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あざの耕平] 东京暗鸦2 RAVEN''s NEST


本帖最后由 土御门夏目 于 2013-2-9 23:59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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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东京暗鸦2 RAVEN''s NEST
原名:東京レイヴンズ 2 RAVEN''s NEST
作者:あざの耕平
插画:すみ兵
翻译:芜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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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新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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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暗鸦2 RAVEN''s NEST
教室里,视线从四面八方刺来,其中不乏好奇与些微敌意。班上同学的视线令春虎畏怯,但是——
——蠢虎!
  青梅竹马的少女露出率直的清澈明眸凝视着他──他终于在夏目的身影中找回了自己。
  阴阳塾,培育暗鸦的阴阳师养成机构。春虎决心成为夏目的式神,转学进入位于东京的阴阳塾,但在那里等着他的却是依“家规”打扮成男生的夏目,以及冷眼对待土御门家的学生──同时,咒术界的黑暗面正盯上他们两人!超越时空的阴阳奇幻世界,校园篇正式开始!



“初初初、初来拜见——
在下名空,为祖狐葛叶后裔,奉命担任土御门春虎大人之护法。”


“那、那是什么!”
“是蛊毒……!”
诅咒术——阴阳厅明令禁止施展的咒术,此时正出现在春虎等人面前。


“土御门夏目大人——吾等伟大的北辰王。”
“我……我不是夜光……”


一章 雏鸦的学塾
二章 而与尾
三章 式神对决
四章 下蛊
五章 独臂之鬼
后记




本帖最后由 土御门夏目 于 2013-2-10 01:08 编辑


土御门夜光有两护法,为辅助其双璧。


一名飞车丸,一名角行鬼。



一章 雏鸦的学塾

1

她一眼就认出是他。在第一眼见到他的瞬间,她便无法抑制剧烈的心跳。
端正英挺的五官,一头如女子的乌黑发,尤其那股灵气更是出类拔萃——收敛自持,深藏不露,但又难掩其高贵与庄严。
阴阳塾的学生皆有天赋异禀的咒术要素,在这么一个人才济济的地方,他的存在感在新生中依然最为强烈。
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后裔。
原阴阳道宗家土御门家的继任当家。
传说还是现代阴阳术之祖、咒术界的禁忌——土御门夜光转世的少年,土御门夏目。
教室里没人不知道他的身世,他饱受关注,同时也没人表现出愿意主动接近他的意思,他的存在简直像个肿瘤。他似乎早已认清周围的状况以及自己的立场,因此刻意不与人亲近,始终坚持孤傲的姿态。
他一直是孤伶伶的独自一人。
往后或许也是如此。
“……嗯。”
所以,当站到他的座位前方时,她知道教室里没有一个同学不倒吸一口气,但她不在意。即使今后所有同学都与自己保持距离,她也会陪伴在他左右。从好几年前约定的那一天起,她就下定决心了。
他注意到有人接近,抬起了头。当面一瞧,他的容貌秀丽得不像是个男子,与以往的印象大不相同,也或者改变的是自己心中暧昧不明的记忆。
胸口鼓动得异常激烈。
她开朗地笑着,以掩饰加速的心跳。
“好、好久不见,夏目同学……还记得我吗?”
仰望自己的双眸流露出怀疑与警戒,看来是不记得了。不,也可能是没认出来。
她努力压抑着在内心鼓噪的期待与不安,说:“我是仓桥京子,仓桥家的……”
她心里很明白,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孩提往事。那虽是自己难忘的回忆,但说不定对方本没当一回事。
但她仍暗自祈祷,希望他和自己一样,将这辈子只发生过唯一一次,那一天的事情牢记在心。
可是,“噢,是你啊——”在开口的瞬间,他不知为何为了自己的语气而脸色发青,慌忙含糊其辞。
他的嗓音异常尖细而且清澈,就像个女孩子一样。
在她起疑心前,他突然变了嗓音。
“你、你是仓桥家的人——吗?然后呢?找我有什么事?”
他的口气听起来有些烦躁,甚至怒气冲冲。
果然忘记了。
这也不能怪他。她心里明白,但还是受了不小的打击。尤其他的态度冰冷,朝自己投来的视线彷若对上死敌。
尽管早有遭对方遗忘的觉悟,如此冷淡的态度与眼神却在她的意料之外。她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自觉闭上嘴。
静默有如刀锋,割划摧折着她的肌肤。
沉默中,他显得心神不宁,把目光别到一旁。
“没、没事的话,可以请你离开吗?我想——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说完,他站起身,逃也似地从她面前离去。
她没有追上他,而是愣愣地杵在原地,承受教室里同学的目光,脑袋一片空白。

入塾前,她连作梦都会梦到这一幕——
不过,这就是她朝思暮想的重逢。

2

“咦,这里吗?就是这栋大楼?真的是这里吗?”
“嗯。”
仰望耸立在眼前的大楼,土御门春虎张大了嘴,满脸不可置信。身旁的损友阿刀冬儿也显得有些好奇,从头巾底下抬眼望向大楼。
大楼外型高雅精致,显现出一股与其他大楼迥异的风格。
以亮面花岗岩砌成的大楼外墙新颖,井然有序的窗框漆成鲜艳的朱红,为稳重的外观增添一抹绚丽,营造出整体印象。大楼呈现简洁现代的设计风格,又同时展现出神殿般的肃穆气氛。
国内屈指可数的阴阳师养成机构,阴阳塾。
耸立在他们面前的,正是阴阳塾的校舍。
“……听说是‘学塾’,我本来以为会更老旧,何况这还是间历史悠久的学校……”
“阴阳塾本身的历史将近半个世纪,这栋大楼是去年才刚落成的新塾舍。”
“也就是说里头全是最新设备吗?阴阳师其实收入还不错啰?”
“这我就不知道了。”
相较于稍稍受到震撼的春虎,冬儿还是一如往常,回答得不以为意。
两人站在塾舍前,身上穿着同一套制服。
然而,他们身上的制服与一般的学生制服相去甚远,是套深蓝黑色——乌羽色的制服,设计以平安时代的狩衣为蓝本,再加以变化。
他们身上穿的正是阴阳塾的制服,两人从今天起就是阴阳塾的学生。
“……总觉得自己还是局外人呢。”
“你还是做好心理准备吧。”
“我早就做好成为阴阳师的准备了……大概吧?”
“你这不是改口了吗?”
冬儿冷淡指出。
不晓得是冬儿的身体好,还是拼劲高人一等,第一次穿上的阴阳塾制服在他身上显露出独特的个性。
另一方面,还有些不太习惯的春虎,则是在全新的制服底下不安分地胡乱动着身子。
“既然我有了见鬼的能力,又是夏目的式神,当然早就做好心理准备,还是该说只能乖乖认命……”
说着,他在无意识中摸了下左眼下方。
在春虎的左眼下头,有个宛如刺青的五芒星,那是他发誓成为夏目式神的证明——也可说是作为印记绘上的咒文。
春虎与夏目同样出生于旧时的阴阳道宗家——土御门家,两人从小就是青梅竹马。式神可谓侍奉阴阳师的“仆从”,土御门家代代依循“家规”,皆由分家担任式神,服侍本家。
只是,相对于生于本家、从小锋芒毕露的夏目,分家的春虎完全没有身为咒术者的资质。由于迟迟未能展现出感受灵气的能力——见鬼的才能,他也就理所当然地无视必须成为夏目式神的“家规”,当期平凡的高中生,进入一般高中就读。
然而,就在高一的夏天——其实距今不过半个月——春虎被迫卷入某个阴阳师引起的事件,失去了挚友。为了替朋友报仇,他成为夏目的式神,决心走上阴阳师这条路。
身为本家的继承人,夏目在国中毕业后随即进入阴阳塾,春虎则是迟了半年才追上夏目的脚步,于今天入塾。
话虽如此——
“……那个时候真是忙翻了。事件结束后,我拼了命准备入塾测试,等到真的能以阴阳师为目标进入阴阳塾,又觉得这一切简直是幻想……”
“我看你是在害怕。”
“你说话不能再委婉一点吗?”
其实土御门家在遥远的江户时代以前,曾君临全国阴阳师顶点,只是如今早已没落,既无昔日荣光,也不需担负义务与责任。虽说父亲是阴阳医,但春虎本人却是过着与阴阳术几乎扯不上关系的生活。
直到半个月前,他的际遇才出现了转折。
此时的他辍学来到东京,身穿阴阳塾制服,站在阴阳塾校舍前。尽管是自己下的决定,环境的——不,“人生”的骤变至今仍令他感到迷惘。
“来到这里的路途真是遥远……”
“不过才刚抵达而已。”
相对于感慨良多的春虎,冬儿的回应还是和往常一样苛刻。
只不过话说回来,冬儿同样是辍学转入阴阳塾,立场上与春虎并无不同。
过去,冬儿曾卷入因灵引发的灾害——亦即灵灾,如今仍遗留有后遗症,必须接受阴阳医……也就是春虎父亲的治疗。受到春虎决定入阴阳师这个世界的影响,为了能照料自己,他也就跟着立志成为独当一面的阴阳师。
“我们现在才总算站上起跑点,要害怕还嫌太早……何况,春虎,你好像根本没搞清楚自己所处的状况。你要是不当心点,小心一下子就被‘吃掉’啰。”
“什么?被吃掉是什么意思?”
春虎板其脸孔,听着这威胁似的话语。
冬儿一咧嘴,露出自负的笑容。
“你听好了。就算是分家,你毕竟还是‘土御门’出身。这里则是阴阳塾,聚集了全国各地目标成为阴阳师的学生,和我们以前就读的学校不同,没有人听到你的名字不会立即出现反应。你要进到这里的事情恐怕早已吵得沸沸扬扬,在入塾前就备受众人关注。”
“可、可是,夏目也在这里啊。本家的继承人既然都入塾了,我这分家的现在这时候再去也……”
“别太天真了!”冬儿口气坚决地斥责了一声,回应惊慌的春虎。
“你仔细想想,本家的继承人在阴阳塾里是什么样的地位?她可是土御门家的下任当家,又是如假包换的‘天才’,你不认为应该是声名响遍众塾生,备受景仰吗?”
“唔,那、那倒是……”
“然后这下不只是本家,就连分家的你——而其还在这么奇怪的时间点突然转入阴阳塾。不管怎么说,土御门的名声在业界无人不晓,而且说穿了根本是‘恶名昭彰’,周围的反应不可能太过友善,我说的有道理吧?”
“唔,可是……”
“那里的人们有些单纯对土御门家怀着好奇心,有些则是嫉妒眼红,也有些家伙打算藉由打倒土御门以彰显能力、甚至有试图攀附名门的笨蛋……如此一来,‘既然本家的天才高攀不起,分家的新人倒是值得一试’——有这种想法的家伙应该不只一两个,我说的没错吧?”
“…………”
春虎很想反呛一声“你错了”,但他不只无法如此坚决否定,更认为“可能性极高”。
在灵灾频传的现代,阴阳师已是广为人知的职业。
即使如此,这仍是个特殊的职业。由于要求素质,使得阴阳师这业界封闭且排他性强。这一点不限于职业阴阳师,就算是在实习生或训练生的世界里也一样,春虎他们今后要进入的正是这样的世界。
顺便一提,春虎对自己的霉运具有十足的自信。
“可是我根本是个外行人啊!”
“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们在意的只有土御门这个名字。”
冬儿朝吓得脸色发白的春虎冷淡回应道。
春虎这位损友曾是暴力不良少年,外表冷酷,其实是个好事之徒。春虎要是卷入危险,相信正合他的心意。
“好啦,用不着害怕,你一定没问题的,春虎。”
“……在你今年说过的话里面,这是最没有说服力的一句。”
春虎岔岔地斜眼瞪视冬儿。原本茫然的不安与困惑,全被冬儿这一番话害得转变成确切的危机感与紧张感。
即便是夏目的式神,其实也只不过是个“名分”,简单来说他们只有“立下誓约”,没有以咒约束,因此灵力也不见提升。他依然是个门外汉,一如过往。
不过——
“……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春虎低吟,再次仰望耸立眼前的阴阳塾。
他已经和夏目约好。此外——
等着瞧吧,北斗。
他在心中向消失无踪——但应该仍在某处的挚友悄声呢喃。
“……这身制服。”
“嗯?”
“真想早点穿到北斗面前,让她瞧瞧。”
“………………说的也是。”
冬儿不知为何,隔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做出回应,神情微妙地混合了洒脱、死心、内疚及苦笑,看上去相当复杂,春虎却没多注意。
“好,老是杵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走吧!”
说着,春虎与冬儿一同走向塾舍大门。
阴阳塾在正门设置两道间隔相近的自动门,设计上不像学校,倒像栋时髦的办公大楼。
只是——
“不愧是阴阳塾,保全措施还真‘周到’。”冬儿在自动门前不经意说着,春虎也应了声“确实”,表示同意。
冬儿话中所指的不是一般保全,而是咒术上的保全措施。咒术的基本为操纵寄生在万物中的灵气,相较于校外,阴阳塾校舍内的灵气显得稳定许多。虽然不了解细节,不过应该是运用咒术设下了某种机关。
夏目在让原本无法辨识灵气的春虎成为自己的式神时,施行咒术使他拥有见鬼能力,因此他也能感觉到冬儿所说的“保全措施”。
“对了,夏目家也是这样的感觉。”
“嗯,本家的宅邸也就算了,东京这里一天到晚有灵灾发生,现在那些设备完善的建筑物大概都会安装这类对应咒术的保全系统吧。”
说着,冬儿走过第一道自动门,并紧接着在第二道门前发出“噢”的一声,猛地停下脚步。
“你看。”
“狛犬?”
在靠近塾舍内的自动门前,左右各设置了一对似狗又像狮子的石像,造型与摆设在神社的狛犬相同。这对狛犬乍看之下与大楼本身的现代风格格格不入,却宛如纪念碑,出乎意料地与大楼本身融为一体。
“呵,这还满有阴阳塾气氛的嘛。”
“别随便乱碰,小心它会咬人。”
“哈哈,毕竟这里是阴阳塾嘛,就算会动会说话也不稀奇。”
“嗯,我的确会动,也会说话。”
狛犬说着,动了一下身体。
春虎不由自主地向后仰身,只是在开玩笑的冬儿也惊讶地瞪圆了眼。
“动、动了!这家伙居然讲话了!”
“何须如此惊慌,你们刚才不也说会动会说话亦不稀奇吗?”
狛犬悠然答道,态度与哑然的春虎二人形成对比。它的嗓音浑厚,另一头狛犬则是从容地点了一下头。
冬儿聚精会神地凝视狛犬,问了句:“……是式神吗?”
“没错,但和市面上贩售的式神可不能混为一谈。”
“我们是由塾长亲自灌注咒力的高级人造式式神,名为阿尔法与欧米加。依从主人命令,自阴阳塾开塾以来,便司掌此职。”
两头狛犬自豪地挺起胸膛。虽然外表不过是两尊石像,看上去却像是精巧的立体投影影像。
“你们谁是阿尔法,谁是欧米加?”
“我名阿尔法。”
“我名欧米加。”
左右两头狛犬轮流回答春虎的问题,也就是说面对他右手边的狛犬是阿尔法,另一头是欧米加。仔细一瞧,可以发现欧米加的头上长着一只短角。
春虎愣愣地摇了摇头。
“太厉害了,这种东西就连夏目家也没有。”
“什么叫做这种东西,小子,说话未免过于失礼。”
“这种式神的确很罕见,而且虽然是塾长的式神,其实是常驻在这里对吧?难道是类似机甲式的构造吗?”
“噢,你还满清楚的嘛,然而既是此地塾生,具备这么一点常识也是理所当然。”
狛犬回答春虎两人的态度相当随和,用字遣词尽管严谨又高傲,性格说不定意外和蔼。
“刚才还以为是来公司面试的,现在又忽然变成了魔法学校。”
“看来会有不少类似的机关呢,满有趣的。”
冬儿朝搔着头的春虎咧嘴一笑。
接着,阿尔法端正姿势。
“——你们的事情我早已听说,但任务在身,必得完成使命。首先,报上名来。”
“噢,好,我是土御门春虎。”
“我是阿刀冬儿。”
两人接连报上自己的姓名后,两头狛犬随即像是变回石像一样,一动也不动。
不过,这样的状况没维持多久,一眨眼的停顿过去,狛犬又再度开口:
“好,土御门春虎与阿刀冬儿的声纹与灵气已确认,并完成登记。”
“欢迎二位来到阴阳塾,请与学友切磋琢磨,以成为优秀的阴阳师为目标,日益精进。”
阿尔法与欧米加的语气庄严,春虎与冬儿似乎得到了校舍咒术保全系统的通行许可。
“我也同时登记了你的式神,下次你要自行提出申请。”
不过,阿尔法又补充了这么一句。
春虎吓了一跳,回头向冬儿确认是不是自己听错。然而冬儿耸了耸肩,也是一脸不明所以。
春虎又转向阿尔法。
“你是说我的式神吗?”
“没错。”
“我的式神已经登记?这是什么意思?我可没有什么式神哦。”
春虎是众所皆知的外行人,能考上阴阳塾简直是奇迹。当然,他更不曾有过属于自己的式神。
“春虎,它的意思会不会指你是夏目的式神?”
“是这样吗?可是这种说法未免太奇怪了吧。阿尔法,你可以说清楚点吗?”
阿尔法张开大嘴,正要回答春虎的问题——“且慢。”欧米加却从旁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欧米加没有半点动静,仿佛灵魂飘到远方,接着和刚才一样,间隔一会儿又动了起来。
毕竟是狛犬石像,欧米加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变化。
但他还是以较刚才慎重的语气,告知春虎二人:
“主人通知,请二位直接前往塾长室。”


“是他们吗?”
“好像是。”
他倚着墙,站在通往一楼的走廊上,由正门看不见的死角,饶富趣味地目送两位塾生搭上电梯。
“……真让人看不顺眼。”
“别这么说,先观察一下状况吧。”
淡淡笑意浮现唇角,然后他从墙上挪开身体,缓步离去。

3

塾长室位于塾舍大楼顶楼。
走出几乎听不见运转声的电梯后,春虎与冬儿沿着走廊一路走到底。
这栋塾舍包括一楼大厅在内,整体装潢十分简约,偏向单调。由于随处可见咒物或咒具等做为装饰品展示,看上去也颇有博物馆的风格。墙上摆设有头盔铠甲、沾了煤的锡杖、金缕法衣、被封起来的日本刀等,这些物品在春虎眼里宛如稀世珍品,每一个都让他看得津津有味。
此外,收纳这些物品的玻璃柜不见一丝脏污,地板上一尘不染,一旁摆放的观赏植物也打理得一丝不苟。
“……难道这里的打扫也是由式神负责吗?”
“很有可能。”
毕竟这栋大楼有狛犬式神担任警卫,春虎想像着受职员操纵的式神在半夜偷偷打扫的景象,觉得十分有意思。
“我以为式神就是用来战斗,像是夏目手下的龙和叫做雪风的马……咒搜官使用的式神也都是同一种用途,可是该不会实际上也有擅长洗衣打扫,专门做家事的式神吧?”
“市面上也有贩售不限用途的泛式式神,但是行使甲级咒术需要具备相当资格,换句话说,只有专业阴阳师才能使用,售价也不便宜,要是真的推出‘家务式’式神,我想也没人会掏钱出来买吧。”
“……不好意思,冬儿,什么是甲级咒术?”
春虎这问题让冬儿蹙起了眉,忍不住叹息。
“真亏你这样子还能考进阴阳塾。阴阳塾制定的阴阳法规定——简单来说,就是官方承认具有效力的咒术。”
现代咒术依法分为两类,一为阴阳厅承认确实能发挥效果的甲级咒术,以及不在此范围内的乙级咒术。自古流传的“魔咒”与大多数的占卜皆属于后者。
除了部分例外,施展甲级咒术需要正式的阴阳师资格,更正确的说法是,需要通过阴阳厅规定的“阴阳一级”或“阴阳二级”考试。春虎等人进入阴阳塾就读,为的正是取得正式资格。
“关于甲级咒术——就算是式神,在日常生活中也不常见到,毕竟阴阳术的用途实在非常狭隘。”
“唔……为什么会这样?”
“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啊。”
冬儿解释得漫不经心,双手依然插在口袋里。
自从灵灾在身上留下后遗症,冬儿很久以前便对阴阳术兴致勃勃。他凭自学汲取知识,与悠哉度日的春虎相比,对这一类的事情可是耳熟能详。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阴阳塾这里算是例外,到处都有式神啰?”
“毕竟是专为培育阴阳师成立的机构嘛。”
“该不会连老师也是式神——应该不可能这么夸张吧?”
“至少我知道学生里有式神。”
“咦?真的吗?”
“对啊,而且还是个傻子。”
冬儿不怀好意地笑着,春虎“嗯?”了一声,偏过了头。当傻乎乎的式神总算察觉冬儿指的是谁时,两人已经走到塾长室前。
简朴的门前挂着一个简单的牌子——“塾长室”。
冬儿没理会又开始紧张的春虎,冷静地敲了下塾长室的门。
无人回应。
他举起手,正打算继续敲门时——“请进。”脚下传来了回应。
春虎如受惊的孩童般大声惊呼,冬儿也难掩惊讶,从门前退开。一只猫不知何时接近两人身边,从地上仰头望向他们。
那是只毛质柔顺的三色小花猫,它露出伶俐的目光望着春虎他们,用长长的尾巴轻敲门扉。
“门没关,请进。”
看来在会说话的狛犬后,接下来出现的是会说话的小花猫。
“……这是塾长的嗜好吗?还是与阴阳师相关的设施不管到哪里都是这个样子?”
“我怎么知道?”
春虎厌烦地问着,冬儿也苦着脸应了一句。小花猫有些焦躁地弓起身子,和普通的猫一样叫了声“喵”,像是在催他们赶快开门。
“——打扰了。”
他朝塾长室打了声招呼,门一打开,小花猫立刻钻过两人脚下,悄无声息地跑进室内。
——咦?
一进到塾长室,春虎立刻轻呼一声。室内的气氛与外头走廊大相径庭。
宛如大正时代的咖啡厅,室内飘散着沉稳的怀旧气氛。
褪了色的鹅黄墙壁、铺上深红色绒毯的地皮、挂着外套的锡制衣架,以及彩绘玻璃隔板。隔板后头是接待来客的空间,里头摆设有弯角椅和一张黄褐色桌面的桌子。
然而,室内最显眼的还是摆满两侧墙壁的书架。数量惊人的藏书密密麻麻地排在书架上,无法一眼判别是否有经过整理。其中有外文也有日文,甚至连古文书和卷轴也有收藏。
而在房间深处——
雾面玻璃窗前摆着一张大红木桌,后头有个静坐在椅子上的娇小人影。
春虎与冬儿面面相觑,两人都隐约猜想塾长会是男性,但坐在椅子上的却是个气质高雅的老妇人。
小花猫直直走向桌边,身轻如燕地跳上老妇人的膝盖。她阖上正在阅读的书本,轻轻抚摸小花猫。
接着,她抬起头,摘下挂在鼻梁上的眼镜,望向春虎二人。
“欢迎,我等你们很久了。”
她的嗓音和小花猫一模一样。
齐肩长发半已花白,虽已届高龄,她的坐姿却相当端正,完全不显老态。她身穿豆沙色和服,合适得宛如身体的一部分。
“土御门春虎同学,还有阿刀冬儿同学。你们好,我是这里的塾长,仓桥美代。”
“您、您好。”
“…………”
春虎出声问好,冬儿也点点头致意。接着,两人应老妇人——仓桥美代要求,移动到桌前。
也许是因为还不习惯这身制服,也可能是房间与塾长散发出的气氛使然,春虎觉得自己不像来见塾长的新生,倒像是向不常见的奶奶展示新制服的孙子。
塾长目不转睛地凝视两人,忽而粲然一笑。“原来如此。”她意有所指地轻喃。
“原来你们就是夏目同学的飞车丸和角行鬼。”
“什么?”
春虎吓了一跳,慌忙回问。冬儿静静观察塾长,似乎正在揣摩对方意图。
然而,塾长带着柔和笑意,马上转向下一个话题。
“我记得你们有提过,在日常生活中不常有机会接触阴阳术。”
她摸着膝上的小花猫,口吻亲切。
“你们应该已经遇到一楼的阿尔法与欧米加,不只它们,这只猫也是我的式神。吓到你们了吗?”
“呃,有、有一点……”
“那真是对不起,不过请尽早适应,因为你们接下来就要生存在‘这里’的世界了。”
塾长说,目光直望向两人。
“阿刀冬儿同学,我已经从春虎同学的父亲那里听说你的境遇,你的决心非常了不起,为了不输给后遗症,请好好努力。”她首先对冬儿说。
接着,她转向春虎。
“土御门春虎同学,我也听你的父母说过你的事情,还有夏目同学那里也听说了一些。”
“夏目?她说了什么吗?”
春虎惊讶回问,塾长轻轻笑着,点了个头。
“是的,那孩子相当注重礼数,在你确定入塾后,就来向我报告你遵循土御门家的‘家规’、已成为那孩子式神的事了。而且老实说,我认识阴阳厅里的人,关于今年夏天与大连寺铃鹿相关的事情早有耳闻。”
听到塾长这么说,春虎与冬儿匆匆互相使了个眼色。塾长口中的阴阳师——大连寺铃鹿正是改变两人命运、引导两人进入阴阳塾的契机。
不过,她的事情没有公诸于世。对外是以她还未成年为理由,实际上是出于政治考量,试图让舆论造成的影响尽量降到最低。大连寺铃鹿为国家一级阴阳师——“十二神将”之一,在阴阳师里可谓菁英中的菁英。阴阳厅基于立场,自然希望尽可能压下由这样一位菁英引发的灾祸。
负责处理这起事件的咒搜官也曾严格叮嘱春虎他们,不可对外提起她与事件的关联,阴阳厅内也只有一小部分职员清楚详情。
“你们说不定对和外行人没两样的自己可以通过阴阳塾的考试感到纳闷,我在这里就破例告诉你们,你们可以通过考试,在那起事件中的贡献获得认可,是其中一个因素。”
“……果、果然……”
“嗯,我想也是。”
在吃惊的春虎身旁,冬儿第一次开了口,模样相当平静。
阴阳塾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阴阳师志愿者,可以说是一大难关。即使出自土御门家,或是自学有成,也没那么容易——更别说没经过正规手续,在这时期转学入塾的门外汉了。春虎他们也隐约感觉到,其中势必另有隐情。
“想确实地封住我们的口——才是最主要的因素吧?”
冬儿语带挑衅地质问。春虎投去责备的目光,这位好事的损友却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然而,塾长始终一脸和善,甚至干脆承认道:“我不能否认也有这一层考虑。”
“话虽这么说,你们也并非缺乏素质,像是春虎同学,你清楚自己的灵力远高于平均人吗?”
“咦?啊,这么说来,在考试的时候,我记得考官说过只有马力还算厉害……”
春虎回想起当时的情形,那时的他听不出这是赞赏,反倒认为是在暗贬其它方面的表现实在惨不忍睹。
“让没有素质的学生入学,最后只会害了他。经过判断,你们拥有成为优秀阴阳师的素质,因此准许入塾。当然,判断错误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无论如何,你们已经正式进入阴阳塾,今后的表现如何,就要看你们各自的努力了。”
“呃……”
——这人说话真直接。
与高雅的气质相反,塾长说起话来毫不拐弯抹角。不过,与其说她坦率,不如说阴阳塾本身对待学生的态度不同于一般学校。
春虎正感到不知所措时,一旁的冬儿却是神偷悦地打量着塾长。老实说春虎已轻大致能够肯定,.冬儿在阴阳塾里里八成会待得如鱼得水。
——适合这家伙的学校肯定也不会太寻常。
自己又如何呢?春虎有些不安。
“噢,对了,还有一件事。你们就当成是我这个老太婆给的一点小叮咛。”
她若有深意地开了个头,露出打量——同时又兴致盎然的眼神,凝视春虎二人。
“你们应该都知道有关夏目同学的‘谣言’吧?”
塾长直言不讳的程度出乎意料。
冬儿迅速敛去表情,反而是春虎不自觉地瞪视塾长。不消说,谣言所指为何,两人心知肚明。
塾长意指夏目是土御门夜光转世这则谣言。
即使看到春虎他们的态度转为强硬,塾长依然不为所动。
“由于谣言影响,夏目同学在塾内饱受关注,或许也会影响你们这两位夏目同学的旧识。如果有什么困扰,欢迎随时来找我,要是不方便告诉我,也可以与导师——待会儿我会介绍你们认识的大友老师商量。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我们会尽量提供协助。”她忽视两人的反应说道。
“这是指……”
春虎想说些什么,只是话还没说完,塾长已经抢先一步再度开口:“不过——我希望你们也能尽早习惯‘这种事情’。”
“习、习惯吗?”
“对,毕竟这种事以后会一直缠着你们。”
听到这句话,春虎忍不住闭上了嘴。塾长说的没错,只是他从没想象过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夏目说过,自从懂事以来,周围的大人就是以与谣言相同的角度看待自己。夏天那起事件中,铃鹿会盯上夏目也是受到谣言影响。今后,夏目应该还是摆脱不掉谣言的纠缠。
——光是生于土御门本家就已经够烦人的了。
他无法置之不理,希望多少能从旁帮夏目分担一点重担。这念头也是让春虎决心成为式神的一大重要因素。
——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春虎再次在心中默念走进大楼前低喃的那句话。
塾长望着新生这副模样,脸上再度浮现和蔼笑容。
然后,她用轻松的语气询问:”说到这里,我倒是好奇你们对土御门夜光的印象如何?”
“印象?对夜光的印象吗?老实说,除了他是古人以外,没什么特别印象。就像某个亲戚家曾出了个名人……不过在那起事件发生后,给我的印象倒成了棘手的问题人物。”
“我明白了,那你又是怎么想的呢,冬儿同学?”
“……我认为他是咒术界的巨人,由于成就过于惊人,导致个人印象薄弱。还有……”
“什么?”
“他是个天才,无庸置疑。”
冬儿平静又大胆地答道。
土御门夜光——
在土御门家自明治维新日渐没落的半个多世纪过后——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的狂乱时代,出现了一位天才咒术师。
应军方要求,阴阳寮重新崛起,并由夜光负责统辖。他统整曰本的密教与咒术,建立崭新的咒术体系,也就是“帝国式阴阳术”、现今政府采用的阴阳术“泛式阴阳术”的根本。
然而,到了太平洋战争后期,有感于败战气氛浓厚,日军司令部于是命令夜光举行大规模的咒术仪式,只可惜没能成功——基本上普通大众是如此认知的。受到仪式失败影响,东京的灵气惨遭扰乱,导致时至今曰仍不时有灵灾发生。
日本现在是世界上唯一正式承认,并且允许使用咒术的国家。这实际上是为应付灵灾——亦即受夜光所害。
只是,能平息层出不穷的灵灾,靠的是强大的阴阳术——亦即托夜光之福。
阴阳术的发展与灵灾息息相关,正因为有灵灾发生,阴阳术才不至于埋没。而追根究底,促使这两者出现在世上的是同一位天才。土御门夜光的功过,造就了日本咒术界的基础。
——天才转世当然会引起关注。
夏目是否真为夜光转世,不只本人不清楚,根本无人知晓。她确实具备阴阳师的才能,但此时还无法判断能否与夜光匹敌。她没有前世的记忆,不论身心都看不出明显相似处。
不过,“十二神将”的大连寺铃鹿认定夏目就是夜光,而对此坚信不移的应该不只她一人。
夏目总有一天会忆起前世,察觉自己就是夜光吗?那一天若是真的到来,夏目会出现什么样的转变?身为她的式神,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正当春虎沉溺于思绪时……塾长忽然口:“——他很喜欢下将棋呢。”
“什么?”春虎反问,冬儿也难得地露出惊讶神色。
塾长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不过他的棋艺很弱呢,这就叫做矢棋吧?棋艺不好却喜欢邀人下棋——可是一输棋又要胡闹,惹得和他下过棋的人都很头疼。不过我倒是很感谢他,要不是他坚持教我下棋。我大概这辈子都不知道将棋是什么东西呢。”
她怀念似地笑着说道。春虎一时仍摸不着头绪,倒是冬儿没两下便恍然大悟。在头巾底下睁圆了眼。
“……您见过生前的土御门夜光吗?”
“对,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孩子呢。”
塾长爽快承认。冬儿听了紧闭着嘴,春虎则是张大了嘴。
“真的吗!?您见过夜光?”
“当然是‘真的’。你们这些年轻人或许认为他是古时候的人——不过可别忘了,日本受战火笼罩不过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事。”
塾长微笑,似乎在说:“这事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春虎依然难掩震惊。
——塾长见过夜光……这样啊,原来现在还有人亲眼见过夜光……!
同样出身自土御门,在春虎心中,夜光是历史上的人物,但是当实际经历过这段“历史”的人物出现在眼前,他忍不住感到一股异常沉重的气氛,一时搭不上话。
——可是……这么说来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眼前的这个人在当上“阴阳塾塾长”前,已经走过一段漫长人生。她和自己一样度过幼年期、经历战争、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实际活过悠久的岁月。春虎在这时头一次以“仓桥美代”,而不是以“塾长”的身分看待眼前人物。
塾长接着面向说不出话的春虎说:“夜光也是一样哦,春虎同学。”——彷佛窥探进他的 思绪。
“土御门夜光也和你一样,生于家道中落的土御门家,在传统家庭成长,接着大放异彩,最后被时代的洪流吞没。他的人生确实不寻常,但他会哭会笑,也只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
“对,可是也有些人不明白这一点。身为土御门家的人,你或许认为夜光是害得阴阳道宗家没落的元凶——咒术界的污点,不过你知道吗?其实也有人抱持完全相反的看法喔。”
“相反的看法……这是什么意思?”
“有一群人把夜光视为英雄,为他添上神话色彩……他们也就是崇拜夜光的信徒。”
春虎从没听过这个名称,匆匆朝冬儿瞥去询问的目光,冬儿似乎也是第一次耳闻。
“他们无视夜光也有普通的人格,盲目崇拜……遗憾的是,夏目同学的事情也传进了他们耳中,他们甚至试过实际与夏目同学进行接触。”
“他、他们跑来找夏目吗?怎么会……”
他不知道还有这回事。简而言之,夏目遭到一群疯狂信徒虎视眈眈。
“我要你们‘习惯’的事情,也包含这一类的危险在内。他们深信传闻属实,这事听来荒谬,不过现实就是如此。”
塾长义正辞严地提出警告,春虎哑口无言。
“印象也是一种咒术——也就是诅咒。”塾长缓缓道来:
“谣言也是如此。这种咒术影响进而蛊惑人心……阴阳法中,将不承认其确实效果的咒术统称为乙级咒术,不过无论甲级还是乙级,咒术就是咒术。更有甚者,那些真正恐怖而且强力的咒术,还一概被分类为乙级,不过这对你们来说或许还太难懂了。”
“…………”
春虎他们沉默不语,塾长膝上的小花猫打了个呵欠,像是不耐烦地说:“哪有什么难懂 的?”
“……春虎同学,冬儿同学,你们接下来可能会遇上许多困难,请努力一一克服。不论是就个人立场,还是站在塾长的立场,我都很期待你们今后的表现。”
说完,塾长莞尔一笑。
这时,如同看准室内的谈话告一段落,他们的背后响起了敲门声。“打扰了……”说着, 一个男子探出头来。
“塾长?已经超过预定时间了,您还需要再一下子吗?”
“哎呀,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我这边刚结束啰。”
“噢,那正好。”
一个身材瘦长的男子走进塾长室。
他看上去年纪不大,却少了些许活力,头发蓬乱,戴着一副俗气的眼镜,身穿老旧时衬衫和领带,搭配廉价西装外套和一条皱巴巴的长裤。线条纤细的脸庞浮现柔和的笑容,使他给人的印象比起“温柔”,更贴近“柔弱”。
不过,他全身上下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当属右手中的短杖。进房时,他也是拄着短杖,一路拖着脚步前进——往下一瞧,从右边裤管伸出的竟是一根木棍。
那是义足,而且还是不可能出现在现代——宛如中世纪海盗使用的老式义足。
也许是察觉到他们的视线,男子亲切地笑着,掀开右脚的义足。
“嗯?这个吗?很酷吧?我是塾里的老师,不过总是个阴阳师嘛,不逞一下威风可不行咧。”
令人愕然的是,男子居然说得十分神气。
不知道他在自豪些什么——更无法理解那样的义足要怎么逞威风,只是他的态度相当热 情,况且讲的还是关西腔。
——真是个怪人……
明知失礼,春虎的脸颊还是微微抽动。
“这位是你们的导师,大友阵老师。别看他这样子,他可是非常优秀的哦。”塾长微笑说道。
“您怎么能这么说呢,塾长。唉,算了,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大家好好相处啰。”
说着,大友咧嘴一笑。外表虽然看起来是个靠不住的瘦弱男子,笑容却是亲和力十足。
“那就走把,大家都在教室里等你们两个——塾长,我们先告辞了。”
大友低头行了个礼,带着春虎他们离开塾长室。
小花猫喵了一声,宛如在提醒他们:“认真点啊。”

