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翻][九冈 望][EscApe SpeEd][第一卷][130228完坑 下载放出]


本帖最后由 未来の扉 于 2013-3-2 20:39 编辑


这部是第十八届的电击大赏作品……呃,据说是部第一卷爆热第二卷爆死的作品……?
从标题开始就满满的中二气息,真可怕……  

下载版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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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啊,觉醒吧!
以被封闭起来的城市作为舞台,
最强的兵器『鬼虫』之间所展开的Nonstop·Action
昭和一百零一年夏天。远东的岛国『八洲』,因为二十年前的战争而陷入了坏死状态。在废墟之城『尽天』中,在避难所从冷冻睡眠中醒来的人们,一边担忧着失控了的战斗机械的威胁,一边生存着。
在尽天城内醒来的少女叶葉,某天在从战斗机械手下逃跑时,遇见了沉眠在观众的奇妙少年,以及一只巨大的『蜂』。叶葉向着这名自称没有命令就无法动作的少年,做出了救救自己的请求。那就是,少年与少女缔结了“主从关系契约”的瞬间——
少年之名为,金翅之九曜。『蜂』和少年,是被称作『鬼虫』的八洲军技术结晶,超高性能的战略武器。九曜认定叶葉为暂定司令官,与其共战,发誓要守护她。
但是因为是兵器,所以他并没有人类的感情。叶葉把这样的九曜当做一名人类来对待,交流。
虽然九曜缓缓地开始拥有了心,但是这平稳的日子却被突如其然地飞来的,与九曜同为鬼虫的『蜻蜓』四天之龙胆所击破——?!
以被封锁起来的城市为舞台,描绘兵器少年与人类少女的邂逅的Nonstop·Action在此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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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书名:エスケヱプ・スピヰド
作者:九冈 望
插图:吟
翻译:未来の扉(乱光崩华)
扫图:草摩威威 鸟蛋 修图:速水伊织 终焉の王庭 轻之国度:http://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转载时,请注明以上信息,尊重翻译者的辛勤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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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2.28更新终章&后记 
终于赶在二月底把书完坑了!撒花!
哎,本来打算一月内完坑的,但是三次元事情太繁杂……结果弄了这么久……
接下来会进入一些收尾工作,比如下载版制作等等……

2013.02.25更新第六章 稍微努力了一下……把最高潮部分弄完了
嗯,这样就只剩下收尾了~

2013.02.21更新第五章 最近这几天比较闲……终于有时间推GAL……我是说,翻译了……嗯,给大家带来了第五卷~

2013.02.11更新第四章 
怎么说呢= =……因为译者本人生活中的问题……很少有时间翻译…………实在很对不起大家……我还会继续努力的……

2013.01.27更新第三章
进度很慢真是对不起,我还会加油的……

2013.01.25更新插图
感谢撸管娘的修图支援!最近考完试回家时遇到点麻烦所以进度略慢,还请多加包涵……

2013.01.17更新第二章
这魂淡作者敢不敢让人用点正常的第一人称?!

2013.01.07更新第一章
_(:з」∠)_由于译者临近考试,所以第二章大概会更得很慢,还请海涵…………

2013.01.04
开坑,更新两篇序章
 




那是流线型的,如同棺材一般的槽。
它横躺在地上,其中装着的是——
“……人……?”
一个人。一个很年轻的人。看上去就和自己差不多大。
穿着士官学校的立领制服的少年一动不动,接受着叶葉的俯视。
叶葉:二十年前的战争的幸存者,原为女佣的少女。
九曜:军队最强的兵器“鬼虫”第九式『蜂』·金翅之九曜。

“嗯。菜刀的使用方法易如反掌。”
“今天的午餐是‘咖喱饭’哦。”
菘:安东的孙女,未来的整备员,叶葉的朋友。
“小~叶~。啊~脸颊好软好软❤”
纲岛:探索班的领导人物,很会照顾人。
“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安东:生存者中资格最老的人。以前曾在军队整备科工作。
“哈哈,活得长也有活得长的好啊。”

龙胆:鬼虫第壹式『蜻蜓』·四天之龙胆。
“你为何?”
“我,不会输。我有想要守护的东西。”




























本帖最后由 未来の扉 于 2013-1-22 13:09 编辑


序·甲 — 少女/主人/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听好,我不会说什么安慰人的话。不管怎么挣扎,下次战斗中我一定会死掉。”
  这是个虫鸣阵阵的安静夜晚。
  “伍长”把作为唯一一名女佣的少女叫出来,一开口就这么说道。
  就像不知道虫子正在哪里鸣叫一般,少女也不太清楚什么样的“战争”正在哪里打响。
  但是,是跟非常大的国家作战,少女朦朦胧胧地记得这个。非常非常大的,连那里所说的言语都不懂的国家。知识仅到这里为止,以外的事情少女一概都不知道。对小时候就失去了父母,到十五岁的现在为止都拼命地工作着的少女来说,为了生存就已经用尽全力了。
  伍长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他几乎没有说过有关自己的事情。在一直带着像是看破红尘般的冷静的他身上,既有看起来年轻的时候,也有看起来分外苍老的时候。住在狭小家中的他没有亲戚,似乎也没有妻子或者恋人。
  少女端着放了茶和牡丹饼的盘子,漏出了“诶”的声音。
  “马上就要上前线了。那是离城镇有段距离的防卫线。虽然大概会是场残酷的战斗,但是我不会随随便便就死掉的。”
  少女还没能完全理解伍长所说的话。对于主人淡淡吐出的话,少女能理解的事情只有一件。
  “——伍长,已经没法再回来了吗?”
  本来从一开始,他就是以自己会死为前提才说了这几句话的。
  少女无法理解这个。“战争”还在继续,伍长作为军人归来,少女则一直迎接着他。对于一直呆在后方的她来说,战斗的炽烈还很难有所实感。但是,她没什么来由地感觉到一直能从战场上归来的伍长就是“那种人”。
  她以为无论在激战中有多少军人战死,只有伍长绝对会带着一如往常的表情回来。而这前提正在少女的心中快要崩毁。
  “对,就这么回事。我是个士兵。士兵是总有不死就不行的那一天的。”
  仿佛在怀念什么般地眯细了眼睛的伍长在想着些什么,少女并不知道。
  尽管在一年前的夏天就开始被雇来这里干活了,但有关伍长本人的事情,少女比起一年前只多了解到了三件。把仅仅是一介女佣的少女当做妹妹那般爱护的事情,喜欢吃牡丹饼和大麦粥的事情,以及喜欢开些小孩子一样的玩笑的事情。
  虽然是个有些给人脱离尘世的印象的人,但是少女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完全没有对环境的不满不说,跟不知在哪里带着些幼稚的伍长待在一起的时候感觉他像哥哥一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样的伍长,宣布道自己已经不会再回来了。比起说是感到悲伤或者寂寞,不如说是因为太过唐突,一点实感都涌不起的感觉才比较恰当。「开玩笑的。」少女一直傻傻地等着伍长一如往常地这么来一句。但是伍长所说的事情,并不是玩笑。
  “但是,你是不去死也可以的人。所以你有之后也一直生活下去的权利,也应该这么做。你的在这的工作马上就要结束了。至今为止辛苦了。”
  “诶——啊,那个,但是”
  伍长要不在了。
  这似乎是真的,少女的脑子终于如此认识到。不安从胸中不停地涌了上来。伍长似乎感到很有趣地看着面前支支吾吾想要说些什么的少女。到头来,少女等了多长时间,都没能等来伍长的那句「开玩笑的」。
  但是,他把手放在了少女的头上。不懂得如何去抚摸的孔武有力的手,几天后就将握起枪和军刀撕裂战场上的风的手,现在如同风中一叶般抚摸着少女的头。这是平常连去接近都会怕冒犯的主人的手。少女不由得脸红了。
  “听好。在这座城镇的底下,有个军队建的大得离谱的地下壕。建的时候就是按照能容纳这座城市里的所有平民的标准来的所以不用担心。你就逃到那里去吧,只要顺从对避难民所下的指示应该就没问题。”
  “伍,伍长”
  少女猛地抬起脸来,带着日暮途穷般的表情看向伍长的脸。明明是在谈论自己的死亡,但是那张脸上的表情却十分的安稳。被不明所以的焦躁所驱使着,少女平时一直小心注意着的遣词用句稍稍地变得直接了起来。
  “但是,但是,如果没有了伍长的话,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伍长抿出笑容,清楚地回答了。
  “逃跑,别死掉。然后,自己决定自己想做什么。——别怕,你们醒来的时候战争一定已经结束了。也为了那个结局我们才会如此战斗。”
  这次,少女没法再开口。
  伍长收回放在少女头上的手,拿起了盘子里的牡丹饼。他大大地张开自己的大嘴,一口气咬下一半饼吞进了肚子。然后,露出了浓浓的笑容。
  “味道真好啊,叶葉。你做的牡丹饼真的很好吃。”
  那是豪放而气派,但不知哪里有些寂寥的,已经看惯了的主人的笑容。
  数天后,伍长如同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战死了。
  叶葉眼中最后一次映出的伍长,是他一如往常地大步迈出玄关的背影。死状并没有看见。因为在那个仿佛要烧尽大地般的炎热夏日,叶葉逃进了八洲国南部的防卫都市『尽天』的大型地下壕,与众多其他难民一起钻进了冷冻睡眠槽里。
  ——活下去,叶葉。你有那个权力。
  叶葉不了解战争。也不了解在那战争中故去的众多战士。
  叶葉不了解,但是她决定永远不忘记伍长对自己说出的最后的话语。她把那作为他最后的「命令」,深深地刻在了心灵的芯上。


本帖最后由 未来の扉 于 2013-1-22 13:21 编辑


  序·乙 — 蜂/蜻蜓/或许一切都结束了之后的夜晚
  
  就算在这里战败死去是命中注定,那也无所谓了。
  夜幕笼罩,在这被世上的一切都忘却远去了的沉默废墟中,展开着两只虫间的死斗。
  
  『蜂』超高速地飞行着。
  蜂是由机械做成的。全长大约6米,全身包裹着好几层复合装甲,但却能以比风还快的速度划破天空。它身上所有兵装都可谓必杀。犯规的装甲、强得没道理的机动力还有恐怖的破坏力,蜂毫不吝惜地解放了这爆发性的暴力。
  有一种叫做『鬼虫』的兵器。
  这是八洲军集结起自己的技术所制造出的,超高性能的战斗兵器。
  被制造出来的共计九机的虫型兵器中,蜂是最后的个体——也就是第九式。被分别授予了番号的鬼虫,每一机的战力都一骑当千。它们的战斗能力都是战略级,与其他的通常兵力相比有压倒性的优势。
  闪烁金色光芒的虫翼给予了机体惊人的速度。挥动激烈的风压撕裂夜色,在已经变得空空如也的大厦之间穿梭飞舞,几乎包揽了前后左右全方位的视野中,唯有一个点吸引了蜂所有的注意。
  蜂所瞪视的那一点上,有着在昏暗夜色中身缠银光的『蜻蜓』。
  那是第一式,最强的虫。
  蜂瞄准了蜻蜓。仿佛用黑暗层层涂出的漆黑通体就像神话里的龙,两对银翅吧前方的夜色舔舐殆尽。
  在看着。
  蜻蜓的碧绿复眼中,确确实实地映出了从正后方追随而来的蜂。
  作为鬼虫第一号的蜻蜓,拥有着甚至压过蜂的空战能力。就算是远把其他寻常兵器甩在身后的蜂,也和蜻蜓间有着绝望的差距。也就是说,那是一场完全没有胜利的指望的战斗。
  但,还是战斗了。
  到这一步已经不存在什么符合逻辑的「理由」了。蜂仅仅是追随着自己身体中如同本能一般的东西,划破了天空。
  无数的带电针弹,从蜂的机体上如同云霞般地射了出来。乍看之下毫无章法地撒出的弹幕中的每一根针,都仔细地瞄准了对手的要害。
  这通常兵器连回避和防御都做不到的弹幕,却被蜻蜓以锐利的空中机动轻而易举地避开。连一点要击中的样子都看不到。蜂预见到了这个场景,这些弹幕只能算是陷阱,而下一招的射击才是真正的杀招。
  蜂的内部涌动起了规格外的电力,机体背部的多关节可动肢,把收在腹下的『鞘』里的东西拔了出来。
  那是,如同野太刀般、长长的导体制轨道。
  展开轨道的同时,蜂身上歪扭的电弧在夜晚的黑暗中留下一道爪痕,消失无踪了。
  『蜂』单独作战时拥有的最强的兵器——以惊人的贯穿力自傲的磁轨炮,正如同蜂虫的毒针一般。他最得意的招式,便是以可怕的速度正确地击穿敌人,如同居合斩一般的神速狙击。
  ——贯穿。
  发射,
  带着电浆出现的闪光穿透黑暗,被磁力所加速的弹丸化作一道雷击直指目标。敌我间的距离刹那间就被追上,狙击击穿了目标的头部——本该如此。
  不管是蜂所拥有的兵器,还是他发射那兵器的时机,抑或是发射的角度和弹速,全都被蜻蜓完美地预测到了。
  着弹的瞬间,金属质地的装甲发出了高亢的相声。听觉传感器捕捉到了这一声时,蜂已经明白自己所放出的弹丸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感到了一阵深深的战栗。
  太天真了。无论哪里都是。
  蜻蜓所展开的白银的『盾』浮现在夜色中。
  如同生物般地流动着的那面盾,是看透了蜂所瞄准的狙击点而超高压缩地展开,并且重叠了好几层而造就的——在一眨眼都不到的工夫里。
  弹丸,被停了下来。被容易地可怕地停了下来。
  攻守交换。蜻蜓扭转它那龙一般的身躯,以让人不由得打起冷战的速度展开了攻势。
  蜻蜓所操控者的银光在一瞬间具有了指向性。坚盾变为利刃。若是龙卷风拥有质量的话,恐怕就会像这样呼啸咆吼吧——那是速度与精度与破坏力,无论哪一项都要比蜂的一击更强的攻击。这攻击已经在近处看过几千次,在脑中模拟过几万次,但即使如此也找不出一分的弱点。
  三百六十度变幻自在的斩击,从所有的角度袭向了蜂。
  
  会在这里死掉吗,蜂想道。
  
  失去了飞行能力,蜂坠向了眼前漆黑一片的废墟。头上脚下地坠落而下的蜂,看到了轻飘飘地浮在夜空中的月亮。满月仿佛白骨般洁净清朗,逆着月光的蜻蜓则如同黑影的聚合体一样。
  但是即使如此,蜂却也还没死。
  当蜂发现本来的致命伤都被故意打偏了的时候,一股仿佛对这对败者的无可挽回的冒渎的诅咒一般的愤怒涌上了脑海。
  ——为什么。
  蜂坠落在了遗迹的最底层,对着悠然浮在空中的蜻蜓放出了怨愤的吼叫。
  ——为什么,不杀掉我!
  他什么也没回答。发出碧绿光芒的眼睛看向蜂几秒,但是也就这仅仅数秒后就已失去了兴趣一般转过了身。拖着残光的机体在夜色中划出白银的弧线,以高得难以置信的巡航速度向视野外消失而去。他用沉默如此告诉蜂。
  某,不会杀了你。
  你,根本没那个价值。


本帖最后由 未来の扉 于 2013-1-25 15:36 编辑


壹 — 觉醒


有一座名叫「尽天」的都市。
不,有过,这种表达方式才是正确的吧。
在现在,昭和一百零一年八月,尽天已经迎来了失去大部分都市机能后的第二十个盛夏。
过去尽天曾经拥有八洲国军的大型基地,有着强厚的军备,更是市民众多、热闹繁华的商业都市。中央区坐落着百货店和欢乐街,往年,在这长长的河岸边枝繁叶茂地伸展开的城市里,人浪是络绎不绝。
而且,如同其他众多的防卫都市一样,尽天也被厚厚的城墙所包围着。
有着严密的检查关口的出入口总共有三个。在北边、东边、南边——分别是第九十九军道、第二一般国道,以及第三一般国道。西边坐落着大规模的军港和基地,在那背后也有着广阔的大海。都市的心脏部架设着自动防卫系统,设备充实的基地使得机械兵的补给和整备也都万无一失。
但是,这也终究是过去的事了。
一切都结束以后,尽天本身化作了一片巨大的废墟。
本来,八洲就在半世纪以前开始对尽天进行了大规模的都市改造。从那时起,一般市民就在向其他地方转移,留下来的也都从某一个时点开始,全体躲进了位于深深地下的大型避难所。
受到战争激化的影响,作为激战区之一的尽天也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多到令人厌烦的空袭舔过每一寸地表,矗立着的建筑物都被一一推倒在地。高架道路崩塌坠落,地表被掘起,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的装甲车和机械兵的残骸如今也暴露在风吹日晒下。

昭和一百零一年的大白大街,也仅仅是这巨大废墟的一部分。
以前军车曾经无数次往返的大街如今面目全非,满地都是的玻璃碎片躺在水泥粉尘上,闪闪反射着阳光。
不知是在这片混凝土荒野的哪里嗅到了安稳的气息,蝉不时地发出高高虫鸣。这里偶尔会传出些终于支撑不住而倒下的建筑物的崩毁声,除此之外,基本上是静寂无声的。
在这样的城镇中,有个奇怪的人影摇摇晃晃地走着。
一个人。是个少女。
年纪大概有十五岁左右。个子偏低,长着一副娃娃脸,豆芝犬一般的眼睛稍稍下垂。阳光下的黑发因为沾上了灰显得有些白,但是好好洗一洗的话会很漂亮的吧。长度到后背中部的头发编成辫子,随着她的脚步左右摇摆着。
但是这个女孩的打扮却相当的煞有介事。
上下一身,都是注重行动方便的,以八洲军淘汰了的野战服为基础,改制成适合这幅小小身躯的尺寸的行动服,而且上衣的外面还披着一层芳纶纤维制的防灾斗篷,背上还背着Dynamonus纤维※制的登山包,总之是一副对安全做得尽善尽美的装束。为了进行室内探索,在登山包旁边还吊着兼作头盔的防毒面具。
(※一种由涤纶和凯夫拉纤维编织而成的混合型化学纤维,耐久度高承受力强,常被用作制造专业户外装备。)
身上穿着这样一套废墟探索用装备,汗流浃背地走着的她,跟二十年前的「那一天」相比没有任何的变化。
女孩——叶葉,正用二十年前目送伍长远去的那双眼睛,注视着自己脚下的路。
反过来说,如果不穿上这样一身装备就不行。虽然到现在为止已经三个月了,但是叶葉看起来至今还没习惯走在废墟里,仿佛是用装了铁板的安全靴砸向石桥一般地大动作地走着。用厚厚的橡胶靴底踩上玻璃片时,格哩格哩的干燥声音便传了出来。
走在外面时基本都要选择宽阔的大街。有这么一条规矩。
这是因为大街作为城市的主要街道可以通向各处,视野也开阔,能与那些有崩塌危险的建筑物保持距离。而相对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走到小路里或者郊区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什么东西塌掉不说,要是哪里有个洞的话掉进去根本没人能发现。
而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在无处可逃的地方被机械兵所袭击。
所谓机械兵,正如其名,是由机械部件和生体部件组合而成的人形战斗兵器。那是尽管和一般的成年男性呈现出同样的外形,但是拥有以远超人类的连续活动时间,以及强大的怪力和脚力的八洲军的战力的一部。
他们的脑中,被植入了“与敌人战斗”这一自我存在意义。
被植入了这命令——这自我存在的“主要概念”的士兵们,在战斗结束后失去了这斗争本能的对象,发生了致命性的自我矛盾而暴走了。现在他们在这片被遗忘了的废墟里,持着军刀和轻型枪械移动,一旦发现会动的物体就会无差别地发动袭击,已经化成了会行走的灾害。那,是对幸存者们来说最大的威胁。
幸存者。
对,人类的幸存者。
不经意间,叶葉怀里的军用小型无线电机捕捉到了信号。
“小叶妹啊,你那边怎么样?”
“——呃,似乎没问题。没有异常情况。”
“是吗,明白了。我们应该也马上就能跟你会合了。不好意思啊,现在人手不太够。”
通信结束了。他们是叶葉的「同伴」。已经几乎是生死相系的同伴了。
现在的尽天中,大约有五十个左右从地下壕的冷冻睡眠中苏醒过来的人活着。
这个数字实在是让人感觉太少,而本来逃进去的人当然并不仅仅只有这么点。但因为并不是所有的睡眠舱都能在二十年间正常地工作,而且并不是每个人到地表的废墟来都能活着回去的,安东对叶葉如此说明过——安东是在幸存者集团中资格最老的,长老一般的存在,是个以前曾经在军队的整备科待过的老人。
而且自然地,生存下去是有很多麻烦的。
包括叶葉在内的幸存者们,现在都是在地下设施和监牢的地铁内部建起小窝,费尽千辛万苦才能维持生活。但是保存起来的食粮残存不多,而机械兵的威胁也依然存在。
是不是八洲已经毁灭,幸存者只剩下了自己这几个人呢?
首先,不搞清楚这个不行。与被封闭起来的城市的外部取得接触,是生存下去的必要条件。
而这样一来,走出这座被封锁的城市,到外部去进行探索当然就成了目标。在哪里有什么呢,生存所必要的物资是不是在哪里能找到呢?
从这里到外面去的路有三条。但是东边的二号国道与南边的三号国道,一边被崩塌了的大楼的瓦砾所掩埋,另一边路途中的高架桥断开了,两者都难以使用。
自然地,可选路线就只剩下北方的第九十九军道了,但是事情也没那么简单。第一次听到有关的事情,是在叶葉醒来大概一周出头的时候了。

“第九十九军道上,有『蜻蜓大人』呐。”
“蜻蜓,大人……吗?”
这是在一座建造时便考虑到了军事运用的坚固的地铁站内。幸存者们在这里建成基地,作为活动的据点。
安东老练地把还能用的电源拉到手边,转动扳手开始修理发电机。背着这边的他冷不丁地冒出了这一句。叶葉鹦鹉学舌的反问后,老人便一边单手继续摆弄着机械,一边抬起另一只手挠了挠白发苍苍的头。
“没错,蜻蜓大人。躯体比起一般成人要大上好几倍,速度连风都望尘莫及,总之是强得不得了。——你知道『鬼虫』吗?”
叶葉的头摇个不停。
对于安东来说大概半是在谈旧话,但是叶葉认认真真地正坐在作业现场的地板上听了起来。
这个老人说的话很有意思。他那仿佛开玩笑般的轻快的口吻让人感觉很舒服,要是世道对的话没准能成为演讲家也说不定。
“老夫知道的也不多,不过听到鬼虫的蜻蜓大人的名字就算是己方也没有兵士能不胆战心惊。现在那些在外面晃荡的恼人的机械兵,就算抱团上也没办法伤到蜻蜓大人一分一毫。那可是真真正正的怪物啊。”
“但是,那个”
叶葉控制住了自己想要再说下去的嘴。虽然对于鬼虫这一存在仍然没有了解得更多些了的感觉,但是比起这个她更在意安东开始时说的话。
“那个蜻蜓大人,为何现在身在九十九号线呢?”
“嗯。——这个,老夫也怎么都搞不懂啊。”
安东一边仿佛是用另一个头脑控制着双手活动般,灵巧地动着手,一边如此说道。
“虽然应该不可能是从二十年前开始就一直在那里,但是蜻蜓大人现在在守着九十九号线的关卡。如果说那里是战略要地的话,就是至今也在守护着把守它的使命吧——但不管怎样现在都是不论入出绝不手软的样子。我曾经用望远镜看到过一次机械兵接近那里,但是它一眨眼的工夫都不到就被切成两半了。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完全不清楚。”
切成两半。
尽管不清楚那位名叫蜻蜓的存在到底做了什么,但是这个词语已经足够让叶葉咽下了一口口水。叶葉想象了一下像切萝卜那样被切成两段的机械兵,又急忙把那恐怖的影像从脑中赶了出去。
“但是有件在意的事情,是听说在这附近的战线还有另一机鬼虫啊。我记得好像的确是叫『蜂』来着……蜂也是强得不得了啊,作为空战的达人与蜻蜓达人被一并称颂着来着。但是,”
“——爷爷!这里要怎么收拾啊!?”
突然,从完全不同的方向传来了这样的呼叫声。这是安东的孙女,作为整备员预备军的菘的声音。安东似乎正好干完了手上的活,最后像是用劲敲了一下一样地启动发电机,破旧的发电机便发出低吼声,逐渐复活了过来。
“……呼嗯,看来那傻丫头好像还没完全记住操作顺序。抱歉小姑娘,话就先说到这吧。嘛,总之就是别去接近军道九十九号线。就算是在外面晃荡的男人们都没接近过哪里。嘛,”
说到这里,安东露出了像是在寻开心般的笑容。
“像你这样金贵娇嫩的小姐想徒步走到尽天外面去,就已经不可能了吧。”
叶葉听到一脸寻开心般笑容的安东的这句,很不服气的绷起了脸。
“我,我也能好好走路的!请别把我当傻瓜!”
安东「唔哈哈」地把叶葉的逞强一笑置之,慢悠悠地往菘的方向走了过去、叶葉本还想再问点什么,但是放弃了。「哼」地扭向一旁的头脑的一角中,反刍着安东刚才所说的话。
——蜻蜓与,蜂。

整理一下的话,结论就是这样。
我们想要和尽天外部进行接触。
假设要脱逃出这里,那么出口只有一个。
但是在那出口处有着可怕的蜻蜓在把守,根本没法接近。
但是也不能就这么放弃。就这么干脆地等待死亡这种结论当然不能让他得出来,而人们最终盯上的,是留在西边基地里的通信设备。目标是被认为内部保存比较完整,通称『通信塔·乙号』的那一座塔。
如果能够修理通信塔乙号的话,说不准能跟外界取得联络。除了在这个希望上赌一把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叶葉左右环顾了一下笔直地伸展着的长长的大白大街,呼地出了一口气。炙烤着空气的太阳,挂在蓝得刺眼的天空中。仿佛天方夜谭般的无限夏日覆盖了目中的每一个角落。
叶葉放任着身体被这第二十次降临废墟的夏日所烧灼着,回想起了『伍长』的事。


八洲国军·北部第四工厂。这是被当做北侧的主要据点的大型地下设施。
走到大白大街的最北头,绕开崩塌了的大楼前进地道里,途中便能看到秘密的进货口。都市技能还完善着的时候这里是被好几层厚重的闸门所封闭起来的,但是根据调查,这里所有的闸门不知为何都一起没了。
「工作」是在前面的工厂里进行的。
说是工作,但是实际上要做的事情也就只是从被遗弃的设施里回收至今仍然残存着的废旧材料罢了。
想修复乙号果然部件还是不可缺少的。这次修复作业是全手工不说,还没有图纸,所以大家的判断是总之把看起来能用的东西都收集起来比较好。
当然,危险还是一样危险的。所以在正式进行探索之前,先由体力优秀的男人们去检查路况,确认周围有没有危险。
这里是安全的。探索班的结论是这样。至少只要不走得太远就没问题。探索者们进入地下前戴上了防毒面具,叶葉也如法炮制。
“喂——小叶妹,没问题吗?跟上来了么?”
“——是,是!没问题的!”
探索班的领头人,名叫纲岛的壮年男子数次转过头来如此问道。叶葉慌忙地回答问话,拼命地追赶着纲岛他们的脚步。没有照明的地道暗得让人无法相信外面是那样的明亮。要不是队员们身体上到处贴着反光胶带的话,只靠LED灯甚至都看不清人在那里。
“对个女孩来说,这里怎么说也太严酷了吧?虽然来帮忙是很感谢,但要是勉强自己的话我们也是很困扰啊!”
同伴里的一人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叶葉则略带赌气地反驳了起来。
“都说了没问题的啦!我没关系的请往前走吧!”
穿过地表的废墟后,已经又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了。对少女来说这应该是相当严苛的行军才对。但是叶葉却毫不示弱,孜孜不倦地驱动着纤细的两腿踏着步子。
叶葉提出加入外部活动组的志愿时,纲岛他们探索班当然强烈地提出了反对。
并非是生存者全员都到了外面去探索废墟的。除了探索班,还有着整备班,那里是年事已高的安东,和他刚满十六的孙女菘大动手腕的地方。叶葉比起菘还要小一岁,所以毫无疑问,比起到外面去进行探索来,让她在据点里进行安全的工作更好。
但结果,连纲岛他们都败给了不屈不挠的叶葉的热情。尽管有两个条件——分配给她的工作只有大街的安全确认之类简单的工作,以及不会带她到过于危险的地方去。
实际上,小动物般匆匆忙忙地到处奔走的叶葉完全不是派不上用场的废人。虽然体力上没什么优势,但是她经常能注意到些细小的地方,发现了不少小型的部件。而且因为她也兼任炊事班,所以道路中的行动口粮的准备和携带之类的也是由她来进行的。站在前列的男性队员们基本上都因为要削减重量,在带足了装备的同时却没有携带食物。
想要为大家派上用场。叶葉如此想着。
「活下去」,伍长这么说过。
那是他最后的命令。那么自己不能不活下去,不能不为了活下去而积蓄体力和经验。这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与自己共同行动着的人们。
重新背好随着脚步渐渐滑开的登山包,叶葉追着同伴走完了地道,踏进了工厂。
叶葉虽然很感谢他们担心自己,但是也觉得就这样一直被当做新人来爱护很不好。
“——奇怪。”
从进货口走进去,就能看到一片足以轻轻松松地让十辆坦克摆成一横排的广阔空间。正如事先调查过的那样,内部十分寂静。大部分的设施都被崩落的土给掩埋了起来,但是跟外面一比实在强上太多了。看来只要不走太远的话就是安全的,这个结论应该是没错的。探索班们已经各自散开,走到里面去搜索能用上的部件了。一切顺利。
所以纲岛忽然冒出来这一句的时候,叶葉不由得歪起了脑袋瓜。
“纲岛先生?有什么情况吗?”
“总有点放不下的感觉呐。像是鞋里进了粒小石子一样……唔嗯。”
“……莫非,是说有危险吗?”
“不,这里很安全。虽然很安全,但是跟别的地方一比实在是有点太过干净了。按理来说就算被那群机械兵弄得乱七八糟也不奇怪……要说他们只把这里忘了也说不通……”
看来电源似乎还能工作,天花板上的照明灯反复闪烁着。纲岛走在通道上,心里流动着强烈的违和感。
确实如此,叶葉想道。这个通道是为了搬运大型机材而建造的,所以不管宽度还是高度都十分可观,但是却不可思议地整洁寂静。光是地板就给人一种奇妙的整齐感。长久的岁月所积下的尘埃就如同绒毯一般铺在地上,每踏一步就会四处飘舞,但是除此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睁大眼仔细看地话可以看到些像是细小的瓦砾或者机材的残骸的东西,但是它们全都像是被吹飞了一般只留在两侧的墙角。
“有点诡异啊。看来拿完该拿的东西后立刻动身离开比较好。”
纲岛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道,然后拿出无线电对讲机准备向其他队员传达这个指令。但是不知是不是对讲机的状况有问题,只见他恼火地又是敲机器外壳又是活动天线,然后开口了。
“啊?不对劲啊,老爷子也不可能在调整上偷懒……喂,听得到吗?喂!”
叶葉追着他的步子,环顾着四周。还半生不熟的叶葉,在这种时候就变成了纲岛身边的辅助人员,注意周围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忽然——
——啊咧?
看到了风。
与其说是风,不如说是微弱的空气流动吧。那是如果稍微一不注意就一定会忽略掉的,叶葉也是偶然才发现的细小变化——自己的脚步扬起来的尘埃的,不自然的运动。
人走了进来,本来停滞着的设施内部产生了空气的流动。轻轻漂浮在空气中的细微尘埃则把这流动视觉化,轻轻地飘向「那边」。似乎从作为主干道的宽阔通道分支出去的,通往别的区域的联通路径,到底是谁到了那边去呢?
纲岛似乎没注意到。他一直在跟对讲机搏斗,不停对着断断续续传来呃同伴的声音给予应答。叶葉没能下决心去打断他而传达自己小小的发现。但是纲岛眼中的东西只有主干道和它前方简素的仓库,再往前走十步左右就会直接忽视有风流过的地方而继续往前走过去。
叶葉抱着轻浮的想法。
稍微看下前面然后立刻回来吧。注意着跟纲岛的距离的话,稍稍向联通路径那边走一走,就算什么也没有也没关系。叶葉不打算冒险。她的心中有着「这前面说不定有些什么」的好奇,也有着「如果找到什么稀有的东西的话就能得到更大的认同」这样的期待。
往前走十步,然后立刻折回来。叶葉如此决定。纲岛还没有注意到她的行动。
叶葉一边拿灯照亮着地板,一边慎重地向前迈出脚步。一步,两步,三步——不觉间,有种缠绕在黑暗中的尘埃的运动有点变快的感觉。像是水流静静流淌般,空气也安静而缓慢地流动着。前进。四、五、六、七、八、九、
嗖。
“——咿?!”
叶葉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感觉到踩空了什么的瞬间,叶葉产生了身体上的重力消失了一般的错觉。漆黑的天花板在视野中停留了一瞬间,彻底翻了过来的叶葉就那样掉了下去。
——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塌了。要是有哪里不小心看漏的地方正好有个洞的话那完全是看都看不见。
尘埃如同云朵一般,哗地一下卷了起来,露出了直径有数米的大洞。不知是谁挖出来谁又把它伪装起来的,那洞被布幌盖了起来。等到察觉到异常的纲岛转过头来时,叶葉已经滑落到了比地下工厂更深的地方去了。


有什么东西来了。
最近,反应彻底变得迟钝了。在二十年岁月间,『那个』的电子脑损耗得相当严重,连迷了路跑到设施一角里来的侵入者都没能发觉到。
布置在各处的自动干扰装置应该现在也依然在发射着能让机械兵避开这里的干扰电磁波才对。坐镇在电磁波之网的中心,他也与机械兵一同,冷静地逐渐变得疯狂。
『那个』的电子脑仿佛受到了冲击般地产生了反应。有什么东西侵入了。很小。在这个设施的里面,最终区域,「这个格纳库」里。
——敌人吗?
基于自身的主干概念,启动了休眠状态的系统,安置在工厂内部的防卫机制醒觉过来,在为了一个目的被创造出来的『那个』的命令下嘎吱嘎吱地开始动作。
开始排除侵入者。


身体到处都是撞伤。
不知道到底掉了有多深。以并非垂直,而是沿着斜面滚下来一般的姿态落下,最后的几米则是直直地掉了下来然后扑通一下掉在了地上。根本数不清自己到底转了多少圈,感觉现在变得一团糟。
“…………啊、呜。疼疼疼,呕”
因为疼得不得了而且脑子里又天旋地转,叶葉没法立刻站起来。但幸运的是,似乎没有什么重伤的样子。似乎是结实的衣服和背包,以及覆盖在洞口的厚厚的布帘把自己想雪人一样地卷了起来,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缓冲作用的样子。
姑且确认了一下,头上也没有外伤——但是,作为代价,可以看到变得扁平扁平的防毒面具被弹飞到了好几米外去。
——哇啊!
察觉到了这一点的叶葉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在废墟里,而且还是地下设施里,就算是充满了有害人体的空气溶胶也不奇怪,听说在里面喉部损伤弄到窒息而死的人也有。如果不赶快重新戴好的话就会喘不上气而死掉。虽然这种恐怖涌上了叶葉的心头,但是想想也不太对劲。慌慌张张地想要带上防毒面具的自己现在也好好地呼吸着。
叶葉摘下防毒面具,翻来覆去地确认着它的状况。看来阀门和吸收罐扭歪掉动不了了,这就算装上了也没有用处。虽然姑且算是可以呼吸实在是个幸运,但是——
这里,到底是哪里呢?
这样不是很糟糕嘛?
“唔……”
叶葉拿出对讲机来试图进行通信,但是不知是坏掉了还是电波太弱,只能听到噪音。彻底窘迫了起来的叶葉抬头看向自己掉下来时那个洞。这个房间的天花板似乎是洞的低端,现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
周围太黑,看不清东西。虽然这么说有点好笑,但是就实际坠落体验者的感觉来说,这个洞就像是什么东西完全无视了设施的构造而穿透出来的。该叫它究极的近道吗。但是话是这么说,到底是什么,用怎样的方式做到的还是完全搞不明白。
叶葉大大地吸进一口气,
“喂——————————————!!”
然后用尽力气地喊道。但是声音只是空虚地回荡着,没有回答声传过来。
走投无路了。该怎么办啊。
坦白地说,真的很害怕。到了这个孤立无援的境地,叶葉才终于明白自己犯了个不得了的错误。手电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叶葉「怎么办怎么办」地焦急思考着,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没办法」让她不由得想哭。再怎么说叶葉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并没有强韧到足以对这种非常状况立刻做出最好的判断的精神。
忽然,她想起来别人教过自己:不要在这种时候到处乱走。联系也中断了,现在自己的位置也无从得知,就算乱走也没用。
总之头上有这个洞,而这个洞至少是跟上面联通着的。除了在这里等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要是被找到了的话就拼命道歉吧。叶葉发誓再也不会做出这种轻率的举动了。
终于,眼睛习惯了周围的黑暗。
一开始时还没有注意到,但是这里其实是有光的。说是光,但是并非是照明灯光,而是像电子机器所发出的那样的,淡淡的光芒。从没有面具也能呼吸这一点上来看,空调系统也是没问题的,所以说这里面果然还有足够的电能在流通着吗?
叶葉回想起来了。防卫都市的工厂都各自有着小规模的发电设施。似乎是为了防止敌人毁掉了发电厂后就陷入手足无措的窘境。听纲岛说,现在在据点里用的发动机大部分也是从这些工厂里拿出来的。
叶葉试着聚集起视线,盘算着至少也要确认下周围到底有什么。尽管开始时模模糊糊的,但是渐渐也能看清周围了。最后,叶葉终于能听到传来的声音——声音?
叶葉看向了传来声音的那边。
“…………呃呜?”
天花板附近装着的摄像机笔直地对准着叶葉这边。
之后,这整个空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苏醒了过来。纯白色的照明灯亮了起来,无数的机械蠢动着的金属声开始回响,警报在耳边发出喧闹的叫声。叶葉被过于耀眼的光芒刺得一下缩紧了身子。当她战战兢兢地睁开被晃到的眼睛的时候,她终于发现,这片黑暗已经褪去的空间的真面目,比起自己的想象要远远来得惊人。
这片空间大概和开始的进货口差不多宽广,在它的一边摆放着叶葉完全看不懂的机材。
“诶。诶。诶,诶……诶!?这里,到底是什么?!”
这些看起来像是赶工造出来的东西比叶葉的身体还大,遵从着一定的规则排列着,有个地方还放了个简直让人以为是铁块般粗犷的,似乎很坚硬的物体。在地板上铺开的大大小小的电缆仿佛是这个巨大生物的血管一般。半球形的天花板高得让人无法想象这是个地下设施,叶葉掉下来时那个洞开在了里墙壁很近的低处。要是正好开在球顶的话估计她就没救了吧。
叶葉惊愕了。在这么深的地下,到底制造了什么呢?
叶葉并不知道。这里是八洲国军·北部第四工厂的最深部。是为了整备与机械兵之流的东西差了十万八千里的,某种东西而被建造出来的格纳库之一。
而现在,叶葉正被守护着这里的「什么」所盯上,她的直觉如此告诉她。
「捕捉到了侵略者的位置」
仿佛是从腹底发出的低沉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同时,异样的画面在眼前展开了。
在视野一角的铁块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动了起来。一开始叶葉还以为是什么机材,但是并不是那样。也不是机械兵,机械兵是人形的,而且也没有那么大。
嗡——,那东西缓缓张开了嘴。
——战车?
战车倒是很像这东西。
但是,这东西的骨架比起战车要来的更加凶猛。取车轮而代之的,是粗如树干的四只脚。而这四只脚所支撑着的身体却显得意外平滑,看起来就像钢铁打造的螃蟹一般。安装在身体部分上的是两门大型机关炮。复数存在的视觉摄像头转动起来,确确实实地捕捉到了叶葉的身影。
对,叶葉并不知道。
这台大型自动机械,是八洲军制甲种据点防卫战战斗兵器——名叫『凶』。
“诶?诶?诶,……诶?!”
难不成。
「应对侵略者予以迎击」
仿佛地鸣一般的声音像是在起誓一般重复着话语。正是,那个“难不成”。
「应予以迎击、应予以迎击、应予以迎击、应予以迎击、应予以迎击/全火器·解除禁制·即刻开始转入战斗行动」
凶的机体上装载着的机关炮,在这一刻,转向了叶葉。
——呼,
“呼诶诶诶诶诶诶诶诶哎哎哎哎诶诶诶诶诶诶诶哎?!!”
叶葉想也不想,仿佛弹起来一般地跑了出去。
什么不要乱走都去见鬼吧。本来就快要吓哭了,而对手怎么看又都是动真格的。
叶葉连痛楚都忘掉,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就只是一直拼命的跑着,躲进机材的背后。仿佛要刺穿耳膜般的响亮炮声响彻了格纳库,如同铁块一般的机材的上半部分发出叶葉从未听到过的声音被轰飞了。
这次,叶葉真的是感觉生不如死。她照着本能的指示,把脑袋藏在掩体后面,像虫子那样在地板上爬行。又传来了炮声。几乎彻底陷入了混乱。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真的抱歉抱歉抱歉,想找个人把这番话说个遍但却无人能听,叶葉哭着鼻子滚倒了。要说是给自己轻率行动的惩罚也太狠了点吧?这样下去不是要死掉了吗?
不想死——我不想死!

