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翻][九冈 望][EscApe SpeEd(贰)][第贰卷][131204更新终章&后记]


本帖最后由 未来の扉 于 2013-12-16 13:32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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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书名:エスケヱプ・スピヰド 
作者:九冈 望
插图:吟 
扫图:草摩威威 
翻译:未来の扉(乱光崩华) 
修图:速水伊织 
轻之国度:http://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转载时,请注明以上信息,尊重翻译者的辛勤劳动。======================================================== 

声明:因为译者知识水平的问题,之前女主角的名字“叶葉”一直为误译,现经人指正,确定新译名为“协叶”,第一卷与本卷因为已经成稿,不便变更,今后的翻译中会使用“协叶”为译名。为各位读者带来了不便,真的十分抱歉,译者会铭记于心,尽可能减少各种错误的再次发生。另外,感谢superjimlai的指正,希望其他各位读者发现到译者的错误时,也能够不吝赐教,使译者的翻译能够更加完善,感谢配合。


2013.12.04更新终章&后记  
在奔波之中,这卷书也终于迎来了尾声。第一卷花费了两个月完成时,我真的没想到第二卷居然会拖延十个月之久。这其中自然有译者个人生活学习等等的问题……不过最大的原因可能还是拖延症吧……总之先对各位道一声“抱歉”比较好。
之前也说过了,译者的生活陷入了一些困扰之中——尤其是最近,被很多麻烦缠身,正在低谷之中……今后短期的一段时间内恐怕也难以解决,所以很抱歉,第三卷以及之后,恐怕短期内是难以着手了,如果有哪位有识之士能够接下我手上这个摊子自然是再好不过,如果没有的话……恐怕各位读者需要再等上一段时日了。真的非常抱歉。

2013.10.29更新第六章 
找了个机会翻了一翻……临近考试了,译者的时间也是越来越紧……如果出现了一些质量上的问题,还请多多海涵,等到有空了译者一定会重新润色的orz
另外出于某些原因……译者短期内可能不会开第三卷了……而且考虑到译者目前的闲暇时间状况,就算再开坑想必也很难达到第一卷时的速度,所以与其霸着不放,不如请其他更有时间,水平更高的翻译来进行翻译(如果有意向的话还请一定要跟我联系,我会尽力提供帮助的,也算是勉强做个善终吧)【菊苣们就不要嘲笑我了……】 

2013.09.08更新第五章
偷偷地更新……谁也没发现我……谁也没发现我……

2013.07.05更新第四章 
于是第四章也终于放上来了!嗯……第四章又是个性非常浓厚的角色登场了啊……而且还有些比较黑的描写,实在是……呃……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总之,忙里偷闲地,我又爬完一章了……唉,人参真是凄苦
   
2013.06.03更新第三章
 留学生活真是要死……………………………………于是虽然很晚,还是更新了……

2013.04.04更新第二章
 唔……挤出来了些时间来搞
_(:з」∠)_另外译者新吃了个联翻所以接下来依次更新可能会拖得久一点……抱歉


2013.03.21更新第一章…………嗯,大家很抱歉……译者被三次元的事情弄得有点焦头烂额,另外还在沉迷网游,
所以这次真的是拖了很长时间……
我会尽量努力的!所以请不要吃我!(?)
话说这个画师的彩页和封面上人物的姿势实在太扭曲了……

2013.03.02更新序章

LK娘时不时地会傲娇啊……今天搅了我稿子好几次了……

2013.03.01开坑
嘛……这个系列姑且是打算填完……但是说实话不知道会拖到什么时候……大家请轻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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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知晓祖国今日的状况,九曜与叶葉来到了帝都『东京』。
在这座稳步进行着复兴的城市中,两人被带着机械兵、态度不逊的少女所袭击。
自称为“第三皇女·鸨子”的少女,命令九曜来保护自己。
鸨子说自己并没有到底被什么人以什么理由而追赶的记忆。
九曜觉得她很可疑,但是叶葉却说放心不下她。
因为叶葉的恳求,九曜为了搜寻鸨子的情报而来到了军方的地下设施。
而在那里等待着他的,是本应已经全灭了的“鬼虫”之一——?!
由最强的兵器“鬼虫”们出演的神速动作剧,第18届电击小说大赏「大赏」获奖作第2弹!




“高兴吧!我,允许你来担任我的护卫了!!”
对方绝对会二话不说地就任的。这口气中透出了百分之百的这种确信。
九曜也自然,二话不说地当场答道:
“小生拒绝。”
莲宫鸨子:自称八洲国第三皇女。似乎失去了部分的记忆。
菊丸:担任着鸨子的护卫的机械兵。语言功能存在障碍,无法进行对话。

“你是把胸和屁股给落在哪里了么?”
“你说什么?!”
叶葉:二十年前的大战的幸存者,原本是女佣的少女。与九曜一起来到了帝都。
“……本来,小生就不是用来玩这样的游戏的啊。”
九曜:军方最强的兵器“鬼虫”第九式『蜂』·金翅之九曜。在与龙胆的战斗中失去了蜂。

“——终于见面了啊
巴:“鬼虫”第贰式『蜘蛛』·罗刹之巴。
“那家伙,是满足地走了么?”
剑菱:鬼虫第叁式『螳螂』·夜叉之剑菱。
































本帖最后由 未来の扉 于 2013-3-2 20:30 编辑


  昭和一百年十二月,一家所属阵营不明的飞机坠落在了八洲国,关东北部的山里。

  那一天异常地寒冷,山岭被积雪装点得一派银装素裹。
  『东京』的中枢雷达能够发现到那架飞机,有一半以上都是偶然产物。
  当时那架从西边海上飞来的飞机,已经是马上就要坠落的状态了。然后它不等片刻就到达了极限,仿佛一片叶子那样干脆地掉在了山里。
  调查队立刻被派遣了出去。经过调整的机械兵以中队的规模出击,在山间急速行进。
  坠机现场可称凄惨。
  那架运输机几乎是以自由落体般的势头撞了下来,掘起了地面,推倒了树木,在山的表面划出了一道漆黑的伤痕。
  机体沿着山坡的斜面滑落了数十米,折断的机翼以及窗户和座椅的长海散落一地,它把树木作为缓冲带,才终于停了下来。其型式毫无疑问地是属于八洲军的。这种飞机主要用来空运中到大型的对象,全长达到了二十米。
  调查队一丝不苟地搜索了机体以及其周边的环境。若是其中有着乘员,那他们绝对不可能在这次撞击中生还。他们试图去找到尸体或者能代表其的东西,或者是关于这架运输机的情报。
  但是。
  ——不存在动力反应。同时,没有人员搭乘的迹象。
  附近什么都没有。别说是尸体,连肉块或是血迹,以及衣服或装备,都没有找到一点。虽说总不至于是一具空壳的幽灵运输机自己飞了过来,但是装配在机内的记录装置是一点东西都没记下来。
  但是,在范围广及周围数公里的调查中,还是有了一条难以理解的记录。
  ——在山中发现了人影。尝试捕捉目标,但目标丢失。无法感知热源反应。
  把机械兵的视觉完全重现了出来的录像记录中,的确有着人影。
  一个人。那人影从郁郁苍苍的树林之间朝着镜头瞥了一眼,显得十分娇小——无论怎么看都是年龄尚幼的小孩的样子。
  但是那也只出现在一瞬之间。无论如何寻找,那人都根本连影子都没有。尽管调查花去了整整四天,但是一点线索都没找到。因为事态没有任何进展的迹象,所以这个事件被封藏在了黑暗之中。
  另外,在当时的时间点前后,一些参加了调查的斥候型机械兵的电子脑中发生了异常。这些机体全都遭到了废弃处分,但是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两件事情有什么关联。

  ——上述内容摘自调查报告书。

  序 — 一人/一机/都市与天空

  二十年前,发生了一场巨大的战争。
  那是一场把整个世界都卷了进来的战争。长年累月的战争把所有的阵营都弄得疲敝不堪,最后以类似同归于尽的形式算是迎来了一个终结。
  这远东的岛国『八洲』,也是个被战争所摧残至荒芜的国家。
  国土被炽烈的战火所吞噬,大部分的主要都市也都化作了凄惨的废墟。通信网七零八落,军事基地和城市也都被焚烧殆尽,如今无人问津的废墟不知有多少。
  在如此的时代中——昭和一百零一年,九月,东京。
  帝都的天空,是微微泛阴的白色。
  云朵薄薄地铺在天空上,其描绘出的纹路缓缓地流动着。被白色的阳光下所照亮的都市风景,一部分是被整理好了的街道,而另一部分仍然是遍布煤污的废墟。这座“城下镇”中,如今正充满着许许多多的人所演奏出的喧嚣声。
  “哈啊?!这点钱你还想买东西么蠢货!走开走开!”“今天可是有牛肉啊!可是新鲜肉,不是保鲜装哦!不吃这东西可是算不上战后人!”“客人你真识货呀,这芯片可是军队用过的演算零件哟。处理能力那可是不一般。”“要改造的,要维护的,都来瞧瞧吧!光做检查可是不要钱哦!”

  从二手货到长期保存食物琳琅满目,从探索废墟用的装备到以非法手段弄到的武器一应俱全,还有些其他的东西也都到处都是。每天都有小贩叫卖这这些东西,从早到晚地在他们的市场里活跃着。
  在这片熙熙攘攘之中,有一名少女正在奔跑着。
  看不见她的脸。她裹着沙黄色的长袍,深深地戴着兜帽,不露出脸来。她从一个角落窜到另一个角落。避开人眼,以超过了必要的程度压低了身子,少女奔跑着。
  忽然,她的肩膀撞到了行人的胳膊。
  “呜喔”
  那个男的是贩卖探索装备的商人,这一撞让他把手里拿着的撞了手电筒,化学光源以及饭盒之类的东西的纸箱子一下子掉在了地上,里面的东西都散了出来。少女看都不看那些一眼,压低了身子打算继续向前跑。
  “喂!你给我等等!是不是该说点啥啊,啊?!”
  还不及去收拾掉在了地上的商品,商人就先朝着少女怒吼了出来。但是少女一幅从一开始就没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
  “你这熊孩子……!”
  商人的眼角吊了起来,他毫不留情地伸手抓向了一幅毫不在意的态度的少女。他想抓住这个比自己矮了一个头还多的小姑娘的脖子,但是却什么都没抓到。
  因为一只从旁边伸出的手,把商人这只手牢牢地抓了起来。
  定睛一看,只见那手的主人,是一名连个子高大的成人都不得不仰望的巨汉。这么站在一起,商人就像个小孩一样,由此看来“他”的身高显然已经超过了两米。
  但是,他的表情是完全看不见的。因为他从头到脚,都罩着如同破布一般的沙黄色外套。在这日照仍烈的九月的东京城中,他一边把脸都藏得严严实实,一边却是仿佛丝毫不感炎热一般地静静站着。
  “干……干啥啊。”
  都冇下的双眸,紧紧地盯住了不由得胆怯了起来的商人。那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神让商人感到一股寒意从背后直窜上来。尽管抓着他手臂的手掌,绝妙地把力量控制到了不至于让他疼痛的地步,但是同时也让人感到其中蕴藏着绝对无法抵抗的力量。
  外套忽然滑开了一点,露出了下面的“手”。不知是不是装备着甲胄,只见指尖上掠过了一道钝色的闪光。无论如何,至少是从中无法找到肉身的部分——
  “——没关系,别管他!”
  少女凛然的声音冲向了巨汉。
  巨汉对它做出了电击一般的反应。他干脆至极地放开了手,唰地一下转过身,跟在了奔跑出去的少女身后。他以与那钝重的外观完全相反的敏捷守护着少女的后背。彻头彻尾地不发一语的他仿佛背后灵一般,连脚步声都不发出一下。
  商人一脸纳闷地看着一眨眼就跑远了的两人远去。
  那两人身上有种奇妙的气息。二者都慎重地把表情藏了起来不说,那名巨汉还执拗至极地把外套穿到了全身。他这幅外貌也已经十分特异了,但是这幅彻头彻尾地一言不发的巨体,二话不说地顺从了少女短短一句话的场景更是异样至极。
  直到有人踩在散落一地的货物上摔了一跤为止,商人都一直处于呆然之中。等到他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开始动作的时候,少女与巨汉的足迹,已经跟他们残留的气息一齐被往来的人潮给搅散到无影无踪了。



本帖最后由 未来の扉 于 2013-3-26 22:03 编辑


壹 — 邂逅


咣咣——土木机械的声音回荡在城市中。

帝都城下,南外周区第三街道。
在仍在进行着修复工作的旧国道高架桥下,有着一家店铺。
说是店铺,但是就算是奉承,都没法说这店面像回事。那小屋仿佛是贴在桥墩上,根本没用什么像样的建材,连地基都没有,就那么直接用铁皮搭在了地上。小屋的面积大概有五十平方米左右,里面随意地摆放着几组破旧的桌椅。
一眼看上去,说它是“把小摊的规模扩大了之后的东西”是比较恰当的吧。屋里面排列着气瓶,油腻的架子上堆着裂了口的碗。
店名——“舍家”,用黑色油漆写在了外面。这是一间大众饭馆。
尽管这店破烂得好像风一吹铁皮就会响,但是生意却是不错。客人里有不少市场里的商人,而白天一直在干活的体力劳动者也有不少是这里的常客。
老板的名字是店名的由来,他叫做舍三。他就是所谓“顽固大叔”那一类人,闷着声做完吃的之后,一下子运给客人就完事。客人一天下来听他说过的话就只有“欢迎”和“嗯”和“哦”这种事也有。这位抱着胳膊目不转睛地看着店里的热闹场景的大叔,被众人带着亲热地称作“小舍”。
这一天,店里也一如往常地充满了喧嚣。这边有人在说市场上又展开了波澜壮阔的商战,那边又有人在谈哪里的道路终于要彻底修好了。
时间已近黄昏。渐倾的日光没法照到高架桥下,只有店前的电灯笼放出了橙色的光芒。在混着油腻升腾起来的热气之中,等距地吊在店里天花板上的电灯泡渗出了光芒。蟑螂沙沙地爬了出来,舍三用鞋底一下把它踩扁了。
这光景一如往常。
但是这一如往常的光景,今天却出现了例外。
嘎啦,铁皮做的门被打开了。门上生满了锈的铃铛响了起来,告诉店主有客人来了。舍三朝门口一瞥,静静地开口说道“欢迎”。
他略略地睁大了眼睛。走进门来那个少年,肩上扛着个奇怪的东西。
说是奇怪的东西,结果仔细一看那是人类。
再仔细一看,就发现那是个小孩子。不知道是男是女。因为那个小孩子的身上披着一件大号的防灾斗篷,把身体的曲线整个藏了起来。不知为何,那个小孩现在似乎是累瘫了,被扛在少年肩上一动都不动。
少年的打扮也很奇妙。在当今的时势之下他却穿着立领的学生制服,上面披着外套,赤红的左眼旁边,右眼上戴着眼罩。他的腰间还佩着一柄像是八洲陆军的装备的军刀。
大多数人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但是注意到了他们人都仿佛吃了一惊般地凝视起了少年。
少年站在入口朝着店内一扫,发现了像是店主的舍三的身影,便笔直地朝他走了过来。造得粗枝大叶的柜台座还有空位。少年把同伴往座上一放,自己也坐了下来。
“水。”
这位稀客仅仅说了这么一个字地要求道。
“……有客人只点水的话,能不能请他回去啊?”
“钱会付的。小生不需要,把水给她。”
如此重复了一遍,少年指了指旁边的“她”。
“不是断了气啊?这家伙。”
“还活着。似乎是晕人了。虽然原因是小生带她跑得太厉害了。”
少女趴在柜台上,一动都不动。仔细一看还是在呼吸,所以的确是还没死吧。她颈后结成一条的辫子,如今就像一条盐腌裙带菜那样,没有一点生气。
舍三稍微想了想,不过既然对方说了会付钱,他也没就再说什么,把水拿了出来。
这两人说是奇怪也的确是奇怪,但是舍三并不打算去对他们问这问那。他的作风是尽量避免对客人做出干涉。
把水往柜台上一放,只见少年轻轻施了一礼,然后摇起了趴在边上的少女的肩膀。
“水来了。喝吧。”
少女被摇来摇去,但是却动都不动弹一下。少年略一思索,然后拿起装着冰凉的水的杯子,面无表情地贴上了少女的脖子。
“呜嘠?!”
这正可谓是水泼睡人耳※,少女哗啦一下就起来了。她慌慌张张地环顾起四周来。那条盐腌裙带菜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只见辫子跟着脑袋的动作左摇右晃。她似乎还没有完全搞清楚这是哪里。少年对着不停地眨巴着眼睛的少女再次说道:
“水来了。”
“诶,啊,水!”
【※乱华注:原文是寝耳に水,比喻受到很大惊吓,这里是双关……抱歉,译者无能了】
比起去理解状况来,本能去寻求水分似乎要来得更快。她用双手紧紧抓住茶杯,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噗哈!”
真是个活泼开朗的孩子。
一杯水过了喉咙,少女的意识似乎终于清醒了过来,理解了自己现在究竟处于什么地方。她大大的眼睛看到了舍三身上,眨了好几下。然后她摆正了姿势,礼貌地用双手把杯子捧了回去。
“多,多谢款待!非常感谢!”
“一杯水而已,说什么谢,真让人难受。”
看着毫不友好地甩开话题的舍三,少女不知为何露出了有些亲切的笑容。
听其言道——
在不熟悉的东京城里的不熟悉的街道上,少女是轻而易举地就被弄了个七荤八素。她在人潮与人潮之间束手无策地摇来荡去,连从哪边进了市场,又从哪边走了出去都不知道。两人虽然谨防着走散,但是在少年一步步朝前走的过程中,少女却被人潮所吞没,被悲惨地拖到了离了有两百米以上的路边的电线杆边。
之后少年把少女捡了起来,好不容易找到了个可以歇息的地方,然后就成了现在这幅场面。
“能够找到这里是件幸运的事。是您给这里的人们供应食物的吗?”
“对啊。看了还不懂么。”
转头扫了一眼热闹的店内,戴着眼罩的少年仿佛想起了什么一样在怀里翻找了起来。
“那么,这是说好的钱。”
沙,五张纸被放在了柜台上。那是八洲的货币,百円纸币。
但舍三仿佛是看到了十分意外的东西一般,仔仔细细地盯住了那几张纸币。一杯水付了五百元。金额上来说实在是高得破格。
但是。
“……不行。这东西一文都值不上。”
少年仿佛是在怀疑一般地皱起了眉头,少女则是睁圆了眼睛。
两人会吃惊也是没办法的。不管怎么算,都不可能有百元钞票×五等于零这种道理。但是舍三所说的,是与那种单纯的计算完全不同次元的事情。
“啊。这个是说,那个”
少女战战兢兢地开口道。
似乎她先注意到了。少年似乎搞不太懂这意思,轻轻地歪着头,用手把玩着台上的纸币。
“元……已经不能用了吗?”
“是啊。现在这种元已经什么都不值了。”
战前的货币发生了值崩。
比起是想到了这一点,不如说少女是先前就有一点点这种预感了。经济崩溃,过去的货币价值化为乌有后,战前的元已经是没用的东西了。
“……?这么说来,这里到底是如何进行交易的?”
“是通过物物交换,或者发行了新的货币,这样吗?”
正是如此。
过去的经济既然已经崩溃,那么就需要别的东西来代替它。拥有着最直接的价值的,首先是能够即刻使用的东西——食粮、钢材、贵金属和机械部件之类的东西。以这些东西来进行贸易是处处可见的事情。
然后还有另外一种。佘赛从柜台里拿出来了三张纸。其中一张就像刚刚少年所拿出来的那么大,而剩下两张则差不多有一半的大小。
它们各自,是百,十和一。加起来是一百一十一——新元。
“这个,是『新元』。东京的市场里用的就是这东西。不过,这东西也是只能在上面的人能控制到的那点小范围里能用的玩意就是了。”
这名少女似乎在这方面挺是机灵的。不错嘛,舍三在心中如此感叹道,但是同时他也没想到现在还有连这种事都不知道的人。
尽管不合他的作风,但是他还是稍稍产生了些好奇心。
“……你们,是打哪儿来的?”
少年和少女,对视了一下。
少女看向舍三,嘻嘻一笑。这仿佛花朵绽放般的笑容,在这脏兮兮的店里透射出了略带自豪的光芒。
“从,南方的尽——”
这时,门又被打开了。
听到铃铛响起,少女张着嘴没发出声音,就这么定住了。
踢着鞋子走进店里来的,是三个男人。三个人都穿戴着废墟探索专用的装备。看上去年龄都还很年轻,但是那被晒得偏黑的皮肤让他们的身上早早地飘出了一种老练的风范。
三人一屁股坐在柜台座上,仿佛紧张解除了一般地放松了全身的力气。
“啊啊~~……累死我了——”
“欢迎。”
“小舍啊,还是老样子那些。另外我们边喝边等,所以先把啤酒拿出来吧。”
答应了一声,舍三就回去做自己的本职去了。虽说是叫啤酒,但是正确来说并非是真正的小麦酿出来的酒,只不过是去模仿了其味道的发泡酒罢了。在产业区里有这造酒工厂,这点水平的酒已经普及到市井大众都能随意地喝上的地步了。三人组看起来是在外面累得一点体力都不剩了,一口气把端上来的啤酒灌了下去,仿佛是在喷火一般地吐出了炙热的气息。
“——哈啊啊啊啊啊……!……喔?”
三人中最为高大的留着和尚头的男人,忽然发现了坐在一旁的小小的二人组。他的脸上露出了“不是这边的熟脸啊不知道是谁呢”的疑问表情,然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地皱起了眉头。
“嗯嗯……?”
“那,那个……?”
“嗯嗯嗯嗯嗯……?”
和尚头不知怎么地嗯嗯地嘟囔着盯起了两人。剩下的两个人似乎也注意到了和尚头的样子,跟着和尚头看过去,然后瞪圆了眼睛。仿佛在保护胆怯了的少女一般,少年探出了身子。
“有何贵干。”
“——你,把左手让我们看看。”
少年怀疑地皱起了眉头。
“左手……?为什么要看左手?”
“行了就给我们看看嘛。又不会掉块肉。”
虽然是十分无礼的要求,但是似乎不给他们看的话他们是不打算善罢甘休的样子。被少女催促着,少年伸出了覆盖在外套下面的左臂。
唰啦,装甲上反射出了电灯泡的光芒。
少年的左臂上,戴着一副威风凛凛的黄铜色手甲。机械构成的手甲十分粗犷,把少年左臂的手肘以下几乎完全包覆了起来。
和尚头看到这一幕似乎是得到了什么确信,然后,
“——你这小崽子!还真有脸给我跑到这来啊?!”
突然对着两人怒吼了起来。
少女“哇”地吓了一跳,少年则是仿佛受着微风吹拂一般岿然不动。这突如其来的怒吼让店内的喧嚣瞬间停止,无数的视线看着这边,疑惑着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当事的少年和少女,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啥,那,那个?!请问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少给老子装傻!可别说你们不记得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啊!”
和尚头是大吼大叫,而相对地,少女似乎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地困扰至极。三人组的剩下两人也都一幅疑问地探出了脸来,看看少女的脸,又看看少年的脸,皱起了眉头。
“咋啦?是说这些家伙……是那次那些家伙么?”
“啊啊,对啊!上次你们跟我玩了些狡猾的小把戏,但是这次可是让我给逮着了!”
“所,所以,我们是什么都不知道啦!”
哼,和尚头挽起胳膊,喷着粗重的气息说道:
“啊——啊——,是么。无所谓。你们是打算装傻装到底我也不是没办法治你们。过来!咱们到那边好好算算账!”
“诶啊,呜哇哇!”
和尚头似乎是打算用力气说话,把他粗壮的手臂向着少女伸了出去。
瞬间,少年仿佛影子一般地动了起来。
不,在周遭众人的眼中看来,没准说是“动了一下”会比较恰当吧。刚一觉得他对和尚头伸出来的手做出了反应,下一瞬间少年已经挡在了和尚头的眼前了。同时,那粗壮的手臂也被他的左手停了下来。
“……别碰她。”
他那只独眼中散发出的威压到底有多强,从舍三的位置上看不到。但是跟少年正对面的和尚头,是明显地被他的气势压倒了。
“怎——怎么着啊?想干一架是不?”
“九,九曜,等等!”
“小生们应该已经说过什么都不知了。——如果仁兄还要再进一步去危害他的安全,那我方就要采取正当防卫,对仁兄进行迎击了。”
这认真至极,毫无夸饰的宣言,让场上的气氛一下子紧绷了起来。
和尚头的眉毛紧紧绷了起来。少女睁圆了眼睛想要阻止少年,和尚头握紧了拳头,围观群众们咽下一口气,少年一言不发地抬头看着和尚头,最后的舍三则是深深叹了一口气。
然后,
“还不快给我住手!!”
破旧的铁皮嘎啦嘎啦地响动起来,而这比之前和尚头的怒吼响亮一倍的喝声,也如同爆炸一般地与铁皮声一起撞进了人们的脑壳。正站起身的少女被吓得直接跌回了椅子上。男人们仿佛被雷打了一半僵硬了起来,少年仿佛感到很意外地扭头看向了舍三,不知哪里传来了筷子落地的声音。
“但,但是,小舍啊……”
“坐下。”
“不,”
“行了给我坐下。”
根本不让人说话。
那和尚头,自然是没有违抗他。或者说是没能违抗他吧。
一幅奇怪的场面就这么展现了出来。数秒前还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的两人组与三人组,现在并肩坐在了柜台前。少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地淡然不动,少女则是被刚才的喝声给惊得一直到现在都是呆然的样子。
舍三先把做好了的菜肴端了出来。大盘里堆着大分的和蔬菜炒在一起的猪肉,冒着如同白云般纯白色的蒸汽。跟着,一张纸片被摆到了柜台上。
“看仔细了。”
两人组与三人组盯着了那片纸看了起来。
那是一份号外。
这是新闻的一种,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就会在这城下镇里满天飞。号外上有着画师绘制的“某个二人组”,以及短短的说明。内容是——“近来附近出现了窃贼,应各自应提高警惕。”另外,还写着抓到了他们的人可以得到由商人联盟所发出的奖金。
“……是,小偷先生吗?”
特征如下。两人组,其中一人为少女,另一人则是身穿外套,一只手覆盖着装甲。
如今身在这里的这两人组正符合这个描述。但是,有一个重大的不同。舍三指向全身像里的男人,说道:
“……这,可不是一般的大块头啊。连弱智都知道不会是这个小子。”
“唔……是,是这样来着么?”
的确,上面写着其中一人是需要仰视的巨汉。就算错得再怎么离谱,都不可能把这个少年说成是巨汉。和尚头看看号外又看看少年,然后一下子沉下了肩膀。
“真是,我还以为能临时捞一笔呢……”
“也就是说,把这窃贼与我们搞混了?”
“啊啊……不知怎么,似乎,的确是这样。抱歉,搞错人了。”
长发乱蓬蓬地束在脑后的男人轻轻敲了敲消沉下来了的和尚头,与还带着摩托车的半开放头盔的男人一起打起了圆场。
“小生并没有在意。”
“不过二位也真奇怪啊,这身打扮。好像没在这边见过你们……”
咕———————————。
头盔男想要继续说下去时,一个小小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是肚子叫的声音。
定睛一看,只见探出身子在听着对话的少女,此刻正捂着肚子发起了抖来。她似乎到刚才为止都一直忍耐着,但是眼前就有这么一盘炒肉似乎让她达到了极限。少女的脸一直到耳朵都被羞耻染成了赤红色,三人组“给她想想办法啊”地看向了少年,少年默默地看向了舍三,舍三则是十分不情愿地皱起了脸之后,叹了一口气。
“…………账我可是记上了啊。”
少女用又是感激又是难为情的泪眼,目送舍三的背影走了进去。

“——怎么说?二位是刚到这来?”
“是—。”
少女一脸满足地吃着主要用剩下的材料煮出来的杂烩饭。她那一会发起慌一会变得通红的小脸,现在充满了十分幸福的放松表情。她呼呼地把杂烩饭吹凉然后送入口中,然后喝下一杯水,松了口气。三人组用仿佛看着什么珍奇的小动物般的眼光注视着她,然后和尚头忽然注意到了还放在柜台上的东西。
“——,哎这啥啊,战前的钱?是你们的吗?”
“是我们在出发之前收下的。姑且是说,以防万一,总之把钱拿走来着。”
“出发前?这是饯别礼?你们是从哪里的陆上孤岛来的啊?”
“是『尽天』。”
尽天。
那是位于八洲国南部的防卫都市的名字。听到这个名字,不光是三人组,连舍三都惊到了。那里是战争末期的激战区,他们听说现在已经整座都市都变成废墟了。
“尽天?!你,你们是,那里的幸存者吗?!”
和尚头探出了身子。“尽天”的名字似乎在东京也是无人不晓。
“真是厉害啊!听人说打仗的时候那里简直就是地狱一样,但是就算那样也总算跟中央取得了联系来着呐,不过真没想到是从尽天……不,咳咳。”
半是兴奋地滔滔不绝到一半,和尚头勉强地清了清嗓子搪塞了过去。
“——那,你这条左手就是在那给机械化了的?眼睛好像也改造过了,看来是伤得不轻啊?”
头盔男满是好奇地问道。的确少年的左手是戴着手甲,而他的红眼和右眼的眼罩也的确是很稀奇的才对。
“唔,……差不多,就是那样。”
“嘿—。身体上有机械化的人可是没多少啊。哎呀真是吓了我一跳。”
少年瞥了一眼自己的左臂,问道:
“机械化手术在这里也有实施吗?”
“受了重伤的家伙,会在中央的医院做。装上绝对没法当凶器凶器的义手啊义足啊还有义眼什么的。不过听说要写一大堆申请书,没有再麻烦的了。”
“唔嗯。”
三人似乎都是兴趣盎然的样子,这次又换成了长发男发问。
“但是,干嘛跑这么远到东京来?前段时间号外上也写了尽天已经建立好了补给线,所以待在那边也没问题吧?”
听到这理所当然的问题,让少女的眼睛发起了光来。
“我想要看看这八洲!”
“……哈?”
“我想亲眼看看,这国家现在是什么样子。我们到了很多地方,路上有人告诉我们,还是到东京看看最好。所以我们才到了这来!”
就为了这个?所有人的眼里都透出了这个想法。舍三也一样。
这个时代,东京也一样没有完全安定下来。危险还毫无疑问地充斥在外面的废墟里,但是他们却只为了这点理由就穿过废墟到了这来——众人想到这里都呆住了。
过了一会,和尚头用一股愕然转了一圈变成了佩服一般的口吻嘀咕道:
“…………真是不一般的怪啊,你们两个。”
“或许的确如此。”
少年以一副认真至极的样子,点了点头。

之后,众人东拉西扯地就这么过了几十分钟。
“那,我们就先走了。”
三人组先吃完了晚饭,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嗯,改天再见!”
少女明明是因为误会被一下子就找了茬,如今这么说着时却是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三人露出了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表情走出了门去。
稍过了一会,少女也把杂烩饭给清扫一空,对着空荡荡的盘子合上了手。
两人似乎打算离开店再休息休息,然后再开始逛城下镇。
舍三让跟他们约好让他们付清欠款,同时拿了点食材给他们带走。食材这份钱自然也是要拿回来的。要是让他们还清钱之前先饿死了那可不行。
“……那,你们,名字叫啥?”
舍三要在便条纸上写下金额和对方的名字。舍三一边动着笔一边瞅着他们,两人便在这个已经晚过头了的时间点上报上了名字。
“九曜。”
“我叫叶葉。”
少年还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少女则是一脸明亮的笑容。
“……舍三。”
说完,舍三把便条纸牢牢地贴在了柜台下。


在那个记忆犹新的夏末,九曜与叶葉,离开防卫都市·尽天踏上了旅途。

——到东京去吧。
路过某个废墟时,里面的团体的领头人,自称曾经身在帝国议会的一位老人对他们如此说道。
其人言道:想看看这个国家的“当下”,去东京还是最好的。那里是开始了复兴的战后最大的都市。这国家的所有中心都在那座帝都里,其附近的幸存者们也都聚集到了那里去。
于是,两人便问起了到东京去的道路。然后他们问出了大概的方位和路标,最后还得到了“总之捡那些平整的路走就行”这种建议。据说是离都城越近道路就被修理得越完善,只要接近到一定距离后,挑那些像样的路走就自然会抵达目的地。然后两人就夜以继日地奔波了半个月——而一路上自然不可能空无一物。
外面,也有人在。
不知这是否是命运使然,旅途中他们也碰到了好几次幸存者集团。
令人吃惊的是,像尽天这样让一般百姓到大型防空洞里区进行冷冻睡眠,即使在不止一座的大型都市之中也算是罕见的事例。
离东京越来越近,人数也变得多了起来。许多人在掩蔽所中度过了长长的岁月的确是事实,但是他们都各自在某个时期回到了地上开始构筑生活的基础。关东圈的城镇似乎是得到了东京的援手,在他们的帮助下,地上的设备也逐步地完善着。
不管怎么说,都过去二十年了。
人群中也有小孩子。他们并非是在战前进入了冷冻睡眠,而是在这十几年间出生的。跟尽管并不知道战争,但是一直生活在这废墟中的他们交谈了一下,叶葉便强烈地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二十年。自己沉睡着的时候,时间也依然在一步步地向前迈进。
刚看到市场时,叶葉的眼睛都转晕了。在战后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
开到了他们可以直接感受到喧嚣和人们的气息的地方时,轻型卡车停了下来。
那时,它仿佛是在说着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一般地,发出了嗡的一声。
虽说状况是不错,但是本来它就已经是二十年以上之前的旧车了。被作为“最棒的饯别礼”送给他们的这辆白色的轻卡,漂亮地把少年和少女送到了东京,然后停了下来。

来说说东京这座城市吧。
那场战争姑且算是挽了个结,这八洲的首都也度过了二十年的岁月。正如曾经试图与尽天进行接触的男人——自称东京的可儿的人所说,东京开始了复兴。
都市机能开始复苏是在几年之前,身为八洲首都的这座城镇如今也没达到完全的复活。如今土木机械还不停地在咣咣作响,进行着主要区域的废墟清除,或是进行着道路和建筑物的修补。
不论是战前战后,东京都可以粗略地分作三个区域。
首先第一道分界线,是把城市绕了一圈的环形线。各处被作为军用线的高架路和铁道成为了区域的划分线,被分成了“内侧”和“外侧”的两部分。
从战前开始,人们就把环状线外侧的区域,称作城下镇。正式名称是“帝都城下外围市镇”,但这终究是书面上的东西,到了人们嘴里根本不管这么多,就直接称作城下镇了。有不少沿着高架摆开摊位的商人,也有许多操纵机械、挥动身体的现场劳动者生活在这里。
而分界线的内侧——被高架路和防御壁围起来的内侧则是被称作“东京都中心区域”,是管理都市技能的半要塞化区域。再向下细分的话,城下镇的外圈还有产业区、工业区之类的区域,而它们也逐步地开始了运作。
最后,离市中心部更远的地方,被当做了“废墟区”,化作废墟的大街小巷仍未然未经整修,就那么放在那里。其中多数是对于都市机能的回复来说优先度较低的片区,而这个区域仍然被视作存在危险。
如今已经到了战后,而城下街中依然生活着许多的人。中心区似乎因为与外界的练习复苏而欢欣雀跃了起来,但是他们闹他们的,城下镇里的人们带着一脸比起上头人怎样,更在意自己生活的基础,东京的官人们怎么着了才不关我事的表情,自顾自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尽管说是在逐步复兴,但是也并不是说各个角落都已经得到有条不紊的管理了。

战争结束了。八洲荒废了。
但是自然并非是整个世界都一起结束了,时间的流淌也从未停止过。
证据就是,人们,还活在世上。



醒来。
九曜把系统从休眠状态转入通常模式,握起军刀站了起来。
“……”
他用传感器向周围哗啦地扫了一遍。外面有多个热源在行走,但是那些都是这附近的一般市民的反应。
九曜以毫不拖泥带水的步伐走到窗边,嘎啦嘎啦地推开了窗子。
令人意外地,东京早晨的空气十分干净。九曜并非不知道战前和战中东京的状况。那时,工业区正是一天到晚连轴转的时候,好几座大型的军事工厂都在不停劳作,向天空吐出乌黑的烟来。现在,那些地方是都被毁坏了吗?还是说在战后被给予了新的使命,依然在如今这座东京城中工作着呢?
九曜如今身处在下街边缘的一个破旧的车库之中。
两人一起推着不动了的卡车,总算是侥幸发现了这个车库。一楼当成车库,二楼就是简朴而足够居住的空间。
两人已经在没有屋顶的地方睡了半个月,所以现在能找到这么一个可以把车停下好好睡一觉的地方,就已经是天堂一般了。尤其是对于叶葉这个人类来说。
这时,九曜向窗边的沙发上瞥了过去。被放在屋子里的欧式沙发,经受着被彻底弃之不理的家具的宿命,变得十分破旧,但是还仍然足够用。不知道是原来这家户主的东西,还是之后到了这里来的哪一位带来的。
沙发上,有名像只猫一样地蜷身睡着的少女。
是叶葉。
最近睡过的地方要么是地面,要么就是卡车的载货台,所以现在她躺在沙发上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幸福得要这么直接升天一般。叶葉把脱下来的外套披在背上,盖着毯子,摆出了一张彻底把人间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的睡脸。
因为也没什么别的事干,所以九曜就这么站在了她边上。
因为的确是没什么别的事干,所以就要就这么开始盯着她看了起来。
“……呜嘻嘻”
叶葉歪开的嘴里漏出了傻乎乎的笑声。似乎是做到什么好梦了。叶葉就这么在毯子里扭着身子,发出着大概介于“啊”和“唔”之间的声音。
九曜跪下身来伸出了右手。他若无其事地摸上了叶葉的头发。叶葉现在把她那像尾巴一样的辫子解了开来。九曜轻轻梳过她的发丝,指尖上传来了柔软的触感。对这种刺激实在是会有反应的叶葉啪地动了下眉头,半梦半醒地从毯子里把右手伸了出来。
本来还以为她要起来了,但是却并非如此。叶葉慢吞吞地抬起右手,无意识地抓住九曜的胳膊,然后就那么不松开了。
一点都不松开。
“………”
这胶着状态就这么持续了大概十分钟。
不知何方传来了鸟鸣声。
睁开眼来的叶葉,吓得就像要当场死掉一半。

“我都说了!那样的!对心脏很不好!不知多少遍了!”
“小生只是看了看。并没有其他意图。”
叶葉一边发着脾气,一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做着今天出门的准备。而九曜则是正坐在房间的一角。叶葉把通红的脸扭向淡淡地辩解着的九曜,叫道:
“不管什么意图不意图的,那可是羞死人了啊!”
“并不需要介意。尽管小生看到了你的睡脸,但小生并不会考虑些多余的事。”
“不是这种问题!”
看来她似乎是对被看到睡脸这件事本身感到厌恶。九曜还仍然不太懂这其中的心理。看看也不至于怎么样吧?
叶葉把上街用的简单行李收进背包里,然后叼起发带开始绑起了自己的头发。九曜正坐着看着她的动作,然后开口说道:
“这么说来,今天要干什么?”
“——嗯。呃呃,”
被这么一问,叶葉便分出空来掰着手指数了起今天的任务来。
“首先,必须得了解了解这城市。仔细地转一转,看看到底在哪里有些什么东西。然后还要找找工作。”
目前,两人的目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寻找能够挣取资金的工作。没有新元在手自然是寸步难行,而且在舍家欠下的钱也得还。
“要在这里扎根吗?”
“暂时性的话,我是打算这么做的。因为这里看起来的确是聚集了各种人物。”
见识八洲的现状——这,是叶葉离开尽天的目的。
这目的本身是略有些虚无缥缈,但是不管怎么说,很多战后的人们似乎的确是聚集在这座东京城里。在这里生活下去的话,应该会得到各种情报的吧。那么自己也必须得在这里打下生活的基础,首先保证自给自足。
叶葉编好往常的辫子,呼地出了一口气、她一下子把脸转向九曜。
“……好了。刚才的事情你反省了吗?”
“有在。”
“再也不会做那种事情了?”
“小生会妥善处理。”
叶葉终于对着保持着下身的姿势,一板一眼地回答道的九曜露出了笑容。
“明白了。——那,开始吃早饭吧?”


这次可不能再被人潮给卷走了。
说是这么说,但是来来往往的人群本身就仿佛一条大河一般。不难想象,要是轻率地走出去地话又会重蹈昨天的覆辙。
“人,真的很多呢,果然……”
“嗯。”
叶葉站在大街前,仿佛被这气势所压倒了一般地呆呆站着。
“……居然有地方有这么多人。”
轻轻地,叶葉仿佛叹服着一般地低语道。
她回想起了尽天。
九曜和叶葉,在那里醒来,在那里度过了最初的战后生活。在那里的时候,她根本没想过会有这种有这么多人的地方。不知该不该说不愧是帝都,这川流不息的市场,还有那些对付着废墟的重型建筑机械所合奏出的喧嚣简直是别的世界的东西一般。
要是让尽天的大家看到这座城市了的话,他们会说些什么呢。
想到这里,叶葉露出了微笑,仿佛在给自己鼓劲一般拍了拍脸颊。
“好。——果然啊,我还是觉得不能去反抗那个流向。”
“也就是说同步地顺着人流走吗?”
“对对。那个走向会走向哪里,又会在哪里转弯,这些都得让身体记住才行。”
叶葉推测,昨天的败因,是因为无视了人潮想要向反方向走去。所谓,熟能生巧。这人群自然不可能是有旅鼠那样集团移动的习性,而是各自有目的地的。所以需要有一边能与这人流同步,一边又能抵达自己的目的地的技术。
“那么。”
走进人流之前,九曜向叶葉递出了右手。
叶葉一开始没搞清楚他的意思,脑袋上浮着问号,看看九曜的脸,又看看九曜的手。
“不能再次走散。小生认为应该保持双方接触。”
“……呃,也就是说,把手给?”
“是。”
九曜说的话的确没错。但是叶葉把手探了出去,又犹豫了。
因为,这可是牵手啊。和异性牵手。
尽管叶葉也觉得这样会比较好,但她还是迷茫了。九曜等了整整十秒后,开口说道:
“讨厌吗?”
“并不是讨厌!不讨厌,但是!”
那就快一点,仿佛是在如此说着一般,九曜的手直直地伸着。尽管叶葉说了并不是讨厌,她却依然还在犹豫。她的脸颊染上一层红晕,看看手,又看看九曜,然后终于下定了决心般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请……请多多指教!”
“为什么要行礼?”
到头来,因为太过害羞所以也没能做到“牵手”这层次。叶葉用手抓住九曜右手(乱华注:原文是左手,怀疑是BUG)的食指和中指,当做了救命索。这就是叶葉的极限了。
然后,两人钻进了人潮。
之后的事情,那是彻彻底底地一塌糊涂。两人连配合群众移动的走法都不知道,要跟上这潮流就已经得全力以赴了。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叫卖声和讨价还价以及吵架的声音奔流而过,化作这城下镇里的一股独特的浊流,将两人吞没其中。
“哇噗……!”
在人与人,声音与声音之间,两人勉强地握着彼此的手。他们就这么走着——

“……这里是哪里?”
“……会是哪里呢?……”
今天的败因。尽顾着跟人潮同步,忘了观察周围。
不知何时,两人已经漂流到了离市场有好一段距离的地方了。
两人的眼前,有着一片高高的隔栏。
这片隔栏,是为了将城镇与城镇外隔离开来而存在的。公告牌上写着——

■危险■
前方,废墟区。存在遭遇建筑物坍塌以及机械兵袭击的危险。根据新都条例第八条,禁止市民进入。

中央区,城下镇,还有废墟区。面前就是粗略地分成三片的东京城的最后一片。中央证明了,在这片仍然坐落着未经整理的废墟的区域中仍然没有安全的保障。
存在遭遇机械兵袭击的危险,这种书面语的确是很直白了当地表现出了威胁。
机械兵。那指的是八洲军所创造出的,人形的机动步兵。被设定成“战斗至死”的旧型机械兵们陷入了失控,曾经是对生活在尽天中的人们来说最大的威胁。
但是再怎么说也是东京近郊,在中央的扫荡下,失控的机械兵连影子都没有。虽然如果往这废墟区的深处走的话没准能够找到他们的残党就是了。
前方似乎延绵着未经修整的废墟。隔栏对侧,土木机械在进行整地工作。低音和振动一起在脚下震颤着。
“……呜呜。东京真是个强敌……”
「你们!在那干嘛呢!很危险啊!」
从施工现场,传来了施工员被外部扩音器所增幅过的响亮声音。这里的确不是什么适合就留的地方。叶葉慌慌张张地转身离开,九曜也紧随其后、
“要怎么办?”
“试着从来的时候的路走回去。总之,这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了——”
正在此时。
头顶传来了什么东西崩塌的声音。
「——喂,危险!?」
崩塌下来的,是就在两人边上的,倾斜的废旧大厦屋顶。由于土木机械在近处工作产生的振动,老化的混凝土最终迎来了极限。大得一人无法环抱的石块落了下来。
而在正下方,就站着叶葉。
“——诶,”
九曜以电击一般的速度动了起来。
把握到事态的瞬间,保护“主人”的最优先判断便发挥起了作用。
作为自主机械,九曜把叶葉设定为了“司令”以辅助自身的判断。遵从她的命令,守护他的安全是如今九曜的第一条存在理由。
九曜抱起叶葉,一瞬间就冲到了离坠落地点有十米以上远的位置。
石块撞碎。从相当高的地方落下来的石块砸进了沥青路面,化作无数拳头大小的碎块四散飞去。九曜对这些也做出了反应,一下子离开了叶葉,做出了仿佛旋风一般的机动。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石块弹飞的声音,一同回响了起来。
九曜用一瞬间算出飞散的石块中轨道会击中叶葉的那些,并且把它们全数击飞了。他那用人眼连目视都难以做到的体术,将仿佛能够击碎骨骼般的石块击飞了的四肢上,连半点伤都没有。
“没事吧。”
“……啊咧?诶?啊……”
数秒过后叶葉才理解过来状况。她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反应过来自己被九曜给救了。
“飞,非常感谢。……九曜你才是,没受伤吧?”
“没有问题。”
九曜虽然说得斩钉截铁,但是叶葉看到他的样子后瞪圆了眼睛。
尽管直到叶葉看过来为止九曜自己都没有发现,但他的外套肩部破开了。不知道是动起来的时候挂到了,还是打飞石块的时候弄破的。
从肩部露出的破洞中,可以看到,九,这一个字的刺绣。
“对,对不起,都是我害的!”
“不,这点程度并不会算进损伤。”
施工人员们慌慌张张地从施工现场跑了出来。在众多视线的注视下,叶葉连忙挥手表示自己没事。
“——喂,没事么!?跟你们说了危险了!”
“说起来刚才那个是怎么做到的?刚感觉那边的小伙子动了下……!”
“并不需要在意。那只是单纯的防卫行动。”
虽然先前那超越人类的动作被看到了,但是九曜却一脸没事的样子。
叶葉被半是担心半是好奇的工人们围了起来,拼命重复着“什么都没有”和“真的没关系”。
忽然。
九曜向着某一点送去视线,抖了一下眉毛。
“九,九曜你也说点什么啊!……九曜?”
“不。——没什么事。”
——是错觉吗?
九曜用传感器搜索起了六点钟方向的某一点,确认到那个反应远去了。
结果,顶过工人们的提问攻势,得以离开已经是几分钟后的事情了。


时至入夜前。
“……呼。好累啊……”
叶葉回到车库,然后一下子软到了沙发上。连着电池的落地照明灯正把室内照亮。房间并不怎么宽敞,所以这点程度的灯光已经足够了。
在那之后两人又走进市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初步掌握了走路的方法,但是那也已经是极限了。把握到了人流和市场的粗略构造也是相当大的收获了,但是今天是彻底地把体力给用光了。
九曜瞥了一眼休息着的叶葉,用传感器向周遭探去,然后突然开口道:
“小生忘了些东西。”
“什么?”
叶葉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九曜不加理会地继续说道:
“在市场时有点东西让小生略微有些在意。现在小生要回去确认一下。”
“啊,是这么回事啊?我也一起去吧?”
“不,很快就结束了。你就留下准备餐点吧。”
“……?要是你这么说的话,我明白了……”
叶葉一幅感到很不可思议的样子。九曜仿佛是要甩开更多的提问一般,很快地从房间里出去了。
他并没有说谎。虽然准确地来说那东西并非处在市场里,但是的确是必须得去确认一下的。

出门一看,已经是一派黄昏景色了。太阳就快要落下,把崩毁的废墟的西面给染成一片橙红。人工的光芒,开始星星点点地在地上的城下镇中逐渐点亮。抬头仰望,天上还没有出现星光。西方还挂着一抹淡淡朱红。
九曜就那么稍微离开了车库一段距离,走到了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然后,头也不回地向着背后开口了。
“——什么人。现出身来。”
有什么人正盯着自己。
从发生了施工现场那件事开始就一直盯着。
有一种从远方观察着这里的反应。并非是人类的反应。那反应从那时开始就一直跟着自己,从角落里一直看着这边——看着九曜。
因为出门之后仍然跟了过来,所以九曜认为,其目的是自己。
九曜说完后过了一会,只见视线的主人从大厦的阴影下走了出来。九曜向其一看,瞪大了眼。
“……是,机械兵?”
九曜想,既然并非人类的话,那就是机械兵了。
但是对方的身影却跟一般的机械兵大相径庭。首先它很大。尽管因为它全身包裹着外套所以无从得知详细的外观,但是九曜的确看出了存在于其内部的高出力的驱动机构。
对方双手合十,对着九曜己深深地鞠了一躬。
“……!”
九曜明白了这动作的含义。
这一礼并非含着谢罪的意义。
也就是说,这动作表达的,是类似格斗家在比赛前所做出的——“献丑了”一般的意思。
随即,
咚地一下踏碎沥青地面,机械兵迈步而出。
刚认识到对方迈步了的一瞬之后,拳头就已经出现在了九曜眼前。九曜也跟着拔刀出鞘。他用军刀的刀棱接下这毫无停滞的一击,低声一呻。
好沉。
九曜的手臂被挤压着。没法彻底接下这威力——即刻如此判断道的九曜提起双腿,靠着突然的跳跃把冲击给化解掉了。而片刻之前,九曜的眼睛认识到了那紧握住的铁拳的装甲。
——这家伙。
对方更进一步,朝被击飞的九曜追了过来。那爆发性的踏步所产生的冲击溅飞了混凝土,巨体伴着猛烈的风压逼上前来。
九曜毫不犹豫地,朝追来的巨体上击发了针弹。被电磁加速的针弹全长约五寸,在极近距离划出两道闪光飞射而出。对方猛然交叉双臂接下了这一击。高亢的声音响起,只见尽管带电的针弹有一半都没入了双臂,但对方的突进的却没有偏移半厘米。
九曜在空中疾风一般地反转身体,双腿向正后方的大厦楼壁上蹬去。
他就这样利用三角跳的要领向斜上方跳起,然后向突进而来的对手后脑发出了一道锐利的踢击。巨体顺势激烈的撞上了前方的墙壁,砸碎了混泥土的墙壁,扬起了水泥的的尘烟。
九曜又转过半圈,无声地落在地上。他就这样重新架好出鞘的军刀,然后向着墙上的大洞发问了。
“……小生想起来了。仁兄看起来像是传闻中的两人组之一,那么实际上,”
近日市场中有窃贼出没。其一为少女,另一则为把手臂装甲化了的巨汉——虽说,装甲化了的不止是手臂那一点就是了。
回答并非是话语,而是轰鸣。巨体吹散烟幕,以把整个身体作为炮弹一般的气势步步袭来。九曜低下身体,摆出了接近战的架势。
“——,啧。”
铁拳再次袭来,九曜这次以毫厘之差躲了过去。强劲的拳压带出的风划过脸颊,而间不容发的连击又再次袭向九曜。
九曜从之前那一击上,判断道不能被直接击中。
连续两下击出的正拳穿破空气,而九曜则是将其全部看穿并且避开。只要自己去看的话就没有看不穿的攻击——尽管九曜如此认为,但是他却发现追随而来的巨体的动作开始一点点地变得更为精准。
这家伙,跟上了自己的速度。
九曜的性能,比起普通的机械兵来说——尤其是在速度上来说,要远远来得优秀。如果认真起来的话,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连身影都不让人看到地就将敌人击灭。而尽管九曜以“提得相当高”的速度在动作,对手却跟了上来。
拳头很近。轰然作响的一击擦过九曜的脸颊时,他决定开始以全速进行机动。
靴底一拍黑色的地面,少年以接近声音的速度动了起来。他以别说是人类的动态视力,就连普通的步兵级机械都无法目视的速度绕道对手背后,包裹在黑暗中的白刃连一丝光芒都不映出,无声地直向对手的脖颈袭去。
铿锃,火花四散。
明白到对手避开了直接打击,九曜睁大了眼。
一瞬之后,带着点擦伤卸开了斩击的巨体腾在了空中。黄沙色的破布被深深斩开,无声地落在地下。看起来有相当质量的身躯碰上地面,它的双脚划开混凝土,拖出一道长长的火花之线。
眼前这家伙,果然是浑身包裹着铁色的装甲。
装甲下有着强韧的高分子人工肌肉。不知是不是被设计成不持武器,偏于格斗战的样式,只见它双手双脚上的厚重装甲反射着月光。
九曜曾驰骋于战场的最前线,但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机械兵。
机械兵低低压下腰身,名副其实的铁拳上,发出了压缩空气外漏时的细小声音。
它不会看漏最大战速的九曜,同时也没有要撤退的样子。
那时,在九曜的电子脑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抽痛了一下。
那东西位在战斗兵器的本能领域之中。九曜失去了敌人,跟从着少女一路走来了这里。面前的,是他本来以为已经没有了的,与充斥在废墟中的那些杂兵不同的,或许能够让自己使出自己如今能够使出的全力的对手。
啪吱,九曜的两臂发出了光来。特别攻击术,『电磁制御(Elekiter)』精密操作——那是能在体内生成电气,随心所欲地加以操纵的九曜的固有能力。白刃在黑暗中迸出苍蓝的火花,被电气的光芒所映亮的真红单眼笔直地盯住了目标。
——拿下。
无所谓理性,无所谓逻辑性的思考方式,存在于九曜电子脑的深深底部的东西决然地嘶吼而出。
双方几乎同时地,向前踏出。
九曜手中的利刃刀光一闪,从左上到右下地斩出,避过机械兵的正拳,

“到此为止!!”

