脸噗哧一美。
  「咦?什么?怎么了?有那么好笑吗?」
  「不是,只是觉得很像你会做的事。」
  「这是在嘲笑我吗!」
  「没有。」
  「好啦,算了,看在天气超好、甜点也超好吃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了。」
  她故意鼓起脸颊。
  「你很喜欢『超』这个字呢。」
  「咦?」听到迦南提到这点,她一下不知该说什么,感觉有如被戳到痛处。
  「因为……这个字超棒的嘛。」她用小孩子的口吻回应,亢奋的情绪逐渐冷却。「我呢,常常对自己感到失望。就算试着拿起照相机,仍然无法理解那些美好的事物。我常常在烦恼这样到底好不好,把无法理解的东西拍进照片,应该也没有什么意义吧——」
  「你真的超厉害。」
  「什么?」
  迦南笔直看着玛利亚,眼神非常认真。
  「你超冷静、超容易开心、又长得超美。」
  玛利亚的脸颊瞬间变红。
  「那个…………你在说什么啊?」
  「而且还超会吃、个性超级纯真。」
  「这不算是在赞美吧?」
  她发出抗议,这时迦南抽起桌上纸巾,往她的嘴角一抹,纸巾上便多了层奶油。两人看着纸巾好一会儿,才同时笑出来。

  先前为两人送上甜点的服务生,从店内一角观察她们。她正在搬运食材,手上抱着有高丽菜图案的纸箱。
  「真是亲昵啊。」
  这时,忽然传来某个应该不在这里的人的说话声,女服务生赶紧注意四周。
  「不、不可以发出声音啦,会被怀疑的。」
  「她们再来要去哪?」
  「她们摊开海底隧道的导览手册……」
  对方没有回应,取而代之地——不知这样说明正不正确,总之纸箱内发出沙沙的咀嚼声。
  「啊!竟然自己吃起来了!」



第四章 被切断的线
  1
  炽热的阳光下,御法川坐在公园内面对喷水池的长椅上。
  玛利亚跟迦南出去玩了,他即使生命受到威胁,也开始无法忍受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何况他不是那种被施压或恐吓,就会乖乖就范的性格。大白天里,如果选在人来人往的地方活动,应该还不致于有危险,因此他决定出门透透气。
  (不过,对手也不是省油的灯。)
  他咬着买来当午餐的面包,仔细研究手中的笔记和照片,打算尽可能整理出一些资料。
  (那个老人开头毫无疑问是要攻击我们。这样一来,破坏我们旅馆房间的就不会是强盗,很有可能是他的同伙为了某种目的而下手。)
  在众多物品中,只有相机底片被拿走。里面都是玛利亚随处拍下的庆典场景,难道他们的目标就在其中?也就是说,玛利亚刚好拍到了不利于他们的东西。但毫无线索的情况下,很难推测出是什么。
  (除了那个可疑的「刻印」。)
  玛利亚拍下的遗骸、攻击他们的老人额头上、以及卡拉OK吧的那名女子——
  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连续出现好几个有相同刻印的人,未免也太过巧合,让人不禁怀疑起他们是否有什么共通点。
  (第一个人是在群众中暴毙,第二个人被子弹打中心脏却没有死,第三个人……胸部又大又雪白,完美得无可挑剔,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发现。)
  还有一点不太清楚的,是和玛利亚一块出去的迦南。不,她何止不太清楚,根本是全身上下都充满谜团。那个老人本来要攻击御法川他们,但是一看到迦南出现,就立刻转移目标到她身上。
  御法川的直觉并不迟钝。
  (难道……他们为了诱出迦南,而攻击我们?)
  这种可能性是有的。但这样又会产生新的疑点——他们为什么要拿走底片?玛利亚又为什么在庆典中被攻击?总之,现在能够得到的结论是:
  (迦南的敌人,就是攻击我们的人。他们偶然发现我们跟迦南有关连,所以打算杀掉我们,再顺便引出迦南。)
  (那么,迦南的敌人会是谁?她是什么时候开始、为了什么、跟什么人战斗?)
  「啊啊——」
  他突然大叫一声,整个人靠上椅背把头垂下。阳光已经够毒辣了,脑筋也热到快要煮熟,现在实在不是好好思考的时候。他用手指抹掉满脸汗珠,打算回旅馆冲澡。就在这时——
  啪沙啪沙——随着水落下的声音,喷水池四周溅起剔透的水珠。一位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子,赤脚踏进喷水池玩耍。
  御法川看傻了眼。那种不合常理的行为——不,不是,她的长发飘逸,跳舞般地沐浴在水花中,孩童特有的天真、和被水沾湿后,连身裙牢牢吸附在上的肉体之美,不可思议地相互调和,带来心旷神怡之感受。还有她那双修长白皙的美腿、以及那头秀发,在午后阳光下挥洒着亮丽的水珠,简直美得难以言喻。
  这时,御法川忽然回神。
  「喂,就算你想冲水,也考虑一下时间跟地点吧!」
  他发出喝斥后,女子转过头来。结果,他又忍不住「啊」了一声。因为那名女子就是在卡拉OK吧遇到,身上也有「刻印」的人。

  「我记得你是……哈珂小姐吧?今天休假吗?」
  哈珂坐在御法川身旁,脸上挂着微笑。她看过来的眼中没有一丝晦暗,让御法川感到有些坐立不安。
  (她会不会是无法说话?)
  哈珂在酒吧内确实也没开过口。御法川难得思考起要如何开启话题,但很快又注意到哈珂的视线落到下方。
  原来她是在看自己手上的面包。
  「啊,你要吃吗?」
  御法川想都不想就说出口,下一秒才发现不妙。这不是对还不熟的女性应有的态度,感觉很像小孩子在跟他要东西吃。不过……
  (哇!)
  哈珂用力点头,眼睛都亮了起来。御法川略带惊讶地递过面包,她马上咬下一大口开始品尝,还不忘转过脸来,露出幸福而稚气的笑容。
  「呵……」
  却法川也跟着放松,露出笑容。
  (怎么回事呢……)
  他有很多事情想问哈珂、跟她确认,但他现在却只想好生享受这段沉默。此刻彷佛有股平静的风吹来,连酷热的天气都能抛诸脑后。
  哈珂吃完面包,再度看向御法川。她的嘴角沾到一小块面包屑,御法川不做它想,要伸手帮忙拨掉时,她倏地站起身。
  御法川为她自然的举动看得出神,手就那样停在半空中。哈珂走几步后转过身体,那件连身裙跟着翻动。
  「谢谢招待。」
  她一鞠躬,轻声发出道谢。
  这时,伴随着被插进生锈铁棒的诡异疼痛,一阵寒意在御法川的脑中散开。他不禁皱起眉头。
  「咦?」
  但状况只有那么一瞬间。疼痛退去后,他再次抬头,看见哈珂踩着轻快的步伐,走向被阳光染成一片白色的世界。
  「什么嘛,」他用既非苦笑亦非呆愣的表情低喃。「其实会说话嘛。」

  黑暗中刚出现的一丝光亮,形成圆环围住玛利亚的周围,接着又有无数圆环穿过,不断往后方飞去,将她们推向黑暗的另一端。
  雷射般的光线彼此交错,下一秒立即换作七彩艳丽的光芒,从玛利亚的头顶和身旁急驰而过。
  「哇~~!」
  玛利亚完全被吸引住,不停转头欣赏四周。
  这里是上海颇负盛名的海底隧道。她们搭乘胶囊状车厢前进,隧道中充满各种色彩、变化多端的灯光效果,还有音乐大饱耳福。与其说是一条海底隧道,更像游乐园的某样设施。
  车厢内除了凑在前面的玛利亚和迦南,还有另一对亲子档。他们坐在椅子上观赏外面景象。
  「太厉害了,超级漂亮!」
  迦南也在凝神欣赏。这时,音乐突然变得不和谐,隧道内的灯光也不断闪烁,本来以为是什么演出效果,但下一刻,她们脚底开始剧烈摇晃。
  「啊!」
  玛利亚抓住毫不受到震动影响的迦南。车厢停止移动后,灯光也全部熄灭。
  「怎、怎么回事?故障吗?」
  玛利亚的声音透露出不安,迦南则仔细观察四周,然后像嗅到猎物气息似地出现反应。
  「你待在这里不要动。」
  「咦……啊,迦南!」
  迦南推开车厢侧面的紧急出口,二话不说就冲出去。
  「等一下!」
  玛利亚要追上去,但有人突然从背后拉住她。
  「哇!」
  自始至终坐在椅子上的男孩略微低头,紧紧抓住她的手不放。
  「不要走,我没有人陪。」
  「咦?你父亲不是……」
  玛利亚隔着男孩看向他动也不动的父亲。
  「喔,他啊——」
  男孩的声音带有笑意。他父亲本来靠着墙壁,这时却从椅子上滑落下来,口中还流出暗黑色血液。玛利亚的身体瞬间僵硬,而男孩也同时抬起头。
  「——已经死了。」
  他就是庆典上遇到的那名少年。

  喀、喀、喀——迦南响亮的跑步声回荡在隧道内。她一面注意两旁,一面全速前进。
  前方出现许多巨大的小丑模型。当车厢穿过光之洪流时,这些模型的剪影会跟着扭曲。迦南的视线停在前面的小丑上,流畅地抽出挂在腰际袋子里的小刀。
  她没有放慢速度,在经过小丑的瞬间,毫不犹豫地往身上一划,那身体就被轻松劈开。有个箱子从小丑体内掉出,她用手在空中接住。
  脚尖画个弧形转身,然后停下脚步。
  就如玛利亚对御法川所说,迦南能「看」见一般人无法看到的「色彩」。她就是透过这方式,感觉到藏在小丑体内的「敌意」。
  她迅速打开箱子,但马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箱子内随意塞着人类的心脏,而且还是两颗。她并没出现恶心不快,只是不解地看着,然后发现其中一颗心脏严重受损,而且被子弹贯穿——
  这下迦南恍然大悟。
  「玛利亚!」
  她开始沿路直奔回去。
  过了一会回到车厢,她喘着气跳进内部,却不见玛利亚的踪影,只剩一具倒在地上的男性尸体。
  (糟糕……)
  刚刚在车厢中就该注意了……她的眼睛应该能轻松看出人是死是活才对。

  「你到底……」
  这里似乎是下水道的一角,四周尽是混凝土、光线昏暗,且相当空旷。附近还杂乱堆放能用的和废弃的建筑材料、纸箱等物品。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攻击我们?」
  玛利亚的双手被高高铐在柱子上,身体行动受到控制。出现在她眼前的,就是庆典中遇到的那名少年。当时老人对她做出无礼行为时,少年还很有礼貌地出来道歉;但现在这名少年的表情桀骛,和先前的样子判若两人。
  「你只是个小孩,为什么……呀啊!」
  「大姊姊,你的胆子不小嘛。」少年的手抓住玛利亚的胸部。「还有你的口气,看到一个死人出现在眼前,还能够发出声音,已经很了不起了。或者说你只是无法接受现实罢了?」
  「你……」
  玛利亚感到寒意而说不出话,少年这才把手放开。
  「无妨,既然有时间,我就跟你聊一下吧。嗯~~我们为什么要攻击『你们』?就我个人呢,其实你已经不重要了,我不再需要饲料,也没有义务再听同伴的话。」
  「饲料……同伴?」
  「对。宠物得不到饲料就会死掉吧?不听主人的话、也不回到主人身边的狗,只会死在路边。不过就算那样也无所谓。我很庆幸自己有个哥哥,真的是太好了。只要是为了跟哥哥在一起,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那、那样的话,」玛利亚摇头表示不认同。「那样的话,你的哥哥知道你做了什么事,不会很难过吗?」
  「根本不会有什么难过不难过,他已经死了。」
  「咦?」
  少年意外流露出释怀的表情,抬头看向清水混凝土建筑的天花板。
  「因此,我再也不会失去任何东西,也没必要为了哥哥继续听主人的话。至少在最后,我想自己做决定,靠自己的意志,好好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你想做的事?」
  「对。」少年再度看向玛利亚,嘴角浮出阴暗的笑容。「我想向把我们变成『这样』的人证明,一直『遮遮掩掩』那种怪物是没用的。」
  「我完全听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
  玛利亚不解地说道,少年则维持笑容。
  「听不懂?没那回事吧,你应该也有看到才对。那个怪物正是为了保护你,才跟我们战斗的喔。」
  「难道你说的是迦南?」
  「对。不只那些人,我也要告诉那个怪物,就算她装得多像人类,到头来还是个怪物。如果不这么做,我们这些被用来对付她的人就无法甘心……」
  「不要开玩笑!」
  玛利亚不等少年说完就叫了出来。
  「我果然还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只知道迦南不是什么怪物,是我很要好的同性朋友!」
  不知何时,她的眼眶泛出泪水,恐惧和愤怒在体内互相纠缠盘旋。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种情绪,只能任凭它发泄出来。
  2
  四年多前,玛利亚第一次见到迦南。
  她告诉要去中东出差的父亲,想要趁着自己旅行稍微同行一段时间。但事实上,她当时并不喜欢父亲。因为父亲身为制药公司的研究所长,在玛利亚还小时就埋首于研究,几乎不过问家中任何事情。
  再加上他的个性,就算知道自己女儿是什么样的心情,也不会想办法主动弥补。结果家里偶尔剩下他们两人时,就会显得有些尴尬。
  因此,听到玛利亚说想一起去,连父亲都吓了一跳。
  (我对学校教的中东问题有兴趣。)
  玛利亚是那样解释的,但事实上是否如此,她自己也不记得了。还是说她想尽可能修补父女关系,或单纯想远离日本一阵子,好好体验一下外国情调——
  至于她和迦南相遇的契机,就和之前对御法川说的相同。某天她和父亲在旅馆吃过午餐后,便说要出去散步。因为要跟父亲共处一室,就让她觉得快要窒息。
  她原本只打算在旅馆附近逛一圈,但很快就被异国风景给吸引住。
  街道上的一景一物都让她大开眼界,结果走着走着,竟然迷失了方向,而且还不慎闯进狭窄又危险的地方。她正打算回头时,前后已被一群男人包围。他们大概是专门抢夺观光客的集团,当时要不是「那个人」出现,不只是身上财物,肯定连性命都会不保。
  玛利亚被那群男人从腋下勒住颈部,痛苦得发出大叫,结果连嘴巴也被塞住。这时,有个小小身影像一阵风地出现。那个人就是迦南。那名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女,动作俐落地把强盗一一撂倒。现在回想起当时场面,都还觉得很不可思议。
  「那个,谢谢你。」
  处于呆愣状态的玛利亚不忘道谢,她脚边净是倒在地上呻吟的强盗。迦南连看都不看一眼,生硬地开口:
  「实在看不过去,才想出来摆平他们。我也不想要他们在这里作乱。」
  那里就是迦南住的公寓正下方。
  那天,玛利亚并没告诉父亲这些遭遇。第二天,她带着一点礼物,打算再次去迦南家登门道谢。但那位异国少女开门后,却摆出一张臭脸。
  「你又一个人跑来这种地方了?真是喜欢冒险啊。」
  迦南不耐地说道,玛利亚则刻意露出笑容,送上自己带的礼物。她叹一口气,还是让玛利亚进到屋内。不过玛利亚进去后,一看到房间就立刻僵住。
  一堆枪枝或立或躺地散落各处,沙发角落还有小刀跟手榴弹。
  (这些都是真的。)
  她直觉到这一点,不禁咽了口口水。尽管她很清楚迦南不是个普通的少女,但也没想到会跟自己知道的世界相差这么多。面对强烈的冲击,连这到底是不是现实,都变得暧昧不明。
  「怎么了?」
  见到玛利亚停住脚步,迦南开口问道。玛利亚的内心感到恐惧,她的理智告诉她现在还来得及回头,向对方道谢后赶紧逃出这里,之后的行程全部安排最标准的观光路线,或选择待在旅馆就好。回到日本之后,自然也就回到她最熟悉的生活。一片平和、有点无趣、感觉窥见了新闻中的另一个世界,然后感到恐怖,又觉得安心、然后相信明天又会是相同的日子——这样的「现实」,正在等着玛利亚。
  (就这么办。)
  她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脚在发抖,于是对满脸怀疑的迦南说:
  「我们来做朋友吧!」
  为什么会变成这句话,她自己也说不出明确理由。是自己想多了解另一个世界?单纯想逞强?还是因为对迦南有兴趣?
  那天,迦南为她泡的那杯茶,杯身上有细微裂痕。

  玛利亚利用学校的长假期间旅行,所以可以待上好一阵子。她一有时间就去拜访迦南,但这不表示她们一开始就处得很好。毕竟那两人生活的世界还是差太多了。
  她问迦南什么问题,迦南都会原封不动地丢回来。
  「你平常都在做什么?」
  「你又在做什么?」
  「你为什么会有武器?」
  「你为什么没有武器?重要的东西可能哪天就被抢走了。」
  「什么是重要的东西?」
  「你有什么想保护的东西?」
  「你在跟谁战斗?你是正义的一方吗?」
  「你说的正义又是什么?」
  迦南一面保养枪械、磨利小刀,一面像镜子似地把问题弹回去。
  「就算告诉你我的正义,你一定也理解不了。你住的日本相当和平,只要是拿枪战斗的人,就算是出于义勇,也会被当做恐怖分子。没错吧?」
  对于迦南的问题,玛利亚完全无力招架。虽然迦南几乎不回答她,但想必早就在心里准备好答案了,只是不肯说出来而已。
  玛利亚非常不甘心。对方跟自己差不多岁数,却早就找出明确定位;反观自己,则是什么都没有,甚至还出现「我的人生好肤浅」的念头。
  先前提到「镜子」的比喻,即代表迦南好比玛利亚的镜子。对着镜子一照,渺小肤浅的自己立刻无所遁形。这对玛利亚而言,无疑是残酷的事实,然而——应该说正因为如此,她才会一直来找迦南。
  两人的关系开始出现变化,是在可以聊的话题都聊完,玛利亚无所事事,索性拿起桌上绳子玩起花绳的那一刻。迦南从来没有想过,区区一条线竟然能产生那么多变化;她看着玛利亚用花绳变出各种复杂的形状,不由得睁大眼睛。
  这是玛利亚从母亲那里学来的把戏。母亲在她小时候就离开人世,因此没留下什么深刻回忆,唯有翻花绳的技巧,算得上是她跟母亲的连结。
  她一边翻花绳,一边提起自己的母亲,迦南听了,也开口谈自己的家人。她的家人死于战火,为了复仇,才会一直战斗到现在。
  如此的真实故事听在玛利亚耳中,依然没什么真实感。那些战争还是复仇什么的,彷佛都只出现在虚构剧情中:不过,她觉得自己总算接近了迦南一点,心里感到有些高兴。不仅如此——
  「可以教我怎么玩吗?」
  迦南也终于主动接近自己。在那之后,她当起迦南的老师,教她如何翻花绳。迦南对任何事情肯定都充满热忱和专注,她拿起玛利亚手中的绳子,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结果竟然像雕像一般,动也不动地坐了快一个小时。
  「来啦,我告诉你。」玛利亚等得不耐烦,直接教她怎么做。「把食指挂在这里拉过来……」
  「我知道啦。」
  对玛利亚而言,迦南不悦的表情可说是相当新鲜;迦南花了大半天,终于做出个形状时,还得意地笑着说:「怎么样?」
  看到迦南展现她这个年纪该有的表情时,玛利亚相当高兴。她第一次做出桥的样子,玛利亚拍手称赞「好厉害好厉害!」的时候,更是露出少女般的腼腆笑容,彷佛在说「要不要抱一个?」。
  终于,距离玛利亚回日本的日子只剩下两三天——
  「你看。」
  她们一起吃完饭后,迦南翻开包在手臂上的布给玛利亚看。上面是一片黑色复杂的纹路。
  「嗯……是蛇吗?」
  「没错,是一对的。」
  「跟谁一对……」
  玛利亚还没问完,就注意到迦南用爱怜的眼神看着刺青,于是灵光一闪——
  「啊,是你喜欢的人吗?」
  「嗯。」
  迦南大方承认,但显得有些丧气。
  (没错。)
  玛利亚的双手被手铐吊起,回想迦南当时的淡淡一笑。
  (在战争中失去家人的迦南,是如何走过来的?她经历过的事件和悲痛,都是我们无法想像、甚至连装作理解都没有办法的。但她……)
  (但她仍然是个女孩子。)
  「迦南才不是什么怪物!」她又重复一次。「别把她跟杀人不眨眼的你们相提并论!我不会原谅说我朋友坏话的人!」
  「哼。」
  玛利亚含着泪水瞪视少年,少年则像隔着栅栏观赏动物般地看她。
  「好啊,反正迦南应该也快来了。既然你那么说,要不要和我做个交易?」
  少年说道。