对侵入者迎击。
迎击。破坏。击破。击灭。歼灭。——战斗。
是为了谁呢。是为了长官。是为了一同奋战的士兵们。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维持设施的性能。不这种事情其实早就明白的。要说为什么的话,其实被编进系统里的「目的」本身就是那个「什么」。因为本来兵器就是被这么设计出来的。
——但是,很难瞄准。
凶上次进行战斗机动,是二十年零三个月前的事情。由于长期的空白引起的命令速度底下,以及主电子脑和各机关部的同步处理上无论如何都会出现延迟。去控制装置在室内的固定炮台也很花时间。
为了捏碎一只老鼠已经用掉了八发炮弹。但是,躯体已经渐渐地习惯,作为战士而被编写进核心的本能逐渐地让自己取回了感觉。根据电子脑的运算,下次炮击的命中率有82.4%,再下次的命中率则有99%
老鼠的行动模式已经掌握透了。预测。看到了。射击——
闪光。

“——小叶妹!还活着么!!”
熟悉的声音传进叶葉的耳朵,话音未落,闪光在她躲藏的机材对侧迸射了出来。
那是土制的对机械手榴弹。
尽管那闪光和轰音连躲在机材背后的叶葉都冲击到了,但是这颗手榴弹和刚才的声音更让她感到救赎。
“纲岛先生——!!”
这声音已经带着满满的哭腔。
刚才的声音从天花板上的洞里传了出来,而那里出现的正是纲岛的身影。他大概是追着叶葉而下来的,腰边挂着的钩子上连着一条细细的钢缆。
但是就算是手榴弹也只能吓唬吓唬那个庞然大物。凶只花了几秒钟就复原了传感器,并且接下来就把瞄准的目标指向了纲岛。
“……这家伙……是防卫型吗?!居然有这种大块头藏在这么深的地方——”
没时间吃惊了。凶的巨体以无法置信的反应速度把机关炮转了过来,炮口拖着的白色硝烟在空间中划出一个半圆。开火。
“呜喔?!”
被来了个下马威的纲岛转身猫回了洞里,炮弹轻描淡写地就击碎了天花板的混凝土。
趁着这个当口,叶葉总算是能有机会从这里跑出去了。但是她也不知道往哪边跑才会有出口。在那之前,连到底有没有办法在如此深的地下甩开那种怪物,逃出生天都不知道。正在叶葉的头脑快要被重油般的绝望所填满的时候,她的手碰触到了什么冰冷的东西。
似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无路可逃了。顺着电缆走的结果,就是跑到了这个死胡同来。
逃不掉了——这几个字,浮现在了叶葉的脑海里。嗡,凶转向了这边。
叶葉转过已是空白一片的脑袋。她的眼中映出的是黝黑的炮口。喉咙已经失语,两脚失去了力气,不知为何脑中浮现出了伍长的身影——

「▼提问/你是何人」
炮弹,并没有打过来。
理由并不明白。取代炮击而来的,是与凶的声音不同的,叶葉从没听过的声音。哑然失语的叶葉没能立刻做出回答。从已经变得相当遥远的天花板的洞里,可以看到千钧一发地躲过炮击的纲岛也同样哑然地看着这里。
凶不知为何停止了动作。它把两个炮口对准这边,仿佛是在注视着这边一般地静止着。它身上的视觉传感器中所看着的,显然不是叶葉,而是在她身边的什么东西。
叶葉转动视线。
「▼提问/重复/你是何人」
叶葉的手仍然贴在什么冰冷的东西上。那到底是什么呢?
那附近,是散乱在格纳库中的无数电缆所交汇的地方。所有的部件都七零八落地堆在一起,要是哪里走错一步,可能整座零件山就会那么塌下来了。就在这团乱糟糟的破烂里,有什么东西露了出来。
流线型的,仿佛棺材一般的槽,透过强化玻璃可以看到里面的情景。
横在这槽中的是——
“……人……?”
叶葉这时连身在背后的威胁也忘记掉,呆然低语道。
里面装了一个人。还是个很年少的人。光看外表的话大概就跟自己差不多大。
槽中的少年穿着士官学校的立领制服,一动也不动。他的左手上有着一个粗犷的,像手甲一般的物体。从左手的肘部以下,少年的手臂全部被这个机械装置所覆盖了起来,在透过玻璃照进去的灯光下反射着钝色的光芒。
不知为何,制服的肩膀上有着给人以奇妙印象的装饰。那里用金线绣着一个小小的“九”字。
「▼提问/重复/你是何人」
听到这音调与前两次毫无二致的第三次询问,叶葉终于回过了神。虽然还没能完全搞清楚状况,但是现在感觉不到对方有什么敌意。
ye…!ye,叶,叶葉!我叫做叶葉!”
叶葉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现在只要是能够依靠的东西不管什么都想依靠。
YEYE
吱吱嘎嘎地,废物堆成的山隆了起来。
在边上看着这一幕的叶葉,这次是真真切切地魂不附体。
 
那是巨大到让人不得不仰望它的,机械之『蜂』。

那『蜂』似乎是即使被破烂所掩埋,即使不得不插上满身电缆,都想要守护少年所安眠着的棺槽的样子。它拥有着稍显脏污,闪着钝重金光的躯体,以及仿若炽烈燃烧的火焰一般的复眼。奇妙的是,本来模仿蜂的形态的话应该还有一对翅膀才对,但是眼前的虫身上并没有它。
凶连一动都不动。它仍然用炮口指着叶葉,同时又一直盯着缓缓起身的蜂的身姿。就像是在等待什么一样。
蜂,看向了周围。
看向了天花板上的洞穴和周围的一片狼藉。看向了纲岛。看向了凶。
然后,又一次看向了叶葉。
——救,
“救救我!请救救我!!”
终于说出口了。蜂接收到了这句话,立刻又问了回来。
「▼提问/那是命令吗」
“诶?”
「主脑以及副脑,由于受损导致无法工作。请求输入次要指令——『替代命令』」
“命,命令?如果命令你的话你就会救我吗?”
「理论上是的」
已经没有迷惘的理由了。
“那!那我命令你!请救救我们吧……啊,不对,救出我们!救出我们拜托了!”
「命令收到/▼提问/令我等遵从其命令之人当成为我等之『暂定司令官』,是否接受」
“接受!我愿意接受!不管是司令还是什么我都愿意当,所以,总之,救救我!!”
「了解。主人名『叶葉』。视网膜信息登录——完毕。声纹信息登录——完毕。主脑及本体的觉醒处理——,——完毕。」
棺槽的盖子弹了出去,飞到了天花板那么高,然后掉在了凶的脚边。

从长达二十年零七天零八个小时五十三分零七秒的休眠中,少年苏醒了过来。
少年名为九曜。鬼虫第九式『蜂』·金翅之九曜。


在那场两虫之斗后——在二十年零七天前的那个晚上,蜂坠落到了第四工厂旁。
蜂当时的状态可谓满身疮痍。蜻蜓的“斩击”是可以在一瞬之间就袭向十个二十个以上的目标的纵横无尽的绝技,完整地吃下这一招还存活下来的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也就是说,九曜尽管受了这一招的直击却仍然活着,是蜻蜓进行了完美地计算出了斩击的轨道,故意没有让他死掉。
九曜用蜂的身躯匍匐着穿过地道,把第四工厂的五道闸门全都破坏掉,钻了进去。他又计算着击穿了货运道,做出了一条通往最深处的鬼虫整备库的最短路径。这里因为与前线——第九十九军道距离很近,所以建有简朴的鬼虫用整备设施。
蜂完全不吝惜磁轨针弹炮的炮弹,把地板和闸门都打了个透穿。这是条彻底无视了设施本身结构的“捷径”。
身负重伤的蜂,几乎已经完全看不出是拥有“金翅”这一异名的最强的兵器了。那连飞行能力都已失去,凄惨地匍匐在地的巨体,仍然为了修复自己而不停地前进着。兵器没有选择权。不准后退,不准放弃,到被杀为止都不准死。
尽管九曜如此难堪地挣扎着,但是他的内心却充满了难以忍受的屈辱。
那个男人,就连让我战死都不肯吗?
蜂的身躯掉在了整备用格纳库里。赤红的损伤警报窗口塞满了『蜂』的四个副脑。
巨大的蜂快速地运行了一遍自我诊断程序,得出了已经失去了九成机能这个结论。机械的昆虫颤抖地直起身子,打开了胸口的部分,把一名看起来意外年轻的少年吐出了体外。
鬼虫的外壳中有着复数的电子脑作为副脑,而在其内部还有管制着这个外壳的主脑——本体存在。
蜂——九曜的本体,便是如此连一幅弱冠之年都不到的,充其量十五六岁的少年容貌。
他爬出蜂的巨体,步履蹒跚地走向整备用格纳库的修复槽。走到一半,他的脚一下子折断了。九曜用腰间佩着的军刀支着身子跪倒在地,忽然感知到了这里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存在着。
——还以为是侵入者来着,原来是鬼虫的蜂么。
这句话是以电波的形式直接在脑内“响起”的。九曜认识这“声音”的主人。
——小生正是鬼虫第九式『蜂』·金翅之九曜。
——嚯,果然不错。居然不小心被伤到这种地步,看来最强的鬼虫也是颜面扫地了啊。
——口出此言的阁下看起也像是高位的据点防卫型,『凶』呢。
在地下格纳库中横躺着的,小山一般的巨体缓缓地直起身来。
战争结束后已经过了数个月。存活下来了的凶潜到了这工厂的地下,孤身一机地担任着这个地点的卫士。
存在意义就是从侵略者手中,守护被决定好了的地点的凶,在一点一滴、扎扎实实地被疯狂所侵蚀着。没有与自己战斗的侵略者,自己所守卫的地方也几乎被放弃了。那么,至少就在自己所想要守护的这个工厂最深部迎来疯狂吧。能够判别出突如其来的侵入者是鬼虫,全都是因为这时它的理智还能压过疯狂。
——据点防卫现在已经徒有虚名了……我终究是要在这里走向疯狂的。你是为何到这来的。总不可能是来送我上路的吧。
——自然。那边的设备于小生有用。并且,小生想要托阁下完成个任务。
九曜与凶做了个交易。
他重伤的躯体需要回复。所以必须把在这格纳库内还能使用的机能、机材全都使用上。尤其是生体部件受了重伤的本体,一定要放进修复槽里才行。目前最紧要的,是回复蜂作为鬼虫的战斗力。
而这,就需要凶的存在。希望他能管理设施必需的机能,斌并且从机械兵之类的侵略者手里保护自己——九曜如此说道。这也成了作为防卫型的凶的,最后的任务。
——为什么。战争已经结束了。你为什么,要做到那个地步。
听到凶的提问,九曜斩钉截铁地给出了回答。
——因为还有一只我不与其战斗不行的『虫』在。
在他那满身疮痍的躯体下,燃烧着烈焰一般的复仇心。
然后,凶接受了九曜的交易。但是,它附上了最后一个条件。
所谓守护,正是它的存在理由。但是悠久的岁月中不知道自己的脑能维持多长时间,而九曜苏醒过来的时候,也正是凶最后的工作结束的时候。名为凶的兵器的存在价值彻底消失的,正将是那个瞬间,到时候它会毫无疑问地发疯吧。所以——
——所以到了那个时候,你来把我破坏掉。

接收到蜂的外壳中的副脑所发出的信号,九曜醒了过来。
他轻轻地站起身,吸进了一口带着硝烟味的空气。他用两秒完成了通过主脑进行的觉醒处理,把神经脉冲发送到了全身每个角落,然后开始了自我诊断。生体单元回复完毕,五感传感器感度良好,各部分正常工作——没有问题。他抬起左手上那威风凛凛的手甲,像是确认关节部分的状况般活动着。
然后,九曜看向瘫坐在一旁的少女。少女狼狈到让人不禁觉得可怜的地步,战战兢兢地看看自己,又看看一边的蜂的外壳。
与副脑之间的连接恢复过来,情报流入了九曜脑内。
主脑和副脑的自主决策中存在障碍。
果然没能做到完全的回复。仓促做成的回复环境看来有其极限,再继续进行这已经长达二十年的休眠,恐怕结果只会是慢慢腐朽。似乎是蜂的副脑独自判断道应把本体的觉醒和回复放在最优先位置,在这个紧急事态下把少女设定成了暂定司令官。
基本来说,智能机械是按照等同于存在意义的『主要概念』,和用来辅助判断的『次要指令』来行动的。
而像九曜这样,装配有许多高级的电子脑的主力级单位,则能够通过自主决策临机应变地找出适合的次要指令。但是现在,对于五个电子脑中有三个都处于不完全状态的九曜来说,就连这都难以完成。为了辅助就要的判断,现在他被给予了两个目的。
一、确保暂定司令『叶葉』的安全。
二、因此,需要除去眼前的威胁。
而且。
无言而立的九曜,当然还记得仍然用炮口指着这边的凶。虽然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听着凶所发出的信号,但那已经变成了不停向四面八方无差别地发送的,乱糟糟的通信波,几乎支离破碎到无法称之为语言了。发狂了吗——他理解到了。吱嘎作响地活动着机体,窥探着自己的动向的凶,无言地向自己发出着询问。
——已经,够了吗?
——已经够了吗,鬼虫啊?
“是吗。”
九曜低语。低语道:这一天,已经来到了吗。
九曜凝视着凶,向等候在叶葉身旁的蜂发问了。
“状况如何?”
「装甲恢复了74.2%,副脑二号、三号、四号仍未完全复原,演算速度为正常时的47%。术式精度低下,无法通过反重翅进行飞行。/现有战斗力,低于正常两成。」
“能够进行『装着』吗?”
「否。在现阶段进行战斗机动的话,有因为负荷过大而自毁的危险。」
“了解了。因为接下来要只靠本体进行处理,所以需要进行演算辅助,以及对她进行保护。”
「遵命。」
“诶?哇,等,呜哇啊!”
指令刚一下来,蜂的胸口便打开了。它用前肢抓起还一头雾水的叶葉,不由分说地把她放进了胸口。惊魂未定地看向九曜的叶葉连一句话都说不完就被蜂所收进了体内。
这就行了。九曜看着另外一个生命反应的所在地——天花板上,判断道“他”懂得如何躲避危险。最优先事项是保护暂定司令,以及排除对司令有害的敌对者——这也是在二十年前,与那名敌对者所做的约定。
“抱歉,——似乎让阁下久等了。”
九曜的右手握住了军刀的刀柄。
那是装在铁鞘中的第九十八式外装,刀尖处两侧开刃的八洲陆军制式村田刀※,『兼正』。
(※译注:村田刀,19世纪末20世纪初由当时的日本陆军少将村田经芳男爵所设计的一种重视实用性的日本刀。因其性能优良,造价低廉,所以被日本军队确认为了制式武器。当然按照本作品的世界观是不可能有村田男爵这号人物的,所以原文是写作了片假名的ムラタ刀。)
他弹开鞘口,从小拇指开始,一根一根地让手指卷在刀柄上,最后用大拇指握紧。森然出鞘的刀刃冰冷清冽,像寒冰般反射出照亮着四周的灯光。战斗演算开始。加于身体上的限制一个一个地解开。电流开始在体内循环奔走——
凶,开炮了。
看到闪光的瞬间,九曜以超越了轰鸣声的速度动了。
着弹点已经没有了他的身影,仿佛残像般地被遗留在原地的刀鞘停了好一会,才从半空中落在了地上。在被连射而出的大口径炮弹在墙壁上爆开的时候,九曜已经用三步冲到了凶的左边。超高性能的人工肌肉只踏出了一步,就把少年的矮小身躯加到了最高速。
状况天翻地覆。格纳库中的所有防御装置都被激活了。
监视摄像机、一共二十挺的固定机枪,都与凶呃眼睛一起聚焦在了就要的身上。肌肤上传来了真真切切的,几至刺骨的战斗意志。
借助着这无数的眼睛,凶以野兽般的灵敏对九曜的动作做出着反应。
炮身发出咆吼,毫不吝惜地吐出着对战车用的炮弹。连续的炮击追逐着九曜,画出他所跑过的轨迹。同时,仿佛呼应着这炮击般,机枪一同张开了弹幕,把这一带用火光,硝烟和枪声淹没殆尽。纲岛撑不住了,折回了上面一层,叶葉则是尽管身在蜂的内部也吓得捂住了耳朵闭紧了眼。
这这枪林弹雨中,九曜连眉毛也不动一下,就连眼睛都不眨地继续着演算。在着把地板和机材啃食殆尽的瀑布弹雨中,没有一发子弹能命中黑色制服的衣角上下翻飞的那个身影。
九曜用右手握着军刀,仿佛是在习惯左手的关节般地不断活动着它,然后用他红色的眼睛锁定了第一个目标。伴随着“啪吱”响起的崩裂音,包裹着手甲的左手的每一个角落都带上了电流。
右边有四挺,左前方有两挺,背后还有两挺。这是九曜在现在的位置上能彻底击毁的固定机枪的数量。
“——疾!”
九曜的嘴边漏出吐息,高高地跃起。仿佛是在描绘半圆一般,他左手的手刀在虚空中划过。
瞬间,手甲发出闪光,有什么东西锐利地破空而出。与播撒着轰音和火光的枪炮恰好相反,那些东西几乎是被无声地“射”出来的。
那是通过左手上的电磁加速器发射出来的,小型的针弹。
在各自瞄准的机枪上一闪而过,一共八支的针弹贯穿了空气。全长大概有5寸,形状仿佛锥子一般尖细,从头到尾都涨满了电气。针弹钻进朝向着这边的固定机枪的枪口,外科手术一般精确地破坏了发射装置。
当无法发射而自毁了的机枪喷出火焰来的时候,九曜已经用右手的军刀又切开了四挺机枪。
把这十二挺机枪无力化,只用了短短不到三秒。
不知九曜用了什么样的体术,他那如同影子滑动般的疾驰完全没有发出半点脚步声。一边进行着瞄准指向电波的逆运算,一边预测着迸射而出的弹丸和碎片的威胁,九曜在同时进行着这两项工作的同时,还以非同寻常的速度蹬着地板。被风压吹动着头发,九曜又挥动了带着电磁的左手。如同幻影般地射出的针弹破坏了剩下的机枪,把它们都无力化了。
瞬间,凶的巨体跃动了起来。
呼啸咆吼的风压,与九曜那点程度的骚动完全是两个等级。四只脚中蓄满了力道的凶爆发般踏步而起,用整个身体对九曜发动了突击。
九曜一边用视觉传感器捕捉着这一场景,一边以微秒级的计算思考着对这个巨体的“处置”方式。要切开,抑或是击穿哪里呢,最为高效的攻击到底是什么呢。得出结论的九曜一边以让人以为是消失了一般的速度回避着突击,一边毫无迷惘地举起了针弹发射器。
凶以灵巧得无法想象它拥有如此厚重的装甲的动作着了地。强烈的惯性把巨大的身躯推动了十米有余,四只脚拖着火花在地板上刻画出四道痕迹。
然后,不下十枚针弹便飞到了凶的面前,刺在了它各处装甲上。但是即使吃下了这削铁如泥的针弹,它却没什么明显的反应。
“不愧是据点防卫型的装甲……这点程度的射击是没办法完全穿透的吗。”
要是有『蜂』的电磁出力和大型针弹的话那倒另说,但是对于凶的装甲,这些针弹的口径实在是太小,根本没法破坏内部结构。九曜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但他仍然继续发射着针弹。
凶的装甲上插满了无数铁针,凶猛地追赶着九曜。要是被这威猛的进击所卷入的话一定会受到严重的伤害吧。凶像瀑布般不断甩出无数弹壳,连射着普通人吃下一发就会化为血雾的炮弹。
在这一刻,布局结束了。
九曜大大地翻转起了身子。这时,他的脚下第一次响起了脚步声。他蹬出一记仿佛要踩碎地面般强烈的踏步,把地版踩出道道裂纹,瞬间高高跃起在了空中。
这是一道超越了人体的物理极限的,高得骇人的跳跃。从兄的角度看来这速度就像是对手消失了一般,但是拥有监视摄像机作为眼睛的它立刻注意到了九曜在自己的正上方。这是机关炮的死角。凶用前面的两脚蹬踏地面,做出野马嘶鸣般的姿势想要面向上方,但是九曜的速度要快上好几个等级。
九曜一边向凶落下,一边反手握住了军刀。他的左手摆出单手合十的姿势划过刀身,电流仿佛是在描绘手掌划过的轨迹一般缠绕在了刀身上。
鬼虫以及其本体生死,存在着独有的『特殊攻击术』。
这每个个体各自独有的特攻术,是配合着一号到九号的运用概念所分别设定的特殊机能。
第九式·九曜的运用概念,是活用飞行能力和速度来进行游击。它的特攻术,名为——
“『电磁制御』(Elekiter)——启动!”
精妙地生成、增幅、操纵电气,这就是蜂的能力。
电磁加速装置由此工作,并且,对机械作战时,这一招有着极高的效力和泛用性。
然后,现在。
拖曳着电流的白刃沿着落下的轨道描绘出一道残像,笔直地瞄准了凶的装甲的缝隙。瞄准了中心部的,装有电子脑的部位。
九曜向刀中注入力量,刺了下去。
传来了坚硬的手感。明白到刀刃刺中了电路的瞬间,九曜又把左手贴在了刀身上,再次把电流控制指令注入了进去。
现在,刺在凶的浑身上下的东西是什么呢?是仍然带着电的无数针弹。它们全都插在九曜所看穿的,凶在构造上的弱点上——拿人来比喻的话, 就是插在了主要内脏上。
通电。
从手掌传上刀刃,从刀刃传向各处的针弹。留在凶体内的铁砧成为了通电的中继点,向各个驱动机关如同打入楔子一般,打入了致命的电流。对于机械来说,电气就像是血液。现在九曜正向凶的体内注入过剩的电流,使它的电子脑超负荷,就像干涉人类的血流而破坏他的内脏一般。
这是一记杀招。
凶的机体激烈地痉挛了起来。视觉传感器不停闪烁,与它连着线的监视摄像机被过强的信号弄得喷出了浓烟。
九曜始终无言地,目送着这兵器的死亡。
在最后的最后,凶放射出的狂乱的信号中传出了一句话语,九曜接收到了这段电波。
——你果然,很强。
这是句不知为何让人感觉豁然开朗,甚至带着些神清气爽的话。留下这句遗言,甲种据点防卫型战斗兵器『凶』,沉入了永远的睡眠中。
四只粗壮的脚失去力气而折断,凶的巨体嗡嗡倒下。确认击破。机械虽然没有体温,但是他们死去后会带上一种独特的静谧——已经目睹过无数机械的“死亡”的九曜,从包裹着这种独特的静谧的凶的身上跳了下来。
数秒前的场景仿佛幻觉一般,一股寂静笼罩在了格纳库里。凶猛的弹幕把室内彻底破坏了一番,满地的机材几乎没有几件还留有原型。这是场从时间上来看仅仅两分不到,如同暴雨过境一般的斗争。
“——是场精彩的战斗。”
九曜孤身站在面目全非的格纳库里,拾起刀鞘,小心地把刀收了回去。然后他转身面向凶的亡骸,
“小生,对阁下感到由衷的敬佩。”
对着这位战斗至死的战士,献上了至敬礼。


稍稍过了一会,纲岛从上层爬了下来。九曜注意到从天花板上的洞里慎重地看向自己的他,也抬头看向那里开口了。
“那里的人。”
是说纲岛。他的两眼中满是混乱,似乎是没法判断到底能不能信任九曜的样子,说起来九曜到底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九曜并不在意地开口了。
“我们的暂定司令——叶葉毫发无损。她以后的安全,以后也会由小生来保障。还请回去给这位大哥的同胞们转告一下。”
纲岛在洞里迷惘了一会。然后,他大声地朝着九曜问起了问题。
“你是哪位?……是机械,吗?你打算把小叶妹怎么办?”
“前两个问题小生可以回答,但是第三个小生答不出。小生的电子脑仍然没有恢复到万全状态,不能进行自主决策,所以不能不追随设定为司令官的人物的意向。至于另外一个问题。”
九曜,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这个名字,似乎给了纲岛至今为止最大的一次冲击。
“小生名为九曜。八洲国军制战斗兵器,鬼虫第九式『蜂』·金翅之九曜。”
目送慌忙卷起钢缆回去的纲岛离开,九曜重新面向了蜂。尽管沐浴了机枪的流弹,但是机体上连一点伤都没有。这也对,对人用的机枪不管打上多少发,都是无法给蜂的装甲刻上一道划痕的。
蜂那本来应该装入九曜,与他『连接』的胸部打开,把叶葉的身体呼地送了出来。
“啊啊啊……呜呜呜……呼咿咿……”
叶葉在天翻地覆的整备库的地板上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然后用便尽了力气瘫坐在地。
虽然九曜相当苦于理解身体上没有受到半点损伤的叶葉为何会消耗至此,但是他并没有说一个字,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叶葉开口。衣衫不整、鬓发凌乱的叶葉带着铁青的脸不停地喘着气,仿佛随时都要晕过去一样。
——但是蜂啊,就算是暂定,但是居然把这种小姑娘设定成了主人啊。
当然,他也理解蜂的副脑所作出的判断。就算那么继续休眠下去,也没希望达成完全回复,有必要开始动弹了,而就在这当口突然有位稀客从天而降。虽然明白这道理,但是看到叶葉这幅怎么看都完全靠不住的模样,他也不由得多多少少地考虑道是否有些操之过急。
完全不知九曜的这份心思,软绵绵地坐在地板上的叶葉,一声不吭地抬头看向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她呆呆地张开了嘴。
九曜一言不发地蹲在她的面前,伸出了右手。叶葉还是一幅神不守舍的样子,呆呆地看向九曜的脸,开口了。
“…………我还,活着?”
“对。你不会死的。因为有小生保护你。”
一人与一机,如此邂逅了。
虫已经没有了该战斗的外敌,少女,也已经没有了该侍奉的主人。





本帖最后由 未来の扉 于 2013-1-25 15:39 编辑


贰 — 记忆


真要算起来的话已经过了二十一年了,但是就叶葉的主观感觉来说仅仅是过了一年零几个月而已。
叶葉初次遇到伍长,是在那个夏天。
那个时候的叶葉,一言以蔽之的话就是“走投无路”。她刚到了十岁,就在空袭中失去了父母。有一户商人家收留了变得孑然一身的她,这让她感到实在很幸运。她在那户商人家忙手忙脚地工作了四年,把洗衣打扫这些琐事全都学了一个遍。
到此为止虽然都很顺利,但是第四年的某一天,那户商家的“老爷”却甩开一屁股债人间蒸发了。当时只有十四岁的叶葉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被卖到尽天的花街柳巷里去了。
在河边比比成排的花街中交织着不住的揽客声和热闹的娇声,华丽的霓虹灯发出刺眼的光芒。被精心打扮一番的叶葉僵硬地坐在店里的格篱后。
常言道人靠衣装,本来就是个美人胚子的叶葉这么一打扮相当的引人注目。但是虽说引人注目,她却没法拉出副笑脸来。一个头两个大的她没法照着别人所说的那样去陪笑,只能端端正正地低头正坐在位置上。
这时候,有一伙客人路过了店前。
是走在一起五六名军人。他们看起来像是战友,虽然显得很年轻,但是走起路来都是虎虎生风,互相“这家好”“那家好”地谈笑着。
在他们背后还跟着一名像是在散步一般的男子,他就是“伍长”。
虽然叶葉并没有有意去听,但是他们的对话还是传进了耳朵。似乎他们今天是为了带只是一味地干活挣钱的伍长来出来消遣一下,才合伙把他给带到了这里来的。但是伍长本人却似乎对这花街柳巷没什么兴趣,对街边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似乎比对女人还感兴趣。
蓦地,两人的眼光重合了。
本来一幅呆呆的样子的伍长,看到叶葉后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的表情一下子定住了,像是发现了什么十分不可思议的东西般凝视着叶葉这里。
“中介人。似乎也有人没在笑的样子啊。”
被发现了,叶葉想道。
本来以为只要这样垂着脸的话就不会有人注意到自己,但是看来并没那么顺利。叶葉看着慢慢地走过来的伍长,心脏扑通扑通地越跳越快。几乎可以说,叶葉的人生中根本就没有碰过男人。非要说的话,也就只有小时候被父亲抱过这点程度罢了。
在店头招揽客人的中介人眼神直发光,对着伍长开始天花乱坠地说起叶葉的身世,说得简直是自己亲眼看到了一样,一看就知道他在打赚同情钱的算盘。中介人巧舌如簧地在说着什么“虽然现在还太嫩但是要是养大了肯定是上品”之类的话,但是伍长只是带着一幅压根看不出来有没有在听的表情一直看着叶葉。
叶葉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一般僵硬着。这时,伍长却说了一句出乎在场任何人意料的话。
“你会做饭吗?”
“诶。”
“做饭。会吗?”
中介人一下子就愣住了。注意到伍长的动向的战友们也都聚在点头,半张着嘴呆呆地注视着事态进展。
伍长这句简洁明了得过了头的提问,反而解除了叶葉的紧张。
“啊……会,倒是,会。”
“会做什么?”
“呃,不是什么特别上得了台面的东西,也就会做做味增汤之类的普通的东西……。啊,还会做牡丹饼。”
“那你会打扫吗?洗衣服呢?”
“会……会。”
叶葉是完全搞不明白为何会问自己这些,其他人肯定也一样不懂。伍长像是在考虑什么一样稍微沉默了一会,然后像是终于决定了一样重新转向了中介人。
“决定了。这女孩我要了。”
中介人一幅终于给她找到主顾了的欣喜样子,打算继续谈他的生意。但是,伍长打断了他的话。
“不,不是那回事。我是要买下来。这女孩我决定雇走了。”
这是要赎身。
之后,伍长拿出了一笔大得吓人的钱。所谓“赎身”就是帮这种风尘女子把卖身钱付清,然后带走她,而那笔卖身钱本来可不是伍长这种层级的人能够这么干脆地拿出来的小数目。伍长的战友们眼睛瞪得像脸盆那么大,呆呆地看着淡定地办着手续的伍长。
所有人都露出了一脸迷惑不解的表情。
伍长跟战友们说要带叶葉回家,简短地道了个别就离开了。看着他毫不在意背后呆然的视线,悠然自得地走着的背影,叶葉慌忙追了上去。
虽然叶葉想问的事情堆得像山那么高,但是她只问了其中最大的那一个。
“——请问。为什么,要把我?”
伍长头也没回地立刻答道。
“你长得很像我在空袭里死掉的妹妹来着呐。”
伍长直到最后,都没告诉叶葉那天晚上的那句话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
但是,他是那种开玩笑的话就一定会说明是在开玩笑的人。叶葉相信既然他到最后为止都没说过这句话是假的,那么这肯定是句真话。
那是她与对她有过大恩的,过去的主人的,最初的邂逅。


醒来的时候,表针已经指向了早上六点。
虽然该是太阳缓缓升起的时候了,但是叶葉现在待着的地方看不到阳光。这里是已经停用的地铁的隧道,叶葉就睡在停在这里的列车的一节车厢里。还能使用的电源连着灯具,淡淡地照亮着车厢内部。
叶葉拉开铺开在座椅上的睡袋的拉链,“嗯——”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她咕噜咕噜地揉着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一如往常地,叶葉在到站台去前,先简单地打理了一下。叶葉的黑发长度大概到后背的一半。菘的评价是“又柔又顺的真让人羡慕”,但是叶葉自己有时却觉得,为了在外行动要带上防毒面具的时候,这头发很碍事。
即使如此却一直没有剪掉这头发,是因为伍长曾经说过,从这头黑发上仿佛看到了往日妹妹的影子。
说到底不过是心情问题罢了,叶葉也不得不承认。但是不管怎样就是不想剪这也没办法。
叶葉拿起发绳,灵巧地给自己绑上了辫子。一晃一晃的发辫就好像一条垂在背后的尾巴一样。叶葉已经习惯了这样。对于有许多工作要做的她来说,这样才比较方便。
不计冷冻睡眠的时间,实际年龄大概只有十五岁的叶葉比起同龄人,平均来说显得有些矮,就算说她只有十三岁左右说不准也会有不少人相信。只比她大一岁的菘发育得比她好多了。叶葉觉得自己再过一年也没办法长成那个样子。散发的时候先不说,一旦叶葉把头发编起来的话,从某些角度看过去她简直像个少年。
叶葉准备完毕,打算从车厢的门出去时,发现了一件事。
——啊。
对了。
因为这一系列准备实在是进行地太自然了,结果叶葉睡得迷迷糊糊的脑袋把“他”都给忘了。叶葉俯视着怀抱军刀垂下头,背顶着车门旁边的墙壁坐着的少年,再次确认了自己现在所处的状况。
鬼虫第九式《蜂》·金翅之九曜。
他现在毫无声息地在睡着。按照安东的说明,本来他是没必要进行睡眠的,但是因为电子脑还没有完全回复,所以有必要在闲暇时让系统进入休眠以期能稍稍自我修复。尽管叶葉搞不太懂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机械也会睡觉”这层意思算是明白了。
“……九曜?”
没有回答。
“九—曜—。已经是早上了哦。”
叶葉蹲在九曜面前,轻轻地摇晃着他,但是果然还是没反应。连呼吸都没有,一眼看上去就像死了一样。九曜似乎是睡得很深,用叶葉这点力量,再怎么摇晃都不会出一声的。
——呃,嗯。
叶葉已经被教过这种时候该怎么办了。她先小声顺了顺,然后对着九曜开口了。
“甲种指令。起来。”
只花了一秒。
把系统从休眠状态重新激活,呼吸、神经、各种传感器瞬间恢复,九曜无言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叶葉被这快得吓人的反应吓了一大跳,在分开腿站着的九曜面前像青蛙那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俯视着叶葉,九曜带着一幅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开口问道:
“……你,怎么坐在那?”


那天,九曜把叶葉救出来,和纲岛他们一起回到据点时,太阳已经下山了。
当然,叶葉被狠狠地训斥了一番。被严令禁止不准再干相同的事情不说,还暂时被禁止跟纲岛他们一起去出探索了,在此之上,一星期内还要在据点内多干三成的活,以示惩罚。
九曜侯在垂头丧气的叶葉身边,佩着军刀一言不发。虽然他个子比较高,但是无论是那副长相还是士官学校的制服都给人一种少年般的印象,跟叶葉站在一起时简直像是兄妹。大家用钢锚把那只『蜂』从地下拉起,装在拖车上运回了据点来。
安东和菘他们这些待机组看到这场面吓得嘴都合不起来。这也难怪,本来去找部件的人却拿回来了这么大一只机械蜂,想不吓一跳都不行。
而其中吓得最厉害的,似乎是安东。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惊愕,过了好一会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地笑了出来。安心——这是最符合此时他内心的词了吧。
“——小伙子,你是第九式蜂吗!你还活着啊!”
听到他的话,站在吓了一跳的叶葉身边的九曜,轻轻回了一礼。
“阁下是……少尉殿下。真没想到在这个时代还能遇到。”
八洲军整备科,安东整备特务少尉。
叶葉头一回听说这位老人还有这种头衔。他曾经是在军中大展拳脚的老牌整备兵,也曾参与鬼虫的调整,但是后来因为年事已高从一线退了下来。
而安东,最为惊愕的就是蜂的这幅惨状。
最强的鬼虫,居然被打成了这么一副从未见过的惨状。
他迅速地召集了整备班的所有人,把蜂搬到了工作场,把所有能用的机材都用上,对蜂彻底进行了一番检查。这个工作场里有着从据点附近的地上工厂里收集来的各种机材,现在已经颇具规模。
“呼嗯。确实正如你所说,虫的副脑现在不怎么好使。在自主决策上存在障碍似乎是没错。”
“……副,副脑?自主……?”
根据九曜的指令,禁用了自我防卫机能,所有的系统都进入了休眠状态的蜂的外壳的头部接上了好几根电缆,一动不动。安东盯着接在电缆上的几台手提电脑的画面看了好一会后,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但是叶葉是一点都看不懂。别说这个,到现在回想起来九曜说过的“暂定司令”到底有什么意义她都还不明白。
“是吗,小姐是一点都不懂这些啊。”
安东对着尽管身处事件中心,却是一幅呆样的叶葉简单地做了下说明。
首先,名叫『鬼虫』这种兵器拥有两种姿态。
这个,因为现在亲眼看到了分离开来的巨大昆虫和少年,所以还能理解。作为本体的部分与人间的姿态毫无二致,这本体和『虫』型的机动兵器融合后,鬼虫才能发挥真正的战斗能力。
这么说起来,叶葉想道。当时为了安全起见,蜂曾经把自己收进体内。胸部内那片空间,本来是应该用来收容九曜的吗?
“在作战行动中,仅仅只有『虫』的姿态的话,是不利于进行一些小动作的行动的。分成两个姿态既是为了这个原因,也是为了万一虫的机体达到极限,能够确保本体这个核心的脱逃……这种说法也有。这也是因为主要的那个脑是存在于本体的头部的。”
安东继续说着。
鬼虫就性质上来说,拥有着作为主干的主脑和作为辅助的副脑。
一个主脑直接就安装在本体的头部内,四个副脑则装置在虫壳中。副脑不具备人格,只有最低限的自我防卫技能,以及辅助主脑的机能。这每一个脑都比机械兵的脑要高上好几个等级,而主脑把它们统合起来,作为一个完整的系统进行着复数的并行处理。
“——然后,这里就跟『次要指令』和『自主决策』扯上关系了。”
安东分析着蜂的内部情况,一边仔细地整理着笔记一边继续向叶葉作着说明。
“人工智能被赋予了『主要概念』,这你知道吧?战斗用的话就是『跟敌人战斗』,自动运输机的话就是『搬运物资』,就这种东西。这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本能,不管鬼虫还是量产机,只要是机械都会有的。到此为止都明白吧?”
叶葉“嗯嗯”地点了点头。
“但是,要让这些机械能派上用场,只有这些还不够。要是让它战斗时它只会敌我不分地乱打的话,那只是平添麻烦,所以才需要『次要指令』这东西。像是遵守指定长官的命令,或者把物资从这个地点送到那个地点,这样的。这样把它们的行动规定好后,人类才能去‘运用’。”
瞬间,安东看向九曜。
九曜抱着胳膊,无言地站在叶葉身边。
“而像鬼虫这样拥有着多台超高性能的电子脑的型式,则是故意没被设定次要指令。这是为了能根据战况做出临机应变的判断,进行有效的行动。也正因如此他们才能同时拥有破天荒的计算能力,以及独立的判断力。但是现在问题是,那个关键的副脑还没有回复呐。演算效率低下不说,最重要的是自动系统的损伤很厉害。厉害到如果不临时设定一条次要指令的话,电子脑就会发生错误瘫痪掉的程度。而这时刚好出现了的,”
安东把视线转到了叶葉身上。
“小姐,就是你呐。”
“诶啊”
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也就是说,呃呃。叶葉拼命想着。机械有他们“要做的事”,为了完成这“要做的事”还必须得决定下“要做的小事”,而九曜本来并不受此限,但是现在也必须要有“要做的小事”,而这事就要由长官来决定,
而暂定司令则是自己。
“……呃,是,是我?是说我是他的主人?!”
“没错呐。”
安东十分干脆地点了下头。
九曜果然还是一动不动。
“不过,只是暂时的。现在那家伙要依靠小姐你来做出细小判断。能够命令他去做这个去做那个的只有小姐你一个人。”
——就,就算你这么说。
虽说已经是过去式了,但是叶葉终究是女佣出身。十岁开始就在商人家庭了跑动跑西地她身上已经沾满了女佣的味道。侍奉别人的话她不在话下,但是对别人发号施令她可是从来没试过。
叶葉看看九曜又看看安东,突然露出了一副不安的样子。安东看到她这幅德行笑了。
“唔,凡事都要尝试下才行。不试试让这家伙干点什么吗?小姐,随便下个命令试试,前面要带上‘甲种指令’几个字。说什么都行哦。”
九曜打了个激灵。他用力眯细赤红的双眼,瞪视起安东。
“……阁下打的是什么算盘?”
“老夫说了是做试验吧。老夫要仔细看看,你的设定还正常不正常。——来,小姐,什么命令都行总之去试一试。噢,危险的命令就算了哦。”
“……”
九曜闭上了嘴巴。赤红的两眼转向了叶葉。
就算跟我说什么都行,我也只会困扰啊。
突然被甩到话题的叶葉犹豫了。九曜直直地盯着这里。
“呃,呃唔,甲种,指令。”
虽然姑且这么开口了,但是叶葉还是没想好到底要命令些什么。发现九曜肩膀一震地做出了反应后,她更是焦躁了起来。怎么办呢,是要让他把那边的部品取来呢,还是要让他去关窗户呢——总之不“命令”些什么的话不行,叶葉脑袋里现在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突然,她忽然想起来了一件事。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还在商人家当侍女的那阵子的事了。老爷的客人在门口,给他带来的狗下命令的,那一幕。因为狗狗实在是太过顺从,所以给叶葉莫名地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想到这,叶葉便直接说了出来。
“…………坐?”
贫乏至极的想象力。叶葉脑中的命令就只有“坐”而已。
但是,
“——”
只花了一秒。
动作迅速得简直带起风压吹动了叶葉的头发。九曜的反应快得让人以为是收到了电波一般,瞬间就在原地跪下,仿佛包子般缩成了一团。始作俑者叶葉是被吓得最厉害的那一个。
所谓甲种指令,换句话说就是最优先事项,里面包含的意义就是“就算别的事情什么都不干也得把这个给我做了”,对象要终止所有的进程去遵守这项命令,不可拒绝。九曜跪在地板上,嘴里发出“呒唔”一声,抬头瞪向了安东。
俯视着九曜这幅丑态,安东愣住了,过了好一会才“哇哈哈哈”地笑了出来。
“这,可真是!居然能看到傲视天下的鬼虫趴在地上啊!哈哈,活得长也是好事啊!”
“……呜,小生可是记住了,少尉殿下……”
叶葉连“起来吧”这种体贴话也说不出,只能一幅呆样地注视着雷厉风行地遵守了命令的九曜。

在此之后,安东他们又花了几十分钟,确认完了蜂的全部状态。
安东从屏幕前抬起头,仿佛是呆住了那般叹出了一口感叹之气。
“不过啊,这家伙真是,越看越是个怪物啊。飞行上有反重翅和惯性控制装置,全天候性超高灵敏度传感器,成千上万的微汽缸和复合装甲都有使用水铁的自我修复机能。而且还能随心所欲地生成、操纵电气。这种东西简直除了恶鬼都没法形容。真不愧鬼虫这名字。”
所谓水铁,是指注入了数以兆计的纳米机械的一种特殊的液体金属。
要想用一般机械兵的电子脑控制这东西,少说也得要上百台,但是鬼虫的副脑却可以轻松地让它凝结成装甲的形状。由此,鬼虫得到了可以自行修复的特殊的装甲。
九曜沉默不语。他对于作为自己身体的蜂的构造自然是了如指掌。抚摸着蜂的装甲表面的安东绝对不是仅仅为了称赞鬼虫才开口的。
这个预感正中红心。
“是被蜻蜓大人弄的吧?”
“阁下为什么知道?”
“还能为什么?能把鬼虫弄成这样的,除了同类以外还有其他东西吗?而且,”
看着九曜的安东脸上的表情,瞬间闪过一丝迷惘。这话说出去真的行吗,这种迷惘。九曜并不在意地等着他说下去。他继续说道这只是极其单纯的排除法,然后决定说出下一句要说的话。
“其他的鬼虫,都已经死了。”
对。
鬼虫系列中有第一式到第九式一共九机。但是至今仍然活着的就只有两机,第二式到第八式七机都在二十年前的战争中走向了尽头。九曜,亲眼看见了他们所有人的死状。
“……大家,都死掉了吗?”
至今为止都跟不上对话节奏的叶葉,喃喃地漏出了仿佛自言自语般的声音。安东点点头,开口了。
“唔嗯。虽然老夫并没有亲眼看到过,但是在记录上来说,其他七机都已经在二十年前战死了。现在能把这家伙伤到这种地步的存在,就只有一个。对吧?”
“——正是。”

其名为鬼虫第一式『蜻蜓』·四天之龙胆。

他对于鬼虫来说是领袖一般的存在,也是在这九机之中最强的存在。本来鬼虫和普通兵器的战斗力之间就有压倒性的差距,但是其中只有龙胆是更上一层楼。
“……是吗。果然,蜻蜓大人也走向了疯狂吗?”
“不可能。那个男人怎么会是如此简单地发狂的角色呢。”
九曜斩钉截铁地做出了否定。虽然没有根据,但是这个结论他几乎是确信无疑的。而且现在站在眼前的九曜,虽说经过了很多曲折,但是没有发狂就是没有发狂。自己还保持着正常那个龙胆却发疯了,这种可能性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
“那么为什么,你们闹起来了内讧?是谁先动手的?”
“——”
瞬间,九曜语塞了。
那时的事情他还记得。那是个仿佛天空整个消失了一般的漆黑之夜。
“是他先的。”
那天晚上,龙胆突然对九曜展开了攻击。
理由至今也不知道。发狂的话,也不可能突然一瞬间就发生;如果是发生了异常,那么九曜应该能接收到电子脑发出的噪声信号。也就是说,龙胆是清醒着,对九曜露出了尖牙的。
“不知道为什么。小生与他交战,然后败北了。但是……有一件事是绝对的,那男人是不可能不小心让对手活命的。小生现在活着并不是因为幸运。而是龙胆没有想下手而已。”
“嚯。——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九曜这次斩钉截铁地做出了回答,不带一丝迷惘。
“把龙胆,击坠。”
叶葉站在九曜旁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的宣言。
不取走击败了的敌人的姓名,是对其最大的侮辱。战死沙场才是士兵们的期望——更不要说战斗兵器了。龙胆明明知道这一点,却没有破坏九曜。
“也就是说要一雪前耻是么……。呼嗯。那,不来做个交易吗,『蜂』啊?”
“……交易?什么意思。”
安东嘻嘻一笑,用大拇指指向连着电缆的蜂。
“拖着这副身体,可是无论如何都没法胜过那个蜻蜓达人哦。而且你,整备一直是交给专业人员的吧。现在就算找遍尽天的工厂也找不到能够完全修复你的设备,你也知道光凭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吧?”
“……唔……”
九曜板着脸沉默了。事实上这句话正中红心。
“对你来说应该不亏哦。这里不光有老夫,还有以前在老夫手下做过的整备兵。我们帮你来修理,而你在这期间给我们当保镖。如何?”
说实话,九曜实在无权拒绝。
当年冲进第四工厂的最深处的格纳库时它还能用,外加还有防卫型兵器在,已经是个奇迹了。而那设施,能这样一直无人维护地维持到今天,也差不多精疲力尽了。
而且——
九曜把眼光转向身旁的少女,开口了。
“少尉殿下想要说的话小生已经完全明白了。而最终作出决定的,并非小生——而是你。没错吧,叶葉。”
“呜诶,是的!”
判断权突然被交给自己,叶葉吓了一跳。这声干脆的回话全都是平日积累释然。
对,九曜有个虽说是暂定,但也是主人的人。
如果不回复到能够进行完全的自主决策的程度的话,根本就无法离开她的身边。九曜便果断地把判断交给叶葉,带着军刀沉默了。叶葉尴尬地看看九曜又看看安东,过了好一会终于鼓起了勇气,咳咳地清了下嗓子开口了。
“——呃。好。那么,九曜。”
无论是谁,都一样害怕着不知何时会出现的机械兵的威胁。
叶葉虽然对状况感到困惑,但也做出了一副意外毅然的表情转向了九曜。
“我们现在在困扰着。”
“唔嗯。”
“尤其是,机械兵先生们很可怕。大家都说有个身手了得的人就好了。”
“唔嗯。”
叶葉根本藏不住话,这是她根本不习惯的说话方式,结结巴巴的十分靠不住。
“所以……所以,请九曜你来保护我们,请你来……啊,不,你要来当我们的保镖。”
“……了解了。”
九曜静静地点了点头。
这样就决定下来了。安东一边把玩着扳手,一边在旁注视着两人这磕磕绊绊的对话,最后大声笑了。
“这下子你可是责任重大了哦,小姐。可要好好握住鬼虫的缰绳哟!”
“请,请不要说些会让人紧张的话啦!”
叶葉从未尝试过居于人上,九曜也不曾习惯过受人指挥。说实话自己的确是有点不痛快,这样真的好吗——九曜如此担心着,心中不由得泛起了对把这个小女孩设定成了主人的蜂的一丝埋怨。
夏日的夕阳中,不知何处传来了阵阵蝉鸣。