猛然。
从与双方彻底不同的方位上传来的大叫,让他们仿佛被暂停了一般地定了下来。九曜的刀刃里机械兵的脖子只差半点,机械兵的拳头也就在九曜的脸前。他们都彻彻底底地停了下来。
片刻过后,拳压所带出的风吹动了九曜的刘海。从头到尾涨满利刃的电流无声地消失,九曜把视线投向了声源的方向。
那边,站着一名身着沙黄色的长袍的少女。
不知她是何时开始站在那里的呢?专注于眼前的战斗而没能注意到实在是太大意了。少女手握着用旧了的手电筒,在黑暗中靠着手中唯一这点光源,用略有些危险的步子走了过来。
“状况结束。很好,菊丸。很了不起。”
少女手抚着机械兵的装甲如此宣告后,机械兵便静静地收起了架势。九曜看到这一幕,认识到他已经没有战意这一事,便也将军刀收回了腰间的刀鞘里。
少女转向九曜,她尽管是横插进这状况的,却带着一幅十分尊大的态度开口了:
“你小子,也挺能打嘛。值得夸奖!”
“……为何你一幅了不起的样子?”
——不过话说回来。
九曜,确信了两人到底是什么角色。两人组,跟自己交了手的这一方至少是在手臂上——尽管事实上来说是全身——包裹着装甲。而如今站在这里的另一人则是一名少女。
“——你是,”
“哎呀,还真是场精彩绝伦的战斗!虽然之前就觉得你身手不凡,但没想到居然能和菊丸打得难分难解啊!真是漂亮!”
哇哈哈哈哈,少女笑道。
“你是最近,”
“若是有这等人物在身边那可是令人安心啊!虽然只有菊丸也已经是万无一失了,但是像本小姐这种人果然是得把护卫构筑的更加坚如磐石才行啊!嗯,合格!”
没在听。根本没在听。
半带着兴奋地说个不停的少女,似乎很不爽地一把把长袍的兜帽给拉了下来。
她那年纪跟叶葉似乎不差多少,眼角仍带着稚气的脸庞暴露在了夜风之中。乌黑发亮的头发上下翻飞,尽管是在黑夜中,但仍让人感觉“好黑”的深邃黑瞳笔直地看向九曜。她那无邪的双眸中,正燃烧着惊奇与兴奋。
“高兴吧!本小姐,允许你来担任我的护卫了!”
对方一定会二话不说地欣然就任的。这口气中透出了百分之百的这种确信。
而九曜自然,二话不说地当场答道:
“小生拒绝。”
——停顿。
“为什么!?”
“因为并没有理由。”
“理由什么的!你,看到我的脸之后居然还要什么理由!?本小姐可是要你来当护卫啊!对八洲的军人来说可没什么荣誉能跟这媲美了吧!?”
“小生从刚才开始,就在问你到底是谁。”
——。
这句话似乎造成了冲击。尽管九曜觉得这是十分平常的提问——他一怀疑地皱起眉头,少女便一下子瞪大了眼,把袍子彻底甩开逼了过来。
“好吧……好吧!我就报上名来!听好了,你这无礼小辈!”
“——”
“本小姐是,鸨子!八洲国第三皇女,莲宫鸨子!!”
少女把手插进穿旧了的女学生制服怀里,然后抓出一柄小刀直伸了过来。
镶在刀柄上的,是菊花的纹样。
那是皇族的证明。





本帖最后由 未来の扉 于 2013-4-4 18:53 编辑


贰 — 东京
 
 
叶葉打算先把晚餐准备好。
理所当然的,这种废弃的屋子里既没有通电也没有自来水,燃气也一样。叶葉像之前一样,拿出了以前储藏起来的水、便携卡式炉,以及电池。这些东西主要是从尽天带着一路节约地用过来的,不过其中也有一路上给途中的城镇帮忙的报酬。
从舍家的老板那里收下的几件食材并非是长期储存粮,而是正经的蔬菜和肉。调味料也有。看来虽然不及往年,但东京的产业区也正在逐步复活。
尽管那老板始终阴沉着脸,但是总要向他报恩才行。
过了一会,
“这样就行了……好。”
虽然比较简单,但是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叶葉轻巧地在桌前坐了下来。
接着就只剩下等了。
叶葉坐在热气腾腾的餐点前,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窗外的天空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坐在屋子里也能看见启明星升起。
忽然,从车库那边传来了上楼梯的声音。
——啊!
回来了。叶葉欢快地跑到玄关,露出了一脸笑容迎接起了归家的人。
“欢迎,!”
但是。
“小生回来了。”
九曜的确,是带着一副跟出去的时候全无二致的样子回来了。
但是,后面还跟了些赠品。
叶葉一脸呆相地,对着大模大样地站在九曜身后的少女,以及岿然不动地又站在她身后的巨汉看了起来。
“欢,欢迎哪位?!”
欢迎回来,和,请问是哪位这两句话混在一起了。
 

 
不住地抽动着鼻子,少女——鸨子带着一脸像是在自己的地盘上一样的表情检视着屋里。
“哼,这灰可真不小啊。”
九曜默不作声地注视着鸨子的行动。虽然他平常就一直板着脸,但是总感觉现在他的眉间似乎有几条皱纹。被她称为菊丸的那名机械兵,正在入口边上像件摆设一样一动不动地待着机。要是在他身边再摆上一副同样尺寸的甲胄的话,打开看起来就像是新种的金刚力士像了吧。
叶葉的思绪追不上情况的发展,只能傻张着嘴静止在一边。
“…………九,九曜?”
她想说的事情非常明显。九曜的说明,
“在废墟碰见了。然后就跟着小生回来了。”
仅仅只有这几个字。不如说,也只能说出来这几个字了。
“嗯。这里还摆着些菜肴啊。这正是良机!我正好也有些饿了!尽管有点寒酸但是毋须惶恐,那我就不客气,”
九曜仿佛反射一般地动了起来。
他以仿佛会让人以为是消失了一般地速度踏地前行,牢牢地抓住了鸨子的手臂。
“那份是小生的。现在就把手收回去。”
“你,你搞什么啊!机械不需要吃东西吧!而且说起来本来就有两人的分量所以给人一份也没问题吧!?”
“小生再说一遍。那是,她,为了小生而准备的晚餐。”
菊丸依旧稳稳地站着,注视着这幅光景。他似乎并不把九曜的行为认为是敌对行动。
“那,那个……”
叶葉战战兢兢地开了口。在掐着架的两人面前没法找到时机的叶葉,带着一副日暮途穷的表情仰望起了菊丸。菊丸的眼部传感器向叶葉看了回去。叶葉感觉到从高出许多的位置投下的视线里蕴藏着“没关系继续说吧”的信息。
“两,两位是……?什,什么人呢?”
突然,鸨子固定住了。
“看不出来么……哎,一个个都是!”
她带着一副恼火的样子站起身来,快步走到了爷爷面前。叶葉虽然为她那器宇轩昂的步伐而胆怯,但是鸨子根本不管不顾地挺起身子,摆出一幅十分了不起的样子宣告道:
“我是,”
咕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肚子叫了。鸨子的,肚子。
叶葉回看着张着嘴不动的鸨子,了解到了情况,总之是提案道:
“那个……。一个人的分量的话,很快就能做出来,”
大模大样地打算报上自己名号的鸨子的脸略微红了一红,她拼命保持住那副高姿态点了点头。
“…………无妨。”
 
似乎是有一段时间没能吃上热饭了,鸨子的吃相是相当惊人。叶葉,甚至是九曜都停下了筷子呆呆地看着她那副样子。菊丸是本来就没有嘴,所以在缩起身子端正地坐在鸨子身边。
转眼之间就扫平了面前的盘子,鸨子喝下一口水,总算是仿佛漏了气般“呼啊”地出了一口气。
“……哼。真是没想到一天里居然会连续两次碰到要我自报名号的人啊。”
“呃……”
“算了,毕竟时代不同了嘛。这种时势之混乱催生蒙昧也是在所难免。但是记住,现在要是还是太平盛世的话,你们这可不是吃菊丸一发拳头就能了结的哦?”
鸨子把手伸进怀里不停摸索,然后取出了一柄朱漆的短刀。刃长大概有个六寸,没法拿来实战,最多也就是防身用,本来大概是拿来驱邪的吧。这把在这种寒酸破败的废墟小角落里散发着艳丽光泽的短刀,明显是与周围环境不相称的高级货色。
“我是,鸨子。——是记名于皇家系谱上之人。”
九曜是第二次听到她报上名来了,但是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本来也没相信。而且说实话,尽管当然是认识“帝”的样子,但他却没有连第三皇女的长相都知道。他与他所隶属那一队终归是属于兵器的范畴,处在与军队的将官所处的立场有一段距离的独特位置上。这也是开发者以及“队长”的意向所致。
所以,不过是“小队规模的兵器群”的他们根本不可能有谒见皇族的机会。虽然战前时的确是听说过皇室中有皇女,但是并不知道其长什么样子,也很难想象其会在这种战后城下镇里晃晃悠悠地徘徊。
话说回来,她怎么看都跟叶葉差不多是同龄。不可能是就那么完完整整地度过了战后的二十年。先不管真实身份如何,她也许也和叶葉一样有着在冷冻睡眠中度过的时期吧。
但是叶葉,没法像九曜那样平然地去思考。
“然后,这边的是菊丸。他是从父皇那一代就开始守护着我们的,特别规格的……嗯?”
叶葉已经,像是结了冰一样地僵硬住了。
很久以前曾经在商家呆过的叶葉,是有那么一些看东西好坏的眼光的。她看出这一把朱漆小刀连整栋房子都能买下来,也不至于不知世事到连刀柄上的菊纹有什么含义都不知道的地步。
然后最为直接的,就是鸨子自己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喂——。你在听吗?喂,醒醒。”
鸨子凑到叶葉边上开始啪啪地拍起了她的脸蛋。大概过了两秒,叶葉纤细的脖子仿佛在外面晃悠的机械兵那样别扭地“吱吱嘎嘎”扭了起来。她大大的眼睛睁得溜圆,带着仿佛被蛇给盯上了的青蛙那般的极度紧张感看向了鸨子。
啊。
这时鸨子也注意到了。她的脸上涌起了坏心眼的表情, 随口说道:
“谁准你抬头的!”
“是!是,是!”
叶葉的身体仿佛被落雷击中了一般地弹起,随即以惊人的势头当场跪了下来。少女在这时代是彻彻底底的被使唤来使唤去,所以十分悲哀地已经彻底染上的下人习气。
俯视着趴得低低的叶葉,鸨子沉浸在了无可言表的兴奋之中。
“喂,喂,你看到了吗!?那才是正常国民的反应啊!”
“……”
九曜的脸都快拧成一团了。鸨子的脸上涌起兴奋的红潮,继续叫道:
“哎,好!无妨无妨!那那那那下面就来转三圈汪——”
“到此为止。”
啪。
九曜的神速弹额头瞄准了鸨子的额头打了出去。而且用的的到指尖都裹着手甲的左手。尽管他把力量控制到了最低限度,但是对着“啊呜”一下把脸整个仰了起来的鸨子似乎已经效果十足了。
“——啊痛!?你,你这家伙!干什么啊!!”
九曜带着一副完全无视了鸨子泪眼汪汪的抗议的表情,又压近了她。他单眼的瞪视中带着十足的压迫感。鸨子唔呜地胆怯了一下,但是仍然打起气来向着九曜瞪了回去。
“小生说,到此为止。休想再接着侮辱小生的司令官。”
“呼,哼,司令?你说司令?你还真是跟着个不可靠的斯灵啊呼,呒哈,慨组手,好恒好恒好恒好恒”
为了不让鸨子再继续出言不逊,九曜毫不留情地用力拉起了她的脸颊。他强行封锁住了张牙舞爪的鸨子的行动。若是以人类的感情来说明的话,九曜现在,正在静静地发着怒。不过面无表情就是了。
看到鸨子陷入了危机,菊丸动了起来。
坐在鸨子身边的巨体慢吞吞地动作起来,抓住了九曜的双手。继续下去的话就会将此认定为敌对行动,两个眼部传感器无言地如此宣告着。九曜则毫不胆寒地接下了这信息。得到了解放的鸨子一边嘟囔着什么,一边揉着自己通红的脸颊和额头。
“……果然是没闭上嘴啊。”
菊丸一言不发,九曜的单眼中,似乎闪现出了不知怎么地带着点好战的火焰。
“要来的话也无所谓。小生也有不能容忍的一线。刚刚的决胜就放到现在……”
这时,傻张着嘴的叶葉总算是清醒了过来。她看到两人间不知何时变得一触即发的气氛,“啊”地一惊,然后手忙脚乱地抓住了九曜。
“九,九曜!不行的冷静一点!”
“……但是。”
九曜向叶葉投去了似乎很不满的视线。按九曜来看,刚才鸨子对“司令官”的侮辱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而且如果最后能变成之前没能决出胜负的对手再打下去的情况的话,那也正好。但是,这话不是别人而是叶葉说的,除了偃旗息鼓之外根本不能做他想。
叶葉把双手放在九曜仍握在军刀刀柄上的右手上,露出了满面的笑容。
“你是为了我在生气的吧?真的很谢谢,但是,我没关系的!”
“………”
九曜死死地盯着菊丸和鸨子,然后很不情愿地退了下去。认定他没有战意的菊丸退下半步,仿佛是在说着“别在意了”般,拍了拍拧着脸快要哭出来了的鸨子的肩膀。
 
就这样,事情总算是平静了下来,收拾好了餐桌,几人进入了开始细细谈话的环节。
桌上按人数摆好了麦茶,但是没有嘴的菊丸根本不可能去喝。他仍然礼仪端正地坐在地上,那凝视着麦茶的眼部传感器不知怎的,仿佛让人感到里面渗出了一份忧愁。
“……是,正在被追赶吗?”
“对。我必须得逃走。”
十分珍惜地把小刀收进了怀里,鸨子如此断言道。
“就算菊丸是单枪匹马,护卫也足够了。但是啊,考虑到追兵的话,果然战力还是多多益善。所以,我才挑上了你。”
她手指向的前方,就是盘腿坐在叶葉身边的九曜。看起来他仍对鸨子之前的无礼抱着警惕,正略眯着眼注视着鸨子和菊丸的动向。
“为什么,找上小生?”
鸨子向着他的红眼看了回去,说道:
“我看到了你的肩膀。你在施工现场保护了她把?那时候,你的外套撕破,肩膀露了出来。我啊,可是认识那个。”
那个,指的是九曜平常隐藏着的某件东西。鸨子抱着确信,开口了。
 
“我记得那个‘九’字刺绣。从父皇那里听过。你,是『鬼虫』之中的『蜂』吧?”
听到这一问,九曜的眼瞳动摇了一瞬。
鬼虫。
那指的是由八洲军部制造的,最强的虫型兵器。
被制造出的个体数只有寥寥九机。把这些规模上来说充其量只有一个小队的自主行动兵器群,在同一个战场上投入超过三机被称为“仅次于战略轰炸的强硬手段”,他们就是如此一骑当千的超高性能兵器。
而成为鬼虫的“核”的个体的衣服上,刺绣着个体识别信号——少年肩上所刺着的“九”,标示着九机中最后的个体,第九式『蜂』。
但一般人是不知道这些的。鬼虫本身民众们的确是知道,但是他们既不知道鬼虫的准确个体数量,也不知道他们的衣服上有着数字的刺绣,更不可能知道第九式所操纵的是蜂。
“那现在虫呢?你把它藏在哪里了么?”
“……………,你的推测是正确的。但是,如今的小生已经不应该称作鬼虫了。”
在夏末的那座城镇,尽天之中,鬼虫中最后的幸存者也都全灭了。
有两只虫没有在二十年前的战争中死去——『蜂』,以及『蜻蜓』。二者在废墟的黄昏之中展开了壮烈至极的死斗,最终同归于尽,沉向了深深海底。
然后一切都结束了。鬼虫那刻名于战争时代之上的传说,以那一幕作为结尾,再也不会继续下去。
失去了蜂的少年几乎已经不是鬼虫了。如今,他仅仅是侍于少女身旁的一名护卫。九曜决心遵从叶葉,对他来说这样就好了。
“说什么呐,我听不懂啊。……而且话说回去,你身为堂堂鬼虫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因为什么理由才跟着那边那个小姑娘?”
鸨子毫不客气地指向了叶葉。
确实——在知晓九曜的真实身份的人眼里,威震天下的鬼虫,在这种穷酸破败的废弃建筑里,跟这种毫无特别之处的小姑娘呆在一起,想必自然是会产生疑问的。
“……并没有回答你的必要。小生唯一能说的,就是小生已经不再拥有蜂了。如今小生但有此躯。——比起这来,差不多也要请你来回答小生们的提问了。”
似乎是想要甩开更多的提问,九曜强行切换了话题。他不管鸨子仍然一副无法释怀的样子,问起了如今应该最先搞清楚的事情。
“你是为什么被追,又是被谁追?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是理所应当的问题。如果她是皇族的话,那么带着仅仅一机近卫兵在这种城下镇里晃来晃去本身就很奇怪。这问题就像是把刚才九曜被问的问题之一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御所”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也很让他在意。
在这个战争结束、国家荒芜的时代,会去追赶皇女的到底是何方神圣呢。
“这个,”
鸨子犹豫了一会,然后说道:
“…………现在,不能说。”
“为何。”
“……不,不能说就是不能说!而且我可也还没完全相信你啊!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跟你说这些!”
九曜觉得这理由实在是乱七八糟。不是你们自己跑过来的嘛。
“请问是有什么不能说的理由吗?”
“嗯——差,差不多就是。”
哼,鸨子抱起了胳膊。似乎再问下去也没什么用处了。九曜尽管没法就这么接受,但是姑且是先放过了这个问题,继续说了下去。
“……那就下一个问题。你和你的护卫,看起来像是今日在市场里闹得沸沸扬扬的盗贼,那么实际上?”
边上的叶葉发出了“诶”的一声。似乎是这一连串的事情都超乎想象,让她没想到这种可能性。她往复的看向九曜和鸨子的脸。
相对地,鸨子则是一下子皱起了眉头。
“盗贼这话,说的还真难听啊。”
“那你是不否定做出了类似的行为吗?”
“哼。”
鸨子抱着胳膊,一幅不高兴的样子看向了一边。这完全就是做了坏事被说中的小孩一样的态度,本身就相当于是一种肯定了。
“不吃饭的话肚子肯定会饿啊。是他们什么东西都不给我的错。而且元币也不能用。”
“这,这可不行啊!”
叶葉一下子叫了起来。
“钱不能用了是很没办法,但是也不是说得去偷东西啊!现在可必须得去找找那些商人先生们,向他们道歉才行啊!”
然而,相对于她,鸨子的态度却十分冷淡。她一幅才不管商人们如何如何的样子,左耳进右耳出地略过叶葉的话,“哈”地嘲笑了一声。
“我可是忙得很,怎么可能有时间去干那种悠闲的事情。而且,那些东西可是进了本小姐的口哦?光是忍着吃下去这种穷荒地方的粗食,他们就该感谢本小姐了。”
——,
“…………唔?”
这时,九曜仿佛听到叶葉的脑袋附近响起了“啪嚓”一声——仿佛听到了。
叶葉,在有事累及自身时,就算是十分麻烦的事也不会怎么生气。她已经习惯忍耐了。在不太了解她的人眼里就像丢开了下等人那卑屈的劣等精神一样,但是,九曜则是将其理解为了性质完全不同的东西。
会发火,九曜想道。事实正如他所想。
叶葉缓缓地站起身来。然后她走到离桌子有些距离的地方,一下子正坐下去,抬手指向自己正面。
“鸨子大人。请在那里坐下。”
“哈?你说什么呢,为什么我要听你——”
“行了!!好了正坐!在那里正坐!”
“啊!?”
鸨子被突然变了个人的叶葉的魄力所压迫,缩起了身子。她手足无措地看看九曜的脸又看看菊丸的脸,但是九曜别说是要帮忙了,连眼都不跟她对上,而菊丸也没有要动弹的样子。或许这名近卫兵也无形中察觉除了到底谁是谁非。
鸨子呜呜地嘟囔着,然后认了命,在叶葉正面一屁股正坐了下来。
“请听好了鸨子大人。首先,我觉得偷了人家的商品也是情非得已。我们自己也是身无分文,昨天跟今天吃的东西都是欠人家的。”
“……怎,怎么突然……”
“但是,给人家添了麻烦就要去道歉这也是天经地义!否则这一生都会是个小偷的!”
“呼,呼,哼——”
仅有的自尊撑起了鸨子的胸膛,让她拼命地虚张起了声势。
“那些人想怎么说就让他们怎么说吧。我可没空对这点小事斤斤”
“不是这种问题!!”
“咿!?”
九曜和菊丸,无言地对视一眼,然后又无言地把视线转了回去。完全轮不到他们上场。在以可怕的气势不停说教着的叶葉面前,鸨子只能缩起身子来。
“——所以说,明天,去道歉吧,我也会一起去的。”
“这,这种事……”
“我也一起去道歉。”
“…………呜——……知,知道了,我知道了……”
缩成了一团的鸨子仿佛认了命般地如此一说,叶葉总算是收起了那副架势。结果,两架兵器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场的份,只能对着少女们看。
九曜和菊丸又对视了一眼。他想必也操劳得很厉害吧,九曜想道。
 

 
黑夜渐深,为了给明天的行程做准备,鸨子和叶葉决定去睡觉。
沙发的尺寸偏大,所以能松松地睡下两名少女。如今两人缩在一条毛毯里,发出着睡眠时的呼吸声。因为鸨子似乎一直紧绷着弦,所以尽管要一起睡觉时很不情愿,躺下之后也是没过多长时间就睡着了。
 
九曜倚在屋里的墙上,俯视着被窗户切割出的四方形月光。
这个夜晚很宁静。
这种宁静的夜晚,会让他想起那时的事情。
近些天来,九曜常常会沉浸于思绪之中。那基本都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过不了几分钟就会忘掉。在如此旋转着的思绪的漩涡中,有着永远都不会消失的、如同爪痕一般的记忆。
你是鬼虫吧,鸨子这么说过。
她说的没错
鬼虫第九式『蜂』·金翅之九曜——那是少年的正式名字。
他是一共被制造出了九台的最强兵器之中的,第九只虫。是凭着反重力的翅膀自由自在地遨游天空,操纵着大型的装备与高出力的电磁制御(Elekiter)的金色鬼虫。
但这,终究不过是过去的事情罢了。
九曜还记得。记得尽天城。记得离开尽天之时,所留在那里的两只鬼虫。
记得自己拼上性命而与之对立的,一名男人。
他的真心到底在想什么,到头来也没能弄明白。如今一切都只能凭想象补足,而能当线索的东西也都沉入了映着落晖的那片海中,消失无踪。说实话,九曜连那天的那片海,与如今自己正如此走着的时间是相互连续着的现实都无法完全实感出来。
但是,『蜂』与『蜻蜓』,确实曾经在那里存在过。
在回想起过去,以及自己所失去了的虫时,九曜会感到一种仿佛电子脑的深处在抽痛一般的痛楚。听说失去了部分身体的人类会感到名叫“幻肢痛”的虚幻痛楚,而这也是其中之一吧。九曜的确失去了一部分身体。失去了名为虫的半身——
——不,不再提了。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九曜已经没有蜂了。所以现在,必须要考虑当下的事情。
九曜一决定下来便直起腰,走到了房间角落里的另一人面前。
那是菊丸。他那铁色的装甲,正散漫地反射着从窗口照进来的月光。
「能通过通信波进行对话吗?」
九曜对准对方,吐出了无声的话语。返回来的信号里,掺杂着杂讯。
#%$5能 可 非非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可可可不不不」
「……」
看来,似乎是脑部的语言区域本身有问题。不知道是经年老化的记过还是本来就是如此的规格,但是总之九曜判断道进行清晰的对话是不可能的。但是,他是可以做出反应的。尽管无法进行对话,但是能够对自己的意图进行一定回复,就已经足够了。
「要求提供机体信息」
这次,菊丸一言不发。但是从站起了身来的九曜接近过来他也没用摆出警戒姿态上来看,他对提供信息一事并不抱有异议。
九曜闭上左眼,用指尖碰上了菊丸的额头——存放着电子脑的头部。因为规格不同所以没法经由有线连接来交换信息,但是就算只有通过接触回路能得到的部分也足够了。
接触在一起的指尖和额头间闪过一道小小的电光,机体的信息向九曜的电子脑里流了进来。
「……!」
吃了一惊。这具机体——尽管有所预感——已经有了可以称为资历相当久的老兵的年头了。
启动日期是距今半世纪以上的十一月二十五日。他本来是比起被投入了战争中的那些量产品要早上五个时代以上的机械兵,在二十年前已经接受过第十三次改修了。
然后,他的性能本身要远远凌驾于最新世代的机械兵。这恐怕,是把五个时代以前的规格作为基础,配合着技术的进步,反复进行了强化改造的结果吧。并且花费在强化上的成本估计是被置之度外了。
仔细一想,被定名为了菊丸的这个个体,想必是对“特定个人的护卫”这一目的所极力追求而产生的特殊机体。其被要求的是单机的防卫能力——也就是能够挺身而出去守护护卫对象的强韧身躯,以及格斗性能。趋向于赤手空拳,是因为这样不做武装的话可以立即转入战斗状态。
然后在如此明确的概念下反复进行强化的结果,就是菊丸走过了与过去的鬼虫完全不同的进化路程。本来步兵级就是以量产为前提,仅仅把其中独立的个体高性能化首先就不可能。
这名脱离了军队的常识的近卫兵的特异性,在同为把个体性能提高到了极限的特化品上,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与鬼虫很相似的。
不过,在更为根本的地方上来说,两者完全是不同的。鬼虫如果说是从零开始造出来的特化品,那菊丸就该称为经历了独自的进化呃最终形态吧。
九曜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向着菊丸敬了一礼。
尽管身处的地方不同,但他也是经历了战争的兵士。考虑到工作年数的话他还是九曜的大前辈。九曜对着没准比起最初期的鬼虫还要年长的他,致上了敬礼。
菊丸坐着不动,定定地仰望着敬着礼的九曜。
数秒过后,他也站起身来,以缓慢的动作回了一礼。不知是否是不习惯,他的动作显得略有些别扭。
 

 
“非常抱歉!”
开始时罐头店。
翌日,晨间的市场还没有正式开始运作的时间。叶葉站在做着准备的罐头店店主面前,一下子鞠下了躬。顺带一提她的鼻梁上贴着创可贴。鸨子的睡相实在是太差,结果叶葉被从沙发上踹了下去脸直接着地了。
这一躬的势头简直要把边上的鸨子吓一跳,叶葉脑后的辫子也一起抖了起来。
“那个,这边的这位现在也是身无分文,非常辛苦。她保证再也不会做了,拿走的东西也会好好赔偿的,所以这次请饶了她吧!”
真的要来吗真的没问题吗,到早上为止都一直这么忸捏着的鸨子,到了现在果然还是犹豫了。她反复地看着店主和叶葉,一幅手足无措的样子。
对准这幅模样的鸨子的背,九曜用军刀的柄头推了过去。
“非……,常,抱歉”
配合着别别扭扭地躬下了身的鸨子,菊丸也用漂亮的姿势行起了礼。被丢下孤身一人的九曜“唔”地嘟囔了一下,因为看到叶葉也鞠着躬,自己便也轻轻地施了一礼。
“贵店的损失,会由当事人补偿。这里,还想请您宽恕他们。”
看着弯下了身子的一行人,店主摆出了一脸难为的表情。
“实际上,我这也的确是造了些损失。那你们说,这部分要怎么补偿啊?”
说着,店主一下子统计了出来因为鸨子的盗窃所造成的损失。
这往少了数也有四天份。鸨子似乎玩得挺大。这损失是前天发生的。不过就算如此,也应该还剩下一半左右。但是。
“…………那些,我都吃了啊。”
空气结冰了。鸨子承受着数道哑然的视线,涨红了脸辩解道:
“没,没办法啊我可是饿了啊!”
但是,这么一来是不可能把偷走的东西再原样奉还了。可是她们也拿不出什么来代替被偷走的东西——那么,“偿还”的手段必然只剩下一个了。
于是,九曜一行人,便为了偿还鸨子吃下了肚的罐头开始干起了活。
干的活有整理商品、有打扫摊位,还有揽客和接客等等各种杂事。在这人流不息的市场中,工作是要多少有多少。
“欢迎光临——!”
“欢,欢银……”
“鸨子大人,要更亲切一点!”
“唔呜……为什么我要做这种……”
那是小生的台词,九曜想道。
他的工作时摊位的打扫和整理。一会把商品从乱成一团的纸箱里拿出来摆好,一会扫掉架子上的灰尘,一会把积在店里了的垃圾扔到指定地点去。默然不语地处理着自己的工作的九曜,是彻头彻尾地面无表情。
顺带一提,菊丸则是抱着店铺的旗帜站在大街的中心。这位大汉完全不为人流所动,再加上那副用破布块般的外套裹住全身的姿态,十分显眼。顺带一提,昨晚被九曜给斩裂的部分已经由叶葉亲手补好,捎带着还顺着她的兴趣缝上了一块可爱的补丁。是小熊的图案。
九曜一边做着手里的活,一边朝叶葉看了一眼。她正行云流水地动个不停,又是招呼客人又是接待,又是给在一边手足无措的鸨子指点工作的方法。看到这么忙活的叶葉,离开尽天之后还是第一次。
从夏末离开那里时到现在已经过了半个月。不,或许该说是只过了半个月才对。
九曜一边给垃圾袋打着结,一边怀念起了战后的故乡。
 
“——哎呀真是帮大忙了。你看不管怎么说,一个人都是有些地方顾不到嘛。”
“那个,那么……”
“嗯嗯,……唔嗯。算了……,这次就这么给你们算了吧。不过,可没有下次了啊。”
一下子,叶葉跟鸨子的脸就亮了起来。
“非常感谢!!”
一行人最后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就离开了。结果这忙是从早上一直帮到了人流开始稳定下来的下午。鸨子一边仰起头瞟向已近高高升起了的太阳,一边嘟囔道:
“……好累。”
“那,我们休息一下再去下一家吧!”
鸨子用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东西的眼光,看向了仍然余力十足的叶葉。
“下一家!?还有下一家吗!?”
“那,鸨子大人你还给多少家店添了麻烦?”
“唔唔……我数数……”
鸨子扳着指头数起了自己到底偷了多少个摊子的东西。部件和装备之类,能把东西原样还回去的还好,但是食物就没办法了。鸨子发现想在今天日落前把这些都解决掉是绝望性的,露出了十分尴尬的表情。
“此乃自作自受。”
“多,多嘴!——啊啊,够了,要来就来吧,看我收拾给你看!”
鸨子鼓起两颊重新打起了干劲。但是只过了短短几十分钟,在下一家店开始干白活时她就又趴下了。
结果,最后一切都解决时已经深深入夜了。
今天一天下来,果然还是分文未进。只不过是把负账给抵消掉了而已。鸨子已经彻底一幅死人样子了,但是边上的叶葉却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一般,意气洋洋地走在了四人的先头。
 
 ※ 
  
晚上,远离市场喧嚣的郊外车库中。菊丸拿着团扇,啪嗒啪嗒地给正趴倒在沙发上的鸨子扇着风。
“不过,你也真是爱管闲事啊。”
尽管早已明白,但是九曜仍然不由得如此想道。要是摆在他身上的话,他就会一把抓住这种家伙的脖子,然后拖到他该呆的地方让他做该做的事情了。
叶葉微微低下脸,然后仿佛有点害羞地笑了。
“……有点,放不开她。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之前我也只见过菘小姐而已。”
“但是也不能整天陪着她。小生们自己也有财政问题。”
“啊。关于这事,我稍微有点打算……”
叶葉一下子抬起了脸。这么一说,她回来的时候似乎一直在考虑些什么。
“我啊,打算去打扰一下舍家。”
“唔。”
今天一整天,他们都在给各家各户的店里帮忙。这虽然的确是在给鸨子擦屁股,但是同时叶葉也发觉了一件事。
这件事就是,如今无论哪里都是人手不足。只要能派上用场,没有人会给自己说要帮忙的人摆脸子看。这方面来说叶葉是个人才,无论在哪里都机灵地活动着她那副小小的身板,给商人们帮了不少忙。
而且,舍家对她有食水之恩。先是要还上这一部分,之后再在那正式去工作。叶葉是在如此考虑。
“那种地方会有各种人到,所以也应该能听到很多的事情才对……怎么样?”
说完自己的想法,叶葉带着点不安地抬眼看向了九曜。
“你想做的话就没问题。”
本来九曜就没有一丁点反对的打算。话说回去,他本来就不知不觉地感觉到她想要说什么了。叶葉是那种比起在家呆着,更喜欢在什么地方奔走的性格。而且,这也更适合她。
这时就要瞥了一眼沙发。
“呜呜……欢迎……谢谢惠……呜唔~嗯……”
问题所在的这名皇女似乎正在发恶梦,不停地低声念叨着什么。偶尔身体还会跳动起来,菊丸则是一直在观察着她。
“那么,她要怎么办?”
“……唔嗯——”
目前来看这是最大的问题。这位突然来访的稀客,说自己正被人追赶然后就拜托九曜来担任护卫。九曜自然是不可能同意这个,但是要说他彻彻底底毫不关心那也是骗人的。
没有证据表明关于她自称是皇族这一事到底是真是假,
但是至少,她是知道鬼虫的事情的。
谜团很多。而其中的每一个,都必须尽快弄清楚。而且,
“……保不准还会给店家添麻烦呢。”
“同意。”
这么一来比起置之不理,还不如由自己去监视。尽管这完全就是对待不良少女的方式,不过反正也差不多了。
“要是鸨子大人和菊丸先生愿意的话,我想让他们就在这待着吧。九曜你愿意吗?”
菊丸对于自己的名字产生了反应,仿佛说着“叫我了么?”地缓缓转过了头来,九曜向他用电波答道「什么事都没有」,然后对下了决定的叶葉点了点头。
“但是……小生还没有完全相信她。如果她有什么奇怪的动作的话小生就会立刻干她出去。如果对这一点没有意见的话,小生就遵循你的判断。”
“好的。——不过,我觉得没问题哦。”
“你为何如此觉得?”
叶葉带着确信地笑了。
“因为,她今天一直努力到了最后。她一定,是个想要去做就一定会认真地完成的人。”
——这个司令官,真的是,
看着满脸笑容看向自己的叶葉,九曜突然尴尬了起来,看向了一边。尽管“那时”的九曜是铁了心地绝不承认,但是跟她一起过了半个月到了这里来,他差不多也有点自知之明了。
刚才,自己略微笑了出来。
 

 
“不要。”
“还,还请您多加通融!”
叶葉死死地咬住了利落至极地做出了拒绝的舍三。
夜尽天明,叶葉直直地向舍家突击而来。九曜和菊丸等在店门口。不知怎么地就自己跟了过来的鸨子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脑袋上浮着问号看看叶葉,又看看舍三。
“我这店可没好心到去管你这种小丫头的闲事。你要是有想这种事的闲工夫,就自个儿收拾好自个儿去。”
“这也是我收拾自己的过程!我绝对,绝对会帮上您的忙的!”
“……哼。不管你怎么说,这家店可是一路就这么过来了。而且说到底小屁孩能干点啥?”
叶葉仰望着冷淡地回绝着的舍三,眼中带起了做出了觉悟的颜色。舍三疑惑地看着少女决然地挽起了袖子。
“能让我借用一下厨房和材料吗?”
“你想干啥?”
“事实胜于雄辩。我到底能干些什么,请您看看再下定论。”
看到一个小丫头打算跑到自己的岗位去,舍三皱起了眉头。他把那张苦瓜脸又皱得更厉害,自然是打算把这要求拒之门外的——最初那一瞬间是。
他刚想要说不行,却不由得闭上了嘴。
少女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她的嘴唇抿成笔直一线,双眼中饱含着强有力的觉悟。那是被说成什么样都无所谓,总之不让对方看看自己的功夫就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决心。
“…………哼。只能用一回啊。”
“非常感谢。”
叶葉鞠了一躬,然后那小小的身影就缓步走向了厨房。仍然没搞清楚状况的鸨子想要跟着她进去,但是这次舍三一把抓住了她的脖子。鸨子那细细的脖颈发出了仿佛鸭子一般的“咕啊”叫声。
数分过后。
一直坐在桌边等着的舍三,以及一幅待得十分难受的样子的鸨子,看到了从厨房里走出来的叶葉的身影。不知是不是自带的,只见她身穿着围裙,头戴着三角巾。
盘子里装着小小一份菜肴。那是很快就能做出来的一份简单的豆腐炖肉。
“……请慢用。”
舍三仔细地凝视起了放在桌上的盘子。盘里那朴素的豆腐炖肉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正呼呼冒着热气。舍三默不作声地拿起筷子,拾起一块豆腐,托着肉夹了起来,一道白色的热气漂向空中。舍三把还热乎着的豆腐放进了嘴里。
他的眉毛抖了一下。
“请,请问如何?”
“味道太淡了。”
“哈呜……”
调味偏淡是叶葉的习惯。这既是为了健康着想,也有因为她的穷人习气而不舍得多下调料的原因。
舍家主要的顾客层是壮年男性。基本上来说他们喜欢的都是味浓份足的菜品。要问叶葉的手艺到底能不能合上舍家这些客人的胃口,说实话其实挺难。
但是舍三,看出来了叶葉的手艺是货真价实的。
“不过,东西是不坏啊。”
“!真真的吗!?”
“我说,能让我也吃吃吗?”
“……要来帮忙的话也可以。只要你不多手多脚碍事的话。”
“非,非!非常感谢!!”
“这个能让我也吃吃吗?”
舍三默不作声地把剩下的豆腐炖肉向鸨子推了出去。开店时间已经快到了。这家店的营业时间一是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三点,然后再过上三小时的准备时间后是第二段营业时间,晚上六点到九点。早上的准备已经结束了,之后就只剩下亮出招牌打开店门了。
“到时候了。正好,你就这么来帮忙。”
“是!”
“还有你也一块来。”
舍三朝着鸨子一瞅,然后这名正眯着眼睛咀嚼着豆腐炖肉的少女就睁圆了眼,带着一幅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发出了“呼啊?”的声音。
  
待机在入口附近的九曜察觉到店面开始运作,抬起了脸。
第一名客人一走进店里,叶葉“欢迎光临——!”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九曜一开始也预想过被舍三直接拒之门外的场景,但是现在看来似乎是杞人忧天了。鸨子没准还在闹别扭,不过她的事放着不管也行吧。
这边的事,似乎已经不需要加以担心了。九曜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转过了身。
必须得回到自己的工作上了。
九曜暂且把自己的工作决定为了对废墟进行探索。他决定去发掘废墟区的物资,至于拿去用还是拿来卖则是之后再做决定。叶葉人在城镇里的话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九曜也跟她说了一旦有什么情况就马上跟他联络。
他忽然感到一道视线,转头一看,只见菊丸正朝他看着。
“……怎么?”
菊丸仿佛说着“没什么”一般的一下子扭开了视线。感觉到自己在担心叶葉的事情仿佛被看穿了一般,九曜突然感到一阵尴尬,快步离去了。
 

 
时间到了下午三点,舍家暂时关上了店门。
帮忙完了准备工作后,叶葉和鸨子进入了休息时间。因为之前有赊账,所以她们今天的活都得白干,但这是早就明白了的事。她们决定先回“家”一趟,现在和菊丸一起走在市场里。
到了下午,人流多少是安稳了些。鸨子一边走着,一边无精打采地叹了口气。
“我可没听说过啊,连我都要去干……”
“但是鸨子大人穿起来也很合身哦,围裙。”
“多嘴!说起来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把我的那份都准备好了的!”
叶葉得意地挺起胸,说道:
“我一开始就想到没准也会有这种情况,预先把预备的围裙调整到鸨子大人的尺寸了。”
鸨子想起到刚刚为止都一直手忙脚乱地在店里东奔西走的自己,重重地沉下了肩。
叶葉在厨房和店堂间跑进跑出帮着舍三的忙,鸨子则是被点菜声弄得应接不暇。摔倒在地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但是在叶葉的帮衬下都得以平安无事。
客人们看到这一如往常的店里不知怎的多了两名少女,全都瞪圆了眼睛。期间,那和尚头和长发和安全帽的三人组也到了店里来被惊呆了,不过说明之后,他们姑且是理解了事情,呆呆地嘟囔着“这事可真怪了”。
“…………而且为什么大家看到我一点反应没有呢。”
从在市场帮忙那时候开始,鸨子的脸就让众人看到了。但是这些一般市民看到鸨子后也没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这情况说是正好倒也的确是正好,但这样一来鸨子似乎也有这样的不爽,摆出了一幅不满的样子。
“总不可能是大家都不认识我吧?”
“这,这个…………会不会呢?”
“在外面抛头露面的的确是姐姐没错啦……啊啊该死,一个个都来这套!”
侧眼看着不停发着牢骚的鸨子,叶葉苦笑了起来。
谁都想不到,皇女人会在这种地方吧。说是灯下黑也正不错,而且话说回去,如今战争已经过去二十年以上了。
一般大众还记得二十年以上之前的第三皇女的长相吗——被问起这个问题的话,恐怕不得不答道很难。而且,一般也很难想象她会以跟以前毫无二致的外貌出现在如今的东京城里吧。市民都进入了长达二十年的长期冷冻睡眠的,也就只有尽天了。
冷冻睡眠——这么一说的话。叶葉忽然想到了什么。
“鸨子大人您,是睡在哪间避难所里的呢?”
“嗯?”
“看起来,也没长岁数的样子嘛。”
听到这理所当然的问题,鸨子不知为何语塞了。不知怎么,她似乎被人击中了弱点一般噤住了声,过了一会才小声说道:
“——。嗯……差不多,吧。”
听到这莫名地没什么自信的回答,叶葉歪起了脑袋。他刚想要继续问下去,走在前面的菊丸却忽然停下了动作。
“哇噗”
他这一下太过突然,结果叶葉撞上了他的背,被堵上了呼吸。
“菊丸?怎么了?”
鸨子也仿佛感到很不可思议一般地歪起了脑袋,绕到了菊丸身前看着。
菊丸静止着盯起了某一点。似乎是在那个方向上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两名少女顺着他的视线向着那个方向助十二区,但是只能面前从人缝里看见小巷子的入口。
忽然。
“……啊咧?”
蓦地,一道影子闪出了一抹色彩,那是鲜艳的赤红。
那是布匹的颜色。在这座绵延着废墟的东京城中,那道鲜明的色彩异常显眼。
叶葉和鸨子对视了起来。鸨子似乎也看到了同样的东西,只见无法抑制的好奇心在她的眼中闪耀了起来。而叶葉也是一样。
“……要去看看吗?”
鸨子的头点的跟捣蒜一样。事情就这么定了。
两人向那边走去,菊丸则默默跟在后面。离开了人群走进阴影中,那红色便又跃入了眼帘。这蜿蜒在大厦与大厦之间的空间仿佛是复杂的迷宫一般,遍布各处的空调室外机和空塑料瓶让她们举步维艰。两人推开满是铁锈的自行车,转了不知多少弯后,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是哭泣声。
那是一吸一吸的,无助的抽泣声。叶葉发出“诶”的一声,不由得僵硬了起来。那声音比起想象中要远远来得清澈,以及幼嫩。
有个小女孩在哭。
简直像是幽灵,鸨子想到这里,脸色铁青了起来。尽管她“喂——”地想要阻止叶葉,但是叶葉却径直走了起来。虽然叶葉也并不是没有鸨子脑中那种想法,但是一想到有个小女孩正在哭泣,她就不管刀山还是火海,仿佛被人推着一般,直转过了最后一个转角。
真的有一名女孩,正在那里哭泣。
那是一名外表不到十岁的,幼小的女童。那红色是她身上穿着的襦绊※的颜色。阴影中这抹染在薄薄布料上的赤红色,让人无法不去注目。光滑的袖子无力地垂下,用细细的手臂擦着眼泪的样子看起来就让人心痛不已——而且最重要的是。
“——”
叶葉不由自主地咽下了一口气。
抽泣着的女孩的容貌,美丽到了会让人忘记怎么说话的地步。
那在脑后束成了两股的秀发艳丽光润,长度及腰,受到从废墟的缝隙中透进来的光的影响,仿佛在发出着淡淡的磷光一般。她的面容纯真无邪,仿佛小动物一般的可爱,但是不知是不是因为那樱红饱满的嘴唇,那容貌甚至会让人感觉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妖艳。从略微滑开了的襦绊中透出的肌肤,白皙到了会让人打起冷战的地步。
(※乱华注:襦绊,和服的内衬衣,具体可以参照彩图……如果你能看清的话)
而最为吸引人目光的,就是如今含着泪的那双大大的眸子。不知是不是混有一些外国血统,只见她的虹膜带着仿佛黑夜般的深而又深的紫色。
叶葉呆住了一瞬,但是听到那仍然没有停止的哭泣声,一下子又回过了神来。追着叶葉过来的鸨子和菊丸刚刚赶到,然后差点要向前栽倒般地一下子停下了脚步。
“啊——怎,怎么了?没事吧?”
“呜……”
女孩抬起被泪水沾湿了的脸,从极近的距离仰望起了叶葉。少女用那紫色的眼眸看着叶葉,哽咽了好几次,然后畏畏缩缩地说明了起来。
“——那,那个,那个,哥,哥哥他”
“跟哥哥走散了吗?”
女孩轻轻地点了好几下头。
的确,外面的那人山人海太乱了。像这种娇小的女孩要是大意地直接闯了进去的话,肯定是一眨眼的工夫就会身不由己地被带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喂,你打算怎么办啊?”
鸨子在一边插嘴道。她一时间也对着女孩那妖艳的美貌看呆了,但是仔细分起来的话,她更多的是一种怀疑。
要说可疑倒也的确是可疑。但是也不能就这么看一眼然后把正在哭的孩子扔到一边不管。叶葉对自己因为好奇心而发现了这个女孩的事情感到了一种奇妙的责任感,鸨子也有一些这种感觉。

只有菊丸始终一言不发地,俯视着这三人。从他脑袋的高度上俯视下来肯定是只能看到三人脑袋上的旋子,但是他的眼部传感器却始终朝向着哭泣的女孩子一动不动。不知是他也感到她很可怜,还是觉得她那身赤红的襦绊很稀奇。
答案早就就定下来了。就算就这么把她扔在这里,也无法想象这么一个小姑娘能在人堆里找出她的哥哥。
叶葉下定决心,重新转向少女,对她说道:
“那……我们,来一起帮你找哥哥。鸨子大人,可以吧?”
“嗯,嗯,既然找到这么个孩子了……”
“真的!?”
女孩把眼泪一擦,一下子笑了出来。不知该不该说孩子变脸就是快,只见她那大大的眼睛弯成了两道漂亮的曲线。这么一下子,刚见到她时她身上透出来那股不可思议的色香便藏了起来,只剩下符合女孩年龄的可爱显露在外。
叶葉尽管想道“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孩子啊”,同时却也感觉到,这或许就是这座人来人往的东京城的色彩之一吧。
 