  同一时间,迦南来到隧道控制室,但这里就如同预期,没半个人影。她走到操纵面板前,毫不犹豫地往握把一敲,掀开凹陷的面板。藏在面板之下的,是无数条线路。
  她粗鲁地把手伸进去,立刻感受到一阵电流,里面还啪啪啪地迸出火花。就连她都痛苦地扭曲表情,但她并不放弃,继续把手伸到更深处。

  接着,闭上眼睛。
  在一片黑暗中,光线从四面八方射进来。那些光线像洪水一样越来越强,逐渐聚集成漩涡,最后往中央收缩进去。
  迦南脑中出现的这幅影像并非单纯的想像。如同过去玛利亚对御法川所说明,她拥有与生俱来的特殊感知能力,也就是所谓的「联觉」。视觉、嗅觉、听觉等感觉相互掺杂混合,让声音变得有触感、或是看得出颜色。
  至于迦南,她在某一事件之后,开始不同于其他联觉者。例如她能用肉眼「看」见人类的感情。细微的动作、表情变化、肌肤感受到的徵兆、汗水的味道、空气中飘来的气息……等等,即使不刻意去察觉,还是会触动她的感觉神经。这并不代表眼睛、鼻子、耳朵彼此独立,而是全部连贯起来,因此它们接收到的资讯经过分析也整合为一,在一瞬间转换为「颜色」表现出来。
  举例来说,对迦南有敌意的人是蓝色、警戒或拒绝则呈现白色。她和敌人战斗时,就是用这些颜色代替雷达。
  此外还有一种说法:即使联觉者没有相关方面的知识,照样能一眼看出隐藏在文章内的密码。据说他们是藉其他感官的分析回路,用理论之外的方式,「感觉」出眼睛所见之情报中难以归纳的法则。
  此时此刻,伴随痛苦涌进迦南体内的影像,对她而言都是责讯。往中央收缩的光线再度放射出去,且这次是成闪电形状。迦南的「眼睛」紧跟着其中一道光线,当某种一般人看来并无任何意义的抽象图案,浮现于眼底的那一瞬间——
  「!」
  她猛然张开眼睛,迅速输入密码。
  不消多少时间,「分析」结果就立刻产生。门锁解除之后,开启通往地下道的路。她毫不犹豫地跑入大门另一端。
  满布自来水管的地下道十分幽暗,狭窄的走道加上错综复杂的路线,彷佛就是个迷宫。然而,迦南不多作思索便一路跑向目标。
  因为她「看」到其中一条路发出金色的光。
  (那是玛利亚的颜色。)
  或许是眼睛看到的足迹,或许是耳朵听到的回音,或许是感受到混进空气里的体温和香气——玛利亚的一切都化为玛利亚专属的颜色,为迦南指引出正确道路。
  她转进散发金色的岔路,四周立刻宽广起来。
  玛利亚果然在那里。
  3
  「迦南!」
  迦南一踏进来,眼前的景象立刻让她傻眼。布满管线的空间中,玛利亚的双手被铐在半空。这点是还预料得到,但她的头上多了一个不知名装置,上面有个计时器滴滴答答地不断闪烁。迦南瞬间停下脚步,这时不知从哪传来少年的声音。
  「把定时炸弹装在头上,很老套的剧本对吧?」
  她一听到「炸弹」两个字,马上要飞奔过去。但是在金色光芒前面,突然出现蓝色的障壁。
  「啧!」
  一把小刀冷不防地从旁飞过来,她后仰身体躲开,再抓住敌人伸直的手,把手肘往会造成伤害的方向扭过去,同时将整个人抛出。倒在地上的,是戴着面具的男子。
  视线中越来越多代表敌意的蓝色,两个、三个、四个、五个——
  每个人都右手拿刀,戴着面具。
  「我带了几个部下来,」少年的声音再度出现。「虽然顶多只能拖点时间,这样玩至少会比较有趣。解除炸弹的开关在我手上,如果你想硬拆,炸弹可是会直接引爆的……来吧,看看你有没有办法在时间内找到我?」
  面具男子形成包围网逐步进逼,迦南提高警觉注意四周,但很快就发现不对劲。她从刚才开始,就用自己特有的感觉搜寻敌人位置,却始终没看到任何类似的「颜色」;再加上声音在空间内不断回荡,无法判断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少年似乎看出迦南的想法,笑道:
  「这位联觉者,你应该感觉得到我的敌意跟位置啊?真是奇怪,怎么会不知道我在哪里呢?没错——」
  看不到踪影的少年发出笑声,他的「质」可能已经改变了。
  「因为我们已经『坏』了。」
  时间逐渐流逝,剩下一分四十五秒。
  这时,男子一齐发动攻击。面对四面八方而来的小刀,迦南怱左怱右地闪避,但也不阻扰敌人冲过来。她尽可能把动作幅度压到最低,像斗牛士一样只以身体为轴心转动。
  既是近身战,玛利亚又在场的情况下,根本无法使用枪枝。敌人挥刀扫过眼前,迦南把他的手往上推,再掌击下颚造成对方脑震荡而昏倒,接着背后又有另一个敌人冲过来。
  (可恶——)
  她用脚尖做轴心往右转动,躲避敌人攻势,但左手腕还是被刀锋划伤。
  这并非敌人有能力对迦南造成伤害,若是平常的她,大可轻轻松松地扳倒这群敌人;只不过现在随着时间一秒一秒流逝,玛利亚就离死神越来越近,迦南的视线来回穿梭,急着找出手握炸弹开关的少年,而无法专心在眼前的敌人上。
  咻——咻——刀子划破空气,直线轨迹上还带有鲜血颜色。迦南的手脚出现好几道伤口,被劈断的头发在空中飘动。
  「迦南!」
  玛利亚挣扎着身体,用力发出叫声。
  这一次,迦南漏看了玛利亚身上的「颜色」意涵。

  「她还要一些时间才会到这里,我就来告诉你过去的故事吧。」
  在迦南抵达之前,少年对失去自由的玛利亚娓娓道来——
  「我生长在一个很普通的小村子。那里一半以上的男生都出外赚钱,生活绝对说不上是丰足。但村里每个人都认识彼此,我也有很多朋友,所以日子过得很快乐。」
  少年的嘴角微微浮现笑容。接着,他用那笑容说出骇人的事实。
  「但是有一天,那个再平凡不过的小村子,突然成了UA病毒的实验场。」
  「UA!?」
  玛利亚相当惊讶。那就是几年前涩谷发生恐怖攻击时,恐怖分子使用的武器。一旦染上那让人闻之色变的病毒,百分之百就只有死路一条。即使玛利亚几乎丧失那起事件的所有记忆,唯有病毒的名称怎么样也忘不了。
  「没错,直升机从空中散布病毒,我大部分的朋友都死掉了……可是呢,那些实验者解剖尸体后,发现有部分体内组织出现变化。」
  少年不理会玛利亚的惊讶,念乾稿似地淡淡说下去。
  「那是一种iPS细胞的内脏再生技术。原本的细胞功能会被重设,转变成另一个器官。我哥哥就是这个样子,原本的心脏变成两颗,所以拥有一般人想像不到的体力和反应速度……但相对地,能量大量消耗也导致他快速老化。」
  「难道,你哥哥就是——」
  玛利亚倒抽一口气。少年的哥哥,竟然就是那天庆典上非礼她的老人;而且之后,还能拿枪那样追杀他们。
  「虽然实验体活了下来,但他们必须定期服用组织提供的药物,否则就活不下去。我也是其中之一,所以才得乖乖听组织的话——不对,现在既然剩下我一个人,我就不会再听他们的话了。之前也说过吧,哥哥就是我的一切,只要是为了他,要我去杀人、甚至去冒生命危险,我都愿意忍受……嗯?」
  少年突然把话打住,讶异地看着玛利亚。
  「喂,你在哭吗?」
  「因为、因为想不到你们——」
  泪水一滴滴滑下玛利亚的脸颊,她的双手仍被吊在空中,所以没办法擦掉。
  少年耸耸肩膀,一副败给她的模样。
  「你还真是人畜无害呢。现在你同情的这个人,搞不好随时会杀了你的好朋友喔?」
  但她就是止不住泪水。少年诉说的往事听在耳里,形成一幅幅画闪过脑海,应该没有见过才是的景象。
  染成血色的日暮时刻,迦南的家在爆炸下变得面目全非,年幼的她茫然望着倒卧血泊的家人——这幅场景和过去的迦南逐渐叠合,所以玛利亚才有种自己看得见的感觉。
  下一刻,迦南气绝的父亲变成玛利亚的父亲、迦南倒在地上的母亲变成玛利亚的母亲和妹妹,看着这一切的少女,则变成玛利亚自己。
  如果有一天,她期望能永永远远持续下去的日子,毫无预警地被夺走、硬生生地从眼前消失、不留下一点痕迹……玛利亚也会变成迦南、甚至是眼前这名少年吧。
  少年低头看着抽抽答答的玛利亚,继续说道:
  「先前我说迦南是『怪物』对吧?其实我们都一样,是被UA病毒创造出的怪物,组织用Boner称呼我们。这样已经算运气好的了,最惨的是那些失败品——Unbloom,你也看到了吧?」
  「咦?」
  玛利亚含着眼泪抬头。
  「Unbloom也分成好几种:内脏或神经产生变化,无法正常生活的人、或生命无法维持下去的人。你看到的那种算很特殊,他们被植入大幅强化的联觉——一般人是这么说的——造成感觉神经异常发达,无法处理外界涌入的庞大资讯,结果整个神经系统就报销了。」
  她知道少年在说庆典申突然倒毙、吐出血来的男子,不禁又倒抽一口气。
  「没错,那叫做『超』联觉,」少年点点头,不带任何表情。「就是迦南具备的能力。她有办法来到这里救你,就是靠那种可怕的感觉。」
  少年终于把话说完,接着在玛利亚头上装设一个定时炸弹,但又说出奇怪的话。
  「放心,我不打算杀你。但是——你如果把这一点告诉迦南,我就真的会把你杀了。」
  「什、什么意思?」
  「我已经在这里安排好同伴,但就算他们一起攻击迦南,八成也赢不了。我大概没有太多机会,所以就先告诉你:炸弹在我的肚子里。」
  「咦?」
  「迦南一到,你可以对她大喊,但只固定一句话。要喊『救救我』或『不要过来』都随你高兴。」
  「为什么……」
  「好,你就喊『迦南』吧。」少年用手往膝盖一拍,宛如想到什么好点子。「你可以大喊她的名字……要是喊出其他话,我就立刻自爆喔。」
  玛利亚不懂少年在打什么主意,原本渐渐消退的恐惧再度回升。少年微笑着看过来:
  「简单说呢,就是要你别妨碍我跟迦南厮杀。这是我的复仇,但我想战胜的不只迦南,所以才提出这个交易。换句话说,游戏规则只有我们知道。如果我赢了,我就达成对迦南的复仇,你要是说出她名字以外的东西,也算我赢,到时候包括迦南在内,大家都会被一起炸死喔。然后,如果是你跟迦南赢,我被迦南杀掉……」
  「怎么可能——」
  「被迦南杀掉……」少年别开视线望向空中。「你就能活下去,并且成为见证者。见证那些人破坏我们村子也要得到的成果,是不可能出现的;他们所做的一切,全是白费——这点是最重要的。」
  4
  迦南一边闪躲不断袭来的小刀,一边战斗下去。
  敌人超过一名时,只要判断稍微闪失,都有可能造成致命危险。这就好比不断变化形状的花绳:穿过绳子交织成的洞、寻找每一刻都在改变位置的线头。她对一个一个的敌人拳打脚踢、侧跳到旁边对脖子施以手刀。
  (迦南……)
  玛利亚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泪水不知何时又流了下来。
  (好痛……)
  迦南正卖命战斗,她胸口一下下的跳动,彷佛也刺痛着玛利亚的心。
  (好痛苦……)
  面具男子发出惨叫倒下,同时也伤害着玛利亚的四肢。不知躲在何处的少年告诉她的过去,像一根插入内心的针,不断发出痛苦。
  玛利亚的心中,体会到这里所有人的感觉。
  而最刺痛她的,就是「那些并非真正的痛觉」。她无法真正感受那些人的伤痛,因此更觉得痛苦。双方其实可以免去一战,但他们却以玛利亚自己的命为赌注不停战斗。
  「迦南!」
  妯只能如此叫道。
  此时,包围迦南的小刀攻击静止下来。面具男子的侧脸受到迦南踢击,整个人往后倒。他是场上的最后一人。
  在玛利亚眼中,那名男子以慢动作失去平衡往后倒。当他的身体要撞击地面时,玛利亚突然注意到——
  就是现在!战斗结束、稍微松懈下来的迦南最容易受到攻击。她完全不知对方躲在哪里,只能束手无策地任子弹射过来——
  砰磅!
  玛利亚的肩膀猛然一震。男子倒地,在那瞬间迦南也跳到后方。她的左手臂被子弹擦过,发出一声闷哼。
  她继续跑上墙壁,一面闪避子弹一面跳跃,手里不知何时已经握着一把枪,扣下扳机——
  墙壁上方有个宽约三十公分的输送管,管盖一被子弹打落,里面便掉出一个不明块状物。
  「哎呀——被发现了。」
  少年的声音从块状物里传出。原来他折起全身上下所有关节,把自己塞进输送管中。这难以想像本来是个人类、根本就是个大球体的东西喀哩喀哩地还原,曲折的关节像橡胶般地伸出,变回一个持枪少年。他的肩膀渗出血液,应该是刚才被迦南打伤的。
  「我的细胞会促进胸腺,抑制身体成长……但内部其实跟哥哥一样,都坏得差不多了,所以我才能轻松变成那样子。」少年冷笑地看着迦南。「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的?」
  「我感觉不到你的『颜色』。」迦南也把枪口对着少年。「这里有『另一个』玛利亚。你应该有碰到她吧?」
  「不愧是超联觉,你真像一只忠狗呢。」
  少年耸肩露出微笑,口中说出一个连自己也包括进去的字眼——
  「——怪物。」
  计时器的滴答声再度传来,迦南这才惊觉,发现时间已剩不到三十秒。正当她视线看向别处时,少年举起枪口。她往后跳一步,并在空中回击一枪。
  子弹击穿少年脚边,让他身体失去重心;接着又来一发子弹,打飞他手上的枪枝。
  「住——」
  玛利亚差点说出「住手」两个字,但还是勉强吞回喉咙里。
  (迦南,快住手!已经结束了!他根本不打算要杀我!他、他——)
  迦南用枪瞄准少年的胸口,冷冷发出命令:
  「把遥控器交出来。」
  「事实上呢……」
  少年流下冷汗,但还是笑着用手指自己的腹部。
  「刚刚被我吞下去了。」
  「…………」
  刹那间,迦南失去所有表情。想必她透过能力看见少年体内的某种「颜色」了。
  她沉着地举枪瞄准,不顾作痛的手臂前倾身体。
  「迦南,」
  距离计时器归零,剩下十秒。
  「迦南,」
  (那少年——)
  「迦南!」
  玛利亚不断呼喊,这时迦南轻轻开口——
  「没事的。」
  她原本激动的神情瞬间消失,紧绷的身体也纡缓下来。
  没错,迦南「看」得出所有东西,她一定能明白的——玛利亚的嘴角露出笑容。
  (没有错,迦南,)
  最后三秒。
  (因为——)
  (那少年——)
  磅!
  冷酷的枪声响起。
  (就是「迦南」你啊——)
  少年的血浆溅到管线上。
  他瘦小的身躯像根断线倒下。
  接着,四周为沉默所笼罩。
  这些都直接发生在眼前,玛利亚完全说不出话来,只有脸上要笑却笑不出来的表情相当滑稽。
  滴答——正当这般沉默彷佛要持续到永远时,机械声无情响起。迦南震惊地转头,发现计时器还没解除。剩下最后三秒钟,她顿时神色尽失。
  「怎么会……!」
  她朝玛利亚狂奔过去,踏出第一步,过了两秒,即将摸到玛利亚的手时,最后一秒,当她的手碰到计时器的瞬间——
  零。
  计时器上的盖子弹开,里面跳出一个小人偶。
  『中国啊~~和我好好上吧~~♪』
  旗袍造型的人偶摆动小小的手,唱着轻快的歌。根本没什么炸弹,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同一时间,玛利亚看着的,不是直奔而来的迦南,而是倒在血泊中的少年。虽然他的胸口中弹,仍然维持了几秒气息。他的脸上挂着一抹笑意。
  (看到了没?)
  少年如同在对玛利亚说话。
  (这场游戏是你赢了。)
  这时,玛利亚感觉到黑影笼罩过来,倏地把头抬起。
  「玛利亚……」
  迦南露出安心的表情。
  她的脸颊沾有血迹。那不是被刀划到的伤口,而是少年的血。
  她弯下身体,伸手要帮玛利亚解开手铐,玛利亚彷佛看到她的手满是恐怖的血色,身体突然陷入僵硬。
  迦南解开手铐后,玛利亚的双手慢慢滑下。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直直盯着玛利亚。
  「啊……」
  这时玛利亚才发现自己在发抖。但她还是抬起头,努力对迦南挤出一个笑容。
  「谢、谢谢你……」
  迦南的表情像是被打了一巴掌,独自低喃道:
  (好苍白。)
  她垂下视线,转身离去。
  「迦南……?」
  喀、喀、喀……她就这么把玛利亚留在原处。落寞的背影看上去相当渺小,感觉随时会被黑暗吞噬而消失。玛利亚又大声喊了一次:
  「迦南!」