这是昨天的事了。
我不振作可不行。——叶葉如此想着。
现在她的心跳略略有些偏快。看来是和自己在一起导致了轻度的紧张状态,九曜如此推测道。这点程度的扫描监听是他常时进行着的。
最重要的是保护叶葉的人参安全,其次是顺从她的命令。
这对于现在的九曜来说就是“作战目的”,所以这点程度的事并没有特别去意识就已经在做着了。九曜一边看着摇晃着辫子的背影,一边跟着她走着。
上午六点的地下隧道中,流动着种独特的寒冷空气。拜整备班仔细的调整所赐,空调系统现在也正常地在工作,保持着人们所居住着的区域中空气流通。这里似乎是所谓的地铁交汇点,有数条铁轨交汇在一起,所以隧道的空间也很宽敞。
“喔,早安啊小叶。今天也起得这么早啊。”
“啊啦~小叶早安~。今天也加油吧~
“早安。好,我们来加油吧!”
叶葉笑嘻嘻地对四方传来的招呼一一挥手作答。
九曜十分感兴趣。那场战争已经过去二十年了,而这尽天中还有人在活着。互相抱成一团,完成着自己该去完成的事情。
尽天地下的大型防空洞里有着冷冻睡眠设施,这个九曜也知道。看来是在自己休眠的二十年间,他们苏醒过来了。九曜的活动与他们的活动,现在大概刚好是重合起来的状态吧。
不过要说起来——九曜想到。
他用传感器把整个据点都扫描了一遍,但是人类的生体反应只有区区五十余个。只有这点吗,他的心中留下了小小的疑问。尽天的防空洞应该是要更大些的才对——
背后出现反应。
九曜看也不看那边,直接把腰间的军刀连鞘向后顶了出去。被鞘尖顶在鼻头上,从背后偷偷接近过来的人不由得“呜哇”一下地停下了脚步。走得实在是毫无防备的叶葉这才发现情况,转过头来睁圆了眼睛。
“菘小姐?”
跟着,九曜也转过头去。从传感器传来的身高和体温数据来看接近者是女性,这个结论看来是正确的。背后站着的,是几乎被鞘尖顶在了鼻子上,大概和叶葉差不了几岁的少女。
“……等,这个,这个帮我弄掉啦。”
被叶葉叫做菘的少女,皱着眉头指着鼻子前的鞘尖。鞘尖摇摇晃晃地在她面前移动,随时瞄准着任何方向,不管她往哪里动都会立刻吃下一发打击。
“啊,九,九曜!不能这样做啦!快把刀放下来!”
听到这一声,九曜默默,而又干脆地收回了刀鞘。菘仿佛很可惜地撅起了嘴唇说道:
“切——。干什么嘛。本来我还想偷偷从后面接近吓你们一跳呢。”
看来似乎她和叶葉是朋友关系。九曜淡淡地说道:
“只要没有特别的理由,小生是不推荐偷偷接近过来的。因为有被误认成敌性个体的危险。”
“唔…,……嘛,也对呢,我刚才已经体会到了。……呃,是叫九曜来着吧?”
菘确认般地把视线转向了叶葉。叶葉点了点头,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啊”地一声装转向了九曜。
“九曜,这位小姐叫做菘,是安东先生的孙女。比我只大一岁,但是一直在整备班努力着哦。”
“呼嗯。”
安东菘,十六岁,整备班。那个少尉殿下还有孙女啊——九曜一边心里稍感意外,一边对比着看向菘和叶葉。叶葉仿佛感到很不可思议地歪了歪脑袋。
“怎么了吗?”
“难以理解。”
“……什么难以理解?”
“人类女性,是仅仅一年就能拉开如此大的差距的吗?”
“什!请,请问那是什么意思啊!?”
九曜一脸认真地答道:
“你的胸部极其单薄。”
“不要又这么清楚的解释一遍啦!”
明明是被问到才回答的,现在又这么说不是有点不讲理么。
叶葉沉入了发完脾气后的消沉里,垂头丧气地走在路上,嘴里还嘟囔着“这种事情我自己也知道啦”之类的。虽然是出于一种学术上的兴趣才开的口,但是看来自己是失言了。不过叶葉还真是个表情会变个不停的女孩子。
九曜默默跟在叶葉的身后。似乎对九曜很感兴趣的菘则跟在他的身后。九曜没怎么在意菘,但是她忽然向九曜搭话了。
“……呐。你,就是那个鬼虫吧?”
“正确。”
九曜一边走着一边回答。
“哈啊。怎么说呢,有点意外。虽然听爷爷他们说了好多好多遍了,但是没想到真的有啊……本来还以为和童话里的恶鬼什么的差不多呢。那个,说你们最强是真的吗?”
“正确。论起单体的战斗力没有别的东西比鬼虫还要强了。”
九曜的语气总是淡淡的。菘属于整备班,是安东的孙女。对驰名战场的“最强兵器”抱有兴趣也是自然的吧。但是,盯着九曜的目光中不知为何有种审视,而且还稍稍带有些怀疑。
“但是还真是吓到我了。蜂的体内有人型就已经够惊人了,而且那人型看起来还跟我和小叶差不多大。我还以为最强的鬼虫的本体会更有点,满是肌肉啊或者浑身是伤啊,或者留着莫西干头什么的呢。”
“外观和性能不一定会一致。……话说完了吗?”
听到九曜语气极为平淡的话,菘小声地“唔”了一下。
“真是干脆呢。冷淡的家伙。”
“冷淡能保证作战进行的话,那就冷淡吧。”
九曜不太懂开玩笑。这并非是因为他不是人类。像他这样的高性能机械,都拥有着无论是玩笑还是猜谜都能毫无阻碍地进行的脑。所以开不起玩笑,更应该是他自身的认真“性格”使然。
菘像是对自己刚才太过吵闹感到有些害羞般停了一下,然后用跟刚才不同的,认真的声音开口了。
“首先。谢谢你救了小叶。这孩子总是有点冒失,所以你救了她我真的十分感谢。……但是,我们也没有完全地信任你。可不要做些奇怪的举动啊。”
并非不能理解。她会警戒也是当然的。九曜不作回答,只是静静地一边听着一边向前走。
实际上这一路走来,加在自己身上的这些视线到底有什么含义,九曜也注意到了。那是兴趣,以及一种警戒。也有反射性地僵硬了起来的人。尽管把他们判断为了不需要注意的对象,但是看来菘说的话是事实。
不一会,三人走到了宽敞的地铁站。这里有着形形色色的机材,似乎也被作为了一个简易工作场。通信设备也都一应俱全,弄得这里一眼看上去乱糟糟的。虽然跟地铁系统还在运作时整齐的地铁站相比起来面目全非,但这也正是人们生活着的证明。比叶葉起得更早的人们已经聚集了起来,在各自的位置上开始着手进行着工作了。
穿过地铁站,走过检票口,走上台阶来到了地上。
清晨时分的尽天笼罩在金黄色的朝晖中。虽说是盛夏,但是这个时间的气温还很低,蝉也保持着安静。这份独特的安静,与这片被遗忘了的废墟十分相称。
“——早上好!”
叶葉走到被当做厨房的街角,对着似乎在准备早餐的,像是主妇的女性们打起了招呼。她们笑着把叶葉招呼进去,叶葉也不知道从哪一下子取出了围裙和三角巾穿在了身上。
这片被设置在了地铁站楼梯边的空间支着帐篷,两座大概是八洲陆军以前使用过的野外炊具发出低低的声音工作着。
“……要做什么?”
“准备吃的哦。不在大家都起床前准备好可不行。”
叶葉抱起胳膊“哼”地用鼻子喷出一口气,九曜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说起来,倒是在“赈济灾民”的时候见过同样的场景。九曜一边回想着,一边紧紧守在叶葉身后。
“那个,九曜?”
“怎么?”
对,这正是适合“赈济”这个词的场景。在这里的女性们穿戴着三角巾和围裙,一幅十分家庭的打扮,而其中混进一个穿着制服佩着军刀的少年是在是异样得不能再异样了。不说打扮,进来个人本身就已经妨碍料理了。
“呃呃,饭做好前九曜你在一边休息就行了哟?”
“这可不行。”
“但是那个”
“小生已经决定永远不离开你了。”
啊拉嘛。
太太们突然如此兴奋了起来。九曜的意思自然是指自我决策失调所引发的结果,但是这朴实的言辞可是能从很多意义上去理解的。叶葉被包裹着“啊拉嘛小叶也真是不能掉以轻心呢真是真是”这种意思的视线包围,连用指头轻轻戳着她的人都有。立刻慌张起来的叶葉也就被这样那样地捉弄了起来。
“什,什”
九曜一幅毫不在意的样子注视着叶葉,叶葉则是被这莫名的误会弄得脸越来越红。
“啊咧。你们原来是那种关系?”
菘无心的一句话给了叶葉最后一击——
“不是啦——————————!!”
叶葉发飙了。
九曜被企鹅般呼呼挥起手臂的叶葉赶了起来。他轻轻向后一跳,离开叶葉身边,抬眼一看,叶葉的脸已经是通红一片,三角巾也歪了。
“没听过男儿不下厨房么!怎样都无所谓啦总之出去出去!命令,这是命令!”
“唔。那么请给我在这期间要干什么的指示。”
“纲岛先生他们现在在进行早间巡逻所以就这样去帮他们吧!”
“遵命。”
话音未落,得到了指示的九曜便干脆地转过了身。叶葉则是拼命地反驳着周围揶揄她的人们。
“……男儿不下厨房这观念也还真传统呢。我倒是觉得进来个男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菘感到很有趣似的斜眼看着叶葉,笑着说完这句话后,也跟着九曜离开了。九曜也没有再做什么反应。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的样子,回过了头来对着没有穿上围裙的菘问道:
“你不去做你该做的事情没问题吗?”
“唔。啊,不是,我只是偶然起早了才跟来的,整备的工作是在饭后才开始的。再说我也不会做饭…”
“那么,是来跟小生说刚才的事情的吗?”
“……啊——,大概就是,这样吧?”
菘一幅被除掉了敌意般的样子。九曜一幅完全了解了的样子点点头,说道。
“明白了,小生会铭记于心。那么,小生就继续执行任务了。”
九曜一幅急着走开的样子。自觉到自己刚才的发言足以引来如此排斥的菘一幅呆呆的样子望着他的背影。不过,最后她的脑中又浮现出了一个疑问。
“——说起来啊。刚才你是怎么注意到我的?果然是像绝世高手之类的那样能感到气息之类的东西吗?”,
九曜扭过半张脸,毫不在意地立即答道:
“光靠气息是无法确信的。判断依据是反射电磁波和脚步声和呼吸声和热源反应和空气流动以及体臭。”
“啊啊,原来如……啥!体臭?!我很臭吗?!”
菘嘴里一边念叨着没怎么洗过澡又流了不少汗要说也是之类的话,一边慌忙把胳膊凑近鼻子吻了起来。但是九曜口中的“体臭”,是没有高感度传感器,或者狗一般的嗅觉的话就无法识别出来的那种级别的味道。
但是九曜,并非是那种懂得在这里应该如何予以补充的男人。在菘在自己身上到处嗅来嗅去的时候,他已经走远了。
顺带一提,菘在早饭时带着一脸十分严肃的表情对着叶葉问了“我会很臭吗?”,被做饭的阿姨们大笑了一场。


九曜向附近的大厦跳去。
把歪斜的电线杆和看不出内容的看板当做踏脚点,仿佛树叶般轻盈地向屋顶跳去。然后在屋顶上又大大一跃,跳上了最近的一座铁塔。
这座铁塔是贯穿了尽天的工业地带,向东西延伸而去的塔群之一,在几条电缆上有着修理的痕迹。踩着钢铁的骨架,九曜只花了几秒就登岛了铁塔顶端。
他站在塔顶,用提升到最灵敏的程度的感觉向周围三百六十度洒去视线。
俯视着在朝阳下拖出一道道影子的街道,九曜驱动起了传感器。在如此高的位置上,不管是大海、道路,还是废墟都看得清清楚楚。虽然『蜂』的翅膀还能用时,这点高度是家常便饭就是了。
这是暌违二十年的,地上的光景。
这样一看下去,九曜便感到强烈的岁月沧桑。二十年前,战争的痕迹还鲜明地残留着,而现在那已经成为了过去。伤痕风化,瓦砾滚落一地,九曜对这风景有种奇妙的习惯感。
九曜静静的俯视着街道。大街,长长的大河,商业地区和欢乐街。
以及,第九十九军道。
这条贯穿了城市的高架公路的尽头又分为关口,恐怕那里,有他在。九曜无意识地盯着那边看了起来,但是最后又轻轻地摇了摇头。现在要考虑的是别的事情。不把注意力集中在索敌上可不行。
未登记的动力反应,无。看来至少这附近是安全的。在脑袋中整理出通过反射电磁波算出的地形,然后构建出地图数据。
“果然,没有蜂的话就只有这点程度……吗。”
在这过程中,九曜自觉到了现在传感器的有效范围之狭窄。他尽管稍稍有些懊恼,但也打起精神,向预先找到的纲岛的无线电机中送出了电波。那是配合了安东的调整的式样的,做了足够强的加密的通信波。
“纲岛。”
「呜喔?!……喔?你是,九曜吗?」
电波对面的纲岛似乎被这突然插进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九曜毫不在意地继续说了下去。
“小生算出了周围的地形。尽管仁兄们大概已经把握得差不多了,但是似乎有几条不容易注意到的近路的样子。现在我把数据传过去,终端有带在身上吗?”
「啊,啊啊,那就拜托了。但是我说,突然插话进来会对心脏不好的所以拜托别再搞了。」
“呼嗯,明白了。——那,我就送过去了哦。”
说完,九曜就把刚才索敌的结果直接向纲岛带着的终端送了过去。
「多谢了,这东西看起来挺有用的。……不过真突然啊。不用护卫小叶妹吗?现在她大概正在准备吃的吧?」
“小生被赶出来了。男儿不下厨房,她是这么说的。”
说完,只听到电波对面传来了纲岛“噗哈”的笑声。不知是不是在笑如此认真地说出这种话的九曜,他笑得气都喘不过来,结果对话中断了三分钟左右。
“……有什么可笑的吗?”
九曜带着一脸淡淡的表情。
「啊,不,呼哈哈,抱歉。因为小叶妹对这种地方还挺执着的呢。你要是也服从这个的话就适当地配合配合她吧。」
因为她是当前的司令,所以为了能够更加顺利地进行彼此的意志沟通,而去进行互相的性质理解,这的确是没有错的。呼嗯,九曜托着下巴,继续进行着索敌。现在他打算在纲岛巡逻完毕前都保持对他进行辅助。
位于地铁交汇点正上方的这个区域,过去是称之为尽天的中心街也不为过的地方,下面可以看到宽广的大街以及成排的百货店残骸。有着倒塌的大楼以及碎裂的沥青等等掩蔽,地铁的入口是没法立刻发觉到的。作为藏身地点来说是个优秀的选择,九曜想到。
不过说起来。
“有件事情想问。”
「嗯?什么事?」
“生存者,就只有现在在地下这些人而已了吗?”
这是从刚才就开始在意的事情。从无线电波的对面,传来了纲岛犹豫的气息。
“在生活圈内可以感知到的生体反应有五十出头。这跟计算的结果无法吻合。按照小生的记忆,逃进了尽天的防空洞的八洲臣民的数量要远远多过这个人数才对。”
「……不,现在这些就是所有人了。」
纲岛不知哪里有些疲累的声音传了过来。九曜本想继续追问这话的含义,但是在那之前纲岛继续开口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打算从发狂了的机械兵那里逃开的。」
这是在某种程度上,可以预测出来的回答。
机械兵的威胁耸立在人们面前。用强化人造肌肉拼成的他们和人类,两者之间光是身体能力就差得太多了。确实,一点牺牲都没有付出就捱到今天,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吧。
“那么,除了现在这些,其他人都被杀掉了吗?”
「倒也不是这样…………但是,那个。抱歉,现在有点没法跟你说。」
他们,也有他们的机密在。
九曜如此理解道。他觉得这也极其正常。把什么话都跟一个昨天才来的人说了,这才是不对劲。
「别介意啊。我是相信你的,也亲眼见到了你的身手……虽然不想说,但是我们中间也有警戒着你的家伙。在想着万一怎样怎样的人,果然也不是没有。」
这是自然的。他们这些被战斗兵器弄得吃尽苦头的人,是不可能就这么拂去对兵器这种东西的戒备心的。这点程度九曜也能理解,他也并没觉得这有什么。考虑到暴走了的兵器的威胁的话这也是当然的警戒吧。
过去曾为了保护八洲人民而战的机械兵,现在已经发疯,成为了本该守护的对象的威胁。这讽刺真是辛辣得可以。本能被设定成了战斗的他们,现在也为了搜索不存在的敌人而徘徊在这废墟中。
但是他们也并非是在作恶。九曜明白这一点。
或许是因为自己的使命,也自始至终都只有“战斗”吧。


太阳终于完全升起,蝉鸣声也开始阵阵传来。探索班回到了据点,整备班也放下了手中的工具。
早餐时间。
作为据点的地铁站的入口旁边支着几座帐篷。里面摆放着桌椅,简朴的餐桌就这样展开在了野外炊具的旁边。
“开饭了哦!”
叶葉站在炊具前,挥动着大号的汤勺叫道。今天的菜色是猪肉酱汤。以长期保存用的盒装食物作为原材料,加了味噌煮出来的酱汤十分漂亮,让人难以想象这并不是用新鲜食材做出来的。拿着勺子伸长手舀着汤的叶葉,乍一看就像是快被那口大锅给吞进去了一样。
为了节约食材,每个人能分到的量都被严格规定死了。不能过多,也不能过少。因此,炊事班准备食物时要非常细心才行。一个土豆都不能放过。
而且,味道问题是绝对不能轻视的。不管在怎样的时代,食物的美味与否都是关乎全体士气的问题吧。

“嗯。”
把碗向桌上一放,一屁股坐在座位上的纲岛仔细地往碗里瞅着。
“……是不是没肉啊?”
“啊。肉今天要开始节约了。作为替代我们放了豆腐——”
叶葉站在过锅前说道。纲岛用丢脸的声音说着“不是吧……”。没放肉的猪肉酱汤不就只是酱汤了吗。
“大豆可是被称作田里种的肉哦,纲岛。别在那里抱怨了。”
似乎对于年老的安东来说反而这样比较合口的样子,只见他眯细了眼睛把双手合十了起来。嘛,的确就算再怎么抱怨也没法改变现状,所以纲岛也接受现实,行了合掌礼。忽然,他看到了给全员盛好了早饭的,不知为何一幅心慌意乱的样子的叶葉。她头上还带着三角巾,在帐篷外心不在焉地转悠着。
“喔喔?怎么了小叶妹?你在哪干嘛呢?”
“诶,啊。不是、那个。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什么不知道跑哪去了啊,纲岛这句话没来得及问出口,朝阳下的道路上就出现了一道影子。
是九曜。
右手按着军刀,身着黑色制服的少年从大楼间落到了地面上。他隐藏起了气息和雷达反应,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这里。唯一的迹象,就只有落地时“咚”的轻轻一声。
后面的男人们反射性地做出了反应。
有人站起身把手插进怀里。有人准备保护非战斗人员,人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纲岛突然喝了一声“等等!”。慢了一拍的人们这才终于发现,自己以为是机械兵的人影是九曜。
一股扑了个空的,有些尴尬的气氛充满了整个现场。
九曜一言不发,面对着紧张着的人们的视线。纲岛站起身来,似乎很尴尬地闹着头说道:
“……呀,抱歉啊,九曜。因为你来得太突然了所以大家不小心误会了。外加小叶妹也不在你边上来着。”
“不。这种程度的警戒反而是常备于心比较好。”
九曜把右手从军刀的柄上放开,静静地施了一礼。
看到来人是九曜,现场的紧张缓和了——本来想这么说,但是事实却非如此。男人们确实是解除了警戒,但是奇妙的紧张感却是萦绕不散。至少,知道刚才为止的和气一团的气氛已经无影无踪了。大家都用余光偷偷看着九曜,似乎在意着他的举动。不管是有意识地,还是无意识地。
九曜对这些一律不放在心上。没准他根本就没注意到。
“居住区北侧的索敌完毕。没有机械兵以及未识别个体的热源反应。接下来开始进行南侧的索敌。小生这次只是来进行报告的。”
“喔,喔。”
“报告完毕。纪录小生之后会整理后提交出来。”
话音未落,九曜就转过了身去。他似乎是对这幅早餐场景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无数的视线粘在了他的背影上。
“九曜!”
一直被现场紧张的空气所震慑住了的叶葉突然动了起来。她跑近了扭过脖子的九曜。
“那个,饭,做好了。不来吃吗?”
九曜仿佛感到很不可思议地抬起了单侧的眉毛,扭头看了一下支在地上的帐篷。似乎这才理解到那到底是什么的样子。
“……小生虽说也能通过食道摄取来补充能量,但是基本来说是不需要这么做的。”
“这就是说,你是能吃东西的吧?”
基本来说,食粮的储备量一直是控制在游刃有余的程度的。紧急收留十人也没问题,而且本来也正是为此才节省的。
九曜盯着叶葉的脸看了好几秒,但也仅止于此。
“不需要。那么,小生走了。”
话音未落,九曜又跳了出去。叶葉“啊!”的一声叫了起来,挥着手不知道喊了些什么,但是结果九曜还是就这么走了。
叶葉并没有放弃。
“我,我要,出去一会!大家先吃吧!”
她背着人们这样喊道,然后慌张地想着九曜离开的方向跑了出去。所有人都像是呆住了一般什么也不说地注视着她的背影远去。紧张的余韵仍然残留着。不觉间,奇妙的沉默笼罩在了现场。
安东小声喝着酱汤的声音打破了这份沉默。
“还不快吃么。好好的早饭可就要凉了啊。”
安东一如既往的声音,终于让人们找回了日常的气氛。
“……让她这么走了真的好吗?”
菘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纲岛轻轻一耸肩答道:
“如果是说安全上的问题的话,没问题的吧。九曜不可能注意不到的。”
菘“唔”地嘟囔了一声,心神不宁地动着筷子。
“怎么,菘?看那家伙不顺眼么?”
“没~啊。但是我说,那家伙就不能态度好点嘛?一天到晚板着个脸,谁能看出来你在想什么啊。”
菘所说的,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大家对九曜的不适应,就像纲岛所说,警戒着九曜的“万一”的因素是有的。但是,也许比起这个来,与他的陌生才是更加单纯的原因也说不定。永远一成不变的态度,无论谁对他说什么都不弯一下嘴角的冷淡感。尽管拥有外观与人类毫无二致的身体,但是这些特质会给人们带来隔阂感也是极其自然的。就算是相处期间十分短,但是大家都已经深刻体验到了九曜这种过了头的不通情理。
“蜂从以前开始就是那样啊。该说是忠于任务呢,还是该说是对别的事情没有兴趣呢?嘛,小姐也是以小姐的方式在担心他吧。”
若是战事仍正酣,而他也还是归于军队管辖的话,那样自然很好。但是现在时代不同了。早这种状况下弄出节外生枝的不和的话,只会添麻烦而已。不过,叶葉本人没准并没考虑那么深,只是在想着“不能让九曜被孤立”也说不定就是了。
“哼——……是这么回事嘛?”
“要融入集体的话,一起吃饭是个好办法。小姐是不知不觉间感觉到这点了哦。”
说完,安东拿起杯子喝进了一口麦茶。
“……嘛,和鬼虫一起吃饭这种事,要不是现在这种时代也不可能来着啊。”
纲岛说着,仿佛关心般地望向了九曜和叶葉两人消失的方向。随后他抬起碗,又开始大口地喝起了里面热气腾腾的酱汤。

“为什么要跟上来?”
叶葉跑得喘不过来气的时候,九曜冷不丁地出了声。按他的脚力想,一瞬间从叶葉的视野消失也不是问题,而他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单纯地在意叶葉到底有什么事。他从废弃大楼的屋顶降到地上,站在了叶葉面前。
“因……、为,哈,稍微,等、下……”
九曜照她所说地等着。
叶葉气喘吁吁地调整好呼吸,擦掉额上的汗,大概花了半分钟终于平静了下来。
“……那个。饭。”
“小生应该说过不需要了。”
一刀两断地拒绝掉了。叶葉“呜”地嘟囔了一下,但是却没有松口。
“但是我果然想,让九曜和大家更那个……该说是更要好点?所以,呃呃,不过是一起吃顿饭而已……”
“小生也感觉不到这件事有什么必要性。小生现在的任务是保护你,然后附带确保其他人们的安全。这就足够了吧。”
九曜自然觉得自己说的话是极其合情合理的,但是叶葉却没有就这样“原来如此我懂了”地接受下来。她面带难色地沉默下来,但是仍然欲有所言地看着九曜。九曜看到她这幅样子,提出了一个提案。
“无论怎样都想这么做的话,只要下命令就好了。”
“——命,”
“小生没有最终决定权。‘甲种指令’的效力,你也很清楚吧?”
这出乎意料的建议,让叶葉不由得露出了
叶葉在担心着九曜。她觉得不能让九曜在集团中孤零零的,想以自己的方式帮助他被众人所接受。但是,九曜完全没有理解到叶葉这种担心。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觉得自己只要完成被赋予的“任务”就足够了。因为本来自己就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而存在的。
九曜的视线中带着试探。叶葉似乎有些悲伤一般地吸了一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想做的……不是那样。”
“有什么不对?”
“这种事情,并不该是命令,我觉得这样的……”
这其中的微妙之处,九曜没能理解。
九曜本来是打算,只要司令下命令的话就无论什么都会去完成的。如果命令让自己去吃饭的话,那就去吃。但是叶葉却说“虽然想要你一起来吃饭但是无法下这个命令”。真是矛盾。
“那么,也就是说关于本事项的‘指令’为无?”
“所以说,不是再说命令啊指令之类的事情。但是有点……”
“了解。那么小生会继续执行当前任务。”
九曜没有听下去。这次他是真的丢下了叶葉,消失在了废墟中。
本想阻止他的叶葉所伸出的手,空虚地抬在半空中。
“………………呜。”
叶葉一个人低低地喃喃道。
回答着这一声的,只有终于开始越变越响的蝉鸣。
 

数天后。以安东为首的整备班中心的集团,准备暂时更换据点。
他们把这叫“远足”。三辆轻型卡车载着人员和行李,颠簸地行驶在崎岖的路上。九曜与叶葉坐在其中一辆车的货架上,在逆风中确认着货物有没有掉下车去。卡车的后面还拖着一辆大号的拖车。
“——所,所以呢,为了修好乙号,这两三天打算住在那边。”
被风吹动着辫子的叶葉对九曜说明道。
“呼嗯。”
大家收集到了一定量的部件后,就会带着它们移动到通信塔乙号附近的隐秘据点去。当然,目的就是为了进行塔的修理。定期地移动到通信塔去,在那里完成尽可能多的修理然后再返回。
在靠近海岸的西方,建着一座高高的铁塔。那是目的地通信塔乙号,它建在几公里前的军港附近。九曜已经听说过大家的目的是把它修好,向外部发送求救信号了。
时间已经到了中午。叶葉眯起眼睛遮挡过于强烈的阳光,带着一幅很舒服的样子享受着夏日的风。
九曜一边搭着叶葉的腔,一边时时刻刻地用雷达对周围进行着扫描。似乎这条路线已经是走过很多次的了,周围并没有反应出现。应该是这条路线避开了过于显眼的道路,所以不容易被发现吧。
“对了,九曜。”
叶葉开口道。虽然装出了一幅刚刚才想到的样子,但是实际上她是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找适合的机会了,这在就要严厉看的一清二楚。证据就是她就像是一直在等着九曜往这边瞥过来一般,时机刚好地从背包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盒子。
“我做了便当。”
她似乎很拘谨地小小一笑。“唔,”九曜仿佛感到很不可思议般地歪起了脖子。
“你是不会学习的吗?”
“我只是不会一下子就放弃而已。”
叶葉打开盖子。里面装着的东西与其说是便当,还不如说是零食。
两个红豆色的圆块排在盒子里。是牡丹饼。这是用叶葉精打细算地省下来的食材做的,虽然不起眼,但却是了不起的作品。
叶葉紧张地盯着无言地注视着便当盒的九曜。
“果然……还是不愿意吗?”
“小生并非是有所抵抗。只是在说没有这个需要而已。”
这一如既往的干脆话语,让叶葉又一次尝到了败北的滋味。
“——哼,那就算了,我自己把它吃掉!”
话还没说完,叶葉就开始一脸赌气地吃起了自己的牡丹饼。九曜默默注视着两手托着食物不断小口咬着,吃相简直像老鼠一般的叶葉。
这实在是无法理解。自己本来是以军事运用为前提而制造出来的兵器,在这种局势下,人们期望的应该是发挥自己的战斗力才对。并不是像这样把眼前的少女定成司令,只进行索敌与护卫才对。但是为何,她会让自己去做这种事呢?
这股不可思议的感觉,让九曜联想起了一直活到二十年前的某个对手。
不经意地,九曜发现叶葉的眉梢渐渐地向下垂去。似乎是吃着吃着忽然难过了起来。她的眉毛弯成了八字型,小小地动着的嘴角边漏出了软弱的“呼呜”声。
看到这一幕的九曜所采取的行动,并不是经过了绝对理性的思考而决定的。不去考虑太多,不知不觉地,如此决出的行为恐怕才是正确的。
抓起剩下的一个牡丹饼。把它拿到嘴边细细地观察着。
“啊”
毫不理会眼睛睁得圆圆的叶葉,一口咬了下去。默不作声地仔细咀嚼,然后咽进肚子。
“啊、啊、啊”
“怎么?”
“吃,吃下去了吧?!”
“……是你让我吃的吧。”
“是没错啦!哇,不,不要!真的吃了!”
“这是无法理解的反应。本来不是你希望我这样做的吗?”
叶葉脸上刚才那副难为情的表情消失地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仿佛野花盛开般的满面笑容。表情变得这么厉害的实在是罕见。
“……好吃吗?”
“很甜。”
毫不修饰的感想。但是即使如此,叶葉也开心地绽开了笑容。
“嘿嘿,因为是牡丹饼嘛。”
并没有在夸奖——虽然九曜脑中这么想着,但是他还是缓缓点了点头。叶葉是因为“九曜吃了自己做的食物,还说了感想”这件事本身而高兴,但是不用说,九曜是发现不到这一点的。
不过为什么是牡丹饼呢?九曜一边咀嚼着一边想道。还有,上次把食物塞进口中,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呢?
两人吃完了牡丹饼的时候,一行人正好抵达了通信塔。
最后九曜吃下了整整一个牡丹饼。叶葉看着生硬地向嘴里塞进食物的他,不知为何露出了有些怀念的眼神。
一行人在塔的附近扎下营地,整理好道具和部件,在周围摆上了一圈动作传感器。叶葉开始为大家准备午饭,九曜则开始了大范围的巡逻。
现在这里的成员以安东为首,包括菘等等,一共有十人左右。另外还有几名人员是负责炊事或者打下手的。探索班还在原来的据点继续收集着部件,,蜂也留在那里。大家从工厂里也一点一点地开始收集虫的部件,现在正在摸索着进行修理和检查。
九曜虽然因为与蜂长时间分开而感到有些不自在。但是并没有说出来,只是默默地继续着巡逻。根据情况,发生战斗也是完全可能的。
叶葉虽然还没有习惯下命令,但似乎也在一点点地适应着如今这种关系,今天便十分自然地吩咐九曜去放哨了。虽说她当时说话的方式与其说是在“命令”,还不如说是在“请求”就是了。
等到做好所有准备,整备班开始正式进入修理工作时,太阳已经西斜了。
“——啊,唔,嗷,嗷?!”
日暮时分,九曜巡逻完了营地东侧走了回来时,刚好发现了正在发出仿佛海狮般的叫声的菘。
仔细一看,她手里抱着乱七八糟地塞满了零件的纸箱子,似乎失去了平衡,就这么撂着不管的话,估计马上就要摔到地上,把零件撒的满地都是了。菘这幅走得东倒西歪的样子就像是醉汉一样。
“……”
九曜非常自然地无视掉了这一幕。
“喂!等下!帮我个忙啊!这样下去就麻烦,啊,啊啊啊啊啊啊——”
菘注意到九曜,慌忙开口了。
但是,九曜则是往那边看了一眼,如此说道:
“……。小生并非是做杂活的。那么,小生下面转入西侧的警戒。”
然后就走了。
在九曜快步离去的同时,菘那危险的平衡也终于到了极限。脚底一滑。细小的零件噼里啪啦哗啦啦啦地雪崩而出,把菘的身体整个埋了进去。
后来路过现场的叶葉震惊着把菘的身体挖掘出来时,已经过了好几分钟了。
“……那……”
菘一时间,只是半张着嘴呆呆地看着九曜离开的方向。
不过过了一会,她终于发飙了。
“…………那家伙什么意思啊啊啊——?!”
“呜哇?!冷,冷静点菘小姐!冷静,发,发生了什么事吗?”
叶葉赶忙地抓住了握着扳手开始到处乱挥的菘。
要不是这样,恐怕菘已经杀出去了。
就这样,夜幕降临了。
营地上支起了十座左右的帐篷,其中每座里面住进两到三人。九曜走进给自己休眠脑部用的帐篷门口,发现叶葉正坐在里面盯着自己看。
不,该说是瞪着才对。
“九曜。你坐到那里。”
“有什么事吗?小生还不必休息呢。”
“好了,给我正坐!到那里给我正坐!”
叶葉啪啪地拍着地板。九曜把军刀放在旁边,在叶葉正面正坐了下来。对着一幅不明就里的样子的九曜,叶葉语气沉重地开口了。
“菘小姐她啊,可是非常生气。”
“……?发生了什么吗?”
“你还问发生了什么!”
叶葉怒气冲冲地说明了原委。当时,完全被无视了的菘被零件给埋了起来,后来又一点一点捡回来花了好长时间。然后菘被九曜的这股无视劲头给激得火冒三丈,再然后叶葉拼命阻止了她。最后叶葉负起作为主人(虽然是暂定)的责任,现在在这里对九曜进行着说教。
“九曜你的确是有自己的工作不错,但是明明看见了这种事还一幅没看见的样子直接走人这实在太过分了!菘小姐会生气也是当然的!”
“唔……”
“以和为贵,听过么!就不懂得帮下忙吗!”
“……能说句话吗?”
“什么话啊!”
九曜带着点不高兴的样子说道:
“说到底,小生本来是战斗用的。帮人做这种事,之类的机能是不需要的。”
“‘不需要的’这种话现在是不被接受的!”
相对的,叶葉则是兴奋了起来,遣词用句变得略有些奇怪。
“我知道九曜你是强得不得了!但是在现在这个时代,仅此而已是不够的!没必要的事情就不去做不可能是好事,而这给别人带来麻烦的时候就更是了!九曜你果然还是应该去培养培养人际交往能力啦!”
“……”
九曜,现在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过去只要战斗就好了的时候,从来没人跟他说过这种话。他也从未考虑过不能仅仅战斗的日子该怎么办,所以也根本想不到适合的回答。总有种不高兴的感觉。
叶葉稍稍露出了担心自己是否说得太过分了的表情,但是又想到在这里让步的话绝对不行,于是用力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总之,你先坐在那里给我反省反省。要用心反省!”
一说完,叶葉便站起来走向帐篷口。
“要去哪里?”
“去厕所!不用跟过来,给我呆在那里!”
九曜目送着叶葉离开,照她所说的那样保持着正坐,拉着脸默不作声。他脸上的表情就像受了罚、无精打采的少年那样。
夜已经深了。盘算着明天要早起所以差不多该睡了的叶葉,擦着手从临时厕所中走了出来。
临时厕所设在离帐篷稍有些距离的一个隐蔽角落里。手持着LED手电筒走在路上的叶葉抬头看去,只见深邃的夜空上缀着月亮和满天的繁星。过去曾经映亮天空的尽天,如今也沉入黑暗中,只能看到自然的光了。
——真是的。
叶葉“哼”地从鼻子里吹出一口气。九曜的脑袋实在是太死板了。
叶葉的心中对这一点可不是一点半点的焦躁。
九曜是兵器。是与机械兵一样,是为了“战斗”的目的而被造出来的兵器。但他的外表与人类几乎看不出分别,总是让叶葉时不时地会忘掉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台机器。
但是——要说因为是机械所以才会这样那也没准——总是有些瞬间,从九曜的身上完全感觉不到像是人类的气息。像是偶尔看向远处、敏感地查知什么“反应”的时候,或者是轻而易举地在废墟的瓦砾之间上蹿下跳消失无踪的时候。
在叶葉的眼中,九曜是她的救命恩人。但是同时他也是最强的保镖,而且算起来还是她的“部下”。
但是,救命恩人这个印象太强,以及怎么看都是人类的外观,让叶葉始终无法把他当做单纯的道具来“使用”。他的外表就像是与自己年龄相差无几的少年,但是真正的样子却是和那只巨大的蜂同化起来的姿态——最强的战斗兵器的姿态,这超出了叶葉能想象的范围。
所以她才会在感觉不到九曜身上的人味的时候感到有些恐怖,也对周围人们对待九曜时那生疏的态度想要做些什么也说不定。
但是,好好说的话他一定能明白,叶葉想道。
举个极端点的例子的话,假如用甲种指令对九曜下达“跟大家处好关系”的命令的话,没准他就会二话不说地照办也说不定。但是叶葉觉得那样是不行的。因为她感觉如果强迫九曜去这样做的话,就是自己在否定九曜身上的人情味了。
而且,中午时,九曜吃了自己做的牡丹饼。叶葉想要相信,九曜本来一定是有这样的温柔之处的。
总之今天先睡吧。叶葉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向帐篷区走去。就在这时,她感觉到自己身后遥远的地方有什么声音响动。
“……诶?”
没有一丝光芒的黑暗中。营地的灯光也已经熄掉了,所以即使扭过头去也只能看到如同墨涂般的黑暗。但是,有些瓦砾崩落般的响声传了过来。
反应迟了。迟到致命的地步。
那是,脚步声。只有一人份,而且节奏十分的糟糕,像是一边摇晃着一边在走,又像是在用一条腿往前跳。但是速度是异常的快。
动作传感器做出了反应。警铃声炸响,帐篷中的同伴们一下子弹了起来。
而当这声音传到叶葉的耳中时,她已经不是能去在意警铃的状态了。
有什么东西划破月光,在叶葉脸上落下一道阴影。只凭一次跳跃,那东西就跨过了从暗处到这里的距离,着陆在叶葉的眼前。
瞬间,叶葉停止了呼吸。面前,是一名机械兵。
本来接近人类的姿态如今只是勉勉强强地残留着。左手提着子弹打光了的轻型枪械,右手握着锈迹斑斑的军刀。
身负枪创刀伤也不加修理,却依然动弹着的他,正是“到被杀为止都不会死掉”的机械士兵的完美体现。
「 ,嘶 …… / 予, 射击 」
机械兵的嘴边,传出了超越人耳能辨识的音域的声音。失去了敌人,经过了与过去的同伴的相互厮杀,存活了下来,依然寻找着目标的机械的步兵。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身形,只有两只机械眼在闪闪发光。
两者之间的距离是十米。这完全是机械兵的致死圈内。
“啊——”
叶葉的思考瞬间停止。快跑,大脑做出这个反应前,机械兵动了起来。汽缸驱动起身体,仿若死人的士兵向前踏出脚步。瞄准对象是叶葉。在这样的动作下,叶葉简直就是呆站着的稻草人,要砍下目标的头颅简直易如反掌——
军刀的铁鞘,挡下了这道斩击。
金属质感的残响回荡在四周,刹那间,九曜的身影出现在了叶葉的面前。
叶葉仿佛被这一声解除了僵硬一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九曜头也不回地向后一跳,盯着机械兵摆好了架势。仍在鞘中的军刀贴在左腰,半身向后拉出,右手握在刀柄上
.
“——出招。是害怕了吗。阁下的敌人可是在这里。”
这并非是挑衅,而是宣言。是为了让对手清楚认识到,应该战斗的对手是自己。机械兵对着叶葉吐出完全无法理解的话语。他本来已经扭曲了的脸部又扭曲地更厉害了,但却看不出来是在发怒,是在哭泣,还是在笑。将九曜认识为“威胁度更高的目标”,转换了攻击目标的机械兵毫不犹豫地砍向了九曜。
一闪。
拔刀即放的居合斩,把机械兵由下到上斜着切了开来。
比九曜要高上一个头的身体斜着断成两半,从断面掉落着人工脏器,落到了地面上。即使断成了两半,那身体却还动着。机械的双眼诡异地闪烁着,嘴巴一开一合地持续着运动,如此全身痉挛了十秒左右之后,终于不再动弹了。
九曜在空中把军刀一挥,收刀回鞘。然后,他向着停止不动了的“敌人”的亡骸静静地敬了一礼。
“——哈”
然后,为这瞬间的剑斗所着了迷的叶葉终于清醒了过来。
被他救了。
“那,那个……九曜。”
又被他救了一命。叶葉突然对刚才训斥了他的自己感到很羞耻。明明自己刚刚才说过那种话,九曜却依然出现到了自己面前。
敬毕礼的九曜的背影中,战斗时的紧张感一口气消失了。不知为何,他一直背对着这边沉默不语。叶葉畏畏缩缩地站起身来,正直地对九曜道起了谢:
“谢——”
“哼。”
却突然被嘲笑了。
“——看来,你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似乎连自卫都做不到啊?”
扭过半张脸的九曜脸上,充满了得意之色。
——啥!!
“你,你,你说……!”
狼狈不堪地“唔唔”咬着牙的叶葉。脸上的得意在黑暗中也看得一清二楚的九曜。这男的,其实是很记仇的。现在他正为了报复刚才的训斥而说个不停。
“哼。要是这样的话,你不是根本没办法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吗?”
“呜呜呜”
“的确保护主人是小生的责任。但是主人居然这等的靠不住,实在让小生心中不得不抱有一丝忧虑。毕竟小生并非永远都能如此及时赶到的呐。”
“呜唔唔呜呜唔呜~~~~~~~~~~……!”
叶葉的牙被咬得吱嘎作响。不甘心的要死。这次轮到叶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这股进退维谷的不甘心实在是太旺,叶葉不觉地开口说道:
“女,女佣才不需要那种能力呢!”
“这话说的可真是。小生的记忆里可是还鲜明地留着你之前的发言哦。”
“那和这个是两码事,不对虽说是一码事没错但是九曜你的人际关系太烂了不也是事实吗!”
就在这时,传来了复数的脚步声。急急忙忙地冲过来的是安东和菘他们这些听到警报,武装了起来的同伴们。他们拿起从废墟里挖出来修好了的旧式枪械,发觉到叶葉不在连忙赶了过来。
“小叶!没事……吧……啊咧?”
极速冲刺而来的他们所看到的,是落在地上的机械兵残骸,以及呜哩哇啦地吵着架的九曜和叶葉。叶葉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而一直板着脸的九曜也像个小孩子一样。
拿着好不容易拿出来了却排不上用场的武器,菘她们只能呆呆地注视着这场主人和兵器的争吵。
经过安东的仲裁,这件事最后是以大家都没事就好的结论收场了。
人们回到各自的帐篷里去,叶葉也拉开了自己帐篷的门。仍然在气头上的叶葉哼地一下背对着九曜钻进了睡袋。九曜也是一副顽固的态度,用一直以来的姿势抱着军刀坐了下去。两人像是在比试忍耐力一般,都不肯开口。
终于
“…………噗呼”
总感觉,变得有趣起来了。
“……在笑些什么?”
九曜拖着一副不高兴的声音。感觉到这么赌气下去是在太蠢了,叶葉呼啦地一翻身面向了九曜。
“九曜你,也意外地有些像小孩子一样的地方呢。”
“并非如此。只是你的言行中有所矛盾,小生指出了这一点而已。”
九曜始终一幅这生硬的态度。但是实际上,他所说的也完全没错就是了,叶葉想道。
“是。我也是个半吊子。我也没资格说九曜的不是。”
“……唔。”
“我也会尝试着不总去依赖九曜,自己努力去解决这些问题的。不过相对的,九曜你也能试着去跟大家相处得要好一点吗?”
九曜小小地瞥了叶葉一眼,然后终于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了解了。”
“那么,就先去跟菘小姐道歉吧。”
“唔嗯。”
“然后,我也会努力学习保护自己的方法的。这样就公平了吧?”
“唔嗯……的确呐。”
叶葉看到一直木讷地给出着回答的九曜,有些呆呆地“呼嘿嘿”笑了。
“……所以说,你到底在笑什么?”
“总感觉有点好笑。……而且有点安心了吧。九曜,你是挺有人味的吗。……这么说会很奇怪吗?”
“会。完全不对劲。小生是鬼虫,也就是说是机械。并非是人。”
听到九曜这冷淡粗暴的说法, 叶葉又笑了出来。
夜已经深了。叶葉打算好好睡一觉,闭上了眼睛。一考虑到睡觉,疲劳感就一下子溢满全身,马上就要睡着。
就这样,叶葉沉入了仿佛溶化般的睡意——
啊。
睡前的时候总会有很多思考无意识地钻进脑袋里,而此刻叶葉的脑中,“某件事”勾起了她的意识。
这不是两人独处吗?
深夜,孤男寡女。
男女七岁不同席,有这么句话。虽说九曜是鬼虫,但是至少外表上来看是跟自己差不了多少的男性。而自己则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别说七岁,连七岁的两倍都有了。而且,现在还不是同席而坐,而是同室而眠啊。
就像菘一直所说的那样,叶葉在这种地方的观念是十分的传统。这既有女佣之气已经浸透她的全身的原因,也是她读过的几本所谓淑女言行仪容之类的书记使然。在商人家里当小佣人时,在附近的租书店里借到的一些书籍和杂志成为了叶葉知识的源泉。
不管怎样,对于如此传统的叶葉来说,现在的事态可是非同小可。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她的心脏便越跳越快,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是也不能说“你给我出去”,叶葉到底怎么办到底怎么办地考虑过后——
卜楞地一下直起了上身。
“唔”
“九,九曜!”
话还没说完,叶葉就咚一下把背包放在了自己跟九曜之间。
“这里是分界线哦!”
“突然说些什么啊。”
完全搞不清状况,九曜露出了一幅莫名其妙的表情。叶葉又重复地说道:
“总而言之,这里就是分界线!是国境线!要是敢侵犯我的领土的话我可是会大声叫的!”
也就是说不要接近睡在这个背包对面的自己吧。九曜花了几秒才理解叶葉到底想说什么。
“……还在生气吗?”
“生,生气倒是没在生气……但是总之就这样!拜托了!”
乱挥着两手的叶葉自己也说不清楚。不如说就算说明了也只会被觉得奇怪,还不如就这么直接坚持比较好。叶葉啪地一下钻进睡袋,啪啪地拍了拍发热的脸颊,这次下定了决心要睡下。
背后近处,传来了九曜的气息。
他什么都没说。但是,有一种在陷入什么沉思的气息传了出来,仅此而已,别无他声。帐篷里笼罩着不可思议的寂静。
本来叶葉今天就累坏了。一定要睡着,如此以决定下来,之后就很快了。无论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都被睡意的漩涡所卷入,落入了无意识的黑暗中。
“叶葉。”
如入梦中的叶葉,有种听到了九曜的声音的感觉。
“刚才,对不起。有点说过头了的感觉。……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