4

“很恐怖吧〜?”
一到走廊上,大友就像是在偷说坏话一样,朝春虎他们悄声说着。
“呃?什么东西很恐怖?”
“当然是指塾长啦……你们该不会不知道吧?那个老太婆看上去像个大企业老板娘,其实是这个业界的幕后老大咧。”
“什么?您是说塾长吗?”
“对啊……话说回来,你不是土御门家的人吗?怎么连这么一点小事也不知道?”
大友一脸不解,春虎则是一脸茫然,不懂他所指何事。
“啊。”
在春虎身旁,大友的话引起了冬儿的反应。
“原来是那个仓桥啊……”
冬儿低喃。“没错。”大友也跟着出声附和。
在场似乎只有春虎傻乎乎地在状况外,他不服地瞟了冬儿一眼,冬儿则是回了一个眼神表示:“待会儿再跟你解释。”
“你们小心点,塾里到处都是塾长的式神,要是敢翘课,包准没两下就穿帮啰。不过你们如果有要事非得翘课,可以来拜托我。刚才我也说过,我可是个专家咧,要传授瞒过塾长耳目的翘课技巧还难不倒我。”
第一次见面就对学生大谈翘课经,这样的老师实在令人不敢领教。春虎随口应了声“噢”,冬儿也板起了脸。不过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似乎是因为摸不清这个老师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物。
“总之呢,你们的事情塾长已经告诉过我咧。要是有什么烦恼,用不着客气,尽管找我商量。”
大友开朗地说着,一副和烦恼无缘的模样。这地方不愧是阴阳塾,不论塾长还是老师都绝非泛泛之辈。
——照这样看来,这里的塾生该不会全都是些怪胎吧?
春虎面色一沉,仿佛不关己事。
突然间,他开口问道:“啊,对了,老师,可以请问您一件事吗?”
“嗯?这么快就有烦恼啦?”
“不是,也称不上是烦恼——塾长一开始见到我们的时候说了句奇怪的话,不知道‘飞车丸’和‘角行鬼’指的是什么?”
拄着拐杖一跛一跛走在前头的大友闻言,停下了脚步。
他回头,满脸纳闷——露出窥探般的眼神,眨眼盯着春虎。
接着,他朝冬儿投去疑惑的视线。
冬儿耸耸肩,应道:“您不是听说过我们的事情了吗?这家伙是土御门家出身没错,可是坦白说,对阴阳术方面的知识一窍不通。”
“——嗄?怎么这么说,难道冬儿你知道吗?”
春虎问,冬儿则理所当然地点头回应。大友观察两人的互动,豁然开朗似地低声说了一句:“……原来是这样啊。”
接着,他的脸上多了几分正经。
“春虎同学,飞车丸和角行鬼指的是式神的名字。”
“式神?”
“没错,他们是土御门夜光的式神。”
“咦?”
春虎轻轻倒抽一口气,大友露出了和刚才有些不同的阴郁微笑。
“传说夜光使役的式神不下数千,其中随时服侍在主人左右,守护着他的两位护法……就是飞车丸与角行鬼。”
“夜光的……”
春虎这下终于理解塾长口中喃喃自语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夏目的飞车丸和角行鬼。
塾长不只将夏目比作夜光,更给予春虎与冬儿如此评价。
也就是说……
——塾长也认为传闻属实吗?
背上似乎传来一阵寒颤。
“……两位护法在旧时的日军里担任阴阳军官,就算是战时,式神拥有军阶也是破格的待遇咧。不过,两位护法实力坚强,直到现在依然是人们津津乐道的对象。”
解释完,大友再度跛着脚走了起来。春虎急忙跟上,冬儿也默默迈开步伐。
在那之后,长舌的大友没有再嘱口讲过一句废话。
他们搭电梯下楼,在大友的指引下沿着走廊前进。
过没多久——“到啰。”大友停在一扇门前。
门后传来一阵骚动不安,明显聚集了一群同龄的年轻人,散发出“学校教室”的独特气息。
——就是这里啊。
不同于阴阳塾里的其它地方,春虎很熟悉这气息,但这反而更剌激了他的紧张感。那是一种身为“转学生”的紧张感。春虎从小住在同一个地方,自国小到现在都不曾有过转学经验。
他偷瞄冬儿一眼,发现他还是那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因为不甘心,他也试着故作镇定, 只是依然止不住胸口急遽加速的悸动。
大友把手放上门把,转头笑说:“你们做好心理准备了吧~”
一打开门,教室里立刻涌出阵阵喧哗——随即陷入沉默。
“好啦~久等了,我把大家引颈期盼的转学生带来啰~”
大友轻快地踏进教室,春虎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跟在大友背后。
教室相当宽敞,面积宽广,天花板相当高,室内的配置与公立的国高中截然不同。地板如阶梯般由后往讲台倾斜,固定的课桌椅呈扇形排列,带给春虎有如大学里的教室或小型音乐厅的印象。
然后——
好几个同年龄的男女身穿阴阳塾的制服,坐在如阶梯层层高起的课桌椅上俯视着他们。
男生的制服乌黑,女生则是纯白。也许因为在设计上独树一格,给人的印象大同小异,犹如并列在电线上头,于都市一角睥睨着凡尘俗世的黑白鸦群。
——呜啊!
教室里,视线从四面八方射来。
即使只是视线,集中的数量之多,甚至令他感觉到一股重量。平常总以“漠不关心”为 盾,保护懒散度日的“自己”,此时就像被迫卸下武器,手无寸铁地被推到众人眼前。
“好,大家看这里~这两位是从今天开始加入这个班级的土御门春虎同学,以及阿刀冬儿同学。好,向各位同学打声招呼吧。”
“……我、我是土御门春虎。”
“我是阿刀冬儿。”
“嗯——欸,你们的介绍也太简短了吧。第一印象可是很重要的哦,不多表现一点怎么行咧。”
大友摇摇头,似乎觉得无趣。冬儿或许没问题,春虎则是心无余力,他实在不得不在意那些盯着自己的视线,与朝自己投来视线的众多塾生。
——“你小心一下子就被‘吃掉’啰。”
冬儿的警告掠过脑海,注视自己的视线是何种视线——是充满敌意还是好奇,抑或只是在确认新面孔,春虎始终无法判断。不过冬儿的警告在脑中挥之不去,这些视线仿佛也跟带了敌意。
何况,这间教室里聚集了全国各地目标成为阴阳师的学生,面对这么一群人,自己这个外行人比得上吗?
膝头不安地发颤。
喉咙紧绷干渴。
这时……

蠢虎!

——咦?
他似乎听到有人出声,当然,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实际上,他只听到塾生窸窣耳语,和大友悠哉的嗓音。
不过在此同时,他也注意到了那道视线。
那双凝神注视自己,率直又热烈的视线。
他仰起头,看见了——夏目。
夏目就在他目光的正前方。
在教室角落的椅子上,她挺直了背脊,直往他的方向注视。她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却醒目到令他讶异自己怎么没及早发现.
水润的乌黑长发上系着一条粉红锻带,貌美如于日阴下绽放的鲜花,梦幻中蒙着一层淡淡的阴影。
但另一方面,她深藏的锐气、傲气与高贵的气质又能一眼看穿。有别于教室里的其它塾生,夏目散发出一种独特的存在感,彷佛存在本身便能证明其与众不同。
——对了,在这里……
他原本以为这是个四面环敌的地方,至少没有一个不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不过,事实并非如此。
夏目就在阴阳塾。
她是春虎的童年玩伴,是他以式神身分服侍的主人。
进入阴阳塾,等于是来到“夏目身边”。这么一想,紧绷的身心竟神奇地顿时松懈。
话说回来,那是什么表情啊?
真目没做出任何引人注目的举动,只是端坐在椅上,望着讲台上的春虎他们.
然而,圆睁的杏眸闪烁——透出生气勃勃的光彩。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看得出来她的呼吸肯定也是急促不已。

简直像个小孩子似的——她像个与等候已久的伙伴终于会合,藏不住内心喜悦的孩子。春虎在这一瞬间忘却自己的立场,不禁苦笑。
这半年来,夏目独自承受此刻朝自己射来的视线,就是为了迎接这一刻——迎接“伙伴” 的到来。
正因为如此,平时冷静的夏目才会难掩欣喜,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久等了。
春虎抱着这样的心意,回望夏目。也许是多心了,他似乎看见夏目眼中的光彩更添绚烂, 鼻翼轻轻扇动。当然,之后要是问起,她肯定会红着脸否定说:“才没那回事!”
不过——
那身打扮还真是让人看不习惯。
视线前方是青梅竹马,他的主人,夏目。
只是那副模样和春虎昔日熟识的夏目有些不同。
本家的少女此时身穿乌黑制服——即男生制服,头发扎起一束马尾。这样的装扮,他是第二次亲眼目睹。
——原来真有“那样的规定”啊……
土御门家的继承人,对外必须以男子自居。
就像春虎所在的分家有“必须成为本家式神”的“家规”,这似乎是本家的“家规”。夏 目便是遵从规定,隐瞒自己的性别,以“男子”之姿进入阴阳塾。春虎在到达东京的第一天得知这件事情,也就是昨天才刚知道有这样一条“家规”。
——真亏她那张脸没露出马脚,而且头发也留太长了吧……
他打死也不会向夏目吐实,幸好她现在的体型修长,但总不是一般认为的“女性”体型。而且,她的脸部线条明显较男人嫌细,五官也过于端正,要是用原本的嗓音开口说话,铁定会惹来怀疑。而她甚至还用粉红缎带扎起及腰长发,如此显而易见的伪装居然没人识破,实在令他大惑不解。
实际上,在清楚内情的春虎眼里,夏目的模样怎么看都是个“乔装成男生的少女”,而且还是国中女生拚命想要混入男校的感觉,扮装起来稍嫌不自然。
——应该也是因为夏目在这里没有熟识的朋友吧。
春虎所熟悉的夏目极为怕生又缺乏社交性,再加上有传言意指她是夜光转世,大概连个好友都没有,因此真相才免于败露。
今后又能瞒多久?
夏目确实是个中性化的少女,不过她现在才十六岁,接下来无论外表或内心都将意来愈有女人味。如此一来,这秘密真能一直隐瞒下去吗?忽然间,不同于先前的忐忑情绪在春虎心中逐渐高升。
“他们比各位同学晚了半年入塾,一开始可能会跟不上课堂进度,大家就多多关照他们 好好相处吧。”
大友笑嘻嘻地轻松说着。总之,自我介绍暂且到这里结束。
不过,大友话声刚落,一只雪白手臂随即高高举起。



在教室正中央,一只手举了起来。
春虎的视线受到吸引,由夏目身上移开。
——哦,真可爱。
静静举起手的是个穿着纯白制服的女学生。
微卷的棕发随意扎起,发梢沿着一边脸庞柔顺低垂。目光炯炯有神,睫毛纤长捲翘,脸上化着淡妆,只有唇瓣点上带有亮片的淡粉,衬托出健康肤色,给人一种可爱但绝不艳丽的感觉。
她的脸蛋娇小,甚至不输夏目,身材因此更显婀娜。相对于夏目的中性气质,她完全是个美丽的“女孩子”,说是偶像团体的成员——而且是中心人物——也不为过。
“大友老师,我有问题。”
女学生发问,嗓音清亮,语气明快。大友开心应道:“京子同学吗?”看来她的名字叫做京子。
“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像是三围……男生的三围还是算了吧,还是有什么兴趣,有没有女朋友之类的……”
未免回应得太草率了吧?春虎斜睨瞪向一旁的大友。
可是——
“在这个时期突然入塾,这不是很奇怪吗?这样的行为违反阴阳塾的规定,一般来说应该要等到下一学年招生吧?”
女学生——京子措词严厉,如以鞭子狠狠抽打。
她的语气里透露出明显敌意——不对,不是那种阴沉的敌对意识,而是一种烦躁的不快感。
——啊,这家伙。
出现了,春虎心想。冬儿早在事前就料想过塾生会出现这样的反应。春虎身子一颤,冬儿则是脸上隐隐浮现冷笑。
另一方面,大友的态度依旧悠哉,完全没摆出为难的表情。
“对啊,其实这事情有点复杂,才会在这种青黄不接的时期入塾。”
“请问是什么样的事情?”
“就是有事情啰。”
“是不能公开的事情吗?”
“你说的没错。”
大友从容地笑着,京子的双颊一下子涨得通红。
“我们拚了命地闯过一年只有一次的入学考试难关,好不容易才能进入阴阳塾!那些人却因为不能公开的理由,就能轻松入塾吗?”
“他们也通过考试啰。”
“就算是这样,那也是在这时期特地为他们两人安排的考试吧?这实在称不上公平!”
“毕竟运气也是一种实力嘛。”
“请别用笑话敷衍我!”
京子愤恨骂道。随后,她像是注意到自己被大友牵着鼻子走,深深吁了口气,恢复冷静。
尽管只有一瞬,她望向大友的视线忽然转到春虎身上。两人的眼神一交会,她马上别开眼,露骨地表现出无视的态度,再次瞪向大友。
然后,她以沉稳又嘹亮的嗓音质问:“……因为他是土御门家的人吗?”
教室里的空气因为这一句话瞬间紧绷。
“土御门家的人就可以得到特别待遇吗?那样不是偏袒吗?”
——果然……
事情发展和冬儿料想的一样。春虎一跃成为台面上讨论的焦点,忍不住皱起一张苦脸。
他探了一下冬儿脸上的神情,两人正好四目相交。不用问也知道,那分明是嘲弄的眼神, 似乎在说“你真受欢迎”。仔细想想,冬儿并非出自土御门家,不过是个普通人,与自己相提并论应该会深感困扰,但那眼神就像是为了刚到此地便惹出事端感到雀跃,还真是悠哉啊。
——不过……
对于京子的主张,春虎也不是不能理解。对那些卖力准备阴阳塾的入学考试、认真上课的学生来说,春虎他们受到的特别待遇确实让人看不顺眼。
只不过,即使知道她心有不满,刻意挑在全班面前责问,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要是她在私下当着自己的面提出来还比较好些。
——该怎么办才好呢?
土御门这名字一出,教室里的嘈杂声此起彼落,大友也低声沉吟,为如何回应伤透脑筋。好歹先否定有偏袒这一回事吧!春虎心想,不过这男人或许也正打从内心觉得有趣。
看来只能靠对方指名的自己出言辩解了。就在春虎这么想的时候……
“别欺人太甚。”一道正气凛然的嗓音划破教室里的喧嚣。
声音来自夏目。
她站起身,双手抵在桌上。不只春虎吓了一跳,京子和其它塾生也是一样。教室里所有人——包括大友——全一脸惊讶地望向教室角落。
但是,夏目完全没把周围的反应看在眼里。
“仓桥京子,请问你是出于何种理由才会提到土御门?同样身为土御门家的人,我必须在此澄清,土御门家不曾向阴阳塾要求特别通融。如果你只是随口说说,不管对我还是春虎都是莫大的侮辱。请立刻收回此言,向他道歉。”
她的语气铿锵有力但不显蛮横,如以锐利的锋刃斩击。教室里寂然无声,塾生全屏住了气息。
夏目这一番话,听得受攻击的京子本人花容失色。
不过,她没有因此却步。
“既、既然如此,请将事情解释清楚。”
她反而咄咄逼人,瞪视夏目。
“没有解释如何让人信服!如果无法解释,一般都会猜想背后势必有土御门家的力量在运作吧?再说——”
京子忽然也站了起来,盯着夏目指向讲台上的春虎。
春虎正想发难,但她又抢先接着说了下去。
“夏目同学,他是你的式神吧?你为了让式神随侍在自己身边,特意让他进入阴阳塾——任谁都会有这种猜测吧?”
京子的说法再次引起教室内阵阵哗然,春虎一样满脸惊诧。自己是夏目的式神一事,他一直以为知道的人只有夏目、自己还有冬儿。
“把人当成式神,实在是过时的做法,不过倒很像土御门家会做出来的事情呢。”
京子说着,刻意哼出一声冷笑。那副模样气势十足,看来绝非等闲。
不过提到气势,夏目也不输人。
“满嘴胡言乱语。春虎是我的式神,但这并不能构成他利用不正当管道进入阴阳塾的证 据。这也是理所当然,毕竟阴阳塾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一介塾生大开方便之门?他是我的式神,确实是他入塾的理由之一,但这与他在这时期入塾毫无关联。单凭自己的妄想,便煞有其事地大放厥词,我劝你还是适可而止。”
夏目说来条理分明,不留情面。京子又再竖起柳眉,眼神紧咬住夏目不放。
“区区一介塾生?你是土御门家的下任当家——”
“那我就依你一下,将说辞稍作修正吧?为了‘区区一介土御门家的下任当家’吧?你认为阴阳塾这个国内最顶尖的阴阳师养成所会特地为了帮学生放水,而破坏自己立下的规范吗?你也很清楚,现在的土御门家不过是没落世家。如果你有这种疑惑,嫌疑最大的应该是你们那一族吧?”
夏目冷冷说道,京子的脸色瞬间铁青。
“所、所以说,他在这么奇怪的时间点入塾,到底有什么隐情?”
“你没听到老师的话吗?老师已经说了,无可奉告。”
“我不接受这种说法!”
“那是你的事。真要说起来,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都不关我们的事,当然也与阴阳塾无关。况且这件事和你没有半点瓜葛,你根本没有知道的权利。”
“什……!”
“你要是再以如此令人不快的臆测妨碍上课,请立刻离开敎室。阴阳塾是学习阴阳术的场,请勿用来满足一己私欲。”
在春虎沦为第三者的立场听来,这可是相当激烈的痛斥。尽管她为自己辩护这点让人高兴,他还是不禁愕然心想:“难怪这家伙交不到朋友。”
——而且那个笨蛋还觉得自己“赢了”,露出暗自叫好的模样……
夏目虽故作平静,春虎倒是一眼看出她兴奋异常。尤其这段唇枪舌载看似为了袒护春虎, 就长远来看根本是反效果,等于是让他在一入塾就与众人为敌。
春虎像是记起什么似的,转头看向一旁的大友。
“……不阻止她们吗?”
“嗯?……哎呀!我忘记了!”
这个导师不只靠不住,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春虎只好朝仅存的唯一一位伙伴冬儿偷偷瞄了一眼。冬儿虽然故意摆出漠不关心的态度,其实正露出了一双难掩雀跃的目光隔岸观火。
前途多难。
春虎望着吵得火花四射的两位少女——其中一位还是女扮男装——感到前景一片惨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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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章 耳与尾

1

“反正春虎你没错,用不着在意她。”
“这哪可能……”
乱七八糟的自我介绍后,春虎带着尴尬的心情,在混乱中结束了早上的课。疲惫如岩石 重压他的双肩,让他累得趴倒在教室桌上。
午休时间。大多数塾生——刚才的京子也一样——都离开教室,跑去用餐。想当然,没有人敢上前来找一进教室就掀起轩然大波的春虎聊天。
只有一个男子例外。
“哎呀哎呀——”
身为半个局外人的冬儿露骨地咧嘴笑着。
“一入塾就表现得可圈可点,简直是太完美了,春虎。”
“你在胡扯什么完美,是完蛋吧。”
“才没那回事,先出个狠招观察大家的反应,也算是种威力搜索,这做法不错。”
“可恶,你居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何况出狠招的人又不是我。”
若要论谁比较抢眼,通常毫无疑问地会指向冬儿,根本轮不到春虎,但冬儿这次却彻底隐身在“御门家的两人”背后,甚至表示:“这样行动起来方便多了,正合我意。”
“对了,夏目。那个叫做京子的同学平常都是那副德性吗?她看起来和土御门家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冬儿问,夏目一脸严肃地点点头。
“嗯……她从不放过可以攻击我的机会,不过很少有像今天这样明显针对我来的情形。拜她所赐,我也觉得全身有点热血沸腾了起来。”
“……我看不只是‘有点’吧。”
“你有什么不满吗?春虎,我可是为了你挺身而出哦。话说回来,保护自己的式神也是天经地义。”
夏目神气又自豪地说,春虎趴在桌上,垂下了嘴角。
另一方面,冬儿则是坐到了桌上深思。
“……难道你做了什么惹恼她的事情吗?”
“不知道,至少我完全没有头绪。”
“你从刚才起就叫她仓桥京子,该不会是‘那个’仓桥吧?这么一来,说不定和那方面有关。”
“她确实是那一家的人,不过就算这样,我还是搞不懂为什么。父亲还有和他们家打交道,但我和仓桥家几乎没有来往。”
夏目答道,露出为难的表情。再次听到“仓桥”这姓氏,春虎猛地抬起了头。
“这么说来,刚才老师也有提到,所以说那个仓——等等,夏目,冬儿,你们也太熟了吧?昨天不是才第一次见面吗?”
春虎困惑地问道,夏目一听,身子明显一颤。
春虎与冬儿就读同一所高中,由于父亲为冬儿治疗的缘故,两人从以前交情就不错。不过昨天在和和春虎一起到东京时,冬儿才第一次见过夏目。那时,春虎连夏目其实是个女孩子的事也说了——毕竟在知道本家的“家规”前,他就常向冬儿提起这位小时候常玩在一起的少女;但两人除了简单打个招呼,之后也没再多聊。
可是,冬儿也就算了,为什么平常怕生的夏目,此时也和他聊得这么起劲?
“呃,这是,那个……”
夏目柔嫩的脸庞僵硬,说起话来吞吞吐吐,目光游移不定。
相较之下,冬儿可说是从容不迫。
“你不知道吗,春虎?我可是不管谁都会情不自禁地来找我聊天,充满魅力的男人哦。”
“……以前是暴力不良少年的人,居然好意思说这种话。”
春虎趴在桌上抬起头,怀疑地皱起眉头。冬儿笑着把手放在春虎头上,随手乱抓他的头发。
“好啦,别在意。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和这家伙不是第一次见面,一定是因为我们很合得来。对吧,夏目?”
“对,没错!就是这样,春虎。我们很合得来!而且我以前养的猫就叫东儿,所以特别有亲近感,完全不觉得冬儿是外人!”
冬儿露出假惺惺的微笑,夏目则是勉强自己哈哈大笑。春虎觉得眼前有场烂戏正在上演,眉间愈蹙眉愈深。
不过,夏目和冬儿确实不可能早就认识对方,此时也只能相信两人的说辞。何况他早在入塾前就暗自担心“这两人在性格上恐怕合不来”,反而乐见这样的情形……只是看着两人突然相处得如此融洽,他总觉得难以释怀。
“难道你吃醋了?”
“我说你啊——”
“你和夏目疏远了好一阵子嘛,我和她一下子变得这么亲密,你会吃醋也不是——”
“……好啦,我知道了。老实说,你们要是吵起来,我也很头痛。”
听到冬儿促狭地追问,春虎不得已,只好放弃追究。
两人一旦闹翻,春虎势必会更加劳心费神,他只希望接下来别再惹出什么风波。
接着,他转头面向夏目,晚了一拍地向她拍胸脯保证道:“所以啰,就是这么一回事。夏目,你尽管信任冬儿,不只是我,有什么事也可以找他商量。”
“…………”可是,夏目一时没有回应。
本想继续低头趴下的春虎”嗯?”了一声,挺起身子仰望夏目。这一望,发现夏目愣站在原地睁圆了眼,脸颊微微泛红。
“……怎么啦,夏目?”
“呃,没什么……”
“嗯?难道你还是没办法信任冬儿吗?”
“不、不是那样的……只是,那个……你、你不用担心……哦?我跟冬儿也没那么熟……”
她的态度忸忸怩怩,话又说得不清不楚。春虎忍不住板起了脸。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我的意思是,我相信冬儿,可是……我最……那个……亲、亲近的人还是春虎,我说真的……”
她嚅嗫说着,看也没看春虎一眼。春虎听不懂她话中含意,转头向冬儿求助,结果冬儿不知为何仰头望着天花板,神情愕然有如刚才的春虎,像是被逼看了一场闹剧。
“反、反正!”
夏目慌慌张张地连忙转移话题。
“不管是我、冬儿,还是春虎,我们在这里一切都会很顾利!所以——你们不用在意其它塾生,不管那个女同学也没关系。只要你们认真努力,相信她也不会再多嘴。要是她敢再来找你们麻烦,我可不会坐视不管。”
满脸通红地叫了一声后,夏目突然恢复严肃,接着说道:
“首先——要能尽早独当一面,我们来阴阳塾不为别的,就只有这个目的。”
“夏目……”
这句话正透露出夏目在塾里的生存方式,春虎听着不由自主端正起坐姿。
这么说来,夏目以前也提过,在阴阳塾里只要展现出实力,就不用怕被人瞧不起。
这说法等于直接表明——除了实力,她与其它塾生并无交流,也承认自己在班上被孤立、没有朋友。这证实了春虎的猜测与担忧。
——可是啊,夏目。
这绝非好事。夏目扯入的事情尽管复杂难解,他也不认为封闭自己会是正确做法。
就在春虎犹豫该不该把这忧虑说出口时……“土御门同学——啊,我要找的是夏目同学。”有个塾生上前搭话。
那是个戴着眼镜的男同学。春虎他们同时回头,惹得他一时僵直了身子。
“呃——那个人来啰。”
说着,他指向教室门口。
教室外头的走廊上,站着一个身穿西装的年轻男子。他的体型修长,容貌相当俊俏。一发现春虎他们正注视着自己,他随即微微一笑,朝他们轻轻点头致意。
春虎正觉纳闷时——“惨了!我忘记了。抱歉,春虎,我得先走了。”夏目惊呼出声。
“怎么了?怎么回事?”
“呃……我、我现在在上一堂有点特别的课,午休时间也要上课……你们知道学生餐厅在哪里吗?”
“嗯,应该吧。”
“那你们去吃午饭吧,我大概在下午的课开始前才会回来。”
说完,她急忙步下阶梯,往教室门口冲去。
不过,跑到一半她又突然停步,快步回到他们身边,隔着桌子,向前探出了头。
然后——
“春虎,冬儿,一起努力吧。”
“——噢,好。”
“嗯。”
面对澄澈的眼瞳和笔直凝视的目光,春虎与冬儿分别做出回应。
夏目像个小孩子开心地呵呵笑着,几乎是跳着转过身,终于离开了教室。她和在走廊上等候的男子说没两句话,随即在走廊上消失踪影。
夏目突然离开后,春虎整个人一下子松懈了,冬儿则是苦笑说:“她还真兴奋。”
“兴奋……吗?”
春虎凝视夏目离去的走廊,神情复杂。
“……可能因为她穿着男生制服吧,总觉得变了个人似的,和打扮成女孩子的时候比起 来,该怎么说呢……感觉孩子气多了。”
“哦。”
“可是,奇怪的是我完全不觉得突兀,反而好像早就习惯了……”
“噢,这也难怪。”
冬儿听见春虎嘀咕,苦笑着低声应了一句,神情明显指出“原来这两人是半斤八两”。
“不过……来接夏目的那个帅哥也是这里的老师吗?”
“你想知道吗?”
“也还好……”
“说不定是在这里交到的男朋友哦。”
“你、你在说什么傻话,夏目在这里可是装成了男生耶。”
“那又怎样?”
“什么意思啊,喂!”
春虎毕竟是从乡下来的,经在东京长大的冬儿这么一说,差点相信“这种事情”在这地方根本算不上稀奇。见到春虎那副慌张模样,这个损友不怀好意地笑了。
“总之夏目离开正好,难得有这个机会,在威力搜索之后开始进行秘密侦察吧——在这里等我。”
春虎发问时,冬儿早已双手插进口袋,轻快地跨出脚步离去。
然后——“哟,刚才多谢啦。”他友善地向留在教室里的其中一位塾生搭话,那人正是刚才前来告知夏目有人来访的男同学。
他似乎是自带便当来校的那一派,冬儿过去时,他坐在位子上正好要打开便当盒盖。转学生毫无预警地——而且还是话题中心的转学上前来打招呼,吓得他双目圆睁。
“你记得我的名字吗?我是阿刀冬儿,你好。你呢?”
“啊,是,我叫百枝,百枝天马——”
“天马,这名字真好记,你叫我冬儿就行了。”
“噢,好,那么请问……”
从远处遥望,也能看出天马这位塾生相当慌张。尽管冬儿有些莽撞,他在应对上依然不失礼节。
他的身材略为矮小,体格偏瘦,发型保守俗气,戴着眼镜的脸庞流露出国中生般的稚嫩, 乍看之下是个怯懦的少年,却也因此显得和蔼可亲。
——原来他说的侦察是这么回事啊……
冬儿似乎打算趁夏目不在,向塾生打听消息,然而这一幕看在远处的春虎眼里,简直宛如不良少年在物色下一个跑腿小弟。
至于为何选择天马做为收集情报对象,冬儿在后来举出三个原因。
第一,天马愿意前来告知夏目有人找他,表示他对夏目并未特别抱持敌意,也可证明对于他人拜托的事情,他是属于会老实照办的类型。
第二,那时他正要打开便当,也就是说他没有合理的理由离席,难以逃离现场。
第三,他长得一副“很好骗”的样子。
春虎听了虽然错愕,但早在他们自我介绍时,夏目与京子吵得不可开交之际,冬儿就已经在观察教室里所有塾生的反应,锁定了探听消息的人选。
“你正要吃午餐吗?我打扰到你了吗?”
冬儿事先料想天马的回答——其实根本是以诱导的方式提问。他嘴上怕打扰到对方,又理所当然地笑着坐在天马隔壁的位子上。
不出冬儿所料,天马果然露出善意的笑容,回了句:“没这回事。”
“太好了,我刚到这里,对这地方完全不熟,可以问你一些事情吗?”
“这、这样啊,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请问。”
“真不好意思。啊,不用在意我,继续吃吧。”
冬儿可怕的一点,在于他过去明明是个暴力不良少年,举止又能如此圆滑。事实上,在就读前一所高中时,春虎就看过好几个女性,为他冷酷外表与温柔态度之间的落差而受骗。
“阴阳塾还真是个厉害的地方,不只设施新颖,门口还摆了对狛犬。”
“你说阿尔法与欧米加啊,习惯后,你会发现它们这两个式神还满有趣的。”
“式神啊,我当然没有也不会使用,不过你已经会用式神了吗?”
“唔,人、人造式的话多少会一点……毕竟现在式神的操纵界面相当优秀。”
天马有些紧张,但还是陪冬儿聊了下去。就算冬儿打扰到他用餐,他也不曾沉下脸,个性似乎与外表一样和善。
在与天马聊天时,冬儿朝春虎悄悄招了一下手,大概是说明“这个人可以接近”。春虎于是不情不愿地站起身,走近冬儿他们所在的位子。
“可以让我加入吗?”
“咦,啊——”
“唉,你不用这么害怕。我不知道夏目怎样,不过我可是人畜无害哦。既然班上有两个土御门,叫我春虎就可以了。”
春虎没料到比起冬儿,天马居然更怕自己。他承受着轻微打击,绕到了天马前方的位子坐下。
“这家伙也很苦恼呢。一样是土御门,他来自分家,对阴阳术一无所知,而且不只他,我们直到今年夏天为止都在一般高中就读。至于我们能进阴阳塾的原因,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你知道吗?之前有个阴阳师大闹引起騒动,其实我们当时被卷进那起事件里了。”冬儿对着浑身僵硬的天马咧嘴笑说。
“欸,冬儿。”
春虎连忙插嘴,冬儿却不疾不徐地应了声:“没关系啦。”
“老实说,引起那起事件的阴阳师和阴阳厅的高层有关联,这一点连对媒体也没有公开,而我们这两个普通人就成了‘业界人士’——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说的是那起事件吗?原来有这样的内幕啊。”
天马面露惊讶。由于夏天那起事件成了全国新闻,看来他也有耳闻。
冬儿严肃点头,继续说道:
“土御门家的人莫名转了进来,他也做好觉悟,准备承受遭人私下指指点点的压力——只是没料到才刚来就遭到当众批评,搞得他一整个上午都提不起劲。”
他这话听来像在贬损,又态度亲昵地朝春虎努了努下巴。这番话没有半点虚假,说辞实在相当巧妙。
听完解释,天马讶异地睁圆了眼。“原来是这样啊。”他接受了冬儿的说法。望着春虎的 神情甚至浮现几分同情。春虎心怀感激,但又觉得实际情形经过加油添醋,不禁有些犹疑。
春虎耸了耸肩。
“这也算是正如我所愿,因为那起事件,我决定成为阴阳师,只不过……就像冬儿说的,我确实是有点苦恼。”
“这样啊,真是不幸呢。”
说着,天马露出亲切笑容。从正面一瞧,他有一张可爱的脸庞,春虎这时终于有和“同 学”聊天的感觉了。
“……所以呢,我们想问一下‘班上的事情’,就你知道的范围回答就行了——早上那个女同学,我记得她是叫‘仓桥’吧?”
也许是认为时机正好,冬儿倾身向前以免话传进其它塾生耳中,并切入正题。天马闻言 “噢”了一声,立刻明白冬儿话中的含意。
“对啊,她是仓桥家的千金小姐。不过她不是那种高傲的大小姐,就连和我讲话的态度也很随和。”
“……不过她今上还满犀利的嘛。”
“嗯,只要一扯到夏目同学就会这样……她好像把他当成对手了。”
天马柔和的嘴角微微苦笑。看来京子早上的反应不是代表全班意见,只是出于个人恩怨。
然而,春虎在意的不是这点。
“啊,对了,说到‘仓桥’,刚才我就想问了,仓桥家是什么来头?很有名气吗?”
听见这问题,天马露出和大友刚才相同的反应,双眼睁得老大。
“看吧,他真的很不熟这业界。”
冬儿赶紧出面缓颊,并到了这时才开口向春虎解释:
“仓桥家和土御门家一样,都是阴阳道的名门世家,在土御门没落后,仓桥家现在可说是第一名门。你也听到塾长的名字了吧?仓桥美代,那个老婆婆正是名门仓桥家的幕后掌握者。”
“名门?所以老师才会说她是‘幕后的老大’吗……那、那么京子也是吗?”
“嗯,她也是出身仓桥一族,不只如此,她还是仓桥塾长的嫡孙,顺带一提,现任阴阴阳厅厅长是塾长的儿子,也就是她的父亲。”
天马的补充说明听得春虎目瞪口呆。
“这也太夸张了吧,我爸只是个乡下的阴阳医耶,夏目的父亲……在做什么我忘了,总之绝对不是什么重要的政府官员。这太强了吧!简直是超级名门!”
“我不就说了吗。”
冬儿对着惊诧的春虎冷冷应道。
“只是不管现今的权势如何,不论历史或‘家系’,都仍是以土御门家为尊,仓桥同学因此才会单方面敌视夏目同学——大家应该都是这么认为的吧,别说出去啰。”天马轻轻笑说。
“单方面是吗?”
“这……一看就知道了。”
天马说得略带歉意。与京子的火爆反应相比,夏目那冷漠的言行任谁看了应该都会如此认为。
“不过也难怪她会在意,毕竟他们两人在班上的表现特别优异。”
“……难道京子同学和夏目一样,也是从小接受阴阳术的基础训练吗?”
“她既然是仓桥家的千金小姐,就算接受过那样的训练也不足为奇。”
这么说来,京子说不定也是个实力坚强的阴阳师。春虎在心中暗自警惕,就算遭到对方挑衅,也绝不能轻易随之起舞,爆发冲突。
“不过一年级的课程以听讲为中心,所以实际上也没人清楚他们的实力,只是在不时举行的实际演练中,两人的表现都很完美,而且在同年级里,拥有护法式式神的好像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天马解释。
“护法是什么意思?”春虎的问题再次让天马愕然——”你先闭上嘴。”冬儿于是从旁堵住了他的嘴。看着说起话来一点也不客气的两人,天马看得噗嗤笑了出来,显然放松不少。
“不过今天早上我还真是吓了一跳,而且不只我,其它人大概也都吓到了。”
“为什么?他们不是本来就水火不容吗?”
“嗯,仓桥同学常主动挑衅,可是很少遭到夏目同学激烈反驳,那实在不像他的作风……”
说着,天马想起两人与夏目是熟人,投出了窥探的眼神。冬儿见状要他“别在意,尽管说。”他因此再次面露歉意,继续说了下去:
“他——夏目同学平常很冷静,这么说可能不太好听,但他对身边的事物简直是漠不关心,总是给人一个人默默听讲的印象。所以像那样在大家面前——该怎么说呢?像那样怀慨激昂地与人唇枪舌战,实在很让人意外。早上仓桥同学会怒火中烧,就是因为被真目同学那样的反应吓到了吧。”
天马坦率说出感想,春虎与冬儿听了不自觉面面相觑。从夏目刚才天真的言行举止,实在难以想象天马口中的“平常的夏目”。
不过——
……仔细一想,那样确实比较贴近她的风格。
春虎自己说过,打扮成男生的夏目显得孩子气多了,可是以前的夏目——春虎从小熟识的本家少女给人的感觉,就和天马所言如出一辙。她背负着土御门家下任当家的重责大任,一心想成为出色的阴阳师,对其他事物一概不予理会。她自尊心高,对自己与别人都很严格,是个既内向又排外的少女。
当然,就算打扮成男生,个性也不可能骤变,她今天会这么激动、兴奋,全是因为——
“夏目同学很重视你呢。”
“…………”
天马投出的目光别无他意,春虎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转过了头。
夏目卯足了劲为他辩驳,但她铁定没考虑过这样的干劲会带给周围什么样的影响。
春虎只想尽量安稳地在阴阳塾里占得一席之地,这么做不只为自己,也是为了夏目。因此除了自己与冬儿,说不定就连夏目也必须表现出愿意与同学接近的态度。
“……别烦恼了,‘一起努力吧’。”
春虎一言不发,冬儿说着,像是看穿他的思绪。在纳闷不解的天马面前,春虎重重点了一下头。