第五章 旁徨
  1
  场景移到迦南隐身用的无人公寓。她把自己关在淋浴间,专心治疗身上的伤口。她缝合刀伤、用绷带包扎后,拿起酒精灯加热过的镊子,对准上臂的伤口——
  「呜!」
  她要用高温器材伸进伤口,取出卡在左手臂的子弹碎片,因此注意力必须非常集中。偏偏这种时候,脑中有个影像始终挥之不去。
  (谢、谢谢你……)
  玛利亚当时的笑容非常勉强。她平时笑起来,总是充满温暖的金色光芒,但那个时候却变得苍白。
  那个颜色代表拒绝。
  「……呼啊!」
  迦南再施加一层力道,终于让子弹碎片落到地上时,已是气喘吁吁、汗流不止了。她两眼无神地望着从蛇的刻印滴下的血滴——
  「你迷失了吗?」
  即使还有其他人在场,她也用对方绝对听不见的音量回答:
  「我还——」
  在幽暗的地下室中,一名十一岁的少女抱着膝盖不停发抖。这里的入口已被破坏,天花板也凹陷歪斜,整个空间随时都可能崩塌,把少女压扁。但这不是她发抖的原因。
  枪声、熊熊烈火声、哀号声消失后,不知已经过了多久。还听得见声音时,她死命用手捣住耳朵,什么都听不到后,反而有种全世界只剩下独自一人的错觉。
  军队开到他们家楼下时,少女的父亲灵机一动,把她关进地下室藏起来。接着她们家就遭到炮击,整个房子跟着变形,然后是好长的一段死痕。最后,少女终于忍受不住只有自己的无声世界,从喉咙间挤出声音时——
  「这里啦,夏姆!你还在做什么?」
  远方传来人声。
  「等一下,下面好像还有人!」
  接着,头上又出现另一个低沉声音。少女畏惧地抬起头,原本从天花板断裂处渗进来的光线瞬间增强,将她的脸庞整个照亮。下一刻,天花板唏哩哗啦地崩落下来。
  少女被粉尘呛得连连咳嗽。
  「她还活着!」
  声音低沉的男人再度开口。少女眯着眼睛,在刺眼的光亮和粉尘间往上看,一片背光中,出现了一名男子。
  「难道是那病毒的生还者?」
  少女的视线逐渐清晰。她记得自己第一次从正面看到夏姆时,是这样想的:
  (好像我的爸爸。)
  夏姆的声音听起来,比自己的父亲年长许多。虽然当时并不是想那些事情的时候,总之少女抓住男子仲过来的手臂,发现上面有个黑色的蛇状刺青。
  她被带回地面上时,立刻被眼前景象震慑得无法动弹。这里曾经是她熟悉的村子——应该说从出生以来,这个村子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可是现在放眼所及,却找不到任何她认得出的东西。
  原野被烧得一片焦黑,众多乌鸦栖息在无法再使用的建材上,发出悲哀的嘶哑叫声。她找不到任何认识的人,在附近走动的,全是身穿跟夏姆一样的衣服,拿着相同枪枝的士兵。
  迦南的视线停在某样东西上。一开始她还看不出个所以然,但那其实是焦黑变形的尸体,身上还到处出现粉红色的部分,显得既恐怖又逼真。这时,夏姆把手放到迦南的头上。
  「不用勉强自己去看。不该看到的东西就不要去看。」
  「还在烧。」
  听到少女低声说出这句话,夏姆感到不解。
  「火势应该都扑灭了……」
  「火焰是蓝色的。」
  听到这里,夏姆不再追问。但这不代表他只当成是一个年仅十一岁、又失去家人、失去村中所有认识的人的少女在开玩笑。夏姆是个直觉很敏锐的男人,说不定他当时就知道少女拥有「联觉」;而少女也是藉由先天拥有、后天栽培的联觉判断夏姆不是敌人。
  关于之后的事情,她没有记得很详细,只能确定她生长的村子被拿来做UA病毒实验、以及夏姆这位身经百战的佣兵,受雇于跟进行这场实验的团体敌对的势力两点。在外国被以「巴勒斯坦问题」一概而论的纠纷,不过是浮不上台面的一幕罢了。
  少女被带到附近街区后,在非常自然的情况下接触枪枝。她再也没有家人和朋友,更没有可投靠的亲戚,为了生存下去,她必须展现出自己派得上用场的一面,给夏姆所属、名为「解放者」的这群人看。
  负责指导她的,就是夏姆。夏姆被称为落难部队的佣兵,他从不收部下,偏爱一个人执行任务,很类似自由情报员的士兵。
  「从零开始训练一个新人是很麻烦的事,毕竟大家都不怎么有耐性。」
  夏姆毫不客气地这么说着。不过少女之后发现,他对每一个新人都会这样说。
  「我也不希望白白浪费时间,所以只要我一认为你无法胜任,就会立刻解除契约喔。」
  (契约?)
  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夏姆又没从这十一岁的少女得到半毛钱,何来契约之有?他应该只是想打发时间吧——现在回想起来,似乎真有这个可能。不然,就是他自己也有不方便说出口的理由。
  正午的烈日下,夏姆打算问少女的名字,但又随即打消主意。
  「等等,我先不要问好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他用手遮住阳光。
  「希望之地,『迦南』。」
  这也成为失去一切的少女,与一名佣兵的契约之词。这是一份无形的契约,连需不需要更新、何时到期都没有明文约定。
  「听好了,和两名以上的敌人枪战时,先朝最近的敌人射击两发,不论有没有中,都要转动腹股沟变换方向,朝下一个敌人射击。绝对不能让他们接近。」
  夏姆先从枪枝开始教起,他把如何使用、分解,以及组装方法都彻底讲解一遍。其中当然有训斥和赞美,但他几乎都不把表情显示在脸上。
  「看来满适合你的嘛。」
  因此当他突然说出某些话时,有时会让人摸不着头绪。
  「我很喜欢枪。」迦南似乎听出夏姆真正的意思。
  「因为它们冰冷无色,所以不会让我痛苦。」
  那一天——她失去一切的那天——开始,迦南与生俱来的能力发生改变。她本来就能把五种感官汇集起来,不过现在精密度又异常提升,变得能敏锐感觉到根本没在注意的事物,接受它们逐一进入体内。
  还没习惯时,这对她而言不过是种痛苦。比方有个人在附近走路,光是这样就会让迦南的头痛到快要裂开。气息、脚步声、汗味、肌肉脉动——跟她毫不相关的资讯大量涌入,远超出自己能接受毡极小负荷。吹来毡风、昆虫翅膀的振动声、甚至是没有任伺意义的泥土气味,都会让她感到痛楚。
  就连夜里也难以成眠,她恨不得用刀子挖去自己所有的感官。每当那个时候,她会想起早已成为追忆的家庭,以及抱着膝盖、不断发抖的自己。
  (你们夺走我的一切,可别以为这样就算了。)
  她在心中发誓。
  (你们绝对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迦南的能力正好有助她达成目的。在夏姆的指导下,她不到一年就比夏姆之外的所有士兵澴要优秀。毕竟她「看」得见隐匿起来的敌人,而且累积一些经验后,甚至还能「看」出连敌人培下来将如何行动、目标又在哪里,实力就跟拥有二、三十年实战经验的老兵不相上下。她对一切的事物,都比任何人更加敏锐地化成自身感觉。
  接着,迦南获准加入实际战斗。在猛烈的沙尘暴中,透过瞄准镜可看见为数众多的蓝色影像,那些都是敌意、恨意、和杀意。她轻而易举地扣下扳机,一个个送他们上西天,就如同进行单纯的机械化动作,不带任何犹豫和挣扎,因为她不打算再回到那被剥夺一切的自己。
  她得到身为战士名誉,更可说是生存之道。她越来越常和夏姆共同进行任务,大概是两人间的契约默默地不断在更新。
  有一天——虽然那天遇到的事情,对迦南来说根本是微不足道,但不知为何,她就是记得很清楚。
  某个大量训练游击队的地方,有一名比迦南大一、两岁的少年,他也在接受大人们的战士训练。
  「嘿,小鬼,你有办法拿枪射击吗?」
  第一次见面时,少年就对迦南发出嘲笑。虽然迦南可以选择无视,但对方散发出的「颜色」让她不悦。少年并非带有敌意的蓝色,而是温柔的红色,因此她二话不说,举起自动手枪。
  「你喜欢试运气吗?」她开口问道。「如果我瞄得好,你就能平安无事地回去继续训练;但如果瞄不好,你就再也无法笑我了。」
  结果少年飞也似地逃走。过了几天,迦南继续在夏姆的训练下挥洒汗水。好不容易告一段落、进入休息时间时,那名少年又靠了过来,手上还拿着盛有食物的盘子和水。
  「站住。」
  迦南拿起手枪,像是要赶走擅闯自家地盘的猫。少年吓了一跳,但还是马上摆出笑脸。
  「我带了食物来,想说能不能跟你一起吃……」
  「回去。」
  她毫不领情。尽管少年努力表示自己没有敌意,但这对她是没用的,因为她「看」得见少年的感情。经过一番僵持后,少年失望地离去。
  夏姆从头到尾都没介入,只是默默地看着,同时用固体燃料烹煮午餐。直到少年完全离去后,他才喃喃开口:

  「害怕了呢。」
  迦南点头附和。
  「真没用。我反而怀疑他敢不敢在战场上开枪呢……」
  「不,」夏姆静静笑道。「我是说你。」
  「我?」
  她张口呆愣了一会,不高兴地抗议。
  「那个人露出警戒的颜色,却还嬉皮笑脸的。我只是警告他那种表里不一的样子无法取得信任,才不是在害怕!」
  「为什么无法信任?」
  「因为他想欺骗我们啊。」
  「嗯……」这次夏姆并没表示同意,不耐烦地转过肩膀。「你无意中成了『看』得见的人,所以是可以理解啦。不过,并非所有的人都是为了骗人而表里不一致,感情也不代表人的一切。反过来也可以说,对方要隐藏感情的念头,正是他的本质。」
  「那样太麻烦了。如果还得思考那些东西,早就被别人打死了。」迦南噘起嘴。「而且你也说过,感情在战场上只会碍手碍脚喔。还说它们会蒙蔽视线、让身体变迟钝。」
  「的确。」
  夏姆很老实地承认。他在战争方面的教育上可说是相当天才,但这时也只能含糊带过。
  「人类是能自己和别人的感情好好相处的。就算不能像你一样『看』见,他们也有各自『看』出对方感情的方法。像是经验的累积、处世方法之类的。」
  接着,他又随意问了一句:
  「对了,迦南,我在你眼中又是什么颜色?」
  「你的颜色……」
  迦南认真盯着夏姆.然后回答:
  「淡咖啡色。」
  「淡咖啡色?」
  「就是一个礼拜没洗澡的颜色。」
  「你只是在描述事实吧?」
  看着对方摆出苦瓜脸,迦南抖动肩膀,呵呵呵地笑出声音。夏姆假装不高兴地闭口不语,但他的嘴角其实在笑。
  终于,在他们两人最后一次——想不到会是最后一次——出任务前。
  「好痛!」
  老旧的小屋中,迦南的左手臂上扎着针,不满地发出抗议。给她扎针的,是夏姆一位号称专业刺青师的老朋友。
  「好好忍耐,才那么点痛。」夏姆站在小屋门口说道。「你都上过好几次战场了,现在只是刺个青就在喊痛?」
  「会痛就是会痛嘛!」
  「那你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
  迦南别开视线,然后模仿夏姆含糊的语气回答:
  「家族的证明。」
  夏姆叼着烟瞄一眼迦南,但没多说什么就默默走出小屋。不过,迦南当然「看」到了。说不定夏姆就是不想被迦南「看」到,才会到外面去的。
  之后——
  (之后——)
  他们两人搭上列车。迦南用披风前端盖住刚完成的刺青,总有一天,这也会成为铁之抗争代理人的象征,在敌人之间传阅吧——「怎么搞的?为什么又多出一条棘手的『蛇』?」
  迦南想像着那样的未来。
  然而,那次任务其实是场骗局。提出委托的女性是夏姆过去的伙伴,但万万想不到被她骗了。他们两人在车中被迫分开,迦南跑到列车前端时才察觉危机,赶紧回到夏姆那里去。
  但夏姆已经吐血倒地而死,委托任务的女子举枪站在旁边。
  被激怒的迦南展开突袭。她都已下定决心,不要再当个被剥夺的人了,现在却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再度失去——不过这次的敌人不同于过去交战的对手,一阵激烈战斗后,还是没分出胜负。
  直升机的马达声逐渐接近,那名女子登上车顶,抓住直升机抛下来的绳梯。
  「你到底是什么名字!」
  迦南朝渐渐远离的敌人喊了最后一声。这时,女子的袖口在强风吹袭下,露出底下的黑色纹路。原来迦南错了,夏姆养大的其中一条「蛇」,早已野放出去。
  「迦南。」
  女子深邃的面孔浮出微笑。当她的双脚离开地面时——
  「我『没成为』希望之地,只是随处可见的恐怖分子。」她从高处睥睨迦南。「现在你先记住『阿尔法特』就好。」
  直升机远去后,迦南仍盯着那方向好一阵子。她的头发在强风中翻飞,但心里掀起的感情更加强烈。
  (之后——)
  世界突然失去色彩。自从失去整个家庭后,她以为自己往后都只是为了复仇而活~~但不知不觉间,她藉由出现某种能力,再度得到说什么也不能被夺走的事物。
  (够了,我不再需要任何东西了。反正拿到手之后,最后一样会失去。)
  尽管已下过无数次决心,但不论她想不想要,靠着身体自然而然的感觉,还是会不断接受到大量「色彩」。其中有种新的色彩——不,应该说是古老到让她以为是新的色彩。那是她遗忘已久,而产生怀念的事物。
  「我们来做朋友吧!」
  跃动的声音,至今仍回荡在耳畔。
  然而,那也已经变成僵硬的笑脸、将她拒绝在外的苍白色。

  「!」
  迦南猛然回神,一脚踢开地上的子弹碎片,看向沾满血迹的蛇状刺青。
  「你还在想着要复仇啊。」
  这时,她听见某人低沉的声音。抬头一看,镜中出现夏姆的身影,但那个人当然不是真的活着。迦南至今几乎不曾回顾过去,正因为如此,当她偶然揭开对过去的追忆,怀念之情就会排山倒海而来,甚至还跟现实混合在一起。
  「记住,冤冤相报并没有意义。不用义务的心态面对,就无法得到救赎。」
  「…………」
  「之前说过吧,人类是能自己和别人的感情好好相处的,你要把方法学起来。面对复仇的心态也一样,光是憎恨并没有用……」
  「夏姆,」迦南起身走近镜子。「我都知道,但是我……」
  她缓缓将手伸向镜中的夏姆,指尖即将接触的那一刻,夏姆却突然消失无踪。迦南垂下头,挤出这一句话:
  「我已经……不想再失去了。」
  床边的手机发光显示来电,但她只像个雕像动也不动。
  2
  对方迟迟不接听电话,夏目索性放弃,将手机放回桌上。
  「男朋友吗?」
  「跟一个男生共处时,我下会这么不识相。」
  「是吗?」
  坐在她对面的是桑塔那。两人坐在大楼内的咖啡厅窗边,桑塔那端着咖啡,望向下方的中央公园。那里正在举办街头演说,来来去去的路人不时驻足观察。
  「……今年已经有五个人消失了,但公安却打算隐瞒事实!」
  印象中那个滔滔不绝的家伙叫做哈特利,之前看过他跟夏目一起出现。他旁边还有几名同伙,手持「别忘了消失的村子」的塑胶看板。
  「什么反恐国际会议、什么和平舞台!我们绝对不能忘记那个消失的村子!」
  警车急驰到现场,从中冲出一堆公安。
  「带走!」
  公安们一拥而上。
  「绝对不能坐视公安的暴行!」
  哈特利那一票人挥舞塑胶看板反击,但公安跟一般人根本不一样,他们转眼之间就被逮捕。
  「真是场闹剧啊。」桑塔那看到此,无奈地下评论。「拿这种事大吵大闹,CIA根本不会理他们的。而且那算你家的事才对吧,你们不是跟公安里的一些人有关系?我看很快就会被放走了——什么NGO的,早就听腻啦。」
  夏目吃着她的芭菲,只轻轻一笑,不多做回应。
  「说得好像跟自己无关。」
  「是啊、跟我无关。还有这个——」
  桑塔那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那信封还满厚的。
  「这是不收的意思?」
  「以前当童军时听老师说过,只有立下功劳的人才有资格拿报酬。」
  「这也是预付你未来的功劳喔。」
  「我的未来不过是个开酒店的色老头罢了。」
  「你打算消除过去?就跟你弄不见的那个村子一样?」
  他顿时收起笑容,脸上其他表情也跟着消失。
  店内装设的电视正在播报新闻。
  『为期两天的反恐国际安全合作会议,将在上海和平国际会议厅举行。这次主要的议题,是针对层出不穷的恐怖行动组织国际合作网……』
  播报员播报的同时,新闻打出各国高届相继抵达上海的画面。
  桑塔那面无表情地看着新闻,然后把信封留在桌上,站起身体。
  「……总之,任务失败的情况下,我是不会收的。」
  他丢下这句话便要离去,不再接受其他任何话。这时,他才逐渐恢复表情——
  「那位Boner还好吧?」
  结果一听到这句话,背部又震了一下。
  「她是开在你心中的花,」夏目将视线移到信封袋上。「拿去买条项链当礼物,让她高兴也不错喔?」
  「我会在床上让她高兴的。」
  他不带感情地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就走出店门。夏目冷眼目送他离去后,发现甜点差不多要见底,便伸出舌头,舔了舔汤匙上的奶油。

  几小时后,太阳完全西沉,桑塔那回到自己店里。
  他走向内部的起居室,轻轻打开房门。此刻哈珂正在床上睡觉。
  「嗯……」
  哈珂感觉有人进来,略微睁开眼睛,懒洋洋地爬起身。她只穿一件简单的小可爱,所以腋下的图案清晰可见。桑塔那手提购物袋进入室内。
  「抱歉把你吵醒了。还不到开店时间,就继续睡吧。」
  哈珂笑着摇头。那笑容彷佛她时时刻刻沉浸在温暖中,但看在桑塔那眼里,反而感到一股揪心之痛。
  桑塔那坐到哈珂身旁,床铺发出咯吱一声。
  「……我来好好让你高兴一下。」他露出笑容。
  「?」
  哈珂听不太懂。桑塔那把手仲进纸袋,拿出一棵柳丁放在左手,再用右手盖住。他作势搓揉那颗柳丁,接着打开右手,柳丁竟然变成两颗。
  (哇!)
  哈珂的眼睛亮了起来。桑塔那继续讨她欢心,又变出一颗一颗的柳丁。哈珂不断拍手,天真地笑了。桑塔那看到,也高兴地眯起眼睛。