翌日早上,发生了一连串反常的事情。
早餐的餐桌上。大家爬出帐篷,准备好了简单的早餐。尽管只有库存米,味噌汤和罐头装的酱菜,但是已经很不错了。洗漱完毕的菘脸放着光一下子坐到桌边,合起两手开口说——
“安东菘。”
到“我开动了”的“动”时僵住了。
出现在帐篷门口的九曜,与张着嘴的菘的视线对上了。随后——
噔,噔,噔噔噔噔。
“啥,啥,啥!?干什么!?什么事?!”
九曜器宇轩昂地一步一步走到菘的面前,然后直立在了那里。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惊呆,菘仰望着一脸认真地站着的九曜。完全搞不清状况的她忽然一下护住了碗。
“……我,我可不会给你的。”:
九曜却看都不看碗一眼,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菘。完全搞不清到底在干嘛。
仔细一看,叶葉跟在九曜背后。她藏起半个身子(根本就暴露得一清二楚),带着紧张的表情注视着这边。
九曜,开口了。
“昨日之事真是抱歉。”
然后利落地弯下了腰。
“诶,——啊”
可以看到叶葉在角落里摆出了胜利姿势。
“啊……啊啊,那个,那事啊。不是,那个,其实没关系的啦。只要你在反省就好了。”
“了解了。以后,会多加注意的。那么就这样。”
说完,九曜一幅理所当然的样子做到了餐桌前。他一脸平静地面对着被惊呆住了的人们的视线,一边静静地合起了手。
“开动了。”
只见——
藏在角落里的叶葉,带着满面的笑容竖起了大拇指。
——啊,原来如此,昨晚发生了什么吧。
可能是那场吵架奏了效吧。菘察觉到这一点,也苦笑着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早餐结束后,九曜动身去进行索敌了。
今天早上的事情对于周围的人来说,一定是十分出乎意料的吧。但是要说的话,九曜本人意外的程度也不输。
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这感觉,就像很久以前自己所放弃的什么东西一样。
九曜落在港口的集装箱上,确认到周围没有敌情。俯视着安稳的海浪,九曜开始了例行工作。这个例行工作是与蜂的副脑进行无线连接,确认回复状况,并且整理被修复了的信息。
闭上眼睛。思想的回路立刻接通,把蜂的四个脑与自己的连接了起来。
——确认,信息修复,整理,优化,固定。
无言地坐着的九曜的脑中,量大得可怕的信息纵横飞舞着。这既是在搜索自己的记忆信息,也是在一一检查着无数的脑细胞。人脑想要正确处理如此多的信息,虽然并非完全不可能,但也相去不远。但是相对的,人类却拥有着被一板一眼地造出了来的机械所不具有的长处。
人的长处就是思考的柔软性。九曜这么认为。
以自身的意志去思考。去笑,去发怒,去哭泣。去接受什么,去理解什么,去认同什么。这是机械所无法做到的。现在在这座尽天城中徘徊着的机械兵之流,是无论怎么都不可能做到的吧。
有人味。叶葉昨晚,对九曜这么说了。
这话是错的。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半对半错吧。九曜没能说出这件事。并没有什么说出来的必要,而且说出来也没什么作用。
九曜,曾经有一段时期是人类。
鬼虫,过去都是这样。包括九曜,他们都是以人类为素材,经过改造处理而产生的。
沉浸在蜂脑中的信息之海里,九曜回想起了“过去”的事情。
 

少年,在被用“九曜”这个识别名称呼之前,曾有着另一个名字。
『蜂』最初的,也是少年最后的记忆,存在于脑中的一个角落。
记忆,从肌肤上的热度开始。之后是血液的滑腻触感,烙印在眼底的火焰颜色,以及面目全非的城镇之景。
这座城镇曾是少年的故乡。他也如同常人一般的有过父母,有过朋友,也在士官学校里当过学园。大概是这么到了十六岁吧。
那是作为人的最后一天——那天,少年以自己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喊叫着,却也活了下来。
在这遭受了隐形轰炸机的高空轰炸,化作一片火海的城市中,少年看到了地狱。
母亲死了。把自己从燃烧起来的家中推出去,与父亲的遗像一起被房梁所砸扁了。朋友死了。跑遍了每一个角落,他没有找到一名自己的级友。某个不停重复着“好热”的,梦呓一般的女声在耳中萦绕不散。小时候常去玩耍的公园,被母亲派去买东西的商店街,时时去参拜的供奉着战神的神社,全部燃着火焰。
为什么他们不死掉不行呢?
为什么自己战斗也不战斗还如此活着呢?
少年以比匍匐还要缓慢的速度扶着墙壁走着,向天空投出仿佛要把喉咙烧焦一般的吼叫,拖动着满是伤痕的躯体。口腔中溢出了鲜血,但是那已经无所谓了。
走在城市中的记忆,有些欠缺的地方。只有重要的记忆片片断断地留在脑海中,至于它们到底是谁前谁后中间又发生了什么,已经想不起来了。怎样地走过了哪一条道路,又花了多少时间,已经是模模糊糊的残像。
唯一清晰的记忆,是那时候少年曾在寻找着“敌人”。
寻找着做出这种事的到底是谁。身穿着被火焰烧灼、残破不堪的立领制服,朝着已经不在这里了的敌人放出吼叫——出来啊,我在这里啊,我还没死啊。我还能战斗,出来,跟我战斗。
悔恨。自己连战斗都做不到吗。会这样连敌人的样子都看不到,谁都没保护到,谁的仇都没报到,就这么死掉吗。满腔的仇恨无处可去,只有战意在冒着熏烟。
摇摇晃晃地走着的少年,手里握着一柄军刀。
那是被赐给了父亲,被父亲当做了家宝的军刀。
父亲曾经是名优秀的军人。虽然已经战死沙场很久,但是他最后一次出征那一天,曾经给少年留下一句话。
——家和城市就交给你了哦。你要保护妈妈还有大家。
已经变得暧昧的记忆中,父亲的这句话清清楚楚地残留着。
仿佛是僵硬了一般紧握着军刀的左手上已经没了感觉。这只手是从瓦砾之中强行拉出来的。现在依然是血流不止,但是不知道是否是因为神经已经死掉了,一点感觉都没有。能够握住军刀也是靠着肌肉的痉挛而已。而不住颤抖着的右手则是握着刀柄,永远都没有机会拔出去——
就在这一瞬间。
少年,在燃烧着的街道上看到了一个男人。
在如此的光景中,只有那个男人仿佛是照片一般毫发无损,他那背着逆光的身姿仿佛是阴影的集合般。无言。少年模糊的视野中,映不出他一丝的表情。
双眼中燃烧起激烈的感情。
“——就是你吗!!”
根据什么的根本无所谓。少年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与自己化作炼狱的故乡毫不相称的男人,是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那么,就是“敌人”。少年想道。什么都没能保护到的少年的感情爆炸了。
用右手拔出军刀,刀鞘从已经不听使唤的左手中落了下去。少年已是濒死之身,只有眼眸中依然燃烧着强烈的敌意。残破的身体跃向男人。
被单手挡了回来。
少年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挥下利刃的瞬间,他刚听到高亢的金属声,身体就已经开玩笑般地浮在了半空中。
“眼神很不错。但是,你搞错对手了。”
男人站在了躺倒着的少年面前。他低沉的、直达人的核芯的声音穿过了少年的耳膜。
仔细一看,男人身穿着八洲军的军服。
那是一身,纯白无垢的军服。奇妙的是肩膀上没有肩章,取而代之的是“壹”字的刺绣。看向这边的双眸,是仿佛水底般深邃而沉静的碧色。
——友方?
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少年,仿佛做梦般地低语道:
“那。那,敌人。敌人到底在哪……!”
“已经被某斩下了。……虽然似乎看来有些迟。”
这个男人确实说了,自己把飞在高空中的隐形轰炸机给斩下了。
不,对少年来说,他到底如何击坠了敌人根本无所谓。重要的是,这个男人把敌人击坠了这个结果。为城市与其中的人们报了仇的,是他。
“——该死。”
仰面看着的天空有着夜晚的气息,渐渐沉入了深深的蓝色。那蓝色已经渐渐模糊。
“该死,该死……该死……!“
仍然握在右手中的军刀不住地颤动着。不断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音来的少年,已经凭直觉察觉到自己命不久矣。出血十分严重。遍布全身的烧伤已经超过了承受力,再也撑不下去了。
最后的热量消失,少年的身体开始渐渐变冷。男人俯视着这一幕,忽然问了一句。
“想战斗吗?”
听到这句话时,少年模糊的视野中,映出了降临在地上的巨大身影。
那是,巨大的虫。
它在半空中轻飘飘地一旋,仿佛是贴近男人一般的降落在地。映出火焰的黑色纤细身体,从背上生出来的两对银翅。少年回想起自己似乎曾在夏日的傍晚,见过一样形状的虫子。
“想战斗吗?憎恨无力的自己吗?不愿意就这么无法达成自己的愿望地死掉吗?”
在步向死亡的少年面前。
男人,只问了这一句话。
他清楚的声音唤回了少年茫然的意识。少年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把他说不出的话语全都聚在严重看向男人。那双眼眸里,只有对该与其战斗的对象的敌意在燃烧。
男人看向少年眼眸深处,用他的大手抓住了少年的头。奇妙地,他的眼瞳和她背后的“虫”的复眼仿佛是在看向什么一样反复闪烁着。
“这份心气很好。但是,听好了。”
男人放开手,毅然言道。
“能够击破敌人的并非是憎恶。大义再高也不成利刃,敌意再强也不成扳机,斗志是无法杀死敌人的。就算思想再崇高,但是它自己是一点力量都没有的。同样,武器也仅仅是道具。”
在渐渐沉入黑暗的少年的意识中,这股直达核芯的声音深深回荡着。
“去行动的,是我们。是以我们的意志而动的手,而动的肢体,而动的翅膀。不要过信于思想或是力量。要相信的是以意志行动的自己。”
——以意志行动。
少年在脑海中反刍这这句话,这次真的失去了意识。渐渐消失的视野中,最后映出的是背向少年,像是跟谁在对话的男人的身影。
“——是巴吗?某发现了有适性的少年。出动『蜘蛛』吧,要进行运输的话,某,蜻蜓实在快过头了。”

就这样,少年化身为了鬼虫第九式『蜂』·金翅之九曜。
作为长久以来都是空席的第九式的,唯一的“适格者”。



本帖最后由 未来の扉 于 2013-2-28 22:40 编辑


叁 — 使命
去战斗。
去战斗,去战斗,去战斗,去战斗,到了最后就去跟敌人玉石俱焚。
被刻下了如此本能的战斗兵器们,忠实地完成着自己的“任务”。到死为止都不会停止,也不可能以自己的意志去停下。只要敌人还存在,兵器的任务就永远不会结束,兵器的末路只有死路一条。
九曜曾经以为除此以外的结局是不存在的。他曾确信自己这个存在总会以战死沙场的结局而退场。——但是。
从记忆中的风景中止那个夏日的废墟中,到如今已经很久了,九曜,却依然活着。
太慢了。
用最小的动作避开从背后袭来的利刃,回手一刀斩开了机械兵。这是最后一名了。在这座祭祀着三神的神社本殿境内,九曜与四名机械兵进行了交战。
说是交战,但是从遭遇到决出胜负总共连十秒钟都不到。用居合斩切开了第一名,同时用针弹轰飞了另两名的头颅,然后又任由斩击划出半圆的轨道,就这么斩裂了最后的一名。
仿佛疾风般的战斗瞬间落下帷幕,九曜收刀回鞘,俯瞰着神社的惨状。在干燥龟裂的土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无数机械兵的亡骸。
除了刚才那四名之外,其他都并非死于九曜手下。他们连目标设定功能都被次要指令弄得混乱起来,在本能的推动下对着过去的同伴亮出了凶刀。盛夏正午的毒烈阳光炙烤着这壮烈的厮杀所遗留下来的残渣。
九曜一如既往地,对着已逝的机械军士们献上了无言的敬礼。
「——是九曜吗?你那边情况如何?」
“机械兵已经全数歼灭。周围没有反应。确认是安全的,没问题。”
「了解了。多谢,马上我就派人过去。」
九曜回应着纲岛的通信。他现在,正根据叶葉的指示担任着探索班的护卫。
「还有别的什么在意的地方吗?」
“这个神社的墙非常漂亮,小生不由得赞叹道‘好强’。”
「哈?」
“开玩笑的。这是叶葉所教,似乎是叫做冷笑话的样子。……要是笑不出来的话小生就撤回吧。”
「……嗯,嘛,你也真是辛苦啊。」
通信完毕。
现在的时间刚过正午一点。蝉鸣声从神社境内的杂木林中不断地传来,周围的光景被这高温弄得稍稍有些扭曲。
工作暂时是告一段落了。九曜纵身一跳,坐在了被太阳灼烤着的鸟居上。他打算在这个视野开阔的地方等到探索班结束工作位置。虽说他只要想就可以像块石头一样眼睛也不眨地呆着机,但他却并没有那么做。
九曜现在拎着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装的是用随手能弄到的素材做的东西。他伸手把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在小小的便当盒中,装着两个小小的饭团。虽说内馅是罐头食品做的,但是饭团却做得十分漂亮,一看就能感受到做出它的人那份细心的性格。当然,会做这种事的人除了叶葉,也不会有第二个了。
她似乎是无论如何都打算把自己当做人类来对待。
九曜明白什么叫战争。他记得但凡提到命令,便是歼灭或者破坏的那时候的事情。跟记忆中一比,现在这个司令又是说“跟大家好好相处”又是说“要好好地吃饭”,天真到这个地步已经让人无话可说了。
但是,九曜感觉,被人说这种话,也是自从不再身为人类以来的第一次。
九曜,是兵器。是忽视了盈亏而制造出的战略级兵器『鬼虫』。
在同一个战场中同时投入三台以上的鬼虫,甚至被称为除了战略轰炸之外最强硬的手段。作为鬼虫的一席,九曜参加了所有的作战。没有人向他寻求除了那压倒性的战斗能力之外的东西,他也没有除了战斗之外的价值。
对,至少以前是那样的。
九曜一脸认真地咬着饭团。同时也在思考着。
兵器被期待的,就只有在战场上能够发挥出的性能这一点而已。失去了战场的兵器根本就没有运用价值。
那么,被遗留到了没有战争的时代的兵器们,究竟要何去何从呢?


“小——叶——”
被菘从后面一下抱住,叶葉“哇”地一下被吓得浑身一抖。本来她正拿着红色的魔术笔,往地图上标记已经探索过的地区,但是这一下让地图上直接添上了一个大大的“へ”字。叶葉用困扰的声音说道:
“呜,地图变得乱七八糟了……你这是想吓死我吗——”
“这么贴在一起的话你马上就能发现我了,偶尔来来不是很好么?啊——脸蛋好软好软~
被连日的工作弄得累得够呛的菘整个人趴在叶葉的背上,戳着她的脸颊。叶葉的身体平坦到会让九曜产生学术上的兴趣的地步,但唯独脸颊可是至高无上的柔软。
菘与以安东为首的整备班一起进行着蜂的修理。她已经和被她称作“那家伙”的九曜何解了。
“那,九曜那家伙现在在哪呢?”
“带着便当,去帮纲岛先生他们的忙了。”
叶葉又一次开始挑战地图标记。这份地图记录了到战前为止的尽天城的地貌,作为“官方”文件来说是最新版了。虽然故意没有记载战略上的重要设施,但是除此之外都是正确的,事实上拿着这份地图去对照在废墟里走过的路的时候,也是无限地接近目前的情况的。
“诶,不是吧。呜哇这下可麻烦了,本来是想来让他进行下副脑的调整的来着呢。”
仍然被戳着脸颊的叶葉开口问道:
“修理时,出什么事了吗?”
“嗯——……倒没有,只是爷爷说副脑的系统到处都有保护,虽说我是还搞不太懂啦。似乎是有不解除这些保护的话就没法着手的地方的样子。“
叶葉呆了一下。
baohu啊。我懂了。”
“……你根本没懂吧。呃,总之,就是说副脑的系统里有些地方被上了锁的意思。我们估计是记忆区域,这种敏感的地方如果随便乱动的话,一个不好就会触发自动防御系统了。毕竟那个记忆关乎什么作战的机密。所以现在只能等他回来再去着手进行工作了。”
“啊,那样的话,现在已经过了中午了,所以应该就快回来了吧?纲岛先生他们说过,今天下午就会回来哦。”
往破旧的时钟上一看,上面显示着现在是十二点半。大概到下午一点就会回来了吧。
“……话说,虽然这话说得有点晚了,不过九曜居然能吃东西啊。说实话这些方面让我有点意外呢。”
“是的。而且好像是说,以人类形态活动的时候,像生物这样靠吃东西来补充能量的话真算起来效率还要好些呢。”
虽然这段囫囵吞枣的解说在叶葉的嘴里说出来时是磕磕绊绊的,但是说的话本身似乎是没错。
“该说有种真的就像人类的感觉吗……小叶你也真是爱照顾人啊。”
“因为我现在,也只能做到这些了嘛。”
在这个时代的这座城市里,九曜和叶葉都是半桶水。
九曜作为保镖来说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但他却异常的顽固。而相对地,叶葉则是在生活上什么事情都能照单全收,但粗心大意不说还一点自卫的本事都没有。这两者最近就像在互相弥补对方的缺点一般。
“旁人看起来就像是兄妹一样哦。没准的话,那家伙也把你当成妹妹之类了也说不定哦?”
叶葉的手一下子停住了。
“……诶嘿。那样的话,真令人高兴呢。”
叶葉合上了标记完毕的地图册。
她钻出菘的臂膀,伸了个懒腰。
“——好。有什么工作要做吗?我现在手上没事干呢。”
午饭已经结束了,衣服也都收拾好了。然后又开始标记地图,刚一完成,她又开始找起新的工作来。
“……工作,呢。”
菘向爷爷的周围瞥了一眼。
她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在做的工作,就散乱在这里。
以标记完毕的地图为首,在工作场的物资的目录和缺少物品的一览、食粮的储蓄状况全录还有接下来一周的菜单都摆在这里。而且挂在旁边的斗篷和防毒面具上沾着的沙土痕迹还是新的,这是因为她早上去参加了周边的探索吧。
“我说,没事干的时候你就休息休息吧。可没人说过你只有你必须不停工作啊。”
叶葉拼命地驱动她那副小小的身躯,每天每夜都在全力地工作着。
事实上,至今为止她做出的贡献相当大。人手不足对于这个幸存者集团来说是个无法避免的问题,就算按照探索班,整备班,炊事及杂务班来分工合作,也总会有顾不到的地方。叶葉实际上是一边进行着通常的工作,一边一个人解决着所有这些顾不到的地方的。
她毫无疑问地帮了很大的忙。说是这么说,但是她身体的问题也不可能没人担心。
直截了当地说,她的工作量实在是太大了。站在受着她的恩惠的立场上,也不能无视她本人的意愿——但是就算如此,这也并非是该由一名少女负担起的工作量。
听到菘的话,叶葉笑着答道:
“因为我,是个半桶水嘛。所以必须要比别人干多一倍的活才行呢。”
说着,叶葉呼呼地来回挥了好几次胳膊,证明自己还十分有活力。看到她那不带一丝疲倦的笑容,菘“唔”地拧起了眉毛。
“嗯……你要是想做的话我是不会制止啦,但是你可不要背上太多包袱哦?毕竟在负责那家伙的事情的也是你嘛。”
对。现在,叶葉身上最为重大的工作,
那便是对九曜的调控。
要操控那最强的战斗兵器,只有叶葉才能做到。
“没问题的。因为九曜也有在好好努力嘛。”
“……是,吗。不过,那个啊,要是累了的话一定要去休息哦?因为你平常做的事情都比别人多上一倍,所以就算休息休息也不会有人有怨言的。”
“是,非常感谢!那,我到准备晚饭之前都去找些别的工作做哦!”
叶葉笑着对菘施了一礼,转过了身。
菘忽然有些在意,开口问道:
“……啊,说起来,今天的晚饭是什么啊?”
“是『牛肉浓汤』哦。是用酱油和料酒把肉和土豆之类的仔细煮出来的浓汤哦!”
似乎,还是八洲海军由古至今传承下来的料理的样子。
不过。菘想着。叶葉果然还是工作得太多了。虽然她这么麻利活泼地处理掉大家的生活问题是很好,但是她简直是完全没有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和疲劳程度。就像是,为了工作而工作一样。
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减轻她的负担呢。
“……要是我也学过做饭就好了啊。”
最近渐渐成为众人话题的九曜,也会默默地帮忙准备食物。
回想起不知何时见过的九曜的围裙姿态,菘轻轻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探索班的护卫工作后,早前收到了联络的九曜走向了工作场。
嘈杂喧闹的工作场内散乱着多到几乎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的机材。下午的阳光从破掉的玻璃窗中照射进来,一股汗味也混在机械油和铁锈的味道中传了出来。
一名整备员注意到九曜,抬起了脸。
“喔。这不是蜂小少爷么?今天真早啊。”
“小生是来配合副脑的调整的,少尉殿下还在工作吗?”
“伍长的话,现在在老地方喔。”
是在『蜂』那里吧。九曜道过谢,便迈开步子走向了那边。
结果安东的确在那里。他在目前无法着手的蜂面前,暂时解散了整备员,一个人读着书等待着。他注意到九曜过来,便合上了手中纸页泛黄的陈旧书本。
“喔喔,你来了啊。探索已经结束了?”
“正是。另外小生保存下来了周边的索敌数据,已经发送到终端里去了,请求进行确认。”
九曜每次进行完附近的警戒巡逻后都会把数据逐一整理出来,发送到纲岛或者是安东的终端里去。这些以人类的感官或者是一般的传感器之类无法探测到的详细数据,是九曜给这里带来的最大的帮助之一。
安东操作着与布置在各处的传感器相连接着的电脑,参照着九曜的索敌数据,仿佛感叹般地点了点头。
“——唔嗯,的确。每次都干的真漂亮啊。”
“这点程度,根本都算不上哨戒。”
淡淡地回答着的九曜身上略略透出一丝得意。的确,要是在『蜂』的副脑的协助下,发挥出九曜的传感器的最大能力的话,应该能得到与眼前这些这些东西有天壤之别的信息吧。但是,即使是现在这些数据,对于人们来说也已经足够得浪费了。
“嘛,别这么说了,对老夫们这些人类来说,这一样是不可多得的情报。而且自从你来了之后,探索班里可是一个死人都没出过呐。你已经,为老夫们做了很多事了。”
听到安东的话,九曜轻轻地“哼”了一声。
“……这些事,小生并非只是为了阁下们做的。搜索敌人、挑战敌人,击破敌人本身就是小生的使命。故而,这只是彼此利害一致罢了。”
对战斗兵器来说,索敌和战斗是直接牵扯到存在意义的。要说起来的话,收集这些资料对九曜来说就是本能的行为,是对他的理所当然的使用方法,被这么一道谢的话反而会感到不自在。仿佛看穿了这些思考般,安东露出了笑容。
“嘛,不管怎么说都谢了。拜你所赐,各种零件都能高效地收集到。按这个步调走下去的话,要修好乙号也是指日可待了吧。……另外,关于虫的问题啊”
“状况已经把握到了。接下来小生会进行有线直连,所以想拜托阁下进行监视。”
看到安东点了点头,九曜便对蜂发出了指令。蜂做出了反应,无声地活动起了触角。九曜的后颈——脊髓部分打开,露出了与蜂用来与蜂进行有线直连的插口。蜂的两支触角呼应着九曜展开,化作无数的外部连接缆插,汇聚到了九曜的插口中。
——报告现状。
「所有装甲情况安定。但是副脑的并行处理功能仍不完全,演算速度底下。电磁制御(Elekiter)状况未安定,无法飞行\无法进行装着下机动\一部分机能以及记忆信息冻结中」
——解除冻结。以主脑的权限解除所有信息限制\进行分类处理。
「了解」
然后,九曜潜入了副脑庞大的信息之海。
参加过的作战、交战过的敌人、战场的地图信息等等,至今为止所经历过的战争的所有信息都被系统地整理了起来。删除不必要的信息,保护被施以防护的机密信息,把系统完全转为维护模式。
工作场的声音和景色渐渐远去,九曜沉入了自己的记忆中。
那记忆是——
那是,谁说出的话呢?
“阁下从现在开始将作为『鬼虫』成为我八洲国的利刃。要秉承精忠报国之心面对将要来临的任务。”
佩着将官的军衔章的男人如此说道,九曜则毫不犹豫地答道“是”。
在记忆中,找寻。在最初那一天——
“你要是说以前的事情的话,只要不管它,自然就会消失了。……不过你,当时是几岁啊?脸长得像小孩子一样挺可爱嘛?”
紫瞳的女性抚摸着巨大的蜘蛛形机体,恶作剧般地眯细着眼睛说道。
——别当我是小孩子。我……不,小生,已经不是人类了。
抑或是在其他时候——
“不管是喷子还是片子,是兵器还是鬼虫,本质上都是没区别的。狡兔死,走狗烹。不需要你的时候一下子就把会把你扔了。就是这么回事。”
他坐在棱角锐利的螳螂边上,语带嘲讽地喃喃说道。
——与其他东西不同。鬼虫是最强的。是毁灭敌人的绝对力量,也是正义。
“哈。像你这样的小鬼居然成了第九式,鬼虫也真是因果报应啊。我是不知道你是活过了空袭还是怎样,但是没准你死在那了还会好受些。”
他毫不修饰自己粗野的态度,坐在蜈蚣的肢上笑了起来。
——非也。别愚弄小生。活了下来,成为了鬼虫,得到了力量,小生以此为荣。
“所谓应该保护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没准,那并非是人类或是正义之类,而是些截然不同的东西。吾辈曾经如此想过。足下又是怎么想的?”
浑浊的目光在虚空中游荡,身为蛾的男人反复着他那永不厌倦的思考。
——……不明白。比起这个,小生们应该集中到任务上才对。进行些这样的思索是没有意义的吧。
“能听到虫的声音吧?那是规定了我们的行为的,作为兵器的本能之声。……但是,只有这个是不行的。什么都不去思考地就这样行动仅仅是依存。只有这样……是不行的。”
身为蜘蛛的男性眼中透着达观,半是对自己半是对别人地说道。
——这若是为了战斗必须去做的事情的话,小生乐意接受。
“……真是个温柔的人呢。听到你的声音我就明白了。你一直都保持着紧张吧?但是这样下去的话,是会平添疲劳的。”
静静地贴在被无数的“子机”所守护着的蚁上,盲眼的她露出了微笑。
——小生不会疲劳,也不需要温柔。小生,只为战而生。
这些是长官们的话语,也是作为虫的人们的——战友们的话语。
鬼虫,全都是以人类为素体制而制造出的兵器。要控制虫需要“适性”——一种可以称作超感觉的东西,要把副脑的电子信号作为信息来进行处理并非是常人能够做到的,
鬼虫中,有曾是军人的,也有曾是研究者的。初期的个体在机械化处理的过程中需要进行长时间的调整,而拥有九曜这般经历的先天性适性者似乎是很罕见的。
意志是头脑思考下的产物。自主决策是机械的电子脑得出的计算结果。
鬼虫们的决定,则是处于这两者之间的存在。
“要经过思考而做出决定。我们是能做到这个的。并不通过其他的东西,而是用我们自己的意志。”
俯视着被爆尘所掩盖的战场大地,被蜻蜓怀抱着的那个男人,如此说道。
——对。鬼虫是最强的。龙胆,教我吧,教我更加卓越的空战技巧吧。
龙胆是个完美主义者,也是名高傲的战士。他比起任何人,都更以鬼虫的战斗力,以及能以强韧的意志去操纵这机械的力量一事为豪。
记忆回转着,投射出九曜过去的入目之色、入耳之声。连平常因为对于进行战斗机动没有帮助而封印了起来的记忆都囊括在内。其中有着过去战友的身影,也不例外地包括着她。
“九曜你啊,真的是一天到晚都在逞强做样呐。”
那是在不知何时的基地中的日常记忆,那名少女就在其中笑着。那笑容开朗至极,却又如同她的虫——蜉蝣一般,十分地脆弱虚无。
——你笑的方式很不可思议。会给人一种仿佛被彻底看透一般的奇怪感觉,柊——
“————喂——蜂啊!”
仿佛把安东的叫声当做了信号一般,九曜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周围的景色与声音,都变回了夏日废墟里的样子。仍然连着电缆的九曜把手放在装甲的表面上,一动也不动地说道:
“……看来有点潜得太深了。”
系统保护已经解除完毕了。这样一来整备班就可以毫无顾虑地继续进行蜂的修理了。本来当初没有进行这个处理,是多少有些九曜还没有完全信赖他们的原因在。但是同时,也有对潜入自己的记忆信息这件事情有抵触这一方面的影响吧。
一想起她们的事情,九曜的思考回路中就会产生未定义的脉冲信号。
听到处理已经完成了,安东似乎很满足地点了点头。
“那么,接下来的修理也拜托了。”
“当然。你就尽管放心吧,这就是我们的使命嘛。”
本来话说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但是九曜把电缆收回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稍稍思考了一下,又缓缓地开口了。
“少尉殿下。”
“嗯?”
“少尉殿下的‘使命’,是指把蜂,把机械,把那座通信塔修好吗?”
安东仿佛感到很不可思议一般地看着突然说出这句话的九曜。
“唔,唔嗯。这有怎么样么?”
“这只是单纯的好奇,还想劳烦阁下给个解释。——做完了这些事后,阁下又有什么打算呢?”
安东搞不清楚九曜的意思,抬起一边的眉毛来,一时间想不出回答什么。九曜是第一次问这种问题。
“假设——蜂已经完全修复,乙号通信塔恢复了工作,与外界取得了联系。接到了外部的支援物资,也离开了这座尽天城。这是现在在这里的所有人的第一目标。但是到了这个目标达成之后,阁下现在在为之奋斗的使命也就结束了。那么之后阁下打算怎么做?”
话说到这里,安东才大概理解到九曜到底想知道些什么。
他重新转向九曜,思考了一下,然后答道:
“——说到,这个啊……到那时候,也许会到别的地方去做整备工作吧。不管在什么地方,懂得整备的人都是重宝嘛。”
“那么,假如连那工作也都完成了的话,阁下又想怎样?”
“到了那时候,大概就随便修点什么小东西过日子吧。毕竟现在这时代,可没有奢侈到可以把坏掉的机械直接就那么扔掉的地步呐。”
“那么,假设这个世界上所有需要修理的机械都消失了,阁下的那些知识和技术也都失去了用武之地的话,阁下又打算干什么?”
“到了那种地步的话,老夫就和孙女一起好好地过日子了。至于到时候又想干什么,那就到时候再去想把。”
九曜用真挚的目光看着毫不停滞地悠然作答着的安东。
连半个字都不打算听漏,他的眼中透出如此的想法。听到年老的整备员那清清楚楚的回答,九曜微微低下了头。这次换安东来问问题了。
“——那,蜂啊,怎么着了?为什么突然开始问起这种奇怪的问题啊?”
“……小生一开始时已经说过了。这只是单纯的好奇心。阁下不需要做什么多余的担心。”
只答了这么一句,九曜便施了一礼,转身背向了安东。尽管背后传来了欲有所言的、“喂——”的招呼声,但是他没有回答。要问为什么的话,因为连九曜本人都说不清他为什么要问这问题。
“另外,”
九曜又最后一次地转过头来。
“现在这个时间,工作场里会照进强烈的阳光。虽然帮忙进行蜂的调整十分感谢,但是少尉殿下也年事已高了,要保重身体啊。”
“喔,哦……”
安东仍然无法释怀地目送着九曜离开。这时,他听到背后的响声回过了头。
“……那个,抱歉。我可没打算偷听啊。”
带着一脸仿佛很尴尬的表情,从角落里走出来的,是纲岛。
“纲岛吗……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的?”
“大概从九曜那家伙开始问你问题的时候吧。怎么说呢,当时总有种很难出来的感觉啊……”
按平常的九曜来说,注意不到躲在近处的角落里的纲岛根本不可能。但是他却看都没看纲岛的方向,果然还是有些奇怪。
“是吗……不过,居然会问我这些啊。这该说是又有了罕见的经历吗,不过,心里总有点奇怪啊。老夫都有点担心起那家伙的身体了。”
“大爷,你和九曜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了吧。你是第一次被问到那种事情吗?”
“嗯。那家伙以前可是一次都没问过刚才那种问题。像那种毫无意义的假设……呼嗯。”
安东把手贴到下巴上,稍微想了一会,然后问道:
“……纲岛。你怎么看那家伙?”
“啊?说什么怎么看,他自然是非常可靠啊。自从那家伙来了之后,我们别说是没人受伤,就连子弹都没用过一发呢。没在工作的时候小叶妹也干得很漂亮,要说起来应该已经没人在警戒他了吧。”
“有过什么奇怪的事情么?”
纲岛稍稍回想了一下,说道:
“奇怪的事情……啊。说起来那家伙今天上午工作的时候说了冷笑话啊。虽然似乎的确‘只是试着说了说’而已。不知是懂得幽默了还是怎样呢。”
唔姆姆,安东小声地嘟囔着。这是至今为止连想都没想过的事态。
总不会是——。他想道。
“——难道是,正如此地,那家伙在改变着吗……?”
虽然仅仅是个推论,但是不这样想的话也没有别的解释了。纲岛带着一副惊讶地表情看着安东。他的眼中透着“那是什么意思啊完全搞不懂”,就差没说出来。带着比起向纲岛说明来,更偏向整理自己的推测的目的,安东开口了。
“要说起来的话,没有比环境的变化更适合的原因了。战争早已结束,战友几乎都先自己而去,就结论来说,蜻蜓大人也跟他诀别了,而且还是一副小叶小姐不在身边就什么都束手无策的状态。估计他从来没跟蜂分开过这么长时间,也从来没和如此多的人类一起生活过吧。”

“——啊!九曜!”
九曜正走在地铁入口的楼梯上,忽然听到有人叫他。抬头一看,映入他的眼帘的,是正在向他挥手的叶葉的身影。她似乎是正在阳光能照到的地方晾着洗好的东西。因为那个量怎么看一个人都干不完,所以除了叶葉之外还有几个人在做,但即使是在这个被称作家事班的组中,叶葉所做的活仍然是比其他人要多上一倍。
她好像是刚好做完了手中的活,像只小狗一样地跑了过来,露出了亲昵的笑容。
“欢迎回来。刚刚才到吗?”
“……不,刚才去了工作场去调整了一下蜂。探索任务也已经顺利完成了,并没有发生什么问……”
唰。
叶葉举起手做出“慢着”的姿势,让刚一回来就开始不停地做着报告的九曜停住了嘴。她带着一脸仿佛在期待着什么的表情看着九曜,九曜这才想起来,略带局促地说道:
“…………我回来了。”
“好。”
叶葉仿佛很高兴地点了点头。
从上次的事情之后,每天互道“我出门了”“路上慢走”,“我回来了”“欢迎回来”已经成了两人间的一种规则。
按叶葉的说法,这是“人际交往的第一步”,但是对于“每次归来都要立刻汇报结果”这一习惯已经根深蒂固的九曜来说,要再去习惯这个实在很难。不知该说是不习惯还是怎样,对于以前几乎与这种日常对话无缘的九曜来说,这些随处可见的招呼却反倒会让他感到不自然。
——路上慢走。今天也要平安无事地回来哦。
每当九曜出门时,叶葉一定会这么说。
这些话语两两成对。单有其一没有任何意义。“我出门了”这句话一说出口,也就有了一定要平安归来,说出“我回来了”的义务,算起来的话,这就像是约定了“我会回来”一样。九曜是这么解释的。
出击与返回是九曜至今已经重复过无数次的行为了。以前,与鬼虫有关的长官和整备兵们总是会祝愿九曜武运昌隆。但是当时,从来没人跟他说过“要回来”之类的话。
不可思议。
九曜如此想道,便直率地开了口。
“你很奇怪。”
“哈?!突然说什么啊?!你是说我是个奇怪的孩子吗?!”
“小生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真,真失礼啊!”
九曜看着鼓起脸颊地叶葉,陷入了思考。
思考着,如果是她的话,又会如何回答呢?
“说起来,有个问题想问。”
“我是不会特别在意啦,但是突然就这么跟人说话可是……呃,诶?问,问题?这么突然是要问什么?”
这个问题也问过安东。他给出的回答浮现在九曜的脑海中。
“你在这里的使命结束之后,”
“——小叶——!能搭把手吗——?!”
突然,一个女性的声音从对面插了进来。叶葉反射性地转过身去,答道:
“啊,是,我现在就过去——!——对了,九曜你刚才说什么?”
机会已经过去了。九曜抿上了嘴,摇了摇头,说道:
“……不,你不用在意。快去那边吧。”
叶葉带着有点云里雾里的表情回头看着九曜。
虽说是搞不明白,但是也不能就这样让人一直等着,所以她最后还是啪嗒啪嗒地跑了过去。虽然她途中又带着不明所以的表情回头看了看,但是九曜依然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她。
自己到底是在在意些什么无聊的事情啊。
九曜比起任何人都强烈地,对自己的思考进程产生了困惑。思考这些事情做什么呢?明明不管人类怎样,自己都该仅仅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好才对的。用理性的眼光一看 ,再也没有比这更没有意义的事情了。这也是自主决策失调导致的坏影响吗?
过去的战友看到现在的自己的话,会说些什么呢?——九曜的脑中,蓦地闪过这个问题。


就这样,夏日一天天过去。
炎热并没有离去。清晨,朝霞把废墟染成鲜红一片,正午,成块的云朵浮在蓝得可怕的天空中。黄昏,夕阳亲吻着大厦的残骸,夜晚,星点赤裸裸地展现在人们的眼前。这样的景色循环往复,陪伴着人们日复一日地生活在这被遗忘了的废墟中。

“那么”
九曜顿了一下,转头看向一脸认真地朝他点着头的叶葉。
他们在一片离据点路程不远的空地上。不过这里战前应该还是片宽敞的停车场,到了现在才变成了空地才对。现在,这里一辆车都没剩下,广告牌凄惨地倒在地上,问津龟裂的混凝土地面的只有阳光。
叶葉换了一身方便行动的运动装,手里拿着填满了演习用的颜料弹的九四式手枪。
现在,九曜正要开始指导叶葉的防身术。这是为了完成之前定下的“努力做到自己能保护自己”的约定,叶葉自己提出来的。九曜把双手搭在立在地面上的军刀刀柄上,开口说道:
“首先,最优先瞄准的部位应该是头,其次是腿,第三则是手。机械兵的身体构造大致上来说是参照人体来决定的,所以电子脑也搭载在头部。能够破坏掉它是最为理想的,而如果没能破坏掉的话,就往腿上射击去剥夺其机动力,或者攻击手部把它的武器击落也可以。”
叶葉满脸紧张地听着九曜的讲解。现在这片空地上,摆着临时做出来的训练用“目标”——虽然只是把废材料绑成十字再卷上破布,头上挂了个步兵头盔而已。
“步兵级机械兵的武器总共有三种,分别是步枪,手枪,以及军刀。但是你尽可以把他们手里的枪械都看做已经打光了子弹的。事实上,现在他们手里能用的也就是军刀,充其量再加上步枪上的刺刀了吧。总之要点就是他们的战斗手段现在只有接近战。”
叶葉一脸认真地听着九曜淡淡地说出的这些讲解,不时地点着头。
“这样一来,在射程上就有了优势。但是就算把这个也折进去,机械兵的反应也还是太快了。通过观测来计算弹道自然是不在话下,要是两腿都完好的话躲开子弹的可能性也很高。也就是说,一切重点都在要如何在被发觉之前开枪这个问题上。”
点头点头。
“机械兵的视野角度跟人类是一样的。虽然同时他们还具备着简单的电子索敌机能,但是已经劣化,基本上可以视为已经没用了。所以,重点还是在对方的视野角度上。自然的,机械兵的动态视力要比人类的好过许多。”
点头点头点头。
“所以,首先要花上最多两步跑到机械兵的死角去,”
点——
“稍,稍微等等,”
“怎么?”
被叶葉狼狈地打断,九曜仿佛感到很不可思议地问道。
“………………最多,两步,吗?”
“理论上是可行的。看好,先这样,”
说到这里的瞬间,九曜的身影消失了。
只听见咚,咚两声。恐怕这是故意弄出了脚步声的吧。下一个瞬间,九曜已经出现在了目标的背后。他沿着く字形的轨迹跳了两步。
“就像这样。”
“就像哪样啊?!”
也就是要这么踏步——九曜(多少带着点局促地)做着示范。叶葉想着没准自己并不是做不到,便也学着样子试了试。
摔倒了。
经过商讨,(两人)研究出了人类是无法做到这种动作的结论。
九曜并没有过当老师的经历。尽管他在理论上能理解人与战斗兵器的身体能力有所不同,但是总会有种“自己做得到所以其他人也做得到”的感觉。而且本来他自己作为鬼虫就是最为“年轻”的个体,战术方面的问题才刚刚被人教完。自己去教人这种事,是完全的没做过。
结果,最后就变成了什么都不懂的叶葉,与教学方法毁灭性地糟糕的九曜两个人在一直摸索了。然后到头来依然半懂不懂地,两人又开始进行起了躲避斩击的教学。叶葉想着,不管是教她什么都要好好地学。要想躲开机械兵的斩击,等到看到自然就已经迟了。
叶葉兴奋地盯着手持收在鞘中的军刀,缓缓地上下晃动的九曜。那副模样就像被逗猫棒逗得兴奋不已的猫一般。
“像,像这样吗?”
“腰扭得不够用力。”
“这样!”
“做得不错。”
总感觉有点不对。
虽然叶葉脑中略有点这样的想法,但是她似乎是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从这种过程中也感受到了一种乐趣。但她毕竟只是个小姑娘,刚一得意忘形地尝试了下略有点杂技感觉的动作,便漂亮地踩空了步子。
“啊”
要摔倒了。这是第二次。
叶葉的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但是那却并没有发生。
是九曜扶住了叶葉的身体。
“啊,啊……诶诶”
“真大意啊。看来先从下盘练起比较好。该从基础训练开始吗。”
“诶,不,那个……倒是没错,但现在不是那个!碰到了!现在碰到了!”
“小生并没有能不碰到就把快要摔倒的人接住的本事。”
“所以说不是那回事啦!”
很近。九曜用他赤红的双眼观察着两眼不停乱转的叶葉。满脸通红不停地乱挥手脚地叶葉,与疑惑着“到底在闹什么”的九曜,在宽旷的空地一角扭成了一团。
这时,仿佛呆住了一般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
“…………你们在干啥啊?”
是纲岛。
现在,说他是久旱后的甘霖也不为过。