2


“简直是奇耻大辱,实在太丢脸了,这只蠢虎!”
夏目破口大骂,抱怨连连。
然而,趴在桌上的春虎早已失去力气回应,无形乌烟从他的脑门冒出,坐在隔壁的冬儿也托着腮,遥望远方。
“我一直觉得你是个笨蛋,不过没想到你居然笨得什么都不知道!真亏你这样子也能进入阴阳塾!就算不是仓桥京子,我也怀疑你根本是走后门进来的!”
“别笨蛋笨蛋叫个不停,我只是不知道……”
“所以我才说你是笨蛋!一个目标成为阴阳师的人,居然不知道也从没打算搞懂式神的种类,这正证明了你是个货真价实的大笨蛋!”
下午的课程告一段落,正值放学时间。
夏目会这么火大,理由就出在下午的课堂上。真要说起来,其实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该来的总是逃不了而已。
简而言之,就是春虎对与阴阳术相关的各方面知识有多么无知,终究摊到了阳光底下。
“泛式的‘式神’有哪些种类?六壬式占与泛式六壬最大的差别为何?灵灾规模与危险等级又有什么样的关联性?”
“……唔,这个……”
“什么这个那个!你之前到底都在搞什么!”
她歇斯底里地吼着,连春虎那声“在一般高中念书……”也没听进耳里。
负责上课的多位讲师一开始以为春虎在闹着玩,故意回答错误答案。毕竟他就算是新生,还是出自土御门家,其中甚至有老师当真对着春虎怒声大吼。
不过,他们渐渐板起了脸孔,接着神情错愕,最后选择无视春虎的存在。下午所有前来上课的老师都表现出类似的反应,夏目则是脸色一下青一下白,终于满脸通红地狠瞪着春虎,显得气急败坏。
“入塾前临时抱佛脚,一考完就全忘光了。”
春虎趴在桌上,听冬儿说得淡然又不留情面,愤恨地怒瞪着他。“另外——”冬儿依然托着下巴,继续说道:
“‘泛式’将式神约略分为两种。一是神佛、鬼神、灵兽——将过往如此称呼的这类灵性存在做为式神使役的传统使役式,以及将咒力灌注入形代制成的人造式,现代绝大多数都是这一类式神。其中,人造式又分成单以术者本人的咒力打造的简易人造式,与同时寄宿外界咒力的一般人造式。简易式若不直接操纵,就只能执行事前下达的指示,可是一般人造式在某种程度上可自律性行动,尤其人造式里还有一种高等人造式,这种式神可独自思考,也就是说具有独立人格。”
“……你这普通家庭出身的小孩为什么会这么清楚……”
“因为我不是笨蛋啰。”
“那、那护法式、泛式跟家务式又是什么意思?”
“那不是制造方式,而是使用用途上的分类,而且才没什么家务式的类别。”
冬儿显然也有些厌烦,回答的态度异常冷漠。
不过,除了冬儿之外,把他视为“土御门家来的新生”的其它塾生无不对春虎的外行表现大感意外。他们和讲师一,先是讶异,怀疑他是否别有居心,接着愈来愈惊愕,大失所望,最后不禁失笑甚至勃然大怒,而且连天马也是神情哑然,实在令春虎大受打击。
不消说,引领班上气氛转变的人正是仓桥京子。嘲笑与轻蔑的视线理所当然地同时射向式神的主人,夏目羞愧得瑟缩起身子,低下了头。
“这是我有生以来遭受到最大的耻辱……”
她痛苦低吟,脸色铁青,浑身发颤。她的语气严峻,散发出绝非能以“哈哈哈,说实话实在太夸张了”轻松带过的紧绷气氛。
“特训……你必须进行特训,而且是地狱式的集中特训,要一口气赶上这半年来——不,是自出生后这十六年来落后的进度。首先是《泛式阴阳术概论》和与《阴阳二级》相关的各种参考书籍,以及《现代式神理论》、《再说阴阳史话》……此外还有古典,《金乌玉兔集》一定要读,《占式略决》需要整本默背,另外还有最基本的《周易》、《五行大义》、《新撰阴阴阳书》、《皇帝金匮经》这几本……”
夏目絮絮叨叨地念着,听在春虎耳中只觉得像是咒语,而且还是“邪恶”或“黑暗”属性的咒语。
“……春虎你住宿舍对吧?”
“呃,对。”
“那么等一下就在宿舍展开特训。”
“咦,那里可是男生宿舍哦……”
“我也是‘男生’啊。”
“唔,可是……”
“用不着担心,我知道即使彻夜不睡也能保持清醒的咒术,只要别去管副作用,包准可以撑上一个星期。”
她凝视春虎的双眸认真,闪烁着危险的狂意,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就连疲惫不堪的春虎也不由得打起冷颤,僵直了身子。
不过就在这时候……
“——夏目,中午那家伙又来啰。”冬儿泼冷水似地说。
教室外头的走廊上,身穿西装的男子,午休时间也出现过的那位帅哥正往他们的方向挥手。夏目惊叫一声,语气恢复了几分正常。
“糟糕,我忘记放学后也要……”
“这、这样啊,真可惜,那么特训就改天再——”
春虎正打算提议让大事化无,冷不防遭夏目一瞪,瞪得他像是被人缝上了嘴不敢多言。
夏目取出笔记本,拿起自动笔振笔疾书。
“——给你。这些书图书馆里应该全都有,你先去借来再说。”
写完,她撕下其中一页,塞给春虎,自己则是急忙收拾书包。
“我等一下会回宿舍,你先把那些书全看过一遍,不对,你得看完那些书,这是命令!”
毅然决然地抛下这句话后,夏目匆匆走出教室,身影与男子一同消失在走廊另一头,被抛下的式神连一句反驳的话也来不及说出口。
他把视线往下移向纸条,上头条列了文献与参考书籍的书名,到处是未曾见过的文字,看来有必要先从这些书名的念法开始着手。
“太好了,春虎,夏目老师很有拚劲呢。”
“冬儿,这些书你该不会也全读过了吧?”
“很不巧,我因为体质问题,只要一读*平成以前的文章就会贫血。” (译注:平成元年为西元一九八九年。)
损友轻佻的话语总算令春虎放松肩膀,叹了口气。
要论成绩差,春虎原本就是不落人后的不及格大王,在前一所高中也常需要接受课后辅导。此时突然要求他钻研阴阳术这种极为专门的领域,也难怪他会一入塾就遭遇挫折。
“这里的学生全都读过而且知道这些书吗?”
“毕竟是通过阴阳塾考试进来的学生,这点书应该多少读过吧。”
“这里以后都会是那样的课吗?”
“天马不是说过吗,一年级的课程内容以听讲为中心。”
春虎又趴回桌上,冬儿托着下巴遥望。两人的眼瞳阴霾混浊,脸上早没了生气。
“我好像快撑不住了……”
“这里的课比想象中还累人呢。”
“没有让头脑变好的咒术吗?”
“这是哪门子的白痴咒术啊。”
他们张开沉重的双唇,尽扯些无聊的话题。说完,两人沉默不语,并肩望向前方的讲台发呆。
塾生们似乎都忙得不可开交,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过没多久,春虎随意将纸对折。
他一折再折,展开两侧,折出一架纸飞机。接着,他轻挥手腕,与冬儿默默以目光追逐着离手的纸飞机缓缓飞越教室,撞上黑板,坠落在讲台上的短暂航程。
“……肚子好饿。”
“我也饿了。”
“……走吧。”
“好。”
春虎料想得没错,前途果然多灾多难。


为了让全国各地聚集在此的学生生活,阴阳塾特地准备了学生宿舍。
宿舍分成男生与女生宿舍,前者位于从塾舍步行十分钟的距离,不同于全是最新设备的塾舍大楼,即使春虎加上冬儿的年龄也远远不及这栋宿舍的历史。
宿舍外墙以红褐色砖瓦砌成,走过玄关后,一旁是餐厅兼娱乐室,一路走到底则是改装后的淋浴间和大浴场。春虎分配到从二楼尽头数来的第二间房,冬儿则是再往前一间。
距离晚餐还有点时间。
春虎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上二楼,在走廊上与冬儿道别。
宿舍房间有六张榻榻米大,前一位学生留下的榻榻米还铺在春虎房内,没有更换。
回到房间后,春虎“唉……”地叹了一大口气,也没先脱下制眼就在地板上打滚。
他在昨天傍晚抵达宿舍,事先寄来的行李已经整理妥当,不过除了塞在包包里的换洗衣物之外,算得上行李的东西只有棉被,而且房里家具也只有一张折叠桌,看不出一点生活感。
空荡荡的房间正如同此时的春虎——目标成为阴阳师的春虎。
“累死了……”
他喃喃道出心声,愣愣地仰望天花板。与自家完全不同的天花板正如实道出环境的变化。
——我真的在东京了呢……
第一次来到东京,虽然是宿舍,也算第一次展开独居生活。遗憾的是,昨晚令人身心舒畅的解放感只不过一天便消失无踪。
“我真是太没用了……”
老师们错愕的脸庞还算不了什么,在那之后,他们当作春虎这个人根本不存在的态度才令他难受。再加上在教室里,陌生的同学们不时投来冰冷的视线和意有所指的笑容,在教室时他的感受还不深刻,等到离开塾舍,一个人独处后,他才发现自己承受的打击远超乎想象。
——总有种被排挤在外的感觉。
不过,相较于冬儿事先料想的状况,这样的情形可说是好多了。到目前为止,拘泥于春虎是土御门家出身的人只有仓桥京子,因此此刻令春虎苦恼的疏离感和他和他的出身并无多大关系。
问题出在春虎自己身上。
“真糟……”
在阴阳塾的入塾考试前,他也曾埋头苦读——自认还算认真。真正走到这一步,他才惊觉自己当时的想法有多天真。他苦读的日子充其量还不满半个月,夏目所说的“自出生后这十六年来落后的进度”恐怕不是随口威吓。
尽管如此——
——“这是命令!”
“……啧。”
他忍不住啐了一声。
“我可是缀学来这里的呢……”
转学是他自己下的决定,不想以此要人领情。
可是——“我可是特地来到这里”的念头却迟迟挥之不去。他放弃了过往的生活,来到夏目身边;不过,她却只有一开始开心,等到发现春虎的无知——其实她应该早就心里有底——立即翻脸不认人,嚷着:“这是我有生以来遭受到最大的耻辱。”开什么玩笑,受辱的人是自己,夏目不过是擅自感到丢脸罢了。
“真要说起来,那家伙该不会把式神当成自己养的宠物了吧?”
人生至今从未接触过阴阳师的世界,自然是茫然无知。眼见童年玩伴如此痛苦,她就算鼓励一下自己,为自已打气也好,像是以温柔的嗓音与目光表示——别在意,春虎,还有我在啊……
“不可能……”
他试图想象,但怎么也拼凑不出那幅情景。夏目如果是这么可爱的女孩子,自己也不会在国中时与她疏远了。
想着想着,他的脑里乍然浮现逝去挚友的脸庞。
“……北斗。”
他怀念起自己与冬儿、北斗三人一起玩耍的欢乐时光。一想到这样的时光永不复返,至今仍令他心痛难耐。
不对,北斗——少女外形的式神虽然消失,操纵她的术者此时应该还在道世上某处,要取回那段令人怀念的时光并非绝无可能。或许能见到真正的北斗——也就是操纵北斗的人,这同样是春虎投身这世界的理由之一。
他想与北斗再见上一面。
他想见她,一起天南地北地乱聊一通。要是知道自已进入阴阳塾,在阴阳塾里吃尽苦头,北斗会怎么想呢?她会为自己开心,为自己加油打气吗?
她也可能对自己这没用的德性感到错愕,只是她就算错愕,随后也会笑着要他打起精神。她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绝不会像夏目一样,认为这样的举止是让自己的脸上无光。
“唉,早知道就照北斗说的,先向老爸问清楚阴阳术的基本。”
春虎嘟嚷着在地板上扭动身子。
接着,他猛然起身。
“对了……”
他记起在离家前,父亲送给自己一份饯别礼。
那是式神——亦即封印式神的形代。
他连忙冲向塞满换洗衣物的运动包。
“都怪我昨天太忙忘记了……!”
既然你的目标是成为阴阳师,你就是“土御门”的一份子了。
当时,父亲说着,把形代交给离家的春虎。自有记忆以来,这是父亲头一次当着自己的面提起”土御门”的名号。
连式神有哪些种类也不知道的春虎,根本没想过要问清楚那是什么样的式神。不过,父亲特地以”土御门”之名交给自己这个式神,尽管不奢求是像夏目手下名为北斗的龙那样的使役式,但还是让人不禁期盼或许是和白马雪风一样方便又威风的式神。况且本家既然是龙,分家理当就是虎,这甚至有可能是个力量强大,让老师同学刮目相看,心生畏惧的超强式神……
“找到了!”
他拿出了一个扑克牌大小的纸包。纸包轻薄,如神社贩卖的护身符,背面以胶封住,正面以墨水写上“土御门”三个大字以及五芒星家纹,里头则是放着式符——做为式神形代使用的的符箓。只是——
“……糟糕,这该怎么使用啊?”他用过治愈符,在之前的事件中也曾反射性地使用护符。而且不只符箓,他也曾握过——尽管只是拿在手上乱挥——“护身剑”这强大的法器。
不过,这倒是他第一次接触式符。
夏目或许知道该如何使用,不过刚遭遇那样的态度,可以的话,他也想吓一吓夏目。
“……这难道没有附说明书吗?”
春虎带着微弱的希望,打算撕开背面的封胶。
那一瞬间,脸颊上的五芒星蓦地窜过一阵麻意。

3

正确来说,那不是气息,应该是灵气。
而且就在他背后。
春虎反射性转身,发现一个小孩子跪坐在地,双手抵在地上,俯身向前。
“什么?”
他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由于低垂着头,看不清长相,只看得见梳理整齐——可是头顶有两处往上翘起——的娇小娃娃头。小孩身上的衣服与阴阳塾的制服相似,但更像是制服的原始款式——狩衣或者是*水干,下半身则是穿着*指贯。衣服略显宽松,体型看来像个小学生,不,也许更年幼也说不定。(译注:水干,古代男子装束的一种,因制作布料时不经上浆,只单纯用水沾湿使其平整,故有此名;指贯,狩衣下半身搭配的和式裤裙。)
“…………
事发突然,他顿时哑口无言。
这孩子到底是什么时候进房里来的?春虎在脑中某个角落兴起怀疑,但又在另一个角落冷静思考,这么小的房间里,如果有 人进来,自己不可能没发觉。这孩子究竟从何而来,又为什么会在自己的房间里,而且还朝自己跪拜,他实在摸不着头绪。
“呃,喂……”
春虎提心吊胆地开了口。
语声刚落,那孩子就像遭到热水泼溅,背脊陡然一震。春虎也不禁跟着身子一颤,吞下了尚未说出口的话。
然而在此同时,又有东西吸引住春虎的目光。在小孩子发抖的瞬间,平俯的身子后头——也就是在臀部附近,似乎有个东西在跳动。在察觉到那是什么东西时,春虎惊讶地睁大了眼。
是尾巴。
那是条披覆柔细直毛,呈现树叶形状的松软尾巴。春虎吓了一跳,把亲线移回小孩的头 顶,那不是睡到头发乱翘或是自然卷,在小孩头上轻颤的是与尾巴披着相同毛皮,呈三角突起的一对尖耳朵。
“你、你的耳朵……还有尾巴……!”
就在春虎惊讶开口的瞬间——
小孩子倏地抬起低垂的头。
那是个女孩子。
女孩留着一头整齐的浏海,肌肤如扑上白粉般白皙,长相透露出与年龄相符的稚气,宛如拥有生命的*市松人偶,就连细部也显得相当精致。(译注:市松人偶为日本江户时代中期,以歌舞伎演员“市野川市松”在剧中的女装造型为范本制作的人偶。)
其中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盯着自己的那双杏眸。
她的眼瞳散发着湛蓝的色彩。
少女浑圆的瞳孔艳蓝,美如琉璃,深邃如苍穹,令春虎望得出神,把对少女的诸多疑问全忘得一干二净,深受她的眼瞳吸引。
两人相视片刻之后。
突然间——
少女的碧眼落下珍珠般泪滴,春虎这才回过神来,顿时惊慌失措。
“怎么了!欸!你怎么突然哭啦!话说回来,你到底是谁?……啊啊算了,不管是谁都无所谓,拜托你别哭了!”
春虎伸长了双臂,又不敢碰触少女的身体,只能在半空中胡乱挥舞。少女目不转睛地凝视春虎慌乱的模样,睁大了眼默默流泪。
过没多久,少女咬住了唇,用袖子使力拭去泪水,然后再次垂头,扬声说道:
“初初初,初来拜见——”
她即使扬起声,也不过是卯足力气挤出原本就很微弱的嗓音,而且那嗓音和外表一样稚嫩,春虎简直脑袋一片空白。
“……咦?你、你说什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在在、在下名空,为祖狐葛叶后裔,土土、土御门春虎大人护法,在此听候差遣,若有不不、不周,恳请见谅——”
说着,她磕头跪拜。当然,春虎早就愣得说不出话来了。
——她、她说什么?祖狐?后裔?见谅……要原谅她什么?
所谓无言以对正是指这样的情形。春虎内心混乱,思绪疯狂空转,最后还是回归到视觉上的震撼。
也就是那对耳朵和尾巴。
那不是扮装,毕竟会动,论质感也是相当真实,何况真正的尖耳与尾巴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女孩子身上。
她不是人类的女孩子。
也就是说,她是……
“啊!式、式神!你该不会是式神吧?”
春虎一确认,少女——空立刻用力点头。
这下春虎总算搞清楚了。她是式神,一个小女孩模样的式神,这么说来……
“难道——就是这个吗?这个形代……老爸给我的式神是……!”
空再度点头,稚嫩的脸蛋浮现出极为慎重的神情。
“不、不过,我什么都没做啊?你怎么突然跑出来?”
“在、在下身为护法,必须随时守护主人,谨、谨守职责,于暗中保护——”
春虎错愕的询问,吓得空手足无措,发出蚊鸣般的轻细嗓音解释。
“咦?你、你的意思是,自从老爸给我这个形代之后,你就一直在我身边吗?可是你根本就不在啊!我完全没看到你哦?”
“未、未蒙主人召唤,故隐身随侍在旁。”
“隐身?你隐形起来了吗?虽然看不见,可是妳一直都在啰?”
“是、是。”
春虎再三确认,空只是俯身低头,缩紧了松软的尾巴。
她看起来紧张而且害怕极了,春虎留意到她浑身异常僵硬,反而恢复了几分平静。
“原来是这样啊……我、我明白了。总之你先抬起头来,你这样拜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也很难讲话。”
春虎一说,空立刻抬头。那张稚气的脸庞依然紧绷,不改慎重,只有耳尖不时跳动,像是压抑不住内心紧张。
“……这么说起来,早上阿尔法也说了句奇怪的话,什么我的式神已经登记……原来那指的就是你啊。”
春虎盘腿与空相对而坐,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式神。空在主人的注视下更是紧张,缩着身子坐起身,双手仍旧抵在地上,回望春虎。
姑且不论耳朵和尾巴,空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女孩子,不过她确实较同龄少女——其实应该是女童?——更显成熟,只是除此之外,她与真正的人类并无分别。她的五官有些过于端正,但笔直凝视的眼瞳,柔和的脸部轮廓,娇小的樱唇,无处不显得“普通”,就像一个“普通”可爱的女孩子。
——她是式神?这么小的孩子居然是式神?
若是夏目在场,也许会干脆说明式神惯以“童子”形态现身,只是不知道这种事的春虎面对这么一个毕恭毕敬的小女孩,实在不知道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应对。
“……老爸把你给了我?”
空用力点了点头。
“在、在下过往亦曾服侍土御门分家——”或许是发现光点头依然解不开春虎心中疑惑,她又开了口做补充。
“什么?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该不会是老爸吧?”
“过、过往记忆已不复存在,但不只一次服侍分家确是事实。”
“也就是说你代代服侍分家啰?原来如此。”
就像本家的雪风一样嘛——春虎接受了这个解释。也訧是说,分家也有像雪风一样服侍家族的式神,父亲就是把这个式神交给了自己。这么一来,父亲会特地提到“土御门”也就不足为奇了。
“呃,我说你……”
春虎一出声呼唤,空马上诚惶诚恐,欲言又止地惊叫了一声。
“主、主人,请直呼在下之名即可。”
“主人……我、我知道了,那你也别叫什么‘主人’,叫我春虎就行了。”
“春、春春春、春、春、春虎虎虎……大人!”
“……你用不着那么紧张。”
“…………”
“呃,不会吧!我一点都不在意哦,我完全不在意,所以拜托你别摆出那种表情!”
空那双浑圆眼眸再次湿润,春虎连忙出声安抚。
春虎逐渐明白,这个式神似乎把主人——春虎当成了神明般的存在,态度异常恭敬。
“你先冷静下来!放松心情!深呼吸!好吗?”
春虎尽力劝道。空闻言随即挺直背脊,张大了小嘴深呼吸。她的本性纯朴,只是该如何何相处实在令人苦恼。
——话说回来……这也真是太出人意料,总觉得不像式神和主人,倒更接近幼童与监护人的关系。
至少,她与春虎的期待相去甚远,并不是个可以让施术者对外夸耀的式神,在战斗中绝对派不上用场,甚至可能得反过来保护她才行。
不过,最大的问题还是出在外表。毕竟世风日下,带着这么一个小女孩到处乱跑,很有可能招致不必要的误会。
——这个混帐老爸……
本来还以为老爸难得一次认真祝贺儿子离巢,此时此刻他铁定在背后捧腹大笑,雀跃期待的自己简直是个傻瓜。
不过,话别说太快,期待还不一定会落空。
式神不能以外观判断,威风八面的当然很好,但最重要的还是实力。在小女孩的外表底 下,其实藏着一个强大的式神——这种事情也不无可能。
“好,就这么办。空,我就先来问问有关你的事情吧。”
春虎说着,空又立即恢复严肃神情。
“首先是……对了,你是属于哪一类的式神?只说分类也可以。”
春虎提出自认最为基本的问题,但只见空一脸不解,如同要她“抓下屏风上的老虎”一样,表情略显僵硬。
“嗯?你不知道自己是属于哪一类的式神吗?对了,你刚才说自己是护法吧?难道是冬儿刚才提到过的护法式式神吗?”
“是,在下为春虎大人的护法。”
“对吧?唔……他还说了什么?也就是说,你是人造式啰?”
“人、人造……?”
空脸上原本开朗的神情瞬间笼罩阴霾。她阴郁的脸上冒出斗大的汗珠,彷佛认为无法回答是种不可饶恕的罪恶。
“咦?这你也不知道吗?……啊,我懂了,你代代服侍分家,难道是比‘泛式’还要久远的古老式神?唔,你不记得以前的事情对吧?不过应该错不了。”
他记得雪风也是由来已久,以“泛式”定义为高等人造式的式神,空很有可能与雪风属于同一类型。
“算了,你既然不知道,再问下去也没用,我还是换别的问题吧。你的拿手招式是什么?你会做什么样的事情?”
“——是,恕在下愚钝,在下最擅长的招式为隐身之术。”
“噢,就是隐形那招嘛,做来看看。”
“遵、遵命……”
说着,空倏地模糊身影,瞬间消失。尽管是自己提出的要求,春虎还是吓了一大跳。
“哇啊,消失了!太强了,完全看不出来在哪里。”
他忍不住伸手,手臂毫无阻碍地穿过空刚才所在的位置。与其说她隐匿身形,其实更像是瞬间移动到别的地方去了。
“空?你在吗?”
“是。”
“喔喔,我听到声音了!太厉害了,你这不只是让身体变得透明吧?”
“这、这虽也可办到,但现在为脱离实体,并消去气息。”
“脱、脱离实体?这是什么意思?就像幽灵一样吗?”
“是,仅以灵之形式存在……并将灵气与周围融合。然、然而,如此开口出声,灵气不免波动……”
春虎一听,凝视起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见类似灵气的残影。不过他其实不是以目视,而是运用见鬼的能力“视得”灵气。
不过,要是空不说话,即便是见鬼也难以察觉。原来这就是隠形啊,春虎兴奋点头。
“好,可以了。”
春虎一出声,空立即现形。尽管就在眼前,她还是和开始一样“一注意到时就已轻在那里”,出现得无声无息。
“嗯……这么一瞧还满厉害的嘛,真有一套啊,空。”
“承、承承、承蒙夸奖……”,
“别谦虚了,这一招真的很厉害,让我刮目相看啰。”
“不不、不吝嫌弃……”
空顶着红通通的脸蛋垂下了头,尾巴不停左右摇摆,貌似害羞,这样的表现实在相当可爱。
“还有呢?你还会什么招式?”
“悬、悬浮于空中……!”
“噢噢,真的飘起来了!好像在变魔术一样!还有呢?”
“操、操纵火焰……!”
“哇啊,火、火球!好烫!这是真的火球嘛!太厉害了!”
空维持跪坐姿势,飘浮在离地五十公分高的空中,在头上生出一个拳头大的青白色火球。火球接着又增加两个,总共有三个火球轻飘飘地在房里飘游。火球看似人类灵魂,冒出的热气却是货真价实。
——果然很强!式神实在太厉害了!
尽管起先满怀疑虑,但她又是隐形,又是悬空,施展了非常具有式神风格、朴实但又方便的招式。火球也是——先不管威力如何——清楚散发出慑人气势,春虎十分满意。
见到主人这样的反应,空也是一脸得意,尾巴更是没有一刻得闲,开心得差点要扭起身子,兴奋神情藏也藏不住。
不过——
“太厉害了,空!还有呢?你还有什么其它能力?”
“……咦?其它……”
空的脸色一沉,飘浮的火球咻的一声消失,悬在空中的空也咚的一声落地。“——嗯?”在无心偏过头的春虎面前,她的面容逐渐苍白。
接着,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双碧眼闪出诡异光芒。
她迅即改变跪坐的姿势,立起单膝,右手同时疾速伸向背后。她的动作利落,从刚才的言行举止实在难以想象。有个东西在发光——春虎才想到这里,对方反手握住的匕首已抵在自己鼻尖。
春虎吓得倒抽一口气。
“只只只、只要春虎大人一声令下,在下贱命一条,牺牲亦在所不惜!与与、与春虎大人为敌者,在下必使其成爱刀‘捣割’刀下亡魂……!”
“…………”
她的目光凶狠,匕首刀身在眼眸闪烁,令春虎脸色僵硬了起来。
“……这、这样啊,谢谢你,空。我知道了,我已经很明白了,你先把那东西收起来吧……”
在春虎的要求下,空鼻息慌乱,把匕首收回背上,看来刀鞘就插在腰带上。收好后,她又赶紧端正跪坐。
——这样下去不行。
“总、总之,空,那把……捣、捣割?这名字还真吓人……总之没有我的允许,不许拔 刀。明白了吗?绝对不能拔刀哦!”
“可、可是,春虎大人,在下身为护法,有保护主人安全之责,若有不测——”
“就算我遇上不测,也要事先向我确认!听懂了吗?”
春虎厉声喝道,空终于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动不动就拔刀威吓的式神小妹妹啊,饶了我吧……
虽然不清楚是在何时制成的式神,看来有必要立刻改掉空那太过古板的言行,否则总有一天会意外造成难以挽救的严重事态。
——要是这家伙闯了祸,责任都会归到我身上吗?开什么玩笑,我连应付自己的事情都一个头两个大了。
他觉得头痛极了,实在不是盘算以式神让周围对自己改观的时候。这一切都得怪自己倒霉,春虎在心中喃喃抱怨。
这时——“我一直觉得你是个笨蛋,不过没想到你居然笨得什么都不知道!”
“唔……!”
夏目的怒吼声猛然掠过脑海,春虎连忙收起自命不凡时心态。
——笨、笨蛋!我凭什么摆出这种高傲的态度!
没错,比起自己,这孩子才更应该抱怨。毕竟他只是个空有土御门名号的门外汉,又是个跟不上学习进度,成绩远远落后的学生。论倒霉,有这么一个主人的式神才是倒霉透顶。
空似乎以为遭到春虎责骂,垂头不语,头上的一对耳朵也丧气地垂了下来。
话说回来,空难道不是出于误解,才会出现这种把春虎捧上天的态度吗?她也许以为既然春虎出自土御门家,肯定是个厉害的“大人物”。
“欸,空,为了避免误解,我在这里先说清楚……”
“呃呃、是。”
春虎的语气严肃,空听了立刻紧张地挺直背脊。
他尴尬地咳了一声,清了下喉咙。
“你、你听好了,空,我就摊开来讲了吧,虽然我是土御门家的人,可是不像你之前服侍过的那些独当一面的阴阳师。老实说,我甚至没有自信可以充分发挥你的实力……”
他这么一说——
空顿时睁圆了眼。
湛蓝眼瞳映出无限绝望。
“您、您您您您您这是不需要在下的意思吗?”
她泪水盈眶,娇小的身躯激烈颤抖。”等、等一下!”春虎急忙向前倾身。
“不对!你误会了!我一句话也没提到什么需不需要,跟这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要你别太高估我了。”
“——?”
空睁着汪汪泪眼,一脸纳闷,似呼完全没听懂春虎这话的意思。
“老实说,呃……我还只是个学生——就像是阴阳师的实习生,而且成绩奇差,程度几乎和外行人没两样,一点也不厉害,所以你其实用不着对我那么恭敬。”
他说得连自己也觉得羞愧,不过事实就是如此,他也无可奈何。
空听见春虎这一番告白,双唇紧闭,满脸讶异。令他回想起白天——老师和塾生的反应,不禁难为情地别过了头。
可是——

“绝无此事。”

空果断说道。
她一反往常,说得相当流利,嗓音里带着坚决的自信。然而,在春虎惊讶地回过头后,她脸上的坚毅霎时瓦解,又变回原本那副慌乱的模样。
即使如此,她仍是努力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
“方方、方才已禀告,在下镇日守护春虎大人。”
“——啊。”
她确实说过,也就是说,春虎在阴阳塾丑态百出的模样,她全看在眼里。
“那、那么你应该很清楚我真的什么都不懂了吧?为什么还……”
“因为在、在下为春虎大人的式神。”
“就只有逭个原因吗?你就因为这样对我毕恭毕敬吗?”
春虎诧异回问。空一听,露出困惑的眼神凝视着他,彷佛这世间的常理遭到否定。如果她的态度才算是符合常理……身为夏目式神的春虎,忍不住对这样的世界感到绝望。
“在、在下是否为春虎大人添麻烦了?”
“不……没这回事。”
春虎敷衍回应。事实上,他总觉得空把自己捧过了头,感觉很不自在。
——不过……
在一整天凄惨的经历后,空那朴实无华的话语感动了春虎的内心。
仔细一想,要是连自己的式神都表现出轻蔑的态度,那才真的是悲惨至极。慢慢了解彼此后,空的态度应该也不会那么生硬了。乱挥匕首确实是个令人苦恼的问题,可是既然本人希望如此,也没有硬逼她改过来的必要。
话说回来,空既然绝对服从主人,自己最应该要做的就是努力回应她的期望,成为值得受她尊敬的阴阳师。
“……我明白了,从今以后你是我的式神,我是你的主人,虽然是个不成材的主人,还请多多关照啰,空。”
春虎暗自下定决心,笑着对空说道。
空一时间双颊飞红,双目生辉,用力低下了头。
“在在在、在下不才,还请不吝指教——”
她的态度与言辞殷勤有礼,只有尾巴像个小孩子一样蹦蹦跳跳。虽然有些过意不去,看见空这么开心的模样,春虎也就不再介意。
——我有式神了啊,春虎重新审视起此一事实。
“……好!那么,空,你跟了我一整天,应该很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吧?”
“春春、春虎大人胸襟宽阔,实非吾等肤浅之辈可——”
“慢着,你不用急着回答,我的意思是要由我继续发问,像是……对了,你的耳朵和尾巴有什么特别含意吗?”
春虎藏起苦笑,尽量以温柔的口吻提问。经他这么一问,空的耳朵与尾巴立刻颤了一下,大吃一惊似地竖了起来。
“含、含意……在下本为灵狐,因而……”
“咦,你是狐狸啊?你该不会是狐妖——不对,难不成是狐精吗?”
春虎原本还以为那是狗尾巴狗耳朵。听见春虎的问题后,空点了一下头。这么一来,刚 才空抛出的火球说不定正是所谓的“狐火”。
冬儿解释过,除了简易式外的一般人造式式神能寄宿外界咒力。这里所指的“外界咒力” 套用在空身上即是“灵狐”,也就是说,空是以修练成精的狐狸制成的式神。话虽这么说,春虎其实一点也不了解灵狐到底是什么。
他略感好奇地“哦”了一声,凑上前去凝视空的耳朵。在春虎的注视下,空也许是觉得害羞,眼眶泛红,撇开了视线……耳朵却动得愈来愈激烈。
“……可以摸吗?”
“咿!?”
“啊,你如果不愿意的话不用勉——”
“绝绝绝、绝无此事,若不嫌弃,请、请摸……”
她轻轻伸出头,春虎于是说了声:“冒犯了。”伸出了手。
他先用指尖捏起空的耳朵,他这么一碰,空就像触电似地浑身发发颤。
“噢噢,好松软哦——哈哈,还一抖一抖的呢,果然很像小狗……啊啊,没事没事。”
“…………”
“尾巴也可以摸吗?”
“当、当然……”
说着,空羞得不敢直视春虎,背过身去。
尾巴的触感比耳朵更加柔软,春虎轻轻摸着,发出“噢噢!”的欢声,其实他还满喜欢动物的。
“摸起来好舒服哦,又松又软……噢,动了动了。”
“……承承、承蒙大人欣赏,在下无比……荣幸……”
“嗯,这摸起来真不错呢。说到这,我从没摸过狐狸,原来狐狸尾巴长这样啊。”
“…………”
春虎不断轻抚狐尾,惹得空不时挺直背脊,又一下子松懈下来,拚命忍着不敢出声,耳朵动得更加急促。
“啊,抱歉,很痒吗?”
“请请请、请勿在意……”
“这条尾巴可以随意摆动对吧?具体来说要怎么动呢?”
“如、如何——!?”
春虎随口问道,空不知为何痛苦哀叫。
终于她像是痛下决心,抿紧了双唇,雪白的肌肤连颈项也泛起潮红,不发一语地站起身。 接着,她背向惊异的春虎,缓缓解开腰间系带。
“便便便便、便、便是如此!”
她说着,猛地扯下指贯。
春虎眼前出现了一条震颤不止的尾巴与雪白的臀部——

“这是怎么一回事,春虎!为慎重起见,我在回来路上绕到图书馆一趟,居然发现我指定的书全都还在——”

夏目双臂抱着堆成一座小山高的书,粗鲁地打开春虎的房门,连敲也没敲一声。随着她走进房内,怒气冲冲的咆哮声戛然消散。
时间刹那冻结,化为一股沉默。
空发出不成声的哀鸣,急忙拉起指贯,却一不小心卡在脚上。春虎马上伸手抱住倒向怀里的空——结果解开系带的指贯滑落脚踩,两人就这么硬生生地抱在一起。
夏目手中的书纷纷落下。
空已经完全僵住,春虎于是赶紧以挑战人类极限的速度抓起滑落的指贯,像在帮小孩子提裤子似的,把指贯往上拉,系好系带。
接着,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时——
“………………春虎?”
“呃——”
“………………你在搞什么鬼?”
“你误会啦——”
打从春虎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夏目这样的语气,而他回应的口气也不像是出自自己口中。
“好,这样吧,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解释,好吗?你误会了,她叫做空,你别看她像个小孩子,其实她是狐狸哦。况且她是式神,根本不是人类。你看她有尾巴,还有那对耳朵也可以证明。所以说你搞错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夏目板起怒容,双眸凶猛地散发出”某种”危险气息。
同时,看似她亲手制作的几张符箓如变魔术般出现在她的指尖,尽管很在意她为什么取出符箓,但更引春虎注目的是上头清楚写着“危险”两个字。春虎的辩解愈说愈小声了。
“…………态。”
“慢着——”
“…………死。”
“夏、夏目?”
少女的身体彷佛瞬间膨胀数倍——这是他以见鬼的能力看到的,绝不可能看错。
“变态,去死!急急如律令!”