菊丸本来就是个巨汉,要是他肩上又多骑了一名女童的话,那就不用说到底有多显眼了。
“好——高——啊——!”
“怎么样啊——能看到哥哥吗——?”
“不——知——道——!”
“都让你坐着了,还不赶紧找!平常那可是我坐的位置哦!”
原来平常你都是坐在那的吗?
不管怎样,现在为了给女孩找哥哥,菊丸正让她骑在脖子上。这既是为了方便她从高处看清道路,也是为了方便她的哥哥找到她。
叶葉仰望起了现在比自己高得多的女孩。映入眼帘的,是少女脚上穿着的漂亮的木屐。红漆的木屐两齿间有一个小小的铃铛,做成了会随脚步声一起叮当响的样子。现在摇在空中的木屐上,只有铃铛清澈的声音响动着。
刚才那副哭脸不知道扔到了哪里,少女似乎很开心地闹腾着。叶葉,稍稍安心了。
“你的哥哥,是什么样子啊?”
“那个,脑袋乱糟糟的,”
“乱,乱糟糟……”
“然后啊——,一直很困的样子。就像是‘真不想动啊——’的感觉!像是‘优灵’一样!”
这哥哥还真挺有个性。连自己妹妹都说像是幽灵,想必那程度是不一般不过这么副样子感觉也挺难想象。不过谈着自己哥哥的少女一幅真的很开心的样子,看来兄妹的感情似乎是相当不错。
稍稍有些羡慕。对于叶葉来说,血缘关系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就放手了的过去。
边上的鸨子十分不快地“哼”了一声。
“你啊,真是老好人透了啊。”
“是这样吗?”
“……是这样啦。”
看到撅着嘴撇开了脸的鸨子,叶葉歪起了脑袋。
“呐,姐姐。”
上方忽然传来了声音。一瞬间没明白过来那是在指自己,慢了半拍才狼狈地回道“什吗?”。女孩天真无邪的视线投了下来。
“姐姐你,是这里的人吗?”
这是在问,是不是本来就是这东京城的住民吧。
这里的人口流入十分激烈。从近邻地区聚集而来的人数不断增加,在这来者不拒的城下镇中构筑着他们自己的群体。但是叶葉,终究不过是初来乍到的人之中的初来乍到的人。
“不是的。我……我们,并不是来自这里,而是从很远的城里来的哦。”
“是从哪里啊?”
下一个问题接踵而至。该说是童言无忌吗,这个问题叶葉也一样毫不生厌地回答了。与其说毫不生厌,不如说是自豪地,挺起着她那平坦的胸部回答了。
“是尽天。在这里的南边,要跑很远,很——远才能到的,我的故乡。”
“尽天……一个人走过来?”
“两个人哦。还有另一个,跟我一起来的人。”
谁啊?女孩的眼睛充满好奇地如此问着。提到了他的时候,叶葉的描述跟之前那明了的回答不一样了。她露出了略带困扰,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他的表情。尽管如此,找到了适合的词汇时,她的样子看起来仍然像是幸福得无与伦比。
“是个男孩子。是非常强大,非常温柔的,我的伙伴。”
女孩盯着叶葉那温柔的笑容,定睛不动。
“那种爱欺负人的怎么可能是好人。”
鸨子在一边一脸不高兴。菊丸一言不发,驮着少女默默地走着。
少女忽然笑了。那是至今为止最为美丽的,仿佛鲜花盛开一般的,明亮而惹人怜爱的笑容。听到有关那个大概与自己素不相识的“男孩子”的事情的时候,少女不知为何露出了显得十分高兴的表情。
“姐姐你喜欢那个人啊。”
“喜……”
听到话说到这份上,叶葉也不由得噎住了。因为从来没人这么直接地描述过两人间的关系。叶葉也没有迟钝到能立刻不过大脑地顺着说下来的地步。
叶葉僵硬了好几秒,女孩则是带着温柔的表情看着她,那表情不知怎的带着些成熟,从第一印象上来看实在会让人吃惊。
叶葉又仔细一想,然后发觉到自己的脸热到了连自己都会吃惊的地步。该怎么说呢?他本人会怎么说呢?她不断地想着。没准会出人意料地直接说出实话,也没准会一句话都不说吧。不知道到底如何。
把自己心中的感情翻来覆去之后,叶葉一边用指尖拨弄着自己的辫子一边回答了。带着一张通红的脸。
“……是。他,他是我重要的人。”
“是嘛。”
女孩又把自己漂亮的眼瞳弯成了漂亮的曲线形,露出了满面笑容。
然后她忽然把视线转向了某个方向,“啊”地一下子睁圆了眼睛。
“是哥哥!”
女孩一边短短地如此叫道,一边用力朝哪个方向挥起了手。尽管从叶葉和鸨子的位置上是看不到,但女孩看来是找到自己的哥哥了。
菊丸遵循着女孩的指令,慢慢地走了起来。叶葉和鸨子跟在他背后,然后只见——
“啊……”
眼前正是一如女孩所言的,随意地剪得短短的乱糟糟的头发。仿佛是巧妙地拨开了人流一般走过来的这名男子高高瘦瘦,手脚也跟铁丝一样细长。
不知该不该说女孩形容得恰到好处,他那副站姿的确是一点干劲都没有。他身穿着甚兵衛羽織※,用仿佛是散步途中的困倦眼神看着这里。他脚底还拖着一双似乎是把结实放在了第一位而朴素无华的,靴底相当厚实的雪駄◎。
(※乱华注:日本传统的平民男子服饰,具体也很难描述,所以还是请参照插图和彩插吧…………)
(◎乱华注:日本传统的一种鞋子,在竹皮的草鞋鞋底裹上兽皮制成。部分雪駄的鞋跟部位还打有铁片。)
尤其会给人留下印象的,是他拿着的东西。轻轻背在背上的包袱倒无所谓,重要的,是腰后的另一件棒状的东西。那东西被用布一圈圈地缠了起来,遮住了具体样子,一共有两个,不,该说是两根吧,交叉地束在了腰后。
男子看到女孩,仿佛树叶般地轻轻挥了挥手。他带着圆框的有色眼镜,看不清下面的虹膜到底是什么颜色。
“哥哥!”
女孩摇晃着上身,让菊丸蹲了下来。然后她直接轻巧地扑了出去,像小猫一样直撞向了男子的胸口。鸨子慌慌忙忙地又拉上了兜帽,躲到了菊丸背后。
不像是兄妹的样子。两人说像也不是特别像。没准虽然女孩是叫着“哥哥”,但是实际上他们并不是亲戚也说不定。
不,现在不是揣测这些事的时候吧。看着找到了哥哥,露出了满脸笑容的女孩,叶葉的心中就仿佛被温暖的东西充满了一般。她的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笑容。
“太好了,终于找到你哥哥了啊。”
“嗯!谢谢,姐姐!”
俯视着精神得不得了的少女,男子仿佛略带困扰般地歪起了脖子,挠起了头。
“嗯——……就是,那什么。不好意思啊,麻烦你们了。”
“不会不会。能帮上忙实在是太好了!”
“哼。确实是没少麻烦啊。”
两人的回答是完全相反。男子露出暧昧的笑容点了点头,然后忽然抬头看起了站着不动的菊丸。
“——嘿……”
他这么,漏了一声出来。这一声显得很意外,仿佛是在说看到了什么罕见东西一样。估计他的眼睛是已经睁得溜圆了,不过那眼睛挡在有色眼镜下面没法看清楚。现在用外套裹着全身的菊丸,自然是一句话都不说地站着不动。
“这位大个子的老兄也是,多谢了。让你当了小鬼的保镖真不好意思啊。你明明应该也有事要干来嘛着。”
“唔!才不是小鬼呢!”
“好好……那走吧。三位,虽然想好好谢谢你们,不过现在我们身上也没什么东西能拿的出手啊。下次再见的时候,再来补上这份谢礼行吗?”
“啊谢礼什么的,真的不用!不过,可不要再跟妹妹走散了哦?”
男子吊起嘴角,带着些困扰般地笑了。他的笑是与女孩可爱的笑容截然不同,不知怎的,似乎背后藏着些什么东西的,带着些嘲讽的笑容。
男子干脆地转过了身。雪駄的鞋底发出了干燥的响声,女孩脚下的高脚木屐也敲响地面,与铃铛声一起跟在雪駄的脚步声后面。
“那就再见了,姐姐!”
少女大声叫着挥起了手,叶葉则是笑眯眯地也挥手回应起了她。鸨子仿佛累坏了一般地叹了口气,菊丸则是盯着男子那瘦长的背影和腰后那两根棒子,紧紧不放。
“……她叫我姐姐……”
叶葉的嘴傻傻地咧开了。因为以前从没有人这么叫过她,所以她现在陷入了一种又像是害羞又像是高兴的感情中静不下来。
“真是些奇怪的家伙啊。”
鸨子用极其简洁的一句话形容出了那两人。也是,叶葉也觉得那两人组的确是够奇怪的。她回想起那名女孩似是女童却又非的不可思议的美貌,不知为何脊背上滚过了一道冷战。
说起来忘了问她的名字了啊,叶葉忽然想道。
 
游刃有余地穿过人堆,随便钻进了一条小路,男子嘎吱嘎吱地拧了拧脖子。
“……哥哥,这还真可以的啊。”
“啊呀怎么?是对这个角色不满意吗?”
高脚木屐的齿敲响在地面上,铃铛同时发出了清澈的叮铃声。
女孩像是恶作剧般地眯细眼睛,从下方仰望起了男子的脸孔。男子摘掉了有色眼镜皱起了眉。
“我是跟你说,你也给我好好想想陪你演这种蹩脚戏的人是什么心情啊。看你那副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德行,把我鸡皮疙瘩都看起来了啊。”
“诶——我可是觉得自己演得相当有水平啊。你这么说我可是会受伤的呢。”
“少在那卖乖了看了就难受。……不过啊,你不把那个藏一下么?”
“啊啊,这个?”
女孩摸了摸自己的眼窝,然后拉起她那樱色的嘴唇微笑了起来。那笑容恐怕是她真正的面目,与刚刚那天真无邪的笑容截然不同,显得十分妖艳。与其说那是少女,不如说已经是“女人”的面容还比较恰当。
“不藏哦。我才不喜欢伪装自己的样子。”
“……真是。现在在外面露一下脸可都是赌博啊。……算了,不管了。接着。”
男子仿佛是受不了了一半耸了耸肩,然后把背上的包袱扔给了女孩。只有轻轻的“噗”一声响了起来。里面没装什么有重量的东西,布料的质感软乎乎地沉在了女孩细细的双臂上。
“谢了。不穿着这个果然是不舒服啊。”
少女把包袱解开,把里面的东西又披在了襦绊外面。
那是染成了紫红色的,艳丽的振袖※衣装。
(※乱华注:振袖是古代日本女性正装的一种,一般为未婚女子穿着,特征是有非常宽大的袖摆)
那尺寸明显不合身,比女孩娇小的身体要大上一圈。但尽管如此,女孩似乎也很中意这件振袖,仿佛把它当做了吉祥物一般一直穿在身上。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是这样了。
传好了往常那身振袖,女孩一边玩弄着带子,一边仰望起了不知何方的虚空。她在想些什么再明显不过了。略略张开的双唇中漏出了热烫的气息,眯缝着的两眼湿润得如同恋爱中的少女。
“——啊啊。真想早点见到啊。他究竟会说些什么啊?呐,你来猜猜看?”
“谁知道。那,你盯上了的那个跟班是个什么感觉?非得花这么大力气去见了一面之后。”
“她啊,那可真是可爱。明明那么年轻却很亲切呢。啊——真好啊,也难怪他会在她身上下那么大力气啊,嗯,因为她像是他好像会喜欢的类型嘛。”
说到这里,女孩停了一下,把一只脚当做轴心像是在跳舞一般地转了个身。振袖在半空中舞动,女孩满带着淘气地闭上了一支眼。
“而且现在就亮出身份来也太早了嘛。我偶尔,也是想跟那种孩子围在一起当个普普通通的女生的哦。这点程度也没问题吧?”
男子用鼻子哼了一声。这家伙完全把目的和个人兴趣还有玩乐心放在同等位置去考虑了。
算了,先不提那逼真得莫名其妙的装成幼女的演技,前半部分他也是同意的。如今仍然还是应该以最小单位来行动的阶段,并不应该与他人接触过深。
“那,怎么办。”
“不做变更。各自,自由行动。细节方面上你自己判断就行了哟。”
“收到。——好,那就走人了。”
两人结束了对话,各自转身背向了对方。
面向西方的女孩,眼眸是仿佛夜晚凝成的紫色。
面向东方的男子,眼眸是恍若翡翠一般的深绿。
两人的身影消失无踪。只有吹动了地上纸屑的旋风,成为了两人曾经在这里呆过的痕迹。变得皱巴巴的八洲海军募军告示,仍然在化作了废墟的城镇一角,高喊着战意高扬的口号。




本帖最后由 未来の扉 于 2013-6-14 23:07 编辑


叁 — 地下
 
 
所谓自己的身份这种东西,那时她还不是很明白。
对于生到这世上十五年都几乎没怎么出过家门的莲宫鸨子来说,世界就只有自己家的领地那么大。模模糊糊地留存在淡淡的幼时记忆中的情景,萦绕在连绵不绝的蝉鸣声之雨中。
她喜欢的东西是双亲与两名姐姐。还有在大热天里喝下的麦茶,以及浮在大池塘上的莲花。
虽然她是在满是爱护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但是其实并没有怎么跟父母或者姐姐一起玩过。他们都十分的忙碌,所以鸨子一直是自己一个人玩的。
在还没有实感到自己第三皇女这个身份的幼少年代,她吸收了皇女教育的理由单纯只是“想要变得跟两位姐姐一样”而已。尽管如此,不知是不是由于生来的那副急性子,她的精力很难集中,并没法做得像自己的姐姐那样。
实际上,小时候她也并没有觉得自己很特别。从七岁过后开始她才缓缓地意识到这一点,也是从那时开始,她切身体会到了自己和所谓的“普通人”的差别。
第三皇女,莲宫大人。
其名与其血脉,都无条件地使周遭的他人抱以敬畏之念。她甚至觉得,比起人们的脸来,自己见得更多的反倒是他们那敬畏地低下的脑袋。
本来就该这样,她曾经如此认为。
自己是特别的,所以无论谁都敬重自己,自己是与这些芸芸众生处在不同的次元的。她曾经觉得这个世界就是被做成了这幅样子的,而自己就身处其中心。
幼小的女孩把自己所处的境况,按自己的方式如此解释道。至少不这样去考虑的话,就根本没法说明在别的什么地方玩得很开心的女孩们,跟自己有什么不同。
鸨子的身边,总是有一副仿佛小山般庞大的钢铁巨体。虽然事到如今鸨子自己都不记得了,但是菊丸的腰间还留有给幼儿时期的鸨子量身高时画下的线的痕迹。
本来就是这回事,她如此认为。不过过去,还是如今。
 

 
这一天的工作全部都结束了,夜幕也降临在了这城市中。
本来以为到了晚上,街上的人流也会稳定下来,但是实际上根本就没这回事。来往在市场中的只是换了拨人,就算太阳已经西斜也依然川流不息。
缓缓弯曲的光之路沿着街道伸展了开来。光源有摊位上所透出的照明灯,有等距排列着的木制电线杆上垂着的路灯,也有五颜六色的招牌装饰灯。红蓝黄绿各色的装饰灯不停地闪烁,不住地宣传者自己的商品,甚至都到了有些惹人烦躁的地步。
这道向着漆黑一片的夜空放射着光芒的线条,先不论其实际如何,看起来就像是从古至今的送魂的光景一样。
叶葉与鸨子现在正在一个离这条光路稍微有一点距离的角落。
她们听到舍家里那些浑身汗臭的男人们的话后,才知道这里是有澡堂的。
这澡堂跟以前路上那些所谓的大澡堂是大相径庭。在离市场有一段距离的宽阔河岸上,有着一座广场,广场的一角为这栅栏,里面排列着若干顶帐篷。那些帐篷是塑料布制成的仿制澡堂。
舍家的工钱是按日付的,所以她们身上的钱是完全足够去一次澡堂的。这是还清了账后挣到的第一笔薪水,这么奢侈一下也是没问题的吧。
写着店名的烟囱以及瓷砖上的画之类的东西跟记忆中的澡堂比起来有些似是而非,但是每顶帐篷的门口都挂着的有着“汤”字样的门帘※可是货真价实的。坐在插在地上的大型塑料伞下的老婆婆收下了叶葉她们交出来的新元币,然后指向了角落里的一个偏小号的帐篷。
(※乱华注:嗯……大家都在动漫之类里面见过吧,就是澡堂和温泉门口都会挂的写着“ゆ”这个字的帘子,ゆ这个在这里写成汉字就是“汤”,指的是热水——这跟古汉语是一样的——也就是澡堂里的洗澡水。这个算是日本的一种民俗。)
而这澡堂虽然是澡堂,却也不单单是澡堂。
站在叶葉的角度上一看,这可是暌违了二十年零数个月的入浴。
“——,哈啊啊啊啊啊啊~~~~~~……”
全身泡进浴槽时,叶葉舒出了一口长得连自己都会吓一大跳的气来。
她还以为自己会融化掉。这次没准真的会融化掉。再怎么说,自从在尽天废墟中醒来,说到洗浴就只有拿着拧得硬邦邦的毛巾对着身子擦而已。泡在同一个浴槽里的鸨子也同样一幅快要融化的样子。这热热的水和充满了蒸汽的浴室都让人怀念不已。
把身体哗哗地涮了一遍后冲进浴槽的两人,头几分钟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真好啊……”
“舒服……”
她们只互相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就再也感觉不到究竟这么瘫过去了多长时间。
从浴槽里爬出来,把身体稍一擦洗,就感觉到堆积在了体表的污垢,以简直到了滑稽的地步的势头消了下去。这感觉已经超越了身体变干净的那种喜悦,到了仿佛是小孩子做游戏般的有趣的地步。
“不过你还真是那个什么啊。”
“……?请问我怎么了啊?”
鸨子把下巴按在浴槽的边缘上,盯着叶葉看了起来。叶葉弄不清鸨子的视线到底有什么含义,哗啦一下子冲掉最后留在身体上的泡沫,歪起了脑袋。
鸨子直勾勾地把叶葉从头到脚观察了一遍,然后“呵”,地笑了。
“你是把奶子跟屁股给弄丢了么?”
“你说啥!?”
叶葉一下子把瞪起了眼睛,鸨子则是用“呜呼呼呼呼”的讨厌笑声回应着。她长长的黑发在颈后挽起,只露出脖子以上一下子向后退去。
“不这也没关系。你也是在努力着嘛。所谓麻雀虽小怎样怎样,又所谓什么什么五脏俱全嘛。”
“……哼,这种,这种话啊,胸部怎样怎样跟输赢才没关系呢。没关系反正我是一点都不在意的。”
叶葉又回到了浴槽里。水对身体的阻力完全没有多大。
“嚯。那,也就是说不需要我提什么建议啰?”
“这话是什么意思?”
叶葉似乎很惊讶地把视线转了过来,鸨子则是露出了似乎饱含深意的笑容。
“我可是特别跟你说的哦。其实,我们家有个代代相传的丰胸秘法。”
——你说什么?
这种情报可是不能听过就算。这秘法是多么善解人意啊。但是刚说完自己一点都不在乎,现在也实在很难摆出一副想仔细听听的态度。鸨子看到自己的招式奏了效,便摆出了一幅摆明了是“我是在自言自语”的架势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这可是秘传之法啊——。虽然不知道有什么人在听啊——。但是我现在就是想说啊——。所以也不能大声说啊,要是有人把耳朵凑近我倒是没准能听到啊——。”
叶葉一点一点地蹭了过去。她一脸紧张地把耳朵伸了出去。鸨子轻轻把嘴唇凑近叶葉的耳朵,悄悄地说道:
“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啊小笨蛋。”
啪。
“唔哇——!!”
“哦你想来啊没问题!吃我一招!”
浴槽转瞬之间便化成了街头斗殴的舞台。而声如裂帛的叫喊,途中也变成了嬉笑。
 
与此同时,九曜和菊丸则是在另一边。
他们任由成排的帐篷中的灯光照在身上,正对而坐。
他们被严令道绝对,绝对地,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准往里看。
这两人是完全没有打算去违背这个吩咐的。被命令道“不许看”就变得越发想看终究是人类的心理,对于这两架机械来说,被命令了“不许看”的话,根本就完全没有故意要去看这种选项。
而且,虽然帐篷里不知怎么地在呜哩哇啦地闹腾,但是他们这边也忙着自己的事呢。
“……本来,小生就不适合这种游戏。”
九曜一边对着空气发牢骚,一边走出了下一手。
铛。
菊丸也落了子。
前几天,街上杂货店的店主送了一张折叠式将棋棋盘给他们。他说这东西没法拿去卖,那也自然,因为尽管棋盘是有,却没有棋子。不过难得人家愿意送来,所以他们便到河滩上捡了些小石子,把棋子的名字一个个写了上去。
要是话说回去的话,一开始试着去找菊丸来比试的是九曜来着。
“我等乃是兵士而非将官。眼观大局调兵遣将并不在小生职责之内。”
铛。
“话说回来,这些实在是太迟钝了吧。若是全都是飞车※或是角行※的话就好,但是却弄出来这么多小东西来……”
铛。
“而且这王将※是怎么回事啊。这种角色为什么会跑到前线来。要是一旦王倒下就结束了的话那就应该趁早躲起来才对。”
铛。
“唔”
将军。他们已经下过了三十局,而这第三十一局的输家也依然是九曜。
有点疯过头了。
两人一动不动地沉在仍然拍着波浪的浴槽里,只露出一张大张着嘴的脸在水面上。一场乱斗过后,剩下的事情就只有再次向着洗澡水的舒适中沉浸下去而已了。不过这还真是舒服得受不了。她们脑子里,之前泡澡的印象已经淡得不成样子,现在甚至有种自己是生来第一次进到浴槽里的感觉。
叶葉忽然想起了尽天。
尽天那里有她的挚友。她们曾经一起发过连澡都没得洗的牢骚,也一起笑过。她如今也应该在那努力着才对。若是他与自己一起进到浴室里来的话,彼此会说些什么呢?
她想象了一下安东菘会被感动成什么模样,不由得笑了出来。要是在东京方面的支援下,他们的生活能更宽裕就好了。
“……那什么。”
两人正悠闲地泡在浴槽里时,鸨子忽然开口说道。
“什么?”
“你知道,我是谁吗?”
“……啊。”
“喂,你啊什么啊啊!我可是在认真跟你说!”
莲宫鸨子,乃是八洲国第三皇女。再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让人惶恐了。
但是叶葉自从最开始时不由得对着她一通说教之后,又是跟着她到处赔礼道歉又是干活又是洗澡的,不知不觉地已经习惯了与鸨子共处了。实在不可思议,在跟自己一起行动着的鸨子这一个人身上并不能感受到多么坚厚的障碍。
“是,我明白。”
叶葉把脖子以下都泡进水里,抬头一看,只见鸨子也以同样的模样泡在浴池里看着她。她的两眼中,可以看到与她给人那份高傲的第一印象不同的疑惑与不安,以及某种恐惧的颜色。
“但是,就算是这样,和鸨子大人在一起也仍然非常开心。”
鸨子的身体轻轻震了一下。
那是叶葉的真实想法。她感觉到了这个份上还拿着头衔之类的东西出来当挡箭牌实在有些卑鄙,所以就直接这么说出来了,莫非不应该这么做的吗?
“开,开心……在一起……”
嘿嘿。
一瞬间,鸨子咧开了笑脸。但她立刻就回过神来,通红着脸不说话了。
——啊。
难道是这样?叶葉带着点恶作剧的想法,开口道:
“难道您在害羞?”
“多嘴!”
“啊痛!”
被拍了。
“你,你说什么在一起很开心啊没礼貌的家伙!我可先说好了我也就这会会跟你一起呆着啊!要是让我见到父王你马上就没用了白——痴白——痴!”
鸨子放完这一通连珠炮,立刻转过身去把半张脸都泡进了水里。她的嘴边咕嘟咕嘟地冒起了气泡。
她看起来高兴坏了,叶葉揉着吃了一记掌掴的额头,也高兴地笑了出来。
这时,她忽然在意起了一件事。
鸨子刚刚说,如果能见到父皇的话怎么怎么——这么说来。
“那个。请问鸨子大人的家人们,现在身在哪里呢?”
鸨子瞟了叶葉一眼,然后带着一脸仿佛闹着别扭的表情,嘟囔道:
“…………不知道。”
叶葉以为鸨子是心情不好,但是似乎并不是这回事。
“真的。我是真的不知道。——只有菊丸在我身边。别人都不在。父皇和幕后,姐姐们他们在哪……我都不知道。”
这不可能是在说谎。
看来鸨子本人,是真的不知道皇帝在哪里,不知道她的家人在哪里。
“——,那,假如跟中央商量一下呢?这么重要的事情,中央的人可能会知道……”
“这我也想到了。但是菊丸没让我做。我想他这么做一定有什么不能让我去的理由吧。”
从鸨子的话里,可以看出她似乎是全心信赖着菊丸。这也自然,毕竟一直在身边保护她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近卫兵。
鸨子在各个角落之间辗转逃亡时,菊丸一直在她的身边。这座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充满了喧嚣的杂乱城下镇,或许确实是个合适的藏身之所。
那么,大家到底到了哪里呢?
“大家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尽管没有根据,但是叶葉只能这么说。但即使这样,听到别人对自己这么说,鸨子似乎也感到了安心。她“嗯”的一下用了点了点头,说道:
“我也这么觉得。他们肯定也在别的地方逃亡着。……但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他们没带上我呢?……为什么,他们没来接我呢?”
恐怕,鸨子心中最大的疑问与不安,就是这个问题吧。
双亲和姐姐,身在何方呢?
如果他们在某处逃亡着的话,为什么只有自己被抛下了呢?
鸨子不可能没想过这个问题。不管是和菊丸一起奔走的时候,还是与九曜和叶葉邂逅之后,这份不安应该一直都盘踞在她的脑中才是。
说着话的鸨子脸上,落下了从她平常的样子难以想象的阴影。
叶葉,没法完全理解她的不安。一定,谁都没办法吧。
看到鸨子这幅不同往常的表情,叶葉心里慌了起来。气氛凝重了起来。
“我觉得……,应,应该是有什么苦衷才对。”
“能有什么苦衷啊?”
“这个,那个,怎么说呢。走散了,或者现在在很远的地方之类的……呃呃,所以说就是……”
想不出来。叶葉既没办法想出那场战争末期的混乱,也没办法想象出鸨子被孤身一人留在这里的理由。
鸨子看着为了自己绞尽脑汁地思索着的叶葉,忽然笑了出来。
“……嗯,我也知道的,这里一定有什么苦衷。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对啊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有一天能再见到面的!”
沉重的气氛总算被挥扫开,叶葉松了一口气。鸨子似乎想通了什么事情一般放松了身体中的气力。不知是不是吐露了自己的秘密后,略略地放下了些心头的负担。要是这样的话就好了,叶葉想道。
鸨子点了好几次头,然后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看向了叶葉。
“——你呢?我还没听过你的事情呢。”
仿佛是说着只有自己坦白了很不公平一样,鸨子开口说道。
“我,我的事情?”
“对。在我眼里,你可也是很奇怪。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才会跟鬼虫一起呆着?”
尽管刚碰到时鸨子也问过九曜同样的问题,但是他并没有回答她。但是,果然还是在意吧,鸨子一下子探出身来,不给叶葉逃走的机会。
“啊啊,那是……因为”
反正也不可能一直瞒着鸨子,而且这事也没什么好瞒的。
说来话长。
叶葉本来就不是嘴巴很灵活那种人。她考虑了考虑到底该从何说起,到最后,还是决定顺着时间顺序从一开始一路说了下来。
那是叶葉的故事,是九曜的故事,也是战后的防卫都市尽天的故事。鸨子一句嘴都没有插,静静地听了下去。
把这算算时间前后一个月也不到的“回忆”,在如今这座东京城里讲给别人听实在是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叶葉想起了那里的那些人们的事情。这行为,就等于把自己心中的回忆摊开给鸨子看一样。
鸨子听得入迷了。仿佛是在听着其他的世界的,真正的故事一般。
“……第一式蜻蜓也在吗?那些人大家都还活着吗?都还好吧?”
“托了九曜的福,大家都很好哦。”
而且叶葉觉得,“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去伤害人们。
他沉默不语,走过了二十年的孤独。世上的所有人,都已经无从得知他的内心。他到底是想着什么才在战斗着呢——结果,叶葉到最后都没能知道。
话说完,叶葉歇了一口气。鸨子也松下了肩膀。
“是吗。……呵。那家伙,也费了不少劲啊。”
“虽然是这样,也不需要顾虑他什么哦。因为九曜可是很爱逞强的。”
嗯——鸨子暧昧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深深地泡进了水里。她似乎在考虑什么。或许是在咀嚼刚刚听来的话。她又不时瞟着叶葉。到底有什么事呢。
就这么过了一会后,鸨子忽然开口了。
“我觉得你这家伙不错。”
“怎,怎么了突然说这个?”
“所以,我也不是不能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你。”
或许是以她的方式做出的感谢吧。叶葉虽然觉得其实无所谓,但是鸨子一幅“好了你就给我听着吧”的样子哼哼笑了起来。不知为何她一幅自豪的样子。她仿佛是要讲述自己的丰功伟绩般地开口了。
“其实我右边屁股上有个疤。”
突然就说起了屁股的事。
“啊?”
叶葉愣住了。她还想着鸨子怎么突然说起这话,但是鸨子也不是在拐弯抹角。
她是没有跟同年级的女孩子亲近过,所以不知道该怎么把握距离。
她只模模糊糊地知道“关系亲近的人应该互相敞开心扉”这一知识。她也记得自己不知道在那本书上读到过说出自己最重要的秘密这种桥段。
所以,就说起屁股了。
“我们小时候,有个,呃叫什么来着,从坡上哗啦——一下子滑下来那种游戏是吧?虽然别人跟我说不能那么玩,但是我实在特别想玩玩,就一个人偷偷地去了。然后我摔倒了,屁股上被挂了一下。……你可别说出去啊,这事可是只有家人和菊丸知道。”
谁谁谁的屁股上有个疤这种话就算你求我说我也不会跟人说的。虽然这话实在是相当厉害的自我暴露,但是鸨子本人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一点,像是在说过去的出糗经历一样地继续说了下去。
“尽管母亲看到我把少女之身给弄伤了很伤心,我却并没那么在意。对调皮的孩子来说伤疤就像是勋章一样嘛……你要看看吗?”
“看!?不,不这个,这实在太不矜持了啊!”
“有什么关系嘛,反正这里也就只有我们两个。而且还都还正好是一丝不挂哟。”
话音未落,鸨子就一下子把背转向叶葉一下子站了起来。热水上荡开波纹。叶葉完全没想到居然鸨子会在身边把屁股晒给她看,所以不由得反射性地捂上了眼睛。
“我,我怎么能做对鸨子大人这么无礼的事情呢!哇哇哇!呜哇!——!”
“真啰嗦啊你!不就是个屁股而已嘛你干嘛叫得跟看见了妖怪一样啊!”
叶葉从手指的缝隙间,看向了鸨子指着的地方。
“……没有哦?”
“嗯?”
“伤疤,哪都没有啊。”
“啊?是吗?这么说长好了?”
鸨子扭着身子想要确认自己屁股的状况,但是扭到还差一点的地方就扭不过去了。或许那道疤是在鸨子不知不觉之间彻底消失了吧。那事已经不知道过去几年了,这也是当然的。
鸨子带着仍然一副无法释怀的表情泡在水里。她发现勋章消失了似乎感觉很遗憾,但是叶葉觉得女孩子的身体上还是不要留下疤比较好。
“那,接着就轮到你说你的秘密了。”


“诶诶?!接着是什么意思啊!”
“你是打算只让我说吗!你连我屁股都看过了再来这套未免太狡猾了吧!”
“那那不是你自己给我看的吗!”
女性的入浴时间,长而又长。
 

 
从浴池出来发现竟然有牛奶供应,叶葉喝下几口果味牛奶简直感动得要哭出来一样,但鸨子却不知道该怎么打开瓶子,一幅焦头烂额的样子。叶葉传授给她开瓶的方法,九曜和菊丸则是一直在旁观察,然后终于踏上了回家的道路。
不过是进行了几十分钟的水浴就如此会高兴吗?九曜在内心暗暗惊讶着。
叶葉意气风发地打起头阵走在仍然沐浴着灯光的夜路上,九曜一边看着她的背影,一边慎重地搬着着了起来的将棋盘。不过几盘棋没赢不能算输了。好戏还在后头。
先不说这个。九曜有一件,必须得搞清楚的事情。
他走在了队伍的末尾。叶葉不断前进,鸨子迷迷糊糊地跟着她,菊丸则是肃静地跟随在后。
「小生有件事,必须要向鸨子确认一下。」
九曜用电波向菊丸说道。
「……我没有加害的意思。这件事情不管怎样都得问。没问题吧?」
尽管没有回答,但是菊丸也没有异常的反应。取得了许可,九曜无声地接近鸨子的背后,开口道:
“有个问题。”
“哇”鸨子仿佛要跌倒一般地站住了步子。
“干,干什么啊突然来这么一下?”
鸨子似乎仍未挥去对九曜的警戒心,一边护着额头一边转了过来。
已经不需要什么迂回了。九曜一下子就切入了正题。
“差不多也可以回答小生们了吧。追你的到底是谁?”
这是鸨子和菊丸身上仍然没弄清楚的问题。
这个情报本来是一开始就应该掌握到的,但是因为鸨子不愿意回答一直拖到了现在。的确,鸨子可能想过告诉几个自己不信赖的人这么决定性的事情,还为时过早。但是现在他们已经多多少少融洽了起来,应该是没问题了——九曜判断道。
鸨子听到九曜的问题,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僵住了。
奇异的沉默持续了数秒。九曜疑惑地皱起了眉毛。
“你是想说还不能回答吗?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就算说了你们也不会信。”
鸨子缓缓的回答道,这话语中明显地带着怀疑的色彩。
“相信不相信是小生决定的是。不管怎样,小生们应该是有问这个的权利的。”
鸨子认命了。她挺起胸来,至少在外表上摆出了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说道:
 
“我不记得了。”
 
九曜向手指中注入了力量。他摆出了弹额头的架势。
“呜,是,是真的啊!我真的记不起来了!从醒过来开始就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
这是在说,她犯了轻度的记忆障碍吗。
醒过来——从这句话里,可以推测道她也从战争中的某个时期开始进入了冷冻睡眠中。因为这也相当于长期陷入了昏睡状态,所以苏醒时产生了记忆障碍也并非是罕见的莉兹。九曜也认识好几个这种人,不过程度上有重有轻就是了。
也就是说,鸨子只记得有人在追自己这一事实而已,而这追逐者到底是谁,又为了什么在追着自己,她都已经忘记了。
这种事情,真的会有吗?
“……那么,你的父皇呢?『皇帝』身在何方?”
鸨子垂下了眼。
“我不知道。……我自己,只记得到在地下设施里进入沉睡为止的事情。但是,那时候大家已经都走散了。到了醒过来……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跟菊丸在一起。”
那平常强硬又高傲的皇女的双眼中,此时闪动着不安的光芒。
这也自然。自己的记忆有着缺损,就代表着有关其的所有考虑都是缺少根据的。某种意义上九曜也是如此。曾经身为人类的他,几乎说不出任何有关自己还是少年时,所应该度过了的那十六年人类生活的事情。
“你还记得,什么其他的事情吗?”
他追问道。鸨子短短地,嘟囔道:
“嵓木。”
鸨子带着确信,清清楚楚地只说了这一个字。
不知这是不是什么东西的名称。但是最关键的含义搞不清楚的话,也不可能拿来当线索。
鸨子双手抓着衣服的下摆,默不作声地抬眼看着九曜的样子。
“——哎呀——?你们在谈什么啊——?”
不知不觉地似乎领先了许多的叶葉回过了神来,向着两人叫道。
九曜对着鸨子看了好一会,然后领悟到了已经问不出来更多的话了。
“……走吧。”
“啊,嗯……”
鸨子先走了出去。叶葉在前面等他。
说实话,九曜仍然没有完全相信鸨子就是本尊。疑点实在太多了。本来他想搞清了追逐者的身份的话或许就能确认,但是对方却说不知道。
可鸨子却知道鬼虫的番号,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带着近卫兵菊丸。
这么一名少女,如果不是皇女的话又会是什么人呢?尽管九曜投去了怀疑的目光,但是如果真的有人这么问他,说实话,他也根本没法答出来。
 

 
然后,日子又一天天过去。
九曜在听到鸨子的回答的那一刻,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要再一次,踏入自己曾经以为已经再也不会到访的那个地方。
 
他像往常那样为了记绘地图而走在街道间,然后在某一个时刻转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从这里算起最近的一点,是位于河流南边的一座桥。
九曜徜徉在存储于主脑中的记忆信息里,走在河流的岸边。
“……城下镇,啊。”
九曜暗吟道。九曜对东京的城镇了解得并不详细,不过也有不少次被“同事”带出来的经历。他想道:比起那时来真是静下去了不少。
九曜穿过隔离城镇与废墟区的铁栅,毫不迷惘地向着几欲崩毁的废墟群踏出了脚步。
摇摇欲坠的大楼塞住了左右两方的视野,大道尽头的大厦也仿佛墓标般露出了模模糊糊的身影。从云间露出的白昼太阳,向着这座不成原形的城镇投下了与二十年前毫无二致的光芒。
小河静流伴着飞鸟鸣啭随风而至。此时若是声响只有这些的话倒是个安详的午后,可远方传来的工程机械的声音与面目全非的都市的形容把这安详绝妙地弄了个稀巴烂。
即使如此,相对来说仍是十分安静。跟过去的街景比都不用比。
九曜一边远眺着在半道上塌了下去的单轨列车轨道,一边不断地向前走着。
然后,他找到了一座架在滨海街道上的桥。那座桥描绘出了一道平缓的弧线。这个区域位于东京湾附近,吹拂着温湿的海风,河宽也变得相当大。
准确来说,九曜的目的地是这里的地下。
九曜发现了快要塌下来的地下路口,抬步走了过去。他一走下台阶,漆黑一片的地下便传来了浓密的铁锈臭味。
帝都地铁似乎仍然还没有回复运作。这也当然。或许中央区内已经在运营了,但是就算这样,这种末梢地带的整备完成也要过上相当一段时间吧。
九曜把视觉转为夜视模式,忽然朝着墙看了一眼,只见墙上张贴着即将上映的电影的海报。内容似乎是描写了因为身份不同而无法结合的男女苦恋故事,但这广告也饱经风化,变得破旧不堪。不知道是出于何种偶然,首映日正是二十年前的今天。
就要脱开墙面的海报一角发出干瘪的声音摇动了起来。
此刻,九曜的刀已经出鞘。
在这里。
失控了的机械兵在这里。尽管恐怕多数被中央剿灭了,但是勉强地幸存了下来的他们仍然继续着“作战”,潜伏在都市的黑暗——如今人类仍然无力顾及的地下空间之中。
黑影以极其迅猛的速度冲了出来。那疯狂的眼睛发出的光芒,被九曜正面接了下来。
军刀的白刃一晃,描绘着半圆形的轨迹疾驰而出。
翻飞在黑暗中的刀身从右侧划入机械兵的身体,用最小的动作扯开了他的躯干。斩断了第一个目标的斩击丝毫没有偏移轨道,继续划过低空,接着实打实地捕捉到了第二个目标的身影。刃尖贯穿了目标的脖颈时,九曜的红眼又继续瞄准了其他反应。
他穿过无人的废弃月台,跳到了没有列车的轨道上疾奔而去。身前背后皆是无数的身影。九曜毫不胆寒地重新握住军刀,吐出了细细一口气。
“——就让小生过去吧。”
仿佛水从倾斜的杯中流出一般,地下那停滞了的空气一口气流动了起来。几欲腐坏的人工血液四散飞开,染污了地板和墙壁。无数的脚步声在无光的黑暗中接踵而至。数不清的斩击不断在四面八方随心所欲地划出细小的声音。而其中独显犀利的一击绝不会放过目标。
比起地下的黑暗还要更加黑的,少年的外套四纵纷飞。无数的声响在底下的隧道中响作一声,拖得既细且长,犹如亡灵鸣啼一般。
战斗之中,九曜有一种似是安宁的奇妙感触。那是“这样就好”的感触。那是仿佛许久以前开始就身处死线之边的舒适感觉。那是无需对自己抱有一丝疑问的瞬间。当然,九曜也并非对此毫不自知。
九曜是战斗兵器。身为兵器,便会被设定有被称为“主要概念”的存在意义,脱离其范围的个体的电子脑会发生异常。
叶葉是个很重要的人。九曜发自真心地想要与她同在。他对战后的城镇也充满兴趣。但是最能让他毫不迷茫的时候还是——
九曜斩杀了仍有反应的最后一机,在虚空中提刀一挥,然后静静地收刀入鞘。他转身面向自己一路跑过的铁轨,然后敬了一礼。
——或许。
自己也正在,一步步走上跟他们一样的路。
 
九曜的目的地在前方。
在数条铁轨的汇合点,这个平常绝对不会有人到访的地点的地面上,有一个足够一人进入的舱门。九曜在那里蹲了下来,无言地握住了舱门的门阀。
门阀发出刺耳的带锈声音转动了起来。舱门开启后,更浓一分的黑暗便张开了它的大口。
冰冷的空气流了出来。九曜跳了下去,毫不犹豫地在狭小的通道中向前走去。过了一会,道路宽敞了起来,眼前出现了一扇厚重的门。
九曜把手放在旁边的操作面板上,发动了电磁制御(Elekiter)。
通电。操作面板的电路中奔走起了电流,仿佛被被施以了心肺复苏般暂时苏醒过来,接到指令,吱吱嘎嘎地打开了门扇。
在那里。
 
帝都地下道,【秘】第三十七号自动门。
 
这座都市有着另一张面孔。
九曜对它的表面不甚了解,但是对它的内里却是知之甚祥。
东京的地下深处纵横交错这无数的秘密路线。从坑道连接到地下工厂,从军事通道连接到重要人物专用的避难路径,再到以在各处星罗棋布的研究所为首的设施群便是其真面目。
这些仿佛蚁穴般分布着的地下设施的全貌,就连九曜都没能完全掌握。不止如此,应该说有人能把握到它的全貌才叫奇怪。有一种说法是这个地下空间比起地上的东京城所占的面积还要广阔,但是不管真假,要确认事实如何都难于登天。
听说其中大部分是为战争做准备而建造的,但是在战争之前这个地下世界也已经存在了,新旧坑道交织在一起的样子也十分一样。连这些地道是在数百年前开掘出来的传说也有,打听一下的话随随便便就有十几二十个离奇故事出现。
九曜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来到这里了。
少年那名为蜂的半身已然逝去,如今他只是一名少女的护卫。他希望,自己只是一名少女的护卫。
他并非是在忌讳自己的过去。但是,为了证明自己与以前那个只为战斗而生的自己诀别的决心,他并不打算踏入这个氤氲着过去战争气息的空间。
九曜闭上双眼,深深吸入了一口被封锁在这地下空间中的空气。
这一瞬间的怀念感中,不知怎么地混有一丝不安。
九曜操纵着操作面板打开了管理用道路的照明,视野便在尘埃飞舞的昏暗道路中拓展了开来。他得从这走到宽阔的主干道去,赶到最近的一个数据库去才行。
事实上,这里可以说是末梢的末梢。这里不过是这片地下网中数不尽的纵横枝杈中的枝叶的角落而已。
九曜的脑中涌起一阵毛骨悚然的错觉,然后摇了摇头——自己莫非毫无改变吗?这里莫非是二十年前的那片帝都地下道,而自己正在前往有战友在中等候的舱房吗。——不,那不可能。那只不过,是这片地道带给自己的幻想罢了。
九曜毫不犹豫地在迷宫般的管理通道上前进,毫不厌烦地在古旧灯光下的地道上行走。无机质的无数管道在墙壁和天顶上四处盘旋。
然后,他终于来到了隧道状的宽阔主干道上。
他接着走下去,转过好几个路口,然后来到了最近的转接地点前。
就是这里。
开在通道一旁的均属门上,挂着标有“南部第十一通信室”的牌子。九曜半用蛮力地推开了带着红锈的门,踏进了紧缩着空气的室内。
纯白的尘埃在昏暗的空间中废物而起。通信室的面积大约有二十坪,器材前的椅子东倒西歪,墙上挂着弹痕,手枪和弹夹就像事发当时那样躺在地上。
九曜伸手碰上通信室里的终端机,通上了电,然后输入了启动指令。电路似乎仍然维持着完整,九曜毫不踌躇地调出了通信记录,从中搜寻起了所要找寻的情报。
他想要搜寻中枢部在战争末期的动向的记录。
那时,八洲的中枢把皇族怎样了呢?
这应该是最重要的机密,也是当时应该放在最优先的位置上来处理的事情才对。九曜一开始就没有指望能从这里得到所有情报。但是九曜想道:在军部的行动记录中能不能窥见有关情报的只鳞片爪呢?能不能从这些数据的冰山一角上,摸索出那些追赶着鸨子的人的轮廓呢?
事实上这也是希望渺茫。但是即便如此,九曜也希望抓住一点小小的线索。
九曜脑子里是理解的。很难想象,鸨子这么一个带着菊丸行动,知晓鬼虫存在的人,会是皇族之外的人。另一方面,九曜不认为这样的一个人会身处城下镇中也是事实。
这两个事实本身,产生着致命性的矛盾。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产生了怎样的变化,从冷冻睡眠中醒来的鸨子又为何会徘徊在下街的阴影中呢?
九曜忽然找到了有些令他在意的记录。看上去像是被布设在关东圈南部的防御网的部分活动记录。九曜按时序翻找了起来。
昭和八十年代六月二十日,开始进行市民的地下避难。
同年七月九日,第一防线崩溃。
同年七月十五日,与防卫都市“尽天”联系中断。
同年七月十九日,绝密情报保管成功,封存入帝都地下中枢第一研究室。
同年七月二十七日,通知嵓木基地,开始执行计划。
九曜盯住了这行文字。
经常置身前线的九曜,并没有把握到全国各地的基地和研究所的情况。跟机密等级很高的鬼虫相关的设施他倒是知道,但是此外就不太清楚了。
鸨子曾经提过“嵓木”。
九曜这才知道这是基地的名字。这里会不会有什么线索呢?九曜决定假设事实的确如此,然后开始把嵓木基地的坐标数据向自己的电子脑里传输时——
他察觉到了背后,有什么人在。
那动作根本毫无隐蔽之意。那摇摇晃晃的步伐简直就像是醉汉一样,里面没有一丝敌意,岂止如此,那异样的身影中完全让人感觉不到任何一点感情的气息,因此才更让人汗毛倒竖。
那简直就是幽灵的步伐,但这是不可能的。
距离大约有五米多。一个人在这种地方走路的根本不可能是人类。
九曜毫不踌躇地握住了军刀的刀柄——
 
他的双臂,被一斩而飞。
“嗡”,直震腹底的振动摇晃着这片地下空间。那个男人仅仅踏出一步就把距离缩短为零,右手一刀弹开了九曜的军刀,左手一刀把他的胳膊仿佛萝卜一般一刀两断。比起九曜的居合斩还要快上好几级。地上的椅子被振动的余波震了起来,尘埃仿佛玩笑般地废物而起,遍布龟裂的墙壁和天花板噼里啪啦地落下来了一部分,断面中迸出了鲜红的人工血液——
寂静重新降临。
九曜的身体上,没有一丝伤痕。
军刀在出鞘之前就被对方右手的刀鞘按住,而对方左手的刀鞘则是碰着九曜的肩膀,完全静止着。
这一刻九曜已经注意到了。自己被这个连刀都没有拔出来的男人完全压制住了。而片刻之前的“错觉”只不过是这个男的出于玩心而放出来的杀气的产物而已。
不,准确来说他并非是注意到了。
而是一开始就知道了。
“——喂喂。”
男人歪了歪嘴角。
他的手上,是两柄一对的双刃。同时,他的剑技还凌驾九曜之上。在白刃战上,两人的技术有着显而易见的差别。那神速的步伐、直抵腹底的振动、刺绣在甚平颈后的数字,以及无所畏惧的双眸。不消谁人来说明,九曜便知道这一切——记得这一切。
“振作起来点啊。不管见了谁都拔刀的话,跟路边的那些疯子可就没差别了。”
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不可能出现的男人出现了。
“……剑,菱……!?”
九曜仿佛呼唤亡灵的名字一般地,轻声说出了他的名字。
鬼虫第三式『螳螂』·夜叉之剑菱,对着这再会的战友,一如过去那般地悠然笑了。
 
“你这表情看起来像是有一大堆话想说啊?”
剑菱把双刃收回腰后的剑带上,随便捡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当然。”
夜叉之剑菱,已经战死了。至少应该是战死了。
九曜不可能忘记。不可能忘记在处于压倒性的劣势的战线前,只身一机横扫千军,筑成了尸山血海的那个男人。
九曜仿佛是要确认自己理智一般地按住了脑袋,带着仍然仿佛看着幽灵一般的眼神看向了剑菱。
“……剑菱。那时你应该……死在了,在那片战场上才对。”
在那场爆发在最前线的激战之中,第三式螳螂的识别信号完全消失了。当时他的生命反应也中断了,怎么想都陷入了该称之为“死亡”的状态。
只是,螳螂的尸体本身并没有被回收到。九台“虫”机的机体本身就是最高机密的聚合体,所以当时军队纷纷出动去寻找它的残骸了,但是结果,只找到了装在螳螂前肢上的一柄刀刃而已。
“小生可以,相信你还活着吗?小生可以,将面前的人认识为你吗?”
“放心吧,我就在这里啊。不过,你的记忆也没错就是了。”
剑菱动作略带夸张地耸了耸肩。
“当时算不算九死一生……先不管,不过也差不多了。说实话可不是什么好意思拿出来说的事,那时候我死得岂止是九死,基本上就是十死了。”
剑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轻描淡写地说道自己“死了”,他让九曜感觉和二十年前毫无二致。他仍旧俯瞰着,冷嘲热讽着这世上的一切,有时甚至连自己也包括在内。手中没有握着剑的剑菱,就是这么一个男人。
尽管九曜被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态度气到不是一回两回的事情,但是他却对这个悠然的男人抱有一种奇妙的亲近感。尽管他总有点呆呆的让人感觉排不上用场,但却并非是恶人,九曜也曾经从他那副成败不惊的态度上得到过精神的救赎。
“是吗……你还,活着啊。太好了。……虽然小生说不太明白,但真的太好了。”
“别这样。虽然你说这话我是很高兴,但是两个爷们唱这么一出感动人心的重逢实在是太不养眼了。”
剑菱半开玩笑地笑道。九曜从他这令人怀念的反应中,实打实地感受到了他真的还活着。
当然,他有一堆话要问。从头说起,他到底是为什么,经过了什么过程才到了现在这一天的呢?
“但是。你为什么还活着?——那场恶战,可不是场能幸存下来的战斗。”
对剑菱本人来说这也应该是个理所当然的问题。
他听到九曜的提问,清楚地答道:
 
“是因为巴。是那家伙把我从鬼门关里又给拽回来了。”
 
罗刹之巴,是在二十年前的战争中第一个消失了的鬼虫。
她的尸体也没有被确认到。单枪匹马冲进了敌方大型基地后,她就没有回来。通讯中断数小时后,整个基地发生了崩溃,方圆数公里内被被释放了高浓度的生化武器,“蜘蛛”冲进去的那座基地附近至今都被认定是一级污染地带,一直处于封锁之中。尽管之后有配备了防毒装备的回收队嵌入其中,但是终究没能在不留原型地崩毁了的基地残骸之中发现蜘蛛的亡骸。