  (项链是吧……)
  他脑中瞬间闪过夏目的话。这么说来,之前从来没为啥珂买过礼物。虽然他本人并没察觉到,现在重新一想,搞不好是因为这样做很像为了乞求她原谅,才感到抗拒的吧。
  (真无聊。)
  他又加码多变出一颗柳丁,但表情却变得苦涩。

  几乎在同一时刻——
  御法川独自走在闹区,挂在大楼上的电子显示板相当刺眼。
  「真是的,所以说女生啊——」
  他抓抓头发,叹一口气。不久之前,他才刚跟玛利亚吃完饭。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昨天玛利亚非常晚才回来,而且就此不吭一声地关在房内。跟她说要外出采访了,人也是动都不动;再质问她是不是在耍大牌,她也只回一句「对不起」。
  如果她是男的,御法川早就一把揪起来揍下去了;但即使是个女的,这时也大可叫她东西收收回日本去。
  (但现在她甚至算不上是个女的……)
  御法川深深叹一口气。
  (根本是在闹别扭的小鬼。)
  此外,他自己多少有点责任。焦躁之下,直接对缩在床铺角落的玛利亚问道:
  「你跟那个叫迦南的吵架了吗?」
  下一刻,一片死寂笼罩下来,他立刻明白自己踩到地雷。
  现场气压实在低到难以忍受,他索性先出门一趟,完成其他专题的取材后,在傍晚时分回到旅馆,把哭肿眼睛的玛利亚死拉活拖出门。
  他先叫了一辆计程车,而且不知足什么样的缘分,随便拦到的一辆计程车,驾驶居然又是漂亮达成空中大跳跃的中年男子。
  「今天两位应该没被追杀吧?」
  驾驶不断向他确认。
  「废话。动不动就被人追杀,我哪受得了?」
  御法川嘴巴上这样挂保证,但说实话,他自己也没把握。
  他要带玛利亚去的地方,是以上海蟹闻名的餐厅。当他在新闻报社工作,头山还是顶头上司时,曾经听说过这家店。
  「要让女生恢复心情,当然就是食物啦。」
  「才没有那么简单。」
  玛利亚还在闹脾气。驾驶不知为何也跟着附和。
  「嗯,没错。要让我内人恢复心情啊,得拿出闪闪发光的东西呢。」
  「也不对啦!」
  不过,就在不到三十分钟的时间内……
  「好棒喔!超好吃的!」
  她的脸上已堆满笑容。嘴巴里的东西都还没吞下去,目光就忍不住在其他盘子间打转。酥炸蟹肉炒蟹肉、蟹肉汤蟹肉火锅蟹肉炒饭——满满一桌螃蟹全餐。
  「那老家伙偶尔也会说对话嘛。」
  「嗯?」
  「没事,你就给我用力吃!」
  御法川一面哀悼自己的荷包,一面忍痛鼓励玛利亚尽量多吃。
  现在似乎是观光淡季,这里除了他们两位,就没有其他客人,整间餐厅显得一片空荡荡。他们所在的二楼座位能俯瞰下方舞台,舞台上的店员正在弹奏二胡,二胡声带来的袅袅余音,听起来有份寂寥。
  突然之间,登登登登——!旋律转趋刺耳。
  「怎、怎么了?」
  舞台上换成另一名女子,和二胡展开奋战。她的神情相当认真,但弹奏出的声音实在难以忍受,结果被店长级的人物抓住脖子拖走,一路上还哭哭啼啼的。
  「啊!」
  玛利亚看到那名像是来打工的女子侧脸时,突然叫出声音。
  「嗯,是认识的人吗?」
  「实先生应该也有印象吧。她有在好几个地方打工——所以到底接了几份工作啊?」
  「毕竟这个国家的贫富差距很大,能够打工就已经很好罗。」
  听到御洼川这席话,玛利亚低下头,似乎想到什么事情。
  「怎么了?」
  「没事……」玛利亚低声回应。「所谓的普通女生,到底是什么样的女生呢……」
  用完餐后,御法川走出店门,举起手要拦车。
  「那个,谢谢您的招待。」
  「只是偶尔啦。你又想说什么了?」
  「嗯……我想去散个步。」
  「散步!?」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种时间,一个人去散步?」
  「是的。」
  「……你啊,知道这里跟日本不同吧?」
  「知道。」
  玛利亚的神情相当认真,御法川只能叹口气。
  「真像你那个朋友啊。」他拗不过去,举起白旗投降。「尽量走在明亮的地方啊!还有不要离开上海站北侧!武器……你身上应该没有,就带一台相机去吧,至少能用闪光灯牵制敌人……」
  劈哩啪啦交待完后,两个人在这里分开。御法川目送玛利亚越来越小的身影,直到看不到为止,然后再叹一口气。最后,他也决定散步回旅馆。
  他走上天桥时,手机铃声响起。液晶画面上显示「矶千晶」的人名。那个人是他在天堂出版的记者后进。
  「是你啊。送去的资料看过了吗?」
  「画质太差了啦~~」对方说起话还是那样温温吞吞的。「怎么会有人拿数位相机翻拍底片……」
  「没办法啊,谁教底片要被抢走?好啦,有没有查出那个标志的团体?」
  「如果靠那张照片就能看出什么,我们杂志早就卖破百万本了。」
  「的确。」
  御法川不禁苦笑起来。
  「啊,不过总编辑的看法满有意思的。」
  「嗯?」
  「那个标志不像用刻的或画的,好像是浮出来的血管。」
  「血管?」
  「重点是采访!你采访得如何了!」
  「哇!」话筒冷不防地传来男性咆哮声,御法川连忙把手机拿远。那是头山的声音,他八成把千晶的手机抢了过去。
  「有新题材了!听说上海有个会唱日文歌的偶像歌手,快去……」
  御法川不把话听完,就先挂断手机。他开始思考某件事情,背后电子显示板上的广告继续变换花样。
  「血管……浮出相同的形状?」他独自低喃。「那个女的——」

  (迦南是个普通的女孩。)
  玛利亚走在夜间的繁华街道上。她脖子上挂照相机、弯腰驼背的样子,实在配不上两旁璀璨的霓虹灯。
  (我以为,不论她的过去如何、现在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她都会是那样。但是……)
  (那只是我在欺骗自己。)
  她蓦然停下脚步。即使闭上眼睛,鲜红色的血迹仍旧挥之不去;回荡在耳畔的枪声、少年撞到地面又弹起来的身体、然后是迦南手上,冒出硝烟的枪。
  这时,突然有人在肩膀上一拍,吓得她立刻转头。有个穿着西装的男子对她说着听不懂的中文。这是在搭讪还是揽客?还是对站在路上发抖的她表示关心?她无从得知。
  「对、对不起!」
  她没来由地道歉,然后快步离去。
  (我——)
  才走几公尺,她又陷入自己的思绪中。自从和迦南分开后,她就一直是这个样子,昨天甚至整夜都没睡觉。
  (我究竟看到迦南的哪一面——不,应该是问我究竟「想」看到她的哪一面?)
  迦南赶过来救玛利亚,并对抓住玛利亚的「敌人」开枪。一切行为都是为了玛利亚,这点她很清楚。
  再者,迦南跟自己本来就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她的房间内有枪,玛利亚抵达上海的那天,就目睹整起枪战,所以这点她也很清楚。
  (我「以为」自己很清楚,「以为」自己都能看见。)
  (真像个笨蛋。)
  (我竟然还对实先生说得很了不起似的。到头来,刻意闭上眼睛,忽略掉那么多事物的人,就是我自己。)
  她一路上埋头走着,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已进入人烟稀少的地带。
  (我想确认迦南的确有「女孩子」的一面,所以告诉她许多「女孩子」喜欢做的事。但这不过是我挑自己想看的样子看,自己把希望跟她多少有些共通处的想法,加诸于活在枪林弹雨中的她身上而已。)
  真正的迦南为了达成目的,就算对方是个少年也照杀不误。玛利亚并没有责备她的意思,而且先前也提过好几次,她是为了要拯救自己。尽管理性上很清楚这件事,感情上却就是无法接受。玛利亚开始觉得,她并不适合出现在那残酷的世界。
  「!」
  这时突然传来男生尖锐的声音,玛利亚不禁伸直背脊。她不知不觉来到幽暗的小巷内,酒吧看板的旁边有几名年轻人,手握啤酒罐和酒瓶,其中一人手指着玛利亚,大声咆哮听不懂的话。
  玛利亚反射性地往后退。看来当她陷入思考时,双脚跟着停了下来,因此在那群年轻人的眼中,才会认为貌似观光客的玛利亚一直盯着他们看吧。
  他们正在兴头上,其中几个人靠了过来。
  「那、那个……」
  玛利亚想解释,但话就是说不出口;脑中也闪过转身逃跑的念头,偏偏双脚也不听使唤。她在上海已经遇过好几次更恐怖的场面,但现在脚还是会发抖。对方的咆哮声和强大气势压得她无法动弹。
  走在前面的男子伸出手,即将抓住玛利亚时——
  「哎呀呀,久等啦!」
  一个充满精神的说话声插入现场。巷口突然跑进一名年轻女子,不由分说就抱到她身上。
  「打工的,你也摸太久了吧?啊,那边的抱歉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等、等一下……」
  女子抓住玛利亚的肩膀,硬是把她带走。由于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这名女子的手脚又很快,那群年轻人就瞠目结舌地愣在原地。
  另一方面,女子带着玛利亚来到街道外缘后,立刻双手一放停下脚步。
  「你是笨蛋吗?」
  「咦?」
  「夏天来上海吃螃蟹的日本人,这里不是你的国家!」
  她转头瞪着玛利亚。这时玛利亚立刻想起她的脸,从庆典上射击游戏摊位的女店员、服务生、餐厅中拉二胡的人……全都是她。不过跟惊讶比起来,她受到的无情指摘更加让人心痛。
  「就算你是个观光客,而且还是个女的,挂着一台高档的相机对我们猛瞧,一定会招来反感的。虽然我也可以袖手旁观啦,但这也算是给你上一课……」
  「相机……」
  玛利亚想起了什么,而吐露这个字眼。她低头凝视自己的相机,眼眶跟着泛出灼热的液体。那名女子见状,顿时慌了起来。
  「咦?你你……你是怎么啦?」
  玛利亚回想起,自己会接触相机的理由——
  (因为我认识了迦南,我希望自己能好好看着妣。)
  她在中东认识迦南后,开始厌恶自己的肤浅。迦南如同镜子,照出一片空虚的自己。每次见面时,她总是畏畏缩缩,不敢正眼看迦南。因此,她产生想要正眼看着迦南的念头,开始用照相机拍下自己觉得很棒的事物,藉以勉励自我,期待有朝一日再见到迦南时,自己能够挺起胸膛、好好站在她的面前。
  (我想仔细看清楚,我不了解、不愿面对的事情。)
  (但我还是在事实面前别开了视线。)
  「好苍白。」
  当时迦南是那样说的。玛利亚也很清楚她拥有联觉,能「看」见人类的感情,更知道苍白的颜色代表警戒、拒绝。想必那一瞬间她全都「看」见了吧——看见玛利亚心中的恐惧、拒绝、与欺瞒。
  (这些全部都伤害了迦南。)
  玛利亚把嘴唇咬到发痛。她发现自己总是只考虑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迦南的心情;她自称是迦南的朋友,却无法接受迦南为自己这个朋友所做的事;她希望迦南是个「普通女生」,就单方面地认为她是个「普通女生」,结果当迦南稍微显露另一个世界的样貌时,她马上心生恐惧。
  (我伤害了她。)
  下水道中,迦南转身离去的背影好渺小。
  玛利亚的眼眶开始大颗大颗地落下泪水。
  「那、那个,你还好吧?有哪里痛吗?还是说你的心在痛?该不会是我的问题吧?以前妈妈的确说过,言语暴力有时会比肉体暴力还严重……」
  「为什么——」
  「咦?」
  「为什么不管经过多久,我都还是这么肤浅呢……」
  她哭了出来,一旁的女子也更加慌乱。
  3
  这名女子叫做「孙云美」。
  天亮之后,玛利亚才知道对方的名字是什么,她不禁面红耳赤。自己前一晚当着陌生女子的面哭得唏哩哗啦,还受到那名陌生女子照顾,到她家过了一夜。不知是不是因为前天晚上完全没睡觉,她喝了一、两口对方端来的茶,之后的事就完全没有印象了。
  「叫我『云云』就好,认识的人都是这么称呼的。」
  云云露出健康亮白的牙齿笑道。她正在做早餐,瓦斯炉上的锅子不停发出咕嘟声,里面有葱、山菜、以及一条玛利亚从没见过、眼珠大得诡异的鱼。
  那条鱼是云云刚用鱼叉捕上来的。玛利亚在窗边看着她捕鱼,技术精湛到忍不住要为她拍手叫好。
  「你一直住在这里吗?」
  玛利亚环视室内四周后问道。不,不是「室内」,应该说「船上」才对。这里是停泊在河边的老旧船舱,里面只摆放最基本的家具物品。船顶上虽然覆有白铁板,但是看起来相当不可靠,可能一阵强风就会被吹走了。
  「没错。嗯,好吃!」
  云云试过味道后,把汤盛入有缺口的大碗。
  「一个人?」
  「对。好啦,快来吃快来吃喔!」
  玛利亚接过大碗,看到里面盛了那条怪鱼的整颗头,眼珠彷佛还盯着她看。正当她感到毛骨悚然时,云云拿着汤杓指过来——
  「现在你最缺乏的,就是DNA!」
  「DNA?」
  「你竟然会慢吞吞地走在那么危险的地方,一定是脑筋有问题。而且DNA对眼睛也很好……」
  「你是指DHA吗?」
  玛利亚小心翼翼地打断,对方的动作瞬间凝结。眼看她脸上越来越没有血色,玛利亚赶紧啜一口汤。
  「嗯……好喝!」
  只有她本人知道这句话是不是真心的。
  河岸还停了不少船,感觉是个船屋的聚落,也可能是从乡下来工作的人聚集的地方。
  「所以,大家在这里几乎都是独自一人。如果每个人都互相关照一下,就不会太寂寞了。」
  吃完饭后,云云端出茶来。她拿起旁边的瓶子,从剩没多少的胶囊中取出一颗放入口中。
  「你的样子就像是在说世界上只有自己一个人,越是那样想,就越会变成那样。」
  「这样啊……」
  「就是这样。」
  玛利亚双手托住下巴,心思不知已飘到何方。
  「接下来我说的话,可能都是些自言自语。」
  「什么?」
  「要不要听都没关系,不过我希望你能待在这里。」
  「喔。」
  云云还没弄懂是怎么一回事,玛利亚便说了起来。
  「我有一个朋友,但是我伤害了她。不,说不定我早就在无意间伤害了她很多次。我老是希望她会是自己想要的样子,这种想法一直累积一直累积,最后才会变成那样的吧。」
  她的确是自顾自地说着,并不期待听到任何回应或意见。但是,她不希望自己只像是对着墙壁说话、左耳进右耳出,而是拥有体温、愿意倾听自己说话的人。
  云云收拾桌上的茶水,走去清洗碗盘。
  「我一定得去向她道歉,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如果我是为自己害怕她、伤害过她而道歉,感觉只会让她再度受到伤害。」
  「那样不好吗?」
  「咦?」
  云云维持背对玛利亚的姿势。
  「没人规定彼此不能互相伤害、互相道歉。毕竟也有真正重要的人,当你想向她道歉、想对她生气、想和她重修旧好时,却已经见不到面了。」
  她故意发出更大的餐具碰撞声。
  「啊,这是我在自言自语。」
  「云云……」
  玛利亚感到胸口一阵燥热,同时涌起某种情感。
  (我想见迦南,想跟她道歉。但她愿意原谅我吗?我有办法正眼面对她吗?)
  (就算「又变成那样」也无妨吗?)
  现在回想起少年中弹的景象,身体还是忍不住要发抖。涌上胸口的情感有恐怖也有悲伤,不过最大的却是懊悔。玛利亚握住手边的照相机。
  (不,虽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又会变成怎么样,不论一开始的契机是什么、理由是什么,我——)
  「我想再见一次迦南。」
  她轻声说道。
  正在擦桌子的云云露齿一笑,抬头看向墙壁上的老钟。
  「喔,该去打工了。你也差不多得回去了,别再乱晃啦。」
  「啊,是。」
  「怎么,为什么出现复杂的表情?难不成你又再打算绕去什么危险的地方?」
  「不、不是啦,我只是在想我们有缘见面,现在却就要分别了,感觉有点寂寞……」
  「啊哈哈哈!那种话要对你钓到的帅哥说啦!」
  云云笑着拍打玛利亚的肩膀。
  「来。」
  她抛来一个东西,玛利亚反射性地接住。那是一把生锈的钥匙。
  「咦?」玛利亚头上浮出问号,云云再次亮出牙齿。
  「这是备用钥匙,你想来的时候随时欢迎。先这样!」
  「等一下——」
  她一说完,便快手快脚地冲出门。玛利亚要喊住她,但她早已跑过码头,看不见踪影。这个女的真是精力充沛。
  玛利亚独白留在船上,这里半立着快坏掉的门跟船板,风还是从缝隙间灌进来。
  「钥匙……?」
  她喃喃开口。
  「我来了!」
  云云来到的「打工」处,是在一栋形状怪异的建筑内。社长亲自在办公室接待,但他只负责引导云云到后面的浴室,浴室的按摩浴缸内躺着一位全裸女子。这般景象固然诡异,不过云云似乎已经习惯,没出现什么惊讶反应。
  躺在按摩浴缸内的女子——梁琪丝毫不看她一眼。
  「太慢了。」
  「非、非常抱歉!」
  梁琪从浴缸起身,就那样全裸地走过云云旁边,滴着水滴的胸部炫耀似地不断晃动。她让柯明古兹为自己披上浴袍,同时开口:
  「这次给你个特别奖励的机会。」
  「真的吗!」
  回到社长室后,梁琪翘脚坐到椅子上。她身上只披一件浴袍,纯白的肌肤可说是一览无遗。
  「你可以辞掉所有打工了。」
  「咦?」
  「你是从工厂逃出来的Unbloom,被蛇的特务发现藏身在上海,随时有可能被押送回去——」
  「嗯……那个,我不太懂您的意思……」
  「没关系,我都已经安排好,情报也放给那个NGO了,这次有两个Boner担任你的护卫,因此铁之抗争代理人一定会出现。」
  「……」
  「不论是Unbloom还是Boner。那个组织很想得到工厂出来的活样本,他们那里能跟Boner匹敌的,只有铁之抗争代理人——迦南,所以一定可以能够引诱出来。」
  梁琪眯细眼睛。云云吞了一口口水后问道:
  「要、要由我负责这么不得了的任务!?」
  「要你去就去。」
  「可、可是……您想想,如果那个叫迦南的打赢,然后知道我骗了她……会被她杀掉的!」
  云云拿出各种肢体动作试图拒绝。
  「死了也无妨。」
  「什……」
  梁琪冷漠地看着她。
  「无论如何,就是不能让她活着回去。要是迦南活着、然后你也没有死,到时候就是由我杀了你。所以你就去死吧,至少要跟她一起牺牲,毕竟这是你唯一的用处。」
  她从桌子抽屉拿出一个药袋,咚地一声扔到地上。
  「哪,这个月的饲料。如果你成功杀掉迦南,以后就算不工作,我也无限供应喔。」
  「……谢谢您。」
  云云跪下捡起地上的药袋,她笑得十分僵硬。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没有丢掉的垃圾,就有回收再利用的时候。」
  梁琪独自说着,宛如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地看起资料。
  「可是,维持得了能力的Boner已经没剩多少了。就算这次派出两个人,也无法保证解决得掉那个女的。」柯明古兹开口。
  「无所谓。」梁琪换翘另外一只脚。「没有能力的Unbloom不见得就是失败品,有能力Boner也不见得就是成功。所有的Boner都不过是个过程。对了,那东西应该送到了吧?」
  「是。」
  柯明古兹应道。
  「很好,快点去准备,我马上就过去。」
  梁琪把资料扔在桌上,那份资料里有玛利亚和迦南的相片。