当我赶到时,你的心肺功能已经停止了。
事后,隔壁的冬儿如此向春虎说道。当然,那应该只是个玩笑吧。

4

在公寓大楼的其中一间房内。
房里点着灯,却莫名飘散着一股幽暗气氛。轻微的异臭剌鼻,其实是发自一种特殊的香。
“……影响远超过预期,真让人不爽。”
“……是啊,实在非常遗憾。”
这是预防万一所准备的秘密基地,正是所谓的狡兔有三窟。室内没有家具与电器,地板上摆了好几个已经打开的纸箱。
纸箱的大小不一,每个都是单边长度接近一公尺的大型纸箱,而且外头全贴满符箓,里头塞满了土。
“阴阳厅有动静吗?”
“表面上平息下来了,不过只是表面上而已。”
“会里那些人难道不会太慎重了点吗?王都已经证实了自己的身分啊。”
“我也有同感,只是拜他们谨慎行动所赐,我们行动起来容易多了。”
在荧光灯的冰冷光线下,他小心翼翼地挖起纸箱里的土。
过没多久,他静静取出埋在土里的物品。
那是一个壶。壶口密封,外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咒文。
他轻轻摇了下壶,壶里传出若有似无的气息。他的嘴角浮起应抑的冷笑。
“那家伙有连络了吗?”
“您说那位大人吗?目前还没有。”
“也罢,那么视情形……”
“……可以的话,我是不打算这么快就动手的。”
他挥去壶上的尘土,缓缓撕开封印。

5

与制造方式的分类不同,式神的用途分类并未受到严格规定。阴阳厅只是出于方便考量,市面上贩卖的式神以用途分类,至于这样的分类被公开地广为使用则是事实。
举例来说,有可广泛运用于各种用途的“泛式”;使用于移动术者与运送物品的“输送式”;藉由五感进行远距离调查的“检测式”;主要为咒搜官绑缚犯人时使用的“束缚式”,以及形代本身即为式神身体的“机甲式”等。
“护法式”也是其中分类之一。
只是,护法式与其它分类的式神在语义上略有不同。
护法式的“护法”取自密教和修验道中的“护法童子”,由于“泛式阴阳术”不局限于旧时的阴阳道,更是融合日本各种咒术而成的咒术体系,其中当然也包含了密教和修验道。究其原意,护法童子本为召唤神灵、鬼神及神佛眷属并加以使役,或受其加护者。
实际上,这几乎等同于“泛式”所定义的使役式.,亦即,护法式为护法童子及使役式的替代品,为负起相同职资所制造的人造式式神。
时常伴随主人左右,守护并且遵从主人命令,忠实的人造守护者。
那就是护法式。
……可是昨天几乎没派上用场。
春虎闷不吭声,暗自嘟嚷。
在他徘徊于生死边缘的隔天,阴阳塾校舍的教室里头正在上这一天的最后一堂课。讲师是导师大友,春虎是第一次上他的课。就算在课堂上,他依然不改轻佻本性。
与昨天相同,春虎今天也受到了塾生来自四面八方的关注,但他们不时偷窥春虎的理由不同于昨天。春虎身上随处可见绷带,到处贴满了OK绷与治愈符。
昨天那件事之后,春虎大量消耗从家里带来的治愈符,总算没造成大碍。而在恢复后,他终于能重新向夏目交代事情始末。
就算这样,夏目的心情仍不见好转。
不管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空——以幼小少女之姿现身的空在春虎面前露臀毕竟是不争的事实。况且春虎无视指示,没借书就直接回到宿舍也算有错在先。
夏目为了出于误解“惩罚”春虎一事虽有道歉,但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开口对春虎说过只字词组,此时也回到了自己位于教室角落的固定位置,坚持看也不看春虎一眼。
更惨的是,今天就连冬儿也表示要和他“保持一点距离”坐到了稍远的位子。阴阳塾没 有固定座位,所以每堂课坐在自己喜欢的位子。冬儿换位子是为了收集情报,使得春虎这一整天都像是从急诊室里逃出来的伤员,孤伶伶地一个人上课。
不对,正确来说他不是独自一人。
“……空,你在吗?”
他低声说道,以免被周围的塾生听见。
“——在在、在此候命……”
耳边随即传来空的回应,只是仍然不见身影。
“空,你听好了。早上我也提醒过,拜托你今天老老实实地藏起来,要是再惹出什么风 波,就算再小的骚动我也受不了。”
“遵遵、遵命,春虎大人……“
春虎露出猜疑的眼神瞪视声音传来的方向,瞬间似乎发现轻微波动,只是稍纵即逝。
在昨天那件事发生后,春虎学到教训,严命空在受到召唤前保持隐形,并且决定暂时不下命令,先让空待在自己身边。
——因为这家伙实在欠缺常识,又不会看人脸色。反正阴阳塾的课暂时以听讲为主,应该没有她出场的机会,还是静观其变才是上策。
与夏目和解、融入班上同学之间以及学习阴阳术等,要做的事堆积如山。在这堆事情当 中,春虎打算以熟悉环境变化,建立起全新的“日常生活”为第一要务,其中又以别再继续出丑最为重要。
“……我还真是可悲啊……”
夏目似乎对空没什么好感,毕竟是护法式,平常能收起来放在别的地方,唯一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对方的态度软化。
这时——
“欸,在发什么呆咧,新生!名字里有春的那个!”
“哇!对、对不起!我有在听课,我很认真地在听课!”
“那你道歉做什么?”
“啊。”
春虎一时说不出话,教室里随处传出窸窸窣窣的窃笑声。他感到脖子阵阵抽搐,心想该 会是夏目正在怒瞪自己,但又没有回头确认的勇气。
“这样不行咧,春虎同学。入塾第二天就开始恍神,这样怎么追回这半年落后的进度咧? 何况其它老师都在说,你的程度和其它人差很多喔。”
大友故意大叹一口气,春虎在内心叨念着别特地挑这种场合讲,沉着脸低吟了一声。
其实大友说这话并无恶意,只是单纯觉得有趣。在开始上课前,他也曾对着春虎的伤势笑说:“你还真会制造话题咧。”实在令人怀疑做为一个老师,这样的言行是否恰当。
“不过要求你一下子赶上课程进度也是强人所难,这里的课程——尤其是讲课的进度安排相当紧凑,教完后完全没有时间可以复习。”
“这、这样啊……”
“嗯,总之是以所有塾生都能跟上课堂进度为前提,至于学生是不是真的了解,就连负负责教课的老师都很不安咧。”
然后——
像是从自己的话里想到了什么主意,大友突然闭上嘴,陷入沉思。
接着,他咧嘴一笑,啪的一声阖上手中的教科书。
“……刚好有两个新生转进来,干脆趁这时候来对上学期的课程做个总复习吧,一方面可以做为温习,另一方面也可以确认大家是不是真正理解课程内容。”
大友突如其来的发言引起教室里一阵哗然,其中也有人发出不满的声音,但大友完全不当回事。
可是——
“请别胡闹了!”
一个塾生用力拍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消说,那人正是仓桥京子。
“老师您也认为课程安排‘紧凑’,现在却打算为了两个转学生延后进度,这不正是特别待遇吗!”
她一如往常说得头头是道,大友愣愣地应了声“嗯”,看不出脸上表情是困扰还是无所谓。
“你听我说,京子同学。这么做不只是为春虎同学或冬儿同学咧,也是希望大家可以藉这个机会复习。”
“复习是个人的责任!既然课程安排以大家都能跟上进度为前提,自认跟不上进度的人当然需要自动自发地负起责任复习。就为了那些没自觉的人,牺牲认真听讲的同学权益,这种做法不是太奇怪了嘛!”
“嗯……听你这么说,好像我们应该要放弃跟不上进度的同学?”
大友刻意出言确认。语气一样憨傻,眼镜底下却透出试探的目光望向京子。
京子明白大友的意圈,毫不迟疑地挺身应答:
“课程之所以安排得如此紧凑,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
她回答的口气严厉又充满自信,非常清楚这样的发言很有可能招来“高傲”的批评,像是在刻意挑衅那些对这种看法有意见的人。
然而,大友应了声:”嗯,也是。”爽快承认了京子的说法。
塾生们个个交头接耳,就连辩赢的京子也是一脸诧异,更不用说春虎了。
不过,大友没把塾生的反应放在心上,态度还是一样洒脱。
“毕竟阴阳师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从事的职业,站在阴阳塾的立场,特地出力挽救那些欲振乏力的像伙也没有意义,甚至巴不得那些没有能力跟上课堂进度,或是没有自觉进度落后的‘愚钝’家伙赶紧离开,其实这正是阴阳塾的教育方针。”
大友说得冷酷,春虎在心中暗叫不妙。
真严格,而且从大友的话中听来,这么严格是“理所当然”。
京子自讨没趣地闭上了嘴,大友又接着说:
“……不过咧,阴阳塾另一方面也给了每位导师相当大的权限,而我刚好不是很中意这个方针。”
“不、不中意?这……”
“哈哈,很矛盾对吧?而且阴阳塾明知我反对这个方针,还指派我担任导师,也就是用矛盾与理解默认矛盾,你们知道阴阳塾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大友微笑问道,当然,没有一个塾生答得出来。
他于是得意洋洋地说:
“这就是咒术啰。”
——脚下的义足“叩”地响了一声。
寂静无声的教室里,那清脆的声响听来特别响亮。“怎么样?成人的世界实在很复杂又千奇百怪对吧?”大友笑着,促狭地补上这么一句。然而,他说这话的目光异常肃穆。
“坦白说,你们要是打算通过‘阴阳三级’测验——不,就算是‘二级’,如果你们的目的只有通过测验的话,其实也不需要理解到这么深入。不过,阴阳塾的目的可没这么渺小。我们讲师嘴里虽然老是念着同一句话,总是要你们用功读书,但其实是期待你们的表现哦。”
大友开玩笑似地说。
其实春虎听不太懂大友这段话的内容,气氛是传达到了,就是意思很难理解。
奇怪的是,平静说出“这就是咒术”的大友相当具有说服力。
他相貌平凡,言行轻佻,全身散发出难以捉摸,不甚可靠的气息。
然而他却是这间教室里头唯一专业的,真正的阴阳师。
“好啦,就是这么|回事——大家愈听反而愈迷糊了吗?总之,这里是阴阳塾,我是你们的导师,大家都得乖乖听我的指示哦~”
不知不觉中,所有人都被大友牵着鼻子走。或许搞混大家的思绪才是他的真正目的,也就是说,塾生全遭到他的“迷惑”。
——那、那个老师到底是何方神圣?
冬儿也罕见地露出猜不透对方的神情。春虎尽管迷惘,还是对大友的印象稍微改观了一些。
讲台上的讲师滔滔不绝地说着,但其实还是有塾生逃过了他的迷惑。
“……我、无法接受……!”
硬挤出这句话的人一样又是京子。
“您的理由就算再冠冕堂皇,刚才的决定分明是对那两个转学生——不,是偏袒土御门家的转校生。您难道不是为了他一个人,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吗?我无法接受这样的做法!”
京子坚决不退让。
情形简直和昨天如出一辙,塾生们的视线——包含春虎的视线也投向了坐在角落的夏目。你接不接受不关大家的事——夏目的厉声怒斥言犹在耳。
可是——
“…………”
在众人注视下,夏目一动也不动地坐在位子上,甚至故意眺望窗外,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塾生们见到她这样的反应大感意外,掀起不小的骚动,春虎只能苦涩地生着闷气。
——那伙还在闹别扭。
教室里吵得不可开交,她不可能没听见,但和之前不同,夏目这次似乎无意出面为春虎辩驳。
结果——
“我们可是在讨论你的事耶!你难道没有什么意见要表示吗?土御门春虎!”
“——咦,我吗?”
京子找上了事不关己似的春虎,所有塾生的视线立刻从夏目转到春虎身上。
由于夏目始终不见动静,京子于是把矛头从主人转向式神。疏于防备的春虎手足无措,忍不住又观察了一下夏目的反应。夏目还是一样望着窗外,她的纤细颈项看起来有些僵硬……完全没有要帮他解危的意思。
这么一来也只能自力救济了,何况这本来就是自己的问题,要是再牵扯到夏目,只会让事情更难以收拾。
好。他转换心情,笔直回望京子。
“我……”
他一出声,就发现教室里所有人全竖起了耳朵,这才注意到不时受到众人注目的自己,这回还是第一次正式发言。
“……我、我确实跟不上课堂进度,老师如果愿意复习上学期的课程内容,对我会有很大的帮助。”
“就算让其它塾生陪你浪费时间也没关系吗?”
“不,我觉得很过意不去。”
“那么——!”
京子正打算趁胜追击,春虎马上打断了她的话。
“我觉得很过意不去——不过,我不会推辞。这既然是老师的决定,我会心怀感激地上这堂课……呃,虽然不一定能理解就是了。”
春虎堂堂正正地回答,耸了耸肩。京子似乎没料到他的态度会如此坦荡,睁大了眼瞪视春虎。
他希望能尽量平和安稳地建立起一个崭新的“日常生活”。
这样的日常生活不能少了阴阳塾,否则没有意义。他愿意花费时间跟进,但若这样的日常生活不是通往未来成为阴阳师的必经道路,那一样没有意义。
“何况昨天夏目也解释过,所谓偏袒的说法只是空穴来风,根本不可能有这一回事。我们没有意思要拿土御门这块招牌出来吓唬人,况且说穿了,这块招牌也没多了不起。实际上,我觉得只是你们在吓自己而已——”
“什——”
“唔,就算不管土御门这个问题,如果因为我造成大家的困扰——我感到由衷抱歉,很对不起大家。不过,现在我和你一样是塾生,所以……”
无言以对的京子,以及屏息观望的塾生。
春虎朝他们静静开口说道:
“我会以使自己成为阴阳师做为第一优先考量。”
他不想和夏目一样,以全力反击对手,而是采取尽量妥协、忍耐的态度。
不过就算这样,他依然有无法退让的底线。
在他如此宣言的瞬间,眺望窗外的夏目像是受到惊吓,回过了头。只是,与京子对峙的春虎实在无暇顾及,他嘴上说得笃定,其实心里扑通狂跳,好不容易才能保持表面上的平静。
咻。教室里有人吹了声口哨,不对,他很清楚那是谁,吹口哨的人绝对是冬儿。听见损友这不负责任的打气,春虎差点没歪斜嘴角,泛起轻微苦笑。
沉默持续蔓延。
京子像是第一次见到春虎似的,双眼紧盯着他。轻颤的双肩正可证明她此时已怒不可遏。
不久——
“……土御门春虎,抱歉,我劝你还是主动退塾。”
“退塾?你要我离开这里吗?”
“没错!你跟不上阴阳术的课程,这一点在昨天就已经很清楚了!在目标成为阴阳师的人当中,这里聚集了最顶尖的人才,不是你这种无能之辈该来的地方!”
京子一拳打在桌上,歇斯底里大叫。
倒是春虎比他自己预期还要冷静。也许是在大家面前做出了宣言,心中大石也跟着放下。
“……那就麻烦你多多担待……”他对着怒火中烧的京子说,微微一笑。
京子的脸色染上绯红。“你这……!”她一时说不出话,朝春虎踏出一步。
此时——

“放肆之徒,还不住手!”

突然间,京子的身体飞了出去。
她全身重心不稳,向后翻了个筋斗,裙子往上掀了起来,露出里头出乎意料可爱的条纹内裤。
就在众人惊诧不解时,空已经现身并将爱刀“捣割”抵在跌坐在地、一脸恍神的京子面前。
湛蓝双眸闪耀光芒。空压低嗓音,语气尖锐地斥道:
“我谨守命令,在一旁默不作声,不料您竟三番两次对春虎大人无礼,如此愚行实令人忍无可忍,今既将丧命爱刀之下,便老实——”
“——最无礼的人是你!”
春虎冲上前去,朝空的头顶用力一敲。她吓得竖起耳朵和尾巴,式神特有的裂核现象——如同遭到干扰的杂波——窜过空的全身。
“春春春、春虎大人!为什么?”
“你还敢问!我不是才刚提醒你不能让别人看见吗?”
“可可、可是这家伙正试图接近春虎大人——在下必须尽守卫之责。”
“烦死人了,你这侠义式神!话说回来,你说起话来居然可以这么流畅!你之前是在耍我吧!”
“绝绝绝、绝无此事!在下怎敢有愚弄之意!误误、您误会了,春虎大人!”
春虎揪起空的胸口,不住摇晃,空则是几近晕眩,拚了命地辩解。
在两人对话之际,整间教室闹哄哄的,气氛相当诡异。
引起这种反应的原因并非是娇小的女孩子突然现身。这地方不愧是阴阳塾,塾生们似乎能立刻察觉空是式神,只是——
“……噢,真是惊人,这不是护法式吗?”大友轻呼,道出全体塾生的心声,语气里明显透露出佩服。
“抱、抱歉,老师!我不是故意的,我会马上连形代也一起销毁!”
“销销销毁!?春虎大人,这做法岂非过于严苛……!”
“闭嘴!”
“噢,不要紧,不要紧。这么可爱又有精神的式神,你就原谅她吧。”
大友泰然自若,制止了互吼的主人与式神。
“我只是吓了一跳,没想到你居然会有护法式……看来听过其它老师对你的评价,也让我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得好好反省才行咧。”
“咦?为、为什么?”
“好啦,总之你先回座位上吧。”
春虎的气势瓦解,空也终于平静了下来。大友始终笑咪咪地看着两人,这时又露出了敬佩的神情,不住点头。
“这应该是高等式……只是术式和现在通行的‘泛式’相比大不相同,而且这是……封印吗?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不愧是土御门。”
“呃……老师?”
大友喃喃低语,这下轮到春虎不安了起来。他甚至惊觉不只是大友,就连周围塾生看着自己的视线也完全不同于以往,像是以为看到一只没有教养的野猫,却意外发现那其实是头老虎。
更有甚者——
“白樱!黑枫!”
在京子的厉声召唤下,两具式神分别在她前后现身。
那是两具人型式神,一黑一白,约与成年男性同高,体格如拳击手般健壮。白式神持日本刀,黑式神握长刀,两具式神全身覆盖较骑士的铠甲更为精细的武装机甲,外观犹如机器人,令人联想到过去大连寺铃鹿操纵的“阿修罗”,两者皆给人相同的印象。
那是阴阳厅制的护法式式神“G2·夜叉”。
“居然把人骗得团团转,你还真会演戏!”
“什么?”
“别装傻了!故意装无能这做法未免太迂回了吧,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什么,咦?……呃,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春虎一脸茫然,连连后退。在他脚边,空反手握住“捣割”,眼瞳闪现杀气,凶狠瞪视敌方式神。邻近座位上的塾生为了避免遭受池鱼之殃,连忙与春虎等人拉开距离。
“冷、冷静点!我向你道歉,我真的没有恶意!”
“别开玩笑了。既然你冲着我来,正合我意,我就接受你的挑战!”
京子大叫,手臂往旁边一挥,两具“夜叉”随即摆出备战姿势。
春虎冷汗直流。
另一方面,在包围春虎等人的圈子外头,冬儿默默起身,夏目则是神情严肃地把手伸向系在腰间的符箓盒。
气氛紧绷,一触即发的紧张感压迫着塾生们的呼吸。
不过——
“好,我知道了!”
大友发出了明快的叫声。
接着,他又以罔顾教室气氛的语气说:
“一个有拚劲,一个有活力,非常好。看来你们两个多少都能操纵式神,不如就让你们来示范对打一下吧!”
“什么?”
春虎与京子的惊叫声碰巧重迭,不只两人,这恐怕也是所有塾生的心声。
“反正这也是今天最后一堂课。春虎同学,京子同学,不如现在就到咒练场,来一场式神对决吧。”大友开心地说。



本帖最后由 土御门夏目 于 2013-2-10 09:57 编辑


三章 式神决战

1

阴阳塾的塾舍大楼底下有个可与体育馆匹敌的宽敞空间,是供实战课程使用的咒练场。
咒练场里的竞技场面积约有三、四个篮球场大,高度相当于地上三层楼,围绕场边的两公尺高墙上头是观众席,整体宛如一个室内体育馆,最大的差别在于设置在后头的祭坛,以及写在墙面上的咒文与图纹。此外,通往场上的所有出入口两旁皆插有青绿色的淡比枝,拉上灌注咒力的*注连绳,以防在竞技场上施展的咒术影响至场外。(译注:注连绳是指以稻草编成的绳子,通常与纸垂一起使用,为神道中用于洁净的咒具,多见于神社。)
此时,大友班上的塾生正三三两两坐在观众席上,俯视竞技场。
“……原来实战就是在这里进行啊。”
“其它地方也有实战训练用的教室,不过场地最大的还是这里。”
冬儿环视位于地底的咒练场,在观众席坐下,回答他的人则是坐在一旁的天马。
“提到甲级咒术的练习场,这里可以称得上是国内最大的坛地之一。这地方的外墙经过国家一级阴阳师施法,即使是威力强大的咒术——甚至危险等级三以上的灵灾也破坏不了,不时还会有阴阳厅的人来借用呢。”
“在这种铜墙铁壁里头打架,实在太奢侈了。”
冬儿歪斜嘴角,讽剌地哼了一声。就算他再好事,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样的局面。
他漫不经心地四下打量,在场边观战的塾生里头找到夏目所在的位置。她一个人孤伶伶地坐在第二排,与竞技场相隔不过一排的距离。
事到如今,夏目依然没有出手帮助春虎的意思。只是本人虽故作平静,内心的焦躁却一目了然。她的脸上写满矛盾与后悔,目光凝重地注视竞技场。
此时此刻,站在竞技场上的只有正在暖身、干劲十足的空,与暂时收起两具“夜叉”的京子,春虎似乎还在准备,和大友待在一起、尚未出现。
“这一班向来都是这么随兴吗?”
“没这回事。”
“我们这个导师不会太随便了吗”
“这……也不能说没这回事……”
面对冬儿直截了当的提问,天马一脸为难,露出苦笑。
“毕竟他本来不是老师,这学期才开始担任阴阳塾的讲师……老实锐,他不是很擅长教书。”
“他之前的职业是什么?”
“在因为脚伤退休前,他原本是咒搜官,而且相当优秀——至少他是这么声称。”
“咒搜官啊……”
咒搜官——咒术犯罪搜査官,对人施咒的专家,是阴阳师中最要求能力的一种职业,不巧的是冬儿对他们只有遭大连寺铃鹿耍弄的印象,真要说起来,不过就只是些小喽啰或陪衬的绿叶。当然,这都得怪他们当时应付的对手太强。
“对了,天马。关于刚才发生的事情——春虎不过是叫出式神,不管是仓桥京子还是其它人,大家的反应未免太激烈了吧?”
“啊啊,那是因为啊,如果只是一般式神,大家的反应也不会那么惊讶,可是春虎同学叫出来的是护法式的式神。”
天马坦白回应冬儿的疑问。两人昨天才刚认识,今天就已经打成一片。
“我记得你昨天也说过,在这班上,只有夏目和仓桥京子有护法式。那个小不点真是那么厉害的式神吗?”
“其实也不能说厉害……护法式和使役式基本上是‘必须二十四小时持续召唤’的式神,对使役的人来说负担异常沉重。虽然没有实体化时的负担较轻,还是得随时与使役者保持灵力上的联系,因此如果不是灵力待别强的人,根本无法操控这类式神。”
“噢,原来是这样。简单来说,灵力要是不够‘强劲’,还操控不来。”
“没错,所以对阴阳师来说,使役护法式或使役式式神是一种身分地位的表现。”
“大家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对春虎这个外行人有护法式感到意外啊。”
冬儿认同地点了点头。接着,换天马把身体凑近冬儿。
“……欸,冬儿同学。老实说,春虎同学的实力如何?我本来也认定他是个外行人,不过……他果然有受到土御门家的熏陶吗?”
天马在询问之余不忘留意周围,眼镜后方的双眼藏不住好奇心。冬儿哼了一声,耸了耸肩。
“那家伙平常的表现就是他最真实的模样,小不点护法也是他老爸令临别时送给他的饯别礼,其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操控才好。”
“他、他看起来的确不太能驾驭……”
“不过……”
一道锐利的冷冽光芒闪过冬儿的双眸,他的唇边泛起冷笑,一股傲气乍现。
“要是因此瞧不起他,很有可能会吃到苦头哦,今年夏天就有一个先例。”
冬儿的语气一变,天马忍不住“咦?”了一声,看向冬儿。不过,冬儿没理会天马的视线,只是两眼紧盯着竞技场。
今年夏天,冬儿没有亲眼见证到大连寺铃鹿引发的那起事件究竟如何收场。“御山”的祭坛上实际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从春虎口中——听到春虎以自己的观点说明来龙去脉,因此他同样不了解春虎真正的实力。
正因为如此,无论事情如何发展,他对这场式神对决也相当感兴趣。
天马则是盯着冬儿,目光里满是疑惑,似乎仍对“先例”所指为何耿耿于怀。
“——话说回来,春虎同学还真慢呢。不知道在做什么?”接着他像是察觉冬儿不愿多谈,刻意改变话题。面对他的体贴,冬儿的表情顿时柔和不少。
“……虽然不该在本人面前说这种话啦。”
“咦?什么?”
“如果想结交情报来源,看来还是心眼坏一点的人比较适合。”
“……这是在夸奖我吗?还是在贬我?”
这婉转的说明听得天马一头雾水。冬儿没有答腔,只是刻意在眼角露出暧味的笑意。
就在这个时候——
“啊,来了!……咦,那是怎么回事?”
天马望着竞技场大叫,冬儿也稍微往前探出身子。
在京子与空等候的竞技场上,春虎与自愿担任裁判的大友一同现身。
只是,一眼实在认不出走上竞技场的那人究竟是否真为春虎本人。
因为——
“……那家伙怎么穿上剑道的护具了?”
“而、而且防具上头还穿了防瘴衣!那是除魔官的装备啊!”
出现在竞技场上的春虎头戴剑道的面罩,身穿护胸与防护手套,外头再套上一件漆黑外 衣,那副模样不只是夏目和其它塾生,就连对手京子和同队的空也睁大了双眼。
正当騒动席卷宽广的咒练场时,一身奇装异服的春虎笔直走向在中央等待的京子等人。
接着,大友递给春虎一把木刀。
见到这一幕,冬儿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没两下就看穿了春虎的企图。
“……不错嘛,很有他的风格。”
在疑惑的天马身旁,冬儿愉快地喃喃自语。

2

“为什么?”
这是春虎的心声。
“我是昨天刚入塾的新生耶,而且还是个超没经验的初学者哦?阴阳塾这做法不会太随便了吗?大友阵这家伙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阴阳师可以这么乱来吗?”
“春虎同学~?你的心声我全听见啰~”
在走向咒练场的途中,春虎一路喃喃抱怨个不停。
在他向大友提出抗议的同时,京子和其它塾生早已走向咒练场。春虎因为嫌麻烦,硬是逼空先走,独自留下来继续说服大友——可惜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只能拖着沉重的脚步,和大友一起走向竞技场。
“老师,您是认真的吗?您没有和刚才一样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敷衍过去的打算吗?”
“没有咧。”
“身为教育者,您的做法未免太不负责任了吧?”
春虎语带怨恨,不过应该说是不出所料,大友完全没有正面回应的意思。
“好啦、好啦,这样也不错啊。反正你才刚入塾就快要被孤立了不是吗?大家不是都把你当傻瓜,把你排挤在外吗?”
“呜啊,居然一点也不顾虑转学生脆弱的心灵,说得这么直接。”
“既然有护法式式神,你就趁机露个一手,挽回名声不就得了?你不觉得我这实在是为学生着想,用心良苦的安排吗?”
“一点也不觉得!何况我一定会输,而且还是一面倒的惨败!”
“船到桥头自然直啰,反正再怎么丢脸,你的立场也不会更糟嘛。”
“太过分了!这是导师该说的话吗?”
“你别误会啰,阴阳塾虽然是学校,不过只是间教导专业技术的学校咧。”
大友开心地说着,拐杖和义足在地上敲得叩叩作响。这家伙真是无药可救了,春虎脸色一沉。
“况且——”大友不改轻佻语气。“夏目同学是非常优秀的学生,尤其是他的使役式神。那不愧是土御门家的守护兽,在国内可算是屈指可数的灵兽,就算只是勉强能使役也很强咧。 即使对上专业阴阳师,一般普通的阴阳师根本比不过他。”
“……怎么突然提到夏目了?”
“嗯,我的意思是夏目同学很强,不过还是应付不了‘十二神将’,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本来是应付不来的。”
春虎一时说不出话,瞪视在前方停下脚步的大友背影。
大友曾经表示自己知道内幕,但春虎没料到他居然会在这种时候搬出大连寺。
他转过头,咧嘴露出愚弄人的笑容。
“春虎同学,你确实是个外行人,不过你也用不着那么瞧不起自己。即使看在专业阴阳师眼中,你也已经做到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啰。”
“我、我什么都没做啊。”
“那可不一定。所谓的咒术,不是只有看上去威力强大就行了,说起来,真正具影响力的反而是乙级咒术,就算是没碰过咒术的外行人,也会在无意识中施展出来。”
大友说着和塾长类似的话,只是听在完全分不清甲级与乙级咒术的春虎耳里,仍是摸不着头绪。
不过大友毫不在意,继续说了下去:
“况且,塾长也说过吧?不管理由再多,阴阳塾还是不会收没有素质的学生。何况,判断一个人有没有素质的过程相当复杂深奥,不是浅薄到凭你就可以自行判断。”
“…………”
春虎无言凝视着大友。
这家伙又打算放烟雾弹捉弄人了吗?不过,他就是无法置若罔闻,大友的话触动了他的内心。
大友再次遍开步伐。
“成为阴阳师是你的第一目标对吧?”
“…………”
“老实说,听到这句话我总算放心了。以后不管碰上什么麻烦,我知道你绝对不会放弃成为阴阳师的目标。既然如此,你也别那么担心。阴阳塾认同你的素质,你只要以自己的步调持续成长,要达到目标不成问题。”
叩、叩,大友的脚步声响遍走廊。春虎稍微停留一会儿后,追上了走在前方的大友。
阴阳塾这地方实在莫名其妙,不管是建筑物还是课程、塾生、老师皆然,而其中最令人不明所以的,恐怕正是“阴阳师”的存在本身。
不过,成为阴阳师正是他的目标。
为了遵守与夏目的约定。
为了实现北斗老挂在嘴边的梦想。
“……大友老师。”
春虎下定决心,叫住大友。“嗯?”大友再度转头。
“关于等一下的式神对决……”
“怎么啦?别担心,我会在你受伤前赶紧停止比赛。”
春虎摇摇头,否定了大友开的玩笑。
“我有事要拜托您——请问可以和您商量吗?”


