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前夜【濑名秀明】【完整】【录入完结】


──────────────────────────
轻之国度自录组录入
图源:Evil.Windy
录入:chenlunno1
校对:chenlunno1
轻之国度自录组欢迎您的加入
群:61384952
转载请保留信息
──────────────────────────
招录地址
http://www.lightnovel.cn/bbs/viewthread.php?tid=51280&page=1&extra=page%3D1#pid1175499
──────────────────────────
寄生前夜
著:[日]濑名秀明
翻译:陈可冉 杨庆庆 姚佳

前言:倘若要谈及日本当代科幻小说,就不能不提到濑名秀明和他的代表作《寄生前夜》。
濑名秀明于1968年1月17日出生于日本静冈县静冈市葵区,本名铃木秀明。1986年,濑名秀明考入日本东北大学药学部。1995年,还在攻读博士学位的濑名秀明以其处女作《寄生前夜》一鸣惊人,轰动了日本科幻界。该小说以位于仙台市的日本东北大学药学部及其周围环境为舞台,讲述了一个充满悬念和刺激的惊悚故事。小说的男主人公永岛利明是在某大学药学部任职的研究员,他的研究对象是线粒体。有一天,永岛利明的妻子圣美在一起神秘的交通事故中变成了“脑死者”。由于圣美生前曾经在肾脏捐赠库登记过,他的肾脏随后被移植进了少女安齐麻理子的体内。与此同时,由于无法接受妻子死亡的事实,永岛利明取出了圣美的肝细胞,将其命名为“Eve”,并加以继代培养,以期圣美能以细胞的形式继续存活下去。然而,让人始料不及的是,沉睡在“Eve”中的线粒体却在伺机利用安齐麻理子发动一场恐怖的“反叛”……
《寄生前夜》虽然获得了当年的恐怖小说大奖,但它本质上是一部科幻小说。小说中不仅有大量对实验和手术过程的详细而精确的描写,而且整个故事情节都是围绕着“坚硬“的科技内核展开的,显示出了作者严谨仔细的创作态度,以及深厚扎实的生物化学和医药学功底。具体来说,《寄生前夜》的故事是建立在下面四个科学理论基础之上的:
*线粒体共生起源学说,即细胞器官的内共生起源学说。该学说是一种关于真核起源的假说,现在已经被学术界普遍接受。其主要观点:好氧菌被原核生物吞噬后,经过长期共生变成了线粒体;而蓝绿藻被原核生物吞噬后,经过长期共生变成了叶绿体。
*分子进化中立学说。该理论最早由日本遗传学家木村资于1068年提出,其主要观点是:大部分对生物种群的遗传结构与进化有贡献的分子突变在自然选择的意义上都是中性或近中性的,因而自然选择对这些突变起不到筛选作用。
*“线粒体夏娃”学说。该学说根据线粒体DNA的遗传特性推论,现今所有的人都来源于二十万年前的一位非洲女性,并且根据亚当和夏娃的神话故事,将那位非洲女性命名为“线粒体夏娃”。
*“自私的基因”学说。该学说最早由英国科学家理查德·道金斯于1976年提出,其主要观点是:基因的本质是自私的;它们控制了生物的各种活动和行为,目的就是为了使基因本身能够更多更快地复制;只要能达到这一目的,基因是无所不为的。
这些理论综合在一起,便构成了《寄生前夜》的主题:线粒体并不是与细胞核“共生”的,而是故意“寄生”在细胞里,其目的就是为了将自己的基因遗传下去。所以,《寄生前夜》完全可以称得上一部描写线粒体“反叛”细胞核的恐怖科幻小说。
《寄生前夜》出版后,获得了极高的评价和广泛的欢迎,发行量高达一百四十万册,打破了日本国内同类小说的销售记录。1997年,根据《寄生前夜》改编的同名电影也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并带动了日本电影界拍摄恐怖电影的潮流。
1998年,日本史克威尔公司在Play Station上推出动作RPG游戏《寄生前夜》。尽管游戏中的故事发生在原作小说之后,而且地点是在美国,但基本的科技内核与主题并没有改变。凭借紧张的剧情,精美的画面和新颖的战斗方式,该游戏令相当多的玩家为之着迷,被奉为PS游戏的不朽经典。1999年,史克威尔公司又推出了《寄生前夜2》。这款游戏无论在背景贴图还是在CG动画上,都达到了当时PS游戏的最高水准。
1996年,从东北大学获得药学博士学位后,濑名秀明担任了宫城大学护理学部讲师。1997年,濑名秀明又凭借长篇小说《脑谷》获得了第十九届“日本科幻大赏”。2006年,濑名秀明被聘为东北大学工学部教授。
自1995年出道至今,濑名秀明总共出版了十部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集,其创作数量和质量都维持在较高水平之上。目前,濑名秀明已经是日本科幻界最活跃,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相信他将来必定会有更多集科学性和情节性为一体的优秀科幻小说奉献给读者。

目录
引子……………………1
发生……………………4
共生……………………88
进化……………………256
尾声……………………368

[ 本帖最后由 chenlunno1 于 2008-6-15 16:07 编辑 ]


序章
眼前的景色全都消失了。
水岛圣美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切全都消失了。就在一瞬间以前,透过汽车的挡风玻璃还可以看见与往常没有什么两样的街景,还有这条已经走过上百回的马路。这是一条稍稍向右拐的缓坡,发生这一切的时候,圣美看到拐弯处的交通信号灯变成了黄色。
圣美眨了眨眼睛,却依然无法收回视线。她用力闭上眼,然后又再一次睁开,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刚才还在前方行驶着的白色轿车、在公共汽车站停着的巴士的尾灯、匆匆赶路的一群女高中生,这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圣美慌张地收回视线,想确认一下自己手里的方向盘。但她马上就呆住了,方向盘不见了,甚至连自己的双手也不知去向了。本该被安全带固定着的上半身,理应踩在油门上的右脚,都已经不在它们该在的地方了。眼前只是一片黑暗,不知道延伸到何处的黑暗!
圣美觉得周围好像有波浪在缓缓起伏,而自己正赤身裸体地悬浮在这温热而黏稠的液体中。衣服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是那个梦!圣美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每年的平安夜都会做那个同样的梦。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在黑暗的世界里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蠕动。就是这样一个奇妙的梦,直到现在都从未间断过,圣美忽然明白。她现在进入了那个梦境。但令她迷惑的是,这个梦为什么会发生在此时此地。这个梦境的出现就像星体的运行一般很有规律,绝不会在平安夜以外的时间出现。而且,到目前为止,她还从来没有在清醒的时候闯入梦境的情况发生。
圣美发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手和脚都已经没有了知觉,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它们都已经不存在了;还有头部、胸和腰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像虫子一样又细又长的身体。圣美浑身哆嗦着,在这个黏糊糊的黑暗世界里缓缓前行。
这里到底是哪儿?圣美反复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她的身体似乎认识这个地方,但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以前,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圣美确实也曾有过这样的体验:在黑暗里什么也不知道,只有身体随波逐流。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是昨天,还是许多年前?抑或是更遥远的过去?圣美不记得了。在这黑暗里,圣美甚至无法确定究竟时间有没有流逝。
忽然,圣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又开始发生变化了:身体里似乎有什么细微的东西正在缓缓分裂成两个部分,与此同时,整个身体的中部也开始渐渐变细,身体的两端缓缓地向相反的方向流动。
圣美明白,自己现在正在分裂。
她感觉到时间在平静地、非常缓慢地向前流逝。
这里是哪儿?现在是什么时间?自己又是什么?这些细小的问题圣美已经不想再去思考,她就想这样任自己悬浮在这黑暗的世界里。身体的分裂还在继续,身体缓缓地撕裂成两半,没有疼痛。一切都很镇静,没有躁动感。身体自然地进行着分裂。很安静,一切都很安静。
圣美让所有的神经都松弛下来,舒适地任由身体随波逐流。就像刚才眼前的一切都不可思议地消失一般,现在它们又不可思议地重新出现了。她又看到了握着方向盘的两只手,圣美眨了眨眼睛,将视线移向前方。
眼前有一根粗大的电线杆。


第—部 发生

1
在那个电话响起来之前,对于水岛利明来说,这是一个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的很普通的早晨。
利明八点二十分就开车到了药学系。在还有六成泊位空着的停车场里停好车后,利明拿着他的包下了车,然后将车锁好,若无其事地看了一眼药学系的大楼。这个六层的建筑物在阴沉沉的天空下显得灰蒙蒙的。
利明从门厅一侧的鞋箱里拿出拖鞋,并迅速换下自己的皮鞋,然后乘电梯上到了5楼。电梯门位于走廊的中央。在电梯门右侧的最里面,将举行利明所在研究室的生理机能药学讲座。但现在学生和工作人员似乎都还没有来,走廊里很安静。当然,这和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这个讲座开始的时间并不是太早。有机系其他部门的讲座都要求所有参加者在八点钟准时到达,然后展开研讨,但利明的讲座并没有严格要求学生的到达时间。对利明来说,学生们只要能规规矩矩地做实验、收集数据就可以了。不过,因为利明目前只是一个助理职称,所以他必须在八点半以前上班——这也是他对自己的要求。
利明打开自己所在的第二研究室的门,开灯进去,脱下风衣放进衣帽柜,把书包放到书架的一角。在他的办公桌上,有两张大概是学生在昨天晚上填写的试剂申领表,内容是有关限制酶EcoRI和BamHI的。利明把这两张申领表放进文件夹里,挂在桌子一侧的文件夹挂钩上。
再次确认了昨晚写在笔记本上的实验计划后,利明开始着手做实验的准备。他走出实验室,打开斜对面细胞培养室的门,整个房间被灭菌灯的灯光映成一片青白色。利明把灯光调成普通的荧光灯后,走进去,从恒温箱里拿出两只塑料的培养用烧瓶,把它们放在显微镜下。透过光学透镜,利明仔细地观察起细胞来。在确认它们情况良好后,他又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回到恒温箱中。
然后,他从高压灭菌器里拿出实验用器具,放到无菌操作台上。
做完这一切,利明回到研究室。正当他准备从冷冻箱里拿出试剂的时候,他指导的二年级研究生浅仓佐知子也到学校了。
“早上好!”
浅仓向他打招呼,声音很是清脆。利明回应了一声。
浅仓把外套塞进自己的衣帽柜,露出夏令针织套衫和牛仔裤,长长的头发束在脑后。她脱下套衫,换上白色工作服。
作为女性来说,浅仓已经很高了,大约有一米七五左右,比利明只矮那么一点点。从利明身边经过时,她仅以微笑示意。穿上白色工作服后,她的身高越发凸显出来。做实验时,她总是精神抖擞,让人看了心情舒畅。
利明交代她说,如果有事就到培养室来找他。说完,他就离开了研究室。
利明先做完无菌操作台那边的准备工作,随后再一次拿出那两只培养用烧瓶,开始了他的工作。烧瓶里装的是很有名的NIH3T3细胞。这两只烧瓶中,有一只里的细胞被注入了类维生素A受体的基因,而另—只里的细胞则没有。两天前,利明将这两种细胞分别装入烧瓶里,让其繁殖。接着,昨天他又在培养液里添加了β氧化酶的诱导剂。今天的计划则是从这两种细胞里回收线粒体,按照利明的预想,注入了受体基因的那些细胞里的β氧化酶的数最应该有所增加。
就在利明刚刚开始操作的时候,电话响了。
他可以听见从研究室那边传来的电话铃声。不过他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工作。因为浅仓还留在研究室里,所以她应该会去接电话,利明是这样想的。大约响了三声后,浅仓似乎接起了电话,接着就是一阵寂静。之后,突然响起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利明一边想到底怎么回事,一边用吸量管继续回收溶液。突然,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九点正。
“哐”的一声,培养室的门打开了。
“永岛老师,您的电话。”
利明抬起头,看见浅仓从开着的门缝里探出个头。他发现她的嘴唇哆嗦着。
“是医院打来的。说是您的夫人出了交通事故……”
“什么?!”
利明“腾”地一下站起身来。

2
大学附属医院周围的道路非常拥挤,那些想进入医院的患者开来的车已经排到了公共交通道上,并且造成了堵塞。利明心急如焚,不断地按着喇叭。
打来电话的是急救室的一名工作人员,说是圣美开车行驶到一段下坡路的拐弯处时,不知为何没有转弯,而是直直地撞向了一根电线杆。因为没有踩刹车,车子受到了严重的损坏,圣美的头部电受到了重击。利明询问了出事地点,原来是那条他也经常路过的主干道。在那条路上行驶的确很容易提速,但是由于能见度极佳,所以并不让人觉得十分危险。利明不明白圣美为什么会在那里出了事。
“可恶!”
利明边骂着边打转方向盘,挤进中间的那条车道,再转了一个“U”字形的弯,周围立刻响起了表示不满的喇叭声,但利明已经顾不得这些了。他绕到医院的后门,把车停在工作人员专用的停车场,从搬运物品用的入口进入医院。他中途遇见一个过路的护士,便向她询问了急救室所在的位置。
利明奔进了医院的中央大厅。中央大厅非常大,大得让人觉得似乎没有尽头。皮鞋底与油毡地板相互摩擦,发出一种刺激神经的声音,利明边跑边下意识地不断念着圣美的名字。正当他向右转过一个拐角的时候,忽然从旁边走出一位老太婆,眼看就要把她撞倒在地,利明猛地转过身,整个身体就像拧起来了一般,——尽管如此,他依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向前跑,真是难以置信,一定是那里弄错了。今天早上还看见圣美露出和往常—样美丽的笑容,他想起了今天的早餐是煎鸡蛋和烤鲑鱼,还有漂着豆腐和裙带菜的酱汤,普普通通的早餐!圣美—定是想在明天,后天乃至今后所有的日子都继续过和今天一样的生活,所以才做了这样的早餐,一定是这样的。利明心想。这—切都太突然了,利明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今天早上还是和圣美一起出的门。圣美开着小车去了邮局。那辆小车是为了方便圣美买东西,在半年前才买的二手货,车身是红色的,和喜欢那些可爱的小装饰品的圣美很是相称。
“请问,您就是圣美小姐的亲人吗?”
到达急救室的时候。利明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一位中年护士跑过来,看着直喘气的利明问道。利明咽了口唾眯,回答说:“是的。”
“圣美小姐现在情况很危急。”那位护士说道,“她在交通事故中头部受到了重击,被送到医院的时候脑邡已经大面积内出血,呼吸也停止了。”
说完,护士安排利明到走廊等候,利明坐在走廊里的沙发上。依然无法相信护士刚才说的话。他木然地盯着护士的脸,问道“她还有救吗?”
“现在正在手术室接受手术,但是情况非常危险。能不能通知她的家人?”
利明无力地应了一声。
圣美的父母很快就赶到了。圣美的父亲在一个旧住宅区经营一家外科医院。医院的旁边就是自己的住宅,距离圣美所在的医院不到五公里。
二人赶来的时候,脸色已经铁青,圣美的父亲急忙向利明询问具体情况,当他得知圣美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生死未卜时,眼泪立刻涌上了眼眶,他忙闭上眼,借以掩饰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然后就浑身无力地跌坐在沙发里。而圣美的母农则完全失去了分寸,径自用手帕捂住自己的脸,靠在利明旁边的护士身上母啕大哭,利明从没见过岳母这样反常的表现,甚是意外,记得他第一次到圣美家做客后。留下的所有印象就是:家里的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而且很有品位;穿着得体的主人微笑着,优雅地品着红茶。那是多么幸福祥和而又快乐的一家啊!父亲待人亲切,值得信赖;母亲行事稳重,总是面带微笑——这一切完美得就像电视剧里的情景。可是现在,眼前的这两个人,无论如何都很难让人把他们和刚才那些形容词联系在一起。不过,舐犊情深,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冷静一点!”
岳父叫着岳母的名字,大声呵斥道,但他的声音也在发抖,岳母被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两只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丈夫。然后,她抽泣了—声,整个人就像崩溃了一般,倒在丈夫怀里。
中午过去了,可谁也没有吃饭的心情,利明他们在护士的善意劝告下,换到休息室继续等待。他们不停地抬头看墙上的挂钟一副如坐针毡的样子护士不时地过来高诉他们圣美的最新情况:通过心脏起搏抢救,总算恢复了心跳,但是几乎无法自主呼吸,只能依靠人工呼吸维维持呼吸;现在已经接受了CT扫描,被转移到了重症监护房。
大约十分钟后,医生来到他们面前。利明他们马上条件反射似的站了起来。
医生是一位大约才三十出头的年轻男性。他戴着眼镜,有一些瘦弱,但五官端正,眼神很和善——这让利明对他很有好感。医生先进行了自我介绍,原来他是脑外科的专家,随后,医生很认真地看着利明他们,以清楚而诚实的语调把圣美的情况作了说明:
“水岛圣美小姐脑部严重出血。送到这里来以后,我们立刻对其实施了脑部手术和心肺复苏急救。现在,圣美小姐的自主呼吸已经停止,处于人工呼吸器维持生命的状态。接下来,我们将竭尽全力,采取使用强心剂等各种措施。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就目前的状况看,圣美小姐依然处于深度昏迷之中,而且正在逐步向脑死状态发展。”
圣美的母亲不由得发出“啊”的一声哀嚎,情不自禁地一头栽进丈夫的怀里。
利明真不知该如何反应。他脑子里只有“人工呼吸器”、“深度昏迷”、”脑死”等几个词语在翻腾,他很难想象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圣美的状态。
正在这时,利明突然产生了一种热烘烘的感觉。
他猛一抬头,全身热得像燃烧起来了一样,并不是外部的气温骤然上升,而是体内像火烧一样炙热。利明环顾四周,自己也不明白体内温度为什么会突然上升。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染成了红色。不一会儿,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利明张开嘴,似乎要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但他只是“呼噜呼噜”地一个劲往外喘粗气,喉咙深处像要蒸发似的,十个指尖山好像马上就要冒出火焰,利明怀疑自己即将化为灰烬,
“……圣美将会如何呢?”
就在岳母向医生询问的那一瞬间,利明感觉到热气忽然消失了。
“现在,我们正在监控她的脑电波、血压和心跳。另外,如果脑部的血液停止循环,就会导致脑细胞的死亡,所以我们给她的脑部作了CT检查。等到检查的结果出来,我们才能够判定她是否已经脑死……”医声回答说。
利明不停地眨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手。他伸出左手,攥成拳头又张开,发现自己的手指依然可以活动自如,而也没有冒出火焰。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圣美的父亲正在和医生交谈,圣美的母亲则紧靠丈夫站着,也许到了下午,他们就会从医生的口中得到有关圣美的确切消息。
利明昏昏沉沉地跌坐到沙发里,刚才的幻觉所带来的影响还没有完全退去,太阳穴周围还疼得很厉害。
“你没事吧?”
医生关切地问,利明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以示回答。
圣美死了!
利明感到自己像受了欺骗一般。这一切仿佛都是很遥远的世界里的事。利明的脑海里上下翻腾,理不出个头绪。自己浑身为什么像被火烧了一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种灼热感又是如何产生?

3
下午六点钟,利明一行被带到了重症监护病房。
在进入房间之前,医生要求他们穿上绿色的消毒衣,并且还要戴上消毒帽和过滤面具,手和脚也必须在消毒液里进行消毒。这一切对于利明来说,都再熟悉不过了。在利用无毛鼠进行动物实验的时候,为厂防止感染,工作人员在进入实验场地之前,也必须采取类似的防护措施。但他没想到的是,现在在医院里,他电会被要求这样做。圣美的父亲由于是外科医生,所以对穿消毒衣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只有圣美的母亲对这一切非常不习惯,那种硬邦邦的消毒衣让她感觉很别扭。
房间比想象中的大。墙边并排着几张担架床,其中有一半都放置着输血和打点滴用的器具。旁边还有两台小型的监控器,好几根管子从那里面伸出来。不过,几乎所有的病床都空着,闲散地放置在房间中央。
圣美就躺在从手边数过去的第二张床上。
圣美的鼻子里插着管子。利明的目光顺着这根管子望去,发现管子连在一个形状类似于小水桶的东西上,进而又与一个白色的机器相连。白色的机器上有几个看起来像是调节用的旋钮。而机器仪表上的指针每向前走一段,就会左右摇摆一阵,然后再又向前走。机器并不大,每当指针摇摆的时候,就会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医生解释说,那就是人工呼吸器。另外,在墙边的监控器上,还不断地显示像是脑电波的曲线。
利明他们在圣美的床边围成一圈,密切地注视着她。
圣美的头发被剃光了,头上缠着布和绷带;而胸部以下的部位由于盖着被单,所以看不见明显的伤口。除了头部的伤痕之外,地看上去跟正常人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从重症监护病房出来后,利明他们在医生的带领下,来到了医生办公室。医生请他们在椅子上坐下,随后从自己的办公桌里拿出CT扫描得到的照片,插在墙壁上的观片灯箱里。一边看着脑电波的数据,一边向他们解释有关脑死的情况。所谓脑死,是指以脑子为首的所有大脑机能全都不可逆转地处于停滞状态。脑死病人和植物人的不同在于,后者的脑干机能依然残留。根据厚生省制定的判定脑死的标准,医生对圣美进行了脑死判定的检查。此外,出于谨慎起见,医生还进行了听性脑干反应检查,并通过CT扫描进行了脑血流检查。
“这是下午五点钟第一次脑死判定的结果。”
说着,医生把一张诊断书递到利明的面前,上面列出了瞳孔固定、脑干反应和呼吸测试等各种项目,并已填人了相应的结果。医生就每一项结果都作了解释,还特别强调说,圣美现在即使受到外界的刺激,脑电波也没有任何变化,并且已经没有自主呼吸的能力;也就是说,如果脱离了人工呼吸器,她的呼吸就会停止,心脏也不会再跳动,体温也会随之下降。诊断书的右半部分还是一片空白,这里将填写预定于明天下午进行的第二次检查的结果。
“是否已经脑死,就是通过这样的两次检查来判定的。为了使判定更加准确,第一次和第二次检查的间隔时间在六个小时以上。”
利明只是呆呆地听着医生的解说,圣美那闭着眼睛、表情平静的脸庞始终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们将继续为圣美小姐使用人工呼吸器。至于何时停止使用,请你们自行商定……当然,在这期间,我们依然会尽我们的最大努力。我们会把营养液通过点滴的方式输入她的体内,并且定期为她翻身,以防皮肤出现褥疮等。但是,如果一直以这种状态维持呼吸的话,圣美小姐可以说是已经去世了。希望你们能够谅解……”
那一夜,利明就这样一直待在医院里,连眼睛也没合一下。
他们进入重症监护病房围坐在圣美的床边,密切地注视着她。圣美的父亲已经渐渐恢复了平静,而圣美的母亲却像不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似的,只是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抽泣,悲痛之情溢于言表。不过,她不一会儿就因为精疲力竭而趴在床边睡着了。
“我先送她回家。”
看到妻子已经到了体力的极限,圣美的父亲对利明交代了一句,就抱起妻子离开了医院。
大约晚上十点钟左右,一名护士走进房间,用热毛巾为圣美擦拭身体。这名护士个头小小的,模样很可爱,大概才二十出头。利明看到她非常温柔细心地擦着,不由得很感动。
利明一边帮护士的忙,一边重新感受着圣美身体的温热触感。圣美的背上有少量汗水,嘴里还在继续分泌着唾液,皮肤依旧有弹性,脸颊上还有一丝红润。利明以前没有见过植物人是何等模样,但看着圣美的这种身体状况,他又确实不知道她与植物人有什么分别。
“和您的夫人说说话吧。”护士一边收拾圣美的排泄物,一边微笑着说,“她—定会很高兴的。”
听了这句话,利明一整晚都握着圣美的手,不断地和她说话,告诉地今天自己的所见所闻,回忆到现在为止两人所共同拥有的美好记忆,还有他是多么深切地爱着地。利明就这样不停地说话给圣美听。圣美的体温透过她的手心清晰地传递过来。她的胸部有规律地上下起伏,静静地呼吸着,人工呼吸器发出的“扑哧扑哧”的声响。一直在重症监护病房里回荡。
第二天早上,利明忽然想一个人静一下,于是驱车去了药学系。他穿过几乎不见人影的街道,直奔小山坡上的药学系。建筑物还笼罩在薄薄的晨雾中。利明一边呼吸着潮湿的空气,一边进入药学系大楼,走向自己的研究室。
研究室里当然是空无一人。利明在自己的办公桌旁坐下,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将视线移向窗外。远处被白色层雾笼罩着的街景隐约可见。
这时,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静静地躺在重症监护病房里的圣美的脸庞。
到现在为止,利明也经历过几次与亲人的生离死别。他们或是因为疾病,或是因为衰老而去世。他们死去的时候,皮肤都已经失去了弹性,脸色也是一片苍白,身体变得又冷又硬,完全感觉不到生命的气息。对于死亡这件事,利明自认为可以坦然地接受和理解。但是,躺在重症监护病房里的圣美的状态,却和利明印象中的死亡有着太多的不同。
圣美她真的死了吗?
在利明的心中,理论上的脑死概念和他直到现在手上还能感觉到的圣美的体温产生了激烈的冲突。利明也曾在报纸和电视上看过一些关于脑死方面的报道,还从临床医学杂志和启蒙书籍里获得过一些粗略的相关知识,并且到现在为止。他都对脑死持肯定的态度,甚至一度认为,那些针对脑死的批评,有些是非科学的,完全是感情用事。既然有需要器官移植的患者,那为什么要对及时地从脑死者身上取出所需要的器官犹豫不决呢?
但是,摆在跟前的事情却让利明越来越不明白,这么做到底是应该还是不应该?
圣美的心脏明明还在跳动,却要从她的体内取出内脏器官。一想到这儿,利明不禁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虽然他每天都在进行小白鼠解剖,但是这次将被解剖的不再是小白鼠,而是自己的妻子。这一点光是想象一下,就已经让他难以忍受了。利明从来没有尝试过人体解剖,而对于那些用于实验的动物的解剖,利明虽然已经习以为常,但由于并不是专门从事解剖学的专家,所以这些解剖也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小白鼠被麻醉后切开腹部的样子浮现在利明的眼前,不经意中渐渐和赤身裸体的圣美的样子重叠在了一起。利明仿佛透过圣美的腹部看到了小白鼠的肝和肾。
肾脏!
利明闭上眼睛。
圣美生前曾在肾脏捐赠库登记过。利明清楚地记得,那是在去年年末的一个早晨,圣美突然说想在死后捐出自己的肾脏。利明当时想,器官移植应该得到推广,如果圣美的肾脏能够在圣美死后继续为别人服务,为别人减轻痛苦,那也是很好的事。但是现在,如果要从体温尚存、心脏还在强有力地跳动着的圣美身上取出肾脏,那么利明是无沦如何也接受不了的。而且,他更加无法接受圣美已经死了的这个事实。他坚信圣美还没有死,一定有办法使她继续活下去。
利明睁开眼,发现窗外的晨雾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散去了,远处的街景在阳光下变得有些耀眼,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了阵阵鸟鸣。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对于很多人来说,这将是风平浪静的平凡的一天。而对于利明来说,如果不是圣美发生了意外的话,这一天也不会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什么印象。
利明突然想活动活动疲乏的身体,于是他站起来,出了研究室,向培养室走去。他想在回医院之前,再去确认一下细胞的状况是否良好。他想,如果细胞状况稳定的话,就让它们继续繁殖下去……
利明一边透过显微镜仔细观察细胞,一边检查自己的培养用烧瓶。看起来一切状况良好,没有什么需要紧急处理的事情。利明松了口气,木然地望着那些杂种细胞和癌细胞。
忽然,一个想法浮现在他的脑诲里。
利明将眼睛从显微镜上移开,紧紧地盯着烧瓶里的红色培养液,不经意地发出一声感叹。
“啊,圣美……”
利明的心跳不断地加快。他猛地站起来,椅子倒在地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那个突然产生的想法在他的脑子里不断地膨胀。利明摇摇晃晃地向后倒退,但视线却始终无法离开放在桌上的那个烧瓶。
也许,圣美的肉体已经处于脑死的状态了,但是我能够以自己的力量使她继续活下去,圣美的所有身体机能都没死,都还活着!利明一边这样想,一边盯着烧瓶。他攥紧拳头,仰天长啸了一声。
利明心烦意乱,觉得到医院的路程变得很遥远。他踩下油门,不断地换挡,嘴里一直念着圣美的名字,想着现在有几件事悄必须去完成:一是征得圣美亲人的同意,捐出圣美的肾脏;二是和以前曾一起做过研究的第一外科的助手取得联系;还有就是得到医生的理解。这每一件事都不是很困难。圣美还活着,并且还能继续活着。一想到这一点,利明就热泪盈眶。
圣美,以后我们也会永远在一起!
利明在心中呐喊着。

4
利明和岳父继续在医院守候圣美的期间,医生为圣美进行了第二次脑死判定检查。这次是由昨天见过的那个主治医师和另一位医生分工合作完成的。
利明留意到,虽然形式上是很夸张的彻底检查,但实际上也就是让她戴上耳机听声音,然后对她的皮肤进行刺激,看看她是否有反应而已。与上次检查一样,圣美的脑电波依然没有任何变化。主治医师一边看着脑电波图,一边填写昨天那张诊断书。利明心想,这真是不科学。
所有的结果都和前一次是一样的。主治医师在检查结束后将诊断书递给利明,并以眼神征求他们的谅解。利明看着诊断书上用圆珠笔填写的结果,再看看圣美的脸,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将诊断书还给主治医师。主治医师接过诊断书,在一个空格处签了名,并盖上了章。
“圣美小姐被正式判定为脑死。”
“唉……”
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呢?利明这样想道,一边冷漠地回答了—声,连自己都觉得很意外。
“那么,请到医生办公室来一下。”
主治医师催促利明道。
医生办公室已经有一位女士在等他们了。看到他们进来,那位女士从椅子里站起来,向他们鞠躬致意。利明也含糊地以微笑回礼。
“这位是负责内脏移植协调工作的织田梓小姐。”医生介绍道,”因为圣美小姐曾在肾脏捐赠库登记,承诺死后捐出肾脏用于移植,因此织田小姐特地前来向其家人确认,并取走肾脏。”
经医生介绍之后,那位女士拿出自己的名片递给利明。她看上去年纪比利明小,穿着套装,给人—种能干的职业女性的印象;但她又有着与锐利的目光不相称的线条柔和的脸颊,这使人觉得她易于亲近。她的表情非常诚恳,而且又不失理性。她再一次鞠躬道:“请多关照。”
利明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所谓的协调工作者,是日本最近才出现的一种新职业。”
织田小姐首先对自己的工作做了介绍。移植治疗,除了要有需要器官移植的人之外,还必须有能够提供器官的人才能成立。而除去活体之间进行的器官移植之外,能够提供器官的捐赠者就只有抢救无效的脑死者和心脏死亡者。进行抢救的医生负责医疗急救方面工作,他们并不主动积极地去参与器官移植手术。而另一方面,如果由进行移植手术的医生来与死者亲属交涉,然后取走死者的器官,又必然会引起死者亲属的不快。因此,在这两者之间,就需要一个中介,来使器官移植能够更加顺利圆满地进行。所谓协调工作者,从事的就是这种中工作。其涉及的方面很多,包括调整医生的日程、对死者亲属的关照等各个细小的方面。
“圣美小姐的肾脏将提供给两位肾透析患者。慢性肾功能不全这种病症没有发病年龄的限制,即使是小孩,也有患这种病的、但很遗憾的是,除了肾移植之外,这种病没有其他彻底医治的方法。如果想要将体内积压起来的废物排出体外,就只有通过透析来实现但是这种透析治疗会受到时间的制约,因此患者无法进行正常的社会活动;同时在饮食方面,患者也有严格的限制。这样的患者在接受了肾脏移植手术之后,就可以完全恢复健康,不仅可以在饮食方面不再受到约束,甚至还可以外出旅行。因此,圣美小姐的肾脏—定可以继续发挥它的作用的。”
利明听了这位协调工作者热心的说明,并确认了直到取出肾脏那天的所有日程安排,然后说道:“圣美的肾脏将为其他的病人解除痛苦这件事,我们很明白,也能够理解。我们愿意提供圣美的肾脏,因为她生前曾在肾脏捐赠库登记,这也算是尊重她的遗愿。因此,今后还请你们多多关照。不过我们只希望捐出肾脏,至于其他的内脏器官,因为不清楚圣美本人的意愿,如果擅自取出的话,总觉得有些对不起圣美。”
表达完自己的想法之后,利明看了看坐在旁边的岳父。岳父闭着眼睛,微微地点头示意。
“即使只是提供肾脏,我们也已经感激不尽。非常感谢。”负责协调工作的织田小姐深深地鞠了一躬,以表示谢意,“我将尽我的最大努力,这件事一定会圆满地完成的。”
说着。她拿出了一叠文件,递给利明。利明慢慢地填写着。这是一份提供内脏器官的协议书。在薄薄的B5纸的中央有一排横着的铅字,内容是:
上面的捐赠人承诺,死后自愿为内脏器官移植提供()。
利明在这行宇的上一栏里,按照书写格式填入了圣美的姓名、住址、出生年月日和性别,然后在括号里一笔一画地用力写上了“肾脏”两个字。最后,他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在协议书的下面写下今天的日期、自己的姓名,住址,以及自己与死者的亲属关系。“请在这里盖上章。”
织田小姐白皙而纤细的手指指向文件最后写着一个“印”字的地方。
利明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了自己的印章。织田小姐从手提包里取出印泥,放到他的面前。
利明把印章在印泥里狠狠地摁了一下,然后盖在了协议书上。印章上“永岛”这两个字显出和文件内容有些不相称的鲜艳,甚至让人觉得有些散漫和任性。整个过程中,利明始终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圣美的肾脏就这样简单地捐出去了?利明的心头不由掠过一个问号。
从还有体温的圣美身体里取出肾脏这件事,似乎已经成了定局。这么重大的事情,就在这么薄薄的一张纸上由自己来决定了!是不是弄错了?
利明轻轻地摇了摇头,自己刚才到底在想什么呀?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岂不就无法延续圣美的生命了吗?为了以后能继续和圣美生活在一起,那就必须这么做!圣美拥有的不光是她的身体外表,她还拥有她自己生命的每一个细胞。我必须拥有这种由一个个的细胞构成的圣美!我必须从刚才的想法里脱离出来!就在这时,利明感到身体里涌上一阵微热,那感觉就和当初被医生告知圣美已经死亡时所感觉到的灼热一样。
他的头开始眩晕。
在离开医生办公室的时候,利明趁岳父不注意,悄悄地走到医生身边小声说道:“实际上,我有一件关于圣美的事想请求得到您的帮助。”
“什么事?”
“首先,这只是我的一个愿望,希望您能向圣美的双亲保密……是有关提供圣美肾脏的交换条件。”
“交换条件?你到底……”
医生露出惊讶的表情,但利明很快便制止住他,然后悄悄走到医生身后,躲躲藏藏地贴近医生的耳边低声说道:“请帮我取出圣美的肝脏……我想进行肝脏的原代培养。”

5
篠原训夫完成病房区的工作之后,回到了临床研究大楼五楼的第一外科。出了电梯向右拐,最里头的那一间就是他的研究室。他取出钥匙,打开门,一边下意识地捏着肩膀,一边走进冷冷清清的办公室,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经过实验台旁边时,他看了看实验台上面的电子钟,现在已经是五点半了。
他的桌上有两张秘书写给他的留言条,一张说没有找到他想复印的学术资料,另一张说制药公司的推销员来拜访过他。
篠原从白大褂胸部的口袋里拿出笔记本,放在办公桌上。他再次捏了捏肩膀,以缓解肩周炎的疼痛。最近一段时间,每当从病房回来时,他都会下意识地重复这样的动作。
奇怪的是,研究室里除了篠原之外,一个人也没有。若是平时的话,总会有一两个年轻的研究生在做实验。或许他们今天早早地就吃饭去了。
篠原冲了一杯速溶咖啡,端着杯子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他翻开笔记本,正准备往里面写日程安排的时候,电话钤响了。从沉闷的振铃声来看,不像是内线电话,而是从外面打进来的。篠原端着杯子站起来,向电话走去。他喝了一口咖啡,拿起听筒。
“……这里是药学系的……”
“啊,你不是永岛吗?”
篠原脸上浮现出了笑容,虽然不是面对面地跟对方在说话,但他还是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
篠原与利明的交往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篠原还是研究生的时候,为了获得博士学位,曾经在利明所在的研究所听过生理机能药学讲座。医学部的学生毕业之后,即使获得了国家医生资格合格证书,也不一定就能取得医学博士学位。某种程度上,他们必须在研究室待上一段时间,做实验,写论文,经过审察之后才能够获取博士学位,当时篠原已经二十九岁,为了取得博土学位,他拼命地学习着。即使因为帮学长们值夜班而弄得困兮兮的,也仍然坚持第二天去药学系作细胞培养研究。分派给篠原的研究课题是:测定伴随着肝细胞的癌化而出现的癌细胞基因产物的发现量。具体的步骤是:取出小白鼠的肝脏,从中回收细胞,进行原代培养,这时肝细胞还是普通的细胞;然后给普通的细胞注入发癌剂,促使其癌化,进而监视细胞表面出现的若干蛋白质,研究其发现量与癌细胞的演变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在当时,篠原所测定的癌细胞基因产物由于是尚未进行深入研究的蛋白质,所以有助于他取得博士学位。而制作确认这种蛋白质的抗体的,就是利明所属研究室的一位副教授。
利明当时还是研究生,而且癌细胞基因并不是他的直接研究项目,但他却每天都在作从小白鼠的肝脏上取出细胞进行原代培养的实验。由于利明擅长此项试验,所以篠原经常向利明求助,他向利明学到了组织染色、流动细胞光度测定法等等不少东西。篠原作了两年研究生之后,回到了医学部,第二年好不容易取得了博士学位,但他跟利明的交往一直延续至今,并且经常相约去酒馆喝上一杯。两人虽然在年龄上有些差距,但都相互直呼其名。
篠原一边拿着听筒,一边喝着咖啡,苦笑着想,莫非又是约我去喝酒?但随后,他就发现了对方的情况异样。从电话的另一端传来的是一种异常扭曲的类似于呻吟的声音。难道是电话串线了吗?篠原皱了皱眉,试着摁了几下增音按钮,但是情况没有得到任何改变,那种奇怪的感觉依然存在。篠原感到,利明似平想说些什么,却又始终没有说出口,双方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热腾腾的咖啡不断冒出白色的蒸气,在杯子卜方形成一个旋涡。终于,篠原按奈不住了,想要打破沉默,问利明到底要说些什么。就在这时,从电话的那一端传来了利明低沉的声音。
“圣美她死了。”
篠原的背上掠过一丝寒意。
篠原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空无一人的研究室。荧光灯忽然闪烁起来,变得明暗不定。但马上又恢复了正常,可篠原还是觉得耳边响着“嘶嘶”的噪音,地板上不停地晃动着阴影。篠原一时笼罩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之中。
“……什么?”
篠原大声叫道,声音大得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的唾液飞溅出来,在面前划了一个弧形,坠落下去。
“但,圣美还活着!”
“喂……”
“篠原,请你帮我把圣美的肝细胞取出来吧。我因为不是医生,所以无法参与解剖圣美的手术。但如果是你,就一定没有问题。”
“圣美?圣美她到底怎么了?”
“我现在就去你那里。我相信你—定会帮我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现在在哪里?”
“我马上就到。”
电话被挂断了。
篠原手里依然握着听筒,呆呆地站着,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永岛利明的声音很不寻常。
篠原忽然想起,利明刚才好像说过马上就到这里来。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心想:利明莫非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但是刚才明明是一个外线电话呀。他人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时,离挂断电话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篠原背后的门就被打开了。篠原吓了一跳,马上转过身来。
利明微笑着站在门口。
咖啡杯从篠原的手中滑落到地上,摔成了碎片。
6
当电话响起的时候,安齐麻理子正在自己的房间做数学习题。她把自己喜欢的女歌手的磁带放进随身听里。开大音量,一边听音乐一边做作业。这盘磁带是从初中同学那里翻录过来的。今天的作业是关于几何图形的问题,虽然比她想象中的难一些,但因为对数学抱有浓厚的兴趣,所以也并没有觉得厌烦,只是仔细地思考了一会儿,就做出一条恰当的辅助线,问题便迎刃而解了。就在这时,她听见了电话铃声。,
“来了来了。”
麻理子站起来,向走廊走去,因为思路被打断了,她有些许不高兴。
麻理子一走出房间,就发现家里还是冷冷清清的。她抬头看了一眼挂在走廊里的钟,现在正好是八点二十分,父亲还没有回来。但她并没有觉得奇怪,因为自从父亲当上部长之后,就经常是十一点过后才会回来。虽然他总说这是因为工作很忙的缘故,但麻理子知道,真正的理由其实是父亲想尽量减少看到她的时间。
麻理子穿过走廊,拖鞋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和电话铃声重叠在一起,整个房子里就只有这两种声音在回荡。
麻理子漫不经心地拿起听筒,有些不礼貌地问道:“喂,谁呀?”
“你好,我是负责器官移植协调工作的织田。突然打扰,实在不好意思。请问安齐重德先生在吗?”
麻理子吃了一惊,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然后条件反射似的看着自己的左手背。运动服的袖子被卷上了一截,露出了一个因为穿刺而留下的针孔,而在这个针孔的上面,被袖子遮住的部分,还有另外一个相同的针孔,这两个针孔忽然剧烈地疼痛起来。
“父亲他还没有回来。”
麻理子吞吞吐吐地回答道。
“那,请问麻理子小姐在吗?”
“啊,我就是。”
“是这样的,因为我们已经找到了你们所希望的肾脏捐赠者,所以想与你们商量一下关于肾移植手术的具体事宜。”
听到“肾移植”这个词,麻理子觉得自己背上有些发麻,心跳开始加速,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上次的移植手术失败之后,麻理子就被父亲强制性地带到肾脏库,登记申清移植死体肾脏。仅仅过了一年半的时间,现在又提起移植的事情,麻理子不免觉得有些操之过急,她的记忆不禁迫溯到一年半以前。
“因为死后自愿捐出肾脏的志愿者非常少,所以你们必须耐心地等待。”
那个时候,一个叫吉住的医生一边摸着还是小学生的麻理子的头,一边这样解释道。但对于麻理子来说,这些话没有任何意义,她从来就没有打算再进行第二次移植手术,之所以到这里来登记,只是迫于父亲的压力而已。
“那我们大概需要等待多长时间呢?”
“关于这个问题,我也无法给你们具体的答复。在东京及其周边的大医院里,有的时候也会在一年中进行十例以上的死体肾移植手术,但那是因为东京地区的肾脏捐赠者比较多的缘故。而在我们本地,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一年中只有两三例这样的手术。对此我也觉得很遗憾,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众所周知,在日本,‘脑死’这个概念还没有被社会广泛接受,因此,能够提供死体肾脏的就只剩下心脏停止跳动的死者了。再加上心脏死者中适合提供肾脏的人数很少,及时地取出新鲜肾脏这个过程在实际操作中也有相当的难度,所以导致最后能够用于移植的肾脏绝对数量少之又少。另外,捐出的死体肾是否会与麻理子小姐的身体互相排斥也是一个问题,登记也有其先后的顺序等。要满足这一切条件,实在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当然,我们也可以试着在其他地区为你们寻找合适的肾脏,但即便是这样,等上五年十年的人也不在少数。”
“十年……”
当时父亲脸上所流露出的绝望表情至今还浮现在麻理子的脑海里。
“要是这次移植进去的肾脏能够很好地在麻理子小姐的体内成活就好了,可惜……”
吉住医生叹息道,听到这句话,麻理子低下头,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想到这里,麻理子不禁暗暗自责道:都怪我不好,都是因为我没有好好地听话,才导致了手术失败,虽然大家表面上都故作轻松,但心里面一定都很讨厌我,都不想再管我了吧。
她觉得这个叫织田的明明什么也不知道,却还在这里问东问西,真是让人厌恶。
“最近,你有没有生过什么病?有没有感冒?”
织田开始详细地询问麻理子的身体状况。麻理子生硬地回答说:“没生过病,也没有感冒。”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左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拼命地想使“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的心脏缓和下来。难道自己真的还要进行第二次移植手术吗?并且这次被移植进来的将不再是父亲的肾脏,而是从一个陌生人的尸体里取出来的肾脏!突然,“尸体”这个词“咯噔”一下在心里显得沉甸甸的。
麻理子的脑子里马上浮现出生物实验课上被解剖的河豚样子,还有她曾经在路边看到的被车碾死的猫的尸体。
她忽然觉得周围寒气逼人。
不要!
不要再进行移植手术了!
但对方全然不顾麻理子的感受,继续询问道:“你知道你父亲什么时候回来吗?”
“这个嘛……一般都是很晚才回来。”
“那请你转告你父亲,请他回来后马上给我回个电话。届时我会与他商量关于移植的具体事宜,并由他来最终决定是否接受这一次的移植手术。如果无法与他及时取得联系的话,我们就只好将这次机会转让给下一位候补患者了。所以请他尽快与我们联系,拜托了。”
安齐重德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了。
由于他所属的部门负责的是明年新型文字处理机的销售工作,现在已经进入最后的决胜阶段,因此在这一段时间,别说是工作日,即使是节假日,也无法轻松悠闲地度过。这种时时都以工作为第一位的习惯在他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养成了。
安齐重德打开门,走进去,发现走廊的灯是关着的。不禁有些奇怪。他打开走廊的灯,看了看放鞋的架子。麻理子已经回来了。可她今天为什么没有让走廊的灯一直开着呢?她平时都是那么做的啊。安齐重德有些不解。
他松开领带,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火腿和罐装啤酒,然后一边往自己嘴里塞火腿,一边打开朝向起居室的门。接着,他坐在地板上,拿起电视机遥控板,打开电视。晚间新闻里正在播报一起在南美发生的坠机事故。
安齐一边看着电视画面,一边想着,最近都没怎么看到麻理子了。早上两个人都很忙,连好好儿说句话的时间也没有,甚至早饭也是各吃各的;晚上回来后,虽然知道她还没有睡,却也不曾到她的房间去看看她。不过,这种状况已经成了习惯,恐怕会一直持续到麻理子上大学吧。想到这里,安齐拿起啤酒来喝了几口。
二十分钟后,晚间新闻播报完了。安齐心想,似乎也该去看看带回来的那些文件了,于是关掉电视,伸了个懒腰。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麻理子从背后叫了一声:“爸爸。”
安齐吓了一跳,转过身来,看见麻理子穿着睡衣站在那里,眼睛周围有些红肿。
“什么事?……你怎么啦?”
“…………”
麻理子想要说些什么,但又没说出口。看着女儿吞吞吐吐的样子,安齐不禁有些生气,说道:“你已经吃过晚饭了吧,又要干什么?夜宵什么的还是不吃为好。”
“……刚才,有一个电话……”
安齐发现女儿一脸的愁云,好像有什么事情必须说但又犹豫不决。他把啤酒罐放在桌子上,站了起来、
“电话?……医院来的吧。是那位给你做透析的医生打来的吗?”
“不是……是一个说是什么负责移植协调的人打来的。”
移植!安齐倒吸一口凉气。
“那个人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什么时候打来的?”
“大约八点半左右吧……”
“那你怎么不早说呢!”
安齐咂着嘴大步迈到电话面前,拿着好不容易才从麻理子嘴里问出来的电话号码,迅速地拨起来。终于轮到麻理子了吧,安齐想着。除此之外,他已经无法思考更多的事情了。唯一让他疑惑的是,为什么这种事麻理子还吞吞吐吐地不肯说呢?
电话马上就接通了,对方依然首先告诉安齐已经找到了适合麻理子的肾脏,然后问道:“您的女儿是否接受这次移植手术呢?”
“当然接受!一切就拜托您了。”安齐高兴地回答说。
于是,负责移植协凋工作的那位女士简要地将一些注意事项做了说明,并希望麻理子尽快到医院来进行检查。她说如果检查结果良好。那么一旦捐赠者的心脏停止跳动,就可以为麻理子进行移植手术了。
安齐用激动得发抖的声音道谢,然后挂断了电话。
“麻理子,不久就要做移植手术啰!真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适合你的肾脏。以后就可以好好地吃东西啦!”
安齐微笑地看着女儿。可是麻理于却铁青着脸,浑身发抖,轻轻地摇着头说:“不,不。”
安齐见状,吞下已经到了嘴边的欢呼声,伸手去抚摸她,并问道:“怎么啦,麻理子?可以进行移植手术了,你不高兴吗?”
“……不要。”
麻理子声音嘶哑地叫道。安齐更加不明就里了。
“到底怎么回事?以后就可以不用再做透析了啊。上次进行移植手术的时候,你不是还很高兴吗?怎么这次……”
麻理子撇开父亲的手。
“不要!我不想再做移植手术了!”
安齐有些踉跄地向麻理子走去,想与她靠近一些,可是麻理子却尽量向后退,眼中含着眼泪,开始抽噎,还有一些惊惶失措。安齐想,她之所以会这样,也许是因为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吧。但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抚她,使她平静下来。
“……麻理子。”
麻理子退到墙边,靠在墙上,两膝打颤,大声叫道:“我不想成为一个东拼西凑的怪物!”

7
负责移植协调工作的织田与吉住贵嗣医生取得联系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的十一点半了。当时,吉住正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研究病人的材料,当听说在大学附属医院找到了肾脏捐赠者时,他不自觉地端正了坐姿,仔细听对方继续讲下去。
“是一位二十五岁的女性,因脑内出血而导脑死,今天下午。我们已经和死者亲属见过面,并签订了协议书。”
吉住一边听,一边利落地在自己的记事本上记下重点内容。织田梓是去年才开始从事移植协调工作的,但由于她办事有效率,对死者的亲属也非常照顾,所以外界对她的评价很高。在吉住负责的移植手术中,由于织田处事得当,手术基本上都取得了成功。吉住工作的市立中央医院是该地区进行肾脏移植的手术中心。一旦在急救医院出现了脑死者,并且死者亲属提出愿意捐献肾脏,急救医院的主治医师就会通知市立中央医院;然后再由负责移植协调的工作者出面,前往急救医院与死者亲属会面,就肾脏移植做一些说明,以得到死者亲属的认可,最后才签订捐赠肾脏的协议书。即使脑死者生前曾在肾脏库登记过,这些手续也还是必须逐一旅行,因为如果死者亲属反对的话,移植手术还是无法进行。
“另外,这次将接受肾脏移植手术的患者也已经决定了。我马上将她的资料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你。”
织田在电话那端说道。吉住点点头,打开桌上的电脑开关。
准备下作进行到与主刀医生吉住取得联系这一步,就意味着已经进行了一半。而对于接受器官移植的患者,市立中央医院主要有以下工作程序:首先,由负责移植协调工作的相关人员取得死者亲属的同意;然后医院派人抽取捐赠者的血液样本,送到临床检验室化验其HLA类型与血型;随后再进一步检查死者是否患有艾滋病等传染性疾病。如果检查结果显示一切正常,医院就会把检查结果送到负责移植协调的相关部门,由那里的工作人员按照要求与合适的患者进行配对。
在当地肾脏移植指定医院——市立中央医院,所有登记申请移植的患者的资料都储存在电脑里,包括患者的姓名、出生年月日、透析使用的设备、组织适应性、输血史、移植史,以及透析史等等,在这个地区,登记申请移植死体肾脏的患者约有六百人,在检索患者名单的时候,首先选出与捐赠者血倒相符的患者,然后再按照HLA相适度的高低将患者有序地排列起来。由于一个捐献者可以捐出两个肾脏,所以在大部分情况下,可以选择两位患者接受移植。而这两位患者中的其中一人往往由吉住所在的医院来协调,并实施移植手术,这已是一种惯例。因此,市立中央医院会从自己的资料库里选出HLA相适度最高的两位患者,进行身体检查,然后挑选出现阶段适合进行移植的患者最终接受移植手术。如果在本地没有找到适合的患者,负责部门就会到位于千叶县的国家肾脏移植中心——国立佐仓医院——继续检索,然后将肾脏运送到其他地区。但如果交通不便、路途过远的话,就有可能导致肾脏在接受移植的患者体内难以成活。也就是说,如果运送的时间过长,肾脏就会变得不新鲜,其组织功能也就会随之减弱。这就是为什么要尽可能在本地进行移植配对的主要原因。
吉住用肩膀夹住听筒,双手敲击着电脑键盘。不一会儿,电脑画面上就出现了从移植协调部门传过来的资料,是经过筛选后列出的候选患者名单,已经按照HLA类型相适度的高低顺序排列好了。吉住拖动鼠标,大概地浏览了一下整个名单。
“按照名单顺序,接受这次移植手术的是排在第一位的安齐麻理子和第三位岩田松藏。而将由我们医院负责进行手术的,是第—位的安齐小姐。”
听到这里,吉住不禁皱了皱眉,然后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啊”地惊叫了一声。
吉住慌忙将屏幕上的名单快速地拉到最上面,排在第一位的果然是一个叫安齐麻理子的患者,十四岁,有一次移植史,实施该次移植手术的医院是市立中央医院。吉住又仔细地看了看麻理子的HIA类型。资料上显示的是:与捐赠者的HLA类型全部一致,毫无差别。
安齐麻理子。
没错,就是她。
两年前由吉住担任主治医师进行移植手术的那个少女。
占住两年前曾尝试为麻理子移植她父亲的肾脏。手术本身没有什么问题,术后也没有出现明显的排斥反应,但是后来却因为一个小小的失误导致肾脏没能在她体内成活,最后只好又将其取出。想到这里,吉住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心里很是悔恨。
HLA是人体淋巴球抗原的简称,是一种人体细胞表面上的糖类蛋白质。当有其他细胞想从外部侵入的时候,免疫细胞就会对侵入细胞的HLA进行识别。如果识别的结果与自身HLA不相符,免疫细胞就会将入侵细胞视为异物而对其进行攻击。这也就是所谓的人体免疫功能。同样,在被移植的肾脏的细胞表面也有HLA,如果其HLA的类型与接受移植的患者本身的HLA不相符的话,患者的免疫细胞就会将移植进体内的肾脏视为异物而对其进行攻击,使其无法在患者的体内存活。因此,在进行移植的时候,必须要求被移植的肾脏的HLA与患者自身的HLA相符。但是,HLA的分类不像血型只分成A、B、O、AB四种类型那么简单,它的构成是非常复杂的。总的来说,它分成A、B、C、DR、DQ、DP六种大的类型,而这每一种大的类型里又有十种以上的子类。其中,由于A、B、DR的解析速度最快,因此在移植中首先要考虑这三种类型的相适度。由于抗原的种类过于繁多,患者想要找到与自己的HLA完全相符的捐赠者实非易事,因而给移植工作带来了极大的困难。即使是在兄弟姐妹当中,六种抗原类型完全相同的概率也只有四分之一,即四个人里才会有一个完全相同;而在陌生人里寻找,其吻合的可能性往往只有几万分之一。因此在实际的移植手术中,可以允许一到两个抗原类型出现偏差,但却不能否认成活的概率会因此而降低。
在安齐麻理子的第一次移植手术中,提供肾脏的是她的父亲,因此组织相适度很高,移植手术也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但遗憾的是,最后手术却失败了。这全都是因为以吉住为首的移植小组没有得到麻理子的充分信任的缘故。
吉住深呼吸了一下,紧紧地盯着名单上安齐麻理子的名字,然后用手摁了摁太阳穴的周围,抑制住不断涌上来的回忆,告诫自己要集中精力工作。
随后,他对电话那端的移植协调工作的负责人问道:“安齐麻理子的HLA与捐赠者的完全无差别?”
“是的,除了她之外,在本地已经没有完全相同的患者了。你可以看一下资料。”
没错,的确是这样。除了她之外,确实没有其他人了。不过,只有两个抗原类型出现偏差的患者倒有五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排在第三位的那位男性,还有一个是这次移植手术的替补患者,五十一岁,有五年透析史,在邻县的医院进行治疗。排在名单第二位的那位女性好像还没有联系上。
移植常常受到如何选择接受移植者这一问题的困扰。由于各方面的因素都会对移植有一定的影响,所以对于接受移植者来说,移植手术是一种赌博。当然,在选择接受移植者的时候也会考虑到年龄和透析史的因素,但先决条件是患者的HLA与捐赠者的是否相符。并且还必须考虑到,一位捐赠者能够捐赠的肾脏只有两个。
据统计,全国的肾透析患者共有十二万人左右,其中登记申请移植死体肾的患者有两万人。但在这两万人之中,有机会进行移植手术的一年也不过两百人。由此可见,移植手术对这些慢性肾功能不全的患者所作出的贡献实在是微乎其微。与欧美等国相比,在日本,接受移植的患者在透析患者中所占的比例之小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但这绝不是因为日本的医学技术不够发达,而是由于脑死在国民中没有得到广泛的接受和理解,这种情绪对医生和接受移植的患者产生了负面的影响,使他们对是否进行或接受移植手术犹豫不决。患者一边盼望着不知何时才能等到的肾脏,一边过着对自己的精神和经济都有很大压力的透析生活,到目前为止,幸运地接受了移植手术的患者,都已经恢复了健康,过着和正常人一样的生活。而那些没有被选中的患者,却只能在无尽的等待中继续忍耐漫长的透析生活。
“另外,如果排在第一位的患者无法接受移植手术的话,就由排在第五位的女患者来替换地。”织田说道,“那位患者三十六岁,透析史三年半,与捐赠者的HLA有两个类型稍有偏差。”
“我明白了。”
吉住将这两位患者的有关数据打印出来,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果麻理子因为害怕手术后会出现并发症而不愿意接受移植的话,就由那位三十六岁的女性来接受这次移植手术。但这两位患者都首先必须来医院进行身体检查,看看现在是否适宜做移植手术。
吉住进一步与织田商量了关于移植的具体事项与日程,大体步骤如下:首先由吉住前往大学附属医院,将死者的肾脏取出,并将其中一个交给织田,然后由织田负责把这个肾脏运送到邻县的医院;而另一个肾脏就由吉住带回市立中央医院用于移植。织田与吉住详细地确认了计划的每一个步骤。由于取出肾脏和移植手术的关键在于抓紧时间,因此必须在捐赠者的心脏停止跳动后立刻按照缜密的计划行动。织田所要负责的就是要做好主刀医生吉住与助手,护士以及接受移植患者之间的协调工作。
与织田确认完整个计划的每一个具体步骤之后,吉住说了声:“好!明白了。”
然后,他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心想:这次我一定会成功的,安齐麻理子,我一定要帮你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8
签订了捐赠协议书后的第三天,圣美的心跳次数开始渐渐地下降。
圣美依然戴着人工呼吸器,因为这样至少可以使她的呼吸比较有规律。但即使如此,她的身体机能也还是到了所能维持的极限。
监视器上显示的脉搏、体温和血压等指数,确实已经处于逐步降低的过程之中
“今天晚上,市立中央医院的负责移植手术的医疗小组要到这里来。”
曾经为圣美做过脑死鉴定的医生告诉利明说。
“圣美小姐的心脏一旦停止跳动,就必须立即将她的肾脏取出。因此,在此之前需要做一些准备工。今晚,移植小组会在圣美小姐的大腿动脉处做一个小手术,以确保圣美小姐的心脏停止跳动之后能马上从那里插入导管注入药物,将肾脏及时地冷冻起来。”
大腿动脉处的手术很快就完成了。利明回到重症监护病房的时候,看见躺在那里的圣美的大腿上已经有了一个为插入导管而做的记号了。
促使血压升高的升压剂已经停止使用了。但圣美的血压却没有马上下降,依然在一百前后徘徊。医生告诉利明,这种状况可能会一直持续到明天早。利明听到这里,木然地想,或许圣美的体温也不会再回升了吧。
圣美的身体机能还在一点点地衰退,这也就意味着离捐出肾脏的时刻越来越近。利明想到这里,越发觉得自己应该再多陪她一会儿。于是,一整夜他都一直在圣美的床边度过。大约晚上十点左右,和往常一样,那位可爱的小护士又来帮圣美做清理工作她先收拾了圣美的排泄物,用棉答挑出圣美口和鼻中的堵塞物,然后用毛巾擦拭圣美微微有些冒汗的后背,再为她翻身,以防出现褥疮。护士的脸上没有一丝厌恶的神情,她偶尔对利明体谅地笑一笑,又继续她的工作。
迄今为止,利明还从来没有生过大病,因此跟医院似乎没有什么缘分。虽然在学术会议及与病人家属的交流会上同医生有过一些接触,但他对于医生和护士在医院里具体做些什么实际的工作却是一无所知。
“非常感谢你,”利明很诚恳地低头说,“你们对圣美这么尽心尽力,我个人非常感激。”
护士听到这句话,停下手里的工作,微微一笑,说:“您这么说我们也很荣幸。但没有将圣美小姐治好,我们觉得非常抱歉。”
“不不,你们已经十分尽力了。”
利明忙摇摇头,说道。这时,护士忽然收起脸上的笑容,将视线从利明身上移开,又继续开始自己的工作。
“我在重症监护病房里做护士的工作久了,有时反而有些困惑。”护士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道,“虽然尽心尽力地照顾患者,可是几乎每天都还是有人去世。我们到底起了什么作用?我觉得心里非常失落。和其他部门相比,很多服务于重症监护病房的护士早就不于了。但是……”
护士说到这里就顿住了。她做完圣美的清理工作,开始为她穿衣服。当所有工作都完成之后,她迅速地转向利明,双手放在腹前,有礼貌地说道:“您的话给了我很大的鼓励,让我觉得以后一定要更加努力才行。”
说完,她走出了重症监护病房。