纲岛听到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耸了耸僵硬的肩膀。
“——哈啊。防身术的训练啊。但是我说,娇嫩金贵的小叶妹和傲视天下的鬼虫大人在一起的话,这等级也差得太远,根本就没法教吧?”
“果然如此吗。”
“……为什么一幅‘我可是一开始就知道了’的样子啊?”
气喘吁吁的叶葉略带怨恨地盯着连一滴汗都没出的九曜。
不管怎样,木匠不干铁匠活,要教人类防身术还得人类当老师才行。早早地做完了工作的纲岛一下子加入了进来,接过了叶葉的教练的职位。
“嗯——”
纲岛一边把玩着扣上了保险的手枪,一边说道:
“嘛,最重要的,果然还是要如何逃掉才对。说实话,就算动真格地打算去打倒他们,子弹也不够。要是只有一台的话,几个人一起上倒也不是干不掉,但就算这样也是弊大于利。就算能打倒对面一台机械兵,但要是这边的同伴被带走一条胳膊那可是实在划不来的吧?所以不许逞强,这是第一要注意的。”
这,是无论如何都要在这尽天城里生存下去的“生存者”们的视角。
说到这里,纲岛开始翻起身上的装备来。他是刚刚才巡逻完回来的,所以身上还带着一整套探索用的装备。然后,他拿出来了一个罐状的反机械震撼弹。
“总之最基本的方法,把这个扔出去,然后趴下。因为看来那帮家伙对于会动的东西是会无差别地做出反应的,所以只要用这个吸引他们的注意,然后等着‘磅!’就可以了。然后就可以跑了,要是没地方跑的话,开枪也可以。总之是必须要抓住对手的破绽。”
叶葉全神贯注地听着,不时发出“嗯嗯”的声音。实际上,他已经无数次地从这种危险下脱过身了吧。不愧是探索班的领导人物,他身上有种精英风范。
“另外就是绝对不要落单。自己吸引目标的注意,让同伴从后面包抄也好。但是我再强调一下,最重要的还是‘生存下去’,而非‘击败敌人’。…………我说,怎么你也听得这么认真?”
“小生对人类的行动方式很感兴趣。”
定睛一看,只见九曜站在叶葉身边,带着一脸奇妙的表情听着纲岛的讲解。
这最强的战斗兵器,外表上看起来也仅仅是个少年,现在的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名讲师和两名学生一样,而九曜的运动服和九曜的立领制服则更是为这幅画面添上了画龙点睛的一笔。纲岛略带困惑的挠了挠鼻头。
“也好吧。……那么,总之先来教教这个闪光弹的用法吧。”
“是,是!”
叶葉重新鼓起干劲,九曜则是兴趣盎然地看着。
叶葉的防身术讲座到了最后学员变成了两名,一直持续到了太阳西斜的时间。陪伴着三人的,只有阵阵蝉鸣。

平常的日子,就这样一点一滴地积累着。

九曜一直跟随着叶葉,守护着这群人们。
尽管那“木头人”这词的完美化身般的作风还是一如既往,但他确确实实地改变了。一闲下来他就会跟着叶葉学习生活和人际关系方面的问题,不再像以前那样除了任务以外毫不关心了。
尽管仍然有些笨拙,但是大家大都怀着善意去接受了九曜这种生活态度。本来就没有比他还可靠的保镖了,没有人不明白他所带来的好处有多大,也没有人不在感谢着他。
而且,几乎没有人见过他战斗的样子。除掉他那瞬间便能将机械兵斩于刀下的惊人战法,九曜尽管有些冷淡又有些笨拙,但是基本上就是个木讷又认真的少年。也受到外形与人类几乎相同的影响,默默地一直学习着的九曜习惯人类的生活方式的速度意外的快。
最近,他也会混在那些阿姨们中间,一起做些杂务,那时候连围裙都会好好地穿到身上。他那幅默默地把食物从罐头里取出来的表情和情绪简直和战斗时一模一样,所以要是让见过他的战斗的人看到这幅样子,多半会笑出来吧。
叶葉还是一副老样子,不停地到处工作着。最近菘似乎也打算学着做饭,所以叶葉正教她如何不切到手地打开仓储食物的包装。
废墟中的生存者们一点一点地向目标前进着、生活着。
在九曜的帮助下,在废墟中探索、收集零件的效率也比以前提高了很多。拜此所赐,通信塔的修理也有了相当大的进展,同时蜂的调整也顺利地在进行着。

淡然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的九曜,某一天发觉到了一个问题。
叶葉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停劳动,向人们播撒着笑容,支撑着他们。但是在通信塔修理进度,人们一步一步地接近目标的同时,叶葉身上也开始有了点小小的变化。
平常的时候还看不出区别。但是偶尔,会看到她脸上露出转瞬即逝的。像是有些哀伤,又像是有些恐惧的表情。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了八月末。油蝉的鸣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法师蝉的鸣叫。白天那蓝得不着边际的天空也稍有褪色,而黄昏时分的暮色则缓缓地又添了一抹朱红。
但是,夏天还远远没有显露出要结束的气息。
而这样的日子,在昭和一百零一年八月二十八日发生了变调。从八月初九曜来到这里开始算起,过了将近有一个月的时间。
人们完成了乙号通信塔的修理。


通信器材工作正常。
电磁波发送情况也已经通过了测试。
这样一来就没问题了。人们一直仔仔细细地反复做着调整,确认着乙号的恢复情况,一直忙到现在的凌晨一点半,已经几乎没有还能再做修正的地方了。
因为电源接在了通信器材上,所以室内的灯用不上,人们为了照明,拿来了夜间动工用的大号落地灯。一直工作到深夜的男人们站在并不很宽敞的通信室里,脸上充满了紧张的深色。九曜站在房间一角,定定地凝视着安东和纲岛他们的背影。
“喂,喂,这样一来就真的能发出信号了吧?!”
“哎哎,都别给老夫急!你就算不相信老夫们的手腕也好,但是路可是只有这一条!”
安东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然后通过远距离通信波发射了求救信号。
并没有发生什么戏剧性的变化。除了通信机工作时静静地发出的嗡嗡声,再没有什么声音了。
九曜望向虚空中。男人们把视线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接收到了被暗号化的广范围通信波。通信机在正常运转,没有问题。”
紧张一下子舒缓了下来。
安东长长出了一口气,仿佛整个身体都瘪了下来。本来浑身的肌肉都紧张着的整备员们都露出了安心的表情,其中还有人累得直接贴着墙壁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接下来,会怎样呢。只能把一切都交给老天了吗。”
接下来,剩下的只有等待,
然后,人们经历了从出生以来最难熬的一天。状况有了变化是大概过了二十小时之后的,第二天夜里十点左右的事。
传来了应答讯号。
发现了这个事实的时候,就连一贯冷静的安东都睁大了眼睛。以他为首,在营地里的所有人都一拥而上,以仿佛要把房门踹倒的架势冲进了通信室里。其中当然有着九曜,也有着叶葉。
所有人都咽了一口口水,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安东静静地操纵着终端机,把通信模式切换到了双方向模式。他戴上满是灰尘的耳机,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自己也带着紧张地应答着那个信号。两次应答,三次应答。
在这电波的对面有人在。
这已经是毫无疑问的事实。安东继续反复着应答,然后暂时摘下了耳机,转过身来对着大家宣告道:

“是『东京』。”

——我接收到了求救信号。那边有人在吗?请求应答。我是可儿,属于东京的幸存者探索队。
通信是以一个大概是壮年的男性声音说出这些话开始的。
东京——俗称“首都”的八洲中心。虽然离作为南部的防卫都市的尽天有好一段距离,但是那里应该也在二十年前的战争中受到了相当大的损害。
但是,其损害并非像其他都市那样是毁灭性的。再怎么说它也是八洲的一国之央。在二十年的岁月中,东京已经完成了相当大规模的复兴。不过说是这么说,它也还没达到完全恢复的程度,现在支撑起以东京为中心的,关东的小小一部分区域已经是尽力之举了。
站稳了脚跟后,东京就开始在国内寻找起了其他幸存者。
这个工作开始步上正轨是大约一年前的事情。然而各地的主要通信设施都已经毁坏,轨道观测卫星也早已成了宇宙垃圾,现在以东京为的电磁波网络已经呈现出了一种支离破碎的状态。几近成为陆上的孤岛的,并非只有这座尽天城。
没法确认状况的话,就连各地的人们到底处于什么情况都不明白。但是也不能就这么一直袖手旁观。他们修好了东京的通信设施,等待着不知何时可能传来的呼救信号,有时也会无差别地向四面八方发送询问信息。
而在这过程中,他们收到了从南部的防卫都市发出的,极为微弱的信号。
乙号是用东拼西凑地捡来的零件应急性地修好的,它所发出的信号能被接收到简直是个奇迹。
通信室里的人们都屏住了呼吸,安东一字一句地说明着尽天的情况。都市大部分的机能都已经毁灭,存在着暴走机械兵的威胁。有多数生存者。有经过了保存加工的食粮,但也已经接近见底。没有救援和补给的话,很难再坚持多长时间。
已经全部了解了。会尽快地派出救援。目前会先将物资空运过去,为了联络希望能把通信器保持在待机状态。——东京那名男人如此传达道。最后他又补充了一句,便结束了通信。
——感谢你们还活着。我们也感到了一种救赎。
安东把终端机调到待机状态,摘下耳机,吐出了一口长而又长的,仿佛把肺里所有的空气都挤了出来般的气。他仍然与年龄不相衬地兴奋着,手还在微微抖个不停。
安东转过身看着在场众人。仿佛在回应着他们一般,安东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我们可得回去告诉大家啊。成功了,我们并非是孤独的。”
八月二十九日,晚上十时半。
在狭小的通信室中,人们爆发出的欢声沸腾了起来。


两天后。
三架无人驾驶的小型运输机来到了尽天。
借此机会,人们向东京那边提出了几个条件。
一是,希望在难以被视觉确认的夜间前来。二是,希望能在可能的范围对运输机施以隐蔽涂装。最后一个,则是绝对不要走最短线路,而要从海上绕道过来,在尽天的军港着陆。
安东当然,也传达了尽天这里有着鬼虫存在的事情。得知第一式『蜻蜓』和第九式『蜂』仍然存在的时候,对方的惊愕是非同小可。这也难怪,毕竟本来以为已经全数战死了的鬼虫居然还有两机存活着。
而这几个条件,正是为了警戒那个男人。
夜间,施以隐蔽,并且做出大大的迂回,绕开他的索敌范围。
「……了解了。送去运输机后,我们也会走陆路前往尽天。那时,我们也打算与第一式进行接触。」
“进行,接触?那实在有点太危险了吧?”
「我们自然会作出注意,努力保证万全。不管怎样,鬼虫还生存着的话,我们也不能就这么坐视不理。如果能够进行对话的话,那我们就去进行交涉。……听你们的说法,似乎他也并没有完全暴走。」
之后,东京方面便开始准备运输机了。
两天后的同一时间,运输机将以乙号通信塔作为标记,取道海路飞向尽天的军港。人们望眼欲穿地等待这它们。

“那个,九曜。”
听到背后传来叶葉的声音,九曜把头转了过去。
地铁的居住区从上到下一片欢腾。这自然是因为看到了希望。大家举起手来欢笑着,尽管时间已到午夜,却依然喧嚣一片。
似乎还有人把酒拿了出来。这些嗜好品平时是放在地下仓库里小心保管着的,但是这种喜庆日子,就算拿出来也完全没关系。
九曜坐在地铁入口的楼梯边,暴露在夜间地上的空气下。他在这的目的之一是为了进行周边的索敌工作,但是那其实更接近借口。他仰望着夜空,孤身一人沉浸在思绪的海中。
就在这时,叶葉从楼梯上走了过来。
“……发生了何事?如果是担心小生的话,并不需要。”
“我喝不了酒啦。大家都有点醉,所以我有点想到外面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来着。”
叶葉坐在了抱着军刀坐着的九曜身边。
九曜一言不发。叶葉虽然也不做声,但是斜着眼往九曜那边看了好几次。她抱着膝盖,嘴里不停地嘟哝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她终于小声开口了。
“九曜你,接下来,打算怎样?”
“那很明显。让蜂复活,再去挑战龙胆。”
听到九曜这斩钉截铁的回答,叶葉俯下了头。
“我……。我,又要怎样,呢?”
这就是那个时候的表情,九曜想道。是乙号的修理完成前,叶葉偶尔会露出的表情。有些哀伤,又有些畏惧。九曜曾经预想她是身体状况出了问题,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但叶葉马上就露出笑脸,答道“什么事都没有”。
“你如同刚刚那样的表情,小生最近常常入目。但似乎不是身体出了问题。那么,是什么其他要因引起的吗?”
九曜所说的只是极为单纯的推论,但是看来某种意义上是正中红心。只见叶葉的肩膀开始微微地震颤起来。
“……说实话,我有时会害怕。”
“难以理解。目的已经达成了。还有什么要害怕的?”
“我也说不太清楚……但是,如果现在这种生活结束了的话,我有种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的感觉……”
一切都结束之后,到底要怎么做呢?
九曜想起自己曾经问过安东同样的问题的事情。也想起了曾经想问叶葉,却没有问成的事情。当时虽然只是“在这里的目的完成了的话”这种假设,但是现在这个假设却真的快要成真了。
“我,是无家可归的。”
以这句话为开头,叶葉娓娓地说起了她的事情。
她的口吻就像是在自己心中一边整理着一边说着的样子。十岁时失去了双亲,之后大概在商户家做了大概四年小帮佣,又在十四岁时被卖到了花街去。然后,从那时开始侍奉起了|“某个人物”。
九曜一直默默地听着。
叶葉抱紧自己的膝盖,凝视着眼前的虚空。九曜第一次看向叶葉的脸庞。
“——伍长他跟我说,活下去。”
叶葉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轻声说道。
“我要遵守这条命令。因为我一定要遵守这条命令,所以我会活下去。不管是以怎样的形势都好,我无论如何都想为大家派上用场,证明我还在活着。”
这是体现她的、体现“叶葉”这个人的方式。为了谁人而东奔西走,为了谁人而勤劳奉献。如此诸多工作,对于叶葉来说与“活着”的意义是相同的。因为她就是这样,一路生活过来的。
“……但是,但是就算这样,我还是有时候会害怕。……我,如果在这里的工作做完了的话,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呢?”
九曜并没能很好地理解到这句话中的含义。尽管他对所有的反应都极其敏感,但是在人类这些细微的感情变化面前却反而显得迟钝。
现在在这里的使命结束之后,自己到底要做些什么呢。
孤身一人,无家可归。
这不安难以言表。
菘有安东这个爷爷。其他生存者中也有着夫妇或者兄弟姐妹们,他们都怀着某种“关系”而生活着。但是与叶葉有关系的人,全都在二十年前那场战争中离去了。她的血亲自然已经不在,而过去的主人也已经告别了这个世界。
叶葉的声音轻轻颤抖着。蜷缩在自己身边的她的背上,似乎有着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
九曜并不能完全理解她的感情。
但是,尽管是极其客观的见解,他却做到了对叶葉的话语做出反应。
“你是,人类。”
“……诶?”
“人类,并非是机械。人类的身上并没有被设定好的存在理由。”
叶葉睁圆了双眼看向九曜。
为何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九曜本人也不很明白。这或许是安东口中所说的,他身上所发生的变化所带来的结果也说不定。
九曜思考着人与机械的差异在哪里。至今为止,一直思考着。
曾经在遍地残骸的神社里思考过的事情,如今在他脑中循环往复。失去了使命的兵器会发狂。
没有目的的道具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
“九曜……?”
“如果你迷惘的话,那就尽情迷惘吧。因为你有权利去思考、去决定以后的事情该怎么办。”
假如有一天一切都结束了——所有的使命都完成了,已经没有什么必须要去做的事情了的话。就像安东所说过那样,人类是可以去找出新的目的。这是所有拥有意志的存在都平等地享有的权利。没有任何一个人类是抱着“不这样的话就不行”的使命来到这世界上的。
“……有点,不是,很明白。”
“小生不知道你接下来该怎样。但是,至少小生,是希望有你在的。”
九曜断言道。
九曜对人类抱着兴趣。就算等到蜂完全恢复之后,他还是有很多别的事情想要去了解。从她身上学到的各种东西,对于以前仅仅在战场上生存过的九曜来说都是新鲜而饶有趣味的。所以,不管接下来会怎样,九曜都单纯地有着刚才的感想。
叶葉的脸上,猛地涌上了一片红潮。但是九曜并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人与机械,是不同的。
这世上所有的道具,都是先有其目的才被创造出来的。为了跑得更快才有了车,为了跨过大海才有了船,为了敲进钉子才有了锤子。——为了战斗,才有了兵器。
兵器的使命只有战斗。或是在战斗中迎来毁灭,或是失去使命而迎来疯狂。
对于道具来说,所谓“完成了使命之后的故事”,从一开始就没有存在过。

八月三十一日晚上十时。
人们聚集在高高耸立、直指夜空的通信塔脚下。
已经没有必要再扎下营地了。取帐篷而代之的,是数量运输用的拖车。等待在它们周围的人们望眼欲穿地凝视夜色的海洋。为了防止阻碍三架直升机着陆,之前散乱在码头上的障碍物已经被清理地一干二净。
所谓历史性的接触,大概就是指这种场面吧。
叶葉混在人群中,一边仰望着夜空,一边如此想道。不知何处传来了虫鸣声。湿润的风带着潮水的气味,轻抚着她的脸颊吹了过去。有种湿气。天上也满是乌云,看样子明天没准会下雨。
东京所送来的供给品,比起单纯的物质支援来说还有着更大的意义。在尽天之外还有其他的生存者,而且东京的复兴工作比这里进步得多,这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喜讯了。
她忽然转向了背后。只见在离人群稍有点距离的地方,九曜带着一如既往的表情一动不动地抱着胳膊站着。她试着朝他挥了挥手。凝视着虚空的九曜注意到了那一动作,向叶葉瞥了一眼,但是并没有说什么又把视线转向了空中。
——小生,希望有你在。
叶葉不经意地回想起这句话,又涨红了脸。这句毫不修饰的话语,到底蕴含什么意思呢。当然肯定跟自主决策是有关系的,但是,万一有点其他的理由的话。
万一是这样的话,那真的很让人开心。
“——喂,是不是那个啊?!”
听到这句不知是谁的喊叫,叶葉的思绪被拽回了现实中。
在西方的夜空中,出现了几点光芒。那是无人小型运输直升机的探照灯。
过了一会,直升机的旋翼振动空气的声音传了过来。横向排成一行的三个光点从海上绕了一个大圈,最后接近了今天的码头。安东在通信室中进行着导航,让它们扎扎实实地接近着码头。
小小的感叹声在人群中扩散开来。其中还有的声音看来是太过感动,都带上了哭腔。叶葉一边听着周围的声音,一边死死地凝视着直升机上的光芒。
这样一来,在这尽天城的生活也就要结束了吗。她忽然如此想道,又“不对不是这样”地打消了这个想法。这并非是终点,而是起点。这次物资供给,仅仅是个开端而已。叶葉不知为何带着有些庄严的心情见证着这一幕。
而被这夜空中的光点所吸引住了的人们,并没有发现。
并没有发现,九曜看向了并非直升机所在的方位的一点,身体一下子僵硬了。
并没有发现,在天空中有着一点以人类的肉眼绝对无法看到的,仿佛芝麻粒一般的小而又小的光点。
“这样一来……大家就,已经都没事了吧?呐,九曜——”
叶葉一边自言自语般地低语着,一边转向了背后。
“……啊咧?”
只有一个人,发现了九曜的身影已经消失。

奔跑。
九曜毫不在意身体上的负荷,以仿佛要踏碎混凝土地面一般的势头奔跑着。
叶葉发现到他不见了的时候,九曜已经身在离码头超过一公里元的废墟中了。这片漆黑的夜色中没有一丝光芒,他把视觉切换成了夜视模式。九曜从看到了的光点的位置计算出自己应该前往的地点坐标,完全无视了地形全力地奔跑着。
九曜瞬间穿过笼罩在黑暗中的大街,跨过瓦砾,仿佛子弹般地在大厦间跳跃着。他的身体以逼近音速的速度撕裂空气,把高亢的风声甩在身后。
重力死死地抓着身体不放,恼人至极。没有双翼的身体让九曜感到深深懊恼,周围这挥之不去的“声音”让他明白自己的身体究竟有多么迟钝。
就凭这种速度,根本不可能追上他。
九曜放出意味着最大级危险的甲种紧急无线电波,强行把声音插入了无人直升机的控制系统中。
「快撤退!现在立刻!」
但是,九曜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事连安慰剂的效用都没有。系统的目标设定已经固定,以九曜的权限根本不可能改变直升机的路线。而且,本来就已经太迟了。
九曜把所有的传感器都动员起来,在夜空中搜寻着目标的痕迹。
将反射回来的电磁波和热源信号和气流和声音都彻底解析,九曜感知到了在他所预想的坐标点的正是他所预想的目标。那仿佛箭矢般贯穿夜空的东西,根本就没有要隐藏自己申请的打算。强得仿佛要狂乱起来的焦灼感在九曜的思考中激起了阵阵波澜。
最后一次跳跃。
完全没有考虑着陆。脚下的大厦屋顶被爆发性的跳跃力蹬得碎片四溅。无视了加在脚部的人工肌肉纤维上的负荷,九曜向风压狂吼的空中飞跃而出。
然后,发射。
左臂上的电磁加速装置发出低吼,一口气喷射出了数十发针弹。这是完全忽视了瞄准的的,仅仅一味朝着目标乱射的弹幕。
这种东西,别说攻击,根本连路障都算不上。
仅仅一瞬。那些针弹全都被细细地切成了碎片,化作铁屑在夜空中四散消失。
纤细的身体黑得可怕的“虫”,以恐怖的速度横穿过夜空。反重力的翅膀。碧色的复眼拖出残光。 仿佛线条般纤细锐利的银色钢铁。如今这幅姿态的九曜,正可谓无计可施。
九曜用肉声和电波一起喊了出来。
“——龙胆!!”
这喊叫回荡着,消失在夜空中。
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传到那蜻蜓耳中。
九曜矮小的身躯如同人偶一般,被这神速的虫所卷起的冲击波除非了。他撞进大楼的屋顶,砸穿了整整三层楼板,才终于停了下来。

刚才还在在遥远的视野彼端闪烁着的银光,在一眨眼之后就在了这里。
觉察到它在了的时候,一切已经太晚了。
“诶,”
所有人都仿佛定了身一样愣住了。
尽管从头到尾地目睹了事情的发展,但是叶葉的脑袋仍然没能追上这超常的速度。
那是,在连一秒钟都不到的瞬间中就结束了的事情——漆黑的物体,忽然出现在正面的天空中,几条如同钢琴线般的细细光芒以它为中心奔走而出,然后当光线全部聚拢起来,被黑色物体吸进了体内时——
三架直升机,全都七零八落地被切成了碎片。
经过相对事态的剧变来说简直有些太长了的时间后,曾经身为直升机的一部分的碎片喷出了火焰。爆炎照亮了夜空,倒映在水面上。直传腹底的爆音轰鸣而至。烧灼着夜色的爆炸一瞬之间就已经结束,碎片扬起飞沫沉入了大海中。
简直是骗人一般的光景。
烙印在眼底的爆炸消失后,叶葉被悬浮在大海上方的空中的物体夺去了双目。纤细的漆黑身体泛出湿润的光泽,两对银翅无声地散发着淡淡的辉光。以及,头部那可以看见周围三百六十度的碧绿复眼。

那正是千真万确的,『蜻蜓』的身影。




本帖最后由 未来の扉 于 2013-2-28 20:42 编辑


肆 — 修罗

黎明时分,雨开始下了起来。
东京的生存者搜索队的领头人——可儿,看到眼前这难以置信的光景后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从三架运输直升机化作了海底的沙砾那时算起,大约八小时后,可儿所率领的集团到达了尽天的第九十九军道。这时,一直处于移动中的可儿还不知道八小时前发生了什么。
比起那个,当时他脑中更多的是对鬼虫的存在的疑惑。可儿虽然并不知道在那场战争中鬼虫究竟走过了怎样的历程,但“鬼虫已经全灭了”是东京方面的共识。说实话,他甚至还有点半信半疑。虽然,尽天确实是战争末期的激战区之一,也的确有数台鬼虫被投入了那里的战场,所以的确是有可信性。
而且,可儿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鬼虫的制造工艺是全方位的豪华,如今已经遗失了的技术,他们身上是大把大把地有。如果能够得到第一式和第九式的话,把他们的机体解析后可以得到的数据,其数量与质量都无法计量。可儿想要亲身去进行交涉,除了确保生存者的安全外,也有这层目的在内。
但是,发生意外的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
可儿现在率领着若干名部下,以及大约一个中队的规模的新型机械兵。
他们都是在战后才被制造出来,或者是接受了改良的,护卫用的士兵。拜一丝不苟的整备所赐,每一个个体的性能都比徘徊在废墟中那些旧型强上很多。
在此之上,在队伍的排头和末尾,还配置着同样是战后的改良型的小型多脚战车——通称『凶』。带着它们是为了在路上的安全保障,更是为了应付与鬼虫接触时的“最糟糕的场面”。
万无一失。可儿想道。
坐在成队的装甲车中,沿着军道一路南下,可儿看到了那一幕。
“……这是,什么……?!”
惊愕从他合不上的嘴中漏了出来。他眼前的光景就是如此地异常。
军道上,塞满了兵器的亡骸。
数百体——不,恐怕有数千体的机械兵躺在那里。尸体与军刀和空膛的步枪等等武器的残骸一起,在道路上堆成了山。甚至从高架路上溢了出来,在地上堆了好几层。而且地上还不仅有步兵级,连以地方据点作为目标的大型进攻兵器,以及无人式控制的坦克都有。
所有这些残骸上,都呈现着仿佛被什么锋锐的利器所彻底切开了的痕迹。从机械兵,到装甲厚重的战车单位,无一例外。那断面如同镜面一般,边缘锐利得仿佛用手一碰就会被割破一样。
这壮烈的亡骸之山在雨中静默着,仿佛时间停止了一般。一股战栗,从面对着它的可儿的脚底直涌而上。
到底是谁做出了这等事情。
这问题的答案,早就有了。
“队长,快看那个……!”
一名部下,指向了某个方向。
那东西,在高高堆起的尸体对面,军道旁边的一座大楼上停驻着。
细长锐利的外形散发着机械感,同时散发着生物感。
那机械的六根足肢一动不动,墨色的躯体比夜还要黑。那收起了翅膀的身姿,就像是大蛇,抑或神话里的龙。
但是,那既非是蛇,亦非是龙。那是一只巨大的蜻蜓。
看到这异常到无以复加的光景,全队的人都不由得说不出话来。这时,通信波突然从未经登录的回路中传了进来。
「——各位似乎是有事前来。」
男人的声音。是个沉静的声音。
“……,你是……你就是,鬼虫的第一式吗?”
「肯定。在下正是鬼虫第一式『蜻蜓』·四天之龙胆。」
四天之龙胆站在雨中,一动不动。他连看都不看这里——不,其实是在看着的。那对复眼把周围全方位的东西都毫无遗漏地尽收在了眼底,他仅仅是没有像人类那样把脸转过来而已。可儿又看向军道的惨状,问道:
“这些,都是你干的?”
「肯定。他们前来挑战在下,所以在下把他们作为敌性个体而全数击破了。」
可儿重新整理好情绪。可以看出来,对话是完全可以成立的。不仅如此,他的说话方式还显得极为理性而沉稳。他恭敬的口吻,让人从中感受到对于人类的一种奇妙的敬意。可儿一句一句地向他说明着。
“我是可儿,是东京来的。我们得知尽天内部还有着幸存者,如今是来救助他们的。”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就对得上了。」
“什么?”
「距今八小时二十分钟三十六秒前,在下击坠了从尽天西方侵入的直升机。这样说来,那是东京方面所派来的吧?」
“……?!”
可儿瞪圆了双眼。这里离尽天的港口的距离相当的远。而且他们还给直升机做了尽可能的伪装,但是即使如此他还是发现了直升机,并且击坠了它们。
“你,知道尽天内部的情况吗……?!那里有着生存者,正在等着我们的援救啊!你不明白守在这里毫无意义吗?!”
龙胆,没有回答。
可儿的心头涌起焦躁,继续说道。
“听好,你不应该呆在这种地方。不应该就这么一直被过去所囚困。……不来试试,为了未来而发挥你的力量吗?我们有着救出生存者的义务,有着推进东京复兴的目的。如果有你这等帮助,那就太可靠了。”
「实在是折煞在下。但是,在下还有着要做的事情。」
“……要做的,事情?”
「在下,是战斗用的。」
龙胆的回答依然沉静,但是那其中却透出了坚决不会让步的气息。
机械,忠实于自己的使命。因为那就是它们的存在理由。但是他的力量实在是太过强大了。绝对不能就这么放着不顾。
“为什么……要一直待在这里?你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龙胆,没有回答。
“无论如何,都要这么一直待下去吗?”
「肯定。」
回答只有这一句。可儿轻轻地深呼吸了一下,做好了觉悟。
他发出信号。排成队列的机械兵一齐举起了武器。两台凶也进入了临战状态,无数的传感器聚焦在了蜻蜓身上。不知是不是错觉,在雨中显得有些模糊的蜻蜓看到这一幕,碧绿的复眼似乎放出了诡异的光芒。
“把你就这么放着,实在太危险了。……我们已经没法再顾虑手段了,无论如何也要请你跟我们一起走。”
「请退下。战后制造的这些小孩子,连看到看不到我龙胆的。」
“不试试可不知道……——!”
场上涨满了紧张的气氛。无数的战意刺向了岿然不动的龙胆。有如此多的最新型机,就算是鬼虫也没法全身而退。可儿咽下一口口水,下了决心向全军下达起了攻击指令,

「好吧。就请各位见识,何谓鬼虫的战斗。」

蜻蜓,消失了。
无声。
这不是快这个字能形容的速度。那动作简直让人以为从第一个瞬间开始它就已经不在那里,完全是怪物一般。只有仿佛刚刚反应过来般,四散飞散的雨滴,宣示着那栋大楼的屋顶上曾经停留过一只巨大的蜻蜓。
当那雨滴敲打在混凝土上,响出水声的时候,龙胆展开了液状的钢铁,瞄准了所有的机体。
无数的切断声,与蜻蜓所描绘出的斩击的轨道数正好相反,听起来就像只有一个一样。
连一个呼吸的功夫都没有。狂乱地嘶吼着的龙卷,只留下了狂风、轰鸣以及破碎的雨滴作为痕迹,其歼灭行动已然完成。在几乎为零的时间差内,在仅仅一次的攻击中。
两台凶束手无策地被切成碎块,护卫兵们的头与身体全都分离了开来。一秒之间便化为了铁屑的巨躯坍落而下。同时,护卫兵纷纷倒毙在地。片刻过后,停留在半空中的脑袋也相继落下。
从龙胆开始动作到彻底歼灭为止,人类的肉眼根本什么都看不见。不仅如此,就连机械的高敏传感器,都没能认识到龙胆所放出的那无数的斩击。
结论上来说,可儿看见的,只有蜻蜓那滞空在眼前的机体把银色的流体收入体内这一幕而已。流体在雨中散发着冰冷的光辉,从切断了目标的钢线形状聚拢起来,化作几条瀑布被吸回了蜻蜓的机体中。
把密集的阵型舔舐殆尽的斩击,没有伤到可儿这些人类的一根汗毛。
停了一拍,蜻蜓又开始随意地操纵起流体来。
钢铁流动起来,化作一支尖锥疾飞而出。锥尖贯穿了装甲车的前挡风玻璃,停在了可儿额头前几毫米的地方。再往前去个几厘米的话,区区人类的脑组织一下子就会被破坏掉了。
「在下不会说第三遍,请退下。在下的战斗还没有结束。」
现在,已经根本不剩下什么反抗手段了。
“你说,战斗?……到现在,你还想跟什么战斗?战争可是已经结束了啊!死守在这里,抱着尽天不放,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才对啊!”
「意义?实在可笑。战死沙场才是在下的愿望。生于战场之身,自当死于战场——这就是,我龙胆唯一的决定」
龙胆一幅理所当然的样子说道。这话语中并非仅有兵器的本能,更透出了坚定的意志。
可儿紧紧地咬住牙,仿佛做着最后的抵抗般狠狠地瞪向龙胆。
“……城里的人们,会怎样……!”
「这件事,并非是由在下来决定的。还请您不要做些什么动作。」
这时,可儿想起了自己推测出的某种可能性。
难道。
“——你打算,和第九式,战斗吗?”
龙胆,仍然没有回答。
但是,可儿仿佛感到他在笑。
虫是不会笑的。可儿是感受到了该说是他笑了的气息之类的东西。复眼诡异地闪烁着的蜻蜓沉默着,它周身的空气腾地一下开始沸腾了起来。
连毛孔都被被毫无“表情”的蜻蜓看得一清二楚的可儿,感到一阵寒意从背脊上直冲下来。
这正是兵器所放出的冷气。
那是与人类完全异质的气息。类似光亮的刀身,黑暗的枪口,装甲的反光、机械眼的灯、齿轮运作的声音这些东西所放出的,包裹着强烈暴力的无机质的冷气。眼前的蜻蜓,既有着坚定的意志,又有着兵器的冰冷。
这群在他的面前如同手无寸铁一般的人类们,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

直到装甲车的反应从感知范围中消失为止,蜻蜓都一直一动不地悬浮在空中。
之后他才看向脚下新增的亡骸。龙胆比起任何人来都更明白他们对自己构成不了丝毫威胁。他尽管深深地理解、认同了他们的冲动,却根本没有把他们认定为值得自己全力去战斗的“敌人”。
无论哪一步,都致命地太慢了。
龙胆看得一清二楚。所有一切他都看得了如指掌。敌人的数量,他们所看着的地方,从哪里、以怎样的角度斩下去的效率会最好,等等。
龙胆发动特殊攻击术的瞬间,世上的万物都会被他一览无遗。
对,毫无半点夸张的成分,世上的一切在他眼中都会变得缓慢笨拙起来。
能看清超音速飞行着的弹头表面的凹凸。能看清光线伸展开的瞬间。能完全控制住数以兆计的纳米机械的流动与结合。如今的龙胆,如果有那个心的话,连把他方圆数万米的感知范围内的所有雨滴一滴一滴地数清楚这种事都做得到。
最强的蜻蜓,其特攻术名为,『神经加速(Tachyon)』。


“是,这样吗……不不这也没办法,我们也对蜻蜓大人太过掉以轻心了。”
下午,雨依然没有停。安东在闷热的通信室里听着可儿的报告。
虽然也有人提出去打捞落入海中的物资,但是因为根本没有所需的器具,所以只能放弃,就这么迎来了第二天。
「……有件事情我们已经确认到了。他,的确没有走向疯狂。」
可儿在通信机前语带沉重地说道。
「如果只是电子脑发生了异常的话,那我们没准还能解决……但是他所说的话十分的明了,通信讯号也完全没有出现杂音。他完完全全是清醒的,这是确凿无疑的。」
之前的估计太天真了。
不得不说,自己的判断力被突发状况和期待给弄得迟钝了。但是这仅仅是借口罢了。最让人后悔的,是自己对蜻蜓的能力的判断失误。这次事件,只让可儿明白了『四天之龙胆』究竟是如何一座压倒性的障壁。
从外部而来的接触被彻底阻止了。这样一来,就只能由内部来解决了。
「第九式,还在你们那里?」
“是的,现在也在进行蜂的调整。”
通信机对面的可儿听到这句话后沉默了一会。他数秒间仿佛一直在思考些什么。然后终于说道「虽然我没有直接听到他这么说」,跟着又吐出了下面这句话。
「第一式的目的,是第九式。」
叶葉跨过散乱在工作场中的废物,悄悄地看向修理蜂的空间。
九曜就在那里。他背对着叶葉的方向,稳稳地坐在乱七八糟的地板上,用无数的电缆线与蜂连接在一起。
九曜从昨晚开始就一直是这幅摸样。他大概是正在处理着数量极为庞大的数据,那一动不动的坐姿在旁人眼里一看实在很是异样。那样子与其说是有人坐着,不如说是一个人形的装饰摆在那里。
叶葉不知为何,有种没法接近他、跟他打招呼的感觉。九曜那一言不发地潜在蜂的信息之海中的背影,简直就像在拒绝着所有其他的东西一般。
“——叶葉吗?”
“系的?!”
突然被问到话,叶葉被吓得整个人都蹦了起来。一下子就被发现了。
九曜虽然发现了她,却并没有转过来。叶葉放弃了躲藏,战战兢兢地从角落里走了出来。她稍稍地犹豫了一下,走到了离九曜大概有三步远的地方,然后对他说道:
“呃,……我正打算,做午饭。所以想让你帮个忙……那个。”
她说想要叫九曜来帮忙准备午餐——就像最近一直在做的那样,这是真心的。但是,她也并非仅仅是为了这个才来叫他的。
人们的失望十分地深。被名为蜻蜓的这堵巨大墙壁所阻挡,刚看见了希望,又被推下了绝望的深渊。他们被迫实感到了只要在这尽天城里就不可能从那只鬼虫手下逃脱这一事实,甚至有人说出了大家都会被蜻蜓全部杀掉这种话。这仅仅是第二天,大家都没办法从混乱和绝望中走出来。叶葉觉得居住区里那种气氛实在很难受,而且她又是闲不住的性格。
听到叶葉吞吞吐吐的话,九曜沉默了一阵。叶葉稍稍感到有些害怕。
“是么。……是到这时候了呢。”
但是,九曜片刻后静静地如此答道,然后拔下电缆站了起来。转过身来的他,已经是平常那个朴实木讷的九曜了。叶葉安下了心,这安心直接透在了表情上。九曜仿佛感到很不可思议般地看着她的脸,然后迈起步子走了出去。叶葉啪嗒啪嗒地跟在他身后,开口问道:
“那个。你那样呆在那很长时间了,都做了些什么啊?”
“进行了蜂与主脑的连接测试。有必要去确认BUG、除错,一点一点地去修复独立行动方面的系统。”
九曜大步地走在前面。叶葉一边追赶着他的背影,一边又说道:
“原来如此,……呃我倒是听不太懂就是了。啊,还有今天的午饭我打算做『咖喱饭』来着,所以要先给蔬菜削皮才行。我已经教过了,所以你会的吧?”
“嗯。菜刀的用法易如反掌。”
九曜只答了这么一句,之后就再没说话。
这气氛闲得难受。
叶葉拼命地考虑着话题,想要继续对话。不知为何,沉默让她觉得很可怕。叶葉自然也受到了蜻蜓击坠了直升机所造成的精神冲击。
“呃呃,然后……对了。昨天晚上,九曜你突然不见了吧?你去了哪里啊?该不会是注意到了蜻蜓先生——”
叶葉,没有发现这是失言。
这是决不能对现在的九曜说出口的话。
九曜嗖地回过头来,直直地看向叶葉。那是仿佛火炬般炽烈,内侧涌动着些叶葉连想象都想象不到的“什么”,完全没有人类的气息的可怕目光。被这威压感所压倒,叶葉的喉间漏出了“咿”的小小一声。
“——别提那家伙的事。”
“,对……对不,起”
叶葉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吓倒,用颤抖着的声音道起了歉。
九曜清醒了过来,转向叶葉,向她低下了头。他的表情十分僵硬。
“…………抱歉。小生并不是故意去威吓你的。……没错,小生本来去为了阻止他而追赶了他的反应,但是那却不可能做到。果然,以现在这姿态是完全不可能及得上龙胆的。”
听到九曜这用忏悔般的语气说出的话,叶葉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但,但是,九曜你已经很努力了。”
“但是,最后不能把他击坠的话就完全没有意义。”
所有人都明白而没有说出口的话,九曜本人却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
九曜,已经是最后一根救命索了。
九曜自然,正为了和龙胆战斗而最亲爱努力地修理蜂。等到蜂的机能回复了之后他估计会立刻去挑战龙胆吧。但是,这件事本身就给叶葉带来了不安。
回想起与九曜共同度过这些时光,这份不安又变得更加浓烈。
她仿佛感到他会去向很远的地方,
“——为何,小生会,去得那么迟……”
他的自言自语,在她的脑内不停回响。

对。
为何,自己会发现得那么迟呢?
在九曜注意到那光芒的时点,龙胆已经掠过了半个尽天。对他来说,从北端飞到这里来,只需要数秒钟。如果能反应地更快点的话,应该还有应对的余地才对。至少可以争取些时间。九曜没法不这么想。针弹的瞄准也太过于天真了。虽说倒不至于是身体变迟钝了,但是这么一直想下去就没个头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九曜的应对方式从头到尾都天真得难以理解。
如果,蜂是完全的状态的话,结果会是别的样子才对。
而且,现在的九曜脑中还塞进了与过去不同的各种各样的信息,叶葉教给他的,以及从人们那里听来的。在这里的生活的所有记忆。
莫非,这是不应该有的东西吗。
若是自己更加特化于战斗了的话。就像战争中那时,只考虑着战斗的话——这意识不自觉地渗透在了九曜的头脑中。在本身就压倒性地胜过自己的蜻蜓面前,把这些多余的事情留在脑子里真的有价值吗。
自己,是兵器。
是渴望与蜻蜓再战的,鬼虫·蜂。


潜入记忆之中,尝试着进行主脑与副脑的连接。
九曜无数次地重复着这个过程。在这短短一个月间,尝试的回数早就超过了一万回。九曜一旦有空闲,就会连着电缆坐上好几个小时。每次,都会想起所有的事情,平常一直封印起来的记忆只有在这时会苏醒,无数的话语和风景从脑海中奔流而过。

无明之柊是个不可思议的少女。
那黄昏色的静谧双眸,九曜至今都会回想起来。尤其是在连接着副脑、窥探着自己的记忆的时候。
柊是在与九曜相当类似的境遇下成为了第八式『蜉蝣』的本体的。不过她并非是从濒死的状态下立刻就成为了鬼虫,而是被龙胆找到,花了很长时间训练之后才接受了改造的。
从机械化那一刻开始,本体就跟年龄扯不上上什么关系了,不过比起其他的鬼虫,柊机械化的时候显得更为幼小,本人的说法是比九曜“大一岁的姐姐”。
柊的表镜丰富到让人无法相信她是鬼虫之一,也很爱说话,与总是板着脸的九曜可以说是正好相反。她也擅长洞察出物事的本质,那观察力让其他鬼虫为之叹服。
“龙胆说过哦。说九曜还不很安定。”
“……那是什么意思?”
某一次,柊仿佛看透了九曜地眼底一般地望着他,如此说道。
“虽然的确是才能的结晶,但同时也是反复无常的结晶。实际上你可是很厉害的哟,一点调整都不做就一下子可以跟虫适应起来,除了你可是没别人了啊。”
柊所说的是正确无误的。九曜极为顺利地就与蜂完成了适应。翌日就完美地做到了蜂的机动控制。但是同时,他的战果却十分不安定。虽然也可以看做是还没有完全适应战斗,但是振幅是在是稍嫌太大了。
“但是呢——尽管一下子适合是独一无二,但是这么不稳定的也是独一无二呢。你啊,虽然一直板着脸,但是实际上发挥很看心情的么?”
“……不知道。小生只是去执行任务而已。”
“啊——你又开始装样子了。这是在学龙胆吧?巴说你好可爱好可爱,我觉得大概就是说你这幅逞强模样吧?”
九曜拉着脸沉默了下来。她话说得比九曜厉害,这让他感觉不是很痛快。柊仿佛感到很有趣地看着抱着胳膊紧闭着嘴的九曜,开口说道“那么呢”。
“我想了一想。九曜的振幅最大的是什么时候呢?九曜你最强的,又是什么时候呢?——你自己知道吗?想知道吗?”
“无所谓。”
“啊,一幅好想知道的表情。”
正中红心。九曜沉着脸斜眼看向柊,用眼睛说道“好吧愿意听所以快点说”。
“听好喔。其实啊——”

连上了。
副脑接收到了主脑发送的询问信号,以适当的脉冲做出了彗星。外部进行的调整与九曜自身进行的信息控制和连接实验无数次地重复,让副脑初次做出了正确的反应。非正规的维护工作终于到此为止了。
——报告状况。
「副脑一号、二号、三号、四号回复完毕。将要进行并行处理以及自主决策机能的修复。是否继续?」
——是。
「了解。副脑辅助开始——」
盯着监视屏的安定睁大了眼睛,看向了九曜。
“……连上了么?!”
“嗯。接下来将转入自主决策的修复。”
这一步完成了的话,那完全复活可以说就近在咫尺了。演算速度会得到飞跃性的提升,电磁制御(Elekiter)也会恢复它真正的性能。各个机构的自我修复系统也能正常工作才对。
九曜坐在地上。静静地闭上双眼,接收着全部蜂所传来的全部信号。在被四散开来的电缆线连接起来的九曜与蜂之间,无数的光脉冲往复来去。
抹消替代任务/解除『叶葉』的暂定司令官登录/思考进程高速化/基于自主决策删除与战斗无关的程序——
理所当然,虫的自主决策是以一切优先战斗为前提的。
所以,考虑到战斗所不必须的信息可能在实战中成为干扰,它们都被彻底冻结了起来。对,战斗兵器削减除了战斗以外的东西,是当然的事情。
九曜,接受了副脑所自动弹出的指令。
——如果,自己能够更加向战斗特化的话。
——否则,是无法企及,那家伙的。
所以。
「开始优化。信息整理。认定菜刀的使用方法,开玩笑的语法,适当的感谢与道歉法,以及其他一切与战斗的效率化无关的数据为无用。记忆信息冻结。其他,
无用。
无用。
无用。
无用。
无用——」
——无用。
信息的优化与效率化完成,主要概念确认。九曜以自己的判断进行了这些操作。把与副脑分离时所累积下的“无用信息”从主脑剥离,转收进存储器深处,将精神状态特化为战斗方向,重新确认到刻在自己体内的本能。
自己补充上之前由于严重的损伤而一直处于不完全的状态的东西,九曜把所有的思考都交给了自主决策,成为了鬼虫。
理所当然。九曜并不是人。他就是被做成了这幅模样的。
独立行动方面的恢复已经完成了。九曜拔下电缆,缓缓站起身来,把手放在了蜂的装甲表面上。现在他可以对大到与之前有天壤之别的范围内的反应了如指掌。这其中也包括,看着他的背影的安东露出了似乎很是惊讶的表情。
“……没有异常吗?”
“没有。独立系的修复已经完毕。要求继续进行细部结构的修理,有否问题?”
“老夫知道。……呐,蜂啊。你可跟刚才的样子差了好远啊?”
“什么?小生这样才是正常的。不需要做多余的担心。”
九曜转过头来,那赤红的双眼中,安东在数日前所感受到的“变化”已经消失了。