在春虎提出请求且两人商量过后,结果就是春虎以一身剑道装备再加上防瘴衣,登上了竞技场。
京子眉头紧蹙,就连空也一脸茫然地看向他。春虎忍不住尴尬,面罩底下的脸涨得通红。
“我又没有说要穿上这么夸张的装备。”
“笨蛋,我既然答应你的请求,这么点程度的防备也是理所当然。你要是受了重伤,要负责人的人可是我。拿去。”
大友苦恼说着,递给春虎一把木刀。实际上,春虎向大友要求的“东西”是这把木刀——正确说来,不管什么都好,他只想要有个“武器”。
“我施了一点咒术在上头,当然护具也是,否则要是正面遭到攻击,难保你不会跟着木 刀一起被劈成两半,感谢我吧。”
“是、是,谢谢老师。”
春虎接过木刀后试着挥了一下。他只有在国中时的体育课练过一点剑道,不过总是比赤手空拳来得安心多了。
“……好。”
他点了一下头激励自己,离开大友身边。
“春、春春、春虎大人?您这一身装扮是……?”
空对春虎这一身装备久久说不出话。春虎身穿护具,笨拙地耸了下肩。
“听好了,空,我的作战计划是这样的。”
“是、是……咦?作战?”
“对,计划其实很简单,白的交给妳,黑的就由我来解决。”
“……呃,那个,春虎大人?您的意思是……”
空满脸困惑,不知该如何应对,大大的尾巴不安地摇来晃去。
这时——
“你在耍什么把戏?”
京子恼怒地说着,语气极为轻蔑。
“这是式神之间的对决,在实战训练中是很平常的情形。对决的是双方式神,不会对术者出手……不过你要是这样还会害怕,我也不会阻止你就是了。”
“住嘴,无礼之徒!竟敢一再对春虎大人口出——”
“喂!冷静点,空。”
春虎赶紧从背后架住差点又要冲上前去的空,忍受尾巴带来的搔痒,把她抱了起来。空的双脚在空中发狂乱踢。
“春春、春虎大人,请放开我~“
“你先别插嘴!——仓桥,你刚才的意思是‘随我高兴’对吧?所以就算我使用武器,你也没意见啰?”
“……真受不了,不过就是站在远处使唤式神而已,你就这么怕我的式神吗?”
“毕竟他们手上又是日本刀又是长刀,我还没勇气徒手应付他们。”
春虎爽快承认,京子像是听不懂这话的意思,讶异地挑起了眉。然后,她总算理解对方话中的含义,睁圆了杏眸。
春虎打算让自己也下场与式神对战。
“这这这、这可不行啊,春虎大人!”
“没什么行不行的,对方可是有两具式神哦?你的重量和体型完全比不上他们,再加上二对一,根本一点胜算也没有。”
“什、什么,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话说在前头,你不知道式神的数量增加,使役也愈困难吗?数量同时也考验术者的实力,别以为式神多就不公平!”
“我才没那个意田,何况加上我就是二对二了。”
春虎一脸正经,但京子哑着嗓子大叫:
“别开玩笑了!哪有术者迎战式神这种蠢事!这可是式神对决,只有式神可以应战!”
“所以啰,我也是式神啊。”
春虎戴着面罩,平心静气应道。京子愕然地猛摇头。
观众席上的塾生全因为春虎的话张大了嘴,当然天马也不例外,夏目的反应也一样。唯一的例外只有打从一开始就咧着嘴嘻笑的冬儿。
“老师可是答应啰。”
“真的吗,老师?”
“真的。”
“你该不会是脑子坏掉了吧?”
“这话真刺耳咧,京子同学。不过有精神这点很不错喔。”
“……居然没反驳啊。”
春虎把空放下,朝大友投去白眼。另面,由于导师二话不说干脆招认,京子似乎还难以接受这样的事态发展,口中喃喃低语:”……怎么会有这种事?”
“差不多该开始了吧,何况本来就是你主动提出挑战的啊。”
“怎么了?你要是想中止对决我也不反对,反正我本来就只是‘陪你打一架’而已。”
说着,春虎从容地笑了一下,京子见状紧紧咬牙,气得全身打颤。
然后,她猛一抬头,仰望观众席。
“夏目同学,这就是土御门的做法吗?你不打算阻止他吗?”
“……唔!”
突然遭到指名的夏目浑身一僵,紧绷的神情宛如当着死刑犯的面,接过行刑用的手枪。
“夏目同学!”
“…………”
夏目没有回应京子的叫唤。她的眼瞳迅速地——像窜逃似地——转向春虎。
然而,春虎看也没看夏目一眼。
“你别欺人太甚了,和你对决的人是我,不是夏目。”
京子由于春虎淡然的态度转回视线,无言地瞪视春虎好一会儿,总算摆脱犹豫,唤出护法的名字。
两具“夜叉”再度现身。
观众席上的塾生议论纷纷,在一旁静观其变的夏目也忍不住站起身。
“……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不管哦。”
京子的面色微微发青,提出了警告,春虎没有答腔,又挥了一次木刀,确认手感。
“春春春、春虎大人。恕在下僭越,实在无法赞同此一计划。与敌方交战为在下职责所 在,还请春虎大人退居后方……”
“不行。”
春虎厉声一喝,驳斥空的苦苦哀求——
——不过,神情又随即松懈。
“毕竟我一点也不懂式神的使役方式嘛。”.
“这这、这点小事不劳春虎大人费心……”
“不好意思,这样就没意义了。就算不懂式神的使役方式,我还是得找出属于自己的一套方式。”
说着,春虎把手放上式神的小脑袋,轻柔地拍了两下。
“所以呢,我想先从最直接的方式开始尝试,绝对没有不信任你的意思,何况扯后腿的人很有可能是我。”
“可、可、可是……”
“别摆出那种脸,我多少有一点打架经验。那就拜托你啦,伙伴。”
“…………”
空凝视春虎,稚气的脸庞浮现担忧。片刻过后,她抿紧了唇,默默转身面向京子等人。
“……欸,他是认真的吗?”
“不会吧,那家伙……”
在一旁观战的塾生窃窃私语,讨论声愈来愈嘈杂。原本不满与轻视的声音逐渐转变为单纯的惊讶与兴奋,杂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春虎一概刻意屏除在脑外。
他让意识集中在眼前的对决。
希望透过这场对战,能学到一点派得上用场的经验。
“……看来两边都准备好咧。”
大友在一旁观察,沉吟声响遍整个咒练场,四周顿时寂静无声。
“那么——开始!”
在这一声令下,式神对决正式展开。


“太惨了,简直让人看不下去。”
“…………”
竞技场一角,在观众席后方的柱子阴影处,他紧盯着场上的对决。
竞技场上,由京子操控的两具“夜叉”正与春虎以及空勇猛奋战。只是或许碍于对手是人类,京子的式神显得动作不太灵活,空也因为在意春虎,无法集中精神对付自己的敌人。场上只有春虎一人气势凶猛,只是这样的春虎却遭到黑式神——黑枫的长刀击飞,在地上打滚。
“那就是王选上的式神吗?”
“……北辰王尚未觉醒,现在不过只是个不成熟的小孩子,会想把亲近的人留在自己身 边,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居然挑上那种低下的小伙子,实在让人不服。”
“所言甚是。”
他确实相当不快,甚至感到气愤。不只是北辰王的威光,他觉得就连自己献给王的理想与忠义也遭到践踏、玷污。
王一旦觉醒,必会立刻更正这样的陋行。
但不管时间如何短暂,也不能让王做出如此纡尊降贵的行为。他无法容忍这样的行径。
“果然还是太嫩了。”
“…………”
直到王觉醒前,必须有入在王身边导正他的行为。
而且,他不认为此一重责大任能够委以他人。

3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在对决结束后的更衣室里,春虎脱下剑道的护具,坐在长椅上,从观众席赶来的夏目以差点把他撞飞的气势冲上前来。更衣室里只有春虎和空,冬儿则是晚夏目一步,也到更衣室探望春虎的情形。
“在打什么主意……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指的当然是刚才的对决啊!居然亲自上场迎战式神,你是疯了不成?要是受伤了怎么办?”
“所以我才会穿成这副模样啊。”
“这不过是权宣之计!何况对手可是‘夜叉’,一个不小心你就没命了!”
夏目气得涨红了脸,滔滔不绝地骂着。坐在长椅上的春虎紧蹙眉头,闭上了嘴,毕竟刚被打得落花流水,也没立场反驳。
对决结果不出众人所料,以春虎惨败收场。
论动作与战技,京子的护法式式神白樱与黑枫都不是春虎可以匹敌的对手。阴阳厅贩售的“G型式神” ——也就是人造护法式式神基本上已习得高超的徒手格斗技巧,尤其白樱与黑枫更是各自精通剑术与刀法。
当然,要活用这些能力,还须仰赖术者的操控。尽管同时使役两具式神,但京子指使“夜叉”的技巧相当纯熟。起初由于以人类为对手,京子显得有些无所适从,但不久像是改变想 法,又或者厌烦了春虎玩的小把戏,不再手下留情,猛烈的攻击使春虎两人完全无法招架。当然,京子打从一开始就以刀背攻击。她让式神灵巧地运用刀尖诱引春虎进攻,把他又摔又压又抛,简直是为所欲为。
观众席上,从对决刚开始时的屏息观战,到了最后不断有挖苦与大笑声传出;其中最肆无忌惮地爆出狂笑的人就是冬儿……
“你为什么不认真点应战呢!我不是认同仓桥京子的说法,不过挥着木刀和自己的式神一起站上战场,根本是贻笑大方的行为!”
“我、我很认真啊。”
“你真的觉得刚才那场很‘认真’吗!?沦为笑柄,遭到众人取笑……你难道不觉得心有不甘吗?”
夏目红着脸怒吼,看上去相当气恼。不过,春虎在反省或反驳前,先是感到有些困惑。他不太懂,夏目是“为了什么”生气。
而且,夏目虽然逼问他“难道不觉得心有不甘吗”,其实春虎就算输了这场对决,此时也没有感到一点不服。至少,昨天课程结束后的无力与空虚感没有在他心中涌起。
他没有不服输,也不是在逞强,反而像是第一次掌握到自己的步调,有种充实的感觉。春虎干脆认输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夏目,但不成材的式神还不够细心,未能察觉主人心中的微妙变化。
“……春春、春虎大人……”
空从背后轻轻拉了拉春虎制服的衣摆。
“……就就就、就这么任她肆意辱骂没关系吗?”
“嘘,笨蛋……昨天我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她是本家的下任当家,而且我现在是她的式神。”
“……可可、可是……”
式神的稚嫩面容浮现较春虎更加不甘的神情,不只是为输了对决,也是为了无法驳斥夏目的怒言。
在两人窃窃私语时,夏目无言地狠瞪着空。在诅咒般的恶毒目光瞪视下,就连空也不禁紧闭上嘴。
昨天春虎告诉空有关夏目的事情,尽管遇上春虎以外的人就态度丕变,关于夏目是主家的人这一点空还分得清楚。
即使如此,她还是试图为主人辩护。
“……刚、刚才春虎大人会输,得怪那那、那个笑脸冒牌阴阳师准备的木刀……绝非春、 春虎大人技不如人……!”
“木刀?”
听到空的辩解,夏目忍不住责问,倒是原本在一旁默默盘着胳臂的冬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讶然说道:
“原来问题出在那里啊?那招确实有点可惜。春虎,你本来打算利用那个机会对吧?”
“等、等一下,你在说什么?”
“你没注意到吗?在对决结束前,那个黑色式神不晓得是因为习惯还是大意,攻击节奏变得相当单调,那个时候这家伙一边忙着防守,一边偷偷地在测量距离,打算避开长刀攻击,趁机逼近敌人。”
空在春虎背后听着冬儿解说,用力地点了点头,春虎则是难为情地转过了头。
事实上,春虎在那一刻反过来利用武器的长度差距,缩短双方距离,甚至成功地以一记撈击化解黑枫的攻击,一口气冲了过去。
但是,就在他使尽浑身解数正要奋力一击时,挥下的木刀突然在空中断裂,从刀身的中间——而且是由内部向外碎裂。
“……那不是因为攻击到对方的铠甲断裂的吗?”
“嗯……我那时候一心攻击,其实也搞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老师确实说过自己在上头‘施了咒术’,大概是因为之前承受的冲击逐渐累积造成的结果吧。这正表示对手的攻势实在太凌厉了,我根本招架不住。”
“不、不是这样的,错出在那个冒冒、冒牌阴阳师!”
“冒牌……在木刀断裂的时候,我也在心里骂过他是个烂老师。不过反正这种倒霉事我见多了。”
春虎苦笑,试图平息式神的熊熊怒火。
然而,他不经意地看了夏目一眼,发现青梅竹马的脸色比刚才遗要惨白。
“……实在太荒谬了。”夏目颤抖着嗓音说。
“咦?为、为什么?”
“我不知道大友老师施了什么咒术在木刀上头,不过应该是为了承受‘夜叉’的攻击,对木刀进行了强化吧?”
“噢,他好像这么说过……那又怎么了吗?”
“你在装什么胡涂!连咒术强化过的木刀都会断成两截的对决,你居然亲自上场,你总该有点自觉吧!”
比起刚冲进更衣室时,夏目此时的怒吼听起来更为气愤。春虎吓了一跳,仰望夏目,她却连看也不愿意看春虎一眼。
端正的侧脸因为焦躁与其它感情而扭曲。
“你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这样还能算是土御门家的人吗?咒术可是非常危险的,你既然笨,就用你那颗笨脑袋稍微思考一下再行动!”
说到最后,她的语声发颤,口气愈来愈火爆。
听见这一番指责,春虎终于忍无可忍。
“……这是‘命令’吗,主人?”
“什么!?”
“……真抱歉又让比受辱了,但很不巧,这就是我的做法,你要是不满意,就赶紧开除我这个式神吧。”
说着,春虎噘起嘴,转过了头。夏目双目圆睁,差点没睁裂眼角,愣立在原地,双肩不住抽搐。
瞪视春虎的双眸在狂乱的激情下轻泛泪珠。
接着,她用尽仅存的意志力,强行压抑情感。
“……你要是觉得这种做法行得通,就放手去做吧……”
说完,夏目转身背对春虎等人,束起的长发飞扬——她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更衣室。
“……春、春虎大人……”
空仰望春虎,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遇上这股怒气,就连不满夏目强硬态度的空也不由得慌了手脚。春虎面色一沉,决定无视慌乱的式神。
冬儿轻叹一口气。
“……她那么说是因为担心你啊。”
激昂的情绪因为这句话瞬间萎靡。
“我知道。”
春虎答道,语气中早已听不见刚才那股掌握到自己步调的充实感。
就这样,入塾的第二天总算落幕。在担心自己的式神与损友面前,春虎深深叹了口气。
实际上,事情在这时候已经开始有了变化。
在春虎等人从未察觉的地方,以他们始料未及的形式发生。

4

翌晨。
为了昨天受伤留下的淤青,春虎又贴上了治愈符。一走进教室,他立刻感觉到气氛有点古怪。虽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总之就是和前两天不太一样。
他搞不懂这股异样感从何而来,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纳闷地走过讲台前。
夏目已经坐在老位置上,在春虎进教室时瞄了他一眼,又随即转头望向窗外。毕竟才刚大吵一架,会有这样的反应也不意外,只不过春虎还是打从一大早就觉得心情沉重。
冬儿今天也打算保持一定的距离观察情形,春虎于是独自在和昨天相同的位子上坐下。
他打从内心祈祷,希望今天能度过安稳无事的一天。
“——早、早安,土御门同学。”
“咦?啊,平早……”
春虎坐下后,三个女同学一起走了过来。
由于是同班同学,春虎见过她们,只是不知道她们的名字,也从来没打过招呼。他吓了一跳,打量着三人的脸。
“欸,你现在有空吗?”
“……呃,有是有……怎、怎么了?找我有事吗?”
“不,其实也没什么事……”
其中一人忸忸怩怩地说。在开口的女同学背后,另外两人用手肘顶着她,催她快点,搞得春虎一头雾水。
难不成她们是来欺负新生的吗?入塾第三天,班上同学也许终于打算正式展开行动。要是他们嫌自己碍眼该怎么办?但就在春虎兀自担心时——
“昨,昨天的对决很精彩,你身上的伤还好吧?”
“什么?噢,谢谢。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
“那就好,不过我真是吓到了呢,没想到居然会有人拿木刀对抗式神。”
“确、确实……是没有人会这么做。”
春虎回得结结巴巴,原本站在后头的两人听了突然挺身向前。
“而且对手可是仓桥同学的护法式式神哦?实在太厉害了!”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想应该……没有吧?”
“不然你为什么会亲自上场呢?”
“为什么……毕竟我不知道怎么施展咒术,也不懂如何操纵式神作战……所以我想至少能直接帮上一点忙也好——就只是这样而已。”
“不会吧!你就因为这样上场吗?”
“真不敢相信!”
三个女生肩并肩,轻声尖叫。直到现在春虎依然搞不清楚状况,惊讶地露出一脸迷惘。
接着,在远处观望的两个男同学向三个女同学打了声招呼,借机靠近春虎的座位。
他们有些僵硬地朝春虎笑了笑。
“……嗨,昨天真是太惨了,土御门。你还真有胆量,居然没临阵脱逃。”
“对啊,和仓桥对战耶,要是我就赶紧先溜了再说。”
不同于若无其事的女同学,两个男同学似乎还在为了前两天没和他讲过一句话感到有些过意不去。尽管藏不住害臊,他们还是展露出坦率的好意与好奇心和春虎聊天,这样的举动令春虎忍不住打从心底感到惊讶。
“好久没看到仓桥的护法式了,简直是专业等级了吧?何况还有两具!”
“不过那是仓桥家为了配合她特地改造过的吧?这样难道不会太狡猾了吗?”
“护法式大多都会配合施术者量身订做,那应该花了一大笔钱吧?你居然光凭一把木刀就上场应战,真有你的。”
“大友老师也太乱来了,我本来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呢。”
同学们围绕在春虎身旁,七嘴八舌地聊起昨天的感想,甚至把春虎当成了空气。
这时——
“咦,春虎同学?”为数不多的熟面孔前来找他搭话。
那人是天马。尽管讶异于春虎身处的状况,他还是马上察觉现状,放下了心。
“啊啊,天、天马……”
救救我——春虎无言地求助。由于他的模样实在可怜,天马忍不住噗嗤一笑。
“昨天真是辛苦你了。不过我还真被你吓了一跳,你的身体还好吗?”他口气平稳地说。
“我很好,抱歉让你担心了。”
“别这么说。可是,春虎同学,原来你有护法式式神啊,而且那不是市面上贩售的式神吧?”
“呃,嗯……”
“对了!欸,土御门同学,可以再让我们看一次那个小式神吗?”
“啊,我也是!我也想看!”
女同学一听见护法式,立刻展现出强烈兴趣,春虎困惑地朝天马投去询问的目光,天马笑着点了点头。
“……空。”
虽然奉命隐身,空其实无时无刻皆伴随在春虎左右,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春虎一召唤,护法随即现形。
“哇,好酷!”
“呀!好可爱!”
同学们的目光一亮,尤其女同学更是兴奋异常,不停称赞空可爱,甚至伸出手来乱摸。面对突如其来的暴行,空僵直了身体,碧眼流露出惊恐。
“春春春、春虎大人!?”
“……原谅我,空。你就忍耐一下吧。”
春虎总觉得好像把空当成活祭品献了出去,内心难掩愧疚。空的一对小耳朵和尾巴慌乱地高高竖起,春虎只好装作视而不见。
“这么仔细一瞧,这个护法的年纪还真小耶。土御门,这该不会是你喜欢的类型吧?”
“当然不是。”
“……我记得是高等式的吧?原来是这么回事,你让这样的式神服侍自己啊。”
“我就说不是啦!”
“慌慌张张的,真可疑。”
“你们该不会一起洗澡吧!”
“呀,变态——”
“……你们怎么不理我说的话啊。”
也许是主仆二人慌张的反应很逗趣,围绕在春虎身边的同学们纷纷放声大笑。春虎心中的困惑还是没有消失,但眼前不再是前两天那种来历不明的冷漠面孔,而是随处可见的同龄笑颜。他们确实是在取笑他,埋藏在话语深处的却是对春虎自然衍生出的好感。
“无聊。”
这时,教室后方传来说话声。
那人说着啐了一声,挑衅挑意味浓厚。他回头一看,又是一个只认得脸,不知道名字的男同学。男同学把双脚搁在桌上,高高在上地俯视喧闹的春虎等人。
“……连护法式也不知道的小鬼,居然有高等式的式神在身边服侍?真不愧是名门。”
男子语带厌恶,闹哄哄的同学们闻言沉默不语,前一刻还洋溢着欢乐与笑声的气氛顿时变得凝重。
春虎赶紧唤了一声:“空!”
挥开女同学的手、一跃而起的空霎时停在半空中。春虎这一声当然不是指示空上前攻击,而是为了喝止空,不让她上前教训无礼的男子。空反手握住匕首的柄,宛如饵食当前却遭到制止。她不满地“唔~”了一声,便是最好的证据。
“——真是的,你到底懂不懂得反省啊?”
“可可、可是~”
春虎眯起眼,定睛瞪视一再恳求的空,空丧气地垂下了尾巴。
另一方面,险些遭到攻击的男同学连忙从桌上把脚缩了回来,差点摔下椅子。
他大概没料到随口挖苦会惹来式神攻击,吓得脸色僵硬。
其中一个女同学看见男同学惊慌失措的模样,忍不住失声笑了出来。笑声接着传了开来,不只春虎身边,整间教室都充满了嗤嗤的窃笑声。遭到嘲笑的同学又气又羞,脸色一阵黑一阵红。
然而——“对不起。”春虎站起身,深深鞠躬致歉。
在他身旁的同学们目瞪口呆,就连他道歉的对象也是满脸不敢置信。空则是由于大受打 击,尾巴上的毛如针毡般全竖了起来。
“抱歉吵到你了,我也知道自己碍眼,不过……”
他抬起头,直视被这举动吓倒的男同学。
“我还是想尽量和大家打好关系。昨天我也对仓桥同学说过,可以请你多多担待吗?我也会尽力顾及大家的感受。”
教室里悄然无声。
这样就好了,他不想因为一句挖苦的话动怒,反而害自己丢脸,尤其他很能了解对方开口抱怨的心情。
空浮在半空中,哑然凝视自己的主人,围绕在春虎身边的同学也是类似的表倩。“呃,这……”遭春虎抢先一步道歉的男子支支吾吾,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诡异的沉默气氛逐渐蔓延。
打破沉默的是一开始和春虎聊天的女孩子。她重新打起精神,开朗地说:
“……老是在说别人,你在之前实际演练的时候,连老师制作的简易式也操作不来,根本不可能会用护法式吧?”
“吵、吵死了。那个时候是我一直发挥不出实力!何况那和自律系的操纵方式又不一样!”
“嘴上这么说,但我记得你上完课就垮了吧。”
“刚开始都是这样!你还不是好一会儿站不起来!”
女同学说完,男同学接着开起玩笑,而且明显站不住脚,这让气氛因此轻松不少。比起遭到全班同学的男孩,春虎觉得真正得救的人其实是自己。
“总、总而言之,土御门。你要清楚明白一点,不管是昨天那场对决还是你,都让我看不顺眼!”
男子重振嚣张气焰,再次狠狠地吐出恶言,只是方才的尖锐语气已不复见。
春虎咧嘴一笑。
“我会记住的,还有,叫我春虎就可以了。”
“…………”
男子转过头,哼了一声代替回应。
春虎并不讨厌这样的相处方式。他不想硬逼自己与大家和平共处,也没有信心能够做到。就算惹人厌,与其让人在暗地里闲话,倒不如当面讲个清楚。
春虎转回头,以眼神感谢帮他解围的女同学。.
“对了,我还不记得大家的名字,就趁这个机会告诉我吧?大家直接叫我春虎就行了。”
“好,那就是小土啰?”
“根本没在听我说话嘛。”
春虎的苦笑使教室里再次充满欢笑。天马带头又介绍了自己一次,其它塾生也跟着接连报上自己的名字。教室后头的男子故意“啧”了一声,嘴角却微微上扬。
教室里出现了新的景象。
空像是遭到众人遗忘,孤伶伶地呆望着这幅光景。
不,其实不只空,还有一个人——
“……真没想到事情会出现这样的发展呢。”
突如其来的话语令夏目惊叫出声,她无暇藏住原本尖细的嗓音,连忙转向声音的来源。
“冬、冬儿……”
“哼,他要是故意这么做,那能收到这样的成果可真了不起……不过他根本没打过什么算盘,只是顺其自然,这样的举动看在办不到的人眼里想必相当嫉妒——”
说到这里,冬儿瞥了夏目一眼。
“——你不这么觉得吗?”
“什……你在说什么蠢话……”
夏目嗫嗫嚅嚅地应了一句,转过头避开冬儿的目光。
然而,闪躲的视线自然而然地受到春虎吸引。春虎现正处于教室里众人注目的焦点,夏目望着他的眼里明显透露出惊讶,以及烦躁。
那些人“照理来说”是她共度半年光阴的同班同学,春虎“照理来说”是她从小熟识的分家少年。
双方都是自己认识的人,却在自己伸手无法触及的地方变成明友。夏目默默地凝视,这是她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她的容颜莫名伤感,冬儿窥见这一幕,难得闪过了一丝担忧。
“……别太逞强了。”
“我、我才没有逞强!你怎么从刚才开始就满口胡言乱语!”
夏目激动地大声叫嚷,一听就是在硬撑。冬儿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
然后——
“这样啊,真抱歉。老实说,今年夏天我有个死党就因为逞强,跟那个笨蛋吵了一架,结果那次就成了两人的最后一面。”
“……!”
夏目心头一惊,转向冬儿。冬儿往春虎等人的方向眺望,目光有些缅怀,脸上浮现不像他会露出的自嘲笑容。
“那件事对我来说也是一次惨痛的经验,我可不想再重蹈覆辙。”
“…………”
夏目不知所措地垂下头,制服底下的身体僵直。
她的神情害怕又十分固执。正因为冬儿知道夏目的真实身分,如此胆怯的夏目看在他的眼里不过是个普通女孩子。他暗自轻叹,挑起了单边眉毛。
接着,他的视线转向教室门口。
仓桥京子走进了教室。
面对教室里的情景,京子也是满脸讶异,而在了解事情始末后,又接着露出愕然神情。冬儿差点没笑出声,或许春虎苦恼着不知该如何应付这一号人物,但看在冬儿眼中,她的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相当浅显易懂。
“……我也差不多该行动了。”
冬儿悄声低喃。这话要是让春虎听到,肯定会拉下脸来。因为每当冬儿在盘算什么鬼主意时,语气总是如此雀跃。

5

熬过上午的课程后,进入了午休时间。
“……可以借我一点时间吗?”
春虎原本正在思考上次点的豆皮乌龙面实在不怎么好吃,这次要改吃炸虾乌龙面,当他准备走向学生餐厅时,一旁等着他的京子出声叫住了他。
昨天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会被她叫住,就连春虎也大感意外。他提起戒心,总之先悄声告诫道:“空,别出来。”——他对于如何控制式神已经驾轻就熟了。
脚下微微传来不甘不愿的气息,春虎忍不住叹气,即使昨天才刚经历过惨败,空的战意似乎丝毫不减。
——当空出现在宿舍时,完全看不出来会是这种狠角色……
毕竟不能畏畏缩缩地一直逃避下去,而且既然影响已经扩及至此,也不能不解决。春虎于是朝掩不住诧异神情的京子回了句:“好啊,没问题。”跟在她背后一起走了。
京子把春虎带到塾舍后方逃生梯的楼梯间。这地方不只没人经过,更不用怕被人看见。要是在一般高中,不良少年很有可能 会逗留在这里偷抽烟,好逃避老师的监视。
“……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反正京子一定是为昨天的式神对决而来。春虎本来以为京子在赢了对决后总该消气了,看来她还有些不满要宣泄。
就在春虎厌烦地心想自己实在很不擅长应付这种执着的女孩子时,京子突然开口:
“……昨天真的很抱歉。”
他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凝视京子,惊讶地说不出话。京子则尴尬地涨红脸,别过了头,秀发在空中翻飞。
“……虽然事情演变成那样的局面,其实我本来也不想搬出式神,何况追根究底,我所有的不满都是冲着大友老师……总之,事情被我闹得一发不可收拾,我得向你道歉。”
“不,千万别这么说。这整件事都得怪空一时冲动,用不着向我道歉……”
空不服的气息从近处传来,春虎理所当然地选择彻底忽视。
——这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是教室里的氛围变了,导致她的态度跟着转变吗?不,以他对京子的印象,她绝对不会为了随波逐流而甘心屈服。何况她既然胆敢正面挑战大友,坚持自己的主张,就算全班都与春虎为伍,她也不可能改变自己的方针。
然后,她的态度突然转变,甚至可以称得上谦虚客套。春虎再怎么迟钝,也不免怀疑这件事背后另有隐情。
——唔,可是……
不管京子在背地里打什么鬼主意,这都是个大好机会,反正自己也需要和她好好谈谈。
“……欸,我问你,你其实不是讨厌我,只是想利用我攻击夏目,我说的没错吧?”
俗话说打铁要趁热,他开门见山地这么一问,京子果然面露难色。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什么理由吗?”
“……这是我的私事。”
“什么私事?”
“我说你啊,当女生说是私事的时候,礼貌上就不应该再追问了。”
“可是称的私事扯到我身上了不是吗?我保证不会告诉那家伙,不过你真的那么讨厌夏目吗?”
京子默不吭声,毫不掩饰自己的焦矂。春虎于是静待她的回答,终于让她死心叹了口气。
“……我以前见过夏目同学,在我们……年纪都还很小的时候。”
“什、你说什么?”
意料之外的告白听得春虎大吃一惊。”真是的。”京子低吟一声,扭动了一下身子,女孩 子气的举动看上去十分可爱。
“你未免太惊讶了吧。我是仓桥家的嫡系,夏目同学也是出身土御门家的本家啊。”
“呃……也就是说两家都是名门,所以少不了交流吗?”
春虎确认道,一脸正经,京子的目光却像是看见火星人光裸着身体跳舞一样诧异。
“你是认真的吗?”
“为、为什么这么问,我说错了吗?”
京子深深叹息,春虎觉得自己愈来愈像个傻瓜。
“你听好了。仓桥家原本是土御门家的分家,只是和顶着‘土御门’名号的你不同,仓桥家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彻底分离出来了。”
春虎惊讶得合不拢嘴,这才发觉自己远比预料中的还要愚蠢。
“等、等一下!……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真的吗?难不成我们是亲戚吗?”
“用不着怀疑,我们就是亲戚没错。”
见京子答得干脆,春虎茫然地摇了摇头。
接着,他悄声问了一句:“……空,你知道这件事吗?”
虽然没有得到回应,但清楚感觉得出来空是顾虑自己的感受,刻意不回答。这也正意味 着,连自己的式神也明白家族内的亲属关系,春虎却一无所知,这事实实在令他大感震惊。
“呃……我、我明白了!先不管仓桥家的事——所以呢?你以前见过夏目,难道你们在那时候大吵一架,直到现在还是平息不了怨恨吗?”
“……他不记得了。”
“什么?”
“他忘记我们以前见过面了。”
京子轻声低喃。春虎闭上了嘴没再开口,不是因为京子这句话,而是她脸上的落寞神情。
春虎这才想起,自己虽只见过京子不苟言笑与气愤不平的模样,但初次见面时,那张脸庞确实令自己望得出神。此时,她的面容突然染上毫无防备的忧愁,春虎心里不由得慌乱无主。
“……你们当时的交情很好吗?”
“我们只见过一次面。”
“什么!这也不能怪他不记得吧!那不是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吗?”
确实,孩提时的夏目与京子的关系要是亲昵到足以留下深刻记忆,春虎不可能不知道这一号人物。尽管疏离了一段时间,两人毕竟在上了小学后依然经常一起玩耍。
可是——
“我记得很清楚。”
京子赌气地说,神情相当凝重。
“因为我们有过‘约定’……”
“什、什么约定?”
“…………”
京子没有再进一步回答。她没有吐露出话语,只有悔恨又悲伤的气息。
接着,她冷不防地朝春虎投去质疑的视线。
“……我问你,暑假结束后,夏目同学突然用缎带绑起了头发,那是……”
“咦?”春虎惊呼一声,随即察觉这个问题非常棘手。夏目那头飘逸长发不只在男子之中罕见,偏偏还系上缎带,会遭人疑心也是理所当然。
“那、那那、那个啊?还有那头长发,你不觉得和女生没两样吗?其实那是有咒术的含意在里头哦。那个锻带不是普通的缎带,而是土御门家家传的咒具,只是明明是个男生,这么一来看上去简直跟个女孩子一样,哈哈哈。”
春虎一边扯谎,一边拙劣地笑着掩饰。
听着春虎的解释,京子不晓得为何像是受到强烈打击。“土御门家的……”她的低喃声听来像是被迫接受早有隐约预感,又不愿承认的事实。春虎搞不懂京子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反应,内心忍不住纳闷。
京子紧咬下唇,完全不在意春虎表现出的困惑。
“……这样啊,果然没错,我就知道是这么一回事。”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还用说嘛,除了自己和土御门家,夏目同学根本没把其它事情放在眼里……不对,他对阴阳术的态度也是一样,到头来都是为了不辱土御门家的名声,才会那么积极磨练自己的能力。在他的脑子里,土御门家的名声就是一切。”
“欸,你这话未免……”
“怎么了?我有说错吗?这种事情大家都知道,没有一个人看不出来。也许你是例外,不过那也是因为你是他的式神,是他自己的——土御门家的式神,他才会出面袒护你吧?不是吗?”
错了。
春虎想反驳,一时间却开不了口。
笑着说“一起努力吧”的夏目、因为自己蒙羞而浑身颜抖的夏目,以及对式神对决视若无睹,结束后却跑来怒吼的夏目。
他知道夏目担心自己,但要是问到夏目为何担心,他一时半刻也答不上来。他相信——他想相信,内心却在顽强抵抗。
京子严肃地凝视着沉默不语的春虎,接着说:
“……阿刀同学都告诉我了。”
“咦?冬、冬儿?他说了什么……”
“他说,你会成为式神服侍夏目同学,为的是服从‘家规’。我这才总算理解,为什么夏目同学会选择你这么一个外行人作为式神。他这么做和对自己有没有利无关,也没考虑过你的感受,只是遵从土御门家的规定行事,这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怨恨。愤怒。懊悔。悲伤。她的话里随处可见这些负面情感,与她给人爽快又畅所欲言的第一印象完全相反。
京子注视着春虎的双眼。令人惊讶的是,她的目光里流露出同情,以及奇妙的共鸣。她怜悯自己,同样也怜悯春虎。
——啊。
刹那间,他理解了一切。
京子——在听过冬儿的话后,认为在与夏目之间的关系上,春虎与自己是“同类”。春虎不了解京子与夏目的关系,但是在京子心中,她把自己和夏目的关系,以及春虎和真目的关系重叠在一起,因此对春虎的态度才会出现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不过——
“慢着,你错了,仓桥。”
这次他没有半点犹豫,语气既自然又真挚,那份力量让京子清醒了过来。
“……什么?”
“你错了,拜托那家伙让我成为式神的人是我。”
京子不可置信地睁圆了眼。
“骗人。”
“我没有骗人。我这个外行人刻意选了条不适合自己的路,也许不太有说服力……不过的确是我主动开口拜托。那家伙起先不肯答应,认为危险性过高,是在我的坚持下,才允许我一起走上相同的道路。”
“…………”
京子的目光里满是怀疑,春虎没有撒谎,他所言字字属实,京子应该也能理解。他希望京子能了解。
“那像伙确实对土御门这块招牌有各种错综复杂的情感……像是骄傲以及应压力之类的,有时还因此吃尽苦头。不过他也没因此冲昏头,这点可以请你相信吗?”
他想和大家和平共处,京子当然算在内,夏目最好也能一起加入。不,夏目一定得加入。
尽管自已是个没用的式神,但说不定这——为夏目打造一个“容身之处”一事,正是春虎能为主人施展的最强大的咒法。
“……什么嘛,这么说来,我……”
京子气冲冲地啐了一声,视线垂落到脚上。
“结果只是我自作多情吗?我只是单纯被忘了而已吗?”
“咦?不……我……”
没那意思。他话还没说完,另一个声音转移了两人的注意力。
“……你们在做什么?”
那嗓音冷酷刚硬,宛如以厚重钢铁制成的甲胄武装。
“夏目?”
夏目走上逃生梯,仰望楼梯间的脸色异常阴沉。
“你们在这地方做什么?你们之间的争执早在昨天的对决就做好了断了吧?”
“啊,不是,你误会了,夏目。我们不是在吵架——”
春虎急忙解释,京子冷不防地从旁打断了他的话。
“他说的没错,我们已经和解了。”她面无表情地说。
“……和解?”
“对,土御门和仓桥本为一家嘛。我们之间的误会也解开了,现在只是以同为土御门分家身分,和和气气地聊天而已。”
京子的嗓音略显倔强,恶毒挑衅的语气与说话的内容完全相反,春虎于是赶紧出面缓颊。
“这是真的哦,夏目,我还不知道原来她跟我们是亲戚呢,这种事你怎么不早点说呢,哈哈……”
“…………”
夏目在楼梯上默默地来回打量两人,春虎没察觉到她的双唇正轻微颤抖。
“……午休时间快结束了,赶快回教室。”
实在是看不出是否接受了春虎他们的说辞,夏目的态度冰冷,漠然转身。春虎连忙唤了声:“等一下。”叫住夏目。
这是个大好机会。
虽然只聊了一下,但他发现京子敌视夏目不是单纯出于嫉妒或好胜。既然如此,尽管没办法马上和好,至少可以加深她们对彼此的了解。夏目自己也表示过,不明白京子为什么处处针对对自己。只要多了解对方一点,说不定能多少改善双方之间针锋相对的关系。
“你别那么冷漠嘛。昨天我们是吵了一架,可是刚才聊过之后,我知道这家伙确实在反省,还特地来道歉呢,对吧?”
春虎拼命地为京子辩解,倒是京子神色复杂,一句话也没说,不过只要没开口乱事,就足以让春虎感激涕零。
“你之前不是说过自己其实没有特别讨厌仓桥吗?而且实际上她说的话也有道理,只要你们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谈,说不定这件事情能简单地——”
“今天早上,你和其它塾生也聊得很起劲嘛。”正要离去的夏目听着春虎愈说愈兴奋,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
“噢,那个啊,刚开始我也搞不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结果聊过后,我才发现原来大家和一般人没两样。他们对土御门的偏见不只没有先前那么深,还答应课堂上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尽量问——”
“——这就是……”
“什么?”
“这就是——谄媚身边的人,搏得众人的好感,这就是你昨天所说的做法吗?”
那语调之空洞令人发毛。
春虎闻言一愣,来不及涌起惊讶、诧异,甚至是愤怒。他作梦也没想到夏目会说出这种话,一旁的京子听见也是满脸错愕,凝视着夏目。
夏目缓缓转身。
“你要我说几次才明白,春虎?你的程度远远落后其它塾生,就算讨好他们也追不上,为什么你就是搞不懂这一点?”
刻意压抑的强硬语气,怒火一触即发的神情。
“阴阳术不是在办家家酒,这里和你以前上过的普通高中不同。你要是有时间和班上的塾生厮混,和仓桥同学闲聊,不如多磨练一下自己。”
夏目语重心长地说,似乎不胜唏嘘。
“开——”
积压在内心的情感再也拴不住,从春虎口中一股脑儿地爆发出来。
“开什么玩笑!夏目,你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是想唬谁啊!”
他气得破口大骂。
春虎的怒吼声与怒意迸出炙热火焰。夏目往后退了一步,如遭狂风袭击,连京子也僵直了身体。不过,春虎没有停止谩骂,完全没有住口的意思。
“你自己怕生,就瞧不起别人谄媚讨好?一个连和别人沟通都有问题的小鬼,居然敢这么大言不惭!”
“什……!”
夏目像是被狠狠揍了一拳,一时说不出话。春虎的怒焰却一发不可收拾。
“我也知道自己的程度落后,根本是个完全不懂阴阳术的外行人。不过正因为如此,依赖身边的人——请大家互相帮助有什么不对?与其它塾生通力合作,一起努力,也是一种很好的做法!你做不到——别因为自己没那个勇气,就鄙视其它人,自以为了不起!”
他放声怒喝,记不清有多久没这样大声怒骂他人,彷佛连身边的空气也紧绷了起来,止不住震动。
然而,他就是不吐不快。他气夏目的偏见,对自己的努力不受认可感到焦躁,怎样也无法用笑或是埋怨诉苦随便敷衍过去。
在春虎喷发出的情感激流冲击下,夏目面色惨白,似乎被这股猛烈的冲劲撞飞了魂魄。
“与其它塾生通力合作的——勇气——”
她茫然地凝视春虎,嘴里喃喃念着,眼角隐约浮现光芒。
“这种事情——这种事情才轮不到春虎你来教训我呢。”
“……!”
夏目跌跌撞撞,步履蹒跚地离开春虎身边。
“土御门同学,你怎么会在这个地方?我们约好的时间早就——”在夏目出现的同一个地方,身穿西装的年轻男子探出头来。
春虎记得这个男子。那是前天午休和放学后,以特别课程的名义来找夏目的青年。他看见夏目在楼梯上吃了一惊,接着似乎注意到现场的气氛险恶,显得局促不安。
接着,夏目垂下头,转身背对春虎。
她走下楼梯,踩得楼梯砰砰作响,从困惑的青年身旁穿过,消失在塾舍之中。
青年轮流注视走进塾舍大楼的夏目与楼梯上的春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他还是叫了声:“——等一下。”追着夏目离去。
现场只留下春虎与京子。
“……可恶。”
情感宣泄过后,胸口开了个大洞似的虚脱感袭向春虎。
——那个家伙……
最后那句话,夏目忘了必须装成男子的“家规”,恢复成毫无伪装的“女孩子”。男装底下一闪而逝的的真实面貌不断扰乱春虎内心。
“……欸……我说啊。”
最后落得在一旁静观事情发展的京子,战战兢兢地开口询问:
“我、我或许没立场说这话……你不追上去没关系吗?”
她问得胆战心惊,像是在碰触一个破碎的物体。春虎没有回应。他无法回应。
宣告午休时间结束的铃声像是慢了半拍,此时才缓缓响起。