那场战争中没能确认到尸体的鬼虫有三台,其中两台便是蜘蛛与螳螂。
“那么……你是说,巴也还活着?”
“是啊,我看到现在的那家伙可是能笑个半个钟头呢。”
——巴也还……。
九曜确实也有些吃惊。但是同时,他也有一种差不多强的奇妙感情,感觉可以接受这个事实。
巴是个高深莫测的女人。
那女人年龄大概二十出头,身上一直穿着振袖装束。她的紫色眼瞳奇异地闪动着,是个美到会让人背心发凉的美女。尽管她不知为何一直把九曜当小孩子对待,弄得九曜很不痛快,但是她的存在感在即使是在鬼虫中也显得别树一帜。
巴把自己给做成了蜘蛛的适合者,是八洲军中兵器研究领域的第一人——引领了鬼虫系列的开发的稀世技术家。
伴随着机械化,鬼虫作为人时的记忆和记录会被抹消掉,但是唯独她不在此列。她在机械化前就把那套花哨到家,又满溢着狂乱的服装穿在身上,同时进行着鬼虫的研究开发和战斗的,是个随心所欲地在蠢货和天才之间跳来跳去的女人。
“我被那家伙给复苏过来……然后潜伏了好久一阵子。因为要进行虫的修复和调整来着。能够展开行动已经是最近的事,虽然也思考过你们的事,但是因为不少原因,结果没能顾上。”
“那,你们现在……”
“——等下。我有句话,要先问问你。”
九曜闭上了嘴。
如今,站在残存下来,来到了这座东京城中的九曜面前,剑菱究竟想问什么问题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绿色的眼瞳定定地盯着九曜,然后发问了。
“那家伙……龙胆,现在怎么样?”
龙胆——鬼虫第一式『蜻蜓』·四天之龙胆。
那是最初的鬼虫,那是驱策着蜻蜓的最快最强的男人。
龙胆、巴、剑菱。他们是鬼虫系列的第一批实验体,被称为适应了初期的虫的“最初的三人”。他们也就是所谓的同期生。即使扣掉战后这二十年的空白期,他们应该也是十几年的老相识了才对。
把他们之间的东西和关联性称为“友情”并不恰当。他们自然是战友,也能称得上是故交。但是一般的人类之间所培养出的友情,与他们之间的那种显然并非同种,而且他们之间也从来没有过什么带有亲近感的交流。
但是,这三人间还是有一种奇妙的信赖。那是从鬼虫的计划支出就一直持续了下来的一种感觉,历史长得连九曜都无从得知。
现在,剑菱这句问话之中有着某种预感的气息。
他恐怕是看过龙胆和蜻蜓的男人之中,与他相处最久的人之一。
九曜听到问题后的态度,在某种意味上,恐怕已经是决定性的判断依据了。
九曜听到这个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的问题,低下了眼。他当然没有说谎的打算。但是亲口告诉战友那件事情时,有一种,奇妙的,自我煎熬的感觉缠绕着他。
“——,龙胆他。……龙胆他,死了。”
“什么?”
“是小生把他击坠的。”
然后,九曜说明了起来。在那座废墟之城,尽天中,发生了什么事。九曜踏过了什么轨迹来到了这里。他一边用指尖轻触着盖在右眼上的眼罩,一边仿佛在忏悔一般的向剑菱诉说着。
蜻蜓坠落了。
蜂也与其同归于尽。
剑菱沉默了数秒。
九曜仿佛在踌躇一般地看向了他的眼睛。剑菱的脸上没有表情。他仅仅盯着九曜不放,然后忽然放松了力气。那把破椅子上被他整个人的体重一压,吱吱嘎嘎地颤了起来。
“……是吗。…………是吗——”
剑菱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轻语道,然后眯细了眼睛。
他没有再说别的话。想必他不需要再说些什么,便已经充分理解这一事实了。恐怕他也很清楚四天之龙胆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很清楚他在战争全部结束之后,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吧。
所以,他又多问了一句。
“那家伙,走的时候满足了吗?”
“不知道。只是……”
——只是?
绿眼如此问道。九曜回想起了铭刻在记忆中的那个黄昏。想起了那片被暮辉染透的天空,那片投出落日的朱红光芒的海面。想起了实实在在地存在于期间的漆黑之虫。想起了那赌上了性命而加速起来的知觉所感受到的银闪与雷光,以及军刀出鞘的触感。
想起了在那尽头所看见的,那双碧色的眼眸。
“……只是,龙胆他……蜻蜓他在坠落的时候,看起来好像笑了一样。”
“前进吧”,那个男人曾经如此说过。
那一定,是他的遗言。
要说九曜把同样身为鬼虫的他给击坠了之后,没有一点罪恶感的话,那一定是骗人的。最重要的是,对九曜来说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也是传授自己空战的恩师。他曾经一直注视着那背影——憧憬着那背影。
但是,提到那场战斗和它的结局,他并不后悔。
他在那场战斗中赢得的东西,没有一丝一毫的羞耻可言。
剑菱耸耸肩笑了。那笑容仿佛是在说“真没办法”一样。他既没有问责九曜,也没有悲伤,就像是在接受理所当然的命运一般地,肯定了龙胆的死。
“……可是……巴会不会伤心呢?”
“那肯定会了。那家伙毕竟也挺中意龙胆的。”
剑菱不假思索地答道。九曜“唔”地一下沉下了脸,但是剑菱却不怎么严肃地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她不会记仇啦。调整龙胆的就是她本人,她也很清楚那块石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而且我们也知道,别的家伙们都已经死掉了。井筒和万字都已经死了,庵和枫和柊也都一样。”
这并非是无情,是事实如此。尽管他们是老相识了,但是只要考虑到自己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家伙,就能理解到死亡才是他最终的归宿。九曜如此解释道。
而这么想的应该也并非仅仅是最初的三人,其他的鬼虫也都一样才对。
剑菱靠在椅背上抬头望向了昏暗的天花板,然后“呼”地吐出了一口凝重的气息。
“……本来,我还打算哪天自己把龙胆砍了呢。”
然后突然就开起了这种吓人的玩笑。
九曜从这迥然一变的轻松语气中,感受到了某种怀念。这个男人没有改变过。他就像是从二十年前直接穿越了过来一样,这甚至让九曜同时感觉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舒适。
剑菱看着九曜,然后“喔?”地一下睁圆了眼睛。
“你,刚才,是不是笑了?”
“唔,——不,这是”
“嚯——。还真是世事无常,没想到你那副万年铁面皮也会这样啊。是因为那个小姑娘的影响还是怎么?”
——唔?
“啊。”
九曜听到了不能放过的台词,皱起了眉头,剑菱则是像是说着“哎呦糟了”一样地挠起了头发。“那个小姑娘”。九曜不可能注意不到那指的是谁。
“啊——……啊——啊。哈啊。嗯,算了。哎呀,巴那家伙是不让我说出口来,不过你也知道嘛,那家伙是特别喜欢装模作样对吧?喜欢搞什么戏剧效果之类的特别麻烦人……”
的确,巴是有那种癖好。不知是该说她莫名地重视这种步骤,还是该说她会在脑子里描绘出自己理想的梗概,总之她就是那种剧场型的人。如果事情没跟这剧本一样的话她就会闹别扭。闹非常大的别扭。一个老大不小的人,连整天不跟人说话的事也有。
不管怎么样。
“因为那家伙说不管怎么着都想见见,所以就先跟你的伙伴碰了一面。为了这个她还细心地准备好了恰当的身份,把自己的真面目也给隐藏起来了。”
“……你们早就知道了?”
“我们在下街瞟了几眼然后就发现你在那了。哎呀说实话真是吓了我一大跳啊。失去联络了的你出现了不说,还带着那种简直是画里出来的淳朴姑娘。”
剑菱拉起了嘴角,他的眼中有着明显的作乐气息。九曜闷闷不乐地转向了一旁。被捉弄一点都不好玩。或者说,他听到二十年前的相识提及她,总有种不可思议的瘙痒感。剑菱嬉皮笑脸地看着九曜,过了好一会才清了清嗓子。
然后说道:
“——所以说,说实话,我大概是知道你到这来的理由的。”
“……你说什么?”
“是有关皇帝的血统的问题吧?”
没错。
九曜是为了调查八洲的中枢在战争末期,对皇族施以了怎样的措施而来到这里的。九曜睁大眼睛,仿佛在问“你怎么会知道”,剑菱则是开口说道:“很简单,”
“除了你的伙伴,还有另一个女孩子在。她是一直遮着脸看不清楚,但是边上那个大块头太可疑了。我可真是吓了一大跳啊,装着出力高得可以的驱动装置不说,护额上还刻着菊形的御纹※,带着这种大东西走来走去的总不可能是那个绑着辫子的孩子,这么一来就只可能是另一个人了吧。——而且据说,皇帝有三个皇女嘛。”
(※乱华注:很明显地,八洲的原型就是日本,而日本天皇家的家徽正是菊花形的纹样……嗯,大家应该也了解过一些)
那种地方怎么可能有皇族在呢——剑菱应该也这么想过吧。
在此之上,他应该更为有菊丸这个证据在而费解过才对。
九曜不由得探出了身子。这么一来,莫非剑菱也是为了调查同一件事情而来的吗。
“难道说,你知道什么吗?”
九曜期待着他手里握有什么线索,但是剑菱却摇了摇头。
“有关那个地方的事,我和巴也不知道。……因为跟皇帝有关的事项全都是都是绝密事项啊。我也没法相信皇女人会在那种地方,但是不管想调查什么,决定性的情报都怎么也找不到。……话说回来,为什么你会扯上这事?”
听到这问题,九曜一瞬间没能答出来。
说实话,这很难说明。因为九曜只能说事情是顺水推舟地变成这幅样子的。
结果,九曜只能把事实从头到尾完完整整地描述了一遍。关于事情的细节,九曜自己都不太清楚的部分也很多。剑菱坐在椅子上,一直听他说着。九曜那并不很长的说明结束之后,他便托起下巴,抬着眼看起来了九曜。
“她说,有人在追她?”
“嗯。……但是,她说想不起来到底是谁,为了什么在追。推测是轻度的记忆障碍……”
剑菱没有再开口地思考起了什么。沉默持续了几秒钟。
话说回来,这男人还没有说明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地下——九曜刚一这么想,剑菱就把视线转会了他身上,然后带着一幅自己也拿不准的口气说道:
“关于追她的人是谁,我有点头绪……也说不准。”
“真的吗……!?”
九曜咽下一口唾液。剑菱看着睁大了眼的九曜,用食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那是在暗示九曜,用只能在他们之间进行,人类无法模仿的方式来进行情报的交流。
“我是觉得这事不管情况是不是这样都得跟你说。有点东西你得先看看,把信道打开。”
九曜照着他说的做了。他打开信道,激活了与剑菱的短距离通讯,接收到信号,将对方的属性定义为己方,然后激活了电子信息的交换。
剑菱的电子脑中封存的数据,原封不动地向着九曜发送了过去。
九曜一瞬间没能判断出那是什么。
那看起来像是在黑暗中拍摄下来的图片,图片的焦距没有对准,显得很不清晰。九曜加以解析,尽可能地消除了杂讯之后,图片上映出了看起来像是某座军工厂的设施。
被复杂地排布了起来的器材与高架步道直接,可以看见一排影子。影子整整齐齐排成一列,没法看清细节,但是它们却异常到了仅凭剪影,就能看出其带着生物风格的造型的地步。
它们与被制造成一般规格的兵器明显不同。那么,这到底是什么呢?
如果是自动多脚战车,那就会优先向搭载了动力装置的躯干部分——尤其是机体正面的部分配置装甲。相反,如果是以刺探为目的而制造出来的侦察机的话,就会削弱装甲,制造成体型小巧动作机灵的外形。兵器被赋予了各自的概念,会为了各自的目的而被造成各自最合适的形状,看到那形状,就能在某种程度上看出其中应用了哪种设计思想。
图片上的那些身影中,看不出这些东西。
“能看出来吗?”
“不。就算假设它们是兵器,也没法看出它们被预想出来的运用方法。到底是为了什么样的目的而造出来的东西……如果只有这张图片的话……没法判断出来。”
“是啊。这东西可不是街边上那些机械。被普通地投入运用的那些玩意里的设计思想跟这东西屁点关系都没有。简直就像是世上存在着这家伙自己独家的逻辑一样。”
剑菱的话语意味深长。
“……你明白吧,九曜。我们,应该是知道这种东西的存在的。”
这并不是在打谜语,这句话,简直就是回答本身。
被制造成了与通常的兵器完全不同的规格的,极为特殊的兵器。
生物风格的造型。
这二者的意味,便是——
“……剑菱。”
九曜仿佛是在呻吟一般。
安静,然而却强烈的惊愕,无声地充满了九曜的胸膛。那简直冰冷到会让人背心结冰的地步,同时又如同海啸般浩荡磅礴地搔动着他的电子脑。留在过去的那熟悉的东西的记忆,带给了他一种可怖的确信。
“这——莫非是,”
剑菱点了点头。
 
“『甲虫式』……这个型号名已经清楚了。也就是说这东西,是不知哪里的蠢货所制成的量产型鬼虫。”
所谓鬼虫,是正如其名地模仿了虫的形状,拥有若干个电子脑,以每台配以一名装备者为前提制造出来的自主机动兵器。可以推测出,将这东西命名为相对“鬼虫”的“甲虫”的原因,是由于它们是将之前的大战中制造出的九台鬼虫作为垫脚石而开发出来的。
然后剑菱说了起来。
他与巴,秘密地追寻着制造出了这些甲虫的人的足迹。他们是握有足够的资源与技术的集团这一点的确没错,但是其真面目和其目的,目前都还不明。这张图片来自帝都北部的旧陆军军工厂,是巴黑进基地的监视摄像头拍下来的。
即使有两人的力量,追踪仍然嫉妒困难。彻底遁入了幕后,走进了黑暗中的“那些人们”仿佛幽灵一般,完全不让人抓到自己的尾巴。
某一次,剑菱与巴一同借着黑暗袭击了军工厂。但是基地已经人去楼空,两人智能勉强找到从数据的残骸中发现的甲虫式这一代号,以及数台甲虫式已经进入了实际运用的阶段这一事实。
“除此之外的收获,就是开始了行动的那几台机体的识别信号数据。那帮家伙也挺聪明的,没法轻易抓住他们的尾巴,但是还是能找出大概的位置来进行追踪。不过说是这么说,这方面的解析是巴干的就是了。我是一点都不懂。”
“……那么那些名叫甲虫的个体,现在正在那里,做出了多大的动作?”
“不管怎么算,至少都有十台吧。至于他们在哪里行动……这个实在是很奇怪……按我们确认到的情报,正好是在地上的城下镇里。”
剑菱的话语是关键所在,九曜的脑中构筑起了一个假设。
为何,甲虫式会向着下街这种地方开始动作呢。剑菱是在说,这理由或许是鸨子的存在。同时,鸨子所记不起来了的“追兵”或许别无他物,正是甲虫式——也就是它们背后的什么人。
这么一来,所谓的嵓木基地又意味着什么呢。
“追着那个女孩的家伙正是那群人的可能性,相当地高。那么,剑菱,你对嵓木基地这个地方有什么印象吗?”
“嵓木?不,我没听说过那里有什么东西……那地方怎么了?”
“这是鸨子……那个皇女所记得的唯一一个单词。没准,那里有能将二者联系起来的什么东西存在。”
嵓木基地,或许跟量产机的制造有深切的练习。同时,鸨子会不会因为某种理由知道了这个秘密呢。
这些,只不过是假设而已。即使如此,也不能把皇女和鬼虫量产机身处同一个区域这一事实,认定为仅仅是偶然而已。
“……原来如此,啊。这的确,是很让人在意。”
“嗯。但是,你们一直在调查这个吗?”
“那是。在这种时代偷偷摸摸地做这种东西的肯定不是什么正经货色。”
剑菱密西了眼睛。那绿色的眼瞳,一瞬间中露出了锐利的光芒。
“——而且本来我就看不过去啊。居然敢把我们丢在一边,还有脸造什么‘虫’?”
那凌厉的眼光,与二十年前毫无二致。
那是蕴藏了一种凶猛的,面对敌人的眼光。
“……状况已经了解到了。小生打算暂且回去一次,把这件事告诉叶葉。”
为了辅助自己的判断,把她设定为了司令官。不管要干什么,最终的决定权都在叶葉手中。
“是嘛。那我就跟巴那边说——”
剑菱说到一半,停了下来。他一下子提起眉毛,按住了太阳穴。九曜知道这个动作的意义。暗号通讯——而且是通过足以传导到这种地下设施的深处的强烈电波进行的。
“……果然啊。毕竟是能看出来这是个好机会是吧。”
“剑菱……?”
“我们盯上的家伙开始行动了。他们正直指目标呢。”
目标是哪,九曜打算问一问。但是剑菱仿佛连听这个问题的时间都觉得可惜一样,带着声音站起身来,然后清清楚楚地断言道:
“是你的伙伴,还有传闻中的皇女那里。”





本帖最后由 未来の扉 于 2013-7-6 01:04 编辑


肆 — 会敌



正在九曜潜入地下的时候——白昼下的市场中出现了一个人影。
尽管那个人影完全是逆人流而上,却没有一点要跟人撞上的样子。
那个男人以毫不拖泥带水的步伐,只身与人群相向而行。他那双眯细的眼睛看不出来到底睁开没有睁开,头发的颜色显得相当淡,身体瘦削得像是一个稻草人。尽管有人为他那仿佛洄游鱼般滑溜溜的步伐而侧目,但是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超过一瞬间。
然后,半崩塌的高架路终于映入他的眼帘,而距离市场稍微有一点距离的柱子脚下,有着一家小饭馆。
男人看到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然后叫住了他。
“打扰一下。”
“啊……?”
这个和尚头看起来像是靠探索废墟为生,他正了正背包的袋子,带着一幅意外的眼神转向了他。
“听说那边的饭馆里,有两个小姑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啊?”
“啊,你说小舍那边那两个姑娘吧?问这个干嘛?”
“请问她们在那里是干什么的呢?”
“还能干什么啊?她们是身无分文,在店里干活啊。跟他们一块来的那个小鬼突然就开始卖起地图来,真是群怪人。”
男人把浅淡的笑容贴在脸上,道谢道:“多谢了”,然后走向了那家店。
“啊啊。——终于找到了。”

时间到了下午三点,差不多该暂时关店了。就在刚才,最后一名客人也慢吞吞地出了店门。
听到拉门上的铃铛响了起来,叶葉一下子把脸转了过去。
“不好意思,我们店已经关——”
她本来他想搭话,但是却不由得闭上了嘴。
来人的眼突然和她对上了。
客人刚进门来时会扫视店内,偶尔跟服务员的眼光对上根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是叶葉在这名客人的眼中,看到的并非是那种偶然。
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一直看着叶葉。
“嗯?”
在柜台里洗着碟子的鸨子也扭过了头来。她是听到平素一直伶牙俐齿的叶葉语塞了,感到很奇怪吧。
男人又看向了鸨子的方向,露出了笑容。随后他大步横穿过店堂,隔着柜台面向鸨子,张开了口。
“原来您在这里啊。我可是找了好久。”
“嗯,——嗯嗯?”
鸨子一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她看看这个男人又看看叶葉,好像在问“这谁啊”的样子,但是叶葉也不知道。她感觉到一种奇怪的气息,小跑着凑到了鸨子身边。
不知男人是不是预想到了会让她们产生警戒,只见他低下眉,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然后他又把声音更减小了一级,以仿佛耳语一般的轻声对两人说道:
“啊,这真是失礼了。小人并非是什么可疑人物。只是,还有些小事,想要请您还有您这位同伴赏光听一下,才叩访这里的。——让我重申一下吧,能够拜谒尊荣真是不胜荣幸,殿下。”
殿下。
这一个词让两名少女完全僵住了。
这,正是男人知道鸨子真面目的不二证明。
“你,你难道认识我吗……!?”
“嗯,小人的确知晓您的身份。自然是知晓您的身份的。”
男人一下子勾起嘴角,微笑了起来。他那眯细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鸨子。鸨子被这突如其来的访问弄得混乱了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叶葉也瞪圆了眼睛只能一直盯着男人看。
男人带着柔和的笑容,阻止了鸨子的思维继续升温。
“不过这里不太合适。这话说来也长,小人觉得还是换个地方比较好……”
“我,我问你,你是谁哪来的?是中央的人?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这我现在也没法说。不知道追兵会不会在偷听……这次,我就是要来谈是有关这个的事情的。”
鸨子瞪大了眼。那是连自己都没有记忆的重要情报。男人接着又把视线赚到了叶葉身上,带着仿佛贴在脸上的笑容说道:
“这位小姐也请一起过来。现在您的护卫好像不在这里,但是还想请您开动尊口向他传言一声。”
叶葉,什么话都没有说。她仅仅是不断地看看鸨子,又看看男人。
至于鸨子,她是心急火燎,坐立不安。男人慢慢点着头,催促着两人。鸨子慌慌张张地扭头转向了厨房。
“啊,啊啊,我知道了!好我们快走吧,叶葉,菊——”
“鸨子大人!”
突然,叶葉叫了起来。
“您不想去一下厕所吗?”
“诶,……哈!?”
“我特别想去!已经快要受不了了!于是我们一起去吧!”
“喂等,于是什么啊于是!完全搞不……哇!”
叶葉一把抓住不停眨着眼的鸨子胳膊,用力把她拖了进去。
“所以说这位客人,请你稍微等一下!”
“是,请毋须慌张。”
男人点了点头,叶葉也对他欠了欠身,然后便冲进了厨房。厨房里有舍三,还有像尊佛像一样站在角落里的菊丸。
舍三似乎已经注意到外面那异样的气氛了。他斜眼朝竹帘对面一撇,然后朝着以非同小可的速度叠着围裙的叶葉看了过去。
——那家伙是什么人?
他的眼神如此问道,叶葉快速地摇着头回答道自己并不知道。舍三似乎从叶葉的那副态度里,察觉到了什么。他把工作结束后点起来的香烟按在烟灰缸里,走出门去对着男人招呼了起来:“这位客人,不好意思,本店要先关门了,店里面也得收拾,不知道你能不能到外面等啊?”男人带着一幅悠然的态度应承下来,转身迈开了步子,叶葉也趁这个工夫拽着鸨子从后门溜了出去。菊丸也紧随其后。
叶葉走出门去,二话不说就跑了出去。被拽着手的鸨子完全束手无策。她们就这么一口气闯过大马路钻进了小巷子里,总算是出了一口气。
“喂,喂,我说你到底搞什么!好不容易才抓到情报——”
“我们得快逃。”
“逃……?”
“那个人太可疑了。可不能随便就跟这种可疑的人走。”
那个男人,知道九曜的存在。
这个对手从里到外完全不明的,却单方面地知道自己这边的情况。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观察的呢?确实,“这里说话不太方便所以换个地方吧”这提案本身是没有问题的,他或许也会在那里说明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但是尽管如此,叶葉仍然没法相信他。
“你,你不是说要去厕所吗?”
“那只是借口罢了!”
叶葉基本上来说是不会怀疑他人的善意的,但是对于笑里藏刀的人却是异常敏感。毕竟她曾经在商人家的一角旁观过金钱上的尔虞我诈,也曾经被整个人卖掉。打算坑人的家伙们,视线和遣词里会散发出一种独特的可疑感——叶葉这种直觉性的嗅觉,在对着那个男人时鸣响了警钟。
叶葉把手插进了抓在手里的背包,拿出了一个小型的通信终端。先找九曜。得先跟九曜取得联系才行。
“追兵”,那个男人这么说过。但是没准,说这话的本人才是——

“您是想要跟谁谈话呢?”

前方传来了声音。
不可能。自己是从后门出来的。自己也看到了男人从正面走出去。自己是一路直接狂奔过来的,不管男人怎么动都没道理能绕到自己前面。叶葉僵硬了起来,鸨子似乎也终于发现事情的异常,吞下了一口气。
“说谎可真是不好啊。”
那仿佛贴在脸上一般的笑容一成不变,让人毛骨悚然。尽管那是张笑脸,却显得毫无生机,简直像是带着一张那种形状的面具一般。叶葉的脑中挤满了东西,甚至联联络九曜都忘掉了。男人带着温宿不懂的表情缓缓凑近了距离。
“来,过来吧。我只是要请两位听我说两句话而已……”
一步,两步。两名少女僵硬着,手向她们伸去——
菊丸动了起来。
那机动没有一点准备动作,彷如爆炸一把吗。菊丸带着仿佛地动山摇般的气势一步冲上,然后把那条腿作为轴心,暴风一般地旋转起来,瞄准男人头部划出了回旋踢的圆形轨道。这道攻击完全没有半点手下留情,一开始就是打算“击杀”对方。
圆木一般的腿部,高速掠过了叶葉和鸨子头顶。
本来会被脚背踢个正着的目标瞬间向后跳了开来。那跳跃力难以置信。男人的刘海中有几根被撕碎,飞散到了空中。他的眼睛紧盯着叶葉他们,当中透出了一种非人非兽的冰冷凶光。
叶葉看到他刚才的动作确信到了。
这个男人,不是人类。
“果然还是要阻挡我吗。——反正终究是避不开这一步的,我就在这里了结了你吧。”
男人身在半空时就取出了武器。那大概是收在了怀里的枪剑如今暴露在日光之下,男人在着地的同时就已经冲了上来。枪剑锐利的刀锋瞄准了菊丸装甲的缝隙奔驰而去——但菊丸既没有反击,也没有防御。
在枪剑挥过之时,前一瞬间还站着一尊巨体的坐标点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菊丸在几米开外的位置着地了。他的两手抓着两名少女的脖子。
“原来如此,真是身手敏捷。”
面对着这个嬉笑着的男人,鸨子颤抖了起来。
“菊,菊丸……!跑!带着我们快跑!”
菊丸领命了。从现场逃离,与如今身不在此的“那名少年”汇合是最佳答案。
然后,他迟疑了一瞬。
要是只有鸨子一个人的话,抱着或者是背着都行,但是现在有两个人。胳膊只有两根。怎样才最有效率呢?
考虑了零点四秒钟后,菊丸做出了决定。
拉。
菊丸毫不犹豫地,用左右臂各箍住了一名少女的腹部。
“诶”
“啥”
仿佛是抱着两只猫狗一样。但是要说能抱着两个人类还能好好跑步的姿势也就只有这个了,所以菊丸完全没有犹豫。
用快得吓人的速度一会下地一会上房地不断狂奔,对于楚楚可怜的少女们来说会有多恐怖呢?菊丸彻底把这个置之度外了。
一步。
“啊—————————————————————!!”
“呜哇————————————————————!!”
菊丸奔驰着。叶葉和鸨子完全是手忙脚乱。她们认真地想道,自己这下没准会死掉。
没准真的先去上了厕所比较好,叶葉在脑海角落如此想道。
菊丸从几欲崩塌的民宅屋顶上起跳,高高地越过了横跨空中的癫痫。
菊丸的疾驰就如同重型战车一般猛烈,并且快速。他的步伐大得难以置信,仿佛就像是在一边跳跃一边前进一般,每次一步一步加速的时候,沥青地面上都陷下了一个个脚印。
追踪而来的刺客跟在菊丸身后十几米的地方。他紧紧地追着菊丸那猛烈而粗暴的步子,不管他怎么随意地切换轨道,对方都没有要跟丢的迹象。
“菊菊菊菊丸先森跑泡跑炮慢一点可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咿要装了要撞了哇啊啊!!不行了啊啊——————!!”
左右两侧传来了惨叫声,但是菊丸并没有放慢速度。他的心中有一种确信,确信如果再慢下去的话,自己就毫无疑问地会被追上。
从大街转向小路,穿过幽深的窄巷,或是腐朽的桥梁和铁道,不断奔驰。菊丸震飞塞满了垃圾的桶,跳过翻倒在地的车辆,一脚踢碎路上的电线杆。景色失去了形体化作了灰色的线条,以惊人的势头向后方不断流去。
菊丸向着挡在面前的公寓楼冲去。他一跃而起,踢碎墙壁跃向更上方,第三步一口气跳上了屋顶。
视野一口气开阔了起来。
高高跃起在空中,眼下是鳞次栉比的水泥瓦楞波浪。菊丸踩碎了其中的数枚再次跃起,从一个房顶条向另一个房顶拉开距离。他已经离开了市区,传入了废墟之中。菊丸一边奔跑着,一边搜索着九曜的反应。
这时,后方追逐者的身影已经不见了。知觉范围中没有反应。是成功甩开他了吗——菊丸在某座神社的高大鸟居前紧急停止,然后一丝不苟地环顾起了周围。
然后,他注意到了情况的异常。
有一种神秘的反应在。
具体情况不明。很大。
“毕竟不能在市区用这个啊。”
突然,从始料未及的方向传来了声音。
本来应该是甩掉了的刺客,从鸟居一旁的草丛中走了出来。他是追过了菊丸,先来到了这神社里。本来已经奄奄一息的叶葉和鸨子也发现到,一下子瞪大了眼。
“——不过,你会立刻做出逃跑这种判断说实话真的是挺让人吃惊的。本来我是不打算花费多余的劳力的……算了,再说这个也没什么意义了。”
着了他的道了。
这个男人,一开始就是打算把他们引到这里来。这里潜伏着什么不知真面目的东西。潜伏着在远离市场的无人区中,可以尽情动作的东西。
“你,你是……什么!?你想干什么!?”
“十分遗憾,殿下。目前,在这里告知您一切的许可并没有下达下来。不过,”
刺客,缓缓地把右手抬到了半空中。那在虚空中滑动的手掌仿佛是在招唤什么东西一般,而他的脸上,浮现出了冷酷的浅笑。
“小的,得在这借走您的项上人头。”
风吹过,叶声四作。
菊丸静静地把两人放到地上,摆出了架势来。男人的口中吐出了仿佛宣言一般的话语——
“那么——”
铁针破空而来。
三点钟方向一口气飞来了三枚针弹。被电磁加速过的针弹伴着闪光,甩开声音化作了一缕云霞。但尽管这弹幕出其不意,却差了一点点,没能成功命中目标。针弹在千钧一发之际被躲了开来,纷纷刺入地面,带着磁电的光停止了下来。
接着,拖着翻动的黑色外套,九曜落在了地上。
军刀出鞘的一瞬,斩击便袭向了敌人。尽管这一击是瞄准刺客做出回避动作的破绽发出的,但他却仍然做出了反应——然而军刀的斩击,却比他快上一倍。
枪剑上响起高亢的金属音,被高高地击飞到空中,而下一刀毫不留情地把他的右臂连根斩断了。刺客跳了出去。他在鸟居正下方着了陆,眉毛都不动一下地看向了自己身体的切断面。
“……嗬?”
尽管从断面上喷出的人工血液把地面都给染红了,但是刺客却毫不介意。他仿佛是顺便为之一般地,操纵起身体机能来,一下子就把血给止住了。
“九曜……!”
听到叶葉的声音,九曜一边瞪视着敌人,一边用锐利的声音问道:
“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啊,是,是的没问题!拜菊丸先生所赐我没关系的!”
“是,吗。太好了。……太好了。”
九曜仿佛自言自语般的喃喃说道,这一瞬间,他的表情上浮现出了发自真心的安心感。但是那表情也仅仅维持了一瞬。看向敌人,架起军刀,九曜的单眼中燃烧着对袭击者的炽烈敌意。
迟来的剑菱在他背后着陆了。
“——都说你跑太急了。我还以为自己要跟丢了呢。”
“啊!咦!?你不是,那时候那个……”
“你好。又见面了啊。”
剑菱对着叶葉和鸨子嘻嘻一笑。他这幅状态和在街上初次见面的时候毫无二致,在这种紧张状况下依然一派轻浮的样子。不过这次他没带太阳镜,毫不遮掩地露着他那双绿色的眼睛。
“……剑菱。麻烦你保护她们两个。”
“嗯嗯?嗯这倒是无所谓,不过啊。你打算和那个大块头两个人去打么?”
“那家伙由我们解决掉。”
菊丸站到了九曜身边。在主人被盯上了这一点上,他们是相同的。菊丸毫不犹豫地把裹在全身上的外套脱下扔开,钢铁色的装甲露在了外界的空气中。剑菱看到这一幕,“咻”地吹起了口哨。刺客反复看着他们,说道:
“这可真是。没想到编号机们会到得这么快,看来是我有些小看各位了。”
“闭嘴。”
“这也真可谓不枉此行。殿下自然是不用说了,不过其实我对您的同伴也挺有兴趣……”
铁针毫无前兆地飞射而出。电磁针一闪而过,撕裂了刺客的脸颊,牵出了新的鲜血。
“我说过,闭嘴。”
刺客被他锐利的视线刺在身上,反而笑得更开了。他甚至又开口道:
“您这是在发怒吗?我曾耳闻第九式那位少年是台没有感情的战斗机械——”
九曜与菊丸同时动了起来。少年从右上前,巨汉从左杀去。
他们都只踏了一步便一口气逼上了前去,带着格杀勿论的想法袭向了同一个目标。瞄准了脖颈的斩击与仿佛要击碎躯体的回旋踢猛烈击出,但刺客只是一味向后退去把他们一一躲开。
追着他踏入了神社境内的下一刻, 九曜感觉敌人的笑脸背后隐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威胁。
——这家伙,该不会。
“好。就让我来展示一下吧。”
他从那仿佛撕裂开的笑容之中,吐出了低了一阶的声音。

“甲虫式/「虎甲」。”※

随即,地面破碎了开来。
有一人环抱之大的土块伴着剧烈的震动四纵飞散,那个东西在滚滚卷起的尘烟对面现出了身影来。
——从地里面!
来者只有一机。它全长有四米多些,躯干宽大,两支触角长长地伸向前方。那东西的六根锐利足肢次在地面上,球状的复眼直勾勾地凸了出来,包裹在全身的装甲上泛着钝重的铬银色。而最为特异的,便是那仿佛断头台的铡刀一般的钢铁巨颚了。
甲虫式的分支之一,「虎甲」。正如其代号所名,它拥有着庞大的复眼与口颚。翅膀并不适合飞行,浑身包覆着厚重的外骨骼是它最大的特征。这只虫转瞬之间就把独臂的刺客吞入了体内。它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复眼中涨起了冰冷的战意。
※虎甲:日文原文是“斑猫”,译者推敲了一段时间,最后还是决定翻成中文名。
这就是,剑菱口中的量产型。
站在正向六足中注入力量的虎甲面前,九曜与菊丸毫无惧意地重新摆出了架势。
亲眼目睹了眼前这只虫后,九曜的心中燃起了与之前不同的另一种怒火。这并非是因为眼前的它让叶葉身处险境而燃起的怒火,而是针对自己眼前如今存在着并非自己那一群的鬼虫这件事本身的怒火。
九曜认识自己那些鬼虫战友。九曜记得他们的话语,他们的战姿。因为他记得,所以他愤怒了。他们彼此毫不逊色,皆是最强的鬼虫,是高傲的战士们。仿佛是九曜那无法抑制的战意溢了出来一般,电流以他的双臂为中心飞溅了开来。
他有种感觉,这些流水线产物自称为“虫”,是在践踏同伴们的尊严。
「那么就容我重新说一句——献丑。」
这次,先动了起来的是虎甲。
巨大的虫踩碎本来就已经开了一个大洞的地面,飞奔了起来。巨大的重物一瞬间便达到了最高速。强烈的风压吹散了尘烟,周遭的景色瞬间清晰了起来。
但九曜的眼中既没有映出神社境内的景色,也没有本殿或者天空,只有冲上前来的虫的装甲将他的视野覆盖殆尽。
九曜一跃而起,菊丸则迈步上前。
他顶出自己粗壮的双臂,结结实实地挡住了虎甲的突击。隐藏在装甲下的人工肌肉膨胀到了异样的地步,紧紧抓住了虎甲的颚齿。菊丸那就算孤身一机也应该有相当大的重量的机体,接下这迅猛的突击后被向后推出了好几十米,猛烈地撞在了鸟居粗大的柱子上。
九曜在空中把身一翻,瞪向了地面。虎甲那把菊丸顶在鸟居上的脊背,显得仿佛在开玩笑一般地巨大。它相当于人类的数倍的全长,甚至让菊丸都显得小了。
九曜在跃起的最高点架起左臂,对准目标射出了刺针。带电的针弹全都扎进了目标的装甲中,菊丸抓着虎甲对其做出反应那一刹那的破绽动了起来。
他用钢铁的脚掌踏住大地,用背肌把上半身从柱子上顶了起来。仅仅这么一个动作,柱子就被压碎出了一个他脊背的形状来。菊丸乘着这股势头对着敌机全力打出了一记头槌。
冲击。金属的钝重声音回荡在神社全境。
但是这一击也没能使虎甲动上分毫。它的复眼中涨满凶猛的光芒,它的机体猛烈地旋转起来,把菊丸仿佛人偶一般地扔飞了。这一下把菊丸的巨躯整个挥舞起来,让空气都低吟了起来,它的怪力大得连菊丸的重量都不在话下。
“啧!”
九曜咋舌道。菊丸被扔向了他,然后虎甲的背部装甲间不容发地弹了开来。
那只虫身上不存在翅膀。代替翅膀被收纳在脊背之中的,是与紧密地排列在一起的弹带直接连接在一起的大型速射炮。这门炮比起车载炮的规格还要大上一圈,装载了多到会让人怀疑虫的反作用力控制会不会起效的地步。
这门对人形的目标来说显然是杀鸡牛刀的火器喷出了火舌。接连不断的炮声与炮火仿佛晴日远雷般地闪耀轰鸣。
九曜和菊丸在发射的瞬间之前做出了反应。就快要在空中撞到一起的时候,他们彼此蹬向对方的脚,向着相反的两个方向各自飞跃了出去。
曳光弹的轨迹把白昼的天空撕裂成好几条,两人在千钧一发之际才躲过了直射。化作了一块金属凝集的钢铁风暴掠过了弹道上的树枝,仿佛是在收过路费一般地把二者所接触的部分啃噬得一干二净。
“不过这点程度……!”
九曜在心中咬紧了牙。那家伙所搭载的,不过是通用的普通火器罢了。并且看样子,它的装甲表面也没有经过水铁的加工。这点程度的兵器,在真正的鬼虫面前的话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如果有蜂在的话。
对,如果有蜂在的话。九曜一瞬之间如此想道。如果有那只能随心所欲地操纵强大的电流,操使着大口径的铁针与磁轨炮的神速之虫在的话,要压制住这种目标连一分钟都用不上。
但是那只蜂,已经不存在了。
九曜从空中着陆,架起了左臂上的击发器。少年的武器只有军刀与这针弹击发器了。他瞬间瞄准——打算这么做的时候,才发现虎甲已经从视野中消失了。
在上方。
虎甲以爆炸一般的气势飞跃而起,挑衅一般地露出着虫的腹部,两只复眼却定睛不动地观察着九曜他们的动作。然后,以其机体为中心,许多圆筒状的物体飞散了出开。
这些已经拖出了长长的烟尾的东西,是无数的烟雾弹。伴着爆炸,神社境内的一角被浓烟所包裹住,把九曜和菊丸的视野完全填满了。同时,虎甲身上放出了强烈的雷达干扰波,想要把他们识别目标的知觉彻底击毁。
九曜感到了强烈的焦躁,咬紧了牙。
“你以为这点雕虫小技,能当成障眼法吗!”
啪吱,电磁的火花爆散了开来。九曜把妨碍自己索敌的电磁波彻底压了下去,一双红眼紧紧瞪着烟雾对面那敌人的剪影。
此刻,九曜的心中,燃烧着彷如焦躁的愤怒情感。
那是仿佛烙印在脑中一般的愤怒。并非是对甲虫的愤怒,而是另一种,责备着自己的愤怒。叶葉身处险境的时候,自己都在干些什么?太大意了。太掉以轻心了。明明行动时应该保持足够的警戒的,但自己却放松了。
结果就是这幅局面。比起其他任何东西,最可恶的都是自己才对。
电磁制御Elekiter,高出力发动。冷静的战斗演算被“愤怒”的感情所阻碍,九曜彻底放弃了精密控制,以粗野的操作让电磁场爆散了开来。以他的身体为中心,空气虫四处爆出了电火花,这少年所引发的放电现象在神社境内刻出了无数刺耳的声响。少年的头发被惊人的电压抚得倒竖而起,怒目圆睁的红眼中映出了苍蓝色的电光。
瀑布一般的连射在一瞬之间向下袭来。九曜躲开把地面打得粉碎的钢铁风暴,盯准了虎甲着地的那一瞬间。浓烟被军刀斩断挥散。高出力的放电在他的背后描绘出了发光的轨迹。九曜丝毫不顾自身的危险,顺着心中这股激情攻上前去。

叶葉与鸨子束手无策地注视着在鸟居对侧展开的激战。
“……九曜……?”
轰鸣、尘烟与闪光让人眼都睁不开来,仔细一看,这些东西的另一边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九曜的身影。看着以猛烈的气势直攻而上的九曜,叶葉半是呆然地喃喃说了起来。
“怎么,那幅样子……”
叶葉也注意到了,如今的九曜失去了冷静这一件事。对虎甲的敌意冲在了前面,他的动作明显地失去了生气。
看到他这幅样子,叶葉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不安。那不是平常在自己身边的他。
九曜那委身于争斗之中的身子,让人感觉仿佛就像是野兽,或者说失控的机械兵一般。叶葉回想起了,在尽天那时自己仅仅目睹了一次的,与“那个男人”的战斗。黑色的制服与白色的军服在夏日的废墟中舞动,那时九曜好像也露出了这种眼光。
但是,这愤怒的根源与那时恰恰相反。
“——哎呦这个白痴,臭毛病也是一点没改啊。”
剑菱愕然地嘀咕着,重新看向了战场。他那瘦削的背脊露在了两人眼前——
“!你……!”
鸨子瞪大了双眼。
她注意到了,剑菱身着的甚平后颈上的数字“叁”※。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剑菱背着个大布包袱,所以这个数字没有露出来。
“虽然想仔细说说……不过在这也没法侃什么大山啊。”
“那个!”
叶葉开口了。剑菱头也不回地“嗯”一下应道。尽管他的绿眼紧紧盯着对面的战场,但是却并没有要帮手的意思。被九曜拜托后,他便不打算离开这个位置了。
“请问……你是,鬼虫,先生吗?”
“你猜对了。我是第叁式。”
剑菱带着一幅仿佛在闲话家常般地口吻肯定道。这时,境内被压倒的树木被高高地击飞了起来。有叶葉身高的几倍长的树干轻而易举地越过了鸟居,向下面的三人投下了巨大的影子。
啊——地一声叫出来都没来得及,剑菱便已经动了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叶葉和鸨子的眼睛看不出来。剑菱连刀都没有拔出来。他仅仅举起了右手,碰上了掉下来的树干而已。
然后,粗大的树干就像气球一样地炸开了。
树干碰到剑菱的手掌那一瞬间,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根本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曾经是树干的东西,只被一个男人的右手碰了一下,就变成了七零八落的碎木散了开来。简直就像魔术一样。
咚,一块木头掉到了叶葉的脑袋上。
剑菱在彻底傻了眼的两人面前,仿佛说着“这个你们不用在意”一般地挥了挥手。
“不过还真是闹得挺厉害的啊。这简直就跟小鬼闹脾气一样嘛。”
“那,那个,九曜是……”
“是在发火。动作太粗暴了。不知怎么搞的,他火气一上来就看不清周围情况了。”
九曜的动作慢慢地越变越粗糙。没准他连与自己一同战斗的菊丸都看不到了。自责的心绪与对敌人的怒火交织了起来,化作了负面的推进力强行推动着他前进。而且更糟糕的是,菊丸似乎也被九曜拖了起来。
这副横冲直撞地攻上前去的样子,与那时在尽天中的一样。
“……头脑发热地胡乱乱挥剑,那家伙只能算二流。太欠精细了。”
在客观的角度上来看这两人是勇猛善战,但是剑菱看出来了,战况正在一点点地倾斜着。战场上最为冷静的是虎甲中的男人。他正在分析着两人的动作,每交手一次,动作就更显犀利。
情况快要变得相当糟糕了。剑菱如此想着,向前迈出了一步——
铃声响了起来。
脚步停了下来。知觉圈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反应。剑菱把视线投向虚空之中,耸了耸肩膀。
“——真够慢的。你去哪摸鱼了啊。”

在这里解决掉他,九曜想道。
虎甲在他与菊丸两个人的猛攻下被逐渐压了下去,好机会总算出现了。先前攻上去的菊丸的拳头被挡开了,但是相对的,虎甲露出了破绽来。藏在菊丸的身影中傻了上去的九曜闪出身形,瞄准了敌人。
——击穿!
但是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决定性的“错位”。
根据九曜的演算,在这个机会中最为有效的一击是磁轨炮的狙击。是从天空之中瞄准的,能将敌人的头部直接射穿的电磁加速弹。
尽管仅仅是一瞬之间,但他仍然产生了这种想法。在与虫作战的高速战斗中,九曜那加速了起来的电子脑下意识地渴求着蜂。但是,如今的九曜并没有虫的机体。没有三对足肢,没有多关节可动肢,没有真红色的复眼,也没有黄金的翅膀。
那是致命的空隙。
虎甲反映了起来。
那速度远超预料智商。他绝对是把自己的分析数据加入到了战斗演算之中。他的复眼把自己的每一根手指都看得清清楚楚。距离极近。虎甲那以惊人的速度旋转着的肢体轻而易举地弹飞了九曜的军刀,他的颚齿上闪过了锐利的光芒。
正当九曜以为自己要被干掉了的时候,他的身体被打飞到了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向去。
不是虎甲干的。放出了这记踢腿的人身处自己的正后方——是菊丸。他用从后发出的回旋踢把九曜击飞,让他强行离开了虎甲那凶暴颚齿的攻击范围。
“菊丸——!!”
九曜短促地叫道。代价,理所当然一般地要被支付出去。
随即,虎甲的两颚捕捉到了菊丸。利刃状的凶猛颚齿闪过钝色的光辉。菊丸交叉起双手的防御完全没有一点意义,他那厚实的装甲与人工肌肉被虎甲的牙咬得粉碎——虎甲这向右整整拧过了九十度的一下子,轻而易举地就把他的双臂给咬碎了。
九曜的思考中产生了空白,造出了致命性的破绽。虎甲以可怕的速度突上前来,他的牵制打在了九曜的腹部。九曜被这毫不留情的打击打得喷出一口气来,就这么被砸到了地上。
——很强。
动作迅速,装甲坚硬,攻击强烈。在这巨大的虫面前,九曜和菊丸就算两人一起都不成对手。
这就是所谓的甲虫式吗。
速射炮转向了自己。炮口喷出火舌的景象,从这里也一定能看得一清二楚。
炮击——
“哎呀真是的,让人看不下去啊。”
那一刻,铃铛的声音响了起来。
一切都突如其来。
九曜和菊丸的身体被什么东西卷了起来,以惊人的石头被拉上了天空中。从空中放出的无数绳线是细而强韧的特殊缆线,铃铛的声音则是“她”所喜欢的声音,这两件事九曜都记得,却没能立刻想起来。
然后,九曜看到了。
一个小巧的身影在空中舞动着。扎成两束的长发仿佛尾巴一般地上下翻飞。那美貌中同时寄宿着可爱与妖艳,那双眸透着深紫,而当中最引人瞩目的那堇色的振袖和服,右袖上刺绣着某个数字——
那个编号是——

“『蜘蛛』。”
贰。

她的笑容仿如新月一般,直咧开到两颊边,当中可以看到修长锐利的虎牙。
她那朗朗的呼唤声响彻了神社境内,瞬间,巨大的身影便在空中闪现了出来。
——!!
九曜认得那个身影。他不可能认不得。
那装甲是几近黑色的暗紫罗兰色。那机体全长有五米左右,腹部异样地膨胀了起来。呈放射状伸展出去的八支足肢尖端既尖且细,算上它们的话,直径就达到了有两倍之长的十米。它头部的八只单眼绽放着诡异的光芒,在空中划出了紫色的残像。
看到那东西伴着轰鸣声着陆,仍然被缆线卷着的九曜低声叫了出来。
“巴……!!”
鬼虫第贰式『蜘蛛』·罗刹之巴。
少女——巴在空中,仿佛在玩杂耍一般地把身一翻,灵巧地操纵起了从两袖中伸展开来的无数缆线。她把负了伤的菊丸放到了神社外面,把九曜也同样导向了战斗圈外。巴这个行动,直截了当地表明了自己做出了这两人“不属于战斗力”的判断。
等等。
九曜在脑中的角落如此想道。我还能再来。被线缆卷在身上的九曜挣扎了起来。但是结结实实地卷在他身上的线缆完全没有要松开的意思,他仿佛被看不见的大手抓着一般,被用力拉到了巴的身旁。
“嗯,稍微等等我哦?”
这切切耳语能压住人的兴奋。她的声音与容貌,都比自己记忆中的要来得远远幼小。
她的样貌,应该是比自己年长的女性才对。
「——终于见面了呢。」
这是秘密通信。是通过接触线路,只传到了九曜一个人的电子脑中。
一瞬之间,九曜的脸颊上传来了柔软的感觉。那是巴的嘴唇。接着九曜连说话的工夫都没有就被扔飞了出去,好不容易才在剑菱身边着了陆。
巴那娇小的身体轻飘飘地在神社境内着了陆。朱红色的高脚木屐碰上了地面,那道铃声又响了起来。缆线仿佛生物一般地越多这,一眨眼的工夫就又都被收回了袖中。
巴摸上蜘蛛的机体,微笑了起来。蜘蛛与少女,共计十只眸子全部注视在虎甲身上。
“好了……你也玩够了吧?差不多该换人了吧?”
速射炮的火舌取代了回答喷射而出。
蜘蛛动了起来。它动起右前方的两条足肢,不费吹灰之力便把炮弹都弹飞了。
巴笑得更甜美了。那是蕴藏着凶猛的笑容,捕食者的笑容。
看着娇小得不能再娇小了的背影,九曜连一声都没有出。那是他暌违了二十年,曾经以为再也无法见到的身影。
“——九曜!”
九曜看向跑了过来的叶葉,表示自己没有受伤。
在另一边,鸨子正紧紧贴着双臂被扯飞了的菊丸叫喊着。从视觉传感器的闪烁上来看,他似乎是没有受到致命性的伤痕,但是就连傻子也能看出来他现在明显无法战斗了。九曜反复看着菊丸、剑菱,还有巴,仿佛在呻吟一般地说道:
“剑菱,这到底是……?”
“嗯——你就先闭嘴看着吧。有个十秒钟差不多也就会结束了。”
剑菱抱着胳膊,仍然没有要离开自己位置的意思。
巴温柔地抚摸着蜘蛛的装甲,用轻松的语调宣告道:
“行动内容确认——捕获敌机。开始进行演算连接,准备进行装着。把机动限制解除一半就行了吧?”
「大致是万无一失的。由战力等级测定所得出的结论是,不应为该目标划分过多的劳力。」
“嗯。”
巴让双眼弯出了漂亮的曲线,点了点头。
虎甲略略动弹了一下。他也不是个看不出来敌我的战斗力差有多大的人吧。六脚的身躯一边转向复眼的蜘蛛,一边弓了起来。
「今天真是个特别的日子啊。没想到接着到访的会是第贰式,而且连『蜘蛛』也伴随而来……。这再怎么说也是陷入劣势了。」
站在泰然地摆着架势的巴面前,虎甲的复眼放出了凶暴的光芒。
「——这样如何?」
有什么东西被射了出来。
九曜辨别出了那东西的真面目,以最快的速度飞奔到了叶葉的身旁。他堵上了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状况的叶葉的耳目,把她压在了地上,给自己的电子脑也加上了保护,剑菱也同样以最小的动作,代替动弹不得的菊丸堵上了鸨子的眼睛和耳朵。
那射出来的东西,是一枚脉冲爆雷。那是可以在爆炸的同时释放出巨响与闪光,在局地掀起一场磁暴的炸弹。而且,还是足以麻痹大型进攻武器的传感器的特大号。
高亢的爆炸声、几乎能够把视觉传感器彻底烧掉的闪光,伴着强烈的电磁脉冲爆散了开来。
杂讯抓挠着九曜的电子脑,尽管加上了保护,他的雷达仍然一瞬间失去了反应。要是直接吃了下去这一下子的话,绝对是要来的更为可怕。
但是在爆炸的片刻前,巴已经身处蜘蛛之中了。
「你以为自己逃得掉吗?」
在炸裂开来的磁暴之中,蜘蛛若无其事地动了起来。
接着发生的事情,连十秒钟都没用上。
蜘蛛网在地面上以恶魔一般的速度展了开来。无数的缆线以八支足肢为中心把地表覆盖殆尽,组成了半径有数十米长的网。
这张蛛网结结实实地,抓住了即将跃起的虎甲的足肢。
虎甲被缆线之网彻底捆了起来,进也不能,退也不能。蜘蛛向八支足肢中注入了大到难以想象的力量,把神社的地面钻出了八个洞来,向正上方高高跳了起来。
蛛网以惊人的势头被卷了起来。每一根缆线都仿佛拥有意志一般地跃动着,把虎甲的机体整个兜起,合着蜘蛛那仿佛要冲上苍天一般的跳跃,被高速地吊了起来。
蜘蛛身披着太阳的逆光,它那带着些许不祥的机体各个角落都涨满了力量。
吱,蜘蛛的脚部击中了起来。那些聚拢在机体下部的肢体尖锐得可怕,整只蜘蛛的剪影宛如钻头一般。
「躺下吧。」
二者以惊人的相对速度,激烈地撞在了一起。
蜘蛛的足肢,把敌人的装甲仿佛纸片一般地贯穿了。锐利的尖端扯碎了机关炮,扎透了背部,穿过了内部结构,从腹部捅了出来。接着,蜘蛛就毫不留情地,把虎甲的机体砸到了地上。地面呈放射形龟裂开来,八只单眼在濛濛尘烟中放出了模糊的光芒。
然后,巴带着与战斗前毫无二致的腔调开口了。
“——好了。那就要请你从头到尾说清楚啰?”
蜘蛛的机体上伸出了一跟缆线。缆线的前面装着一柄钩状的弧刃。这根在阳光下闪出光芒的东西,自然不仅仅是普通的缆线和弧刃而已。
嘎嘎——虎甲身上传出了噪声。他的电子脑还活着,但是受到的损伤是致命性的。他根本没法说出正儿八经的话来,只能无力地挣扎着。
“啊——你不用勉强着要说话的哦——。因为我会直接问你的脑和机体的啦——。”
巴在那柄弧刃中装置了些什么东西。
虎甲发出了最后一声“嘎”的噪声,停止了动作。弧刃缓缓接近了它的头部,打算贯穿装甲接触电子脑的那一刻——
从那机体中确认到了巨大的热量正在膨胀。
“……!巴,是自爆!!”
九曜护住叶葉,叫了起来。
已经迟了。自爆的扳机已经被扣了下去,虎甲把所有电波干扰都给屏蔽在外,虫那以高出力著称的驱动装置喷出了作为“最后手段”的烈焰——
「喔?」
蜘蛛带着不知怎么地有点脱线的声音俯视着虎甲,八只单眼一眨一眨地闪烁了起来。
「……哎呀——。这可有点头疼啊。」