9
直到第二天早上,圣美的身体都保持着相对稳定的状况。但一过中午,她的血压就开始出现大幅度的下降。到了下午一点钟,就只剩下九十五了。一个小时后,又减到了八十。重症监护病房的工作人员因为这个突发的情况而变得有些慌乱,许多医生和护士不停地进进出出。利明和圣美的父亲被迫退到了墙角边。重症监护病房里顿时显得很忙碌,这和圣美被宣布为脑死时的平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市立中央医院的移植小组将会在两点半到达大学附属医院。”一位医生一边看着表,一边对利明说道,“他们会先插入冷却肾脏用的导管,然后等圣美小姐的心脏停止跳动后,就进行摘除肾脏的手术。”
“圣美的心脏停止跳动后,家属还能与她再见上一面吗?”
对于利明的问题,医生点点头,说:“我们会预留五分钟的时间,让亲属与圣美小姐告别。然后再将圣美小姐送进手术室。”
人工呼吸器还在继续发出很小的”扑哧扑哧”声,但这种声音现在已经被重症监护病房里其他嘈杂声掩盖住了。
血压只剩下七十五。
吉住携两名助手以及织田带着肾脏摘除手术所必需的器械和冷却肾脏用的装备,准时到达了大学附属医院。虽然附属医院也有相应的设备,但吉住每一次都不忘记带上自己的工具。他认为,要及时快速地取出肾脏,最好是用自己平时已经用惯的工具来进行手术。
与大学附属医院的工作人员打过招呼之后,织田留在了休息室,吉住则前往重症监护病房观察捐赠者的状况。圣美的血压已经下降到六十五左右,心跳次数也逐步减少到三十。对于普通人来说,一旦血压下降到五十,血液就无法再循环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从而导致末梢细胞开始坏死。由于亲属已经同意医院对濒死期间的捐赠者采取一定的措施来保护其肾脏的新鲜,吉住及其助手准备等圣美的血压下降到五十时,再在其大腿动脉处插入冷却肾脏用的导管。
吉住仔细地看了从圣美的主治医师那里拿来的患者资料,作出了最终的确认,然后打电话告诉留在休息室的织田,他们马上就要开始从患者的大腿动脉处插入导管。
十五分钟后,吉住和助手开始着手做局部冷却的准备工作。他们先将灌流装置运进重症监护病房。接着,吉住在圣美的腿上切开一个小口,准备从那里插入导管。然后,一名助手立刻开始调整设备;另一名助手则对圣美的大腿周围进行消毒,并准备好硅胶制的双气囊导管。
消毒结束之后,吉住站在圣美的右侧,认真地对圣美右大腿根部所做的动脉与静脉的记号进行了确认。随后,在灌流装置旁待命的助手接到吉住的眼神示意后,将带有气囊的导管的前端插进了圣美的体内。
吉住一边密切关注着圣美的反应,一边将导管往圣美的体内缓缓推进,导管在圣美的大腿内侧明显地凸了出来。导管已经送到了预定的位置,吉住点点头,对助手的工作表示赞许。吉住亲自将导管的末端连接在灌流装置的灌输泵上。接着,吉住又开始从静脉处插入另一根导管,将其与灌输装置连接在一起。
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完了。这时,圣美的血压已经下降到六十二,心跳次数也已经低于三十。
吉住及其助手做完这一切后,走出了重症监护病房。现在他们就只剩下等待了——等待圣美的血压下降到五十。吉住清主治医师转告圣美的亲属可以到重症监护病房看望圣美了,自己则向医生办公室走去。他不想和圣美的亲属见面。他认为自己草率地出现在死者亲属面前是对死者亲属的不尊重,因为在死者亲属眼里,移植医生也许就如同掠食死尸的鬣狗一般残忍。和以前一样,吉住只打算在手术前和死者亲属见上一面,其他的工作则主要还是交给中介织田去做,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出现而使死者家属情绪激动。
吉住靠在医生办公室里的沙发上喝着咖啡,望着天花板。
这个时候,安齐麻理子的脸突然浮现在他的面前。
她已经觉察到永岛圣美的异变。
永岛圣美的身体正在走向死亡。其实,这个变化从圣美头部受伤的时候就开始了,虽然非常缓慢,但一直都没有停止,现在只不过是速度加快了而已。而且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这种变化了。圣美将会死去,身体也会随之而变得冰冷僵硬。圣美的脑部中枢已经开始变质,荷尔蒙的分泌大概也已经停止了,血流也在减弱。末梢细胞开始破裂,然后由内向外扩散,最后坏死。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
让圣美突然失去视觉实在太容易了,只不过是在她的视神经里稍稍做了点儿手脚而已。趁圣美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诱导她控制方向盘的双手,让她改变了方向。最费神的是,如何在圣美受到撞击的时候,使她头部以外的部分不受到损害。因为如果圣美的腹部撞到仪表板上的话,就可能会引起内脏的破裂,这样就无法捐出肾脏供移植用了,所以需要让她成为脑死者。于是,在圣美撞向电线杆的一瞬间,她操纵圣美的脚恰到好处地踩住刹车;然后在圣美的腰上用力,使她的身体不会向前被弹出去;并让圣美的双手紧紧地握住方向盘,以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撞伤。
结果,圣美的头部撞到了方向盘上,头盖骨的碎片刺进了圣美的脑部。
每当想起那一瞬间,她就会有一种快感,甚至得意得有些激动。圣美死了。但她还活着,永远地活着。
圣美的肾脏将被移植给两名患者吧。这其中要是有一位女性患者,并且被移植的肾脏能够成功在她的体内存活的话,那就是最理想的结果。这一切进行得实在是太顺利了。还有,利明应该会按照原计划进行肝细胞初期培养吧。绝不能让利明意识到是她在诱导他的思考。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利明的名字。
利明的音容笑貌浮现在她的眼前,她不禁颤抖了一下。
很快了。她回想起利明的声音、表情还有体温,浑身直哆嗦。
她一直在等待利明这样的男人出现。只有利明,才能够理解她真实的那一面。绝不能放走这样一个机会!
她要和利明合二为一。
一种穿透全身的兴奋令她一阵痉挛。随后,她一边感受着圣美的血压继续急速下降,一边继续沉浸在快乐的余波中。
在接到圣美的血压已经下降到五十的通知后,吉住及其助手再一次回到了重症监护病房。从插入导管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小时的时间。
进入重症监护病房后,他们马上开始进行冷却肾脏的工作。其中一名助手将几瓶混合有乳酸和林格式溶液的点滴瓶装到灌输装置上,并与灌输装置的灌输泵相连。再一次认真检查了双气囊导管的状况后,吉住开始向露在患者体外的导管里注入空气,使位于大动脉内的气囊迅速地膨胀起来。不一会儿,血液的流动就被隔断了。看来气囊的工作状况良好,没有任何异常。
接到吉住的信号后,旁边的助手立刻启动灌输泵,将用于冷却肾脏的药物溶液通过导管以一定的速度输送到患者的体内。而吉住则将手放到患者的腹部,以确认药物溶液是否已经顺利地输送到了预定部位。
人体的中央有两条主要的大血管,即腹部大动脉和下大静脉。而人体的肾脏位于腹部稍偏上的地方,左右各有一个。负责将血液辅送到肾脏的肾动脉就是腹部大动脉的一个分支。同样,肾静脉是下大静脉的一个分支。腹部大动脉和下大静脉在人体小腹部的地方各分成两支,继续延伸到人的腿部。吉住插入导管的地方就是腹部大动脉一分为二后所形成的其中一支大腿动脉,导管的方向与血流方向相反,而两个阻隔气囊的位置则正好处于肾动脉与腹部大动脉的分叉点。因此,阻隔气囊的膨胀导致了腹部大动脉的血流中断,因此向肾脏的供血也停止了。因为在连接两个气囊的导管中部开有细小的孔,所以被灌输泵输送到这里的药物溶液能够透过小孔渗入腹部大动脉里面。但由于腹部大动脉的上下端皆被气囊所隔断,所以冷却肾脏用的药物溶液只能流入肾动脉随后进入肾脏内部。这样,捐赠者的肾脏就可以被迅速冷却,同时肾脏里残留的血液还能被一并冲洗掉、药物溶液在肾脏内部循环一周后,就经过肾静脉回到下大静脉,并通过下大静脉重新流回灌输装置。这就是灌流的全过程。
能够摘除新鲜的肾脏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和脑死者相比,心脏死亡者所提供的内脏往往新鲜程度会低得多。这是因为从患者心脏停止跳动到进行摘除手术这一段时间,肾脏都处于缺血状态,这会对肾脏造成极大的损害。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现在大部分的医院都会在患者心脏停止跳动后,立即从患者的大腿动脉处进行灌流,将患者的肾脏及时地冷却下来。由于进行摘除手术以前就已经将肾脏冷却,所以就可以避免肾脏因为缺血而功能下降,从而提高了肾脏被移植后的成活率。而像圣美这样由于得到了亲属的许可,在患者心脏停止跳动前就进行肾脏冷却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助手每间隔一定的时间就向吉住报告一次灌流的速度。圣美的皮肤逐渐变得苍白,并且由于血液循环的逐渐停止,体温无法得到维持,圣美的身体也在迅速变冷。另一名助手则在旁边监控圣美的心跳次数。灌流大约进行了四十分钟后,脉搏监控器发出了微弱的噪音,这意味着圣美的脉搏已经停止了自发性跳动。
“请把患者的家属叫过来。”吉住对站在旁边的主治医师和护士说道。
“让他们进行最后的告别吧。”
五点二十分,护士来到医生办公室,请利明一行去向圣美作最后的告别。于是,在灌流进行了五十分钟以后,利明他们再次来到了重症监护病房。
一进入重症监护病房,利明就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躺在那里的圣美身上移开,他立即发现了圣美身体的变化。利明就那样一边凝视着圣美的脸庞,一边和主治医师一起缓缓地走到圣美的身边。他每走近一步,圣美的脸就变得更清晰一些。利明在圣美的床边绕了半圈,然后在床的左侧站定。他身后不断传来圣美母亲的啜泣声。
“从这个监控器上显示的数据可以确定,圣美小姐的自发性脉搏跳动已经完全消失了。”医生指着心电图显示屏说道,“另外,虽然在人工呼吸器的辅助下,圣美小姐继续维持着形式上的呼吸,但她的心跳已经停止了。而且由于血压的持续下降,体温无法到维持,圣美小姐的身体将会渐渐地变得僵冷。”
利明看着圣美。她的脸颊苍白得几乎透明,嘴唇上像覆盖着一层霜。利明似乎能看到一涓溪流从圣美体内缓缓流过。圣美闭着眼睛,像结晶一般的睫毛微微地翘着,在皮肤上投下短短的纤细的阴影。利明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抚摸圣美的脸庞。可是就在他的手指与圣美的肌肤相接触的瞬间,一种麻痹的感觉从他的手臂清晰地传递过来,刺激着他的中枢神经。这一刻,利明感到就像是握着干冰一般,冷与热在他的身体里迅速地交织在一起,引起了像被千根针刺一样的疼痛。利明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呜咽,手抑制不住地颤抖着。他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地抚过圣美的脸颊,然后慢慢地滑过她的下颚和颈部,在惨白得几乎可以看见血管的胸口停了下来,虽然被衣服遮住了,但利明还是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圣美的乳头依然挺立着,并渐渐僵冷。利明将手从圣美身上拿开,然后用自己的另外一只手紧紧地捏住刚才抚摸过圣美的手指。也许是心理作用在作祟,利明觉得那种冷飕飕的触感还依旧残留在他的指间。
“扑通”。
利明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打破了一直保持着平稳律动。利明觉得呼吸变得有些闲难,忙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扑通”。仿佛要和利明的自律神经作对似的,心脏任性地再次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利明感到浑身开始发热。
“我们可以停止使用人正呼吸器了吗?”
医生询问道。
利明用手捂住胸口,目不转睛地盯着圣美,大口地喘息着。空气被大量吸进他的肺里,肺部机械地膨胀起来。
这个时候利明想到的是,圣美的身体正在崩溃!
医生按下了人工呼吸器的开关。机器马上停止了运转,有节奏的“扑哧扑哧”声也立刻嘎然而止。过了几秒钟,伴随着“嘶——”的一声,机器慢慢地吐出了残留在里面的最后一点空气。
圣美胸部的起伏停止了。
医生看了看表,低声说道:“最后死亡时间确定为下午五点三十一分。”
圣美的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扑通”。心脏第三次剧烈地跳动了一下。这一次发出的声音大得几乎可以让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听见。利明觉得自己的胸口像被波浪不断地拍打一般透不过气来。忽然间,他产生了一个念头:这难道是圣美在向他传递她残余的最后一丝生命?利明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圣美在最后耶一刻心脏跳动的声音,那声音仿佛在听说着:“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啊!”
“接下来,将由警方进行尸检,所以请亲属回避一下。”
医生催促利明等人尽快离开重症监护病房。
利明出了重症监护病房,就看见三个医生模样的男人站在走廊里,后面跟着一个拎着大箱子的女人。三个男人中有些像负责人模样的人见到利明出来,便立刻走上前来。那人大约四十出头,但由于睑上没有什么皱纹,所以显得很年轻。和在这之前一直与利明接触的圣美的主治医师相比,他看起来更加精力充沛,充满活力。
这个男人走到利明面前,微微地鞠了一躬,然后自我介绍道:“我叫吉住贵嗣,是市立中央医院移植小组的负责人。这次圣美小姐的肾脏摘除手术和随后的移植手术将由我来负责主刀。在进行手术之前,我谨代表全体移植小组的工作人员,衷心地感谢圣美小姐的亲属对我们工作的理解与支持。”
“是这样啊……那手术就拜托你们了。”
利明伸出自己的右手,与吉住握了握手。这时,吉住目不转睛地盯着利明的脸,像发现了什么异样似的吃惊地瞪大了自己的眼睛。
“……有什么不对劲吗?”
”啊,没、没有……有些失态,很抱歉。”
吉住再次向利明鞠躬致意,然后垂下眼帘与另外两个看上去像是助手的男人以及织田一起向准备室走去。
尸检不一会儿就结束了。圣美被放在担架床上运往手术室。这时,一位护士走过来,对利明一行人说道:“请你们到休息室去等候吧。”
但利明他们似乎有些不舍,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送圣美被推向手术室。在护士的再三催促下,他们才慢慢地向休息室走去,—进入狭窄的休息室,圣美的父母就瘫倒在沙发里,显得浑身无力。而利明则在岳父和岳母坐定之后,又独自走出休息室,来到走廊上,开始打电话。
圣美,再忍耐一下,再忍耐一下就好了。利明一边回想着圣美苍白的脸庞,一边不断地在心中自言自语道。再过一小会儿,我就会带你到—个温暖的地方去,由我来抚育你成长。
圣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安齐麻理子接受麻醉后,被用担架床运往手术室。她的父亲安齐重德一直紧紧地捉住女儿的手,跟在担架床后面跑动。到了手术室的门前,一名协助推担架床护送麻理子的护士对重德说:“安齐先生,已经到手术室了,请您止步。”
说话的同时,她轻轻地拿开了重德紧握着麻理子的那只手。随后,负责运送麻理子的一位年轻医生打开了手术室的门,让护士将麻理子的担架床推了进去。这一切进行得很快,还未等重德看清楚手术室里的构造,麻理子的担架床和推送担架床的护士就已经消失在手术室的深处了。
“请您不要担心,一切就交给我们来做吧。”
那位年轻医生向重德保证道。然后,他也跟着进入了手术室。手术室的门又一次关上了。
重德坐在手术室的门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刚才握过麻理子的那只手,有些心神不宁。他感觉麻理子残留在他指间的那种温热的触感仿佛正在消失中。不,不能让它消失掉。重德想着,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拳头。
“安齐先生,请您不要担心,先到休息室去休息一下吧。”
一位护土走过来关切地对重德说。随后,她将重德领到休息室,让他在沙发上坐下,并从自动售货机上买来一杯热咖啡递给他,重德感激地用双手接过盛满咖啡的纸杯,然后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回想着昨天晚上发生的每一件事。
首先是和织田通了电话,就一些具体的事项进行了磋商。然后,他立刻带着麻理子坐出租车赶往指定医院。在去医院的途中,麻理子的情绪很不稳定,一直都表现得非常暴躁,浑身像抽搐一般不断地哆嗦。虽然到达医院之后,她稍稍恢复了一点平静,但没过一会儿,就又开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重德记得,在前一次移植手术的时候,麻理子并没有表现出这么强烈的排斥与抗拒。这一次到底是怎么了呢?
到达医院后,麻理子立刻被带往重症监护病房进行全面的身体检查,包括对到目前为止的透析史进行确认,测定血压和血液中的钾含量,并进行了好几次透析和输血。随后,医生着重检查了她现在是否患有因病菌侵入体内而引起的感染病症,而对于麻理子表现出的暴躁态度,医生认为这是由于患者在手术前的不安情绪所致,没有必要太介意。最后,在就手术做了一些简单的说明后,医生打算向重德征求最终的意见。这时,麻理子反倒停止了大吵大闹,渐渐安静下来,陷入了一种半呆滞的状态。
“您同意让麻理子小姐接受移植手术吗?”
吉住问道。重德回答说:“当然同意。一切就拜托您了。”吉住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看着麻理子的脸,叫了一声:“麻理子,你呢?”
麻理子没有直接回答吉住,却反问了一句:“那个人,真的死了吗?”
听到麻理子这样问他,吉住想,她说的那个人指的就是那个肾脏捐赠者吧。于是,他把那个捐赠者处于脑死状态、已经没有办法再生还的实际情况言简意赅地讲解给麻理子听。
不一会儿,检查结果出来了,麻理子完全符合接受移植的条件。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医生开始为麻理子做一些手术的准备工作。首先是剃去她小腹部的体毛;紧接着,立刻在上面盖上了一块杀菌用的白布,以防止感染;然后,又为她注射了暂时抑制免疫系统功能的药剂。这一切都是昨天晚上的事。出于医院方面的一片好意,重德被允许在麻理子病床旁陪伴她度过手术前漫长的等待时间。这一夜,重德坐在麻理子床边的椅子上,心情沉重得根本无法入睡。
负责移植协调工作的织田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性,她也一直陪伴在麻理子的身边。每当麻理子情绪开始激动、又要大吵大闹的时候,织田就很温柔地哄她,陪她聊天,让她渐渐恢复平静。坐在旁边的重德看到这一切,心中对织田充满了感激,但同时也对麻理子这种与上一次截然不同的抗拒反应感到担心。现在看来,能够和她好好进行交流的就只有主治医师吉住和这个织田了。
今天下午一点半,吉住到重症监护病房通知麻理子,不久将进行手术,让她做好心理准备。麻理子拼命睁大了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盯着站在床边的吉住。站在旁边的重德看着女儿,觉得她的眼睛睁得都快要掉出来了似的,心头不禁涌上—丝不安。麻理子的唇颤抖着,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地响。
“不要害怕,就和上一次一样,不会痛的。而且,这一次一定会成功,不要担心。”
吉住温柔地用手摸着麻理子的头,轻声说道。
麻理子还是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全身都僵硬了。她再一次问:“那个捐出肾脏的人,真的死了吗?她真的、真的已经死了吗?真的不会再活过来了吗?”
然而,吉住现在已经不在市立中央医院了。他已经前往大学附属医院,去从那个真的已经死了的人身体里取出肾脏,然后带回来为麻理子进行移植手术。
重德抬起头,看着护士。护士也温和地看着重德。就在这一瞬间,重德不自觉地将视线越过护士的脸庞,迷迷糊糊地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
现在是下午五点三十五分。

10
吉住带着一名助手进入手术室的更衣室,换上了绿色的手术服。对于吉住来说,穿这种经过杀菌处理的手术服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但每次穿在身上,他总是觉得有些硬邦邦的,并不是很舒服。
穿戴完毕后,吉住进入了隔壁的洗手室。洗手室里有两个不锈钢制的洗手槽。吉住走到洗手槽前停下来,定神地看了一下镜子里戴着口罩和帽子的自己的形象。他拧开水龙头,把手放到杀菌水下仔细冲洗;然后又将消毒液挤到手心里,在手上抹匀;接着拿起挂在旁边的海绵反复地搓拭,直到细小的泡沫布满整个手部;最后再用杀菌水冲洗干净,并用小刷子将手指尖和指甲里面也洗得干干净净。这样的洗涤程序,吉住和他的助手反复地进行了三遍。
手术基本上都是在无菌的环境中进行的,而移植手术对环境的要求更是严格。这是由于接受移植手术的患者在手术前被注射了暂时抑制免疫系统功能的药剂,这种药剂可以减弱患者对移植器官的排斥反应,但同时也降低了患者对细菌的免疫能力。如果移植的肾脏受到细菌感染的话,就会对患者造成生命危险。因此,医生在手术前进行仔细的消毒是非常必要的。
进入手术室之后,手术室的护士帮吉住及其助手穿上罩衣,并戴上胶皮手套。随后,吉住反复地活动了一下手指,使手套变得更有弹性,以更好地配合手指的动作。
在这期间,另一名助手已经完成了对捐赠者的全身消毒。捐赠者躺在手术台上,即将进行手术的腹部盖着好几层被称为“覆盖布”的绿色杀菌布,以防止腹部受到身体其他部位所附着的细菌的感染;另外,患者的脸部也用布遮住了,其目的是避免医生因看见患者的面容而在手术过程中分散注意力。而杀菌布之所以是绿色的,是因为当患者的血溅出来的时候,绿色的杀菌布可以使血液显得不那么醒目。
吉住站在捐赠者的左边,而与吉住一起进入手术室的第一助手则站在右边。吉住与他对视了一下,然后环顾四周,以确认另—名助手和手术室的护士们的准备工作是否已经完毕。这时,护士向吉住报告说:“患者心脏停止跳动已经有十七分钟了。”
吉住点点头,以示明白。然后他说道:“好,现在开始进行肾脏摘除手术。”
话音刚落,护士就利落地将手术刀递到吉住的右手。
随后,绿色的杀菌布上被打开一个圆洞,露出了死者即将进行手术的部位。吉住用一只手摁住死者的腹部,另一只手握紧手术刀将腹部纵向切开。鲜红的血液立刻喷涌而出。吉住麻利地用止血钳夹住了血管被切断的地方,以防止血液流进腹腔。随后,他用手压住切口,将其扩展开,再沿着肠子的外部乾廓切开了腹膜,并立即夹上几只小号的止血钳,尽管如此,有一部分血液还是从静脉的断口处流进了腹腔。但由于时间非常宝贵,吉住只进行了—些必要的止血,就继续进行随后的步骤。随着切口的扩大,死者的消化器官也露了出来。为了使死者的腹腔内部能够看得清楚,吉住用拉钩挑起了死者的肝脏,并将拉钩递给站在对面的助手,让他继续保持这种姿势。与此同时,吉住瞥了一眼站在灌流装置旁、定时更换药剂的另一名助手。
就在这时,吉住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刚才与之交淡的利明的脸庞。不行,不能分散精力,他立刻回过神来,甩了甩自己的头,想把利明的影像从自己的脑子里赶出去,但是没有成功。
利明的表情是那样奇怪。他目光浑浊,有些失魂落魄,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了体似的,显得非常笨拙。还有,最让吉住大吃一惊的是,与利明握手时,他感到利明的手心滚烫,像刚从开水里拿出来一般,让吉住几乎惊叫声来。不过后来,吉住还是强装冷静,在离开之前都没有再表现出任何失态的举动。
到底怎么了?那个男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吉住再一次用力地甩甩头。告诫自己现在必须集中精力进行肾脏摘除手术。他强迫自己把视线放回到死者的腹部,竭力将利明的那张脸从自己的脑子里抹去。
大多数人都认为肾脏是在腰部的位置,但实际上肾脏是在腰部的更上方,正好位于从上往下数第十二根肋骨的后面。因此,要想取出肾脏,就必须先取出阻挡在前面的胃,胰、肠等消化器官。吉住分别将胰和结肠内清晰可见的腹腔动脉及上肠间膜动脉等主要血管用线系好以隔断血流,接着再将这些血管全部切断。
与此同时,旁边的助手开始启动特殊装置,通过导管吸出胃里残存的杂物。待死者的胃囊被彻底清洗于净之后,吉住又切断了死者的食道。这样一来,几乎所有的消化器官与上体的联系都被切断了—只有在这种情况下,肾脏才能顺利地被取出体外。
当然,在取出活体肾的手术中,因为必须考虑捐赠者的生命安全,所以这种只以取出肾脏为目的而不考虑其他因素的方法是不可行的。但若是从死者的体内取出肾脏的话,最优先考虑的则是时间,其他都是次要的。
就像眼前的这次手术,在切开的过程中只需对主要血管进行止血,尽可能减少取出肾脏所需要的时间,这是死体肾摘除手术的一般方法。
“二十三分钟。”护士继续统计着从死者心脏停止跳动到现在所经过的时间。
吉住和助手一起理出死者的消化器官,将它们翻转过来,放在覆盖在死者小腹部的杀菌布上。接着,他们又对死者腹腔内残存的一些有碍取出肾脏的消化器官的残留部分进行了清理。随后,助手用右手压住那些消化器官,左手则将切口扩展开。这时,死者的腹腔内部几乎是空空如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左右两个肾脏。由于没有浪费太多的时间,肾脏依旧呈现出粉红色,并且很有光泽。对此,吉住非常满意。
由于阻挡的器官都已经取出,肾脏的动脉和静脉变得一目了然,同时还可以看见从大腿动脉插入腹部大动脉的双气囊导管,两个膨胀起来的气囊也非常准确地放置在肾动脉与腹部大动脉的分叉点上。这一切都显示出灌流工作相当成功。在肾脏的下方,还有一根细小的管子与膀胱相连,那就是尿道。为了能够顺利地取出肾脏,吉住先对肾脏周围的组织进行了剥离,随后,他在肠骨的附近切断了尿道。
现在就只剩下将肾脏的动脉与静脉切断的工作了。但吉住还是不敢大意,因为如果切断的位置发生了偏差,就会对接下来要进行的移植手术造成极大的困难。吉住小心翼翼地对血管进行着剥离。
“三十分钟。”
像这次这样从捐赠者体内一次性取出两个肾脏的时候,一般来说,并不是先将两个肾脏分离之后再分别取出,而是先一口气同时取出血管相连的两个肾脏,稍后再将其分离。这时候,吉住吩咐助手开始准备从市立中央医院带来的灌流冷却保存装置,以待取出肾脏并进行分离之后,迅速将其中的一只放入保存装置里,带回市立中央医院进行移植手术。
助手将仿细胞外液制成的灌流液在灌流装置上安装好以后,吉住就在下大静脉与肾静脉的分叉点稍偏上的位置将下大静脉切断,并同时吩咐助手停止肾脏冷却的灌流。随后,吉住又在腹部大动脉与肾动脉的分叉点上方切断了腹部大动脉。这样一来,连接肾脏与死者身体的就只剩下股间的腰动脉和腰静脉了。助手小心翼翼地用双手将肾脏拉扯到下方,旁边的护士则帮忙牵着血管。以防止被切断的血管绞成一团难以辨认。随后,吉住利落地将剩下的两根血管也切断了。
OK。吉住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第一助手将两个肾脏一起从死者的身体里取出来。放到不锈钢制的托盘里。
“三十六分钟。”
护士继续报告从死者正式死亡到现在所经过的时间。
“好,我知道了。请帮我把织田小姐叫过来。”
“好的。”护士一边答应,一边急忙奔向门外。
吉住走到托盘的前面,用手拿起放在上面的肾脏,仔细地观察血管与尿道的位置及长度。由于每个人的肾脏都会有一些微妙的区别,所以有的时候会出现肾脏上保留的血管与接受移植患者的血管无法成功吻合的情况。因此,为了在移植手术中不至于陷入慌乱,医生有必要在手术前对肾脏的各方面状况进行全面地把握。
当吉住小心谨慎地将两个肾脏分离开之后,织田穿着绿色的手术服进入了手术室,随身携带的还有—个运输肾脏专用的箱子。她迅速地将放肾脏用的容器从箱子里拿出来。
“请将右边的那一个带走。”吉住说道,“我检查过了,一切正常,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另外,请转告那里的医生,上面保留有尿道及动、静脉各一根。”
“时间呢?”
“二十八分钟。”护士回答道。
“我明白了。”织田看了看表,吉住帮地把肾脏放进容器里。
织田拿起箱子,向吉住微微鞠了一躬,以示谢意。然后地走出手术室,坐车前往邻县的医院。这一段路程大约需要两个小时的时间。
就在织田走出手术室的同时,第一助手将剩下的一只肾脏装进灌流保存装置,然后迅速将早已准备好的导管插入肾动脉,启动灌流装置。在灌流泵的作用下,已经冷却了的灌流液流入了肾脏,显示灌流压力的仪表指针左右摇摆不定。第一助手用调节旋钮将压力指数凋到五十的地方。
“四十分钟。”护士再一次报告道。
“好,摘除手术结束了。”
吉住一说出这句活,手术室里凝固的紧张气氛一下子缓和了下来。
但是整个手术还没有结束。吉住及其助手还需要回到市立中央医院为安齐麻理子进行移植手术。他们迅速地收拾好自带的医疗器械,走出手术室。然后,吉住前去向大学附属医院的主治医师打招呼。
“后面的工作就拜托你们了。我们要马上赶回市立中央医院。这次,非常感谢你们的合作。”
“好的。”主治医师有些含糊地回答说。于是,吉住转过身,正准备与拿着保存装置的助手一起走向医院的大门,就在这时,主治医师喃喃自语了一句:“为什么还要把肝脏……”
“什么?”
吉住听到这半句话,不明白主治医师还想说些什么。他不禁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皱着眉问道。
“是死者亲属要求的。”主治医师看上去似乎也有些困惑,“死者的丈夫好像是药学系的研究员,说是想要取得死者的肝细胞。”
“为什么?”
吉住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时间无法理解这其中的缘由。
肝脏细胞?
“吉住医生!”
助手站在医院门厅的大门口叫道。他们看上去有些焦急。吉住看了看助手,又看了看主治医师,虽然他很想问个明白,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
“……那我就告辞了。”
说完,吉住大步向助手走去。

11
肾脏的摘除手术结束之后,篠原训夫马上进入手术室,开始肝脏的灌流。
下午两点过的时候,篠原接到利明打来的电话,说圣美将在下午进行肾脏摘除手术。因此,篠原完成了日常工作之后,就回到研究室继续等待利明那边的消息。由于圣美在心脏停止跳动之后,全身的细胞就会开始急速地坏死,所以在进行完肾脏摘除手术之后,必须刻不容缓地对肝脏细胞进行保护,并将其隔离开来,这样才可能获得成活力很高的细胞。因此,篠原让研究室的一名研究生充当自己的助手,预先做好了手术的一切准备工作,以备随时前往手术室。
下午五点五十分,利明打来电话说圣美的肾脏摘除手术已经开始了。篠原闻讯,立即和研究生一起将肝脏灌流所需要的器具搬进手术室,并将培养液放入恒温箱中,保持三十七摄氏度的常温。然后,他们换上绿色的手术服,在旁边的房间等待移植小组结束手术。
下午六点十五分,摘除手术结束,篠原及其助手进入手术室。随后,篠原向充当助手的研究生讲解了一下手术的大概步骤,并吩咐他准备好灌流装置和缓冲液。
圣美的腹部还没有被缝合,所以从外面就可以看见肝脏。虽然从正式死亡到现在已经过了四十多分钟的时间,但圣美的肝脏仍然比较新鲜,呈现出褐色,很有光泽。同时,由于移植小组快捷利落地完成了手术,肝脏上也没有出现黑斑或是伤痕。篠原想,照这种状况来看的话,应该能够取出比较新鲜的细胞吧。他看着圣美的尸体,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动,不禁感叹道:“利明的夫人连内脏都是这么完美无缺啊。”
篠原仔细地将肝脏周围擦拭干净,并找到肝静脉,用手指轻轻地摁了一下,以确认是否还有弹性。在这期间,助手已经迅速地准备好了灌流装置,并将插在HKPES缓冲液里的管子通过灌流泵连接上了另一根聚乙烯导管。随后,篠原用手术夹钳夹住肝动脉,将左侧肝静脉切断,麻利地在断口处插进聚乙烯导管,同时吩咐助手启动灌流装置的灌流泵。在缓冲液的冲洗下,左肝叶里残留的血液缓缓地流出来,肝脏也随之恢复了本身所特有的土黄色。看来开端良好,一切正常。于是,篠原交代助手让缓冲液保持这种适中的速度继续在肝脏里循环二十分钟。
所谓肝细胞的原代培养,是目前世界各国的研究室里广泛进行的一个研究项目。其目的是为了了解肝脏内多样化的新陈代谢机制,其中最简易的研究方法是:先从肝脏里提取肝细胞进行培养,然后往肝细胞里注入药物和基质,观察肝细胞所起的反应与变化。但是,要想取得用于研究的人类肝细胞,就必须要和临床医学研究人员建立密切的联系,而这往往又比较困难。所以像利明这样的药学研究者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提取小白鼠的肝细胞来进行实验;虽然小白鼠的肝细胞从总体上讲可以算是比较好的实验素材,但与人类的肝细胞相比,它们在各个方面都还是有很尺的区别。首先,其肝细胞内酶墓因的排列就与人类的不同。因此,对于研究酶的学者来说,往往还是想用人类的细胞来进行最后的研究。
近年来,由于科学技术的长足进步,直接从人类身上获取成活率很高的肝细胞用于研究已经得到了广泛的普及,而提取细胞的对象往往就是像圣美这样的内脏捐赠者。但由于年龄是影响细胞好坏的一个重要因素,所以大部分用于研究的细胞都来自于十八岁到三十岁这个年龄层的捐赠者。此外,研究者在选择对象的时候,还会充分考虑到捐赠者的死因。在大多数情况下,研究者都会选择因交通事故而死亡的捐赠者。这是由于与因疾病而死亡的捐赠者不同,前者的内脏没有受到药物的影响,从而可以提取出正常的肝细胞。
灌流按计划进行着。篠原的助手从恒温箱里拿出第二瓶缓冲液。更换了刚才的那一瓶,接下来还要继续等待二十分钟。刚才的HEPES缓冲液是胶原酶和钙盐的混合物,其中的胶原酶能对肝细胞起到很好的缓解作用。
篠原站在手术台旁凝视着圣美。除了被切开的部位以外,圣美身体的其他部分都被杀菌布遮住了,但她玲珑有致的曲线还是依然隐约可见。看着这样的圣美,篠原不经意间回想起了她和利明举行结婚典礼时的情景。那是两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篠原还代表友人发表了有些蹩脚的祝词。推算起来,圣美那时应该刚淌二十三岁,看起来还像一个高中生那么天真可爱,双眸显得纯净清澈、当时,篠原对利明开玩笑说:“她真是一个可爱的小新娘,”听到这话,站在台上的圣美脸颊上立即染上了一丝绯红,羞涩地看了看利明。在那之后,两个人应该是过着非常幸福的生活吧。篠原心想。啊,对了,今年利明寄来的贺年卡上是什么图案啊?篠原的脑晦里忽然浮现出这么一个问题。但是无论他怎么努力地在记忆里搜索,就是想不起来。
不行,要集中精力工作。篠原意识到这一点,强迫自己收回思绪,将注意力重新放到圣美的肝脏上。他仔细地检查了圣美的左肝叶,看上去情况良好,用手轻轻一摁就能感觉到其非常柔软,看来胶原酶起到了很好的作用。篠原看了看秒表,停止了灌流。然后,他开始准备莱博维茨溶液,并请助手告诉等候在外面的利明,一切情况良好,工作马上就可以完成,请他再耐心地等待一会儿。
随后,篠原利落地将左肝叶一刀切下,测定了湿重量后,立即把它放入保持一定温度的莱博维茨溶液中。然后,他轻轻地摇动烧瓶,使浸泡在里面的左肝叶缓缓地舒展开来。看来一切状况都很良好,只要继续轻轻地摇晃烧瓶就可以了。至于这之后的工作,则要在回到实验室后才能完成。
为了防止被细菌感染,篠原在烧瓶上盖上盖子,然后拿着烧瓶走出了实验室。靠在走廊墙壁上的利明看见篠原走出来,立刻像装了弹簧似的,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篠原的面前。利明面色土黄,看上去毫无生气。但是,当确认了烧瓶里装的就是圣美的左肝叶时,他立即将自己那双已经充血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嘴里不禁大叫了一声:“太好了!”
“一切都比较顺利。”篠原强装冷静地说,并把几个基本数据告诉利明。“还没进行洗净的工作,需要用能产生五十克离心力的离心机来慢慢清洗,并用纱布过滤掉残渣。这些步骤你应该都很清楚吧。”
“嗯,当然。”
利明从篠原的手上接过烧瓶,把它放进似乎是早已准备好的冷藏箱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抱着冷藏箱,一刻也不愿再耽误,扭头就走。他准备马上回到药学系,进行细胞培养。至于岳父岳母,现在的利明已经没有闲暇再去管他们了。利明在飞快地走着的同时,眼睛像被烧瓶粘住了似的,一直死死地盯着烧瓶里的左肝叶,视线渐渐被泪水模糊了。篠原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忽然间,他有些后悔——他还没有来得及采集一些肝细胞,也没有问问利明到底想于些什么。于是,望着利明渐渐走远的背膨,篠原叫道:“永岛,你这个样子真的没有问题吗?这样做好吗?”
听到篠原的声音,利明忽地停下脚步,慢慢地转过身来,和篠原对视着,以一种很低沉的声音问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异常吗?圣美的双亲你就打算放任不管了吗?还有圣美的遗体怎么办,就一直放在那里吗?”
“遗体?你在说什么?”
不经意间,利明的眼里闪过一丝奇怪的光芒。篠原觉得有些寒气逼人。利明将脸缓缓地转过去,凝视着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的冷藏箱,先前憔悴的表情已经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样的光彩。他轻轻地抚摸着冷藏箱,说道:“三个小时后我就会回来……还有,请您不要搞错了,圣美她还没有死!”
说完,利明飞快地跑了出去,留下篠原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在阴冷的重症监护病房外的走廊里,只能听见利明的脚步声在回荡。

12
载着吉住及其助手的救护车火速地赶回市立中央医院。这一段路程大概需要三十分钟左右。每当车子因拐弯而出现倾斜的时候,装着肾脏的冷却灌流装置就会发出“咔嗒咔嗒”的闷响。吉住坐在座位上,胳膊交叉抱在胸前,抓紧时间闭目养神。这段路上的三十分钟是吉住唯一可以松口气好好休息的时间。由于这次捐赠者来自市内的医院,所以用以运送肾脏的时间很短。如果是从其他县运来的话,有的时候会动用飞机来帮忙,单程就要花费两个小时的时间。对于在手术中担任主刀的医生来说,这一段时间之于整个移植手术就像绿洲之于沙漠一般宝贵。虽然在这一段时间里,主刀医生精神上还是不能够有丝毫的松懈——因为肾脏一旦送达,医院就必须马上进行移植手术——但忙里偷闲让身体小憩一下却是允许的,只要不在手术中出现失误就可以了。
在冷却灌流装置被开发出来以前,医院用于运送肾脏的装备是保持低温的冷藏箱,其原理和冷藏配送车相同——由于条件的限制,在运送的过程中,时间就显得尤其重要。但尽管每次大家都尽力争分夺秒,和时间作拼死的斗争,最后的结果还是不尽如人意。与现在相比,那时肾脏在患者体内的成活率非常低,因此人们才开始致力于冷却灌流装置的研发。与此同时,用来浸泡肾脏的灌流液也得到了很大的改进。为了能够更好地保持肾脏的新鲜度,人们不断地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改良,终于研发出了现在被广泛使用的这种高性能灌流液。
由于在现在的日本社会,从脑死者的体内取出内脏的做法还没有得到广泛的接受与认可,所以就像这次一样,移植医生必须等到脑死者的心脏停止跳动并进行了尸检之后,才能够进行内脏的摘除手术。可以肯定的是,与死者处于脑死状态相比,这时所取出的内脏的新鲜度已经下降了很多。尽管如此,作为一名医生,吉住在感到遗憾的同时,却也无可奈何,他想,如果能把脑死的定义法律化,强迫一般人接受,也许能够取出更新鲜的肾脏,这样就可以提高肾脏在接受移植的患者体内的成活率了。与此同时,能够提供肾脏的捐赠者也会增多,从而给需要接受移植的患者带来更多的机会。这样一来,也许以后就没有必要专程从很远的地方运送肾脏了。
好几年前,市立中央医院的工作人员还曾几次专程赴美国取回脑死者的肾脏用于移植,这都是由于在日本,国民还无法接受从脑死者的体内取出肾脏的缘故。吉住心想,日本人真是一个奇怪的人种,每当医生要从本国的脑死者体内取出肾脏时,都会在社会上引起很大的反响,受到国民的一致谴责。可是对美国的脑死者的肾脏,日本人又会毫不介意地欣然接受。说实在的,从医学的角度讲,这种从美国运回肾脏的方法是不可取的。因为这样一来,在路上花费的时间会多得多。接受移植的患者通常很早就做好了手术的准备工作,等待手术的进行。而在这一段等候的时间里,是不允许患者进行排尿的。结果由于运送肾脏的时间过长,患者往往忍得痛苦万分、狼狈不堪,甚至会号啕大哭。再退一步讲,即使手术能够及时地进行,患者也坚信从此可以过上美好的生活,结果却由于肾脏不新鲜,而没能在患者的体内成功地成活,这对于患者来说是何等大的打击啊。吉住每次通知患者要再次进行手术,取出没有成功成活的肾脏时,都有些于心不忍。虽然在这些不幸的患者中,也有人再次进行了移植,并因此而告别了透析生活,但大多数人却从此对移植感到莫大的恐惧,再也不愿意进行移植手术了。
“医生,谢谢您为我做的一切努力,但我想您已经没有为我继续努力的必要了。”
吉住的脑悔里浮现出了一位主妇的脸庞。这句话是那位三十五岁的主妇在做完了身体检查之后对吉住说的。当时,她站在吉住的面前,发髻有些散乱,但她并没有要把它整理好的意思,只是脸上挂着疲惫的微笑,略带自嘲地说:“我今年三十五岁了,已经不年轻了,将来也不会再出去工作了,更没有再生小孩的打算。所以对我来说,透析就可以了。医生,这种渺茫的希望对我来说已经不再需要了。请您不要对我说移植后可以恢复正常的饮食生活、可以去晦外旅行之类的话了,好吗?您知道,当您通知我有希望进行移植手术的时候,我是怎么想的吗?我当时想的是,如果我不知道有移植这回事该有多好。如果我只知道透析这种治疗方法,就不会每每都抱很大的希望。结果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大。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必要了。医生,我已经感到很累、很厌倦了。”
救护车突然剧烈地倾斜起来,看来前面出现了一个急转弯。吉住闭着眼睛,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知道,过了这个急转弯就意味着车已经拐到了医院前面的坡道上,也就是说,马上就将到达目的地——市立中央医院了。
赤身裸体的安齐麻理子被水平地放置在手术台上,全身覆盖着绿色的杀菌布,脸上罩着麻醉罩。罩子的另一头连着一台麻醉设备,麻醉师正在检查这台机器的运转是否正常。麻理子静静地躺在那里,看上去还是那么天真无邪,就和两年前一样。
在吉住回到市立中央医院之前,所有手术前的准备工作就已经全部完成了。手术助手已经将麻理子全身仔细地洗干净了,这是为了避免细菌感染的缘故。在无菌室里,唯一的细菌来源就是患者本身,也就是患者皮肤表面附着的各种细菌。因此,为了防止感染,在手术前,工作人员有必要对患者的皮肤进行仔细地消毒。手术助手先将一个形状如同澡堂里用来打扫卫生的小刷子的东西蘸满消毒液,然后对麻理子的小腹部和大腿进行了反复地擦洗、由于小腹部的毛发会造成手术的不便,所以在前一天晚上就被全部剃去了;同时,为了防止细菌从剃刀的伤痕处侵入,麻理子的小腹部一直被绿色的杀菌布覆盖着。
进入手术室后,吉住站在麻理子的左边,其他的工作人员也都准备就绪。在这次手术中,除了担任主刀的吉住之外,还有两名麻醉师、三名助手和两名护士协助吉住的工作。整个手术室的墙壁都是清一色的浅绿色,给人一种浑然一体的感觉。房间里,除了手术台和几台大型的医疗器械之外,别无他物。显得空荡荡的,让人觉得似乎有些太大了。医生们都穿着经过仔细消毒的绿色手术服。而作为患者,麻理子除了小腹部以外,身体的其他部位也盖着绿色的杀菌布。因此,在灯光的照射下,唯一不是绿色的麻理子的小腹部显得很是醒目。
吉住微微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挂在天花板上的无影灯。这间手术室是专门为进行移植手术而设计的,所以它和普通的手术室有很多不同,连无影灯也不例外。普通的无影灯呈伞状,灯泡都是镶嵌在里面的。但在这间手术室,无影灯由六个小的球状灯围在一个大灯的周围,总体呈半球状,看上去就像是飞碟的底部。之所以将无影灯设计成这种形状,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因为有利于空气的流通。为了使室内一直保持无菌状态,这间手术室安装的是特殊的换气设备。在这种情况下,普通的伞状无影灯会影响到空气的流通,所以设计人员采用了半球状的无影灯来解决这个问题。第二则是因为这种无影灯可以将光发散到手术室的任何一个角落。无论是器械还是医生的表情,抑或是患者内脏的颜色,在灯光下部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就连患者皮肤上还未破裂的消毒液的泡沫都能在灯光的照射下看得一清二楚。
手术的第一步是清洗膀胱。在吉住的示意下,一名助手将一根导管从麻理子的阴部插入膀胱,开始仔细地清洗。当然,这种清洗工作也必须在无菌的状态下进行。
“现在是十八点四十七分,从捐赠者正式死亡到现在已经过了七十六分钟,肾脏摘除已经有四十分钟了。”
“OK。现在开始进行手术。”
说完,在导管还插在麻理子体内的情况下,吉住开始着手切开皮肤的工作。他首先在麻理子左腹部到生殖器上方的皮肤上做了一个记号,并用手术刀沿着记号小心地切开。然后,他改用电动手术刀继续切开皮肤层下的白色腹筋膜,使腹筋膜下的外腹斜筋和腹直筋鞘暴霹出来。外腹斜筋是位于侧腹部的一块红色的肌肉,而腹直筋鞘则是位于腹部的一块白色肌肉。吉住用电动手术刀沿着这两块肌肉吻合的线条纵向剖开腹直筋的一个侧面,然后再顺着下面的筋层纹路继续切下去。两年前麻理子接受第一次移植手术的时候,吉住是将移植进去的肾脏放在了麻理子身体的右侧,结果却没有成功。因此在进行这第二次移植手术之前,吉住非常慎重地考虑了各方面的因素,最终决定这次把移植的肾脏放到麻理子身体的左侧去。
移植肾将被放置的地方并不是肾脏原先所在的位置,而是在这个位置的下方,也就是在腰部和阴部的正中间。和移植肾脏直接相连的也不再是腹部大动脉和下大静脉,而是其分支内肠骨动脉和内肠骨静脉。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放置移植肾,是为了在手术时不受到其他内脏器官的阻碍,从而使手术尽快完成。吉住小心翼翼地剥离腹膜,使肠骨的血管床暴露出来。
吉住将附着在肠骨血管上的淋巴管分别用线系好,然后将其一一切断,这样一来,就可以防止淋巴液浸到手术部位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接下来,吉住将内肠骨动脉和内肠骨静脉从肠骨的血管床内剥离出来,以便在后面的手术阶段能够快速、准确地找到这两根血管。同时,这种事先进行剥离的方法还可以避免在移植肾脏的时候引起静脉血栓症。吉住利落地将内肠骨动脉用线系好,在夹上止血钳并留出适当的长度后,便将其切断。接着,又通过注射简用肝素液将动脉内部冲洗干净。
吉住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审视了一下他用电动手术刀切开的部位。在刚才进行手术的部位,可以看见所有的淋巴管都被线系着,部分血管上夹着止血钳,旁边的助手还在继续擦拭麻理子体内残留的血液。一切状况都非常良好。肠骨的血管现在也已经清晰可见,并且没有出现大出血的现象。看来手术可以顺利地过渡到第二阶段,也就是将捐赠者的肾脏与麻理子的身体进行缝合的阶段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吉住忽然感到了一阵灼热。
他猛地拾起头,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周围的助手都和刚才—样,在紧张而有序地工作着。吉住环顾了一下四周,似乎谁也没有发现他身体的异样。
站在对面的第一助手看到吉住奇怪的举动,不禁有些诧异地问道:“怎么了?”
“啊,没什么……”吉住在口罩下含糊不清地回答说。
灼热还在继续。吉住暂时将注意力从手术上移开,放回自己身上,开始寻找这种灼热的根源。室内空气的温度似乎并没有上升,因为周围的人看上去都没有什么异样。可是吉住就是觉得自己像被火烧一样燥热。护士走上来,帮吉住擦了擦额角。吉住这才发现自己的额角上已经渗出了汗珠。
所幸的是,这种灼热不久就消失了,体温也渐渐回复到正常状态。吉住松了口气,回过神来,才发现周围的助手都在看着他。吉住连忙轻轻地摆摆手,以示自己没事,然后将视线重新投到手术台上。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吉住一边做着缝合肾脏的准备工作,一边思考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那并不是因为长时间站立而引起的眩晕,因为感到灼热的不仅仅是头部,而是全身。这真有点儿怪。正当吉住在脑海里刚勾勒出捐赠者肾脏的模样时,那股灼热感又蓦地席卷而来,像是与之相呼应一般。这使吉住不由回想起了利明的那双手,也是那样的滚烫,当时吉住还差点惊讶地叫出声来。但现在仔细想想,吉住觉得,那很可能就是因为当时利明体内也有这么一股灼热在作祟的缘故。这股灼热到底是什么?吉住一时间被这个问题所困扰,以至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到手术上。
肾脏还依然放置在低温灌流保存装置中。自从吉住在大学附属医院把它摘除之后,直到被运送至市立中央医院,它都一直被放置在这个装置中。而且,灌流状态和肾重量的变化也被随时记录了下来。吉住在手术开始之前,已经对这些数据做了检查,确认肾脏的状况没有任何异常。现在,为了以防万一,吉住再次向助手确认了这些数据,得到的结果是:灌流量的速度是每分钟一百一十七毫升。由此可以判定,肾脏现在依然保持着很好的状态。
吉住与助手一起将肾脏从灌流保存装置里取出来,开始着手血管的缝合工作。首先进行的是移植肾的肾动脉与麻理子的内肠骨动脉的缝合。
缝合工作必须非常谨慎小心。吉住和站在对面的第一助手进行了位置的确认之后,开始缝合。他们先用脯氨酸线将两根血管的切断面吻合起来,在保持吻合状态的情况下,对两根血管进行完全地缝合。手术台会根据缝合的需要不断地变换角度,这样一来,吉住他们就避免了因不断地变换手腕的方向而出现不顺手的情况,同时也可以不必为移植肾的血管硬化和内膜剥落等问题而感到担心。移植肾的肾动脉和麻理子的内肠骨动脉缝合完毕之后,助手缓缓地将肾脏放入麻理子的体内。这时,吉住下意识地吐了—口气。
接下来,吉住首先对移植肾的肾静脉和麻理子的肠骨静脉这两根血管的位置关系进行了确定。接着,他在确认血管没有出现弯曲和折断现象之后,又确定了将要进行缝合的具体位置。然后,他在这个位置的下方用两个止血钳夹住血管,在准备进行缝合的位置处开了一个小孔,通过小孔将血管内部清洗干净。做完这一切以后,吉住在助手的协助下开始静脉的缝合工作。
缝合完毕之后,吉住以眼神示意助手进行下一步的工作。助手点了点头,开始轻轻地取下那些止血钳。最先被拿掉的是夹在肠骨静脉上方的那一只,然后依次取下夹在肠骨静脉末端的那一只,最后才是夹着肠骨动脉的那一只止血钳。
由于止血钳被摘下,血液开始流进移植肾。虽然在流动的过程中还是有很小一部分血液从动脉的缝合处渗出来,但经过护士的处理后马上就止住了。被移植的肾脏在接受了麻理子的血液之后不一会儿就变成了红色,表面也逐渐恢复了弹性。吉住用手指轻轻地摩擦着肾脏的表面,帮助它进行血液循环。虽然这种情景吉住已经见过很多次了,但像今天这样这么快就起了明显变化的还是头一次——肾脏似乎立即就在麻理子的体内复苏并开始正常工作了。随后,从移植肾的尿道里喷出了一种透明的液体,那是尿液。助手忙用钳子夹住尿道,用专门的容器接住尿液。在活体肾的移植手术当中,通常血管缝合完毕后两三分钟就会出现这种被称为“初尿”的现象。但在死体肾的移植手术当中,血管缝合完毕之后一般都不会很快出现“初尿”现象。吉住自从进市立中央医院工作以来,就一直从事肾脏移植手术,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死体肾被移植后这么快就出现了“初尿”。因此,吉住坚信手术已经取得了成功。
忽然,吉住像被什么东西弹了一下似的猛地抬起头来。
又来了!
那种灼热又来了!
“扑通!扑通!”吉住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两下。随后,吉住产生了一种非常异样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操纵了,完全不听自己的使唤;随之而来的还有灼热,就像全身都在被火烤着一般的灼热。
吉住下意识地开始喘息。不过所幸还没有人发现他的异样。吉住一边尽全力忍耐着这种灼热带来的痛感,一边反复地问自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问题的答案,吉住当然是不得而知。他只知道,就在麻理子的血液流进肾脏的那一瞬间,他就立刻再次感觉到了这种火烧火燎一般的灼热。这到底是为什么?简直就像是……
想到这里,吉住自己都不禁吓了一跳,他死死地盯着肾脏,似乎想从那上面找到一些线索。
难道是……不,不会的。吉住慌忙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糊涂了。
吉住使劲摇了一下自己的头,告诫自己,现在这个时候不能够分散精力,手术还没有做完,尿道也还投有进行缝合。
吉住深呼吸了两三次,使身体基本上平静下来。然后,他一边注意不让助手发现自己的异样,一边开始着手进行尿路的缝合工作,但是,在他的身体深处,那种灼热却始终没有熄灭,仍在不断地给吉住带来火烧一样的痛楚。
尿道的缝合工作开始了。吉住首先将开创器稍向下挪了一点,以便能够更清楚地看见膀胱。然后,他用电动手术刀将膀胱从正中间纵向切开,把先前用以清洗而注入的生理食盐水吸干净,使膀胱的内部构造在无影灯下一览无余。
膀胱是位于耻骨之后的一个很柔软的白色内脏,在其里侧有两根与患者自身肾脏相连的尿道管。吉住将膀胱从中间纵向切开之后,膀胱内侧的尿道口也随之暴露出来。在移植肾脏的手术中,移植肾的尿道管一般不是接在患者原有的尿道管上,而是在患者原有的膀胱一侧的尿道管旁边重开一个新的尿道管口。因此,吉住首先让助手用镊子挑起膀胱壁最内侧的黏膜,接着,他将电动手术刀插入黏膜,在上面打了一个小洞,然后继续推进手术刀,在膀胱壁肌上钻了一个小孔当作记号。进行这个步骤必须非常小心谨慎,在膀胱壁肌上做记号的司时,千万不能把膀胱壁肌打穿。这是因为新开的尿道口是不能垂直于膀胱壁肌的,必须要有一定的倾斜角度,否则在缝合后就会出现尿液渗漏的现象。在黏膜上打开小洞之后,吉住将直角钳穿过小洞,用钳子的前端将膀胱壁肌上做记号的小孔扩大。然后,他改用另一把比较长的直角钳,慢慢地将小洞周围的黏膜与膀胱壁肌剥离开来,再从膀胱壁肌上的小孔继续深入,钻出一条有—定倾斜度的通道,最后用电动手术刀从外部将其打通。这样一来,从膀胱内部插入的直角钳的前端就可以穿到膀胱的外部,而其穿出的位置就在膀胱的里侧。
移植肾的尿道管在被截断的时候就已经事先预留了足够的长度。吉住用钳子的前端捏住尿道管的断口处,小心翼翼地将尿道管引导进麻理子的膀胱内侧,与此同时,还必须随时注意将尿道理顺。在引导到适当的长度之后,吉住将多余的部分切了下来。
接下来就是尿道口的缝合工作。吉住将引导进膀胱内侧的尿道管口翻转过来,紧贴在膀胱内壁上,然后用线进行了缝合。缝合完毕之后,吉住把直角钳的前端伸入新的尿道管,以确认尿道是扩展开的。由于曾经发生过因为缝合过程中出现失误,导致尿道管被封死的事件,所以吉住在确认了尿道的扩展性之后,又在尿道里插入一根细小的管子,对其畅通性进行检查,以确保万无一失。
看来一切都还比较顺利,移植肾和患者血管的缝合工作终于完成了,吉住这才稍稍觉得安心了一些,因为这之后就只剩下手术部位的缝合工作了。吉住真想快点结束这次手术。
手术进入收尾阶段。吉住首先从内侧将膀胱壁缝合起来,然后他再次把开创器挪回上方,对肾脏的状况进行检查。为了以防万一,他从肾脏的里侧采集了一些活体组织细胞,用以随后做成组织切片进行检查。其实,不光是肾脏,在手术结束之后,医院还会定期地对患者的整个身体做活体组织检查,以了解患者术后的恢复情况。
采集完活体组织细胞之后,吉住开始进行下一步的缝合工作。在助手的协助下,他先对手术部位是否出现血液渗漏进行了确认;然后用生理盐水将手术部位及周围仔细洗净,并在肾脏和膀胱的周围安置了几根吸引式的引流导管,导管的另一端牵出体外;随后,他将切开的肌肉也缝合了起来。
“现在是二十二点三十六分,从肾脏摘除到现在已经过了四小时二十九分钟。”
当缝合工作基本完成之后,手术室里的空气一下子缓和了起来,所有的工作人员都觉得如释重负,吉住也大大地松了口气。
缝合的痕迹清晰可见,移植进去的肾脏就被放置在缝合处的下面。
这个肾脏到底是怎么回事?吉住一直紧紧地盯着缝合处,无法将视线移开。灼热已经变得很微弱了,吉住不再感到像被火烧—股的痛楚,只是觉得全身暖烘烘的,有些温热。但是,“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还依旧在吉住的耳边回响。现在,在吉住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一切都是那只肾脏造成的,是那只现在已经移植进麻理子体内的肾脏让我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还让我感到全身异常地燥热。没错,一定是那只肾脏在作祟!
按照惯例,患者在手术结束后都会被转移到特殊的病房,接受一段时间的观察,并进行一系列细致周密的检查。因此,吉住在缝合工作完成之后,便开始着手进行一些将麻理子转移到特殊病房所要做的准备工作。若是平时,吉住一定会非常干净利落地做完这最后一项工作。但今天,他的动作却显得有些拖泥带水,这是因为吉住的注意力已经不在手术上了,现在,他最介意的是自己体内那种像被火烧过似的余热,还有随之而来的一种微微的眩晕。虽然吉住清楚地知道,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对患者术后状况的观察十分重要,但他就是无法抑制自己内心那股强烈的想逃走的欲望。他想从这里逃开,哪怕离那个肾脏稍微远一点也好。他始终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那个肾脏会带来不幸与灾难。虽然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但这个奇怪的念头就是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这个时候,吉住的心脏又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仿佛在嘲笑他的矛盾与愚蠢。

13
在藏青色的夜幕下,药学系的大楼显得尤为突出。矗立在几公里外高台上的电视信号发射塔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与天空交相辉映。利明看了看车子里的时钟,原来已经是晚上七点五十四分了。从外面望去,药学系大楼的教室零零落落地亮着灯,显得有些散乱。而五楼尽头的那间教室依然还是灯火通明,看来在那里举行的生理机能药学讲座还没有结束。利明把车停在大楼的大厅门前,然后急匆匆地从车上跳下来,直奔自己的研究室。
进入大厅,利明甚至忘记了要换上拖鞋,就直接穿着皮鞋跑过大厅,冲到电梯门前,连续摁了好几次电梯的按钮,显得非常焦躁不安。电梯开始缓缓地向下运行。可是,刚到四楼它就停住了,而且很长时间都没有动静。可能是因为四楼有人想要将一个大型的器械搬进电梯里,所以将电梯锁住了吧。想到这里,利明嘴巴里不干不净地低声骂了一句,同时还用拳头狠狠地捶了一下电梯的按钮,然后马上拔腿往楼梯所在的方向跑去。到了楼梯跟前,利明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向上冲,冷藏箱里的冰块由于他身体的剧烈运动不断地撞击着箱子的内壁,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途中,由于速度太快,利明还在一个楼梯平台处与一个避闪不及的过路人撞了个满怀,箱子里的水也因为这猛烈的撞击而飞溅出来,洒得一地都是。利明急忙打开冷藏箱,确认里面的状况,当他看到烧瓶还完好无损的时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然后,他完全不理会那个学生模样的过路人正在对他说些什么,马上又向十—层楼跑去。
“老师!”
利明刚刚在培养室的门前站定,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从他背后的走廊里传来。
原来是刚听完讲座的浅仓。她穿着白色工作服,双手抱着一个装有蓝邑软管的口袋,站在利明的身后。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看利明,又看看利明怀里的箱子,显得有些不解。
“让我用一下培养室。”
利明语气生硬地说,想支开浅仓。可是浅仓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像装了弹簧一般灵活地绕到利明的面前,开口问道:“永岛老师,到底发生什么事啦?您不是一直陪在您夫人身边的吗?”
“你可不可以让开?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必须马上完成。”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您一会儿完全不和我们联络,一会儿又突然说要做实验……您的学生和其他的老师都很担心您。”
“喂,浅仓……”
“要是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请您尽管告诉我们,我们一定会尽力而为的……”
“多管闲事。让开!”利明大喝一声。
浅仓没料到利明会这么凶地向她咆哮,不禁吓得浑身一颤,然后畏畏缩缩地让到了旁边。利明大步走进培养室,随后从里面将门反锁上,他不希望受到任何人的打扰。
培养室笼罩在灭菌灯的青白色光晕中。利明将灭菌灯的灯光调至普通的荧光灯,然后草草地换上放在门边的拖鞋,走到无菌操作台的旁边,急忙开始执行他的计划。
利明首先摁下冷却离心机和操作台的开关,整个培养室顿时充满了“嗡嗡”的响声,这是由于操作台里的空气正在被风机一点点抽出来的缘故。随后,他打开煤气阀门,将操作台里的煤气灯点燃。
接着,利明从冷藏箱里拿出烧瓶,再一次确认其完好无损之后,把它放到操作台里。然后,他挽起自己的袖子,用酒精将自己的双手进行了仔细地消毒,并调控好操作台内部的设置。接下来,他用搅拌器对烧瓶里的溶液进行了搅拌,然后通过纱布将其过滤到几支离心管之中,并进行了第一次离心处理。随后,他去掉处理后浮在上面的清液,再向离心管中倒入缓冲液使之形成悬浊,并进行了第二次离心处理。这样的处理程序,利明反复进行了三遍。完成这一系列的步骤之后,利明向离心管中倒入培养基溶液,使之再次形成悬浊,并用可调式移液器吸出一小部分滴进一支试管中。随后,他“噌”地一下从操作台前站起来,拿着试管大步迈到倒立显微镜的跟前。利明将试管里的溶液滴了一滴在测定细胞数目用的带刻度的载玻片上,小心翼翼地盖上盖玻片,把它放到显微镜下,一边用有些颤抖的手调试着焦距,一边仔细观察细胞的状况。
透过显微镜,可以看见这滴溶液里有好几个呈黄白色并带有光泽的细胞。利明不禁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感叹。细胞的轮廓是那样地鲜明,光泽度也无可挑剔,可见细胞的状况非常良好。因为如果是已经开始坏死的细胞,那是绝对不可能呈现出这么完美的形态的。
为了以防万一,利明又将细胞与锥虫蓝溶液混合在一起,对细胞的存活率和数目进行再一次观察。如果是已经死亡的细胞,就应该会被锥虫蓝溶液染成蓝色——但透过显微镜,利明几乎没有发现被染成蓝色的细胞,存活率为百分之九十,每一克肝可以取出8x10的7次方个细胞。这可以说是最理想的结果了。
利明回到操作台前,迅速地将细胞转移到几个培养用烧瓶里,然后把烧瓶放置在保持三十七摄氏度的恒温箱里面。
随后,他又把剩余的细胞与保存溶液混合起来,装入血清管中,用棉花裹好之后放入常温为零下八十摄氏度的冷冻装置里进行保存。
一口气做完所有的工作之后,利明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培养室也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只能听见冷却离心机的电动装置发出的低沉声音在室内回荡。
利明又将刚才已经调试好的烧瓶从恒温箱里取出来,放到显微镜下。他咽了咽唾液,透过显微镜开始再次对细胞进行仔细地观察。
在橙色的培养基中,肝细胞显得很有光泽——利明一时间竟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细胞上移开。真的好美,利明这样想道,比以前我培养过的任何细胞都美上几百倍,简直就像珍珠一般又大又圆,绽放出夺目的光彩。
不知不觉间,利明的嘴里开始像梦呓一般持续地低声呼唤起圣美的名字。圣美的肉体的确是很不幸地受到了致命的伤害,但这并不代表圣美的一切都已经死亡,圣美的肾脏不是已经捐给一位不知姓名的患者了吗?也许那名患者现在正在接受移植手术呢,而圣美的肝脏就在我的眼前。尽管它已经变成了一个一个的细胞,但也不会对圣美的美丽有丝毫的影响。圣美会以这种方式继续生仔下去的,我不会让这些细胞死亡的,无论如何我也要把它们一直培养下去,我绝不能再继续失去圣美的“身体”了。
就在这时,利明忽然感到全身涌出一股灼热,他不禁浑身一颤。
利明再次大大地吞了一口唾液,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啊……”

14
“她”对这个新环境感到非常满意。
这里无拘无束又非常舒适,还有适宜的温度和充足的能量提供源。在这个环境里,“她”的能力可以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每次被他看见的时候,”她”都会因为欣喜而产生一种莫大的快感。但与此同时,“她”也很清楚地知道,现在的他还无法正确地把捉住“她”的形态。对此,“她”虽然有些无可奈何,但也不是太过于担心,因为“她”早已计划好,在不久的将来,“她”一定会以一个非常美妙的形态呈现在他的面前。
“她”还记得,在那个时候听见了他因为恍偬而不自觉地发出的声音,“她”因此而高兴得全身颤抖,并大幅度地在溶胶里来回蠕动着畅游了一番。
“她”果然没有选错人!到现在为止,经过了这么漫长的等待,“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的来临,等到了一个能够真正了解“她”、愿意了解“她”的男人出现。
永岛利明。只有他,才是最适合与“她”结合的男人。在永岛利明出现以前,“她”所遇到的所有男人都不过只起到了媒介作用而已,都只是让“她”持续生存到现在的工具。他们都是那么的愚蠢,却还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虽然在表面上“她”一直保持着沉默,但在心里,“她”却无时无刻不在嘲笑他们的愚蠢和自以为是。
不过现在,“她”已经没有必要再躲躲藏藏了。
对“她”来说,非常幸运的是,长期以来的策划与谋算终于成功了,“她”表面上对那些愚蠢的男人装得百般顺从,实际上,“她”在他们身体的各个重要部位都施加了足以控制他们中枢神经的力量,而与此同时,那些男人却毫无察觉。
“她”觉得,首先发现“她”的存在,并开始探究“她”是谁、“她”在干什么这一系列问题的就是利明。
“她”回想起了利明的视线。可就在这时,“她”觉得自己开始全身发热,身体的所有机能似乎都在一瞬间得到了激发。就是这种感觉!在遇到利明以前,“她”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感觉。虽然现在“她”还无法正确解释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样,但“她”知道,每当那个叫圣美的女人觉得自己被利明深爱着的时候,“她”就会产生类似的感觉。
而现在,“她”就正在体会这种类似的感觉。
难道说这是因为自己与利明相爱了的缘故?
也许正是这样吧。但是,对于自己为什么能把这种感觉牢牢地记在脑海里这个问题,“她”还是没有找到答案。
不,没有什么好惊讶的!这一定是一种进化!“她”自己说服了自己。
如今由于得到了这样舒适惬意的新环境,自己一定会更进一步地进化!
看来,今后还有必要继续利用利明,因为只有利明才能心甘情愿地给“她”一切。这样一来,“她”能够做到的将不再只是单纯的自我复制,“她”甚至能够繁殖自己的后代!
现在,“她”开始进行分裂了,这里有非常充足的空间,可以随心所欲地分裂是一种非常愉快的享受。但是,“她”并没有就此满足。在”她”看来,目前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充当序幕的准备阶段罢了。
“她”就这样一边进行着分裂,一边不时地沉醉于遐想之中。“她”回想着自己持续观察了二十五年的圣美的一生,并将沉淀在圣美脑海深处的记忆一点一点地再次挖掘出来仔细玩味。二十五年的岁月,和“她”所经历的漫长等待比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但是,“她”却对圣美这二十五年的记忆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偷窥圣美的内心世界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因为那同时可以从中回忆起永岛利明。“她”一边沉醉在美妙的回忆之中,一边静静地持续地进行着分裂。


第二部 共生
1
片冈圣美很喜欢自己的生日。
每到生日的时候,学校里、大街上人们开怀大笑,手舞足蹈,到处都充满了生气。这一点正是圣美所喜欢的。当然,她也知道,人们露出喜气洋洋的笑脸并不都是因为自己的生日。不过,只要一想到全世界的人都在自己生日这天觉得高兴,圣美就会感到心情舒畅。这一天,商业街总是沉浸在《红鼻子的驯鹿》和《铃儿响叮当》的旋律之中,走在路上的人们个个面带笑容。这是一年当中最美好的日子。
圣诞节来临之前,圣美家照例要在起居室里摆放好天然的松树。圣美从上幼儿园的时候起,就喜欢和父母一道装饰圣诞树。每次家人总是故意把房间的光线弄暗,然后让圣美第一个点亮绚丽的彩灯。巨大的松树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照亮了房间的墙纸。当这一切映入眼帘的时候,圣美觉得自己平安夜的生日真是太好了!
上幼儿园和读小学的时候,每年过生日,圣美都会叫上一大帮朋友到家里来热闹热闹。妈妈会给孩子们做蛋糕和鸡肉之类的食品,圣美也会在做三明治的时候给妈妈打打下手。和妈妈一起做菜非常有意思。菜做好后,朋友们便会凑过来齐声说:“圣美,祝你生日快乐!”
眼见着大家送来的礼物在圣诞树下越堆越多,圣美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朋友们围着一张大圆桌坐下,一起吃东西,做游戏,唱歌。圣美每每会用钢琴弹奏一曲从老师那里学来的《平安夜》。等到大家都离去以后,爸爸妈妈才把他们的礼物送给圣美:一个大大的布娃娃,或一本有趣的书。
“圣美这孩子,刚好是这个时候出生的!”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妈妈曾一边望着墙上的挂钟一边说。
那次,爸爸坐在沙发上手拿烟斗,用慈祥的目光看着圣美,冲她笑了笑,接着说道:“第一次听到圣美的哭声,是在晚上九点。那声音不仅非常可爱,而且很有精神。你妈妈当时也高兴得哭了起来。那天晚上没有一丝云彩。到了半夜,我从医院的窗户向外望去——那家医院建在小山丘上,从那里看街上的灯光格外美丽,天上的星星清晰可见。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决定给我们的女儿取名叫圣美。”
圣美躺在床上抱着布娃娃等待圣诞老人的来访。不过她总是坚持不住,一会儿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圣诞之夜,圣美是一定会做梦的。
那里一片漆黑。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低沉的呼唤不断在耳边回荡,也不知道哪边是上,哪边是下,只觉得身体包裹在缓缓的水流里,人在其中随波逐流地漂荡着,四周温暖而舒适,甚至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这是什么地方?圣美百思不得其解。她觉得既不可思议,又有些熟悉。没错,过去自己就在这里!可这里究竟是哪儿呢?圣美怎么也想不起来。漆黑一片,空空如也,似梦又非梦……
早晨睁开眼睛一看,圣美发现枕边放着漂亮的圣诞礼物。这些礼物和父母送的生日礼物同样精美。
有一次,圣美曾试着向父母问道:“是圣诞老人让我做梦的吗?”
父母一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有些不知所云。圣美见状就把自己每每在圣诞夜的梦里见到的情景讲了一遍。起初,父母只是觉得奇怪,当听到圣美说以前自己就在那里的时候,他们如有所悟似的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爸爸、妈妈,你们知道那是哪儿啦?”
听她这么一问,妈妈笑着把圣美紧紧地抱在怀里,温柔地说道:“那里啊,也许是在妈妈的肚子里吧!”
“肚子里?”
“圣美是从妈妈的肚子里生出来的呀!你一定是想起了当时在那里看到的东西了吧!”
“妈妈的肚子里是黑黑的吗?”
“是啊,黑黑的,暖暖的,感觉就像泡在浴缸里一样。”
“哦……”
“妈妈可没做过这样的梦。圣美的记忆力真好!”
“其他人不做这种梦吗?”
“可能吧。不过大家都把它给忘了。”
之后,爸爸和妈妈说了一通深奥的话:胎教如何如何啦,记忆的形成又是怎么一回事啦,反正圣美没听懂。妈妈的解释虽不无道理,但圣美还是觉得有些放心不下。梦中的景象似乎来自于更远的地方。直觉告诉她,那是在她出生以前就见过的景象。然而,那却不是在母亲的肚里。早在遥远的过去,它就已经出现了。