“土御门同学——夏目同学!等一下。”
他快步追上逃也似地在走廊上奔跑的夏目。不过,即使背后传来叫住自己的声音,她依然头也不回地往前冲。
由于过了约定时间仍不见夏目的踪影,他急忙到处寻找,结果撞见那幅景象。刚才在楼梯上的人是昨天见到的式神,他们大概是吵起来了,夏目娇小的背影随着呼吸轻微颤动。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一方面面可怜夏目,另一方面又涌起撞见丑陋场面的不快感。他的脑子里明白这也是无可奈何,但伟大的王因为稚嫩而丑态尽出的模样又令他痛苦不堪。尤其这都得怪那个不成材的式神,更令他的容忍超过极限。
“……没办法。”
“是啊,不用再等下去了吧。”
他忍无可忍,不同于平常的冷酷口气让夏目惊讶得停下脚步。
“夏目同学,其实你大可不必为了这种小事烦恼,虽然为时尚早,不如现在就开始吧。”他朝夏目说道。
“你、你在说什么?”
夏目总算转身面对男子。
尽管内心动摇,提高警戒,可惜反应依然过于迟钝。与式神之间的争吵悬在心头,导致心情来不及在瞬间转换。多么不成熟的举动啊,以后总算不需要再忍耐了。他迅速取出一张符箓。
“昏迷、封印、束缚。急急如律令。”
符箓从指尖弹出,如随手拈花让夏目瞬间陷入昏迷。他双手插进长裤口袋,哼着鼻息俯视倒卧的夏目。
“早该这么做了。”
“别心急,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呢。”
就这么把人带走会妨碍到以后的”教育”吗?而且不管夏目嘴上再怎么抱怨,那个式神少年肯定是他的支柱,还是得尽快解决,以免后患无穷。
“反正放着不管也碍眼。”
“我明白了,事情就交给我来处理吧。”
他说着,唇边浮现一抹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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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章 下蛊

1

下午上课时,夏目没有出现。
在下午的课程结束过后将近一个小时的现在,春虎还留在教室里。
他无精打采又板着臭脸,一副注定要留级的模样,凶狠的目光活像头空腹难耐的饿虎。空此时没现身,要是现身,她必定会因为尴尬而感到度日如年。
教室里几乎不见其它塾生,除了春虎以外,只有两个人留在教室里,一个是冬儿,另一人出乎意料地竟是京子。
冬儿坐在与春虎相隔两个座位的位子上,背倚着椅子,脚搁在桌上,一动也不动,看不出究竟是清醒还是昏睡。京子则是坐在离两人稍远的座位上,打开手机屏幕,不停按着按键,努力表现出一副与自己无关也毫不在意的模样,但又不打算早一步离开,宁愿赖在教室里不走。
他们都在等夏目回教室。
三人没有多做交谈,偌大的教室里笼罩着一股沉重的气氛,以春虎为中心向外弥漫。
开门声响起,教室的门打开了。
毫不知情的天马一走进教室,马上吓得连忙后退。他似乎以为没人留在教室里头,留下来的这群人也让他吃惊,尤其门一打开就有视线朝自己射来,吓得他差点当场拔腿就逃。
“……这、这是在做什么?而且你们三个……怎么会凑在一起?”
“没什么。”
天马惶恐不安地问,春虎冷冷地应了一声。不过天马该庆幸还有人肯回应才对,冬儿没有反应,京子则是无视他的询问。他自觉闯进一个危险又敏感的场所,勉强挂起亲切的笑容。
“这、这样啊……啊,不过春虎同学在教室里正好,其实刚才大友老师给了我这个,要我交给你。”
“给我?”
天马手上拿着长约两公尺的木棍,其中一头——底端嵌有金属护圈,另一头的顶端有个金环,金环上另穿有六个小圆环,就像根僧侣或修行者行走时拿在手上的锡杖。
春虎大感惊讶,满脸讶异,冬儿和京子的目光纷纷受到锡杖吸引,显得兴致高昂。
“……那是什么?”
“这是锡杖啊,你没见过吗?”
“见是见过,不过为什么要把这种东西……”
“昨天那把木刀不是断了吗?老师要你改用这把。”
“喂,他的意思该不会是要我再来一场式神对决吧?”
“我想不是……老师应该是不甘心木刀居然断了,想要藉此雪耻吧。”
天马说着歪过了头,看上去没什么自信。
确实,昨天在对决结束后,大友手拿亲自施术的木刀(残骸),嘴里喃喃念着:“这实在太荒谬了!”似乎没料到那把木刀居然会落得如此不堪的下场。尽管如此,春虎还是搞不懂雪耻的意义在哪里。
“……麻烦死了。”
春虎板起脸,从天马手中接过锡杖。
锡杖沉甸甸的,但也许是平衡取得好,反而比外表给人的印象更容易拿在手上。
只是这种东西就算收下,不但重又占空间,只是徒增困扰罢了。现在东西少还不打紧,但宿舍房间其实也没多宽敞。
“老师要我赶紧交给你,难道他早就知道你人还在教室里头吗?”
“他早就……为什么他会知道?我又没和他碰过面。”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话说回来,春虎同学你们为什么还在教室里呢?”
天马向春虎提问,语气中完全感觉不到恶意。春虎听了立面鼓起脸颊,简直像个闹脾气的孩子王。
“夏目下午不是没来上课吗?”一旁的冬儿随口应了句。
“啊,没错,这种事很稀奇。夏目同学居然晓课,这应该是头一遭吧?”
“她好像跟这个笨蛋吵了一架,仓桥那时候也在场。”
“是、是这样吗?”
天马望向坐在远处的京子。由于前两天发生的事情记忆犹新,天马望着京子的眼神显得有些讶异。就算成为话题焦点,京子依然顽固地盯着手机屏幕,不肯抬头。
“说什么翘课,还不是去上那个什么特别课程。临走前,那个西装男又来接他了。”春虎怒气难消地说。
“特别课程?那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那个家伙在休息时间和放学后常跑得不见人影,老师还特地前来迎接她呢。”
经过春虎这一番解释,天马还是一脸纳闷。不过当他一说“就是第一天拜托你来通知的那个人啊!”天马听了“咦?”了一声,不知为何惊讶不已。
“等、等一下,春虎同学,那是——”
天马急地正要开口解释时,坚守沉默的京子突然插嘴。
“……我要先说明一点,刚才那个人不是老师,是咒搜官。”
“咒搜官?你是指阴阳厅的咒搜官吗?”
“难不成还有其它咒搜官吗?”
京子冷漠应道。春虎脸色一沉,冬儿也像是嗅到危险气息,从桌上放下双脚,坐回椅子上。
“为什么咒搜官会三番两次地跑来找夏目?”春虎问道,脸色依然沉重。
“咒搜官来找夏目,为的是调查之前发生的那件事。”
“之前发生的事?这是什么意思,之前发生过什么事吗?”
难不成咒搜官是为了大连寺铃鹿而来?但那起事件理应没有对外公开。春虎不解地提出质疑,京子和天马听了不约而同地面露惊诧。
“春虎同学,你难道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他的式神吗?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快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两人都知道发生在夏目身上的事情,只有自己一无所知。这个事实惹恼了春虎,他大发雷霆,激动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
“春虎大人!”
空突然在春虎面前的桌上现身。
怎么回事?——在春虎锐气遭到削弱的下一个瞬间,爆炸般的破碎声响起,靠近教室走廊的窗户碎裂,四处飞散。
四人一时间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倒抽一口气,冻结在原地无法动弹。唯有空面露戒心,拔出腰间匕首。
空睁大眼睛注视着——上头。
在静止的四人与摆出架势的空头上,有个蠢动的巨大物体。
那是霭气。一大片非雾非霞非烟的霭气不停蠢动,随处扩散,彷佛打算覆盖教室天花板,并且如暴风雨中的雷云——不对,是像个生物阴森地摆动身体。破窗闯进教室的就是这片霭气。
春虎等人见状吓得惊慌失措。
“那、那是什么?喂,天马你知道吗?”
“不、不知道!我没见过这东西!”
“天马,阴阳塾里连这种东西也养吗?”
“不知道!怎么老是问我啊!?”
霭气动得相当激烈。表面看似呈现灰白色,却有如墨漆黑的霭气在内部翻腾,紧接着,暗红色的霭气直线流动,覆盖整体,并且不时爆发痉孪,飞溅火花,闪灭光芒。
那副模样如火山爆发喷出烟雾,又像是从未见过的深海生物,甚至像是丑恶的*蓋美拉疯狂乱舞。最诡异的是它的质感,那东西的外形如霭气飘浮在半空中,却又让人威到泥土般的沉重,而打破窗户的正是这股重量。(译注:蓋美拉即chimera,希腊神话中的喷火火怪物,具狮头、羊身、蛇尾。)
“……蛊毒。”
京子瞪视上头说,其它三名男子同时转向她。
“这东西是蛊毒?”
冬儿迅速出言确认,京子紧盯着霭气,面色惨白地点了个头。
蛊毒在为数众多的阴阳术中可算是相当主流的诅咒,使用蜘蛛或蟆蚣等昆虫为形代,大量放入如壶之类的容器,使它们相互残杀,最后生存下来的便是生命力最强的个体,再以这只“虫”施行蛊毒,亦即以昆虫的牺牲做为形代,注入咒力诅咒制成,为式神的一种。
“也、也就是说,这家伙也算式神啰?”
“对……而且还是个明确遭到禁止的咒术。”
蛊毒在“泛式”中被定义为“诅咒式”的式神,未经阴阳厅许可,依阴阳法规定严厉禁止私下制作以及使役。
“可、可是这太奇怪了!整栋塾舍大楼都张有结界,就算是式神,应该也没办法强行闯入啊!”
春虎在天马的哀叫声中记起阿尔法及欧米加,难道这个式神突破了狛犬们守卫吗?
这时——
霭气的中心膨胀,裂成两半,从里头露出巨大的眼球。眼球骨碌碌地转动,焦距最后固定在下方的春虎一行人身上。
惊惧窜过春虎全身,冬儿的双眸闪过锐利光芒,京子和天马发出了惨叫。
“春虎大人,请退下!”
空大叫着往上一跃,紧贴着天花板飘浮的霭气跟着动了起来。
霭气开始一点点滴落,如漏雨般滴滴答答落下。垂落的霭气在空中划出不规则的线条,接连袭向春虎等人。
“哇啊!来了!”
“啧——白、白樱!黑枫!”
在早一步反应的空之后,京子的护法式式神现身,跳上桌面,俐落地挥舞日本刀与长刀,斩裂接踵而来的霭气。空也以大大的尾巴取得平衡,飞舞似地在空中移动,以匕首劈散不停袭来的霭气。
遭到攻击的霭气出现裂核现象,轮廓扭曲,在空中闪烁碎裂。只是霭气在缩小后马上融入天花板上的大片霭气,最关键的本体毫无减弱迹象。
“空!小心一点!”
“请放心——呀啊啊,碰到尾尾尾、尾巴了!”
“哇、哇啊!呀!救命啊!”
“吵死了,天马!你也快来帮忙!”
“……不行,手机也拨不出去,还真是周到呢……”
教室瞬间变成战场,而且还是一团混战。四人急忙聚集固守一地,并以三个式神为盾,与蛊毒对峙。然而,在逐渐增多的霭气进逼下,他们步步往后,终于退到了走廊另一头的墙边。
“真是的,简直是没完没了。”
冬儿板着脸嘟哝。春虎咒骂一声”可恶”,试图打开背后的窗户。他打开锁,窗户却怎么也推不动,简直像一扇定死的窗户。
“窗户打不开!为计么会这样?”
“惨了!有结界,究竟是什么时候设下的……!”
京子回头打量窗户,轻呼一声。经她这么一说,不只窗户,教室四周都有着可“视得”的咒力覆盖在墙面上流动,看来他们是被关在教室里头了。
冬儿抓起一把椅子,一声不吭地砸向窗户。京子和天马吓了一跳,砸在窗上的椅子却轻易地被弹了回来,似乎也无法加以物理性的破坏。
“砸不破啊……仓桥,你有办法破除结界吗?”
“等、等一下!你看不出来我正忙得分不了身嘛!”
蛊毒的攻势不见衰缓,霭气的数量更是庞大,光靠空和两具“夜叉”实在应付不来。
“可恶,没有人留在塾舍里吗?为什么没有人发现这里出事了!”
“问、问题出在这个结界,结界里再怎么吵闹也传不到外面!”
“天马!你要是有那个闲工夫解释就过来帮忙啦!那两个新生根本是派不上用场的门外汉。”
京子的神情慌忙,可见情势相当危急。集中于操纵式神的脸庞血气尽失,颜头渗出大滴汗水。
天马连忙从符箓盒中取出符箓,却因为动作生涩,手一滑,符箓散落一地。他一时间惊慌失措,赶紧捡起地上的符箓。
在他捡拾符箓时,霭气闪遇了式神们的刀刃。
一片霭气巧妙躲过黑枫的长刀,扑向春虎。春虎随手举起手中锡杖,京子“啧”了一声,早他一步从自己的符箓盒中取出一张符箓。
她取出了护符。护符散发微弱光芒,攻向霭气发出响声。剎那间,一股焦臭味飘出,在护符燃烧殆尽后,霭气也随之消散。
“抱、抱歉。”
“吵死了,别和我说话!”
天马总算捡完符箓,结结巴巴地念起咒文,朝霭气抛出符箓。然而,如今霭气分散在教室四周,每一片虽不至于构成太大威胁,毕竟是以寡敌众,胜算不大。
“……这家伙的目标应该是春虎。”这时,全神贯注地待在窗边观望战局的冬儿出声说道。
“我、我吗?”
“从动作看来是如此。”
听到这句话,站在前方的京子与天马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该不会又是夜光的信徒……?”
“很有可能……可恶!开什么玩笑!”
两人的对话也传到了春虎与冬儿耳中。
在入塾第―天,塾长亲口提起过夜光的信徒,只是夜光的崇拜者和这次的蛊毒又有什么关联?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知道些什么吗?”
春虎从后方紧迫追问。京子脸一沉,瞥向一旁的天马,像是逼他负责解释。
无马无可奈何,只好开口:
“春虎同学,那个、你知道……夏目同学是夜光……”
“噢,你说那个传闻啊,我当然知道,你们也很清楚吧。”
关于这件事,塾长轻描淡写地解释过。“那又怎么样?”在春虎的催促下,天马露出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继续解释:
“……其实在你们入塾前两天,一个听说夏目同学传闻的信徒在他上学的路上埋伏,试图和他接触。那似乎是个很难缠的家伙,最后甚至打算强行掳人,结果双方都使出了咒术。”
“你说什么?在我们来这里前两天吗?”
虽然早有耳闻夜光信徒来找夏目一事,但他没料到原来是最近才刚发生的事情。
“嗯。”天马朝惊讶的春虎点了个头。“刚才不是说到咒搜官来这里进行调査吗?就是为了调查这件事情,听说那个时候的信徒背后还有一大群同伙哦。”
春虎哑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却连一点风声也没听见。
“可、可是,夜光的信徒不是崇拜夜光吗?为什么会这么做?何况他们要是真以为夏目是夜光,也不会使出蛊毒啦!”
“哼!我们怎么搞得懂那些疯狂信徒的想法!再说,之前的信徒虽然被赶来的老师们制伏了,嘴里还是不死心地大喊着‘我是为了促使夜光觉醒而来’之类的话。”
“居然有这种事……!”
这么说来,当时的信徒同伙为了让夏目以夜光之姿觉醒,才会放出蛊毒吗?这实在称不上崇拜,简直是扭曲而且单方面敬畏的疯狂信仰。
“可恶,什么特别课程!那家伙为什么要瞒着我们?”
“我想……大概是不想让你们刚入塾就担心太多吧。”
天马欲言又止地答道。事情也许真如他所说,即使不是如此,春虎光处理自己的事情就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也难怪夏目会有所顾虑,刻意隐瞒。
——“春虎,冬儿,一起努力吧。”
当时夏目笑着说完,就离开了座位。她离开不是为了上什么特别课程,而是为了防备盯上自己的信徒,与追查案件的咒搜官商量今后对策。春虎不禁恼怒,一半是为了把事情全揽在身上的夏目,另一半则是气自己居然没有留意到异状。
接着,春虎回过神来。
“……慢着,夏目呢?夏目现在该不会有事吧?”
春虎一问,天马“啊”一声,面色惨白。
对方既然派出蛊毒对付身为式神的春虎,夏目不可能平安无事。
何况夏目下午没来上课。就算是在与咒搜官商讨对策——而且还在与春虎激烈争吵之后,前两天她都有出现在课堂上,今天她会翘课,难道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没办法来吗?
京子朝脸色苍白的春虎匆匆瞥了一眼。
“……春虎同学,你刚才数落夏目同学没有勇气接触身边的人对吧?”
“那是……”
“你不觉得这也不能怪他吗?我们大家都认为他是夜光转世,再加上还有疯狂的信徒跟在他身边团团转,不只没有人愿意主动接近他,他也怕害人惹上麻烦,当然会有所迟疑。”
“…………”
春虎紧咬下唇,咬到嘴唇都渗血了也没发现。
——“这种事情才轮不到春虎你来教训我呢。”
难怪她会有这样的反应。他是比谁都清楚隐情的式神,是从小的玩伴,却跑来攻击自己一筹莫展的最大弱点。这话偏偏出自他口中,她听了肯定更加痛苦、难受。
他很明白——那是在进入阴阳塾前便铭记在心的事实,但他还是疏忽了。由于跟不上课业,为了让自己在班上能有一席之地卯足了全力,导致连塾长再三叮嘱过的重要事情都抛到了脑后。
其实春虎才是那个满脑子只有自己的人,并非夏目。
“……夏目。”
锵啷,锡杖前头的小圆环发出声响。
京子与天马以及空心头一惊,转向背后——春虎所在的位置。
春虎无暇在意他们脸上出现了什么样的神情。
“——空,让开。”
“春、春虎大人?可是……”
“快让开。”
春虎当头一喝,空立刻抛下踌躇,闪身让到一旁。春虎手握锡杖,随即向前补上缺口。
霭气急速袭来,却不防春虎敏捷地挥动锡杖向前一击,瞬间出现裂核反应,迸裂四散。
“等、等一下,你怎么又——!”
这和对决不同,可不是儿戏。京子没能说出这句话制止他,因为这句理所当然的忠告跟不上前方春虎的背影。
春虎挥舞锡杖,接连击散霭气,鬼气逼人的身影简直可与白樱和黑枫匹敌——气势甚至凌驾两者之上。
京子和天马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仓桥、天马,抱歉把你们卷了进来。”春虎头也不回地说。
“别、别这么……”
“不过拜托你们,这次就帮我一个忙吧,之后我会再向你们郑重道歉。拜托你们帮我击退这家伙,找出夏目。”
春虎恳求。
天马浑身一颤,明确地点了个头回应。
京子则是咬了咬唇。
“……反正不反击也是死路一条,也只能这么做了。”她不耐烦地——嘴角浮现狂傲笑意应道。“抱歉。”春虎又向两人道了次歉。
“这么一来事情就好办了。老实说,我有个主意,不晓得行不行得通,还请两位前辈提供意见。”冬儿见状,以低沉的嗓音冷静说道。

2

夏目恢复意识时,双手被反绑在身后,两脚的脚踝也绑上了绳子,横躺在地。
她一时间搞不清楚状况,睁大了眼,支起身子。
“……咒练场?”
夏目倒卧的地方,正是昨天进行式神对决的竞技场。
为什么——想到这,失去意识前的记忆瞬间苏醒。
“啊,你终于醒了呢。”
身穿西装的咒搜官站在一旁,俯视躺在地上的夏目说道。
“你……!”
“噢,你爱怎么大吼大叫都没关系,反正声音传不到上头,不过为了你的名誉着想,我劝你还是别轻举妄动。”
咒搜官面露冰冷微笑,朝地上的夏目恭敬地鞠了个躬。
“首先,我得为了前几天的事情道歉。我的同志一时心急,做出了有失体面的举动。不 过,其实我不太愿意称呼那人是‘同志’,即使同样抱持崇敬的心态,志向却很难一致,尤其当彼此能力差距过大时更是如此。”
听着咒搜官的话,夏目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耳朵。说到“前几天的事情”,她只想得到一个人,那就是在春虎他们入塾前,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夜光信徒。
“那像伙要是安分跑腿也就算了,可惜他一听见你的出色表现就坐立难安。我也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情,毕竟我的内心也是雀跃不已呢。”
咒搜官嗤嗤窃笑,那副模样和自从遭夜光的信徒袭击以来,为调查而日渐熟稔的青年简直判若两人。受骗的不甘与愤怒,使夏目白皙的面颊顿时涨得通红。
“你把那个人称作同志,该不会你也是……”
“没错。”
说着,咒搜官再度殷勤地——如孩童般得意地——鞠躬致意。
“能在此瞻仰您的真面貌,实感无上光荣。土御门家下任当家,土御门夏目大人,吾等伟大的北辰王。”
夏目绝望地呻吟了一声。
北辰王是将夜光奉为神的信徒对他的尊称。北辰意指北极星,在阴阳道中占有重要地位。那些人以北极星譬喻“夜晚的光芒”,亦即夜光,并且仿效他的护法飞车丸与角行鬼,将自己的主子视为王者,进而衍生出此一别称。当然,夜光本人从未如此自称,因此极少有人称呼他为“北辰王”。
“为什么!?”
夏目依然感到难以置信,忍不住大吼。
“你是隶属于阴阳厅的真正咒搜官!为什么会和夜光的信徒那种家伙一起——?”
“把自己的信徒称为‘那种家伙’不太妥当吧,可以请你收回这种说法吗?况且你也不需要那么吃惊,阴阳厅里可是有不少北辰王的崇拜者呢。”
“骗人!”
“你认为我在骗人吗?其实会有这样的情形也是理所当然吧?不了解咒术的一般人凭什么批评北辰王?唯有精通阴阳术的人,才能理解他的伟大,而世上没有一个地方与咒术的关联比阴阳厅更深,我说的有错吗?”
咒搜官侃侃而谈。由于他的解释听来说服力十足,夏目受到了极大冲击。
阴阳厅可谓现代日本的阴阳寮——阴阳师的大本营。而阴阳厅同时也是夜光信徒的巢穴,这事非同小可。就算为数不多,只要真实身分一日不揭穿,就可能为咒术界带来莫大影响。
“然而,现在与咒术相关的绝大多数人竟一方面享用北辰王的伟业带来的恩惠,又埋没北辰王,把他的存在视为禁忌,实在愚蠢至极!这种行为难道不是忘恩负义吗?我等必得尽快导正这一错误,挽回王遭到不当贬损的名誉。”
咒搜官说着,突然紧盯着夏目不放。他的视线火热且渴望,走到她的面前,缓缓屈膝跪地。
“伟大的王在我等赎罪前,已为洗清自己的污名重新降临世上……这实为奇耻大辱,乃有失身分之举。事到如今,只求尽早在您面前下跪,请王原谅在下的怠惰,并准许在下为王今后的伟业奉上全副心力……您是为此而来的吧,夜光大人?”
咒搜官窥探着夏目的双眸,毕恭毕敬地致上歉意。
青年做出夸大的言词与动作,眼中流露出纯粹的信念。那是纯粹又彻底扭曲的——疯狂。
寒意在体内发动,体温直线下降的错觉袭向夏目。她庆幸自己躺在地上,要是站着,难保不会因为双脚颤抖而跪倒在地。
自从一出生,她由于夜光转世的流言受过不少轻蔑,以及恐惧,甚至不时被迫背负自己无力承担的高度期望。
在他人把自己当成夜光看待的情感中,都不曾像青年此刻展现出的”亲昵”更令她感到惊恐与生理上的厌恶。她感觉牙根松动,死命地紧咬臼齿。
“我……我不是夜光……”
夏目咒骂,一口气吐出恐惧与污秽。
此话一出,青年瞬间变了脸色。没有明显待征的端正容貌一如往常,却散发着一股骇人气息,阴沉的面容散发着一股极为狭隘且充满偏见的扭曲信念。
不过,他立刻恢复冷静,甚至堆起善意的笑容,慢慢站了起来。
“夏目同学,由于我有身分之便,因此可以接触到无法对外公开的机密情报。我很清楚发生过什么事情,‘神童’大连寺铃鹿连‘装甲鬼兵’都搬出来了对吧?”
“什……”
夏天的事件突然再次被提起,夏目惊讶地睁大了眼。见到这样的反应,咒搜官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
“你了解我听到报告时的心情吗?不只是我,同志们全都欣喜若狂。早在好几年前,就有传言指出你是北辰王转世,不过在接到这份报告时,我们才终于确认谣言属实!你还记得我说过,我们其中一位同志忍不住率先采取行动,是因为听闻你的出色表现吧?如今,我们已经脱离漫长的潜伏,为迎接你的觉醒做好各种准备。我们为了北辰王觉醒的这一刻恭候已久,简直是度日如年!”
咒搜官说得热情,喜形于色。
夏目再一次受到冲击。大连寺铃鹿的事件是她人生中一个重大的“转折点”,想忘也忘不了,不过在此同时,那也是个“已经结束”,早已落幕的“过去的事件”。她作梦也没想到,这起事件居然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引起轩然大波。
不过——
“那不是靠我一个人的力量。”
夏目沉声低喃。咒搜官像是没听清楚,反问了句:“你说什么?”
“那起事件能解决,靠的不是我一个人的力量。不是我一个人打倒‘装甲鬼兵’和阻止大连寺铃鹿,那是我和春虎——我们两个人合力才得以顺利解决。正因为结合我们两个人的力量,才能达成那样惊人的成果。你说你‘很清楚’?真是笑死人了,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别以为光凭你那自以为是的臆测,就可以擅自为我和春虎下定论。”
夏目瞪向俯视自己的咒搜官,清楚明白地宣示自己的立场。
“你、这是……!”
咒搜官脸上的愉悦碎落。
愉悦的表情底下,露出方才瞬间闪过的阴沉脸孔。冷酷的面容、肩膀和手彷佛兴起寒颤, 出现剧烈痉孪。
“愚昧……实在太愚昧无知了……这就是王吗?难以置信……不可理喻……这实在……!”
咒搜官端正的容貌扭曲得不成人形,像极了重度精神病患。
不过,不管他的信念受到多么严重的打击,他依然是位咒搜官。他强行压抑住激昂的情 绪,狠狠咒骂了一声。
“也罢!王尚未觉醒,我不该操之过急,妄加尝试直接与王对话。不过呢,夏目同学,我就告诉你一件事,让你清醒一下好了。你在乎的那个叫做春虎的小鬼,现在应该已经奄奄一息,倒在我放出的蛊毒下了!”
咒搜官口气恶毒地抛出这么一句话,夏目这才真正感觉到自己的体温确实正在急速下降。
她反射性地探寻春虎的灵气。自从授与他见鬼的才能,让他成为自己的式神后,他们之间便产生了灵力的“羁绊”。无论相隔再远,夏目也能感觉到春虎的存在。
不过,当她正打算追寻灵气时,才终于发觉力量遭到封印。
她的胸口、双肩和背上总共被贴上四张符箓,用处是为了拘束她的灵力。这么一来,她既无法使用咒术,就连召唤使役式式神北斗也无能为力。
“你现在才注意到这点吗?还真是粗心呢。再说,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可是咒练场,而且是竞技场的正中央哦?”
为了不让在咒练场中施展的咒术影响到外界,竞技场周围布有第一级结界。即使追踪到对方的灵气,也无法以咒术取得连络,夏目不禁愕然。
咒搜官冷笑一声。
“中意的式神死了,你觉得很遗憾吗?不过,你大可不必懊恼,下一位式神——指引你,守护你的护法将有我担任。我才配得上觉醒后的王,我才是新的飞车丸!”
咒搜官狂妄地大放厥词,夏目根本没听进耳里,脑子里想的尽是春虎。
她记起午休时间,自己和春虎大吵了一架。她不相信春虎就这么死了,然而面对专业咒搜官施放的蛊毒,春虎根本无力应付。
漆黑的绝望笼罩夏目,圆睁的双眼只看见黑暗。
“这是真的吗……”
轻细的嗓音如鲜血滴落,自夏目的双唇间缓缓流出。
不过——“……这是怎么回事?”咒搜官猛然抬头,视线从夏目身上移向斜上方。
通往观众席的入口处有一团烟雾冲了进来。
一团缓慢移动,脉动的活霭。
那是蛊毒。
蛊毒由观众席上方直冲向竞技场,遭无形防壁——结界阻挡。尽管遇阻,蛊毒依然继续冲撞,试图硬闯,并且朝站在竞技场正中央的咒搜官散发出激烈的怒意与恨意。
“怎么可能!我放出的蛊毒居然反噬了?”
他吼着,神情尽是错愕。夏目则是顶着哭脸,茫然仰望观众席。
过没多久——
由蛊毒冲进来的入口另一头,一个绝对不可能听错的声音贯穿结界,传进夏目耳中。
“——夏目!你没事吧!”
夏目深吸一口气。

3

“春虎!”