第六章 无神圣战之序幕
  1
  云云离开后,在等待柯明古兹做好准备的期间,梁琪在戴达拉的社长室观看影片。
  那是前几天的宴会影片。反恐国际会议前夕,戴达拉公司在上海市内某高级饭店举办这个活动。当地政府包含市长在内有五名来宾,南京军区司令部的司令员也参加这场宴会,可说是给足了面子。
  戴达拉的社长柯明古兹当然也在其中,此外穿着正式服装出席的,还有梁琪和阿尔法特。
  「为了保护国家和人民不受恐怖分子之威胁,政府与民间合作体制之强化越来越重要。」
  柯明古兹站在台上,向盛装出席的绅士淑女致词。但他并没出现在影片中,因为命令属下摄影的,就是梁琪她自己。
  「……在这样的状况下,因应这次的NBCR,也就是反恐国际安全合作会议在上海举行,敝社受命和主办国中国共同负责维安任务,可说是极高的荣耀。」
  与会来宾中,特别是男性,一面假装认真听柯明古兹致词,视线一面被吸引到某的地方——正是摄影机拍摄的地方,阿尔法特。
  阿尔法特难得穿得如此正式。无袖旗袍勾勒出身体曲线,展现充满魅力的肉体美;再加上对一切事物的兴趣只点到为止的神秘笑容,恰到好处地停在「煽情」的判定线之前。若想碰触到她胸前那朵玫瑰,不知需要付出多少黄金、甚至抛弃自己的人生——绅士们心中的纠葛,在祝线中表露无遗。
  「我在此向在场各位的大力支持表达感谢,也再次欢迎与会的所有贵宾。让我们祝福这次会议能够圆满落幕。」说到这里,柯明古兹举起玻璃杯。
  「乾杯!」
  宴会正式开始。阿尔法特和柯明古兹熟练地和重要人士对谈,远处男士们的视线都被牢牢吸引住。
  「那位小姐是?」
  「据说是戴达拉的大股东,还是中东知名王族的独生女喔。」
  「难怪气质就是不一样。」
  「姊姊大人……」
  梁琪出神地望着艳丽的阿尔法特。画面中,她自己也盛装打扮,站在阿尔法特旁边,本人却连看也不看一眼。她的脸颊开始潮红,眼睛也泛出泪光。
  「充满自信、光靠存在感就威震全场——这就是我的姊姊大人。」
  镜头进入脚部特写。腿部的紧实线条从开衩间露出,看得梁琪开始冒出鼻血。
  「梁琪大人,」
  「别吵。」
  她完全不转头,就拔枪射出BB弹,正中柯明古兹的鼻子。柯明古兹「啊呜!」地叫一声,接着也流下鼻血。
  「已、已经准备就绪了。」
  「这样啊……知道了。」
  梁琪百般不舍地关掉影片,带着柯明古兹走向直达社长室的电梯。
  他们来到地下。
  这里可说是大而无当的空间,几乎连摆设都没有。不过在淡橙色灯光照射的地板上,随处可见不祥的浓黑色斑点。
  柯明古兹打个信号,数个笼子便被运过来。那些笼子坚固得可以关进猛兽,但里面却只各放一个人。那些人都戴着面具,呼吸相当急促,看起来很痛苦。
  身穿白袍的科学家现身对梁琪进行说明。
  「梁、梁琪大人,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柯明古兹的额头上冒出冷汗。
  「无妨。他们是超越人类的怪物,失去理性就没有利用价值。」
  「所以说梁琪小姐会有危险。我们没办法控制他们,虽然必要时可以发出破坏面具的讯号,让他们自我毁灭……啊好痛!」
  这次BB弹射中他的额头,不过梁琪的右手多了一把真的自动手枪,而且子弹已经上膛。
  「要是敢多管闲事,第一个就在你的额头上开洞。」
  接着,她左手持略小一号的青龙刀,走向笼子前,进入战斗状态。
  「你们这群半调子的废物给我听好!你们既不是彻底失败的Unbloom,又不是能当忠狗使唤的Boner。不过是群失去理性的怪物!你们这群可怜的杂碎只能任凭勇者宰杀,贡献一点经验值而已!」
  她一边用刀敲笼框,一边破口大骂。
  「反正你们只会顺从本能,想要女人吧?想杀敌人吧?想大口啃肉吧?」
  这时她双手一张,下达开启笼子的信号。柯明古兹在一旁忐忑不安,科学家则不予理会,操纵装置让五个笼子一起向外开启。
  「来吧,你们这些家伙。」
  她的喃喃自语淹没在野兽的咆哮中。
  面具男子的样貌大幅改变,原本细瘦的身体隆起异常发达的肌肉,化做一阵黑色疾风朝梁琪发动攻击。
  他们的肌力和反射神经增长至一般成年男性的二到三倍,只要梁琪轻轻被碰到一下,可能就会整个人被撞飞,游戏结束了吧。要是被他们压制,就完完全全没有反击的余地。
  不过现场的梁琪面对一大群黑色疾风,以最小的步伐闪过所有攻击,瞄准正面扑过来的Boner开枪。子弹从鼻子贯穿进去,使他整个人摔落地面。第二只从旁边挥拳过来,梁琪低头闪避,再以青龙刀一击。
  她一只一只地进行「狩猎」——
  (姊姊大人……)
  脑袋里来来去去的,依然是阿尔法特。
  先前影片中出现的宴会场景,对过去的梁琪而言,不过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她是资产家的女儿,在华丽的社交圈中总是大家的焦点;想要什么东西,都能轻松到手;如果她有那种念头,黑色也能轻易变成白色。但她厌倦了那样的生活。
  粉碎那一切的人,就是阿尔法特。她是突如其来,把透明无色的日常照出颜色的光。不对,应该说是黏液状的浓稠火焰。哪一种都好,如果是光,就接受光的拥抱;如果是火焰,就让火焰燃烧自己。
  她投身「蛇」组织时,一并将家中所有资产交给阿尔法特作为伴手礼,同时放一把火把家烧了,即使她的父母非常煎熬也无所谓。对她来说,家庭、朋友、恋人之类的,通通没有意义。这个世界上唯一有意义的,就是阿尔法特、以及自己对阿尔法特的心意。
  (姊姊大人曾经是完美的,姊姊大人曾经令人崇拜,姊姊大人曾经是我的一切……)
  (但是,姊姊大人变了。)
  六年前,他们袭击运送病毒武器的中东列车,抢夺武器的任务之后——
  (——都是那个女的,让一切都变了。)
  当青龙刀砍下第三个人头时,有那么一瞬间,占据她整个思绪的人,变成某位亚麻色头发的女子。
  她的面目狰拧到眼角快裂开。第四个人一脚踢过来,强劲的风压垂直撕裂衣服,但她毫不退缩,用子弹还击。敌人也迅速收回踢击姿势,跃身来个筋斗闪过。她又追加几发子弹,但还是没有打中。这时,手枪发出喀嚓声,扳机也失去实感。子弹没了。
  (跟姊姊大人一样,手臂上有「蛇」的女子——)
  (好想要好想要好想要好想要好想要好想要好想要好想要,我也好想要她手臂上的那条蛇!)
  她丢下手枪,拿起刀迎击再度扑过来的第四个人。
  (可是——就算我得到那条「蛇」,也不过是一种模仿。不是模仿姊姊大人,而是模仿那个女的。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我才不要那样子!我要用自己的方法成为姊姊大人的力量,成为锐利的蛇牙!)
  对方的血溅到脸上。梁琪用舌头舔舐,同时为自己讽刺的想法露出微笑。
  「模仿吗——」最后一人进入视线中央。「能留到最后,代表你就是工厂的三号实验体吧?」
  男子没有回答,他只透过面具冷静地看着自己。没错,他是「看」得见的——看得见对方的体温、汗味、还有其他许多。
  「别开玩笑了!」梁琪突然激动起来,朝对方砍下去。「为什么、要被、你这种人、看光啊!」
  她拼命挥舞青龙刀,力道之强彷佛连铁都要被斩断,男子则不断以些微差距闪避。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她完全失去理智,拿刀要大力一挥时,Boner用手按住她的头飞跃过去。
  「梁琪大人!」
  柯明古兹发出大叫,手中丢出某样不知名物品。
  Boner朝失去平衡的梁琪冲刺,她已经避不掉眼前的攻击了——
  ——然而,下一刻被弹飞出去的,却是Boner。
  梁琪的身侧冒出硝烟。她接住柯明古兹丢来的手枪朝后射击。
  「我也看得到……」她带着茫然的表情喃喃自语。「就算没有联觉,我也看得到敌人……只要对姊姊大人有爱……」
  淌血的青龙刀垂向地面。
  「梁琪大人!」
  柯明古兹跑过来,但立刻被呼一个巴掌,梁琪手指上的血也沾到脸上。
  「还真敢插手呢,晚一点来处罚你。」
  「是!请随意。」
  柯明古兹不管脸上的血迹,便对梁琪低头。梁琪「哼」地冷眼瞥他一眼,再转向科学家那里。
  「距离完成品还很远呢,继续研究。」
  「是!」科学家一致回答,接着开始收拾Boner的尸体。最后那只Boner的面具挡下子弹时跟着歪掉,底下露出亚麻色的头发。

  几十分钟后——
  梁琪默默递给阿尔法特沾染血迹的熙片,上面是迦南和玛利亚两人的合照。
  「之前就说过不要管她们了。」
  阿尔法特坐在古董桌前,周围是好几十名「蛇」的集团成员。他们正为即将到来的计划进行最后调整。
  「这不会太麻烦,也不会给姊姊大人带来困扰。」
  「你在打什么主意?」
  「您怀疑我的本性吗?」梁琪垂下头,将手放到胸口。「那么,请您剖开我的腹部,看看刻在骨头上的字。您应该会看到『姊姊是我的一切』这句话。」
  「我换个问法,你到底想要什么?」
  「就是『爱』,姊姊大人。」
  她的回答既不犹豫也不含糊,阿尔法特用蛇一般的视线打量好一会后——
  「随你便。」冷淡地答应她。「柯明古兹,来到日本的副秘书长那里如何了?」
  「是。计划并无延宕,卧底人员假装负责观光导览,已依照时间让他感染病毒。」
  阿尔法特和组织成员讨论计划,只有梁琪一人被排除在外。这是个大规模作战计划,或许真的不适合把其他事情扯进来。
  但梁琪还是伫立原处,用力握紧拳头。
  不论阿尔法特装得多冷静,梁琪都不会看漏,当那张照片出现在眼前,阿尔法特露出她看着自己时,绝对不会动摇的目光。
  2
  「大泽!?」
  回去旅馆的路上,忽然有人出声叫住玛利亚。
  「咦?」她看见御法川从计程车中探出头。
  「怎、怎么了吗?一大早就发生事情了?」
  「还问怎么了!你啊——」
  御法川想对她怒吼,却又变成深深叹一口气。她从御法川背后看见驾驶还是那位中年男子,他朝自己眨了眨眼。
  (啊……)
  这时玛利亚才注意到。
  「难道……实先生是因为担心,才到处找我的吗?」
  「笨蛋!」御法川一把扯住头发。「我可不是你的监护人,根本没有会在外面鬼混到天亮才回来的女儿!刚好……没错,反正都到了上海的边陲,我是要到处绕绕看,有没有新的采访题材!」
  「请不要为了这种事,逼若我得无偿加班好不好~~」
  驾驶一脸倦容地抱怨。
  「对不起。」
  玛利亚忍住快流出的眼泪低头道歉,御法川则「哼」地别过头。
  她坐进车内,专心听御法川说话。
  「……血管吗?」
  他们一起观察数位相机里的照片,也就是在桥上猝死的那名男子。
  「没错,头山好像拜托日本的医生调查了一下。那家伙碰到这种事最勤快,今天早上就跟我联络了。他说突起的微血管形状似乎有某种固定规则。」
  「血管的纹路相同?也就是说,可以透过人工方式达成?」
  「不知道,所以我打算直接去采访当事者——被我看到身上有那纹路的人。」
  御法川认真做出这一决定,语气却非常装模作样。
  「啊,是那个胸部又大又白的美女。」
  「你啊……」
  计程车停下来,两人终于回到旅馆。在通往房间的走道上——
  「实先生,我这里也有事情要报告。」
  「嗯?菜鸟摄影师也整夜不睡找到题材啦?」
  御法川用鼻子发出笑声。不过——

  「什么!?」
  他放声大叫,眼睛跟鼻孔都撑得老大。
  「笨、笨蛋!这种大消息怎么不早一点说!」
  「对不起,因为昨天我的脑筋还有点混乱……」
  「都被杀手掳走了,还说只有一点混乱?你没有受伤吧?」
  「嗯,那个……多、多亏有迦南。」
  「这样啊,可是——」御法川在房里来回踱步。「整个村子被拿来做UA病毒的实验啊……」
  「是的。这该不会就是社长所说的『消失的村子』……」
  「我也是这样想。」
  御法川拿出小册子振笔疾书。
  「被UA病毒消灭的村子、突起的刻印……搞不好这之间有直接关连喔。」
  他翻出前面写过的内容。
  「若说到UA,甚至还会跟那个阿尔法特有关。」
  「阿尔法特……」
  玛利亚陷入沉默。她一听到这个名字,脑中一角立刻出现监刺般的疼痛,但御法川没有察觉,继续兴奋地说下去。
  「对,就是涩谷恐怖攻击的主谋,我也只知道她的名字。虽然她后来马上被CIA逮捕,台面下却有谣言说CIA里有人跟『蛇』组织有关,结果她就偷偷被放走了。可恶,之前我辛辛苦苦追那个浑球,全都是白费力气啊!这次偶然来到上海,竟然就发现那条蛇的踪迹了。我果然天生是当记者的命……」
  「阿尔法特……」
  玛利亚又复诵一次,这时御法川才察觉异状。
  「怎么了……喂,难道你想起什么了吗?」
  御法川激动地问道。涩谷发生「428事件」时,玛利亚就是因为阿尔法特而感染UA病毒,受到恐怖分子利用。说不定她已经跟阿尔法特本人接触过了。
  「不、不是,」玛利亚摇头否认,但仍然没有完全回神。「我还想不起涩谷发生的事情,不过……」
  「不过?」
  「迦南以前也提过阿尔法特的名字。她一直在追那个『敌人』。」
  「迦南……那个女生的……敌人?」
  御法川一脸不可置信,写字的手倒是没停下来。玛利亚拼命地在记忆中翻找。
  那一天,她初次表演翻花绳给迦南看,迦南也淡淡诉说自己家人死于战争的事情。当两人又没有话题时,玛利亚为了不让场面冷掉,鼓起勇气继续开口。
  「你有没有朋友?」
  「没有,不过有一个同伴。」
  「同伴……那个人是?」
  「已经被杀了。凶手是个叫阿尔法特的军火商。」
  她讲这句话的语气,就像在描述昨天刚看过的一场电影。接着,她又淡淡补充说明不足之处——
  「我活着的目的,就是向那个人复仇。」
  以上。
  「复仇——」
  御法川静静聆听,单手轻抚下巴思考。
  「那些追杀我们的人,会不会就是阿尔法特的同党?迦南还有没有提到其他关于她的事?」
  「嗯……我想想……好像是『身披恐怖主义外皮的毁灭主义者』。」
  「毁灭主义者?」
  「她不相信神的存在,也没有政治上的思想与企图,但她会为了下一个恐怖行动需要的资金,策划目前的恐怖行动。迦南是这么说的。」
  御法川吞了吞口水。
  (到底是什么样的家伙啊……)
  为了她的毁灭,那些无端牺牲性命的人又算什么?不,不论她有多崇高的理念、多高尚的政治企图,恐怖行动都是不被允许的犯罪行为。单纯为了享受破坏和毁灭,而杀掉别人的朋友和家庭,当事人心中的恨意想必是难以估计。
  御法川耽溺于自己的思绪时,玛利亚继续追寻自己的记忆。
  (没错,就在那段对话后——)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刚才你说的同伴,是什么同伴?」
  「你不要知道比较好。知道的话,你就不会想再来这里了。」
  「不可能的。」
  「就算我是恐怖分子也一样?」
  突然被迦南这么一问,玛利亚倒抽一口气。
  「之前我也说过,就算是为义勇而战,你们也一样叫我们恐怖分子。有错吗?」
  两人间的气氛倏地急冻。玛利亚这才发觉,自己正处在毫无所知的另一个世界正中央。
  「……只是玩笑话,不用当真。」
  迦南嘲笑般地开口。
  然而,玛利亚无法相信那只是单纯的玩笑。有那么一瞬间,迦南的眼神冷酷透彻地完全不像个十来岁少女。她眼中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世界?过去又是什么样的事情,让她变成那种眼神?
  玛利亚没来由地同情起迦南、害怕起迦南。但她更厌恶那样的自己。因为这份厌恶感,她才故作坚强,继续来找迦南。
  终于,玛利亚开始教迦南翻花绳,也开始两人相互接力,合作翻一条花绳。迦南不论做什么事都不允许失败,因此常常玩到恼羞成怒。每当花绳缠成一团,她就气得把绳子丢到一边,然后过一阵子又重新玩起来。她的个性就是这样不服输。
  「你看,完成了!」
  玛利亚很喜欢迦南这时候的笑容。因为她最想「看到」的,就是迦南展现出少女的一面。
  (其他方面,就刻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将额头靠到窗上,俯瞰上海街景。
  (可是——)
  「喂,大泽。」
  「是,什么?」
  「今天你可要好好在旅馆休息喔!明天开始就要忙了。」
  御法川的眼中,露出前所未有的决心。玛利亚也认真地点头。
  玛利亚回自己房间后,御法川打开笔记型电脑。虽然他为了找玛利亚而彻夜未眠,现在却觉得睡意全都消失无踪。他在网路上用各种关键字进行搜寻,试图先蒐集一些资讯。
  关于「消失的村落」,网路上也有人提出各种揣测。那是位于新西自治区的小村落,某一天,村中居民凭空消失,家具财物等却都完好如初。
  如果玛利亚从少年听来的事情为真,那里就是被拿来进行UA病毒的实验。然后再假设阿尔法特跟那起事件也有关——
  (可能还会发生很不得了的事件。)
  御法川猛敲键盘,眼里闪着焦躁和身为记者的兴奋。不过到傍晚时分,身体还是无法负荷而打起瞌睡,最后终于趴到桌上。
  当他发出熟睡声后,有人在房间门外插上某样东西。