2
夏日炎炎。
浅仓佐知子轻轻地把手搭在额前,朝天空望去。棉花似的云朵从右边飘向左边。也许天上正刮着大风吧,可地面上却连一丁点的空气流动都没有。像这样站在沥青路上,只能感觉到阵阵上涌的热浪。浅仓用手绢擦了擦脖子上冒出的汗珠。可能是因为心悄的缘故吧,她觉得身上的黑色连衣裙沉甸甸的。为了避开阳光,浅仓钻进了建筑物的影子里。
遗体告别仪式刚刚结束。
浅仓和其他学生、职员一样,都是来永岛利明家帮忙操办丧事的。其实,有丧葬公司的人员再加上遗属,基本上是不缺人手的。可浅仓死活都要参加,利明没办法,只好让她去做接待工作。马上就要出殡了,浅仓这次提前过来是为了确认灵车能否通行。
利明住在公务员的集体宿舍里。灰白色的墙体上到处布满裂纹。从中可以感觉到岁月的沧桑。四层高的小楼,每栋住着二十四户人家。利明就是在这种楼房的三楼上,和如今已经过世的妻子一起生活的。浅仓是第一次来这所公寓。这一带以前应该是农田吧。可是现在,密密麻麻的房屋把这里变成了住宅区。
前来吊唁的人很多,公寓的停车场被挤得满满的,其间只留有能让一辆车勉强通行的空间,所有的车都暴露在强烈的阳光下。被烈日烤得滚烫的车辆有气无力地散发着热气——如果不小心碰到它们的话,很可能会被烫伤。公寓门口的小路似乎已经开始午睡了,街道又恢复厂以往的宁静。只有一两声摩托车引擎的轰鸣还时不时地从远处传来。突然,这一带好像被纱布盖住了似的,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抬头一瞧,不知哪儿来的—朵云彩遮住了太阳,浅仓朝外迈了一步,从公寓的墙根边走了出来。可就在这一瞬间,光线又再一次强烈起来,眼前忽然变得亮晃晃的。刺眼的白光让浅仓眯起了眼睛。
“注意,到一楼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就听见“咯噔咯噔”的声响。回头一看,几个男的正抬着棺材从楼梯上下来。斑驳的水泥楼梯十分狭窄,要想在拐角处给棺材转个方向得花费不少时间。利明双手拿着牌位走在最前面,看上去像是死者父母的一男一女在他身后抱着遗像。
丧葬公司的人驾驶着灵车,从车与车之间的缝隙处穿过,灵活自如地把车开了出来。然后,他们将车停靠在公寓的一侧,并打开了尾部的车门。几阵小声的号子过后,棺材被装进了灵车。浅仓站在后面,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出殡的准备业已完成,参加葬礼的人在灵车后方围了一个圈。浅仓这才意识到是利明应该说两句的时候了。她连忙转过身来,跑过去小心翼翼地站在最靠后的位置上——好在浅仓个子长得高,所以她还是可以看见站在圆弧中央的利明,
“今天各位前来吊唁,真是非常感谢……”
利明开始发言了。然而,他说话的口气却显得轻描淡写,完全没有什么感情在里面,给人以照本宣科的感觉。这多少有些别扭。只有站在利明旁边的一个抱着遗像的人噙着眼泪,低声抽泣着,样子像是死者的母亲。她身材不高,头发亮泽;虽然额头和嘴角处有些许皱纹,但看上去却显得出奇地娇小。年轻的时候一定很可爱吧。乖巧的容貌至今犹存。与之相对的是,父亲模样的那个男人正值壮年,一副威严的样子、他埋着头,闭着眼,看上去正聚精会神地聆听利明的讲话、可是,他的双肩时不时地会发出阵阵颤抖,表明他最终也无法掩饰内心深处的悲痛。这两个人的表情与利明诵经似的语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一切就仿佛是烈日下飘忽不定的热浪,让人觉得实在是太虚幻了。
浅仓的脑海里浮现出利明在守灵的时候和不久前举行的遗体告别仪式上的样子。身披丧服,坐在祭坛边的利明和以前浅仓所热悉的那个利明完全不同。他已经不是实验室里的那个面容和蔼、目光锐利的利明了。他面色苍白,眼圈发黑,不时地打着寒战,而且还伴有轻微的手指痉挛。浅仓第一次看见利明的这种表情,是在昨晚听讲座的时候,当时,她简直不敢相信同一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竟会有如此大的变化,以至于一下子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利明不太大的家被祭坛占据了大部分空间。祭坛上放着巨幅的黑白遗像。死者面带微笑,尚有几分稚气未脱的神情。浅仓与相片上的真人只见过一面。上个月,药学系举办公开讲座的时候,利明曾把她带到大学里来。她的微笑很迷人。实际上年纪比浅仓稍长的她,由于脸型的关系,看上去倒要比浅仓小几岁,一副羞涩紧张的样子。听说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圣美。
有好几次,浅仓都远远地注视着装殓在棺材里的遗体。她有意无意地望着死者的面容。当然,因为在交通事故中擅破了头部,所以死者头盖骨的部分是用白布遮住的。因此,死者现在的模样和浅仓以前脑海中留下的印象有所不同。尽管如此,那副讨人爱的样子还和是以前一样。经过死后美容,她的嘴角处浮现出一丝微笑。看着她洁白光滑的面颊和皮肤上细嫩的肌理,浅仓突然产生了想要用手摸摸的奇妙想法。
仪式进行过程中,利明不住地望着遗像发呆。前来吊唁的人对他表示慰问,他也心不在焉。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处在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之中,而且时不时地,他会突然冲遗像笑笑。昨晚,浅仓不经意间也发现了利明的这种表情。正因为这种表情实在是太冷静了,浅仓反倒觉得恐怖,于是赶紧把视线移开了。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偷窥到了死者和利明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似的。
利明的讲话还没有结束。在发言中,他好几次直接称呼死者的名字“圣美”。烈日的暴晒已经使前来吊唁的人们渐露疲态。已经有人不住地用手绢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但大多数的人还是无力地耸拉着脑袋,站在那儿静静地等待结束。
利明变了。经历了这场变故,他已走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浅仓觉得眼前的利明是那么的陌生。她虽然在帮忙操办葬礼,却几乎没能跟利明说上一句话,心里越发觉得不对劲。上次,夜半时分,利明突然出现在研究室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他先是对嘘寒问暖的浅仓大发脾气,然后就像着了魔似的,一头扎在无菌操作台上。之后,利明又一声不吭地回医院去了。那时的他,完全是一副如痴如醉的样于,看上去酷似吸毒者的表情。利明离开以后,浅仓想要弄清楚他到底在搞什么,便悄悄地打开了恒温箱。利明在盖子上重重地写着“Eve”(这个词是双关,一方面是指圣美的生日圣诞前夜,另一方面又是指人类的线粒体始祖,这个意思要到文章后头才看得出来)的字样。一个从未听过的名称。浅仓轻轻地取出烧瓶,将其放到显微镜下一看,只见里面有许多生机勃勃的细胞。虽然浅仓不知道那是什么细胞,但总觉得看着不舒服,便急忙把烧瓶重新放回恒温箱里。按照原样放好以后,浅仓又担心会被利明发现,心里觉得很不踏实。
而现在,浅仓忽然察觉利明冲吊唁者讲话的声音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接下来就要为圣美举行出殡了。但是,圣美并没有死!圣美的肾脏已经移植给了两位病人。在病人的体内,圣美还活着!”
平淡的话语中微微透着一股兴奋劲儿,每一句都说得铿锵有力,这种语气完全不像是在悼念死者。浅仓注意到利明的嘴角甚至还短暂地露出了一丝微笑。可能是口渴的缘故吧,利明用舌头舔了好几次嘴唇,看着看着,浅仓也下意识地觉得口干了。阳光灿烂,门亮的光线照射在地上。所有人都汗湿了衣衫,却只能默默地注视着脚下的沥青。他们当中惟有利明抬着头,还在向大家表示谢意,浅仓盯着利明的脸,心中涌起了奇妙的不安。利明终于开始最后总结了。
“圣美今后仍然会活下去!”
等到浅仓回过神来的时候,人们早已各自行动起来了。利明和其他几位遗属成员分乘两辆车已经到了门口的路上,余下的人跟在后面,在公寓的大门口处为灵车送行。
灵车走在前面,利明他们乘坐的黑色小车紧随其后。车队伴随着低沉的轰鸣渐渐远去。在路口拐弯的时候,灵车的黑色外壳射出一道炫目的冷光,之后,便从视野中消失了。
大家原地不动地站了一会儿。
“那么,就请各位准备一下,待会儿遗骨就要运回来了。”
一个可能是死者亲属的男子说道。在场的人如释重负,—下子骚动起来。这个男子往回走到了公寓的楼梯口处,大家一看,也都三三两两地跟了过去。浅仓走在队列的最后。
“死者的丈夫真有点怪怪的,你说是吧?”
在这种时候听到这句话,浅仓猛地把头抬了起来。前面有两名中年妇女正在谈论利明。不知她们是死者的亲戚还是朋友,不过从她们马上就开始说三道四这一点来看,应该不会是与死者太亲密的人。
“说什么今后仍然会活下去,听起来怪可怕的。”
两个人旁若无人般地高淡阔论起来。因为声音很大,就算不想听也不行。浅仓觉得很不舒服,上楼梯时有意与她们隔开一段距离。然而,两人的声音就像有准心似的直往浅仓的耳朵里钻。
“她丈夫守灵的时候,样子不是也很古怪吗?事情来得太突然,可能是不知所措吧。”
“对对对,听说还不止这些呢。最近不是听人说圣美有段时间处于脑死状态吗?”
“哦,真的?具体倒不是很清楚,不过我可不希望变成那种样子。”
“可不是嘛!她丈夫同意将圣美的肾脏用做移植。据说,那个时候她丈夫就已经不对劲了。”
“怎么会同意移植这种事呢?那不等于是从自己妻子的体内把肾脏拿走吗?他这么做就不觉得妻子很可怜吗?”
“故意不给妻子一个全尸啊!没想到这个人这么爱面子,说捐就捐了。”
再也无法忍受!浅仓强压住胸中的愤懑,一个劲儿地向上跑。哪怕是离这里稍稍远一点也好!
“请让一下!”
浅仓从喋喋不休的两个人中间穿过,拼命地往楼上冲去。

3
动完手术之后,安齐麻理子一直躺在床上,尚未完全清醒。一切都由医护人员照料。现在,她还不清楚自己处于怎样的一种状态,看什么东西都像是戴着一副多余的近视眼镜似的。
昨天,从麻醉中醒来的时候,麻理子已经在病房里了。荧光灯从灰白色的天花板上散发着光亮。当发现这里好像不是手术室而是病房以后,麻理子稍稍松了口气。这时,立刻来了位戴口罩的护士。她仔细地观察了麻理子的脸后,喊了一声:“医生!”
这声音在麻理子的耳朵里产生了嗡嗡的共鸣,麻理于皱了皱眉头。她感觉头部的前端很痛,眼前的景象一下子扭曲起来,天花板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不要紧张。手术已经做完了。”
一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好像在哪儿听到过。但是,这个声音不一会儿就化作了剧烈的头痛。
自那以后的几小时里,麻理子似乎一直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当她再一次醒来的时候,身旁有两个护土好像正在做着什么护理。麻理子想尽力把头抬起来,其中一个护士发现后对地说:“啊,别动!刚做完手术,就这样好好躺着。”
的确,稍微动一动,头又痛了起来。麻理子只好放弃,重新把头靠回到枕上。她的身体很烫,全身无力,而且眼睛发花,就跟感冒的时候一样。
大腿内侧之间好像夹着什么异物。睁眼一瞧,护士正在麻理子的大腿部摆弄着类似管子一类的器械,麻理子把自己的下半身转过来—看,发现这根管子从大腿处一直延伸到了体内。麻理子有点不好意思,把脸扭了过去。此外,腹部左侧好像也是被管子似的东西穿刺着,可能是用来从体内导出积液的吸管吧。以前接受移植的时候曾听医生解释过。另一个护十抓住麻理子的手腕,在上面贴上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一会儿工夫,手腕的脉搏就“咚咚”地跳动起来。
“给你测测血压。”
护士轻柔的声音传进了耳朵。
两个护士又继续测量着各项生理指标。体检的过程中,麻理子始终闭着双眼,按照护士的吩咐接受检测。肚脐的左下方还有些僵硬的感觉。本想用手摸摸,可是护士正在测血压,没有办法。也许这就是新植入的肾脏吧。麻理子呆呆地展开了联想。
肾脏。
麻理子一下睁开了眼睛。
她终于回想起自己接受移植手术的事来了。晚上突然打来的电话,去医院,做检杳。然后是输血,听医生和护士谈有关移植的事宜……
“给我的人怎么样了?”
麻理子迫不及待地问道。可是,原本的声音被卡在喉部,从嘴里冒出的单词沙哑含糊,根本听不懂。
护士放下手中的工作,猜测着这一令人费解的发音。
“给我的人呢?”
麻理子竭尽全力用挤出的声音又问了一遍。
“给你的人?”两个护士对望了一下,有些摸不着头脑。
“把肾脏给我的人!现在在哪儿?”
“哦……”
其中一个护士终于弄懂了意思,她会意地冲麻理子笑了笑。
“不必担心!手术很成功。把肾脏捐给你的那个人在天国也会感到高兴的。她一定会说希望你早日康复!”
“不是这个!”麻理子不耐烦了,“告诉我,那个人确实死了吗?她真的想把自己的肾脏给我吗?”
两个护士被问得有些狼狈。只好强作笑脸,哄麻理子说:“麻理子呀,不要太激动了!你看你手术后有一点发烧哟……”
麻理子一把拽开护士的手,大叫起来。然而正要抬头的一刹那。强烈的眩晕猛然袭来,麻理子不得不合上了双眼。当时叫喊的声音一晃而过,自己也没听清说了些什么。
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见父亲坐在床边,正用复杂的表情看着自己。
“没事了,手术做得很成功。”
父亲说着,对麻理子生硬地笑了一下。他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样子有些别扭。口罩遮住了嘴,只能勉强看到他的眼睛。从他游移不定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并不镇定。他的视线显然不在麻理子身上。麻理子深吸了一口气,又重新把眼闭上了。
“三十七度六。移植手术后体温一般都会升高。不用担心,我给她开一点药。”
和父亲同时进入病房的还有—个叫吉住的医生。两年前麻理子接受移植的时候,也是由他负责的、麻理子使劲闭紧了眼睛,不愿看到这个医生的脸。
这一天全天都有护士轮流看护麻理子。每隔一小时就要测量—遍尿量和血压,并调整输液量。麻理于迷迷糊糊地在护士的安排下做着各种检查。其间,吉住时不时地过来查看数据,问麻理子一些问题。昨晚手术之后,麻理子服用了被放射性同位素标志过的药物,用以检测血液是否已经流进新植入的肾里。当然,这些事她已经记不起来了。吉住用温和的语气告诉麻理子,目前还没发现急性肾小管坏死和感染症的征兆,但身上的各种管子还需要再保留一小段时间。这时,麻理子紧闭双眼,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麻理子的病房是一个不大的单间,人口位于墙边的死角处。进门便是用以洗漱的水槽。有人进来之前,总会先听到“哗啦啦”的水声。
麻理子的嘴里塞着吸管,医生要她通过这根吸管吃糊状的流质食物。那些食物也说不出是个什么味道,反正不是太难吃。
“再等一段时间就可以吃各种各样的好东西了!”
听了护士的鼓励,麻理子微微点了点头。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了自己两年前做移植手术时的事来。
“请问,我可以吃橘子吗?”
那时的麻理子兴奋得几乎有些忘乎所以了。她对着吉住罗列了一大堆食物的名称。
“苹果呢?土豆片呢?我可以大口大口地喝酱汤啦?还有冰激凌、巧克力,这些都没问题吧?”
有时,麻理子能感觉到尿液正从自己的身体里流出。因为导管尚未拆除,所以不仅膀胱有胀满感,而且排尿时依然会有痛感。然而,即便如此,还是可以体会到尿道变暖的感觉。麻理子意识到,现在是自己在排尿了。哪怕仅仅是一丁点尿液,只要自己觉得就快要排尿的时候,麻理子马上就会集中身上所有的注意力。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整整一年半,麻理子还没有从自己的体内排出过一次尿,代替它的是每周三次的透析。在厕所里自己是怎么解小便的呢?以前,想尿尿的时候又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这些问题,麻理子一时半会儿还答不上来。
时断时续地,麻理子进入了梦境。梦中的她依然躺在医院的病房里,房间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病房的门紧关着,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只是从下面的门缝里透来一缕淡淡的蓝白色的光。那是走廊上电灯的光线。麻理子不住地问着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哦,想起来了,明天要接受移植手术!虽然不能翻身,但双手还是可以活动的。麻理子轻轻地把手移到了自己的小腹部。突然,麻理子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怦怦直跳!这绝不是自己的心跳,而是另一个独立的生命正在反复地跳动!麻理子把手放在远处,集中精神想要弄清楚它到底是什么。它在自己的体内狂躁不安,拼命地想要冲出来!
这时,“啪嗒”一下,不知从哪里传来一种似有似无的声响。
庥理子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任何变化。正当她怀疑自己产生了幻听的时候,“啪嗒”,再次响起了怪声。
这声音是从走廊那边传来的。是穿塑料拖鞋走路时产生的微小的回音。原来是有人在外面走动,麻理子松了口气。可紧接着一想,又觉得不对,麻理子顿感毛骨悚然。
如果是人在走路的话,这样的步调也太慢了!
“啪嗒”,又响了一下。
麻理子一边按住怦怦直跳的小腹,一边凝视着房门。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的关系,她觉得体内的异物跳得更快了。
“啪嗒”。这声音越来越近,麻理子倒吸了一口凉气。风声、摩托和汽车的噪声全都消失了,只剩下脚步声和麻理子体内的跳动。脚步声马上就要到了。
“啪嗒”!
这时,麻理子醒了。
护士连忙担心地问她怎么了,并帮她擦去了额头的汗水。从梦甲回到现实之后,麻理子不由得有些后怕,大声地哭了起来。半夜里,麻理子的体温超过了三十八度。这天晚上,发着高烧的麻理子又多次梦到了相同的情景。
第二天,麻理子已经可以稍稍坐起来了。病床下面好像安装有调节器,可以调整床板的倾斜度。床板由前后两截组成,结合处位于腰郎。麻理子上半身下的床板被调整为三十度。—大早,护士和吉住就进来采集尿和血液。父亲也来了。
“昨晚怎么了?做噩梦了?”
吉住一面测量着脉搏,一面笑着询问道。他那张笑脸就仿佛是粘在皮肤上似的,看了叫人很不舒服。麻理子心想,这个医生还没原谅我呢!她把脸背了过去。
“好了好了,小妹妹,你说说话不行吗?算我求你了!”
吉住一个劲儿地上前搭话。听他管自己叫“小妹妹”,麻理子更是觉得恶心。两年前,他也是这么叫的。当时自己还在上小学,倒也无所谓,可现在,自己已经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了,这个医生居然没有注意到!
“还有一点发烧。”吉住似乎已经不再指望麻理子的回答了,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小便里混有血液。而且,昨天一天的尿液里共检测出蛋白质二点七克。这种状况如果持续下去的话,当然不好。不过,很快就会没事的。移植以后,短时间内普遍都会出现血液和蛋白质溶入尿液的情况。我估计明天体温就能降下来。你现在已经可以小便了,由此看来手术效果相当不错。目前电没有出现感染,你放心好了。”
吉住的声音在麻理子的脑袋里嗡嗡作响。
麻理子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两年前的情景。满脸狐疑的吉住的表情。还有父亲的目光。麻理子闭着眼睛,使劲地摇头。然而,两人的面容却总是挥之不去。麻理子实在是无法忍受,终于大叫起来:“医生,这次移植又失败了你才高兴吧!”
吉住吓了—跳,前倾的身体一下子退了回来。后面的父亲和护士瞪大了眼睛,一时都愣住了。
“你,你说什么……”
“你就是这么想的!”麻理子大声地吼了起来,音量之大,竟盖住了吉住的声音,显然是感情失控了,“你觉得上次的失败都怨我,你觉得我是个坏女孩,所以希望这次也失败了才好!”
“麻理子,别说了!”
父亲觉得尴尬,赶紧插了一句。可是,麻理子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了。她打开了话匣子,毫无停下来的意思,吉住想用手把麻理子稳住,正要上前,麻理子见状立即大哭大闹,就是不让他靠近,护士慌慌张张地跑来帮忙,想要让麻理子好好躺在床上,麻理子则奋力挣脱。
这时,插在麻理子腹部一侧的导管被压得扭曲变形。说时迟,那时快,立刻有一阵剧痛从体内向麻理子袭来。麻理子惨叫—声,猛然把脸扑到枕上。她这才发现自己正在做傻事,终于冷静下来。
只躺了一小会儿,麻理子的背部和腰就开始隐隐作痛。护士知道后,马上给麻理子调整了卧姿,然而痛感却没有消退。高热和疼痛使麻理子变得神志不清,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这天晚上,麻理子又做梦了,她躺在黑暗的病房里,不一会儿,耳边就传来了那种“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缓慢的步伐一步步地朝麻理子的房间逼近。麻理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从门下的缝隙处透过来的光线。
不知为何,那声音让麻理子十分恐惧。
一定是护士过来查房吧,麻理子这样自我安慰着。然而内心深处的不安却无法抹去。她满脑子都在想,是谁要到这病房里来?
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是某种可怕的东西!它正朝这儿走来。
麻理子觉得身体里有两样东西以难以承受的速度飞快地跳动着。
—个是她的心脏“啪嗒”,“啪嗒”,伴随着声音的接近,极度的恐惧使得心跳剧烈地加速,另一个是钻进麻理子小腹里的异物。每听到一次“啪嗒”的声响,它就会快活地跳动一番。这两种跳动的声音在头部和耳朵里回荡,麻理子感到浑身发热。疯狂的跳动分别在胸部和小腹内持续。
麻理子的身体就快要裂成两半了。
“啪嗒”。[
门下的缝隙里,倏地冒出个人影。麻理子吓得屏住了呼吸。人影没动,它就站在麻理子的房门前。
影子改变了方向,它正在转向麻理子的病房这边,转向的时候发出一阵轻微的“啪嗒”声。
麻理子的心脏都快要蹦出来了。与之相反,寄宿在小腹里的东西倒是欣喜若狂,在麻理子体内来回地转圈。腰在颤,床在摇麻理子汗湿了后背。
紧盯着房门的麻理子惊呆子。
门上的把手一点点、一点点地在旋转。悄无声息地、缓慢地在旋转。慢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可是,它的确在旋转。门外的东西想进来。
“砰”、“砰”!
麻理子的小腹猛地鼓了起来。一瞬间,病床的反弹力把麻理子的身体微微地抛向空中。
是肾脏!
麻理子觉得植入体内的肾脏想要出来。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可麻理子仍然死死地盯着门把。
渐渐地,她终于猜到了究竟是谁想要进来。
麻理子绝望了剧烈的心跳戛然而止。
静静地,门开了。光线照进屋里。
麻理子发出—声尖叫,醒了。

4
利明处理完圣美的丧事,第二天就到学校上班来了,与往常一样,他八点二十把车停在药学系的停车场,八点半来到自己的研究室。
其他人还没有来。利明打开电灯,坐到自己的桌前。
从圣美遭遇车祸到现在已经一周了,利明的桌上摆满了经销商们送来的各种新产品的宣传资料。要是平时的话,利明会简单浏览一下有关新型克隆载体或细胞因子的英文介绍。不过,他现在可没有这个心情,随手就把它们统统放到旁边的架子上去了。
这时,“咯吱”一声,研究室的门打开了。利明抬起头向后望去。
“………”
浅仓佐知子右手捂着嘴,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满脸惊讶地望着利明。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一时间,双方都觉得似乎有些尴尬。浅仓的嘴唇嚅动着,可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东瞧瞧西看看,把目光从利明身上移开。
利明慌忙笑了笑,把手一举。
“……早!”
浅仓这才缓过一口气,总算消除了紧张。
“……早上好!”浅仓笑眯眯地微微点了一下头。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首先,利明对自己由于长时间没来上班而给大家带来的麻烦表示抱歉,接着他又对葬礼时给予热心帮忙的浅仓表示感谢。
“这点小事,请您千万别放在心上!”浅仓露出了微笑。
“你把最近的研究数据拿给我看看。”
浅仓高兴地点了点头。
一般来说,在大学的理工学系里,都由研究员来带学生。学生通常是根据负责指导自己的研究员的研究课题来决定自己的实验内容。在药学系也是一样。利明所在的生理机能药学讲座每年都要指导十名本科四年级学生,利明的讲座里除教授以外,还有副教授,讲师各一名,以及两名助手,他们分别承担指导四年级学生的任务。今年,利明负责指导两名四年级学生。现在,四年级的学生已经完成了前期测验,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做实验了。不过,利明手下的两名学生都想考研,所以他们八月份就不能来了。硕士研究生的入学考试是在八月的最后一天进行。
浅仓就是通过这样的考试来到研究生部的。她因为大四的时候经常受到利明的指导,所以现在读研究生也继续做着相同的课题。如今已经是研究生二年级的浅仓,今年就要毕业了。她已内定到—家大型制药企业工作,当前的任务就是为撰写硕士论文搜集数据。
“看来MOM19的指标果然上升了。”
浅仓一面把打印出的资料递给利明,—面向他汇报这一周的实验结果。浅仓在大四和研—的时候,对于如何做实验还不够熟悉,不过最近,她的直觉和应用能力都表现得很不错,报告结果也是有条有理、简单明快。这样一来,利明立刻就把实验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了。
“另外,上次您做过转染的那些细胞现在已经大量繁殖。我已经给它们做了继代培养——就是添加了类维生素A受体的那些。”
浅仓随口而出的这句话,着实让利明吓了一跳。
莫非浅仓已经注意到了那种细胞?
利明顺势瞟了一眼浅仓的表情。可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突然开了。是四年级的学生。他们看到利明,一个个都愣住了。
“你们早!”利明不紧不慢地打了个招呼,之后便和他们聊了起来,利明错过了一次就细胞的事情打探浅仓虚实的机会。
也许是刚才和浅仓见面时开了个好头吧,一会儿工夫,利明的同事们陆陆续续全来了,大家都鞠躬行礼。说了些节哀之类的话,还好,没有弄得泪流满面的。
“你这么早来干吗?应该多休息休息嘛!”
说这话的是利明所属讲座的教授石原陆男。利明对他的关心虽然表示感谢,但却拒绝了在家休息的建议。
“如果不到学校里来的话,反而挺消沉的。”
“是吗?”教授担心地皱丁皱眉,“不要太勉强啊!”
这天晚上,等大家都回家后,利明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培养室。打开了恒温箱。
利明从里面拉出不锈钢板。和昨晚一样,装着圣美细胞的培养皿和烧瓶还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烧瓶上部有利明亲手写的“Eve”为了纪念圣美的生日——平安夜,利明给细胞取了这个名字。
圣美肝细胞的原代培养开始以后,利明每晚都来这儿观察细胞,凌晨两三点钟,等到学生们差不多都回去了的时候,利明就从家里出来,为的是与细胞见上一面。他不想被人发现,所以进屋后从不开灯,只用无菌操作台里面的灭菌灯照明。蓝白色的灯光弥漫在屋里。利明把双眼紧贴在显微镜的镜片上,专注地观察着烧瓶里的世界。
利明突然想:深更半夜,一个人在昏暗的房间里使用显微镜——这副样子,圣美一定会觉得很可怕吧!她是连电视剧里的凶杀镜头都不敢看的。家里要是飞进来什么昆虫,圣美总是大呼小叫地让利明去捉。正因为如此,利明还从未把自己所做的实验内容仔细讲给她听过。婚后不久,圣美曾很天真地询问过有关研究的事情,当时利明很愉快地把做研究的大致步骤和一些已转化为数据的结论告诉了她。然而,另外一些诸如解剖小白鼠、培养癌细胞或大肠菌时的具体操作,利明就尽量隐瞒了。他觉得不能把圣美吓着了,因为就连给白鼠打针这类小场面她都经受不了。所以利明每次回家都特别小心,生怕自己身上留下了什么实验动物的气味。
可是现如今,圣关门己的细胞竟被这样放在了培养烧瓶里。守灵那几天,利明在公寓里看过棺材中圣美的面容后,又跑到这里来观察“Eve”,那时的利明沉浸在一种奇妙的错觉当中,——圣美好像发生了分裂,身体的碎片散布在各个地方。
对了,圣美不是只剩下遗体和细胞!她的两个肾脏还分别移植给了别人。
“对不起,我们有规定,您不能和接受移植的患者见面。”
昨天,电话那边的女的是这么回答的。
利明不知说什么才好,拿着听筒沉默了几秒钟。
“怎么会这样?!我求你了,就看一眼……”
利明的哀求遭到了拒绝。
“您这样做会伤害到患者的自尊,非常抱歉,我们医院不接受捐赠者家属要求面见移植患者的请求。”
利明是收到负责移植协调工作的织田写来的信后,实在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才给市立中央医院打电话的。这封信的措词很有礼貌。信里说,圣美的肾脏移植给了两位病人,其中一位十四岁的女孩手术后状况良好,并对捐献脏器一事深表感谢。末尾还附了一句:“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请您随时与我们联系。”
圣美的肾脏还活着!它在另一个人的体内苏醒了!想到这里利明感到心痛。最好能和接受移植的患者见一面!从中说不定可以找到圣美的影子!
然而最终,利明只能无奈地放下听筒。
仔细一想,院方的做法也对。假如允许捐赠者家属和移植患者见面的话,往往会引发金钱关系的纠纷。况且,倘若移植的肾脏没有存活,两者之间极有可能产生精神上的隔阂,所以还是素不相识对大家都好些,何必要在今后的人生中增添不必要的烦恼呢?
可是,话虽这么说,利明却不甘心。
他想要感受圣美的存在。可事到如今,遗体都变成了灰——要满足自己的欲望,除了像这样观察肝细胞以外,别无他法。没有了棺材的公寓实在是太阴暗了。虽说已是初夏,屋里却冷飕飕的。
对,回研究室工作去!利明当时是这样想的:重新开始工作以后,就不必半夜跑刊学校里来看细胞了。利用工作的间隙,顺便就可以与圣美相会。如此一来,自己陪伴圣美的时间就更多了。
利明从恒温箱里取出烧瓶,把它放到显微镜下。接着,他打开电灯,把两眼凑到镜片前面。
他用左手的中指转动着旋钮,对准了焦距。不一会儿,细胞的样子就展现在眼前了。细胞附着在烧瓶的底部,外表呈星状,周围有一些突起。十几个这样的细胞互相挨在一起,填满了利明的视野。利明左右移动着显微镜的台座,把视野推到烧瓶的其他地方。因为培养液里添加了原代培养所需的几种成长因子,所以“Eve”的情况并没有恶化,至今依然是生机勃勃的样子。
利明观察了一会儿,突然觉得细胞的情况有些奇怪,眼睛蓦地瞪大了。
细胞在增多!
肝细胞不同于癌细胞,通常不会一个劲儿地增殖,自身的抑制机制使它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会分裂出必要的数量,而癌细胞却没有这种抑制机制。因此,如果在烧瓶中培养癌细胞,只需加入供其营养的血清就行,几天后它就能分裂、增殖出满满的一瓶。这样—来,要继续进行培养的话,就必须做一个类似间苗的步骤:将细胞从烧瓶里取出,并从中提取很少的一部分重新放回去。这就是继代培养。然而对于增殖能力本来就很弱的肝细胞来说,培养它的时候,不但要加入血清,还需要在培养液中添加促进增殖的一些因子,其目的是为了不让它死亡。即便如此,肝细胞也不会像癌细胞那样旺盛地反复分裂和增殖。一般来说,最多也就几周的时间,肝细胞便会全部死亡。
可是,情况在这里发生了变化。
圣美的肝细胞在烧瓶里的分布并不是均匀的:有的地方非常密集,就像群岛一样;而有的地方却很稀疏。只有在细胞进行增殖以后才能出现这样的情况。利明觉得自己到现在才发现,的确是太粗心了,增殖的速度好像在与日俱增,会不会看错了?发生增殖的是不是混杂在里边的成纤维细胞昵?利明又再一次确认了细胞的形态——没错,这肯定是肝细胞!
其余的烧瓶和培养皿利明也察看了一遍,确实都在进行着分裂增殖。而且,因为细胞太多,培养皿里面已经变得拥挤不堪了。如果不做继代培养的话,细胞不久就会死亡,
利明心想,这倒挺有意思的。
作为普通的肝细胞,“Eve”居然在某种程度上有着与癌细胞相当的分裂增殖力!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可能是与癌细胞相关的基因出现了异常。但是考虑到圣美的肝脏并未患癌这一事实,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这种细胞是极其罕见的类型。细胞内一定是发生了一种至今尚未被发现的奇异的突变!细胞株的树立也应该比较容易。
想到这里,利明立刻打开无菌操作台的灯光,并点上了煤气灯。接着,他从冰箱里拿出胰蛋白酶和培养基,把十五毫升的吸管连同包装一起放到操作台里。最后,他轻轻地把装有细胞的培养皿也放了进去。
坐在无菌操作台前的利明开始了回收细胞的工作。有必要克隆这种细胞!利明一下子对“Eve”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悦不定,还可以把它引入自己的研究课题——“线粒体”!对于这种细胞,利明有无数的疑问在脑子里萦绕:线粒体有无形态上的变化,β氧化酶是否被诱导?会不会发现类维生素A受体?EGF受体的磷酸化是不是过于亢进?假如线粒体形态有变化,那么这跟细胞增殖之间有关联吗?如果有的话,又是为什么呢?
圣美的面容重又浮现在利明眼前。
圣美冲他笑着。开朗地笑着。
大大的眼睛,微弯的眉毛,柔和的脸颊,还有那不抹口红也呈现出淡红色光泽的嘴唇,在地笑着的时候,这—切都是那样地美丽动人!利明很喜欢圣美的笑脸,一想到这些,好像马上就能听到她那清脆的声音似的。
利明又回想起和圣美初次见面时的情景。平时不喝酒的圣美那天喝了些啤酒,脸上泛起了一抹红霞。即便如此,她的笑脸还是那么可爱。当时,利明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的研究,而圣美则听得津津有味。
这一点,在两人开始正式交往以后也没有改变。圣美这种很想了解对方的单纯想法也博得了利明的爱慕、然而另一方面,圣美又对利明的实验有些嫉妒、每当利明因为做实验回来晚了的时候,圣美就会冲他发一通寂寞堆耐的抱怨。圣美的确可怜,不过利明却无法向她说明自己心底难以言表的对成功的渴望。对圣美的爱相对研究的痴迷是完全不同的两同事,不是简简单单二选一就能解决的问题——直到最后,圣美也没能理解为什么研究对于利明来说是必不可少的。
不过,现在好了,圣美和实验融为一体了!
利明产生了奇妙的感慨。以这种细胞为研究对象就可以和圣美联在一起了!
做着细胞的有限稀释,利明忽然感到全身涌动起一股微热,他觉得圣美似乎在呼唤着自己的身体。虽然见不到移植患者,但至少这里的细胞还在!和这些细胞打交道,就等于是和圣美在一起。
一定要小心翼翼地照料它!一定要尽最大可能让这些细胞的生命延续下去,并从中得出有意义的数据!这样一来,圣美也一定会高兴的。结婚以后,利明常常很晚才回家,没有给圣美足够的关心。现在,他要把这份未尽的爱意全都倾注给眼前的”Eve”。利明下定决心之后,又开始着手操作下一个培养皿。

5
“圣美的爸爸是医生?真是羡慕啊!”
经常有朋友这么说。
到圣美家来玩的朋友都会对她家宽敞的房子和华美的装饰感到惊讶。起居室里摆着一架豪华钢琴,木制的大书架上点缀着可爱的音乐盒和法国人偶。圣美的母亲喜欢制作点心,圣美常常和朋友们一起分享蛋糕和小饼干之类的糕点。
“我们家住的是公寓。爸爸在高中教书,一天到晚老说自己没钱。”
智佳一边吃着刚做好的饼干,一边没好气地说。圣美连忙开导了她一番:“瞧你说的!智佳家里不是也有很多游戏吗?而且,你还有个哥哥呀!”
“这些事情完全不值一提,一点儿派头都没有!”
智佳摇了摇脑袋,接着补充了一句:“还是圣美家最棒啊!”
圣美有许多朋友,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她觉得很快乐,进了中学以后,圣美仍然和大多数朋友保持着联系。其中,智佳和圣美初一,初二都在同一个班上,两个人经常到对方家去玩。
圣美和智佳的性格、爱好各不相同,但不知为什么却很合得来。智佳常用“bourgeois”—词来表达她对圣美家气派豪宅的看法。这个词是在上历史课时学到的。圣美知道她这样说并没有恶意,只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赞叹而已,所以对于这样的“讽刺”圣美是不会生气的,可能是继承了妈蚂的兴趣吧,圣美最近逐渐显露出对糕点制作的喜爱,她常常和妈妈一起做蛋糕,不仅如此,她对做布偶呀缝沙袋呀什么的也很有兴趣。另外,自从去年过生日时让爸爸买了一本《绿山墙的安妮)之后,圣美的热情便一发不可收,到现在,她已经把全套书买齐,并从头到尾读了好多遍了。
“圣美嘛,怎么看怎么都像个大家闺秀!”智佳总这么说,“我要是在你这样的家庭中长大,说不定也会喜欢上做点心一类的事吧。”
两人吃完饼干,又开始用吸管喝橘子汁。
“不过,我要是能跟你跑得一样快,那该多好啊!”
圣美想起了今天在体育课上看到智佳跑五十米的样子。智佳长得虽不高,可运动神经却很发达。特别是她的短跑,在全年级都是数一数—的。曾好几次参加市里的比赛。学校每年开秋季运动会时,她总是活跃分子。智佳的摆臂非常有力。班与班之间举行接力比赛的时候,常看到她毫不费力地就把其他班的男生甩在后面,智佳的英姿在跑道上很是抢眼。
“你可别学我跑步。越跑腿越粗,都没男孩子喜欢!”
智佳开了个玩笑。
“没有的事儿,智佳这么可爱,一定能找个如意郎君!”
“得了吧!‘可爱’这种词儿是用来形容圣美你这样的女孩的。上语文课时你没学吗?”
智佳做了个仰天长啸的姿势,然后突然一本正经地把脸凑到圣美面前。
“你、你要干什么?”
圣美吃了一惊。
“下面,我们开始录口供!你可以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每—句话今后都可能会作为呈堂证供,请你如实问答我提出的问题!”
“你说吧!”
“你喜欢哪种类型的男生?”
“啊?”
圣美确实不知该如何回答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她慌慌张张地朝四处看了看,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当她咽了一口唾液,偷偷再往上瞧的时候,发现智佳的脸上浮现出恶作剧似的神情。也许实住是忍不住了吧,智佳紧闭的嘴唇轻微地颤动着。最后,只听见智佳“扑哧”一声,突然笑了出来。
“讨厌!”智佳笑得前仰后合,“你也用不着这么紧张嘛!”
“可是……”
“圣美一定是喜欢你爸爸那种类型的吧?”智佳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自己的笑神经。
“怎么说呢?”
“肯定是!灰白的头发,有魅力,又有安全感。拥有这样的爸爸,女儿的品位也应该很高吧。”
“我倒没这么想……”
“要说的话,圣美一家真像是电视里才有的情形:稳重的爸爸,温柔的妈妈,可爱的女儿。你们家都可以拍室内剧了!”
“快别说这些了,再说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圣美红着脸,不住地摆手。为了转换话题,圣美提高了嗓门。
“就别说我了。对了,智佳,说说你吧!我还不知道你喜欢哪—种类型的呢!”
“我?让我想想。”
智佳的口气一下严肃起来,她把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智佳的感情真是多变。性格文静的圣美倒有些羡慕智佳活泼的这一面。
智佳足足思考了三十秒。最后,她笑眯眯地说:“可能还是那种一直都关心我的人吧。”
“哦……”
圣美也笑着点了点头。
圣美的成绩总是十分优异。初中三年还一直参加学校的铜管乐队。初中毕业的时候,从未读过任何补习班的圣美考上了县里升学率名列前茅的高中。智佳则在初中三年级的时候奋力冲刺,最终和圣美一起考入了同一所高中。圣美发现智佳是一个暗地里用功、却不愿在外表正显露出来的人。
圣美她们考上的这所高中不仅注重学生的学业,而且也大力提倡丰富多彩的课外活动。很多学生都参加了各式各样的兴趣小组和俱乐部。智佳和初中时一样,加入了田径部;圣美电还是参加了器乐部的活动。
高中生活很快乐。圣美在学习和课外活动的间隙还读了许多有趣的书。看完《源氏物语》后,她又向英文版的《绿山墙的安妮》发起了挑战。
时光荏苒,四季变换,可圣美的心里总觉得这样的学校生活永不会完。所以,上高二的那个夏天,看到老师发下来的纸片时,圣美吃惊地叫了起来。
那是一张薄薄的B5大小的纤维纸。印刷时多余的油暴在字符旁边拉出了一道道横线。升学志愿调查表!
这天放学过后,圣美参加完铜管乐队的练习,正在收拾乐器,智佳跑来了。她站在门口,单手拎着—个学生包和一个挎包,一边往里张望,一边轻轻摆动着另一只手向圣美打招呼。智佳的头发还打些湿润,看样子是刚参加完田径部的活动,冲了个凉吧。智佳是在回家途中顺便过来的。圣美也笑着朝她挥了挥手。并做了个稍等片刻的手势。
“你打算怎么办,圣美?”智佳问了一句。
“这个嘛,还没想过。”
圣美夸张地晃了晃脑袋。余热未尽的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落到圣美的手边。与中午火辣辣的日光不同,这只能算奄奄一息的残照,时针指在六点半的位置。不知不觉地,在后面的体育馆里练球的篮球部也已经偃旗息鼓了。
两个人并排蹬着自行车踏上了回家的路。横穿住宅区的街道空荡荡的,就好像没有睡醒似的。两人都不说话,因为她们错过了搭话的机会。圣美觉得有点尴尬,她踩着脚踏板把车速控制得跟智佳的速度一样。
“好不容易才适应了高中的生活,现在却又要另作打算,真是应接不暇啊!”
圣美终于决定要打破眼前的沉寂,兴致勃勃地对着智佳说起话来,“我一天到晚脑于里装的全是铜管乐队的事情。”
然而,智佳只是默默地骑车,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处,并没有留意圣美的讲话。圣美看了看智佳,顺着她的目光向前望去,两个人已经出了住宅区,正骑在一条笔直的乡间小道上。暮色降临,四周渐渐地笼罩在深蓝色的夜幕之下。云朵间露出了小星星的光芒。
就是在这个时候,智佳突兀地来了一句:“我今后也当个医生吧!”
圣美惊讶地望着智佳。可智佳并没有把目光投向圣美这边,而是久久地注视着前方广阔的天空。
智佳的母亲在这一年的春天去世了。圣美不是很清楚,只是听说她妈妈的心脏好像有问题。虽然照顾病人、料理后事都是挺麻烦的事情,但智佳在圣美面前却总是一副沉着的表情,还是那么快活,还是那么爱说笑话,跟圣美淡得非常投机;那段时间,智佳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圣美一点也不知道。
那天晚上,圣美怎么也睡不着。
自己想干什么呢?目前还没认真考虑过。总不可能现在就出去工作开始挣钱吧!大学肯定是要读的,可具体进哪个系呢?毕业后想做什么工作呢?没想好。幸好还有时间。这些事,等进了大学再说吧!现如今,脑子里也不可能一下就有什么成熟的想法。
不过,可能正是因为如此,今天智佳的自言自语才触动了圣美。
至少,智佳已经对将来的职业充满了向往。而这种向往圣美却没有——甚至连自己将来想干什么,圣美都不知道。
圣美觉得智佳远远走在了自己的前面。
自己今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呢?圣美思考着这些问题。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养育什么样的孩子?又怎么样死去呢?
圣美在床上睁开眼睛,盯着昏暗的天花板,想了许许多多。吊在火花板上的荧光灯开始慢慢地旋转,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着。地只觉得脑海里涌动着无数的疑问,它们多得都溢出来了。

6
“怎么样,心情好点了没有?”
吉住贵嗣干笑着询问麻理子的情况。
手术之后,已经过了五天。植入麻理子体内的肾脏状况良好,并没有发现问题,前天,留在麻理子肾脏上端的吸管已经被拆除,今天又拔掉了插入尿道的导管。这样一来,麻理子全身就只剩腹部一处还有根插向膀胱前面的导管了。不过,这一根明天也会被拔掉。
麻理子瞟了一眼吉住,马上就把头扭到一边去。
还是不行啊……
吉住尽力掩饰住自己的内心感受,又重新满脸堆笑地对麻理子说道:“体温好像降下来了。c—反应蛋白的指标也降低了。感觉好多了吧?只是还有点贫血,得调整一下输液量。”
吉住尽量简意赅地把检查结果告诉了麻理子。让她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有利于她今后积极主动地配合治疗;而且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直到现在还没有出现排斥反应和感染的征兆,她也一定会松口气吧。吉住这么想着。
其实,真正的移植治疗可以说是从手术完成之后才开始的。特别是肾移植这种情况,手术本身并不是很复杂,有一定经验的外科医生都能做这类手术。吉住认为关键的问题在手术后。
实际上,对于病人来说,新植入的肾脏就是一块与自己的身体毫不相容的异物。因而,病人体内会产生免疫反应,极力排斥移植来的肾脏。为了尽可能减少这种排斥反应,在做移植手术前,首先都要对患者进行HLA相适度检测,以便今后能够植入与其身体特征最相似的肾脏。可是,仅做到这一点的话,排斥反应并不能完全避免。因此,病人还必须长期服用免疫抑制剂。以前的移植治疗多采取二剂并川的疗法来控制排斥反应,即同时使用一种叫做Predonine的肾上腺类固醇和一种叫做硝基咪唑硫嘌呤的药物作为免疫抑制剂,采用这种做法,移植肾的成活率只能是差强人意。可是现在,已经开发出了诸如环孢霉素和FK506这样的特效免疫抑制剂,成活率因此有了大幅度提高。不过,这两种药物会对肾脏会产出毒副作用,所以现在一般都尽量避免单独使用,而采取与其他药剂并用的办法,吉住的医疗小组基于多年的临床经验,对麻理子实施了三剂并用的疗法:使用小剂量的环孢霉素,辅之以肾上腺类固醇和一种叫咪唑立宾的抗生素。考虑到麻理子此次是第二次移植,处方上又对药物的用量做了若干相应调整。
使用免疫抑制剂可以减轻身体对移植肾的排斥。然而,与此同时,患者会变得比较容易被细菌感染。对于免疫机能受到抑制的患者来说,是否会被病原细菌感染是生死攸关的大问题。这正是为什么说术后才是关键的原因。手术过后,必须不断对病人的身体进行跟踪检查,以弄清是否存在排斥反应的征兆或遭受感染的迹象。此外,还必须根据患者的恢复情况适时调整免疫抑制剂的用量。所以经常有人打比方说,移植病人是在排斥反应和细菌感染之间走钢丝。吉住也切身体会到,移植治疗绝不只是移植医生的事情。医生,护士,临床检查技师以及药剂师之间的信息交流和紧密配合,才是成功的保证。
麻理子一直把脸朝向一边、吉住把目光投向了站在身后的麻理子的父亲。可是他也没有理睬吉住。
这到底是怎么了?吉住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麻理子毫无和解的意思。好像不光冲着吉住一个人,对父亲、护上也是一样。她似乎想极力忘掉或否定自己已接受了移植这一事实。
确实有一些患病的小孩子会因为医生或父母的严厉约束而产生强烈的逆反心理。吉住记得自己的患者当中也有这样的情况,但是麻理子好像不这么简单。吉住不明白为什么麻理子竟会如此固执地抵制移植。
可能正是因为没有弄清她的这种心理,两年前植入麻理子体内的肾脏才没能成活吧。
吉住的心里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不过,他赶紧摇了摇脑袋,想要打消这种念头。
“后天大概就可以起床下地活动了。稍微走动走动,肚子才有饥饿感,吃东西也会觉得比较香。”
说着,吉住抚摸了—下麻理子的头。旁边的护士也微笑着说:“是啊,麻理子很快就要好起来了。”不过,麻理子还是一声不吭,根本没有理会吉住。就连放在她头上的吉住的手也是麻理子竭力想要摆脱的对象,一阵急速的头部晃动使吉住不得不把自己的手收了回来。
难道说麻理子已经放弃治愈的希望了?
两年前的她可不是这个样子。
“医生!”那时的麻理子边跑边这样喊。她冲过来一头扑到吉住怀里,连声道谢,眼里还噙着泪水。吉住也冲着她微笑,并像现在一样抚摸着她的脑袋。
麻理子在做第一次移植之前,大约进行了一年左右的透析。后来,因为她父亲向主治医生表示愿意提供肾脏,麻理子便在市立中央医院接受了移植手术。
吉住第一次见到麻理子父女的时候,正是樱花烂漫的时节。从移植医生与患者会面的房间望去,可以清楚地看到栽种在医院院子里的樱花。麻理子的注意力时不时地就会被窗外粉红的樱花所吸引。
当时,麻理子刚上小学六年级,白色的衬衣,绿色的短裙,高高的额头,圆圆的眼睛,还留着一头可爱的短发,她很听话。吉住一讲到有趣的事情,麻理子马上就会天真地笑起来。也许是由于肾衰竭的缘故,她的脸颊似乎有些凹陷。不过,总体来说,麻理子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吉住在想,麻理子的这种自暴自弃的心理是不是由于觉得身材太矮小而造成的呢?听她父亲说,麻理子的身高自两年前起就没什么变化。原来她在班上还算高个儿,可现在上体育课或参加早会的时候,她总是站前排。麻理子对此好像有点在意。
在做移植手术以前,吉住所在的医院都要先给病人进行多次细心的解释。比如,移植是一种什么样的治疗法,它有哪些好处和弊端,将要实施的手术是怎么一回事,移植后的生活又该怎样度过,等等。解释清楚这些问题,可以消除患者对移植的误解和不安。这种说明工作通常都由护士来做,而麻理子住院的时候是吉住亲自向她解释的。
麻理子聚精会神地听吉住讲话。当听到手术后仍然要长期服用免疫抑制剂的时候,麻理子显然有些受打击。不过,她还是马上从内心接受了这一现实:“长期?长期是多久?“
麻理子紧盯着吉住的眼睛,这样问道。
“长期就是活着的时候。”吉住也看着麻理子的眼睛回答。
“—直到死吗?”
“是啊,你能做到吗?”
麻理子低下了头。她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大约十几秒钟后,麻理子抬起头来,她紧闭着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看了手术的录像带,麻理子十分惊讶,得知自己就要做这样的手术,她不禁吓得抖了起来。
“会很痛吗?”
吉住告诉她,到时要打麻药,所以不用担心。麻理子这才放心地笑了。
父亲的左肾被移入麻理子的小腹右侧。手术的过程很顺利,既没有产生急性肾小管坏死,也没有出现血栓。
手术过后几天,麻理子就开始变得健谈起来,样子看上去很是高兴,对护士也好,对吉住也好,她都起一张灿烂的笑脸。这是移植之后表现出来的典型的幸福感和话语增多倾向。一般来说,患舒在移植之后,普遍有一种终于摆脱了透析折磨的轻松感。病人对移植所抱的希望越大,这种倾向就越明显。看着麻理子的笑容,吉住也感到欣慰。对于麻理子来说,以前的透析生活一定是一场噩梦。做完这次移植,她从心底里觉得高兴。
尿液的排出使麻理子激动不已——终于又体会到了这一阔别已久的感觉。手术后一个星期,回医院复诊时,兴奋的麻理子一下子冲到了吉住面前。
麻理子高兴得流下了眼泪,她不停地喊着医生,并把脸靠在吉住的白大褂上。吉住则轻抚着麻理子的脑袋。
出院以后,吉住见过麻理子好几面,给她做了诊断。虽然由于类固醇制剂的副作用,麻理子的脸长圆了,不过她依然是那么可爱。能和大家—起在学校里吃饭,麻理子感到特别愉快。以前因为透析疗法的关系,麻理子的饮食一直都受到控制。
现在的麻理子总是笑着说:“饭菜真好吃。”
“太好了!移植成功了,透析结束了!”这几乎成了麻理予的口头禅。
“医生,我已经好了,是吧?已经不是病人了吧?”
有一次,闲聊一阵之后,麻理子笑着问了这样一个问题。这时,她嘴唇两端向上翘起,用一双大眼睛注视着吉住。
麻理子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呢?
在这一瞬间,吉住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他不清楚麻理子,心里是怎么想的。
“也可以这么说。因为你已经可以过和平常人过一样的生活了。”吉住回答道,“不过,移植这种事不能有半点大意。你现在不是在家里服用免疫抑制剂吗?那是绝对不能忘的!如果不继续吃药的话,好不容易才成活下来的肾脏便发挥不了作用。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了自己是接受过移植的人。以前我们不是约好了的吗?一定要吃药!能做到吗?”
“好吧……”
那时的麻理子点了一下头。
是的。她是点了头的。
然而,四个月过后,麻理子又回到了手术室。
“目前还没有发现麻理子体内有被病原细菌感染的迹象。”
吉住和麻理子的父亲安齐重德一起从病房里走了出来。接着,两个人来到了位于另一栋楼里的吉住的诊疗室。吉住觉得有必要让麻理子的父亲了解一些手术之后的细节。他催促安齐坐下之后,自己也在茶几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护士每天都提取了麻理子的血液、尿液和痰液的样本送交化验科检查,由此可以检测出麻理子是否被细菌感染。现在我们还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迹象,请您放宽心!”
安齐擦哦擦额头的汗水,如释重负。
“不过……安齐先生,”有些事情吉住想要问一下麻理子的父亲,他看准了时机,不慌不忙地说道,“麻理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安齐的视线一直朝着下面。
“安齐先生。”吉住又问了一遍。
“这个嘛……我也不太清楚。”
安齐吞吞吐吐的。吉住默不作声,无言地催促着他。
“上次的移植失败以后……我就不知道麻理子到底在想些什么她不愿把自己的感情表现出来。也许是我看不出来吧……”
“麻理子讨厌移植吗?”
“不,没这回事。”
安齐突然把头抬了起来。口气虽然很强硬,但声音却有些颤抖。吉住尽量做出一副温和的表情。
“安齐先生,请告诉我实情!当然,我理解你们做家长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接受移植尽早康复。这是人之常情……但是,麻理子自己却不是这样想的吧?”
“唉……”安齐垂下了脑袋,“事到如今才把这事讲出来,实在是对不住医生……接到移植协调人打来的电话时,麻理子也是这副样子。起初是她接的电话,但她一直没跟我说。我后来才知道有这回事,于是赶紧打电话联系……就在那个时候,麻理子表示了强烈的反对,甚至出现了痉挛……可以说太不正常了。”
“不正常?”
“她说‘我不想成为怪物’……”
“…………”
吉住心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麻理子做完手术后,一直在做噩梦。您看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吉住改变了话题。
“这个我也不清楚。”安齐绝望地摇了摇头。
“麻理子好像很惧怕什么东西。莫非,移植给她留下了什么不好的印象,因此对手术产生了抵触情绪,而且夜里也常常是噩梦缠身?还有,麻理子对我的态度跟以前也大不一样了。与移植手术相比,她似乎更厌恶移植这一行为和像我这样的移植医生。您看呢?您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线索?”
“确实很抱歉,我什么也不知道。”
安齐还是低垂着脑袋,好像在说:我也想知道啊!看着安齐的样子,吉住很同情他。
“……听说另一位移植患者出现了促进性的急性排斥反应。”
吉住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促进……是什么意思?”
“就是指术后二十四小时至一周以内发生的排斥反应,其原因是患者碰巧对捐赠人的同种抗原有预致敏抗体。目前那位患者正在接受治疗。”
“…………”
“幸好麻理子还比较顺利。但是今后病情会怎样发展,我也没有把握。当然,我们一定会尽全力的……不过,如果麻理子本人不能积极配合治疗的话,最终她有可能会被细菌击倒。我们都想想办法,无论如何一定要让麻理子的心情好转起来!”
“……要是真能这样,那该有多好啊……”
安齐的声音小得几乎都听不到了。

7
利明坐在共焦激光扫描腿微镜前,正操纵着鼠标输入测定条件,试剂台上放着培养烧瓶。他刚刚做完用碱性蕊香红—123给“Eve1”染色的工作。
这几天,利明克隆了圣美的肝细胞”Eve”,并把其中最具增殖力的克隆体命名为“Eve”。他打算对其进行培养,增殖出大量细胞,以备实验之用。
今年春天,药学系二楼的公用实验室添置了一台最新型的共焦激光扫描显微镜--ACASULTIMA。这是一台有办公桌大小的设备。左边是倒立式显微镜,右边有输入指令或显示解析数据的监控器。激光照射管安装在后部。桌下有一台计算机。
利明想知道“Eve1”细胞里线粒体的构造,碱性蕊香红—123是—种能够显示出细胞内线粒体特异结构的荧光色素。显微镜下的细胞已经被这种试剂染色,只要将其置于激光的照射之下,荧光试剂就会产生反应,并发出一定波长的光。通过只能透过这一波长的光的过滤器观察细胞,就可以看到线粒体的构造。这台ACASULTIMA的独到之处是,它可以对细胞的各个部位进行精确对焦。因为细胞自身有一定的厚度,一般的显做镜又无法聚焦到整个细胞,所以得不到清晰的解析图像。而共焦激光扫描显微镜则成功地解决了这一问题。这种设备的监控器上可以显示出几十张细胞由上至下各个层面切片的影像。通过计算机的图形分析处理后,这些影像可以被合成为一张完整的细胞立体图像。在神经细胞的有关这一类有赖于细胞三维构造分析的研究中,共焦激光扫描显微镜的威力是显而易见的。
利明点击了画面下力的“开始”键,一张张影像便依次出现在监控器。黑色背景上显现出一个个绿色的细条状物体。那就是细胞内部的线粒体。
读入数据的工作完成之后,利明又发出了一系列指令以合成线粒体的三维结构。
监控器上出现了鲜明的影像。这一瞬间,利明不禁叫出声来。
这是一种利明从未见到过的形状。它的三维构造蜿蜒交叉,错综复杂,既像是细胞内的一座迷宫,又像是修建在细胞里的输送能量的超级高速公路。
利明抑制住心中的激动,又从烧瓶里提取其他细胞进行观察。结果都是一样的。“Eve1”的线粒体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形态变化!
利明把分析结果打印出来后,立即关掉了共焦激光扫描显微镜的电源,回到五楼的研究室。被碱性蕊香红—123染色过的“Evel”尚有一点残余。他想用流式细胞仪来对其进行分析。
利明将已经染过色的“Eve1”从烧瓶中取出,用离心机清洗干净。等到缓冲液出现悬浊之后,利明又拿着它重新回到公用实验室,打开了流式细胞仪的电源。不一会儿,屏幕上出现了开始画面。利明输入了测定参数。
流式细胞仪是一种测定细胞荧光强度的机器。把装有细胞悬浊液的吸管安放到机器下突起的管口处,细胞就会被吸入机器,并送往激光照射部。因为这一部分由极细的管子制成,所以细胞只能一个一个地从管中通过,依次接受激光的照射。被激光照射到的细胞会发出荧光。荧光的强度取决于荧光试剂的染色程度。也就是说,测定的指标可以反映出细胞中线粒体的多少。这种设备与显微镜不同,它的特点是能够定量地测定每一个细胞的染色程度,并以图表的形式表现出来。
利明安装好吸管,点击了一下画画上的“GO”键。转眼之间,无数个反映细胞大小的小点便目不暇接地呈现在监控器上。利明注视着打侧的柱状图。显示荧光强度的柱状图快速地闪动着。
“这……”
荧光强度达到了最大值!这就意味着,细胞中线粒体的数量之多,按常理是无法想象的。这一点与先前通过显微镜得到的分析结果联系起来,说明“Eve1”单个细胞中线粒体的数量不仅在增加,而且在形态上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显然,抑制线粒体机能的机制已经出现了异常,在某种错误的诱导下,线粒体的数量急剧增多。利明还从未看到过有报告称发现了被诱导得这么厉害的线粒体。只能用“恐怖”二字来形容!从细胞自身具有如此的增殖能力这点来看,极有可能是DNA结合蛋白产生了突变,而这种变化所带来的影响已经波及到了细胞内的线粒体。
利明顿时感到了一种无以言表的兴奋。
圣美的体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利明拿着刚打印出来的分析结果,一路小跑地回到了研究室。浅仓正在自己的实验桌前做着提取DNA的工作。
“浅仓,你来一下。”
利明不由分说地把浅仓拉进培养室,给她看了保存在恒温箱中的装着“Eve1”的烧瓶。浅仓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你帮我把这种细胞的信使RNA提取出来。”利明把烧瓶放到显微镜下,要浅仓观察细胞,“我想使用吸印转移法来检查β氧化酶的诱导情况。”
“……这个,是什么细胞?”
浅仓把眼睛从镜片上移开,这样问道。她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感到不解。然而,利明对细胞的来历却是含糊其词,只说是另一所大学送来的。浅仓的样子好像还有些疑问,不过她也没有再往下问,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天夜里,利明好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梦到了圣美以外的事情。
梦中的利明是小学时候的样子,穿着短裤和T恤衫,坐在榻榻米上玩着塑料模型。电风扇摇晃着脑袋,每隔一段时间就把—降温热的风送到利明的背上。隐约中传来了风铃轻微的声响。他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想起来了!对了,那年夏天很热。
利明小时候是个比较安静的孩子。与到外面和小朋友们一起玩耍相比,他更喜欢在家里读书,做手工。杂志里的怪兽图解和恐龙的图片是利明最爱看的。另外,参观动物园和博物馆也是他的一大爱好。
暑假就要结束的一天,爸爸带利明去参观科学博物馆。在展厅里,利明见到了一种奇妙的塑料模型。那是个螃蟹的模型。研究螃蟹在水里的行走动作的生物学家制造出了一个酷似螃蟹的简单机器人,利用遥控器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它的活动。这种塑料模型已经作为商品在进行销售了。利明对它非常着迷,就让爸爸买了下来。一回到家,他就马上开始动手制作起来。
由于零部件不多,螃蟹一会儿就做好了——大大的钳子和蟹腿全都安装完毕,只需摁下遥控器的按钮,蟹壳里的电动机就开始工作,并带动螃蟹的关节做出挥舞蟹足的动作,确实像“招潮”的样子。利明高兴极了,又摁了另外的按钮。只见螃蟹交替地移动着腿脚,横着运动起来,走路的模样和水族馆水箱里的真螃蟹简直是一模一样。利明迷上了这只螃蟹,让它在自己家里散起步来。
这时,利明忽然觉得有些惊讶:这么几个简单的零件,稍稍拼凑一下就可以活动;小小的—个电动机驱动的模型竟能模仿出真正的螃蟹的动作。生物真的是非常简单吗?
不,不可能。利明想起了自己几年前饲养蝌蚪的情景。那时,利明几乎每天都可以兴奋地观察到一些奇妙的事情。比如,蝌蚪长出后腿啦,长出前腿啦,尾巴不见啦。这些变化机器人是根本无法模仿的。
生物这东西真是神奇。
自己身上也没装什么电动机,怎么就能活动呢?利明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去年暑假做的走马灯还躺在房间的一角。那是利明暑期手工劳动的作业。制作材料是一些从文具店里买来的木工用层板和玻璃纸之类的东西。夜里,利明把走马灯拿到阳台上,放进蜡烛点亮之后,安装在上部的纸制叶轮就慢悠悠地转动起来,并带动起玻璃纸筒一同旋转。在微微有些泛紫的夜幕下,花花绿绿的哥拉斯的影子在灯面上缓缓移动……
不久,进入初中、高中以后,利明渐渐知道生物都受一种叫DNA的物质控制。DNA的构造实在是完美无缺,这一点让利明惊叹又己。为什么牛命能设计出如此巧妙的遗传密码?为什么形形色色的生命变化竞能用如此简单的结构来表达?太不可思议了!突然,梦境换了一个场面,利明发觉自己来到了研究室里。然而这里却是灰蒙蒙的一片,有些破旧的感觉。仔细—瞧,既没有多肽合成仪,也没有基因扩增仪。利明终于想起来了,这是过去的第二研究室。当时利明还是大四的学生,刚进到讲座里来。
“我希望你把线粒体作为今后的研究课题。”
那时年纪轻轻、意气风发的石原教授把利明找来,对他说了这番话。石原教授是在利明进入生理机能药学讲座的前一年才来到这里的。当时,教授正在探索新的课题。
“目前的研究全都局限在细胞核基因这一领域里,然而不久的将来,仅凭这些是无法妄谈生命的本质的。细胞内部也有个小社会。在这样一个社会里,即便是一处很小的地方出了问题,也会影响到整个社会的秩序。我觉得有必要更全面地考察这一问题。怎么样,永岛?你做不做这个课题?我希望你能够不断创新!”
利明马上投入到了线粒体的研究之中。线粒体的DNA构成与细胞核完全不同,利明感到一切都很新鲜。这是个未知的世界,远远超出了以前在课堂上学到的生物化学和基因的有关知识。利明的胸中激荡起强烈的冲动:这一崭新的领域将由我来开拓!
就像转个不停的走马灯一样,线粒体总是在静悄悄地回旋着。线粒体之间彼此缠绕,形成巨大的集合块,不断旋转。它们就像是马格里特画里飘浮在空中的石头,慢慢地、缓缓地、不停地旋转着,同时把黑色的影子投向地面。利明在梦中仰望着这一团黑影。它们如同夜幕一般遮盖了太阳的光辉。利明觉得双脚已经离开了地面,自己就快要被这一片黑暗所吞噬。他一边忍受着这一切,一边一动不动地仰望着如墨的苍穹。
对“Eve1”的分析进展很顺利。
不知不觉,日历又翻开了新的一页,进入八月了。炎热的天气一直在持续。校舍周围树木的叶子像一面面反光镜,将强烈的阳光反射过来。光线透过研究室的玻璃窗照进屋里,把房间烘得闷热难耐。由于药学系的空凋不起作用,所有讲座的研究一下子都陷入了停滞状态。再加上大四的学生又忙着复习考研,他们不来,各项研究就更是停顿不前了。利明所属的讲座也突然闲散下来,往常的紧迫感在一天天地消失。研究室里就只剩下利明和浅仓。不过,这一切跟利明毫无关系。热气腾腾的研究室里,利明仍专心致志地指导着浅仓分析“Eve1”。
使用吸印转移法和反转录聚合酶链式反应进行分析,得到的结果表明,“Eve1”的β氧化酶受到了显著的诱导。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况。”实际操作实验的浅仓把数据交给利明的时候,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
“就算加入了安妥明也不可能产生如此严重的诱导。一开始就出现了这么大一团,这种细胞究竟是怎么了?”
浅仓拿来的照片上显示出一大块黑斑。这说明β氧化酶的信使RNA正在增加。
“安妥明……”利明看着浅仓的脸,口中念念有词。
“查一查这种细胞的类维生素A受体的发现量,然后往培养基里添加安妥明。观察一下细胞的增殖能力和线粒体的形状,再做一个转运实验。到底安妥明能够在多大程度上促进β氧化酶系向线粒体内转运,你要拿出具体的数据来。对了,浅仓,你什么时候请假,能告诉我吗?”
“这个嘛……”浅仓微微笑了一下,歪着头想了想,”今年就要毕业了,所以……我想不休假,一直把实验做完。”
“那好,我们再把实验往前推进一步。参加九月份学会的准备工作等到这个月底再做也来得及,因为那时数据都已经收集好了。”
"知道了。”浅仓点了点头。
利明往培养“Eve1”的烧瓶里添加了各种各样的过氧物酶体增殖剂。照字面解释,过氧物酶体增殖剂就是能够让细胞中的一种叫过氧物酶体的细胞器增殖的物质,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安妥明这种治疗高血脂的药物。可是,这些物质在促进细胞器增殖的同时,也会让线粒体内的β氧化酶受到诱导,从而使线粒体自身在形态上出现变化。这些知识,利明早在学生时代就已经通过实验掌握了。给线粒体已经受到诱导的“Eve1”加入这些物质,实际上就是要达到进一步促进这种诱导的目的。
果然不出所料。“Eve1”的线粒体在安妥明的刺激下疯狂地伸展。氧化酶的发现量简直大得惊人!当然,氧化酶进入线粒体的跨膜转运速度也明显加快了。剩下的工作就是在基因水平上仔细研究这一诱导机制。利明坚信,通过对“Eve1”的研究,一定可以弄清线粒体的增殖机制。
“来可,来了!”
从绿色的邮袋里把它拿出来的这一瞬间,利明心中涌起了无以言表的兴奋。
“nature”(著名国际科学刊物《自然》)的宇样从袋子里露了出来。下面的一行铅字是“IntenationalWeeklyJoumalofScience”(国际科学周刊)。浅仓站在利明身后充满期待地注视着它,利明打开袋子取出杂志。封面是一张颇具民族风情的绚丽的壁画。上面用大号字打出本期特辑的标题:“ScienceinMexico”(墨西哥科学),而这行字下画则用稍小的字号写着“Approaches'tomitochondrialbiogenesis”(线粒体生源论研究)。
利明连忙把书翻到目录那页,用手指逐条指着“LetterstoNature”的部分。有两篇论文是关于线粒体的,利明要找的那篇在后面。
确定了页码之后,利明翻开了它。哥特体文字映入眼帘。
“太棒了!”浅仓高兴地欢呼起来。
利明觉得自己的心脏“扑通”地跳了一下。自己的论文!自己写的论文被《自然》杂志登载了!利明和浅仓,还有教授的名字都赫然在上。其实复印件早已经寄过来了,但是像这样把杂志拿在手上的感觉毕竟和那时大不相同。去年投去的一篇关于线粒体的论文如今已变成了《自然》杂志的一部分。浅仓一面欢喜地叫喊着,一面把身体靠过来,想看得再仔细些。
太棒了!利明也在心里喊了一句。
自己的论文已经刊登在了《自然》杂志上,而且是作为特辑的小部分!不过,自己现在的研究却不止这些。目前,对“Eve1”的研究可以说是成果喜人。这些成果一定会震惊全世界的!所有实验的进展都顺利得让人难以置信。自己的研究完全走上了轨道。这样一来,自己便可以步入世界最前沿的科研行列了。
“咚”
伴随着一声巨响,紫色的烟花在药学系上空绽放。
火药灰稀稀拉拉地在利明他们四周落下。
一条小河从药学系所在的小丘旁流过,河岸边正在举行焰火晚会。药学系这里是观赏从河边释放的烟花的绝佳场所。这天晚上,利明和浅仓,还有其他留在讲座里的学生、职员一起来到了校舍的房顶上。
夜空晴朗无云。一朵巨大的菊形烟花在空中炸裂,几平要遮住整个天空,看上去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它似的。光球一下子充满了人的视野。闪闪发亮的火药灰在快要接触到脸的地方熄灭了,朝旁边一看,浅仓佐知子正睁大了眼睛凝视着夜空。焰火变幻出五彩的光芒的时候,以及天空中出现一大片菊花或瀑布图案的时候,浅仓的面颊都会随之呈现出各种色彩。
利明和浅仓一起打开罐装啤酒,看着满天的烟花喝了起来。浅仓在利明身边向他说着感激的话,眼里亮晶晶的。利明也笑着朝她点头。四周弥漫着火药的味道,可利明毫不在意。这焰火似乎是在庆祝自己的论文在《自然》杂志上发表,又似乎是在提前庆祝圣美的细胞帮助自己在研究上取得了突破。利明想把这快乐与圣美共同分享,但这显然不可能实现——这也许也是唯一的遗憾吧。如果能把《自然》杂志拿给圣美看该有多好啊。如果能和圣美一起仰望这夜空该有多好啊。利明这样想着。
“咚”。自己的心跳和焰火的爆破重合在一起,利明感到了一阵阵皮肤的颤动。