一听见这叫声,春虎马上卯足全力冲进咒练场的观众席。
这是他头一次从观众席俯视昨天进行式神对决的咒练场,当时由于情势紧急,导致他无无暇注意,原来这个场地竟是如此宽敞。
观众席上空无一人,灯光照耀的竞技场里头却有两道人影。伫立在场中央,转头看向他的正是那个西装男子——咒搜官。另一个遭到捆绑,躺在他脚边的则是穿着制服的夏目。
“夏目!”
由于相隔甚远,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呼喊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受到伤害。夏目平安无事,春虎及时赶上。
蛊毒从观众席最前面一排不停向前朝竞技场中旳两人冲撞。春虎一路冲下呈阶梯状的观众席,在蠕动的蛊毒前停下脚步。
在春虎之后,先是空,紧接着冬儿以及天马,最后是带着白樱与黑枫的京子陆续出现在观众席上。“赶、赶上了吗?”天马问。冬儿迅速查看现场状况后,简短地点头应和。
接着,他转头向随后而来的京子笑说:
“……看来满顺利的呢。”
也许是受到持续使用咒术的影响,京子气喘吁吁,不过她仍是拚命调整呼吸,朝冬儿点了个头。
在教室里,冬儿提议的作战计划为“反诅咒”。
反诅咒,亦即破除对方施展的咒术,并将咒术归还施术者。诅咒本来就是指将愤怒与怨恨这类负面的灵力转换为咒术所需的咒力,因此只要破除加诸咒力之上的控制,释放的咒力便会主动将攻击对象转向利用过自己的术者本人。要对付以生物的怨念为咒力的蛊毒,这招反诅咒可说是最为有效的咒术。
不过,这是对人施咒的专家——咒搜官施放的蛊毒,要打破其稳固的操控可不简单,尤其这还是京子第一次尝试施展反祖咒。
“多亏冬儿同学起动洒水器,削弱蛊毒的威力,否则不管仓桥同学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成功。”
顺利破解教室结界的天马兴奋地说。为了减轻京子的负担,春虎和空、冬儿、天马无不全力奋战,少了任何一人的努力,都难以逃脱险境。
“……而且,这么一来就锁定犯人是谁了,还真是出人意料呢。”
京子不屑地说,从观众席上俯视竞技场,瞪向望着他们的咒搜官。
失控的霭气显然打算攻击竞技场上的咒搜官,证明使用蛊毒的施术者别无他人,正是咒搜官,这就是最明确的证据。
尽管怀疑教室是在何时遭人布下结界,既然是在夏目周围进行调查的咒搜官,可以事先设下咒术的机会多不胜数。蛊毒也是一样,由于是在塾舍内行使咒术,封锁大楼的结界自然不会产生反应。而且只要待在咒练场内的竞技场上,一时半刻也不用担心咒术的搜索。看似有勇无谋的攻击,实际上却是谋虑深远。
另一方面,站在竞技场上的咒搜官抬头,仰望自己放出的蛊毒和破除蛊毒的塾生们,在气愤与屈辱下浑身发颤。
不过,他再次压下激昂的情绪,脸上浮现阴冷笑意,啐了一声。
“……这不是仓桥家的野丫头吗,平时总与王针锋相对……真是失算。”
他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一张被血弄脏的符箓,刻意在他们面前高高举起,缓缓从中撕成两 半。这一撕,贴在结界上的霭气痛苦挣扎,朝左右分裂,化为霭气消散。他早已做好应变对策,以防万一遭到反祖咒的情形发生。
见到此一举动,春虎又再拔腿奔向竞技场。
“原来犯人就是你!你没对夏目出手吧!”
咒搜官从鼻子哼了一声,回应春虎的怒吼。
“……我只是让他在这里听我说一下话而已,怎么可能出手,何况我根本无意伤害夏目同学。这不是理所当然吗?尽管稚嫩,他还是王啊。”
咒搜官从容答道。
半眯的眼瞳阴沉,看得出意料之外的发展惹恼了他。不过他至少在表面上展现出自制,语气恢复沉稳,唇边始终泛着嘲弄般的微笑。
京子凶狠地咂舌。
“我在来这里之前派了简易式式神去通报老师,他们在知道出事后,应该很快就会赶来。 况且这里在阴阳塾下头,你已经无路可逃了。”
“没、没错!你、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放开夏目同学!”
天马接过京子冷淡的话语,也扯开嗓子朝咒搜官叫嚣。冬儿默不吭声,露出刀锋般锐利的眼神,观察咒搜官的反应。
“好,我就放了他。这次是我输了,我会马上离开这里。”
咒搜官爽快地耸了耸肩。”咦?”天马惊叫,京子也满脸愕然。
“我这次的目的只是让夏目同学知道我的存在,虽然希望他能了解更多真相……还是留待‘下次’的机会再说吧。”
他说得轻松。春虎听了,忍不住咬牙低吼道:“你这混帐……”
这时——
“你明白这么做的后果吗?”躺在地上的夏目出声。
咒搜官“嗯?”了一声,朝她转过头。
“……你不只再也无法回到阴阳厅,甚至会反过来遭到追缉。你真以为自己可以逃过阴阳厅的追捕吗?”
“哎呀,你忘记我刚才说过的话了吗?阴阳厅里还有很多我的同志哦?”
咒搜官回道,露出阴险的笑容。夏目顿时无言。
“确实,这么一来我无法继续待在台面上活动,不过不要紧,我会潜伏在幕后,静待你真正觉醒的那一天到来。盼望北辰王再度降临世上的人之多,肯定远超过你的想象。”
接着,咒搜官恭敬地敞开手臂,将手按住胸口,深深一鞠躬。
“恕我就此告辞,期待我们在不久的将来再会……”
装模作样地说完后,他没有等待回答便兀自转身,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缓慢地迈开步伐离去。不消说,他根本没把观众席上的塾生看在眼里。
可是——“慢着,大叔。”春虎一脚跨上分隔观众席与竞技场的栏杆,叫住咒搜官。朝竞技场出口走去的咒搜官闻声,脚步瞬间停下。
“你以为自己逃得掉吗?你以为我们会放过你吗?”
他显然是刻意挑衅。
夏目与京子等人瞠大眼,停步的咒搜官悠然抬头,以冷酷的嗓音回应春虎。
“哦?‘放过我’?我倒是不觉得自己有求你们‘放过我’的必要哦?难道破除个小小的蛊毒,让你们产生了什么误会吗?”
咒搜官从容不迫地转身面对春虎,轻蔑地回瞪春虎俯视的锐利目光。
他悠悠敞开双臂。
“要来就来吧,既然不准我逃,尽管放马过来,就让你们见识一下真正的阴阳师实力到底如何!”
“…………”
春虎无言举起锡杖,一旁的空杀气腾腾,进入备战状态。
“不、不行,春虎同学!”
后头的天马连忙出声阻止
京子也懊悔地蹙紧柳眉,不得不劝阻春虎。
“快住手,不管再怎么疯狂,对方可是个专业阴阳师。我也已经快撑不下去了,恐怕很难阻挡下一波攻势。”
同学们的制止声在背后响起,春虎仍然死盯着咒搜官。
“……老师们也应该察觉异状了,顺利的话,说不定能在他离开塾舍前制伏他。你要是在这个时候轻举妄动,一旦危及夏目就麻烦了。”始终保持沉默的冬儿总算开了口。
“啧……!”
冬儿说的没错,咒搜官的确打算放过夏目。要是这时候出了什么事,导致他劫持夏目做为人质,事态势必更加危急。
春虎咬牙切齿,放下握紧锡杖的双臂,咒搜官也没放过这个嘲笑春虎的大好机会。 “好,那么,告辞了。”
他漫不在意地抛下这么一句话后,再次走向出口,春虎等人只能默默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就在春虎一行人目送他离去时——
“……你说过你是我的飞车丸。”遭到捆绑的夏目披头散发大吼。春虎他们无不吓得身子一震,咒搜官也惊讶地回过头来。
不过,周围的反应没有引起夏目的注意。她虚弱地横躺在地,放声坚称:
“随便你爱怎么胡思乱想都行,你和你的同志要怎么想,我管不着,反正那全是妄想。我身边要是有飞车丸,那个人就是春虎,因为在现实世界中,我的式神只有春虎。”
塾长或大友若是在场,肯定会拍手叫好。
太精彩了,浅显易懂,简直是乙级咒术的最佳示范。
事实上,效果相当惊人。
“王啊!真是太可悲了。”
“简直令人失望透顶!”
咒搜官扯下佯装平静的假面,气急败坏地数落夏目。一直坚守身为咒搜官的最后底线——力保精神平静的青年抛开束缚的瞬间终于到来。
而且——
“王再稚嫩,也不该受那小子诳骗!”
“我们终将成为王之双臂,王再无知,也不该口出狂言!还请王发言务必谨慎!”
咒搜官说话的方式一变,在原本的声音之外,另加上一个口气完全不同的低沉嗓音。两者确实都是出自他的口中,只是宛如拥有双重人格,一人唱起双簧。
布满血丝的双眼。唾液漫流的嘴巴。染上暗红色的激动面容。他朝着夏目怒吼,却眼瞳涣散,眼神根本没看向夏目。
春虎等人一时哑口,夏目也因为自己引起的反应超乎预料,掩不住惊讶。
“这下糟了。”冬儿啧了一声,然而面对眼前的状况,他也无计可施。
咒搜官整个人往后仰身。
“算了,事到如会——”
“——就让那些小鬼见识我们才配成为北辰王心腹的证据吧!”
紧接着,灵气在咒搜官背后卷起巨大漩涡。
为提升咒术的稳定性,竞技场内的灵气时常保持在平稳的状态。此时由于受到突如其来的灵力剌激,使得原本平稳的灵气如遭逢暴风雨的大海剧烈翻腾。
在仰天狂笑的咒搜官背后,出现了一具庞大的式神。
“那是……鬼?”
春虎惊呼,空张大了嘴。夏目、冬儿、京子、天马无不瞠目屏息。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式神简直是鬼的化身。
与站在前方的咒搜官相比,式神高出他三倍以上。鬃毛般的强硬毛发中长出两只弯曲的角,锐利地直剌向天际。上半身赤裸,下半身围着条破旧的皮制和式长裤。粗绳般的肌肉在裸露的暗色肌肤底下隆起,宛如在体内饲养了一条大蛇。
那副模样和古老传说中的鬼如出一撤,不过一旦亲眼目睹那威猛的样貌,在头脑还没反应过来前,身体早已感觉到与巨型猛兽对峙的压迫感,一种狰狞又狡猾的未知生物散发出的压力。
那只鬼有两大特征。
一为覆盖在脸上的青铜面具。
另一则是——
“独臂?只有一只手的鬼……怎么可能!不会吧!?”
京子惊恐尖叫。鬼的左手少了下臂,像是遭人砍断,而使役独臂鬼的知名术士究竟是谁, 京子、夏目和天马也都非常熟悉。
听见京子的惨叫,咒搜官又露出了愉悦的神情。
“王啊!吾等伟大的王!您莫非已经忘记自己所赐之名?”
“北辰王,土御门夜光使役的两位护法——”
咒搜官高声宣示。
“吾乃角行鬼!”
“而吾名正是——飞车丸。”



本帖最后由 土御门夏目 于 2013-2-10 11:04 编辑


五章 独臂之鬼

1

——夜光的式神……!?
角行鬼——咒搜官是这么说的,并且自称飞车丸。春虎对这两个名字有印象,他记得那确实是在夜光的式神当中特别有名的两位,可是夜光的式神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他的脑子里一团混乱,目光紧盯着面前的鬼,迟迟无法移开。
“真、真的吗?那是真的角行鬼吗?不会吧!?”
“吵死人了,天马,我怎么可能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京子喝斥着一旁陷入恐慌的天马,怒喝声中明显听得出她内心的惊恐。她只是透过斥责别人,迫使自己保持镇定。
冬儿目光严肃,向躺在竞技场上的夏目问道:“夏目!你看得出来吗?”
但是倒卧在地,就近仰望异形的夏目一时间回答不出冬儿的问题。她的精神几近麻痹,从她所在的位置往上仰望,只看得见角行鬼压倒性的庞大体型。
她勉强挤出一句“不知道……”,视线依然停留在眼前的鬼身上。
“我不知道,角行鬼是使役式式神,也就是实体化的灵体!而且还是存活了上百年的古老‘魔物’ ——据传是真正的鬼。按照这种说法,他的外型可以大幅‘改变’……要、要是不论独臂这个灵性特征……”
咒搜官听着夏目解释,忍不住发出窃笑声。夏目”视得”咒搜官与鬼之间有灵力联系,这只鬼——角行鬼必定是由他使役,属于他的式神。
“我等现身,竟未唤起觉醒的征兆……”
“真伤脑筋啊,夏目同学,看来这下得费一番工夫了。”
咒搜官神情恍惚,嘴里接连冒出两种声音,两种显然脱离常轨的声音。
“这是怎么一回事?飞车丸和角行鬼在夜光死后随即失去下落,至今依然行踪不明!你这是在耍什么把戏?”
“王啊,我无意回答现在的您提出的任何问题。”
“有什么关系呢,角行鬼——事情很简单,夏目同学。如同夜光投胎到你身上,我是飞车丸转世,正因为如此,角行鬼才会与我同行。我们一直在召集同志,等待主人的觉醒。”
咒搜官一脸恍惚,同时为角行鬼——眼前的鬼与他自己——转世的飞车丸发声。夏目不由得瞠目结舌。
“……这是,怎么有这种蠢事……”
“这可不行,王,现实摆在眼前,不容否认啊。”
“飞车丸,别聊了,先从那个小鬼下手吧。”
咒搜官唇边泛起猫折磨老鼠般的嗜虐笑意。
角行鬼同时采取行动。
目标是——春虎。
——什么?
角行鬼的身躯庞大,难以想象他的动作居然相当迅捷。他的拳头瞬间缩短距离,挥向观众席——也就是春虎所站的栏杆正下方。
墙面上的图纹出现激烈闪光,原本无色透明的结界迸出无数火星,空气剧烈震动。国内第一级的结界扭曲变形,发出哀鸣。
尽管如此,阴阳塾引以为傲的咒练场结界并未破裂,只是抵挡不住强烈的物理性冲击,站在正上方的春虎更是由于冲击撼动咒练场,导致失足摔了下去。
“啊!?”
春虎从栏杆上摔下竞技场。竞技场出于人身安全的考虑,特别设计为不会对人类拥有的灵性身体——灵体产生反应。
“春虎!”
望见春虎滑落,夏目惊声尖叫,京子和天马也发出了惨叫声。冬儿啐了一声,立刻朝观众席最前方跑去。
“春春春、春虎大人!”
空吓得赶紧追上春虎,结果一头撞上结界。冲上前来的冬儿从空中一把抓住她的尾巴,怒吼:”从后门绕进去!”接着随手把她抛了出去。
空连忙顺势奔离观众席,京子见状,也马上让白樱与黑枫追在空身后离去。
式神由入口进场后,即便在竞技场的结界外也可随意操纵。她其实没考虑过让式神和空一起进入竞技场之后可以采取什么行动,直到现在她的脑中还是一片空白。
天马跟着冬儿一起跑到观众席最前方。
京子也随后赶上。
“喂,你没事吧!?”
“春虎同学!”
春虎听见两人呼喊自己的声音从上头传来,他忍着落地的疼痛,在竞技场上站了起来。
他人正在角行鬼的脚边。
“——!”
角行鬼赐出右脚,朝春虎横扫而来,使他无处可躲。他赶紧闪身以锡杖阻挡,只是也不确定这招究竟是否奏效。一回过神,他发现自己像被车子撞了出去,往后飞在半空中。
“春虎!”
夏目又惨叫一声。紧接着,他的身体摔落地上,像是在斜坡上打滚一样翻了好几个肋斗,这才终于倒卧在地。
他浑身麻痹,被踢到的地方更是留下了遭烈火焚身般的冲击。麻痹迅速转变为剧痛,如电流窜过春虎全身。
细微的呻吟声从春虎嘴里流出。
——不、不行!现在不是痛苦呻吟的时候!
他支着锡杖,站了起来。
他首先确认自己的位置,惊觉刚才那一踢让他斜向穿越了整个竞技场。角行鬼此时才正要收回踢出的右脚。
在敌人趁胜追击前站起身——不对,其实对方根本没有追上前来。
“唔……”
他歪歪斜斜地站稳脚步,耳朵深处传来尖锐耳鸣。冬儿三人在观察席上大叫,夏目也朝自己张开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全身发烫,心脏像是膨胀了两倍大,爆出剧烈跳动。
“……果然不是盖的,呵……”
耳中捕捉到自己的喃喃自语,他这才总算确认鼓膜没受损。他试着动了一下身体,忽略全身各处传来的痛楚。幸好骨头没断,实在是不幸中的大幸。
不过——
“怎么啦?快抵抗啊!”
“哈哈,角行鬼,你别强人所难了。”
在咒搜官揶揄的同时,角行鬼跳了起来。高五公尺以上的巨大身躯差点就撞上竞技场的天花板,这幅惊人的景象令春虎不禁看傻了眼——此时,他的视线突然一暗。
黑影将他笼罩。
“——糟糕!”
春虎卯足全力冲刺,往一旁窜逃。他一逃走,角行鬼紧接着在他身旁落地。地板受冲击的力道震动,春虎一个踉跄,角行鬼再度使出踢击。
周围的空气发出低鸣,春虎几乎是反射性地挥动手中锡杖。
铿,锡杖瞬间响起如玻璃高亢澄澈的响音。接着,如钓起鲸鱼似的沉重感传了回来。
侧踢的冲击把春虎的身体踢飞了出去,不过这次他的架势没有露出破绽。他一边往后飞,一边连忙取得平衡,让双脚落地。虽然往后连滑了好几公尺,最后还是踩稳了脚步,没有摔倒在地。
——对了!这把锡杖——
锡杖档下了角行鬼的踢击。
刚才那一击没有造成重伤,也是因为及时挥出锡杖防御。当然,就物理性的角度看来,这么一根小棒子阻挡不了巨人的攻击,不过,在紧握锡杖抵挡角行鬼的踢击时,他确实感觉到锡杖本身将冲击反弹了回去。这把锡杖上施有咒术。
——真有你的,大友老师!我对你刮目相看啦!
可惜,他无暇放心。角行鬼这次不给春虎喘息的时间,一脚踢来,立刻展开追击。春虎一下左一下右,拚命闪躲。
他就像伫立在高速公路正中央,角行鬼的每一踢都在空气中卷起漩涡,差点将他整个人卷了进去。他脚步灵活地闪开攻势,忽而站定,忽而逃窜,以锡杖为盾,好不容易才躲开角行鬼的攻击。
“呵。”
“哎呀,还满有一套的嘛,你手上那个玩具好像挺有趣的。”
咒搜官笑说。吵死了、混账、去死!春虎在心中怒吼,却没有多余的力气发出声音。锡杖还撑得住,只是他握紧锡杖的双手早已逼近极限,开始麻痹。
这时。
“住手!”
夏目大叫,角行鬼同时停止动作。
“拜托你,不要再打下去了……!”
她躲在地上低垂着头,嗓音沉痛。春虎想出声呼唤夏目,呼吸却阻止他这么做。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喘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咒搜官哼了一声。
“噢,王啊……”
“——看来您总算愿意配合了。王的指示,本该服从,我这就照办。”
说着,角行鬼悠悠收起架势,从春虎面前退开。春虎咬牙强忍,以免不由自主地跌坐在地。在狂风暴雨般的猛烈攻势中,他的体力在短时间内迅速耗尽。
“这下您明白了吗?”
“您必须接受自己的命运,当然还有我们。我们一直在等待,今后也会继续守候下去。您愿意认同我们吗?”
咒搜官问道,口气相当自大。夏目垂着头,默默听他说出这一段话。
流泻的黑发遮盖住她的脸庞,藏起她的表情,隠约露出的白皙下额颤动,缓缓动了起来。
春虎深吸一口气——
“慢着,夏目。”
夏目闻言转头。
泫然欲泣的漆黑眼瞳自垂落的浏海缝隙间凝视春虎,对着儿时玩伴的眼眸,春虎露出了 一个勇猛的笑容。
他死命地调整呼吸,强逼干渴的喉咙咽下口水。
他把疼痛与疲累这类小事抛到脑后,昂然挺立,将锡杖往地上一顶,发出金属声响。
“用不着理会那种迟钝大叔说的话,也不用大费周章地靠前世的手下帮忙,你的伙伴现在不就在这里吗?”
“……春虎……”
夏目顿时忘却周围的状况,双瞳笔直凝视春虎。春虎回望她的视线,急促喘息。
“抱歉中午对你说了那种话,我这个人就是粗线条,不过我不觉得自己有说错的地方。你的确需要勇气,而且是比我白天所说的更大的勇气。所以——”春虎用力说道。明知是强人所难——明知这要求既痛苦又艰难,他还是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所以,别受那些跟过去有关的无聊传言影响,别自己一个人背负所有重担,别摆架子。就算有人怕你,有人因为你惹上麻烦,一定还有人愿意祝你一臂之力。所以,不要害怕与人相处,鼓起勇气,尽管依靠我们吧。”
“…………”
夏目瞠大双眸,牢牢盯着春虎。她听进去了。他确实感受到这一点。力气莫名涌现,身体的疼痛减轻,耗尽的力量再次高涨。
主人与式神。
两人的力量透过双方之间的羁绊交流,彼此强化。
不过——
“无聊至极!”
“确实。”
咒搜官咒骂,声音和口气透露出决裂与不解。
“果然不能置之不理,你这迷惑王的小人!”
“所言甚是,角行鬼,尽快收拾那个小鬼吧。”
往后退开的角行鬼再次踹地朝春虎前进。春虎举起锡杖,正面迎击巨人摇撼竞技场的进攻。
鼓起勇气,依靠伙伴的帮助。
这话不只是对夏目,对不成熟的自己也同样适用。迎击角行鬼的春虎在劝解夏目的同时, 视线一角捕捉到他们悄悄接近的身影。
“趁现在,拜托你们了!”
春虎一叫,绕到竞技场死角的白樱与黑枫立刻袭向角行鬼。
日本刀与长刀劈斩角行鬼的双脚,巨人扬起无声怒吼,行动大为混乱,春虎一鼓作气冲了上去,挥动锡杖攻击。
“看招!”
锡杖前端的小圆环回旋,嗡嗡作响。圆环以灵气为刃,宛如在空中盘旋的血滴子。
他转过锡杖,直击角行鬼试图撑住地面的右手。暗色肌肤撕裂,引起剧烈的裂核反应。
“春、春虎。”
“别怕,夏目!和那只蜘蛛比起来,这种不过是小角色!”
他叫道,半是出于逞强,半是打从内心如此认为。
这只鬼的确是可怕的式神。不管是当时的那只土蜘蛛,还是眼前的角行鬼,在春虎看来都是超乎想象的怪物。
不过,土蜘蛛也好,角行鬼也罢,毕竟都是式神。式神再厉害,只要摸清操控者的实力,还是有战胜的机会。从眼前的咒搜官身上,完全感觉不到大连寺铃鹿当初带来的恐惧。
趁着角行鬼因为裂核停下动作的瞬间,春虎再次挥出锡杖。
他绕到一旁,往角行鬼的腹侧挥砍。每一次攻击,他都能感觉到锡杖悄悄吸走灵气,再朝双臂回以更猛烈的后劲。
——原来是这样啊,难怪这把锡杖会这么顺手……!
在和“装甲鬼兵”交手时,夏目曾交给他一把“护身剑”,两者的感觉极为相似。大友在锡杖上施加的咒术,也许和“护身剑”上的是同一种咒术。
“怎、怎么了,居然如此狼狈!还不使出全力,角行鬼!”
咒搜官嘶哑着嗓子怒吼。独臂式神遵从主人命令,不顾身上的伤势转过了身。
角行鬼破绽百出地背向两具“夜叉”,拖着伤痕累累的脚不住踢击。春虎往后跳开,闪避攻势。白楼与黑枫再次挥刀斩击,背部中刀的角行鬼往地上一滚,顺势倒下。
好机会。
就在春虎这么想的瞬间,倒地的角行鬼居然不打算保护身体,直接挥出了右臂。
比春虎身体大上好几倍的粗大手臂就这么贴地扫来。春虎立刻举起锡杖阻挡,却挡不住冲击,狠狠撞上竞技场的围墙。
锡杖虽然吸收了式神角行鬼攻击的些许力道,只是撞上墙壁的物理性冲击就必须由春虎自行吸收。激烈疼痛贯穿全身,视野染上一片血红,肺部停止呼吸。没有倒下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他滑落墙面,支着锡杖屈膝跪地。
刚才那一击相当强劲,在窜遍全身的剧痛冲击下,他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角行鬼倒卧在地,高举起击打春虎的右臂。白樱与黑枫急忙挥刀相助,角行鬼却一点也不在意,戴着面具的脸庞服从主人命令,眼里只有春虎一人。
——惨了!
攻击从正上方而来,他既逃不过冲击,也没有多余的力气闪躲。
不过,就在他吓得脸色惨白时,一道娇小的身影划过角行鬼面前。
是空。
青白色火焰炸裂。
空的狐火遭面具阻挡,几乎没有造成任何损伤,不过已足够分散角行鬼的注意力,达到扰乱的效果。
释放出狐火的空顺势扑向春虎,抱着春虎滚向一旁——角行鬼随即一拳掠过,打在春虎刚才跪下的位置。
暴风般的冲击袭来,春虎咬牙苦撑。他靠着撞上背后墙壁的反弹力道站起身,双脚使力踏稳地面。
“喝!”
锡杖往角行鬼倒卧逼近的面具用力刺了进去。
灌注全身灵力,使尽浑身力气。
春虎奋力一击,粉碎角行鬼的面具。
在这一瞬间。
角行鬼怒声狂嚎。


角行鬼的面具底下,露出了一张近似人类的脸孔。
不过,那张脸看起来异常丑陋,缺乏现实感,宛如随便弄了张脸上去的人偶,简直不像生物。
流露出悲苦的脸庞极力嘶吼。
这是角行鬼头一次出声,声音里充斥着苦闷、愤怒与惊恐。
“这是……”
春虎一击贯穿面具,在鬼的额头上凿出一个孔。鲜血从伤口中喷溅而出,角行鬼气得往上一跳,朝天花板放声咆哮。啊啊的 吼声如婴孩啼哭,用尽全副精力,吼得悲痛至极。
这时。
“春虎大人!”
空伸出双手,一把抓起春虎,而且几乎是拎着春虎,使出全力逃离角行鬼。角行鬼没有追上,而是往地面猛力一蹬,腾空翻了个觔斗。
他踹向天花板,被结界弹了回来,又如猫灵巧地翻身落地,引起竞技场一阵天摇地动。他揍打墙面,额头撞地,狂挥右臂与双脚,举止完全失控。白樱与黑枫差点遭到波及,连忙与角行鬼拉开距离。
“这、这是怎么回事!那家伙怎么发狂了!”
春虎惊讶大叫,拚了命窜逃的空根本没有余力回应。
“你、你这个大笨蛋!”
咒搜官惨叫,神情不再从容,甚至连疯癫的模样都消散无踪。
“那、那个面具是角行鬼的封印!这么一来,我也控制不了角行鬼!他会不停肆虐,直到把周围一切破坏殆尽为止!”
从他的口中应不见方才自称角行鬼的低沉嗓音,只剩下他自己的声音,充满恐惧与绝望, 比他说过的任何话都更具有真实性。
“你说什么!”春虎在空手中望向角行鬼。角行鬼没把任何人——甚至是自己放在眼里,只是大肆破坏,一再嘶吼,动作比起以面具掩面时更为凶暴而且盲目。
束手无策——该说根本无从应付,那副模样就连接近也有困难。
“可恶,可恶,死小鬼!看看你做的好事!”
咒搜官咬牙切齿,不停咒骂。然而,他的面色苍白,事态显然已经无可挽救。
当角行鬼一拳落在他附近的瞬间——“咿!”震撼使咒搜官浑身一颤,跌跌撞撞地往后退,接着不顾一切地逃向出口。
“混帐——!”
春虎在空时手里扭过身子,挥开制止的式神,从半空中摔落地面。
不过,他追不上。咒搜官在竞技场另一头,狂暴的角行鬼挡在他们之间。打从一开始操控角行鬼,咒搜官就站在出口处,确保有路可退。他只能在一旁干着急,目送穿着西装的背影从出口离去。
这个时候——
“春虎同学!”
“天马?”
“你也快点逃吧!那个式神已经失去控制,趁现在能逃快逃!”
角行鬼现在的行动可说是漫无目的,只是毫无顾忌地破坏周遭一切事物,看上去确实无心追赶。
“可是,就这么放任那家伙大乱竞技场吗?”
“他破坏不了这里的结界,出不了竞技场!只要把他关在里头,不怕没有办法收拾!”
春虎抬头对着观席大叫,天马身旁的京子随即喊叫回应。她的式神已经开始离开战线。
“春虎大人,请趁早!”
就目前的情势看来,春虎就算留在场内,也无法制止狂暴的角行鬼。空也落在春虎身边, 连声催促着自己的主人。
不过——
“春虎!”
尖锐如枪声响起的喊叫来自冬儿,而这一叫并不是为了催春虎尽速逃离。
事实正好相反,这一声是为了激励春虎,从背后推他一把。当了解到冬儿的意思时,一股电流瞬间窜过春虎全身。
——夏目!
咒搜官早一步逃走后,现在场上只剩下夏目。她躺卧在地,手脚遭到捆绑,拼命地在地上爬行,试图躲到墙边避难。
角行鬼在她背后怒吼,春虎还来不及思考,早已迈开双脚,使劲狂奔。
他埋头奔跑。
角行鬼胡乱施暴,破坏地面,粉碎墙壁,气势直令空气为之沸腾。在这股破坏力的肆虐 下,春虎甚至无暇呼喊夏目,笔直朝她冲去。他连手中的锡杖也抛到一旁,全力奔向夏目。
在他的前方,角行鬼跳了出来,口中吐出雷鸣般的怒吼。
怒吼声爆裂,伴随冲击袭向春虎。春虎头发倒竖,全身肌肤如触电般麻痹,不过他没有停下脚步,反而伸出右手,找寻腰间的符箓盒。
指尖弹开盒盖上的扣子——同时取出符箓。
“急急如律令!”
这几乎可以说是春虎唯一的拿手绝招——高速抛掷符箓。观众席上的京子和天马不住倒 抽一口气,望着他如行云流水毫不迟疑的掷符动作。他抛出一张护符,护符在空中发光,形成咒壁,挡住角行鬼的行动。
不过,这仅维持了短短数秒。
春虎正要钻过角行鬼身边时,角行鬼的右臂猛力挥出如同要削去大地的一拳,击破护符障壁,在竞技场地上留下五条爪痕,逼近春虎。
刹那间——
空如箭矢划破虚空,匕首尖端直剌入鬼的左眼。角行鬼反射性地挥起右臂,掠过春虎头上。
角行鬼再度怒声咆哮。
空在空中转身,急速离开角行鬼身旁。春虎便趁这机会冲向夏目。
“夏目!”
春虎在夏目身边蹲下,没时间解开束缚她手脚的绳子,直接把她抱了起来。
危机尚未解除。他赶紧冲向出口,然而角行鬼又挡住他的去路。理应陷入狂乱的鬼“辨 识”出春虎,朝春虎露出獠牙,放声嘶吼。
——可恶,逃不出去吗!?
春虎手里抱着夏目,杵在原地。
锡杖被抛在竞技场中央,即使此时手中握有锡杖,也不可能一边保护夏目,同时抵挡攻 势。空急忙飞到春虎面前,为保护主人与角行鬼对峙,但与逼近眼前的巨大身影相比,她的背影实在过于娇小。
这下子只能豁出去,抱着夏目钻过角行鬼脚下。
正当春虎下定决心时——夏目在春虎怀中说道:
“并没有那个必要。”
由于刚才在地上爬行,她身上的制服凌乱不堪,黑发披散,与白瓷般的美貌形成惊人的强烈对比。
黑发下,一双眸子蕴含强烈光芒,如夜空繁星隐约闪烁。
夏百盯着角行鬼。
“春虎,把贴在我身上的四张符箓全部撕下来。”
春虎二话不说,马上听从指示照办。
角行鬼逐步接近,巨大的口中吐出灼热如火的气息。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春虎居然完全不为所动,怀中的夏目驱散了他的恐惧。
在自己的式神怀中,夏目沉稳又有力地进行召唤。
呼唤着另一位式神。
“我以土御门夏目之名下令,现身吧,北斗,我命令你攻击——”
下一秒,春虎他们头上迸出一道金黄光芒。'
光芒四射,缓缓往上延伸,纤长的庞大身躯摇曳,彷佛要挣脱世间一切束缚。
悠然翱翔于天际,眩目的金黄光带。
是一条龙。
由土御门家下任当家夏目继承,土御门家的守护兽——使役式式神,北斗。
在观众席上屏息观战的京子与天马全张大了嘴,冬儿紧抿双唇,睁大双眼凝视眼前光景。就连在春虎脚下的空也睁圆了眼,浑身发颤,口中不住惊呼。
北斗完全不在乎周围敬畏的目光,舒舒服服地在空中伸展身体。
龙彷佛打从内心享受自由,显得悠然自得,完全无视眼前气喘吁吁的鬼。那副模样说好听点是慵懒,说难听点是懒散。下头的争吵于它如微风轻抚,它只顾着尽情遨游在宽敞的竞技场内。
龙全身满是破绽,鬼却没有挥出狂暴的右臂。不仅如此,他简直像受到了惊吓,呻吟着不住后退。
仅仅只是现身,龙散发出的灵气便具有压倒性的存在感。
早已见识过的春虎也忍不住望得出神,甚至觉得北斗一出现,原本威胁性强大的角行鬼也瞬间变得渺小。
“……北斗!”
夏目再次下令,北斗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扭动身子——
它如拉紧的弓弦,俐落地在空中摆出战斗架势。
敛去沉稳的目光燃起炽烈的火焰,警告对手大难即将临头。
角行鬼绷紧了神经。
霎时,如高手挥出致命一刀——北斗身上的金黄鳞片闪耀,蜷曲的身体猛地伸直,以反弹的力道直冲向角行鬼。
犹如自山坡倾泻而下的激流,待角行鬼注意到时,北斗早已逼近。
角行鬼举起右臂,试图抵御北斗的攻击。不过手还没来得及举起,战意高涨的北斗身子一扭,回转过身。
双方瞬间错身而过。
龙的獠牙咬断了鬼的脖颈。


鲜血如喷泉汩汩飞溅,在弄脏地板前便如雾气消散。
鬼巨大的身影模糊、波动,激烈闪烁。
角行鬼随之消失。
形成鬼的灵气急速散去。
“……赢了吗?”
居然赢得这么轻松——春虎想到这里,全身力气登时放尽。一个踉跄,差点抱着夏目倒在地上,好险空急忙上前扶住了他。
“……我们打赢角行鬼了吗?”
正确来说,是北斗干的,而不是我们,不过夏目还是应了声:“对。”静静点头。
“春、春、春虎大人,这场仗实在精彩极了!”
“唉,我又没有……而且我早就不行了……”
春虎的脚又一软,藉助空的帮忙,和夏目一起瘫坐在地上。坐下后,他依然不敢相信战斗已经结束。
不过总算是告一段落了。咒搜官逃了,可惜就算现在去追也追不上。没办法,这事只能暂且了结,接下来就交给其它人——交给还有力气站起来的人处理。
在春虎等人头上,收拾了敌人的北斗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趾高气昂地徜徉空中。
冬儿从观众席跳下竞技场,天马与京子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跳了下来。
三人朝他们冲了过来,姑且不提冬儿,其它两人也和春虎一样,一脸还无法接受战斗已经结束的神情,不过看到春虎他们平安无事,总算放松了脸上线条。
——我们撑过来了。
春虎深刻地体会到这个事实。安心与喜悦涌现,在此时的春虎心中,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一刻了。
这时,夏目突然倒向春虎,小小的头轻轻埋入春虎胸口。
她昏倒了吗?春虎想着,不禁有些慌张。
不过。
“夏目?你没事吧?”
“……嗯。”
微弱的嗓音从怀中回他的呼唤,听不见召唤北斗时的凛然声响。她的声音不再紧绷,而是舒缓放松。她卸下紧张,沉稳地悠悠出声。
“……春虎。”
夏目轻声叫着。“嗯?”春虎把耳朵凑了过去。
她倚在春虎的胸膛上,不知为何别开了脸。春虎纳闷,探头想看清楚她的脸时,她又弯扭地转过身。
“夏、夏目?”
他不安地唤了一声。
“……很高兴看到你来救我,谢谢……”
夏目嘶哑着嗓音说道。说完,她逃避似地把脸埋进春虎怀中。小巧轻柔的触感融合娇甜的呢喃声,刺入春虎内心。
心跳剧烈加速。
“呃、噢。”
回应的语气窘迫,就连自己也觉得好笑。一旁的空则是莫名翻白眼,气呼呼地斜眼瞪视春虎和蜷缩着身子的夏目。
“……果然没错,这个……不一样。”这时,冬儿的低喃声划破了竞技场内的寂静。
春虎和夏目转过头,京子与天马停下脚步。
冬儿站在角行鬼消失的地方,神情凝重地注视地面。接着,他蹲了下来。
“……我早就觉得奇怪了。那家伙是很厉害……可是真正的鬼不只有那么一点能耐。”
说着,冬儿捡起一张上头残留裂痕、差一点就要裂成两半的符箓。
“……怎么了,这有什么意思吗?”
春虎不明所以地歪着头,其它三人一见符箓,马上变了脸色。
“式符?”
“而且还是……一张新的式符?而且这根本就是在市面上贩售的嘛。”
夏目与京子不解地说。
“慢、慢着,怎么可能会有市面上贩售旳式符?角行鬼不是人造式,应该是使役式的吧?”
天马也跟着提出疑问,这时春虎才总算发现哪里不对劲。
当使役式式神“灵性的存在”自然形成时,最常见的情形是以某个物体为核心“实体化”,例如沾染过多鲜血的妖刀,法力高强的高僧所穿的法衣,有时还会以人体为形代,集结周围灵气,产生灵性存在。
然而,式符原本就是用以做为式神形代的符箓,是“人为制作”式神时运用的道具。
既然是以式符,而且还是以”市面上贩卖的全新式符”为形代,就表示那只鬼——以鬼的形态现身的式神是人造式的式神。
也就是说——
“……那个角行鬼是假的吗?”
夏目茫然低语。
没有人点头赞同,但也无人出声否定。