  夏目难得来到迦南藏身的公寓地下。这栋公寓本来预计要拆除,不过为了这位铁之抗争代理人,才勉强把地下停车场改为靶场。
  她用手帕捣住口鼻,似乎不喜欢枪的烟硝味。
  「听说戴达拉承接了反恐国际会议的维安工作。」她的声音依旧不带表情。「他们一定是在打什么算盘。我们不能再按兵不动了。」
  「何必说得那么好听。」
  「嗯?」
  迦南随手扣几下扳机,十五公尺之外的靶上依序开出洞来,枪声留在室内回荡不散。
  「……大闹特闹一番就对了吧?」
  她的语气平静,但眼神不同于以往,多了点不耐。这点并没有逃过夏目的法眼,但她暂时先不点明,从皮包内取出一份资料。
  「逃离工厂的Boner好像被蛇的下层组织逮到了,据说那个Boner握有上层组织的重要资料。说不定戴达拉的企图能因此曝光。」
  「要我去救她的意思?」
  「对,那个Boner的名字是——」
  喀啦一声,迦南又咬了根香烟糖。
  「孙云美。」
  3
  隔天早上,玛利亚出门一趟,又提着购物袋回到旅馆。
  「今天要去调查消失的村子对吧。考虑到我们可能会一直在外面跑,所以就买了些简单的食物,这里有面包、巧克力……」她把袋子弄得窸窸窣窣响。「还有这个,我看到它夹在门缝上。」
  然后变给御法川一个信封。
  「喔。」御法川随手接过打开一看——
  「哇啊!」
  ——发出奇怪的叫声。
  「怎、怎么了吗?」
  他直接把信封递给玛利亚以取代回答。上书寄件人为「上海新闻媒体事业机构」,信件内容以英文书写,不过附在里面给媒体从业者的通行证,就连玛利亚也一眼就看出来。
  「这……该不会是,今天反恐国际会议的……」
  「好像是。」
  御法川从刚才就故作镇定,要用廉价打火机点燃香烟,却始终点不着。因为他根本含错边了。
  「太棒了!」玛利亚则直接把兴奋表现在脸上。「实先生,这不是很棒吗?所有国家都很关心这场会议喔!以记者的身分获邀参加,是相当高的荣耀呢!」
  「可、可是,为什么他们知道我们在哪?」
  「消息早就传开了吧!『专业记者已经来到上海』之类的!」
  御法川再把招待信拿过来,仔仔细细端详一番。
  「也对!」接着,他的表情立刻融化,一副了不起地往后靠到椅子上。「哎呀~~果然慧眼识英雄,我终于成为世界级的记者啦!」
  「没错!」
  玛利亚笑着点头附和,但又马上想到一件事。
  「那,实先生,消失的村子怎么办?」
  御法川看她一眼,竖起食指说道:
  「大泽,你听好了。不论什么时候,都要保持身为记者的尊严。」
  去探访消失的村子,或许能窥见迦南和少年他们战斗——非战斗不可的理由;但是,就算他们真的发现了,有办法把这一连串看似荒诞无稽的事实公诸于世吗?记者想藉此获取名声是很困难的。另一边的反恐国际会议聚集各国要角,堪称是一大盛事,玛利亚也很清楚,这跟采访村落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有道理。」
  她失落地低下头。这时,有个东酉落到眼前。原来是御法川把那封招待信扔到地上。「咦?」她讶异地拾起视线,看到御法川已把自己买的那袋东西拿在手上。
  「走罗。」
  「要、要去哪里?」
  「笨蛋,这还用问?那玩意儿当然是陷阱。」
  「陷阱?」
  玛利亚的脑袋一下转不过来。
  「喂喂喂,那东西根本不可能当真吧。突然收到国际会议的邀请,不是很奇怪吗?」御法川的语气非常冷静,先前那么得意的模样彷佛从来不存在似的。「我们刚到上海的那天就已经被人追杀了喔,何况也没告诉任何人我们住在哪里。既然这封信能送过来,我们的消息应该都被敌人探得一清二楚了。」
  「可、可是,要杀我们的话,直接闯进来不是更快?他们会这么大费周章吗?」
  「你也满敏锐的嘛,虽然这件事真的太奇怪了。如果真的有什么不得了的消息,再怎么危险我也愿意深入采访,可惜像这样天才的一流记者也只有一条命,其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想必他就是指消失的村子了。在玛利亚的眼中,御法川挺起胸膛可说是英姿焕发。但同时她也觉得事有蹊跷,捡起脚边的招待信。
  「你也赶快准备。我们得先打听那个老板的情报,看有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来到上海、之前又做过什么之类的——」
  「前辈……」
  「干嘛?突然叫得这么肉麻。」
  「可以把这份工作交给我吗?」
  玛利亚秀出招待信,御法川马上愣住。
  「你、你是笨蛋吗?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才刚说过那很可疑……」
  「有,我有在听,听得很清楚。可是,我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更广大的世界——」
  「……」
  「我不认为这封信是假的。一眼就能看穿的伪装并没什么意义。拜托您,实先生,我一察觉有危险就会立刻离开。」
  玛利亚直视御法川的眼睛,御法川也直视回来。她的视线没有逃避,总觉得——
  (她改变了。)
  不,总是直视对方这一点并没有改变,但经历某些过程后,御法川隐约看出玛利亚的觉悟和决心。他迟迟下不了决定。如果那封信是真的,他们也获准进入会场,就某方面而言,就等于进入目前上海最安全的地方。毕竟那里聚集了各国高层,警卫一定相当森严。他暂且闭上眼睛——
  「还是不行。」
  「责、实先生……」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好在招待信有两封,你现在能联络到迦南吗?」
  「咦?」
  「她也一起去的话就可以。如何?」
  「知、知道了!」
  玛利亚点点头。
  可是,御法川当然不知道,眼神内充满决心的玛利亚,已经先在心中默默向他说了声对不起。

  今天的阳光依旧强烈。
  本来以为云云早就出门打工了,好在她还坐在码头边钓鱼。玛利亚看到了,不禁松一口气。
  她大声呼喊对方,对方的肩膀忽然震了一下。
  「怎、怎么了吗?突然到这里来。」
  「想过来看看你啊。有空吗?」
  「有、有空。」
  云云平时总是精神饱满,今天却不知怎么地,说话变得有些含糊。
  「还是说,你刚刚正在忙?」
  「没有啦,今天没问题。打工下午才开始……」
  「但你的脸色不太好耶,是不是太操劳了?」
  「没问题、没问题的。」
  她露齿一笑,弯起纤细胳膊摆出充满力量的动作。那就是云云昨天的样子,玛利亚这才安心下来。
  「今天,其实是想来谢谢你的照顾——」
  「不行不行,除了工作得到的报酬,我坚持不收任何财物。」云云挥了挥手。「爸爸老喜欢说我太可爱了,很容易就被拐走。」
  「我是要把你拐去哪里啊?来,送你。」
  玛利亚在云云的手上放一条花绳。
  ——接下来好一段时间,云云都在和花绳奋战。但她实在笨手笨脚到令人不敢相信,不知道怎么弄的,竟然把绳子全部缠在一起,最后连自己的手指都被绑成奇特的形状,而挣脱不开。
  「好痛好痛!手指要断掉了!要飞走啦!」
  她发出哀号。
  玛利亚连忙帮她解开后——
  「哎呀~~这种我实在不在行呢。之前不论打什么工,刚开始时都一直出包,惹火老板、还被客人臭骂。不过做久之后,自然就熟练了。虽然我也有好几次还没熟练就被开除了……所以这个花绳应该也……」
  「云云真是厉害。」
  「咦?」
  「一路坚强地走过来,又很努力;而且你个性很开朗,从不认输。」
  「小、小姐,别说了啦~~这样夸奖我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啦。」云云涨红脸颊,假装继续研究花绳。「先、先不提我的事了,玛利亚你有什么话想说吧?」
  「咦?啊,没错。」这次换玛利亚开始支支吾吾。「……事实上,我接下了一件重大任务。」
  「喔?那不是很好吗?」
  「嗯,但那个任务太重大了,我很担心自己到底能不能达成,所以才想要来找云云。我觉得你超级努力的,看到你的样子,自己也会跟着有精神。」
  「我第一次听到别人这样说。如果你喜欢,欢迎随时来找我喔!我不会收费的,这点不用担心……哇痛痛痛!」
  云云的手指又被缠在一起,玛利亚赶紧帮忙解开绳子。她触碰到对方手指时,不经意地说道:
  「——这种时候,有朋友真好呢。」
  「咦?」
  「不论是不安,还是快喘不过气的时候,看看对方的脸、一起谈笑,就会觉得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了。我决定挑战这份工作时,超想找个人说说话的。不只云云,我也想把这种心情告诉迦南。」
  「……迦南?」
  「嗯,对。她是我的朋友——应该说曾经是朋友。现在我无法联络她,无法得知她还会不会这么想。所以能够遇见云云,我真的非常感激。今天占用你的时间,非常谢谢你。」
  「不会啦。」
  「我的工作结束后,还可以再来吧?」
  「不可以。」
  「嗯?」
  云云稍微闭一下眼睛,然后开口。
  「你啊,要跟那个叫迦南的和好喔!然后再跟她一起来。我这里虽然没什么好款待的,但还是会请你们吃火锅!」
  她露出自己的招牌笑容。
  「好——谢谢!」
  玛利亚也率直地笑了。她挥挥手,离开云云住的船上,云云目送她一会儿,直到看不见身影后,才重新立起船板,在阴影处换起衣服。
  「原来……」
  她自言自语着,取出刚才玛利亚来访时随手藏起的皮包。拉开拉链后,里面是堆积如山的炸药。
  「迦南的朋友啊……」
  她脱下长裤,臀部上侧露出突出血管形成的「刻印」。

  国际会议中心周边有武装警力进行盘查,全体警察几乎都配挂枪枝。在武装警察之外,就是同样配枪的戴达拉维安人员。
  『这一定、一定就是爱——』
  场外设有巨型萤幕,在萤幕下方的舞台上,歌手妮妮正卖力演唱。这也是国际会议的其中一项节目,不过她唱的歌曲,没有计程车驾驶听的那首那么激烈。
  『我们都活着——』
  这次的曲风相对内敛,妮妮的歌声充满感情。但是在台下报导会场周边的众多媒体,似乎对表演不感兴趣,不把镜头拉到她身上。
  『因为,因为,这就是生命——』
  在舞台上唱歌的妮妮、会议中心全景、主会场、地下避难室——在这些区块一览无遗的控制室内,柯明古兹正盯着萤幕,梁琪则兴趣缺缺地待在后方。
  『我们都活着,所以,所以,这就是爱——』
  她哼着妮妮正在唱的歌,但眼睛并没看向显示舞台的萤幕。她正在看的,是主会场的来宾席。萤幕上出现盛装打扮的阿尔法特。
  「这就是……爱。」
  同时,各国高层陆续来到会场。其他出入口附近,还有正在接受安检的媒体记者。大泽玛利亚也在其中。
  「要没命了喔。」
  「嗯?」
  柯明古兹听到歌词突然改变,忍不住把头转过来。梁琪继续唱着那首歌,看着萤幕的眼神有点空洞。
  「大泽玛利亚,要没命了喔~~」
  「梁琪大人……呜!」

  塑胶子弹正中柯明古兹的额头。梁琪摆出扑克脸,瞧也不瞧就对他直扣扳机,并且用挑衅的目光盯着画面中的阿尔法特。
  「姊姊大人……今天,就让我好好看看您的心意吧。」
  「呜、呜呜,啊呜!」
  她不理会拼命扭动身体的柯明古兹,眼中燃起黑暗的火焰。
  4
  云云抬起头,欣赏车窗外的景色。远方兴起许多高楼大厦,桥的两边却是兴建中的广场,有种难以形容的空虚感。她坐的车辆假装抛锚而停下。附近没有任何人影,若要发动「袭击」,这里是再适合不过的地点。
  迦南迟早会来到这里,两名Boner会上前迎战。她完全不认识这两个人,看来「蛇」组织接手云云她们村子的实验成果,继续拿其他人做实验进行研究。
  两名Boner在车内静静等待。他们都算年轻,脸上看不出任何有感情的迹象。
  要是他们死在迦南手中,自己又会如何呢?据说铁之抗争代理人能看到人类的感情,如果被她发现自己声称也是Boner,只是为了引诱她出来……
  (你就去死吧。)
  梁琪的话在心中回荡,云云的肩膀猛然一震。无意间,眼角出现泪水,她甩甩头用力吸回去。
  「我要做、而且非做不可。我好不容易活到现在,就是因为有爸爸妈妈保护,现在绝对不可以逃避。」
  她拍打脸颊,同时感觉到胸口怪怪的。用手指一摸,发现衣服裎面缝了个四角形的包装纸。这件衣服是梁琪提供的,虽然不知道她有什么用意,现在云云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了。
  「来了。」
  一名Boner、躁地开口。云云闭起眼睛,咬紧牙根忍住手脚不要发抖。
  不久之后,她听见枪声,不过声音并没持续太久。

  迦南接近他们的车子时,一名Boner从背后接近。他打算用战斗小刀割断迦南的脖子,但就在下手前一刻,对方突然失去踪影。
  不用说,因为迦南「看」得见。
  「别以为碰得到我一根汗毛。」
  她重新出现在Boner背后,用枪口抵住对方。情势完全逆转。
  「我现在心情很差。」
  没有当场扣下扳机,连她自己都觉得很不痛快。此刻的她恨不得立刻大闹特闹、恨不得立刻跟敌人拼个你死我活。说时迟那时快,同伙的Boner从车内开枪扫射,她以毫米为单位,精准无误地闪过每一颗子弹。
  可惜这对迦南而言,再怎么样都不过是单调的工作。这场战斗用不到一个弹匣就结束了。她跨过两名Boner的身体,走到躲在车内发抖的云云前。云云看起来相当害怕,全身充满恐惧的「颜色」。
  「你就是孙云美吧。已经没事了。」
  迦南要安抚云云,但对方身上的颜色却更加强烈。
  她这时才发现云云是对自己产生恐惧。先前的场面让她想起玛利亚对自己的拒绝,才导致判断有所延误。
  云云掀起上衣,露出绑在腹部的炸药。「这里有一百五十根喔!」她自暴自弃地叫着,手持打火机点燃引信。「我可是该面对就会面对的女生喔!」
  她朝迦南直冲过去,但对方轻松避开——应该说避得开才对。虽然迦南能「看」出云云打算采取什么行动,却料不到她会突然绊到自己的脚。
  迦南被自己精确的动作摆了一道,云云往前扑过来,抓住她的身体。
  「唔喔喔喔喔——!」
  云云维持那个姿势翻过桥下,和迦南一起落入水中。才一瞬间,两人的周围便被水泡包覆。她打算就这样和迦南同归于尽。
  但迦南很快恢复冷静,一拳挥向紧紧抓住自己的云云。肘击和拳头落在云云的背上、肩膀、和颈部,但她就是死命抓着不肯放手。她的鲜血扩散到水中。
  (爸爸,妈妈,对不起——)
  云云的意识逐渐模糊,她想起自己的父母,想起自己骑在父亲又宽、又温暖的肩膀上;想起母亲是个料理天才,烤羊肉串的滋味直到现在都忘不了;还有——
  (玛利亚……)
  玛利亚说自己很了不起,既努力又不肯认输。自己因为组织的命令,而在各个地方打工,但因为每份工作都持续不久,所以没有交朋友的念头。对云云而言,玛利亚是她的第一个——也可能是最后一个朋友。
  迦南再也受不了云云的纠缠,从腰际的袋子取出小刀,朝对方一划——
  那一瞬间,她看见一个物体发出金色光芒,不禁睁大眼睛。那是云云手指上的,玛利亚的颜色。
  (停下来——)
  迦南彷佛看见玛利亚的身影挡在云云前面,看见她畏惧杀了人的自己的眼神。
  「?」
  原本闭紧眼睛、做好必死觉悟的云云,为对方停止攻击感到奇怪。她睁开眼睛窥看,发现迦南的眼睛也是闭着的。她手里握着小刀,身体却动也不动。再这样下去,她也难逃被炸死的命运,但她的表情却非常安详,像个熟睡中的少女。
  「玛利亚……」
  这时,云云确实看见她的嘴唇在动。
  ——接着,水中发出一阵惊人的爆炸。

  水柱喷上天空,又像下雨似地落入水面。一切都平息后,两个人影从岸边浮起。
  「为什么……你不杀我?」
  被拉上岸边的云云嘀咕道。
  「如果你是认真的,我甚至可以死上几千几百次……」
  「我不是为了要救你。」迦南打断她的话。「因为我觉得,那样玛利亚会难过。倒是你,为什么要在中途放手?」
  「因为玛利亚……」云云一说出这个名字,泪水立刻夺眶而出。「玛利亚会难过。」
  两人不再说话。当然,现在云云的身上已经没有炸药。夕阳落入远方大楼的阴影中,一阵凉风吹过她们湿透的身体。
  这时,迦南注意到云云的胸口透出类似纸片之物。云云也察觉她的视线,将胸口上的那东西剥下来。
  「这件衣服是一个叫梁琪的女性准备的。她没告诉我这是什么东西,该不会是什么对付你的妙计……」
  她把这张包装纸用力一撕,正盯着它看的迦南瞬间愣住。
  那其实是玛利亚和迦南的合照。疑似血迹的红色斑点在玛利亚的脸上渗开。
  「玛利亚……!」

  「嗯……中国国家主席要从右下往上拍,然后……」
  玛利亚在会场的某问女厕内念念有词,还拿着相机试角度,拟定一系列的拍摄计划。
  她放下相机,看着镜中不安的自己。这种任务对新手来说,实在是太重大了,她说不定还承受不了这种压力。这里就连一间厕所也显得特别宽敞,而且干净得没有半点尘埃。光是待在这里,就明显感受到自己是处在什么样的场合。
  「实先生跟云云,都能好好面对现在的自己。」她对镜中的自己说道。「所以我也得加油才行,不然一定又……」
  她用力拍拍脸颊,不再说下去。