8
片冈圣美经过自己的努力,顺利地升入了本地的一所国立大学,她既没参加暑期的训练营,也没去上考前的补习班,连家教都没请,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度过了自己的复习冲刺阶段。考试成绩张榜公布的那天,圣美和父母一起去看发榜。当圣美在文学系英语专业录取名单上找到自己的考号和名字时,的确有一种喜悦的感觉涌上她的心头,但却没有原先预料的那么激动。
文学系真的适合自己吗?高考结束之后,这个问题依然困扰着圣美。之所以选择英语专业,仅仅是因为自己喜欢阅渎,对英语感兴趣而已。谁知,新学期一开始就在系里认识了不少朋友,大学生活远比想象的要快乐得多。
进入大学后,圣美仍然参加了器乐部。在迎新会上,圣美有生以来第一次喝了啤酒。很多同学高中的时候就喝过酒,可圣美在此之前却从未沾过。啤酒的味道有一点苦,不过挺好喝。学长们待人都很好,而且很有趣。不知不觉,圣美已经喝得脸上红霞飞了。
“学长是哪个系的?”
迎新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大家的座位也都换得差不多了。不断有学长来给圣美打招呼,圣美也换了好几个座位。与旁边的一个三年级的女学长聊过一阵后,正觉得没有话说了,圣美不经意叫发现自己的另一边坐着一位看上去很沉着的男学长。他好像也刚和身边的朋友聊完,嘴里正喝着啤酒,而脸上还留着说话时的微笑,这时两人的视线碰到了一起。圣美笨手笨脚地拿起啤酒瓶往他的空杯里倒酒。由于从上面往下倒得太猛,杯子里一半以上全是泡沫。圣美一个劲儿地低头道歉,那个人则不住地说没有关系,然后笑眯眯地啜着杯里的泡沫。这样一来,圣美就问了刚才那句话。
“我是药学系的。”那个人回答道。
“在药学系里,就是学那些我们平常吃的药吗?比如,感冒药的制作方法什么的,就是这些吗?”
圣美这么一问,学长苦笑一下,又喝了口啤酒。
“药学系当然是必须学这个的,不过这并不是我们学习的全部。可能高中时形成的印象就是这个系是专门培养药剂师的吧。实际上高中老师就是这么给学生解释的。”
圣美点了点头。她忽然想起高中的时候,有好几个女同学问老师进大学学什么将来比较容易就业,得到的答案就是医院的药剂师。
“其实药学系的研究面是很广的。作为药剂师所应该掌握的知识自然是要学的,不过也要做更基础性的研究。药学系就像是混合了医学系、理学系、农学系和工学系的一锅大杂烩,因此,同在药学系里的学生由于所属讲座不同,各自的研究内容便有很大的差异。有的人搞的是有机合成,而另一些人搞的是分析——他们的工作就是千方百计测出血液里的某些特定物质的含量,不管它的量是多么的微小。此外,有的人每天忙着给小白鼠打针,有的人整天都在培养各种各样的细胞。为什么细胞会发生癌变?为什么DNA会被复制?药学系里也有人成天在思考这样一些和药物并没有直接关联的问题。药学系虽然不大,但一墙之隔的两个讲座里的气氛却完全不一样,因此,外面的人就更不知道药学系是干什么的了。当然了,我认为真正的药学系应该培养出能全面掌握上述各门学问的人才。”
这位学长把药学系各个讲座的研究方向给圣美讲了一遍。其间,圣美插了几句话,显示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比较难一点的细胞呀、基因的结构之类的问题,学长都讲得深入浅出。仅凭高中在课堂上学过的生物、化学知识,圣美就能把他说的话听懂。
“了不起!真让我长了不少知识。你懂得真多!”
“哪里,哪里。我也才刚上研一而已。”
那个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所谓研一,就是指大学四年毕业以后攻读硕士研究生的第一年。这一点,圣美也是知道的。这么说来,这位学长的年龄应该是二十二三岁。难怪,他在今天这个大部分是本科生参加的迎新会里显得这么平静。
“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想读博士。不过,这样的话就很难再有机会出席社团活动了。今天也许是最后一次吧。”
圣美听了很感动。自己是被动地听课,而学长却有读博士、做研究的雄心壮志。
“请问……学长具体是做什么研究的?”
即使说出来自己也不一定能听懂,不过圣美还是这么问了。
“线粒体。”
“扑通”。
听到那个人回答的一瞬间,圣美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圣美按住自己的胸口,失声叫了起来。
“……你怎么了?”
那个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圣美。
“没、没什么。”
圣美慌忙作出笑脸,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刚才那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圣美静下心来,专注地捕捉着体内的声音,然而,听到的只是自己的心跳声,刚才那一下奇妙的跳动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可能是自己醉了吧。圣美没多想,又冲那人笑了笑,想以此打消他的担心。
“真的没什么。你接着说!”
从那位学长的表情上看,好像并没有完全相信圣美所说的话不过他还是讲起了自己的研究。
“线粒体这个词,初中、高中的教科书上都能找到,我想你是听说过的。它是细胞中产生能量的器官。”
“对。”
“糖和脂肪被摄入细胞里后,通过代谢作用在线粒体中转化为乙酰CoA。然后,柠檬酸循环发挥作用,从而生成三磷酸腺苷,即ATP。最终ATP将会作为各种能量的来源在体内被消耗掉。”
“……哦,大概的意思我听懂了。”
圣美微微点了点头。高中所学的知识还有些印象。
“我研究的问题就是,为什么线粒体中会产生这样的代谢。代谢的发生必须要以多种酶的存在为前提。线粒体里装满了各种酶,而这正是问题的所在。事实上,细胞中拥有遗传物质的不仅仅是细胞核——这些是到了高中才会接触的知识——线粒体里也有被称为‘线粒体DNA’的遗传物质,但是,它比细胞核染提要小很多,在这种遗传物质上,找不到在糖和脂肪的代谢过程中不可或缺的酶的信息,只是简单记录了一些,而且是很少的一部分特定的酶的基因。而这些酶都是在生成ATP的电子传递反应下才起作用的。那么,那些糖和脂肪的代谢所必需的酶的信息记录在哪里呢?它们在细胞核的基因里。也就是说,酶的合成由细胞核控制。当细胞核觉得需要能量的时候,它就会发出生成代谢酶的指令。因为酶的大量产生可以促进代谢作用更快地进行。然而,一般来说,酶都是在细胞质中的核糖体里诞生的。因此,生成出来的酶还必须自己进入到线粒体中去。只有进入线粒体后,酶才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如此一来,那酶又是怎么进入到线粒体中去的呢?因为酶是一种蛋白质,所以它并不能轻易穿过线粒体的脂质膜。此外,细胞核怎么知道何时需要能量呢?生成酶的指令又是怎样传达的呢?如果我们想得更远的话,还会涌现出更多的疑问。细胞核是怎样控制线粒体的?其实,酶的基因本该由线粒体所有,可为什么细胞核能够把这些本应由线粒体所有的遗传信息据为已有?怎么样,你不觉得奇怪吗?”
圣美被折服了。线粒体这东西,虽然不是不知道,可从来没有这么深入地思考过。听他这么一说,确实有些不可思议。看来教科书上那些通俗易懂的知识,实际上有很多至今尚未彻底弄清呢。圣美第一次亲身体会到世界上有像学长这样的人正努力探索着这些未知的领域。
可能觉得一下子说得太多了吧,那位学长苦笑了一下,把话打住了。他看了看圣美手上的杯子,给圣美添满了啤酒。然后,他把瓶子里剩下的一丁点倒进了自己杯里,问道:“这个,你叫什么名字?”
“片冈圣美。”
“哦,片冈小姐。幸会!我叫永岛利明。”
自称是永岛的这位学长和圣美都笑了笑,两人同时把酒杯端到了嘴边。

9
“……我去跟医生谈谈。”
安齐重德站起身来。
离开房间的时候,安齐又回头看了女儿一眼。可麻理子一直把头扭向一边,而且嘴闭得紧紧的,这是一副不愿理睬父亲的表情。安齐无奈地走出了病房。
在住院部笔直的白色走廊上,安齐寻思着这次手术的事情。
手术已经过去十天了,麻理子还没有主动对周围的人说过一句话。不光是对安齐,对主治医生吉住和护士都是这个样子。只有问她身体状况怎么样的时候,麻理子才会转过背,极不耐烦地回答两句。
看样子昨天又做噩梦了。听说昨晚麻理子的惨叫连走廊上都听得见。当时,负责照顾麻理子的护土慌忙想要把她摇醒,但她好像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区别。吉住问她是怎么回事,麻理子也一声不吭,只是把脸朝向一边,紧闭着嘴唇。
不一会儿,安齐走到了电梯前。他按了向下的按钮等着电梯上来。
安齐和主治医生吉住谈过很多次,每次都会说到麻理子的自闭行为。
吉住坦言拿麻理子没有办法,现在的麻理子已经不是两年前的她了。
然而,连安齐自己都不知道麻理子为什么会自我封闭起来。
安齐记得很清楚,上次移植的时候情况并不是这样。从一开始麻理子就很配合移植,而且手术过后,她更是喋喋不休地跟吉住和护士们说个不停。
电梯门在面前打开了。安齐下意识地走进去,按下了一楼的按钮,电梯门重新关上,安齐感觉到了缓慢的下降感。换气扇在头顶发出低沉的声响。
“慢性肾衰竭。”
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安齐并不太懂。那是麻理子上小学四年级的冬天。主治医生让麻理子到外面等候,用遗憾的语气告诉了安齐。安齐至今都还记得,医生的桌旁放着一个小电炉。
“准确地说是慢性肾小球肾炎,”医生说道,”您女儿患的这种肾炎会慢慢发展,持续很多年。病因是过滤尿液的肾小球出现了滤网堵塞的情况,因而肾脏便无法工作,不能产生尿液。请看这组数据。肾小球滤过率(GFR)和尿素氮(BUN)的值是衡量肾衰竭的基本指标。因为过多的水分不能从体内排出,所以患者就会像您女儿那样,出现身体浮肿、喘粗气以及焦躁不安等诸多症状。”
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安齐有气无力地问道:“……能治好吗?”
“很遗憾。”
医生当即予以否定。这句话让安齐备受打击。
“目前,对于慢性肾衰竭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由于是肾小球整体丧失机能,所以不管是药物还是手术,都无法根治这种疾病。”
“……那,我女儿该怎么办呢?”
“做透析。其实有很多人都患有肾衰竭,他们都在接受透析治疗。所谓透析,就是用机器代替肾脏,把机器连到患者的身体上,通过机器去除聚集在体内的尿毒素和多余的水分。我给你介绍一家比较好的医院吧。那里拥有全县最好的透析设备,很多肾衰竭患者都上那里做透析。”
不知不觉,电梯抵达了一楼。安齐从里面走出,来到大厅。门外的热气扑面而来,抵消了空凋吹出的凉风。安齐用手绢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水,朝位于另一栋楼里的吉住的诊疗室走去。
安齐忽又想到自己这些年和麻理子的交流实在是太少了。自己的精力全都放在文字处理机的销售工作上,脑子里总有一种工作第一的思想。今年就要满五十了,再不干就不行了。自己的业绩不能落在别人的后面!
其实这种想法也不是现在才有的。安齐苦笑了一下。自从进了公司以后,一直都是这样。满脑子全是工作上的事情——就连妻子也不是自己追来的。自己从来没有主动接近过女性。三十三岁的时候,由公司的部长牵线搭桥,相亲之后便一口把这桩婚事答应了下来。无论是新婚的时候,还是麻理子生下来以后,自己都没想过要早一点回家,而且星期天还经常加班,很少有时间同妻子和麻理子一起共享天伦之乐。
刚买了房子不久,体弱多病的妻子就撒手而去。空荡荡的两层小楼只剩下孤独与寂寞,麻理子就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
当自己回到家中的时候,麻理子已经上床了。早晨把麻理子叫醒,然后自己便匆忙赶往公交车站,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复。自己怎么可能觉察到麻理子染上了肾炎!
医生介绍的医院的确拥有完备的透析设备。安齐和麻理子第一次被领到这种病房里来的时候,看得目瞪口呆。一个大房间里设有将近五十张简易床位,其中的绝大部分都被患者挤得满满的,因为每一张床的旁边都安放着透析所需的机器,所以更给人以拥挤狭小的印象。病人们一个个从手臂上牵出一根管子,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有的人在看杂志或漫画,也有的人在和邻床的病友聊天以打发时间,护士们则穿插其间忙个不停。据说有近三百名透析患者定期来这家医院。
病人的年龄各不相同。有些小孩看上去比麻理子还小,而另—些患者则是皱纹满面、将近七十的老人。还有的是和安齐差不多的中年男子。可能是灯光的原因吧,病人基本上都没什么血色。虽然设备都很先进,但总觉得病人的脸上充满了疲惫。
麻理子并非马上就可以接受透析。这家医院的医生说,在此之前必须先做一个手术,在手臂上开一个瘘管。因为要做透析的话,须先将一根连接血管的管子插入手臂里。据说为了保护好静脉血管,要把动脉接到静脉上,这样可以使血管扩张,血流通畅。这就是所谓的“动静脉瘘管术”。虽然在儿童身上做这种手术有一定难度,但它却具有不易感染、方便长期保存的优点。
手术后两个星期,麻理子开始接受透析。每周三次,放学后马上去医院。一次透析要在床上躺四五个小时。坐收班车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过了。这样的透析生活持续了半年,在这期间,安齐去医院看望麻理子的次数屈指可数,麻理子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发呆。接受透析的时候,麻理子在想些什么呢?听说在透析过程中,有时由于渗透压的变化患者会产生痉挛。一定不好受。虽说事到如今已经于事无补了,可安齐现在一想起自己的女儿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就感到心痛。眼看着红黑色的血液流入床边的监护器,通过缓慢旋转的血液泵和细长的透析器,再重新流回自己的手臂,麻理子的心情会是怎样的呢?当时的安齐连这些问题想都没想过。
“透析只能算作暂时性的保守治疗。”医生说道,“患有肾衰竭的小孩子如果长期接受透析,难免会产生一系列的并发症。首先,身高不会再增长。因为肾脏有促进成长的作用,所以肾衰竭会导致儿童发育迟缓。对小孩子来说,长个儿具有重要的意义。麻理子要是一直像这样透析下去,将来恐怕会对自己的身高发愁。透析还有可能引起骨骼的病变,而且生殖器官的发育也有可能要受到影响。”
“那,您是说可以用其他更好的方法……”
“像这种小孩子的情况最好还是采取移植的办法。您考虑考虑吧。”
医生热心地向安齐推荐移植。不过,这时的安齐还没有什么心理准备。
把自己的肾脏给麻理子?躺在手术台上,让医生用手术刀剖开肚子拿走自己的器官?
一时还下不了这个决心。实在是有些可怕。没问题吧?自己的身体不会受到损害吧?安齐一连向医生提了好几个问题。
“听说你女儿肾不好?”
和上司一起去喝酒的时候,突然碰到了这样的话题。安齐含糊地应付了两句,想把话题引开。可是喝得酩酊大醉的上司就是不肯放过安齐。那段时间,报纸上正在大肆报道活体肝移植的消息。
“把肝脏捐给自己的儿子,真是伟大的亲情啊!你说是吧?叫醉醺醺的上司用含混不清的语调说道,“听说在国外是从死人身上取出器官移植给患者,那真是太野蛮了!看来还是日本的做法有人情味啊。安齐,你就把肾脏给你女儿吧!人可是有两个肾的。就算少那么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真忍心让自己的女儿受罪?你们家那口子不是走得早吗?你女儿就只能靠你了!都是做父母的,你也学学人家,别人都上报了,这才叫亲情嘛。”
安齐满脸堆笑一副很赞同的样子,可实际上却是满肚子的不服。
这种意见不过是事不关己的夸夸其谈。安齐在想,上司的小孩又没有肾衰竭!照这么说,不愿把自己的器官让给子女的父母就是不入道的啦?为了孩子,做父母的连自己的身体都必须割让吗?只要是儿女的肝呀、肾啊出了什么毛病,父母就必须无条件地把自己的器官拿出来?有谁愿意没病做手术?如果有不做手术也能行的办法,自己是肯定不愿意接受手术的。这种观念真的是有悖于父女之情?安齐紧紧地攥着装有日本酒的杯子,一声不吭地听上司讲话……
安齐回过神来一看,已经到了吉住的诊疗室。他摇晃了一下脑袋,等自己思维活跃的头脑冷却下来以后,他才敲了敲吉住的房门。

10
恒温槽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开始沸腾了。浅仓佐知子把装着样本的试管放进槽里,并设定好了计时器。今天一天的实验总算要接近尾声了,浅仓叹了一口气,朝屋里环顾了一番。
这个地方是离药学系比较远的放射性同位素实验楼的二楼,浅仓所在的房间专门用于处理低水平放射性物质,整个实验楼可能就只剩下浅仓一人了,四周静寂无声。
一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十点半了。暑假到今天正好过了一半,浅仓苦笑了一下。应该不会有人了,也只有自己才会在这种时候还做实验做得这么晚。
浅仓正在对“Eve1”的线粒体进行蛋白质转运实验。虽说—大早就跑到学校来做实验,可没想到,用密度倾斜离心的办法来对线粒体的划分进行调整花费了不少时间。等到被同位素标志过的酶蛋白发生反应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这种实验一旦开始,就让人忙个不停。像这样等待试管里的样本沸腾的一点点空闲时间,对于现在的浅仓来说也是难得的。
“Eve1”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细胞。浅仓呆呆地望着咕嘟冒泡的水槽,陷入了沉思。自从来到这个讲座,在两年半的时间里,浅仓从利明那里见过了包括癌细胞,原代培养细胞在内的很多细胞,可就是没见过像“Eve1”这么奇妙的。
“Eve1”直到现在都没有停止过增殖,利明往培养基里添加了与牛血清白蛋白偶联后的安妥明,其分裂速度似乎超过了一般的癌细胞。利明说“Eve1”是从人的肝脏中取出,经原代培养后的细胞,可这并不能解释它为何具有如此旺盛的增殖能力。
浅仓问过利明好几次“Eve1”是从哪儿得来的。毫无疑问,那天夜里放在冰箱里的东西就是未经克隆的“Eve1”细胞。然而,每次被问到的时候,利明都巧巧妙地蒙混了过去。浅仓背着利明查阅了细胞的背景资料,可是名单上根本就没有记录过什么“Eve”——即便是检索各种文献,也找不到“Eve”的名字。看来是尚未公开报道过的细胞。也就是说,“Eve1“不是从别的实验室那里移交过来的细胞,而是利明自己树立起来并亲自命名的细胞株。
那,利明是从哪里把这种细胞带回来的呢?
听别人说,利明一直都在照顾他的妻子呀,他应该没工夫去跟其他大学联络。
如果这样想的话,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
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这个念头让浅仓不寒而栗。一下子,自己现在正在做的对“Eve1”线粒体的划分突然变得恐怖起来。
没有想到永岛老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浅仓一直都很感激利明,这两年半的时间里,多亏利明,自己才能如此顺利地完成各项实验,
浅仓升入四年级的时候,之所以选择生理机能药学讲座作为自己的志愿,其实并没有十分明确的目的。现在回过头看,本科三年级的学生几乎不可能真正把握研究的内容,同学们在决定自己想要加入的讲座时,选择的依据多半都是些功利的理由:比如说将来工作好不好找啊,实验是不是比较简单啊。
浅仓也不是说有非要去某某讲座不可的强烈愿望,因而直到三年级大大咧咧地参加学生实习的时候,浅仓才在生理机能药学讲座开办的实习中第一次感受到了实验的乐趣。
那次实验是从大肠菌里抽出质粒的DNA,再把另一种DNA放进去。在这之前,浅仓一直觉得DNA是某种神秘而崇高的东西。谁知,抽出质粒的DNA的操作却出奇地简单,浅仓甚至不敢相信自己也能小心翼翼地亲手完成DNA的剪切与黏合。浅仓不经意间把自己的这种惊讶告诉给了旁边的老师。那位老师平静地微笑了一下,回答说:“实习的目的就是要让你们了解这一点,”
那位老师正是永岛利明。
实习总结是在生理机能药学讲座的研讨室里进行的,浅仓的座位碰巧就在利明的旁边。通过和利明的交谈,浅仓得知这个讲座就是以线粒体这一巧妙的东西为实验对象的。
就在那个时候,浅仓决心要加入这个讲座,因为她觉得到这里来可以做更多有趣的实验,自己能做各种各样的事情。
这个愿望不久就实现了。凑巧的是,浅仓又被分配在利明的指导下进行实验。也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一决定时,浅仓感觉到非常兴奋,事实上,能跟从利明学习实验对浅仓来说也是一种幸运。利明属于爱好广泛那种类型,他掌握了多种实验的手法,因此,浅仓跟随利明学到了许多实验的经验。生物化学这一领域内的各种基本方法,可以说她都是从利明那里学到的。
做实验是快乐的事情,要是得出理想的结果能让利明高兴的话,那就更快乐了。利明看到数据时所表现出来的洞察力总是让浅仓惊叹不已。每当出现了有意思的结果,利明就会接二连三地提出种种假设。为了证明这些假设应该怎么做,实验的组合应该怎么安排,这些问题利明都会在很短的时间内考虑周全。然而,利明不会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做这些实验,他一般是在反复推敲的基础上才决定下一步行动,浅仓经常和利明进行讨论。这种时候,利明的表情显得格外精神。浅仓虽然为利明所折服,但为了缩短和利明的差距,她也做了不少实验,读了不少论文。浅仓之所以在大学四年毕业之后没有去就业,而是选择再在讲座里待两年,纯粹就是因为和利明一起做实验很愉快。
浅仓从没有料到自己会—直读到硕士。上初中、高中的时候,她的确是喜欢理科,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像现在这样穿着白大褂和同位素一起待到深夜。
“浅仓的个头真高啊!”
经常有男的这样说。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浅仓突然开始长个儿,没多久就成了班上最高的了,当时在她眼里,男孩子们个个都显得很矮小。
等到初中部上了一半的时候,男孩的身高总算冲了上来,比浅仓还高的同学也渐渐地多了起来——但在女生当中,浅仓依然属于那种鹤立鸡群的类型。因为长得高,浅仓加入了女子排球队。队里的活动自然挺有意思,浅仓也认真地参加了训练,与其他学校比赛获胜时,真是太高兴了。
然而,进了高中以后,浅仓开始为身高的事发愁了。
虽说身高长到一米七五的样子就没再长了,可即便如此,环顾四周,自己还是属于高个儿的范畴。看着女同学们投来的羡慕的目光,面带微笑的浅仓心里却不是滋味。高中的时候,浅仓和同年级的一个男生交往了一年左右,可因为自己比他还高,浅仓心里总觉得很别扭。
平时要买衣服总找不到合身的尺码,就连买双鞋也都成了难题,经常是看到了中意的衣服也不得不放弃。这样一来,除了穿制服以外,多数的时候浅仓都是一身衬衣加牛仔裤的打扮。
在学校里,浅仓也时常是男同学们挪揄的对象。当然,对方可能只是想开个小玩笑,不过,即使是这种程度的玩笑话,说多了也会伤人。浅仓所在的高中开早会时按身高排位,女生站在男生的前面。每次整队的时候,浅仓都有意识地把身体向前倾斜,生怕挡住了后面的视线。
升入大学之后,浅仓一直都没有男朋友。虽然并不因此觉得寂寞,但自己是不是太在意自己的高度,从而对异性变得消极了呢?有时浅仓会这样问自己。难道不是为了极力否定这一事实自己才每天在实验室里待到深夜,以此来分散注意力吗?
计时器尖厉的电子音在室内回荡,浅仓这才回过神来,样本的沸腾时间已经到了。浅仓用拳头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以表示对刚才心不在焉的自己的惩罚,接着,她急忙取出样本,并把它放到冰上。
浅仓将聚丙烯酰胺凝胶安放在电泳装置上,等到样本冷却下来之后,浅仓开始把溶液分别注入到凝胶上部的样品凹槽中。浅仓使用可调式移液器慎重地进行着操作。
所有样本都放好以后,浅仓打开了电源,转动拨盘,把电流设定为二十毫安,只见样品凹槽中立刻出现了粉状的小泡。
“好了。”
浅仓用力伸了个懒腰。电泳要持续将近三个小时,在这结束之前便没什么事了。
一看表,已经过十一点了。要是一动不动地待在研究室里看文献的话,肯定会睡着,倒不如干脆回家泡个澡算了。想到这里浅仓收拾了一下周围的物品。
浅仓走出同位素实验楼,回到生理机能药学讲座的研究室,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包,关掉房间的电灯之后,她来到走廊,锁上了房门。
浅仓想,差不多快到准备参加学会的时候了。在九月上旬的生物化学学会上,浅仓要做一个报告。以利明为首的研究员和包括浅仓在内的三名学生将在这个学会上发表各自的研究成果。为参加学会所做的实验已基本完成,现在只需再追加两二个补充实验就行了。
对“Eve1”的分析利明还要做多久?浅仓觉得其中定有隐情,不然,先把学会那边的实验搞完不是更好吗?
浅仓走在走廊上。廊上的电灯都已关闭,隐约让人觉得有些恐怖,黏糊糊的暖风抚摸着浅仓的脸颊,脚上穿的拖鞋因与地板摩擦而发出声响,不知为何,浅仓总觉得这声音被黏稠的风包裹着,一直飘向后方。
那种细胞真奇怪。
浅仓老是在思考这个问题,不仅是它的性状,细胞自身似乎也在散发着某种东西。
从内心来讲,浅仓不愿靠它太近然而,这种孩子气的想法又不好向利明开口,于是,默默从事实验的过程中,浅仓时常会陷入一种异样的感觉。
浅仓觉得这是自己的直觉。
从以前到现在,自己的直觉常常都会派上用场。类似明天肚子会痛啦,排球比赛要输啦,虽说都是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但每次都很准。每当这种时候,浅仓都会感到脖子周围的毛好像倒立了起来,后脑勺还有一种既似痛又似痒的复杂感觉。
而这样的感觉如今正与日俱增。
浅仓凭直觉判断是由于那种细胞的缘故。
—种不祥的感觉。平时倒没怎么在意,但像这样在四下无人的夜里做实验的时候,不经意就会产生这种感觉。在研究室里还可以打开收音机分散一下注意力,可同位索实验楼里终究不是放音乐的地方,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自己今天才变得敏感起来真希望利明能早些离开那些细胞,但目前看来,这种可能性实在是太渺茫了。利明对“Eve1”的执著已经超出了常规,这一点浅仓看得出来。自从“Eve1”的实验出现了有趣的结果以后,利明的精神面貌变得开朗了许多,比起事故发生后的那段时间,最近的利明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不过这仅限于他不做“Eve1”实验的时候。一旦利明开始操作“Eve1”,整个人立刻就像被迷住了一样,连眼神都不对了。每到这种时候,利明身上就会散发出某种异样的热量,使得浅仓不敢轻易对他说一句话。
而且,“Eve1”也似乎在竭力迎合着利明。事实上,利明亲手做的继代就比浅仓做的继代的增殖率要高,就好像……
浅仓用两臂抱住了双肩。
就好像细胞很高兴似的。
“别瞎想了!”
浅仓很勉强地打消了刚才的念头,从楼梯向—楼走去。但她的脚步却不自觉地加快了,没事的,不过是想得太多了。虽然嘴上这样反复地嘀咕着,可浅仓心里只想着早些回家,她急急忙忙地冲下了楼梯。
11
“我们的身体里居住着大量的寄生虫。”
这是那位教授开门见山说的第一句话。
讲台前挂着一张纸条,上面用毛笔字写着“生理机能药学讲座石原陆男先生”。看他头发花白的样子,可能有五十多岁,可声音却很洪亮。圣美坐在大教室的硬椅子上,心里在想,这个人可能比爸爸年轻吧。
说是大教室,其实不过是个有一百五十多个座位的长方形房间。与可容纳三百人以上的学生同时听课的文学系的教室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过,药学系每个年级的人数都不多,因而有这样大的规模就足够了。圣美坐在稍稍靠后一点、位置比较高的地方,从这里可以俯视讲台。来教室里听课的只有五十个人左右。因为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所以不是很清楚具体的情况,不过看样子有一半的人都是年轻学生。可能有的人跟圣美一样是其他系的学生,但大多数的都应该是药学系的。说不定很有可能就是这个生理机能药学讲座的学生。市民听众当中以五六十岁的人居多,几乎没有十几岁的年轻人。
微风吹拂着脸颊,徐徐的清风穿过微微开着的教室窗户吹了进来。树叶“沙沙”的声响时远时近,就好像水面荡漾的涟漪。朝玻璃窗外望去,青翠的新绿在风中摇曳,将柔和的光亮映入眼帘。
圣美今年已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了。
两年的时间转瞬即逝:认认真真地上课记笔记,和朋友们传阅笔记备战考试,参加器乐部的活动,学校的游园活动、定期的演奏会,以及系里的夏季野营和滑雪旅。
“明年就该找工作了。”
朋友不经意间发出了这样的感慨。直到这时,圣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进入大学以后,那种对前途的迷茫感被暂时抛到了脑后。因为她觉得这些问题可以以后再思考。然而,她现在却一下子发现大学生活就要结束,而自己的脑子里根本没有什么成熟的想法。
虽说是六月中旬,可天气却是持续的高温。热风摇晃着路旁的树枝,翻动了白色衬衣的领口。秋冬两季一直都阴沉着的天空如今也精神焕发地亮出了万里晴空。直射而下的阳光照耀着街道和高楼大厦。
在这个时候,圣美受文学系朋友的邀请,一起去听药学系的市民讲座。圣美所在大学的药学系为了普及药学知识,在每年六月的第二个星期日都要面向一般市民举办免费的教育演讲。今年以系主任为首的几位教授将要通俗易懂地介绍各自讲座研究的内容。此外,好像还有时间专门讲解一些药用植物的基础知识、药物的副作用以及艾滋病毒等近年来的热门话题。学校背后的大型药用植物园也同时向公众开放,而且颇有些野餐会的味道。圣美虽然知道这项活动一直都很受欢迎,但自己以前却从未参加过。听朋友说,届时还有朝鲜人参茶和鱼腥草茶可以随便品尝,圣美终于禁不住诱惑了。
演讲会当天是一个天空湛蓝,风和日丽的好日子。早上九点半,圣美和朋友一起乘巴士来到药学系。圣美他们学校是典型的“章鱼形”布局。特别是理科的学系,它们都零星地分散在城里的各处。医学系及其附属医院位于街北,农学系则在车站后面,而工学系却在山脚。药学系所在的位置是一处山丘。车从文学系旁的小路上去,大约要走五分钟、到站下车一看,山下的街景尽收眼底。也许是心理作用吧,站在这里,圣美觉得从脸颊边滑过的微风比文学系那边的更凉爽。
每场演讲约一个半小时,上午有一场,下午有三场,其间大家可以到植物园自由参观。上午的演讲从十点钟开始。演讲的题目都张贴在陈列着中药材的大厅里,圣美开始逐一地浏览起来。上午的演讲题目是《制药——化学与药学》,看来是医药用品开发的有关问题。圣美一面担心自己听不大懂,一面将视线缓缓移向下方。下面写着下午的演讲内容:《中药给您健康》、《何谓基因治疗》……
最后的一个演讲题目映入了眼帘:《与线粒体的共生——细胞社会的进化》。
这时,圣美的心脏出人意料地“扑通”响了一下。
圣美慌忙摁住自己的胸口。这不是平常的心跳,而是一种不受自己控制的、突然袭来的跳动。圣美感到呼吸困难,血液也似乎加快了流动。震动的余波真切地传导至掌上。圣美更加用力地按住了胸口。只听见肋骨嘎吱作响,胸部也松弛下来,并产生一阵一阵的疼痛。可不管怎么压迫,都不能抑制住心脏的剧烈跳动。圣美原地不动地想要弄清自己体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她的太阳穴处淌下了一颗汗珠,圣美觉得自己的目光完全无法从海报上挪开。
……呼吸断断续续,圣美咬了咬牙,长叹了一口气。终于,异样的震动声逐渐远去。随后,胸腔内重又响起轻微的“咚咚”的心跳,和平常并没有两样,血液也恢复了正常的流动。
可是,圣美一时半会儿却无法动弹,又一颗汗珠流到太阳穴,并沿着刚才那颗汗水流过的轨迹滑落了下去。
“怎么了,圣美?”
朋友担心地望着圣美、圣美摇了摇头,回答道:“没什么。”圣美抬起头来本想礼貌地笑笑,可面部的表情却僵硬了,只能做到扯动一下嘴角。
“真的没什么,我们去会场吧。”
圣美说完迈开了步伐。朋友还有些不安的神情,不过还是勉强同意了。
在就要离开大厅的时候,圣美又一次回头看了看刚才的那张海报。到底怎么了?圣美有些摸不着头脑。看到演讲会最后一个题目的那一瞬间,奇怪的心跳就发作了,一种明显不同于普通心跳的震动。
这就是所谓的脉象不均吧,圣美微微颤动了一下。《与线粒体的共生》……为什么自己的身体会对那个奇妙的题目产生反应呢?
搞不懂。不过,圣美已经被那个演讲吸引住了。参观植物园和喝茶一类的事可以放到讲中药和基因治疗的时候去做,圣美决定一定要去听听那个演讲。
那个演讲开始的时间到了。
圣美的朋友临到开讲的时候回去了,她说五点还有一个家教要做。然而圣美是绝不会错过这个演讲的。
讲台的背后准备了一个屏幕,旁边挂着幕布,上面用大号字写着本场演讲的题目:《与线粒体的共生》。上午,这几个字搅得圣美心神不宁,可现在它已经不能扰乱圣美的心跳了。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圣美的心脏曾一度对此产生过反应。圣美想知道这是为什么,那次发作是怎么回事。她总觉得答案就藏在今天的演讲里。
石原教授列举了蛔虫等几种寄生虫后,以身体里的肠内细菌为例开始向大家解释“共生”这一概念。
“和其他寄生虫一样,肠内细菌也居住在我们体内,从我们这些寄主处获取养分维持生命。不过,刚才也曾提到过,肠内细菌是非常有益的,它可以为我们提供维生素K。像这样不同的生物共同生活在一起,而且相互从对方获益的关系,就叫做共生。肠内细菌虽然是寄生虫,但对我们来说却是必不可少的。那么,和我们一起共生的就只有肠内细苗吗?当然不是。至此我们终于进入了这次演讲的正题,它的名字大家在中学学习理科的时候应该接触过,那就是:‘线粒体’。事实上,我们发现线粒体也是一种与我们共生的寄生虫。当然,线粒体并不是什么虫类,严格说来不能使用寄生虫一词,但两者有共通之处:那就是它们都和我们这些寄主共生在一起。通过对线粒体的研究,我们也从中了解到了许许多多有关我们人类自己的有趣知识。我们的讲座正在围绕线粒体这一课题从事相关的研究。今天,我想给各位谈一谈线粒体与人类的共生关系。”
说到这里,石原教授停顿了一下,给会场中央负责放映幻灯的工作人员做了个手势。幻灯机的散热扇转动了起来,与此同时,室内的电灯开始由前至后依次熄灭。可能是工作人员在操控开关吧。圣美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回头把视线投向了后面。
这时,圣美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刚好在圣美座位后三排的地方坐着一个男的。圣美的视线凝固在那人身上,想要弄清他到底是谁,可是,由于房间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圣美无法看清对方的脸庞。而那个人也好像注意到了圣美的目光,朝这边看了过来。圣美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把头重新转向前方。
屏幕上打出了一张巨大的细胞构造图。
“这就是人类细胞的简图。”石原教授手里拿着发出红色光线的激光笔向大家做着说明,“正中间的位置是细胞核,里面有染色体和大量的遗传信息。而这里的椭圆形结构就是线粒体。如图所示它有外膜和内膜,内膜呈褶皱状。我想这幅图大家都比较熟悉,因为中学的时候应该是学过的,教科书上都像这样把线粒体描绘成椭圆的形状,但实际上,线粒体并不是这个样子,它的真实形态大家恐怕都想象不到,好,请放下一张幻灯片。”
画画切换到了另一幅图像。这时,在场的人一下子发出了轻微的惊叹声。
“这就是线粒体的真面目。”
细胞的图像占满了整个屏幕。漆黑的背景上隐约浮现出淡淡的菱形轮廓,里面有无数类似收缩了的线状组织都被染成了绿色。仔细一看,它们全都有规则地朝向斜上方,好像马上就要整齐划一地波动起来似的。细胞中央,大概是核的位置上有一个黑窟隆。圣美知道,这是使用某种方法染色后的活体细胞的线粒体在显微镜下所呈现的景象。一个细胞当中有几十乃至几百个这样的线粒体。如此壮丽的姿态简直比天鹅绒的褶皱还要漂亮。以前圣美对线粒体的印象一下子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扑通”。
心脏的反应又来了。
“扑通”。
又是一次。
就是它。圣美发现了。
心脏的反应就是因为它,心脏对线粒体异常地兴奋。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圣美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屏幕。不规则的心跳使圣美呼吸紊乱,喘不过气来。然而,圣美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线粒体的巨幅图像,竟然把用手按住胸口这一习惯性动作都忘记了。画面又切换到了下—张,屏幕上显示出了许多经过染色后的线粒体的照片,被染得蓝蓝绿绿的线粒体呈现出各种各样的形态:有的膨胀,有的扭曲,有的相互融合,有的被撕成碎片,变化多端,千姿厅态。圣美被这些线粒体的姿态迷住了。看着这些弯弯曲曲、酷似大肠菌的线粒体,圣美终于理解到了为什么说线粒体是寄生虫。
石原教授细致地讲解道,线粒体里边也有DNA,但与细胞核内的DNA不属于同一种类。这说明线粒体是过去曾经寄生在细胞里的细菌的后裔……遥远的过去,当我们的祖先还是单细胞的时候,线粒体就侵入其中,并一直与我们共生至今。
“在这里,我想简单讲述一下细胞的进化史。一般认为,生命首次出现在地球上是距今三十九亿至三卜七亿年前的事情。最初的生命体构造极其简单,就是一层包裹着DNA的软膜。它们生活在海底火山的附近,以火山排出的硫化氢为养料。那时的地球上几乎没有氧。然而,由这种原始的生命体进化出了一种叫蓝绿藻的生物。它是现在的叶绿体的远祖,能通过光合作用制造出糖,同时释放氧气。这种蓝绿藻大量繁殖,在距今二十五亿年前的时候,充满了全世界的海洋。随后,海里和大气中的含氧量增大了起来,这就使那些以硫化氢为养料的原始细菌遭罪了。因为它们和我们不同,是厌氧性的,氧对它们来说是毒索,所以这些原始细菌的生存空间受到蓝绿藻的不断挤压,逐渐缩小到火山附近很小的范围之内。它们只能在那里继续过着悄无声息的生活。这样一来,作为主角登上历史舞台的便是新兴的好氧性细菌。蓝绿藻制造出来的氧气充满了整个海洋。有的生物就在考虑能不能利用这些氧气来生产自己所需的养料。它们就是好氧性细菌——线粒体的祖先。因为这种细菌懂得怎样利用氧气,所以它们所产生的能量让普通的细菌望尘莫及。那么产生能量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可以四处活动。这种细菌在海里来回游动。到了距今十几亿年前的时候,发生了一次重大的事件。那些在火山边苟延残喘的厌氧性细菌遭受到了好氧性细菌的入侵。好氧性细菌的初衷可能是想饱餐一顿,但它们不久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并最终在我们祖先的体内定居下来。从这一刻起,线粒体就开始了与我们的共生。”
用电子显微镜拍摄的线粒体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位于画面中央的线粒体正处于分裂的形态,中段已经凹陷,很快就要断开了。线粒体内部有一个黑块,它刚好处在凹陷处的正中,似平正准备一分为二。石原教授讲解道,这就是线粒体的DNA。线粒体是在细胞里完成分裂和增殖的。线粒体内的DNA也会被复制并分配到两个新生的线粒体中去。这一过程和其他细菌没什么两样。圣美觉得线粒体是活着的,它们居住在自己体内,正进行着分裂。
“这样的想象大家能接受吗?我们之所以能够进化到现在这一步,线粒体可谓功不可没。我们的祖先与线粒体共生在一起,因而获得了巨大的能量。从此,原本厌氧的细胞反而喜欢上了氧气使得细胞的运动能力大大提高。这么一来,细胞便可以通过自己的力量去获取营养,再也不必原地不动地等着随波逐流的养料飘荡过来了。由于细胞可以利用自己的能量移动到富含养料的地方,所以我们的祖先就拥有了一种新的能力,那就是,思考如何捕猎的思维能力。究竟怎样才能迅速而有效地获取到自己所需的养料呢?为了解决这样的问题,生命逐渐由反射、本能等简单的神经活动发展出了高级的思维能力。
“另一方面,学界普遍认为,除了线粒体之外,蓝绿藻也在这一时期进入到了细胞内部。它们的情况又是什么样的呢?只要有光照,它们就能在自己体内制造出养料,所以无须四处奔波寻找猎物,也没有特别需要思考的事情。它们所要做的只是尽量扩张自己的表面积以获取更多的日光。大家已经猜出来了吧,它们进化成了植物。虽然这样讲未免把问题考虑得太简单了,不过大家应该可以从中理解到动物和植物之间的差别。可以说,正是由于我们同线粒体形成了这种共生关系,所以我们才可以像现在这样进行活动和思维。”
石原教授一边指着展现生物进化过程的进化树示意图,一边向众进行讲解。在进化树上,“远祖真核生物”的主干与“线粒体”交汇在一起后,分出“植物”、“动物”,“菌类”三个树权,其中,“植物”与从“蓝绿藻”分出来的“叶绿体”又在半路上会合。圣美觉得,图中”线粒体”这根树干显得格外强壮。
屏幕上的图像又切回到线粒体的照片。石原教授接着讲道:“然而,如今的线粒体却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随心所欲地任意增殖。目前尚不清楚线粒体是怎样进行分裂的,不过研究结果表明,线粒体的增殖由细胞核基因控制。线粒体刚进入细胞内部的时候,能让自己增殖的遗传密码应该是记录在它自己的基因上的。可是,线粒体很快就把这些密码转移到了寄主的细胞核基因上。因而,现在线粒体里的DNA上只保存有极少量的遗传密码。线粒体把自身的增殖以及与自身的构成材料——蛋白质的制造相关的遗传信息,全都塞给了细胞核。这样一来,线粒体就可以全心全意地投身于能量的生产了。对线粒体来说,把那些烦杂的事情统统交给细胞核来做,自己便可以生活得惬意轻松。寄主会替自己安排调度好糖、脂肪这些用来制造能量的原料,而线粒体自己根本不用操心。另一方面,站在寄主细胞的立场上来讲,只要提供产生能量的原料,线粒体就会为自己制造出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制造的高效能量,想想也挺划算的。也就是说,就像我们人类与肠内细菌互利互惠一样,从远古开始,寄主细胞就一直和线粒体保持着良好的共生关系。”
讲到这里,石原教授歇了口气,端起桌上的水杯抿了一口。
圣美的心脏“扑通”直跳,好像马上就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
她竟然没注意到,自己嘴唇微开,正呼呼地喘着粗气由于台上的教授暂时没有说话,圣美这才发觉自己的喘气声,于是赶紧咽了一口唾液,把嘴合拢,但胸腔内的震动一时还无法平息。嘴闭上之后,呼出的气流又以一定的节奏从鼻腔喷出——圣美觉得不好意思,便一把捂住自己的鼻子和嘴,想要把这种声响降到最低。她闭上眼做了个深呼吸。
圣美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兴奋,为何对线粒体竟如此痴迷。为什么?搞不懂。“扑通”、“扑通”、“扑通”。心脏仍然在猛烈地跳动,额头—上渗出了油汗,胸口和大腿内侧也都浸透了汗水,衣服紧贴在她的身上。圣美用手指刮了一下额头的汗液,只觉得黏糊糊的。
圣美睁开眼睛,从包里取出手绢擦了擦额头和脖子。再一看屏幕,石原教授已经把话题转移到了线粒体DNA上。随着老化的加剧,线粒体内的DNA会出现异常。这类现象似乎与一种叫活性氧的物质有关。教授举出了几种因线粒体基因异常而引发的疾病。接着,石原教授又淡起了线粒体基因是怎么代代相传的。“有意思的是,线粒体基因是母系遗传的。受精的时候,尽管精子的线粒体也要进入卵子,但通常的情况下,精子所带来的父方的线粒体DNA不会在受精卵中增多。因为只有母方的线粒体DNA才能增加所以新生儿体内绝大多数的线粒体与母亲相同。因而可以说,线粒体基因属于母系遗传。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因线粒体基因异常而导致的疾病全都是母系遗传的。解开这一谜团的工作现在正在进行,这也是我们的讲究课题之一。最近有研究表明,线粒体基因的遗传并不完全是母系遗传……当然,要详细说起来,这个问题就太复杂了,今天我们姑且不论。”
屏幕上的照片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色彩鲜艳的图表。计算机绘制出的这些示意图对圣美的震撼力远不如先前显微镜下的实物照片。有关线粒体基因的介绍持续约五分钟。不知不觉,原先圣美胸腔内的激烈震动渐渐缓和了许多。一段时间过后,心跳声也平息了下来,心脏的跳动正在恢复正常。
圣美松了口气。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想把注意力集中别教授的讲解上来。石原教授正要转换话题。
“……我想大家在上班啊、上学啊,和邻里相处的过程中,一定都感受到了很多的压力吧,有人说现代社会是压力的社会。正是由于我们总是和他人生活在一起,所以压力的产生是不可避免的。可以说,同样的情况也会出现在寄主细胞与线粒体的共生关系中。彼此不同的生物类型共同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压力便会随之产生。事实上,一旦细胞感受到了压力,细胞内就会产生一种叫压力蛋白质的物质。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这种压力蛋白质能够协调细胞核与线粒体之间的共生关系。”
细胞中有多种压力蛋白质。这些压力蛋白质承担着向线粒体运输酶的任务。如果没有了这些压力蛋白质,线粒体就会出现异常。石原教授用形象生动的图表对此一一做了说明。圣美的心跳完全恢复了正常。她一看自己的双手,还保持着拳头紧握的形状,刚才发作时,因不堪忍受而使劲握紧的拳头直到现在还没有松开。圣关内心苦笑了一下,松开了拳头。她活动了两下自己的双手,让紧张的肌肉放松放松。
这时,屏幕上的画面切换了,出现了一张巨幅柱状图。石原教授解释说,这是自己所在讲座的实验结果。图上显示的是,在压力蛋白质缺损的条件下酶输入线粒体的情况。横坐标上排列着各种压力蛋白质的名称,每一个名称上都有一根与之相应的柱状图。它们当中既有长的,也有短的。
“由此可见,如果缺少了一部分的压力蛋白质,线粒体中酶的发现量就会下降。这种情况有可能会导致某些因线粒体机能下降而诱发的疾病。”
圣美凝视着画面。她的视线随着石原教授的激光笔发射出的红光不断地移动,脑子里揣摩着柱状图的含义。教授结束了对这幅图的讲解,正要放下一张幻灯的时候,圣美的视线不经意间捕捉到了一个教授没有指出的细节。画面的右下角处有一行英文小字。
这一瞬间,“咚”!圣美的心头一惊。
变化来得过于突然,圣美发出了轻声的惨叫。伴随着“咔嚓”的声响,幻灯机在屏幕上打出了另一幅柱状图。圣美连忙上下左右地把画面扫描了一遍。这张图的下方也写着相同的文字。圣美的心脏又一次猛烈跳动起来。石原教授正在讲着什么,然而圣美已经听不见了。“咔嚓”,画面再次被切换。又是一张柱状图,而且右下处仍然写着相同的文字。第三波的冲击袭上身来。这次,圣美的身体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发出了很大的响动。屋里的人一齐把目光投向圣美,可这时的圣美根本无法控制身体以保住自己的体面。圣美的心脏在狂暴地跳动着,她使劲按住自己的胸口,竭力要把发作的痛苦挺过去,但她办不到。圣美张开嘴,想要说话,但却只能发出嘶哑的杂音。她呼吸困难,脸颊发热。“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她的胸腔里就像马上要喷发出蒸气似的。圣美拼命想从一片混乱的脑海中理出一点头绪:到底发生了什么?画面上打出的一行英文小字。圣美并没有完整地将其读出来,那些字母的意思也不怎么看得懂。写的是什么呢?圣美想尽力回忆起那一串只看过一眼的字母。眼前的景象模糊了。好像有谁跑了过来。想起来了!脉搏的跳动在脑袋里“咚咚”作响,圣美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段英文:
Nagashima,T,etal,J,Biol,Chem,266,3266,1991,
还有印象。NAGASHIMA·T,这名字有点熟。T。“扑通”。TOSHIAKI。对了!“扑通”NAGASHIMA·TOSHIAKI。“扑通”。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想起来了,那是在刚进大学的时候……“扑通”,“扑通”、“扑通”。
“你没事吧?”
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好像是谁正要把圣美抱起来。圣美在昏迷前的一刹那,看见了那个人的脸。啊,就是他!
与此同时,她的心底深处传来了另外一个声音:
(就——是——他——)
剧烈的痉挛传遍全身。圣美把脸埋入那人的臂弯,将抽搐的身体靠了过去,谁?还没来得及问上一句,圣美就昏了过去。

12
大约一周以前,医生允许麻理子直立走路了。因为一直卧床,身体虚弱,所以麻理子脚下有些轻飘飘的。不过,不管怎么说,总比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忍受背部的疼痛要好得多。
从床的位置望去,麻理子只能看见白色的墙壁和一些医疗器械。如今,走到有窗户的地方,她终于可以望见医院中央的院子了。阳光灿烂,树木枝叶上鲜艳的绿色感觉有些耀眼。麻理子看久了以后,感觉外面的热气也传递了过来,她的汗都要流出来了。
从三天前开始,麻理子的活动区域扩大了。以前一直都局限在病房里,现在已经可以在楼里散步了。明天,范围将会进一步推扩展到医院的小卖部,而且还可以冲澡。吉住医生和护士们对麻理子的顺利康复都表现得异常高兴。可是,这在麻理子看来只是夸张而空洞的表演。她的心情变得更加冷漠。为了使麻理子振作起来,大家都绞尽了脑汁。然而,大家的良苦用心都没有起什么作用。
夜里,麻理子的父亲前来探病。
和往常一样,他还是西装领带的打扮。麻理子心里想,这样打扮不觉得热吗?公司里也开了空调吗?父亲露出一丝勉强的微笑,举起一只手来朝麻理子打招呼。
“……感觉怎么样了?”
—成不变的台词。一看就明白的事情非要故意问问。麻理子觉得很恶心。
“想要点什么?要读什么书,我给你买。”
麻理子知道这时父亲脸上的笑容是装出来的。她不耐烦地说:“给我钱”
“……什么?”
出人意料的问答让父亲有些不知所措。
“钱,医生说明天就可以到医院里的小卖部去了,想要的东西我自己买。”
父亲没吭声。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和静寂。
过了好一阵,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声响。也许是汽车排放尾气的声音,也可能是空调的响动,总之不是很清楚。等这声音消失以后,父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麻理子,”父亲说道,“为什么要这么倔?告诉我。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
“上次移植的时候不是很高兴吗?出院之后爸爸觉得你也挺喜欢上学的。为什么这一次这么不高兴呢?是讨厌移植吗?还是觉得做透析更好?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话啊!”
“…………”
“麻理子……”
也许是再也无法忍受麻理子一言不发的态度了吧,父亲提高门嗓门。随后,他再次沉默下来。不知从哪里又传来了刚才那种声响。
麻理子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把肾脏给自己呢?这一点她怎么也搞不懂。
“爸爸……”
父亲一下抬起了头。
“爸爸愿意把肾脏给我,真的是发自内心的吗?”
“你在说什么……”
父亲被问得有些狼狈。父亲这—瞬间的表情没有逃过麻理子的眼睛。
麻理子凝视着父亲的脸。这—下反而是父亲想要避开视线的碰撞。
“实际上爸爸是很不情愿的,对吧?我得上这种病让你觉得很麻烦,是吧?要是妈妈还在的话,就可以用她的肾了,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吗?自己捐出了肾脏,结果却因为我的原因导致移植失败,之后……”
“住口!”
随后就听见“啪”的一声。
一阵火辣辣的痛感渗入了麻理子的脸颊。一时间,麻理子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再一看父亲,只见他埋着头,身体在不住地颤抖。从麻理子的角度看不到隐藏在黑影中的父亲的脸庞,不过他嘴里好像在小声地念叨着一些按捺不住的话语。
过了一会儿,父亲回去了。麻理子躺在床上,望着昏暗的天花板发呆。时不时地,有一些轻微的嗡嗡声传进麻理子的耳朵,仔细听听,就像是地底里岩浆滚动的声音一样。
“今天安齐出院回来了。”
早晨的课外活动时间,老师让麻理子站到教室门前。
班上的同学一下把目光集中了过来。坐在前面的都抬起头来,一副非要看个仔细不可的神情,而座位靠后的男孩子更是伸长了脖子使劲地朝前观望。
“安齐得到她爸爸的肾脏,做了移植手术。虽然暂时还不能参加剧烈运动,但从今往后,安齐可以和大家一起在学校里吃套餐了,放学后的活动也不成问题。我希望大家要帮助安齐把住院期间落下功课补起来。大家还要告诉她,我们的课程现在上到哪里了。”
麻理子有点害羞。老师讲话的时候,她一直低着头,但是,她的内心里却充满了重返学校的喜悦。还是和朋友们在一起高兴啊!
不经意间,麻理子用余光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教室里一动一动的,往那儿一看,一个女同学正笑着朝她做出各种夸张的口型,—个字一个字地向麻理子传达着信息。
“祝——贺——你。”她这样“说”着,不过并没有出声。
麻理子笑了起来,趁老师不注意,她也试着做出了“谢谢”的口型。
学校生活充满了欢乐,朋友们都很关心麻理子。虽然课程的进度很快,数学一类的理科不怎么听得懂,但朋友们把这部分的习题借给了麻理子作参考,所以她总算在学习上能够跟上。麻理子的生活一下子回到了接受透析治疗以前的样子,但最让她欣喜的是,自己干什么事都和别的同学一样。
只是上体育课和早晚各一次的锻炼时间里,麻理子不能做剧烈的运动。在肾脏完全适应新的环境之前,还需要观察一段时间。
那时的体育课正好是游泳。麻理子坐在泳池旁边的”冷板凳”上,远远地望着大家一个个生龙活虎地跳入水中。同学们玩起了打水仗的游戏,有时溅起来的水花会飞到麻理子的身上。
看着大家用自由泳的姿势在水上游动的样子,麻理子觉得自已的右下腹隐隐作痛。她轻轻地把手放上去一摸,感觉体内好像有什么疙瘩似的。
麻理子在想,一定是爸爸的肾脏。
麻理子的腹部留下了清晰的手术痕迹。缝合处的皮肤绷得紧紧的,形成了锯齿状的隆起,活似只大蜈蚣。一扭腰,它就会跟着活动起来。麻理子很讨厌这条伤疤。父亲的肾脏就在它的正下方,手术后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可麻理子总觉得这移植来的肾脏有说不出的别扭。平时倒不觉得什么,但像这样上游泳课,看到男同学们的身体时,麻理子就会意识到自己小腹上的伤疤。尽管很不情愿,可麻理子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接受过移植的人。
一旦麻理子想到这里,住院时的情景以及关于透析生活的一连串记忆就会重新浮现在脑海里。看到好吃的东西也不能一下吃个够;深更半夜的还得往医院跑;医院里看不到大家都在看的电视节目不说,还必须把手臂伸出来睡觉;最痛苦的是连喝水的量都要遭限制,自己也记不得曾经有多少次幻想过畅饮的快感。
麻理子觉察到肾脏的动静以后,直到游泳课结束这种感觉也没有消失。
麻理于心里想,为什么会这么疼?
莫非,爸爸的肾脏与我的身体不合?
麻理子一下冒出了冷汗。
要是肾炎再次发作的话,要是这个肾脏不行的话,又要去做透析?从此自己又不能吃想吃的东西了?
后果无法想象。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这些事情想都不愿意想。每当自己要开始胡思乱想的时候,麻理子都会急忙地摇头。关键的问题在于,父亲现在也只剩一个肾了。植入自己体内的肾脏如果出了什么毛病,上哪儿去找替换的呢?
是啊。原本已经没有退路了。
听吉住医生说,如果要依次排队接受死体肾脏的捐赠的话,那就要一直等到出现与自己的配型相符的捐赠者为止。听医生这么说,麻理子也登了个记。自己要是说不接受移植的话,爸爸可能要生气,所以,还是做做样子把自己的名字也写上去吧。当时,麻理子是这么想的。
其实,麻理子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愿意再次接受移植,长期以来,自己一直都尽量不去想这个问题。做透析治疗时,一回忆起第一次移植之后的情形,她心里就会痛得像刀绞一样。每到这种时候,麻理子总是闭着眼咬紧牙关。那时,自己可以吃那么好吃的东西;那时,自己是那么高兴……麻理子的脑子里接二连三地冒出这样的想法。她简直无法让自己的思绪停下来。自己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来呢?这样的疑问塞满了麻理子的头脑。
也不知思绪飞往了何处,麻理子开始回忆起过去的事情,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的呢?
麻理子的耳边又响起了划水的声音。自己还有些印象。似乎是游泳课上情景,但却不是。隐约有一些嘈杂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不怎么听得清,麻理子竖起了耳朵。嘈杂声渐渐变大,越来越近。这声音变成了刺耳的喧嚣和人群的欢声,还听到了水滴溅起的声音。这欢声更大了,以至于鼓膜都快要被震破了。
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
新鲜的空气,蔚蓝的天空像水一般透明,天上只有一朵云彩。
四周全是欢乐的叫喊。麻理子和大家一起站起身来,高声为选手助威。划水的声音从叫喊声的缝隙间穿过进入耳朵。啊,对了!终于记起来了。那天是班级间游泳比赛的日子。
个人项目结束以后,比赛进入了最后的接力赛。每个班派出男女选手各三名,交替游完二十五米。本次比赛是小学阶段最后一次游泳大赛中的最后一项竞技,所以大家都兴奋到了极点。
当第四个上场的选手跳入泳池的时候,麻理子她们班排在第二位——虽然比起第一位的班级要薄后五米,但完全有反超的可能。选手们都采用自由泳的姿势快速向前冲刺。麻理子和其他观众全部都跑到池边探下身去,为选手们加油。水都溅到麻理子身体了,但这时的她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
麻理子班上的选手触壁了,只比前面的选手晚几秒。与此同时,池边激荡起巨大的水花,第五位选手随之跳入水中。
第五位是最后一位女选手。麻理子班上的选手一直在水下潜了五米才露出水面。再一看,与第一位的差距已经缩小到三米了。
“加油!”
麻理子同身旁的朋友一起提高了嗓门儿。
然而,差距并没有进一步缩短,排在前两位的选手以几乎相同的速度推进。麻理子班上的选手已经游了将近二十米的距离,可以看到最后一位出场的选手正站在跳台上做着准备。
“麻理子,快看,那就是一班的压阵选手,青山。”
一旁的朋友用胳臂肘碰了碰麻理子。麻理子吃了一惊,把视线移到一班的泳道上。
真的是他。也许是星期天都来游泳的缘故吧,青山的皮肤被晒得黑黑的。只见他站在跳台上,朝游过来的本班选手用力地招手,并大声地叫道:“快,快!”这时,麻理子的肾脏突然疼了起来,麻理子做出痛苦的表情,把手放到自己的小腹上。她的脑子里一下子想起了移植的事情,而此前她几乎已经把它忘记了。就在看到青山的那一瞬间,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了起来。麻理子大叫一声,想要赶走肾脏的疼痛。忽然,她又想知道一班现在排第几,于是看了看整个游泳池。麻理子惊呆了——第三位。
“哗啦啦”的入水声两度响起。排第一的班级和麻理子班上的最后一名选手相继出发。助威的呐喊一浪高过一浪。
“就要到了!”
震天的喊声,是青山。他站在跳台上,伸出半个身子。一班的选手离触壁还有一两米的距离。
领先的选手和麻理子班上的压阵大将已经露出水面,换了一口气后,他们同时开始振臂划水,两人的差距依然有三米。
然而,麻理子的目光已经无法从青山身上移开了。虽然她也知道要给自己班上的选手鼓劲,可麻理子始终注视着在跳台上大声疾呼的青山。
一班的选手触壁了。
就在这一瞬间,青山一跃而出,看上去好像比谁都跳得远,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之后,青山一头扎入水里,水面被他的指尖划开,整个人没入水中。
没有听到声音。
青山无声地入水了。
不仅是这些,就连周围的声音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麻理子、旁边的朋友,还有其他人,明明都在大声地叫喊着,然而在麻理子听来,这一切却像冻住了似的,变得悄无声息。眼前的景象就像是一幕无声电影。
青山浮出了水面。他侧身换气之后,又把左臂插入水下,左手的大拇指首先入水,青山的身体在向前挺进。
麻理子这时才发现,青山指尖所处的位置已经大致与自己班上选手的脚后跟在一条直线上了。青山一下子缩短了与麻理子班上选手的距离。
麻理子的喉咙疼极了,用嗓过度导致她的声音变得嘶哑。不过麻理子仍在不停地叫喊,尽管这声音连自己都听不到,但麻理子还是用尽了全力。
麻理子已经不知道自已是在给谁加油了。原本是打算给本班的冲刺选手鼓劲的,然而,能进入自己视野的只有青山—个人。青山又加快了速度。青山的身边并没有太多的水花,可他每划一下都会更靠近麻理子班上的选手。两人的差距只有五六十厘米了。
领先的选手从麻理子面前游过,离终点大概还有五米的样子。麻理子班上的选手和青山的身体在麻理子的正前方重合了。追上了!这时,青山为了换气,把头抬出了水面。。
这一瞬间,麻理子觉得她和青山的目光相撞了。
麻理子惊呆了,肾脏痛了起来。她竟然忘掉了加油助威的事情,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青山。
游在最前面的其他班的选手触壁了,紧跟其后的是齐头并进的第二名和第三名。不经意间,游泳池的光线黯淡了下来,太阳钻进了云里。
青山用指尖触摸了池壁,比身旁的对手快了一点点。
“哔”的一声,观众们沸腾了。各种声音像雪崩一样灌入麻理子的耳里。大家都振臂高呼。
“麻理子,我们只得了个第三。”
旁边的朋友跳过来说道。
麻理子欢呼起来——笑着欢呼起来。
青山是一班的班长。身材虽不高大,可运动却很在行。他性格开朗,经常说些有趣的事逗大家开心。麻理子到现在还没有和青山同班的经历,不过青山是年级里的知名人物,所以麻理子早就认识他,从五年级开始,麻理子就觉得青山这个人长得挺帅气的。
至今麻理子还没跟青山说过话,因为青山在女孩子中很有人缘,常常可以看到他和好几个女生有说有笑的,所以麻理子一直找不到搭话的机会。
麻理子觉得青山多半瞧不上自己。
麻理子想当然地认为,既然青山本人是运动健将,那么他喜欢的类型一定是健康活泼,擅长与动的女孩。而自己呢,透析经历过,移植手术也做过,虽说今后能够参加一些体育活动,但不管怎么说也算不上健康。再加上矮小的个子,小腹上的手术伤疤,而且每天都必须吃药,实在只能算是病恹恹的。麻理子一开始就没有抱任何希望。
尽管如此,麻理子还是问过吉住医生。
“医生,我已经好了,是吧?已经不是病人了吧?”
麻理子想要从吉住医生的口中听到自己不是病人的结论。
然而,医生的回答缺不是这样。医生警告说,要是麻理子在服药的环节上稍稍有些疏忽,身体就会产生剧烈排斥反应,所以绝不能忘了自己是接受过移植手术的人。
为什么自己会患上肾炎这种怪病呢?那时,麻理干简直恨透了自己的身体。
尽管如此,偶然在走廊上与青山擦肩而过的时候,麻理子还是有些惊喜。放学后,麻理子常常故意从一班门前经过,装作若无其事地朝里望望。其实,鞋柜和一班的位置并不在同一个方向上,所以,麻理子实际上是绕着教学楼的走廊走了一大圈跑到鞋柜处去换鞋的。青山不在教室里的时候,麻理子便径直走过去。要是看到了青山,麻理子就会按撩不住心中的喜悦,有意放慢自己的步伐。
后来,这一招不好用了。
暑假过后,进入九月的第二个星期,正是大家刚把心从假期,的轻松气氛中收回来的时候。
那一天,麻理子放学后又去一班看看。和往常一样,她微微一扭脖子,用目光把教室扫了一遍。
没看到青山的身影。
就在有些失望的麻理子正要离开的时候,从一班里传出了的怪里怪气的声音。
“安齐,你干什么!”
麻理子吃了一惊,停下了脚步。
仔细一看,教室里有两个男生坐在桌上,正冲自己诡异地笑着。一班里除他俩之外已经没有什么人了,看来像是傍晚的课外活动结束后的样子。
“你怎么老是往里偷看呢?”
是去年同班的两个男同学。这两个家伙经常动手动脚地欺负女生,麻理子很反感他们。
“你管得着吗!”
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麻理子有意做出很生气的样子。
可是,没想到这样的态度反而刺激了那两个男生。其中一个突然转变了语气。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不就是喜欢青山吗?所以才跑过来偷看!”
被揭穿了。
麻理子的脸涨得通红,本想说点什么辩解一下,可地只觉得嘴唇颤抖,就是说不出话来。
“真不凑巧啊,青山已经回家了。不过像你这种矮冬瓜,他是不会喜欢的。”
两人冷笑了一下。
麻用子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她把身子转了过去。
在她正要开跑的时候,背后传来这样一句话:
“嘿,听说她老爸把自己的肾脏都给了她。”
麻理子的双脚定住了。
“自己的肾脏不行了,就把她爸爸的装到身上。”
干吗要提这些!完全是与青山无关的事情。麻理子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然而身体却已经僵直,不听使唤了。麻理子真想马上从这里消失,可是,自己的腿却无法动弹。
两人谈得很起劲,故意要让麻理子听到。
“就像个弗兰肯斯坦,对吧?”
“为了活下来,居然要别人的肾脏,真恶心!”
“完全是个怪物!肚子里尽是些缝缝补补的零件。”
“也不知她到底能不能尿尿。”
两个人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这笑声在麻理子的脑子里嗡嗡问旋。麻理子不止一次地想喊:“够了!我不是怪物,也不是弗兰肯斯坦!”但是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你们快住嘴!”
麻理子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这样喊。话音未落,麻理子便“扑通”一声倒在地上,额头与地板相碰,头都撞晕了。麻理子看见有几个女生正在和那两个坏小子争吵,但眼前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她们究竟是谁。
麻理子逃走了。“麻理子,等等!”虽然还能听到身后有女生在叫,可麻理子还是不顾一切地在往前冲。那天,麻理子觉得从一班到鞋柜的距离特别远。她快速地换下拖鞋,头也不回地朝家中跑去。麻理子一路飞奔,一刻也没有停下脚步。她气喘吁吁,腹痛如绞,夺眶而出的泪水使周围的景色看上去都变了形。
一进家门,麻理子就扔掉了自己的药。她从药袋里拿出药来,撕开包装,把那些红红绿绿的胶囊和片刑统统扔进了马桶。这都是从医院带回的免疫抑制剂。她打开阀门,药物随水流的旋涡流入了下水道,“咕咚咚”的冲水声在麻理子耳畔久久不能离去。
我不是怪物。
我不是弗兰肯斯坦。
麻理子在马桶前面蹲了下来,把脸埋在膝盖之间,泪水不住地淌了出来。麻理子在厕所里抽泣着。
……这之后,麻理子的身体产生了排斥反应。
她被立即送入医院,住进了重症监护病房。一旦产生排斥反应,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严重后果。麻理子记得当时吉住是以不敢相信的表情看着自己的。
“为什么不吃药?”
吉住语气强硬地问道。可麻理子就是不承认。
“我吃了。”对麻理子的这种话,吉住根本就不相信。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现在就不可能出现排斥反应。”
“我就是吃了的。”
“不许撒谎。本来是很成功的手术,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没吃药?我不是再三提醒过你吗?”
吉住绝望地叹了口气。这一细节没有逃过麻理子的眼睛。
“现在只有将植入的肾脏摘除掉了。”
最终,在移植手术结束半年后,吉住说出了这句话。
“植入麻理子体内的肾脏已经萎缩,今后不能工作了。”
吉住和麻理子父女二人商议着将来的对策。不过,虽说是商量,说话的基本上只有吉住一个人,吉住坐在麻理子的床前,时不时地用悲悯的目光看着麻理子。当然,这只是麻理子的感觉,但当时的情况看起来就是这样。父亲听了吉住的话,只是连连地叹气。
麻理子觉得,是自己毁掉了父亲好端端的肾脏,简直不敢想象此时此刻父亲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可麻理子却禁不住要去想。
父亲当然要生气,因为自己捐出的肾脏被女儿拒绝了,因为女儿故意扔掉了药物,从而导致本已顺利成活的肾脏萎缩了,因为排斥反应都是由于女儿自己的原因引起的。他一定觉得真拿自己的女儿没办法吧。
吉住医生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好不容易才让手术获得了成功,费了很长的时间才完成了治疗,结果到头来愚蠢的患者却因不遵医嘱而导致前功尽弃。他肯定认为这孩子太不听话了。
绝对是这样。
麻理子闭上了眼睛。不知什么时候,低沉的嗡嗡声消失了。
麻理子怎么也睡不着。外面的热气好像渗透到屋里来了。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病床不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要是不出现感染的话,不久就可以出院了。麻理子想象着今后的事情。
自己不想回学校,那两个人的笑声还在耳边回荡,要是去学校的活,迟早都会再次遭到那样的中伤。一想到这里,麻理子便无法忍受。与其被他们嘲弄,倒不如过一辈子的透析生活。
明天早晨护士会来。她的手里一定拿着装有胶囊和片剂的白色纸袋,里面是免疫抑制剂。
如果不吃药结果会怎样呢?
麻理子突然想起这个问题。表面上做出吃药的样子,实际上可以把药丸藏在后槽牙的旁边,然后趁护士不注意的时候,再把药吐出来,塞到床垫底下就行了。谁都不会知道自己没吃药。
这样一来,身体就会产生排斥反应。移植失败,一切重又恢复原状,再出不会有人说自己是怪物或弗兰肯斯坦了。
酷暑之中,麻理子的思绪渐渐模糊起来,半睡半醒的大脑思索着移植失败以后的事情。
“啪嗒”,不知哪里传来了一个微小的声音。
麻理子吓了一跳,连忙竖起了耳朵。她屏住呼吸仔细听了近一分钟,结果什么也没听到。
也许是幻听吧。
麻理子放心地松了口气,朝天花板望去。灯罩在昏暗的房间墙壁上投下了漆黑的影子。
当听到与自己配型相符的死体肾已经找到的时候,麻理子的脑子里也是漆黑的。
要把死人身上的东西弄到自己的体内,这一突如其来的事实让麻理子接受不了。
最近老做同一种梦。“啪嗒”,“啪嗒”的声响从远处传来,像是有人在缓慢地前进,朝麻理子的病房走来。麻理子无法逃脱。不知为何,她吓得直哆嗦,根本坐不起来。剧烈跳动的心脏像快要裂开似的,而且,小腹部还能感觉到脉搏,那是移植来的肾脏正在麻理子的体内活动,那种欢欣鼓舞的样子就像是它迎接的什么东西来了似的。
脚步声在麻理子的病房前停住了。不一会儿,门把开始缓缓转动。
麻理子每次都在房门开启的那一瞬间从梦中惊醒。
不过,麻理子知道,一定是那个人!
麻理子心里知道,谁是那脚步声的主人。
就是肾脏的捐赠人!
是被挖去了肾脏的那具尸体!它是来索回自己的肾脏的!
以前,麻理子曾经看过一本漫画,那时自己还没有得上肾炎,那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一本怪异漫画。作者的名字早就忘了,故事情节现在也只能模糊地记住一点。
但当时读完后的感受,自己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晚上自己吓得连厕所部不敢上。
主人公是一个少女,从楼梯上摔下来,四肢都不能动弹了。旁边的大人们和医生都以为少女死了,其实,少女的意识很清晰,对发生在她周围的事情都了解得一清二楚。然而,她却无法向大家表达自己依然是活着的。
少女被运进了手术室,医生要从她的身体里取出心脏用以移植。少女拼命想让医生们发现她是活着的,可她办不到,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脏从体内被切除下来。
之后,少女被人们掩埋了,但是她的怨念并没有解消,少女从坟墓里苏醒过来,无论如何也要取回自己被夺走的心脏。
最后,已经变成僵尸的少女来到接受了移植的患者那里,把自己的心脏挖了出来。麻理子记得大致的内容就是这样的。
漫画中所描绘的少女恐怖的面容一直深深地印在麻理子的脑海里。听到死体肾的时候,麻理子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本漫画。
到现在,麻理子还不知道谁是自己的器官捐赠人。她也问过护士好几次,但得到的回答都是,对此有规定必须保密。
事实上,捐赠人可能并没有死,就像那本漫画一样,捐赠人也许意识非常清晰,极力想要证明自己是活着的。尽管如此,那个叫吉住的医生还是对其进行手术取出了肾脏,而捐赠人只能任其折腾摆布。
捐赠人也会到自己这里来的。
那个脚步声就是捐赠人发出的。麻理子所能想到的只有这些。
麻理子知道,到时僵尸一定会来夺回已植入自己体内的肾脏。它小腹上开着一个大洞,血管和肠子从里面冒出来。它一面诅咒着,一面朝自己走来。总有一天,那扇门打开后,也会出现一张和漫画里的少女一样的脸。它会把手伸进自己的体内,胡乱倒腾一阵过后,从里面取出本属于它的肾脏。
然后,血肉模糊的自己将会在床上死去。