爆炸。

足以让人瞠目结舌的爆炎狂卷而起,把神社的境内整个卷了进去。
周遭的树木被焚烧殆尽,火焰包覆住了大地,烟尘仿佛云朵般,被直向空中投去。呼喝咆哮的冲击波出人意料地一下子停了下来,剩下的就只有漆黑的烟雾与冲击的余韵了。
蜘蛛,就身处在爆炸的中心。
残留在化作了陨石坑的神社境内的,只有蜘蛛,与化作了黑炭的虎甲。尽管蜘蛛在极近的距离被自爆击中了,但却看不出它受到了什么损伤。也就是装甲表面被烧焦了些,添了点伤痕,水铁一瞬间就把这点不值一提的小伤给修复掉了。
「搞什么嘛——这家伙太可恨了~!这一手是犯规吧真是的!」
蜘蛛的胸部打了开来,吐出了少女那实在娇小得过了头的身体。巴咳嗽了好几下,确认了一下自己心爱的振袖有没有被弄脏,然后回过了头。
九曜以下的全员都发着愣。只有剑菱一个人愕然地用鼻子叹息了一下。
然后,巴露出了至今为止最漂亮的笑容。
“你好啊,九曜君。好久不见了。”


在外围区域的某一点上,发生了什么异常状况。
东京的中央区立即行动了起来。因为事情是在废墟区突然发生的,所以他们没能制得先机。
第一声炮声轰响天空的时候,以小队为单位的新型机械兵从中央飞奔了出去。他们是只携带了最低限度的武器的侦察兵型,投影在了他们的视觉传感器上的影像会直接传送到中央的管制室去。
在他们火速赶往现场的路上,激烈的声响也一直没有停下。不用想也知道那是战斗的声音。
“那是什么?是失控兵器在战斗吗!?”
“不,具体细节我们还没……。但是从炮声上来判断的话,无法想象是普通的机械兵能够拥有的火力。按理说近郊是不可能有大型兵器存在的,但是……”
本来还在为终于和南部的防卫都市取得联络了而高兴呢,结果又发生了什么突发情况吗?
可儿瞪着机械兵发送过来的影像,用手用力压了压眼角。
东京的生存者探索班兼任有确保一般市民的安全——也就是说解决发生在外部的问题的职责。尽管还有若干个别的队伍分散在外,不过对尽天的物资支援工作已经告一段落的他此时回到了中央。
在这突如其来的事态下,能够调动的棋子实在提案少了。尽管不知道一开始时派出去的几名侦察兵是否足够,但是不先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话,什么办法都派不上用场。
侦察兵们队列纹丝不乱地急速跑动着,他们的视点让人眼花缭乱地不停跃动,穿过了市街,抵达了无人区域前时,发生了一个状况。
西南偏南方向的天空一瞬间发出了光芒。片刻之后,轰鸣传了过来。
根本不用去确认热源反应的急速膨胀,也能知道那是一场爆炸。
“……!让侦察兵加紧!不用限制机动能力!”
跳过屋顶,奔过大道,机械兵们奔入了可以看到众多神社佛寺的区域,然后又跑了不过数分,便抵达了目的地。
但是,那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要说还剩下什么,那就只有的的确确地发生过了的破坏痕迹了。黑色的浓烟仍然在地上蒸腾,正午的日光照射着被烈火席卷过的地面与半已崩毁的神社。
可儿看到这明显不正常的状况皱起了眉头。
从爆炸发生时到现在只经过了不过几分钟。伴着炮声与爆炸,应该是有什么事情发生空了才对。从其规模与其撤退的速度来看,都难以想象是人类所为。
“……主任,要怎么处理呢?”
可儿默默考虑了几秒,然后轻轻按着脑袋下达了指令。
“让他们维持索敌状态调查调查周围情况。不管结果如何,都要把调查内容从头到尾记录下来。找到了的东西全都带回来。”
——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在发生在东京一角的异常情况面前,可儿不由自主地嗅到了不吉利的味道。


那个秘密据点,位在远离东京中心的西边。
那据点离一个旧八洲陆军的连队军营的残骸距离甚近,是一所乍一看只会让人以为是废墟的一部分的建筑物——一所小小的废弃医院。
几欲崩毁的白色石壁上爬满了藤蔓。不管是道路还是土地,都满是了毫无秩序地生长了二十年的树木和杂草,那从一片浓绿的缝隙中透出来的白墙,给人一种不知怎么地带了些异界气息的感觉。
这只能说是名不虚传。
布置在周遭的传感器等等,全都是经了巴之手的特殊制品,只要不是有鬼虫级别的隐身性能,基本上所有的入侵者都会被它们检测到。而这些东西又被一一等距地配置在了周边方圆数百米的地方,张开了犹如蛛网般的索敌网络。他们似乎算到了,四周几乎已经化作了一片森林,可以给这间废弃医院在肉眼视觉上也提供一层巧妙的隐蔽,而周遭也没有什么会碍事的建筑物,所以从任何一个方向上都能逃脱出去。
从破旧的大门走进去,穿过前台,就来到了排一个列着被丢弃的药品的房间。透过枝叶的阳光与鸟儿的鸣叫声从破掉了的玻璃窗中传了进来,带来了一种与状况格格不入的牧歌气氛。
“果然把内存的数据都给删掉了啊。还真是够滴水不漏的。”
而要说格格不入,现在支配这房间的主人才真的是格格不入。
她所带来的器材占满了整个屋子的地板,几乎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电缆紧巴巴地东来西去,终端机到处都是,墙上贴满了密密麻麻写满文字的笔记页。话又说回去,那主人身穿的振袖和服才是最放异彩的。
这,才是巴的“巢”的中心。
蜘蛛在外面一动不动地待机着。它处于隐秘状态,躲在树木之间,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监视着周围的传感器。
而巴,则是把虎甲在爆炸中炸飞了的残骸收集了回来,正埋头解析虫的头部。双臂被扯断了的菊丸正躺在地上,等着巴的修理。
看来,虎甲似乎是把自己知道行动开始之前的行动记录都给抹消掉了。那场自爆并非是为了带蜘蛛上路,而是为了封住自己的口。
“好了,从哪里开始讲起呢?”
巴仿佛换了换脑子一般地拍了拍手,转过了身来。九曜、叶葉和鸨子都呆在房间里。
大吃了一惊——九曜自然是如此,但是叶葉和鸨子也不逊于他。毕竟一段时间前还在一起行动的那个可爱的美少女,如今正带着一张完全不一样的脸站在自己面前。
看着仍然没能跟上状况变化的两人,巴呲牙咧嘴地笑了一笑。
“嗯,也对,应该先从自我介绍开始来着。——我是第贰式,蜘蛛的巴哦,请多关照~
巴呼啦呼啦地抖着袖子,报上了“贰”这个数字。
先前的战斗,已经证明她是操使蜘蛛的鬼虫一员了。九曜抱着胳膊看向了窗外的蜘蛛——然而,尽管知道它的方位,却还是有好几秒没看出来它到底在哪里。
第贰式蜘蛛在类别上来说是属于陆战型的,但是它可以通过无数缆线进行跳跃,来实现与空战型不同的立体机动。它的装甲也是有鬼虫前列的厚度,当初被设想出来的运用方向是对敌人的扰乱以及佯动,或者是在战场的阴影中进行隐秘工作。就性质上来说,它并非是面向战斗本身而制造出的类型,直接战斗力并不是特别值得一书。
不过,那也只是在“九台鬼虫之中”这个前提下得出的结论罢了。
“那,那那个时候是……?”
“那个时候,是说刚碰到的时候?啊——,啊哈哈,感觉有点像是骗了你们一样真是不好意思啊。因为那个时候突然说什么‘本人乃是鬼虫之一’也只会吓到你们吧?”
巴毫不留恋地把虎甲的头部随手一丢,然后就凑到了菊丸身边。菊丸的双臂被咬碎了,不过只能算是部位损伤,似乎不至于到致命的地步。
巴从袖中伸出了缆线,卷上了菊丸的机体和手臂。尽管她的身材娇小如斯,但却随手一下就把菊丸的巨躯给丢到窗外去了。外面的蜘蛛足肢叠了起来,八只单眼正在闪烁,但是它看到了菊丸飞了过来,稳稳当当地把他接住了。
“啊!喂,喂!你这是要干什么!”
听到回过神来的鸨子发出的抗议,巴“唔呵呵”地笑了起来。
“蜘蛛可是很擅长修理东西的哦,就交给它吧。不过再怎么说,要接上胳膊也得花上个几天就是了。”
往外一看,只见蜘蛛正抱起菊丸,开始进行起了什么工作。站在边上看起来,那场景正像是蜘蛛在捕食被缠住的猎物一般,有点难以想象是在进行修理。
“这没问题嘛!?这真没问题嘛!?”
“没问题没问题。啊呀。唔呵呵。那孩子还真会往里装些有意思的部件啊呜嘻嘻嘻~
九曜明白,她这意味深长的笑声先不管,但是这的确是目前能对菊丸进行的最周到的维护了。
事实上,这种即时的修理和调整工作也是巴的拿手好戏。话说回去,她自己的前身就是八洲国的技官。她是领军了鬼虫的制造,发挥出了甚至会让人感到魔性的天才的女性。她的头脑中,装载着八洲所制造的所有机械的知识。而在她这么一个人眼里,菊丸的构造似乎也十分能勾起人的兴趣。
九曜斜眼看着正为蜘蛛的工作坐立不安的鸨子,问道:
“——小生听说把剑菱给修好的,是巴,你。这是事实吗?”
“嗯?嗯。对哟。”
“那么,你又为何还活着?……那时候之后,你呆在哪里?干了些什么?”
如果她当时还活着的话,为什么没有回去呢?她在战后这二十年里都干了些什么呢?
这是理所当然的问题。巴听到这问题后,眯起了眼睛。她一幅“我自然一五一十地跟你说清楚”的样子,也不卖关子就回答道:
“在海的那边,哦。”
“那边……是指,”
听到这出乎意料的回答,叶葉鹦鹉学舌地问道。她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对自己口中说出的话语毫无实感一般,而事实上,她也的确没有实感。
而九曜,听到这一句话,就陷入了僵硬之中。
巴宣告道:
“指的,就是‘帝国’的范围内哦。”
所谓帝国,在这八洲国中指的就是名为美帝的国家。
它是八洲在先前的大战中最大的敌人。这个海洋彼岸的大国,拥有广袤的国土与压倒性数量的军备物资。
二十年前,巴操使着蜘蛛冲进了帝国的基地。那个基地拥有大型的研究所,是帝国的主要基地,当时八洲判断,如果能控制住那里的话,就能为帝国本土发起进攻打下了一块牢靠的垫脚石。
但是结果,他们从此就跟蜘蛛失去了联络。基地与其周围的地区都被生化武器所覆盖,巴就这么没有回来,失去了踪迹。
“那时候,我成功完成了基地的压制哦。至少里面的卫兵我是都解决掉了。但是我当时受到的损害可也是相当厉害啊,几乎都被逼到动都动不了一下的地步了。”
然后,巴给自己寻找起了续命法。
鬼虫都造成了特殊规格,可以说与其他那些普通兵器完全没有通用性。只能靠拥有专业知识的整备员用八洲生产的部件来修理,而敌国的基地里自然是没有那些东西的。
但是巴当时,为了能够及时解决这个问题,把自己的机体和基地里的设备给组合了起来。
她用基地中有的器材和设备即兴地调整了机体构造,把自己破损的部位调整到了和帝国的器材一个规格。像这样只为了填补缺损的部位而去鼓捣鬼虫的构造的把戏,也就只有巴能玩起来了。
说到这里,巴哼地一下挺起了自己小小的胸部。
“这个小不伶仃的身子,也是因为能量不够供给大人的身体才‘换’的。说是换,其实概括一下就是把骨骼和内脏啥的折腾了折腾又换了一遍血,弄成了动起来比较舒服的样子。多余的生物体部件因为会烂掉,所以我就给扔了。要我仔细讲讲吗?很有趣哦?”
听到这血腥气四溢的提案,叶葉和鸨子一同拼命摇起了头。
“那么为何不与大部队联络?如果蜘蛛修复了的话,通信功能应该也能使用才是。”
“要是真那么简单就好了。我不是没去做,而是做不到啊。”
巴身处的基地,位在敌阵的正中央。
战况每分每秒都在变化,本来一直在进攻的八洲军,在巴的“作战失败”后无可奈何地被迫撤退了。各地都燃起了战火,新的帝国军拥到了基地附近,巴则从他们眼前躲了起来。敌人一开始就刨地三尺,想要找出毁了基地后消失无踪的鬼虫——八洲军的最高技术的结晶。
要是随便进行通讯的话,会有暴露自己位置的危险。蜘蛛对自己施以最大程度的隐蔽,一直欺骗着敌人的眼睛。
换而言之,她是被留在了那里。
她就这么一直躲了二十年。巴修复自己的机体时,恐怕使用了边境地区某处的废弃设施。她做好重重隐蔽工作后,或许与过去的九曜一样,进入了长时间的休眠状态。
能顺利收容到在同一块大陆上陷入了机能停止的剑菱,据说是她暗中拼命搜索螳螂机体所得到的成果。当然,那也一定是奇迹般的幸运持续作用下的结果。
“知道战争已经结束,是后来的事情了。虽然再怎么说也不至于这二十年间一直不知道……不过好不容易能开始行动时,已经是最近的事情了。从身体状态的角度上上来说也是,从要避开周围的眼光的角度上来说也是。然后自然是吃了一惊啊。毕竟千辛万苦才回到祖国来,结果却发现她变成了这个样子。”
白皙的手掌在空中晃动着,一会指向了化作了废墟的医院的房间,一会又指向了窗外。尽管她说得像是在开玩笑,但她的眼神,却仿佛在看着什么极其遥远的东西一般。
“那边现在……帝国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好像是疲敝得相当厉害。因为双方像是同归于尽,曾经引以为豪的武力也弄得一团糟,所以是理所当然。……从完全不跟我们这边有什么接触这点上来看,他们也没剩下什么渡海的余力了吧。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你说,不知道?”
“因为我们可是到处逃窜啊。我感觉比起八洲来估计是要强多了,不过要是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抓住了,所以没能做什么大胆的行动。后来我们好不容易收集齐了运输机的材料,一步一步地从一个岛飞到另一个岛,调查了好多东西……总之是费了好大劲。这个隐藏据点,也已经是换了几十次之后的了。所以,”
所以——巴这么说,一定不是在辩解吧。
她的声音中,有着静谧的后悔之色。
“所以,九曜君和龙胆君你们在尽天那里这件事,我也知道得太晚了。”
巴已经察觉到了。察觉到龙胆已经不在了。
最终,只有两台鬼虫存活到了战争结束。其中之一到了东京来,而另一方则不见踪影,这也就是那回事了。
而且,尽管并非是预先算到了这一步,但九曜和叶葉露出的表情还是让巴得到了确信。她反复看着这知晓着名为四天之龙胆的男人的末路的两人,露出了不知怎么地有些寂寞的表情。
“我觉得不用在意哦。因为我想,龙胆君既然死了,那就说明他本人是这么决定的。他一直就是一副死脑筋嘛,自己一旦决定了什么就绝对不会让步的。我觉得,就算我们在也是阻止不了他的。”
“——巴,小生……”
“我说了没关系的,别摆出那种表情来嘛。”
巴打断了他,微笑道。
“比起这个,又能看到九曜君你的脸,我很高兴。而且啊,我总感觉你比以前还要生龙活虎的,这不是我的错觉吧?”
她向叶葉投出了意味深长的视线。叶葉不由得“啊”地一下涨红了脸。叶葉在还不知道巴的真面目时,都说了些什么呢?巴看透了她内心的想法,恶作剧般地闭上了一只眼睛。
“——呐,那么……那家伙,是什么东西啊?”
鸨子开口了。“那家伙”——指的是甲虫的操使者。蜘蛛所击毁的个体呈虎甲的形状,以速射炮为武器,似乎是面向高速中距离战的类型。
房门忽然打开了,剑菱从后面一下子探出了脸来。他似乎结束了索敌工作,赶了回来。
“应该算是量产型的鬼虫吧。那些家伙,看起来好像是盯上你了哟,公主。”
说着,剑菱转向了巴。
“没有出现反应之类的东西。从一个人也没有这点来看,追兵像是一开始就不存在呐。看来那家伙应该是被当成弃子了。”
“嗯。欢迎回来,剑菱君。”
巴通过无线通讯接受了索敌资料,拉开了桌子上的抽屉。她从中取出了一张地图,上面看起来像是记录着以帝都为中心的整个关东。地图本身是战前的东西了,但是那上面被填满了近乎偏执的批注,弄得一片赤红。
巴把地图展开,用视线扫过了在场众人的脸。
“就像剑菱君所说的那样。那是量产机。尽管我们至今都没有在台面上活动过……不过跟他们直接交战,刚才也是第一次。”
巴一边说着一边往地图上写着什么标注。鸨子探出了身子。
“那家伙认识我。而且……说要我去死。那家伙,那些家伙们使组件出来了军队吗?为什么会盯上我?那个,不是你们鬼虫的同伴——”
“不是哦。”
巴干脆地说道,仿佛是要打断她的话一般。
比起其他任何话语,他最先对“同伴”这个词做出了反应。
“那种东西不是鬼虫。那充其量,不过是仅仅注入了金钱和时间而已的一介仿制品而已。”
她那静静地眯细了的眼眸深处,一瞬间闪出了冰冷的光芒。
呜,鸨子闭上了嘴。一旁的九曜,看到了巴心中那作为鬼虫及其研究者的自尊。她对自己的研究成果注入了绝对性的爱意以及自信,极度厌恶让人无法从中感到技术人员的理念和努力的“粗制品”。
九曜静静俯下了脸。他同意巴的想法。但是自己却没能战胜那东西——一想到这点,他的心中便满是纠葛。
“……哎哟,打断你讲话真不好意思。我只是不想,被跟那种东西归到一起。”
巴一下子又露出了笑容。她把地图放在桌上,摊成了大家都方便看的样子。
巴刚才在标记的,是沿着地道所画出的路线图。只见纸面上划着与地面上的路线图完全不同、错综复杂的线条,它们整体上来看以中央区为中心,呈放射状扩散开来。
红线的规模比东京城还打,甚至还有的末端远在东京圈边缘。俯瞰着这一张图,就像是某种神经细胞一般。
这张地道图的各个地方,打着许许多多的红圈,巴用记号笔敲着其中一个说道:
“这个圈是我们现在盯上的地方。这个基地在进行甲虫的研究——是十分有可能的。”看起来他们像是在好几个地方一起搞着,有的是废弃的边境基地也有的是在山里,还有的是在见都没见过的新建地下设施里。但是,不管找到哪边去,都已经是人去楼空了。
巴又拿出来了几张地图。这些是扩大了比例尺的局部地图,描绘着关东地区更靠边缘的部分。这些地图上也有好几个红圈。
“也就是说它们要么并非是那么大规模的集团,要么就是把规模相当庞大的组织给分散开了。如果是前者,我们就轻松了呢。”
“你们不打算去跟中央接触一下么?他们有可能知道些什么。”
“现在我们还没那打算。”
剑菱代替巴回答了。
“要是听说有两台鬼虫还活着啥的,上头估计从头到脚都会乱成一锅粥。而且还会多出些多余的麻烦事来,要是揪到对手的狐狸尾巴之前,自己的动作先迟钝了,那可就真是不是个事了。”
“说实话,这个‘组织’……虽说不知道这么叫合适不合适,算了不管这个,总之我们的存在早就这些小笨蛋们给摸到了。但是我觉得,‘真货们正不知在哪行动着’本身就是一个相当强大的抑制力。现在还不是我们安家落户的时候。”
说到这里,巴的视线转向了鸨子身上。鸨子被她那紫色的眼眸看得一下紧张了起来,巴则换上了一副认真的表情断言道:
“今天我们彻底搞清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们想要暗杀掉你,殿下。”
“暗——”
暗杀。
听到意图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被一语概括起来,鸨子的脸一下子青了。连叶葉的表情都被这个不可能熟悉的词汇弄得僵了起来。的确,她们是被追了好久。但是直到被直接点出对方是真的打算杀掉自己,她们才实感到这一点,浑身发冷了起来。
“因为那家伙是一个人在城下镇里晃的,所以才没能用下毒之类的方法攻你们的不备吧。话说回来真亏你们能一直逃到现在啊。”
巴淡然地说着,看向了窗外的蜘蛛。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思考仍然在接受修理的菊丸的事。九曜反复看着巴和剑菱的脸,说道:
“那么……打算怎么办?”
“那当然,不会让他们下手的哦。虽说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总之我是打算再调查调查这个虎甲的脑袋。”
电子脑仍然留在虎甲的头部中。但是刚才已经确认到里面的记录全都被抹消了。巴看着九曜讶异地望向自己的单眼,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我之后要用蜘蛛来彻底顺一遍这里面的脑髓哦。因为不管干了些什么,都会漏下些数据的碎片来的。在天才小巴面前这不过是小菜一碟罢了,真想知道里面都装了点什么啊唔呵呵呵。”
说着这话,巴的脸上露出了所向无敌的自信,看起来甚至有点什么恶魔一样。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样。九曜想,就算样子变成小孩了,巴果然也还是那个巴。
“……嗯,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吧?也就是说,在制造这些甲虫的家伙呢——”
巴折起地图,看向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们,是‘敌人’哦。”

这斩钉截铁的宣言,在九曜的心中比之前的任何一句话都更如雷贯耳。
——敌人。
九曜下意识地,握紧了军刀的鞘。叶葉仿佛在担心鸨子般靠近了她,而她自己也在紧张着。这是当然的了。因为操使虎甲的那个男人,那时充满了明显的杀意。
巴“嗯——”地伸了个懒腰,又看向了叶葉和鸨子。她脸上堆满了笑容。
“那我能碰碰你们嘛?”
“……啥?”
两人理解不了这句话的意思,愣住了。而尽管巴姑且算是问了问她们,却没听她们的回答。
她不由分说地伸出了缆线。
“诶?啊?哇啊啊!?”
缆线被巧妙地操纵着,一下子就抓住了两名少女,把她们拉到了巴的身边。那黑绳被控制得绝对不会把人弄疼或者抓闷,牢牢地抓住了叶葉和鸨子,让她们无法挣脱。巴全力驱动起她那娇小的躯体,扑向了两人。
“——我可是忍了好长,好——长——时间了哦!!啊啊久违的小女孩啊啊好可爱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呜啊,等!?蜘蛛小姐!?你干,哇呜!”
“真是~的,叫我巴嘛?然后啊然后啊,也能让我叫你小葉吗?能嘛?能吧~?也能叫你小鸨的对吧呜嘿嘿嘿嘿嘿嘿嘿——”
“啥!快停!不不不要摸我的奶啊!!”
已经完全乱成一锅粥了。两名男性被丢在了一旁。
这么说起来这家伙就是个这种女人来着啊,九曜想道。
“…………要阻止她么?”
“扔着吧。那家伙变成这德行之后没个半个钟头是变不回来的。”
断言着的剑菱的侧脸上,已经染上了放弃的神色。蜘蛛忽然发出了小小的警报声。
「▼提醒/确认到了本体脑波中存在紊乱。」
然而,巴果然半个小时内都没有变回原来的样子去。


他们对九曜说,你先休息一阵吧。
听到这话,九曜才终于发觉到,自己的疲劳已经相当严重。
在甲虫式的袭击中所遭到的损伤中,有的已经到了连九曜也不能无视的地步。虽然不至于到超出了许可限度的地步,但是菊丸的修理暂时告一段落后,他仍然被不由分说地扔进了蜘蛛里面。
掺杂着一缕赤色的阳光,投进了废弃医院的破烂大厅里。太阳开始一点一点向西斜去。九曜和叶葉并排坐在长椅上,乖乖地让身体休息着。巴现在应该还在其他房间里解析虎甲的头部。
“九曜,你身体已经没问题了吗?”
“你才是,没问题吗?”
“…………”
九曜这么一问回去,叶葉的脸就又是涨红又是泛青的。看来她被巴那样对待之后似乎并不是没问题。她还在不停地颤抖。希望这事情不要变成她的精神创伤。
“请什么都不要说。”
“…………明白了。”
两人一齐把体重压在椅背上,度过了一段无言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九曜思考了起来。
甲虫式——量产型的鬼虫。
鬼虫的量产计划早在大战中就开始酝酿了。如果如此高性能的兵器能够凑齐一定数量,那把帝国彻底打倒想必也不是异想天开。但是最后这个计划只停留在了纸上,九台鬼虫仍然以九台之数冲过了战争。
鬼虫在拥有那惊人的性能的同时,也怀抱着重大的缺陷。
其一是制造成本实在太高了。
另一,则是其性能的发挥对个体的依存性太高了。
将作为核心的本体的主脑,与虫的机体所拥有的四颗副脑链接起来,鬼虫才得以行动。但是,想要把虫的副脑所发出的电子信号作为信息来处理,是需要特殊的“适应性”的。没有适应性的人,就算链接上了鬼虫,结果也只会被庞大的电子信号烧掉脑神经而已。
当适合虫的特殊个体出现时,鬼虫便能名副其实发挥出有如鬼神般的力量。能发挥出压倒性地胜过其他兵器的性能,与彰显出虫的特性的『特别攻击术』。
所谓鬼虫的本体,指的是拥有适应性的人类为素材而制成的人形机械。
这是绝密情报,除了军队的上层与有关鬼虫开发的人员之外无人知晓。九曜也没有告诉叶葉这一事实。
过去的开发相关人员,曾经把适应者的出现称作“被虫所选中了”。事实上恐怕也正如此吧。被虫所选中的九名适应者,把上述的两个缺点填补了起来,立下了数不胜数的战功。
而如今,这些鬼虫之中,出现了新的型号。
仿佛是继承了当初被认为“不可能”而被抹消了的量产计划一般。
——那些家伙们,是敌人哦。
巴,如此言道。
那时,九曜发觉到了自己的身体中产生了异常。视线尽头的右手正在轻轻地颤抖。指尖白天了意识的控制摇动了起来,发觉到了这一点的瞬间,那震动便化作了波浪一般传遍了全身。
“……?九曜?”
这样下去会被叶葉发现的,但是即使如此九曜也没能平静下来。
他明白,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反应。
九曜察觉到了如今自己寄宿在脑中的名为“感情”的东西,他明白究竟是什么把自己弄成了这样。就算不想明白他也会察觉到。
“——叶葉,过去,”
九曜把脸转向了身边的“司令官”。看到他脸上的表情那一刻,叶葉咽下了一口气。少年的红眸在颤抖着。
“过去,追到我的身后了。”
这是恐惧。
这是对无法逃避的过去所产生的,恐惧与不安。货真价实的威胁逼上前来,如今的九曜能够面对它吗?鬼虫的宿命丝毫不放过第九式,即使到了二十年后的今天依然残存着。
这失去了蜂的瘦小身躯,到底能够做到什么地步呢。
而比一切都更为恐怖的,一定是在听到“敌人”的那一瞬间发起了热来的,自身之中的黑暗。那嗅到争斗的气味兴奋起来的大脑——那自身之中的黑暗,另外一个名字叫做本能。
叶葉哑口无言,只能沉默地看着九曜。就这么过了几秒之后,她的表情中显现出了下定了决心的神色。她“嗯”地点了下头,端正了自己的坐姿,并起腿来,向九曜示意起了自己腿边的部分。
“来吧。”
“……?”
“枕在我膝盖上吧。”
——什。
“……不需要。八洲的男儿,是不能……如此撒娇的。”
九曜一边按着自己的手臂,想要阻止那股颤抖,一边扭向了一旁。
看到连这种时候都如此顽固的九曜,叶葉“哎”地叹了口气。然后,她毫不犹豫地用双手抓住九曜的头,强行把他给拉倒了。
“唔……”
九曜被出其不意地来了一下,完全能做出要反抗的动作。他被叶葉抱着上半身,慌忙地想要抵抗,叶葉却怎么也不放手。她把九曜的头死死地按住,一动不动。
“好啦。……至少在这种时候,你休息休息也好啊。”
叶葉只说了这一句,然后难以置信的,她居然摸起了九曜的头。这时,九曜已经连抵抗的意志都没有了。
他忽然有种很累的感觉。九曜被叶葉抱着,已经是任她摆布了。尽管这模样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鬼虫同伴们看到,但是九曜此刻,确确实实地沉浸在了安心感之中。
“……叶葉。”
“什么?”
“…………能,再这样一会吗?”
“好啊。”
阳光透出的黄昏气息越变越明显。不知哪里的鸟儿,像是盯准了目标般地鸣叫了起来。

「那你那边状况如何啊,巴?知道点什么了吗?」
「嗯——,再等等……啊,等下等下现在正好到关紧的地方了。」
巴一边用电磁波跟剑菱对着话,一边喘着粗气隐藏着身影。她还仔细地往自己的身上加上了彻底的隐蔽。
「啊——要是你还顺利的话那倒无所谓,……你这是干嘛呢?」
「啊!抱上去了抱上去了呜哇呜哇呜哇!」
「喂我说,你居然在偷窥?你这女的兴趣真是恶劣啊。」
巴现在正巧妙地并行处理着虎甲的解析、与剑菱的通讯、已经九曜及叶葉的观察三件事。也就是说她正偷窥着两人兴奋不已。
「哎呀呀真是,那孩子真是太大~~了!那可是在膝枕啊你看你看!」
「……我挂了啊。」
剑菱差点就要切断通信了,巴慌忙制止了他。
「哇,等,稍微等等——」
「干啥啊。你就那么想让人听你这现场直播么?」
「不是。是叫小菊丸来着不是?修理那孩子的时候我有些事情有点在意啊。」
即使电子脑上加上了严密的防护,有时也会从不经意间出现的缺口中流出碎片。而且,蜘蛛的解析能力远比常见的机械来得优秀。巴把抓到的“情报”发送给了剑菱。
「……?」
「有关这一项,我也不是很明白。有种还不能解读清楚的感觉。所以麻烦你暂且对九曜君他们保密一下。」
「……嗯,知道了。不过这东西,」
「呜哗啊!就这样,就这样,她说了!哇啊!好害臊!好害臊!」
这次,通信被毫不留情地切断了。

“……你,是不是谈了些什么话?是跟谁?”
“啊,是说了点。跟附近的变态。”
你说啥呢,鸨子皱起了眉头。剑菱只是耸了耸肩,没有回答。
鸨子坐在房间里的床上,剑菱在这里则是单纯出于兴趣。
“说起来,你就这么啥都不干没问题吗?……这看起来可像是只有那个小不点在忙东西,你却在偷懒哦。”
你愿意被看成这样吗?鸨子的视线在询问着。剑菱毫不动摇,干脆至极地点了点头。
“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一直干吃饭不干活。”
看到剑菱这一幅理所当然地肯定下来的样子,鸨子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我是不用一直不停干什么活的。现在不是我出动的时候。”
“……莫名其妙的家伙。所谓的鬼虫都是这样吗?对我的态度也不怎么好……”
看到鸨子开始嘟嘟囔囔地发起了牢骚来,剑菱“嘿”地一笑。然后他仍然靠在墙上,笔直地竖起了食指。
“公主啊,这个是分工的问题。”
剑菱的语气像是在讲解什么,指头在空中摇动。鸨子一边像只猫一眼用视线跟着他的指尖,一边催促他接着讲下去。剑菱自信十足地断言道:
“人得其位,位得其人。蛇行蛇道,鼠有鼠窝。那种工作是就交给巴。总之也就是说,我现在偷懒也没关系。”
“你说什么啊……。那,该由你干的工作是什么啊?”
听到这问题,剑菱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那勾起了两嘴角的无畏笑容,透出了其中所封印着的凶猛热量。剑菱静静地把手,放在了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出鞘那一刻的两柄利刃上。
“我要干的活就是玩剑了。剑是不思考的。重要的是不是要怎么去动脑子,而是要怎么去挥斩。仅仅在需要时出鞘,仅仅把需要砍的家伙砍到需要砍的地步。对我来说,只要有斩掉了些什么这个结果就已经十分足够了。”
他在说明分工合作是必要的,而行动的结果是唯一重要的部分。
剑菱那一派废人样子的绿眼,唯独在谈到战斗的时候添了些锐利。那眼神就仿佛是隐藏在阴影中的螳螂,在暗中紧盯着自己瞄准着自己所选中的猎物一般。
这名剑士的话语中所放出的压力毫不逊于先前的巴,那是“鬼虫”的压迫感。就是这么回事——剑菱以此结束了讲解。他脸上的凶猛忽然消失不见,反问起了鸨子。
“刚才这么说的是你,不过你又会干些什么呢?”
被这么一问,鸨子明显地畏缩了。
“……,我是。我是,负责从他们那边逃跑的。”
“你逃了又怎么样啊?你知道令尊现在的状况么?”
“多,多嘴,总之我就是要逃!你们不收拾掉那些家伙们的话我是动不了身的吧!”
鸨子背向剑菱,下定决心再也不开口了。
“嗯,算了吧……对了,是叫菊丸来着吗?那家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当你的护卫的?”
鸨子没有回答。她仅仅扭过头来,用含恨的视线瞪向了剑菱。这是在闹别扭。剑菱苦笑了一下,说道:
“是我错了,我已经在反省了。我不会再说些别的了,不过我还是想听听你的伙伴的事情。”
鸨子暂时沉默了一会,但总算是又提起了劲来——尽管如此他仍然没有转过身来——嘟嘟囔囔地开了口。
“菊丸,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在了。从父皇那一代开始,没准还要更早。我开始记事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保护我了。”
“看起来也像是有相当一把年纪了。那家伙会不会知道一点有关你记忆的东西啊?你没问过他吗?”
鸨子睁大了眼睛回头看向了剑菱。她是在吃惊剑菱知道她失去了冷冻睡眠前后的记忆这件事。剑菱一点也没发怵,直接说明道他听九曜讲过了。鸨子“唔~”地哼唧了一下,然后说道:
“……菊丸从很久以前就不会说话了。”
“用什么行动之类的来表现如何呢?”
“没有。……而且本来,菊丸就不可能瞒着我什么事情的。我和那家伙很久以前开始就在一起了。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就算不靠声音也一定能传达给我的。”
这清清楚楚的回答中,透着对自己的护卫的绝对信赖。想必,她们确实已经相识很久了吧。剑菱最后又耸了耸肩膀。
“是吗。……不,算了,总之现在第一目的是要先对付盯上了你的那些——”

“啊————————!!”

突然,大堂方向传来了大叫声。
“唔”,剑菱转向了声源的方向。鸨子吓了一大跳。蜘蛛的八只单眼闪烁了起来。呜哇弄不好暴露了,仍然在偷窥的巴也慌了起来。
“……怎么了?”
九曜直起上身来,只见叶葉慌手慌脚地在怀里开始翻找了起来。她是想要想找表,但表还放在那个车库家里。
“现,现在几点了!?”
九曜立刻计算了一下,说道:
“十七时四十一分。”
“啊,诶,怎么会!糟了!”
鸨子和剑菱跑到了大厅来查看到底是什么情况。然后又过了几秒,只见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的巴也一下子探出了头来。那样子实在是太有意为之了。
“哎呀?怎么了小葉?”
“我们从六点开始有活要做!在舍家那边!要,要迟到了!”
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什么啊就这点事啊”的表情。只有直到前一秒为止还忘得一干二净的鸨子发出了“啊”的声音,而巴一幅“没什么大不了的”的样子挥了挥袖子。
“啊,这你翘掉不就行了么?因为现在很危险所以我觉得还是不要有什么动作比较好哦~
“不行的!我们是强要着人家雇我们的,怎么能旷工呢!”
但是现在就算现在开始赶路,也不可能在区区二十分里赶到。也没有联络手段。叶葉是着急忙慌得坐立不安,鸨子心里则越来越偏向翘班了。
这是,剑菱看向了九曜。
“走一趟吗?赶得上的吧。”
“并不是不可能。”
叶葉的表情一下子充满了希望。
“真的吗!?你说赶得上,是要怎——”
要怎么赶上呢?这答案自然只有一个。
叶葉察觉到了那方法,脸登时青了起来,但是已经晚了。
九曜把叶葉背了起来,剑菱也有样学样地抱起了鸨子。尽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已经不言而喻,但是两名少女已经回不了头了。
剑菱一脚踢开晃晃悠悠的大门,回头看向了巴。
“那群家伙再找上门来了也很麻烦。我这次也跟过去在远处看着。拜托你看家了啊,巴。”
“诶——就留我一个~?……算了,也好吧。要是告一段落了我就跟你说一声。”
风吹过。夕阳给眼前的森林染上了绚丽的颜色。
“那,既然说快迟到了,我们就赶急一点吧。”
“明白了。”
“那,那,那,那,那个~。还是那个,换个别的,应该还有什么别的方法,”
没有别的方法。因为没有,所以九曜和剑菱也不打算听她说。
“好了好了。那我走了啊。”
九曜也转向轻飘飘地招着手的巴,说道。
“我出门了。”
巴露出了“哦?”的表情。
紧接着。
“呜呀————————————————————————————————!!”
“伮哇————————————————————————————————!!”
速度惊人的移动,咻咻地把风撕了开来。
仿佛撕裂丝绢的声音那般的惨叫声,在日暮时分的天空中拖出了一道长长的尾巴。


巴被一个人留在废弃医院里,轻轻打了个哈欠,回到了布置成了自己巢穴的那间房里。
蜘蛛正抱着虎甲的头部,沉浸在自己所展开的信息解析之海中。
巴通过无线链接连上了蜘蛛的副脑,把蜘蛛所自动进行的工作全都揽到了自己手里。接着,她一边在被破坏的电子脑中的信息组织里探索,一边暗自做出了严峻的表情。
虎甲的副脑数为二。武装为有通用性的普通火器。在目前所确认到的部分中,其并未拥有特别攻击术,也未拥有水铁形成的流动装甲。若要对其定下一个总评的话,那便是“超出一般水准的自主行动兵器”。但是换而言之,也就只有这点程度罢了。
这种东西,不可能是鬼虫。
接着,巴用缆线取来了另一项“战利品”,打开了其包装。因为这刺激对于人类少女们太强烈了,所以她之前没有拿出来,那是烧得焦黑的虎甲本体的,头颅。
巴用蜘蛛的足肢的尖端再头颅顶部打开了一个洞,轻而易举地就开颅完毕了。变得黏黏糊糊的人工血液粘稠地溢了出来,把蜘蛛给弄脏了,但巴毫不在意地继续进行着工作。
她把主脑抓了出来。
“哈。果然啊,这不是从一开始就是机械嘛。”
那被揪出来的东西沾满了黏稠的体液,是一块连着血管一般的细细电线的电脑芯片。虽然它看起来像是经过什么特殊的加工,但是就基体本身而言,跟一般的量产型机械兵的没什么两样。
这并非是调整了拥有适应性的人类,而是从一开始准备好了为了驱动甲虫式而存在的人偶。
恐怕甲虫式的电子信号都是完全共通的,跟那个男子拥有同样的面容、同样的身姿的名为本体的部件还存在着不知多少。而自然,这点程度的做法是不能把虫完全驱动起来的。恐怕还存在着统御这些量产机的司令母机,但是这母机的性质现在还弄不清楚。
——所以我才讨厌啊,大人物们很喜欢的“效率”这东西。
巴叹息了一下。这种东西的确能更方便地运用,但是巴认为,把鬼虫和平庸的兵器们放在一起思考本身就是错误的。丑恶。其中根本不存在什么努力或是美学。
光是看到肯定了这种粗鄙的做法这一点,巴就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对“敌人”有个估计了。现在需要的,就只是能够让她达到确信的决定性线索而已。
“仅仅为此而生的人偶,吗。”
巴低语着,想起了那个近卫兵的事情。虽然他的修理还得再花上一段时间,但是这边的问题解决之后,还是得继续展开工作。
菊丸的行动记录在某一个时间点开始出现了难以理解的中断,产生了一个部分性的黑匣子。更让人在意的,是储存在其电子脑的最深部的某段影像。尽管现在还不能断定其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如果巴的推测没错的话,那名皇女是——
“……到底都是在打什么算盘呢,这边也是,那边也是。”
这句低语没有传进任何人的耳中,消失不见了。



本帖最后由 未来の扉 于 2013-10-29 23:59 编辑


伍 — 皇女
 
 
虎甲来袭已经过去两天了,城下镇中出现了机械兵的身影。那些机械兵是经过中央改造的正常品,肩托步枪,排成队列在街上巡回着。
这种状况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了。中央认为有这个需要的时候,他们就会被派出来,对城下镇进行巡逻警戒。上面的人看来这或许是他们所谓“为守护市民而应尽的义务”,但是依这些住民们看来,它们带来的麻烦还比较多。
“说是因为上面的状况加强了这边的警备来着。那种玩意可是碍事得要命啊,真是。”
叶葉把油煎饭摆在了发着牢骚的和尚头面前,不动声色地朝着店堂里面扫视了一眼。在这正午时分,这间大众餐馆——舍家几乎是座无虚席,其中不少客人们都在谈论着在外面走来走去的机械兵。
的确,机械兵们那一言不发地在街上巡逻的样子是会让人有些害怕。就算是在严格的管制之下,有不知多少的人形兵器带着武器在街上晃来晃去这种事也实在是太挑动人神经了。
“啊——,是因为那啥吧。说是城外发生了什么爆炸之类的东西来着。那事我也听说了。”
“是,是这样吗。真是危险啊。”
叶葉本人就是首当其冲的当事人,不过她拼尽全力地摆出了一幅没事人的样子。
“……哎呀,说起来,小妹啊,另外一个去哪了?”
长发男把豆腐炖肉咽了下去,环视起四周道。他是在说鸨子的事。
“啊,这个,她得了点小感冒……”
这借口是她一早想好的。现在,鸨子为了以防万一躲了起来。她现在为了戒备袭击的再次发生,和九曜与剑菱三个人呆在一起。菊丸的修理还没有结束。
巴和剑菱现在帮起了他们的忙,按剑菱所说就是因为“利害相同”。因为他们一路搜寻却从未能抓住其尾巴的甲虫,看来似乎是盯上了鸨子。只要跟着她的话,没准那群家伙就会再次前来。
“说什么如果能提供有利的情报就能拿到酬礼来着呢。你打算怎么办?”
“我才不搞那种跟中央献媚的事呢。……啊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倒是挺有意思的。你看当着小妹的伙伴那个红眼睛的小鬼之类的,一眼看上去就很可疑吧?”
慌。
叶葉慌了。对方大概只是打算开个玩笑,不过要是追究起他的身份来,那一个不小心可就不是能一笑而过的了。叶葉“哎呀您真是的”挥了挥手,说道:
“客,客人您真是的——。请别开这种玩笑啦——”
“喔,怎么着你这是想打岔吗~?那家伙绝对有什么猫腻吧?看样子也很可疑,而且还一个人跟没事人一样地在废墟里晃进晃出的。”
“他就是那种人啦——。不过你要是这么一说他可是会来袭击您哦。到了所谓月黑风高夜那时候,您走路可得小心背后。”
“哎哟哎哟,那可真是让人放不下心呐。不过我可是追寻真相之人,对那家伙的真面目可是真心大感兴趣啊!”
叶葉故作姿态地向周围环视了几眼,带着点演戏的样子低声说道:
“——您要是不声张,今天的饭可以算我请哦?”
“既然要请客那我可就没办法了啊!”
对方立刻答道。实在是太简单了。不过没准对方一开始就打的是这个算盘。
叶葉也半开玩笑地一应,对方也半是逗趣地顺着,接着不知不觉就混过去了。叶葉好不容易撇开了话题,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这时,店门被拉开了。
“啊,欢迎光——”
叶葉反射性地招呼了起来,然后稍稍吃了一惊。
客人是一名壮年男子。这倒没什么,但是他的服装全跟这附近的一般市民略有不同。他身穿带着皱褶的西服,也就是所谓的洋装,给人一种别扭的感觉。
男人坐在了柜台前,仰望着叶葉说道:
“有什么东西,能立刻做好的吗?”
“能立刻做好……的东西啊。那个,我们这里有汤面算是。”
“那就点那个。”
叶葉跟厨房里的舍三招呼了一下,几分钟之后素汤面便出国了。壮年男子往里放了好些葱花,又撒上不少辣椒,然后仿佛连汤一同吞下一般地吃起了面条。
和尚头长发男头盔男的三人组一脸讶异地观察起了身边的男人,但是那人却一点也没有在意的样子。他把汤全都喝了下去,然后长长出了一口气。
“——不好意思,最近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啊?”
和尚头被男人这么唐突地一问,露骨地拧起了脸。
“不知道啊。你是怎么着,从中央来的?”
“差不多是。”
看到男人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三人组带着仿佛捉弄人一般的笑容凑了过来。
“他可是说差不多啊哎。中央来的大人物,到这又破又烂的饭馆里是有什么事啊?”
“你们刚才说什么?”
舍三从厨房里蓦地探出了头,摆着一张皱得梅干一样的脸看向了男人们。三人慌忙要弃了头来,舍三顺着柜台从右到左瞪了一遍之后,像是倒带一样地又回到了厨房里。男人苦笑了一下,说道:
“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也就不过是指挥着有好几个的末端的其中之一罢了。……嗯,我算是那种实践主义的人,如果有什么在意的事情不自己亲自去看看就静不下心来啊。”
壮年环视了一眼处处嘈杂声不绝于耳的店堂,又重新对向了叶葉。
“附近的居民经常来这店里吗?”
“啊,是的。现在这会的时间平常客人一直都满满当当的。”
是吗——壮年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嘀咕了一下,然后伸手超怀里探去。他取出了一张名片,把名片和钱夹在指间,一同放在了柜台上。
“那,看来这里有希望收集到各种话料了。这里写的有我的姓名和地址。如果找到了什么有利的情报的话,不管是什么,麻烦都联系我一下。那就这样。”
说罢,壮年就直接起身离席,连回答都不听。这时,电子声仿佛算好了时机一般地从她的口袋中传了出来。那估计是便携终端机吧。只见他一脸不耐地把它取了出来,对着叶葉跟三人组一挥手,快步走出了店堂。
叶葉收起餐费和空碗,看向了放在台上的名片。
帝都中央管制局临时侦察队·对外部门主任,可儿哲郎。
叶葉感觉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但究竟是在哪里,还是不大能想起来。
 

 
剑菱俯视着窗外的景象,嘀咕道:
“看来没什么问题啊。”
“……嗯。”
九曜一边注意着舍家里的叶葉的反应,一边提了一提腰间的军刀。
在舍家点便的高架路边上,有一座适合藏身的筒子楼。九曜和剑菱坐镇在最上面的阁楼间里,用传感器向四周探去。
“剑菱。小生有个问题。”
“嗯?”
九曜看向了那双转向了自己的绿眼。他在脑中回想日前的战斗之时,忽然在意起了一件事情。
“那时候……你预测到甲虫的袭击了吗?”
巴和剑菱,在追寻着甲虫式的踪迹。
那时剑菱在地下的设施里受到的暗号通信,不用问也知道是巴所发出的。那时,他曾经说道“果然啊”这几个字。
“啊,你说那个啊。你想的没错。当时我们很在意,我跟你离开的时候,那帮家伙会怎么行动来着。”
也就是说——剑菱简单地说明了起来。
对手一样仍然呆在这城下镇里。
在暗处牵制着他们的行动的,是身处同一个区域的剑菱。
假设有这么一种局面。“敌人”已经把握到了目标的位置,但她的身边有着两台自动兵器。有着改造过的的机械兵,以及鬼虫第九式的本体。而且还有第三式不知道在哪里虎视眈眈。如果他们不想受到多余的损害的话,应该是会避开直接接触的。但是他们的目标已经近在眼前了,而且他们对第九式所遵从着的另一个人类也很感兴趣。
从对方的角度上来看,这就是说“作战目标”和“第九式的驭手”在同一个地方。
而且那个时候,行动的障碍的其中之二都偶然地跑到了原理城下镇的地方。
“那么,那时你会在那个地方……”
“是想看看两个绊脚石都不见了的时候,他们会有什么动作来着。那时候有巴在远处用传感器监视着。——结果,跟预测的一样。”
然后,敌人就行动了。
这么一来就可以确信敌人所盯上的是鸨子了。并且对方还在对九曜和菊丸的战斗中使用了甲虫,我方成功获取了其头部。对巴和剑菱来说,这是相当大的收获。
“……你们把叶葉和鸨子,当成诱饵了吗?”
“嗯。虽说让她们两人受惊了这一点我是挺过意不去的,但是结果再好不过了。”
“她们两个可是因为这个身处到了危险之中啊……!”
九曜瞪向剑菱。自然,从逻辑上考虑一下,事情是按着理想的轨道一路走下来了。九曜也明白个中道理。但是一想到叶葉曾经身处险境,他便难以接受这种做法。
“冷静点。就结论来说,两人都没出事。这不就行了吗?”
“但是——”
九曜还想再追究下去,却又闭上了嘴。
从他离开了叶葉进行单独行动这一点上来看,那个情况也可以说是九曜的疏忽所致。
“你想说啥我都知道。放心吧,我可不会让那群家伙为所欲为的。”
“……,小生知道。……抱歉,刚才小生有点不冷静。”
看到九曜略有些丧气,剑菱笑着答道:
“不过你小子真是变了啊。以前你可不是个会为这种事发火的家伙。”
“这,——是吗?”
他之所以有这个变化,那是因为有叶葉在。不过被人这么一说,九曜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怎么,吵起来了?”
忽然,一个声音从一旁传了过来、鸨子在房间的角落里。她把地图放在房间角落的破烂桌子上,死死地盯着它。九曜转向鸨子的方向,说道:
“并不是那一回事。”
“哼,是嘛。”
鸨子反复看着九曜和剑菱,然后似乎不在意了一般地又低头看起了地图。她指向了上面的一点。那一点在离帝都很远的南方,位于海边。
“那个,这个叫……嵓木,基地的地方,就是这里吗?”
“有跟你的记忆中一样的名字的,只有这个嵓木基地了。”
唔唔唔,鸨子皱紧了眉头。通往哪里的道路被瓦砾所阻,想从陆路直接走过去想必相当困难。
这屋子里的所有人,现在都一样没法大摇大摆地走到外面去。
鬼虫们不能现身在舞台上——这是他们目前做出的判断,而鸨子也因为某种原因拒绝与中央汇合。这么一来,能想平时那样行动的就只剩下叶葉了。他们也期待着可以从人们口中得到什么情报,但是果然至今为止是一无所获的。
「巴找过来了。看来她是发现什么线索了。」
这时,他们通过隐秘线路对起了话来。
这段通信大概持续了两秒。因为这段对话并非是通过发声进行的,双方的“声音”只消一瞬间就可以传达给对方。双方的沟通中所消费的时间几乎为零。因此,两人的对话尽管只有两秒,却足以匹敌说了几分钟的话。
“……我猜对了。”
剑菱为了让鸨子也能听见,张开嘴说了起来。
“真的吗!?都知道了些什么!?”
“巴从虎甲的行动记录碎片里,找到了坐标的标定点。它要么是在那里呆过,要么就是想要到那里去。”
剑菱顿了一拍,宣告道:
“是嵓木。这下子真的让人在意起来了。”
 