“九曜!”
听到风声的叶葉跑到了九曜面前。
这时,九曜已经离开了工作场,开始在倾斜的电线杆上确认其乐传感器的龙敏度。所以他一早就注意到叶葉跑了过来,把视线转向那边,俯视起了她。
“是你吗。”
被九曜俯视着,看着他的脸时,叶葉感到了无法形容的一种不自然感。
有什么不对。
但是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只是,有种现在的九曜,与今早的九曜完全是两种东西的感觉。与淡淡地从大锅里往外盛味噌汤的他,有哪里不同。
九曜噔地一下从电线杆上跳了下来,面对着叶葉。那毫无人色的赤红双目,仿佛是在观察一般地看着她。
“你的司令官登录已经解除了。接下来小生会按照自身判断继续任务,到蜂修复为止都一直守护臣民们。辛苦了。”
“诶——是。那个,”
九曜施了一礼,然后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转了过去。
不自然感拂拭不去。那背影仿佛比平时要更远。叶葉慌慌张张地叫住了他,看着他转了回来才开始考虑到底该说些什么。结果她到头来也想不出应该问些什么又要怎样问,只能像是在躲闪一样做出了极为日常的提问。
“饭……晚饭的准备,一会还要做,你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啊?”
这是至今为止已经无数次地反复过了的,极其日常的发问。但是这问题,却把不自然感的真面目揭了开来。
九曜仿佛感到十分的不可思议般地反问道。
“那是什么啊?”
这一句话,就已经足够带来可怕的确信了。
九曜,把在与叶葉的生活中得来的东西全部都忘掉了。

对僵硬了的叶葉再次施了一礼,九曜一步跳进了废墟中,消失不见。
现在的目标是修复蜂,以及保护着手进行着这项工作的人们。故而需要先行击破将成为危害的机械兵,而主动出击会更加快捷。对现在的九曜来说,“我出门了”与“我回来了”已经不需要了。
手握着军刀,九曜的脑中只留下了“敌人”的身影。


下午三点左右,菘整备完了拖车的引擎,一边用毛巾擦拭着脸上的煤尘与汗水,一边休息着。她怨恨地看向一如既往的闷热天空,打算对它露出张凶脸的时候,发现视野角落有什么东西嗖一下地横穿而过。
“啊,是九曜。”
本来打算对他挥个手,结果九曜已经从视野中消失了。还是老样子,根本不是人类的速度。不过,实际上的确不是人类就是了。
然后用她又发现了叶葉。她在午后的阳光下摇摇晃晃地走着,似乎没有发现菘在这边。
“喂——,小叶!”
这次她挥了挥手。但是叶葉似乎还是没注意到,就那样直接走了过去。菘看到她这幅神情十分讶异。距离应该没有远到听不到她喊声的地步才对。
情况似乎有点古怪。
但是菘并没有特别在意。叶葉也是累了吧,看样子就要去休息了,也不至于去特别叫住她,她只是如此想道。
与工作场中的安东会合时,她才终于知道了真相。

“……这话,是真的么?”
安东一边确认着蜂的自我修复系统的工作效率已经达到顶峰,一边肯定了她的提问。
肯定了,自律判断刚一复活,九曜就放弃了至今的日常生活中所得来的一切。
其中有叶葉所教授的料理和清洗这些工作的手法,也有于人交流时的初步方法之类的东西。
要说是不值一顾的话,那也的确没错。兵器的思考进程正常工作,将战斗作为最优先事项进行数据的效率优化,把这些东西判断为无用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
菘把手里的工具箱往地板上一放,卷起工作服的袖子就开始往出口走了出去。
“你打算干什么啊?”
“找到那个笨蛋然后狠狠揍他一顿。”
“住手吧。蜂那样才是正常的。要是因为这个去说他有错可是没道理哦。”
——就算你这么说。
安东是一直很冷静,但是菘亲眼看到了那一幕。那时菘的状态那么奇怪,原因多半就是这个了。考虑考虑安东所说的话,菘那时所看到的九曜就已经是恢复了“正常”的了。叶葉那时肯定已经知道了这一点了。
“……小叶,大概已经知道了。样子也很奇怪,走路也摇摇晃晃的,估计是在消沉着。这太让人发火了……!”
同时,那么乐天地去推测了叶葉,就那么干脆地看着她离开了的自己也一样让人发火。
安东听到这话,知道了叶葉已经和那个九曜有过接触,发出了叹息。
“是么。小姐已经知道了么。”
“爷爷你怎么那么冷静啊?!”
菘一不留神口吻就变得无礼了起来。尽管她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感情上总是无法接受。
菘曾经有过被九曜不理不睬地无视掉的经历。虽然她曾经被那种机械性的冷淡弄得气不打一处来,但是也正因如此她才对九曜进来的变化而感到高兴。
而且,菘刚开始学料理的那时候,九曜曾经带着一幅了不起的样子,对着跟蔬菜的皮辛苦地搏斗着的她说“你连菜刀都用不好吗?”,然后却也代替分身乏术的叶葉教会了她方法。她也记得那时,自己被那一副人味十足的前辈德行逗得笑了出来。
确实九曜尽管是“原”但依旧是战斗单位,按照那种自主决策来说这点程度的东西是应该当做无用数据来看待的吧。
但是,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这样一来,简直就像是把九曜那直到那时为止的人味,这人味给了自己的感受,以及与以叶葉为首的人们的关系全盘否定了一样。
沉重的沉默降临在场上。看着两人的只有一动不动的蜂。
“喂老爷子,我把你要的部件拿——回,来,了……啊?”
这时,纲岛抱着装了大大小小的部件的纸箱走了进来,看到这奇怪的场面皱紧了眉头。
“怎么,祖孙吵架么?”
他看到咬着嘴唇的菘,似乎是这么理解到。代替仍然没能整理好脑子的菘,安东简洁地对纲岛说明了起来。
纲岛把纸箱放在地上,叹了口气。
“……那家伙他?真的么,喂?”
“没错的。老夫前几天说他‘改变了’,但是现在这幅样子完完全全就是改变之前的那副样子。第九式蜂就是那副样子啊。哎呀,真让人想起往事啊。”
“所以我说啊!爷爷你是以前就那么看着的所以可能只是觉得跟以前一样啦!但是你能就这么好的是这样啊地接受下来么?!先说好我才不要!”
菘紧咬不放。安东看着白热化的菘,合上笔记型电脑的盖子,大气地笑了。
“这啊。虽说是以前就见过,老夫也没觉得这样就好啊。怎么说老夫也是见证了蜂的变化的人之一。而且要是小姐在失落的话那就更不能装不知道了。”
“可是就算这么说啊。那个……叫什么来着,自主什么的玩意对于机械来说就是本质之类的东西吧?这玩意不能随便摆弄的吧?”
纲岛提出了单纯的疑问。
“……当然,老夫也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老夫只是打算,去找那小子谈谈旧话。因为知道蜂的过去的,现在只有老夫而已啊。”
说完,安东一眼瞟向菘。菘也理解了自己该干些什么,这次真真正正地向工作场外走了出去。
“我去小叶那里一趟。”
话音未落,菘的身影就奔了出去。望着她那矫健的背影,安东咯吱咯吱地挠了挠头。
“……然后,一幅我来的正是时候的表情啊,老爷子?”
“一点没错。该说真不愧是你吗。”
“我知道,你负责九曜菘负责小叶妹的话,我就是负责其他人吧?我会跟大家伙说的,你就只管干你的吧。”
安东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出了与面对菘时的笑容不同的,略有些抱歉的感觉的笑容。
“对不住,也让你受累了。”
“看到直升机被一砍两半,我们也做好没法轻易解决的觉悟了。这点也是当然的。指望九曜的时候,我们也得努力啊。……那,那小子就拜托你了。”
与九曜对话,跟叶葉呆在一起,以及向同伴们说明。纲岛大概是觉得跟其他两人比起来自己身上的担子要轻吧,只见他一身轻松地转身背向了安东。


几乎完全没有一路走来的记忆。大脑一片空白,不知何时就到了这里。
叶葉踉踉跄跄地走回自己的卧室,孤身一身坐在坏掉了的列车的坐席上,抱紧了膝盖。
她的脑中只剩下了九曜离去的背影,除此之外几乎什么都不剩下了。没办法好好整理好的脑中,只有九曜那时的红眼和话语在不停盘旋着。
“啊,果然在啊。”
听到声音,她抬起头。
“……菘小姐?”
她的声音软弱空虚到自己都吃了一惊的地步。菘“嘻”一下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笑容,走进了昏暗的车厢坐在了叶葉身边。
然后她想起来了。想起到这里的路上,似乎曾经听到过叫自己名字的声音。声音钻进了耳朵却没能传到脑内,现在想想那熟悉的音色大概是菘的嗓声。
“……啊……对不起。我好像,把菘小姐给无视了呢。”
“啊——不,没事,这点小事我完全没在意的。……呃——,那个,比起这个来啊。”
菘一边挠着脸颊,一边想着到底该说些什么。仅凭这个叶葉就察觉到了。她跟自己打招呼,似乎是在刚跟九曜分开的时候。她没准并不仅仅是看到了叶葉那时的样子,也许连她跟九曜的对话都看见了也说不定。
“关于,九曜的事,”
叶葉浑身一震。她想起了那双眼睛,想起了那副打从心底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想起了那些话语。
——那是,什么?
“小叶你,那个——”
“太轻浮了,我之前。”
叶葉突然这么一说,菘就像被绊了一下一般闭上了嘴。叶葉定定地盯着漂浮在面前黑暗中的尘埃,仿佛在独白一般地继续说道:
“给九曜教些各种各样的东西很有趣。看着他和大家一起做料理或者洗衣服,我实在很高兴。不知,怎么的……真的,真的是不知怎么地,有种,‘这样的日子要是一直继续下去就好了啊’,这样的感觉。”
明明只要稍微想想的话,就会发现这感觉在如今这样的状况下究竟是有多么的天真。
即使是在大战之后,废墟之中,这般的异常情况下,也曾经有过快乐的日子。叶葉也明白,自己在给这严肃认真,又在奇怪的事情上莫名其妙地心高气傲,却意外地有着率直之处的九曜教些这样那样的东西的过程中,开始对他抱有了特别的感情。
对叶葉来说,九曜是救命恩人,是他自己口中的“部下”,也是皆为半桶水的同伴,要说起来可以算是朋友中,没准还有更进一步的某些东西。
但是,本来从一开始,两人之间就是有着决定性的不同的。
“我真的很高兴。九曜把我当成需要的人那时。但是,我又觉得那只不过是我的自我满足而已……不知怎么的,我就特别擅自地那么想着。九曜,是鬼虫。……九曜,他终究,是为了战斗而生的,兵器。”
这是叶葉从未在人前吐露过的,沉重而干枯的声音。
菘被叶葉这幅样子所压倒,但她仍然试着去鼓励了叶葉。
“……小叶。那个,可能事实的确如此吧。但是也不是说,九曜那家伙就这么什么话也不听了吧?再好好地跟他谈一次的话,没准会出人意料的轻松解决也说不定呢?那家伙虽然脑筋死板得要命,但是也有时候像笨蛋一样率直嘛,对吧?”
“再,多谈一次……”
“对。但是要是说完了还是一副扑克脸的话,你可得花吃奶的劲去把那混蛋揍飞哟。‘你居然敢给我忘掉!’,这样子;‘你这冷血混蛋!’,这样子地。”
菘拼尽全力地挤出一脸开朗的笑容,但是叶葉是彻彻底底地丧了气。她的脸上挤不出平时那副笑容。含泪的双眼低低垂下,虚弱地扭曲着的嘴角漏出丢脸的喘息。她想起了变回了“正常”的兵器的,九曜的那张脸来。
“……不……起。我,会,害怕。”
确实,可能事实会正如菘口中所说那样也说不定。至少不会是绝对不可能。
可是,叶葉却怎么都提不起那股勇气。
自主决策机能把“赘余”彻底地排除掉了。叶葉乐在其中地教给九曜的那些东西,对于一台战斗兵器来说正是所谓的“赘余”。这种事情不管是谁,稍微想想都会明白。
叶葉毫无办法地,害怕着再次看到那副表情。
——小生是,希望有你在身边的。
这句话,一定已经被彻底数字化的自主决策程序所淹没无踪了。
她的肩膀轻轻地颤抖着。看着这一幕,菘仿佛是忍耐着深重的痛苦一般地皱紧了脸。她把手环到叶葉的肩膀上,仿佛做着最后的努力一般地靠紧了她。
“……我啊,可不觉得你是白费力气哦。因为你可是帮了大家很大的忙呢。你的努力给大家带来的帮助,可不比九曜的强大小哦。”
“……对……不起。”
“别说傻话,现在可不该说什么对不起吧?因为这些都是事实啊。”
没法好好说出话来。
——并不是这样的。
叶葉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默默地把身体托付在菘的体温中。一团浓浓的不安感,深深地盘踞在她的心中。叶葉有种感觉,感觉九曜那道视线深深地刺在了叶葉心中。
叶葉非常非常地喜欢大家,也正因如此,她才害怕。
一切都结束后,该怎么办才好呢?
说到头也就是一句话。叶葉是孑然一身,过去的主人也已经不在了,会做的事情也就只有家务杂事。反过来说,这也是体现她在这个生存者集团中的作用的唯一方式。
那么当如今这个情况结束,也没人需要她去做这些杂事了的时候,叶葉不就变成了对谁来说都不必要的人了么?
这番心思她连说都不敢说出口,到现在为止谁都不知道。
必须得活下去,但是。
孤零零地一个人,太可怕了。
失去一切东西,实在太可怕了。


九曜进行完附近地带的索敌,确认了什么都没有后,九曜开始返回。他在大楼间跳跃穿行,着陆在了据点附近的路上。九曜被从龟裂的混凝土中升腾起的热气模糊着身形,感知到了人类的反应。
“——喔喔,喔喔,你在这里啊。”
带着外出用的鸭舌帽的安东轻巧地避开瓦砾走了过来。九曜把视线转向他,说道:
“少尉殿下,附近的警戒工作已经进行完毕。并不需要前来视察。”
阳光依然毒辣热烈,可九曜一个字也没去提醒安东去注意日射对身体的不良影响。安东苦笑道:
“到现在老夫怎么也不可能怀疑你工作水平了。只是想稍微,跟你谈谈往事呐。”
“但是,小生我”
“好了你就别推脱了。反正你也闲着吧?你也不是要跑很远去找什么人,就不能陪陪我这把老骨头吗?”
九曜默默思考着。近处没有敌人的反应。虽然看不出谈往事有什么意义,但是如果对方如此希望倒也并非是无法奉陪——九曜在把战斗放在最优先位置的前提下如此判断,答应了安东的邀请。
两人攥在了据点入口附近的长椅上。那里原来是个公交车站,边上有简单的遮阳棚,以及仿佛糖做的一般地扭曲着的时刻表。九曜把手放到撑在地面上的军刀柄头,一言不发地等着安东开口。
“要说起来,真没想到还能再这么仔仔细细地看着你啊。虽说老夫是在昭和七十四年就已经隐退了,不过也还是有一段工夫参与了你们的整备的。……你还记得其他鬼虫吗?”
“有相关的记忆。但是积极地去回想它并没有意义。”
“是啊。不过老夫,还记得以前曾经听其他鬼虫说过啊。”
激灵,九曜抖了一下,用询问的目光指向了安东。
“说你的事,呐。好像是说……那家伙又爱装样子又爱逞强,所以就算有点什么冒犯也还请多海涵……来着吧。哎呀这话说的可真奇怪啊。老夫我可是为了不惹到傲视天下的鬼虫的心情是战战兢兢来着呢。”
“……这话是谁说的?”
“是谁来着呢?是蜘蛛么,还是螳螂么……还是说是蜉蝣来着么?不管是谁,当时老夫是大吃了一惊啊。那可跟不会说话的其他兵器完全不同,甚至还会帮老夫操心呢。这不简直就跟人类一样么——老夫当时是这么想的。”
“想说什么?”
“别的鬼虫身上,从一开始就有不少这种人味啊。”
九曜静静地皱起了眉头,安东轻轻地眯细了眼睛。
“……人,味?我等乃是兵器。那种东西并未持有,也无必要。”
“但是,老夫可是在其他鬼虫的身上嗅到了那种味道哦。……不,并非仅仅如此,在恢复了自主决策能力之前的你身上也有。你不至于连这都忘了吧?”
九曜,自然还记得自己与当时是暂定司令官的叶葉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他在拥有着这记忆的同时,仍然通过连接蜂的副脑,以自主决策把所有“无用”的信息全都冻结了。
自己是兵器。有着把一切都交托予作为兵器而做出的判断的义务。对此没有任何疑问,也不能有任何疑问。
“那是对于战斗无用的情报。小生如此判断道。我等,就该如此。”
但是,安东摇了摇头。
“这是做个假设。老夫在想,身为鬼虫这一事,与身怀人类般的感情或是知识这一事并非一定是矛盾的吧?老夫不知道到底是通过什么原理才编出了像你们这种电子脑来。不,或者说鬼虫,原来其实……”
九曜没有听到最后。他站起身来,把军刀重新挂在了腰边的武装带上。
“话说完了吗?那小生就走了。”
安东用带着些许哀伤的眼睛仰望起九曜。
“……现在,老夫也感觉有点懂得为什么说你爱装样子爱逞强了。蜂啊,你”
说到这里,安东僵住了。
他还打算说什么呢?自己作为兵器的存在方式没有道理被人指手画脚,评头论足。九曜打算无视他继续离开,但是此时他却发现安东的视线并没有朝向自己,而是穿过了自己的身边,看向了更后面的地方。
安东的嘴里传出来的问题,恐怕跟之前想说的话完全挨不上边。
“——你说,附近的警戒行动,已经进行完毕了?”
“对。周边感知不到机械兵的反应,”
“那,那边那个是什么?”
反过来说。如果说并非是机械兵的话。
如果是能进行高超到连九曜的传感器都没法感知到的隐匿了的什么的话。
九曜仿佛反射般地转身看去。横亘在街上的大楼缝隙间,被鲜明地影子所遮罩着的小巷子口,抱着胳膊的高挑男子,一尘不染的白色军服——
定定的望着这边的碧色双眼,以及肩膀上“壱”字的刺绣。

设置在据点附近的传感器,表现出了极其奇异的反应。
纲岛一开始以为那是运行出现了错误。因为那反应不单单是只有一个点,而且还是一下子就被离地铁入口最近的那个传感器所捕捉到了的。简直就像是瞬间移动到了那个地方,完全没有有东西正在接近的气息。而且本来,最近就已经有比起这些传感器的探测范围远得多的九曜在进行索敌了。
发现这事非同小可,是看到了对着这个反应,九曜的识别信号表现出非同寻常的动向之后。
紧急情况。男人们拿着武器冲到地上时,战斗已经开始了。

初速超过了音速,发射音等同于零,能把机械兵致死于其察觉之前的针弹,被龙胆看着躲开了。
九曜几乎在同一时刻杀了过来。他像是追逐着自己所放出的针弹一般冲了出去,从死角接近了龙胆,在他做出了回避动作时挥刀出鞘。脱鞘而出的刀刃上闪过一道阳光,以电击一般的速度袭向了对手的头颈。
高亢的金属声。
仿佛理所当然一般地放在了刀刃的轨道上的手,不费吹灰之力地就挡住了斩击。龙胆的手杖被闪烁着银色光芒的什么东西所包裹着,完全不让利刃前进一分。
而那东西又开始黏黏地扭曲起来,无声地流动着缠上刀身,
“……唔!”
九曜抽回了刀。抽回刀后他扭动身体,从别的角度又斩了出去。
龙胆两手空空。他轻轻张开着双臂,仿佛在引诱一般地向后一跳,站在了能照到阳光的地方。
脑中被战意所淹没。
九曜的身躯以肉眼难见的速度动了起来。挥舞着利刃追向龙胆,有时转到其侧,有时绕到背心,对他浑身上下的要害放出了致命的斩击之雨。剑速快到除了通过反射出的阳光之外根本没有办法认识到刀刃的存在。所有的限制器都已经解除,九曜在已经完全恢复了的蜂的演算辅助下,一味地进攻、再进攻。
但是,所有的斩击都完全没有击中龙胆。甚至有种正在斩向烟雾或是幽灵的感觉。龙胆把刀刃所奔驰的轨道从头到尾都认识在内,以间不容发的精确不断地躲避着攻击,抑或是以仿佛赶开蚊子一般的动作把刀锋拨了开去。
“噢噢!!”
九曜发出一声短短的吼叫,发动了电磁制御(Elekiter)。
几乎从零距离外,针弹瞄准眼睛飞射而出。龙胆洞悉到这一幕,只一偏头便躲了开来。脱了靶的针弹贯穿了大楼墙壁时,九曜已经身在空中了。
他旋转身体高高举起的刀刃上,注入了最大出力的电流。纵贯一线的斩击伴随着直钻耳膜的电流声飞落而下,袭向了龙胆的头颅。
但是,龙胆把这一击也简单地接住了。
高亢的金属音再度响起。龙胆举起的左臂包裹着的银色的流体,凝固了起来把刀刃挡在了一半。颤抖着的震动传上了九曜的双臂,
“真钝啊。”
——!!
没能看见。
随即,龙胆的右掌,打在了九曜的腹部。
那是仿佛火炮直击一般强烈的冲击。打在身上的掌底一击就把九曜给打飞,仿佛是开玩笑一般地向正上方腾起。被打飞了的九曜的眼中晃过了废弃大楼八楼的窗户。军刀从他的手中飞出,转着圈掉在了沥青路面上。
这样还不算完。刚反应到龙胆又动了起来,他左手上的流体已经伸长开来,瞬间卷在了九曜的身体上凝固了。仿佛章鱼一般抓住了目标的龙胆,毫不留情地挥手把九曜的身体砸向了地面。
“…………喀……——!”
仅仅两击,就已经给予了九曜的本体超过其所能承受的量的伤害。
九曜的脑海被堆积如山的错误报告淹没殆尽。龙胆走近难堪地倒在地上的九曜,眉毛都不动一下地默默俯视着他的脸。被刚才两人激烈的动作卷起,漂浮在空气中的水泥尘埃,过了一会终于被风吹散,让周围变成了往常的光景。
这时,纲岛这些人类已经聚集在两人周围了。
所有人都远远地看着他们,举着枪,却并不发射。他们理解到了这种玩具根本什么用都派不上。他们连两人到底经过了怎样的战斗又怎样分出了胜负都不知道,但是只看看这一幕就足够理解到一件事了。
那个九曜,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太明显了。完全是盲目的啊。这点程度连碰都碰不到。”
那凛然的嗓音,与二十年前毫无二致。
“你这混蛋……!”
“你那眼神里的是什么?是憎恨?还是被主要概念所赐予的敌意?”
俯视着九曜的双眸中,没有一点动摇。九曜用仿佛要咬碎臼齿般的力气咬紧了牙关,向眼睛中注入了所有的敌意瞪向龙胆。右臂和左腿都彻底断了。军刀躺在手够不到的地方,脑中的杂讯阻碍着战斗演算的进行。
但是,九曜脑海中根本没有停止战斗这种选项。
“还,没,完”
龙胆不发一语,他的眼神仿佛是在看垃圾一般。
九曜缓缓地举起左臂。啪吱,电流开始奔走,但是在针弹射出之前,龙胆的流体就把他的手给贯穿了。
本能在嘶吼。只要还活着就不能停止战斗。眼前有着敌人,脑部判断自己仍能行动,那么就不能不去战斗。战斗至死,战死沙场是最圆满的结局。
这远远凌驾于九曜的男人,至此第一次改变了那副面无表情、至极冷酷的面容。
“——你这家伙,还必须依赖那种东西才能战斗吗?”
现在,龙胆对九曜所释放出的,是冰冷彻骨的怒意。但是他的话语没有一丝半毫传进了九曜的耳中。
“……小生,还能……战,斗。来啊,别手下留情……!”
九曜虚张着声势,向全身注入力量。将战斗演算作为最优先事项的思考逻辑,把身体各处的所有错误全都施以镇痛,蛮横地扯动发出着悲鸣的人工肌肉,想要强行站起来。
胜算,是零。但是这并不成问题。
会输。战死,这个词语闪现在脑海中。——并且,这才正是。
这时,龙胆对什么做出了反应。
只是轻轻地,抬了一下一侧的眉毛的反应。他比在场的所有人都更快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并且一瞬间就看都不看地做出了应对。
有一个仿佛是想阻止这一幕般拼命挥动着双手的,奔向这里的影子。
那比周围的人要矮上整整一个头的小小身躯的手中,握着一个罐状的东西。
龙胆的应对神速而完美。他瞬间之内便朝向那边伸出流体,把其尖端化作了如同毛孔般细小的一支利刃。一共花了的时间连一秒钟都不到。叶葉想要扔出去的震撼弹,被龙胆放出的极细的流体准确地切断了雷管,在她的手中变成了一颗哑弹。
“——”
九曜被这突然的变化弄得瞠目结舌,叶葉则是发现自己被瞄准,倒吸了口凉气。
即使如此,她也没有放弃。她扔掉震撼弹,取出了防身用的手枪,举起她的小手想要瞄准龙胆。那确实是跟教程一模一样的动作。作为初学者来说称之为理想状况也不为过。实在是催人泪下的抵抗。
但是,两人的力量实在过于悬殊了。
流体仿佛旋风般舞动了起来。无刃的流体打落了她手中的手枪,一瞬之间便扫开了少女的双腿。
“啊!”
叶葉的身体浮向空中,然后脸朝下地掉在了干燥的柏油路面上。
“小叶!!”
菘悲痛的喊声迟了一拍,传向了啪的一下倒在地上的叶葉。
至此,龙胆才终于把视线从九曜身上转向了那边。一名从人群中飞奔而出的少女,正倒在沥青地面上。阳光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她的身体。而在她的背后,又有着伸出手想要阻止她却没来得及的菘的身影。
叶葉的身体动了起来。她伸出右手拼命寻找着掉下的手枪,一点一点地撑起上身,拼命地向下身注入着力量。
但是流体,却阻止了她。
这次流体终于化为了真正的利刃,把锐利的尖端无声地指向了叶葉。
“站起来就斩下去了。”
空气冻结住了。
龙胆对着凄惨地趴着的少女,严峻地如此宣言道。
如果再继续,这么阻止自己的话, 之后就把你作为“敌人”处置。龙胆是在这么说着的。那跟看向九曜时毫无差别的冷肃目光,投在了少女身上。
叶葉整个人颤抖了一下。力量从想要撑起身子的双腿中散了开去。
“……呜,啊,哈啊,哈啊……!”
叶葉猛烈地耸动着肩膀,喘息着。她垂下的脸上,落下了几粒血滴。大概是脸部受到的冲击所导致的鼻血。
龙胆俯视着这一幕,开口了。
“据我所见您似乎是叶葉大人。似乎您曾是此人的暂定司令官,但是像现在突然冲进来可是无法让人赞同啊。”
龙胆仿佛理所当然般地认识叶葉。
叶葉的身体颤抖着。龙胆知道她的心脏正在激烈地跳动着。
“……对,曜”
叶葉仿佛梦呓一般地说道。
“你要对,九曜,做什么?”
龙胆眯细了眼睛。
对叶葉这种小姑娘来说,仅仅这视线中的压力就足够让心脏增压了吧。细小的破音从她颤抖的喉中漏了出来。
龙胆,用仿佛在试探一样的目光看向了叶葉。
“通常来说,在斗争中被无力化了的敌性个体是会被即刻击破的。”
“……!”
叶葉的脊背中,某种决心沸腾了起来。
包括九曜在内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那我可不能,原谅。”
快住手。
太危险了。
这没有意义。
仍然倒在地上的九曜无数次地在脑中如此叫道。但是他的思维被伤害报错所填满,再加上对龙胆的敌意,根本没办法整理清晰。流体贯穿了他的左臂,然后就那么凝固在了混凝土表面上,让他的左臂一寸一分都动弹不得。无力至极的九曜,只能仿佛被吸引住了一般地看着少女与鬼虫的对峙。
叶葉的双臂撑直了。
龙胆眉毛也不动一下地俯视着她。
小小的双手此刻忘记了颤抖,抓住了水铁所成的利刃。
脏污的脸孔一下子抬了起来。那张脸因为狠狠地撞在了沥青路面上而显得有些发红,也流出了鼻血。鲜血从叶葉抓着利刃的手中冒了出来,顺着流体的刀身流了下去。如果龙胆现在哪怕是动上前后一寸,这纤细的双手上的手指便一定会被全数切断。
而这种事,对现在的叶葉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叶葉只是直直地瞪视着面前的四天之龙胆。
“你要是,对那个人做出,过分的事的话……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力量差之类的词语,根本不可能存在于她现在的脑海中。如今叶葉心中充满的念头,只有想着想要救九曜这一个。她的双眸中,蕴含着强有力的光芒。那有种并非是单纯的战斗力的,无法说明、不可思议的魄力。
强而有力,不屈不挠的视线,聚焦在龙胆一人的身上。断断续续的话语,与她虚弱的身姿正相反,发音清楚得仿佛是在咀嚼着每一字每一句一般。
龙胆毫不动摇地承受着这道视线,并且同样看了回去。
九曜在他的碧绿双眸中,感觉到了朝向自己的眼神中所没有的热量。那对瞳孔中燃烧着小小的火焰。那是过去在战场上,从正面望向前来挑战的敌人们的,那时的眼神。
他几乎已经连看都不看卧在地上的九曜了。“最强”的眼中那抹碧色里含着敬意,甚至是憧憬,笔直地看向了少女。
为何,九曜想道。
自己明明还能再战斗下去。明明还能再动下去。明明连死都不恐惧。龙胆和叶葉间明明根本谈不上胜负。明明如此,为何?
“……何……你……为何……”
——为何,你,根本不看小生!
鬼虫与少女互相瞪视,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吧。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想要阻止叶葉的菘,都被定了身一般动弹不得。身处这空气都变得硬了起来的场面下,唯独龙胆一人仍是泰然自若。
“——好。”
忽然,流体失去了形状。它从利刃的形状变回了原来的不定形,缓缓地穿过了叶葉的指间。然后流体以仿佛是在倒放水流落下时的动作,一眨眼就回到了主人的手上。
龙胆从手上流体中的一个个纳米机械中,从笔直地注视着这边的视线中,以及从她本着明确的意志而说出口的那些话语中,似乎理解到了叶葉身上的什么事情。碧绿的眼瞳看了他一会,然后扫向了在场的全员。而九曜始终没有进入他视线的范围内。
“如此的话,便由在下来告退吧。就在下而言,以这幅姿态决出胜负也并非是本意。”
「你说,别手下留情?就凭现在的你,说这话真是狂妄。」
龙胆对人们放出了肉声,也同时对九曜放出了通讯。听到这只有自己的头脑能够接收到的冷淡声音,九曜呲出了牙。
“龙胆……——”
「那个少女比你要坚强得多了。发现你副脑修复了,某便来看了看情况,可是……真让人失望。小鬼,你根本就不配被称作战士。」
龙胆把目光转向众人,他把脸从右往左缓缓转去,看向了每一个沿着唾沫注视着这场面的人的眼睛。
“告辞。在下终有一日还会再来拜会。”
跳跃。
他的第一跳跳到了难以置信的高度,第二跳则是蹬着大楼的墙壁把自己送到了遥远的上方。
白色的军服闪现在在纯蓝一片的天空中,随即,从北方飞来的漆黑巨物凌驾在了他的身体之上。那是纤细得简直到了病态的地步的『蜻蜓』。在天空中划过一条直线,蜻蜓留下银色的光之粒子,一瞬之间就消失在了视野中。
叶葉跑到了仍然仰卧在被炙烤着的地面上的九曜身边。她仿佛摔倒在地一般地伏下身死死抓住了九曜,拼命地喊叫着什么。明明自己也受了伤,但是她却完全不去在意一分一毫。但是她的叫声,并没有传进九曜的脑中。九曜,无言的瞪向了伸展在那快要哭出来的面孔的遥远上方的天空。
在最后的瞬间,龙胆这样说了:
「给我思考。你活下来,还想继续战斗究竟是为了什么。」




本帖最后由 未来の扉 于 2013-2-21 00:05 编辑


伍 — 意志
 
 
二十年前。
在那个,这座地上的城市中的光亮一齐消失了的,阴冷的废墟之夜里。
在暗夜的深渊中,只有一金一银的两点光芒闪耀着。它们以惊人的速度在空中驰骋,拖着流星一般的光尾,最终在尽天上空停了下来。
“——活着的人,真的一个都没有吗?”
「……」
听到仿佛蜂这自言自语般的问话,蜻蜓并没有回答。
他用复眼俯视着漆黑一片的大地,无声地浮在空中。
“龙胆……”
「不会毁灭。人们现在应该还在地下沉眠着。总有一日,这个国家会延续到新的世代去。」
这话语沉静而带着确信。那是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的遥远将来的事。并非是跟这些现在在此战斗、战斗、存活了下来的兵器们有关系的事。九曜,如此想着。
我们是兵器。兵器必须去战斗。
“怎么办,龙胆。小生还会继续战斗。要继续去搜索,狩猎敌军的残党吗?”
「否。已经不存在了。」
“那么……鬼虫,到底该怎么样才好?”
「新的世代,是没有争斗的世代。某如此希望。同时,在那个时代,某是无用的。」
从头到尾,都是淡泊而沉静的口吻。
九曜察觉到了,那其中的冷彻之色。
“——那是什么,意思。”
「你也是无用的,这个意思。」
随即。
第一式『蜻蜓』的己方识别,消失了。
脑部放出了报错信号。未确认飞行物体正存在与面前。应发送询问信号以确定对方敌友。无数的警告把视野染成鲜红一片,连本能都察觉着这危险——
 
同时,那家伙动了起来。
 
 
第一式『蜻蜓』把第九式『蜂』更新登录为了为敌性个体。
他完全抹消了蜂的友军识别信号,在此之上又发动了攻击。没有加载识别信号的机体会被传感器认定为所属不明机体,而如果在这个状态下直接进行敌对行为的话就会被自动定义成为敌军。不论先下手了的蜻蜓到底有着怎样的真意,总之这么一来蜂就也会把它认识为敌人,由于兵器的本能而不得不做出反击。
从这个状况中,可以再得出几个结论。
首先是,就事实而言,两只虫已经完全互相将对方认定为了敌人。这与阔步在废墟中那些发了光的兵器们有着决定性的不同。机械兵们的暴走换个说法可以解释为“由于被设定完毕的敌对者消失而导致的作战目的丧失,以及伴随而来的自我崩坏”,因此才沦为了会向着所有运动反应进行袭击的灾害。
也就是说他们是在寻求敌人。寻求着能够被认定为敌人,能够被认定为身为兵器的自身的“斗争”对象的目标。
蜻蜓和蜂,也是如此。
蜂和蜻蜓在可以通过自主决策来更新敌我识别,在此条件下,他们能够做到互相把对方认定为敌性个体。
两人还保持着明确的理智,没准并非仅仅是拜其高性能的系统和自主回路所赐。或许是因为仍然存在着势均力敌的兵器作为“击坠目标”也说不定。
那么,其中一方击坠了另一方之后,又会变成什么情况呢?
 
 
龙胆,又一次没对自己下杀手。
 
为了修复损伤,九曜在事件结束后在休止了机能,在蜂的体内度过了大概十七个小时。
九曜半天里一直躺在蜂的胸部里,沉浸在思考之海中,勉强通过自我修复程序回复了损伤。他与蜂分离,然后就看到了奇妙的东西。
一份朴素的早餐,正盛在盘子里摆在面前。那早餐悄悄地被放在那里不知多长时间,已经冷透了。
“啊”
九曜转头看向来声的方向,只见叶葉一幅刚到的样子站在那里。
叶葉僵硬了一下,当场呆站在了那里。她估计是来看看情况,大概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正好碰到九曜醒过来吧。叶葉发出了介于“啊”和“呜”之间的声音,一下子摆出了一幅明朗的笑容。
贴在她鼻上的创可贴,与缠在她双手上的绷带,让人看起来就十分地心痛。
“早,早上好!我想着你肚子大概也该饿了,所以做了点早饭放在了这里……不过已经冷掉了啊。要是不方便的话要我帮忙热一下吗?”
九曜,什么都不回答。叶葉又笑嘻嘻地说:
“那个,大家都说,等到九曜起来了一定要好好跟他谈谈。啊但是,并不是在生九曜的气哦?是要谈谈接下来要怎么办。”
九曜,仍然什么都不回答。叶葉脸上的笑容一看就知道是强打出来的。她那副拼命地想要表现出“往常”的感觉的样子,实在太让人痛心了。
“九曜——”
“为什么妨碍小生?”
猛然地,叶葉的肩膀震了一下。凝固在她脸上的笑容开始抽搐起来。
“那时候,为何,妨碍了小生?”
根本不是妨碍,叶葉是想要去救九曜。这种事任谁都是一看就能明白的。但那时的九曜,除了龙胆,眼中再没有别的人了。除了战斗,脑中再没有别的事情了。
九曜浑然不觉地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手。似乎有着自己无法理解的信号从头部被不断地发出着,阻碍着正常的思考,而这实在让他不得不感到恼火。叶葉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九曜则像是逼上了一步般地又重复道:
“为什么妨碍了小生?那是战斗。小生还活着。还能,战斗!你为什么在那时,冲进了战场上!”
“——但,但是,就那样下去的话九曜就会死掉,”
九曜拉大了声音。
“那样就行了!”
叶葉整个人仿佛都结了冰。
这是一声紧绷着的叫喊。九曜的脑中已经根本没剩下什么说这话有意义没意义的判断了。
所谓战斗便是非胜即死的二选一。所以,像那样的结局,导致了像那样的结局的叶葉的行动,九曜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那才是我等的使命。战斗,力所不及而败北的话,兵器就必须得战死才行!——我,我是想死在那个男人的手下的啊!!”
九曜喊出了这些话的下一刻,一阵冲击撞在了他的右脸上。
没能躲开。初始动作明显地不能再明显,轨道单调地不能再单调,破坏力几乎可以说是完全没有,而且说到底从头到尾都太慢了。平常的话,叶葉这一巴掌根本都算不上是“攻击”,但是九曜现在是实打实地吃了下来。这是和所有的战术定式都不相吻合的行动。
九曜把这认识为了一种近似敌对行动的行为。
脑中还未开始思考,他的手就反射性地以那一巴掌无法比拟的速度握住了军刀。反手拔出的刀刃恰好停在对象的颈项前,在几乎为零的距离外向着叶葉吐出了寒光。
悲伤扭曲了叶葉的面容,濡湿了她的眼角。
“…………呜,唔,哈呃,呜呜呜…………——!”
叶葉的嘴角漏出了细小的呜咽声。但即使如此,她那聚焦在以刃相向的九曜身上的目光却没有一丝动摇。那拼命地瞪向九曜的含泪眼眸,反倒有些把他给压倒了。
“为什么要那么说!”
听到叶葉的怒声,九曜握着军刀的手颤抖了起来。
“死掉就好,不死掉不行,你凭什么这么说啊!一点都没有替被丢下的人想过!你,你,这样,不是太,狡猾了吗!”
“——,”
叶葉哽咽着,喉中不断地发出鸣动声,然后她终于达到了极限。
扑簌,少女的眸中溢出了大颗的泪珠。就像是把压抑至今的东西一口气喷发了出来。她擦也不擦不断落下的眼泪,不成体统地哭了起来。
“——死掉了的话,不就什么都没了吗……!!”
站在在最近的距离上的九曜,只能呆然地看着这一幕。
军刀从他的手中滑落。力气已然从紧握刀柄的手掌中消失无踪。叶葉用双手抓住他那只手掌,仿佛祈祷般地低下脸去,继续哭泣着。她一边颤抖着双肩,一边拼了命地说道:
“九曜,你说,会希望,有我,在,我,我其实也……呜,呼,想像那、样子的。但九曜你却,说要一个人死掉,”
被叶葉握住的手上传来了体温。九曜仍然无法做出一点动作,只能拼命地在脑海中反复进行着演算。
怎么做才好。
该怎么做才行。
无论如何都没法算出最合适的行动到底是什么。自从故乡化为一片火海那天开始,就未曾考虑过战斗至死之外的事情的少年,连这种时候该如何安抚哭泣的少女都不知道。无法解读的信号在脑中纵横飞舞,把他的思路搅得乱七八糟。
“——我,我已经,不想要,再被丢下了啊——”
是在被副脑判定为“无法理解”的那个领域中,才能找到着叶葉这股感情的真面目么?
与自主决策不同的别种东西,让九曜动了起来。那是他自身没有意识到的行动。另一只手缓缓地举了起来,仿佛在迷惘一般地,轻轻地拂过了叶葉的头发。
直到最后,思绪都没能规整起来。
在那之后究竟就这么发了多长时间呆,九曜记不太清楚了。
回过神来时,他正一个人坐在蜂的面前。唯一能够确信的,就是自己并没有离开过工作场。但是他也并没有做些什么,仅仅是毫不厌倦地不停重复着无法理清的思考。
即使有人大步流星地走进工作场来,他也没有怎么注意。
“喂,你这白痴。”
这是曾经听到过的,中气十足的声音。九曜看也不看菘的方向,也没有力气去抗议她的骂言。菘则是毫不在意地,继续说了下去。
“就算你不打算听我也要说。我啊,其实并不讨厌你来着。但是你敢惹哭我朋友,这我可忍不下去。小叶是什么都没说,但是你把她惹哭了这件事就足够了。”
九曜一言不发,背对着菘听着她的话。
“你为小叶想过吗?那孩子,最近可是一直在说九曜怎样怎样了。像是说了些什么话,像是告诉了些什么东西,像是帮忙干了些什么事。我感觉,她大概是真的很高兴。因为那孩子没有家人,所以大概把你当成兄弟了吧。”
没有应答声。九曜,仍然是一幅仿佛扎了根的样子坐在地板上。
他一动不动,无言地仰望着眼前的蜂。就好像蜂能告诉他答案一般。
“……那孩子,是你的什么?我不清楚你那又是司令又是什么的麻烦理论。但是,但是啊,那是说不是司令了的话小叶就没用了吗?”
九曜,并不知道答案。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也不知道那名少女对自己来说究竟是什么人。他只能答非所问地,仿佛是抓着救命稻草般地,说出了自己脑中所浮现出的,唯一的真理。
“小生是,战斗兵器。仅为战斗而生。”
“……你……!”
菘大步越过地板上的废物,绕到九曜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前襟。九曜完全没有抵抗。菘那瞪圆的双眼中满溢着各色的愤怒。然而,她看到九曜的表情后却迷惑了起来。
九曜的脸上写满了憔悴。往常那坚毅的表情,已经无影无踪。
“——小生,曾经这么觉得。但是……那是不对的吗?小生,到底搞错了什么?”
“你,”
“不明白啊。到底是什么错了。为什么小生没被杀掉。为什么,……为什么她,会为小生哭了?”
菘失去了发怒的对象,只得松开了手。九曜一下子砸了下去,坐回了原来的位置,默不作声地垂下了头。
“……这种事,给我自己想清楚啊。”
踏着粗重的步子,菘离开了工作场。她大概是感觉比起在这纠缠像是失了魂的九曜来,去陪叶葉还会更好吧。
“——你也会,摆出这种表情来啊。”
她离去时留下的这句话,在九曜的耳中不住回响。
九曜被一个人扔在这里,抬起看不到答案的双眼,又看向了蜂。
如今一切都已经结束,也没有了该与其战斗的敌人,九曜觉得自己要是死在那个龙胆手下的话也好。他甚至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就如同被九曜所结果的众多机械兵那样,抑或说在那第四工厂中的凶那样,战败的九曜是有着被杀掉的义务的。
但是那家伙,却没把自己杀掉。
为何他没有那么做呢?
蜂不给他回答。九曜就这么一直坐在了那里。
 
 
地下据点的内部,装备得比平时要紧张一倍。路障摆得到处都是,传感器从地铁入口到里面都装得满满当当,地铁内部到处摆放着紧紧地锁上了的枪械箱。为了以防万一,居民们都已经知道了箱子的密码和最基本的枪械用法。
这是在提防龙胆再度袭来。
人们不知道这种东西究竟能有多大的意义,甚至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把矛头指向自己。但是,也不能就那么坐以待毙。不做点什么准备的话,大家都会被不安逼到崩溃。
 