  玛利亚打起精神,进入主会场的来宾席。这时观众正好大声发出欢呼和鼓掌。
  「哇,要开始了!」
  随着热烈的鼓掌声,美国总统从舞台侧走出来,各国高层也依序坐到台上。
  「太厉害了!都是电视上的熟面孔!」
  采访区的镁光灯闪个不停,玛利亚也不遑多让,拿起相机拼命按下快门。
  中国国家主席和美国总统在台上握手,并且给对方一个拥抱。美国总统在中国国家主席示意下,走向前方的发书台,稍微把手举起。
  「所有国家的观众,大家好。今天是极具历史意义的一天,在发表演说之前,我要先赞美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个伟大的国家,赞美以国家主席为首的全国人民。接着,我也要向长久以来,和我们并肩作战,打击恐怖行动的各国伙伴致上感谢。」
  中国国家主席在美国总统身后就座,和各国高层相视而笑。总统跟他交换一个眼神后,稍微暂停一拍,便进入正题。
  「恐怖行动是新型态的战争,发生至今已经有好几十年。世界各国面对恐怖分子,莫不采取所有方法与之对抗。」
  控制室中当然也听得见总统的演说。梁琪靠在椅子上,两眼随意看着天花板。
  「我们可以理解,大家都希望危险已经过去,也如此祈祷着——然而,这是非常大的错误。」
  「完全正确。」
  梁琪点点头,并对坐在前面的柯明古兹出声示意。柯明古兹颔苜,开始操作电脑。
  「All Unit Scarlet,重复一次,All Unit Scarlet。」
  同一时间,玛利亚在采访区穿梭,想找出更好的拍摄角度。她边走边拍、蹲下来拍、甚至还跳起来拍。她照了演说中的美国总统、在主会场右侧一字排开的各国特务、还有中央左侧的来宾席——
  「!」
  这时,玛利亚的动作突然僵住。好像有人直直盯着自己。她仔细从取景窗中寻找,发现一名面容深邃的美丽女子。那名女子走上阶梯,正朝这里走过来。
  她的眼睛离开相机时,对方已来到自己眼前。
  (什……什么?)
  在近距离下观看,那名女子的美貌连玛利亚都为之出神。那是一种兼具野性和颓废的美。也就是说,当生与死的能量达到恐怖平衡时,眼睛就完全被吸引住,再也无法移开了。
  玛利亚本能感觉到恐怖。她倒退一步,拿起相机要回去拍舞台上的样子——
  「好久不见啦。」
  那名女子开了口。
  「近年来——」总统的演说仍在进行中。「我们也面临生化恐怖攻击的威胁。我们一定得摆脱活在这种阴影下的日子,一定得拿出意志与勇气,消灭这种终极危险。」
  现任美国总统以爱好演说迅速走红。他一边演说,一边做出夸张动作来辅助。这一招在两年前的总统大选中,让一半的选民感动落泪,但也招来另一半选民的讪笑。
  「为了在卑劣的恐怖行动中留下伤痛泪水的人,为了未来被破坏殆尽的小孩们!」
  包括中国国家主席在内,台上的人显得有些尴尬。但美国总统不以为意,还把火力开得更强。
  「以及所有安全受到威胁的人们!我祈祷有朝一日,能够实现爱与和平的目标;但愿此时此刻,就是全世界所有人类,以爱与和平之名共同团结之日。我发誓,我们绝对不会跟恐怖分子妥协,恐怖活动的时代即将结束!」
  「没错……恐怖活动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待在控制室的梁琪淡淡一笑,舔了舔嘴唇。
  「——接下来是爱的时代,姊姊大人!」
  「请、请问……」
  玛利亚被女子盯着,身体无法动弹。女子眯细双眼。
  「你忘记了吗?」
  「咦?」
  「还是说……」
  对方突然凑上来,轻触玛利亚的脸颊。
  「你假装忘记了?」
  玛利亚闪着不安与恐惧的眼中,瞬间涌上另一种情感,脑中也出现大量画面,像冲破堤防的河水不断宣泄而出。
  那些全是玛利亚的记忆。完全没按照时间顺序排列,接连不断的画面中,确实出现了眼前这名女子。
  玛利亚在心里集中「视线」,要从这些片段记忆中,对焦到这名摸着自己的女子上——
  「我在此郑重宣布,基于爱与和平之理念,我们要终结恐怖分子!」
  总统高高举起双手拳头。
  就在这一瞬间,玛利亚的周围变成一片白色。



第七章 对峙
  1
  玛利亚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手臂就被那名女子一拉。
  随着巨大的轰鸣冲击耳膜,周围发出强烈闪光。虽然她本人并未目睹,舞台上方发生爆炸后,左右两侧的上段跟着破裂窜出火舌。风压和粉尘弥漫至来宾席,让玛利亚身边的记者和摄影师扑倒在地。
  哀号和咆哮声充斥会场,白色烟雾包围舞台,彷佛要整个藏起似的。各国特勤人员毫不迟疑地冲上舞台。
  「这、这是怎么回事?」
  玛利亚茫然地爬起身,在一片粉尘中,看见众人的身影忙不迭地跑来跑去。这时,她察觉上方有一道视线,倏地抬起头,原来是那名女子抱住自己。
  「啊,谢谢您——」
  她反射性地要向女子道谢,但话还没说完,女子就迳自离去。
  「你如果死在这里,我也会很麻烦。」
  「咦……」
  「看来,你还有所用处呢。」
  「用、用处?」
  女子对她一笑。她明明笑得既美艳又蛊惑人心——不,正因为如此,玛利亚反而感到恐怖。她还想追问下去,但下一秒立刻被人从后面推一把,而淹没到四处奔逃的群众中,就那样被推挤着送到来宾席一角。
  她着急地拾起头,看到那名女子的背影已经在群众的另一端。众人惊慌地恨不得立刻逃出去,但女子只是悠然地逐渐走远。
  「等、等一下……!」
  玛利亚向女子伸出手,但脑中突然感到一阵痛楚而蹲到地上。那不是肉体上的痛,而是先前脑中浮现的记忆片段,不断闪烁强烈讯号造成的。
  那似乎是沙尘吹起的影像,里面确实有那名女子狼狈的身影,而且还双脚跪在地上。
  (——我认识,那个人?)
  不仅如此,在这个场面中,玛利亚还拿着一把手枪,瞄准跪在地上的那名女子。连她自己都不敢置信。与其追问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更想知道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来~~各位,请保持肃静~~』
  就在这时,现场传出相当格格不入的从容声音。
  主会场设置的巨型萤幕上,跳出一名3D少女。她的动作相当灵活,造型也像大会吉祥物一样变形过。
  『请保持冷静~~大家要尊重对方,互相礼让喔!』
  少女发出电脑合成音讲话的样子很可爱,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不会有人听她说话,更甭提把头转过去了。她用力瞪向挤到各个出口前的观众,竖起一跟手指左右摇晃:
  「喂喂喂,只顾着自己逃命的人,会受到处罚喔!」
  话才刚说完,场内又响起爆炸声。出口、紧急出口接二连三地发生爆炸,几十个人像叶片般地被炸飞,整个会场又传来凄厉的哀号。
  粉尘再度笼罩,四周的能见度趋近于零,玛利亚被呛得连连咳嗽。她感觉有东西滚到脚边,待粉尘慢慢散去后——
  「呀!」
  那是一名浑身是血、衣服被烧得焦黑、四肢还扭曲成不自然角度的男子。玛利亚的脸色刷地惨白。
  『哇哈哈哈哈哈!』
  萤幕中传来尖锐笑声,大家都吓傻似地抬起头。现在出入口完全被瓦砾堵死,3D少女抱着肚子大笑,两条短腿也高兴得踢来踢去。
  『如各位所见,你们已经被困住了。因为会很危险,请你们稍微待在这里喔,不然的话……』
  她用手指指向全场,装可爱地眨一下眼睛:
  『会死掉喔!』

  场景来到营业前的日式扮装酒店。桑塔那漫不经心地看着吧台角落的电视。当红综艺节目多少能打发一些时间。
  哈珂在吧台内擦拭玻璃杯和盘子,两人在开店营业前都是这么度过的。
  这时,有人打开店门.发出当啷当啷的声音。
  桑塔那回头,看到御法川出现在店门口。他竖起眉毛,阴沉地说道:
  「又是你这个爱管闲事的家伙啊。我们还没开始营业,快滚。」
  「今天我是来要求正式采访的。」
  「你那撮胡子真像我厕所旁边石头上的青苔,把它剃干净再来吧。」
  「不好意思,这次我要采访的对象,不是嘴唇厚到像是罐了一整瓶辣椒酱的大叔。」
  御法川走过桑塔那旁边,来到吧台前。桑塔那发出「喂」的一声站起,他也不加理会。
  「你来自消失的村子对吧?」
  听到御法川劈头就这样问,哈珂吓得僵直身体。
  「告诉我,你们村子的人是不是都受到组织控制?如果是,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想干嘛!」
  桑塔那整个人靠过来。这对御法川是个很危险的赌注。这两人说不定就是追杀他们的组织成员,但他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别人称作三流,但也是自己身为记者培养出的直觉。
  (这女的不像那群组织,能够杀人不眨眼。)
  「UA病毒——」
  听到这个字眼,不仅是哈珂,连来到他背后的桑塔那也停下动作。
  「我知道涩谷的恐怖攻击事件。不过在那之前,听说就有几个战场跟毫无关连的地方被用来做实验。你也是被害者之一吧?」
  「——」
  电视机传来的笑声特别扰人。哈珂不肯正眼看御法川,御法川的视线则紧追不放,神色更加凝重。
  「如果掳走大泽的人是说真的,那个村子的人都拥有特殊能力。之前你也对我说话了吧,其实你不是不会说话,是刻意不开口说话对不对?」
  「喂,你……!」
  桑塔那再也无法忍受,愤怒地要揪住御法川。就在这时——
  『现在插播最新消息。』
  综艺节目突然切换成紧急新闻,播报员的神情相当紧绷。
  『召开NBCR,反恐国际安全合作会议的上海和平国际会议中心,就在刚才发生数起爆炸事件。』
  「什么!」
  御法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整个人跳起来抓住电视机,力道之猛烈,连桑塔那都被撞开。
  电视上是国际会议中心外混乱的景象,建筑中可以看到几串黑烟向上窜升。
  『目前推测包含与会者、采访记者等约九十名人员被困在会场内;各国出席的高层则尚无任何消息——』
  「这……」
  桑塔纳也认真起来。御法川呆了半晌,接着瞬间抬起头。
  「大泽——!」
  然后像子弹似地冲出店门,哈珂也跟着要追过去——
  「哈珂,不行!」
  「!」
  桑塔那严肃地盯着哈珂。
  「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
  哈珂回到吧台内侧,面容相当难过。桑塔那看了哈珂好一阵子,才从怀里取出手机,拨出熟悉的号码,但对方并没接听。
  他焦躁地咂了一声。
  2
  控制室的萤幕上,秀出会场上的各个主要出入口。梁琪看准人潮聚集到那些出入口时——
  「Get some!」
  ——她每按一次按钮,画面就发出白光,再转为红色。
  「Get some!Get some!Get some!」
  画面中的人一波接着一波被炸飞,瓦砾从上方倾泻而下。
  她单脚翘在柯明古兹的椅背上,高兴地按着按钮,眼睛里还带有狂喜之色。
  各国高层在数名特勤的重重护卫下,依序穿过紧急通道。戴达拉派来的维安人员在前头带路。
  「快移动快移动!」
  特勤们一边大吼,一边引导高层们至电梯内。到达地下停车场后,按照计划会有另一批特勤备妥轿车待命。负责保护美国总统的特勤对配在衣服上的无线电叫道:
  「报告司令部,目前正引导POTUS(注2)至室外避难,目标为地点C——」
  刹那间,后方又发生爆炸。特勤们向前倾倒,但仍不忘保护处在中心的总统。电梯化做一堆瓦砾,扬起半天高的粉尘。总统吓得整张脸扭曲,高高挥着双手。
  「天啊!到底怎么回事!」
  「报告司令部,A路线遭到截断!」
  「只能寻求其他路线了。」
  他们看向戴达拉的人员,请对方帮忙带路。
  「这条路只能通往地下避难室。」
  听到这个回答,各国特勤迅速相视,互相确认意见。
  「了解。报告司令部,改走E路线,重复,改走E路线!」
  「Move out!」
  「快走!快走!」
  他们发出吆喝,包围各个高层的人群掉头,原路折返回去。
  位于主会场的大批观众想用手机和外界联络,但没有任何人成功。连中国军警的无线电也发挥不了作用。看来是有人启动了电磁波干扰。
  「主谋在控制室!」
  照现况看来,只能靠内部现有战力消灭主谋了。在会场外待命的军警,一窝蜂地持枪跑向外部挑空的室内通道。爆炸产生的烟雾不断从楼下飘上来,掩盖住可能还在低伏瓦砾堆中的伤患,但他们连看都不看一眼,只顾着前往目标处。枣集各国高层的会议遭到恐怖攻击,可是攸关国家威信,因此必须尽速防止伤害继续扩大。※注2:美国总统「President of the United States」之头字语。
  前方通道旁出现戴达拉的维安人员。中国方军警对他们挥手说道:
  「我们找到犯人藏身处了!你们也一起来!」
  这时,戴达拉的维安人员做出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举动。他们举起瑞士制突袭步枪,毫不犹豫地开火。
  「咕啊!」
  两三个人来不及反应,便倒了下去。其余几名逃过一劫的,躲进柱子后方或通道转角。下一秒,他们藏身的柱子和墙壁上也布满无数弹孔。
  中国军警也展开回击,通道上顿时响起震耳欲聋的枪声。
  「可恶,他们竟然就是——」
  事发至此,他们终于察觉戴达拉跟这起恐怖攻击的关联。在憎恨和焦躁之下,他们驱使自己不停地扣扳机。
  「嗯?」
  有人看向刚才他们过来的地方。
  通道前方缓缓走来一名女子。她右手边的玻璃窗被戴达拉方射得粉碎,但她——阿尔法特仍往前走着,完全不以为意。有人胸部中弹,倒在她的脚边呻吟,她也丝毫不看一眼,继续走自己的路。
  「真教人怀念。」她闻着硝烟和爆炸后的粉尘味,自顾自地开口。
  「这个充满憎恨的空间——」
  (阿尔法特,你无人能敌。)
  亡灵的声音出现在耳际。
  (但是,你若没有目的,只有一己之欲望……)
  一名中国军警要制伏她,一面注意着前方一面大喝。
  「那边那个女的,不准动!要是再接近——」
  突然之间,对方已经凑到他面前,把枪口抵上太阳穴。结果这个人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子弹贯穿头部当场死亡。阿尔法特并没改变速度,继续缓缓前进。
  「夏姆,我就证明给你看。」
  阵阵像雾一般的枪烟中,火光在她前后接连不断地闪烁,但没有任何一发子弹打到她。
  「就算我有一己之欲,照样是无敌之身。」

  阿尔法特进入控制室,在场的还有柯明古兹和梁琪。
  「避难室的情况如何?」
  「没有问题。」柯明古兹专心盯着萤幕。「空调已设定为负压模式,他们将在不知不觉间慢慢地……真是愚蠢得可悲啊。」
  「感染者是谁?」
  阿尔法特凑到萤幕前。那群高层大多在避难室里缩成一团,其他还有人在看内部电视播放的新闻、或一边发出不明哭号一边来回踱步、或受伤躺在一旁——梁琪喜孜孜地指出其中一人。
  「这个日本的副秘书长,只剩十五分钟可以活了。」
  「都跟计划完全一样嘛。」阿尔法特的语气很平淡。「一切都很顺利,没有什么阻碍。」
  这时,梁琪看向阿尔法特。
  「不。这样一来,姊姊大人会觉得没有意思吧?所以我准备了精采的余兴节目。」
  主会场内寂静无声,大家被集中在场中央,周围的枪口闪着凶光。中国军警离开后,戴达拉的维安人员随即接收,并监控场上所有观众。
  玛利亚也在其中,她低垂着头,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已看过无数次有关恐怖分子的新闻报导,又因为本身就很注意中东问题,之前也研究过相关背景。但她万万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被卷进来。
  这时,巡逻人员在玛利亚旁边停下,看着自己手中的照相机。
  「有、有什么事吗?」
  「这种时候还拿一台这么好的相机啊?给我瞧瞧。」
  对方操着浓烈口音的英文,一把抢走她手中的照相机。
  「还给我!」
  玛利亚气得立刻抢回照相机。对方缩了一下肩膀,露出「哎呀呀~~」的样子。不论发生什么情况,这都是玛利亚出于自愿、同时也是御法川托付的重大任务。而且,这台照相机是让她正眼面对迦南的唯一方法,也是她的力量。
  接着——
  『登~~登~~登~~登-』
  现场又响起3D少女状况外的声音。
  『来自日本的,大泽玛利亚小姐,大泽玛利亚小姐——』
  「咦!?」被念到的人就是玛利亚,她不禁站起身来。3D少女一边旋转,一边继续广播:
  『请至中央控制室,您的朋友正在等您。』
  听到「朋友」两个字,玛利亚的脑中立刻浮现迦南的脸,同时也直觉到这一点。现在发起恐怖活动的,正是迦南的「敌人」,也就是搅乱自称Boner的少年、以及其他许多命运的家伙。
  「喔,好像就是你呢。」
  先前要拿走照相机的人,拿枪抵住玛利亚的背,接着又露出嘲弄般的笑容,把枪口往下移到臀部——
  「不要碰我。」
  「什么?」
  「我自己会走。」
  玛利亚尽可能逞强,瞪了对方一眼。

  迦南把弹匣装进手枪,发出响亮的喀嚓声。
  她跟云云分开后,先回一趟住处换衣服,重新整顿装备。室内电视机正在播放恐怖攻击的新闻。
  夏目说的没错,戴达拉会负责国际会议的维安工作,实在是非常可疑~~他们拿云云当幌子的声东击西之计,也跟着真相大白。想必他们是要暂时引开自己的视线。
  迦南的眼神转趋险恶。
  (阿尔法特——!)
  这次行动还真大费周章,阿尔法特本人很可能就在国际会议中心。至今曾有好几次正面交手的机会,包括涩谷的那起事件,但最后都无法做出了断。因此这次非成功不可,她不会再失去任何东西,也不会再被夺走任何东西。
  在她体内流窜的憎恨情感,化做强烈的悸动。而更重要的,是玛利亚。那个叫做梁琪的人特地把那种照片缝在云云身上,用意也很明显。她压根就没指望云云他们能成功吧。她是在引诱自己。陷阱的可能性非常高,但是——
  (我怎么可能,再让你夺走任何东西呢——)
  迦南正准备出发时,手机突然响起。
  「我这里有些资料提供给你。」
  电话的另一端是夏目。
  「什么?」
  迦南平淡地问道。
  「地下道有一条通往会议中心的送货路线。我现在就用手机把可以侵入的地点传过去。」
  听到这句意料之外的话,迎南皱起眉头。
  「……这并不是任务。」
  「没错,我也很清楚。一切就随你去做。」
  现在没时间去探究对方的真正意图。以夏目的立场看来,她无法坐视「蛇」发动恐怖行动,所以才会想找个免洗佣兵代劳吧。迦南如此解读,握紧手机离开住处。