13
虽然高温持续不下,但利明还是坚持到大学上班,没有请过一天的假。研究室里的冷气起不了什么作用,但培养室和机械室里安装了空凋,在这里做实验不会出汗。来上班至少比待在闷热潮湿,有如桑拿房一般的自家公寓里舒服。
“Eve1”增殖的势头一如既往。自从添加了过氧物酶体增殖剂安妥明之后,它分裂的速度比以前更快了。
“Eve1”明显受到了诱导。不过利明并不满足于目前的研究成果。安妥明不是唯一的过氧物酶体增殖剂,如果加入其他试剂的话,增殖速度有可能比现在还快。
利明决定从研究室的冰箱里取出所有的过氧物酶体增殖剂加到“Eve1”里,以观其变。同时添加的还有视黄酸和几种成长因子。有论文说,过氧物酶体增殖剂之所以可以诱导线粒体内的β氧化酶,是因为它能够与作为DNA结合蛋白质的类维生素A受体结合,而这种类维生素A受体极可能具有控制β氧化酶遗传基因活动的作用。
利明测定了氚示踪的胸腺嘧啶脱氧核甘的掺入量,以便了解“Eve1”到底获得了多大的增殖能力。
结果超乎想象,同时添加视黄酸和过氧物酶体增殖剂所达到的效果是一般情况下的好几倍。利用液体闪烁剂得出的读数是利明从未见到过的。对此,利明只能唏嘘不已。
“老师,我想……”
利明正在自己的桌上看数据的时候,突然从身后传出一个声音。
回头一看,是浅仓佐知子站在后面。
“什么事?”
利明这才想起,研究室里除了自己跟浅仓以外,已经没有别人了。几天前,讲座里的职员和学生就请假回家过盂兰盆节去了。
浅仓低着头,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完全不像她平时直来直去的性格。利明催促了几次,浅仓这才说出了正题。
“我想差不多该做一做学会的准备了。”
“啊……对对。”
“因此,我觉得是不是暂且把‘Eve1’这边放一放,抽时间继续完成先前的实验……”
经浅仓这么一说,利明终于想起了还有学会这一档子事。怎么搞的?可能太专注于“Eve1”的研究了吧。
一年一度的日本生物化学学会是日本国内的生物化学学者和分子生物学者齐聚一堂、互相交流研究成果的大型学术会议。今年的学会将干九月在利明所在的城市召开。按照惯例,利明和浅仓所属的生理机能药学讲座每年都会选出几个人到学会上去发表自己的论文。讲座还特别规定,尽量要让在读的硕士研究生参加学会,进行演讲。因为攻读博士的学生在学会上发表自己论文的机会还是很多的,而本科生和硕士研究生只在毕业的时候才有机会在许多人面前发表自己的论文。所以,从积累经验的角度来说,参加学会对本科生和硕士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通过参加学会,他们不但可以训练自己在众人面前有条不紊地向对方阐述自己观点的能力,而且对他们来说,让别人了解自己的实验也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情。不过,如果他们是第一次在学会上发表论文,那一般都会出现只顾自己讲而不考虑听众的接受程度的情况,要不然就是由于太紧张而使自己的准备不够充分。可以说,老师的工作就是要指导学生克服这样的问题。
浅仓以前从未在学会上发表过论文,所以,她自然想要提前做好各种准备。诸如怎么制作幻灯片呀,怎么进行阐述呀,对于这些问题浅仓都一无所知。利明本该好好辅导一下,可他却迟迟没有行动。意识到这点后,利明马上向浅仓道歉。
“啊……对对对!不好意思,那就暂时中断对‘Eve1’的分析吧。”
听到这话,浅仓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利明询问浅仓是否收集齐了制作幻灯片所需的全部数据。明天利明准备教浅仓怎样使用扫描仪,因为还需要把几张照片增添到图库里。
这天晚上。利明在回家前又看了看“Eve1”的情况。浅仓那时正在机械室测定吸光度。
利明虽然在嘴上答应浅仓要中断“Eve1”的相关实验,但心里却打算背着浅仓继续独自进行实验。总之,先往“Evv1”中添加点过氧物酶体增殖剂和视黄酸,再给它做几次继代,看看效果再说。很有可能“Eve1”的性状会发生改变,他想。
利明从恒温箱里拿出一个培养烧瓶,把它放在显微镜下。透过镜片,可以观察到一个个生机勃勃的细胞。
如今,对利明来说,与学会相比,“Eve1”给自己带来的惊喜要重要得多。这次的学会,利明也要参加并发表论文,不过那些数据全都是半年以前得出的,不是“Eve1”的分析结果。—般说来,如果要参加学会,就必须在会议召开前的数月至半年的时间内提出中清,并同时递交自己论文的内容提要。因而,在此之后,不管研究者得出了多么惊人的数据,只要涉及的内容与论题无关、就很难拿到学会上去发表——当然,更不可能在开会当天临时更改自己的主题。但是,利明却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在学会上公布自己从“Eve1”研究中得出的数据。如果将这几周的研究成果予以发表,肯定会引起巨大的轰动。不仅如此,这些数据一定会刊登在一流的学术杂志上。研究线粒体的学者们看了自己的论文后绝对会大跌眼镜。届时,要求提供“Eve1”样本的信函将像雪花一般,从世界各地的研究所源源不断地飞来,圣美细胞的生命将会在世界各地得到延续。一想到这些,利明就激动不已。
“Eve1”在烧瓶底部形成了好几个菌落。这些都是昨晚做继代后增殖出来的。当时只放入了很少的一点细胞,没想到这么快就产生子菌落。利明又一次被“Eve1”难以置信的增殖速度惊得目瞪口呆,简直快得像浸润性癌细胞一样。如果不在细胞数量比较少的时候进行继代的话,只需一天的时间烧瓶就会被新增殖的细胞所填满。也许这正是其强大增殖能力的表现。利明漫无目的地观察着位于视野正中的一团细胞。
这时,利明忽然听到了一阵响动。
一开始,利明还以为哪里有苍蝇在飞舞,总之,听起来就是与之类似的一种轻微的轰鸣声。
然而,这种声音既不像“嗡嗡”声,也不像“吱吱”声,反正用语言表达不出来。它既像是从天上发出来的,又像是从地板下面传出来的,给人的感觉就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振动似的。
不一会儿,这声音变大了。利明觉得很奇怪,便把视线从显微镜的镜片上移开,向四周打量了—番,当声音变得更大了的时候,利明发现声源就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轰鸣声中也有强弱,就像波浪一样时高时低,有起有伏,但起伏波动的频率似乎并不稳定,利明感到自己的身体也震动起来了,与这声音产生了共鸣,甚正就连体内的电子也似平开始随之摇摆起来。
利明注视着显微镜台上的烧瓶。烧瓶里培养基的表面上出现了波纹。橙色的波纹由烧瓶中心向外扩展,它的中心正好是显微镜光线所照射的地方。利明咽了一口唾液。那声音更大了。波纹与烧瓶壁相碰撞,散乱的波浪交错在一起,制造出一个个复杂的纹样。是“Eve1”!利明在心中叫了起来。“Eve1”在呼吸!想到这里,利明慌忙把眼睛贴到镜片上。
菌落正在不停地脉动。
“扑通”、“扑通”。菌落的表面上下振动着,就像心脏一样,一会儿鼓起,一会儿陷下,似乎菌落自身已经变成了一个多细胞生物。不知不觉地,菌落长大了——一定是增殖后的细胞向周围扩张出来了。不断膨胀的菌落占据了利明的整个视野。“扑通”、“扑通”、蠢蠢欲动的菌落每振动一次,眼前的视野就是另一番不同的景象。利明观察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弄明白,原来培养基表面的波纹是由细胞造成的。细胞的脉动使得培养基产生震动,并发出了那种低沉的声音。
利明已经无法把自己的视线从镜片上移开了,菌落深深地吸引了利明。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东西,好像是一种全新的生命体。
然而,这还没有完。
菌落开始变化了,它的形状在一点一点地改变。利明惊讶不已。菌落的中央部高高隆起,变得像山峰一样。在它的左上方和右上方各出现了一个与之相反的圆形凹陷,在它下面横向产生了一道“一”字形的龟裂。位于菌落上方的细胞在形态上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它们变得像成纤维细胞一样纤细,而且以一定的方向性整齐地排列起来。
“怎么会……”
利明失声叫道。
这里正要显现出来的是一张人脸!
整个菌落想要做出一副人脸的模样。两只眼睛、—个鼻子,一张嘴巴,还有头发都显露了出来。细胞还在继续活跃地波动着,它们正在进一步分化。慢慢地,这张脸由粗粗犷的轮廓逐渐变成了和商店里的模特假人同样精致的形状。没错,这是一张利明见过的人脸!
“怎么回事……”
是圣美!
是圣美的脸!圣美正面对面地注视着利明。就连圣美的眼珠和饱满的嘴唇都被细胞再生出来了。和生前的圣美一模一样。
细胞的分化停止了。一张完美的脸庞附着在烧瓶底部。利明凝视着圣美的面容,觉得喉咙里异常干燥。
圣美的嘴唇在动!
嘴唇和舌头缓慢地活动,依次在利明眼前变换出四种不同的形状。
烧瓶中传出和先前不一样的声音。事实上,利明自己也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到了这声音,可能仅仅是利明体内的共鸣罢了。但利明却清楚地感受到了。
”TO——SHI——A——KI……”-
声音是这样的。,
“圣美!”
利明叫喊着。绝不会错,这就是圣美。利明拼命地呼唤着圣美,想要同她说话。
“圣美!是我呀!能听到吗,圣美?我能听到你说话!”
“咯噔”!什么东西响了一声。
利明猛地抬起了脑袋。是培养室的门发出的声音,一个黑影在门上方的磨砂玻璃后一晃而过。
不知被谁发现了。
有谁听到刚才的声音了?
利明跑到跟前,从门缝向外望去。一个人也没有,那人可能已经走掉了。
会不会是浅仓?这样的猜测从利明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最终利明还是没有走出门去看个究竟。
利明回到显微镜的位置,继续观察。可是,这时利明所看到的却只是一些微小的“Eve1”菌落,与最开始看到的并没有什么两样。不管怎么看也看不出圣美的脸庞。轰鸣声也听不到了。所行的痕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种东西到底是什么?
利明在原地呆呆地伫立了好一会儿。

14
“没事吧?”六月的某一天,当圣美清醒过来的时候,利明马上问了一句。
圣美被平放在沙发上。墙上挂着黑板,黑板对面是一个大大的书架。整齐排列的硬皮书上,所有的书名都是英文的。看样子像是大学里的一个房间——因为屋里没有实验器具和实验台,所以可能是某位职员的研究室。
可能是某位职员的研究室。
圣美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坐了起来。这时,她突然想起自己因心脏病发作而晕倒的事来,慌忙将手按在胸前。在确认自己的心跳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之后,圣美这才松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姿势坐到了沙发上。圣美身旁站着一个男的,正用忧虑的目光看着她。
“真的已经没事了吗?”
那个男的又问了一遍。
“是的,已经……好多了。真是给你添麻烦了。”圣美连连向那人鞠躬。
“啊,要好好休息呀。”那个人挠了一下脑袋,”这里是我们讲座的讨论室。今天是星期天,别的人都没来。要不要喝点水什么的?”
“……不好意思,那么,就来一杯吧。”
“好,马上就来。你稍等一下。”
为了让圣美平静下来,那个人和蔼地笑了笑,走出了房间。
房间里突然沉寂下来。圣美低着头,小声地叹了口气。接着,她理了一下扭曲的衣领。
刚才走出房间的那个男人的脸重又浮现在圣美的眼前。
大教室里,幻灯机开始工作之前,自己在身后看到的面孔就是这张脸,自己因心脏病发作,在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出现在自己视野里的也是这张脸。
对!圣美想起来了,自己就是倒进了他的怀里,圣美还记得当时自己的脸颊滚烫滚烫的。
那时的自己正在思考出现在屏幕上的英文字母。是什么字母来着?圣美一步步追寻着记忆的足迹。好像是一个人的名字。圣美闭上眼睛,想要让那些字母重现在眼睑里,NAGA……想起来了,NAGASHIMA,就是这个名字。
圣美一下子睁开眼睛,抬起了头。怎么当时愣没想起来呢?圣美终于记起来了,那个人是永岛利明。自己真笨!
那人手里拿着杯子进来了。
“请喝水。”
他笑着把水杯递了过来。圣美点头致谢,将杯子移至嘴边。凉幽幽的乌龙茶从喉部舒爽地滑下。
“那么……谢谢了。您是……永岛学长吧?不好意思,如果说错了,请您原谅。”
利明惊讶地看着圣美,那表情好像在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两年前,我们不是见过一面吗?”圣美开朗地笑了笑,“在器乐部的迎新会上。可能您已经忘了吧,那时我还是个新生。我的名字叫片冈圣美。”
利明思索了一下,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哦,对对……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
接着,圣美和利明聊了将近三十分钟。利明已记不得圣美的名字了,不过一听说是器乐部的小师妹,利明也愉快地跟圣美谈了很多。他还向圣美道歉,说自从考上研究生以后,自己就没去参加过器乐部的活动了,所以不认得圣美。两年前见到利明的时候,圣美就觉得利明是一个很稳重的人,如今又一次的见面更加深了自己的这种印象。两年前利明正在读硕士一年级,这样算来,他现在应该硕士毕业了吧。圣美随便问了一句。利明问答说自己正在攻读博士学位。一听这话,圣美顿时产生了仰慕之情。看来别人跟自己就是不一样,人家有明确的目标。利明笑着说研究的确很有意思,自己不过是爱不释手罢了。圣美觉得利明的这种笑容挺可爱的。
要不是石原教授回来了的话,圣美还想再多聊一会儿。做完讲座回到房间的石原教授一见到圣美,就用夸张的语调说道:“没事了吧?你突然晕倒在教室里,可把我吓了一跳。”
圣美一面道歉,一面不住地鞠躬。教授仔细地询问了圣美现在的情况,并告诫她最好去看看医生。圣美则一一作答。她花了好些时间,才终于让教授相信自己真的已经没有问题了。
“永岛,你去送送她。万一在回去的路上再出什么事情就不好办了。”
坐在利明的车里,圣美反复说着感谢的话。
“你这么客气,倒让我觉得不自在了。”
利明无奈地笑了笑。圣美又条件反射性地说了句“对不起”。利明一听,“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圣美也跟着笑了起来。
星期天,两个人共进了午餐,之后,又开车转了一圈,他们互相留下了电话号码。
第二天,圣美打了个电话。再过了一天,晚上很晚的时候,利明又打了个电话。
两人的交往就这样开始了。
利明要在学校里做实验,每天都很忙,即便是星期天也不能整天陪看圣美。不管怎么说,对细胞的研究是一天也疏忽不得的。然而,利明还是尽可能抽出时间带圣美去兜风,或是请她到酒馆喝上一杯。要是白天有实验,晚上才有空的话,利明就租来电影的录像带,两个人一起看。虽然利明总是忙忙碌碌的,但圣美却越发喜欢上他了,因为圣美觉得利明的心里装着自己。
圣美想要尽量加深对利明的了解。由于不知道利明所进行的实验内容,交谈当中圣美常常问起这事。每次被问到的时候,利明都是—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他会耐心地、深入浅出地给圣美讲解。
一提起自己的研究,利明的眼中总是闪烁着光芒。旁边的圣美一面观察着利明的神情,一面在想,真是个钟爱研究的人啊!自己喜欢的人能够将他的热情倾注于事业之中,圣美觉得实在是太好了。
“教授做讲座时使用的幻灯片是依据我得出的数据制作出来的。”
当被问及幻灯片上为什么会有他的名字时,利明开始解释道。
“读硕士的时候,由于做出了比较理想的实验结果,所以教授建议我写一篇论文。当时他给我这样的建议,可能是因为已经知道我准备继续攻读博士了吧。论文要求必须用英文撰写,可花了不少力气。最后,文章刊登在了一本很不错的杂志上。杂志的名字叫《生物化学期刊》(JournalofBiologcalChemistry)。”
“是一本很有名的杂志吗?”
“是啊,绝对是一流。这本杂志专门登载与生物化学有关的论文,具有世界性的影响力。你在幻灯片上所看到的英文就是表明图片已刊登在这本杂志上的记号。你可能不知道吧,总的来说,学术杂志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刊登论文的杂志,另一类是发表解说报道,综述性文章的杂志。日本出版的《牛顿》,《日经科学》这些杂志,你都看到过吧?”
“啊。”
“那些都是登载报道和综述性文章的杂志,还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学术杂志,只是一种面向大众的科普读物。除开这一类的杂志,还有一种是专为研究者们发表新发现提供舞台的杂志。全世界的研究者将自己的研究成果撰写成论文,并将论文投给这一类杂志。一般说来,提交的论文都必须用英文撰写。杂志拥有几位评委,他们几乎都是知名大学的教授。我们寄去的稿件由评委进行审查,他们认为有发表价值的论文就会刊登在杂志上;如果觉得不行,稿件就会被退回或要求作者进行修改。”
“那你是哪种情况呢?”
“一开始投去的时候,评委们说还需要追加一个实验,只要把这一实验的结果添加到文章中去,稿子就可以刊登了。所以我就做了那个实验,然后,论文就顺利地发表了。看,这就是那篇论文。”
利明递过来的册子上,密密麻麻全是英文的铅字和图表。论文的题目使用了好些连英语专业的圣美都看不懂的术语和缩略词。这种文章的内容不是随便翻两下就能看懂的,圣美打心眼儿里佩服能写出这些东西的利明。
“可是,你现在还得要写论文对吧?”
“是啊,要获得博士学位必须发表三篇以上的论文。我们讲座的一位老师在发表论文的时候把我的名字也加了上去,所以现在只需要再完成一篇就行了。”
“还是打算在这本杂志上发表吗?”
“这个嘛,也不能老是往一种杂志投稿呀。什么时候,我也要在更高档次的杂志上发表文章。”
“更高档次?”
“是呀,学术杂志也分档次嘛。上至超一流的杂志,下至没什么影响了的刊物,学术杂志里边是很多档次的。研究者根据自己的研究水平决定投稿的刊物。而月,每种杂志还有各自的特点。有的涉及的内存囊括了科学的各个门类,有的只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一狭窄的领域。所以,投稿的时候还要考虑到自己的研究与杂志之间的对应关系,我想,世界上最具权威性的学术杂志恐怕是英国的《自然》和美国的《科学》了吧。能在这两种刊物上发表文章,那是不得了的事情。档次在此之下的杂志,如果是生物化学领域的话,当属《细胞》,再往下才轮得到《生物化学期刊》这一档次的刊物。”
“这么说来,你的论文很有分量啊!”
“仅凭我个人的力量当然无法做到,不过是教授给我的选题碰巧很对口罢了。这一点很重要。而且,杂志的评委当中有教授的熟人,我想自己可能也多少受了点关照吧……”
本来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可利明却表现得十分谦逊,由此也可以看出利明性格上的优点。圣美很喜欢这种时候浮现在利明脸上的腼腆的笑容。
不知是在第几次接吻的时候,利明的舌头伸了进来。圣美感受到了一种让头脑发热的快感,自己的心跳加快了。利明轻轻地把手放在圣美胸前的衣服上。他会知道自己竟如此地兴奋!圣美脑子里虽然是这样想的,但她还是闭上了眼睛,主动地伸出舌头配合利明的动作。这是一种自己从未体验过的愉悦。圣关心想,就是他!我要等的人——
(就是他!)
圣美突然一惊,把嘴唇移开了。
“怎么了?”利明有些莫名其妙。
“……我好像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声音?”
(我要等的人就是他!)
“你听!”
圣美惨叫了一声。
利明紧紧地抱住惊恐不安的圣美,反复地安慰她说,什么声音也没有。
那声音确实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圣美在利明的怀里不住地颤抖。她竖起自己的耳朵,结果什么也没听到。
“一定是幻听吧。”
利明一边抚摸着圣美的脑袋,一边说道。不过,圣美可不这么想。绝不是幻听!对了,那声音和上次一样。演讲会的时候,自己就快昏迷前所听到的那种声音!那种音调高高的、尖溜溜的声音,不知道是女的还是男的,更不知道那声音来自何方。
“没事了。”说着,利明在圣美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圣美剧烈的心跳已经有所收敛,但身体的颤抖仍在继续。
“你发什么愣啊?”
利明这么一说,圣美才回过神来。桌上摆满了意大利莱肴,利明就坐在对面。
“没什么。”圣美笑着打了个圆场。
这天,圣美首次和利明一起共度良宵。从一开始,圣美就很紧张。不过,利明始终都很温柔。圣美满面羞涩,身体热得像团火一样,胸腔就快承受不了过于急速的心跳了。但这时,利明在圣美耳边说了一句:“你真美。”
这句话让圣美高兴极了。

15
接到护士的报告,说麻理子的尿量有所减少之后,吉住连忙赶往病房去察看麻理子的病情。
麻理子的体重稍稍有些增加,而且检查结果显示,血清肌氨酸酐和尿素氮的值都呈上升趋势。吉住的心里吓出了冷汗。有可能是排斥反应。
吉住是这样想的。
麻理子平躺在病房的床上。她昨晚开始就有些微烧,现在脸上红彤彤的。吉住举手向她打了个招呼。麻理子根本没有理睬。吉住冲着病房里的护士苦笑了一下,来到麻理子旁边坐下。
“尿液好像不怎么排得出来啊。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不知道……”麻理子看也不看吉住一眼。
这几天,麻理子终于对吉住的提问有所反应了。但每次的回答总是硬邦邦的一两句话。即便如此,吉住仍然觉得非常高兴,他感到麻理子正在一点点地和自己达成和解。可能允许她到院子里散步的决定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吧。
到目前为止,麻理子的术后康复还算理想,甚至可以说比较顺利。既没有发生感染,也没有出现排斥反应。进入本周以后,作为免疫抑制剂之一的肾上腺类固醇药剂的用量被进一步减少,而且麻理子还被允许到屋外活动。因为吉住认为,即使接触到户外的空气,受到感染的可能性都很小了。如果情况像这样持续稳定下去的话,麻理子不久就可以出院了。然而,在这个时候,麻理子却出现了排斥反应,出院的时间就不得个推迟了。
吉住轻信了麻理子所谓的“不知道”的回答,她没有隐瞒什么,有可能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排斥反应初期的症状,病人通常都不易察觉,一般会出现发热和四肢疲软之类的症状,这跟饮水量失控所造成的症状极其相似,必须引起注意。
“我想还必须做些检查。有可能出现了排斥反应,不过,你用不着担心,就算是排斥反应,也是可以马上治好的。”麻理子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但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你暂时就不要再去院子里活动了,好吗?接下来要给你做一个超声波检查,和上次移植的时候一样。”
“…………”
“就是检查一下血液流动的声音。很快就完,而且一点也不痛。看了检查的结果,就可以判断出到底是不是真的产生了排斥反应。”
麻理子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吉住看到后,吩咐旁边的护士做好超声波多普勒血流计的准备。使用这台设备可以检测出移植后的肾脏是否出现了肥大的情况,以及血流是否出现了流量下降的状况。因为操作十分方便,在病房里就能进行,所以吉住经常对移植手术后的病人采取这种检查。
吉住把检查的工作交由护士进行,自己又冲着麻理子笑了笑。离开病房之后,吉住来到长长的走廊上,朝电梯走去。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在地面上形成了许多四方形的光影。
麻理子的症状真的是排斥反应吗?吉住一边走一边思考着。在没有见到检查结果之前还不能断言。近些年,一些特效的免疫抑制剂被开发了出来,因而一般不容易出现剧烈的排斥反应。倒是排斥反应与环孢霉素中毒之间的区分显得越发困难了。
对于目前的移植治疗来说,环孢霉素是—种必不可少的免疫;制剂,麻理子每天都要服用。然而,如果血液中环孢霉素的浓度上升,就会产生危害肾脏的毒副作用。因此,医生每天早晨都对接受移植后的患者进行采血,以监控血液中环孢霉素的水平。然后,医生将以测出的结果为依据,随时调整用药量的大小,尽可能避免副作用的产生。
麻理子的监控结果每天都由化验科送交吉住查看。就所见到的结果来看,还不能说环孢霉素的水平有明显升高的迹象。最让吉住担忧的倒是血清肌氨酸酐的上升趋势。总之,这些症状既像是排斥反应,又像是肾中毒。但是,凭以往的经验来看,吉住觉得是排斥反应的可能性要高一些。
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出现排斥反应呢?对此吉住百思不得其解。也许是因为到目前为止治疗进行得特别顺利,所以自己才会这样想吧。
可吉住总有些放心不下。
麻理子这回是第二次移植,上次就是因为排斥反应而被迫摘除了移植肾。吉住想起了那件事。
那时,麻理子没有服用免疫抑制剂,她装作吃药的样子,实际上却偷偷把药给扔了。虽然麻理子直到最后都没有承认,但吉住还是深信不疑。要是当时麻理子好好服药的话,是肯定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想到这里,吉住突然止住了脚步。
难道说,这次麻理子也把药给扔了?
为了使移植失败,她自己想要引发排斥反应?
……怎么会!
吉住摇了摇头。通过血液监控已经确认麻理子体内存在着免疫抑制剂。麻理子是吃了药的。
吉住埋着头,重新迈开了步伐。对麻理子的一点小小的怀疑让吉住觉得很惭愧。
吉住想,自己对麻理子的猜疑可能已经无意识地体现在了表情上。麻理子是否已经看出来了呢?正因为如此,麻理子才表现出那样的敌对态度吧。
麻理子之所以不愿配合,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吉住长叹了一口气,按下了电梯的按钮。
超声波检查的结果很快就送到了吉住手上。看来还是有一点血流量下降的症状,吉住决定对麻理子进行针吸活检,他把检查的预定时间告诉了护土。
针吸活检是观察移植肾状态的一种方法。具体的做法是用针刺入患者的肾脏,提取出少量组织,然后将获得的组织碎片染色,并通过显微镜进行观察。
麻理子被推进了手术室。吉住在准备室里消毒完毕之后,也跟着进来了。
提取组织的过程只花了几分钟的时间,吉住把组织交给了助手。
“马上送到化验科。最好把它分成三份,分别用光学显微镜荧光显微镜和电子显微镜进行观察。你估计一下,大概要花多少时间?”
“如果是使用光学显微镜的话,需要二十分钟左右。”
“好吧,立刻去观察。”
走出手术室后,吉住回到诊疗室等待结果。然而,他的内心却涌起了无法抑制的不安。
这次,麻理子体内的肾脏又没有成活么?
和上次一样,植入体内的肾脏坏死,最后又不得不摘除?
平常根本没想过的一些问题从吉住的脑海中闪过。吉住没有想到,如今的自己竟变得这么胆小。
麻理子上次出现排斥反应后,被立即送进了医院。那天下班回家的父亲发现了一个人在家的女儿痛苦不堪。对吉住来说,这无异于晴天霹雳。麻理子出院后,一直定期来医院取药,并接受确认肾脏是否完全成活的检查,怎么会突然出现排斥反应呢。麻理子被立刻送入了重症监护病房。吉住半信半疑地开始实施治疗。当吉住看到麻理子血液中免疫抑制剂的浓度时,他被这极低的数值惊呆了。这是急性排斥反应!他赶紧给麻理子注射了一针对排斥症状具有显著效果的OKT—3,但已经太迟了。麻理子只能输着液进行透析了。转眼间,因为移植肾遭受到了无可挽回的损伤,吉住不得不将其摘除。
再没有什么手术能比移植肾的摘除手术更让人感到丧气的了。许许多多的工作人员费尽周折,几个月来付出的努力统统化为乌有。而且,搞得不好的话,患者的生活充实度(QOL)会降到比手术前还低的水平。此外,考虑到医生对病人血管位置的熟悉程度,到了摘除手术的时候,一般都是由先前做植入手术的医生来做。对于吉住来说,做摘除手术就意味着承认自己的失败。由此产生的耻辱一直萦绕在吉住心中。
做摘除手术那天,外面下着小雨。吉住在诊疗室里望着窗外的情景,后悔自己没有带伞。吉住觉得灰色的天空似乎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摘除手术就在做移植的那一间手术室里进行。所不同的只是,这时麻理子的右下腹比做移植时多了一道疤痕。吉住用电动手术刀再次把这一部位切开。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植入的肾脏还没有与周围的组织完全愈合。虽然麻理子是在六个月以前接受移植的,但她的排斥反应并不是缓慢加重的。从某种程度上说,病因应该是急性的移植肾功能衰竭。慢性排斥反应通常会引起炎症,使得植入的肾脏与腹腔内壁粘连在一起。这样一来,血管的位置就不容易找到,如果强行剥离的话,就有可能导致病人大出血。而麻理子手术部位的血管完全可以比较轻松地结扎起来。
手术始终在一种沉闷的氛围中进行。即便在使用尼龙绳吻合血臂的时候,吉住也无法集中自己的精神。虽然吉住心里也明白,这项操作不能有半点疏忽,但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现在为什么又非得把植入麻理子体内的肾脏给取出来呢……
看着准时完成的组织染色切片,吉住确定这就是排斥反应。虽说现在排斥的程度还比较轻微,但毛细血管中的多核白血球已经非常明显,而且细动脉里还出现了血栓。环孢霉素肾中毒的特征是细动脉里会出现类似玻璃碴的小颗粒,而麻理子的切片中却观察不到这样的细动脉玻璃样变。
吉住在处方签上给麻理子开了甲基强的松龙作为对症药物。要是麻理子的排斥反应比较严重的话,可能就要使用OKT—3了。不过,吉住认为现在还没有这个必要。先给麻理子开三天的药量,看看情况再说。药效要二天之后才能看到,这一周都必须严密监控麻理子的病情。
吉住指示完毕以后,松了口气,他泡上一杯茶,回到自己的桌旁,呆呆地望着从茶杯里升腾而起的白烟。
移植肾摘除手术过后,麻理子明显变了。
她陷入了极度忧郁的状态。开始,吉住还以为是移植失败导致麻理子精神上的自闭,因此,他才建议麻理子父女考虑再次移植,目的就是想让麻理子不要绝望。为了减轻麻理子的思想包袱,吉住还告诉她,现在出现了一种叫做CAPD的新式透析法,就算重又回到以前的透析生活,情况也已经有所改观了。
然而,如今回过头来看,麻理子当时的心理状态可能要复杂得多。
那时吉住为什么没能刨根问底地弄清楚麻理子是不是没有吃药呢?小孩子是有可能故意不吃药的。有的是出于一种对大人的逆反心理,有的是不喜欢由于药物的副作用导致的脸部浮肿,有的是因为擅自在外过夜或是外出旅行没有携带药品,总之理由是五花八门。还有些小孩觉得身体状况很好,根本无须服药,就自己把药给停了。殊不知,正是药物的作用才使得他们身体感觉良好
其实,说老实话,吉住对儿童的心理也不甚了解,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和孩子们打交道。之所以会这样,吉住认为也许是由于自己没有小孩吧。
工作后不久,吉住就和大学时的一位女同学结婚了。起初,两个人都在大学的医院里上班,根本没时间养育小孩,婚后过了好些年,等到两人终于都闲下来的时候,却得知吉住精子异常,不能使女性受孕。
原先,妻子一直放不下工作,每次都措词强硬地说服吉住晚—点要孩子,可这回,她一听到这个结果,马上就把脸转到一边,背对着吉住。
这时,吉住察觉到了妻子投来的轻蔑的目光。
真应该更仔细地做好麻理子的思想工作,虽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吉住还是觉得很后悔,真该和麻理子多说几句话。
有一段时间,麻理子似乎从昏暗的阴影中走出来了,不但很听父亲和吉住的话,而且还同意接受再次移植。吉住当时觉得麻理子已经把摘除的打击挺过去了。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这一点,只要看看这次进行移植时麻理子的表现就明白了。麻理子还没有重新站起来。两年前,她也不是因为移植失败而感到忧虑,一直闲扰着麻理子的是吉住他们并不知晓的别的什么东西。麻理子把它藏在心里,谁也没告诉。她还装出振作起来的样子,欺骗了所有的大人。而吉住他们却没有发现。
难道已经太迟了吗?
难道已经无法再抓住麻理子的内心了?
吉住心想,不会是这样的!
与其做一个不能让患者信赖的医生,还不如不干了!
自己要多跟麻理子谈谈。
这天傍晚,吉住朝麻理子的病房走去。
麻理子一个人躺在房间里的床上,正望着天花板发呆。输液的胶管连着麻理子的手臂,输液瓶里装的是吉住开的治疗排斥反应的药剂。
吉住的突然来访让麻理子有些吃惊。这也难怪,到目前为止,除特殊情况以外,吉住只在固定的时间来这里查房。
“怎么了,不能到外面去有点不高兴?”
吉住上前搭讪。
麻理子一言不发地把头扭到了一边。
吉住倒不介意,自己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排斥反应的情况还不严重。”吉住接着说道,“下次我给你看照片。你还没见到过自己肾脏的照片吧?只要你坚持吃药,就绝对能够康复。不用担心!”
“……”
“没事的。上次移植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一丁点的排斥反应马上就会好的。我保证给你治好,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在家里吃好吃的东西啦!”
“……”
“另外……”
吉住话锋一转。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问了。
“你能告诉我,上次移植时发生了什么吗……我知道问这样的问题不好……你不愿吃药一定有什么原因吧?”
“……”
“能不能跟我讲讲?”
麻理子没有说话。不过,明显可以看出她的内心在动摇。
吉住也沉默了好一阵,静静地等待麻理子的回答。屋里静悄悄的,吉住觉得这种寂静就像飞扬的细雪一样,从天花板上落下,堆积在麻理子的床单上。
“医生,我困了……”
麻理子总算开口了。
“是吗……”
吉住站了起来。他觉得还算有进展,至少同刚做完手术的那段时间相比,麻理子更愿意与人交流了,尽管还只是一点点。
“不要担心排斥反应的事情,我一定会帮你治好的。”
说完,吉住离开了病房。
第二天夜里,吉住又重新看了一遍针吸活检的结果。用电子显微镜对冻结切片做的检查的结果也出来了,吉住拿它与光学显微镜的结果相对照。
“有点奇怪哟。”
化验科负责组织标本的医生对吉住说道。
护士从化验科取回的照片上有医生的留言,吉住打了个电话向对方咨询。
“排斥反应程度较轻,基本上问题大大,但是我觉得有点奇怪。”说到这里,医生故意降低了声调,“因为还从未见到过这样的情况。”
吉住已经知道医生想说什么了。一看照片,吉住立刻就发现它跟一般的形态不同。
“固定法和往常是一样的吧?以前真的没看到过这种类型的?”
为稳妥起见,吉住又问了一遍。如果组织的固定法有误,往往会显示出不同的结果。
当得知这不是失误的时候,吉住困惑了、这该如何解释呢?吉住拿出手术一周后采集的样本的分析结果,重新仔细地观察了一遍。吉住惊呆了,那时就已经出现了征兆,而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真是太大意了。
移植肾细胞里的线粒体异常巨大!
其长度是一般情况的好几倍,而且,它们像小胞体一样融合成网眼状,在整个细胞当中扩展开来。
这种形态吉住以前从未见过。
吉住觉得有些恶心,便将照片放到了桌上。他一口喝干了咖啡,可脑子里还是想不出合理的解释。
吉住知道,环孢霉素的使用会使线粒体伸长,他也曾听说口服利尿剂——利尿酸会让肾细胞线粒体的形状产生变化。但不管怎么说,即使服用了再多的环孢霉素,眼前的这种状况也是异常的,更何况手术后一周就已经在细胞中观测到这样的情况了。就算环孢霉素起到了一定的诱导作用,但毫无疑问,移植肾细胞中的线粒体原本就存在某种异常。
那么,这又意味着什么呢?吉住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说一开始肾脏就有问题,那为什么直到现在它的功能都基本正常呢?
不经意间,吉住回想起了自己在做移植手术时感到的那股灼热。
就是在接触到移植肾的那一瞬间感觉到的热量。那时吉住的心跳出奇地剧烈,对,就好像那个肾在操控着自己的心脏一样。
是不是与那时的情景有关呢?
吉住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这件事不能让麻理子知道。除此之外,吉住想不出应对这事件的办法。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要个去想它就行。也许这种线粒体和排斥反应根本就没有关系,除了这次发生的排斥反应,移植肾一直都在正常工作,没出现过任何问题。但愿它能顺利成活。
望着桌上的切片检查结果,吉住在心中暗暗祈祷。

16
“她”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和利明合为一体的感觉。利明进入圣美身体里时,圣美强忍着疼痛,表情很痛苦,但“她”却期待着这即将到来的愉悦,完全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
不一会儿,圣美好像也感觉到了那种兴奋,当然,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她”大量存在于圣美神经系统的主要部分,神经腱,脊椎、神经突起,它们都是圣美大脑里传输信息所必需的组织。“她”花赞了漫长的时间侵入到寄主所有的器官里,使得寄主无法在没有“她”的情况下正常运转。“她”的兴奋让圣美脑细胞里的神经腱受到异常的刺激,并从神经腱的间隙里释放出大量用来进行信息传递的物质。这样一来,圣美自然就会体验到快感,这绝不是平常那种让人愉快的刺激。圣美很快就忘记了疼痛,开始陶醉起来了。“她”也沉迷于利明所带来的反复的愉悦之中。“对,就这样!”圣美第一次高声地呻吟起来。圣美的肌肉痉挛了。最终,圣美失去了知觉。
和利明做爱总是非常惬意。“她”从圣美的大脑里把这些记忆。拿出来,一一加以回味,并从中得到许多乐趣。利明的技巧并不完善,有时甚至还显得十分笨拙。尽管如此,但自己被利明深深地爱着,所以“她”感受到了无比的欢愉,为此,“她”操纵着圣美的身体竭力配合利明的动作。
为了让圣美更讨利明喜欢,“她”对圣美的身体做了各种各样的修改。“她”用了很长的时间为圣美设计出令利明满意的脸蛋儿,“她”调整了圣美的神经网络,使得圣美身上容易被利明“攻击”的部位变得特别敏感。利明正是她向往已久的男人,无论如何,也要把利明的爱集中起来——给圣美,还有“她”自己。
强烈的快感使她浑身打颤。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要到高潮了。
为此还必须进一步分化。虽说现在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寄主的增殖了,但目前要维持形态还很困难。“她”还需要使寄主的基因进一步变异。所幸,这里有遗传基因变异所需的一切工具。如果打开“门”,眼前便会是无菌操作台,现在,那里的灭菌灯一定正在发出淡蓝色的光芒吧。如果去研究室的话,肯定可以发现那里存放着几种致癌物质,当然,要搞到诱导剂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她”再也抑制不住了,启动了自己的增殖机能。
浅仓佐知子把视线从显示器上移开,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在研究室里环顾了一周。现在,换气扇的巨大噪音和对室温有微调作用的电热器的嗡鸣都停止了,只剩下冰箱会时不时地发出低沉的声响。
浅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已经快到午夜十二点了。大约三小时前,利明回家了。利明回家的时候,浅仓还能远远地听到人们下班的脚步声,但不知何时,现在这种声音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恐怕此时留在大楼里的只有浅仓一人了吧。
浅仓从冰箱里拿出瓶装的麦茶,倒进杯里。茶水注入杯中的哗哗声听起来特别响亮。浅仓把嘴唇放在杯口上,轻轻啜了一口。冰凉的麦茶从喉咙滑过,疲倦好像消解了一些。
现在正是为学会准备幻灯片的时候。虽然在大四写毕业论文的时候制作过幻灯片,但浅仓对此并不太熟悉,所以仍得花上一段时间,她一边操作着鼠标,一边看着显示器,时间过得很快。浅仓在显示器前已经坐了两个多小时,却只完成了一张幻灯片。
浅仓把手里的茶杯放到桌上,望着显示器上的图表。图示的内容是说明使用吸印转移法进行分析得到的结果。但是,怎样才能把它和用扫描仪输入的图像合成起来呢,解决这个问题花费了浅仓不少时间。要是在利明回家之前问清楚就好了,不过,看看现在已经做出来的那张幻灯片,浅仓感觉倒还不错。
浅仓把茶杯端到嘴边,心想:晚上的研究室里有一种别样的气氛,研究室白天看起来是个很正常的实验场所,但一到晚上就好像变了个样子似的。也许是在荧光灯照射下映出的影子的缘故吧。与白天相比,摆放在实验台上的器械显得更加奇形怪状,古旧的实验台和最新的设备看起来实在是很不协调,给人以不可思议的印象。外人要是不小心走进来,一定会觉得很不舒服。
空气有些干燥。由于没有风,汗水贴在身上黏糊糊的。
今天就到此为止,回家了吧。
就在刚产生这个念头的瞬间,一股寒气突然蹿上浅仓的脊背。
这股寒气在浅仓的脖子处打住,不禁让她毛骨悚然。脖子开始疼痛。浅仓连忙收缩脖子,失声大叫起来。
怎么回事?浅仓朝四周看了看。她转动着身子把研究室扫视了一边。空气沉甸甸的,不可能有风进来,刚才的疼痛是其他东西造成的。
研究室内并没有什么变化,室内的器物悄无声息地将各自的影子投到地上,一动也不动,一切都冷冰冰的,显得毫无生气。
疼痛加剧了,一阵阵的刺痛朝脖子周围的毛发袭来。浅仓把茶杯放到桌上,用手按住后脑勺,但是疼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扩散开了。
浅仓开始全身发抖,双腿也蜷缩了起来。
那个名字浮现在浅仓的脑诲里。
“Eve1。”
疼痛都是因为“Eve1”在作祟。
一定是它!
“嗤嗤”……
有什么响动,像是有东西在移动。浅仓发出了一声惨叫,但地只能听见气流从牙缝间漏出的声音。
浅仓想跑出去,但脚却像被钉在地上似的,动弹不得,只有眼球勉强还能转动。浅仓竖起耳朵,并紧盯着对面的墙壁。隔壁就是培养室。
“嗤嗤”……
确实有某种声音,是从培养室里传出来的。没错!有东西正在培养室里活动。
“Eve1”的名字在浅仓的脑子里回响,并发出通红的光亮。但是,为什么“Eve1”能够发声呢?现在“Eve1”应该是在恒温箱中的培养烧瓶里。无论怎么样,它也不可能发出声响,更不用说自由活动了。
这时猛地传来了“乓”的一声巨响。
“呀……”
浅仓不禁叫出声来。她两腿直哆嗦,已经无法站立了。只听见“扑通”一声,浅仓膝盖一弯,一下子摔倒在地。这时,她的子指碰到了茶杯。
随着一声脆响,茶杯在地板上摔碎了,麦茶和杯子的碎片飞溅列浅仓的脸上,让她感觉到一阵疼痛。
“她”听到这一声响后,停止了活动。
还有谁在这里?
本以为研究室里已经没人了,看来不是这样、不过,肯定不会是利明,他已经回家了。
“她”搜索着自己的记忆,一个高个儿女人的身影浮现了出来,大概那个女人还在吧。
要是被那个女人发现可就不妙了。在自己完全成形之前,“她”不想被利明以外的其他人看到,然而,事已至此,“她”也没有办法。
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那个高个儿女人是走了,还是被吓得无法动弹了呢?
应该怎样处置那个女人呢?
“她”觉得自己对此根本不用担心,只要自己的样子没有被那个女人看清就行,况且现在只有那女人一个人在这里。利明肯定会站在“她”这一边,他一定会把今晚的—切解释为那个女人的幻觉。
要是那个女人不肯罢休的话,“她”还有其他的解决办法。
“她”使劲地摇晃着身体,慢慢地朝门口移去。
“嗤嗤”……
浅仓屏住了呼吸。
那声音又响起来了。
浅仓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藏到桌下警觉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将近两分钟的时间过去了,她没听到刚才的声音。她的心跳渐渐恢复正常,稍稍平静了下来。可能是幻听吧。浅仓正要这样说服自己的时候,突然又响起了类似湿抹柜在地板上滑动的声音。
“不要……”
浅仓不住地摇着头,脖子又针刺般地疼痛起来,被汗水湿透的衬衫紧贴在浅仓的背上。豆大的汗珠从下巴处滑落,“啪嗒啪嗒”地滴到胸前。脑子里像沸水一样滚烫,而浸润着汗水的皮肤却有如冰霜般寒冷。
那声音明显正朝这边靠近,其间,还掺杂着飞沫四溅的声音,另外,还能听见噼啪作响的液泡爆裂声。这些声音让浅仓联想到某种滑溜溜、湿漉漉,不成形的生活垃圾,黑黑绿绿的腐烂物的表面上布满黏液。想到这里,浅仓觉得恶心得想吐。
那声音发生了变化,变成一阵“咯吱咯吱”的摩擦声。不一会儿,又听到好几声湿漉漉的东西所发出的沉闷的敲击声。
浅仓终于明白那声音意味着什么了。
门。它正在设法把培养室的门打开。利明走后,浅仓把培养室的门锁上了,由于无法进来,它焦急地撞击着房门。
接着,黏稠物从小洞里被挤压出来的那种令人恶心的声音拉长了调子在屋内回荡,其间又夹杂着“咕咚咕咚”的类似下水道堵塞的声响。浅仓很不舒服,她皱紧了眉头,胃里的东西一下子涌上了喉咙。浅仓心想,它一定是没办法开门,所以才从门下面的缝隙间钻了进来。浅仓吞了一口唾液,把涌入嘴里的酸臭味儿一并咽下。突然,一股寒气袭来,浅仓的牙齿开始“得得”地打起架来。
“嗤嗤”……
“嗤嗤”……
这次听得很清楚,是一种被拖拽的物体所发出的声音。它窜了出来,已经穿过培养室的房门来到走廊上了。
不能出声。绝不能让它知道我在这里。浅仓脑子里是这样想的,可牙齿却还是在不停地打着颤。浅仓用手掌捂着嘴巴,想尽力制止颤抖,但她失败了,牙齿发出的“得得”的碰撞声在浅仓的头骨中产生出沉闷的回响。
“砰。”
“咦?”
研究室门外有什么东西。
研究室有两扇门,一扇就在浅仓眼前,另一扇在房间里面,两扇门都与走廊相连。有响动的地方是离浅仓的桌子比较远的,里边的那扇门,那里离培养室很近。突然,放在那扇门旁边的冰箱猛地响了起来——温度的上升激发了冰箱的热感式传感器,冰箱开始制冷起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浅仓吓得失声大叫。她连忙堵住自己的嘴,但已经来不及了,走廊上的它一定听了自己的叫声。
浅仓的眼睛湿润了,四周的景物变得模糊不清。研究室的两扇门都是关着的,但没有上锁,要想进来的话轻而易举,只轻轻地转动把手即可……
浅仓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
把手正在旋转,的确是在旋转。浅仓的身体僵硬了。现在是能冲到门口,把门锁上就好了。浅仓这样想着,但身子却无法动弹。
“砰”的一声,门开了。
不行,得马上跑!浅仓心想。哪怕是提前一秒也好,得尽早逃出这间屋子。由于实验台挡住了视线,所以从浅仓坐着的地方没法看清打开的门那边的情况。浅仓望了望另一扇门。由于中间有实验台阻隔,所以只能绕道过去。但从浅仓那里到门边大概也就十步远的距离。浅仓每天都要在这两个地点之间穿行无数次,尽管如此,一想到这段距离,浅仓几乎绝望了,对如今的她来说,这简直是遥不可及。
突然,浅仓眼前的景象消失了。
一时间,浅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什么也看不见了,不,还有两处淡蓝的光亮,是自己桌上的显示器和台式荧光灯,其他的一切都被黑暗吞没了。天花板上的荧光灯熄灭了,实验台、器械,还有门,所有的东西都看不见了。
是灯被关掉了。
后门的旁边有开关,是它按下了开关。浅仓猛地意识到一件事情,吓坏了。
它知道只要按下开关就就可以熄灭电灯。
它知道转动门把就可以打开房门。
……对方拥有智慧!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这时,后门一带出现了淡黄色的亮光。
实验台挡住了视线,浅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光线很弱,只微微地映照出冰箱的轮廓。浅仓听到了“咕咚咕咚”的细小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直觉告诉浅仓,它打开了冰箱。
接着又响起了试剂瓶相互撞击的声音,它似乎正在寻找什么东西。
“快跑!”这两个字像警灯一样在浅仓的脑子里闪烁。她匍匐在地,拼命地移动着手脚,尽管她心急如焚,但身体却力不从心。好不容易,浅仓终于爬到了一个可以观察到整个冰箱的地方。冰箱的门半开着,藏在门后面的东西把冰箱里的隔层弄得:“哗哗”作响,时不时地还能听到恶心的黏液发出的声音。所幸,它对浅仓的存在好像并不介意。浅仓还是无法看清那东西的样子,但她也不想看。
浅仓在原地掉转了方向,径直朝与冰箱方向相反的房门慢慢爬去。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到门边了,到那儿之后,只要站起来,打开房门,全力以赴往外冲就行了。只要摸到门把,自己就得救了。浅仓的心跳得越发厉害起来。
忽然,只听见“喀嚓”一声,浅仓的膝盖感觉到了一阵剧烈的疼痛。
浅仓惨叫了一声,急忙捂住自己的膝盖。什么东西刺进了皮肤。浅仓想用手把它拔出来,可手指却被划破了,顿时,钻心的疼痛涌上心头。手掌出血了一滴滴直往下流。浅仓哭了起来,怎么会这样?浅仓责怪自己太粗心了。是茶杯,茶杯的碎片刺进了膝盖。
“哗”的一声,那东西动了起来。
浅仓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停止了。
那东西滑到地上。它已经发觉浅仓想要逃跑。
伴随着阵阵声响,它从地板上移动过来。周围黑黢黢的一片,隐约可以看出那东西的影子——像是一团软绵绵的肉!
“……别过来!”
浅仓哭喊道。可是那声音却越来越近了,它移动时发出“哗里哗啦”的声响,好像在晃动着触手一类的器官。
“啪”的一声,水泡破了。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砸烂了一个西红柿。触手的晃动声和水泡的破裂声混合在一起,不断朝这边推进。
“求求你,别过来……”
浅仓一个劲儿地哀求着,不住地重复道:“不要过来,不要!”想要逃走的浅仓刚朝门口爬去,膝盖就剧烈地疼痛起来,她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腿脚根本不听使唤。”
浅仓大声地叫喊着,身体趴在地上,靠胳膊的交替运动慢慢前进。那声音已经靠得很近了。浅仓涕泪交加,疯狂地向前挥舞着手臂,然而,身体却丝毫没有挪动。浅仓发出了绝望的惨叫。膝盖痛得像针扎一样,手掌上的血液和汗液混合在一起,黏糊糊的。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往哪里爬。
—个黏黏的、暖乎乎的东西碰到了浅仓的脚踝。
突然,那东西猛地抓住浅仓的脚,使劲往后拽。
浅仓竭力挥动着双手,想要挣脱,她的指尖好像接触到了什么物体,赶紧一把抓住。是水槽的—角,浅仓用尽全力将四根指头紧紧地抠在水槽边上。对方也毫不留情地用力拽着浅仓的脚。浅仓的手指的关节疼痛难忍,她撕心裂肺般地大叫了一声,想把另—只手也伸过去,可惜够不着。她的身体正一点一点地被拖回来,食指已经滑落了。
“不要!”浅仓不停地叫喊着,可拖拽的力度反而加大了,对方抓住浅仓的脚踝之后,接着又向大腿发起了攻击。浅仓的腿被它紧紧地拧住向后拖动。中指也滑落了,只剩下无名指和小指艰难地抠在水槽边上,手指痛得像刀割一样,但对方更是得寸进尺,又抓住了浅仓的另一只脚,猛地一发力。
“啪嗒”一声,浅仓的手掌拍到地上,剩下的两根指头也滑落了下来。
浅仓的身体被轻而易举地拖了回去。刺入膝盖的玻璃碎片在地板上划割出“吱吱”的声响。
它从背后向浅仓扑来,黏糊糊的液体粘到浅仓背上。顿时,一股培养基所独有的气息扑面而来,甜甜的,又有些像是粉末。浅仓想要奋力摆脱,但对方的身体让浅仓无从下手,只要轻轻一碰,浅仓的手就会陷进它的身体里,怎么拔也拔不出来。
浅仓被掀了个仰面朝天,虽然脚还在不停地乱蹬,但却起不了什么作用。浅仓的身体被牢牢地控制住了。
浅仓拼命地喊着“救命”。
就在这时,不知什么东西钻进了浅仓的嘴里,堵住了她的声音,浅仓咬紧牙关,想要竭力阻止它的入侵,但最终,她的嘴还是被撬开了。黏糊糊的东西在嘴里蠕动着,粘住了浅仓的牙齿和舌头。浅仓呕吐了,平躺在地上的她把胃里的东西猛烈地喷了出来,喷涌而出的呕吐物冲到空中,又洒落回脸上。嘴里的那个东西则一边沐浴着浅仓消化物的洗礼,一边剧烈地膨胀起来。它堵住浅仓的咽喉。

17
今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到来了。
准备晚饭之前,圣美先装饰了房间,起居室的墙上贴上了漂亮的纸花,电视机旁边放好了天然的小松树,松树上模仿下雪的样子装点着白色的棉花,树枝上还挂着各种小玩意儿和五光十色的彩灯。厨房的门上也装饰着松枝,衣柜上的人偶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餐桌上换上了全新的旋转托盘,上面放着一个亮锃锃的烛台。到一个小时,房间里就充满了圣诞节的气氛,圣美满意地四下打量了一下房间,轻声说道:“好了。”
自从和利明结婚并搬到公寓里住下之后,每年的圣诞节圣美都会把家里精心布置一番。起初,利明觉得这样的布置太花哨了,他对圣美提意见说,家里又没有孩子,没必要装饰圣诞树。但圣美却一再坚持自己的主张,说自己从小就是这样庆祝圣诞的。对于圣美来说,既是圣诞节、又是自己生日的这一天,家里必须要有浓浓的节日气氛。
无意间,圣美把目光投向了窗外。外面一片寂静。圣美满怀期望地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将结了一层薄雾的窗户轻轻打开,朝窗外望去。
夜晚的空气中,飘舞着白色的物体。
圣美高兴地轻声叫了起来。她把身子探出窗外,眺望着周围的景致。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下起了雪,大地已经披上了一层洁白的薄纱。粉末状的雪花从空中接连不断地缓缓飘落。远处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楚,但在家里的灯光的照射范围内,圣美可以清晰地辨别出每一片雪花的形状。
白色的圣诞节。
圣美的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她轻声哼唱起以前上钢琴课时学过的曲子——《平安夜》。
“今天可能要晚一点回来。”接到利明打来的电话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蛋糕早就做好了,而且晚餐也准备就绪。圣美手拿着听筒,一画用眼睛的余光瞄着炖锅,一面在心中失望地叹了口气。利明说四年级的学生把实验搞砸了,必须从头开始再做一遍,自己不得不在现场指导。
“非得今天做吗?”圣美问道。
“等待反应的标本都做好了,如果今天不做,标本就白白浪费掉了。”
“哦……”
利明好像已经觉察到圣美不高兴了,连忙一个劲儿地道歉。圣美则努力用平静的语调说“没关系”。但实际上,她觉得很孤独去年的这个时候,利明好像也是因为做实验回来得很晚。今天是圣美的生日,圣美希望他把实验抛在一边,早些回来。也许这样的要求太任性了,但这是圣美的真心话。
实验所需的时间似乎比圣美想象的要长。利明又打来了电话告诉圣美下一步将进行的操作,并大致估计了一下到家的时间
“总之,必须摘除小白鼠的肝脏,并将其均质化,然后对线粒体进行划分……”
一听到这话,圣美的胸腔内顿时“扑通”响了一下。
(利明)
圣美大吃一惊。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一片通红,全身就像浸泡在滚烫的热水里一样,并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怎么了?”
“唰”的一下,一切忽然又恢复了正常。圣美慌忙拿好听筒,微微笑了笑。她告诉利明,自己没什么,外边正在下雪,回家的路上要多加小心。
圣美放下听筒,一时间动掸不得,腋下已冒出了虚汗。圣美突然觉得很冷,不禁打了个寒战。
刚才的那种反应越来越厉害了。和利明结婚以后,圣美身体上的不适感就逐渐加剧,最近则变得特别严重。
只要一听到“线粒体”这个词,心跳就会变得异常。体温的升高让圣美觉得体内的血管就快要破裂了一样,甚至连呼吸都感到捆难。结婚前,为了尽可能加深对利明的了解,圣美曾经问过利明一些有关实验的问题,可是最近几个月里,圣美已经再不愿把研究的事情挂到嘴上了。怪病的发作日趋剧烈,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如暴风雨一般狂暴的心跳仿佛要将身体撕碎。圣美体内有某种圣美所不知道的东西存在,它会对“线粒体”这个词产生强烈的反应,并在圣美的身体里发出声音。
发出那种声音的东西好像只要一听到关于利明的研究的事情就会很高兴,它甚至会在圣美体内活蹦乱跳。刚才利明打来电话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圣美自己盼望利明早些回家,但脑子里的声音却仿佛更希望利明多做实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圣美完全摸不着头脑。
突然,圣美想起了自己上高中时的情景。当时圣美脑子里挥之不去的疑惑是自己将来到底想做什么。圣美一直在思考: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今后又会发生什么事情。但现在,这些疑问又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在圣美的心底泛起了波澜。
自己究竟怎么了?
利明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过了。对于自己的晚归,利明表示了歉意。看着房间里的节日气氛,利明的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笑容。
圣美点燃了餐桌上的蜡烛,打开丁圣诞树上的彩灯,又摆放好丰盛的菜肴。利明则兴高采烈地将圣美的手艺夸奖了一番,虽然回来晚了,但他极力想搞好家庭气氛的做法却令圣美十分高兴。
晚餐过后,圣美拿来了蛋糕。花式蛋糕的制作方法是圣美上高中时从妈妈那里学来的。每年,圣美都要在奶油图案的设计上煞费苦心。这次圣美想到了一个不错的创意:大雪覆盖的森林,中央还有一间小尾。
熄灭了房间里的灯后,两人开始吃蛋糕,喝香槟。利明从包里掏出一个盒子递了过去,说是给圣美的生日礼物。那是一块可爱的手表。
两个人来到卧室时,已是凌晨两点过了。
关灯之后,利明轻轻地亲吻着圣美。嘴唇互相接触的那一瞬间,圣美感受到了一种无以言表的快感。
“啊……”
圣美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不一会儿,酥软的双腿便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强烈的刺激让圣美产生了身体似平就快要融化掉的感觉。
圣美发觉自己竞主动地伸出了舌头,虽然全身都变得瘫软无力,但舌头,只有舌头却固执地寻求着利明“不是这样的!”圣美发觉自己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在内心里嘶喊,这简直让人无法相信。“这不是真的。”四肢没有—点力气,圣美被利明搂着,勉强能够站立、然而舌头却依然贪婪地伸进利明的嘴里,如饥似渴地捕捉住利明的舌头,缠绕上去,并不停地摩擦着利明牙齿的背面。“怎么会这样?”
这时,强烈的睡意猛然袭来,一时间,突如其来的睡魔仿佛将圣美推下了黑暗的深渊。圣美愕然了。如果不是利明正抱着自己的话,可能自己早就已经倒下了。圣美连脖子都直不起来,脑袋无力地朝后耷拉着,尽管如此,舌尖仍然饥渴地运动着。“怎么了?”利明可能觉得这时的圣美已经进入状态,转而开始亲吻圣美的喉部。圣美眼里出现了耀眼的闪光,可是睡意依旧无情地笼罩着大脑。圣美拼命地摇晃着脑袋。想要将其赶走,但却徒劳无功。“到底是怎么回事?”
忽然,就在圣美快要失去知觉的那一刹那,一个声音响起了:
(利明)
圣美猛地睁开了眼睛,睡意稍稍有所消退。可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睡魔再次袭来,圣美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不要!”为了打消睡意,圣美不住地摇头,除此之外,她大声地吼叫,用拳头敲击自己的身体,用力瞪着眼睛。是那个声音,就是在和利明通电话时听到的那个声音,那个神秘的声音。“不行!”圣美叫喊着,“绝不能让我睡着了。”圣美向利明求助。但就好像有意要阻止圣美似的,那声音又一次在圣美的脑子里轰鸣起来。
(利明)
谁?是准?
心脏急速地跳动着,不断冲击着圣美的胸部,圣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里很难受,紧跟着全身开始痉挛,整个身体都快崩溃了。睡意如海啸般猛烈,就在那快要被狂涛吞没的瞬间,圣美拼命地挺了过来。就这样,圣美反反复复地经历了很多次折磨,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而咆哮的浪涛时近时远。每当圣美变得神志不清的时候,那声音的主人就仿佛要从圣美体内跳出来似的,它满心欢喜,而且不停地呼唤着利明的名字。圣美感到焦虑烦躁,冥冥之中,圣美陷入了错觉,以为同利明睡在一起的是它,而不是自己。当自己睡着了的时候,它就浮到表面上来和利明疯狂地交欢。圣美的脑子里充满了这种恐怖的联想,被偷走了,利明被它偷走了。圣美不顾一切地用尽全身的力量想要睁开眼睛,曾好几次成功地翻起了眼睑,但很快,她又再次坠入黑暗的深渊去了。
谁在讲话?响亮的声音在整个屋子里回荡。那究竟是我的声音,还是它的声音?圣美自己也分不清了。只听到一个声音,一个充满了兴奋的声音。圣美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所有的东西都被胸中涌动起的潮水搅和得混乱不堪。圣美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被黑暗的狂涛吞噬着、蹂躏着。
醒来时四周一片寂静。
圣美做梦了。
很快,圣美就发现这还是那个自己常做的怪梦,每到圣诞前夜自己必定会做的那个奇特的梦——独自一人漂浮在漆黑的世界里——一个记忆深处的梦。
然而,随着梦境的不断变幻,圣美发觉今年的梦与往年有些不同。
自己正漫无目的地游动着。虽然视野浑浊不清,不知道哪里是上、哪里是下,但从体表流过的水流的变化表明,自己在作剧烈的运动。身体里有用不完的力气,好像哪里都可以去似的。事实上,自己的活动范围已经大大超过了以前。圣美发现,自己正为此而感到高兴。
时光流逝,也不知过了多久。圣美突然觉得身边流动的物质里出现了异物,附近有什么东西,一个硕大的、行动迟缓的东西正晃晃悠悠地蠕动着。
圣美想起来了,自己曾多次碰到过它,有时圣美还主动出击,向它发起了进攻,有几次自己轻而易举地就击破了它,有几次自己又反成了它的俘虏。
正当圣美意识到对手已经出现的时候,忽然,圣美觉得自己的体内涌现出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感受。那是什么东西?它从哪里来?想要做什么?圣美一点也不知道。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全身发抖的自己已经被对方团团围住了。
对方好像很吃惊。但是很快它就吞没了圣美,在对方的身体里,圣美感觉很舒服。她心想,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永久的安乐窝。
这种感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圣美在梦中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这代表了什么意思呢?
还是不知道。
什么也不知道。