 
事态变化了起来。至少,九曜他们已经有理由行动了。
目的地是嵓木基地。毫无疑问,那里隐藏着什么东西。
有点事要跟你说下——出发前夜,剑菱对九曜说道。
“你想说何事?”
九曜被叫到了车库前的一个小小的广场上,对背对着他的剑菱问道。预定的出发时间是清晨十分,叶葉和鸨子为了保证充足的睡眠已经就寝了。
剑菱没有立刻回答。他抱起胳膊背对着九曜,沉默了一阵子。交叉在他腰后的刀以及颈后的叁字都令人怀念无比,深深地烙印在九曜眼中。九曜有些焦躁,又向前迈了一步。
“剑——”
这时,剑菱的脚后跟略略提起了一下,然后又“咚”地敲在了地面上。
摇晃。
晃动仿佛波纹般扩散开来,传到了九曜的腿上,剑菱脚边的一颗石子也从地上浮了起来。
剑菱看也不看九曜,一脚就把那颗石子朝着九曜的脸踢了出去。
“嘎吱”,干硬的声音响了起来。
石子没有命中它的目标。就在它命中之前的片刻,九曜迅速抬起右手抓住了它。如果人类被来这么一下,一定会连反应都做不出来就被打穿头颅了。
“……你这是干什么?是在捉弄小生吗?”
“没准啊。如果是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剑菱。”
九曜被剑菱那难以理解的行动弄得焦躁起来,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凌厉。即使如此,剑菱仍然是一幅不为所动的样子,这才转过身来,轻浮地笑了一笑。
“我说啊,你性格真是太硬了。跟你说了心里要放松一点。冷静点冷静点。”
“小生很冷静。你何出此言?”
“我不挑明了你就不懂么?你啊,就这模样可是赢不了甲虫式啊。”
听到这几近冷酷的断言,九曜的指尖抽搐了一下。
他回想起了先前的战斗。当时,让叶葉身处险境的自责与对敌人的怒火遮住了他的双眼,结果让菊丸的双臂被敌人扯断,自己也陷入了危机之中。要不是有巴相救,他毫无疑问会输掉。
“听好了。像个疯子一样拿着刀子乱挥,也就只能对付对付那些小喽啰而已。好好想想,蜂不在身边,那你就得冷静到足以填补这个空缺的地步才行。”
他的口吻并不是在责备九曜,却精准地指出了九曜的不成熟之处。
“……那么,小生应该怎么办?”
“彻底地掌握住自己的剑路……算是这么回事吧,嗯?不对这话说得也不太对劲啊。嗯,算了,这事是真的那叫什么,不可言传的。”
听到这里,九曜已经明白剑灵想要干什么了。
明白到的瞬间,他便大大向后跳了一步。九曜拉开了好几米的距离,左手扶上军刀站正了姿势,然后行了一礼。
“上吧。来场久违的切磋吧,怎么样啊?”
切磋要用上真剑。双方的动作都在精密的控制之下,所以不会像人类那样不小心砍伤对手。
九曜双手持刀,摆出了正眼※的姿势。相对地,剑菱则是握住了两支刀柄,同时地无声拔出。
(※乱华注:正眼,剑道架势的一种,双手持刀,以刀尖对准对手的眼睛。)
双刀,反手握持。这是剑菱基本的架势。
双足死死咬在地面上,瘦削的身躯轻轻摇动着,剑菱这样子乍一看甚至会让人以为他心不在焉。但那四肢之中,蕴藏着精炼至极的柔韧力量,而那轻轻架起的双刃,正如螳螂所举起的双刃一般。
不可言传。那么,只要以剑习来便是。
——献丑。
九曜先发制人。首先从正面攻去,放出一道刀尖上挑的突刺——
瞬间,眼前半空中出现了一颗石子。
“……!”
九曜发觉到了,那跟先前那颗一样,是剑菱踢起来的。他的视线在一瞬之间聚焦在了石子上。石子飞向了毫不相干的地方,而此时两人早已到了短兵相接的距离内。
剑菱动了。九曜这记突刺的锋芒被石子给磨得钝掉了,那一瞬之间便是他的破绽。
身后。
那身体的动作简直要拖出残像。这速度的等级已经达到了一刹那的差错就能致命的地步。松弛得恰到好处的手臂如同疾风般挥动起来,左边的利刃赶在了破风之音前面,贴上了九曜的脖颈。





“一局。”
淡然的声音,敲打着九曜的耳膜。
“……再来一次。”
“好咧。”
夜渐渐深了。
结果,这极近距离下切磋反复了八次之多,而九曜无一得胜。
九曜收刀入鞘,把军刀撑在地面上,调整起了变热了的呼吸。剑菱在一旁盘腿坐了下来,一点不客气地打了个大哈欠。
在鬼虫的本体们之中,以刀剑作为武器的有剑菱和九曜两人。因此,传授九曜剑术的本来是剑菱。但是他们一为双刀一为单刃,剑路中有了差别,其中便现出了各自的个性。九曜结束了与剑菱反复的切磋,感受着自己军刀的手感。
“九曜你听着。”
剑菱站起身来,重新说了起来。
“就像我有我的挥法一样,你也有你的习惯。不要抑制这种习惯。要驾驭住冲动,把它糅到自己的剑术中去。把所有的要因都收到手中,去找出你自己的风格来。”
“剑菱……”
“你把龙胆给击败了。那家伙可不是能靠什么偶然对付的对手,所以不管谁说什么,这个结果都是货真价实的。所以你也是货真价实的。”
剑菱说到最后,无畏地一笑,用他那绿色的眼瞳笔直对准了九曜,仿佛在试探他一般。
“你可别受不起啊。可别告诉我说击倒了『蜻蜓』的男人,会说自己做不到啊?”
 

 
鸨子慢吞吞地扭动着身子,挺起了身来。
“……唔……”
虽说有人要她早点睡,但是现在她也没法就这么简单地睡着。她本来想着把肚子填满的话,花不了多长时间就能睡着了,但是往床上一躺却发现自己反而变精神了。
她在思考自己那一段记忆空白。
二十年前的战争惨烈绝伦这点事情她还是知道的。那么自己“家”也一定被迫做出了决定性的抉择,结果就是她到现在都不知道父母和姐姐身在何方。
会知道些什么呢?知道了之后,自己又会怎样呢?一股不知其所以然的不安把她浑身包裹了起来。鸨子的脊背上滚过一丝寒意,抱紧了自己的身躯。
忽然,身边的另一具身体动了起来。那是解开辫子,裹在了毯子里的叶葉。
“……嗯——”
叶葉已然沉入了香甜梦乡。她的喉咙发出了声音,身体也蹭到了一边。
嗖,咚。
话说这鸨子的睡相也是相当的差,睡着的时候把叶葉踢到沙发底下去的事情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但是亲眼看到叶葉掉下去的场面还是头一回。不,这次可不是我踢的,是她自己掉下去的,所以我是清白无罪的——鸨子心想着这些点了点头。
尽管叶葉头朝下拍在了地板上,但她却仍然没有醒过来,还在一呼一吸地沉眠着。不知道该说她是健康还是迟钝才好。或许是因为她醒着的时候把能量都给用光了,现在才会睡得这么甜。
“喂,喂。你可是掉下去了啊。”
鸨子从沙发上探出身去,摇起了叶葉的肩膀。
“唔嗯——……?”
叶葉的眼睑缓缓张开,嘴角漏出了含糊不清的嘟囔声。她趴在地上地睁开眼睛,在地上咕噜一滚,直起了上半身。头发睡乱了。
“……天亮了?”
“……那倒没有。”
叶葉拖着萦绕不去的睡意,一边蹭回了沙发上。接着她又裹上了摊子,像一条蜷起了身的狗一般,“呼呜”地吐了口气。
“睡不着吗?”
“嗯。不知怎么地,总感觉有点那什么。……呐。”
鸨子瞟着身边的叶葉,下定决心,开口说了起来。
“怎么了?”
“我啊,有点那个,少了一点记忆。”
到现在叶葉应该也已经知道了。她大概是从九曜或者巴之类的那里听说过了,所以现在没有又表现出惊讶的样子。但是,从她本人嘴里说给叶葉,这还是第一次。
我很不安——鸨子曾经对叶葉这么说过。
而这不安的来源就是她所缺失的记忆。她曾经很害怕。曾经怀疑叶葉到底会不会相信自己。但如今他毫无犹豫地说了出来。
“……嗯。”
“我不知是谁在追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我觉得自己曾经睡在防空洞里过,但是沉睡之前和醒来之后的事情都完全记不起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到了外面,不知怎么地就开始和菊丸一起逃跑了。”
叶葉一动不动地倾听着。因为记忆的缺失而感到不安,这件事情叶葉本人恐怕没办法感同身受吧。但是她仍然没有插嘴,只是静静地点着头。
不,真正让鸨子感到不安的,恐怕不是没有记忆这件事情本身吧。
失去了这段记忆或许有什么原因。而能填补这段空缺的事实也并非一定是安稳祥和的东西。也没有人能保证取回了记忆之后,如今身在这里的鸨子的人格不会发生改变。到了那时,肯定无法再像如今这样了。
“……听我说。如果,我身上发生了什么的话……”
鸨子在冲动之下把这话说了出口,却没有把它说完、
如果从调查的结果中,发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的话。
如果存在着鸨子自己记也记不起来,想也未曾想过的黑暗的话。
就算是这样,这个女孩子会不会仍然像如今这样待她呢?那个面无表情的鬼虫会如何呢?菊丸,会如何呢?还有最重要的,自己又能不能保持冷静呢——鸨子不安的根源,简而言之就在于此。
叶葉凝视着抱膝而坐的鸨子的侧脸一笑,开口说道:
“没关系的。”
她用一如往常的腔调,开朗地说了起来。
“那,我们这样做好了。来定个目标。”
“……目标?”
“算是给自己一点奖励吧。只要完成了这个目标就有奖励了,所以一定要努力去完成。如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的话,就要给自己找些期待的事情哦。”
给自己的新奖励——目标。听到这新奇的想法,鸨子略略睁大了眼,用视线问道:那这个奖励要弄成什么?叶葉考虑了几秒钟,然后胸有成竹地答道:
“来吃火锅吧。一切都过去之后,我们来吃火锅好了。里面加上好多好多肉的火锅。”
火锅。肉。听到这些刺激性的单词,鸨子探出了身子,气势逼人地问道:
“肉,肉?真的吗?真的能吃好多吗?”
“当然了,这可是奖励啊!这种时候还摆什么架子嘛!”
鸨子这肚子也算是势利到家了,听到这个就开始饿了起来
以后会发生的事情,她们现在还不清楚。但是这么一来,她们就算是知道了不久的将来会发生的事情了。一旦感觉到期待,就有种可以继续走下去的感觉了。十分不可思议地,把目标放在这火锅上之后,便有了种可以一路走到明天以后了的感觉。
“火锅,真让人期待啊。”
“嗯。我很期待。”
鸨子看着叶葉的眼睛,总算露出了笑容。
 

  
行动要在翌日朝阳升起前开始。深夜已去,时间走到了昼夜的夹缝之间,毕竟是到了这时候了,城镇也安静了下来。街道上已经没有了人影,巡逻兵力也相对减少了一些。
侦察已经完毕了,三个人影站在了城外的废墟中。打头的是九曜,跟着的是叶葉,最后面是鸨子。以防万一,叶葉今天已经跟舍三请了假了。虽然突然请了这么一个假让她有些捏就,但是总比直接旷工强。
“……没有纰漏吧?”
九曜回过身来问道。两名少女点了点头。
肉体凡胎的叶葉和鸨子如今是全副武装。并且已经尽可能地轻便化了。
两人都身披着厚实的斗篷,斗篷内面的口袋里装着手电筒、罗盘,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探索工具。叶葉身上带着一个结实的防毒面具兼头盔,而另一个备用的则挂在鸨子身上。
在此之上,她们的怀里还塞着巴所特制的道具。
那变形成了圆圆的形状的东西,是机械制的小蜘蛛。
这小蜘蛛似乎在身为发信器的同时,也是直通到巴那里的通讯终端。她们问过巴为什么是蜘蛛的形状,巴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很可爱吧?
也就是说似乎是因为个人爱好。
九曜仰望起天空,确认到可以在预定时间、预定地点成功会合。
“蜘蛛很快就要来了。小生推荐你们坐着它移动。”
“我,我们又会被用特别快的速度带走吗……?”
叶葉战战兢兢地问道。九曜对着胆寒了的两人淡淡地继续说道:
“无需担心。比起被小生们抱着走要来的安全。……应该。”
“应该!?”
目的地,是废墟区外的一座基地——『嵓木』。
鸨子的记忆与甲虫式的线索,不知在何种因缘下交汇在了这个地点。考虑到将会出现的威胁,带着鸨子和叶葉一起去是让人有些不安,但也不能就这么把她们丢在这里。
剑菱为了先行调查城下镇,所以会迟些过去。所以现在就只剩下跟巴会合了。九曜提高了传感器的活性扫描着周围,等待着她的来临。
一阵微风拂过。
“……!”
连“发觉”这点小事度都没能做到。
在微风拂过脸颊的短短一瞬间,他的意识被扯到了别的地方去。蜘蛛在背后着陆了。没有触动传感器,不发出一丝声音,仅仅带着一点牵动了空气所产生的风。
蜘蛛就仿佛这黎明前的黑暗所凝成的结晶一般,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那里。
“——咚——!”
“哇啊啊啊!?”
丝毫未曾察觉到的叶葉被蜘蛛的脚尖冷不丁地轻轻戳了戳肩膀,腰直接就软了下来。
九曜扶住了她那就要瘫到地上的身体,一眼朝着蜘蛛瞪了过去。
“巴。”
「啊哈哈~不好意思哦~。」
拥有着恐怖外形的蜘蛛用足肢做着十分可爱的动作,八只单眼一眨一眨地不停闪烁着。九曜愕然地叹了口气。自从她们跟巴有所交际之后,这点恶作剧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准备已经结束了吗?”
「嗯,好了哦~。那个脑子里的情报也榨得一点不剩了,小菊丸也完全修好了哦。大家请看——」
定睛一看,只见裹了好几层的菊丸正被蜘蛛驮在背上。看到这一幕,鸨子“啊”地叫了一声,冲到了蜘蛛身边不停跳着。但是,菊丸似乎还在睡。
「啊——因为之前是处在休眠状态了所以没准脑子还没醒过来。你稍微等一下哦。
“那,损伤到底有多严重?”
「倒不是特别严重,但是毕竟是断了两条胳膊的神经来着。把它们给接上,弄到能再动起来的地步的工作花了点时间。」
听到这回答,九曜的心中有什么东西抽动了一下。
菊丸的损伤,是为了保护自己而遭受的。
如果那时自己能做得更漂亮点——九曜那填满了如此想法的脑袋,被蜘蛛的前肢“噔”地弹了一下。他反射性地向后一缩,按住了额头。
“——,你,你干什么?”
「修都修好了所以这样就行了。——好了,那我们走吧?来来你们快坐上来坐上来!」
话音未落,蜘蛛的缆线便嗖嗖地伸了过来。每一根缆线都被精妙地操纵着,仿佛它们自己拥有意志一般,不过数秒就把两名少女卷起来,像菊丸一样放在了背上。
“唔哦,啊……呃,拜托你了!”
「要是疼的话要跟我说哦。然后记得要抓紧。啊——但是好棒啊好软啊。」
“你,你可别再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了啊!”
巴毕竟是有前科的,鸨子对猥亵事件记忆犹新,不由得警戒了起来。巴说着「现在我不会动手的啦」,带着明显有什么含义的笑声弯了弯足肢。
“……嗯。那么,就出发吧。小生来走在前面。”
九曜感受着腰间悬挂着军刀的感觉,盯向了南方的天空。
他领先一步,奔了出去。
过了片刻,蜘蛛也迈出脚步,移动起了它的巨躯。只有混凝土上的微微龟裂,显示着曾就有一个质量巨大的物体在这里出现过。
 
从阴影中到另一片阴影中,从大楼到另一座大楼上。一人与一台,两架兵器奔走着,丝毫不在意盖满了视野的黑暗。他们无视了地形和废墟的破损状况,朝着目的地正如字面一般地直冲而去。
九曜跑在前面,把意识转向了紧紧跟在自己后面的蜘蛛。
蜘蛛的动作非常漂亮。它操使着线缆在楼壁间飞跃腾挪,彷如在半空中游着泳般跟在自己后面。那机体操纵彷如流水,不带一丝多余的动作,从这就看得出她也没有给背上的两人施加过大的压力。
如果她动真格的话,毫无疑问地可以超过现在两倍的速度跃过这一片废墟群。从蜘蛛这暌违二十年的动作中,可以感受到巴那一如既往的精妙能力。
这化为了一片废墟的东京城中的黑暗,以惊人的速度从视野下端滑过。到目标地点的距离还有约莫五十公里。无视地形地跑下去的话花不了多长时间。
——我不记得了。
九曜那凝视着前方的红眼深处,回想起了鸨子那时所吐露的话语。
自己如今所前往的地方真的能够找出真相吗?就算能,九曜也无从得知,那真相会带来何种结果。尽管无从得知这个,但自己该做些什么,他却清清楚楚地认识到了。
那就是,无论面前有什么威胁,都要守护好自己应该守护的东西。
 

 
嵓木是一座临海的基地,表面积本身绝对不能算大。
其中比较引人注目的设施也就是在海边的演习场,主要是用来进行机械兵的调整以及后勤管理的。但是到了现在,这话到底有几分是真的也很值得怀疑了。战前帝都周围的基地,多有围着研究所而成的东西,它们处在军方的控制下,被巧妙地伪装在各地。
制造出了鬼虫的研究所也是其中之一,现在它应该仍存在于帝都的地下。
从现在算起,到太阳升起前还有相当长的时间。一行人穿过废墟,跨过丘陵,来到了吹拂着海风的港区。
漆黑一片的大海边,躺着一片更暗一份的阴影。那就是嵓木基地。
身在蜘蛛之中的巴放下了叶葉、鸨子和菊丸,滴水不漏地注视着眼前的阴影。
「不知道会有什么,啊。——我在外面侦察一下。没准会有甲虫来呢。」
巴和剑菱的目的,说到底是在盯上了鸨子的甲虫部队身上。她对基地的内部似乎并没有多大兴趣,用传感器扫过一遍,说道:
「基地里似乎没有人。……如果对方从外面接近的话我会对付的,所以不用担心。出了什么事情的话就立刻用小蜘蛛跟我联络。九曜君你也绝对不能冒险。」
“……你简直是在对小孩说话啊。”
「嗯呵。差不多就是那个样子哦。——那,回头再见。」
蜘蛛的身影伴着风消失了。意识到她已经移动了这件事的同时,她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山丘脚下的远方了。
过了几秒,菊丸站起了身来。他的视觉传感器中亮起了小小的光芒,他的识别信号出现在了九曜的捕捉范围里。能量开始缓缓流动的气息从那整个巨大身躯之中传了出来。
“菊丸,你没事吗?认识我吗?”
取回了意识的菊丸缓缓地站起了身,把脸转向了鸨子。仅仅如此一个动作,鸨子就按下了心来,露出了仿佛脱了根线般笑脸。
菊丸踏紧地面,站起了身来。他那身姿十分的沉稳,看来是不需要操心了。菊丸完成了全身的觉醒化处理,确定了一下周遭环境自己身处的坐标——
然后他的机体整个僵住了——仿佛僵住了一般。
“……怎么了?机体有什么异常吗?”
注意到了那细小的变化的只有九曜一个人。菊丸看都不看那抱着疑问的红眼,定睛不动地注视着嵓木那缠绕着黑暗的轮廓。鸨子在他身边用鼻子勇猛地喷出了一大口气,踏出去了一大步。她看到菊丸回来之后似乎又找回了平常的步调。
“好,我们快走!”
但是,菊丸没有动。
鸨子似乎感觉很不可思议一般地扭了过来,抬头看向了菊丸。巨汉只僵硬了短短几秒,鸨子有点着急地拉了拉他的胳膊,他便仿佛又开始播放了一般地走了出去。
“你振作点啊真是的……快,跟着我来!”
菊丸默默地跟在她后头。感到了疑问的只有九曜一个,以防万一,他给菊丸发送了段通信。
「如果有异常的话就提出来。如果再紧要关头陷入无法战斗的状态的话,对所有人的行动都会产生障碍。」
菊丸没有说话。虽说本来他就没法通过语言来进行对话,但是想办法表明自己身体存在异常这点小事台还是做得到的。尽管如此,他却依然没有什么表示,这是说他在性能方面上没有问题吗?
九曜在视野边角注意着菊丸,自己也走了起来。
 
嵓木内部所有的照明都断电了,暗得就像刚刚从远处看到的一样。
九曜先确认了一遍基地周围有没有布置什么传感器之类的东西。他压低身体走在前面,确认到至少在自己的索敌范围之内是没有威胁的。
基地的规模本身完全算不上大。从这里向西北偏北方向走个几步,就会来到密集分布着建筑物的地区。他向身后打出信号,问起了追过来的鸨子。
“……你对设施内部的情况有什么记忆吗?”
侧眼往鸨子身上一看,只见她默不作声地皱着眉头。她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在绞尽脑汁地思考着什么,连九曜的问题都没立刻注意到。她似乎是想按自己的方式回想起什么,但是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看来她是记不得细节了。
基地被高高的土墙围着,树木郁郁苍苍地植在其中。这片林木在减轻了基地对周边的视觉压力的同时,也巧妙地给设施打上了一层迷彩。
九曜打头,叶葉鸨子跟在她后面,菊丸断后。九曜毫不犹豫地一步步往前走,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确认后面队列的情况。
穿过树林后就来到了一片练兵场上,处处可见砖筑的建筑物。建筑物的前面各自立着标有兵营、机械兵的整备所、仓库、管制塔等等的木牌。木牌几乎都已经腐朽,好像轻轻一碰就要垮掉一样。
九曜进入了一座似乎是司令部的建筑物。他想着里面可能会有什么有用的情报,但是事实干干脆脆地背叛了他的期待。
“电子器材全都被物理性破坏了。那已经不可能复原了。”
“……嗯——。这边也是什么都没有。”
叶葉在边上东番夕照,也没找到什么像样的东西。
房间里散乱着破烂的文件,桌上,地上,连敞得大开的保险柜里都堆得满满的。但是这些东西全都是基地运营日志之类的东西,跟皇女有关系的记录一个字也没有。
鸨子把散乱在地板上的日志一张张拾起来对着光看,又把它们一一扔到一边,仍然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鸨子大人?您想起来什么了吗?”
叶葉一边提心吊胆地照着脚边的地面一边靠近了鸨子身旁。鸨子凝视着破纸说道:
“嗯……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很在意。这里有……不,不是这里。”
鸨子一边嘟嘟囔囔地不停说着“不对”“但是”,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表情。她一边与自己心中的不自然感纠葛着,一边试图把自己的意识贴向自己已经失去的那段记忆。
结果,到头来也没能在司令部里找到什么有用的情报。那么只能找别的了。
他跨脚而立的体势一动不动,只把手架了起来。那轻轻张开的单掌静静地举在面前,无言地拒绝了鸨子进一步的前进。
鸨子确信到自己的“命令”不起作用,心中的怯懦也变成了实打实的东西。陪她一路走来的护卫,如今事实上拒绝了她。她的双膝颤抖起来,喉咙中传出了细小的声音。
叶葉搀住仿佛就要当场瘫倒在地的鸨子,同样用抑或万分的声音低语道:
“菊、菊丸……先生?”
九曜沉默着迈出了一步。他的右手,已经贴在了军刀的柄上。
菊丸离开了鸨子的命令系统,他本身可能也发生了什么变化,抑或是目的的更新。
也就是说,那代表存在着比起他主人的指令还要重要的事项。而那东西,毫无疑问就在他所挡住的道路前方。
「让开路来。」
菊丸,没有反应。
「小生再说一遍。这是警告。让开路来。」
没有反应。
九曜又向前踏出了一步。菊丸仿佛电击一般地做出了反应,摆出了格斗的架势。看来对方是不打算允许自己再前进下去了,但是自己和自己的同伴所寻求的东西毫无疑问就在那前方。
那么无论如何都只能前进,而必然地,屹立在面前的巨躯就会成为自己需要排除的“障碍”。
“——等,等等啊!等等等等等等——!”
叶葉不停挥舞着双手,冲进了两人之间。鸨子已经半呆住了,而九曜和菊丸即将进入战斗状态。即便说在这片异样的气氛之中只有她一个人仍然清醒着也不为过,然而那却也不一定是件好事情。
“这……这太不对了啊!这,这种时候一定得好好沟通才行,呐,菊丸先生,你一定是有什么理由的吧?那——”
叶葉没有怀疑菊丸。她认为他是值得相信的人。所以她也认为他一定是出于某种理由才镜像妨害的,更不会觉得他有什么决定性的敌意。
自然,要说他有什么理由,那是没错的。
但是在这个时间点上,接近菊丸这件事是该划分到“愚蠢”的范畴内的。
菊丸做出了反应。九曜感知到了他架起的左手上传出了某种气息。那是对踏入了自己的“防御范围”的对象所产生的,物理性的拒绝。那气息,是他将要挥动手臂击飞少女的身体的气息。
对九曜而言,那就是决定性的一线。
“不准,碰她。”
低沉的声音振动空气的同时,九曜冲了上去。
军刀的鞘,挡住了水平挥来的左臂。坚硬的声音响亮地回荡在夜空中。九曜站在瞠目结舌的叶葉身前,用赤红的单眼瞪向了菊丸。
“九曜……!”
“退下。这里很危险。”
菊丸又动了起来。他的左手就那样抓住了军刀的刀鞘,右手打出了一记正拳。九曜以毫发之差回避开来,拔刀出鞘,向后一步飞跃了开来。菊丸张开左手,把自己抓住的刀鞘扔在了地上。
“这名对象,由小生来处置。”
叶葉呆住了。鸨子在一旁不断地轻轻呼吸。
这里的空气,已经是战场上的了。
 
与此同时。
离嵓木基地有数公里远的黑暗中,若干个身影正在疾奔着。
它们不费吹灰之力,几乎无声地穿过山林,而且各自皆是异样的巨躯。从其动作和其金属制的躯体来看,它们明显不是自然界中的东西。但是那形态是模仿一种生物而成的。
虫。
虫子们保持着队列,一毫米的散乱都没有出现,径直奔向某个坐标点。波浪的声音近了。连水平线都看不清楚的夜下大海,和海边的嵓木基地就在前方。
虫子的数量是五只。它们全都呈现着甲虫的样子。
 
「——巴小姐!巴小姐!」
巴感知到了从小蜘蛛的直通连线传来的通信,应答了起来。
「听到了听到了~怎么了~?」
她用不带一丝紧张感的语气这么一答,对面的叶葉就用慌乱的声音回道:
「菊丸先生他!还有九曜!打打打打起了!」
巴一瞬间没搞懂乱七八糟地说个不停的叶葉到底想表达什么,但从她说话声的背后所传来的“声音”中察觉到了正在发生的状况。
金属音,破风声,被踏响的地面所传出的声音。三者的家走快得异常。那是高速白刃战中所特有的声音。也就是说大概九曜和菊丸正出于以某种理由处在交战状态。
「嗯——嗯——……原来如此啊。」
「怎,怎怎,怎么办啊!?」
「冷静点冷静点。是小菊丸先开始的吧?」
那应该不是失控才对。巴在修理的时候把菊丸的电子脑大概翻过了一遍,其中没有一点疯狂的迹象,也没有一丝失控的气息。
也就是说是某种原因,在事态发展下对菊丸产生了某种作用吧。从叶葉的言辞上来看,也不像是鸨子改变心意攻击他们导致的,而且本来,叶葉的身边就可以听到轻轻的喘息声,也就是说鸨子就在她身边,而且混乱到了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地步。
菊丸违抗了鸨子的意志行动了起来,这就表示他的脑中有着比起如今的司令还要更为优先的系统指令。
「甲种指令。能用那个吗?」
「诶……」
「双方都认真了的话,就只剩下那个可以用了。不过啊,光是用那个让九曜停手也不行。白刃战中双方都是没法突然停下的啊,所以如果强行然后其中之一停下来的话,就会让他吃下对方接下来的一招了。必须得同时阻止两个人才行的。」
当然,也有让蜘蛛冲进来把两人一起压制下去这一手。但是巴并没有提出这个方案。
因为如今蛛网上一下子传来了反应。
——上钩了。
「抱歉,我这边有点腾不开手啊。」
巴现在,正坐镇在基地周围的森林里,把蜘蛛的线缆伸展到了半径数百米大的范围。那网梭巡在树木之间,盖过地面,每一支末梢都连着神经。蜘蛛的缆线之特别,并非仅仅是由强韧的前卫所组成,更有一一连接着副脑的神经。
那丝线会把范围内空气的流动、温度、湿度,还有声音和触感等等一一传给蜘蛛,仿佛蜘蛛亲临其处一般。
其中的一根,如今产生了反应。那是西方,连路也没有的山的方向。
「巴小姐……」
「没事的。阻止男人们打架可是女孩子的职责哦。」
「……是。」
叶葉的声音有了中气。看来她是下定了决心了。巴满足地呼了口气,解除了通信。
好了——
通过雷达和反射音侦查,可以得知这基地本身没有什么特别的防御系统。周围的森林和废墟之中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设备,实在是很安静。
对,实在是太安静了。
空到了这份上,实在让人有点难以想象它仅仅是被舍弃了的基地之一。这里也看不到这种废墟中司空见惯的失控机械。能够想象的理由要么是整个基地都被加上了强大的电磁迷彩,要么就是什么人把周围那些失控兵器全部给剿灭了。
什么都没有,就意味着这里有着什么把一切都给消除掉了的东西。
巴调查过了附近,但是也找不到干扰电波之类的东西。这么一来状况就不是前者,而是这一带经过了物理性扫荡才对。不管怎么样,这次侵入行动实在太轻松了。
巴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你们在我这蜘蛛面前,还想布陷阱是吗?
「喂喂——,要干活了哦。我把坐标传给你,那边就麻烦了哦。」
巴打开了别的线路,直接朝对方的脑中送出了声音。
回答的声音没有传来。巴确认到他那沉默的了解,又哼了一口气。
 

 
组成编队的虫,五只都是相同的规格。
那实在帝都附近的废弃神社里被蜘蛛所击破的个体,虎甲。它们各自装备着不同的活期,按照预定急速接近着对手所侵入的地点。
尽管虫们都有着全长数米的巨大体型,但它们却毫无困难地穿梭在山中。穿过林木的尖细,飞跃而起,踢飞草丛砸碎干土,奔驰在地上。队列中没有一丝的混乱,所有虫的复眼都瞄准了前方的目标地点。
然后,五只虫同属注意到了,那郁郁葱葱的树林中,有个一个小小的身影。
有一个男人在哪里。
他背向虫的队列,懒洋洋地盘腿坐在地上。
打头的虫急刹车了下来,跟着的四只也停止了前进。他们看到了,坐在眼前那男人的颈后,有着一个数字“叁”。
“你们好啊。走这么急是要往哪赶呢?”
男人——剑菱用逗趣般的口吻说完,缓缓站起了身,扭了过来。
这山中的光源,只有从树叶间透过的月光,而剑菱的绿眼,在其中熠熠闪耀着。
「——原来如此,我们被看穿了吗?」
“嗯,差不多就这回事。虽说这话说得很没趣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我可不能让你们过去。”
「阁下看来是察觉到我们背后是什么角色了。不过,就算阁下想从我们身上挖掘信息——」
“我说,现在就不用说那些罗里吧嗦的话了吧?”
剑菱打断了对话,提起了嘴角。他的样子就像看到了眼前出现了等到等不及了的东西一把。
“巴先不说,我可是一点都没打算从你们那问什么话。所以不用在意那些玩意了。你们从现在开始,不过是跟我战斗,是被我斩在地上罢了。”
一对五。两队兵器,怀持武力相对而立。接下来要发生的,不是什么你问我答。剑菱仿佛说着这状况让他高兴得受不了一般地说道:
 
“所以,接下来要发生的,只有单纯的厮杀罢了。对吧——『螳螂』?”
 
夜晚的空气,破裂了开来。
虎甲在千钧一发之际反应了过来。处在队尾的一只虫仿佛被弹开了一般地跳了起来,连好好着陆的从容都没有,一路压倒着树木停了下来。
在与它的跳跃几乎处在同一时间的那一刹那,从黑暗中生出的某种东西,抚过了瞬间之前还有斑猫存在的那片空间,把空间斩裂了开来。
看到敌人有惊无险地躲过了这次奇袭,剑菱无声地说道“可惜”。当然,他一开始就没觉得这么简单一下子就能把对方收拾掉。要是对方被这种小儿科的奇袭干掉那他反而还会困扰。要说起来,这也是剑菱对虎甲们所给出的一种测验。
突如其来地现出身形,把剑菱给吞了进去的那只『虫』是——
「第叁式……!」
出现在那里的机体,仿佛被磨得寒光熠熠的利刃一般。
机体是发暗的金属绿色。复眼的颜色正如剑菱的眼瞳。那锐利的触角仿佛生物一般地左右摇晃着,四支足肢中蕴藏着能一步超越音速的力量。那浑身锐角的轮廓,向所有看到它的人毫不掩饰地展示着自己的凶猛。
而最为引人注目的,就是装在成对前肢上的长大利刃。在冷冷夜风中的“双刀”描绘着浅浅的弧度,一如镰刀一般的刃尖放出了光芒。。
那对双刃,鸣响了起来。
高亢的声音摇晃着五台虎甲,周围的野草也摇动了起来,树叶也沙沙作响,仿佛在于其共鸣一般。
螳螂的机体操纵着振动。那一对利刃仿佛音叉一般地摇晃着。
最后,螳螂所发出的摇晃,全都集中到了刀上。那伴着利刃的高周波振动而发出的异响,逐渐地升高到了超过听觉范围的地步。
「要来了。像平常一样。像平常一样,把所有家伙都给斩开。连一只也不要放过。」
「遵命。对方不是对手。本机败北的可能性为零。」
鬼虫露出牙齿,架起双刃,笑了起来。
被战场的气氛所包裹之时,夜叉之剑菱便会变化。平常那吊儿郎当的松散样貌中凝起了热量,如今已经写满了肉食昆虫的凶猛。那热量发自比起被设定好的蹦起本能更为深邃的地方,是他本身的,一名纯粹的恋战者的热量。
「——好了,就让我告诉你们谁才是猎物吧?」
 

 
两人之间没有一句话语。
神速的铁拳与利刃反复交错,跃动着的钢铁机体与迸散而出的火花映射在九曜的眼帘之中。
“唔……!”
铁拳所放出的每一击都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看来,菊丸是来真的。
拳刃不知第几次地交错在一起,金属音与火花一同崩散了开来。九曜集中起了神经。菊丸避开斩击,高高跃起在了空中,又在着陆的同时爆发性地奔上前来。
这不是放着水也能对付得了的对手。只有用力量胜过他才行。
九曜低低地架起钢刃,决定以向斜上一击的居合斩分出胜负来。若是两人同时冲上去的话,他们之间这寥寥数米的距离恐怕不消一秒就会消失不见。九曜盯紧了处在自己所放出的电弧对面的菊丸——
然后认出了扑到了他眼前的身影,陷入了惊愕之中。
——鸨子!?
攻击已经发动了。已经出膛的子弹刹不住车,全力的一击也一样难以突然中止。因为这与切磋时不同,是从一开始就打算“命中”的攻击。
突然冲了进来的鸨子,如今被夹在了九曜的钢刃,与菊丸的铁拳之间。
赶不上了——
“——甲种指令!立刻把刀停下来!!”
接收到了这以声音识别为媒介的最优先指令的同时,九曜的全身一齐剧烈地反应了起来。
所有攻击意志都被摘除了。电子脑一瞬之间被夺走了支配权,完全切断了对肉体动作的操作,全身的神经都失去了感觉,战斗动作被强制中断了下来。





结论上来说,九曜在斜斩的开头动作时把攻击给“中止”掉了。他那被精密地操纵着的身体中,力量无处可去,结果弄得他像断了线的木偶一般在原地不停打起了转。军刀在完全斩出前的片刻从他的手中滑下,插在了地面上。
而菊丸也在千钧一发之际止住了动作。
他把自己的左手,挡在了自己那彷如炮弹一般的右手正拳上,自己接下了自己的拳头。这一下在几欲切肤的距离之下总算起了作用,伴着仿佛被弹开了一半的声响,他的右手被左手个挡了下来。高压空气“嗖”地喷了出来,拂动起了就站在他眼前的鸨子那黑色的长发。
仿佛时间停止了一般的寂静,充斥在四周。
鸨子凝视着菊丸,用柔和的声音轻轻地,短短地呢喃道:
“…………太好了。”
 
在鸨子冲进两人间短短数秒前。
在九曜和菊丸的战斗前,叶葉被逼到了要用上“甲种指令”的田地。
所谓甲种指令,指的是司令叶葉可以对部下九曜发出的一种最为优先的命令。身为名为九曜的这名少年的司令官的叶葉,是唯一一名拥有对他下这个指令的权利的人。
而为了同时制止两人,就不能缺少鸨子的帮助。
叶葉对着不停轻轻颤抖着的鸨子,快速地说明了起来她刚刚和巴的通信中的内容。无论如何,她们两人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这个了。
叶葉可以对九曜使用甲种指令。
但是鸨子,能对菊丸做到同样的事情吗?
没有证据可以表明这一点,鸨子以前也没有试过。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叶葉与九曜之间,以及鸨子与菊丸之间,这两套命令系统是相同的。而且本来,恐怕菊丸根本就不会听鸨子的命令。
那该怎么办呢——鸨子没有意思迷惘。她强行压下了颤抖,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她的脚步,笔直地朝着战斗中的菊丸迈了出去。
吃了一惊的叶葉想要阻止她,但鸨子把她甩了开来,仿佛是说给自己听一般地开口道:
——他,是不会伤害我的。绝对不会。绝对。
也就是,说。
她要自己冲到菊丸面前。要挺身来阻止他的攻击。如果他还能认出自己,那么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一定会停止攻击。然后菊丸就会停下来。麻烦你同时对九曜下达甲种指令——鸨子想说的是这个。
太危险了。尽管可能的确没有别的办法了,但是这毫无疑问是一场把生死当做筹码的赌博。
但是转头看向叶葉的鸨子眼中,蕴藏着切实的光芒。
——我想去做。拜托了。
万一。万一菊丸看到面前的鸨子后没有停下拳头的话,她的脑袋绝对会像西瓜一样被彻底打烂。
她恐怕没有轻生的打算。但是在鸨子心中,对菊丸的信赖是绝对性的。而若是他认不出自己来了的话,那对她来说,比死亡还要可怕。
 
“九曜!”
叶葉提起灌了铅的双腿,向停止了战斗的九曜跑了过去。九曜站起身来,拾起军刀收回了鞘里,转身面向了她。接收到了这久违的甲种指令,他指尖上的感觉还没有恢复过来。
九曜想道:可能会被凶一顿吧。难以想象她会允许自己做出与同伴动手这种粗暴行为。
但是叶葉,既没有露出安心的表情,也没有露出怒容,她仅仅,一下子扭曲了面庞。
那是一张快要哭出来的脸。
“……唔?”
九曜算错了。充盈在叶葉心中的,唯有巨大的悔恨,以及负罪感而已。
“我,我……”
我无视了九曜的意志,动用了甲种指令。
尽管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但是发动甲种指令对叶葉来说是一种禁忌。
离开尽天,踏上旅途,叶葉决心再也不使用它了。要问为什么,那是因为对她来说,九曜并非是什么道具。也并非什么部下。他是她珍贵的伙伴。
“对不起。”
叶葉忏悔着,忏悔着事到如今又把九曜当做“工具”来操使了。
那强捻出的声音中,带着不住的颤抖。
“对,不起……对不起……!”
从她那垂向地面的大大眼眸中,可以嗅到泪水的气息。不能让这泪流出来——九曜想道。
甲种指令的事,九曜完全不以为意。不如说,他反而为会其感到安心。所以,如果看到她为了这个而哭泣,那痛心的会是他。
“没关系。……抱歉。多谢你,制止了小生。”
九曜把手从军刀的刀柄上放开,笨拙对着叶葉的头抚摸了一下。娇小的司令官头上顶着九曜的右手,默默闭上了眼睛。接着,她用力摇了几次头,抬眼看向九曜,又大大地点了一下头。那眼中的泪终究没有落下来。
稍远之处,菊丸和鸨子正相对而立。
“……让我们过去吧。”
菊丸在千钧一发之际中止了打向她的攻击,但却依然挡在鸨子面前一动不动。
这次,鸨子没有动摇,她摆着刚毅的表情定定地望向菊丸,不肯从这名比自己远为高大的护卫面前退开半步。她已经不再畏惧他的拒绝。在那短短数秒的搏命之中,他已经确认到了菊丸是能够认出自己来的。
在与命令无关的领域中,菊丸依旧没有伤害鸨子。
所以,鸨子自身也期望着,能跟他在对等的立场上走下去。
“这并非是命令。而是我,对你许下的愿望。——拜托了,拜托你了,让我看看前面到底有什么吧。”
然后,鸨子毫不犹豫地弯下了腰。
叶葉吸了口气,九曜也皱起了眉头。如同桀骜不驯的代名词般的她,如今对着自己的护卫兵深深地弓下了腰。
鸨子保持着那副姿势,吐露着从自己心中汩汩涌出的话语。
“我不想,就这么一无所知地过下去。……无论有什么,我都一定会承受住的。”
听到鸨子自表决心的话语,菊丸没有作答。
对鸨子来说,这几秒的沉默想必有几十倍长吧。九曜和叶葉,只能无言地注视着在眼前展开着的异样的一幕。
菊丸终于动了起来。他转身背向鸨子,自己领着头走了出去。
 
兵器的整备所被搁置在那里,几乎没有一丝变动。
不知道是军方没工夫处理这里了,还是这地方本身就是障眼法。但是里面显眼的终端机都已经被破坏了这一点,很给人一种事实是后者的感觉。
九曜关上厚重的铁门,重新检视了库里的样子。
这个类似仓库的空间顶部,架着十字交叉的铁梁。水泥的地板裸露在外,上面洒着从高有十米多的天窗中照进来的月光。
七零八落的机械兵,各种兵器的部件,还有许许多多的武器和工具散乱在这片空间中。每一件东西都被无人问津地丢在这里,浑身满是铁锈与尘埃。
“……我记得。”
鸨子忽然嘀咕道。
“我记得这里……。我从那边的门走到过外面去,看过月亮。……在更里面。”
鸨子用手电照着脚下的路,一步一步地朝着整备库的深处走去。菊丸已经再也不阻不拦了。叶葉一边跟着两人走去,一边略带不安地回头看向了九曜。
“九曜……”
“无需担心。小生会保护你。”
“……我相信你。但是,总有点……”
——总有点不祥的预感。
九曜并非不明白叶葉那未说出口的不安之情。他摸不清楚叶葉这“预感”的来源到底是什么,但是尽管如此,他也做好了觉悟,要铲除一切会加害于她的事物。
叶葉他们已经做好了这种准备。
但是在前方等待着鸨子的东西,依然没有除下它那神秘的面纱。
菊丸走到了某个地点后停下了脚步。在整备库最靠里的一角上,器材,部件和杂货堆成了一座小山。菊丸毫不犹豫地把手捅了进去。杂物的小山之前一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但这一下子把它给彻底打破掉,开始稀里哗啦地坍塌了下来。
菊丸丝毫不以为意,把塌下来的器材扔了开去,在山上开了一个大洞。里面不光有机械部件,还盖着可以吸音隔热的缓冲材料。九曜明白了,这被巧妙的伪装起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地下室……”
在他吐出这句低语的同时,那东西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地板上有一个厚重的舱门,横截面恐怕会有十几厘米宽。舱门的把手上绕着满是铁锈的锁链,但菊丸把它们连着锁头一起给扯烂了开来。
舱门“吭铛”地一声被拉开,沉淀在里面的陈旧空气开始流动了起来。
门下树着一架梯子,长有几米,后面似乎还有通向更下方的楼梯。
“戴上面具。”
九曜简短地指示了一下,叶葉便把防毒面具扣到了脸上。她确认了一下进气口的过滤器的状况,然后用手势表明没有问题。慢了一拍的鸨子也戴上了面具,用大拇指擦了擦眼部玻璃上的灰尘。
这次打头的是菊丸。他深入了黑暗之中,爬下梯子,又往台阶下面走了起来。
地下室相当的深。尽管他们并没有磨蹭,但是也花了好几分钟才走到底。
“呜……”
“鸨子大人?您还好吧?”
刚下完楼梯,鸨子忽然就踉跄了一下。看到她轻轻按着自己的太阳穴,鸨子赶忙对她问道。
“嗯……没事。就是头有点疼……感觉,像要想起来什么了一样……”
鸨子嘟嘟囔囔地说着,隔着防毒面具的视线已经看向了前方。楼梯下是一片空地,前面挡着又一扇厚重的铁门。但是,这一扇似乎并不需要强行打开。
因为铁门的中央有着不自然的变形,已经是被强行踹开过的了。带着锈味与霉味的寒冷空气,从半开的铁门后流了出来。
菊丸把手放到了门上。打开门前,他回过头来确认般地看向了鸨子一次。
鸨子用手电照着他那看不出表情的面孔,也一样点了一次头。
皇女的护卫已经不做多什么其他干预了。他尊重了主人的觉悟,打开了那扇门,指向了依旧盘踞在前方的黑暗。
“——这,是什么地方?”
用手电照亮了前方的鸨子,愕然地,仿佛有些脱了力般的声音嘀咕道。
这幅景象,让一行人想到了他们前几天曾呆过的废弃医院。
长长的走廊笔直地延续着,不怎么宽敞的单间罗列在它的边上。房间前紧闭着的门扉面无表情地站成横队,门边的观察窗满是脏污,很难看见里面。
尽管那朴素的石壁显得十分苍凉,但他们仍然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股熟悉感。
对,这简直就像随处可见的住院部一样。
一走进去,九曜就皱起了眉头。
雷达失灵了。
是这里有什么能够阻碍电子索敌的东西吗?抑或是放在这里的器材影响了磁场呢?被丢在地下的设施里,不时会发生这种情况。若是拥有与虫同在是的强大索敌能力的话,这点小事根本算不上什么问题,但是如今的九曜是不可能进行大范围索敌的。
菊丸没有继续引导他们。他站在原地不动,仿佛在说自己带路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希望你自己去确认一样。九曜在他这幅样子中,看出了毫无掩饰的踌躇之色。
「前面有什么东西?……这个问题,阁下想必无法回答吧。」
为了确认,九曜姑且是问了问他,但前面到底有“什么东西”,几乎一看就能知道了。
前面,有着某种跟鸨子有关系的东西。
而且,恐怕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力。
九曜代替菊丸,走到了前列。叶葉跟在他后面,不停地扭亮着荧光棒,然后等间距地摆在通道的角落处。绿色的光芒朦胧地向黑暗中渗透了出去。
各个房间的房门都紧闭着,一边的牌子上标记有数字和记号。○一A,○二A,○三A——数字大概就只是单纯表示房间号而已,但后面跟着的字母就不知道到底意味着什么了。房间本身的样子像是把病房和单人牢房组合了起来一样。
其中一个房间的观察窗碎掉了。九曜向里一看,皱起了眉头。
——冷冻槽。
这么一来的话,这里是避难所吗?
他忽然看戏了脚下。那里散乱地扔着白色的病号服。尽管它们都已经变得破破烂烂,但是尺码看起来似乎都是相同的。顺着走廊转过转角,只见前面又是通向下方的宽阔阶梯。他们就这么碰上了好几次。
满是铁锈的轮椅和担架车横倒在走廊角落,其中还有破掉了的药瓶和输液架之类的东西。背后传来了鸨子交杂着呻吟的喘气声,以及叶葉安抚她的话语。每次,鸨子都会低声答道“没关系”。
接着,他们终于走到了尽头。
之前的空间可以算是住院部,他们面前的这一片区域却不知道该比作什么。空间异常地宽广。真要说的话,大概是把研究室和手术室和太平间合起来,再把地上的兵工厂也加上的地方。
“咿”——鸨子的喉咙中挤出了声来。
“……鸨子?”
九曜听到这声音也不由得回过了头来。尽管隔着面具看不太明白,但是鸨子的表情中渗着恐惧之色。她用双手抱住头,一个踉跄栽到了“哇”地叫了起来的叶葉身上。
“真,真的没问题吗……!?您这已经是不行……”
“就在这。”
“诶?”
“就在这里。——在这前面。”
这些话简直就像是呓语一般。鸨子不顾叶葉的声音,强行驱使着虚浮的双足踩向地板。
“鸨子大人!”
“站住,太危险了!”
她没有停步。鸨子无视了叶葉和九曜的制止,两眼只盯着前方,不住地用手电四处探照。她一边用虚弱的光芒驱散着黑暗,一边仿佛要溶化于其间一般地一步一步走向深处。
而菊丸什么都没有做,就那样一直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
仿佛是在凝望着她的觉悟一般——抑或,是在预视着将要发生的悲剧一般。
 