——跟我来。有些东西想让你看看。
听到纲岛这么说,九曜跟在他的背后走了出去。
他没有问到底要到哪里去。现在的九曜精神上缺乏安定性,就像是木偶般,仅仅一味地走着。
沿着地铁轨道一路走去,两人来到了某个分歧点。其中一条似乎是为了紧急车辆而准备的轨道。两人走过这条一路上有着数道厚厚隔墙的通道,穿过开在墙角的工作人员用的小门。铁轨是呈现出平缓的下斜的,所以他们现在实际上是在向深处走。
一路上没有照明。唯一的光源是纲岛手中的LED手电,而九曜则把视野切换到了夜视模式。尘埃无声地在这片寂静的黑暗中飞舞,冰冷的空气弥漫在其中。
九曜走在路上,理解到了存在于这条隧道中的并非只有铁轨这一事实。道路两旁,有着如今已经没有在用的各种设施。那是数目众多的格纳库,以及储存着所有物资的仓库。九曜用回声计算了一下,发现这里的面积相当大。这里也有着像是粮仓的地方,从敞开的门中可以看到熟悉的长期储存食品的包装。但是,那存量已经减少得相当厉害,见底也已经是时间问题了。
“——不过啊。你这副模样,我可还是头一回看见。”
忽然,纲岛头也不回地这么说了一句。
“我听菘说了。啊不过看看小叶妹的那副样子,也就差不多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就是。……虽说不是因为这个,不过现在我感觉挺新鲜的,说实话,吓了一跳。”
不一会,两人来到了一道隔墙前,这道隔墙比之前的那些大了一圈。它看起来相当结实,就算被坦克炮直接打上去估计也不会颤一下。墙上开了一道大概有一人宽的缝隙,冷空气似乎正从这里不断地流出。
这里是半圆筒形的隧道的尽头,恐怕是用来应急停放车辆的。铁轨也断在了这里。
“呐,九曜。你曾经说过这里的幸存者实在太少是吧。”
“……,嗯。”
的确,九曜记得自己曾经问过这种问题。不管怎么想,二十年前避难到地下的尽天居民的人数,与现在残存的人数都无法吻合。那时,纲岛的回答是“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现在你对我们有恩,也值得信赖。大家都明白这一点。……把你领来这里,并非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我们是想让你知道。”
然后,两人走进了“里面”。
九曜瞪大了眼。
长长的、长而又长的,仿佛甬道一般的空间在面前伸展开来。
淡淡的灯光微微照亮着这空间。左右的墙壁上,紧密地着仅能供一个人进入的圆筒形舱。它们全都发出微小的驱动声,持续着工作,舱面上结了霜,看不见里面的样子。
不,就算不看也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这,是长期冷冻睡眠舱。
“——喔,来了啊?”
忽然,安东的脸从甬道角落探了出来。他似乎是先到了这里,手里抱着用来监视各个荚舱的状况的终端机。
纲岛关掉了LED手电,说道:
“这就是,尽天的秘密。没发现吧?”
九曜全都明白了。
这里正是人们长久以来一直沉眠于中的冷冻睡眠设施,现在这些幸存者们正是从这里醒来的。
并且这里,还是所有尚未醒来的幸存者们的所在地。
“……原来,如此。没能捕捉到生命反应,是因为他们还在沉眠着啊。”
并且这里还被施加了能够妨碍传感器工作的强力电磁迷彩,巧妙地隐藏了起来。墙壁和天花板都极其坚固,还有着许多等距排列的粗壮支柱撑在天花板上。不管地上发生了什么,这里都不会简单地就坍塌下来,或者被敌人发现吧。
这片空间除了荚舱的驱动声外一片寂静,仿佛是机械构成的地下古墓一般。它整体呈现出棋盘状,在此之上似乎还又分成了几个阶层。
“仁兄们——是一直,在守护着,这里吗?”
这里是八洲的大型防空洞,之前那一路上的大概是为了醒来的人们准备的物资仓库,也是他们的生活空间吧。
“最先醒过来的是老夫,那是两年前的事吧。恐怕当时是设定成了会让能操纵荚舱的人先醒过来吧,现在的整备班差不多也都是最开始醒过来的。……让大多数人保持沉眠,是最先醒过来的老夫和纲岛下的判断。当时我们觉得人太多了的话难保不会出现混乱和内讧,而且粮食也会很快就见底。现在醒过来这些人,都是我们一点一点地,从老化程度比较大的荚舱里叫起来的。”
安东看着紧密地排列着的无数荚舱,仿佛是在聊往事一般地说道。他交互地看着荚舱和终端机的屏幕,脸上写满了怀念。两年这个时间,乍一听是很短,但是从生活的密度上来看的话这两年一定是浓密得根本没法用这个天数表达出来吧。
“老夫那孙女菘啊,其实是比小叶小姐小一岁的。小姐醒过来是最近的事,不过菘醒来已经两年了。”
菘是十六岁,叶葉是十五岁。虽说说她们几乎同岁也没问题,但是这么一看,她们年的龄关系还真是奇妙。而且本来就没有别的年龄相近的少女了,所以九曜才会对她们这么在意吧。
九曜缓缓走在通道上,看向排列着墙上的一个个荚舱。尽管无从得知人们在其中到底是如何沉眠着的,但是可以看到记载在边上的出生年月日、血型、姓名,还有进入冷冻睡眠的日期。刻写在薄铁板上的文字被霜所掩盖,用手指拂去上面的冰层,人们的名字便映入了眼帘。
九曜不断地重复着这些动作,无言地从沉眠着人们的荚舱前走过。然后,他发现了一个很感兴趣的名字,停下了脚步。
那是女性的名字。那名字随处可见,跟紧邻左右的荚舱上的名字并没有什么区别。装在一边的名牌上所刻着的姓,是纲岛。
“那是内人的荚舱。”
跟过来的纲岛这么说完,仿佛有些尴尬般地扭开脸笑了,那笑脸中带着一点点寂寞。这个两年前就已醒来,又一路生存至今的男人的妻子,仍然沉睡在这结了霜,看不见里面的东西的荚舱之中。
并非只有他处于如此的境地。恐怕有不少人的家人还沉睡在此。会有像纲岛这样,配偶没有醒来的人,也会有父母或是兄弟姐妹没有醒来的人,还会有尽管并非是血亲,但是有着还未醒来的战前的朋友的人。
“其实本来,为了供生活使用而被设计出来的避难所是被安排在别的地方的。我们之所以生活在这地铁里,是为了方便到地上去,也是为了万一之时不让这里暴露。”
纲岛轻轻地抚摸着自己妻子沉眠着的荚舱。
“若是如今的生存者全灭的话,沉眠于此的民众也皆会随之而去……吗。”
“对啊。所以我们不能死。绝对要活下去才行。”
他的脸上,满是坚定的决心。九曜曾经见过他现在这种眼神。九曜感到那就像是分道扬镳之前,从近处看到的,最强之蜻蜓的驭手所露出的眼神一般。
“但是,有些事情是老夫们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能够击退蜻蜓大人,打开通往东京的道路的,蜂啊,除了你再没有别人了。……拜托了。”
说罢,安东就毫不犹豫地,朝着九曜深深地鞠了一躬。
九曜,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曾经以为,只要战斗就好。其中并不需要什么意义或者理由。九曜的脑中忽然浮现出了柊的话语,产生出了妨碍思考进程的运作的未知脉冲。
“……以小生之力,做得到这等事吗?”
轻轻从他嘴角漏出的这句话中没有内芯,十分不可靠地动摇着。
“龙胆,很强。小生就算死在龙胆手下也不会后悔。但是他,没有下手。——取而代之,他问了小生战斗的理由。很奇怪。自主决策能力已经恢复了,小生却不知道怎么办。小生……是发狂了么?”
纲岛抖着肩膀笑了几下。爽朗的笑声在设施中发出了响得惊人的回声。
“你这个状态,是叫做陷入了迷茫哦。”
九曜无法认同地答道:
“那是人类才会陷入的状态。并不适用于小生。”
“是么。不过我反而是安心了呢。原来你也会摆出这种表情来啊。”
说着,纲岛伸出手指戳了戳九曜的胸口。这指头比九曜的要粗上整整两圈。
九曜低头看向那根手指与自己被戳着的胸。心脏部位。虽然经常听说被称作“心”的东西就存在在那里,但是九曜并不明白。九曜的胸中有的是鼓送着含有纳米机械的人工血液的机械心脏,其中并没有名叫“心”的物体。他也不觉得,汇聚了光学神经,作为“思考”中枢而存在的主脑中,有存在着那种不确定的东西。
“迷茫的话,也要继续考虑下去。就算没法得出最优答案也好。你,究竟是想做些什么呢?”
听到安东这句沉静的话,九曜开始了思考。尽管开始了思考,但是这并非是能立刻得出答案的问题。
“……。……不是,很清楚。思绪集中不起来。能再……在这里转转吗?”
“好啊。我陪你。”
九曜又紧紧闭上了嘴,缓缓地在设施里走了起来。他不时地在随便挑出的荚舱前停下脚步,拂去名牌上的霜雪,看向下面的名字。所有的人都有着姓和名。其中也有和生存者中的一员同姓的人。
不一会,他走到了某一个荚舱前。和之前的几个荚舱相同,这个荚舱已经被打开过了。
名是两个字。“叶葉”。
姓,则没有记载在上。
倏然之间,有什么东西浮现在了九曜的脑中。他不知道为何会想到这种东西,无法做出有逻辑的说明。他仅仅,是忽然想到了。
那是哭得稀里哗啦的,孑然一身的少女的脸。
她没有家人。一个人沉眠了二十年之久,然后在这战后的国家醒了过来。一切的过去都已经离她远去,而未来之中也没有谁在等待她。
九曜把自己脑中想到的东西,直接说了出来。
“小生……。有话,想跟叶葉说。”
 
 
叶葉每当失落的时候,就会跑去做打扫。因为做打扫是最不需要用脑袋的。
叶葉熟练地挥动扫帚把尘埃扫做一堆一堆,不时地拖过大号的吸尘器清走灰尘,失魂落魄地努力清洁着车站。
“叶葉。”
她的背后,传来了叫她名字的声音。
叶葉转过头去,瞪大了眼。因为那里站着的,是九曜。
虽说叫住了她,但是九曜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本来鬼虫就没有要求能够与人类进行圆滑的沟通这种技术指标,而花了一个月从叶葉那学到的对话方法又都扔在了蜂的存储区域中,还处于冻结状态中。原来那些东西是在需要用在这种时候的吗,九曜在脑中尴尬地如此自问道。
结果,最后变成了他无言地拉着叶葉到处走的状况了。九曜对着一步一跳地跟在身后三步远的叶葉没法说出一句话来,不知何时就走到了外面。阳光依然强劲。那寒冷寂静的睡眠设施仿佛就像是梦境一般。九曜在脑中整理着信息,然后终于开了口。
“小生看到了防空洞内部的样子。”
“诶”
“多到数不清的人们沉睡在那里。所有人,都还活着。”
九曜在道路正中央停下了脚步。不知从何方,又传来了一阵蝉鸣。
“大家,都为了沉睡在那里的人们而活着。是因为有守护着的东西,他们才能够那么坚强地生活下来吧。小生有种明白了的感觉。因为那,大家才没有绝望,没有放弃。”
并且,九曜自己也对此产生了兴趣。到了如今,他有种明白了其中的缘由的感觉。
九曜并没有行动的理由。进行作战行动时,他并没有考虑过行动成功究竟有什么意义。九曜是名为战斗的“手段”支化身,也就是其道具,是完成了自身的使命之后就会变成无用的东西。他曾认为这样就好,安于自己的兵器之身,什么都不加考虑的不停地一路战斗了过来。
因此,他无意识间,把怀着意志而“选择”了生存的人们,当做了顽强而高傲的角色。
——你还是必须靠着那种东西才能战斗吗?
九曜回想起了龙胆的话语。他转过身来,正向面对起了叶葉。叶葉低下了头,双手握着衣摆,一动不动。
“小生,曾经割舍了其他所有东西。曾经除了战斗至死之外没有考虑过其他任何事。但是小生感觉,如此是没有资格同那个男人战斗的。——有一个问题,想问问。”
叶葉战战兢兢地抬起脸来,面对着九曜的视线。
“你曾经,说过希望有小生在。那是真的吗?”
哇啊,
叶葉的脸上一下子泛起了红潮。她这句话当时是在激昂的感情下脱口而出的,但是冷静地回想一下,那可是相当羞人的话。
尽管如此,叶葉也拼命地找起了话来接。
“——我……。是的。那个。希望,有九曜,在。……不想,让九曜死掉。也不行让九曜跑到不知道哪里去。所以,也就是说,”
叶葉先是讷讷地开口,然后从自己的话语中找回了步调。话里的含糊渐渐地消失,她从三步开外的地方回望向九曜,仔细地诉说起了自己心中的东西。
“九曜,是我心中的憧憬。因为,你是那么强,那么地能干,还救了我的命。……总觉得,有点像故事里的英雄一样。”
叶葉看向九曜的眼神之中,有种仿佛看着什么耀眼的东西一般的憧憬之情。那是望着自己绝对无法企及的东西的眼神。
“我最喜欢大家了。因为大家是如此地愿意接纳我。但是呢,那个,九曜也,是我最喜欢的人哦?所以,——所以,”
说到这里,叶葉语塞了。她的喉中传出几声低鸣。但是,九曜丝毫没有转开视线。吸进一口气,叶葉开口了。
“不想要,九曜死掉。……我把九曜当做珍贵的人物,是不行的吗?”
会害怕,叶葉不知何时这么说过。说过,在这里的生活结束之后不知道之后要干什么。
孑然一身的少女。没有理由,只为了被人需要而不停拼命地工作着的少女。在那些排列地密密实实的荚舱中,与她有关系的人一个也没有。她与自己,或许很相似也说不定。九曜,开始这么想道。
她一无所有。找不出生存的意义,恐惧着一切都结束“之后”的空白。渴望着需要自己的地方。害怕着被一个人丢下。而最为畏惧的,是失去生存的意义。
九曜想道——那,正与自己一样。
“……不,你没有错。小生也希望,能有你在。把你所教的一切东西都断定为无用,是错误的决定。……并且,小生也还有很多想知道的事情。所以,小生如此想道。”
九曜迈出一大步,跨过了自己与叶葉间的些微距离。被从近处直直地直视着,叶葉睁圆了双眼。九曜看着她的双眼,宣言道:
“小生会为你而战。会归还于你身边。所以你,今后要为小生而生。”
为了叶葉,以及叶葉所喜欢的尽天的人们。
叶葉把眼睛瞪得仿佛眼珠子要掉出来一般,定定地看着九曜。九曜话语中的意味缓缓地浸透了她那僵硬地如同石头一般的身体,泪珠扑簌地从她眼中掉了下来。
唔唔。
九曜狼狈了起来。自己到底是又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呢。要解除有关道歉方法的信息冻结必须要连接上蜂才行,九曜慌慌张张地想要在主脑中搜索些适当的词汇出来。
但是,他明白了这眼泪并非是因为负面的感情而生。
因为叶葉笑了出来。
“——是。”
该考虑的,一定并非是“应该怎样做”,而是“想要怎样做”才对吧。
然后,也并非是“因为什么”,而是“为了什么”才对。
战斗并非是为了战斗。九曜“选择”了,为守护他们而战。
 
※ 
 
工作场中被布置起了一个会议区。破旧的白板立在一边,上面有用魔术笔用力写下的“最qīngtíng作战会议室”几个字。字是菘写的,但是因为不知道“蜻蜓”应该写成什么汉字,所以用拼音代替了。边上还有用不同的笔迹写下的“来加油吧”和“毅力”之类的语句,其中还有用尾针刺向蜻蜓的蜂的这样的东西。
“……不过这蜂的个子还真大啊。现在修了有多少了?”
“剩下的就只有连接时的微调了。驱动效率达到了97.5%,几乎已经恢复了所有机能。”
“这边已经不需要监视了吧。非正规的工作能达到这种效果,老夫都有点想王婆卖瓜了。”
“这边是没问题了,但是蜻蜓大人那边可是有啊。虽然知道那怪物是强到让人脑袋疼,但是对我们来说他身上还是有很多谜团。像是他到底玩的是什么把戏啊,之类的。九曜你知道吧?能不能先告诉我们呐?”
幸存者集团中的几名代表性人物聚在一起,坐成一圈把PC、纸媒体的记录以及地图之类的东西铺开在了地上。
九曜听到纲岛的提问,答道:
“龙胆在我等鬼虫之中也是最强一名。……但是,有种说法是本来蜻蜓是被作为指挥官机而设计出的。原来的设计重点只放在了基本性能和各种电子性能上。其武装本身仅仅是简单的量产型,论起单兵战斗力是要比蜘蛛和蜻蜓之类来得明显弱的——才对。”
“那,那样的话,为什么说他是最强啊?”
参与了蜂的调整的整备班成员之一提出了直白的问题。
“……也就是说,他本人,远远地超越了开发人员们的想象。”
淡淡地,九曜说道。
“他的特攻术,名为『神经加速(Tachyon)』。这是能把蜻蜓的知觉能力敏锐化、扩大化到极限以上的能力,让他眼中的一切东西都会变得缓慢起来,了解到了如指掌的地步。”
“如此,那家伙可以完全明了战况对吗?”
“然也。故而龙胆不管自己飞行速度究竟有多快,不管对方的速度有多快,不管在哪个坐标上发生了什么,都不会看漏这些情报,亦不会做出错误的判断。事实上,无论在如何的战况下,龙胆都仔细地把握到了情况并且做出了适当的指示。”
“我送茶来了哦——”
叶葉拿来了给所有人喝的冰镇麦茶。她的手上虽然还缠着绷带,但是伤口本身的状况似乎是没那么严重,再加上处理也很得体,所以就快愈合了。纲岛接过自己的杯子,一下子就喝光了里面的麦茶,然后开口道:
“唔。不好意思小叶妹,再给我倒一杯吧。”
“好——”
“那么那么,那个会吸溜吸溜地动来动去的银色的到底是什么啊?那东西向着小叶涌过去的时候,做了难以置信的变形来着。”
“那是水铁。”
“倒好了哦——”
“喔,麻烦你了啊。”
“是水铁!?”
“安东瞪圆了眼睛。他明白水铁到底是什么东西,因此才会这么震惊。”
水铁是在常温常压下呈现液态的一种特殊金属,有着能够通过向构成其的纳米金属们施加一定的电磁讯号来使其凝固为强韧的钢铁的特性。
运用在第二式到第九式的其他鬼虫身上的水铁,是固定在复合装甲的表层上的东西。因此,水铁中的纳米机械平常只是保持着装甲的形状,除此之外也只会遵循着诸如自我修复这种固定程序来活动而已。
但是,龙胆不一样。
“龙胆认为神经加速(Tachyon)的能力可以运用到进行水铁的完全控制上。……本来神经加速,是为了作为指挥官,能够正确地看清任何战况而存在的。其自身并不能直接影响战斗力,不过是为了辅助感知能力优秀的蜻蜓的指挥而存在的东西罢了。但是,现在不同。龙胆以那能力,把水铁中一个个的纳米机械都认识、操作得精准万分。”
龙胆的攻击手段,一言以蔽之的话也就在一点上。
将凝成装甲的水铁完全收入自己的控制下,操作其中的纳米机械,时时刻刻重复着流动与凝固,化作千变万化的钢铁。能成为坚厚的装甲的东西,自然也能成为锋锐的利刃。
当然,这说到底也只是“理论上有可能”的东西。无论谁都不认为它可能实现。除了一人,也就是蜻蜓的驭手之外。
身为鬼虫第一式的蜻蜓,有着本来是水铁运用的试验机这种经历。因此,存入了蜻蜓体内的水铁的量也比后续机体来的要多。龙胆管制这所有这些水铁,利用神经加速的能力把蜻蜓纵横无限地运用到远远超出了当初的设计概念的水平。切断了运输直升机的也是其变形之一,是通过展开到极限细来将目标一刀两断的超薄之“刃”。
“巴和剑菱——第二式和第三式似乎是见过。刚刚投入实战时的龙胆,似乎是为了提高生存性而在全身覆上了一层厚实的水铁。但是,如今他连原本形成了装甲那部分的水铁都能自由地去操纵。”
九曜停了一拍,看向了在场的人。
接着,在最后断言道:
“……这并非是先天就存在于蜻蜓之中的能力。这是龙胆磨练自己的能力,通过艰苦卓绝的钻研才得来的技术。”
这是超越了想象的本领。
就算是鬼虫,就算有神经加速这种能力,把数目庞大的水铁完全纳入掌控中也绝非易事。那就仿佛生物把自己体内的一个个细胞把握住、操纵起来那样。
那是由强韧的意志所派生出的,对于斗争与力量的志向。那是除了龙胆之外没有别人能做到的事情。
“弱点呢?没有什么弱点吗?”
“我送脆米饼来了——”
叶葉端着装着饼干的大盘子走了进来,放在了人圈的中心。九曜思考了一会菘所提出的问题,开口道:
“…………,不知道,能不能称作弱点。”
一下子,所有人都探出了身来。
“蜻蜓的装甲十分的薄。因为龙胆把装甲上的水铁都用作了操纵。那机体,大概各位见过,只是用最基本的装甲把内部结构给包了起来而已。”
“也就是说一家伙就能给揍出个大洞来是吗?”
“嗯。如果能够直击他的本体的话,恐怕一击就能造成致命伤。”
“那,那么!”
众人的眼中涌起了希望。然而,九曜摇了摇头。了解蜻蜓的安东脸上的表情也十分严峻。
“但是,那是如果能够直击到的话……的前提下的事。”
“是的。可以认为龙胆根本不会在对攻击做出反应上出纰漏。就算是与蜂连接起来的小生,与他相比反应速度还是差的太远了。大部分的攻击根本无法命中,就算万一有‘无法回避’的攻击,他也会用水铁彻底地防御住。”
虽说本体的装甲很薄弱,但是这并不代表龙胆的防御面不堪一击。他那超越了人智的洞悉力使得他可以在全身上下任何方位展开针对性的装甲,实现了绝对防御。被正确无比地操纵起来的水铁不仅仅用在了攻击上,连防御也做得完美无缺,既是一击必杀的武器,也是坚不可摧的防盾。
要胜过龙胆,需要两个条件。一,是跟上他那由特攻术所生出的神速反应。二,是解决这无懈可击的水铁之结界。
这种事情,真的能做到吗?
众人就这对龙胆作战这个话题展开了七嘴八舌的讨论。由人类们去帮九曜的忙这个方案被立刻否决掉了。龙胆对人类抱着一种奇妙的敬意,会极其安稳而绅士地去对待他们,但是一旦表露出敌对的意志的话,他丝毫都不会留情。另一个方案是从远距离发射妨碍其演算的妨害电波,但是对本来身上就充满了各种电子装备的蜻蜓来说,实在很难想象这种方法会奏效。最后大概会被反推出信号源,然后用超高强度的指向性电波把雷达整个引爆掉吧。
在始终没有出现好的解决方法的同时,时间一点一点地溜走。麦茶和脆米饼全都已经进了大家的肚子,只剩下毫不厌倦地响个不停的蝉鸣声回荡在场上。
这时,刚刚端着盘子跑来跑去的叶葉看见场上终于安静了下来,小步跑到了人圈边上。
“——对了,那个。各位。”
说到这里,叶葉取出了一个小号的水壶。
虽说是水壶,但是里面装的并不是水,水壶只是个称手的容器而已。叶葉把水壶往人圈中间一放,里面便传出了“咯啷”一声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声音。
“蜻蜓大人走了之后,我又去看过了那时候的地方。然后就发现地上掉着这个东西……这个就是,呃呃,叫水铁的东西吗?”
她打开盖子。
壶里,躺着几粒沾着沙尘的银色小粒。水滴,说成这样或许比较恰当。它们的形状就像是滴落下来的水滴一样,用手一摸,发现它们实在坚硬非常。
“——”
九曜皱起了眉头。这的确就是水铁。
那么自在地操纵着水铁的龙胆,绝对不可能在操纵水铁上出一丁点纰漏。就算仅仅是一滴。这样来说的话,为什么会有这些飞散的水滴呢。九曜开始回想起那场战斗中,龙胆究竟做了什么,九曜本人又做了什么。
九曜的最后一手,究竟是什么呢。是注入了全身力气的一刀上段斩击,龙胆则用水铁接住了那一刀,然后从军刀上传来了电磁制御(Elekiter)所产生的电流。
——这,意味着什么呢。
“…………该不会。”
忽然,至今一直没怎么开口的安东说出了话来。安东,是从头到尾地目击了那场战斗的唯一一名人类。
“小叶小姐,你捡来这个……没准,可是立了一大功啊。”
“……少尉殿下。莫非是。”
他,恐怕和九曜得出了同一个结论。安东点了点头,毅然说道:
“蜂啊,来解析解析这水铁吧。没准我们还有手段。”
 
 
计划进入了最后的修整阶段。
会议结束,大家都回到了原来的岗位去,九曜则一直留在工作场里,靠在蜂的边上。他一开始就说明了希望能够让他们两人独处——这种说法不知道是否恰当就是了。
九曜面对着蜂,进入了有线连接。蜂的副脑连接上了主脑。开始进行信息整理。
——各部位,确认驱动效率。
「没有异常。能够进行装着及飞行。电磁制御(Elekiter)精度上升,火控装置正常驱动。可能进行战斗。为提高演算效率进行信息优化,开始进行无用信息冻结——」
——否。更新无用信息的定义。解除冻结。
「无法理解。与战斗机动无关的信息即为无用。应优先战斗效率,”
“听我的话。”
九曜发出声来,压下蜂的自主决策。以主脑的权限否决了蜂的判断,抹消了询问信号,把副脑所自动进行的思考进程一手揽了下来。
“可以的。就算什么都不舍弃也是可以的。我已经知道,我已经懂得了战斗的理由。”
「——,——,——,了解。解除信息冻结。将所有判断交予主脑,转入辅助中。」
被冻结起来了的所有信息都苏醒了过来。基本上都是没什么用处的东西。像是叶葉所教给他的东西,跟尽天的人们对话的内容,以及在战前的基地里的小小的日常事件,以及战友们所说过的话语。
要说对战斗行动没有用的话,那还真没说错。但是这些,都是九曜曾经活过的记录。
“……我觉得,一定是太过于依赖你了。太过于依赖作为兵器的判断了。自己从不考虑为何要战斗,仅仅是一具空壳。最后,还把自己当成了不过是道具而已的东西。”
战死沙场的话,那样就好。死在龙胆手下的话,就太好了。
嘴上说着要击坠龙胆,但是心里却从没想过要赢。因为他可是最强的。就像机械兵被九曜破坏掉那样,九曜也想被龙胆破坏。他确实为走向狂暴和死亡的机械兵感到遗憾,但是绝对没有为其而悲伤。因为他们知道最后的瞬间为止,都手持着武器,秉着兵器的本能而死去了。
那就是兵器的极限。一切都结束后,失去了用处的道具除了消失之外,再没有别的选择了。
而拥有意志者,则能超越这个极限。
“抱歉。谢谢。我已经不会再迷茫了。”
仿佛是在对亲切的朋友说话那般,这与外观相符的少年的声音十分地安稳。蜂在这一路上一直见证着自己。作为九曜的半身被驱动起来,给予少年力量,守护着他,与他同在。
九曜温柔地抚过蜂的装甲。当拿开手时,他已经是往常的那个他了。
赤红的双目中投射出锐利的眼光,饱含着明确的意志,少年决然地开口道:
“——听好。我等即将出战。为了他们,为了她,我等有要亲手击坠的敌人。……把力量,借给小生吧。”
蜂的复眼中,亮起了模糊的红光。
战斗已近。九曜感到仿佛要将身体灼烧起来的战意,正燃烧于他的胸中。
 
他想起来了。
那时,柊,是这么说的。
“阻击战,防卫战。不能后退的时候。身后有谁在的时候。一旦我们失败了的话,就有其他许多人会死掉的时候。——也就是说,去守护别人的时候。”
第九式『蜂』·金翅之九曜,曾经有一段时间仅仅是个在士官学校上学的平凡少年。
当时的事情他几乎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但是,唯独那副既是终结也是开端的场景还深深地留在他的脑海中。那是尽管拥有家人和朋友,但结果却没能保护住任何人,也没能帮任何人报仇,该称之为原体验的往事。
是它深深地植根在他精神的根底,通过心理创伤的反作用,才使九曜在柊所说的那些作战中摘得了硕大的战果吗?
为了守护谁而战时,九曜会发挥出最强的力量。
那是他自己完全没有觉察到,也没有实感的事情。九曜有种仿佛是被说中了内心深处的感觉,皱起了眉头。柊得意地挺起了胸。大概是对自己的推测有着十足的自信吧。但是九曜却没能坦率地承认,而是哼地一声把脸转到了一边。
“真是无聊。小生是兵器,兵器只为战斗而生,战死沙场才是唯一的存在意义。除此之外还能有别的理由么。”
柊,仿佛看穿了他般地笑了。
“九曜你,真是又爱逞强又爱摆样啊。”
 
那是记忆中的话语。
是遗忘在了在他失落的过去中,但却仍然,确实存在着的话语。




本帖最后由 未来の扉 于 2013-2-25 09:09 编辑


  陆 — 灼热
   
   
  “为什么,龙胆会那么强啊?”
  以前,九曜曾经这么问过一次。
  只有在师父龙胆面前,九曜平常那副严峻的口吻才会变得年幼一些。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大概是因为如今知道九曜原本只是个平凡少年的只有龙胆,所以他无意识之间放松了吧。
  听到这问题,龙胆沉默了一会。寡言的他从不说什么多余的话,跟其他鬼虫相处时也一直是一幅沉静的态度。
  当时,应该是在前线孤岛的作战结束了之后。龙胆从运输机上俯视着蓝得刺眼的大海,静静地答道:
  “因为某不能输。”
  “……为了国家?”
  “不。是为了至今为止与某交战过的所有兵士们。”
  九曜皱起了眉头。
  “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的心中,有着他们自己的思想。他们以自己的意志而向鬼虫发起了挑战。而某是将其踩倒、跨过,才到了今天。若是某停步不前的话,那就是对他们的侮辱。”
  龙胆仿佛独白般地说着,然后如此做了收尾:
  “……取走了他们性命的鬼虫之蜻蜓,要是在半道上就吓破了胆子的话,就再也无颜去见他们了。”
   
  或许从一开始,他的心中就没有阵营之分。
  战争中没有正义。但是,同时也没有绝对的邪恶。
  有的只是思想。只是持枪握剑的人们心中的一股股意志。从战争初期开始就一直身处最前线的龙胆,比任何人都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无论对手是什么样子,龙胆都从未手下留情。只要有人前来想要击倒他,他就会以蜻蜓的全力将其歼灭。他眼中所看着的,都是在战场上赌上生命的人,以及以自身存在的全部向敌人发起挑战的兵器。无论敌方还是我方,一律平等。
  那时,九曜并没能怎么理解到龙胆话中的含义。
  只有龙胆那望向窗外的,毫无动摇的沉静双眸,深深地留在了他的印象里。
   
  ※
   
  蜂已经能飞了。
  已经没有能称之为准备的准备可以做了。人们围在据点边上,九曜警告着他们在一切都解决为止都绝对不能出来。因为除了单对单的决斗之外就没有别的方法了,所以他判断,在一切都结束前应该尽可能地去保证人们的安全。
  人们把蜂移到了工作场外,然后就再也没有什么工作能做了。安东他们解析水铁得出的数据已经都储存进了蜂的脑中,电磁制御(Elekiter)的出力也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了。
  接下来,就只剩下战斗了。
  九曜没能说些出什么“我一定会回来”之类的漂亮话。这次的敌人太过强大,实在不是可以做出这种约定的情况。虽然九曜已经不再打算寻死了,但是龙胆仍然是个绝对足以让他做出死亡的觉悟的敌手。因此,九曜才一言不发。
  纲岛拍了拍他的背,说道:
  “我们真是没脸,最后还是只能靠你去做了。……拜托了。”
  菘不知怎么的,带着点害羞地说道:
  “蜂可是爷爷他们花了好大力气才修好的,你可别给我弄坏了啊。……不过要是只是稍微蹭破了点皮啥的话,那再修修就行了,所以”
  安东抚摸着语塞了的孙女的头,静静地笑了。
  “不用在意老夫们这边。使劲干吧。蜂可是完全没问题。”
  每个人都对着九曜说出了自己心中的话。那些话语虽然无法直接化为力量,但绝不是毫无意义的东西。九曜每听一句话,都一一地点头回应,然后催促着人们回到据点去。
  “九曜……”
  最后一人,是叶葉。她仿佛说不出话了一般地沉默着,像是在烦恼着什么一样地仰望着九曜。
  “叶葉。”
  率先开了口的是九曜。仍然迷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的叶葉听到这一声,吓得答道“是,是”的声音都带了点假声出来。
  “我出门了。”
  他觉得,这句话已经足够了。
  九曜向睁圆了眼睛的叶葉行了一礼。然后又向以安东、纲岛和菘为首的在场所有人行了一礼。他扶着腰间的军刀,转过了身,然后,便再也不回头。
  “——,九曜!”
  他大概走了有十步远的时候,一直僵着身子说不出话来的叶葉喊了起来。
  “甲种指令!绝对,绝对要回来!——路上小心!”
  听到这句话的九曜,停下了步子。
  甲种指令。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完成的命令。那是以“司令官”的权限所下达的最为强效的命令,被命令了的对象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去执行。
  这命令,对如今的九曜来说毫无意义。
  但是。
  “了解了。”
  回过身来,九曜在最后,清清楚楚地如此答道。
   
  仰望着欲暮犹明的天空,少年的背影渐渐远去。
  叶葉回想起了,目送伍长出发的那最后的早晨。回想起了大步迈出玄关的,那高大的背影。
  那时,她本来也想说,路上小心。想说,请平安无事地回来。但是伍长带着安稳的笑容摇了摇头,制止了叶葉想要说话的嘴。
  ——无法达成的约定,我可做不来。
  他如此说道,最后摸了摸叶葉的头。你还不该到这边来,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留下这句话后,伍长就出战了。为了保护这个国家。无法再次说出“我回来了”的男人,踏上了最后的战场。那个早晨,少女又一次被重要的人丢下了。
  众人纷纷走向地下,唯独叶葉一直留着,直到地上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为止。
  她就这么一直地目送着,少年的背影前往战场。
   
  ※
   
  九曜开始思考有关龙胆的事情。
  龙胆是名完美主义者,也是个极其推崇“意志”的人。因此,他才对所有的人类抱着一种独特的敬意。龙胆以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选择、作出决定这一事为荣。同时,他也敬仰着能够明确坚定地做出这事情的其他人。尽管这事情平常地不能再平常,但它却是兵器永远无法企及的。
  对于他来说,战斗即是与敌对之人的意志碰撞,并且将其战胜的的行为,九曜如今这么想道。
  龙胆身在那第九十九军道上,未曾有过一次补给,也未曾尝过一次败北。他历经了多到数不清的战斗,并且永远赢得着胜利。仅以孤身一机,就这么度过了从战争结束开始到如今为止的长达二十年的岁月。他将失去了使命的旧日同伴一一送去阴间,同时也秉着他那强韧的意志一直等待着将会与自身为敌的某人吧。
  这个男人的手下已经累起了尸山血河,但依然没有放弃自己的“战争”。
  他身后的道路,铺满了敌友双方的无数尸体。正是因为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他才没有停步。没有选择停步。若有一日倒下,那么定是在倾尽死力的战斗中,为了成为超越自己的某人的意志之基石而死。
  若非如此,他便无颜与已逝之人相对了。
  九曜曾当他是独一无二的师父,憧憬着他。他是个强大的男人。但,他也是个悲哀的男人。
  九曜回想起给自己留下了许多话语的鬼虫战友们。回想起驰骋在二十年前的战争中,先自己而去的他们。
  第贰式『蜘蛛』·罗刹之巴,冲进了敌方的主要基地之后,就再也没有再回来。
  第叁式『螳螂』·夜叉之剑菱,孤身一机突入了数千名敌兵的阵中,与他们同归于尽。
  第肆式『蜈蚣』·弩将之井筒,以身体作为无数负伤了的步兵的盾牌,站着死在了战场上。
  第伍式『蛾』·奔王之万字,为了阻止敌人的进一步进攻,自爆而亡。
  第陆式『蟋蟀』·钩行之庵,舍身冲向了地方据点的中枢,在爆炸中逝去。
  第柒式『蚁』·霖鬼之枫,在完成了长达三百小时以上的高速运算之后,力尽倒下。
  第捌式『蜉蝣』·无明之柊,帮助众多战友逃走后,消失在了热核武器的火焰中。
  现在九曜明白了。他们是以他们自己的意志,选择了死亡。
  而九曜和龙胆,都是被丢下了的角色。
  九曜想着。必须要让他与自己的“战争”,有个了结。
   
  ※
   
  九月六日,下午六点出头。
  头顶的天空中,已然漫上一丝夜晚的气息。被耀眼的夕阳照射着的云朵染成了朱红色,而黑暗正想要混在其中。降临在这被世上的一切所遗忘了的废墟中的,是与二十年前毫无二致的夏日黄昏。
  九曜上到附近的大楼的屋顶,看着这黄昏的天空,寻找着被布置在了据点周围的传感器。
  「找到答案了吗。」
  九曜毫不吃惊地接下了这毫无前兆地钻进脑中的通信波。
  “……你从一开始就看着呢吧?”
  就算是平常的时候,龙胆的传感器的精度也是极其的高。黑进人们装设的雷达的电磁波中,不被注意到地反过来监视人们想必对他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龙胆没有对幸存者们下手。他一清二楚地监视着九曜的动向,却一直待在尽天的尽头没有做出一点动作。
  “是在等着,我这边吗?”
  电波彼岸传来的沉默,与肯定是一个意思。
  龙胆,实在太强了。
  在战争中避开死亡,失去了敌人,再也没有一个能够跟他好好战斗,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敌人了。除开,与他一同活了下来的另一只虫之外。
  从一开始就是。龙胆是第一个觉察到了九曜的才能的人。而柊所说过的九曜的特质,他也是知道的。他比任何人都信赖这自己所选定的少年的力量,一直等待着他的意志定形的那一天。
  从一开始就打算输掉的挑战者,根本不值得去杀死。龙胆一直等待着,九曜以明确的理由、坚实的意志选择战斗,并非追求着死亡,而追求着胜利,成为他的“敌人”的那一天。
  仅仅为了战斗。
  在存在意义消失之前,双方都还有对方在。九曜恨着龙胆,因此能够保持清醒;龙胆在等着九曜,以此才能驱逐疯狂。
  九曜吸进一口气。
  “完全如你所说。我,之前并没有认真地想要去战胜龙胆。而是打算像机械兵和那一台凶那样,作为战士死去。但是如今不同了。我,并不想输。我有想要守护的东西。有定下了一定要回去的约定的人。”
  龙胆,一言不发。
  没关系。只要传达出了自己的意志就好。紧张灌满了全身。如今,自己正在跟鬼虫中最强的驭手对立着。九曜抑制住因激动而颤抖起来的身体。
  他满溢着觉悟,宣言道:
  “我以我心之意志,持我身一切武力,现在将你,击坠。”
  这时。
  担当了龙胆与九曜的通讯媒介的雷达天线,接二连三地爆炸了起来。
   
  「值得一战。」
   
  声音。
  论强度无可出其右,甚至会让天线发生短路的,超强指向性通信波冲进了九曜的脑中。这几个字已经足够了。一瞬间能让冰水沸腾起来的热量膨胀了起来。九曜,在这化作数据的话语里,在0与1的夹缝间,感到了货真价实的,最强鬼虫的认真散发出的战意。
  “作战,开始。”
  空间本身仿佛都带起了热量。感受着从头顶一直传到指尖上的麻痹般的压力,九曜,启动了蜂。
  停在地上的蜂腾空而起。它的背上张开了一对光翼,让周围数米内的瓦砾都奇妙地浮了起来,无声无息地,一秒之间就升到了大厦的顶上。蜂的胸部打开,等待着九曜的连接。
  “作战目的是将鬼虫第壹式『蜻蜓』·四天之龙胆击坠,以及生还。这座尽天城的制空权,我们要夺下来。”
  「遵命」
  鬼虫的翅膀,与通过振翅来获取升力的一般昆虫翅膀完全是两种东西。实际上说与其那是翅膀,不如说是被可视化了的“力场”。也就是说,那是通过反重力/惯性控制力场而移动的,完全无视牛顿第三运动定律,超越了常识的无反作用推进翼。
  少年的身躯滑进蜂的身躯中。光成的神经与虫相连起来,五个脑聚合成了一个系统。思维开始运转,缓缓地进行着加速。包揽了所有方位的视野染上黄昏的色彩,扩大了数倍的感应范围中,出现了唯一一点敌性反应。
  所有系统正常。
  反重翅达到最大出力。
  火控装置展开完毕。
  确认电磁制御(Elekiter)正常驱动——
  “战斗机动,开始……!!”
  赤红的复眼迸射出强烈的光芒。
  然后,九曜看向了龙胆。蜂,看向了蜻蜓。
  “出招了!”
  「来吧!」
   
  奇妙地,双方完全同时地开始了飞翔。
  从悬空状态一瞬间加到最高速。金银两色的闪光,将傍晚的昏暗撕裂开来。
   
  ※
   
  战斗,在双方认识到了闪耀在天空彼端的,对方的翅膀的闪光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水铁所成的致死结界,是为以龙胆为中心展开的半径为二百五十米的球形。尽管不能保证这数值绝对正确,但是至少是绝对不会小于它的。
  蜻蜓的接近速度比声音之流要快得多。他从第九十九军道一路飞来,把一路上的障碍物全都切成了粉碎,正可谓勇往直前。银色的残像笔直地贯穿了傍晚的废墟。它卷起的冲击波震碎了大楼的窗户,漆黑的虫在漫天闪光的玻璃片中穿行。
  第一手,正面相交。
  九曜毫不犹豫地出了招。蜂的身上迸射出针弹的弹幕。其中每一枚都是仿佛钢锥般的大型针弹。超过百支的钢针一口气飞射而出,把急速接近而来的蜻蜓,以及其回避路径的预测点淹没殆尽。
  瞬间,蜻蜓那漆黑的身体仿佛发了光一般地翻动了起来。
  这回避机动仿佛是假的一般。几乎完全没有改变直线的路径,蜻蜓钻过了除了动用神经加速(Tachyon)之外的方法根本无从发现的极小缝隙,复眼没有片刻离开九曜,易如反掌地,蜻蜓就躲过了那片弹幕。
  双方的间距已经在直接瞄准的范围内了。
  水铁的利刃上,晃过一道仿佛激光般的闪光。
  “……来了吗……!”
  九曜仿佛抽动一般地把飞行轨道弹向上方。水铁以毫发之差舔过虚空,又流动起来向着蜂追了过去。九曜仿佛想要扯掉它一般地向后方播洒出小型的针弹,强行控制着机体想要进行回避。
  瞬间闪过的反光,仿佛自身就是一柄利刃般地,锐利地舔过蜂的身体。
  如同箭矢一般笔直地飞行着的蜻蜓,与在它偏上方的位置斜斜向上飞去的蜂擦肩而过。
  斩击毫不留情地划过蜂刚刚所在的坐标。半圆的切断面撕裂了空气,造出了真空,淡淡的蒸汽伴随着压榨般的声音消散无踪。水铁卷回了蜻蜓的体内,仿佛玩笑一般地把偶然位在轨道上的废大楼的六层以上一下子斩落在地。
  “电磁制御(Elekiter)启动,轨道展开,弹体加速!”
  九曜立刻下达了指令。位于蜂的背部,仿佛尾巴般的可动肢动了起来,强大的电流注入了大型磁轨炮中。蜂的机体在空中回转身体,把炮弹击向了仍然以背对着这边的蜻蜓脊背。
  电浆四散。龙胆读出了这次狙击中的一切。
  水铁之盾瞬间出现天空中,金属丝毫不差地聚集在了九曜所算出的狙击点上,当场制造出超高密度的复活装甲。铿,高亢的金属音响起,被超加速了的弹体被水铁所阻隔,嵌在了上面。
  然后,蜻蜓的机体做出了难以置信的机动。
  银之双翅改变了方向,漆黑的胴体变得地锐利了起来。把超音速飞行的惯性都抹消掉,蜻蜓保持着速度转了一个锐角的弯。
  空气中留下了一个大洞,轰响起巨大的响动来。蜻蜓以超越了音速几十倍的速度逼近而来。
  攻守交换。九曜被瞄准了。
  ——!
  水铁仿佛龙卷风一般形成了漩涡,卷动着必杀的威力瞄准了蜂。九曜毫不吝惜地射出了针弹。他以拼死的势头逃着,离开了二百五十米的死亡半径。在以最高速度飞驰而出的蜂的身后咫尺之处,被斩碎的建筑物一瞬间便失去了原有的形状。
  若是单纯地比较在空中机动里的速度的话,蜂是不逊于蜻蜓的。但是,在龙胆的距离内生存超过三秒,就算是如今的九曜都做不到。
  最优先事项是自己不受攻击。对于不容许败北,只能取得胜利的九曜来说,为了胜利连一点失误都不能犯。
  他降低高度,逃进了眼下的废墟。
   
  ——无论如何,都要干吗。
  安东,如此问过。
  要击坠蜻蜓,就得面对两个等同于不可能的难题。
  也就是,如何追上通过神经加速(Tachyon)实现的规格外的反应速度。
  以及,如何穿透同时是必杀与坚盾的水铁攻向其本体。
  秘策有两条。二者之一失败之时,也就是九曜的胜算消失之时。叶葉所发现的那几滴水铁——那是关键之一。而另一条秘策,则是通过九曜自身成千上万的运算所找出的一个可能性。
  除了安东,他谁都没有告诉。要是别人知道了的话一定会去阻止他吧。但是再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确实……可能性,是有的。但是蜂啊,那是……”
  “没有其他手段。就算可能性只有一点,那也比零要好得多。”
  “——那可是,只能做一次的疯狂勾当啊。”
  “也就是说是可以做一次的。……那么就已经足够了。”
  阻挡在胜过蜻蜓的路上的,两堵巨大的墙。
  九曜,要去跨越它们。至少,可能性是存在的。那是其他的兵器们,其他的鬼虫们都做不到的,唯有九曜可以使用的方法。
   