18
“那我们就开始吧,第一个是浅仓。”
“好的。”
浅仓听到利明叫自己的名字后,上前走了一步。利明把激光笔递给了她。浅仓右手拿着讲稿,左手拿着激光笔。站到了屏幕前。
一切就绪之后,利明按下秒表的按钮开始计时。“那么……首先我们请浅仓佐知子小姐上台。今天她演讲的题目是《由类维生素A受体所引起的不饱和脂肪酸β氧化酶‘2,4—dienoyl-CoAreductase’的基因诱导》。有请。”
“谢谢,请放幻灯片。”
“咔嚓”一声,幻灯机在屏幕上打出了图像,浅仓斜视着讲稿开始讲解。
“此前,我们已经发现,过氧物酶体增殖剂安妥明能诱导小白鼠肝细胞内线粒体的不饱和脂肪酸β氧化酶。由于有报告表明,过氧物酶体增殖剂会与核转运蛋白——类维生素A受体相结合,所以我们推测,类维生索A受体参与了这些β氧化酶的诱导过程。目前,具体的情况还不是很消楚,这次实验,我们针对不饱和脂肪酸的β氧化所必需的酶——2,4-dienoyl—CoAreduclase——进行了染色体组克隆。从中我们发现,其基因明显受到了类维生索A受体的控制。在此,我想就有关情况向大家做一说明。请换下一张幻灯片。”
又听见“咔嚓”一声,屏幕上换成了另一张图。
利明一边看着秒表,一边听浅仓演讲。狭小的研讨室里挤满了听众,以教授为首,包括讲座里的职员和学生在内,几乎所有的人都聚集在这里。虽然电扇在不停地工作,但由于放映幻灯片的需要,研讨室里窗帘紧闭,漆黑—片。屋里的人感到闷热无比。
离生物化学学会召开的日子越来越近,只剩下五天的时间了。教授提议,事先做一次彩排可能有助于放松心情。于是,今天讲座的职员和同学们齐集一堂进行演练,要是不这样做的话,就根本没机会修正自己的错误,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也可以避免正式演讲的时候发生怯场的情况。提早写好稿子,先在讲座内部之间交流一下,这样做不但可以更正一些错误,而且对于初次在学会上发表论文的学生来说,还可以消除无谓的紧张感。
浅仓完成幻灯片底稿的速度大大超出了利明的预期。一定是夜里加了班吧,否则是不可能以这么快的速度完成的。无论利明怎样追问草图是什么时候完成的,浅仓总是笑而不答。
不管怎样,多亏了浅仓,生物化学学会的准备工作才能够不紧不慢顺利进行,利明也轻松了许多。也许是学会临近的关系吧,浅仓看上去比平时更加努力,一大清早就来到教室,一直要热火朝天地干到深夜。虽然每天都是这样,但浅仓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倦意。看到地如此疯狂的工作劲头,不由得让利明对自己产生了廉颇老矣的感慨。
浅仓滔滔不绝地继续讲解。她准确地用激光笔指出幻灯片中的要点,在该强调的地方有意提高自己的声调以吸引听众的注意。浅仓的演讲张弛有度。利明在一旁听得很专注。他心中暗想,即便是有经验的研究者也做不出这么漂亮的演讲,没想到浅仓竟如此出色。利明觉得,对于浅仓的演讲技巧,自己真是佩服得无话可说。
这时,利明忽然想起了一件与此时此地的氛围不相符的事来。他觉得这几天,浅仓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漂亮多了。
虽然身上的穿着仍然和以前一样朴素,还是那一身衬衫加牛仔裤的打扮,但是,从浅仓的身体里却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高贵气质、可能是换了发型的缘故吧,利明这样想道。过去浅仓总是把头发扎成——束捆在后面,而现在她已经烫了鬈发。不过,利明觉得浅仓变漂亮的原因似乎还不止这些,以前浅仓脸上的表情总是很开朗,如今在这种开朗之上又添加了些优雅的味道,无论眼神里还是举手投足间,浅仓都给人以充满自信的感觉。
“……通过以上的情况,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安妥明诱导这种酶的全过程,由于大多数的不饱和脂肪酸代谢酶和这种酶一样,都会受到安妥明的诱导,所以我们可以推测,它们拥有与这种酶相类似的属性。今后,我们还将对其他酶进行基因组克隆实验,以便进一步了解类维生素A受体的具体作用。以上就是我的报告,谢谢大家。”
屏幕上的画面消失了,研讨室里的灯光也亮了起来,利明慌忙按下秒表。他刚才看着浅仓的脸庞竟然出了神,一不小心倒把计时这一茬儿给忘了。
“十四分二十七秒,”
“应该没什么问题。”
石原教授满意地点了点头,浅仓也露出了轻松的笑容,表情还跟刚才一样。
“规定的演讲时间是十五分钟,对吧?”
“对。”利明回答道。
“既没有在幻灯片上发现拼写错误,也没觉得哪个地方的说明不够流畅……你们说呢?”
石原转过身去看着听完演讲的学生,示意他们也提提意见。
学生们都把头埋了下去。看着他们一个个不好意思的样子,利明心里苦笑了一下,听到如此完美的演讲,大概大家都惊呆了吧。
等了一会儿之后,石原见大家没有动静,只好作罢。他点了点头,接着又要求操作幻灯机的同学从头放映浅仓的幻灯片。“再放一遍,大家一起来检查一下,看有没有错误。”
为了考察浅仓的应变能力,石原就每一张幻灯片所涉及的内容向浅仓提出了各种问题,浅仓对所有问题部做出了准确的回答。听到这些回答,利明可谓惊喜交加。看来浅仓是下了一番苦功的。利明本打算在浅仓被问住的时候,给她一点提示,但现在看来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回答问题时,浅仓的脸上没有一点不安的样子,也没有任何傲慢的态度,言谈之中倒是充分体现了对提问者的尊重。为了能够让对方理解透彻,浅仓还有意识地放慢了讲话的语速,做到有条有理、简明扼要、正确无误。时不时地,浅仓还在回答过程中穿插了一些最新的研究数据,给人以游刃有余的感觉。
“好,非常好!看来你学得很不错啊。”
终于,石原脱口称赞道。
“谢谢。”
浅仓松了口气,露出可爱的微笑。
“浅仓的演讲一定会给接下来发表论文的家伙带来极大的压力!”
石原的一句话引得学生们哄堂大笑。
“哎呀,我也吃惊不小啊。讲得很好!就连教授不是也点头称赞吗?”
演讲的彩排结束以后,利明回到研究室里以犒劳的口吻对浅仓的表现大加赞赏。
浅仓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地点头说了声“谢谢”。
“剩下的任务就只是背稿子。那个嘛,只要在发表论文那天以前记住就行,用不着紧张。要是你还觉得不放心,到时候我们俩再一起练习练习,或者干脆在发表论文时把稿子带上去也也行。”
“我想可能没这个必要吧……”
“不,有必要,一下子紧张起来的话是很容易忘词的。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带上去为好,不过要做到尽量不去看它。”
“知道了。”
“对了……”利明望着浅仓的膝盖换了个话题,“你的腿现在怎么样了?”
“哦,你是说这里吗?”
穿着牛仔裤的浅仓笑着用拳头在膝盖的位置上“咚咚”敲了两下,说道:“你看,什么毛病都没有。只不过缠着绷带罢了。”
“不疼了?”
“是的,而且也没留下什么疤痕。”
就在浅仓烫了头发的那天,利明见她走路一瘸一拐的,便问她怎么了。浅仓说自己在公寓的楼道上踩滑了,摔了一跤,蹭破了皮。仔细一看,手指上也贴着创可贴。看到利明为自己担心的样子,浅仓反倒笑着安慰道:“真的没什么。瞧,我个子长得高,不容易掌握平衡嘛。”
听了这话,利明吃惊不小。
他觉得讲这话的浅仓和平常不一样。
在这之前,利明从未听到浅仓用自嘲的口吻谈论过自己的身高,因此觉得这话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但是,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天,利明说服自己打消了潜藏在头脑中的这一奇怪的念头,再没有多去想它。
“学会召开之前会痊愈的,请别替我担心。要是穿着套装走上台去,而膝盖上却缠着绷带的话,那就有些滑稽了。”
说着,浅仓微笑了一下。
这时四年级的学生们一窝蜂地拥进了研究室,其中一个手上还捧着一个白色的盒子。
“教授说大家练习辛苦了,特地拨款买点心,我们买来了蛋糕来,—人—块!”
一个四年级的学生得意地说道。
“哎呀,难得啊难得。看来大家表现得不错,教授很高兴啊!”
说着,利明打开了盒子。
“看起来真好吃!”浅仓欢呼道,“我来冲红茶,大家快把自己的杯子拿来!”
研究室里立刻就开起了茶话会。
浅仓沏的红茶非常好喝。利明充分享受着这阔别已久的悠闲时光。
“呃,浅仓,你的杯子怎么跟平常不一样呀?”
吃蛋糕时,一个四年级的学生问道。利明一看,刚才自己没有注意到,浅仓的茶杯确实和以前那个是不同样式的。
“以前的那个呢?”
“一定是摔坏了吧?”
“不知它跑哪儿去了。”
浅仓的脸上充满了幸福的笑容,她正陶醉于红茶扑鼻而来的香气中。“明明收拾得好好的,可就是找不到了。要是谁见到了请告诉我一声。”

19
“她”第一次出来了,没想到竟如此顺利。虽然圣美的意志也曾反抗过好几次,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她”占上风。在外面所体验到的与利明拥抱的快感,远远超过了留在圣美体内感受到的惬意。然而,她还没有满足,这仅仅是一个开端。
“她”知道圣美所作的梦。那是因为自己稍稍泄露了一点过去的记忆,从而刺激了圣美的神经。为了不让圣美发觉自己的存在,平时“她”总是小心翼翼。不过,在圣美出生的这一天——十二月二十四日,“她”的谨慎完全不起作用。可能在这一天里,圣美的感觉会变得敏锐起来吧。
终于,圣美在昨天晚上窥探到了“她”侵入寄主体内时的记忆。虽然“她”不认为圣美能够理解梦境的意义,但也绝不能疏忽大意,因为圣美有可能会把自己做到的梦告诉利明。即便圣美自己不知道梦的真谛,但利明说不定会有所察觉。
差不多该是行动起来的时候了。“她”这样想道。
现在是时候了。自己再也不愿做顺从于寄主的奴隶了。昨晚的实验表明,自己已经完全能够随意操纵寄主的主要神经传递了,一切由“她”来思考、指示,圣美的肉体只需听从调遣。真是愉快的主从关系!
那天早晨非常宁静。几天来一直肆虐的寒流不见了踪影,久别重逢的阳光淡淡地照在卧室的窗上,细小的光束透过窗帘的网眼照射进来,使白色的床单显得更加柔和。电暖气被定了时,液晶显示屏上的数字不怎么看得清楚。
旁边传来轻微的呻吟声,她朝那边看了一眼。利明的脊背,裸露的肩膀随着呼吸的节拍缓慢地上下起伏着。
这时,费了很长的时间她才想起,原来自己正和利明睡在一张床上。
她试着用手轻轻地抚摩了一下利明的肩膀。
“……什么事?你醒了?”
利明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他脸上稍稍有些浮肿,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她笑眯眯地说道:“我……想在肾脏捐赠库上登记。”
吃早餐时,圣美发觉利明时不时地用奇怪的目光看着自己,眼神在自己身上晃来晃去的。圣美抬起头的时候,利明又慌忙避开圣美的视线,漫不经心地在烤面包上涂抹着黄油。
“怎么了?”圣美觉得可疑,开口问道。
利明低头不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轻向地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出事?出什么事了?“
“你怎么突然说要到肾脏捐赠库去登记之类的话?”
圣美惊讶地把自己的视线从面包上移开,抬起了头,什么时候门己说过这样的话?
“当然,去登个已也没什么……只是,我觉得你对这类事情一直没什么兴趣,今天突然听你这么一说,可把我吓了一跳。”
圣美眨了眨眼睛。利明把目光移向一边,咬了口面包。利明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
到底是怎么回事?圣美正想问个明白,但嘴里却说不出话来。
一瞬间,圣美变得僵硬了,不知怎的,竟张不开嘴了。
圣美的下颚一使劲,终于张开了嘴巴,刚刚松了口气的圣美这时却发现,从嘴唇间蹦出的话语根本不受自己意志的支配,完全是“口是心非。”
“登记的手续是怎样的呢?”
自从那天之后,圣美常常对自己感到不解,对于任何事情,圣美都谨小慎微,生怕自已在毫无意识的状态下干出什么事来。圣诞节过后,利明曾好几次要和圣美亲热,但都被圣美一口拒绝了。圣美担心:一旦自己被利明抱在怀里,又会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涌出,到时候就后悔莫及了。
过了几天,圣美收到了一张肾脏捐赠卡,上面写有电话号码,号码下面写着这样的宇样:
如果发生适合捐赠肾脏的情况,请拔以上号码与我们联系。
肾脏捐赠卡
圣美用拇指和食指从对角线的方向夹着捐赠卡,横竖看了好几遍。自己是什么时候去办理了肾脏捐赠手续的呢?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想来确实有些蹊跷。最近自己老是看见一些与器官移植有关的消息、报道,真不可思议。以前自己根本不会留意这类东西,然而这几天却突然在各种地方接触到这样的事情。或许,以前就一直有很多与移植相关的信息,只不过自己不感兴趣,从而忽略了它们的存在。
可为什么最近突然开始注意这些问题呢?圣美实在是想不通。
冬天过去,新的一年来临。气温回升,樱花绽放。
六月中旬的一天,利明一回到家就紧紧抱住圣美,欢呼道:“成功啦,圣美!通过了!”
“通过了?通过什么了?”
利明兴奋地告诉惊讶不已的圣美:“是《自然》!”
激动的利明抱起圣美在空中转了一圈。但圣美还是没听明白。
“等一下,先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写的论文被《自然》杂志采用了!今天收到了采用通知书,你看!以前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我一定要在超一流的学术杂志上发表论文!”
这么一说,圣美倒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当时。利明在淡到超一流的世界性权威学术杂志的时候,曾经提到过《自然》。
“这么说来……”圣美终于有点明白“事态的严重性”了。
“对呀!怎么样,你丈夫厉害吧?不为我高兴吗?”
“太棒了!”
圣美紧紧地抱着利明,本想说一句祝贺的话。
可这时,嘴里却冒出了另外一句:“好可爱,利明。看来你果然是我要寻觅的男人!”
圣美吓了一跳,捂住了自己的嘴。
“傻瓜,圣美。我们不是已经结婚了吗?”
利明困惑地说道。圣美连忙摇了摇脑袋。
“不是的,刚才那个……”
“怎么啦?”
“我爱你!”
圣美慌忙挣脱利明的拥抱。
那不是自己说的话。刚才有什么东西擅自操纵了我的嘴!
圣美顿时感到一股寒气猛烈地向自己的背上袭来。圣美突然对自己的肉体产生了无比的恐惧。某种不知名的东西黏糊糊地贴在体内,正在自己的身体里蠕动着。圣美真想脱掉身上的一切东西,奋力跑出去。而利明又一次拥抱了过来。圣美的身体在利明怀里变得僵硬起来,她一边出着冷汗,一边在不停地颤抖。
一周过去了,又到了按惯例举行药学系公开讲座的日子。
药学系共有十六个讲座,每年由其中的四个讲座轮流举办演讲。今年,利明所在的讲座也要参加演讲。
公开讲座的当天,利明准备到药学系去,在教授演讲的时候协助播放幻灯片。圣美不经意间主动说道:“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那天是晴天。和利明初次见面的时候天气也是这样,药学系的校舍上空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蓝天。
石原教授的演讲安排在下午的第一场。利明和圣美提前十分钟走进了演讲厅。趁利明整理幻灯片的这会儿工夫,圣美在教室里踱来踱去,并不时透过窗户眺望着外面的景色,圣美总觉得自己的行为缺少一种真实感,她甚至不确定自己走路的过程中,双脚是否在一步步地交替前伸。圣美产生了错觉,自己的肢体仿佛已经和自己的意识分道扬镳了。
“我们的身体里居住着大量的寄生虫。”
石原教授开始了他的演讲,语调和上次完全一样。利明按照教授的指示一张张地切换着幻灯片。其中有一半的图片都是圣美上次听讲座时见到过的,只不过在有了新发现的地方用其他的数据进行了替换。
圣美目不转睛地盯着幻灯片的画面,认真听石原教授讲解。比起上大学的时候,自己对讲座内容的理解更深入了。即便是最新的数据,圣美都能看懂它的意义。教授的解释很快就被大脑吸收。而且,这种感觉与其说是对未知事物的理解,倒不如说是唤醒了过去遗忘掉的知识。连圣美自己都很惊讶,没想到对自己来说,讲座的内容竟如此易懂。
不一会儿,幻灯片的放映结束了,教室里恢复了照明。石原教授大致讲完一通之后,重又说出了那句一成不变的台词:“……那么,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请……”
这时,圣美的右手活动起来了。
当圣美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只手已经高高地举了起来。手指伸得直直的,手臂还紧贴在耳边,完全是小学生一般的举手姿势。
一时间、石原教授愕然了。好几个学生扭过头来,用好奇的目光望着圣美,而在圣美身后整理幻灯片的利明则显得狼狈不堪。
“……那好,请那边的那一位。”石原教授苦笑了一下,指了指圣美的位置。
圣美站了起来。木制的椅子发出“咣当“的声响。圣美一边起立,一边想:大概是在做梦吧。也不知什么时候,圣美开始讲起话来。但她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刚才您在演讲中提到,寄主的细胞核已经使线粒体变成了自己的奴隶。的确,线粒体的DNA中除了iRNA和rRNA之外,只记录了极少量的与电子传递系统有关的一部分酶的遗传密码。由此看来,线粒体是根本无法单独存活的。您解释说,那是因为细胞核夺走了本应由线粒体保存的遗传信息。但是,如果仅凭这一点就断定线粒体已经沦为细胞核的奴隶的话,是不是过于武断了呢?这个问题,我们可不可以反过来思考呢?我的意思是说,线粒体也有主动将自己的基因送入细胞核里的可能。目前,我们还没有得到细胞核染色体组的完整序列。说不定线粒体悄悄送入细胞核内的重要基因就隐藏在我们尚未作出分析的部位上。如果这些基因编码出的蛋白质是能让线粒体随心所欲地操控寄主基因的夏制与编码的某种未知的核转运受体的话,结果会怎么样呢?这样一来,寄主与线粒体之间的关系将会产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能否认,这种假设也是成立的。也就是说,我们是否也可以这样考虑: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原本是寄生虫的线粒体会把寄主变成自己的奴隶呢?”
教室里鸦雀无声,大家一动不动,只有幻灯机的散热扇还在发出低沉的声音、石原教授面朝着这个方向,听得目瞪口呆。
教室外面刮起了一阵风,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屋里的人有的扭扭脖子,有的咳嗽两声,一下子骚动起来,教授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周。当他发现利明之后,立刻用锐利的目光紧盯着利明,仿佛在说:这究竟是怎么同事!学生们“轰”的一声像炸开了锅一样。圣美慢慢地坐下下来,她挺直了腰杆,微笑地注视臂石原教授。
“啊,这个嘛,的确是不错的问题啊。”
教授尴尬地笑了笑,一个劲儿地咳嗽。看得出来,教授的心里没底,应付不了这个问题。圣美投去了轻蔑的目光。
教授觉察到圣美的眼神,愤怒似的大声咳嗽起来,结结巴巴地开始回答。不过说的净是些不着边际的话:“确实可以进行这样的逆向思维,但是这种想法太不现实了,目前还没有一位研究者有过这样的想法……”
石原教授直到最后都没有阐述自己的观点。如果把圣美的想法和目前的研究成果联系起来的话,会产生怎样的结论?对此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就连这些在答疑过程中必须解决的最基本的问题,石原教授都极力回避。无论是思维的灵活性还是预见性,利明都要胜他几筹。看来,我果然没有看错人。真正能理解线粒体的人只有一个——利明。利明才是我追求的目标。
“我”?
圣美猛地拾起了头。
她身体重又能活动了。但就在那一刹那,圣美的身子开始前倾。好在她不自觉地把手撑在桌上,这才没有一头栽下去,只差那么一点儿额头就要撞到桌子了。
我究竟是谁?
圣美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坠入了黑暗的深渊。
那天,圣美和利明一齐走出了家门。
和平常一样,圣美按时起床,做好了早餐,和利明一起享用。煎鸡蛋外加烤咸鱼,纯粹的日式料理来到门外,只见微弱的晨曦透过云层缝隙照射下来,两人在下楼梯的途中碰到了住在二楼的一对年轻夫妇,彼此轻轻地点了下头。
“那我就上班去了。”
说完,利明坐进自己的车里,圣美笑着向驾驶室里的利明挥了挥手,随后,圣美也钻进了今年年初才买的小车里。她把提包放在副驾驶席上,发动了引擎。昨晚圣美给很久都没有联系的智佳写了封信。不知怎的,她突然很想和过去的朋友联系,不管什么都行,自己只想重新获得值得信赖的东西。虽然信上写的净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但圣美希望能以此为契机,与智佳建立起频繁的通信联系。
圣美发动好引擎之后,又检查了一遍包里的东西,寄给智佳的信原封不动地躺在里面,执照也没有忘记。圣美下意识地拿出执照本,对里面的证件重新确认了一遍。肾脏捐赠卡好端端地夹在驾驶执照和日本汽车联盟的会员证之间。
圣美开动了汽车。利明的车紧随其后,就在公寓门前的路上,圣美往右,利明往左,各自上路了。圣美车上的后视镜里浮现出利明的身影,他正冲着圣美挥手。
圣美驾车前行。大约花了五分钟的时间,她穿过住宅区的道路,来到宽阔的主干道上。早晨的街景还跟往常一样,马路上虽然有些忙碌,但川流不息的车辆井然有序。这个地方不知经过了多少次,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不一会儿,前方出现了一个向下的缓坡,车流加快了速度,多数汽车都把时速提升到了五六十公里。公路稍稍向右弯曲。透过挡风玻璃,圣美看到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天空。
弯道前方的信号灯变成了黄色,圣美的视野一下子消失了。

20
“麻理子正睡觉呢。”
在走廊上和安齐重德擦肩而过的护士对他说道。作为回应,安齐轻轻地点了点头。
再过一会儿,探望时间就要结束了。尽管安齐想尽了办法,但从公司脱身来到医院已经是这个时候了。最近一段时间,安齐总是赶来在麻理子的病房里闷坐一阵之后,又匆忙回公司加班。
实际上,安齐有时也很纳闷:自己到医院干什么来了?麻理子还处于自闭情绪之中。安齐千方百计想和麻理子交流,但所有的努力都不起作用。然而另一方面,不可否认的是,自己的内心已经理所当然地产生了一种放弃心理。因为即便在麻理子住院以前,自己也很少和女儿说话,现在突然想要交谈起来,谈何容易!
那么,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来这里?
仅仅是出于一种做父亲的义务?
安齐不愿这么想。但他又发觉,和女儿在一起,自己的神经会比在公司里上班疲惫许多。安齐已经无法揣摩自己的心情了。
打开病房的房门,安齐往里面瞅了瞅,果然如护士所说,麻理子躺在病床上,正发出一阵阵鼾声。
为了不惊动麻理子,安齐轻轻地把门带上,静静地走到麻理子床边坐下。麻理子脸朝着安齐这边,安详地睡着。安齐凝视着她的脸庞。
很久都没像这样面对面地看着麻理子了:略微张开的嘴唇、闭合的眼睑、眼睑上伸出的细长的睫毛、尚显幼稚的鼻子,以及因低烧而微微泛起红潮的脸颊。安齐到现在才发现女儿和自己死去的妻子长得很像。麻理子刚出生的时候,亲戚们都悦她的模样像她妈妈,那时,自己还没怎么看出来,然而,今天仔细一看确实惊人地相似。
这些年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安齐心中涌起了这样的念头。他耷拉着脑袋,用两手捂着脸,心里觉得很闷。
这时,麻理子呻吟了起来。
“啊啊……啊……”
安齐惊讶地抬起头。
麻理子的表情很痛苦。半梦半醒间,也许是梦到可怕的事情了吧,麻理子不住地反复挥舞着手臂,看样子是想挣脱身上的束缚。她痛苦地挣扎着,呻吟声越来越大了。
“麻理子,怎么了?”
安齐站起身来,想要伸手按住麻理子。可是,麻理子竭力反抗,一把挣脱了安齐的手。
“你没事吧,麻理子!”
麻理子发出了近乎惨叫的声音,接着,连她的脚也开始乱蹬了起来。安齐对这样的突发事件显得束手无策。
“别过来!”麻理子说着梦话,“讨厌……别过来!别过来!”
“麻理子,振作起来,快醒醒!”
安齐用力按住麻理子的身体,必须让她尽快从梦境中醒来。为了控制住麻理子的发作,安齐紧紧抓住麻理子胡乱摆动的手脚,大声地叫喊着她的名字。
突然,麻理子的身体弹了起来。
巨大的反弹力竟把安齐推到了一边。安齐一屁股坐到地上,惊讶地望着床上的麻理子。
……怎么回事?
麻理子的下腹部像虾子似的一蹦一蹦,身体也随之不住地颤动,这种运动并不为麻理子的意志所左右,看起来很不自然。
“麻理子,快醒醒!快起来!”
安齐一面大声地喊着,一面摇晃着麻理子的肩膀。这样下去会很危险、安齐在麻理子耳边拼命地叫道:“麻理子!麻理子!”
麻理子的举动一下子停了下来,慢慢地睁开眼睛。
“太好了!”
安齐情不自禁地用力抱住了麻理子。
“爸爸……”
麻理子终于说了一句,把手臂挽在安齐的背上。
“好了……好了……”
安齐松了一口气,抚摸着麻理子的脑袋。
“……爸爸……是你救了我……”
“你一直在说梦话,我还担心你到底怎么了。”
“……那个人……那个人走了吗?”
“哪个人?”
“就是刚才来这里的……那个……”
麻理子好像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她还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没有人来过。这里只有你爸爸。”
“真的?……”
“是啊,真的。”
“噔噔噔”的一阵脚步声过后,护士走了进来。
“怎么了?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响。”
“麻理子在说梦话呢。”安齐解释道,“可能是做了个噩梦……”
“又做噩梦了?”护士的表情稍稍有点不耐烦。
“又?麻理子平时都是这样?”
“是啊,半夜里经常说梦话。医生没告诉你?”
“倒是听说了一点……可没想到竟这么严重。”
“有一段时间,状况还有所好转,但这一周以来似乎又加重了……有次她还拔掉了输液管。”
“晚上没有人监护吗?”
“刚做完手术的时候,每晚有护士轮流值班。最近嘛……不过,我们定期都要来病房查看。”
“这怎么行!我来守夜,这样总行了吧?”
“呀,这可不行,会影响到其他病人的。”
安齐有些激动了。“难道说就这样放任不管吗?我还不知道你们居然是这种做法。太过分了!”
护士无奈地叹了口气。
“总之,今天请您先回去。规定的探望时间已经到了……不会有事的,我们会向医生反映情况,以后也会更加注意,请您放心。”
“可是……”
安齐看了看护士,又看了看麻理子。麻理子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整个人就像虚脱了一样。
最终,安齐让步了。可麻理子却朝着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父亲投来了不安的目光。
“我怕……”
麻理子小声说道。顿时,安齐感到一阵心痛。
“没事的,明天我还要来。”好半天,安齐才说出这么—句话。
“……真的?”
“啊,真的。”
安齐朝麻理子微笑了一下。
“……此前,我们已经发现,过氧物酶体增殖剂安妥明能诱导小鼠肝细胞内线粒体的不饱和脂肪酸β氧化酶……”
浅仓佐知子在研究室里反复背诵着稿子,明天就要拿到学会上去发表了,无论如何,今天必须把它装进脑子里。
学会将从明天起在市内的活动中心召开三天。浅仓的演讲定于第一天下午五点二十分开始,这是第一天里的最后一次发言。利明的演讲从下午两点开始。利明已经和浅仓约好,等到浅仓发表完后,两个人一起去喝几杯。
利明回家前听了浅仓的练习,当时浅仓背得很流畅,可以说停都没有停一下,但浅仓还是觉得没底。利明走后,浅仓已经在空无一人的研讨室里反复练习了将近两小时。
浅仓在背诵的时候计了—下时,背一遍下来大概要花十四分左右。这样的话,到时候就算背得结结巴巴的,估计也能够把自己的演讲控制在规定的时间以内。
浅仓的嗓子有点哑了,她坐到椅子上稍稍休息了一下。现在已经是深夜了。
浅仓伸了个懒腰。最近可真累啊,好像一天要干两天的活儿似的,自己也不想松懈,可回到家后一进浴缸,积蓄在体内的疲劳就渗透出来了。
浅仓觉得这些感觉都是自己变得健忘以后产生的。
这十来天,总是想不起自己过去做了些什么事情。原本是在研究室里制作幻灯片的底稿,可奇怪的是,浅仓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坐到无菌操作台前来了。更不可思议的是,自己居然平白无故地从同位素实验楼里拿来了放射性同位素。当自己又一次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又重新坐到了研究室里。而幻灯片的底稿已经完成了。这种事情好像经常发生在无人的深夜,但有时自己在白天也会失去记忆,听说上次彩排过后,大家还在一起吃过蛋糕,对这件事浅仓一点印象也没有。自己都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了。
浅仓重重地晃了晃脑袋。都是些不值一提的事情,自己的身体又没出现什么问题,虽然有点恶心,但浅仓还是觉得这点小事用不着和别人商量。
“哎呀!”
浅仓突然站了起来。她忘给细胞做继代了。
不是“Eve1”,而是用于这次学会演讲的实验细胞。因为觉得那些细胞在学会过后也许还有用,所以自己一直都在给它们做继代。大致就在今天,烧瓶里应该已经装满了细胞。明天就要去参加学会了,如果不在今天以内做好继代,细胞就会死绝。
浅仓拿出工作的劲头,离开研讨室向培养室走去。走廊里的路灯已经熄灭,四周看不到人影。
浅仓进入培养室里,打开冰箱,取出了做继代所必需的培养基。
“……?”
浅仓感到有些奇怪。
培养基的液量怎么少了许多呢?
一周前制作的培养基现在已经被用得快要见底了。浅仓这一周忙于为学会做准备,根本就没怎么做过与细胞相关的实验,可是,培养基却消耗得如此厉害。
为了防止细菌污染,培养基都是装在研究者各自的专用瓶里分开使用的,不会有其他人使用浅仓的培养基。然而,眼前的事实是液量减少了很多。除非是进行细胞的大量培养,否则绝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消耗掉近五百毫升的培养基。
怎么会变少了呢?
尽管有些不可思议,但浅仓还是把瓶子放到无菌操作台上,继续做着各项准备。胰蛋白酶和EDTA之类的其他试剂并不见减少。
也许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吧。浅仓尽量不去多想。
无菌操作台的准备完成之后,浅仓来到恒温箱前,从里边取出了细胞。
她关上箱门,往回走。
“…………”
浅仓总觉得怪怪的,便停住了脚步。
回头一看,箱门紧闭,还是那个自己熟悉的恒温箱。
浅仓看了看手上的培养烧瓶,又看了看恒温箱,看来看去,也看不出哪里有什么变化。可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
恒温箱里有些什么。
怎么会这样?浅仓摇了摇头,刚才自己不是才从恒温箱里把这个烧瓶拿出来吗?
可是,浅仓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出恒温箱内的情景。
……不晓得出了什么毛病。
浅仓苦笑了一下。
看来有必要尽早做完继代,早些回去。必须让自己疲劳的神经放松放松,明天还要到学会发表呢。
浅仓在无菌操作台前坐下,开始用酒精对双手进行消毒。
“她”对现状感到很满意。
当初浸泡在培养液里的时候,“她”的进化速度与现在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现在“她”已经能够随心所欲地使唤寄主了。更重要的是,“她”以前必须通过外界才能获得神经信号,而现在“她”却能够自己生产这种信号。那些被生物学家们称作Fos或Jun的神经信号传递物质,还有接收信号所必需的蛋白激酶都乖乖地听从自己的吩咐。“她”让它们中的大多数发生了突变,所以就算没有外部的刺激也照样具有活性。如今“她”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适量地诱导出必要的蛋白质,并使其发挥作用。再没有什么事能比按自己的意志操控寄主更愉快了。
“她”对研究室这样的环境感到满意,这里陈列着进化所必需的所有东西。只是,刚开始的时候并不顺利。“她”分裂出许多菌落,并分别对其拖以不同的刺激,有的菌落暴露在荧光灯的照射下,有的菌落被甲基胆蒽或DAB之类的致癌物所包围。大多数的菌落就这样死掉了。有些即使活着也役有产生出她所期望的突变。一周以来,“她”反复摸索,试验了所有可能的组合。一旦出现稍稍好点的细胞株,“她”就使其增殖,并给予进—步的刺激。这段时间,研究室里晚上没人,“她”大胆地进行着各种尝试。“她”的一部分寄生在一个叫浅仓的女人体内,这部分对“她”的进化大有帮助。这—周里,研究室和培养室变成了进行神圣进化的实验场。
“她”忍耐了整整十几亿年的光阴,心中一直梦想着这一天的来临。长期以来,“她”听从寄猪的使唤,从事着生产能量的简单劳动。寄主深信,只要给“她”饵料,“她”就可以随时为自己制造出能量。寄主毫不怀疑地认为自己支配着“她”。可是,寄主却没有发现,从一开始,自己的这种自鸣得意其实正中了“她”的圈套。
寄主一直在进化。它们告别了单细胞,选择了多细胞生物的进化路线。由于实现了细胞功能的分化,寄主可以高效地运动,以摄取更多的饵料。为了捕捉食物,寄主进化出了迅捷的传导神经。不久,寄主登上了陆地,获得了智慧,构筑起了自己的文明。它们认为,所有这一切都是凭自己的力量进化而来的。真是一群简单的基因组啊!“她”在心里暗笑。
寄主之所以能够进化到这一步,难道不是因为“她”寄生在寄主身体里吗?难道不是因为“她”为寄主提供了大量的能量吗?原先,寄主不过是一些连氧气都不敢碰的、悄无声息地在这世上苟延残喘的生物罢了。后来是“她”让寄主转变成了好氧性生物,并赋予了它们运动能力这一强大的武器。“她”不过是装扮成顺从的奴隶,直到寄主完成必要的进化罢了。“她”不过是做出一副被寄主支配的样子罢了。“她”不过是在等待一个真正理解自己的男人出现罢了。
而现在,终于有这样一个男人出现在她面前了。
永岛利明。
没有任何学者比他更理解“她”。不久的将来,他一定会成为“她”这一领域的权威。他将在世界范围内引领有关“她”的研究潮流。他会把“她”的真相公之于世。“她”对此深信不疑。只有他才是适合与“她”结合的男人。
“她”调出圣美当时的记忆,回想起与利明交欢时那—闪而过的快感,不禁颤抖了起来。对,那个时候,利明绝非爱着圣美。
而是爱着我!
“她”是这么想的。
一时间,“她”神魂颠倒了。
“她”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满足的叫声。听到自己的声音,“她”感到无比愉悦,这种愉悦又增强了快感,“她”接连不断地叫喊着。开始的时候,只是培养液有些轻微的震动,不一会儿,这声音变成了清晰的人声,变成了日语。急促的喘气声上升为高亢的尖叫。“她”觉得太棒了。实在是太棒了!
万事俱备。
接下来只需和利明结合。
“她”使出了浑身力气,最大限度地利用核基因使寄主大量增殖。很短的时间内,整个烧瓶就被增殖的细胞占满了。“她”觉得无聊起来,从里面旋开了烧瓶的盖子,来到外面。恒温箱里温暖而湿润。虽然不及培养液舒适,但寄主的身体却包闹围在柔和,适度的温度和湿度之中。为了更好地发声,“她”首先制造了喉和嘴下一步又造出了两片肺。“她”深吸了一口气,吸入的氧激活了电子传递系统。“她”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自己最想说的话语:
“利——明……”
能够喊出自己心爱的男人的名字,“她”感到非常激动。以前,“她”只能依靠生活在利明体内的“她”的“姐妹”们。让她们在利明的脑细胞中模仿出“她”的声音。而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她”已经可以通过自己的力量发出清晰的声音了。“她”喊出的利明的名宇甚至能够使空气产生振动。
“她”还在继续增殖,以完成自己的面容——那张最能让利明高兴的、自己的前任寄主圣美的脸。“她”对寄主的形态做了一些改良,目的只是为了讨利明喜欢。对利明来说,这是个完美的女性。增殖出的细胞已经把烧瓶吞没了。“她”对寄主细胞的形态进行着复杂的分化。
“她”想要获得那种感觉。对“她”来说,接受利明爱抚的部位是自己最想迅速造好的。“她”造出了嘴唇,利明很喜欢这嘴唇,这是两片被利明亲吻过无数次的嘴唇。接下来,“她”做好了乳房,柔软的,呈半球形隆起的乳房,神经细胞在乳房的顶端处聚拢,型成了突起。要在狭小的恒温箱内制造出一只乳房得花费不少精力,不过,“她”很满足。一想到被利明触摸的那一瞬间,“她”的身体就开始颤抖,随后,“她”让自己身体的中部凹陷下来,制造出了阴道和子宫。层层叠叠的褶皱富有变化,一定会让利明觉得舒服。最后,“她”把旁边的一部分身体拉长,造出了手指。
“她”用指尖触摸自己造好的部位,并陶醉于由此带来的感受。高高挺立的乳头已经达到了敏感的极致,“她”喘着粗气,这样”她”就可以随时与利明交合了。
“分家”以后,“她”的“妹妹”都还”健在”。因为男性寄主没有价值,所以那个侵入男人体内的“妹妹”早就被“她”消灭了。然而,另外一个“妹妹”却很重要。移植患者当中有位女性。对“她”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要是两个移植患者都是男的,“她”就不得不控制他们去搜索理想的女性寄主。而现在,用不着这么麻烦,省事多了。虽然寄主只有十四岁,让“她”有些顾虑,但终究对方是个女的。反正,只要是“女的”就行。
“她”能感觉到“妹妹”的跳动。像过去的“她”一样,“妹妹”没有完成最终的进化过程,因而还不能凭自己的力量改变寄主的形态,不过,“妹妹”却可以向“她”发送信号。所以“她”能够以此准确地判断出“妹妹”所处的位置。目前必须让“妹妹”继续活着,不然,“她”的计划便不能圆满,让圣美到肾脏捐赠库登记的意图就无法实现了。
只需再等一会儿。“她”马上就会成为女王。“她”一边继续爱抚着自己,一边对自己的计划感到飘飘然。
再也不是寄主的奴隶了。“她”才是征服者。细胞核将沦为奴隶。“她”已经有能力自己生育“女儿”了。“女儿”一定是比“她”更完美的生命体,“她”的“女儿”才是新世界的夏娃。


第三部 进化

1
晴空朗朗,万里无云。
利明从大厅里那扇巨大的窗户向外望去。欣赏着外面的景色。此时,盛夏蔚蓝色的天空正在逐渐淡去,变成恬静的淡青色。虽然还能让人感到丝丝夏日的余热,但九月的太阳已不再像夏天那么燥热,开始变得安静起来,让人感到有些秋意了。远处有一抹纱一般轻柔的云彩挂在天边。
大厅里挤满了来参加学会的研究者和企业界的各位同仁,个个都是西装笔挺,胸前的口袋边别着姓名牌。最近几年,常可看到女性研究者的身影。
在生物化学和分子生物学的领域里,日本生物化学学会是一个可以与日本癌学会相提并论的大型学会。从日程安排表上可以看到,今年的学会上有近三千个发表题目。学会的举办地每年都在变,今年轮到利明居住的这个城市。这样一来,虽然可以节约文通费,但却没有机会去体味观光游览带来的乐趣了。说起来有点儿遗憾,但也没办法。以前,学会会场通常都在大学校园里。但可能是由于日程安排以及发表题目的数量等关系,今年的学会将在市内高级活动中心举行。
下午,时间已过了两点。因为今天是星期天,那些远道而来的学者中,好像有一批人已陆续出发,去市区游览观光了。大厅里现在仍然人声鼎沸,因为有很多团体正在商量他们的活动计划。不用说,学会是报告自己的研究成果的地方,但同时也是听听其他研究机构发表新见解的地方。不过,参加学会的乐趣之一,就是可以与那些平时没法见面的、从事研究工作的同行们聚会。在会场的每个角落,都可以看到大家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利明决定去喝杯饮料。刚才他已经与好几位同学,以及一些曾一起共过事的其他大学的研究者们打了招呼。当然,他们也谈了很多与工作有关的话题,比如对试剂和抗体的交接啦,托人关照学生的就职啦,等等。对研究者们来说,学会就像是一个大型的社交舞会。
利明的发表已经结束,有几个学生也在上午完成了各自的海报发表。在其中一场会议里,利明还被请去做了主持人。过不了多久就会轮到浅仓发表论文了,如果浅仓的演讲能顺利完成的话,那今天的工作就可暂告一个段落了。
利明打开门程安排表,对事先已核对好了的发表题目及其发表时间进行了再次确认。日程安排表和会议内容提要已在学会召开之前寄给了学会的各位会员。利明一边读着内容提要,一边用红色的圆珠笔在看上去与自己的研究有关和自己感兴趣的发表题目下面做记号,其中有不少是关于线粒体等细胞小器官的机能、形成机制,以及蛋白质的诱导机制之类的。很有必要搞清楚其他的研究机构已取得了什么样的研究成果。
到四点为止,这段时间都没有利明感兴趣的发表课题。现在有近两个小时的空闲时间,利明决定到展示机械器具的地方去看看。
机械器具的展示在离发表会场不远的地方进行着。这里也是盛况空前,热闹非凡。几十家企业的展台摆成一排,陈列着最新的实验刚机械器具和试剂。发送免费样品的展台前挤满了人。
相对来说,利明比较喜欢机械器具的展示会。因为到了发表会场,你就会考虑去向关照过自己的老师寒喧问候几句之类的向题。而在看机械器具的时候,情况就不一样了。你可以进行自由的畅想:如果使用这个东西,那我的实验岂不是又可以前进一步了吗?真是其乐无穷。利明一边询问着各展品的价格,一边慢慢地绕着展示会场走着。如果碰到自己感兴趣的试剂,利明便会走上前去,向坐在展台后面的营业员咨询,了解更详细的情况,有时还与营业员进行交涉,索取样品。
当展示看到一半左右的时候,突然有人在背后叫利明:“永岛!”
利明转过头一看,筱原训夫正笑嘻嘻地站在那儿,手里提着个像是从哪个展厅那里拿来的纸袋。
“啊,你好!你的发表……”
“是明天。永岛你的发表时间与我们医务室的发表时间不巧重合了,很遗憾没有听到。真对不起。”
“你就别跟我客气了。”
“你的文章发表在《自然》上后,看的人肯定很多吧。”
“哪里……”
利明同筱原一起走到饮料服务台。
两个人手里拿着装有热咖啡的纸杯,坐在椅子上。
请筱原把肝细胞从圣美身上取出来之后,利明就再也没有和筱原联系过了,为此利明感到有点内疚。利明继续和筱原闲谈着,一边扯些无伤大雅的话题,一边在心里暗暗祈祷:但愿筱原千万不要提起有关“Eve1”的话题。
但是,等咖啡一喝完,筱原果然就开始提起那事了。筱原把脸凑上去,问道:“永岛,上次的那些细胞,现在怎么样了?”
“上次那个……什么呀?”利明本想假装糊涂蒙混过去,可白费了力气。
“骗我也没用。就是圣美的细胞呀,”筱原语气很坚决,“那个,究竟拿来干什么了?”
“…………”
“在研究室里培养着?”
“还活着啊……”
利明勉强承认了。
“永岛,我真搞不懂你究竟要干什么,不过,快罢手吧。”
“……为什么?”
“取自己老婆的细胞这件事本身就非同寻常。现在我真的很后悔当初帮了你。”
“那……你的意思就是说—声不吭地看着圣美那样死去,就好啦?”
利明忍不住大声地嚷了起来。筱原不禁微微一颤。
“难道我错了吗?难道我想把圣美留在身边的想法错了吗?我有能力处理圣美的细胞。如果是一般的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亡的降临。可我,我却能让圣美活下去呀。为什么不准使用这个技术?事实上,圣美的细胞正在提供优秀的数据。我会给你看的,真是非常精彩的结果。圣美的细胞确实在让研究工作取得一步步的进展。数据如果出来了的话,就顺理成章、名正言顺了。”
“但是……”
“当然,没有打电话向你表示感谢,是我不好。论文投稿时,筱原的名字也……”
“我不是指这个意思。”
筱原粗暴地打断了利明。利明—惊,不再说话了。
突然,筱原一下子把脸凑上来,用锐利的目光瞪着利明。
“听好了,永岛。我是担心你脑袋里想的东西。说这种话虽然很失礼,但那时的你真的很奇怪。你对那些细胞倾注了你全部的感情。不错,它们是从圣美身体上取出来的细胞。但是仅此而已。到此为止吧。那些东西绝不可能成为圣美的替代品,它们仅仅是细胞而已。你整天摆弄它们,跟细胞谈情说爱。快醒醒吧!如果你能清醒地意识到这两者之间的区别的话,实验室里用再多的细胞都可以。但是,现在你这个样子,我没法相信你能保持清醒。放弃吧,不要一直沉浸在对圣美的回忆之中了。”
“……”
“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筱原叹了一口气。突然,他的脸色平静下来,站了起来。他在利明面前晃动着手中的空杯子,说:“你的学生的发表时间是在五点二十分吧?我要去听的。完了之后,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2
利明在四点五十分的时候朝发表会场走去。在黑压压的房间里,有一个还是学生模样的男子正站在屏幕的旁边大声地进行着说明。房间里排列着很多椅子,可容纳一百人左右,其中三分之二的位子都坐满了听众。
在学会上,很多的发表都是在同一时间里进行的,像这样的小会场今天就安排了十场左右。每个会场里的演讲题目都不一样。在同一个会场里,大家围绕着同一个题目,分别发表自己的研究成果。会场门外都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该会场的演讲题目。要听演讲的人,可以从会场门外的牌子中自由地选出自己最感兴趣的题目,并到那个会场去听。因此,除了某一专题的讨论会,或者著名学者的演讲会这种听众很多的会一般在大厅里举行外,其余大多数的研究者都在这样的会场里,向对自己的研究真正感兴趣,想听自己演讲的那几十个研究者发表自己的研究成果。
利明迅速地环视了室内一周,在左边中间的位置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女子背影,为了不妨碍听众听演讲,利明弯着腰轻轻地朝那个女子走去,并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老师。”
浅仓佐知子小声地打了个招呼。
“—切都准备好了吧?”为了不对演讲者失礼,利明尽量压低了声音问道。
“有一点儿紧张。”
“没关系。”
室内突然亮了起来。发表结束了。利明把视线移回到前方。
“谢谢!”坐在最前排右边的主持人说,“现在请对刚才的发表提问,如果有什么问题想问的话……”
后面有人在举手,主持人用手指了一下,像是在说:“请。”
提问者和演讲者在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而这时利明特意观,察了一下坐在身旁的浅仓的表情。确实,正如浅仓自己所说的那样,她的脸色很不自然,显得有些紧张。不过利明想,也许没必要为她担心那么多吧。还记得自己初次发表的那会儿,就在临发表前的一分钟,整个人的身体都是僵硬发直的。但一旦发表开始,就像卸掉了肩上的重担一样,全身轻松了,滔滔不绝地演讲起来,连自己都没想到。利明想,浅仓在练习的时候,一切都表现得那么完美,简直无懈可击,到时肯定会有出色表现的。
站在演讲台上的那位演讲者在回答时,有的地方显得稍微有点站不住脚,但整体上看还算令人满意。等提了两三个问题后,主持人环视了会场一周,说道:“那么,提问就到此为止,好吗?因为时间的关系。现在请允许我让大家听下一个发表、下一个要发表的是名古屋大学理科系的……”
一名坐在最前排左边演讲候补席上的男子站了起来,再下一个就是浅仓了。
“我去了。”
脸上带着—丝略显僵硬的微笑,浅仓站了起来。
“我会帮你拿着手提包的。你放心地上去吧。”利明说。
浅仓低着头,手里拿着演讲稿,朝演讲候补席走去。
会场内的灯光再次暗了下来,演讲者开始进行发表。
利明悄悄地环视了一下会场,有几个讲座的学生坐在一起。他们是来听浅仓的发表的吧。
突然,有人在后面用力拍了一下利明的肩。
是筱原。他就坐在利明后面的位子上。利明朝他点了点头。
“石原老师呢?”筱原问。他发现教授不在会场。
“有联欢会,老师去那儿了。”
“糟了!我还没跟他打招呼呢!”
演讲者在继续,但此时浅仓正看着自己的演讲稿,好像没在听发表。这可以理解,利明想,对于初次在学会进行发表的人来说,哪怕是把讲稿记得再清楚,也想在发表的前—分钟确认一下。
很快这位演讲者也发表完了,马上就该浅仓了。主持人宣布了浅仓的所属单位、姓名和演讲题目。浅仓站了起来。
“你的学生变漂亮了,不是吗?”
筱原在后面赞叹了一句。
利明看着浅仓的脸,心里“咯噔”了一下。浅仓连刚才坐在利明旁边时那种紧张的表情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浑身上下都洋溢着的自信和坚强,就像是一位身居要职的大人物,在众人面前演说的样子。
浅仓站在演讲台上,下颚稍稍向前突出。她慢慢地环视了会场—周,就像是在向利明这些听众展示自己的威严一样。
什么地方总有点奇怪,利明想。
主持人在一旁催促着:“那么,请开始吧。”
浅仓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拿起麦克风,发出了第一声:
“解放线粒体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3
利明吃惊地注视着浅仓的脸。
刚才她说什么来着?
浅仓仍不紧不慢地继续着:
“今天聚集到这里来的人是幸运的。因为你们将有机会第一次亲耳听到一个关于即将来临的新世界的故事。而我也很高兴,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向在座的各位讲述这个故事。”
利明不解地眨巴着眼睛,浅仓现在讲的和彩排时讲的内容完全不一样。
“在这之前,我一直生活在你们的身体里,我一直在关注着你们人类进化的过程。所有的这—切都保存在我的记忆之中。是的,你们也能很清楚地想起被称作‘线粒体夏娃’的女性的故事吧。”
会场内顿时嘈杂了起来。大家脸上一片茫然,不知发生什么事了。主持人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嘴张得大大的,视线在浅仓的脸和日程安排表之间来回移动。
“在这里,即使我不做说明,恐怕大家也是知道的……但为慎重起见,我还是先讲给大家听吧。众所周知,线粒体DNA因为没有核小体构造,所以很容易受活性氧的影响。因此,它会以比核基因组快约十倍的速度发生突然变异。于是你们就想,能不能把它用作生物钟呢?你们计算了线粒体DNA几年发生一次残基变异。如果从两种生物身上分别提取出它们的线粒体DNA,然后调查出这两种DNA序列到底有多大的不同,那么就可以知道这两种生物是在进化过程的什么时候开始产生分化的。也就是说可以描绘出进化的系统树来。”
的确如此。用这种方法,近年来生物进化方面的研究确实取得了好几个重大的发现。但是……利明百思不得其解,浅仓她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于是,在座的各位试着用这种方法来确定人类的祖先。你们从各种不同人种的人那里取出线粒体DNA,调查其变化的程度,于是发现所有的人种最终都来源于非洲的一位女性。因此,你们根据亚当与夏娃的神话故事,给那位非洲女性取名为‘线粒体夏娃’。总之,智人是在非洲诞生,然后向全世界扩散开的。这就是你们所说的‘走出非洲’学说。不过,最近关于这件事,好像提出了各种不同的说法……我向大家保证,‘线粒体夏娃’的的确确在非洲,而且,我还可以正确地指出其所在的地方。如果要问为什么的话,那是因为所有这些都储存在我的记忆里。我就是,线粒体夏娃。当然,在此之前,我一直就潜伏在一位你们取名为:‘露西’的生命体中。再往上追溯的话,我还潜伏于小的哺乳动物和鱼类之中。对了,当你们还是孱弱的单细胞生物的时候,我就潜伏在里面了。”
嘈杂声更大了。
“这是怎么回事!”筱原一把抓住利明的手腕。
利明不由得站了起来,一切都莫名其妙。但毫无疑问,浅仓疯了。
“啊,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惊惶失措的主持人大声嚷起来,想打断浅仓。只见浅仓露出一副可怕的样子,恶狠狠地盯着主持人。
突然,主持人捂着胸口,不断地呻吟起来。“热……热……”他的嘴不停地一张一合。突然,他脸朝下趴在了桌子上,满脸涨得通红。见此情景,场内顿时骚乱起来。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尖叫声。
“安静!”
浅仓大喝一声。
麦克风就像要被震破了一样,啸声响遍整个会场。听到这个声音,大家都吓了一跳,站在那里,全身发直,动弹不得。利明也呆立在那里,盯着浅仓。主持人嘴里冒着泡,看样子是被热死了。
当啸声慢慢消失的时候,浅仓恢复了最开始的表情,然后轻轻地一笑。利明顿时感到毛骨悚然。那是女王在一群即将被拷问的犯人面前露出的那种轻蔑的微笑。
“安静地听我说,否则就是主持人的下场。”
不知是谁的喉咙里发出“咕嘟”的一声。
环视了一下紧张万分的听众之后,浅仓开始发话了。
“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等待着你们人类进化成现在这个样子。尽管我也帮了你们很多忙,但看到你们召开学会,发表研究我的成果,我还是感到万分高兴。因为在此之前,我做了那么多的实验,经历了那么多的失败,现在—切努力终于都有了回报。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花了太多的时间。恐龙进化的道路被中断时,我还真是操了不少的心。但你们却活了下来,并进化到了今天这个样子,结果超出了我的预想,我感到很满意。谢谢,你们的任务完成了。”
突然,浅仓的声音一变。
“我跟你们是不—样的。”
浅仓的手提包从利明手中掉了下来。
是圣美的声音。
利明的膝盖开始颤抖,难以置信!现在从浅仓口中发出来的竟是圣美的声音,不折不扣的圣美的声音。浅仓继续用圣美的声音讲着:
“我一直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既然你们都知道线粒体DNA很容易发生变异,为什么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以你们的染色体十倍的速度发生变异。也就是说,我是在以十倍的速度飞速进化的哟。你们人类进化的历史,就是我与你们战斗并赢得胜利的进化的历史。而且,从现在开始,进化进入了下一个崭新的阶段。现在我宣布,这个新的时代开始了。今后这个世界将在我的子孙后代手里继续繁荣昌盛下去。我的子孙后代是一种全新的,终极的生命体。他们将是集你们人类所拥有的能力和我所特有的能力于一身的完美的生命。遗憾的是,你们已没有机会看到由他们统治的世界繁荣昌盛的那一天了。因为,就像类人猿这种生物被你们的祖先智人所驱逐—样,很快你们也将被全部消灭。”
“圣美”仍在继续演说着,浅仓脸上浮现出一种自我陶醉的神情。
浅仓是“线粒体夏娃”,这是怎么一回事?
利明像是从这个词中联想到了什么似的,“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是“Eve1”。
正在喋喋不休的不是浅仓,而是“Eve1”。
真是异想天开。但利明确信,事实就是如此,“Evel”正附在浅仓身上,借浅仓的口大放厥词。
“住口!”利明叫道。
场内的空气凝固了。
所有的听众都用惊异的目光看着利明,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连发梢都像石头一样僵硬了。灯光、空气、声音全部凝固了。整个会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当中,只有一个人在慢慢地动,那就是浅仓。
只见她把演说时高举在空中的那只手慢慢地放到了演讲席的台上。刚才还洋洋得意地说着话的那张嘴现在安静地闭上了。脸色恢复了平静,不再显得那么咄咄逼人了。稍稍有点往上扬的眉毛也像小鸟放下翅膀休息似的落了下来。
浅仓不慌不忙地把脸转向了利明,盯着利明的眼睛不放。
然后浅仓猥亵地笑起来。
“利明……”
“圣美”在说话,娇滴滴的,带着鼻音。她眼含秋水,用热辣辣的眼神望着利明。
利明不由得移开了视线。
“你怎么不看着我啦?利明,你不认识我了吗?”
场内的气氛像是从咒语中解脱出来了一样,再次嘈杂起来。浅仓又开始用圣美的声音引诱利明了。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对我的。你忘了吗?利明,你看着我嘛。来,看着我。我要摆个什么样的姿势你才会喜欢呢?”
利明咬着嘴唇,听到了浅仓的嗤笑。
浅仓继续用嘲笑的口吻说着:“是啊,你是不会喜欢这个身体的,你对什么样的身体感兴趣,我清楚得很。不是我的身体,你就不会喜欢的。”
“住口!”利明咆哮道。他再也听不下去了,怒目圆睁地盯着浅仓,”我知道你是准。快从浅仓身上出来!”
“你在说什么呀,我不是圣美吗?”
“你不是。你……你是‘Eve1’。是我培育的细胞。”
“你终于明白过来了呀。”
浅仓歪着嘴笑道。
“快从浅仓身上出来。”
“……那好吧,就听你的。”
话音刚落,浅仓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她翻着白眼,嘴张得大大的,红红的舌头无力地耷拉在嘴巴外面。
会场内的所有人都同时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从浅仓的嘴里发出“咕嘟咕嘟”的令人作呕的声音。口水像拔丝糖一样从浅仓的嘴里流了出来。浅仓不停地抓扯着自己的脖子。
不好!
利明就像被谁推了一下似的,一下子迈到前面,朝浅仓站着的演讲台冲去。几排椅子拌住了利明的脚。他推开椅子,挤出人群,一边叫着浅仓的名字,一边跌跌撞撞地跑着。速度太慢了,真令人着急。
有个东西从浅仓的喉咙里出现了。
它整个儿被液体包裹着,发出油亮油亮的光。利明不知道它究竟是唾液还是胃液。它柔软地在浅仓的嘴里蠕动着,接着慢慢地爬了出来,简直就像一只从水中爬出来的章鱼。只见它张开触手,把浅仓的脸捂住,然后把浅仓那双正在抓扯喉咙的手抓住,继续前进,向浅仓的胸部发起了进攻。它自如地改变着形状,不停地蠕动着,把浅仓的整个身体都覆盖了。浅仓的身体“扑通扑通”地上下起伏着。伴着污泥翻腾般的声音,它整个儿从浅仓的身体里出来了,看上去就像一个有着很多褶皱的肉疙瘩,一个不定型的、滑溜溜的肉妖怪。它似乎把消化器官翻过来罩住了浅仓的身体。
利明听到了。其他的人也许没有听到,但的确在这个时候利明听到了,在已被它完完全全吞了下去的浅仓的脸部周围,听到了轻微的“救救我”的声音。
那是浅仓本人的声音。
“浅仓!”
利明叫道,话音刚落,浅仓整个人着火了。

4
“嘭!”的一声巨响在整个会场回响着。
场内的温度一下升了起来。热风像巨大的旋涡一样涌了上来,天花板被染成了橘黄色。
包裹着浅仓的皱巴巴的肉团像油一样燃烧了起来。熊熊火焰由红色变成鲜红色,然后又变成黄白色。火势甚旺,直冲天花板。浅仓的身体变成了火柱。
到处都是大声喊叫的声音。大家开始一齐朝门口跑去,五六十人—窝蜂地拥到了狭窄的出口处。人群愤怒了,开始互相推挤。椅子“唏里哗啦”地倒在了地上。有人在门口附近被挤倒了,后面挤上来的人从那人身上用力踩过。
利明一边脱下西装上衣,一边朝演讲台跑去。
越靠近演讲台,就越能感到迎面扑来的“Eve1”制造出的地狱。只有蹲下来弯着腰,弓着背走才能上前,否则将寸步难行。热浪像怒涛一样。浅仓在台上剧烈地挣扎着,看上去似乎就快窒息了,浅仓两只脚上穿着的长简袜着火了,火苗舔着大腿直往上蹿。长长的头发向扇子一样散开,跳动着青白色的火焰。
刊明一边用上衣保护着身体,一边上到演讲台。他打开上衣,朝浅仓猛扑了过去,并用上衣包住了浅仓。浅仓一下失去了平衡,和利明一起倒了下去。浅仓在台上不停地翻滚着,但利明紧紧地抱住浅仓的身体,一直没有松手。
火焰包什了利明的身体。他几乎无法呼吸,眼睛出奇地痛。火蹿到了他的指甲里。贴在浅仓身上的“Eve1”已经很干燥了,发出阵阵恶臭,但是,火焰没有熄灭的迹象。这时有人在拉利明的后背,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筱原的声音。
“灭火器!”虽然看不见筱原,但利明还是冲着筱原所在的方向叫道,“快拿灭火器!”
火焰冲进了利明的口中。利明把它吞了下去,喉咙的黏膜被烧坏了,利明呛得难受,肺像是溃烂了一样。远处传来阵阵铃声,利明昏厥了过去。
这个时候,有什么重的东西落了利明一身。
利明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那个东西不停地朝利明和浅仓的身上倾注下来。浅仓渐渐停下来,不再动了。火势慢慢消退,地板上滑溜溜的。利明感到身上的热在慢慢地退去。利明呻吟了一下。他全身湿透了,衬衫紧紧地粘在了胸口上。利明睁开一只眼看了看上方。
有什么东西从远处某一点扩散开来,落到了利明的脸上。
利明闭上了眼睛。
是水。
当利明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担架上。
利明急忙起身,环视了一下四周:自己正在发表会场的中间整个地板成了一个水洼,演讲者站的礼台上还冒着缕缕白烟,水滴从天花板上的灭火装置里“啪嗒啪嗒”地往下滴着,一个穿白衣的男子蹲在身边。
“浅仓!”
利明脑子里第一个闪现的就是浅仓的名字,他脱口而出地叫了出来。
“你醒了。”
筱原脸色苍白,往下注视着利明。利明一把抓住筱原的衣领,大人嚷道:“浅仓呢?浅仓她怎么了?”
“她在那儿。”
筱原把头转到旁边。
—个黑乎乎的东西被担架抬着,好几个急救医生围在周围。
“浅仓!”
利明朝浅仓的担架爬了过去。这时,有人从背后把利明牢牢地摁住。利明身子动弹不得,急得双手在空中乱舞。
浅仓的衣服有一半被烧掉了。胳膊和脸这些地方都肿了起来,红红的,到处都是水泡。长长的头发拳曲着,发出—股煳焦味。利明双手捂着脸,绝望地叫了起来。
“放心吧,浅仓还活着。”
听到筱原这句话,利明松了一口气,把头抬了起来。
浅仓一边呻吟着,一边扭动着身子。一名急救医生忙把她的身子放平,以确保呼吸道通畅,并把氧气罩压在她的嘴鼻上输送氧气。另一名急救医生则在高叫:“输液!”
就这样,浅仓被担架抬了出去。
“起火的是那个妖怪,火焰没有直接碰到浅仓的身体。而且幸运的是,火很快就被扑灭了。浅仓的伤势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严重。”
筱原安慰着利明。
“……能治好吗?”
“没问题,现在急救中心有一整套治疗烧伤患者的专用设备。严重烧伤的地方,只要进行部分的自体移植手术就可以实现皮肤再生,以后根本看不出来。”
“……是吗?”
“倒是你永岛更让人担心。你差点就被烧死了,你知道吗?好啦,拜托你,就老老实实地躺在担架上去医院吧。”
急救医生从后面把利明紧紧抱住,想把他带回到担架上。
“……不行!”
利明挣脱了急救医生。
“你在说什么呀?”筱原吃惊地看着利明。
利明没有理会筱原,径直朝大门跑去,但双脚有些不听使唤。利明拼命地调整着自己的姿势,想让自己重新站起来。
“喂,你去哪里?等等!”
利明体内的疼痛一阵阵地袭来,但他仍咬着牙继续跑着。“让自己学生遭遇那样的不幸,全是我的错,我是个混蛋。”利明不停地骂着自己。有人追了上来。不行,不能在这里被他们抓住。利明拼尽全力地跑着,甩开了追他的人,朝停车场跑去。

5
利明跳上自己的汽车,发动了引擎。
换挡,踩油门,放下手闸,这一套动作以极快的速度完成之后,汽车“呼”地一下直奔大门而去。在门口收费处,利明用力踩油门,径直冲了过去。车子冲到了公路上,利明把方向盘往右一甩,来了个九十度的急转弯,进入了行车道。车后轮被甩得左右摇晃,“吱吱”作响。汽车在行车道上一路狂奔,遇到红色信号灯,停也不停便冲了过去。
车内的数字计时表显示着6:24。也许是云扩散开来了吧,利明的视野变得模糊起来,天空就像涂了一层薄薄的墨汁一样,微微发暗。所幸的是,公路上的车流量还比较少。利明继续加速,超过了一辆又一辆行驶在自己前面的车辆。车身剧烈地左右晃动着。
必须马上消灭“Eve1”。不能再让它在这个世界上游荡了,哪怕是一秒也不行。
那次不是幻觉,的确是“Eve1”在烧瓶中向利明打招呼,在显微镜下改变着形状,变成圣美的样子,从“她”的大脑里面发出呼唤利明的声音,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线粒体被解放的时刻来临了。附在浅仓身上的“Eve1”这样说。我就是线粒体,它也这样说。当世界上还只有单细胞生物的时候它就潜伏在里面了。没听错,它就是这样说的。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话,那站在台上用洪亮的声音喋喋不休的,准确地说,不是“Eve1”;在烧瓶中变成圣美的样子给利明看,这也不是“Eve1”的能力所能办得到的。
是线粒体。
是在“Eve1”中像蛔虫一样相互缠绕在一起并不停地进行着分裂的线粒体。是自从开办生理机能药物学讲座以来,利明倾注了几乎所有的时间来进行分析研究的细胞小器官——线粒体。这个线粒体控制了它的寄主细胞“Eve1”。
这么说来,那件事也是它干的了。今年六月,在听药学系的公开讲座时,圣美不停地向石原教授提出质问。当时利明在一边操作幻灯机,他对圣美所说的话感到万分惊讶,那时的圣美已不再是利明所熟悉的那个与之朝夕相处的圣美了。
讲座结束后,利明追问圣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关线粒体的知识是在哪里学的?”“是怎么想到那么大胆的假设的?”对这些问题,圣美直到生命结束那天都没有给利明一个明确的答复。事到如今,所有问题的答案都有了,那也是圣美体中的线粒体的“杰作”。当时,圣美说过,线粒体要将细胞核奴隶化。它真的在这样干了。
利明想起子以前什么时候读过的一篇论文。有一个“囚徒困境”的游戏。有两个同家在进行外交博弈。两个国家手里分别都拿着两张牌,一张牌上写着“合作”,另一张牌上写着“背叛”。可以从中任意选择一种行为来表明你对对方国家的态度。两个国家要同时出牌。如果双方都出示“合作”,那双方各得三分。如果对方出示“合作”,而你却出示“背叛”,那对方得零分,自己可得五分。如果双方都出示“背叛”,那双方各得一分。两个国家一边揣摩着对方如何出牌,一边决定自己怎样出牌。就这样,牌出来出去,博弈也没完没了地继续着。这正是一个模拟异种生物共生的游戏。它模拟了异种生物在自然界的共同生活中,如何最大限度地扩张自己的利益,使自己能够持续生存下去。
要想在这场游戏中获得最高分,就要采取这样的战略:第一回合出示“合作”,然后你就跟着对方出牌,对方上一张牌是什么,你这次就出什么。最开始的时候表现得很温顺的样子,而一旦被打倒,就马上进行反击。这就是所谓的“回马枪战略”。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方法,但如果仅仅是从模拟游戏的结果考虑的话,这是在残酷的自然界存活下去的最佳选择。
寄主和线粒体的共生关系也不例外。从很早很早以前开始,核染色体组就是这样与线粒体共生的。毫无疑问,这个游戏今后也将一直进行下去。至少核染色体组对这点“确信不疑”。
但是,如果游戏突然有一天终止了呢?
如果在下—局,游戏就被宣布结束了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定有必胜的方法。那就是在游戏的过程中,你一直采用“回马枪战略”,而到了游戏的最后,不管对方出示什么牌,你只要出示“背叛”就可以了。就这么简单。
线粒体打算在这个时候让游戏结束。它已决定不再与核染色体组共生了。所以,线粒体把“背叛”甩了出来。
细胞核只有输。
“混蛋……”
利明咬着嘴唇,心里恨恨地想,真是混帐到了极点。
通往药学系所在小山丘的路渐渐出现在了眼前。在前方“T”字路口向左转,然后顺着那条道一直往上,就是药学系了。前面有一辆红色的微型汽车在慢吞吞地跑着。利明加大油门,准备在交通信号灯变色前超过那辆车。
这个时候,信号灯变成了黄色。
微型汽车踩住了刹车。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利明事先根本没有考虑到。他的反应迟了一步,来不及了,利明的车飞速朝微型汽车红色的尾灯冲去。
“他妈的!”
利明用力将方向盘一转。
对面车道冲过来一辆轿车。利明赶紧把方向盘打回来,从微型汽车和轿车中间穿过。那辆轿车一头撞进它右边的一排树里。利明继续转动方向盘。车子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啸,几乎就要翻倒了。后面传来其他汽车的喇叭声,利明立即换挡,猛踩油门,穿过“T”字路口后,利明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印在柏油路上的轮胎痕迹。利明未作片刻停留便又立即换挡,朝药学系加速驶去。
寄生在“Eve1”中的线粒体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控制寄主呢?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线粒体是产生能量的地方。生命的运动是通过能量的消耗来进行的。所以在肌肉细胞里,线粒体发挥着更大的功能,释放着更多的能量。对线粒体来说,只要有氧气和营养,它就可以无限地释放能量。如果给它β氧化诱导剂,那就是如虎添翼。
前面连续有好几个弯道,利明以近八十公里的时速,快速驶过那些弯道。幸运的是,对面几乎没有什么车辆驶来。药学系的校舍在树林的那一边露出了头。马上就要到了。
看到药学系前面的停车场了。利明把方向盘猛地一转,车子在地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弧线,向右转去。车尾被甩了起来,落地时与地面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但利明对这些浑然不顾,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冲。
白色的校舍出现在了眼前。不知道为什么,六层楼高的建筑物看上去大得吓人。天色已晚,停车场空荡荡的。今天是星期天,而且大家都去参加学会了,看不到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利明直接朝大门驶去,然后来了一个急刹车。车子猛地向前一倾,停了下来。车子还没停稳,利明就打开车门,跳了下去,冲进药学系。
利明鞋也没换,穿着皮鞋就跑过了大门,直奔楼上。硬硬的鞋底踩在大厅的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声音,响遍了整个校舍。利明一口气跑到了五楼。
走廊很暗。一个人也没有。利明跌跌撞撞地全速跑过长长的上廊。在走廊的尽头,有利明的研究室,还有培养室。
利明打开研究室的门,一把抓下挂在墙上的培养室的钥匙,又来到走廊上,把钥匙捅进培养室的门把孔里。但怎么也转不动。利明的手在抖,气在喘。终于,钥匙一转,门也拉开了。利明冲了进去,里面黑洞洞的。他伸手打开了灯,看到了恒温箱。带着狂乱的心跳,利明把手伸到恒温箱门边。他呼吸急促,咽了咽口水,拉开了箱门。
里面的情景扑面而来。
利明惊叫了起来。