然后……

2

男子脸色苍白地从塾舍大楼后门逃了出去,老翁远眺这幅景象,扫兴地轻声叹息。
在离后门不远处的车道上,老翁正坐在停靠在路边的豪华轿车后座。他摇下车窗,气恼地瞪着拚命逃跑的男子背影。
“真是枉费我一番期待。”
唇边满布皱纹的嘴里,吐出了意外年轻的嗓音。
“还是该说那群孩子的表现超乎预期……不过堂堂一个大男人落得如此下场,我实在看走眼了。”
老翁穿着和服,一身漆黑,只有脸上的墨镜赤红如血。一头羽毛般的白发梳理得服贴整齐。
老翁看来年事已高,更准确说来,简直是早已气绝身亡的死人。虽说戴着墨镜,老翁脸上没有出现任何表情,只是漠然翻动嘴唇,吐出话语罢了。
然而,他的语气既年轻又流露出丰富情感,与戴着死人面具般的冷漠外表截然不同,宛如一个活力充沛的年轻人附身到濒死的老人身体里面。
逃出整舍大楼的男子弯过巷弄转角,消失了身影。
此时,后座窗户突然一黑。
犹如乌云蔽日,只是遮挡阳光的不是乌云。
“——哟。”
一个粗哑的声音从车窗上方传来,遮住光亮的是一个男子。他倚着豪华轿车,毫无预警地从窗外窥视车内。
那是个庞然巨汉,身高接近两公尺,浑身傲人肌肉,与高大的体型相得益彰。
在金黄如王冠的短发底下,是一张与体格相比相对小巧的脸庞,五官深邃,彷佛带有南欧血统。
男子的眉型完美,双眸眯得如针细长,鼻梁高挺,双唇丰厚。合身的条纹西装适度调节男子过于强烈的野性,反而带给人精明干练的印象。话说回来,那副庞大的身躯无处不散发出肉食性动物般的粗犷气质,就算想藏也藏不住。不过,男子的一举一动皆显得成熟世故,大方优雅,形成一种魅力,如香水飘散在他的气息之中。
就算瞎了眼,也看得出来他不是正派人士,最贴切的形容莫过于黑手党的首领。年纪看上去不会小于三十,但也不像已届四十。
男子把粗壮的手臂搁在豪华轿车的车顶上,向车内的老翁说道:
“麻烦你别随便乱用别人的名字。”
这话听来像是谴责,语气里却没有怒意。老翁也是戏谑似地随意回应:“被你逮到啦。”脸上还是那副死人表情,说得一点也不心虚,反而像是一起大闹了一场,显得兴高采烈。
“其实你也很在意吧?”
“这倒不会。”
“真冷淡啊,转眼都已经过了六十年啦?”
“才不过短短六十年,又不是什么需要怀念的过去。”
男子平静说道,老翁听了不住窃笑。
“真的吗?这六十年来,我可是累积了不少怨恨呢。那时候还真叫人怀念啊。”
“你也别那么耿耿于怀了。”
“话虽这么说,可是我一路走来都是这副德性啊。”
“真是的……你还是当个幕后黑手就够了。只要你一出马,麻烦事就特别多。”
男子说得厌烦,不过其实也只是作作样子,内心根本不在意。毕竟麻烦事就算增加,他也不打算一头栽进去。
老翁似乎嗔到了他不以为意的气息,固执问道:
“你真的一点也不关心吗?”
“不能说完全不在意,只是我也不会特地跑去确认。我的作法和飞车丸不一样。”男子不耐烦地说。
“哼,这样啊……所以,你还是没办法和飞车丸取得连络吗?那家伙也满冷漠的嘛。”
“这你就真的管不着了。”
男子冷冷应了一句。两人的相处看似冷淡,应对却像是彼此熟识,令人不免怀疑男子与老翁的交情已久。事实上,两人的来往极为悠长而且久远。
“对了,你身上的鬼气未免太浓了。我之前就提醒过,你不能再认真点隐形吗?”
“抱歉,我从以前就不太留意这种事情。”
“都这把年纪了……啊,你瞧,你害得连我也被发现了,而且偏偏还是那个毛头小子!真是的……”
老翁厌恶地嘟嚷着。他的表情若会转变,此时肯定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男子靠在车上,转了下粗壮的脖子。
“……就是那家伙啊,本性看起来也没你说的那么糟嘛。你们认识吗?”
“之前有点过节。那个狂妄自大的家伙,要不是交出了一条腿,哪逃得出我的掌心。”
老翁懊悔地啐了一声。男子微微一笑,真心说道:”这家伙前途无可限量呢。”这话惹得 老翁郁闷不乐。
“再怎么说,阴阳塾的塾长可是个高明的观星术士,恐怕早就看穿你这点诡计了。”
“尔虞我诈才是最有趣的地方啊。”
“这兴趣还真恶劣。”
说完,男子从车顶上放下手臂,身体离开后座车窗。
“总之,我不打算插嘴管你的兴趣有多么恶劣,不过别随便乱用我的名字耍那些无聊的小把戏。我只是来提醒这件事而已。”
他转身背对豪华轿车,老翁没多作挽留,也没开口道别。
在就要迈步离去时,男子猛地停下脚步。
“……对了,那个小鬼究竟是什么来头?”
“嗯?哪个小鬼?”
“虎。”
“啊啊,他好像是分家的小孩,实力还不错呢。如此一来龙虎并立,只是虎实在孱弱……你对那家伙有什么兴趣吗?”
老翁不解问道。但要是敏锐一点,或许能察觉老翁的嗓音里潜藏着蛇一般的好奇心。
“……不,没什么。”
“记得别太过火啦,道满。”
“啧啧,不是才刚说过不对别人的兴趣插嘴吗?”
老翁回嘴,像是在教调小孩子。男子苦笑,终于离开豪华轿车。
他背对老翁与塾舍大楼走着。
“……你这家伙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忠心。”
微笑低喃的话语除了他自己,没有其它人听见。
男子缓步离去。
右手插在长裤口袋里。
左手衣袖在风中优雅轻扬。


“可恶……可恶……混帐……”
咒搜官涕泪纵横,肩膀随呼吸急促起伏,一路奔逃。
事情不应该演变成这种局面,一切都错得离谱,为什么自己会落得如此凄惨下场,他难以理解。
“为什么?我是飞车丸,我可是飞车丸啊,可是角行鬼……啊啊,可恶,这下该怎么向那位大人交代才好!”
混乱、绝望,脑子无法正常运作。暂且只能先回到同志身边,听候那位大人指示。那位某一天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道出他前世,并让他与过去的搭档角行鬼重逢的老翁。那位大人一定有办法解决眼前困境,他深深相信——

“……不过离开了一会儿,咒搜官的素质也堕落不少呢。”

不知从何处传来说话声,咒搜官惨叫一声,停下脚步。
两栋大楼间的小巷弄内,无论往前还是回头都不见人影。不过——
“……可见灵灾增加,优秀的人才都跑到祓魔局去了,真糟啊,这实在太危险了……”
声音从背后——而且还是在触手可及的极近距离突然响起,他想跳开转身,身体却动弹不得,连一根手指头,不对,连想动一下舌头都没办法。
这是咒术。和他让夏目昏倒的符术不同,那是修验道系的*降伏法·不动金缚。不过,对方使用的并非真言,甚至连术者的气息也感觉不到。隐形术。那不是普通的隐形术,恐怕是摩利支天隐形密法。(译注:降伏法,以威力降伏怨敌或恶魔之法;不动金缚,依不动明王威力,如缚以金锁,令人身体不能动弹之法;摩利支天隐形密法,依摩利支天菩萨之力藏起身形。)
背后的气息缓缓走近,发出叩叩脚步声。不同于鞋子踩地的冷硬声,回响在空无一人的巷弄内。
在动弹不得的他面前,束缚他的术者自行走近,不过在此同时,束缚他身体的咒术侵入他的视野,束缚他的视觉,无情地将他打落黑暗之中。
他睁着逐渐漆黑的双眸,勉强看见术者脚边。拐杖,以及有如玩具的木制义足。刹那间,记忆在脑里苏醒。
在他们咒搜官之间,有个早已成为传说,关于某位优异咒搜官的传言。那人拥有国家一级阴阳师的资格,名列“十二神将”之一,由于职务的隐密性,不曾对外公开姓名。
在失去右脚后退出第一线,据传只有少数高层人士知道那位阴阳师之后去向。他原本以为那只是个空穴来风的谣言,没想到居然会在这种地方碰上。
接着——
就在他身子不动,脑子里闪过这些想法时,不只视觉,就连思考也遭到咒术束缚。
在光芒从他眼里消失的同时,他的意识也跟着堕入幽暗。

“哎呀,都是这小子害我得留下来加班,真累死我了。”
大友低头望着倒在脚下的咒搜官,厌烦地嘀咕着。
这时,喵的一声,一只小花瞄走进大友所在的巷弄。
一见到小花猫,大友马上板起了臭脸。小花猫没理会大友的反应,无声地往他的义足旁走过。
它确认了一下倒地的咒搜官,接着仰望大友。
“辛苦了,大友老师。”
猫口中发出仓桥塾长的声音,大友一脸厌恶地应了声:“不谢。”
“话说得难听一点,反正这只是个小喽啰,不过原来现在还有这种死心塌地的人啊。”
“他恐怕是长期受到深度暗示,依我在竞技场上所见,也可看出他的人格有严重分裂得到问题。”
“噢,那个人分饰两角的别脚戏码吗?塾长您也看见啦?”
“当然,他们可是我宝贵的学生”
小花猫一脸正色,大友别过头碎念:“……反正是顺便来监视我的吧?”
“你说什么,大友老师?”
“不,塾长,我什么也没说。”
大友无辜地说,粲然一笑,露出罕见的虚假笑容。
小花猫端正了姿势。
“我要再次正式向你道谢,大友老师。不过,这次学生遇上的场面未免太危险了,我可是难以认同。至少在他召唤出冒牌角行鬼时,你就应该插手了。”
“这未免太强人所难了。一个白痴跟踪狂也就算了,一旁还有两个大人物虎视眈眈哦?我剩下的这只脚要是再被搞掉,往后的教师生涯可就麻烦咧。”
“我可以专门为你打造一个推轮椅的式神,免费奉上。”
“哇啊,太可怕咧……这老太婆怎么不快点死啊……”
“什么?”
“不,没什么。”
大友急促喘息,夸张地缩了下脖子。
“而且我早就做好预防措施啦。看到那把木刀断裂,真是吓了我一大跳。虽然是临时做出来的咒具,没想到居然会过热!不过,因为有了前车之鉴,那把锡杖可说是我的得意作品,实际上不也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吗?况且,您的孙女也大展身手!可见昨天的策略奏效,正因为有老师的苦心安排,增进他们彼此之间的友谊,他们才能以美好的友情发挥力量,收拾掉那个邪恶的伪鬼啊!”
大友手舞足蹈地大肆吹嘘自己的功劳,小花猫式神一声不吭地凝视着义足阴阳师,露出猫惯有的多疑目光。
“再说,这次难道不是塾长太乱来了吗?您早就知道这个白痴是夜光信徒了对吧?居然放任不管……这样实在太惊险啰。”
听着大友挖苦,小花猫扭了扭尾巴,显得一点也不在意。
“我在事前只知道他和双角会有关,迟迟没有更进一步发现,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这么说来,您果然是把学生当成诱饵,这点才叫人‘难以认同’吧。”
“我劝你尽快‘习惯’这么点小事,而且这一点我早就提醒过当事人啰。”
小花猫平静说道,大友不满地板起脸孔。
“……伪善者……”
“什么?”
“不不,什么事也没有。”
小花猫朝装模作样的大友叹了口气,接着留下苦笑的气息,转身背对大友。
“我得先去通报阴阳厅,这里就麻烦你帮忙善后了。”
“……没有加班费吗?”
“哎呀,这可是为了你可爱的学生哦?钱根本不是问题吧?”
“……问题不出在钱,是诚意……”
大友嘟哝抱怨,小花猫也不再一一开口探问了。
小花猫踩着轻快的脚步离开巷弄,下属目送上司的式神离去,朝小花猫消失的方向幼稚地吐出舌头。

3

到东京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春虎在宿舍房间里猛赶功课。
外头风和日丽,夏末的艳阳高照。原本他打算出门采买些曰常生活用品,但由于在那起事件后,他连续休息了好几天没能上课,为了赶上进度,现在正在拚命抄写整理详尽的课堂笔记。不过他其实也只是跟着照抄,根本不了解笔记内容。
送来笔记的冬儿也在春虎房内。他坐在窗边眺望窗外的和煦阳光,娓娓道出在春虎休息时打听来的事件后续发展。顺带一提,冬儿只是送笔记过来,整理课程内容的是天马。冬儿基本上在上课时不抄笔记,夏目则是又开始配合咒搜官调査,也没能好好上课。
“……到头来这个谜还是没能解开啊。”
“嗯,和我们到这里来之前一样。夜光信徒找上夏目,结果到最后还是搞不清楚他们的背后。”
在那之后,总算赶来的老师见到咒练场的情形吓了一大跳,赶紧保护春虎等人。塾长亲自连络阴阳厅,咒搜官——春虎内心对咒搜官的信任已经大幅滑落——纷纷赶至现场,进行现场搜证以及侦讯。春虎他们在深夜十点才得以离开,面导师大友在他的十分钟前才姗姗来迟,距离春虎等人遭遇危险的时间整整晚了将近五个小时。他内心对导师的评价俨然降到谷底。
后来听说逃走的咒搜官已经遭到逮捕,只是侦讯过程并不顺利。愈是深入调査,愈是淸楚显示出他其实是在毫无所知的情形下遭到利用。
“他说还有其它同志,有揪出其它夜光的信徒吗?”
“没有,似乎是记忆遭到咒术封锁,阴阳厅方面正在着手解咒,不过他们之间来往时本来就没有公开彼此的身分,能挖出多少内幕也让人怀疑。”
“……那个角行鬼呢?”
“那果然是假的,当然那家伙自称飞车丸也是天大的谎言,是遭到咒术暗示——简单来说就是妄想,还真被夏目那家伙说中了。”
冬儿眺望窗外景色,露出锐利但又飘渺的目光。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意外时,至少那东西和我见过的鬼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他说得轻描淡写,春虎却忍不住停下抄写笔记,转头望了窗边一眼。

这时,隔壁房间传来碰撞声,接着又响起放置和移动物品的声响。
“吵死了。”春虎微微皱眉,然后才惊觉传来声响的房间照理应该是间空房,忍不住怀疑难道有人偷偷把空房间当成仓库使用了吗?
他这么想着,不知何时恢复本性的冬儿接着说:
“有趣的是运用形代制出冒牌角行鬼和蛊毒的术式完全不同,简直不像同一人所为。”
“这、这是说……鬼式神不是那家伙做出来的啰?”
“他好像以为那是真正的角行鬼,照口供看来,有某个人在居中牵线。”
“某个人是?”
“这就不知道了。”
冬儿冷冷应道。毕竟事件本身仍在进行调査,总有一天能掌握更多详情,现在这个时间点能了解的实在寥寥可数。
这时,隔壁房间又传来巨大声响,简直像在大扫除。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春虎正打算过去打探情形时,房外传来敲门声。
他于是站起身,穿过房间打开房门。站在门外的是空,她手里端着一个红色盘子,上头放着茶杯。为了主人与来客,她特地到一楼泡来热茶。
“噢,原来是空啊。谢谢你帮忙泡茶。”
说着,他开着门让开身子,好让空进人房间,空却站在走廊上一动也不动。
“春、春、春虎大人,其实……”
空不安地动着双耳,瞥向走廊——传来声响的隔壁房间。春虎问了句:“怎么了吗?” 朝门外探头望向走廊。
夏目就站在那里。
在隔养房门敞开的空房前,她正在注视里头的情形,脚边放有好几个纸箱和行李箱,春虎惊讶得不禁睁圆了眼。
“夏目?”
你在这里做什么——正当他想开口询问的时候,隔壁房间里头冒出一个彷佛替身的影子。夏目没理会受到惊吓的春虎,态度显得从容自若。影子在夏目面前跪下,拿起一个放置在走廊上的纸箱,又再回到房内。
春虎慌慌张张地跑到走廊上。
“夏、夏、夏目?那家伙是什么东西?”
“噢,春虎,功课有进展吗?”
夏目转头笑了笑,像是此时才终于注意到他,神色莫名愉悦。
“现在正在做。我问你,那个黑色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那是我做的简易式式神,好帮我搬行李。”
“搬什么行李?”
“从今天开始我也要住在这里了。”
夏目得意洋洋地说,春虎听了哑然张大了嘴。
“住在这里……你?”
“我不就这么说了吗?”
“这里可是男生宿舍啊!?”
“我是男生没错啊。”
夏目说得理直气壮,春虎一时间找不出话可以辩驳。虽然想把这当成笑话一场,但尽管不明白夏目的真正用意,他却很清楚这件事不是在开玩笑。
望着沉默不语的春虎,夏目闹脾气似地噘起唇瓣。
“真是迟钝啊,春虎。之前发生那么大的事情,难道没带给你什么警示吗?”
“警、警示……什么警示?”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我随时暴露在危险之中啊!”
“……所以呢?”
“你怎么还不明白!你是我的式神,有守护我的义务,而且是二十四小时形影不离!”
夏目正经地说,简直像个为班上的问题儿童解释班规的班长。
“呃,要我守护,可是你……”
只要有北斗在,你就不用怕,就算我不在也没差吧?
春虎差点把这话说出口。
“要我这么做的人可是你哦。”
“我?”
“你要我鼓起勇气,依靠别人的帮助。”
“啊……”
记起自己说过的话,以及当时高涨的情绪,春虎脸上不禁微微泛红。主人同样双颊微红, 静静凝视着自己的式神。望着那充满信赖的眼神,春虎忍不住觉得愿意遵从自己的意见改变行事作风的夏目,比平常还要坦率又可爱……
“可是,等一下!这么做未免太乱来了吧?你要怎么在男生宿舍生活,这根本不可能啊!”
“帮我。”
“帮、我怎么帮得上忙!”
“什么嘛,你不是要我依靠你吗?”
真目又噘起嘴,抬眼看着春虎说道,彷佛在谴责他无情无义。春虎被逼问得说不出话,这才察觉空和冬儿从自己的房间里探出头,兴致勃勃地在一旁看热闹。
这时——“咦?你在做什么,春虎同学?”天马走上宿舍楼梯。他不只提供课堂笔记,还负责前来解说。在他身后,京子也跟了过来。
“天马,还有……仓桥?你怎么也来了?”
“……怎么,你不欢迎我吗?”
“不,没这回事……”
事件结束后,他一直躺在床上昏迷,和京子没说上几句话。尽管合力脱离险境,但在那之前两人可说是水火不容,春虎一时之间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应对。
在春虎犹豫不决时——
“天马同学,仓桥同学,之前的事谢谢你们,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夏目迈出一步。
天马和京子似乎没料到夏目也在场。夏目突然现身,而且还低头道谢,让两人不禁惊慌失措。
“别、别这么说,何况……我根本没帮上什么忙。”
“没这回事,我很感谢你们的帮助。”
夏目一再道谢,态度诚恳。
基本上,夏目顽固又不愿与他人接触,但只要能让她敞开心胸,她就会率直得像个小孩子。面对这一惊人的变化,天马他们忍不住露出僵硬的笑容。
“仓桥同学,我也要向你道谢。”
“呃,这……”
“虽然我对你说过很多苛刻的话,不过请你相信我绝无恶意。而且即使我对待你的态度恶劣,你还愿意帮助我,我真的很感谢。我会效法你的宽容,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
夏目睁着纯真双眸,凝视着一时间无言以对的京子。她的脸庞如花蕾般绽放微笑,京子愣愣地望着,脸蛋涨得愈来愈红。
“别这么说……我才是……”
她回得腼腆,话没说就羞得忍不住别开脸。
然后——“春、春虎同学,过来一下——”
她一把拉住春虎的手臂,留下呆愣的夏目与天马,跑出走廊,走下楼梯,惊诧的春虎又被带到了楼梯间。
“怎、怎么了,怎么突然把我拉到这里?”
“夏目同学难道是想起以前的事情了吗?想起来和我的约定了吗?”
京子满脸飞红,兴奋地一再追问春虎。她似乎误以为夏目记起与自己曾经见过面,态度才会突然出现那么大的转变。
“唔……”春虎尴尬地应了一声。”……抱歉,我没和本人确认过,不过事情应该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那么他为什么会突然转变态度?”
“其实也称不上什么突然。她不是说感谢你出手相助吗,就是这么回事。”
春虎解释道。京子像是仍然无法接受这样的说法,抿紧了唇。春虎一垂下嘴角,京子猛然惊觉自己还拉着他的手,赶紧放开。
“她确实满脑子里只有自己和土御门家的事,不过那都是为了保护自己,在无意识下采取的举动。一旦把你当成伙伴,态度自然会变得坦率。那家伙其实个性上就像个小孩子,正因为如此,行为举止也很单纯。”春虎正色说道。
“伙伴?我吗?可是我之前对春虎同学那么过分……”
“虽然不懂你为什么老找土御门家的麻烦,可是她不恨你,也没生气,而且在那件事情发生前,她也没有讨厌你哦。”
只是觉得不可理喻罢了——春虎没说出口,耸了耸肩。
京子听了,突然温驯地垂下了头.
染上红晕的神色转趋明亮,宛如漫长的黑夜终于天明,迎来希望的晨光,显得神采奕奕,活力十足。
“我……”
“怎么了?”
“我……果然还是喜欢夏目同学。”
“这样啊,那真是太——你说什么?”
春虎忍不住怀疑自己听错了。不顾春虎的惊讶,京子脸上露出了羞涩的纯真少女微笑。
“虽然很遗憾夏目同学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其实我也明白这不能怪他,毕竟都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所以呢,我也放弃去向他确认了——不对,我不会放弃,不过现在就先这样吧,我决定从头重新来过。直到现在我还是喜欢夏目,,我终于了解到这一点了。”
“…………”
春虎哑然,惊讶地睁圆了眼,凝视如在梦呓的京子。她的态度转变之大更胜夏目。那个满是敌意的少女究竟消失到哪里去了呢?自己吃尽苦头又是为了什么?
“你、你居然喜欢夏目?那么你为什么要——”
“笨蛋,别叫这么大声!不行吗?夏目同学又有才能又帅气又文静,尤其外表看似单纯,内心却很温柔,为什么不能喜欢他?况且我从小对他一见钟情,你根本没资格反对。”
“我、我没那个意思,只不过……”
像是为了隐藏娇羞,京子红着脸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春虎早知道他们见过面,不过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原来京子在那次的邂逅中对夏目一见钟情。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倒是京子说了声“对了”,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
“我在事情发生的时候帮了你那么多忙,你总得报恩吧。你帮我追夏目同学吧,就当成是谢礼。”
“追!?”
“对、对啊,不行吗?你本来就应该帮我的忙吧?真要说起来,我可以算是你的救命恩 人,难道你不愿意吗?”
京子摇身一变,恢复本性,语带威吓地竖起柳眉瞪视春虎。
“我、我不是不愿意,只是我实在很难帮上忙……”
“为什么?”
“呃,她其实有不少隐情,还是该说‘家规’要遵守,所以……”
既不能拆穿夏目的真实身分,却又不能帮京子的忙。
京子目露猜疑,盯着进退两难的春虎,突然间,她像是豁然开朗般,露出理解和高高在上的神情。
“你迷上我了吧?”
春虎掩不住惊讶,双眼睁得浑圆。
“……啥?”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你在第一次进到教室的时候,也是望着我望得出神了呢。没错,一定是这样。”
“不,等一下,这是误会!”
春虎连忙摇头。事实上,他在第一天上学时的确觉得京子还不错,只是没想到她有察觉。
京子很可爱这点——仅限外表的部分——无可否认,不过那个“不错”的第一印象早在第一天早上就已经裂成了碎片。当然,这话他没胆在本人面前说出。
“总之,遗憾的是我的心意就和刚才所说的一样,你一定得帮我这个忙,知道了吗?就这么说定啰”
京子凑近春虎,抬眼望着他,举起食指再三叮嘱,完全没把春虎的意见听进耳里,直叫春虎伤透了脑筋。
不过另一方面,那自信十足的举止出现在京子这位少女身上毫不突兀,比起第一次在教室里见到时,或比起与夏目针锋相对时,甚至是叫出春虎诉苦时更适合她。她的双眸闪耀光彩,双唇愉快轻扬。此时的这副模样最能展现出她的独特魅力,比千言万语更能做为证明。
虽然任性,却又是个死脑筋。
……咦?
刹那间——
春虎脑里乍然浮现褪色的往日光景。
久远又古老的微弱记忆,令人挂心又怀念——那段记忆像是陈列在名为过去的柜子里,即使半埋在时光沙尘中,依然是个美丽耀眼的宝物……
“——春虎?”
低沉压抑并且流露出紧张感的嗓音响起。一转头,夏目正从二楼走廊俯视在楼梯间交谈的春虎他们,宛如塾舍逃生梯上的那幕重演。春虎心头一惊,京子立刻红了脸,以轻细的娇声换道:“夏目同学。”
“抱歉,春虎同学说突然想起有急事要找我商量。”
“我?”
“不过我们已经谈完了。虽然今天没先打过招呼就来了,可以让我进去吗?”
“可不可以?……那可是我的房间哦?”
春虎嘀咕着,京子只当作没听见。夏目答了了声:“请进。”她便欢天喜地地走上了楼梯。
在转进走廊前,她用眼神警告春虎别忘记两人的约定,彷佛女王差遣仆人,目光高傲强势。京子是仓桥家的大小姐,看来确实是个相当会指使人的“千金大小姐”。
春虎正烦恼着京子惹出的麻烦——“……抱歉打扰你们聊天。”夏目从中打断,嗓音和视线如冰霜骤降。她让肩膀轻倚在墙上,冰冷地低头望向楼梯间。春虎出于本能,感觉到情形极度危险。
“怎,怎么了,夏目,难不成你都听见了吗?”
“没有。”
夏目狠狠地应了一句,春虎从那语气可以断定她肯定听到了什么。
问题在她“从哪里”开始听到了什么——
“……春虎,你要‘迷上’谁是你的自由,可是别忘了自己的职责。”
“果然是从那边开始听啊!”
为什么就像盯准了时机似的,偏偏在最不妙的地方竖起耳朵偷听呢?春虎慌忙上楼,夏目刻意疏离,冷冷地把式神甩在身后。
“你误会了,夏目,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管是不是误会都不关我的事,事实真相如何我也不在意。我一点也不在意,就连这么一丁点儿也不在意。”
“你明明就很在意!而且还是超级在意!”
春虎嘴快失言,夏目再也按捺不下气愤,转身背对春虎。
她小小声地嘟哝了一句:
“……春虎真是个花花公子……”
“慢、慢着,夏目——同学?你小心自己露馅啰?”
“……而且又轻挑……”
“再说你的心声全被我听见啰,夏目同学。这真的是误会啊。”
“……说要找他帮忙,却又是这副德性,根本是随口说说……。”
“拜托你听我说,这一切都是误会啊!”
夏目不知何时盘起了胳膊,怒色冲冲,满嘴抱怨个不停。春虎对着娇小的背影,拼命尝试着辩解。
漆黑长发自夏目背上流泻而下。
缎带系起这头黑发,在自己的主人与把自己送出的主人之间轻盈摇晃。


好几年前——

土御门家有个和自己同年的少年一事,事前早已从双亲口中得知,只是京子并不想见他。
祖母与父亲并未表现出来,但从其它亲属的态度可以清楚发现,土御门家已是过气名门,处在没落边缘。那些人在暗地里恶意毁谤,其实在无意识中也清楚自己才是属于“低下”的一群。土御门家因此在年幼的京子心中落下不祥的阴影,留下尽管深恶痛绝却束手无策的可憎印象。
在那一家的孩子面前,就算是众人捧在掌心呵护的仓桥家“小公主”,也会“低人一等”,无法维持“小公主”的身分这点更是让她无比懊恼。这样的念头困扰着她,她外表上故作坚强,内心却是忐忑不安。
所以那一天——在第一次踏进土御门家的古老宅邸,听见那孩子因为感冒卧病在床时,京子总算放下心中大石。她马上恢复向来威风凛凛的傲气,心想本来还打算要与那孩子进行一场对决,心情豁然开朗。
你到院子里玩吧。
京子听了,带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心情,神气地走进庭院,一个人在偌大的院子里尽情玩耍。
当她注意到的时候,缎带早就不见了。
那不是普通的缎带,是由祖母手中得到的珍贵缎带。为了激励自己不能输给土御门家的小孩,她系上了这条缎带。那是她最珍惜的宝物。
她哭丧着脸,拚了命地找寻缎带,结果在庭院里迷了路。方才属于自己王国的庭院,转眼间竟变成陌生异境。艳阳照亮天际,高耸的大树却挡住阳光,把京子的心打落黑暗的谷底。
落入恐怖的土御门手中,自己恐怕再也回不了家。想到这里,她害怕得躲在树丛后头突 泣。这时,他突然出现了。
那是个和自已年龄相仿的男孩,看上去既活泼又调皮。
他发现京子,睁圆眼吃惊地问了句:“你在哭吗?”敦厚的温柔语气一把抓住京子深深沉落绝望的内心,把她救了起来。
京子赶紧拭去泪水,气呼呼地应道:“我才没哭呢。”少年吓了一跳,虽想再度追问,却拗不过京子激动地反复声称自己没哭,终于惊讶地闭上了嘴。京子的怒气震慑了他。
京子见状,恢复了原本的气势,心想现在正是时候,得趁这时候让这孩子彻底了解,自己绝不会输给土御门。
京子摆出挑衅的姿态。
“你是这个家的小孩吧?”
“咦?我不是哦。”
“骗人,你姓土御门对吧?”
“嗯,对啊,不过……”
少年接着还想再继续说些什么,京子却打断了他,高声主张自己的身分以及要求:
“我叫仓桥,是你的亲戚。今天来这里作客,也就是重要的客人。重要的客人在庭院时弄丢了缎带,身为这个家的孩子,该怎么向我这个重要的客人赔罪呢?”
少年愣愣地盯着京子好一会儿。
“你明明长得这么可爱,内在却跟个男孩子一样呢。”
听见这话,京子稳若磐石的攻势差点崩解。明明长得这么可爱——她早就听腻的这一句话在此时引发不同以往的冲击,在她胸口爆裂。同时,接下来那一句话更带给她前所未有的愤怒与羞耻。她坐立不安,忍不住想拔腿就逃。
她死命压抑胸中混乱。
“所以呢,你要怎么赔我?”
“好啊,那我们就一起找吧。”
少年爽快应道。她一时不敢置信。
“真的吗?”
“嗯。”
“你真的愿意帮我找吗?”
“嗯。”少年笑着点头,和问她是否在哭泣时一样,诚恳而且温柔朴实。
两人于是一起找起缎带。
在找寻遗失的缎带时,少年主动与京子攀谈。京子一开始冷漠回应,不久也卸下心中的紧张,甚至发出了笑声。他不是应该因为感冒卧病在床吗?这个疑惑瞬间闪过脑海,只是望着眼前健康的少年,这疑问顿时变得无足轻重。
京子没有一刻不端着公主架子,但少年不只没有露出一点厌恶,反而不时取笑她老是一本正经。奇怪的是,这话非但没有惹火她,她甚至乐于装出生气的模样。
“你真的和男孩子一样呢。”
“这话让实在太失礼了。”
“危险,那边有石头,小心一点。”
“知道啦,你怎么不早点说。”
他的挖苦惹她发笑,她尽管生气还是忍不住笑意。她逐渐受到少年吸引,时光如箭飞逝。

到头来,还是没找到缎带。
夕阳西下,夕暮渲染庭院之际,面对逼问自己该怎么办的京子,少年显得不知所措。他带着为难的表情,满怀歉意地做出承诺:
“我会再仔细找找。”
“真的吗?你真的愿意再帮我找吗?”
“嗯,我会再努力找看看。”
“好,那我就原谅你吧,不过——”
说着,京子凑近少年,抬眼望着他,举起食指再三叮嘱。
“听好,你可别忘了这件事,就这么说定啰。”
少年有些被吓倒,满脸严肃地连连点头。见到少年这样的表情,京子不知为何觉得满心欢喜。
下次再见到面时,如果从少年手中接过缎带,要当场系上头发,让少年多看看自己可爱的一面。
绝对不再让少年认为自己像个男孩子。
京子在心里发誓,告别了少年。离开后,她才记起还没问过少年的名字。
回家后得问祖母才行。
之后从祖母口中听到的名字,她始终珍藏在心底,不曾遗忘。

——事情发生在好几年前。

那个晴朗午后的往事,一直深深埋藏在春虎的记忆中。


在那前几年,甚至可以说是几十年前——

一轮皓月高悬夜空。
“你要走了吗?”
一只鬼问道。
那是只活过悠长岁月,力量强大的鬼。主人逝世后,他不再是侍奉人的式神,重新变回一只单纯的鬼——一只传说中的鬼。事到如今,他认为再也没有继续尽忠的必要。他承认自己与主人意气投合,也中意他,只是热爱自由的他找不出为死去的人恪尽忠义的意义。
然而,他的搭档不这么想。
“我要走了。”
他的搭档毅然说道,没有半点迷惘。他们约好,无论经过多少磨难,多少岁月,他会永无止境地守候下去。为履行此一约定,他的搭档走上了漫长的探索之旅,以求能与逝去的主人再次重逢。
“我们就在这里道别吧,多保重啊。”
说完,他的搭档头也不回地从他面前离去。长年来,那耿直专一的态度总惹他心烦,他也曾多次取笑。
可是此时,他却觉得无比眩目,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你这家伙还真忠心耿耿。”
望着搭档远去的背影,他苦笑着喃喃低语。
明月当空,静静守望两人的分离。

——事情已经过了好几年,甚至是几十年。
在独臂鬼的记忆中,光辉灿烂的岁月就此拉下最后一幕。



本帖最后由 土御门夏目 于 2013-2-9 13:48 编辑


后记
故事的舞台移到“东京”,总算文如书名了。
在此献上本系列第二集《东京暗鸦2 RAVEN''s NEST》。
顺带一提,第一集在副标中加入了“*”号,今后也会就视觉效果用假英文当作副标,还请凭感觉阅读。

随着舞台移到东京,这一集的内容也正式进入校园篇。
故事描写春虎他们来到东京,在进入阴阳塾后遇到的第一起事件。男装的夏目也开始大展身手。此外,由于有转学的情节,除了打扮成男生的夏目之外,还有许多全新的角色登场……不过其实这只是个开端。我的作品向来角色众多,而本系列不只有人类,甚至还有式神登场,今后势必会成长到相当可观的数量……为、为了让人物关系简单明了,我会尽量努力。
就时间顺序来看,现在在《Dragon Magazine》上连载的短篇作品正好接续本书内容。短篇加入在这一集中登场的京子与天马以及空等人,展开轻松热闹的故事情节,还请认为本书恋爱要素不足的读者多加支持。
由铃见敦老师执笔的漫画版也正在《月刊少年ACE》连载中!铃见敦老师非常细心地描绘此长篇故事,完成度相当高,请务必一读!

在此要感谢负责插画的すみ兵老师提供符合作品气氛的插画,新角色一个又一个冒出来真是不好意思,今后也要麻烦您了!
接着是责任编辑凯娣(本名凯特)(注:骗人的)——这么说来,我在第一集的时候忘记解释这一大串描述了!这下糟糕了!(笑)请容我在这里解释一下,凯娣是笔者为本书的贵任编辑K小姐取的绰号,为每部作品的责任编辑取绰号不知何时成了惯例……抱、抱歉给各位添麻烦了!
最后,各位读者还喜欢阴阳塾里登场的人物吗?若是认为敌人的角色和战斗场面不足,请期待接下来莳第三集。下一集将有新的“十二神将”陆续登场,尾声出现的阴阳师故事里不可或缺的名人(笑)也会再次露面,敬请期待!
二O一O年 八月 あざの耕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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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2

10000
lbiceman 騎士
感覺故事進度蠻慢的

10 年前 0 回復

cubiii123 子爵
春虎果然是夜光的转世= =

10 年前 0 回復

5127801314 侯爵
我感觉春虎才是夜光的转世   比夏目强多了 = =

10 年前 0 回復

saton 平民
越来越觉得春虎是夜光呢
神作,好看
耕平大人的著作都很好看的

11 年前 0 回復

derry 伯爵
作为冷门作来说这部其实录得还挺快,等我有时间看了说不定日版都完结了……另外插图真好看。

11 年前 0 回復

jimmy5680 侯爵
雖然已經看到後面了,但還是感謝大大(們)的錄入。
這部小說還蠻好看的。大推。

11 年前 0 回復

螺旋的风琴 公爵
台版也出到第二卷了,不知何时才会追上翻译版呢……

11 年前 0 回復

qa370513491 王爵
手机照的插图真心少见啊   这书第一卷感觉比较平淡  希望第二卷会好点
感谢录入

11 年前 0 回復

失误小忍 王爵
悠壕居然真的自己撸了,快买扫描仪吧,扫书也不用拆啊(话说拆书的才是少数吧~

11 年前 0 回復

yukira 王爵
感谢录入·新年快乐~遥祝买到合适的扫描仪加入书库剁手行列~

11 年前 0 回復

blate1991 王爵
我觉得吧,还是买个扫描仪比较好。然后扫书吧(

11 年前 0 回復

帕秋莉.诺蕾姬 勳爵
YO妹也开始录入了啊XD不过这本的确好久了都没人录囧

11 年前 0 回復

土御门夏目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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