  地下避难室里挂着一个指针型时钟,时针跟分针都停在十二点的位置动也不动。不用说,聚在这里的要角们也没有在看。
  控制室内的萤幕把避难室做局部放大,日本来的副秘书长一个人擦着斗大的汗珠,从刚刚开始就有些喘不过气。
  「快开始了快开始了!」
  梁琪忍不住发出笑声,这时控制室的门开放。是玛利亚。她的手被固定在背后,由戴达拉的人用枪顶着走进来。玛利亚一见到阿尔法特,立刻「啊」地露出惊讶表情;阿尔法特知道她来后,侧眼看向梁琪。梁琪毫不在意,用高兴的语气开口:
  「欢迎光临,大泽玛利亚。你来得正好。」
  「迦南在哪里?」
  她听到这充满挑衅的问题,脸色刷地一变,扭身往玛利亚的太阳穴送上一记回旋踢。
  玛利亚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便当场倒地。她很快就分不清自己的身体怎么了,意识相当朦胧,身上的疼痛也像梦境般地遥远。但隔没多久,她的头发被一把抓起,意识也跟着回来。
  「呜……!」
  (好可怕……)
  她再怎么逞强,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这早就不是她的世界该有的样子。梁琪仍然粗鲁地抓着她的头发,从她的口袋中拿出手机。
  「不用着急,我会帮你拨电话给她的。柯明古兹,暂时关掉电磁波干扰。」
  柯明古兹默默点头,操作架上型电磁波装置后,梁琪再拨出手机。
  「来吧……你最重要的朋友会不会接呢?」
  「玛利亚吗!?」
  电话几乎还没响,迦南的声音就大声传出。连梁琪都不自觉把耳朵移阅。
  (迦南——!)
  玛利亚也听到了。她的声音既怀念又可靠,同时也让人感到难过。
  梁琪重新拿好电话,露出邪恶的笑容。
  「这里是屈服于恐怖分子淫威之下的国际会议中心,我们有位小姐想跟您说话——来吧,你这个贱货。」
  玛利亚被硬扯着头发,但她还是把脸撇向一边顽强抵抗。梁琪大发雷霆,抡起拳头朝她的脸颊敲下去。
  「呜!」
  她的口中喷出鲜血,整个脸撞到地面,手机也被扔在一旁。
  「玛利亚!?到底怎么了?」
  话筒里传来的声音,让她泛出泪水。
  「迦南……对不起,我又被抓走了。」
  她虚弱地开口。另一端的迦南听到这句话,瞬间屏住呼吸。同时,头上传来梁琪得意的笑声。
  「迦南……对不起……对不起……」
  (『迦南』吗……)
  阿尔法特看着玛利亚,脑中忽然闪过某个死寂街角的画面。
  她坐在生锈的铁桶上,双腿不停晃来晃去。
  当时她还是一个少女。
  「迦南?」
  「没错——从今天开始,你就叫做迦南。」
  这里是中东的阿富汗,夏姆用低沉嗓音如此说着。她皱了皱眉头。
  「『希望之地』?你给一个肮脏的小鬼取这么伟大的名字啊?」
  「你有双亲留下的资产,也有人脉,对那力量薄弱的组织来说,你就像这名字一样,是带给他们救赎的女神。」
  「你是怎么想的?我真有那么高的价值?」
  「我的工作就是锻链你,让你拥有那样的价值,然后我也拿了相当的报酬。」
  夏姆说得一派沉着,阿尔法特则不改挑衅的表情。
  「你有把握吗?」
  「至少有可能。」
  她轻轻跳下铁桶,长发在空中拂扫过,然后重新面对夏姆。

  「我就来达成你的期待。」
  她带着挑战的眼神伸出手。
  阿尔法特盯着自己现在的手,眯起眼睛发出自嘲似的轻笑。
  「但是,你不要……」
  这时,她和梁琪都被玛利亚的低语吸引过去。
  「不要过来!」
  「你在干嘛!」
  梁琪勃然大怒,连眉毛都竖直起来。而且不只是她——
  「玛利亚!?」
  迦南也发出不敢置信的声音。玛利亚即使颤抖着身体,也像乌龟一样拼命伸长脖子,对着手机叫道:
  「我最讨厌你了!你也知道我很怕你吧?所以不要过来,我不想再看到你,也最讨厌你!所以——」
  (这一定是陷阱。我老是依赖迦南,造成她的麻烦,却从来没想过好好了解她。这种时候哪有脸——)
  「不要过来!」
  她用尽力气放声大喊。这是她挤出的最后一丝勇气、以及对迦南的友情表现。她厌恶败给恐惧、败给恐怖分子、还让迦南因此涉险的自己。这样一来,她们是真的再也见不了面、再也做不成朋友了。
  「哎呀,你说得够多了!」
  梁琪不耐烦地拿起手机。
  「迦南,听到了吗?被你的朋友讨厌,想必很难过吧?但是不管这丫头说什么、还是你来或不来,她的命都……」
  「你是谁?把玛利亚还来!」
  「别……开玩笑了————!」
  她的愤怒已突破极限,脸上表情也极其扭曲。手机咚地一声被砸到地上。
  「这种低俗肤浅的东西,就是你说的余兴节目?」
  阿尔法特冷淡地发出意见,梁琪紧紧咬住嘴唇,肩膀上下起伏。
  「之前我也问过了,你到底在追求什么?」
  「爱!」
  梁琪喊道。唯有这点她非常肯定,但阿尔法特却连眉毛都不动一下。
  「ㄞˋ?」
  「就是爱啊,姊姊大人!」
  她整个人扑上去似地,对阿尔法特热切宣言。玛利亚趁两人转移注意力时,对手机大叫:
  「别来啊,迦南!」
  这一叫如同破坏了两人间的气氛。梁琪的最后一点耐性终于被磨光,她拿出手枪——
  「不管她来不来,你的小命就到此为止了!」
  枪口抵上玛利亚的后脑杓——
  磅——无情的枪声响起。

  「玛利亚!」
  正在地下道赶路的迦南双眼圆睁。她听见枪声后,手机就中断通讯,不管她再怎么喊,听筒都只传来空洞的嘟嘟声。
  她铁青着脸,露出野兽一般的狰狞表情,并且加快脚步。

  柯明古兹吞了一口口水。控制室内安静地叫人耳朵发痛。
  枪口正冒出硝烟,但那不是梁琪的手枪,而是阿尔法特以闪电之速拔出的手枪。
  梁琪用左手按住右手,阿尔法特也没把枪放下。
  「迷失在恨意中的人,充其量只是个二流士兵;无法跟这种感情共处的话,最好早点抛弃。」
  梁琪的手枪掉到角落。她愤恨地瞄了一眼,再转回阿尔法特。
  「那么——迷失在爱当中的人呢?」
  「这个嘛,不是挺有趣的?」阿尔法特放下枪,不正面回答。但她又补上一句:「真可笑。」
  她的拳头一震,阿尔法特兴趣缺缺地转过身。
  「把这场闹剧收一收,你还有任务要办。」
  她盯着阿尔法特的视线宛如熊熊烈火,有一瞬间还以为感情即将爆发。但她紧握的拳头却失去力量——
  「知道了。现在开始播送画面。」
  ——然后用附身抽离身体的表情看向主机。倒在她上的玛利亚对看着萤幕的阿尔法特开口:
  「那个……」
  「别搞错了。」
  「咦?」
  「你的任务就是要活着。」
  「活着……?」
  「而且就算你叫破喉咙,迦南一样会来这里吧?就跟『那个时候』一样。」
  玛利亚不懂她说的「那个时候」是什么,但她也明白迦南一定会来。就算迦南知道这是陷阱、就算被自己这位朋友拒绝过一次,也绝对会来救她的。
  被梁琪踢到的地方很痛,但她心中的痛楚更加灼热强烈。她把嘴唇咬到快渗出血,忍住懊悔和悲惨的泪水。
  「咕啊……!」
  这时,她听见有人在痛苦呻吟,倏地抬起头来。
  「开始啦。」
  阿尔法特和柯明古兹看着避难室的画面。日本副秘书长压住喉咙和胸口,发出困兽的声音不停挣扎。首相吓了一跳,要对他说些什么,却被一把推开。副秘书长起身颤巍巍走了几步,又突然像断了线的人偶双膝跪下。他原本的痛苦神情不再,但是……
  「啊……啊啊……啊……」
  他垂下头,发出微弱呻吟。这时,玛利亚发现他双手、颈部上的血管突起,迅速蔓延至全身,最后甚至布满整张脸。但这样彷佛还嫌不够,连眼睛里都爬满微血管。
  接着,他往后倒下,嘴巴、鼻孔、耳朵——全身一起喷发鲜血。
  血柱喷洒满地,四周立刻发出一片惊叫。这时,究竟有多少人注意到墙上的钟开始走了呢?
  「这……」
  玛利亚愕然地低语。
  「该不会……」
  「如你所见。」
  阿尔法特开口。
  「就是UA病毒。」
  3
  国际会议中心内,三名戴达拉维安人员聚在一起交谈。他们周围遍布中国军警的尸体,柱子和地板上也留育冲锋枪的弹痕。
  突然间,一块天花板从头顶上掉下。他们闪身躲开,慌忙地抬头往上看,但那里的人影早就落到地面。
  「啥!?」
  三人虽然惊讶,还是很快地反应过来,拿起冲锋枪直接在近距离射击。三支枪口喷出火舌,但是那人影——迦南像一阵风似地呼啸过,结果他们互相打到对方,发出惨叫后倒下。
  「有入侵者!」
  其他维安人员围上来,但是在迦南「眼」中,那些破空而来的子弹都如同慢动作特效。她闪避着子弹轨迹,脚步完全没有停下来。
  数名敌人打算采近距离攻击,她依然从缝隙间钻过。明明就靠那么近,敌人的拳脚刀枪却一点也碰不到她,出招后反而是自己被击中要害,连声音都发不出就当场倒地。那画面看起来,就如同一群人被卷入暴风中。
  「这、这就是……」
  迦南从出现到刚才的战斗,都在控制室的萤幕上看得一清二楚。柯明古兹几乎看儍了眼。
  「这就是联觉吗……不,根本已经远远超过了。」
  这时,阿尔法特倏地转身,彷佛要切穿空气。
  「您要去哪里?」
  柯明古兹问道。这也是梁琪想问的问题——她投以阿尔法特狂乱的眼神,但对方连看都不看,迳自走出控制室。
  梁琪用力咬住拇指,不消多久便渗出血来。

  迦南继续全力奔驰,她「看」见一股温柔的光。目前电梯无法使用,她便冲上楼梯,逐一击倒碍事的敌人。当她踏上通往控制室的通道时——
  「!」
  她瞬间停下脚步,在紧急煞车中控制身体拿枪摆好架式。
  「讨厌的『颜色』。」
  这就是她在亲眼看到对方前,能先一步得知的原因。
  「喔?我是什么样的颜色?」
  阿尔法特挡在前方,好奇地问道。但迦南没有回答,只是举着手枪咬紧嘴唇。
  从她们初次见面起,便一直是如此。六年前,阿尔法特以委托人的身分出现在夏姆和她面前起,那种「颜色」就一直教她心神不宁。
  (为什么,偏偏要跟「这个人」——)
  「可喜可贺。」
  阿尔法特没来由地说出这句话,就像在闲话家常。
  「那个男的说过:『了解恐惧的人,不会受动于憎恨』。」
  没错,同样是在六年前,她委托铁之抗争代理人——夏姆夺取UA原型病毒。中东爆发和大国的战争时,大国以最高机密在某村子内散布UA病毒进行实验,透过该实验结果,重组病毒基因提高攻击效能后的产物,就是UA原型病毒。
  阿尔法特说她为了「解放者」,要取得准备运送至以色列的病毒,藉以诱出夏姆,成功利用他得到原型病毒。
  此外,阿尔法特还有一个目的——夏姆的性命。她认定养育自己成长的人,未来只会越来越成为她的麻烦。
  她在运送原型病毒的列车上支开夏姆和迦南,趁迦南不在之际朝夏姆开枪。
  夏姆身亡时,脸上还有一抹淡淡微笑。
  「了解恐惧的人,不会受动于憎恨。迦南她——和你、和我都不一样。」
  他并非不服输的人,这点阿尔法特很清楚。也就是说,他那句话是事实——不,应该说「曾经是」事实才对。因为——
  「可喜可贺,」阿尔法特又再说一次。「你也『堕落』到跟我一样的地步了。」
  她的美貌中带着嘲笑。
  「你的眼中充满憎恨。」
  「什么?」
  「这东西——」
  她把手伸入怀里,迦南立刻抓紧手枪,不过她拿出来丢到地上的,只是一条线。
  「——就是你的『光』吧?」
  「!」
  迦南不作多想立刻开枪,但只打到对方的残影。阿尔法特卷起一阵风绕到侧面,手上同样多出一把枪。
  双方仅隔着三公尺对峙,枪口互相指向要害。
  「怎么啦?」阿尔法特还有闲情逸致露出笑容。「你的反应在动摇喔。当时的你才没这么脆弱。」
  「…………」
  「就连我杀了夏姆后也一样。」
  迦南被这句话激怒,接连扣下好几次扳机,弹出的弹壳掉到地上发出声响。不过受到冲击的,反而是她的手臂和肩膀。阿尔法特以特技般的动作躲过子弹,同时拉近两人间的距离。一个前翻,力道强劲的脚跟朝迦南踢下去。
  「唔!」
  迦南好不容易握住差点松开的手枪。伹阿尔法特的动作并没停止,她维持在贴身距离,要攻击自己的手肘和膝盖。这时,一道蓝色微光闪过迦南的视线。
  「!」
  那是阿尔法特的杀意。迦南轻轻用右脚蹬地,另一只脚以阿尔法特为踏脚处跳开。对方从下发射的子弹擦过她的下巴。
  (对了,只要看出她的「颜色」——)
  迦南一面应付对方的肉搏猛攻,一面要看出「颜色」。她发现蓝色火焰形成另一个阿尔法特,那就是她接下来的样子。只要看穿对方的举动,不论对手是谁,就都不会输了——
  可是,那道蓝光竟然混入不应出现在现场的「颜色」。金色光芒变成蓝色,也就是玛利亚发出的「拒绝」之色。
  迦南大感震惊,在她的视线中,一切「颜色」突然都消失了。
  同一时间,手中的枪被打飞出去。
  「怎样?因为憎恨而战斗的感觉如何?」
  她被阿尔法特压着打,完全处于守势。
  「跟一团烂泥一样吧?」
  她退到墙边,咽喉被阿尔法特用力掐住,发出「咕」的一声,僵硬的身体就这样被固定在墙上。阿尔法特还勾住她的脚,让她完全无法动弹。
  阿尔法特带有几分锐利的面孔,这时浮现称得上是妖艳的表情。
  「你越挣扎,只会越被拖进无尽的深渊。」
  迦南的嘴角淌着血,挤出全身力气瞪视阿尔法特。阿尔法特则彷佛要讲爱的悄悄话,把脸凑到她的肩膀上。
  「那次的屈辱,我……忍耐,然后,我已经重新站起了。」
  「光、光用说的……」
  她松开全身上下的神经,寻找机会反击。
  「我就证明给你看。」
  这一瞬间,阿尔法特放松力道。迦南没有错过这机会,一口气解放四肢挣脱控制,在地上翻滚舍起手枪,再迅速转过身体,瞄准蓝色光芒——她早已习惯这一连串的动作,而变成一种自然反应了。
  可是——
  「!?」
  她「看」不到任何蓝色光芒。「看」对迦南而言,并非使用肉眼,而是依靠听觉、触觉、嗅觉等所有感官掌握敌人;因此「看」不到的意思,就是感觉不到敌意。
  接着又传来一阵冲击,她的手枪再一次被打飞出去。
  这时她才汪意到,一把冒烟的枪口就出现在自己眼前。沿着枪口往上看,是阿尔法特。她的眼神中流露出怜悯。
  「夏姆,这就是希望之地……或者,该说是『绝望』吗?」
  迦南如同被蛇盯死的青蛙,完全无法动弹。现在她终于发现:不是自己「看」不到阿尔法特的颜色,而是整个世界的「颜色」全部都消失了。
  (为什么——)
  这念头夺走迦南最后一丝求生本能。她的脑中只浮现一个人的温柔笑容——那是她已经失去的朋友。
  枪声响起。
  空弹壳铿地发出清脆声响。距离迦南头顶仅仅几公分处,出现一个新的弹孔。
  迦南怒视阿尔法特,对方则露出无惧的笑容。
  「我还不会杀掉你。」她干脆地扔掉手枪。「我们还有得玩。余兴节目接下来才要开始喔。你就跟你的『光』继续挣扎下去吧。」
  她发出冷笑,踩着响亮的脚步离去。
  (玛利亚——)
  迦南低喃这个名字,眼神如同被抛下的孤儿。

  (迦南——)
  玛利亚仍然倒在地上,双手受到控制。
  她盯着虚无的空中,如同在乞求某样东西。
  ——下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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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1

10000
落雪花 伯爵
差点以为是CLANNAD了!!

11 年前 0 回復

毛扎 勳爵
不错的东西,前段时间刚玩了汉化的428,挺怀念当时CANNAN的动画的,看见了这个感觉不错,感谢LZ。

11 年前 0 回復

No.XIII 公爵
内容小说版原来是他写的啊……看来应该可以期待

11 年前 0 回復

三个代表 王爵
动画是3年前吧。。。哪有那么久远= =
动画就是感觉太赶了,小说貌似也不长
不知道小说里描写的魔都是什么样子XD
感谢lz录入~

11 年前 0 回復

xseed01 勳爵
第一次知道还有小说版!看看小说版的师姐www

11 年前 0 回復

qw1124sdo 伯爵
看到标题第一反应想起了key社的某垂泪弹,然后介绍又看到大泽玛利亚。。。。嘈点略多啊。。。。。。

11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著名的百合战斗作品

动画是不是7年前的东西了??

11 年前 0 回復

zb1991cc 侯爵
师姐大爱啊~~~

11 年前 0 回復

bingaaa1 騎士
动画的话其实是续吧。还是游戏的脚本够经典啊~!

11 年前 0 回復

8857367 公爵
這部動畫艇可惜的,感覺就是把原本24集的內容濃縮成12集

11 年前 0 回復

sdxcfv119 皇帝
以前看动画的时候就很喜欢,现在有小说了还感受一下吧。

11 年前 0 回復

蕾娜·赛亚斯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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