  无论什么障碍物,都只不过是暂时的遮眼布罢了。
  轰音。
  穿过大楼之间,以音速波把一切东西都吹飞起来,九曜反复实行着以回避为最优先事项的一击脱离战术。但是至今依然没有一发有效攻击命中,他只能拼死地从逼近背后的无数斩击中仓皇逃生。
  两人飞行在几乎要碰到地面的超低高度。大街与大街上的而一切都被螺旋形地斩裂开来,眨眼之间就失去了原型。
  飞射而出的磁轨炮弹不是被躲开就是被挡下,把大楼的墙壁蹂躏为碎屑的针弹也都是同样的结局。抹消了惯性的存在,反复着奇诡非常的机动,交换着猎人与猎物的位置的两只虫毫不疲倦地在废墟中描绘出金与银的闪光。
  “唔!”
  一道闪光倾斜地奔走而来,斩过蜂的装甲。伤口非常浅,回避成功了。但是损伤实打实地开始侵蚀了起来蜂的身体。
  龙胆的利刃每次一经交错便更增锋锐。缠绕着压倒性的战意与确定性的死亡,蜻蜓迫近了全力地不停逃窜的蜂。但是,只要不进入那个距离内的话。只要能够离开那个水铁之刃飞旋乱舞的结界圈的话——
  如此想道的蜂的复眼,捕捉到了旋转着机体的蜻蜓。
  缠绕在他身边的水铁大大地扩散开来。仿佛扇子一般展开的水铁在阳光下闪过光芒,九曜在其中,发现了无数细小而锐利的光点。
  惊愕。
  九曜自己比任何人都明白,那到底是什么。
  随即——化作覆尽视野的巨壁,蜂的针弹向蜂袭来。那些都是被接了下来,收进了水铁之中的钢针。现在,它们被蜻蜓掷出,化作弹幕射向了原来的主人。
  “加速针弹,射出!”
  仿佛嘶吼一般地发出指令,蜂一边高速后退着,一边发射了同等数量的针弹。被精密瞄准了的针弹精确地命中了地方的针弹,锐利的尖端激烈相撞,在虚空中展开了无数火花。
  成功地完成了飞行道具的迎击,九曜在一瞬之间松了口气。是要逃跑还是要进攻,他在超高速的指令领域之中,如此做出了微秒以下的犹豫。
  那是个难以理解的纰漏。
  锃,从完全预想之外的角度,有什么东西刺了进来。机体右侧面。为什么。自己跟龙胆之间应该拉开了大大的距离才对——
  那是比针弹的直径还要小的,纤细异常,修长异常的钢针。
  认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九曜发觉到了自己的错看。蜻蜓的结界,指的是由水铁生出的斩击风暴。风暴的范围确实是半径二百五十米左右,但那指的是把水铁全方向展开的时候的事情。若是倾尽所有的量,把水铁纤细而锐利地伸展开来的话,其射程还要再变大许多。
  那是伸长得如同纸捻一般的,水铁之针的狙击。
  会死,九曜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想到这一点的瞬间,他用爆压把半身的装甲整个吹飞了。蜂抛弃了被针所刺穿的右侧装甲,毁坏了自身的飞行平衡,打着转逃脱了。
  那正可谓,间不容发。
  九曜离开了那一点的刹那之后水铁之针进一步地展了开来。
  以刺入的坐标点作为中心,数目多得可怕的极细钢针,仿佛海胆一般地迸射了开来。
  切除了的装甲变得千疮百孔,掉落在地。若是再慢上一个瞬间,九曜的身体已经已经已经被那些钢针从内部咬碎了。
  然后,连安心的空隙都没有,那时,龙胆已经迫近到了范围内。
  从心底里感到战栗。针弹弹幕不过是个准备动作,钢针的狙击也只是个幌子。仅仅是为了把姿势歪斜了的蜂纳入射程之内。然后在这距离上,龙胆用神经加速(Tachyon)把敌人装甲上的伤痕一个一个地连细节都了解到,让水铁之刃闪起光芒——
  「斩」
  一闪,二闪,四闪,八闪十六闪三十二闪六十四闪一百二十八闪。在不到一秒之间便闪现了出来的这些斩击上全都带着必杀的威力。
  太快了。
  蜂暴露在银色的风暴中。已经没法搞清楚自己身上究竟在发生些什么了。九曜只有,飞动。飞逃而出。反重翅之一被利刃所抓住,惯性控制失去了平衡,飞行高度显著下降。再次启动。在与地面碰撞的前一刻再次激发了飞行力,蜂吹飞了瓦砾、废车,以及机械兵的残骸再度开始飞行。在背后,那些东西都被切作了细细的粉尘。九曜明白,回头看就会死掉。蜂逃窜着。不断逃窜着。
  鬼虫神速的空战,是寂静无声的。
  光芒交相闪耀,过了好多拍后,轰音才与冲击波一起在大气中轰鸣开来。
   
  九曜,仍然记着。
  仍然记着,不知在多久的过去,进行空战训练的时候,作为师父锻炼着自己的龙胆的话语。
  那是有关决定胜负的“速度”的话语。似乎是古老的武术中的知识。
  ——首先,把一刻分割为八十四份。
  他的话语,从这一句开始。
  把分割后的一份,称为一分。这大概相当于人类的一次呼吸。
  把一分的八分之一,称为一秒。
  把一秒的十分之一,称为一丝。
  把一丝的十分之一。成为一忽。
  把一忽的十分之一,称为一毫。
  ——然后,把一毫的十分之一的速度,称为云耀。这是意指雷光的词语。胜负的全部,都在这云耀的领域之中决出。把神经打磨光亮。别放走一个机会。
  龙胆,是可以把这云耀看得一清二楚的男人。因此他才会如此的强大。
  要与其并列,自己也必须达到那个境界才行。
  针弹终于用尽。磁轨炮的炮弹,也只剩下两发。已经没有后路。
  九曜下了决断。
  蜂把轨道向上方修正,笔直地向西飞去。用磁轨炮向着追来的蜻蜓射击,炮弹又被简单地接住了。剩下一发。穿过废墟。仿佛贯穿空气的箭矢一般地飞翔着,把声音和冲击波远远地甩在身后,虫撕裂着天空。
  视野一下子开阔了起来。
  头上和身下都是广大的虚空。蜂与蜻蜓飞纵而出。反射着落晖,被染成鲜红一片的大海在眼下遥远的地方伸展开来。
  九曜,背向着仍然熔在西方天空中的耀眼太阳。
   
  ——蜂。我的虫啊。开始进行,那个吧。
  「▼问/电磁制御(Elekiter)精度无异常/然而无法测定在完全解除所有限制的情况下那个行动的超负荷值/机体无法忍耐/有全部副脑及机体破损的危险/是否执行?」
  九曜毫不犹豫地,答道了是。
  在一瞬的沉默过后,蜂发出了最后的询问信号。
  「▼问/吾到最后为止,都作为阁下的武力而在了吗?」
  九曜对这个问题,也答道了是。
  反转身躯,开始突击。蜂击发出最后一炮让蜻蜓进行防御,趁这瞬间摘除了能够舍弃的所有机构。蜂自己冲进了死亡圈。
  第一条秘策——达到云耀的境界。
  电磁制御(Elekiter),最大出力。
  并非对敌人,而是对着自身注入了过大的电流。用主脑的权限把自我防卫系统全数否决,不顾所有的风险,把巨大的电流注入了主脑和副脑以及机体之中的所有能量线里。
  对机械来说,电气即是血液。现在蜂全身的电路中都被加上了过剩的电压,把全脑的工作效率都冲到了极限以外——结果上来说,在蜂的身上发生的现象,就是伴随着强烈的负荷而来的知觉过加速。
  那是,除了能够操使电磁制御(Elekiter)的九曜之外,无人可以使用的技法。、
  所有的神经都发狂了起来。一切的感觉都致死性地开始失控。这是直逼自毁的无谋的刺激。所有的知觉都被庞大的电流刺激地失控了起来,然后九曜,达到了“那一步”。
  龙胆的利刃袭来。
  已经,看到了。
  ——甲种指令。绝对要回来。
  那时她这么说过。对已经取回了自主决策能力的九曜来说,她身上暂定司令官的职务已经结束了。所以那仅仅是没有一点强制力的,连命令也不算的,普通的话语而已。
  但是话语就足够了。因为那已经可以成为理由。
  迸发着自己全部的灵魂,少年,嘶吼道:
   
  “拟似神经加速(Tachyon·Emulate)——!!”
   
  主观时间被拉到了仿佛无限长的地步。一秒的长度仿佛变成了永远。
  时间散发出灼热。
   
  蜻蜓在几乎为零的时间差中所放出的三百二十七闪的斩击中有一百五十五闪是牵制九十三闪是陷阱而余下所有都是必杀的直接攻击穿过了其中七十五闪和七十六闪的缝隙【驱动效率上升】后又间不容发地闪过迎面而来的又一闪斩击继续贴近距离【上升】运算装置喷出火焰也无暇理会【超过预定极限】以奇妙地缓慢了起来的知觉看穿利刃风暴中的安全道路【装甲损坏超过六成】被过度使用了的复眼崩碎化作了赤红的尘埃飘舞而起【副脑二号损坏】全身的所有细胞都传来了燃烧殆尽的感觉【三号损坏】那也无妨【装甲损坏超过八成】给我追上【四号损坏】追上追上追上【超过九成】还没完【超过九成二分】一击也好【无法抑制爆压】黑烟拖出利刃一般的轨迹【九成五分】全身已经遍体鳞伤但仍不准许自身停止【无法耐久】天空与海洋掉转了过来【再次瞄准】彷如雷光一般飞翔着【警告】厚厚地涂上了无数层黑暗的颜色【光学神经无法控制】飞行在眼前的漆黑之虫【驱动效率及装甲损坏率超过十成】看到了【危险领域】利刃与利刃的狭缝之间【危险】在被镌刻下来的时间与时间之间【危险】蜻蜓的身影【危险】击【危险】“呜唔唔唔唔噢噢哦哦噢噢噢噢噢【危险】哦噢噢噢噢哦哦哦噢哦噢【危险】噢哦哦噢噢哦哦啊啊啊嗄啊啊啊【危险危险危险】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危险危险危险危险危险】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后,瞄准。
   
  导体制成的轨道开始变形。它从根部到尖端,都缠上了过大的电流。突破了蜻蜓的必杀结界的蜂把自己所有的推力都集中到机体背部,把驱动肢仿佛一杆长枪般突刺而出。
  金翅之九曜,特攻形态。正可谓蜂之一刺,它把锐利的磁轨尖端当做剑刃,向着蜻蜓的胴体直贯而出——
  但是龙胆,连这一手都有对策。
  蜻蜓把落了空的三百二十七闪的水铁从自己的身上切离开来,翻动起身体。
  漆黑的机体,在一刹那间把自己的全身都裹上了一层白银。

  把剩下的水铁超高密度地凝在自己身上的蜻蜓,正可谓一柄利刃。那把自己如同龙一般的躯体当做刀柄般挥动的姿态,就好像把自己本身当做了一柄巨大的剑一般。
   
  「神风」
   
  那是最后的防御手段,也是最强的攻击手段。
  第壹式『蜻蜓』的,杀手锏,正是这个。
  蜻蜓从上段发出所的一闪,如今正以远超蜂的突击的速度挥下。那正是把自身化作一柄利刃,达到了云耀之剑速的斩击。无法躲开,也无法承受。在这既是必杀也是铁壁的铁块面前,除了被一刀两断之外再没有别的选择了。
  但是,这就好了。九曜正是在等着这一刻。
  龙胆的剑滑上蜂的身躯的瞬间,九曜掷出了最后的指令。
  电磁制御(Elekiter),放出了超越极限的极大出力的电流。
  震耳欲聋的轰音激荡着空气,直灼眼底的强烈闪光把傍晚照得有如白昼。
  最后的,秘策。
  光芒收敛起来。包裹着龙胆的水铁之刃,化作了飞沫散失无踪。
  构成了水铁的,是被特定的波长所凝固起来的数以兆计的纳米机械群。九曜的电磁制御(Elekiter)——那是,唯一能够对形成了水铁的纳米机械进行干涉的能力。那些水滴告诉了他。告诉了他只要流过特定波长的电流,就可以对纳米机械进行干涉。
  而现在,龙胆的水铁中混杂着无数其所防御住的针弹和炮弹。那些留在其中的数目众多的钢铁全部都是媒介。九曜拼尽全力的巨大电流,把龙胆以水铁而成的纳米机械结界彻底粉碎了。
  那是如果不突破那仿佛永远一般遥远的二百五十米的半径,如果不突破那决死圈,如果无法用蜂的本体去接触蜻蜓的话,就永远无法实现的计策。
  ——一击就好。
  穿破了所有结界,分解了最后的利刃,漆黑的蜻蜓在眼前飞舞。只要一击,只要击出一击,就能穿透他的装甲——
  但是,蜂已经不可能再撑下去了。
  直到刚才为止一直过度驱使着副脑和所有神经,已经让所有内部机构都烧毁殆尽,在最后的最后所放出的巨大电流让最后的一号副脑也彻底死亡了。
  放出了能够放出的所有电流之后,蜂的机体,被彻底地一刀两断。
  被致命性的一击直接击中,鬼虫的蜂完全地“死亡了”。拖着火焰与浓烟,被凄惨地斩断了的蜂的机体落向了大海。它的复眼已经失去了光芒,闪耀着金光的翅膀也已经消失,化作了不能言语的铁块坠落而下。
  知觉发生了错误而毁灭了。无法战斗。眼前一面昏黑,所有力量都随着最后的一击消散。“死亡”缠绕上全身,
  即使如此,也不止步。
  这并非是为了求死的战斗。
  并非因为使命,并非因为憎恶。
  仅仅,是想赢。这个念头成为了一切,意志激发出了最后的热量。
   
  然后,一名少年跳向了蜻蜓。
   
  空中。被暴风所吹拂,从蜂中飞跃而出的少年挥刃出鞘。白刃中注入了所有的电流。那更胜晚霞的赤红双眸,失去了蜂的身体后依然饱含着强韧的斗志,瞪向了蜻蜓胴体的核心——拥有主脑的本体。
  ——看到了。
   
  那时,九曜仿佛感到龙胆,笑了。
  根本没道理能看到藏身于蜻蜓之中的男人的表情。但是即使如此,九曜也千真万确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蜂最后的一刺,实实在在地捕捉到了“敌人”。
   
  ※
   
  坠落。
  所有的神经都麻痹着。战斗的力量已经不剩下一星半点。
  失去了飞行的力量,头上脚下地坠落而下的九曜,只能模模糊糊地认识到眼前的“颜色”。
  那是,渐渐消失的落日之朱红,与迫上黄昏的月影之苍青。上下展开在天地间的这片景色仿佛无限一般。
  然后,是离自己并没有多远的银色残渣,还有黑。失去了形状,化作水滴飞散而下的无数水铁,反射着夕阳,闪出了无数的光芒。
  就像光雨一样,头脑的一角如此想到。
  蜻蜓被破坏了指挥系统而坠落了下去。带电的利刃实打实地贯穿了蜻蜓的装甲,达到了主脑的头部并且将其贯穿了。军刀仍然一直握在仿佛僵硬了一般的右手中,刀身上汇聚着落晖,散发出光芒。
  赢了。
  如此想到的时候,脑中忽然被塞进了直接瞄准的通信波,在思维中震荡出声。
  「——## i行 k”。木0 e 11¥& 意 %3tg? :是」
  尽可能地去除了噪声之后,被推导出的声音,似乎是在对他说一句话。没有确凿的证据。说不准那只是自己想错了,也有可能仅仅是自己的痴心妄想。
  蜻蜓,坠落了。与蜂的残骸一同。
  失控的神经仍未脱离那余韵,让这一幕看起来也十分的缓慢。九曜忘我地,向着坠下的蜻蜓和蜂,仿佛焦灼着一般地伸出了手。向着死去的他们。脑中浮现出既是战友又是师父的龙胆的身影,浮现出了笑着的柊的身影,浮现出了先他而去的同伴们的身影。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九曜心中的脆弱的部分,无意识地朝着已经不在这世上任何一个角落的同伴喊道。
  但是他伸出的那手中所应该抓住的,并非是已经消逝的人们。
  该去与一名少女再会。与她相关的信息,鲜明地留在九曜的记忆中。他记得那哭脸。他记得那笑容。他记得那话语,与那话语中的含义。
  不回去的话。
  不回去的话。
  还有着必须要回去,说出口的话——,
  嗡,视野染成漆黑一片。极限到来之时,最初崩溃的是视觉。以最后的心气所驱动的部分也失去了力气,连指头都动不了一下子了。
  “ ”
  淹没在大海中的一瞬之前,九曜无意识地叫起了那个名字。
  声音,没有发出来。



本帖最后由 未来の扉 于 2013-2-28 18:57 编辑


终 — 蜂/少女/被丢下的人们的日后

你想怎么做,要由你来决定。

伍长这么说过。
叶葉一路走来都没有找到这问题的答案。
“我啊,是不可能一直待在你身边的。”
那是什么时候呢。靠在栏杆边上喝着茶,伍长一边定定地听着周遭的虫鸣,一边如此说道。
“但是我去赴死,是为了保卫你和这个国家。你要在这个国家里活下去。……没事,不用担心。能跟你一直并肩走下去的家伙,一定会有的。”
一边说着,一边向夜晚的黑暗中看去的他,或许是在看着已经故去的妹妹的面容吧。
现在她有种自己明白了的感觉。真正重要的并非是自己应该怎么做,或是必须怎么做。而是自己的意志,究竟想要怎么做。


生存者们用上了能用上的所有雷达,在地下勉勉强强地追踪着两只虫的反应。他们的反应实在太过迅速,以至于显示出的反应都是东一跳西一跳的,让人们想象出了那空战的炽烈程度。
战斗,在开始后五分零七秒时结束了
那并非是“短短五分钟”。在那五分钟里,两台一瞬就能超越音速的神速兵器,用各自的全部力量展开了殊死的较量。那是普通人连想象都想象不出的,仿佛把二十年前的战争浓缩而成的,四处飞舞着压倒性的暴力的五分钟。
五分七秒后,两台机体的反应消失在了距离乙号通信塔不远的海上。几乎可以说,是完全同时。被设置在乙号附近的传感器,捕捉到了爆炸性地膨胀开来的光芒和轰鸣。两机的坠毁可以说是千真万确了。
——该不会是同归于尽了吧。
这念头比起“胜利了”这种想法更早地浮现了出来,让众人的脸庞都变成了铁青色。
下一刻,一个人影当即跳了起来飞奔向出口。她完全不理会劝阻的声音,就算被慌忙追上来的纲岛抓住,也完全没有放弃。
叶葉扭过头来,决然言道:
“我要,去接九曜。”
尽管是无心插柳,但这句话却成为了给在场所有人的信号。
没有迷茫的工夫了。现在必须立刻整理好机材,开车赶往军港才行。就算再干坐在这里看情况也什么新东西都看不出来,而迟上一分一秒都有可能会招致无法挽回的后果。
尽管反应消失了,但是没准,九曜本人还活着也说不定。
或者,发生了正好相反的情况也说不准。拖车载着带着枪的男人们出发了。
仿佛钢铁风暴过境一般的惨状,笔直地一直延伸到了海边。


从结论上来说,众人在到达目的地后的几十分钟后发现了九曜。
第一个发现他的,是不停地在码头上四处奔走的叶葉。九曜的本体孤零零地随波逐流,挂在了变得破烂不堪的防波堤边上的块体上。蜂的身影,则是哪里都找不到。

如今,只有波浪声不断回荡着。
“九曜……九曜!”
在寂静得奇妙的黄昏下的港口,叶葉抱住了九曜。
九曜,一动也不动。
已经叫他叫了无数次了。但是,少年没有对其作出一点点反应。他右手紧握着军刀,睁着双目,凌厉的视线直指虚空——仿佛时间在那一刻冻结了起来一般地静止着。
——难道说,怎么会。
明明说了“我出门了”。
明明对自己的话语答道了“了解”的。
“……甲种,指令。”
从口中探出的声音,带着强烈的颤抖。
如今这只是一句话罢了。叶葉自己也明白这一点。
但是,她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依靠了。因为没准这样一来他就会像以前那样,用快到会把自己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的速度站起身来。没准这样他就会像以前那样,朝着自己看回来。
没准这样,他就会像以前那样,带着一张扑克脸对着自己回起话来。
“起来。起来,吧。甲种指令,给我起来……!”
没有回应。
没有,一点回应。
叶葉那时,的确是对九曜说过要他回来。从不同的角度上考虑一下的话,也许可以说他是达成了这个约定的。他失去了蜂的身躯,以同归于尽的形势击坠了蜻蜓之后,仍然让自己的身体就这么回到了尽天的军港来。
但是。但是,请一定。
“求你了……求你了,醒过来……——”
叶葉仿佛梦呓般地不断重复道。那虚弱细小的恳求,没法传达到静止了的九曜耳中。
“因为。因为,就这样……就这样一直不起来的话,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叶葉把脸庞埋进了被海水浸湿的九曜胸前。那温度冷得吓人。大概是渗在里面的水导致温度降低的,但是那一点反应都没有的躯体,给了叶葉一种它比海水还要冰冷的感觉。
一直强忍着的东西满溢而出。温热的东西涌上了叶葉的双眼——
“——喔,现在还是先忍一下再说吧。”
厚实的手掌,搭在了叶葉的肩膀上。
“纲岛……先生?”
纲岛听到了发现九曜的报告,然后赶了过来。他带着认真的神情俯视着九曜的脸,然后转过身去大声吼道:
“老爷子!这家伙现在是怎么个情况啊?!”
抬头一看,跑到其他方向去搜索九曜的人们全都赶到了这里。其中有一名老人,抱着机材轻巧地走了过来。
“安东,先生……”
“不好意思啊。先把这家伙交给老夫一会吧。”
说着,他向叶葉怀中抱着的九曜伸出手去,把电缆接在了他颈后的端口上。然后他打开小型PC做了些什么操作,用力点了点头,向纲岛使了个眼色。纲岛环顾起周遭的众人,大声地开始下达起了指令。
“劲大的去把车上装着的机材搬过来!没事干的去通知在工作场里待机的那些人!就说在这边昨晚应急处理之后要运回那边进行苏生处理,所以把设备都给准备妥当!接下来就轮到我们上场了,可别给我怠工!”
话音未落,所有人都一下子动了起来。
被弄呆了的叶葉定定地看着这场面,安东仿佛耳语一般地对她说道:
“他对老夫发出的信号做出了反应。虽说很是微弱。”
“诶”
“还没有完全死掉。也就是说还是有可能把这帅哥给弄醒的。
叶葉的双眼,缓缓地睁大了。
回望着叶葉,老兵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要哭还是等等吧,小姐。安东整备特务少尉,接下来可得去干完最后一场大活了。”

修复工作,就这么持续了二十个小时以上。


【警告】
【主脑修复】【身体机能复原】【自主机能失调】【判断能力低下】【战斗能力低下】【虫体丧失】【无法定义目标设定】【无法实行作战】【要求输入替代任务】——

视野明亮了起来。
眼中所看到的光景,模糊得十分厉害。视角十分狭窄。虽然勉强可以模糊地看见外界的颜色,但却无法辨认到底什么是什么。五感的状况十分糟糕,耳鸣充斥在脑内,弄得什么都听不清楚。
九曜躺着的地方,是曾经被当做了『蜂』的修理区的工作场一角。这里现在摆放着各种机材,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治疗他的本体。
九曜被放在了从第四工厂拖出来的修复槽里,用电缆连在槽上的无数终端机以及散乱着的大大小小的零件,把地板塞得满满当当。那是人们为了去救九曜,奋战了二十小时以上的痕迹。
看不清东西。有几个神经系已经无法修复,视觉系统的损伤尤其大。能看清东西的只有左眼,右眼几乎只能辨别出颜色而已。
“啊……”
九曜扭动视线,正好跟一名在修复槽边上坐立不安的少女对上了眼。
叶葉看着醒来的九曜,把眼睛瞪得像盘子那么大。
那之后可以说是乱作一团。叶葉连滚带爬地冲进众人所在的地方,把情况一说,大家就都慌慌张张地挤进了九曜躺着的房间。看到他那仿佛感到很不可思议一般地看着人们的眼睛后,大家都放下了一颗提到了嗓子眼的心,
然后安东第一个发现了,九曜的样子似乎不太对劲。
他轻轻地按着自己的头,从喉咙里挤出了不成声音的呻吟。大家咽下一口口水,看着这幅情景。只见九曜按着自己的头,看了一眼自己躺着的地方,又看了一眼靠在修复槽边上的军刀,然后把视线转向了人们的面孔,最后定在了叶葉的脸上。
少年的确离开了蜂的身体,活着回来了。
但是在走向这个结局之前,还有着另一个插曲。
第一个发现了的安东“啊”地一下睁圆了眼睛。
“是,是这样啊,自主判断失调了啊!”
九曜彻底地失去了『蜂』。也就是说,完全地失去了蜂所拥有的四个副脑。九曜连接着它们来辅助自主决策的进行,而现在他已经无法正确地进行自主决策了。
九曜身上的系统与蜂的连接都已经在修复时被断开,现在经过调整,他算是可以进行单独行动了。但是九曜要复活过来,还要经过另一个阶段。
也就是,“司令官”的重设。
自然地——该这么形容吧。所有人都反射性地看向了一名少女,把视线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叶葉,丝毫没有迷惘。


——小生要去看看那里。
总算恢复了的九曜这么说着,和叶葉他们一起来到了军港。
同时,也有着去确认乙号通信塔的状况,与东京取得联络的必要。轻型卡车载着最基本的行李,开始在废墟里颠簸了起来。
九曜再看到这片大海时,决战已经过去整整三天了。
蝉已经不再鸣叫。只有安静的波浪声回荡在周围,太阳在西方尽头缓缓落下,与云朵燃成了一片。海面与那时一样被染成了鲜红色,不时地涌起白,泛出光芒。
踏在码头染成橙色的水泥地上,九曜仿佛日暮途穷了一般地呆呆地站着。
在面前这片海中的某处,蜂和蜻蜓正沉睡着。
九曜不由得产生了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机械虽然不会做梦,但他想道,这种欠乏实感的感觉大概就像人类所做的“梦”一样吧。
大海静静地荡漾着,仿佛就像战前的样子一样。在这平常地不能再平常了的波涛之中,丝毫没有陨落了的最强之虫的痕迹。
九曜回想起来了。在最后的最后,直坠而下的龙胆所留下的带着杂音的通信。
那是,他的遗言吧。恐怕。

活下去,走下去。以你自己的意志。

超越了敌人、摘得了胜利的人,必须要继续活下去。秉着自己的意志,不屈不挠地一直走下去。在半道上停步的话,那就是对倒在自己手下的败者们的亵渎。龙胆是个会如此思考的男人。
如果取得了那场激战的胜利的人是龙胆的话,他会怎么做呢?
击坠了九曜的龙胆,可能会遵循着自身的信念,飞离这座尽天城,去往不知何处的远方去。然后恐怕还会不断地去寻找值得自己一战的“敌人”,孤身一人去面对走向疯狂的自己。
接下来,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九曜迷迷糊糊地考虑起了这个问题。敌人已经不存在了。现在自己还能保持清醒,但是谁也没法保证主要概念的丧失,不会导致自己的心被疯狂所侵蚀。
忽然。
有一只手握住了他的左袖。只见站在旁边的叶葉正看着他。
“叶葉”
听到九曜仿佛带点犹豫般地开了口,叶葉便带着一幅很高兴的样子答道:
“是。有什么事吗,九曜?”
“小生,已经失去了蜂。失去了大部分战斗力,因此已经无法作为战斗兵器来使用了。小生觉得,这幅身体已经是不配称为鬼虫的残缺品了。……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感觉。小生在这里真的好吗?”
蜻蜓陨落了,蜂则是崩散而去,与九曜的过去相关的东西已经全都消失不见了。
事到如今,少年才初次感到“一切都结束了”。
没有作战目标,没有任何东西,只有时间在眼前冷漠地流逝着。九曜为这至极的不透明感而感到了困惑。尽管他想到了如果活过那场战斗就一定会变成这幅模样,但是到如今真的体验到了的时候他却感到浑身上下都无所适从。
“我,不是希望蜂,而是希望能有九曜在啊。”
“……是这么,一回事吗。”
“比起九曜你赢了,九曜你活着回来了更让我高兴哦。——啊,这么一说我还没有好好说过呢。”
叶葉,绽开了满面的笑容。
那是为了迎接归家之人的,最棒的笑容。
“欢迎回来。”
两句话,是相依成对的。
那既是约定,也同时,是对从战场上归来的战士来最温柔的话语。它比任何话语都明确地告诉了他们,这里就是属于你们的地方。
叶葉那被夕阳披上了一抹嫣红的头发与笑容,让九曜仿佛入了迷一般地看呆了。
然后
“——,我回来了。”
“啊”
九曜这么一说,叶葉就仿佛是被什么惊到了一般地瞪大了眼睛。
“九曜!九曜你刚才是笑了吧?!”
九曜自己完全没有发现。
“……?笑了?什么笑了,小生完全没感觉到。推测结果是你的观察有误。”
“真的笑了!我真的看见了!再来一次嘛再来一次!”
“尽管你这么说,但是小生从来没笑过。也不知道那方法。就算让小生去做,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做到的事。”
叶葉恼了起来,说道:
“没问题肯定行的!就像刚才那样,把嘴这么,往上,提一下就那样,提下就行。”
“唔,干什么,唔呜唔唔”
叶葉仿佛换了个人一般,不停地开始折腾起了九曜的脸来。九曜则只能呆站着,束手无策地被叶葉扯着脸颊。但是他真的是没有有意识地去做出过笑容,所以一直都是那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这番纠缠一直到安东从乙号出来,对他们叫道“回来喽”才结束。
九曜,没有感觉到自己笑了。
但是叶葉是真的看到了。看到了在说出“我回来了”那句话时,九曜脸上露出的,就像他外表看起来的,那个年纪的少年一般的无邪笑容。

天空已经开始暗了下去。九曜和叶葉一起坐在卡车颠颠簸簸的载货台上,担任着看守货物的职务。
叶葉靠着机材坐着,仰望起了天空。只见点点星光点亮在了渐渐染成深蓝色的天上。
“——九曜。”
“小生可没笑啊。”
叶葉一下子被逗得笑了出来,说道:
“不是那个问题啦。我啊,在那之后想了很多事情。”
什么事情,九曜用眼神问道。叶葉沿着他的视线看了回去,答道:
“九曜,你是说过的吧。人是有考虑‘之后的事情’的权利的。……所以我在那之后一直思考着。我,在一切都结束后,究竟想要怎么办呢。”
人身上是没有被设定存在理由的。
人生到这世上,并没有什么“为了什么”或者“因为什么”之类的理由。正因为如此,人类才能以自己的意志去决定自己所要踏上的路。
而叶葉,现在正要决定这条路。
先考虑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把它放在优先于其他所有的位置上。
“我,想要去看看八洲。想要看看这个大家努力奋战,想要去守护的国家。想要看看伍长想要保护的,这里的今天。”
夜虫在某个地方开始了鸣叫。不知这鸣叫声究竟来自何方。叶葉一边仿佛很舒服地听着这虫鸣,一边仿佛在谈梦一般地继续说道:
“我想向这里的大家说,我出门了。我想转转这个国家的各种地方,要是有哪里的状况就跟这里一样的话,那就尽我所能地去帮助他们。虽然我所能做到的事情,并没有多少就是了。”
九曜把军刀支在肩上,说道:
“你拥有很多小生不可能做到的特技。”
“那也是彼此彼此吧?”
叶葉这么一说,带着点羞涩地笑了。
“——我想要看看这个国家。想要亲身去探索,亲身去观察……之后,有一天再回到这里来。笑着跟大家说,我回来了。这就是我的愿望。”
叶葉用安静的声音,谨慎又清楚地,把她的希望化作话语说了出来。那是一切都还是未知数的,茫然的未来中的事情。是没有任何的证据,如今不过是口中一言的“之后的故事”。
但是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她所说的话并非是痴人说梦。
绝非是不可能的事情。
“——要去吗?”
“诶?”
“小生,是无法离开你的。为你而生,听你所令,守护你的生命。只要你说一句‘跟我来’,小生就跟你到天涯海角去。只要小生的脑中还有着理智在的话。……只要,你不嫌弃小生的话。”
叶葉呆呆地,盯着九曜看了一会。
九曜转向呆着的叶葉,等待着“司令官”的话语。不是说谎,也不是开玩笑。叶葉若是决定踏上旅途的话,他就会认真地与她走上同一条路。
失去了敌人,失去了同伴,连战斗的力量也失去了。没准九曜的主脑不出战斗兵器之列,也会逐渐被疯狂所侵染。但那些都是还无从得知的未来的事。无论是这幅躯体是否真的会走向疯狂,还是如果是的话又还剩下多长时间?。但是如今还握在自己手里的时间,就都献给叶葉吧。
至少,想要这么做到。九曜如此想道。
九曜,一直,等待着叶葉开口。
叶葉睁大的眼睛中,呼地一下冒出了泪滴来。但是九曜已经在以前的对话中学习过泪水的含义了。会笑,九曜想道。事实也正如此。
“——哈哈,啊哈哈。抱歉,虽然这么高兴但不知道怎么的……。你真是太突然了啦,一直都太突然了。”
叶葉擦掉了顺着脸颊滑下来的小小泪滴。随后她摆正姿势,面向九曜,清了清嗓子。
说出了,那一句话。
九曜二话不说地就接受了。少女那看着他的大大双瞳中,映出了她所面向的方向。九曜看着自己倒映出来的脸,想道,没准自己现在是在笑着也说不定。


“是真的要走吧?”
翌日清晨,到了该走了的时候,安东才突然想起来了一般地问道。
叶葉点了点头,她身上带着非同往常的重装备。有硬硬实实的野战服,有芳纶制的防灾斗篷,背上还有用Dynamous纤维制成的结实背包。连兼作防毒面具的头盔都有。然后还提着一个塞满了食粮和水的旅行包,护身用的手枪和几个弹夹也都呆在了身上。
而九曜也拿了好几个包,把能塞进去的东西都塞进去了。他身上穿着防尘用的外套,右眼戴上了有视觉辅助功能的眼罩。那是安东所做出来的最棒的饯别礼。自然地,腰间也佩着那柄跟他已久的军刀。
因为叶葉他们感觉把送别的场面弄得太大也不好,所以并没告诉所有人。这次并非是今日一别,就再无相见了。
从地铁站走出来,穿过大街,来到了与军道相连的路上。叶葉和九曜,以及安东、纲岛和菘站在这里,而现在工作状态最好的卡车也停在一边。卡车的货架上放着加满了汽油的油桶。现在能够好好动弹的车子其实是相当贵重的资源,所以叶葉一开始想要谢绝,但是安东他们却说没事的开走吧,结果最后还是推给叶葉了。
这个清晨十分宁静。连蝉鸣声都听不见。
“是的。我已经,决定了。”
叶葉笑着点头答道。菘看着她,不知是因为担心还是寂寞,带着一副有些无精打采的表情说道:
“……你可别,太勉强自己哦。要是感觉受不了了的话随时都可以回来的。”
“是。”
“真的要小心哦?可不能去些危险的地方哦?我们可不知道哪里路会塌,哪里会有失控了的机械在。所以真的,真的要小心哦?”
说完,菘似乎是在想着,自己还有没有什么话忘了说,还有没有什么话想说,一幅坐立不安的样子。她看向九曜,说道:
“虽说我觉得,你是肯定能保护好小叶的啦。但是我跟你说,你如果敢再把她惹哭了的话,我绝对会把你揍飞。”
“小生明白。”
九曜点了点头。还有没有什么还有没有什么,菘拼命地反复看着两人的脸,然后,
扑簌。
“喔。这可真是稀奇,原来菘也受不了离别啊。”
“闭嘴!我才没哭!”
虽然嘴还是硬的,但是脸上已经憋不住了。菘一下子就变了表情,抱着叶葉的胸哭了出来。但即使如此她也一直抵抗着,只发出了喘不过来气的呜咽声。
微笑着看着这幅场景,安东询问起了九曜:
“那么……不打算见东京来的人么?”
“是。不管怎样,能从现在的小生身上取得的数据也没有多少多。一切都放在了『蜂』那里了。请告诉他们,鬼虫,蜂和蜻蜓都已经死了。他们一直战斗至死,大概同归于尽了吧……这样。”
东京来的使者,似乎在明天会抵达尽天。那是装载了充足的物资和机材的第一班,为了支援这座都市的复兴,东京似乎会派上好几批人过来。
尽天要复兴不知道会等到什么时候。沉眠于地下的人都醒来的那一天,没准会在几十年以后的将来。
“明白了。老夫这么跟他们说吧。还有其他事么?”
九曜稍作思考,答道:
“……恐怕,沉在海里的残骸会被打捞起来吧。他们应该会打算从其中提取些数据出来。小生也对此没有异议。但是,这一系列工作都完成了之后……”
“嗯。”
“希望,能够厚葬它们。”
九曜的愿望,仅此而已。
安东了解到了这一切,静静地点了点头。
“……另外啊,什么时候都能回来。这里是你和小姐在这个时代最初的家。说是故乡,也不为过。——想怎么去看这个国家就怎么去看吧。蜂,不,九曜。”
说完,皱起了满是皱纹的脸,老人笑了。


好了。
差不多要开始说说“接下来的故事”了。
九曜坐上了驾驶席。虽说他从来没开过人类的车子,但是掌握这点程度的机械,连两分钟都不用。他检查了检查方向盘,又确认了确认油门、刹车和离合器的状况。一发动引擎,启动了的车子就开始嗡嗡震动了起来。
叶葉从副驾驶席的窗户上探出脑袋,定定地望向了目送着他们的三人,以及在他们身后伸展开来的尽天废墟。
踩下油门。车子推开清晨的空气,向着前方跑了出去。
尽天的大街小巷,都开始一口气远离了他们。
地铁站里的据点也是,
军港和乙号通信也是,
少女被接走时的那条河滨花街也是,
以及决出了一切的,那片大海也是。
“我出门了————————!!”
用自己能喊出的最大声音,叶葉一下子喊了出来。
向着目送两人离开的三人,向着留在据点里的全员,向着这座自己醒来活过的尽天城中的一切。
恐怕,也向着如今已经不在人世的伍长。
“记得回来————————————!!!”
立刻,纲岛那比起叶葉的喊声大了一倍的大叫声就穿了回来。叶葉被吓了一跳,发出了又惊又乐的笑声,用力地挥起了手。
九曜一边听着他们这些声音,一边定定地目视着前方。
从现在开始,就是未知的领域了。
没有根据,没有保证,没有目标,只有永无止境的时间长河。
但是,无论去往何方,道路都是道路。一定会在哪里有着会合。因为时间与道路,就是被做成了这个样子的。
在终点的前方,有的是未知的未来。




终/始 — 被丢下的人们,踏上了自己的道路————



本帖最后由 未来の扉 于 2013-2-28 18:58 编辑


后记
 
说实话,我是比较怕虫子的。
虽说写了这么一个以虫型兵器为中心的故事,再说这么一句总感觉有点那个,但是我是真心害怕。
如果要问虫子有什么好怕的话,那是因为它们的生态跟我们的常识完全不在一个次元上。
因为它们可是无脊椎动物。跟人类,不,跟哺乳类,不,不如说跟脊椎动物本身就是以完全两样的逻辑来行动的。我甚至都要觉得它们是地外生物,要不然就是一整个蛋白质系统了。
不管怎么说。在作品中登场的“鬼虫”,就是我心中这股类似于对虫类的畏怖一般的感觉,作为“最强的兵器”而显现了出来的结果,我本人是这么觉得的。
未知的东西是很恐怖的。但我以为,但是恐惧和不安再进一步的话就会成为兴趣,在其背后会有着一种浪漫。面前有着什么“未知的东西”的时候,一开始肯定会感觉到恐惧,但是如果有什么能让自己踏近一步的契机的话——比如有着无穷无尽的探究心,抑或使命感的话——没准会意外地发现,其实根本没什么好怕的也说不定。
 
那么,现在感觉已经把想说的话总结得差不多了,所以,初次见面。我是九冈望。
首先,对于肯赏光拿起拙作的各位,真的非常感谢。希望拙作能给各位带来至少是一点点的乐趣。
本来,这个故事是一部我想着把自己的嗜好全都塞进去,而写出的满是个人兴趣的作品。说句老实话,我到现在都为这部作品能得到各位选考委员们的高度评价,而不由得感到不可思议。另一方面,因为写这部作品的时候我是随心所欲地在编排,所以同时也产生了“啊,原来写这也行啊”的这么一种安心感。真的,仿佛感到了一种救赎一般。
本作能得以出版,是拜了许许多多的人们的帮助所赐。
感谢肯搭理我这个年轻小辈,并且还给予了我很多指导的责任编辑,荒木小姐,汤泽先生。感谢把人物、机械、背景,都画成了十分漂亮的西洋(故意用古风的说法来表现)风插画的吟老师。感谢各位从众多作品中挑出了本作的电击大赏选考委员。
以及其他诸位——帮我实现了我的妄想的学生时代的同学、学长姐、学弟妹,在网上当了我的读者的朋友——等等。如果欠缺了其中的任何一位,我也无法走到今天。
好了,我也踏出了一步了。从今以后全都是未知的领域,但我衷心期盼能够与各位对拙作伸出了手的读者们,再次以某种形式相会。就让我在这狭小的房间里,一边期待着那一天大的到来,一边梦想起“接下来”的事情吧。
非常感谢。愿某一天,我们还能相见。

二零一二年(平成二十四年/昭和八十七年)吉日 九冈望







_(:з」∠)_这本目测都是我搞……话说虫啊,不知道后面会不会有角蝉啥的


本帖最后由 feelmyself 于 2013-1-13 12:39 编辑



_(:з」∠)_女主是个天然软萝莉呢……



_(:з」∠)_高数考完了,もう何も恐くない





自立FLAG是我们应有的品格,嗯(喂


第三章已经更新~进度很慢真是对不起……




= =嘛……话说我都没留意到你这条回复……


第五章更新提醒…………版主请清理这条吧……


第六章放出~这下就只剩下收尾了……




并没有……可能以美国为原型的吧……


下载版放出,全坑结束~
至此我也终于可以歇一下……(你一直在歇吧)




虾米姐姐为什么剧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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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40

  •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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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pd3mnd 子爵
謝謝未來大開坑,這部真好看!!!
老實說我不覺得中二啊....(歪頭)

10 年前 0 回復

billy0429064 伯爵
喔  是不錯的故事
我原本以為是和某漫畫一樣
兵器的別名是蟲
沒想到是機械外裝啊

10 年前 0 回復

welldone123 平民
感觉机体设定弱爆了    还不如人形机甲呢

11 年前 0 回復

h82269337 子爵
怎么男猪的插图那么像刀剑神域的桐人的?

11 年前 0 回復

764343128 勳爵
刚刚看了一小段,内容挺合口味

11 年前 0 回復

285260808 騎士
看了插画和简介感觉不错,就是只有一卷有点少。。。。先收藏了,坐等第二卷之后一起看,感谢楼主们的辛勤工作

11 年前 0 回復

tolovehina 子爵
看着看着简介~怎么突然蹦出来一种GC的感觉呢~错觉么

11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这实际是个文艺向青年的作品吧。对吧

我感觉到了有点像有川浩的部分风格的写作方法呢

11 年前 0 回復

derry 伯爵
虽然lz一直在道歉,不过我觉得翻译得相当快啊。辛苦了~

11 年前 0 回復

4022.li 子爵
这……一卷完结的感觉满满啊
“第一卷”这三个字真的没错吗

11 年前 0 回復

kahei99921 侯爵
沒看過的作品 但簡介很有趣
感謝翻譯呢

11 年前 0 回復

草摩威威 王爵
恭喜完坑~翻译辛苦  伊织图修的好棒,我那沟。。

11 年前 0 回復

hirondelle 王爵
恭喜乱华完坑,这样乱华也是一人前的翻译了呢!
期待第三卷蜻蜓大人的回归~

11 年前 0 回復

33543 子爵
期待下卷
第二卷說是爆死就竟會有多少呢
說實話20年前對戰敵人是誰啊
有提到嗎

11 年前 0 回復

haobaichi 子爵
我喜欢封面,但不过剧情怎样就唔知道了。因为是日盲。       感谢LZ翻译

11 年前 0 回復

漆黑的流苏 子爵
' 未来の扉 发表于 2013-2-11 23:36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 =嘛……话说我都没留意到你这条回复…… '


啊……光神居然回复吾辈了 好荣幸!

11 年前 0 回復

漆黑的流苏 子爵
许久不见已经进组了啊=-=

11 年前 0 回復

``Time; 侯爵
今天才发现的这本书,意外的好看哪,楼主翻译辛苦了。

11 年前 0 回復

聪聪 王爵
大赏的作品真希望全部由翻译出来,LZ继续加油翻译

11 年前 0 回復

jui123 子爵
' 未来の扉 发表于 2013-1-12 23:40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_(:з」∠)_高数考完了,もう何も恐くない '


请不要自立flag哟,我还等着这本书的翻译能够顺利完本。所以,请在翻译期中不要掉头好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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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の扉 勳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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