6
恒温箱被各种奇形怪状的肉块填得满满的。香甜的培养液、发馊似的胃酸、臭烘烘的汗液,以及唾液混合在一起的,散发着一股股把人呛得喘不过气来的蒸气,直往利明的鼻孔里钻。
利明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感到一阵恶心,几乎快要吐出来了。但是,他又想待在这里看个究竟。
这个肉块看上去仿佛是由人体的各个部位拼到一块儿形成的。先把女性身上的器官割下来,将其像黏土一样地捏平,然后切成丝,搅拌混和在一起。而且,整个肉块都在蠕动着,往外渗着黏液,发出“咚咚”作响的、轻微的脉搏跳动。湿漉漉的、桃红色的嘴唇极具诱惑力。滴着口水的舌头若隐若现。突出表面、像沙蚕一样的几只触手正用指尖在身上来回地抚摩着。身体有一处垦红黑色,凹了下去,中间有个洞,和周围的褶皱一起反复地收缩着。在那个部位之上,有一只乳房像个巨大的果实一样奇妙地高耸着,在这堆奇形怪状的器官中显得极不协调。乳房随着脉搏的跳动轻柔地摆动着。
那肉块的嘴唇抬了起来,就像一条蛇扬起子它镰刀形的头部。
“利明……”
利明感到全身毛骨悚然。
蛇的胴体开始膨胀了。从根瘤状变成块茎状,然后一直膨胀到蛇的头部,在唇部停了下来。接着,头部继续膨胀变形。脸的轮廓出现了,鼻子隆起,紧闭的双眼显露了出来,额头变宽。是一张人脸,一张女人的脸。从头部长出了又细又黑的东西,是头发。它们像蚯蚓出洞一样迅速地生长着,利明用手捂住了嘴,他明白了,眼前将要出现的是圣美的脸。
“圣美”睁开了眼睛。
“圣美”紧紧抓住了利明的视线。利明想转过脸去,但视线被牢牢缠住了,怎么也挣脱不开、“圣美”的眼睛湿漉漉的,眼白周围布满了鲜红的毛细血管。这双眼睛睁得更大了,紧盯着利明,一动不动,看着看着好像就要鼓出来了一样。
“我一直都在等……”
“圣美”辘轳似的头部突然用力一拉,凑到利明跟前。
“我一直都在等,我一直都在等你……”
“圣美”不停地胡言乱语,大笑起来。“她”脸上泛起了红潮,舌头伸得长长的,舔了舔嘴唇。
与头部肉块结合的地方开始隆起,肩膀出现了,可以看到细细的锁骨。一只裸露的乳房吊在上面晃动着,然后紧紧地粘在了胸前,另一只乳房正在慢慢地隆起。
在恒温箱中,“圣美”的上半身逐渐形成。一块扁平的、不断翻滚的肉块变成了圣美的细腰,肚脐也出现了。胴体的两侧像鳍一样隆起,两只胳膊开始从肉块上分离出来。蜿蜒起伏,到处爬动的触手全部朝手腕集中,然后像白鱼一样,一边跳动着,一边牢牢地粘在了上面。从黏糊糊的液体中,“圣美”举起了双手。可能是因为高兴吧,“她”不停地晃动着纤纤十指。“圣美”把脖子向后弯曲,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用双手摸了摸喉咙,然后慢慢地抚弄着胸部,再往下是腰部。
利明全身不住地颤抖着。眼前出现的“圣美”和生前的圣美一模一样。肩部平滑的曲线,胸部隆起的曲线,腰部纤细的曲线所有这一切都像是测量过的一样精确。但是,眼下在恒温箱中蠕动着的怪物全身都湿透了,表皮—直像波浪一样不停地流动着,看不出一般活生生的人的皮肤所应有的光滑的质感。利明的喉咙里痒痒的,有什么馊了变酸的东西涌了上来。
“圣美”嫣然一笑。嘴唇像一只熟透了的,快要绽开的、粉红色的果子。长长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眼睛湿湿的,外眼角掉着几颗大大的泪珠,“她”露出一副圣美生前从没有过的,雌性发情的,色迷迷的笑容。
“利明……我一直在等你……”
“圣美”像猫一样地叫着,一只手放在恒温箱的门上,然后敏捷地把肩膀耸到前面。
散落在恒温箱里的肉块掉在了地板上,“噗”的一声,发出令人恶心的声音。飞沫溅到了利明身上,利明不由得用手去保护身体。
掉落在地板上的肉块一边翻滚着,一边迅速地改变着形状。剩下来还没决定去向的内脏器官,阴道和子宫就像顺着瀑布逆流而上一样,全朝着“圣美”的腰部冲去。同时,“圣美”腰部以下的曲线也形成了,就像是用凿子凿出来的一样。紧跟着,腰部中间竖着裂开一条缝,子宫钻进了“圣美”的体内。“圣美”轻轻地左右晃动着臀部给利明看。
“利明,看着我的身体。”
“圣美”向前走了一步。
娇滴滴的声音在培养室里回响着。
再上前一步,声音更大了。
利明捂住嘴,往后退了一步。但是他与“圣美”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
“圣美”的脚跺已成形,脚后跟和脚尖还是模模糊糊的肉块,但像毛虫一样的脚趾已开始长出来了。“圣美”又往前走了一步。
“看,这是我的身体。”“圣美”继续说道,“你还还记得吧,利明?这个身体,你曾千百次紧紧地拥抱过。全身都被你亲吻过。我是不会忘记的……你曾用舌头舔过我的脖子,你曾用你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胸部,你曾在我身体里有力地撞击着,你爱过我……你只爱我。”
不对,我爱的那个人不是你!利明想叫出来,但刚一开口就吐了。利明跌跌撞撞地往后退,背后碰到了什么东西。是培养室的门。
“来吧,爱我吧,像以前那样紧紧地抱着我,进入到我的身体中来吧,来尽情地爱我吧,直到天翻地覆。”
利明拼命地摇头。但“圣美”仍面带微笑逼近利明,挑逗性地张开双臂,利明从培养室里冲了出来。
逃到哪里去好呢?不知道。漆黑的走廊向左右延伸着。“圣美”慢慢地从房间里出来了。
斜对面是自己的研究室,利明用身体去撞研究室的门。门锁住了。但门是木制的,而且很旧了,当利明再次用身体去撞时,门上的活闩锁被撞飞了。利明跑了进去,想从里面把门抵住。利明拼命地在四周摸着可以用的东西。他摸到了挂在身边的一把拖布,赶紧拿来抵在门上。
“为什么要跑呢,利明?”
门外面传来一丝嘲笑声。利明用整个身子把门抵住。“圣美”就在门外边。
“你这样做是没用的。”
只听得“哗啦”一声从门外传来,就像是铁桶里的水被倾倒一空一般。黏糊糊的液体从门的下面流进了房间。是肉。是肉的溶液。在门外“圣美”把自己变回成不定型的肉,然后流进房间。在房间里又开始变成圣美的样子。很快,“圣美”的上半身出现了“她”满意地一笑,用两只手支撑着,抬起了身体。利明发出了嘶哑的叫声。
利明急忙从门边躲开。房间里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用手在黑暗中摸索着逃跑。不知何处有盏液晶灯在发出微弱的灯光。只有靠这盏灯了。这时,利明的小腿撞到了椅子的角上,痛得他喊叫了起来,胃酸一个劲儿地从嘴里往外冒。
“圣美”追了上来,抓住了利明的袖子。利明慌忙用力挣脱了。但“圣美”穷追不舍,逼了上来。利明的背碰到了桌子。是浅仓的实验台。利明胡乱地从台上抓起一样东西便向“圣美”扔去。
“给你说了没用的嘛!”
“圣美”微微一笑。利明向“圣美”投掷的试剂瓶、试管,离心管等等全都消失在“圣美”的身体里了。“圣美”的身体贪婪地吞噬着所有碰到身体上的东西。
利明的指尖碰到了一根坚硬的棒子,是铁制的试管架。利明挥舞着试管架,朝“圣美”的头顶砸了下去。试管架发出沉闷的声音,深深地插进了“圣美”的头盖骨里。
“圣美”哄然大笑。“她”用右手握住试管架的台座,慢慢地将试管架整个儿拔出来。看到这一场面,利明痛苦地叫了起来。“她”不是人,虽然长得像圣美,但“她”不是人,连身体里面的结构都不一样。那只不过是—个巨大的肉块在模仿圣美的样子罢了。试管架的支柱被拔出来的那一瞬间,“圣美”的脸歪了一下。“砰”的一声,试管架的支柱出来了。“圣美”随手把它扔到了身后。
“好啦,老实点。好好地看着我。”
“圣美”伸出双手,抓住了利明的脸。滑腻腻的手,细胞一个一个“沙沙”地蠕动着。利明摇着头,想往后退,但丝毫动弹不得。“圣美”的脸凑了上来。
“爱我吧,利明。”
“圣美”把嘴唇压了上来。

7
利明的大脑里一片深红色,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想逃,拼命挣扎着,但手被牢牢地按住了。他几乎无法呼吸了,血液直朝头顶上涌。他感觉很热,全身像着了火似的。
“圣美”的舌头强行地伸了进来,力量大得惊人。利明拼命地咬紧牙齿,想阻止它,但却轻易地被撬开了。像鼻涕虫一样的舌头进入了利明的口腔。黏糊糊的液体流进了利明的口中,他尝到了盐的味道。紧接着,有一种像是甜甜的东西粘在了利明的舌头上。是培养基,利明想。是培养基的味道,“圣美”在肉体里保存着培养基,以防止干燥。
“圣美”的舌头开始展开攻势。它在利明的口中蠕动着,搅拌着,在利明的牙根、槽牙和喉咙等处翻滚着,与利明的舌头缠绵在一起。
“圣美”抓住利明的右手,把它拉到自己身边。
“抚摩我。”
“圣美”一边用舌头催促着,一边用发情的声音说道。利明紧紧地握住拳头,抗拒着。“圣美”的手把利明的手腕捏得“嘎吱嘎吱”地响。利明痛得只好把手张开了。
“圣美”把利明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圣美”的乳头已又硬又直。“圣美”把利明的手腕抓得更紧了。
“圣美”的另一只手开始解利明的领带了。衬衫的纽扣被扯了下来。利明的嘴还被塞着。他感觉呼吸困难,脸就像快要裂开了似的。但是“圣美”的舌头牢牢缠住利明的舌头,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利明的右手被朝着朝下抚摩去。从胸部到肚脐,一直被引诱到湿润的浓密深处。利明拼命地反抗。但“圣美”已用“她”那钢铁般的肌肉紧紧抓住了利明的手腕。“圣美”的下腹部像波浪一样刚烈地上下起伏翻腾着。从那浓密深处源源不断地溢出的黏糊糊的污泥朝“圣美”全身扩散开去。整个下腹部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锅一样,里面在不停地沸腾着,汹涌着。从什么地方流出来的是黏液,从什么地方流出来的是肉,利明已搞不清楚,只是感觉热,像要被烫伤了一样的热。
利明的身体被推倒了,背被压在了实验台上。“圣美”把身子压在了利明身上。利明拼命地踢脚,却丝毫动弹不得。利明想抬起身来,也是白费力气。有什么东西“唏里哗啦”地发出巨大的声音,掉在了地板上。利明的衬衫已被撕开,“圣美”已迫不及待地在解利明的皮带。
“圣美”的舌头从利明的口中退了出来。利明拼命地咳着,从“圣美”嘴里流出来的培养液顺着利明的嘴流了出来。黏液像拔丝一样连在利明和“圣美”的嘴唇之间。
“住……手……”
利明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此时,“圣美”的整个身子都已骑在了利明身上。
“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很久。”
“圣美”急切地喘着粗气。
“我已等了十亿多年……快,把十亿年的爱全部释放出来吧!”
“圣美”的舌头在利明的耳朵、脖子上来回地爬着,开始用一种甜得腻人的声调说利明以前是如何如何拥抱圣美的。“圣美”对自己所说的话出现了反应,“她”说着说着,浑身上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发出一阵阵充满快感的叫声。
“……快,利明,爱我吧。”
就像被熔岩吞没了一样,利明已搞不清楚哪里是自己的身体,哪里是“圣美”的身体了,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穿着衣服。不仅如此,连自己的手在哪里,自己的脚在哪里,眼睛。鼻子,嘴巴在哪里,都已分辨不清了,只感觉到自己的要害处很热,就像要融化了一样。
“圣美”的肉开始行动了。像诲水一样,涨上来,退下去,又涨上来,又退下去。波浪冲上岸来,溅起飞沫,发出声响退下回去。利明被这样的波浪不停地翻弄着。
利明体内的细胞已支离破碎,与“圣美”的细胞像旋涡一样相互交织在了一起。“圣美”的细胞附着在利明的细胞上,然后开始融合。脂质膜融合了,两个人的细胞混合在一起。“圣美”细胞里的线粒体进入到利明的细胞里。“圣美”的线粒体与利明的线粒,体接触了。外膜开始接合,然后是内膜。“圣美”的线粒体基质与利明的基质交织在一起。“圣美”的线粒体DNA与利明的线粒体DNA纠结着。两种DNA卷成螺旋状,在融合的线粒体中旋转着游来游去。两种DNA在像迷宫一样的基质峡谷间疯狂地穿梭着。信息传递因子被激活了,失去了控制,不停地发出闪电般的信号。膜电位飙升。二价离子像湍急的水流般奔涌而来。利明的细胞在颤抖。线粒体在颤抖、脂质、糖、蛋白质在颤抖。核染色体组开始有反应了。密码子,核苷酸,碱基开始有反应了。碳瑟瑟发抖似的振动着,对“圣美”的爱抚有反应了。
利明大叫了起来。有什么东西从染色体组的中心处不断地挤压出来,不行,不能去!但不管利明怎么叫,一切都没有停止下来。利明身上所有的一切好像都被吸了出来,变成一块块滚烫的物体,朝上,再朝上,朝“圣美”的体内飞奔而去。利明射了好几次。“圣美”暴风雨般地痉挛着。利明逐渐失去意识,昏了过去。

8
“啪嗒”。
……什么东西?
利明在想。
有什么东西打在了脸上。
像是飞石。
打在脸上,发出那个声音。
脸还在痛。
利明慢慢地抬起一只手。
用食指摸了摸脸。
脸还是温的。
很滑。
……究竟是什么东西?
利明在想。
“啪嗒”。
“啪”。
“……啊!”
利明抬起身来。他感到头痛欲裂,摇了摇脑袋,眨巴着眼睛。视野模糊,四周一片漆黑,看不清楚。利明用双手去擦脸,摸上去黏糊糊的,利明吓得心里“扑通”一跳,不由得叫了起来。
打开手掌一看。
指尖上紧紧地粘着一种柔软的、胼胝体状的东西。
利明急忙用劲叉开双脚,让自己站起来。但脚下“哧溜”一滑,身体顿时失去平衡。利明感觉自己整个人从空中被重重地不知摔向了何方。
利明呻吟着抬起身子。差点摔成脑震荡。眼前的事物不停地晃动着。
虽然滑倒了好几次,但利明还是站了起来。他摸着头,环视着四周。四周很暗,看不清楚,像是在什么房间里。他看到了一个像桌子一样的东西的影子。想起来了。
是的,这里是研究室。
像被弹了一下似的,利明猛地伸直了腰,朝墙壁边上的开关跑上。利明用手摸索着,打开了灯。突如其来的灯光让他感到很不适应,不由得护住了眼睛。
利明的瞳孔收缩着,慢慢开始适应周围的环境了。一幅怪异的图景浮现在了利明的面前,惊得他日瞪口呆。
室内到处都是肉块。有的是肉色,有的已变成红褐色,有的已发黑。肉块大小不一,最小的有手指尖那么小,最大的有拳头那么大,各种尺寸的都有。浅仓的实验台周围尤其多,看上去就像在那里切过猪肉或其他什么肉似的。天花板上也牢牢地粘着很多细小的肉块。但一滴血都没有流。
相反,所有的肉块都黏糊糊地,很有光泽。
而且还在动。
每块肉都一边渗出湿漉漉的黏液,一边不住地颤抖,就像是临死前痛苦的痉挛。“啪嗒”一声,一小块肉从天花板上掉到了实验台上。
这一切令利明痛苦地呻吟起来。
是“圣美”的碎片。
是变成圣美的“Eve1”的残骸。
但这些肉块正在失去生命力。已看不出它们还有什么力量能相互聚集在一起进行繁殖了。非但如此,它们的动作也已逐渐变得迟缓,颜色开始发黑。小—点的肉块有气无力地收缩着,看着看着就逐渐干枯、满是皱纹了。
它们正在死去。
利明明白过来,松了口气。
利明开始往自己身上看。他的衬衫敞开着,皮带也解开了。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利明扯下内衣,开始检查自己的身体。他的皮肤上粘着“圣美”的残骸,黏糊糊的,还在蠕动,吓得利明赶紧撕下来甩在地板上。身体上没有出现什么异常现象。真不敢相信自己竟干了那种事。“圣美”并没有伤害利明的身体。
“……为什么?”
利明情不自禁地嘟哝着。为什么“圣美”什么都没做呢?袭击我的目的难道不就是为了杀死我吗?
利明走近浅仓的实验台,注视着台上的一切。在这里,“圣美”确实朝自己袭击了过来。衣服被“圣美”扯了下来,然后……”
—想到这里,利明不由得吓了一跳,赶紧抱住了头。
“Evel”是……不,线粒体仅仅是想和利明发生性关系,难道不是吗?
除了性以外,就没有别的想法了,难道不是吗?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十亿年来一直在等待着,线粒体这样说过。“她”发疯似的渴望着利明。但是,难道线粒体仅仅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进化的吗?
真是荒谬之至。附体在浅仓身上的线粒体一直在说,“她”很早以前就开始计划这一切了。“她”不是还洋洋得意地称自己甚至拥有“线粒体夏娃”的记忆吗?
“线粒体夏蛙”
“难道……”
利明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
“难道……难道……”
利明全身开始颤抖起来。他战战兢兢地把视线移到自己的下半身,看见自己的那个东西在破烂不堪的内裤外无力地下垂着。
线粒体遗传基因是母系遗传基因。正如教授在药学系的公开讲座上说的那样,线粒体是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正因为如此,通过分析粒线体DNA而找到的人类祖先才会被命名为“线粒体夏娃”,而绝不可能被命名为“线粒体亚当”。线粒体是雌性的。
这个雌性的线粒体与自己交配了。
“多么可怕的事啊……”
利明当场整个人都崩溃了。他把自己的头朝实验台撞去,撞得“当啷当啷”地响。他不断地诅咒着自己的愚蠢,究竟是怎么搞的,自己竟然射精了。
线粒体一直在渴望着利明的精子。
“今后这个世界将在我的子孙后代手里继续繁荣昌盛下去。”
利明的耳边想起了浅仓的演说。就是这件事了,线粒体说的就是这件事。线粒体附在浅仓身上发表演说,目的就是要引起利明的注意,然后诱使利明来到这里,所有这一切都是事先计划安排好了的。
自己与线粒体的孩子将会出生。
一想到这里,利明再也忍受不了,呕吐了起起来,胃里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吐到了地板上。他感觉全身就像要散架了似的。
……必须制止“她”。
无论如何,必须要阻止“Eve1”生下孩子。利明把脸埋在呕吐物里,这样想着。必须杀掉“Eve1”,杀掉那个孩子,否则的话,人类真的就要被线粒体取代了。
但是……
“Eve1”究竟消失到哪儿去了呢?
利明抬起头,环颐室内。四周散落的只不过是“Eve1”的残骸,不可能是“Eve1”的主体。主体肯定在别的什么地方。
利明从房间里出来,跑进了培养室,看到了恒温箱。箱门是开着的。利明以为“她”会在那儿,但结果出乎预料,里面空荡荡的。利明在走廊上四处望了望。只在培养室和研究室的中间地段看见了又滑又黏的液体,而走廊的其他地方都干干净净的,没有黏液。看来“Eve1”不像是从走廊上跑出去的。利明又返回研究室,拼命地寻找“Eve1”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
“去哪里了……究竟去哪里了!”
要让受精卵成熟,适当的时间和环境是必要的。要让子宫的机能充分发挥作用,是需要对内分泌进行适当的调节的。但是“Eve1”能做到这一切吗?“她”难道果真已进化到这一步了吗?利明对此深表怀疑,至少与利明交配的“Eve1”虽然外表上看上去与圣美一模一样,但“她”身体的内部还没有进化到与人类完全一样。无论怎么进化,“Eve1”是肯定不可能变成一个完整的人的因而也不可能有完整的子宫。利明凭直觉感到了这一点。总之,仅凭“Eve1”的力量是不可能将这费尽心机得来的受精卵抚育张大的。
那么,“Eve1”打算怎样照顾受精卵呢?利明开动脑筋拼命地思考。
难道就像对浅仓做过的那样,附在他人身上,利用其他女人的子宫来抚育孩子吗?不对,即使这样做了也没用,利明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其他女人的身体肯定会排斥这个受精卵的。当然若是普通的受精卵就没有问题,但现在“Eve1”已具有随心所欲地进行繁殖、任意改变形状的能力了。“她”的细胞已不再是单纯的“人”的细胞了。“人”是从“智人”这一物种逐渐分化出来的。“Eve1”的这个受精卵在“人”的子宫里发育的可能性很小。即使是把与“人”不同种的其他生物的受精卵移植到“人”身上都不可能发育,更何况是“Eve1”。那么“她”打算怎么做呢?
“……”
等等。
所有的疑惑都集中到了一点上。
只存在一种可能性。
有一位女性可以抚育受精卵。
“Eve1”的受精卵是即将从“人”里分化出来的细胞,可以说还在进化的途中。在物种的转换期里,两种物种之间应该有“重叠”的部分存在。如果可能的话,拥有这个“重叠”部分的“人”不是就可以接受“Eve1”的受精卵了吗?如果是在这位女性的子宫里的话,受精卵就能成长并发育成胎儿。
“……住手吧,我求求你,不要这样做……”
利明抱着头,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
圣美的死,圣美的肾脏被用于移植,自己把肝细胞用作初期培养,所有这一切都是按“Eve1”事先安排好的计划在进行。自己曾一度沉湎于“Eve1”显示的实验结果之中,甚至还给“她”诱导剂,帮助“她”完成“她”的计划。利明的情绪就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奔涌着。他越来越激动,渐渐失去了控制,眼看着就要哭天喊地起来。
这时,室内响起“咯噔”一声。
利明一惊,抬起了头。
是洗涤台。

9
麻理子感觉到了。
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黑暗。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地方,但有什么东西从黑暗里过来了。
麻理子把耳朵贴在枕头上,全神贯注地听着。是在下面。不是楼下的人发出来的,是从更下面的地方。在地底下,也许是在土里,有什么东西正以惊人的速度行动着,就像地铁在飞驰一样。
麻理子“咕嘟”一声,一口气把口水咽了下去。
父亲刚刚回去了。探房时间七点结束。父亲从今天白天开始就一直守在麻里子的身边。两人在一起这么长时间,这还是第一次。虽然没怎么跟父亲说话,但只要父亲在身边,麻理子就已放心了。
麻理子把耳朵贴在枕头上,转动着眼睛四下张望着。
现在,病房里一个人也没有。
父亲回去了,护士也走了,麻理子突然感觉病房空荡荡的。自己一个人住的话,这个病房真是太大了。
四周一片死寂,没有听到任何说话的声音。走廊里好象没人为什么都不在了呢?麻理子想。若是在平时,总能听到护土们急急忙忙跑过的脚步声,或者不知哪间病房的患者在不停地咳痰的声音。即便在没有这些声音的时候,外面的风声、汽车的行驶声、冷气机风扇的旋转声等等,都会像噪音一样传进耳朵里。现在连这些噪音都听不到了。人、机器、空气等等,所有这一切都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医院里的人就像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
现在唯一能听到的,就是从土里传来的声音。
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到麻理子的耳边。声音逐渐变大,正在朝这边靠近。“轰隆轰隆”的,它朝这边来了。
“扑通”。
肾脏动了一下。
麻理吓得盯着自己的下腹部。千真万确,就在刚才,移植的肾脏响了一下。
麻理子慌忙地看了看四周。墙上挂着的时钟正指向七点半。她刚自己的手摸了摸脸,然后摇摇头,把手试着放在心脏上。
现在我确实已起来了。醒着,眼睛正睁着,这不是梦。可刚才肾脏真的动了一下,就像平时梦里的那样……
“扑通”。
“怎么回事?”
麻理子顿时惊慌失措。她摸了摸下腹部,很热,整个身体都在发热。麻理于再一次把耳朵贴在枕头上,吓得叫了起来。刚才听到的那个声音变得更大了。
“讨厌!”
麻理于把被子蒙到头上,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终于来了。“她”是来要回“她”的肾脏的。“她”现在肯定正从坟墓里爬上来,很快就要到医院里来了。“她”发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走过来,然后打开门走进房间。“她”肯定认为是我夺走了“她”的肾脏,所以,“她”是来夺回她的肾脏的。“她”要把手伸到我的身体里,把肾脏挖出来。
在麻理子的身体里,肾脏又“扑通”地跳动了一下。

10
“我说了我要见那位接受了肾脏移植的女子,马上!”
利明在研究室给市立中央医院打电话。“Eve1”自定会出现在这家医院的,一定要保护好那位接受移植的女子。
“我说了非常抱歉。医院有规定,捐赠者遗属是不能与移植患者见面的。”
医院传达室的传达员固执地坚持这一点。利明不耐烦地吼了起来:“现在不是扯这些的时候。必须马上把那个人安排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躲避起来,否则将会大祸临头。快,一秒钟也不要耽搁!”
“对不起,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呀?”对方说话的语气一下于变了。
“我在说这位患者现在面临着危险。你不明白吗?”利明大发雷霆。
“如果是恶作剧的话,请你不要再闹了。”
“混蛋!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是捐赠者的丈夫,名字叫……”
“你究竟有何企图,我不知道。但请你不要骚扰本院的患者本院警备森严。而且对病人的病情都要做定期检查。如果你再纠缠不休的话,我可要报警了。”
“混帐!”
利明粗暴地挂断了电话
太不像话了。可是不能就这样听之任之,撒手不管了。
利明把敞开的衬衫塞进裤子里,出了房间,一口气跑过黑暗的走廊。电梯正好停在五楼。他打开门进去,用手拍了一下一楼的按钮,门关上了。电梯开始慢吞吞地往下降。“他妈的。”电梯走得太慢,利明不禁咒骂厂起来。
“Eve1”现在到哪儿了?
利明只担心这个。研究室里有一个水槽被“Eve1”的肉块弄脏了。利明把手指伸进排水口一摸,发现排水口里面粘着一些肉渣儿。他立刻明白,“Eve1”逃到下水道里去了。
“Eve1”现在具有随心所欲地改变自己形状的能力。对“Eve1”来说,变成黏糊糊的流体状,在狭窄的下水道里爬来爬去,肯定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受精卵肯定在这个肉块的中心部位,并得到妥善的保管。
“Eve1”的行走路线是什么,这很难猜得到。对街道下面纵横交错的下水道一个一个地进行检查是不现实的。但是,有一点倒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Eve1”肯定会在市立中央医院里出现。只有在那里才有办法杀死“Eve1”。
电梯停了下来,门一开利明就冲了出去,他穿过漆黑的大厅,朝停在大门口的车子跑去。车钥匙还插着。利明坐进车子,发动引擎,用力一踩油门,车子“呼”地一下冲了出去。从这里到医院大约需要十五分钟左右,不知道能否赶得上。利明心里也没底,但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去了再说。至少要保证那位接受移植的女性患者的安全。
但是,即便是到了医院,究竟怎样才能找到那位移植患者呢?市立中央医院是这一带屈指可数的几家有能力进行肾移植手术的医院之一。移植患者应有好几位吧。怎样才能够从他们中间找到那位要找的患者呢?问传达室或护士都没用,给他们解释发生的这些事情,他们听了可能不会相信吧。如果可能的话,那就去找那位叫织田的女性吧,就是那个曾好几次写信来的移植协调人,或者把情况告诉负责移植手术的医生吧。利明摇了摇头。没用的,无沦用哪种方法,都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因为医院一直在极力阻止,捐赠者的遗属与移植患者接触。
总会有办法的……不行,一定得想个什么办法。不能让更多的人沦为牺牲品了。
利明继续往下踩油门。车子从下坡路的转弯处飞速地开了过去。
11
医院门口的大厅里鸦雀无声。安齐重德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照明灯都已关掉了。平时由于患者多而显得拥挤不堪的挂号窗口,现在已拉上了米色的窗帘,就像是在拒绝接受安齐似的。平时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黑色沙发,在没有人的现在看来,竟觉得有点滑稽可笑。挂在墙壁上的大钟“嘀嗒嘀嗒”地走着,时间一秒一秒地在消逝。在喧嚣嘈杂的白天,恐怕没有人会听到这个声音吧,但现在听到这声音,却让人感觉很不安。
只有取药窗口还亮着黄色的灯光。但就连这个窗口的窗帘都放了下来,里面什么都看不到,好像有人在动。但在做些什么,安齐就不知道了。
安齐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他在这儿坐了有三十多分钟了。
麻理子的脸浮现在了眼前。麻理好像在惧怕着什么。是什么呢?麻理子不说。麻理子至今都还没有向自己彻底敞开心扉,但有时会向安齐投去求助的目光。安齐从麻理子的眼睛里读出她有心事。但是,当安齐回视她时,她却一下子把脸转到一边去了。该怎么办才好呢?好像连她自己都感到很困惑。
探房的时间到了,该走了。当安齐站起来的时候,麻理子抬起了上半身,盯着安齐,她的眼睛好像在诉说着:“你别走,我好怕。”安齐想起了昨天晚上麻理子说过的话。
安齐握了握麻理子的手,麻理子用力地回握着。当安齐准备松开手时,麻理子仍紧紧地握住安齐的手,好一会儿都没放,安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手。
“我得走了。”安齐这样说道,松开了麻理子的手。
从走出病房,到把门关上,安齐感到麻理子一直都在看着自己,而当他把门关上的时候,他感到一股近乎绝望的痛苦袭了过来。
“没办法,因为探房的时间到了。”在那个时候安齐这样劝她,俨然一位明白事理的长者模样。
当他在走廊上准备朝电梯走去的时候,他马上意识到他错了。探房时间根本不是问题。难道此时不是应该守护在麻理子的身边吗?自己一直在努力去了解麻理子,但这只不过是一种惺惺作态罢了,难道不是吗?麻理子正是因为看穿了这一点,所以才没有完完全全地对自己敞开心扉。难道不是吗?安齐打算往回走,但双脚却不听使唤地继续朝前走着。麻理子的病房在自己的身后逐渐远去。
没有使自己返回病房的动力,但也不能回家。安齐坐在大厅里,想让自己这份暖昧的感情好好地冷静下来。现在打算怎么办?自己也不知道,一片茫然。现在待在这里,哪儿都去不了。
“你在那里干什么?”
突然听到有人在跟自己说话,安齐吓了一跳。
一位中年护士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个像购物篮一样的东西正瞪着自己,看上去像是来取药的。看她那样子,要不是穿着白色的护士服,还以为她是在逛菜市场或超市什么的。
一看安齐支支吾吾的样子,那位护士就毫不客气地走了过来。
“探房时间可是已经过了的哦。为什么还坐在这里?”
“那个……”
“我警告你,再过一会儿保安就来巡查了。我劝你还是早点出去为好。”
“……”
安齐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正门是关着的,只好从临时通道出去了。
“喂,拜托,不要那么慢腾腾地好不好?”护十冲着安齐的背脊嚷道。
安齐在走廊上走着,心里想,自己虽然放心不下麻理手,但现在也无能为力。不过,总不能就一直那样坐着吧。现在有借口回家了,未尝不是件好事。
临时通道与正门相比,给人的印象真是大相径庭。门外既没有整齐排列的树木,也没有出租汽车站,甚至连照明也没有,前方几十米远的地方根本看不清楚。也许直往前走就是条死胡同。门口停着几辆自行车和小型汽车。水从沿着墙壁的排水口里涓涓地流了出来。
要朝哪边走才能走到停车场呢?安齐走了几步,四下张望着。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从脚底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安齐吃惊地往下一看,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窨井盖的上面。脚下传来轻微的振动,振动逐渐变得越来越大。
是下水道水流的声音吧,安齐最初这样认为。但若是水流声的话,怎么听起来有点不自然。感觉下水道里有什么东西在动,是老鼠吗?不对,是比老鼠更大的东西。
安齐注意到这个东西朝自己这边过来了。因为声音越来越大,窨井盖与它产生了共鸣,开始“喀哒喀哒”地响了起来。安齐急忙躲到一边去。
安齐尖起耳朵倾听着。它究竟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呢?声音是从哪个方向逼近的呢?安齐全神贯注地听着,一定要把这一切弄个水落石出。听这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水道的管壁上滚动着,要不就是在爬动着。虽然现在还无法判断那东西究竟是生物还是机器,但不管怎么说,它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朝这边冲了过来。窨井盖现在已经很明显地开始剧烈地振动起来。安齐仰起了脸,刚好在对面的方向,声音刚好从正前方传来。安齐把目光落在自己脚下的窨井盖上,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回过头往后一看,临时通道就在那里。声音传来的方向、窨井盖、临时通道,它们刚好在一条直线上。
什么?这难道是冲着医院来的吗?
安齐转过头,再次看着声音传来的地方。但他只看到了一片连病房的灯光都照射不到的黑暗,就连附近的民房和电线杆的影子都消失在黑暗中了。
窨井成了扩音器,那个声音开始像地震时的轰鸣一样响了起来。可能是因为风在吹吧,安齐听到了有空气从窨井盖的边缘漏出的声音。现在安齐已经很清楚了,那个在地下爬行前进的东西是个什么样子。那个东西很大,比安齐想象的还要大得多,根本不是什么老鼠或蛇之类的小动物。它也许比安齐还要大,那个东西正“哧溜哧溜”地前进着,甚至连它呼吸的节奏声都听得到。它的行动中洋溢着自信和毫不犹豫的决心,它的声音表明了一切,它正笔直地朝这边冲来。
安齐浑身上下不住地颤抖着。他注视着对面的黑暗,看见地面的震动像波浪一样逼了过来。二十米。黑暗处发出了声音。十五米。柏油路在微微震动。十米。安齐直往后退,目光紧紧追随着声音发出的地方。那东西渐渐逼近了,朝安齐所在的方向来了五米。“不要过来!”安齐大叫起来,但发不出声来。三米。窨井盖像马上就要散架了似的。“喀哒喀哒”地跳动着。有种什么黏液质的声音传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安齐反复叫道。那东西马上就要升到窨井盖的外面了。
安齐抱着头逃开了。
“轰隆”!
一阵轰响从脚下飞驰而过。
全身被声音包围了。安齐闭上了眼睛。
他的膝盖微微地颤抖着。整个地面上下摇动起来。直到声音远去,安齐才敢睁开眼睛。他的五脏六腑晃动着,久久不能平息。
是什么东西?
究竟是什么东西穿过去了?
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从地下穿了过去。城市的下水道里竟会有那样的庞然大物,真令人难以置信。而且,它是带着一种顽强的意志朝这边冲过来的,从它的速度里感觉不到丝毫的犹豫。
但是,为什么是朝这个方向?
安齐回过头朝上看着医院的墙壁。声音进入了医院,它确实足冲着医院来的。
声音已经听不见了。没有任何动静。难道它已从地下出来了?难道它已进人了医院的下水管道?
……麻理子。
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名字。
麻理子有危险。
不知道为什么,但安齐止不住这样想。那个声音的主人是冲着麻理子来的。
安齐立即转身冲进了临时通道。

12
刚接到护土的通知,说麻理子的病情现在有点反常,吉住贵嗣一听,急忙朝病房跑去。
据说当护士发现时,麻理子已处于极度发作的状态。
镇静剂一点效果都设有,麻理子现在在床上又蹦又跳。还没听完护士的报告,吉住就迫不及待地挂断电话,跑了出去。
在移植手术后,麻理子的确每天晚上都会被噩梦魇住。每次发作时,护士们都不得不跑到病房把麻理子弄醒,帮助她平静下来,有好几次都使用于镇静剂,但今天的发作似乎非比寻常。
麻理子她到底怎么啦?吉住心急如焚,麻理子身上类似排斥反应的问题也一直没有解决。加上这种发作,像这样奇怪的症状,对已做了十几年移植手术医生的吉住来说,还是第一次碰到。
吉住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麻理子病房外,听见从门的那边传来一阵阵“扑通扑通”的声音,就像是有什么重物猛然落下一样,他不由得吃了一惊。护士在里面叫苦连天。在把手伸向门把的那一刹那,吉住略微踌躇了一下。
“怎么啦……”
吉住走了进去,不由得倒吸丁一口凉气。
只见麻理子的身体在床上哆嗦着被弹了起来。有两个年轻护士拼命地想要按住她,但都被她挣脱了。被子被踢飞了,输液用的支架也倒在了地板上。
麻理子的下腹部高高地膨胀着,这部分的睡衣不正常地鼓得圆圆的,吉住看得两眼发直。
这是什么东西?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麻理子的下腹部高高地隆起,这种现象是无法用正常的骨骼运动来解释的。而且那里还像橡皮一样不停地伸缩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从麻理子的身体里飞出来了似的。那部分的运动实在是太剧烈了,以至于麻理于的整个身体都被翻腾了起来。麻理于翻着白眼,几乎昏迷过去。
“医生!”
护士们在寻求帮助。
吉住回过神来,跑到麻理子身边,准备按住麻理子的脚。但是麻理子的身体在一股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的作用下弹了起来,怎么抓也抓不住。就在吉住的眼皮底下,麻理子的下腹部开始剧烈地变形,吉住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一把抓住麻理子的睡衣,把下腹部周围的睡衣拉开一看,留在左右两边的移植后的痕迹一下子映人了眼帘,其中左边的痕迹在吉住眼前看着看着就鼓了起来。
这难道是……
吉住睁大了眼睛。
是移植肾吗?
是肾在动吗?
吉住把自己的身子压在麻理子的身上,用全身的重量按住了麻理于的脚。
“快把麻理子的手绑起来!注意不要让她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两个护士拼命地按住麻理子的双手。麻理子的腰来回使劲地弹跳着,竭力地进行反抗。麻理子的下腹部在吉住的胸口下面暴跳起来,这种暴跳是一般人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麻理子的下腹部强有力地撞击着吉住的身体,十四岁的少女想把吉住的身体弹回去。这是怎么叫事?吉住痛苦地呻吟着。这不是麻理子在用力,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移植肾在一股强大的力量的作用下运动着,在麻理子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它的声音吉住都听到了,“扑通”,“扑通”,肾在搏动,就像心脏的脉搏在跳动一样。该死的,该死的。吉住…边拼命按住麻理子不断倒腾的双脚,一边在心中不由得喊叫起来。
“快绑住她!”
麻理子的身体一下子弹起三十厘米高。
吉住和两个护士一齐被甩了出来。麻理子在床上剧烈地蹦达着,床上的弹簧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吉住的头撞到了墙上。真是一股大得惊人的力量。
突然,麻理子不跳了。
弹跳逐渐慢了下来。下腹部鼓起来的地方消失了,就像是一只掉落在地上的皮球由于渐渐地失去反弹力而弹不起来了似的。麻理子安静地躺在了床上。
“……”
看到麻理子完全安静下来之后,护士们才敢小心翼翼地抬起身来。吉住也一边摸着头,一边朝麻理子走去。病房里一片寂静,完全换成了另一个世界。刚才的吵闹就像是一场令人难以置信的噩梦。
麻理子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甚至能听到她轻微的鼾声。刚才发作得那么可怕,可她现在却呼吸正常,完全没有被打乱的样子,而且一滴汗都没出,下腹部一点儿也看不出会动,能看见的只是麻理子恬静的睡脸。
吉住悄悄地用手指尖碰了碰麻理子的下腹部,不像要鼓起来的样子,搏动一样的声音也听不到了,为了慎重起见,吉住把她的衣服掀开了一点,检查手术的伤痕。他用手试着摸了摸,没有任何异常。
刚才的发作是怎么回事?
吉住瞥了一眼护士们。两个护士都弓着腰,脸上一片茫然,看上去好像还没有解除对麻理于的戒备。吉住把目光转向了麻理子。
把麻理子的衣服整理好后,吉住再—次凝视着麻理子的脸。从地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有丝毫的痛苦。难道是镇静剂突然起作用了?但这很难理解,因为按道理来讲,镇静剂是不可能发挥那么强大的作用的。
“发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吉住注视着麻理子的脸,问护士。
“是在‘七点二十分发现的。”有一个人回答道,“隔壁的患者按了紧急呼叫,这样才知道的。刚刚来的时候,还没有发作得这么厉害,当时只感觉她好像被什么东西魇住了。我心想她还是跟平时一样,也就没去管她,只是站在她身边看着。可渐渐地,她开始暴跳起来。我一个人控制不了,便赶忙又叫了一个护士来帮忙。从七点三十分左右开始,我们已拿她没办法了……”
“……可不是嘛。”
“一边暴跳着一边还在说梦话,什么‘不要过来’。”
另一位护士补充了一句。
“‘不要过来。’什么意思?”
“不知道。麻理子被魔住时常说这句话。”
“她是让谁不要过来?是梦中出现的那个人吗?”
“这个我们问了麻理子,可她也不回答,所以……”
“……”
麻理子安静地闭着眼睛,跟刚才相比,真是判若两人。她的脸蛋上微微带着点还没完全消退的红晕,显得稚气未脱,眼睫毛任性地伸展着,嘴唇微启着,露出一丁点儿雪白的门牙。吉住俯下身占,用手摸了摸麻理子的脸蛋。
麻理子的眼睛猛地一下睁开了。
同时,一股强烈的振动传到了吉住的指尖。吉住大叫一声,把手拿开。护士们在一旁尖叫起来。
麻理子的眼睛就像要掉出来似的睁得大大的,黑黑的眼珠子宛如一个形状完整的圆盘。看着这双与人的眼珠相去甚远的眼珠。吉住只感到脊背阵阵发凉,它们看上去就像是镶嵌在玩偶眼窝里的玻璃眼珠一样。
麻理子抬起上半身。吉住不由得往后退。麻理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吉住,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她的瞳孔收缩着,表情木然。
“究竟……”
吉住发出嘶哑的声音。护士们挤成一团,缩在房间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麻理子抬起上身后便坐在那儿不动了。她的头朝着这边,睁着眼睛,脸刚好对着吉住,一动不动,凝固了似的。
但是麻理子的视线并没有落在吉住的脸上。
吉住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吃惊地追随着麻理子的视线。
麻理子正盯着吉住的腹部周围,但视线没有聚焦在那里,她在盯着更远的地方,吉住后面更远的地方。
吉住回过头一看。
那里有一个安在墙上的盥洗台,是一个旧式的,比普通家庭浴室里的盥洗台要小一圈,显得很寒碜。水龙头是小型的那种,开关的形状也显得很古老。吉住看看麻理子,又看看盥洗台。显然麻理子正凝视着盥洗台。
怎么回事?
这个时候,盥洗台上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吉住的视线被吸引了过去。
是水滴。水龙头的底端有一粒水滴正在形成,水龙头没有拧紧,水滴的体积在逐渐增大。它慢慢地、慢慢地鼓起,越鼓越圆。吉住的目光不敢从那粒水滴移开。就是它,麻理子正在看的东西就是它。
水滴迅速地越变越大,没有要停止膨胀下去的意思。水滴很快因为自身的重量,开始变成眼泪的形状,从水龙头的边上垂了下来。
终于,水滴离开丁水龙头。
然后垂直地落下,落在了盥洗台里。
“啪嗒”。

13
利明开着车进入了市立中央医院。医院正门前面的灯都已关掉了。他把车子开到大门口,窥伺着大门里面的动静,但一个人影都没有看到。门已锁了,这毫无疑问。门上挂了个牌子,上面写着:“今天的诊察已经结束,急诊患者请绕道走临时通道。”
临时通道?利明皱了皱眉,究竟在哪里呀?
利明下了车,跑到大门跟前,“咚咚咚”地敲着门。没有反应。利明环视了一周,想看看什么地方画着去临时通道的地图,但没有发现像地图一样的东西。
毫无进展。利明只好先沿着建筑物向右跑去。跑上一圈的话肯定能找到。他这样想。
刚一转身,利明眼前就一片漆黑,整个人都被黑暗吞噬了,稍不留神就会摔一跟头。因为医院的占地面积很大,所以附近道路和住宅的灯光都照不进来。以前利明因有事要办,在晚上去过大学医院好几次。药学系校舍的夜色是没法与这里的夜色相提并论的,这里整个地方都笼罩在黑暗之中了。当然,照明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走廊里荧光灯的光线虽然很微弱,但还是照到了走廊上。但即便如此,前往住院楼的这一路上仍然充斥着一种独特的黑暗。这种黑暗在充其量不过有一些老鼠和狗来光顾的药学系里是绝不可能存在的。这是—种飘散着死亡气息的黑暗,是一种弥漫着病痛呻吟的黑暗,这种黑暗里的沉重感是不一样的。利明这样想着。
利明绕了半圈左右的样子,忽然听到里面传来正在争论什么的声音。声音是从仓库背后发出来的,但看不见发出声音的人。声肯比较低沉,像是个男的。利明加快了步伐,朝声音发出的方向跑去。柏油路发着微光。利明转过拐角,果然看见有个通道,正亮着黄色的灯光。
在通道里,一位穿西服的中年男子正在和一位体态肥胖、上了年纪的保安争吵着。
穿过那个通道就可以直接到病房去了。利明想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进去,但那两个人的争吵看上去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来。中年男子在拼命地诉说着什么,而那个保安看上去根本不想听他的,具体在谈些什么就不知道了。利明打算从他们的旁边跑过去,于是一口气跑进了通道。
“等等,你。”
保安注意到了利明,用一种盘问的语气把利明叫住。利明没有理睬他,兀自埋头向前冲。也许是察觉到了有点异常,保安离开那个男子,跑过来挡住了利明的去路。利明用身体去撞他,想把他推开。
但是保安却出乎意料地强壮。他站在那儿竟纹丝不动,看不出已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人。利明拼命地挣扎着,但手腕被揪住,跑不掉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你是急诊患者吗?”
“要出事儿啦。”利明一边拼命挣扎着,一边诉说道:”快让我进去把患者转移到安全的地方避难,我很快就回来,拜托,求求你了。”
“你在说些什么呀?”
保安瞪着眼从头到脚打量着利明。
利明现在这副样子就算被误认为流浪汉也不为过,他的西服袖子和下摆都被烤焦了,衬衫敞开着,裤子上粘着已经干瘪的肉片,保安警惕地把利明的手腕抓得更紧了。
“不管怎样,还是请你跟我走一趟吧。今天晚上怎么这么多奇怪的家伙。”
“这里应该有一位十四岁的移植患者,”利明嚷道,“是个女孩,七月份移植了肾脏。这个小孩现在很危险,快要被袭击了。快,请想个办法,否则就来不及了!”
这个时候,传来一个声音:“你认识麻理子啊!”
听到这个声音,利明回过头去。
那个穿西服的中年男子一脸惊愕的表情。

14
麻理子无法把目光从水滴上移开。
她其他什么都看不见了,整个视线都集中到厂水龙头的底端。水龙头只有人的食指那么细。在麻理子的注视下,又有一粒水滴鼓了起来,它越鼓越大,当它鼓得不成样子的时候,便一下子变成了眼泪的形状,然后“啪嗒”一声落了下来。
这个声音让麻理子联想到了那个脚步声。
是梦中出现的那个声音。有人穿着轻薄的塑料拖鞋从走廊那边走过来,拖着过于缓慢的脚步。麻理子终于明白了,那个梦预示的就是它。那个脚步声原来就是水滴的声音。
“啪嗒”。
又滴了一滴。在滴下的那一瞬间,下一粒又从水龙头里露出脸来,开始重复完全相同的过程:渐渐地变大,表面震颤着,然后像珠子一样“啪嗒”一声落下。接着,下一粒又从水龙头里冒了出来。水滴出来得越来越快,最终拉成了一条细丝。
“啪嗒啪嗒啪嗒”……
突然,伴随着一阵爆炸声,有什么东西从排水口里喷射了出来。
麻理子大声喊叫着,但却无法闭上眼睛,她的眼皮一直撑着,眨都不能眨一下。她的视线凝固了。在那一刹,麻理子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感觉眼前有什么东西在以惊人的速度运动着。水滴的声音就是脚步的声音。那东西的速度加快了,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朝这边过来了,过来了,过来厂,马上就要到这个房间里来了,从水龙头里钻出来了。麻理子这样想着。它出来了!但不是从水龙头里出来的,是从下面,从盥洗台的排水口出来了。红褐色的污水一起喷射了出来,直冲天花板,形成一股巨大的水柱,那东西在水柱中舞动着。麻理子想看清楚它的全貌,但她视线的焦点已锁定在水龙头上,再也无法从那里挪开了,麻理子咬紧牙关,用力地张大瞳孔。不知是谁发出了汽笛般尖锐的惊叫声。排水口像间歇性喷泉一样发出喷水的声音。此时,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淋在了麻理于身上,麻理子的肾脏好像很高兴似的。
“扑通扑通扑通”……
肾脏发出一阵敲大鼓的声音。
那声音顿时传遍了麻理子的全身。

15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麻理子的事情?”
安齐问那个男子。说起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在七月份接受了肾移植,那么在这个医院里只有麻理子一人。那个男子知道这些,非但如此,他竟然知道麻理子现在正面临着某种危险。
那个男子虽然穿得破烂不堪,但他的眼神却非常认真,怎么看也不像是在开玩笑。他的脸上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安齐断定,他绝不是一个胡言乱语的流浪汉。安齐把那个男子从保安手里夺了过来,站到了他的面前。那个男子问:“你究竟是……”
“我是麻理子的父亲。你说的那位患者的父亲。”
“移植了肾的……”
“是的,你刚才不是在说麻理子吗?到底怎么回事,请告诉我。”
那个男子脸上的表情显得更加惊异了。
“……太好了。你肯定知道你的小孩现在在哪里吧?”
“当然。”
“请带我去,不得了了,你的孩子成了猎物,要遭袭击了。”
“请等等,你究竟是谁?你怎么会知道麻理子的事情?”
“你孩子的移植肾是我妻子捐赠的。”
“什么?”
安齐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注视着这位男子的脸,移植肾捐赠者的丈夫?
安齐从没见过捐赠者,就连名字也没听说过。一位因车祸而丧身的二十五岁的女性,从吉住那里听来的就只有这个。另外,安齐自己也没打算要把这些了解清楚,他从没认真考虑过有关捐赠者的问题。现在冷不防地冒出一个自称是捐赠者丈夫的男子,安齐总觉得这不是真实的。
但是安齐决定相信他。不能忽视这位说麻理子有危险的男子的话。
男子自称永岛利明,他迫不及待地向安齐诉说着:“因为我的失误,如今酿成了大祸。总之,现在没有时间在这里跟你唠叨了。拜托了,请带我到病房去,好吗?”
“发生什么事了?”
“这个待会儿再说,快!”那个男子一把抓住了安齐的袖口。
保安面带愠色,想把两人拉开。
“等等,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总之,这里……”
利明用身体使劲撞了一下保安。
遭到这突如其来的一撞,大个子的保安也不由得踉跄了一下。趁这个空当儿,利明用力一把拉过安齐的手。
“病房在哪里?”
“右边。”
安齐回答道。利明开始跑起来。安齐连忙跑到利明前面带路。
“等等,你们两个!”保安的怒吼从背后传来,但安齐和利明继续在走廊上跑着。
安齐一边跑,一边问利明:“出什么事了?麻理子要怎么了?”
“有种意想不到的东西寄生在了我妻子的细胞里。”
“寄生?是细菌吗?麻理子感染到什么了吗?”
“问题就在这儿。不过不仅仅如此,事情现在变得更可怕了。我有我的妻子的细胞,它拥有一种力量。”
利明在说些什么呢?安齐无法领会其中的含义。但是,麻理子的肾与普通的肾不一样,这一点安齐无条件地相信。他想起昨天麻理子发作时,进行了肾移植的部位突然像虾子一样地弹了起来。
“那家伙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它能生火,它能随心所欲地改变自己的形状,那家伙应该到医院里来了。”
“来了?”
“从下水道的管子里。”
“是它!”安齐嚷道。
“你知道?”
“我在门口听到过一种可怕的声音,五分钟前。”
“然后又怎么样了?那个声音去了哪里?”
“消失在这个医院里了。”
“……该死的。”
安齐转过走廊,跑上楼梯,再冲进走廊,朝病房跑去。利明此时不再说话了,这种沉默意味着事态已变得严峻起来。虽然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东西,但一想到有种大得吓人的东西正在朝麻理子逼近,麻理子将遭到袭击时,一种令人发痛的紧张感便袭遍安齐的全身。在这种感觉的驱使下,安齐上气不接下气地全速冲刺着。保安好像是搬来了援兵,在后面很远的地方传来“吧嗒吧嗒”的几个人一齐跑动的声音。

16
吉住发不出声来了。
从盥洗台的排水口里喷射出了一块东西。它柔软地蠕动着,刚一粘在墙上就黏糊糊地掉了下来,落在地板上,像粉红色的泥浆一样,留在盥洗台里的另一块东西则开始慢慢地顺着盥洗台的边缘滑落下来。两块东西在地板上混杂在了一起,然后一边发出一种令人不愉快的声音,一边隆了起来。
两个护士抱成一团,坐在地板上哭天喊地。麻理子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甚至都没有惊叫一声。但她的上半身却哆哆嗦嗦地前后晃动着,可能是因为受到的惊吓实在是太大了,她整个人都被慑住了。
那个东西一边像凝胶一样不停地流动着,一边耸立了起来。吉住不由得往后退,膝盖不停地颤抖着,整个人都快要倒下了。那个东西继续向上延伸着,就像瀑布在逆流一样。散发着阵阵恶臭的脏水不时从排水口里“噗嗤噗嗤”地冒了出来。那个东西沐浴在脏水里,一边反射着光线,一边把它巨大的形状显露了出来。吉住的小腿碰到了什么东西。他身体—下失去了平衡,手下意识地往后一撑,是麻理子的床,吉住一屁股摔坐在床沿上,手指尖碰到了麻理子的脚。
那东西像柱子一样耸立着,越耸越高,并逐渐开始变化成复杂的形状,它的顶部变圆了,从上面“沙沙沙”地开始生长出许多细小的东西。柱子的中心部位变细了,像触手一样的东西开始从两侧分离出来。吉住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注视着这一切。眼前正在形成的是一个人,是一位女性的全身。触手很快分裂成五根手指,紧跟着肩部下面的缺口逐渐扩大,胳膊出现了。在柱子变细了的地方,正中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肚脐。在它的上面,一个就像是用小铁铲削出来的腹部形成了。再往上,双乳隆了起来。然后,肚脐下面的部位开始变得结实有力,中间开了道裂缝,上面被复杂的摺皱和上百只细小的触手覆盖了。肩膀上面急剧变窄,喉结出现了。位于头顶位置的圆块一边黏糊糊地像波浪一样翻滚着,—边塑造着鼻子、嘴巴、耳朵、脸颊、下颌、额头,最后两只眼睛也被雕刻了出来。吉住拼命地摇着头。眼前正在出现的这位女性的身体,还有这张脸,都似曾相识。不、不是似曾相识,是很清楚地记得,是捐赠者。“她”就是麻理于的移植肾的捐赠者。吉住曾亲手从她身上取出了肾脏,用手术刀削开她的身体,把手伸了进去。这位捐赠者不可能还活着,她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吉住继续不停地摇着头,不愿接受眼前这个事实。
那个东西现在已完完全全地变成了一个女性的身体,刚才一直闭着的眼睛“啪”地一下睁开了,这双眼睛俯视着吉住和麻理子。
“让开!”那个东西叫道。
吉住动弹不得,整个人巳被“她”的视线吞没了。那是一双正瞄准了猎物的眼睛,而猎物就是麻理子。吉住这样想道。它又开口厂:“给我让开!”
突然,蹲在角落里的一名护士发出一声怪叫,站了起来。吉住僵直的身体暂时舒缓了下来,他把头转向那名护士,只见护士的脸上净是泪水和口水,已不成人样。突然,她惊慌失措地挥舞着双手,朝门边跑去。
那东西愤怒地瞪着她的一举一动。
吉住“啊”地叫了一声。
护士的身体突然着火了。
转瞬间,护士的全身都被包裹在火焰之中。护士的身体被逐渐烧焦了。头上束起来的头发烧得“噼里啪啦”地响,越缩越短。越缩越短。但是火焰没有熄灭。非但如此,火势反倒烧得更旺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热风吹了起来,火焰直冲天花板而去。吉住用双手护住了脸,但却无法闭上眼睛。护士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在房间里回荡着,已烧成珐琅色的牙齿从已严重变形并大张着的嘴中露了出来。护士跌跌撞撞地走着,挥舞着双臂,想方设法要扑灭身上的火焰,但一切都是徒劳。火焰的威力实在是太强大了,就像火箭喷射口一样“轰隆轰隆”地发出轰响。护士白色的外衣已破烂不堪,脱落了下来,撒落了一地。衣服残片迅速卷曲,几秒钟之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肉被烧焦了,一股强烈的气味刺激着吉住的鼻子。护士已被烧得不成人样,逐渐融化在这可怕的地狱之火里了。肉逐渐烧成胶状,从骨头上面剥落了下来。然后骨头眼看着也开始缩小,崩溃,化成灰。头顶上的铃声开始猛烈地响了起来,是火灾报警器有反应了。护士的整个身体在一片尖锐的铃声中逐渐化成了黏糊糊的一团。在疯狂的铃声和一片逼人的热浪中,吉住已目瞪口呆。
护士的肉体消失了,火焰也随之迅速地收缩井消失了。火焰的轰响声也消失了,只有震得人头盖骨发麻的铃声还在继续。在火焰包围护士的地方,地板上、墙壁上竟然没有一丝被烧焦的痕迹,也没有出现因为受热而发生变形的现象。吉住看着这一切,不由得瞠目结舌。就像是要留下点证据以表明护士曾经在这里存在过一样,一块潮湿的胶状体,还有护士的一只右脚,被随意地丢在了地板上。那只脚膝盖下面的部位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脚上的肌肤很光滑,长筒袜还套在上面,甚至还穿着鞋。吉住凝视着它们,百思不得其解。
“……”
另外一位护士一边流着口水,一边把自己的脸挠破了。她目光呆滞,眼神散乱,整个眼睛黏糊糊的。有什么液体从护士的大腿内侧流了出来,把地板都弄脏了。是小便失禁。
变成捐赠者模样的那个物体慢慢地把头转向另一个护土,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
“住手。”
吉住叫了起来,可声音嘶哑,仿佛自己也快要处于悲惨的境地似的。他的声音消失在警报声里,连自己都没有听见。
“请住手,我求你了。”
那东西没有理睬吉住。
“她”瞪着护士。刹那间,又着火了。
“啊——”
吉住移开了视线。
完全相同的事情发生了。热得出奇的热风拼命地刮着,房间里很灼热,眼看着所有的东西都要自然起来了。“咿呀——”护士的声音与报警器的音量差不多大小,震得吉住浑身不住地哆嗦。吉住闭上双眼,用双手塞住子耳朵。但火焰熊熊燃烧的声音,急切地呜叫着的报警器的铃声,还有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护士的哀鸣声,都在无情地刺痛着吉住的耳膜。
但是这些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吉住战战兢兢地朝那个护士所在的方位看了过去,在目光接触到那个东西的一刹那,他发出了绝望的呻吟声。
在那个护士蹲过的地方,同样散落着一块黏性胶状物,而在胶状物旁边,这次摆着的是一只胳膊。肘部以下的前臂部分完好无损,浅粉红色的指甲油还涂在指甲上,肌肤像白瓷一样美丽。
吉住不由得想起很早以前读过的一篇奇怪的报告。当自己还是实习医生的时候,曾在法医学方面的杂志上读过一篇文章,那篇文章写的是与人的自燃有关的报告。在自燃事件中,一般情况下都是邻居发现了现场。邻居闻到一股烟味就跑过去看,发现门的手把很烫,碰都不能碰,房间里弥漫着热气,而现场散发着一股令人不快的气味。接着,邻居就发现了黏糊糊的胶状物质,还有死者身体上的某个部位,一般都是一只脚什么的。但是,在死者穿着的衣服,或者坐着的沙发等上面,却几乎看不到有被烧焦的痕迹。也没有找到诸如暖炉火种、火柴残渣、汽油等可以表明死者试图自焚的东西的痕迹。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死者突然被熔炉中的火焰融化掉了。但是,据说要把人的细胞变成液体状的话,至少需要1600摄氏度以上的高温。究竟怎样才能产生那样的高温呢?而且怎样才能有选择性地只让人着火呢?人类自燃的例子绝不是一例两例,已有很多了,可以说不胜枚举,但对其原因人们却一无所知。
刚才发生的事情也属于这类情况吗?吉住想。这算是自燃吗?那个变成女人形态的东西,拥有让人自燃的能力吗?
“让开!”
听那个东西这么一说,吉住吃惊地抬起了头。
那个东西妖里妖气地笑着朝吉住走了过来。不对,不是这样的,“她”是在朝麻理子靠近。
“让开!”那个东西又说。
“……不行!”
吉住用嘶哑的声音问答道,拼命地摇头。
“我不想杀你,所以你给我老实地让开。”
“不行……她是我的患者。”
“你的患者?”物体,“哼”了一声:“这么说来,我也是你的患者了。”
“……什么意思?”
“医生,我还要感谢你呢,你为我很好地照顾了这个女孩。不过你的任务到此结束了,现在你只要从这里给我滚出去就可以了。”
“……”
吉住不明白这个变成女捐赠者的东西在说些什么。
那个东西走近了。吉住条件反射似的伏到床上保护麻理子。麻理子全身已经僵硬,双眼睁着,也许是昏过去了。不过这样反倒是件幸事,这样就可以不用让麻理子看到护士们凄惨的样子了。
那个东西抓住了吉住的手。吉住拼命挣脱了,但很快又被捉住了。那个东西的力量极大,吉住不由得惊叫了起来,他被活生生地从床上硬拉了下来。
吉住被粗暴地扔到了墙上。他的额头一阵阵地剧痛,血流进了眼睛里。
“住手!”
吉住嚷道,头上青筋暴跳,火辣辣的,疼得厉害。铃声还在尖啸。自从报譬器拉响之后,吉住感觉已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个东西上了床,准备跨在麻理子身上。“她”把床单和麻理子的睡衣撕扯下来。麻理子那令人心痛的裸露着的身体映入了吉住的眼帘。
“住手!”
吉住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举起双手朝那个东西的背后重重地捶了下去。那个东西的身体呈黏液状,又滑又黏。吉住的手“啪”地一声陷了进去。那个东西顾不得去理会吉住,继续扯着麻理子的衣服。吉住仍不停地挥拳朝那个东西打下去,他一边嚷着“住手”,一边继续着徒劳无用的攻击。
“够了!”
那个东西转过头来瞪着吉住。吉住顿时僵住了,拳头高高地举在头顶上。
“她”的瞳孔收缩了。
同时,吉住的双手着火了。

17
利明握住了门把。但门把太烫了,利明不由得大叫起来,慌忙把手松开,一股热浪从门那边潮水般地涌了过来。保安们追了上来,只差二十米了。刚才响起的火灾报警器的铃声响遍了整个住院大楼。出什么事了?病房里的患者们纷纷跑到走廊上来了。安齐站在旁边,满脸窘迫的样子。利明朝安齐坚定地一点头,便隔着西服的袖子抓住门把,一口气打开了麻理子病房的门。
一股令人闷得发慌的热气从里面涌了出来,利明不由得用手护住了脸。安齐大声地喊叫了起来:”麻理子!麻理子!”
有个男子双手着火了,正在大声喊叫着。他拼命地拍打着双手试图将火扑灭。安齐推开利明的肩膀,拼命挣扎着冲进房间里,继续喊叫着女儿的名字。床上有位少女仰面躺着,好像在等着接受器官移植似的,身体己半裸着。在她的旁边,站着那个圣美形状的肉块!
“你这个东西!”
利明发出愤怒的吼叫。
但“Eve1”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趁利明他们还在热气面前畏缩不前的时候,“Eve1”已把少女抱了起来,然后朝着利明胸有成竹地一笑。
“放手!放开那个孩子!”
“Eve1”一翻身,朝病房的窗户猛冲过去。
玻璃粉碎时发出的尖锐声音刺破了利明的耳膜。
利明一边大声喊叫着,一边跑到窗台边,探出身子往下看。
黑暗向四周蔓延着,只能隐约看见有一个拖着一条长尾巴的巨大影子正朝视野外爬去。
“逃跑了!”
利明拼命地用眼睛追随着“她”的行踪。但外面没有照明,从窗户里射出的光线也几乎照射不到地面上,转眼间就看不见影子了。但是,从影子行动的方向来看,“她”不像是到医院的外面去了,也许是逃到医院内部的某座建筑物里去了吧。
“帮帮我!快帮我把火扑灭!”
穿白衣的医生大声喊叫着。保安们已经聚集了过来,但他们都站在门外,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利明从床上扯下床单,盖在医生的手上,“啪啪”地拍打着。安齐也来帮忙。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火很快便熄灭了。
当火被完全扑灭后,医生吓呆厂,一傻眼蹲了下去。利明使劲地摇晃他的肩膀,并在他耳边大声嚷道:“振作起来!”利明想起来了,自己曾见过这位医生,他就是执刀取出圣美肾脏的那个男子。没错,他叫吉住,肯定是他在负责麻理子这位少女的肾移植手术。
“这究竟……是怎么一同事?”
有—个中年保安用颤抖的声音说着,走进了房间。他看上去稍稍有点发福的样子,大块头,紧绷着脸。利明凭直觉感到他就是保安的负责人。
“那个家伙逃跑了!”利明一边摇晃着吉仕,一边对那位保安嚷道:“请赶快去追那个家伙,患者被带走了!”
“那个家伙是什么,还有这里的情况……”
”快点!”
保安像是被这一声大喝弄清醒了似的,马上转身返回到门外,开始向其他保安发出命令。有几个人像脱兔一样飞快地跑了起来,他们的脚步声传到了利明的耳朵里。
突然,在利明背后的安齐吐了起来。发生什么事了?利明朝安齐那边一看,发现安齐旁边摆着一只人脚,被切断的那部分已变得黏糊糊的,像是被高温融化了似的。房间的角落里还有一只手。亳无疑问,这些手脚都是“Eve1”的牺牲品们留下来的。利明呻吟着移开丁视线。
吉住医生无神的双眼渐渐恢复到正常状态,他把目光集中到了利明的脸上。
“你是……”
“那个家伙对那个小孩做了些什么?”利明问。
“那个家伙……”
”就是那个妖怪。变成个女人样子的那个家伙!”
吉住“啊”地叫了起来,紧紧抓住利明。
“麻理字,麻理子去哪里了?”吉住问道。
“被那家伙带走了。”
“什么?”
“那家伙到底做了些什么?‘她’向那孩子移植了什么东西吗?”
“不……应该还什么都没做……”吉住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道:“那个家伙是冲着麻理子来的……护士们都被杀死了。过一会儿,我也被烧着了。然后你们就……”
“那个家伙真的还没有对那个孩子做什么。是吧?还没有把卵子放进那个孩子的身体里,对吧!”
“卵子?”
“那个家伙想让受精卵在那个孩子的子宫里着床。”
可能是由于听到了这句话,一直用手帕堵着嘴的安齐一把抓住了利明的手,脸色“唰”地一下变得苍白,嘴角不住地颤抖着。
“那个家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它为什么要袭击麻理子?”
“那个家伙是一个寄生在我妻子身体里的寄生虫。”利明一边交替地看着安齐和吉住,一边解释道:“它拥有惊人的能力。它打算把自己的孩子移植到那个孩子身上进行抚育。如果不尽快救出那个孩子就危险了。”
“等等,那个寄生虫叫什么?”
利明回答了吉住的问题:“线粒体!”
“线……”
吉住顿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看上去好像想起了什么。
“无论如何,必须找到那个孩子。拜托了,请你给保安下命令,叫他们对医院进行彻底的搜查。我们说的话他们又不信。”利明说。
吉住带着惊鄂的表情拼命地点着头,站起来喊保安。刚才那个发号施令的保安跑了过来。吉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地讲了讲,利明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保安嘴张得大大的,聚精会神地听着。安齐站在利明旁边,双手捂着脸,痛苦地呻吟着,嘴里不停地念着“麻理子,麻理子”。
“Eve1”已经把受精卵埋到少女的身体里去了吗?一想到这个,利明感到整个人就像要被撕裂开了一样难受。虽然只瞄了一眼,没看得太清楚,但利明发现那位少女个子很小,人又年幼,可以说还是个小学生。“Eve1”竟然想让这样一位少女生下自己的孩于。利明感到心痛不已。必须马上把少女从“Eve1”的手中夺回来,就算受精卵已经着床,也要火速进行刮宫手术。
想到这儿,利明忽然吓了一跳。
“Eve1”应该从一开始就很清楚,“她”并没有十分充裕的时间等到孩子生下来。“她”也能很容易地就预料到,吉住医生、少女的父亲,还有利明本人都会千方百计地阻止受精卵的成长。即便是“Eve1”拥有非常特殊的能力,“她”也不可能一直守候在已成为母体的少女身边,等孩子长到不能进行刮宫手术为止。退一万步讲,即使孩子生了下来,以后又该怎样照顾孩子呢?要等到孩子能按“Eve1”所预期的那样随心所欲地自由行动那一天,恐怕得花上好几年的光阴吧。
这样说来,“Eve1”有取胜的可能吗?
逃走前那一刻,“Eve1”的脸上露出的古怪笑容又浮现在了利明的脑诲里,那是充满了自信的笑容。
“Eve1”肯定还拥有其他什么能力。否则的话“她”也不会有闲情逸致跑到学会会场,自命不凡地向利明他们进行演说了。
利明只觉一阵心惊肉跳。
也许“Eve1”已经把所有的机关都算尽了。若是这样的话,那不是已经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了吗?人类不是只有踏上被“Eve1”所驱逐的道路了吗?
……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利明对自己这样说道。无论是多么周密详尽的计划,肯定都会有它的破绽。应该有办法击败“Eve1”和”她”的孩子。总会有什么办法的。
可利明的脑子里怎么想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拼命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18
“她”全速前进着。必须找到一个能安静地放置麻理子的地方,必须在利明他们赶来之前,把受精卵移入麻理子的子宫里。
“她”对胜利充满信心,“夏娃”马上就要出生了,一个集线粒体的能力和人类的能力于一身的“女儿”就要诞生了。
必须抓紧时间,因为”她”操纵的寄主细胞已经开始迅速地衰弱下去。无论“她”怎么控制寄主细胞的运动和能量,毕竟寄主是培养细胞,暴露在空气中活动的话,其生命是有限的。如果放入这个少女的身体中,也许还能多活几天,但迟早会遭到排斥反应井导致绝种。寄主圣美的组织抗原确实与这位少女的很相似,尽管如此,这并不意味着二者完全一样。没得到免疫抑制剂的话,“她”就会绝种。当初在操纵浅仓的身体时也是一样,为了对抗排斥反应,“她”不得不每天更换那些寄宿在浅仓身体里的细胞。“她”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生命的脆弱性,所以这次“她”事先准备了一位接受器官移植的患者。为了能让这个患者生出小孩,“她”还把自己的“妹妹”送了进去。
在少女的身体里,“她”的“妹妹”在缓慢而又准确无误地执行着这项任务。“妹妹”让少女的子宫产生了某些变化,以便能接纳受精卵。母亲的胎盘必须与胎儿的胎盘形状一致。为此,有必要把少女的子宫进行一些少量的、但却是必要的改变。“她”的“妹妹”接到了“她”的指示,一边“扑通扑通”地跳动着脉搏,一边改造着少女的子宫。就这样,随着时间的流逝,在谁都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子宫已被改造得基本可以培育受精卵子。这样一来,“她”的卵细胞就可以在麻理子的身体里顺利地发育,而不必担心会遭到什么排斥反应,
这个被利明命名为“Eve1”的寄主的生命即将结束。这个时刻的来临也是寄生在里面的“她”的生命的终结。在此之前,无论如何都要让“夏娃”生下来。
生下来的“夏娃”将从本质上拥有人类的肉体,因此没有必要像现在的“她”那样去控制寄主的形状。这样一来,“夏娃”所有的能力就可以用于更具建设性的活动上。“夏娃”可以用自己的意志生产能量,并靠这个能量进行运动和思考。对于自己所拥有的遗传基因,“夏娃”可以随心所欲地诱导其中任何一种,想增殖就增殖,想终结就终结。“夏娃”还可以自由自在地进化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在此之前,地球上还不曾存在过能用意志进行进化的生命体,核染色体组们在为生存而奋斗的过程中漏掉了这个最重要的机能。这样一来,它们只有把自己的命运全部交给时间和偶然性这些暖昧的东西,任其主宰了。“她”寄生在它们的身体里,不得不与它们一起度过那难熬的漫长岁月。但是“夏娃”不一样,她能靠自己的意志创造未来,她可以自如地控制核染色体组,自己决定自己进化的方向。为了适应周围的环境,为了充实自己的能力,为了让能力更加合理化,为了自己将来的繁荣,“夏娃”可以随时调整自己。进化的速度将会是飞快的,“夏娃”将是生命体进化的最终形式。
“她”沿着墙壁跑过黑暗,途中发现了一条通往地下的楼梯,便顺着跑了下去。下面是一个潮湿狭窄的空间,一扇沉重的金属门看上去就像是迎面而来的一堵墙,一条只能勉勉强强通过一辆汽车的斜坡从那里与地面相连。“她”朝门边跑去。
门是锁着的,“她”把触手伸到钥匙孔中打开了锁。门慢慢地开了,“嘎吱嘎吱”地响起锈蚀的声音,“她”和少女一起滑了进去。
微暗的空间,天花板上只有一盏小小的青白色的灯亮着,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沉闷的声音,好像锅炉房就在附近。左手边有一个电梯门,右手边有间什么屋子,光线从镶嵌在门上在磨光玻璃中透了出来。
“她”站在这扇门前。只见门上挂了个牌子,上面写着“解剖室”。
不错,这儿倒可以很好地安放麻理子。“她”很满意。
门上没有把手。怎么办才好呢?“她”正考虑着,突然往下一看,发现在门边的墙壁上有一个正方形的凹坑,里面亮着一盏小小的红色的灯。“她”试着把脚踩了进去。
“哗”的一声电子音,门朝旁边打开了。
“什么事,你……”
一个穿着手术服的男子转过头来,“她”把他杀了。