每当鸨子想起嵓木这个单词之时,总是会有一股令人不快的感觉在她的脑中蠢动起来。
当她真正走进了这基地后,那股感觉变成了可以切实地感觉到的“疼痛”。
鸨子认为,这股疼痛正是她所失去的记忆存在于此的证据。事实上,这想法也没有错吧。记忆并没有从她的脑中消失得一干二净,还是有一些该称之为记忆的碎片的东西存在在其中,而它们在这嵓木基地的附近开始抽动了起来。仿佛就像在跟什么东西共鸣一般。
这里存在着某种,能够填补自己记忆的缺损的东西。
但,那东西,与鸨子曾经无数次地反刍过的“可怕想象”完全不同。自己的家人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她这股不安,从一开始就没有意义。
真相,远非那点程度的东西。
「莲宫鸨子」,迎来了自己脚下的地盘被彻底粉碎的那一瞬间。
“啊……”
无法想象,那愕然的声音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
眼前有好几张手术台。边上的信息终端机不出所料地以及被破坏了,但每台上面都有好几根电缆,连着个奇怪的器材。那器材形状像偷窥一样,应该是给人戴在头上用的。
培养槽排列在墙壁的边上,其大小差不多可以装进一个人。其中也部分培养槽的强化玻璃已经碎掉了,原本满装在槽中的液体化作了地板上黑乎乎的污渍。满地都是曾经被用来进行“处理工作”的器具,明显是人骨一部分的东西如今依然躺在手术台上。那不是成人的骨头。要是在这个大小的骨头上添上血肉的话,估计会是正好和鸨子差不多大的少女的样子。
时间,在鸨子的脑中彷如瀑布一般地倒流了起来。
眼前这异常的光景扣动了扳机,她在一瞬之间,想起了一切。
计划在昭和七十七年开始执行。
以皇女的基因为基础的肉体制成实验开始了。第一期(被称为D级)的制成遇到失败,在肉体年龄六到八岁时纷纷腐坏,第二期(C级)成功离开了培养槽,但无法做到肉体维持以及独立行走,第三期(B级)做到了上述两项,因此接受了“记忆信息”的导入,但是其中多数的个体都未能获得智能而变成了废人,遭到了废弃。
最为安定的若干个A级个体被保存了下来,得到了自我意识。
“——啊——”
无法抑制的颤抖袭来。
无论有什么,都一定会承受住——简直是屁话。
片刻前还存留在心中的觉悟,在绝对性的真相面前毫无意义。
“啊,啊,啊,”
追过来的九曜和叶葉失去了言语,但鸨子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她拼命按着自己的脑袋,用力用到连指头都变白了的地步。头盔的坚硬触感。这具无可救药地不断颤抖着的躯体之中,确实付着肌肉,流着血液,通着神经,架着骨骼。
但是那些,全都是一开始就诞生在人类手中的东西。
身体也好,记忆也好名字也好,全部都是以原来存在的人类为蓝本而被制造出来的。
“啊——呜啊啊啊吖吖吖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段回想犹如死亡一般。
A级复制人第四一七号。
这就是,这个以皇女为模板而被制造出来的生物的真正名字。
 

 
巴敏感地察觉到了风的喧骚。
留在了地上的她,不可能知道如今地下室里正在发生些什么。但是她在某种程度上,已经预测到了他们将要面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复制人。
曾经身为兵器开发的技术官的巴,既没有跟这种生物技术有所牵连,也没有对其产生过兴趣。本来话说回去,就算仿制一个人类出来又有什么用呢?想要军队的话用战斗能力高强的机械兵就行了,这个研究的性价比实在是太差了。
如果即使如此还要继续使用仿制的人类的话,那用途自然就会被限定出来了。
替身。
巴比谁都更清楚,只要技术存在,“需要”就会在毫无所谓伦理道德的领域中诞生。
“……来了。”
她低语道。
地下出现了反应。敌方的增援明显盯准了“鸨子”的复制品。
 
还需要再等一等,东方的天空中,才会出现亮色。




本帖最后由 未来の扉 于 2013-10-29 23:58 编辑


六 — 紫电
 
 
来谈谈某一名机械兵。
从启动的瞬间开始,他就成为了『皇帝』一族的护卫。也有若干别的个体守护着帝都,但保护着其中的中心之中心——皇女本人的,只有他一名。
这名机械兵被命名为菊丸,从莲宫鸨子出生那时起就认识她了。他记得很清楚,她调皮捣蛋,总是安不下心来,自己一旦不动就会蹬鼻子上脸地往自己身上爬。他也记得很清楚,自己腰上还有因为她说要量身高而被画上去的线。
在她还非常幼小的时候,战火就已经逼近了这个国家。
没有人告诉菊丸加诸于第三皇女身上的“那个计划”。这也自然,怎么会有人跟一个不会说话的机械兵一五一十地说明呢。
离别之际,主人一如往常地,带着仿佛在与友人交谈般的语气对他说道:
——这就要说再见了啊,菊丸。结果弄成把你扔在这一样的局面,实在是对不起。谢谢了。
此时,主人已经年方十八了。她已经成为一名杰出的女性,噙着沉稳的笑意抚摸着菊丸的装甲。
——我就拜托你了。你来做的话,一定没有问题的。
她究竟知道那个计划全貌的几分呢?不管到底知道得有多深,顾虑到了与她拥有同一张面孔的“那名少女”的,恐怕都只有她一人吧。她或许察觉到了,那在道具的宿命下诞生的人心中,蕴藏着与自己相同的意志。
——对了。要是“那家伙”快要知道自己的真相了的话,麻烦你去阻止她。因为那家伙是我嘛。说实话我心里还是很脆弱的,所以我觉得自己一定承受不住。没准还会自暴自弃掉呢。
说着,主人很害羞地笑了笑。
最后,她说道。
——不过。不过要是有一天……她发自真心地,真真正正地想要去寻求什么的话,希望你能帮她实现。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的就好。……拜托了。
她把这些话语和退魔的短刀交给了菊丸。
从那以后,菊丸就再也没有见过主人的身影。因为他曾经在嵓木基地的地下停止机能了一段时间。他的下一次启动,已经是皇女的替身醒来,投入实用之后了。
真正的主人在哪里发生了什么,变成了什么样子,菊丸并不知晓。
或许,她已经——
二十年斗转星移,菊丸再次启动了。
身处自己眼前的,是比自己最后的记忆要年幼上几分的“主人”。
她在培养槽中被制造而出,脑中填进了记忆信息,深信自己是本尊,是一名人工制成的少女。她被装在冷冻槽里,是唯一一名正常地醒觉、启动了的个体。
而身为替身的她唯一清楚记得的就是“从什么人手中潜逃掉”这一件事,而为此,她向菊丸寻求起了护卫。
严格来说,菊丸与她是初次见面。但是菊丸望着眼前这怀念的面孔,无法不如此“思考”道:
——您,还记得属下吗?
少女看着菊丸,露出了从心底发出的笑容。
“……啊啊,太好了。你还陪着我啊,菊丸。”
守护着她,与她同行。
战争已经结束,真正的主人已经离去,菊丸所剩下的,仅此而已。
 
 
黎明前那一日之中最为浓厚的黑暗,笼罩在天空之上。
 
粗壮的树干比细枝还要干脆地被斩倒下去,露着彷如艺术品一般的截面躺在地上。
本来有五台的甲虫,数量已经减少到了三台。两台已经被螳螂的利刃连本体带机身被一刀两断,如今只剩下一动不动的残骸躺在地上。
轰鸣响起。虎甲射出的速射炮弹冲撞而来,把着弹点一瞬间打得灰飞烟灭。他们装备着重型火器,而螳螂则没有任何的远程武器。因此采取保持距离进行包围的战术可谓是理所当然的,然而螳螂连这也不当回事。
夜叉之剑菱乃是白刃战的达人。
他的战斗毫无一丝炫耀之意,永远只集中于一点上。
永远只集中于把周围的敌人悉数斩杀上上——螳螂的世界观,就是如此的简单明了。
身处战线最前列,不去限定攻击目标的超近距离战斗。冲锋,突破,先导。这,就是从一开始就面向战斗而被制造出来的第三式『螳螂』的设计理念。
这超攻击型的作风完全不考虑招架之术,不用细想也知道是愚蠢无谋的凝集。但是,仅专于一的战斗,在臻至极点的那一刹那,便会化身为战场上恐怖的威胁。那彻底否定了一切战术战略以及阵型之类的东西,完全就是将一切的抵抗都踩到脚下的单纯暴力本身。
双剑使所达到的,世上最为迅速的“先头之先头”。
剑菱的战斗,从一开始到最后为止,都没有丝毫的偏差。他一路如此胜利,如此败北,如此活了过来、
剑菱在利刃与獠牙、弹丸与火花间呼吸着,明明白白地笑了出来。
「我有个同事。」
他变魔术般地把跟踪弹一刀两断,背对着变成两半爆炸开来的炮弹一口气冲上了前去,用电磁波喃喃说着,也没有要给谁听的意思。他有种以一旦意识昂扬起来,就会像这样毫无目的地自言自语或者哼起歌来的怪癖。
「我跟他处得是相当久了。要让我说,他是个一点变通都不懂的死脑筋,但是却强得要命。强到我们一班人里面,能正面跟他过招的就只有我的地步来着。」
双刃飞舞。利刃拖着高周波的声响撕裂着空间,划出圆形的轨迹,要把一切都给分断开来。那刀身振动着,看起来就像发着白色的光芒一般。螳螂锐利的躯体一拧,四足彷如爆发地一跃而上,连复眼也无法视认的闪光袭向了敌机。
「而且就算这样,经常也是我棋差一招。我当时觉得这真是个怪物啊。不开玩笑,他跟我们看到的世界真是不一样,是个极速的怪物。——啊,你站这个位置可是会死的。」
那动作仿佛切断这一概念的化身一般。
那是丝毫不允许对方认识到斩击轨道的死神之镰。
即使如此,也曾有一人,能够看到这柄利刃。曾经有一名男子,可以把这对连裂风之音都追之不及的神速双刃上的刃纹,都认识得一清二楚。
「仔细想想,我的剑没准就像是为了追上那家伙而一点点研磨出的一样来着。所以说啊,」
“噔”,轻巧地出乎意料的声音响了起来。
厚重的装甲对这一刺没有做出一点抵抗,只见第三机从头部顺着躯体,直到尾根都被一刺到底。剑菱把刀拔了出来。火花如同血液一般喷涌而出,惨毒地照亮了夜幕笼罩的山陵。
余下的两机把螳螂夹了起来,一机从多联装掷弹筒里打出了无数的高爆弹,一机则架起了高温火焰放射器。是用高爆弹破坏装甲,用火焰烧灼内部吗。两机都在利刃能及的范围之外,以尽可能理想的速度展开了攻势。但是。
太幼稚了。
 
「——哈!!」
 
地震。
四足同时踏向地面的瞬间,地面上就以螳螂的躯体为中心,传出了令人吃惊的震动。
作为震源,螳螂的脚边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见球状扩散开来的“波”粉碎着地面,把大气化作冲击波,让它们袭向猎物。那冲击是如此猛烈,把范围内树木的叶子都给打飞得一干二净。
两架甲虫被冲击震得趔趄起来,瞄准也被打歪,刹那间露出了空当来。
而这个距离上,“刹那间的空当”对螳螂来说就是大得能打起哈欠的破绽。
深绿色的虫化作旋风直驱而上。
它冲上前去,一击切断了用起掷弹筒的个体。螳螂出刃,绝无浪费。它的四足把着利刃的惯性,咬紧了地面,数万的促动器与人工肌肉合理完成着机体的操作。
螳螂从低到极限的姿势迈步而出,连虫的复眼都为之所迷,虎甲一瞬间感觉它仿佛是“消失了”,而那也就是它最后的思绪。利刃从猎物的视野之外飞跃而上,把敌人自下而上一刀两断。
「……所以说啊,你们一个个都太慢了。」
螳螂维持着举刀的姿势说道。竖直抬起的利刃发出了阵阵低吟。
无数树叶散落飞舞,把化作了亡骸的五只甲虫埋了起来。其中的几片忽忽悠悠地飘到了螳螂的刃上,然后便立刻悄无声息地被切成了两半,又飘落而下。
——呵。
要把这些当成大戏一场后飞散的彩纸屑,颜色也未免有些太单调了。螳螂放下刀刃来,停止了它的振动。他用传感器向周围扫了一遍,但没有别的什么反应。
「差不多这样吧。——喂巴,你那边如何?」
他发出了通讯,但晚了二十毫秒左右,回答才传过来。
“增援。有两架从地下直线往这边来。」
巴平常一直是一幅轻佻的态度,但是这时她的声音低沉而又静谧。仿佛是在思考着什么一般。
「地下?那不是他们呆的地方吗?现在就赶过去?」
「不,地下的已经赶不上了哦。——而且,」
巴顿了一下,把蜘蛛的电子索敌数据传送给了螳螂。
剑菱瞪圆了眼。瞪圆了眼,然后露出了隐藏不住的笑意。
「对方似乎终于凑齐了数来呢。也对,想要真正的鬼虫也是当然的嘛。」
众多的甲虫,正从四面八方朝这里赶过来。
 
 
这等悲痛的喊叫,九曜从未听过。
“鸨子”当场瘫在地上,暴力地抓挠起了自己的头。防毒头盔上刮出了无数细小的伤痕,鸨子的指甲翘了起来,点点血珠从中散落而下。
一直呆立当场的叶葉回过了神来,跑了出去。
“鸨子大人!——鸨子大人!!”
叶葉松开了手电,全力抱在了鸨子身上。手电滚落在地,明晃晃地照亮了地板的一块。光芒的先头散落着已然彻底干枯的人骨。
“呃,噫,咿,呜,呜啊啊啊啊!!”
鸨子蜷缩在黑暗之中,爆发着嘶哑的叫声不住挣扎。叶葉用手臂箍着她的双手,拼命地叫着她的名字。鸨子被叶葉拘束着,无数次地重复着激烈地呼吸,最后终于像胎儿那般蜷成了一团不动了。她的身体颤抖着,令人痛心。
“…………莫非,是,”
“九曜!这……这是……!?”
叶葉晃过神来捡起手电,看到了那副光景后,呻吟道。
九曜迷惘着该不该说出口。就算以他的眼光来看,这幅光景也太过惨痛而残酷了。这里就如同把帝都的黑暗原原本本地显示了出来一般。他看着叶葉的眼睛,略略垂下了脸孔,开口道:
“……想必是复制人的研究所吧。指的就是人为地去再造人体的技术。而她……”
“……!!”
九曜并不知道存在着复制人计划这回事。但是,这一技术的研究本身正在进行这回事,他是有所耳闻的。但是他从没想过,这技术已经发展到了能够重造出一名人类的肉体,甚至连记忆信息都可以成功复制的地步。
更不用说,眼前的少女就是其成品之一这种事了。
九曜看向背后。菊丸站在那里,用看不出感情的眼望着他这边。一直以来都保持着沉默的他的站姿,唯有此时显得毫不可靠,显得无比孱弱。
「……你知道啊。所以,才想要阻止我们吧。」
九曜明白他为何不惜动用武力也要阻止自己一行进入这里了。
心理正常的人,就算做好了心理准备,也是不可能能承受下来这一层打击的。
自己,并不是自己,这种事情。自己只是被灌输了这种认识的,人造的生命,这种事情。
但最后,菊丸还是放她过来了。他的电子脑中究竟走过了哪些进程,如今又在“思考”着什么,九曜不知道。
巨大的躯体忽然动了起来,缓缓靠近了鸨子。他在想些什么呢?他是打算像过去那样安慰她吗?
鸨子仿佛被弹起来了一样做出了反应。不知道她那小细胳膊里哪来的力气,只见她一把推开叶葉,仿佛穷途末路的野兽一般不住向后退却。
“别过来!!”
她的眼睛在面具对侧窥视着,那瞳孔已经完全放大了开来。
不知道她是在哭还是在发怒。只见她的双肩猛烈地上下抖动,呼气中几欲带有疯狂。大颗的泪珠满溢在她充血的眼睛里。
“你……你,为什么……会……”
九曜接住叶葉的身体,说不出话来。
他第一次见到这么一副模样的人类。
自己过去曾见过的叶葉的眼泪,与眼前鸨子的完全不同。这是绝望的泪。是“自己”被彻底否定,失去了一切的泪。
鸨子恶狠狠地瞪向了菊丸。
“我是替代品吗!?是为了满足你的心的人偶吗!?你一直都在骗我吗!!”
九曜感到怀中叶葉的身体僵硬了起来,她的心脏跳动得如同要迸裂一般。根本不可能承受下来。叶葉承受不住,鸨子更是。
菊丸依然,沉默不语。他的脚向前迈出了一步——
“别过来!不要过来!!”
狂喊回荡在四周。面具下的眼睛颤抖着。鸨子已经走到了发疯的边缘。
“——不要,够了,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了不要不要!这太奇怪了,我……我不是我啊……!!”
鸨子无数次地摇动着紧抱在自己手里的头,向前横冲直撞地跑了出去。
仿佛要从事实的重压下,从一切之下逃出去一般跑了出去。她穿过菊丸身边,跑向了与来时不同的路。
“啊……!”
叶葉叫了起来。九曜提腿想要与叶葉一起追上去。
但是。
——!
拔足欲行的九曜的电子脑,感知到了他最为担忧的东西将要来临的兆头。
“……要来了……!”
在这糟糕透顶的时间点上,有什么东西正在急速接近而来。九曜没有通过动力反应,而是通过声音和振动察觉到了这一点。快得可怕。垂直坐标比这里要低一些,但立刻就能发现对方是从地下路线接近过来。
并且,察觉到时已经是为时已晚了。
“趴下!”
在他一下子护住叶葉的同时,地板的一部分碎裂了开来。
九曜用强有力的眼神,瞪向了茫茫烟尘的对侧。
出现的身影,有两个。
两机的型号相同。
大小比虎甲要小上两圈,但整体的轮廓是相似相通的。
全场大概只有不到三米。本体几乎已经完全与虫形的机体相同化,从这个大小来看,也的确足以从狭小的地下穿过来。它们也以普通昆虫为模,是拥有六条足肢的地上型,但是机体细长得令人吃惊。
「——又见面了,第九式。」
与虎甲毫无二致的声音在九曜脑中响了起来。
自然,这并非是表示那时的男人还活着。恐怕是它们连本体都是同型,相互间共享着记忆信息。
「殿下……不,人偶似乎并未身在此处呢。不知是逃到哪里去了……不过暂且放一放好了。」
九曜小小瞥了一眼,只见鸨子已经不在了。她所奔逃而去的方向几乎已经被地上的洞所阻隔开了。而菊丸,也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
“……你们有什么目的。为何,要盯上她。你们知道她的真面目吗?”
「在下无法感到有回答此问题的必要。我等,只有我等的任务罢了。」
紧接着,另一只虫动了起来。
虫踏地奔去,以仿佛没有重量般的速度消失在了黑暗之中。那是鸨子所离去的方向。
“!”
九曜几欲做出反应,但他的脚边却爆散了开来。
虫发动了攻击。那长得异常的触角一扫,如同钢鞭一般砸在了地板上。这并不仅仅是一记打击。触角的尖端似乎有着相当大的硬度,那锐利的一击把石制的地板深深地挖出了一条缝。而最重要的就是——打击点上冒起了烟。仔细一看,那条触角发出了模糊的红光,让人感到其上具备着相当高的温度。
想必这个型号的虫因为尺寸原因,导致所能携带的火器总量有限,因而接受了面向近距离战斗的调整。这是特化于侵入封闭空间,对其中小型目标进行压制的个体。叶葉在它面前呻吟道:
“九,九曜……!”
“……小生会找机会藏起来。届时会抱着你的身体一起,没问题吧?”
九曜短短言罢,又面向了虫。
「那么,甲虫式/『天牛』——上阵。」
与之呼应,九曜的身体啪吱一下笼罩在了电磁场中。
九曜先动了。他毫不留情地用左手的针弹扫射而去,确认到天牛横跳避开了的同时,抱起叶葉飞奔了起来。
他全速奔向通道。九曜在脑中瞬间逆推出这座设施的道路,用电磁迷彩尽可能地掩藏起了自己的反应,朝着出口疾奔而去。
然而——
「不会让您逃掉的。」
天牛易如反掌地追上了他。
两支触角如同长鞭般挥舞了起来。
会被打中。九曜立刻做出了行动,紧紧抱住叶葉跳了起来。他背朝着打击的方向,以后背接下了这一击。
“唔……!!”
凄厉的冲击穿了过去,思维中闪烁起了杂讯。后背仿佛被烧灼一般地炽热,外套与制服的背部一齐裂了开来。但这股冲击,就结论上来说帮助了他们的逃脱。
两人被打飞了开来,彷如人偶一般滚落在地。叶葉在九曜的怀中紧闭着双眼。九曜就那样踏地而起,跳进了天牛自己所打开的地板上的洞,逃进了瓦砾、烟尘,与黑暗的夹缝之中。
 
“九曜……!你还好吗!?”
“…………没有问题。”
洞穴之下,就是设施的下面一层。墙上打开的洞成串排成了一条线。不知它们是从哪里的地道强行穿过来的,只觉漆黑的洞穴中吹来了寒冷的空气。
九曜和叶葉潜伏在下层的一角,应当是机械房的地方。
这里似乎是负责空气循环的机械房。不甚广阔的房间里,天花板上开着通风口,一整面墙都被铁丝网所覆盖,其对面还有着巨大的换气扇。但是换气扇如今只是一大块锈铁,完全停止了运转。
叶葉看着为了保护自己而负了伤的九曜,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一样。
“不要摆出这副眼神。小生已经把冲击让掉了,因此并不严重。由小生来接下那一击很好。”
“但是……”
为了让叶葉安下心来,九曜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尽管隔着头盔。
无论如何,这里都不是久留之地。尽管自己的索敌手段失效了,但敌人却不一定。现在他尽可能地隐藏起了自己的所在,但是这究竟有多大的效果也不清楚。
“接下来——怎么办?”
九曜,只问了这一句。
九曜的司令官,是叶葉。
他遵从应当保护司令官这一最优先事项,一路逃到了这里。而接下来,他要服从她这名司令官的判断。
是正面面对,还是退却?
要逃的话,是应该把自己的逃脱放在第一位吗?
叶葉仿佛一开始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一般,承下了九曜的提问。
“……,去找,那两个人。”
果然。
听到这条在这种紧急时刻只能说是愚蠢的回答,九曜反倒感觉这才对一般地点了点头。
九曜有一种她一定会这么说的确信。自然,为了确保司令官的人身安全,本来应该就此撤离才是。找到最优先的脱离路线前往地上,与巴会合是上策。
鸨子与菊丸并未与自己和叶葉的利害有直接关系。就算他们就此死去,对自己两人的危害事实上也几乎为零,因此——
因此,怎样?
事到如今九曜也明白了。明白不可能就此选择弃那两人与不顾。明白叶葉绝不可能同意如此做。
若是换做曾经的九曜,或许会主张应当放弃他们。但是在那座城市中醒觉、生息,接触了一切事物后,九曜的思维已经跟过去自己的思维产生了决定性的不同。
这,是不可舍弃的关系。
“小生明白。……小生明白的,叶葉。”
九曜仿佛被司令官的选择浸染透了全身一般,点头答道。
他用单眼看着叶葉,快速地说道。
“这么办。小生,去牵制住敌人,你在这段期间去找她们。”
“……!但,但是九曜你呢!?”
“不管怎样对方都会追来。跟你一起,两个人去找他们是困难至极的。……小生,决定去完成小生能够完成的事。”
他笔直看向叶葉。她对九曜的担心想必无法是拂去的吧。但是。如今九曜希望她相信自己。
叶葉在防毒面具下大大做了两三次深呼吸。看来她似乎下定了决心。
“看来,这个通风道是联通着设施的个个角落的。从这里离开会是上策。不要发出声响,尽可能地隐藏起呼吸。”
“……好。”
“那,你有什么线索吗?小生的电磁索敌施展不太开,所以连菊丸大概的方向也找不到。”
这时,叶葉把手插进了怀里,掏出了一只小型的蜘蛛。
“可以用这只小蜘蛛。如果鸨子大人还带着的话,它应该可以找到的。”
从这地下深处发射的通信电波,是传达不到巴那里去的。但是它拥有发信机的功能,就像巴可以感知到小蜘蛛,小蜘蛛可以感知到巴那样,小蜘蛛之间似乎也会互相感知。
“……在这里也能用吗?”
“…………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但是,如果靠近了的话没准会有什么反应。”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它身上了。
两人结束了简短的作战会议,各自背向了对方。九曜面对着机械房外,叶葉把小小的身体顶进了通风口。最后他们转过身来,互相说道:
“……可不能,逞强啊。”
“这是小生要说的。”
九曜踢开了门。他故意发出的响声,在设施内悠长地回响。
在这里。
气息从长长的通道对面急速接近而来。九曜向着那边射出了针弹。
复眼的残光在对面闪烁起来。超音速的针弹被那光芒照耀得一闪,然后擦着目标飞过,融入了其背后的黑暗之中——彼此踏入了近距离。
九曜踏步上前拔刀出鞘。他压低了身体,出鞘便是一记向上的斩击。金属音响动。军刀与触角交格,火花迸射开来,强烈的振动震颤着九曜的右臂。
少年与虫在黑暗的通道中交织而过,双方的眼睛都立刻再度捕捉到了擦身而过的敌人。
刚才那一击如果正面对上的话,想必会被对方给压过去的。九曜以回避为最优先,重新面向了追赶而来的天牛。两人间的距离有足足十米。
「哦?您的搭档到哪里去了?」
「她闹了肚子正在找厕所。也就是所谓的如厕中断时间。」
「……您说什么?」
「玩笑罢了。不好笑的话小生就收回来吧。」
对九曜来说这不过是无心之言,但是对天牛来说,它似乎要来的远远沉重。它接着发出的声音中,有着难以隐藏的疑惑——或者说好奇心的色彩。
「真是越来越难解了。……您与从记录上所显示的第九式,看起来相当不同。到底是在哪里产生了变化呢,这可真是……」
九曜对它这些话沉默不语,单方面地向它投去了问题。
「……小生在最后再问一次。为何盯上鸨子?她,……她,并非是本尊。」
沉默持续了一瞬间。尽管九曜一开始就没有期待对方会回答,但对方不知是想要试探九曜的反应,还是单纯一时心血来潮,简洁地回答了起来。
「我们找她的记忆有些事情。就算只有脖子朝上的部分,我们也得带回去,把里面的东西彻底搜刮一遍。——而且话说回来,您也没有担心复制品的工夫吧?」
「你想说什么?」
「您,失去了『蜂』是吧?」
九曜,没有回答。
「从与虎甲交战时没有要动用其的迹象这一点上来看,可以认为虫的机体不存在吧?我们也想要获取编号机的情报。比起第二式和第三式来,要回收您的脑看来是最为容易的。——而且,作为您变化的主要原因的那名少女也有调查的价值。」
九曜眯细了单眼,放出凌厉的斗志刺向了敌人。
「……你觉得,小生会允许吗?」
「如果您不允许的话,又要怎么做呢?」
天牛踏步上前。九曜盯着敌人,想起了剑菱的话来。
——把所有的要因都收到手中,去找出你自己的风格来。
剑菱是在白刃战中首屈一指的,剑之达人。那么他,又是如何挥动手中的利刃的呢?如果是自己的话又应该怎么办呢?感受着手中军刀的触感,九曜开始了高速的演算。
 
 
鸨子,还记得。
记得儿时那宽敞的家。记得自己的父母和两名姐姐。记得炎炎夏日中饮下的麦茶。记得美丽地绽开来的大朵莲花。
存在的唯有记忆。无论是否期望,自己都是“特殊”的人,在所有意义上都与其他的人活在不同的地方。她曾以为这世界就是被造成了这幅模样的。
她也记得无论何时都站在自己身边的,那名高达的护卫。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站在那里了。他从自己记事之前,就已经在自己身边担任护卫,一直守卫着自己。
她拥有着如此的记忆。
但,这记忆——名为莲宫鸨子的皇女的记忆,并不是她自己的记忆。
这名身为她的副本降生于世的复制人,从一开始就未曾拥有自己的记忆和人格。发现这一点的瞬间,就是她决定性地崩坍下去的瞬间。
迷茫在黑暗之中的少女,已经谁都不是了。
 
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逃向何方。只是自己的双腿不停在擅自运动。
她很害怕。
害怕叶葉和九曜那惊愕的表情,害怕仍然向前塌了出来的菊丸。
知晓了她曾经如此自依的,身为“皇女”的记忆乃是赝品那一刻,鸨子就彻底地失去了容身之地。不,所谓容身之地不是从一开始就从来没存在过吗?
这个被创造出来的东西在这里毁坏掉,不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吗?
就连背后轰响起的破碎声,都没能吸引到她多少注意力。
因为她身处这种状态,所以一只虫渐临在了她视野里的黑暗中时,她也没能反应过来。
「您想必就是莲宫鸨子殿下了。」
虫身上传出了极尽表演之能事的声音。
事到如今还用这个名字来称呼自己的虫,毫无疑问是知道自己的身份还这么说的。那声音中的些许嘲弄之色,如今也感觉得一清二楚。鸨子抬起了她那几乎已经失却了一切气力的眼睛,了无生机地看向虫。
这家伙正打算杀死自己这点事,鸨子还是明白的。
这也就行了吧。
“行吧。……已经,够了。快点,动手吧。”
她感觉自己仿佛终于找到了逃避的方向。
鸨子垂下双臂,然后再也不说一句话了。已经累了。本来就什么都不是的自己,最后的末路终究是作为皇女的替身被杀害罢了。
要是本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所诞生的,那就这样被杀掉也无所谓了。
虫的触角嗖嗖地在空气中挥舞。触角的尖端变得红热,在黑暗的空间中描绘出了朦胧的轨迹。鸨子没有做出任何抵抗,等着最后的瞬间降临。
她的脑中,忽而闪过了那两人的身姿。
结果变成了自己欺骗了他们这么回事了。他们被自己卷了进来,带到了这种地方,没准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唯独这一点,让她的心抽痛了一下。希望至少他们能平安逃掉。比较他们是自己唯一的——
唯一的,什么呢?
触角仿佛要斩断她的思绪一般挥动了起来。触角尖端以肉眼难以辨别的速度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带着离心力以及因之而生的杀伤力一起,把她的脖子——
一挥两段之前,虫跳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除了眼前的虫什么都没看到的鸨子,既没有注意到自己背后的空气剧烈地流动了起来,也没有注意到虫的复眼立刻发现了这一点。
菊丸从她的背后,跳了出来。
巨躯伴着狂风,擦着她的头顶飞了出去。
他一腿踢了出去。虫的触角改变了目标,对着他的飞踢打去,双方的攻击奏出锐利的声响交叉而过。虫的复眼很烦躁般地闪烁了几下,头部向右上方甩了起来。
「——啧,这碍事的木偶。」
触角又向菊丸打来一击。高亢的金属音响起,装甲上刻下了几道裂痕。但菊丸没有退缩,而是用右手把触角一抓,握起左拳便是一通乱打。
铁拳无数次砸在虫的机体上,但都不至贯通装甲的地步。但它的战斗演算被这拼尽全力的拳头给打得放松了一瞬间,菊丸看准了这个破绽,便是一记踢击。虫子向后飞跳开,菊丸也离开了敌人。
“……为,什么……”
菊丸扛起呆立着的躯体,向着完全相反的方向逃了出去。
背后传来了有东西猛然追来的气息。触角的连击毫不留情地朝着菊丸的背部打去,但菊丸依然没有停步。他全身挥洒着火花,奔驰在地面上,怀中抱着少女,仿佛在保护着她。
他们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黑暗中奔跑了多久。
不知何时,鸨子和菊丸已经潜身在了设施里的不知哪个房间了。
这是紧密排列着的单间之一。探视窗碎了开来,像是床铺的东西的残骸躺在地上。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显得十分乏味。
“…………放开我。”
鸨子仿佛回过了神来,低语道。
事到如今,你还想干什么?
菊丸一路护卫了自己,是最可笑的一个闹剧了。他这么做到底是怎么想的?失去了气力的鸨子,在菊丸的怀里用力挣扎了起来。
但菊丸毫不松动。
就仿佛抱紧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
这时,被抱在钢铁双臂中的鸨子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或许该说是直觉。如果不是在这种状态下,想必她永远都想象不到。想象不到这名一直跟在赝品身边的护卫身上的,那悲伤的真相。
鸨子抬起头来,仿佛低语般地说道:
“……你,也一样,活着也没去处啊。”
莲宫鸨子,不在这里。
他被抛弃了。失去了自己该守护的人,被一个人留在了战后的世界里。
驱动着他的是记忆。是有关他原本的主人,真正的“鸨子”的记忆。如今身在此处想要保护自己的他,不过是在追逐着往日主人的残像。鸨子如此想道。
她伸出手去,碰上了菊丸坚硬的脸庞。那眼中的光芒静静地俯视着他。
已经够了吧。
菊丸也好,自己也罢,都不过是影子罢了。两人是本不该存在于战后的世界中的。那么,给如同残像一般苟延残喘着的“两人”画上句号才是。
“行了,休息休息吧。已经够了。……我,也有些累了。”
所以,菊丸你也不用再保护我了。
就这么走出去吧。被那个敌人找到,然后就这么结束吧。鸨子开口想要说道。
就在她张开了嘴的那一瞬间,墙上换气口的盖子被哐当一下踢开了。鸨子张开嘴正要说话,却被这突发事件给激得僵住了。光照了过来,让她眯起了眼睛。
 
“……啊,找到了!”
 
少女一路顺着通风道爬了过来,从换气口探出了她的小脸来。
“——叶,葉”
在狭小的通风道里一点一点,一路踩过尘埃撞过蛛网越过死老鼠,叶葉的防毒面具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了。
叶葉从换气口里钻了出来。看到她的身影,鸨子别说是安心,反倒是浑身抖了起来。
叶葉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得意洋洋地挺起胸来把右手里攥着的东西亮了出来。
“是小蜘蛛哦。因为鸨子大人您身上带着一样的东西,所以它的眼睛会一闪一闪地发光呢。我猜它闪得激烈了就表示接近了,结果完全没错呢。”
往衣服里一瞥,只见抱在鸨子身上的小蜘蛛的确在让它那八只眼闪烁着。它藏在厚实的防灾斗篷下面,结果鸨子完全没有注意到它。
叶葉大步走了过来,伸出了手。
“快逃走吧!”
仿佛理所当然般地,说了出来。
但是鸨子用力地摇起了头来。
“…………行了。”
“才不行呢。呆在这里会死的。”
“行了。”
鸨子蜷得更紧了。
本来已经快要沉入放弃之中的心,此刻动摇了起来。鸨子想道:这家伙明明也是知道的才对。明明也是看到了那一幕的才对。明明也是明白眼前站着的“鸨子”的真身的才对。
即使如此叶葉也不打算抛弃鸨子。
她蹲在了菊丸面前,看着被他抱在怀里的鸨子的眼睛,死缠烂打地又把手伸了出来。鸨子没法直视她的双眼。
“……你也知道的吧,我是什么人。”
叶葉停顿了一下,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是的。”
“那,你是想怎么样!我可是假货啊!一点都不厉害,只不过是个跟皇女长得一样的人偶啊!你为什么还跟着我啊!”
自己是假货,是人造出来的人类。
不论身姿还是容貌,就连记忆都是别人的东西。就算脸长得一样,一介赝品身上也完全不可能有所谓尊贵可言。如果身为替身而生的话,在这里死掉才是她本来该有的结局才对。
而且,她也不应该跟叶葉和九曜他们扯上关系。
但是叶葉没有为之所动。她大大的眼瞳从面具后看了过来。
“不是说好了,要去吃火锅吗?”
“……你,”
“一起吃火锅。从这里出去,回到家里去,给自己一个奖励。我,想和鸨子大人一起来。因为——”
她接下来的话语,
或许是鸨子,一直在等待着的东西。
“我们是朋友啊。”
如果这其中有她的算段的话。
如果她心里是在盘算有这么一个藏匿皇女,救下皇女的功绩,会对之后的人生有所益处的话。那么这如意算盘在确定鸨子是复制人的那一刻就已经打歪,她也没有必要理会现在的鸨子。
叶葉并非如此。从一开始,她的性格就不会去打这些算盘,连想都不会去想。
所以,她一直以极其单纯的眼光在看待鸨子。
“嗯。……哎嘿嘿。没准是我自作多情也说不定……”
——不。
鸨子的嘴巴动了起来。想要吐出叶葉只是自己一厢情愿这段话。
不,那就是——
话到嘴边那一刻,菊丸对某种东西做出了反应。两人自然明白突然动了一下的他究竟感觉到了什么。跟着,菊丸早先察觉到的那股气息,化作了声音传到了叶葉和鸨子的耳中。有什么东西在通道中高速奔驰着。那东西以惊人的速度不断接近。
紧接着,菊丸做出了出人意料的事情。
他用力把鸨子的身体推向了叶葉。
“菊,菊丸?”
鸨子吃了一惊。接住了比自己个子要高一些的叶葉“哇噗”地闷了一下,也睁圆了眼睛看向了菊丸。他站起身来,挨个看了看鸨子和叶葉,然后——
向着叶葉,深深鞠了一躬。
“……!”
连只言片语的时间也没有。菊丸背向了两人,头也不回地打开了门。然后他故意踩着响亮的脚步声,在道路上奔跑了起来。那声音,在鸨子的耳中经久不散。
叶葉强硬地拉起了已经半呆住了的鸨子的收。
“——快走吧。从这边的换气口进去。”
 
 
狂风在设施内席卷着。
狂风的真面目,是一名少年与一只巨大的昆虫。
九曜与天牛奔驰在纵横交错的通道上,把交战中道路上的一切杂物都打得无影无踪。墙壁粉碎,门扇飞开,被冲击震到空中的轮椅被一人一虫夹在中间粉身碎骨。
天牛的背部装甲弹飞了开来。
九曜以为那是速射炮,便举起了左臂,打算从炮口把它射穿。
锃——清脆的金属音响起,从这一声里怎么也联想不到,那是一对如同双翼般水平伸展开来的大型实体刃。
虫向后按了按身子,跟着便以仿佛要踏碎地板一般的强劲势头奔了出去。利刃在浑浊的空气中鸣响,狭窄通道旁的墙壁仿佛描绘着天牛奔驰的轨迹一般被斩切开来。那对利刃在视野中摆了水平一线,从一端到另一端都处于红热的高温中。
很快。既没办法甩开也没办法错过。
九曜在这赤红地划破黑暗,名副其实的“死线”前跳了起来。他高高跃起到快要擦到天花板的高度,在天牛追赶而来的利刃边上一翻身躲了过去。千钧一发地掠过了刃尖的发梢“吱”地被切断了开来,在黑暗中废物而下。
“……看来是个极其专精于封闭场所战斗的个体啊。”
着陆。九曜对着露出背部来的天牛射出了针弹,趁着对方应对这一击时跳到了更远处了。现在需要的不是进攻,而是能拖住敌人的周旋技术。
如果能不由分说地把对方击败的话他会立刻行动,但不巧,现在做不到这件事。
的确,就像天牛说的一样。如今,这具躯体之外没有『蜂』。
与虎甲对战时就要也痛感到了这一点。一柄军刀和一具针弹枪,这便是九曜所拥有的所有武力。必须只凭这些对付敌人。九曜对自己说道。
九曜在头脑角落思考着,他的耳朵却忽然捕捉到了声音。
声音来自远处的另外一个地方。轰鸣声从楼层和方向都不同的一角传了过来。
“这是……!”
激烈的金属响声,就算不用细想也知道是战斗所发出。
九曜为之分神的一刹那,天牛攻了过来。
九曜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直击。他用军刀卸开追击而来的触角,以仿佛匍匐在地般的姿势躲开连着虫身一起挥舞开来的高热刃,一边弹起身子,一边向敌人击出针弹,逃了出去。虫追了过来。
声音在某个地方轰响。
九曜转过了五次转角,仿佛飞跃而下一般地冲下楼梯奔向了下面一层。在仿佛上下左右前后都浸满了墨汁一般的黑暗之中,火花交错飞溅而出。每当这一瞬,黑暗便被微微打散,让无人问津在这被废弃的设施中拖出淡淡的影子。
音源高速接近而来。
这座设施中有史以来最为激烈的震动支配了全场,其中的破坏和风压让半小时前还存在的那片寂静的空间变得如同玩笑一般,通道间就简直像吹拂着猛烈的风暴一样。九曜奔驰着。他奔驰在被时间所遗忘了的地下黑暗中,穿过了最后的转角。
然后,声音——
重合在了一起。
少年与巨汉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菊丸。
接下来的一瞬间,他们各自瞄准了追着对方的天牛。九曜顺着跳跃的惯性架起了军刀,在他身下的菊丸击出了如同炮弹一般的铁拳。两人的身躯高速交叉而过。从天而降的斩击与贴地直出的拳突瞄准了两只甲虫。
“喀锃”,激烈的声响炸裂了开来。
两只天牛向后大大跳去卸开攻击,拉开了足足有二十米的距离。
九曜与菊丸背贴着背摆出了架势。
「你那边已经没事了吗?」
巨躯浑身上下发出弟弟的鸣动声,涨满了力量,这便是回答了。
无巧不成书——不知该不该这么说。这里,正是鸨子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的那篇广阔空间。
真是求之不得。这里比起窄小的通道要有利得多。
“——九曜!”
唔——,九曜朝着传来了声音的天花板一抬头,只见叶葉的脸从正上方的通气口中露了出来。
“我们没事!鸨子大人也在这里!”
“是吗。——那你们就先跑吧。不管怎样,小生都不能就这么放着它们不管。”
听他这么一说,叶葉犹豫了一番,但还是点了头。想必她对放着九曜和菊丸不顾自己先逃不会不新村抗拒,但事已至此,她也明白在敌人面前自己根本无能为力。
这时,叶葉的身边探出了另一张脸。
是鸨子。
她用五味杂陈的眼神俯视着菊丸,一言不发。菊丸仅仅默默地站在这视线之下,摆着架势催促她们离开。
“那……我们就先走了!你们两个,一定要好好回来!”
“明白。”
“还有——今晚回去,我们吃火锅!!”
留下这句话,叶葉就一下子缩了回去。
“……火锅?”
九曜略略睁大了眼。他是第一次听说。
「——算了,这样也好吧。」
两只天牛站在摆好了架势的九曜和菊丸面前。力量灌入了昆虫的六肢中。
「只要立刻解决二位的话,追上目标想必也不成问题。而且,就算她们到了地上也是逃不掉的。」
地上也有甲虫。九曜从天牛的口吻里如此推断道。但是。
「那可真是不幸。蜘蛛就在地上,恐怕螳螂也在。如今在这地下与小生二人为敌,对阁下来说想必是相当大的幸运。」
「……这,可真是耐人寻味的意见。不过,鬼虫的战斗资料,我们也一样是求之若渴呢。而且您的项上人头的价值,对我们来说也远胜金银珠宝。」
——哼。
九曜吐出一声鼻音,提起了右边的嘴角。要说是无畏的表情,其中总有点生涩的感觉。尽管没法跟剑菱比,不过这名总是一副扑克脸的少年突然冷笑起来,也是有相当的威慑力的。
「可惜不巧,今晚似乎有人为小生摆酒做宴啊。要是不好好返回,可是会被她斥骂的。」
「——真是越来越耐人寻味了。想不到鬼虫第九式,竟然会吐出此等悠闲的言辞啊。」
“足够了。这便是理由。”
九曜故意用嘴说出了最后的这一句话。仿佛在说给自己听一般。
背后贴着的菊丸用力握紧了拳头。这一下发出的气息让九曜感觉十分可靠。
一时停滞下来了的空气,爆裂了开来。
九曜奔了出去。这次他没有意思手软,浑身涨满了战意。
 
※ 
 
叶葉在通风道中爬来爬去,终于在某个通气口中看到了绿色的光芒,赶忙踹开了盖子。
看到她放在地上的荧光棒还原封不动地留在原地,叶葉放下了胸口的一块大石。要是没有这些她可没有自信能够摸到出口。
“鸨子大人,走这边。从这里下去,哎,哟,嘿咻。”
叶葉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先行跳到了地上。跟着鸨子也胆战心惊地跳了下来。
等距摆在地上的荧光棒和来的时候几乎没有变化。想必是九曜巧妙地避开了这个区域。叶葉在内心中感谢了他。
“——好,我们走吧。”
叶葉打起精神,握住了鸨子的手。
“啊——”
心不在焉的鸨子似乎被叶葉的体温吓得僵住了一下,战战兢兢地回握住了她的手。激烈的声响从下层不断传来。叶葉一瞬之间看向了那个方向,但是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把视线从音源的方向上移开了。
“那两个人没问题的。他们一定会回来的,所以我们就先回去等他们吧。”
鸨子被走在前面的叶葉拉着手,步履蹒跚地往前走着。
两人仿佛踩着踏脚石一般顺着等距落在地上的绿光走去,一路赶向出口。每当路过单间的门口,鸨子都会不厌其烦地盯着门看。她的脚步不知放缓了几次,每当此时,叶葉便会用力拉动她那细细的臂膀。
终于,荧光棒的光芒消失了。眼前,是和她们来到这里时一模一样的门阀。
“……我想起来了。”
听到鸨子仿佛自言自语般的呢喃,叶葉回过了头去。
“那晚就像今晚一样。我,被菊丸给启动了。……那家伙带着我,把这扇旧门给一角踹开了。然后我们就走上了那段楼梯,到了外面去。外面什么都没有,我怕得不得了,但是菊丸拉着我走了出去。然后,就有月亮……我就感觉月亮,好像出口一样。”
此刻,想必空中的半月仍然在闪耀着。又或许东边的天空已经露出了白色,“今天”的太阳已经露出了脸来也说不准。叶葉点了点头。
“那这次,就由我来牵着您走。没关系的。”
她们走上台阶。一级一级,一步一步地向上走去,鸨子看着眼下的道路,跟在叶葉的身后。
“……那什么。”
“嗯。”
“我,不是真货。”
“嗯。”
“也不是人生下来的,而是被造出来的。”
“嗯。”
“也就是说,……所以说。我这么个人,你看,也不是皇女,……那个……”
语无伦次。鸨子看着叶葉握在自己手上的手,仿佛在忏悔什么一般地开口了。
“……我,有活下去的意义吗?”
叶葉头也不回地说:
“有意义还是没有意义,这有谁能决定呢?”
那声音强而有力。
“我也曾经想过同样的事情。但是,现在我已经不管那些了。有意义没意义什么的,现在就算再怎么想也没用吧?”
她一步不停,不断向台阶上方走去,用力地一字字说着,一步步走着。
“活下去,活下去,一直走到四通八达的地方,之后再考虑不也好吗?就算再怎么琢磨,肚子也一样会饿。睡一觉,醒过来,好好吃饭,好好活下去,这样不也挺好吗?”
眼前出现了淡淡的光亮。是光芒从开着没关的舱口照了进来。那是月光呢?还是破晓之光呢?从这个距离上,还分不清楚。探出脸去亲自确认出那光芒的真面目前,都分不清楚。
“我,”
踏上最后一节台阶,叶葉把手放在了梯子上,面对着外界的空气,叶葉终于摘下了防毒面具来。她对着上面深呼吸了一次,转过身笑了出来。
 
“我认识的‘鸨子大人’只有一个。我想和九曜和菊丸,还有您一起回去。”
 
这番话语,不存在于皇女的记忆之中。
她脑中被植入的那有十五年长的记忆之中,没有名为叶葉的一名少女和名为九曜的一名少年。
一路走来,一路活来,如今她面前的并非是真正皇女所走过的路程。她被骂过。被迫一起到处去道歉过。被逼在市场中忙头忙尾过。在浴池里一起玩过。也曾经把美味的食物放到嘴里过。
这些,都是唯有如今身处此地的鸨子才有的记忆。
“——”
鸨子把防毒面具扯了下来,猛力用胳膊蹭了蹭眼角。她不想让人看见自己那丢脸的泪水。鸨子重新振作起精神。她用自己的素颜面向了叶葉,用强有力的视线回望起了她。
“我明白了。——嗯,好,走吧。今晚要吃火锅!”
从今以后的,是这名“鸨子”才有的记忆。
她想要告诉皇女的记忆。想要对那并非自己的自己骄傲一番。
 
——我可是,交到朋友了。
 
 
四个物体在被遗落了的黑暗之中,展开着肆无忌惮的战斗。
九曜右手提着刀,左手架起了发射器,以右脚为轴心旋转起了身体,向周围洒出无数钢针。他狙击着拖出残像的复眼将要通过的路径,目标是高速运动着的敌方两机之一。八射。
其中的三射刺上了天牛的右侧面,剩下的五射贯穿了它后方的手术台后静止了下来。
九曜有一套必胜的招数,那便是破坏对方机体内部的电击。这一招是看破地方体内的电路,在其死穴上钉上钢针,并以其为媒介向对方体内注入电流进行破坏的攻击。
这一招,在眼前的虫身上没有起效。
打进去的针弹想必的确可以造成一些伤害,但是对方的动作太快了,以至于九曜根本打不中自己想要命中的地方。而且不提这个,虽说针刺了进去,但有立刻都掉了下来。
钢针的表面熔化了。
天牛的体内似乎与它的触角和利刃一样,都处于极高的温度下。插进了其内部的钢针暴露在了足以将其表面熔化的高温下,不出数秒就从针孔中滑了出来。
触角锐利地挥动起来。九曜斜着接下了这一击,把冲击卸到了后方去,跟着便冲上前去一斩而下。
敌人的复眼闪烁了一下,提起前肢挡下了军刀。很快。眼前天牛那锐利的大颚上滚过一道光芒,九曜用右腿像敌人一踢,拉开了距离。
天牛追了上去。它背上的利刃连同整个机体一起嗡嗡作响,九曜强行扭动身子逃过了这超高温的一斩。拖着热量的轨道擦着他的头顶飞过,顺着利刃的势头就这么把一路上的墙壁像豆腐一样切开了。
“嗵!”另外一个方向上传来了冲击。菊丸的铁拳打穿了地板,躲开了这一击的另一只天牛正要把触角挥起来。发出了全力一击的菊丸无法彻底卸开加在自己身上的反冲,虫的杀意瞄准打在了地上的菊丸翻身的那一刹那疾驰而去。
九曜向那个方向开火了。
钢针刺上了天牛那瞄准了菊丸头部的触角,让它的攻击稍稍滞慢了片刻。菊丸趁着这一瞬间摆正了姿势,顺着直起身来的惯性一拳向上撩去。“铿!”,激烈的声音响了起来。天牛用另一支触角接下了铁拳,向后跳跃而起,用六条足肢吸附在了天花板上。
「——这下子就两清了!」
那时,九曜曾经被菊丸撞飞而得以从虎甲的锐牙下逃出生天。这下子他就还清了从牺牲了自己的手臂的菊丸那里借来的债了。
接着,是背后。
九曜曲起身体躲开了另一只天牛的追击。他用左手撑着地,以其为轴回转起身躯一脚踢出,天牛轻而易举地就接下了这一击,同时又准备发出一记打击。
这一脚是诱饵罢了,九曜一开始就没有想过打击可能会生效。
他在这极近距离上瞄准了触角的根部。电流流到了军刀的刃上,九曜就用这头下脚上的姿势,仿佛在玩杂耍一般地挺出了一记突刺。
但是,天牛的反应速度也不可小觑。它认识到了缠绕在利刃上的电光的那一刹那,立刻也把触角刺了出去,就像是在配合九曜突刺的轨道一般。钢铁相击,火花四散。这一刺被挡开了。
九曜立刻中断了进攻,把电磁制御(Elekiter)的出力一口气拉高——然后加到了自己的身体表面上。
被足肢抓着的腿上激发出了极高的电压。天牛反射性地做出反应,挥动起了机体。九曜的身体被扔飞了出去。他差了一点,没能成功地调整好姿势,只能浑身注满力气,准备应对冲击。
墙壁碎裂了开来。
九曜的身体飞到了另外一边。那里,是包围住了广阔实验场的环形通道。
“……唔……!”
尽管脑部被这一下冲击弄得发出了许多报错信号,但身体还能动。九曜确认到四肢每一个末节的神经都还健在,便站起身来,立刻顺着划着徐缓弧线的通道开始了疾奔。
天牛的利刃追了过来。从墙壁对面直插过来的利刃一边斩开着墙壁一边逼上前来,九曜盯着利刃的尖端不停奔跑着。他顺着助跑的势头当场躺倒在地开始滑行,然后就这样把军刀一转,用柄头往刃腹上砸了上去。
顺着刃身,九曜发出的电流刺向了天牛。但是,这一击太轻了。没有打进足够的电力。
战斗就在这种缺少致命一击的状态下进行着。
火力不够强。
这,是岿然矗立在失去了蜂的九曜面前的严峻问题。军刀和针弹,就算只有这两样武器,九曜还是很强。很强,但是像现在这样,跟比自己更为高等的个体交战时,火力不足这个致命问题就显露了出来。
如果有蜂的大型针弹和磁轨炮,这点程度的单位绝对会立刻被瞬发的狙击给打穿的。如果是螳螂的利刃在这里的话。如果是蜘蛛在这里的话。如果是蜻蜓——
九曜强行,把几欲偏到毫无意义的假想上的思考拉了回来。
蜂不在这里。其他的鬼虫也一样。自己拥有的只有一柄军刀和一挺针弹枪,一幅躯壳和一名战友而已。
墙壁在他眼前碎裂了开来,开出了另一个大洞。被打飞过来的菊丸瞬间站起了身来,压缩空气从他紧握的拳头中喷薄而出。他的装甲上已经被刻上了不知多少条战伤。九曜与他会合,瞪向了墙上的大洞。
在黑暗的对面,可以看到两对天牛的复眼闪闪发光。
在只过了一天不到的前夜,在九曜被打得全败的那场比试之中,剑菱曾经说过。
说过,找到你独一无二的剑术来。
剑菱有剑菱自己的一套,舞动双刃的螳螂之剑术。
他很强。他舍弃了其他一切,把剑术究入了化境。两柄利刃挥动之时就如同起舞一般,那以可怕的速度放出的连击直教人叹为观止。
但是,那终究不过是剑菱的剑路。是他所精炼出的,在他心中的哲学之下发挥出来的力量。就算九曜从现在开始修行个几百年来,也没有办法以剑菱的方式达到剑菱的水平。去模仿他这个想法简直愚不可及。
那么,九曜的剑是什么呢?
他手中握着的一柄军刀是什么呢?其中会诞生出的可能性是什么呢?
 