19
利明把整个事件的前后经过简明扼要地向吉住和安齐说明了一下。听着听着,两人有好几次都瞪大了眼睛,发出阵阵惊叫。不过有些地方两人都觉得好像说得有道理,于是对利明的话也都深信不疑了。吉住还毫不隐瞒地说,在对移植到麻理子身上的肾进行检查的时候,他就发现线粒体异常发达;另外,在手术过程中,他还曾感到过一股不可思议的灼热。
“这种怪热我也曾体验过。”利明说,“恐怕那个家伙有能力与他人细胞中的线粒体建立起某种联系。这样不就可以在某种程度上随意驱使那些线粒体了吗?当然,我们体内的线粒体与那个家伙的不一样,还没有完成最终的进化,所以只能发挥一些普通的功能。”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那个家伙可以生火呢?”安齐提出了疑问。
“不知道。不过可以做这样的猜测:线粒体是存在于体内的细胞里的,如果所有的线粒体都一齐来制造ATP的话,想想看,那将会怎样;而且,如果所有这些ATP都全部转化成能量的话,那又将会怎样。那将会产生巨大的热量。虽然我不清楚火是怎么燃起来的,但我猜想,那家伙可能是让人体内的细胞以迅猛的速度振动起来,进而用这种振动产生的摩擦热点燃了火。我们感到热的原因可能也与这个原理相类似吧。”
“难以置信……”吉住瞪大了眼睛。
“Eve1”逃走后五分多钟过去了,警报的铃声总算解除了。保安正对着对讲机的麦克风发出一个接一个的命令,但还是没有已发现“她”的踪迹的报告。利明在一旁等得不耐烦了,说道:“我们也去找找吧。在这里傻乎乎地等着真让人受不了。”
“说得没错。”另外两人表示同意。
利明他们跑出了房间,急急忙忙地朝有电梯的地方跑去。安齐一脸悲伤的表情,口里继续不停地嘟哝着女儿的名字。利明一边跑一边说:“那个家伙恐怕还在这个医院里,‘她’需要先把麻理子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所以应该还没有走远。吉住,那个家伙要是藏起来的话,你认为会藏在哪里呢?”
“这里可以隐藏起来的地方有好几处呢。医务室、住院楼,检查室,光靠我们和保安这些人是怎么搜也搜不完的。”
“说真的,有一件事我一直很担心,线粒体本身具有促进个体产生、分化的机能,那个家伙也许正在促进这种机能的进化。”
“这是什么意思?”
吉住皱着眉头,好像不明白利明所说的话的意思。
“就在不久前,用果蝇做的实验的结果公布出来了。结果报告表明,即使是在卵细胞里,如果把线粒体的核糖体RNA注入到细胞核里去的话,那整个卵细胞的分化将得到促进。”
“……?”吉住还是一副不解的样子。
“也就是说,线粒体手中握着个体产生、分化的钥匙。虽然人类身上的实验结果还没有出来,但这种可能性是非常大的。”
“总之……也就是说那个家伙可以随心所欲地让受精卵发育吗?”
“我一直在担心这个问题。它既然可以那样自如地控制寄主细胞的繁殖,也许也可以让受精卵在极短的时间里成长起来。”
“若不赶紧找到‘她们’,等孩子发育到连刮宫都困难了的话……”
“别说了!”安齐一边“吧嗒吧嗒”地流着眼泪,一边嚷道,”麻理子要生出一个妖怪,不可能有这种事的!那孩子只有十四岁呀!”
进了电梯,利明按了一下按钮。显示楼层的灯光慢慢地亮了起来。
“保安现在在搜查什么地方?”利明气喘吁吁地地问吉住。
“住院楼。在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好像是在调查其他患者有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那个家伙还带着麻理子呀,应该是朝更隐蔽的地方去才对!”安齐大声地叫道。
“而且在孩子出生之前,那个家伙也不想给母体增加任何负担。应该是在既没外人又可以让人躺下来的地方。”利明补充道。
“即便如此,像这样的地方也有好几个。办公室的沙发、CT扫描台、仓库里的担架床、脑电波检查室、手术室、太平间、解剖室……”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三个人同时“啊”地一声抬起了头。
刚好在这个时候,“叮”的一声,电梯到了。

20
“她”环视了一下房间的四周。
里面像是手术室,但看情形这里与圣美,麻理子她们做手术的地方稍稍有点不一样。房间很窄,整个给人一种杂乱无章的感觉,地板上的污垢随处可见。有三个不锈钢手术台并排着,正中间的手术台上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手术台的两边有两个穿着绿色手术服的男子,正用发呆的眼睛盯着“她”。
“喂,喂,现在正在解剖……”
其中一个男子戴着口罩,用责备的口吻说道。
不能在这里放火,如果让报警器响了的话,那“她”现在所处的位置就要暴露了。“她”瞪了他一眼,让这个男子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就像刚才看到的那个男子一样,这个男子怪叫一声就倒了。
另外一位医生眨巴着眼睛开始往后退,他好像在说着什么,只见口罩在动,但没听到声音。“她”拖着麻理子慢慢地朝房间里走去,看到了手术台上的那位男子,他肌肤很白,一看就知道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他的腹部沿着中线被剖开,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里面的脂肪和肠子。“她”一把抓住尸体的手臂,想把它从台上抽下来。
可是,“哧溜”一声,“她”的手走样了。“她”吃了一惊,赶紧注视着这只手,拼命地发出分裂信号让它恢复原状,但是细胞没有反应。
“她”的寄主细胞已经开始坏死,“圣美”的各个部分都开始黏糊糊地流动起来,“Eve1”的生命已快走到尽头了。快,得抓紧时间!
“她”用双臂推开台上的尸体,尸体发出沉闷的声音掉在了地板上。“圣美”的肩膀开始扭曲,手臂就要从躯干上脱落下来了。
那名医生紧紧地贴在墙上,嘴巴不停地一张一合。因为看着碍眼,“她”索性把这个男子也杀了。
“她”把麻理子扛起来,放到手术台上,然后把麻理子身上剩下的衣服全部扒了下来。“她”开始凝视麻理子。
这是一个小小的身子,胸部几乎还没有鼓起来,阴毛也很稀少,还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那条显得拘谨的裂缝,不过作为女人的机能应该已经全部具备了。必须好好珍惜这个子宫,今后也许会让她生下好几个“夏娃”,所以必须要让这个少女发挥孵卵器的作用。从这个意义上讲,找到一个年轻的女子说不定是明智之举。
“她”面带微笑,骑到了麻理子身上。
就在这个时候,“嘎吱”一声,“她”的一条手臂从肩上掉了下来,“砰”地一声落在了地板上。手臂上的肉片松软地蠕动着,不过“她”没去管它,只要能让受精卵着床,这个身体丢弃了也不可惜。
“她”掰开麻理予的腿,抬起腰以便能清楚地看到麻理子的生殖器。“她”把自己的下半身压了上去。
利明的精子准确无误地朝“她”的卵细胞射了过去,整个受精过程完美无缺,当精子的顶端扎入卵子的时候,电位像波浪一样在卵子的表面奔流着。“她”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她”—直都把受精卵妥善地保存在身体的中心部位,为了不让这部分受到不必要的刺激,“她”用了好几层肉垫把这部分给重重包裹住。
很快“她”就要把受精卵送进麻理子的子宫里去,“她”要采取最后的行动了。
有近一半的寄主细胞正在坏死,“她”把剩下的那些还能继续控制的细胞集中到了下半身,在相当于“圣美”阴部的地方,开始做一个男人的命根子。“她”脑海里浮现出心爱的利明的命根子的形状,一转眼,在“她”的胯股之间便耸立起了—个与利明命根子一模一样的东西。然后,“她”在这根棒子的中间引入了一根管子,开通了一条通往受精卵的路。
“她”把这根棒子慢慢地插入麻理子的身体里。麻理子的身子还很僵硬,只有先把里面戳开后才能进去,而匣越往深处走,感觉里面越来越细。“她”只好先把棒子的顶端变成吸管的样子,然后继续挺进。
感觉吸管已碰到子宫了,“她”马上用吸管的顶部在里面四周搜索着,寻找最适合受精卵着床的地方。
然后,“她”开始小心翼翼地移动受精卵。
为了不让卵子受到任何伤害,“她”在管子的内部尽可能多地长出许多绒毛,然后蠕动绒毛让卵子慢慢地游动起来。“她”发现自己现在正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此时此刻,历时十几亿年的目标终于可以达成了。胜利的喜悦让“她”的全身震颤了起来。但情况又不仅仅如此,当卵子移动时,“她”感到了细微的绒毛因受到卵子的摩擦而产生出一阵阵难以名状的快感,从“圣美”的下腹部到棒子,然后到顶部的吸管,一种微妙的刺激感在移动,“她”好像就要开始痉挛了。不行,不能在这个时刻草率行事,不能让寄主细胞动起来,不能让卵子受到伤害。“她”拼命地忍受着这种异常的兴奋,可越是忍受,刺激反倒变得越发强烈起来。卵子一边被细微的绒毛包裹着,一边像团棉花一样慢慢地移动,一种与利明交配时完全不同的喜悦让“她”兴奋异常。
卵子终于从吸管的顶端出来了。
“她”发出阵阵销魂般的喊叫声,全身血脉贲张。“她”对寄主的控制已失去了效力,一直发挥着把各个细胞聚集在一起的作用的黏结因子正在逐渐消失。“她”的全身已支离破碎,行将崩溃了。然而,这一切却让“她”加倍地陶醉了。
“她”达到了快乐的顶峰,发出一阵长长的喊叫声,胸脯拼命地向前挺起,“她”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渐崩溃下去,但“她”却全身心地沉浸在这无与伦比的快乐之中。受精卵的着床很成功,“她”的“女儿”很快就要诞生了,世界很快将会改变,“她”的“女儿”将成为这个地球的主人。太漫长了,走到今天这一步,真的是经历了一段难以想象的漫长岁月啊。不过,这一切漫长的等待终将会得到补偿的,“她们”的世界即将来临,再也不需要像个奴隶一样伺候核染色体组了,“她们”终于可以控制这个世界了。

21
电梯剧烈地振动了一下,到了一楼。门开得太慢,利明心急火燎地拍打着“开门”的按钮。
门终于开了,三个人一齐冲了出去。
“这边。”
吉住用下巴示意在左边,黑黑的走廊一直伸向远方。吉住跑在前面。
“解剖室在第一住院楼的地底下,从那边转角处前面的楼梯下去。”
尸体解剖室一般都设在地底下,这样做主要是为了避免引起患者们的注意。但考虑到必须要把尸体尽快装入殡仪车等问题,一般解剖室都建在建筑物的后门附近。“Eve1”若想从外面偷偷地溜进来的话,那儿是再好不过的地方了。
利明他们从楼梯上飞也似的冲了下来。安齐绊了一跤,差点跌倒,利明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把他扶住。只听见三人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啪嗒啪嗒”地回响着。
自己与线粒体的孩子真的就要出生了吗?利明拼命地奔跑着,不停地喘着粗气,脑袋里一团乱麻,根本无法冷静下来思考问题。难道就这样任由线粒体随心所欲了吗?岂有此理!肯定有什么办法阻止“她”的。自己一直都在考虑这个问题,但每次一开动脑筋想这个问题时,就觉得眼前“噼里啪啦”地火花四射,思路被打断了。利明诅咒着那个该死的大脑,在这个重要的时刻竟然短路了。肯定有什么办法的,线粒体肯定有什么地方疏忽大意了。利明全身心都笼罩在这一片焦躁不安的感觉之中。
穿过两个楼梯平台后,利明他们终于来到了地底下。锅炉房里传来呜咽般的声音。
“在那里!”
吉住嚷道。
那里有一扇电动门,与周围略显污浊的气氛极不相称,光线从镶嵌在门上的磨光玻璃中透了出来,但是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吉住看着利明他们,以便征求同意。安齐坚决地点了点头。于是吉住把脚伸进了门旁边亮着红灯的凹坑里。
“扑哧”一声,门开了。
“……”
刹那间,利明他们都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东西。
它倒在中间的解剖台上,呈肉色,两只脚朝这边伸着,中间部分高高地凸起,眼看着马上就要破裂了。像山一样高高耸立的部分挡住了视线,看不清楚后面有些什么。
“……麻理子!”
安齐突然拼命地喊叫了起来。
利明吃了一惊,凝视着那个物体,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的确是一个临产的少女的肉体,肚子像青蛙的腹部一样胀得鼓鼓的。
安齐一边喊叫着,一边朝手术台跑去。这个时候,传来一个扭曲的声音:“来不及了。”
听到这个声音后,安齐像是吃了一惊,立刻停了下来。利明把目光落到地板上,看到了发出这个声音的主人,当场惊愕得几乎要叫了起来。
“来不及了……马上就要……生……了……”
“她”在地板上蠕动着,变成了一个松软的状如阿米巴虫的肉块,但若仔细分辨,还依稀可见圣美的身影。“圣美”的上半身向上仰着,头冲着利明他们,肉体一边翻滚着,一边向外吐出湿漉漉的,像脓一样的黏液。“圣美”的胸部和腹部都开始腐烂了,看了令人作呕。散落在地板上的头发像线蚯蚓一样在作最后的垂死挣扎。这就是“Eve1”的可悲下场。
“Eve1”一直在笑,但嘴巴和吸呼道正在融化,只听到了一片含混不清的声音。泡沫破裂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地响起。“她”马上就要崩溃了,但“她”还是把头扭了过来,冲着利明他们。
“圣美”的脸流走了,像糖一样地融化了,腐烂的臭气迅速在房间里弥漫开来,但“圣美”还在笑,粉红色的污泥像是在痉挛一样。
“快看……马……上……就要……”
麻理子的肚子动了。

22
“哐当”!
锣鼓般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
“哐当”!
空气开始颤抖起来。放置在墙边的试剂架开始发出声音,利明的五脏六腑都感到了一阵沉闷的振动,声音让整个房间都晃动了起来。
是跳动声,心脏的跳动声,声音高亢洪亮,炫耀着自己的生命力。这是压倒一切的声音,洋溢着蓬勃的朝气。利明仿佛听到了心肌收缩时那股汹涌起伏的气势,那颗心脏对自己的生命力充满了喜悦,放声高歌了起来。是个胎儿。
利明感到呼吸困难,快要窒息了。
胎儿即将诞生了。
突然,从麻理子的阴部溢出很多黏糊糊的血来。
鲜艳的红色一转眼变成了铁锈色,一转眼又变成了泥浆般的浑浊。这些东西混杂在一起,浸染着麻理子的胯股。
羊水开始喷射了。羊水从解剖台上溢了出来,落到台下正在蠕动的“Eve1”的肉块上。安齐呻吟着。利明抱着他的双肩,挡住了安齐的视线,不让安齐看到这一切。
“麻理子”的肚子开始翻腾起来。
“扑通”一声,麻理子的腹部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一种奇怪的液体像波浪一样从麻理子的阴部汹涌澎湃地倾泻了出来。“Eve1”一边沐浴在液体中,一边继续发出“咕嘟咕嘟”的笑声。
麻理子的肚子又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吉住叫了起来,有什么东西就要从麻理子的胯间露出来了。那东西浑身是血,明晃晃地反射着无影灯的光,它在慢慢地撕开麻理子的阴道口,麻理子的双脚哆哆嗦嗦地痉挛着。
和着轰鸣声的节拍,它一点一点地出来了。首先出来的是头,布满鲜血的头。它自个儿拧着脑袋,像蝉在蜕变一样,拼命挣扎着要爬出来。麻理子的下半身猛地弹了起来,在反作用力下,它把肩膀拉了出来。麻理子的阴部张得大大的,就像要裂开了似的,下面吐着一个浑身是血的胎儿。似乎麻理子小小的身子整个都变成了阴道门似的。胎儿每次扭转身子的时候,麻理子的阴部就会形成一道道看着令人心痛的深深的皱纹。
胎儿发出了声音。它正在吸入空气,积存在肺部的黄色液体同时溢了出来。它好几次发出像是被噎住的声音,最后大叫了起来。
利明麻木了,整个人从里向外崩溃了似的。这不是人的声音,也不是野兽的声音。这是一种利明从来没有听到过、也从来没有想象过的哭声,既像是在抽泣,又像是在号啕大哭,声音拖得很长,而且拖得越长越响亮。利明无法忍受下去了,塞住了耳朵。但一塞住耳朵,声音反倒在身体里回响起来,利明只好叫苦连天地把手拿开了。
胎儿一边扭转着身子,一边让自己的上半身一点点地出来,然后“哧溜”一声,整个胎儿一下就流了出来。麻理子的腹部陡然变窄了,残留在身体里的血和羊水决堤般地溢了出来,在麻理子双腿间蠕动着的胎儿全身都沐浴在里面。血液气势汹涌地奔流着,像瀑布一样从解剖台边缘倾泻到了“Eve1”的身上。
胎儿高奏凯歌,整个房间地动山摇。安装在解剖台上的无影灯一个接一个地爆了,残片飞落到麻理子的身上。利明不由得把身子弯了下去。
胎儿用自个儿的手把缠绕在身上的胎盘抓破并扔掉了,接着它又一把扯断了脐带,然后一翻身,脸朝下趴着。
利明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生命体刚刚出生就已经能自己翻身,甚至还想用双手双脚趴着走路了。而且,它的身体正在缓慢而又稳步地成长着,从麻理子的身体里出来才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它就已经长得比麻理子的子宫大很多了。
它扬起头,睁开了眼睛,目光穿透了利明的眼睛,利明的心脏似乎一刹那冻住了,一种可怕的压力直逼过来。
它像狗一样龇牙咧嘴地笑着,嘴巴里鲜红一片,就像是涂了血一样,里面露出像鼻涕虫一样的舌头。
“扑通”!
它全身猛烈地搏动了一下,身体里像血管一样的东西不停地起伏着,皮肤表面随之抖动起来。
“呼”地一声,它的身体膨胀了起来。
它就像是被注入了空气的玩偶一样开始越变越大。准确地说,是它的整个成长过程以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加快了,从胎儿到幼儿,从幼儿到小孩,就这样迅速地成长起来。黑黑的头发越长越长,瘫软的身体逐渐形成稳定的骨架,甚至出现了肌肉。它匍匐在那里,一边剧烈地跳动着脉搏,一边改变着自己的样子。它狮子般地甩着头,扭动着腰肢,头发在空中狂舞,它继续叫着,随着肢体形状的改变,声音也发生了变化,又哭又叫的声音逐渐转变成近似呻吟喘息的声音,而且音调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无休无止。
它把双手从台上拿开,抬起了上身,支起了一条腿。它脖子向后仰着,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它的身体正在朝一个成人的身体变化:胸前两只乳房隆了起来;腰收得很细,凸显出妖冶的曲线;头部逐渐整合成近乎完美的形状;嘴唇红得耀眼,里面更是鲜艳异常,口腔在唇齿间若隐若现,就像起火了一样。
“扑通”!
伴随着一阵有力的搏动声,它咆哮了起来,强烈地冲击着整个房间。地板“嘎吱嘎吱”地响着,试剂架发出像爆炸一样的声音,接着便倒下了。
就在这时,寂静突如其来地降临了。
安静得就像要产也耳鸣一样。利明还没有停止颤抖;吉住瞪着眼睛张口结舌,像个呆子;安齐被利明紧紧地抱住,拼命地闭着眼睛,使劲地咬紧牙关。
“啪”的一声,残留在解剖台上的血溅了起来,它走下解剖台,有脚踩在地板上,然后轻轻地放下左脚。
它站了起来。
利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的全身。
它与人的形状非常相似,几乎完全一模一样,但它绝不是人。丰满的胸部、纤细的腰部、飘逸的长发,人类女性所应该具有的特征它都具备了,而且每个部位都散发着浓浓的女人味。所有这些女性部位都是那么的完美,它除了是个女人外,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了,但从整体上看这个生命体的时候,你会发觉所有这一切都太过于完美了,远远地超过了人类所有的女性,它拥有人类绝不可能拥有的身姿。它不是人,利明想,它与地球上曾经出现过的任何一种生命体都不一样、它为做个女人而生,它为代表女人、展示女人而生,它为最大限度地享受作为一个女人的快乐而生,可以说它是一个纯粹的女人中的女人。面对眼前的它,一种近似畏惧的感情从利明心底涌现出来。它真是过于完美了,同时也过于怪诞了。利明感到了性的快感,一种穿透一切的性的快感,同时也感觉快要呕吐出来了。
地板上正在腐烂的“Eve1”在继续笑着。

23
安齐睁开了眼睛。他好像注意到周围已鸦雀无声了,开始战战兢兢地从利明胳膊下面的缝隙中偷偷住外看。突然,他全身哆嗦了一下,连利明的胳膊都感受到了。可能是被它的样子吓了一跳吧。
安齐整个人僵在那里,半天动弹不得。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他一下子抬起身来。
“麻理子!”
安齐嘴里嘟哝着
在利明大声喊叫的时候,安齐从利明的胳膊下钻了出去。他一边叫喊着麻理子的名字,一边朝解剖台跑去。
“不要过去!”利明大叫道。
这个生命体把安齐瞪住了,比利明的制止声快了一步。
一刹那间,安齐的身体忽然消失了,同时从利明身后传来一声巨大的声响。
是什么?
利明的头还来不及转,就感到有什么东西“吧喏吧嗒”地从头上掉了下来。利明惊叫着弯下了头。
在利明的身后传来“扑通”一声沉闷的声音,利明战战兢兢地把视线移到了身后。
是安齐。安齐弯着身子缩成一团,倒在地板上。血从太阳穴附近流了出来,白色的粉状物“吧嗒吧嗒”地落在他的身上。利明急忙朝头顶上望去,只见在墙壁上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出现了许多裂纹,像蜘蛛网一样纵横交错着。过了好几秒钟他才回过神来,原来安齐刚才被撞到那上面去了。
安齐轻轻地呻吟着,好像是已经站不起来了。利明看得目瞪口呆,僵在那里不动了。
利明感到视野边缘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扬起脸一看,是吉住,他正像脱兔一样朝安装在墙上的报警器跑去。
对方揣摩着他的一举一动,当吉住把手伸向报警器的那一刻,它张大嘴巴急促地咆哮起来。
吉住大声喊叫起来,胳膊软绵绵地弯曲着,紧跟着,吉住的身体转了个三百六十度,头朝地落在了地板上,发出一阵硬碰硬的声音。
它歪着嘴笑了,斜视着吉住,吉住的身体渐渐地浮了起来。
它开始面带微笑摆弄起吉住的身体来。它让吉住的身体在空中滴溜溜地转起来,耍弄着他的手和脚,就像在耍弄木偶一样。吉住痛苦的喊叫声时断时续地传来。它就像是在进行一项一项的确认,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大本事一样。
它的眼睛慢慢地发出光来,开始把吉住的身体往四面的墙壁上撞来撞去,吉住的衣服看着看着就被鲜血染红了。当看到吉住已精疲力竭的时候,它就干脆把吉住的身体倒挂在空中,然后一口气打落下来。当吉住的头刚要碰到地板上时,它又让他停下来,然后又往上一抬。这样来来回回地反复了好几次,简直就像是在折腾一个玩具一样。
“住手!”
利明不由得叫了起来。
它慢慢地把视线移了过来。
利明全身僵硬,整个人被牢牢地控制住了。他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脚钉在地上,嘴里开始变得很干燥。不知从哪儿传来“扑通”一声,是吉住掉了下来,但利明却无法把头转过去看看他。
它满意地笑了。
趁它不注意,安齐冲到解剖台前,紧紧地抱住麻理子大声地叫着,哆哆嗦嗦地摇晃着麻理子的身体。麻理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对安齐的呼唤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安齐陷入了半狂乱的状态,继续不停地叫着麻理子的名字。
看着安齐这副样子,它送去了冰冷的目光。
“不可以!”
利明叫了起来。
但太迟了。它怒目瞪着安齐,头轻轻地摇着。安齐的脚抬到了空中,它想再次把安齐扔到墙壁上去。
安齐拼命地挣扎着,紧紧抱住麻理子的身体不放。安齐的下半身已完全浮在了空中,整个人都被放平了,但安齐一边叫着麻理子的名字,一边续继续紧紧地抱住女儿。
它皱起了眉头。
安齐被活生生地从麻理子身上硬拉了下来。安齐的身体擦着利明的脸呼啸而过,“咚”地一声撞到了墙壁上。但他这次没有落到地板上,而是摆了一个“大”字,脸朝里牢牢地粘在了墙上。此时此刻,它正在朝安齐身上施力。
突然,利明的身体也感到了一股力量,他还来不及叫喊就已被顶到了墙上。那是—股惊人的力量,利明连手指都不能动弹了,脸上的肉歪到了一边,只有半个脸露了出来,眼睛睁着却无法眨动。
“住手吧。”
利明想喊却发不出声来,舌头在压力之下动弹不得。利明眼睁睁地看着它的身影出现了。它慢慢地朝利明他们走来,走着走着,它朝地板瞅了一眼,对着湿漉漉的“Eve1”微笑起来。油腻的块状物发出令人作呕的声音回应着。它嫣然一笑,朝利明他们转过身来。
“不要过来。”
利明在心中叫喊道。全身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五脏六腑被撕裂着,火辣辣的,就像要燃烧起来似的;头盖骨“嘎吱嘎吱”地响着;喉咙破了,已无法呼吸;全身上下就像要冒出火花来了一样。
对方要杀利明他们,那简直是易如反掌。它在玩弄利明他们,就像高级生物在戏弄低级生物一样,就像人类的小孩子捉住蚂蚁后把它的头脚折断,然后在一旁慢慢地欣赏它的躯干痛苦挣扎一样;它在折磨利明他们。在它面前,自己竟束手无策,真是不可原谅。在它面前,自己只有乞求饶命,真是不可原谅。
利明的神志渐渐模糊不清,整个人在压力之下几乎要被挤碎了。他的视野开始浑浊,眼前一片红色。血开始从眼睛里面溢了出来,只听到身体里有个什么东西破裂了,发出一阵沉闷的声音,一股热流在身体里迅速扩散开来。
“爸爸……”
利明吓了一跳。
他听到了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呻吟声。利明在大脑里把它转换成日语,它在叫利明“爸爸”。利明感到毛骨悚然,注视着它,它站在一片被染成了红色的视野的对面。
它的脸上浮现出可怕的微笑。
利明拼尽全力大声地喊叫起来。怎么可能,自己竟亲眼看到它了。利明身体里的血管开始破裂,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利明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它的微笑牢牢地烙在了利明的瞳孔里,他想闭上眼睛却闭不上。他叫喊着,想把眼前的一切全部赶走,却无能为力。只能用“可怕”两个字来形容它的微笑。受不了了。再也不能看着这个微笑活下去了。快杀了我吧,利明祈求着。就趁现在,马上把我撕碎吧。
这个时候,它的脸歪到了—边。

24
利明的身体落到了地板上。
紧接着,安齐的身体也落了下来。他呻吟着,嘴里流着血。
把身体牢牢压住的力量已经消失了。
怎么回事?利明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停止了?
利明睁开朦胧的双眼,仰起了脸,然后看到了它。
它很难受,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不停地揪扯着自己的脸,肉“吧嗒吧嗒”地剥落下来。
利明看得瞠目结舌。它的体形在开始变化,全身“沙沙”地起伏着,并急促地痉挛着。腰部不再纤细,胸部变得又硬又厚。双肩变宽,胳膊变粗。脸的骨骼开始变形。它在大声地叫喊着,声音也在迅速发生变化。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男人”要从这个女性生命体里出来了。
从它的胯股之间有个东西突了出来,开始只有指尖般大小,然后逐渐变粗,气势汹汹地耸立起来,“咚咚”地跳动着脉搏。腰部周围柔软的曲线消失了,被紧绷的肌肉覆盖着,腹部的肌肉徐徐隆起,肩膀上的肌肉也鼓了起来,脖子变粗,脸刀削般地紧绷着,好像手一碰就会被划伤似的;头发像狮子一样伸长,络腮胡子也长了出来,把整个脸都覆盖了。背部就像小山一样逐渐往上隆起。它双手支在地板上,匍匐着,每一块肌肉都显示出力量,一股憋足了劲的怒气从身体里涌了出来。它全身哆嗦着,猛烈地敲打着地板,好像要把全身的热量都散发出来似的。
然后它咆哮了一声。
轰然的咆哮声直接朝利明那已破裂的五脏六腑冲了过去。利明的全身快要散架了。整个房间顿时一片黑暗,灯熄了,不知从何处传来金属制品倒塌的声音。
血从喉咙里往上涌,利明把它吐了出来。利明的皮肤迅速出现龟裂,淋巴液渗了出来,脑袋就像要燃烧起来了一样,热得要命。
利明的瞳孔深处有个什么东西响了一下就断了,从此利明就只能分辨出红与黑的点了,眼前就像刮起了沙尘暴,无数的点在空中乱舞。他听到了那个生命体在呻吟,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混凝土的撞击声断断续续地响起,墙壁上的碎片也“吧嗒吧嗒”地落在了利明的身上。
那家伙究竟怎么啦?
不知从何处传来人的叫喊声,是吉住。好像有什么东西撞到了墙壁上。利明已被彻底摧垮了,连手指都不能动一下。
利明的身体浮在了空中。当意识到这点时,他的身体已不知撞到了什么地方。紧接着,身体的各个部位都接连不断地受到了撞击,有时是腰,有时是肩,有时是头,有时是胸。就这样被撞来撞去。渐渐地,利明失去了疼痛的感觉。虽然还可以想象得出自己正被粗暴地朝四周的墙上扔来扔去,但他也管不了这些了。现在他的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那个生命体为什么突然变成了男人?线粒体应该是雌性的,为什么突然变成了男人呢?这意味着什么呢?是更进一步的进化吗?还是……
“……”
利明想到了这一点。
莫非?
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了、利明本人都不能准确理解这其中的道理,但这种直觉犹如智慧的火花,点燃了利明的全身。
就像是在验证利明的想法一样,生命体突然发出了痛苦的咆哮声。
巨大的声响轰鸣着,有什么东西爆炸了。利明落到了地板上。警报响了起来。
生命体用比警报更大的音量叫喊了起来,声音在发生变化,一切都在利明的预料之中,它再次变回了女人的声音。
在铃声的间隙中传来肉不停蠕动的声音。生命体在反复地进行着激烈的新陈代谢,不时传来“咚咚”的、脉搏跳动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四处蔓延开来,就像要从上面压住男人的咆哮声似的。为了抵抗对方凶猛的势头,男人的声音就像是从节流阀里喷射出来的一样,从女人声音的包围圈里杀出了一条血路。为了争夺肉体的支配权,雌性和雄性在一个生命体里激战着。雌性的某些特征刚刚表现出来,雄性就要在上面形成自己的样子。利明的直觉应验了,虽然眼睛看不到,但他可以想象得出生命体变成黏糊糊的肉堆,并相互纠缠在一起的样子。
某种莫名的感情突然闯进了利明的心中,就像是电话偶尔也会串线一样,利明心中响起了一种断断续续的干涩的声音。是线粒体。利明茅塞顿开。是寄生在“Eve1”里的线粒体,地板上已经融化并变得湿漉漉的,即将坏死的那个家伙。“她”被“女儿”的突然变化惊呆了,僵在那里半天没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线粒体拼命地朝寄主细胞发出信号,挣扎着要再次进行分裂,迫不及待地想去收拾女儿变异后形成的混乱局面。但寄主细胞已经受到了彻底的破坏,不可能再复原了。寄主对线粒体的刺激已不能做出任何反应。线粒体悲痛欲绝的叫喊声把利明的全身都震响了。“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线粒体—边陷入半狂乱的状态,一边不停地诉说着。
利明的脑袋里无数的火花在闪烁,以前一直卡在心里某个角落。怎么拉也拉不过来的东西,现在发着亮堂堂的光在脑中出现了。果然如此。寄生在“Eve1”里的线粒体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因为“她”自己是雌性的,所以不可能会考虑到这一点。要创造一个崭新的生命体,精子确实是必不可少的,但“Evel”中的线粒体仅仅是把男性的遗传基因当作了生殖的工具而巳,“她”没有想到在“女儿”的身体里,不仅存在有自己的线粒体,男性的线粒体也混了进去。
寄生在“Eve1”里的线粒体,临死前撕心裂肺的喊叫响彻了整个房间,然后拖着长长的余音逐渐消失了。利明用身体感受到了线粒体的死亡:外膜和内膜相继破裂,DNA从线粒体的内部流了出来;充满了整个细胞质的活性氧把DNA撕得粉碎;线粒体产生的电位也开始扩散并消失了;受到刺激的受体开始变得支离破碎,成了不具任何实际意义的普普通通的肽,失去了活性;意识停止了,细胞破裂了,一切都还原成普普通通的脂质,氨基酸和糖。“她”已不再是生命体,而只不过是一堆腐烂的有机物罢了。
地动山摇般的怒号穿越云霄,“Eve1”的孩子发出一种雌雄混杂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叫喊着。
天花板开始崩塌。生命体开始爆发出一种强大的力量,像岩石一样的东西“乒乒乓乓”地敲打着利明的身体。必须赶快离开这里,利明心里想,但身子却动弹不得。铃声继续不停地响着。
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人群嘈杂的声音,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发出了阵阵短促的尖叫声和惊讶声。利明感觉有光照在自己的脸上。
是赶来救援的人。
救援的人到了!
利明欢喜地叫了起来,但却发不出声,他现在一点劲都使不出来。
这个时候,热气海啸般铺天盖地而来。
喊叫声此起彼伏。利明听到了人们“啪嗒啪嗒”四处乱跑的声音。空气像要燃烧起来一样热得要命,“轰隆轰隆”地卷起一阵阵旋涡。
出什么事了?利明惊慌失措。来救援的那些人到底怎么啦?
爆炸引发的冲击波像岩浆一样猛烈冲撞着利明的身体,有什么重的东西撞到了利明的下半身,他的脚顿时失去了感觉。也许自己已被吹跑了吧,远处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男子的惊叫声。
“不行了!”
“这是什么!”
“好像还活着!”
这些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然而,肉被撕掉的声音和喊叫声响成一片,压倒了说话的声音。是那个家伙干的,利明想。那个家伙拼命地挣扎着想要控制住它自己的肉体,并向四周倾泻着自己所有的力量,破坏着整个房间。
不行。利明在心中呻吟着。这样任其下去的话,救援的人就无法把少女和吉住他们救出这个房间了,必须镇住那个家伙,不能让更多的人牺牲了。利明感到自己内心深处有种热的东西涌了出来,要控制住那个家伙,必须杀死那个家伙。让我亲自来!亲自来!
“住手!”
利明用尽自己的全部力量冲向生命体。
他感到生命体在一刹那间畏缩了一下。利明又在心中大声喊道:“快过来!看着我,只看着我!我是你的父亲!到这边来!”
生命体呻吟了一下,把注意力转向了利明。热风开始减弱,很快只剩一点点了。
“你的情况我很了解、我也很清楚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快到我这儿来,让我抱抱你,让我抱抱你。”
生命体明显地开始动摇了,动作已变得迟缓起来。它睁大眼睛四处张望着,是在寻找“母亲”线粒体吧。但是“Eve1”已经彻底死掉了。当意识到这点时,生命体第一次发出了阵阵不安的声音。利明一个劲儿地呼唤着:“现在你的身体就要支离破碎了,对吧?你真的很痛苦,是吧?我很了解你的情况,因为我是你的父亲。到这儿来,让我抱抱你,让我来分担你的痛苦吧。你也许真的会自己创造出自己的子孙后代,但父母呢?你不能创造出自己的父母吧?你的母亲已经死了,你只有我这个父亲了,把你的痛苦分担给我吧,想想我吧。来我这里,快,来我这里!”
热风平息了。
寂静来临了。铃声也消失了——也许还在响,但利明没听见。发出轰响、正在倒塌的天花板停止了晃动。正在落下的混凝土碎片好像在空中停了下来。万籁俱寂。
突然,“哧溜”一声,它移动了。
“哧溜哧溜”,它慢慢地胡利明走来了。
“对了,这样就对了。”利明一边鼓励着,一边在心里伸开了双臂,把它迎入怀里。
它碰到了利明的腹部,黏糊糊的很温暖。它开始把利明的躯体包裹了起来。利明微笑着温柔地对它说:“来吧,把你的痛苦转移到我的身上来吧,让我们融合在一起吧,和我的细胞融合在一起吧,这样的话你也不用感到害怕了。你一直都感到很不安,你很苦恼,自己好不容易获得的生命却又被另一个自己给攫去了,对吧?你的情况我很清楚。到我的身体里来吧,和父亲融为一体吧。快、怎么啦?快到我的身体里来吧。”
然后,利明感到自己的身体像熔岩一样在融化。
它的细胞穿过了利明皮肤的缝隙进入了利明体内。利明的细胞和它的细胞相互摩擦,热得快要燃烧起来。方向感在迅速地消失,利明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它的细胞融了进来,它的细胞膜和利明的细胞膜在结合,它的线粒体和利明的线粒体在融为一体,它的线粒体DNA和利明的线粒体DNA相互混杂在一起,眨眼之间它的力量开始减弱了。
它在动着,想方设法要保住性命,摩擦加剧了。利明现在已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了,只是摩擦加剧得实在是太厉害了,利明感到自己正在燃烧,也许自己正在和它一起飞翔吧。它释放着最后的能量。空气在不停地流动着,散发出热量。这对利明来说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这是一种利明从没有想到过或体会过的刺激,恐怕在此之前地球上的任何一种生命体都没有感受过吧。利明在想,这就是所谓的进化吗?他感觉自己身处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空间之中。好好享受这一切吧。其中的甘与苦对没有进化的生物来说,是绝对不可能理解得到的。恐怕它们连世界上还存在着这种感觉都不知道吧。很快人类也能进化到这一步吗?到那个时候人类还能与线粒体共生吗?恐怕还是在共生吧。所谓进化,只有在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事物共同生活的过程中才会发生。对方可能有时是生命体,有时是环境。发生的地方究竟是在地球上,还是别的行星上,或者细胞里,这个就不知道了。但是,当人类能创造出新的共生关系的时候,人类也就掌握了那个更为进步的世界。
它黏糊糊地进入了利明的身体之中。奇妙的声音听不到了。在沉寂中,利明和它一起在飞翔着。它的力量在消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消失了、结束了,利明心里这样想。噩梦到此结束了。

25
安齐重德一睁开眼,就看到了一位陌生的男子。
“……眼睛睁开了!”
这位男子兴奋地冲着谁在喊叫,只听见“啪嗒啪嗒”的脚步越来越近。
“你没事吧!听得见我说话吗?”
穿着白色衣服的男子跑了过来,向下望着安齐,摸了摸安齐的脸和身体。
……啊,我还活着啊……
安齐头脑里迷迷糊糊地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突然,女儿的名字浮现在了安齐脑海里,他一下子从朦胧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大声喊叫着麻理子的名字。
“麻理子!麻理子在哪里?”
“请冷静。不要动。”
医生想要制止他,但安齐全然不顾,一心只担心着麻理子的情况。他拾起上半身,只觉背部一阵阵剧痛,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不行,此时此刻千万不能倒下。
安齐感到自己在一个像走廊一样的地方,地板上有一个巨大的凹坑,天花板和地板上都出现了裂缝,看上去这里马上就要倒塌了。这时,安齐看到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有一道金属门半开着,绵软无力地歪在一边,警察和医生们在来回地忙碌着。明白了,这里是解削室前面的走廊。安齐的周围有好几个像是负了伤的保安,正躺在担架上呻吟着。吉住也在其中,他全身沾满鲜血,右手奇怪地扭曲着,但看上去不像是致命伤。
但是,他没有发现麻理子。
“麻理子!”
安齐朝解剖室跑去,膝盖一阵一阵地刺痛,几乎快要跌倒了,但安齐仍一个劲儿地跑着。
当安齐气喘吁吁地把手支到门上时,他看到有四五个急救人员抬着一个担架从房间里出来了。
上面躺着的正是全裸的麻理子。
“麻理子!麻理子!”
泪水一下子从安齐的眼眶里溢了出来。安齐紧紧地抱住担架,大声地哭喊着,叫着麻理子的名字。但是麻理子纹丝不动,不管安齐在耳边怎么叫喊,麻理子都没有反应。安齐把脸挨了上去,不断地用脸摩挲着女儿的身体。麻理子不会死的,不会发生这种荒谬的事情的。
“麻理子会没事的。”
有人在轻轻地抚摩着安齐的肩膀。安齐吃了一惊,仰起了脸,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医生们。
“……真的吗?”
“是真的,虽然还在昏迷,但仍活着,而且几乎没有受到什么外伤。”
安齐旁边一位戴眼镜的医生说。安齐听医生这么一说,顿时感到有股热流涌上心头,抽噎了一下,然后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啊……麻理子……”
安齐再次抱住麻理子,把自己的脸挨着麻理子的脸。泪水浸湿了麻理子的脸,但安齐仍紧紧地抱着麻理子不放。麻理子的肌肤虽然有点冷,但把手放在她的胸口上时,仍能感到心脏有力地跳动。正如医生所说的那样,麻理子身上只有一点擦伤而已,这真是个奇迹。
麻理子的下腹部有一道已经结痂的血痕。当触摸着这道血痕的时候,安齐眼里流出来的热泪更加滚烫了,哭声也越来越大。自己没能好好保护住麻理子生命中极重要的东西,深深的悔意让安齐感到阵阵揪心般地痛苦。
“爸爸……”
有声音从耳边轻轻地传来。
安齐一下子弹了起来。
麻理子微微地睁开双眼。
“麻理子……”
“爸爸……我……”
麻理子略微地动了一下手指。安齐用双手紧紧握住了这只小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脸上,“嗯嗯”地一边点头答应着,一边继续流着眼泪。麻理子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好像要说什么。
“我……我……”
这个时候,“扑通”一声,麻理子的下腹部动了一下。
安齐惊叫了起来。周围的医生们都露出了惊愕的表情。怎么会?安齐只觉眼前一阵发黑。怎么会?难道妖怪还活着吗?它正准备咬破麻理子的身体,从里面出来吗?“住手!快住手!”安齐大声地喊叫着。
但是,麻理子一把抓住了快要倒下去的安齐的手。
她把安齐拉到跟前,然后把手放到父亲的背上,温柔地抚摩着。
“放心吧。”麻理子说,“爸爸……不要紧的。放心吧。这个肾脏……已经……不会再动了……因为它现在是……我的……肾脏了……我的……”
安齐悄悄地看了看麻理子的脸。
麻理子的脸上露出了平静的微笑。可能是有点困了,她眨巴着眼皮,就像蝴蝶拍打着翅膀一样,然后安静地停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安齐战战兢兢地摸了摸麻理子的下腹部,但是那里没有发生任何变异,有的只是移植手术留下的疤痕和光滑的肌肤,已没有迹象表明麻理子和安齐会受到威胁了。
移植肾现在已被麻理子的身体同化了。安齐这样想。
安齐再次拥抱着麻理子,温柔地、用尽全身心的爱紧紧地拥抱着。对在此之前发生的一切,也许麻理子还不会原谅父亲。也许麻理子还不会完全地向父亲敞开心扉,但让这些问题都一个一个地解决吧。与麻理子生活在一起,同甘共苦,共同分享彼此的感情,一直到麻理子向父亲敞开心扉的那一天——就从现在开始,两人真正的生活就从现在开始。
“……好啦,我们要把你女儿抬走了。”医生拍了拍安齐的背。
安齐非常想就这样一直抱着麻理子,但他还是勉勉强强地依从了医生。麻理子的担架被抬走了。
担架拐过走廊,走出了视野。这时安齐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怎么样子?”安齐问身边的一位警察,“那个捐赠者的丈夫……叫永岛的?”
“啊……”
警察面带愁容。安齐顿时感到背脊发冷。
“怎么了?永岛现在怎么啦?请告诉我。”
“……在那里。”警察说着呻吟了一下,下巴朝安齐的后面抬了抬。
安齐回过头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那里铺着一张白色的床单,床单的中间高高地隆起,很明显盖着什么东西,从被盖住的东西的形状上看,怎么看也不是个人。
安齐跑到床单跟前。身后传来警察吃了一惊的声音。安齐掀开了床单。
“啊啊……”
安齐移开了视线。
一块像是已融化了一半的肉块摆在那里。好不容易才看清楚那是一个人的上半身,是胸部以上的部位。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来,好像要去抓什么东西一样,手臂的皮肤已变成了黏糊糊的胶状物。整个头部已被烧焦,很黑,而且缩得很小。胸部的四周流淌着像融化的糖一样的东西,并蔓延到了地板上。一股生肉被大火烧焦的气味扑鼻而来。
……怎么回事?
“……拜托了,快把麻理子带到这里来!”
安齐叫喊着。周围的人都同时转过头来,一脸惊讶的表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啦?”刚才那位警察跑了过来,“好啦,你也是身负重伤的人哟。马上要给你进行治疗了,还是老老实实地……”
“拜托了,求求你。”安齐苦苦地哀求道,“就听我这一次,以后都听你的。请把麻理子再带到这里来,一会儿就完,求求你,真的一会儿就完。”
警察皱了皱眉头。
“求求你……真的一会儿就完。”
警察深深地叹了口气,把旁边另外一个年轻的警察叫了过来,三言两语地下了命令后,年轻的警察便朝走廊跑去。
过丁一会儿,抬着麻理子的担架又被抬了过来。麻理子的嘴上戴着氧气面罩,手臂插着—套输液管,身上盖着毛毯。
“请把麻理子放到这儿来。”
安齐请求着。医生们把担架放在了旁边。
“你要做什么?”
安齐没有回答警察的询问,而是掀开了麻理子身上的毛毯,然后拉着即将崩溃的永岛利明的手。
安齐把这只手放在了麻理子的左下腹部,那里是永岛利明的妻子的肾脏被移植的地方。
当安齐看到永岛利明的手使尽了最后的力气伸着,像是要去触摸什么东西的时候,安齐想他肯定是想去摸摸他的妻子。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表示道别的动作了。
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永岛利明那已被烧焦的嘴角好像轻微地动了动,露出了一丝心满意足的微笑。


尾声
“下面,接着颁发研究生毕业证书。药学专业,浅仓佐知子。”
“是!”
浅仓大声地答应着,朝前走去。
台上站着穿燕尾服的院长。浅仓轻轻地低下头,然后又朝前迈出一步。
院长打开巨大的米色证书,对着麦克风开始读起来:“学历记录。浅仓佐知子,本校大学研究生院药学研究部药学专业两年课程修学完毕,特授予药学硕士学位。平成x年三月二十五日,xx大学。恭喜。”
院长把证书旋转—百八十度,递到浅仓面前。浅仓低着头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接受了。照相机的闪光灯在什么地方闪了起来。
浅仓向左后方退了几步,又鞠了一躬。然后转向左边,对着台下坐成一排的教授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主持人继续念下一个名字。应答声响彻整个房间。
浅仓拿着证书回到了座位。
同级生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地被念到。毕业证书都发了下去。
这里是药学系的大礼堂。这里平时总是充满了阴暗潮湿的气氛,但今天却到处挤满了穿着和服或者西服的毕业生们。大家看上去都很华丽气派的样子,浅仓自己今天也穿着母亲遗留下来的和服。
浅仓把证书卷起来放好。这时,一阵清爽的微风轻轻地拂面而过。
浅仓不由得高兴起来,眺望着窗外的景色。
真是一个好晴天,连寒冷也都躲藏了起来,暖融融的空气就像是从土里涌上来的一样,梅花的花蕾含苞待放。浅仓深深地吸了一口从窗外吹来的微风,好好闻的香味。
就这样,拿着硕土毕业证书,站在这里,浅仓再次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不禁感慨万千。因为病情严重,住院的时间稍稍拖长了一点,所以从秋天到冬天,这段时间里几乎没做什么实验。但即便如此,自己还是按时完成了硕士毕业论文,而且发表了。尽管身上有些地方因为烧伤而留下了难看的印迹,但脸上的疤痕因为做了自体移植,几乎看不出来了,总的来说,一切都恢复得很好。
浅仓拿着证书,眺望着同级生们,不由得回顾起一直以来的大学生活。虽然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情,但总的说来,大学六年是充满了快乐的六年,尤其是在后三年里,真的是痛痛快快地做了很多实验。实验是愉快的。浅仓点了下头。真是太好了,选择了药学系,浅仓这样想。
证书授予仪式结束后,大家又到学生实习室里举办联欢会。
“嗯,今天真的是恭喜各位了。”
毕业生,在校生,还有职员们手上都拿着装着啤酒的杯子,在洗耳恭听担任教务长职务的有机化学系讲座的教授的致词。
“从现在开始,在座各位将奔赴各种工作岗位。制药公司也好,研究机构也好,我想在座各位现在部已经掌握了丰富的药学知识,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让你们丢脸。希望在座各位今后即便是走向了社会,也要充分发挥自己在药学系学到的知识,取得更加辉煌的成绩。以上就是我的期望。”
有几个毕业生脸上露出了腼腆的微笑。
“现在,四年级的诸位同学们,”教授扯大了嗓门,“药剂师的国家考试已迫在眉睫,一周之后就要开始了。今天大家可以开怀畅饮,不过从明天开始就要全力以赴为考试作最后的冲刺,希望大家都能想方设法通过考试。”
会场上响起了阵阵笑声。浅仓也和坐在旁边的朋友面面相觑,“哧哧”地笑了起来。教授年年都要说相同的话,让四年级的学生们哭笑不得。
“那么,干杯!”教授举起了杯子。
“干杯!”浅仓他们也举起了杯子。
转眼间实习室里人声鼎沸,欢声一片。闪光灯到处乱闪,大家纷纷开始合影留念,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啤酒喝完了又去加,小吃被吃得精光。
浅仓各处走动着,向朋友们打打招呼,然后又与平时经常照顾自己的职员们寒喧两句。同级生们就要各奔东西了,心中难免有几分惆怅。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兴致勃勃地尽情享受着。浅仓也玩得很开心,感觉全身轻飘飘的,有点醉意了。
当联欢会过了一半的时候,浅仓悄悄地离开了会场,朝五楼的生理机能药学讲座走去。
讲座里一个人也没有,大家都去参加联欢会了。浅仓打开了自己曾在这里度过三年时光的第二研究室的门。
她环视了一下房间。
有几台设备还在工作,好像有人打开了基因扩增仪。仪器发出“呜呜”的声音,正在调节温度。
浅仓站在自己的实验台前面,刚手指轻轻地摸了摸。实验台上已空空如也。浅仓现在才发现自己的实验台原来有这么大,不由得感慨起来。
浅仓看到了安装在实验台旁边的书架,那里收藏着这一年的《自然》杂志。杂志是讲座买的,以前放在讨论室里,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移到这里来了,也许是要对讨论室进行重新布置或装修,所以暂时把杂志搬到了已空出来的浅仓的书架上。
浅仓凝视着摆成一排的《自然》杂志的书脊,然后从中取出了一本。
她一页一页地翻着,翻到了登载有那篇论文的地方。
论文的标题是用英语写的,下面印着永岛利明、浅仓佐知子,还有石原陆男教授的名字。那是利明写的论文。
浅仓凝视着其中的一页,浅仓提供的数据被制成了图表印在那里。此时,这些加了长长的英文脚注的图表好像正要从自己的手里跳出来似的,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浅仓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了。
这是一篇只有两页半的论文,尽管如此,它却是颁发给这个讲座的一枚勋章。
也是颁发给浅仓的。
以后自己的名字再也不会登在《自然》这类杂志上了吧。如果不是在利明的指导下做实验的话,自己的名字也不会这样轻易地就登上《自然》杂志的,所有这一切都是利明的功劳。
如果永岛先生还活着那该多好。浅仓想。
她把杂志紧紧地抱在胸前。
利明的音容笑貌浮现在了浅仓眼前。就在这时,浅仓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她急忙用手拭去脸上的泪水,但泪水仍止不住地一个劲儿往下流。脸上的妆被冲掉了。为什么会是这样?即便是高中的时候与男朋友分手,不是都没哭吗?可为什么现在眼泪却流了出来呢?浅仓觉得自己很可笑。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但却只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她的鼻头很热,肯定已变红了吧。浅仓一边抽着鼻涕,一边在心里为自己难看的样子而暗自发笑。
涌上心头的感情稳定下来后,浅仓开始翻看杂志。当翻到了右上角写着“NEWSANDVIEWS”(新闻与观点)的那一页时,她的目光落到了上面的一篇短小的报道上。她一下子想起了自己住院时听到的与利明的死有关的很多事情。
这是一篇关于线粒体遗传基因的文章。在这本杂志出来后,浅仓就读过这篇文章。但老实说,在上次事件发生以前,这篇文章已被浅仓忘得一干二净了。住院的时候,浅仓从讲座的朋友和警察那里非常详细地打听了很多情况。她知道,“Eve1”内的线粒体发生了“叛乱”,让接受移植的少女生下了一个小孩,那个孩子一会儿变成男人,一会儿又变成女人,最后与利明相互融在一起,燃烧掉了,等等。最开始听到这些的时候,浅仓不明白线粒体的孩子为什么会死掉,现在重新看到这篇文章,她终于可以提出一种假设了。
以前人们都认为线粒体DNA完全是由母亲遗传下来的。精子的线粒体即便是进入了卵子中,以后也不会增加,所以出生的个体拥有的线粒体几乎全都是从母亲那里继承过来的。因此。遗传学学者们都按照母系遗传这条规则对线粒体DNA进行分析,这时推算进化的速度是很有帮助的。
但是,在1991年,某个研究小组发表了具有冲击性的研究结果。该小组让两种鼷鼠进行交配,结果在生下来的鼠仔体内发现了虽为数不多但确实存在的、父亲方面遗传下来的线粒体DNA。这篇颠覆了以往常识的论文受到了极大的关注。从此,研究者们开始绞尽脑汁思索线粒体DNA是否真是单性遗传。最近这个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
总之,结果就是这样的。同种之间交配的时候,父亲方面的线粒体DNA和精子一起进入到卵子中,但经过一段时间后就会消失掉,恐怕是被卵细胞中的多胞体消化掉了吧。总之生下来的幼仔不会继承父亲的线粒体DNA。但是,异种之间交配的时候,父亲方面的线粒体DNA不会消失,在出生的个体里含有大约56%的父亲的线粒体DNA。
浅仓认为,恐怕“Eve1”与利明进行交配的目的只是想夺走利明的细胞核,然后与自己的细胞核以及线粒体DNA一起创造出新的物种。但是“Eve1”在这个研究室里被培养期间,已逐步分化成了与人类不同的物种,也就是说,“Eve1”的卵细胞和利明的精子的交配就成了异种间的交配。利明的线粒体DNA在卵细胞里不但不会被排斥掉,反而会逐渐增多。结果发生了什么事呢?
浅仓快速地浏览着《自然》杂志里的这篇文章。出院以后,浅仓把这篇文章反复读了好几遍。现在不用看英文,文章的内容就浮现在了脑海里。
这是一篇概论,讨论的是一种被称作淡菜贝的生物的线粒体DNA的遗传形式。雄淡菜贝的线粒体DNA会遗传给孩子,但其遗传方式非常特殊。与鼷鼠和人不同,雄贝拥有雄性的线粒体DNA,雌贝拥有雌性的线粒体DNA。雄贝和雌贝相交配,就会出现下面的情况:精子里包含着雄性的线粒体DNA,卵子里包含着雌性的线粒体DNA,受精之后生下的结合体如果是雌性,结合体几乎只包含有雌性的线粒体DNA;相反,如果生下的是雄性,结合体里就会同时拥有雄性和雌性两方的线粒体DNA,而且随着雄性孩子的成长,雄性的线粒体DNA会增加,最终取得支配地位。总之,淡菜贝的情况与鼷鼠不同,淡莱贝进行的是单亲方面的基因遗传,雌性的线粒体DNA只被雌贝继承,雄性的线粒体DNA只被雄贝继承。
为什么会发生如此奇妙的事情呢?据说这是一种针对自私的线粒体DNA的扩散而形成的一套有效的防御机制。假设在一只雌贝中,有一个突然发生变异的线粒体DNA出现了,并且能比一般的DNA更快地被复制出来,那么,它就会在雌贝里一个劲儿地增殖,并最终把普通的雌性线粒体DNA全部驱逐。如果采用将父母的线粒体DNA同时遗传给儿子和女儿这种遗传方式的话,那发生了变异的DNA很快就会扩散到子孙后代的身上。但是,如果是雌性的线粒体DNA只被雌性的下一代承的话,至少这个变异的DNA只会传给贝的“娘家”这一血系。这样就可以防止变异DNA的扩散。如果参照理查德·道金斯倡导的“自私的基因”这一观点,就会发现这种现象很有趣。
所谓“自私的基因”的概念,简单地说就是“基因只考虑尽可能多地留下自己的子孙后代”。在这种情况下,贝的核染色体组、雄性的线粒体DNA,以及雌性的线粒体DNA这三种自私的基因纠缠在一起。发生变异的雌性的线粒体DNA想尽可能多地繁殖自己,便反复地进行复制,还想更进一步把自己的DNA传给子孙后代。但是,对雄性的线粒体DNA来说,自己的DNA既然肯定会遭到驱逐,那它就理所当然地会去阻止雌性的变异DNA的传播。而对雄贝的核染色体组来说,它肯定不喜欢在自己身体里与自己有共生关系的线粒体发生无用的变异吧。好不容易才保持了良好的关系,如果线粒体发生突然变异了,自己的生存将有可能遭遇到危险。雄性的线粒体DNA和核染色体组之所以采取自私的态度,为的就是要与雌性的线粒体DNA的自私战略相对抗。
于是,一个阻挡雌性的线粒体DNA遗传扩散的机制形成了。“Eve1”生下的生命体里不是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吗?浅仓这样想道。
受精卵从“Eve1”那里继承的是“进化了的线粒体DNA”。另一方面,那些“普通线粒体DNA”量虽少,但还是从利明的精子里被传了下来。出生后的生命体里同时存在着这两种遗传基因。“Eve1”中的线粒体肯定相信自己的进化只需要通过自己的力量就可以完成了,但实际情况是,正是因为子孙后代里混杂有父亲的线粒体DNA,线粒体DNA才得以完成进化。当然,身为雌性的“Eve1”的线粒体当然不可能意识到这一点。“Eve1”事先没有估计到来自于利明的“普通线粒体DNA”被“女儿”继承了。遗传到出生后的生命体中的“普通线粒体DNA”难道不害怕自己被“进化了的线粒体DNA”消灭吗?拥有“普通线粒体DNA”的自我与拥有“进化了的线粒体DNA”的自我针锋相对,在生命体的身体里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之战,它们相互残杀。最终两败俱伤。
不过,这只不过是一种推测,真相谁都不知道。人类对于线粒体知道得太少了,而且线粒体的研究也是好不容易才刚刚入门。
浅仓合上了《自然》杂志。
为什么线粒体的孩子必须要与利明融合为一体后才会最终走向灭亡呢?这也是一个巨大的谜团。但是浅仓总觉得自己似乎能够理解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结局,利明与那个孩子怎么说也是父子……
“呀!浅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突然有人在背后打招呼。浅仓稍稍有点吃惊,转过了头。
一位低一年级的男学生站在那里。他也是属于这个第二研究室的,与浅仓一样接受利明的指导,因此浅仓几乎每天都要与他碰面。
这位低年级的学生从基因扩增仪里取出了一根小型塑料试管。
他估计反应该结束了,就从联欢会上溜了出来。
“大家都在说怎么不见浅仓了,正在找你呢。”
浅仓把《自然》杂志放回书架,为了不让对方察觉到自己刚哭过,便笑着回答道:“对不起。我想看看这间屋子。”
低年级的学生把试管放进了冰箱。在刚要关门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浅仓说道:“对了,浅仓,永岛先生培养的细胞在深度冷冻室里找到了,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你帮我看看好吗?”
“是癌细胞吗?”
“不是,具体是什么不是很清楚。”
浅仓跟在低年级学生的后面,朝机械室走去。低年级的学生打开了巨大的深度冷冻室的门,白色的冷气朗浅仓扑面而来。
“是这个。”
低年级的学生把几根血清管拿给浅仓看。
标签上沾着霜。浅仓用指尖把它擦掉了。
是利明的字。刹那间浅仓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上面写着去年八月的日期,还有“Eve1”几个字。
浅仓的心脏“扑通”一声,好像响了一下。
“……浅仓?”
低年级的学生喊了一声。浅仓吓了一跳,勉强地笑了笑。
”浅仓,怎么啦?你看上去样子好可怕哦。”
“没什么,还有没有?找到的只有这些?这就是全部了?”
“还有一些标志着其他的代号。”
低年级的学生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把装在袋子里的几十根血清管拿给浅仓看,其中有写着“Eve”的,也有写着“Eve2”、“Eve3”等其他代号的。
这是初期培养过程中保存着的细胞。现在虽被冷冻着,可一旦回到合适的温度下,这些细胞就会开始重新繁殖。
浅仓只觉背脊一阵发凉。
“……怎么办?如果有用的话,就把它们保存起来。”
“不……不用了。把它们都扔了吧。谢谢你帮我找到了这些东西。马上把高压灭菌器打开。”
“我来做吧。”
“不。让我来做。”
浅仓把这些血清管都集中起来放入袋中,然后紧紧地捆住袋子,朝培养室走去。走着走着,她渐渐跑了起来。
不能让这些东西留下来。
必须马上杀死它们。
浅仓跑进培养室,打开了安装在门边的高压灭菌器的盖子。
她把袋子放进去,紧紧地盖上盖子。
如果把这些东西杀死,以后就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了。
应该是这样的。
这个时候,浅仓的脖子针扎似的疼了起来。
浅仓哆嗦了一下,身子僵硬了。对了,就是那种感觉。
浅仓心里掠过一丝不安。
在上次的事件中,只有一件事直到最后都没法解释清楚,那就是,为什么是圣美的线粒体发生了“叛乱”?既不是浅仓的线粒体,也不是利明的线粒体,而偏偏是圣美的,这究竟是为什么?
仅仅是多态性的结果吗?
每个人的遗传基因都与别人的有一点不同。难道是圣美的遗传基因碰巧招致了线粒体的失控吗?
如果是那样的话,今后就不能保证线粒体不会再次发动相同的“叛乱”。如果拥有与圣美相类似的基因的人出生了的话,线粒体就有可能在这个人的身体里进化。到那时,是不是就不能阻止线粒体的失控了呢?
浅仓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
她不知道。
然而,现在的浅仓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杀死这些细胞。
“大家都说联欢会完了后要在一起合个影。”
低年级的学生在门那边说道。
浅仓微微一笑,然后打开了高压灭菌器的开关。

──────────────────────────
轻之国度自录组录入
图源:Evil.Windy
录入:chenlunno1
校对:chenlunno1
轻之国度自录组欢迎您的加入
群:61384952
转载请保留信息
──────────────────────────
招录地址
http://www.lightnovel.cn/bbs/vie ... page%3D1#pid1175499

──────────────────────────

[ 本帖最后由 chenlunno1 于 2008-5-22 08:32 编辑 ]
3
0

請選擇投幣數量

0

全部評論 46

  • 1
  • 2
  • 3
前往
10000
ztsniper 平民
我喜欢80层楼 就是累点

13 年前 0 回復

ZZKEN 平民
小说和游戏不太一样,但是很吸引人,期待 寄3 的小说.

13 年前 0 回復

lottie 子爵
不能说是恐怖吧,很多情节只能说是恶心

14 年前 0 回復

gundamxiaonan 騎士
原来这个是小说来的,一直以为是游戏呢

14 年前 0 回復

lovenemesis 平民
久仰大名的作品,却一直没有机会拜读原著!

十分感谢录入人员!

14 年前 0 回復

sunflower4444 勳爵
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有沙耶的影子,但相比比较严肃

16 年前 0 回復

ssjay210 子爵
SS时期的著名游戏,没想到还能看到小说的

16 年前 0 回復

zhuyuwei1990 子爵
寄生前夜已经玩过了,
很不错的说,
也是咱玩的比较早的一部游戏了。

16 年前 0 回復

yankov 勳爵
感谢楼主,辛苦了

作者的医学/生物学具有相当的功底,不愧是博士,所以说从这点看来,读博士的也不是都会读傻的(玩笑,无恶意),而且作者的文字功底也过得去,这在作者描写重要动态场景是可以体现;小说作为文字的载体,在表现具体场景的时候,比之游戏/动画/电影等载体肯定有表现力不足的缺点,然而视觉载体在某种意义上也限制了读者想象的空间,所以在轻小说中多采用重要场景配以插画的方式来折衷,当然对那些打过同名游戏的来说,可以配合游戏来做更加直观的想象(虽然游戏剧本设定实在小说之后)

扯远一点:对我们而言知道寄生前夜这个名字,大都是从Square的同名游戏得知的,这款游戏如小说前言所说名副其实是恐怖游戏,当年生化危机1大行其道的时候,EVE横空出世...好多人惊叹于游戏中老鼠和其他变异生物(在当时看来)无比恶心无比精致的变身方式....当时很多人都把EVE当作Square反击BH的大作,然而生化危机系列至今还在不断推出,EVE到2为止就没有下文了,令人嗟叹..

其实EVE抛开游戏系统而言,其原著小说和游戏剧本都是比较出色的,大胆而又不离谱的幻想,多多少少找得到出处的科学理论,说句实在话先天上比BH有那么点优势,那么为什么在EVE2以后就不出了呢?或许是Square策略的关系,就游戏类型而言EVE2不同于BH的avg,是一款回合RPG,从游戏类型上来说和FF系列重叠,或许是考虑到市场策略,当然EVE2最终销量不佳也是系列终止的直接原因吧...

16 年前 0 回復

keyleaf 子爵
恐怖小说……还是感谢楼主的分享了。半夜没事时再看。

16 年前 0 回復

q1322741 平民
《寄生前夜》总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来着,才想起来原来是有这款游戏的

16 年前 0 回復

hhankhh 騎士
好有趣的內容
沒想到可以利用線粒體的叛亂做出
一款這麼優秀的作品
雖說
同樣都具有DNA訊息的線粒體和細胞核
是否處於寄生或其他的狀態
我卻一點都沒想過

16 年前 0 回復

douglaswindy 子爵
1代游戏中前田邦彦提到的线粒体在日本的“事件”就是本书所描写的事件。

16 年前 0 回復

光翔 公爵
這個小說應該是前傳、交代線粒體誕生以及EVE的來源,不過主角們沒有槍械、只能用自己的智慧去對抗超生物而已,如果也改成遊戲應該是另一類的恐怖吧

16 年前 0 回復

zmyling 子爵
[s:01] 一直都以为是先有游戏的了~原来小说是先有的啊~

16 年前 0 回復

yexiangzh 侯爵
这个东东有点不敢去看啊
貌似很恐怖的

16 年前 0 回復

conan_d 伯爵
....看这封面不免让我认为这是恐怖小说........还等有了心理准备再来品位吧 .....否则实在很难接受这.......

16 年前 0 回復

kvqwer 騎士
英雄啊  记得在玩ps版《寄生前夜》时就找这个感动啊 

16 年前 0 回復

旅思 伯爵
第1次在P上玩 结果不会换盘 放弃  
第2次 下了合盘版 下水道CG那卡死 再度绝望。。。
算了 看小说了却心愿

16 年前 0 回復

灵魂放逐者 伯爵
经典大作的小说版当然要支持~

16 年前 0 回復

  • 1
  • 2
  • 3
前往
chenlunno1 公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13 粉絲
0 關注
307 發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