「——菊丸,采取守势只会让小生们这方不利。对手速度很快,护甲很坚实,每一击也都很沉重。要采取攻势就必须一口气攻过去。」
九曜用电波对他说道。如果把握不好这攻击的话就结束了。他们明显经受了很大的消耗,但对方却并未受到多大影响。除了一口气用短期决战逆转局势之外,恐怕别无胜法了。
菊丸没有犹豫。他向着墙壁的对面踏出一步,盯紧了虫。
「慢着。随便打上去会被看得一清二楚。应该等到对方露出破绽——」
说到这里时,九曜在菊丸的背影中嗅到了一股并非蛮勇的味道。
他有什么计划。
「……你说,你有打算?」
这是一场赌局。
菊丸的沉默中,蕴含着某种觉悟。
九曜决定,那就相信这觉悟。尽管他们的交情并非很久,但却是同在战场上走过一遭的。他决定把背后交给菊丸,自己去完成自己该做的事情。
「——明白。如果需要准备的时间的话。小生便去挡住他们。」
一方发送电波,另一方却始终沉默的“对话”不到一秒便结束了。九曜重新架起了军刀。菊丸压低了身体。这是之前他从未摆出过的架势——与其说是格斗术的架势,不如说是某种别的东西的。要打比方的话,就仿佛随时会飞奔出去的一头猛兽一般。
接着,九曜先行一步冲了出去。
两只虫向着他迎击而来。九曜为了吸引对手的注意,采取了注重防守的动作。猛攻。在那攻势的先头袭向菊丸之前九曜便将其扰乱,始终停留在对手的视野之中。九曜已然把敌人的动作与自己的位置给彻底解析透彻开来,不断逗弄着天牛。
力量从菊丸的机体之中溜了出去。他还维持着之前的架势,但却不再绷紧力量,而仅仅是摆出了一幅脱力的样子。
集中精神,九曜对自己命令道。在切肤之距上掠过的每一击都强烈无比,被直接打到会十分危险。他时而把姿势压低到极限,时而跃起到空中,不让对方把注意力放到菊丸身上一瞬间。
但是,天牛连一刹那的破绽都不放过。
天牛的触角,结结实实地打上了九曜的腹部。
“……!!”
一击而飞。九曜撞到了墙上,脑中布满了数目巨大的报错信号。腹部很热。九曜把人工肺中的所有空气都吐了出来,好不容易才确认到这一击并非是致命伤。还没完,还能动。九曜依然拖着不断接近的两只虫的瞄准信号——
看到了那一幕。
菊丸发生了变化。
那剧变的过程,如果换成时间恐怕只有几秒。
他的装甲解除了。被自动接触了下来的装甲板弹飞了出去,一块块落到了地板上。菊丸的巨躯中那人工肌肉和内部结构显露了出来,他的视觉传感器中迸射出了凶猛的闪光。
“菊丸……!”
流动在黑暗之中的空气,显露了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流势。
风聚集在了菊丸身边。在一刹那间把地下的空气聚集了起来的,是装置在菊丸的肩膀,躯干,双臂和双脚上的吸气口。
集中,压缩,喷射——菊丸的机体把场中的空气吸进体内,释放出了轰鸣之声。
——全机能禁限制解除。
——空气压缩进程确认正常。
——开始读秒。
「……什么?」
两台天牛回过头去,而九曜瞬间明白了过来——所有的准备都已经完成了。
风流动着。九曜一边感受着风暴的气息,一边重新握紧了军刀,短短地喊了起来:
“——去吧!”
巨大的风,出现在了那里。
无论是九曜的眼中还是天牛的复眼中,都没有映出菊丸踏出第一步的场景。他所曾在的地方只剩下了空气的流动,烟雾被无声地搅拌起来的时候,巨躯已经在一瞬之间掠过了几十米的距离了。
拳打。
化作空气的奔流之化身的拳头超过了声音,刺向了天牛的头部。
「……这是……!」
其中一台天牛被打飞了出去,贴在墙上发出了惊愕的声音。另一只虫的触角挥舞了起来。它舞起头来同时挥出两只触角,一支打向菊丸的头,一支从地板向着他的脚横扫过去。
但是钢鞭挥下的时候,菊丸果然已经不在那里了。
留下的只有空气的流动,轻而易举地避开了攻击的菊丸用四脚着地的姿势贴在了天花板上。
他一脚踢出。巨体被明显不单由人工肌肉发出的推力推动着跳了出去,放出的一击速度犹如彗星。天牛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这一击,菊丸感觉到自己打偏的同时立刻操纵起了机体,依然带着如同消失一般的速度追击着敌人。
那是从片刻之间的停滞之中一口气爆发出来的猛攻。
是压缩空气。
菊丸用吸气口吸取周围的空气,在机体内部将其压缩,再通过将其喷出而获得了惊人的推进力。在压缩空气的喷射作用下,本来就强韧无比的四肢所发出的攻击更得到了飞跃性的速度增长,以至于连甲虫都会被它随意挥舞起来。
这机能会把地下大半的空气全都吸走。两名少女在场时是绝对不能用这招的,但是现在完全没有顾忌的必要。
如今菊丸俨然是飓风的化身。是包裹着狂风的狂暴速度之显现。
九曜目视着在场上纵横捭阖的菊丸,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气。这时,电波钻进了他脑中。
「  三十五  」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这每秒都在减少的数字是倒计时。
还剩下三十秒左右。九曜理解到,这恐怕就是菊丸能够在这个形态下持续动作的时间。超过了这个事件后,恐怕他就会动弹不能了。这等同于赌博的高速形态,在单机作战时风险太大,不可使用,但如果有可以依靠的战友,那就能够释放出全力来。
九曜为自己成为了如此一名人物而自豪。
“……明白了。三十秒以内就决出胜负……!”
啪吱,电磁气迸射出光芒,为九曜染上了点点苍蓝。
——三十二——
九曜仿佛在填补菊丸的阴影一般攻了上去。天牛迎击而来。菊丸把四肢的尖端都化作了暴风,猛烈地发起了攻击。钢铁与钢铁相交错,轰鸣声充斥在地下实验设施里面,压迫着身处于这战场中的所有人。这是他们最初的,最后的,最大的进攻。
——二十七——
集中精神。
九曜把意识精炼到了极限。
电磁制御(Elekiter)。九曜的关键正在其中。在这一刻,身处战场的九曜找到了自己的进化点。他看着敌人,看着菊丸,找到了在这场中自己能做到的最强的攻击。
——十九——
压缩。这就是关键词。
钢拳把黑暗击穿,军刀将阴影斩断。九曜知道集中到极限的精神,与压缩到极限的物质所发出的威力有多大。那是菊丸的风,是电磁的迸闪,也是加速的感觉。
——十——
两只天牛把高热刃分离了出去,进一步加快了速度。这一行为是基于在极近距离下无法有效发挥出其威力这一判断而进行的。触角尖端的速度又提升了一级,乘着离心力挥向了刚刚将另一只天牛打飞的菊丸。休想。九曜从斜下方一步冲上,把触角挡飞了出去。
——七——
追到死路了。两人都受了损伤。九曜体内累积着打击伤,手脚上也都刻着伤痕,他的外套被无数的攻击擦得七零八落。菊丸也一样,被敌人攻击而产生的损伤自然不用说,这高速形态的滥用也让他浑身上下的关节都发出了悲鸣。但是天牛也并非是完好无损。
——三——
致胜的一手。
接下来,会有一方倒下。
菊丸浑身包裹着狂风的威势,把拳头向着一只天牛全力砸了出去。天牛也一样,故意从正面接下了这一击。他知道,虫的机体是可以忍下一击的。同时他也认定,除了这样,再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可以捕捉到以可怖的速度穿梭在战场上的菊丸了。
这个想法是正确的。比之前更响亮一倍的打击声轰然而起,菊丸的拳头停止了下来。他的拳头攒进了复眼和触角之间——那人来说的话大概相当于额头的位置。那时,天牛身上传出了笑的气息。那时饱含着杀意的笑声。虫抓住了钢拳,露出了闪着光芒的锐牙。
但是。
菊丸的铁拳,并没有就这么停下来。
此时,风已经停了。他的机能并未停止,而是还剩下一秒的时间。那么这究竟是为何呢?
飓风彻底凝聚在了它的身体之中,结束了以喷射为手段的高速推进行动。之前那仿佛稍微一松就会爆炸开来的狂风,如今为了仅仅一次,仅仅一个的动作压缩到了一点去。
右臂——肘部关节。在那前面,有着仍然压在天牛头上的拳头。
接着——
 
%r 铁拳射出装置(Rocker Punch) m#&z
 
发射。
足以把巨躯高速驱动起来的压缩空气集中到了一点上时,其所产生的推进力会超乎想象。被解放开来的狂风吧铁拳化作了炮弹,让菊丸的右拳从肘部往前整个射了出去。
那穿透力强大无匹。
拳头得到了第二次加速,笔直地把目标从头到尾彻底挤碎打穿,贯通而出。
天牛的机体上迸发出了无数的火花,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即便如此,击穿了敌机的钢铁流星也依旧没有停步,一直贯穿了对面的墙壁,又打到了更里面的一面墙上,旋转了不知几圈,才终于停了下来。
——零!
 
而另外一只。
穿破了怒号的狂风,雷光闪耀在黑暗之中。九曜防在菊丸背后,在激烈的攻防之中集中起精神来,直觉性地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电瞬。
正如这两个字一般,电光一切都存在于它闪耀的那一瞬。那是在电光石火的刹那与刹那间找出正确的时机,将敌人斩杀之剑。那是蜂之一刺,是光收刃停,如同落雷的一击。
绷紧到极限的神经的尽头,存在着光芒。九曜认得那光芒。
在菊丸的最后一击贯穿了天牛的那一刻,九曜也如同影子一般地压低身体冲了出去。他的双手握着紧贴地面滑行着的军刀,开始了精密的电磁制御(Elekiter)。
失却了蜂的九曜,能够激发出的电量的上限远不如当初。随心所欲地操纵高出力的电流如今也难以做到,那么他能做的就只有极力集中起精神,尽可能精密地把电磁气压缩、控制住。
他把一切都封进了手中的利刃中。把涨满在全身的电流,由腿至身,由身至臂,由臂至掌,由掌压入了军刀的刃尖。
“献丑……!”
少年仿佛要踩碎地板一般地猛力一踏,拖着电磁的残光画出轨迹飞奔而去。
刹那间,九曜不再是九曜,军刀也不再是军刀。躯体化作闪光,利刃化作电弧,二者合二为一。那就仿若一道雷霆般。仿若一道甩开了声音与重力,由地面向天空直冲而起的人形升雷般。
剩下唯有仿佛神经烧焦一般的感觉,这一瞬间,连眼前的甲虫看起来都如此缓慢。
九曜身处在瞪视着自己的敌人背后,脑中描绘着那一道云耀之上击。
锐利得如同刀刃一般的气息从他的嘴角漏了出来。
 
——那个男人,可是要更快!!
 
比天牛的攻击更为迅速,利刃最终贯通了对手。
这一击并非就此结束。瞬间过后,被紧绷的精神牢牢捆起的力量之绳松了开来。雷光的锐牙露出了凶光。贯通在敌人深深内部的利刃,与九曜倾尽全力注入其中的电流一起——
“……爆散吧!!”
闪光。
至今为止最为强烈的声与光,炸裂在实验设施的黑暗之中。
被抛弃的实验场内被照耀得犹如正午,响亮得会把人的鼓膜都给冲破掉的轰鸣声迸散了开来。无论是那声音还是那光芒,都宛如诞生在了地下的霹雳一般。
被压缩到了极限的雷击,借着利刃之形窜入了敌机之中,把其内部烧灼得体无完肤。装甲下形成了无数电浆,无数电流从它的关节和复眼中激烈地喷涌而出,甲虫失却了一切动力,再也不动弹了。
“——战术电刃(Inazuma)。”
在自己体内把电流压缩至极致,然后将其全部委于一柄刃中。电流为集中到极限的精神所压缩,在袭向敌机的瞬间爆开,引发了具有狂暴威力的电磁爆炸。
音止光消,见到天牛已然鄙名的九曜收刀回鞘。
恢复了寂静的地下中,唯有这最后的一声鞘响微微荡了开来。

 
 
“……不过真没想到,阁下居然还藏着这么一手。”
九曜取回了菊丸那插进了墙上的右手,感叹道。他浑身都充满了疲劳,完全没法再战下去了。菊丸盘着腿坐在对面的地上,没有对他的话做出反应。
也难怪,这一场恶战过后两人的损耗都不是一般的厉害。但是战斗已经告一段落了。
如果那两人已经平安地回到了地上那就好了,九曜如此想道。总之如果能回到地上,应该就能找到巴和剑菱,比起现在的自己,拥有虫的她们要可靠得多。
“这还不算结束。问题还堆积如山。不要掉以轻心。”
菊丸没有反应。
“阁下也应该去接受修理。……果然,应该尝试和中央进行接触吗。阁下也没办法一直保持独立行动吧?”
菊丸没有反应。
他沉沉坐在深深的黑暗之中,不管过了多久,都一直没有动。
“…………菊丸?”
 
 
叶葉战战兢兢地从舱口探出了头来,“哇”一下子瞪圆了眼。
整备所的墙壁被捅烂了,地上躺着停止了机能的甲虫。
从墙上开着的大洞朝外一看,只见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无数的残骸滚落在广阔的演习场上。光是在能看见的范围里就有不下二十台。先前那静谧的嵓木基地已经面目全非,这里已经换做了壮丽至极的战场——而且战斗还早已结束。
有两只虫站立在地,俯视着地上无数的甲虫。
一只是仿佛带着猛毒的暗紫色蜘蛛,另一只是锐利的深绿色螳螂。
「啊」
蜘蛛注意到了她们,八只单眼眨巴了起来。刚才毫无疑问还身处于战斗之中的它扬起了右前肢,用讨人喜欢的姿态招起了“手”。
「喂——!你们还好吗——?」
真是若无其事。叶葉和鸨子小心翼翼地踩过敌人的残骸——有的被利器切断,有的被巨大的力所拧断,还有的残骸不知为何毫无损伤。他们的亡骸上的唯一共同之处,就是头部都被切了下来。
仔细一看,只见蜘蛛怀里满当当地抱着敌人的首级。这实在是够吓人的。
“那,那那那个,这是……”
「啊,这个?没关系的哟~,已经全都收拾过了哦。不用怕不用怕。」
蜘蛛缓缓靠上前来,打开了胸部的舱门。巴那一尘不染的娇小身躯从里面钻了出来,露出了满面的笑容。
这就是真正的鬼虫。叶葉又看了一遍这幅场面,仍然难以相信这是真的。
“你们没事是在太好了。……嗯?九曜君和小菊丸呢?”
“他们在下面打着呢。……应该就快上来了。”
回答她的是鸨子。巴把视线转到了她的身上,带着像是在试探一般的眼神盯住了他。鸨子对着她瞥了过去,看到巴那饶有深意的表情,她带着一幅灰心丧气的腔调开口了:
“……你,该不会一早就知道吧?”
“…………。不知怎么的,就是有点这种感觉。小菊丸的脑子里有些影像记录来着。那东西似乎是他视觉信息的记录,然后里面出现的皇女她——”
“……!”
“怎么看都比现在的你要大个两三岁来着呢。这么一来不就很难解释了吗?所以说,我才想着该不会是其他人吧……来着。”
其他人。
没错,正是其他人。真正的皇女与如今身在这里的鸨子不是一个人。叶葉感到她与鸨子相牵的手被紧紧地握住了。
“菊丸那家伙,虽说不知道有什么理由,但是把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一直瞒着我。……我有一大堆话要跟他说,等他上了我一定要抽他一巴掌。”
“是么。不过你也别太生他气啦。”
巴不知为何帮菊丸说起了话来。她也是把“机械”塞进了自己半身之中的人,或许是与他产生了什么共鸣。难以想象这名背对着渐渐消失的火焰,露出纯真笑容的美少女,就是制造出了这幅惨状的二者之一。这场面实在不可思议。
“机械啊,就是会有这种事的。他那个水平的电脑已经可以做到和人类相当接近的运算了,但是还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背弃‘自己的使命’这东西的。你为了他一直瞒着你的事揍了他一顿之后,也记得好好谢谢他一路保护你过来吧。”
鸨子略略俯着脸听着巴所说的话,然后“嗯”地点了点头。
她的胸中或许仍然残留着难以处理的感情,但是就算拿掉这一块,菊丸也依然是一路陪着这名少女走来的唯一一人。这种事情,她自己是最清楚的了。
叶葉不经意地把视线一转,只见不知何时,螳螂已经站在自己身边了。
“哇——!?”
她发出了货真价实的惨叫。
螳螂身上传来了被吓了一跳的气息。这似乎已经是他尽力放缓的速度了。不管这个——
「——巴。现在可没空这么闲扯下去哦。」
“嗯。……那我们这就要跑了哦。”
“诶”,叶葉瞪大了眼。
“毕竟我们可是在地上闹了这么大一场,就算离得挺远,中央也会注意到的。这次他们好像一副出大事了的样子,正带着兵往这边赶呢。算算的话差不多还有个三十分钟左右吧?”
“诶,是,是这样啊?”
“嗯。你们要怎么办啊?是要等到地下那两个人出来,一起逃吗?”
巴和剑菱,似乎是想要避免与中央进行接触。他们大概是判断道,在现在这么一个还有些事情要暗中调查的情况下,这种无牵无挂的状态会比较方便吧。那么鸨子她们又该怎么办呢?
“我,不会逃的。我不想逃。”
“哎呀,是吗?”
“我觉得菊丸会阻止我跟中央接触,应该是怕我的真面目会暴露出来吧。但是现在暴露出来也无所谓了。我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这次就算菊丸不愿意我也一定要去。”
鸨子斜眼瞥了一下有点呆住了的叶葉,带着点迷惘发问道:
“……不行吗?”
“诶。啊,不。没有那一回事,我也会陪鸨子大人一起去的。”
“哎呀呀。那叶葉和九曜君也要去中央?”
“是的。而且,要是一边逃跑一边生活的话,就没办法去上班了……”
这理由实在是满溢着生活气息,既然还有活要干那就没办法了。巴略带遗憾,但又似乎早已料到地呼了口气。
“——唉。要是一起开始亡命天涯肯定会很开心呐~。真想一起睡觉一起洗澡我摸摸你你摸摸我啊——”
“…………我绝对不会跟你一起走的。”
既然已经都决定好,那也不能再这么优哉游哉了。
巴回到了蜘蛛里,紧紧抱起了大量的虫头,最后又朝着两人回了一次头。
「那就再见咯。不过也不知道下次再见会是什么时候了。小蜘蛛我就收回来了哦,毕竟要是被人盯了梢就麻烦了。今天在这发生了的事情你们倒是可以说出去,不过麻烦你们不要提到我们哦。」
叶葉目送着小蜘蛛往本体走去,用力点起了头。
一直在远眺东方的螳螂,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回过了头来。
「啊,对了小姐儿。九曜那家伙上来的时候的话,麻烦你给我捎个口信。」
“好啊?请问是什么话呢?”
「不靠虫就解决掉了,干的不错,但是时间花太久了。四十五分。」
评分标准很严厉。
 
然后,两人便被孤零零地留在了战斗结束后的基地里。
两只鬼虫一眨眼就从视野里消失了,只留下无力的叶葉和鸨子两人呆立在原地。
鸨子忽然低头看向地上这片惨剧,嘟囔了一句:
“……这个,要怎么解释呢?”
“啊。”



本帖最后由 未来の扉 于 2013-12-4 22:04 编辑


终/甲 — 变化 / 抑或,是宿命


来谈谈,某一名机械兵的结局。
他早已知道,自己真正的主人并不在此。
而尽管如此,他却一直守护着那名照着主人的样子被制造出来的人类,这都是因为主人在与他最后告别前让他这样做了。因为遵守命令就是机械所存在的意义。
就这样,他仿佛欺瞒着赝品皇女一般地,一路守护着她。
到头来,菊丸到底是在知道了多少事情的基础上守护着这名“复制人”的,除了他自己谁都没能知道。鸨子的记忆中或许埋藏着什么东西。如果他知晓一切的话,那么驱动着他的想必并非是算计一类的东西吧。
菊丸是担心着她的。是担心着这名与自己主人如出一辙的少女的。
仅仅为了成为皇女的替身而被催生于世的她,从皇女的记忆出发,仿佛完美地复制下了皇女本人的意志一般地行动着。他不过是皇女的影子而已。她的前方,从一开始就没有一丝希望。
或许正因为如此,菊丸才不得不为她的将来而担心。
他回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回想起她一个人玩耍的身影。回想起她缠着自己的身影。回想起又是在自己粗壮的腿上划起线来量身高,又是逞强又是得意,又是咯咯笑着又是生气又是哭起来,而到头来始终都是孤身一人的这名少女。
就这样一直保护她下去又能怎样,菊丸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对就这样放着“她”孤身一个人不管这件事情感到很抵抗。
而后他们邂逅了某个二人组。
那名少女,把主人叫做了朋友。
那两人,可以带着她走向前方。
某一名机械兵的结局,就在将主人托付给了这个二人组后,缓缓拉上了帷幕——

“——电磁制御(Elekiter)!”

啪吱,电流被打进了体内来。
当菊丸的视觉传感器再度发出了光亮时,映入他的视野的是破晓的天空。
漆黑一片的夜晚已经过去,太阳正从东方缓缓升起。黎明时分的赤红如同洒了出来的颜料一般与夜色交杂起来,其中残留着数点闪闪发光的星星。
然后,九曜的脸也在其中。
「……醒过来了吗。」
九曜把不再动弹了的菊丸带到了外面来。他的表情中残留着浓浓的疲劳之色,不停地抖着肩膀喘着气。他交叠着的手贴在菊丸的头部上。
向电子脑中通电。他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动作——拿人来比喻的话,就像心肺复苏术一样——把菊丸的意识追了回来。
「要是让阁下先走一步就麻烦了。——阁下也一样,是必须得回去的。」
“菊丸!!”
菊丸支起上身的同时,一个小小的身影——鸨子便扑了上来。菊丸连接住她的余力都没有,被她的体重撞得摇晃了起来。菊丸的机体已经千疮百孔,装甲也都已经解除下来了。鸨子管也不管这个,连珠炮似的带着哭腔说了起来。
“蠢货……你这蠢货!谁准你擅自摆出一幅要死的样子的!!我可是有一大堆话要数落你的!不把你这蠢货揍扁可别指望我消气!!”
啪嚓。
一拳,鸨子的拳头捅上了他的脸。接着是第二拳,第三拳。菊丸毫不抵抗的吃着这一拳又一拳。鸨子上气不接下气地看向了自己的双手,它们无数次地打在菊丸坚硬的脸上,已经变成了赤红色。
“……我可是疼死了!!”
“自然会痛。”
鸨子放下了双臂来,有力地瞪向了菊丸。她要说的话的确有一大堆。其中翻卷着一切的情感,又蕴藏着某种决心的光芒。
“——我,决定要前进了。”
噔,鸨子把脸押上了菊丸的胸口,从喉咙里寄出了话语来。
“你要是不在我身边的话,我要怎么办啊……!”
这,就是鸨子的决心。
少女正想要前进下去。这样一来,只要再有人来引导她,那么一切就都已经足够了。菊丸的使命,应该可以算是已经结束了。
即使如此,这名少女还是对他说留在我身边。
「中央的部队应当就要抵达了。阁下可要撑到那时候才行。之前的只能算是紧急处理。」
九曜用电波对他宣言道。
——为何。
他带着含有这种“疑问”的眼睛看向了九曜。九曜摆着一如既往的扑克脸转到了一边,生硬地答道:
「依照小生司令官的意向,两人要一起回去才行。而且就小生个人来说,也还于阁下有欠债未还。」
根本不知道在说什么,九曜感知到他仿佛想这么说的气息,继续说了起来:
「将棋。小生还没有胜过一场。」
顺带一提,这对弈的场数,如今已经破百了。
将棋这种智力性的竞技绝非是可以轻易结束的,一局下起来花上超过一个小时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而这将棋的场数会堆积至此,单纯是因为九曜总是转眼就被逼入绝精。
「……小生补充一点,之前为止的那些不过是练习而已。阁下的技艺小生已经领教了。从下次开始小生也考虑考虑认真起来吧。好了——」
说到这里,九曜看向了北方。那是东京的防线。
叶葉从对面一边挥着手一边跑了过来。看来,他们来了。九曜与菊丸,都切实地感知到了运输直升机的旋翼切开早晨空气的声音。
张开口来,九曜说道:
“天亮了。”


等到真真正正能好好吃上火锅,已经是三天后了。

“…………真不敢相信啊。”
可儿的嘴里吐出了今天第八次的“不敢相信”。
“是事实。”
“我知道。毕竟是亲眼见到那些真家伙了啊……”
在中央管理局的一个房间中,九曜和可儿隔着一张小桌子相对坐着。
中央以被迫处于被动的立场,去处理了那场嵓木基地所展开的壮烈战斗。对他们来说这场战斗的地点似乎完全是出乎意料,等到他们集合起能够调动的兵力赶到现场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说实话就连现在自己正和『鬼虫』这么说话这事,我都没法切实体会到。上次尽天闹出那件事时,我还以为这辈子也不会在吃上那么一惊了呢……”
迫于所需,九曜把尽天那场事件真正的来龙去脉以及事情发展至今的过程都说了出来。
蜂的本体大概沉在了海里。尽天城里的生存者到了这来。仅仅如此就足够让人惊愕不已了,居然还听说哪里在制造鬼虫量产品。最后还加上有个皇女的复制人。
从那以后,九曜他们四人被整整关在了中央的设施里三天。
九曜和菊丸被拉去做正规的维护,叶葉经受了来势汹汹的问题攻势和堆积如山的文件洗礼,鸨子则是从头到脚都被彻底检查诊断了一遍。连血都被抽了。巴和剑菱的事情是好不容易瞒过去了,但是除了这个,从他们至今的行动到身高体重脚的尺寸都被彻彻底底地刨了个一清二楚。
“总之你说的话我懂了。我们也对这方面采取行动吧,不管怎样都不能放着他们不管。还有第三皇女殿下的事情也是……不过啊,唔……”
看到鸨子的时候中央的人那副狼狈之相可称惊人。还有人听到她开口说话,看到她那把短刀就晕倒了。面前的可儿似乎也一样,即使知道了她的真面目也没办法把她当成一般市民来对待。
“……皇帝现在处于什么状况?”
“据说是在远方逃亡……但我也只是基层的人,无法得知具体情况。不过,上面恐怕也不会善罢甘休吧。虽说那些家伙有点保密主义的毛病,但是去挖的话肯定会挖出什么东西的。”
这段对话正在被录音着。九曜一边感觉着在自己后方运行着的录音机的气息,一边点了点头。
“另外,你也得有点自觉。第九式的本体走在街上,简直就像是军方的绝密情报穿着衣服在招摇过市一样。可不能就让你这么非法居住在废弃楼房里。”
唔,九曜沉吟道。这话有理。
这一事件后,一行人被决定要搬去别的住所里。
地点是城下镇中离中央比较近的地区。房子是跟其他地方一样的破旧,但是最低限度的设备似乎是齐全的。
在此之上,九曜与菊丸还被加上了每日两次的定期报告与每周一次到中央管理局露面的义务。尤其是九曜,被严格要求要把他的自我诊断结果提交上去。而且早晚似乎还有机械兵像是来送报纸一般地到他们的房子去“侦查”。按可儿所说,似乎无论再怎么交涉,这些都已经无法再妥协下去了。
最大的安慰,是即便如此,他们依然留下了某种程度的自由。因为之前哪怕走错一步,都有可能被软禁到管理局里如同单人牢房一般的角落里去了。
“——小生有个问题。”
“只要是我能回答的就行。”
九曜对着啜饮起咖啡的可儿问道。
“尽天,现在是什么样子?”
可儿似乎担任着联通起东京和尽天的部队的主任,现在应该也跟这方面同这期。听到问题,可儿带着些许意外的神情看向九曜说道:
“没什么问题。之前把补给物资送了过去,现在正在让机甲不对清扫周边的暴走兵器。进入冷冻睡眠状态的市民们似乎也在慢慢苏醒过来。”
回想起那个避难所,九曜产生了一种有些怀念的感觉。尽管离开那里也就半个月左右,但对于自己和叶葉来说,那是故乡。
“安东老爷子也是精神矍铄,帮了我们不少忙。另外最近……叫什么来着?不是有个男的当过探索队的队长吗?听说他的妻子也醒了。都挺顺利的。”
“是吗……”
九曜把之后的问题按了下来。
他没有一天没想过阵亡了的半身。斗转星移后,或许还能有一天再看到那只虫的身影也说不定——他也如此想象过。
但是,那不过是想象而已。
因此九曜,此时只回答了一句话。
“那件事……希望你能给小生一些考虑的时间。”


然后,在车库中的最后一个夜晚。
“——果然来了啊。我早就想过了。”
“唔嗯。”
“虽说不知道到底是哪里的谁又有什么企图,但是我也会按我的路子来跟他们斗的。”
“嚯。”
“总之虽然中央那些家伙总感觉有点流于事务让人不爽,但是似乎挺有用的。反正那个叫可儿还是可乐的家伙也说会调查的,我也就不客气了,去搅他个大乱。”
“是吗。——不过鸨子。”
“怎么了九曜。”
“放下那块肉。”
火锅。
总算是回到了城下镇的家里。但这也已经是收好了行李,就要搬家了的时候了。在这收留了他们短短一段时间的家中,他们正在享用着最后的晚餐。
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们花了好几天,所以现在这样坐在火锅前,他们心中的成就感是一言难尽。这也自然会导致夺肉之战的打响。两人一边不成体统地用筷子扯着肉片,一边恶狠狠地瞪向对方。
“哼,我要拿什么是我的自由。想什么时候那就什么时候拿,想拿什么就拿什么,这才是火锅吧。”
“在这之前,你应该先进食盛在你的碗里的肉才是吧。”
只见鸨子左手上托着的碗里确实堆起了好高的肉。她横行霸道地巧取豪夺,即使被人提出异议,依然桀骜不驯地哼了一声。
“我自然会一口气吃掉,所以这无关紧要。而且啊,异国的语言中可是有一句话叫‘nvshiyouxian’的。你居然不以柔弱女子的食欲为优先吗——”
这时,叶葉从正在迸发着火花的两人侧面凑了过来。
她手上的大盘里盛着的,是堆积如山的蔬菜。叶葉把这盘里的东西——
“——扑通——!!”
从上面一口气扔了下去。
“……啥,啥———!?你,你——!!”
“蔬菜也是不能不吃的。这是我和菊丸先生努力切好的所以快——请——快——请——”
定睛一看,之间菊丸正握着菜刀扭头往这边看。身上还穿着围裙。这围裙是叶葉做的,大小要是给一般的女孩用的话几乎能当被子使,胸前的部分依着她的兴趣绣着可爱的纹样。那是一只小熊。
鸨子带着狼狈至极的表情戳了戳蔬菜构成的山脉,死下心来专注于进攻自己的碗了。九曜也愣住了好一阵子,但是终于想起自己也没能抢到肉来,出声抗议道:
“你这,是不是做得太过火了?”
“九曜你不也是一直在夹肉么。我可是都看着哦。”
“…………”
无言以对。
一直在准备材料,碰都没碰到锅子的叶葉的态度里,总让人感觉夹杂着不少私怨。

——九曜你,打算怎么办呢?
稍早时,叶葉曾经这么问过九曜。
她那大大的眸子中透出了明显的不安。
毫无疑问,状况正在激烈变动着。巴与剑菱在暗处行动着,中央也开始了动作,而潜伏于水面下的某些人也一定没有停止活动。
身处这漩涡之中,九曜根本没可能袖手旁观。
——小生会遵从你的判断。但是……
九曜说到这里,转身对向了叶葉。
——如果就个人层面上发表意见的话,小生是无法就这么看着这个事实无动于衷的。……小生是鬼虫。是鬼虫第九式『蜂』·金翅之九曜。我等也被他们盯上了。小生认为,去应对他们,恐怕是小生的责任。
而且鸨子也让人不得不挂心。
在地下的黑暗中与天牛对峙时,他所说的话语让人十分在意。当被问到为何要盯上鸨子的时候,他的回答是:
我们要找的是她的记忆。
那想必是指皇女所拥有的记忆。鸨子本人什么都没说过,不知其真相是否是隐藏在了连她本人都未能想起的记忆深处——不管怎样,她是跟自己风雨同舟的。不能就这么坐视不理。
九曜的回答,自然是在叶葉的预料之中的吧。
过去的因缘无法斩断,一直延续到了今天。那并非是使命感,九曜恐怕,是想为了身为一名鬼虫的自己做出一个了断。
——你要去战斗是吧?
——如果你允许的话。
不要,我想要你一直呆在安全的地方。
哪怕叶葉只说出这一句话,九曜也是打算顺从他的。如今的九曜与她生死与共。但是叶葉,用盈满了觉悟的眼眸望着他如此答道:
——我啊,想知道八洲,如今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尽管她的脸上写满了抑制不住的担心,但叶葉依然笑着说道:
——所以啊,我觉得尽管危险,去面对这件事也是会跟这个目的有关系的,我陪你一起去。因为九曜你陪我到了东京来了……这次轮到我了啊。
她已经做好了觉悟。九曜察觉到了这一点,仅仅回答了一句话。
——谢谢。

之后,九曜在回家之前,又回到了那所废弃医院一次。
那里已经没有半个人影了。
巴那曾经散乱不堪的巢穴之中被收拾得连一片便条纸都不剩,仿佛各种器材从未存在过一般,变回了单纯的废墟。
略略思索一下,让他在意的事情便堆积成了山。难以理解的问题多得无穷无尽,它们最终会指向何处也不清楚。巴和剑菱已经离开,自己必须思索一下之后要怎么行动了——
“给,九曜。”
——唔。
定睛一看,只见叶葉把盛满了蔬菜的碗递了过来。看到边上盛得好好的肉,九曜感觉到了她的关心。
“……怎么了?”
“没什么。承蒙款待。”
尽管事情多得想不完,但是如今最紧要的是美味的火锅。九曜有种这样就好了的感觉。
少年投身在了,这短短片刻的休息之中。



本帖最后由 未来の扉 于 2013-12-4 22:05 编辑


终/乙 — 抑或是——

巴扫描了无数大脑,从其中的片段中得知了一种东西。
识别信号。
『伊』『吕』『波』※——等等的词汇后面会跟着以特殊的文字列写成的数式。使用者这种识别信号的集团只存在一个,巴确认到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
(※关于伊吕波:伊吕波是日语,尤其是古代日语中一种假名排列的方式,可以理解为英语的ABC,在近代日语中经常被用作编号用途。如二战时日军的编号便采用了此种方式,具体事例有日军的潜艇舰只命名(皆为“伊”字编号),以及臭名昭著的波字8604部队等等。)
「挖出来了些什么?」
听到到剑菱的问题,巴简短地答道:
「——是“黑塚部队”的家伙们。」
正式来说,他们的名称是“特四〇四号旅团”。
黑塚部队这个名字,是从执掌他们的总指挥的人的姓中取来的。
部队规模、成员、指挥官等等的一切信息皆为不详。刚设立时,它被人说成是成员人数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但是它在哪一时刻扩大,抑或是缩小到了什么规模也是不明。其真实面貌,传闻中只有已经不复存在的旧军队上层领导才知道。不,岂止如此,就算是在身处上层的人里面找,能不能找到能够把其组织掌握的一清二楚的人也值得怀疑。
传闻中,他们从阴影中跑到另一篇阴影中——永远活跃在死角,处理着无法放上台面的肮脏工作。
从其活动绝非少数几人能够完成的东西这一点上来看,可以推测到最终他们的部队会有相当的规模。鬼虫的开发计划是在昭和七十年代开始执行的,而那时旅团已经存在了。
「是吗。」
「你不吃惊啊。」
「我觉得吧,会搞这种事的也就……是吧。下意识地就跟你想得一样了。那,要怎么跟那边说?」
巴哼地笑了笑。尽管让“那群家伙”得意起来并不是很痛快,但是如果不把该说的事情说清的话之后又要被吵得不得安宁。
「我会跟他们说个差不多的。那边估计也是在袖手旁观,不过我也有我想干的事情。我可受不了被碍着。」
巴一面整理着数据,一边想起了仍然留在东京城里的少年。
——对不起啊九曜君。我,不得不利用你。
如果「活下来了的鬼虫」出现在了台面上的话,虽然有不利的事情,但是益处却更大。
不管怎样,他会吸引各方目光是肯定的。自然地,巴她们就比较方便行动了。
「麻烦你那边先待机。……啊,对了对了。」
「啊?」
「我爱你哦,剑菱君。」
「……多谢。要不是听腻了的话,这话还真是挺刺激的。」
通信结束了。
那态度不是一般的冷淡。巴闹了一下别扭,但立刻就换上了别的脑筋。
巴爱着自己的同伴。在别的事情上她可以造出成百上千的假象,但是唯独这一点是发自心底的真情。罗刹之巴爱着夜叉之剑菱,爱着金翅之九曜,爱着弩将之井筒、奔王之万字、钩行之庵、霖鬼之枫、无明之柊——以及,四天之龙胆。
蓦地,巴把储藏在了记忆域深处的某个图像数据调了出来。
那是照片。
照片上,九名男女站在一起。其中有人笑着,也有人摆着一副认真的脸。每当有什么事情,巴总会无数次地阅览起这幅照片来。那是她的宝物。
“这样一来就看到目标了。好了,该从哪里开始着手呢……”
形状姣好的朱唇一下子动了起来,盈满了笑意。
曲线优美的嘴巴细细地裂开,嘴角中露出了锐利的犬齿。
「——要等着我哦,大家。」

大战已去,八洲皆荒。
但世界本身当然并未终结,时间也丝毫没有停止流淌。
证据就是人们还在生存,身处黑暗者也未曾断气。新生的胎动确确实实地在其中显现了出来。

谈起罗刹之巴,她就是纯粹的、抑或是痴狂的热情。









— 抑或,是被称为爱之物。



本帖最后由 未来の扉 于 2013-12-4 22:06 编辑


后记
 
大家好,我是九冈望。初次见面,抑或您已经读过拙作第一卷了——好久不见。
好了,这便是本书的第二册。第一册的舞台“尽天”的概念是“人烟稀少的废墟之城”,而本卷的舞台“东京”则相反,是“人声鼎沸的废墟之城”。也就是说两者都是废墟。
基本上提到废墟,各种事物所遗留下的“痕迹”这种东西就一定会出现。
也就是被弃置的器材啊摆着瓶子的药品橱啊破烂的床铺啊扔在桌上的马克杯之类的,也就是说能够看出“这里的人曾经在做的事情”的痕迹,我觉得这是废墟的精髓之一。这其中飘荡着一种独特的寂寥感。让人很是激动。
那么,在这其中放上众多的人们会怎样呢?
他们会开始复兴。收拾掉瓦砾,整理好地皮,建立起房屋,人们会做许许多多的事情,逐步拓宽生活圈。痕迹会被更新,被新生的东西所取代,然后就这么传承下去。这与痕迹正为相反,可以说是放射着所谓生命力的东西吧。
寂寥感与生命力这些东西,属于相反的要素。能够把这种两面性最为极端地体现出来,不正是废墟这一题材的巨大魅力之一吗——我想要高声如此宣扬。那又怎样。
而在交织着这两种要素的帝都出现的,就是主角九曜和叶葉。
本卷的舞台移动到了东京,也就是进入了所谓的“第二部”。我把第一卷中极力压缩了起来的包袱展开,一边这样那样地整理着各种要素一边写完了这一卷。笔者是感受到了世界在自己心中展开了的感觉,希望这感觉也能传达给各位读者。
另外就是,我越写就越感到自己的知识水平还要提高。现今我是一会吸进一会吐出地现学现卖,但是这也让人感觉再怎么做也不足够。感到学习真让人开心的实在是许久不……不对或许是第一次……。
 
最后,责编荒木先生,感谢您肯在我拖了稿后依旧奉陪。还有插画师吟小姐,除了可爱或是帅气的角色,连鬼虫的设计都揽了下来,实在是感激涕零。这次,也承蒙两位关照了。
而最重要的,就是各位将本书拿到了手中的读者们。十分感谢。
鄙人在第一卷里装模作样地胡言乱语了一些什么“将来以后”的话,而这次的仅仅是其中的过程之一。如果可以的话,还请您能够陪他们走下去。
 
二零一二年(平成二十四年/昭和八十七年)某日 九冈望





有出到那么多么!?


忽然发现上次没提醒更新……哎呀呀……
总之……第二章更新完毕……


第四章,更新完毕。




原文里这个叶读音是かな,从的是叶う的音,这个词的意思是“实现”,显然,难以规范到现代汉语中的任何一个意思里面去,而葉的读音是は,单纯是指植物的叶子。
但是这么一来,如果要单纯划归为CS或CT的话,那必然会变成叠字,而叠字在中文中往往伴有某种特别的含义或者感情,所以尽管不太符合规范,但我觉得就这么简化还是有所不妥的。
另外现代汉语中的“叶”字无法囊括原文的意思,所以尽管原文还未对这个名字有何解析,但是如若有一天有了相关桥段的话,那我想这样会相对较好解释一些。




我去找了几本字典考证了一下,发现这里的“叶”确实是从“协”简化而来的,那么这样一来,按照字依原义的原则,的确应当是译为“协叶”才对。
这的确是我的知识不足所造成的失误,非常感谢指正,以后如果发现我的翻译中还有其他什么纰漏,也请多加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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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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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刀刀DSA 騎士
翻译君辛苦了!期待第3卷

10 年前 0 回復

pd3mnd 子爵
本帖最后由 pd3mnd 于 2014-5-20 22:57 编辑


未來大辛苦了(鞠躬)
請您不要太勉強自己,不要累過頭了喔~~
希望三次元的不愉快與不順告一段落之後,能再看到未來大的翻譯!!
未來大的翻譯真的是非常精彩啊啊啊啊啊~~~~~!!!!!

是說這個畫師的畫的巴.....怎樣都看不順眼(眼神死)

然後,雖然是誤解,但我覺得葉葉這個名字反而很符合女主角,很可愛呢~~

10 年前 0 回復

fields 勳爵
那个高度疑似渣雀的家伙的故事。

10 年前 0 回復

33543 子爵
' 紫草莎 发表于 2014-3-10 22:48 据知情人士剧透龙胆后来算是复活了吧,但是被敌方控制了(´・ω・`) '


典型的漫畫劇情
一堆意外(故事的人)....(*゚ー゚)

10 年前 0 回復

紫草莎 騎士
' 33543 发表于 2013-3-1 17:00 我原本以為其他鬼蟲大多數死了 以為第二卷是柊出現 頂多再一隻鬼蟲還活著 '


据知情人士剧透龙胆后来算是复活了吧,但是被敌方控制了(´・ω・`)

10 年前 0 回復

ohyeahwuhawuha 平民
我擦。。。。
这是那部鬼虫的小说吗?
竟然有第二卷?!?!
第一部不是都把世上最强的蜻蜓斩爆,男主只剩本体了么》!?!?
第二部怎么写!?!

10 年前 0 回復

草摩威威 王爵
今天才发现2卷翻完了,我以为坑了呢_(:з」∠)_

10 年前 0 回復

superjimlai 侯爵
' 未来の扉 发表于 2013-12-13 11:52 原文里这个叶读音是かな,从的是叶う的音,这个词的意思是“实现”,显然,难以规范到现代汉语中的任何一 ... '


稍為花了點時間作了一些考究(同樣推薦繁體字閱讀)

叶在日語中的語源似乎是十(虛數)人走在一起然後願望就能實現

紅字部分和中文裏的語源吻合,藍字部分則是日本人自己發展出來的

從這個角度來看,這裏的「叶」應該算成是「協」的衍生義

不過,簡體字推行後,「叶」的意思基本上統一為「葉子」,由於「叶」在古中同樣是偏字,在古文中也除了叶韻外也沒怎麼看到其作為通假字使用,基本上沒有人會想到「叶」可以解釋成「協」

考慮到這一點,把日文「叶」翻譯成簡體字「叶」實在不太好。

另外,從書中女主角的背景來看,這個「名字」更多是種方便叫的稱呼,並不是說甚麼規範的姓名,也就是說叶葉之名並不包含姓氏。

因此,把叶翻成「協」應該比較好,而且也不會和原文出現甚麼重大的衝突,反而有讓女主的名字不會被錯解成姓叶名葉的好處(回望彩圖時),或者干脆就把「葉葉」當成了類似愛稱的,更加隨便的東西。

而且,因為在好一段內日語大概都不會再怎麼向中文借字,日文的「叶」再怎麼也不會解譯成「葉子」吧

當然,這也有可能會引起相當的困擾和麻煩,而且中文「叶」和「協」通假雖然少見,終究還是在新華字典裏找得到。但是,最基本的,至少在譯文中的「叶」標明是念「xie2」會比較好

啊,台版就完全沒有這個問題,繁體字中的「叶」統一是「協」的意思,而且就算是會簡體字的人在繁體字的書裏看到簡體字也肯定知道有甚麼特殊含意吧

最後必須申明,個人日語水平嚴重不足,找資料時是機翻日語網站來看的,也沒有考證日語古文的餘裕,如果出了甚麼問題的話,把上文通通無視掉就好了啦。...

10 年前 0 回復

billy0429064 伯爵
這個算是同伴增加了
不過難道接下來的劇情走向
是和中央對幹?

10 年前 0 回復

superjimlai 侯爵
雖然第一卷就該這麼做但現在也不晚,必須吐嘈女主的名字,叶葉? 葉葉? (以下最好切換成繁體)

簡題字「叶」有三個意思, 這個「叶」是「葉(she4)公」,「協助」的「協」還是「葉子」?

如果是第三個的話 >.>

當然, 我還沒看書, 如果書裏有解釋的話請無視

10 年前 0 回復

恒蓝 騎士
本帖最后由 恒蓝 于 2013-12-7 21:57 编辑


实在是非常感谢乱华桑的翻译,感谢之情无以言表……
很久没有读到如此精彩而让人满足的轻小说了,在主流是卖萌和后宫系的现在,九冈望老师的这本作品可谓是少有的异类。
成熟的人物塑造,让人捏汗的战斗描写,以及人与人的羁绊,和所谓心的觉醒。
在荒废后的再建都市里,洋溢着希望的氛围,和些许因为未知而产生的期待。
从所谓的爆冷的第一卷阅读开始,就难以放下,很久没有如此酣畅淋漓的阅读体验了,一气呵成就是如此吧。
初期看插图还以为巴和剑菱是要和龙胆一样找麻烦呢……但是巴大人好可爱啊!绝赞!超可爱!可爱得不行!呜呜呜呜巴大人可爱极了!
(顺便偷偷的……猜测一下……龙胆大人……也……应该没死透吧……怎么想怎么觉得应该没死透吧……虽然是这么期待着啦……)
乱华桑的翻译和文笔润色也超棒,真是非常幸运能够通过乱华桑的翻译认识到这部作品。也满心期待着第三卷的翻译的到来,虽这样说有些无耻之感,而且首楼亦有说明情况有些艰难,但是若是乱华桑能够一直翻译下去是再好不过了……
再次感谢,非常感谢><

10 年前 0 回復

1452478858 王爵
真心是部不错的小说,等上多长时间也没关系,希望楼主能好好填完这个坑,也好有个善始善终

10 年前 0 回復

derry 伯爵
翻译辛苦了~话说这本不知道能不能被代理,出了五卷算不多不少吧,人气应该也一般,完结之后代理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吧?

10 年前 0 回復

沢田@纲吉 王爵
一开始看这部作品的插图,还以为是漆黑子弹来着~~误

10 年前 0 回復

重·光 子爵
辛苦了!话说翻了十个月真是不容易呢,不过还是追了这本书

10 年前 0 回復

londonstar 公爵
内容很是不错很有趣,插图也很不错支持一下并期待下一集

10 年前 0 回復

wzw2801 侯爵
看来蜂估计要回来了,要不然水平相差有点大

10 年前 0 回復

hsyuyu 伯爵
各位大绅士注意到最后一张图某箩莉没胖次吗??

10 年前 0 回復

lizq12833 騎士
ˊ_>ˋ感觉相当冷门……明明第一卷反响似乎不错的样子……不过第二卷也很好啊……
但无论如何辛苦了(ฅ'ω'ฅ)♪

11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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