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不由美]屍鬼vol2来自深渊的呼唤


----------------------
轻之国度自录组录入
图源:浮歌
录入:浮歌
校对:
轻之国度自录组欢迎您的加入
群:61384952
转载请保留信息
------------------------
招录地址http://www.lightnovel.cn/bbs/viewthread.php?tid=51280&page=1&extra=page%3D1#pid1175499
------------------------
书名:屍鬼vol2来自深渊的呼唤
作者:小野不由美

  目录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上主对该隐说:“你兄弟亚伯在哪里?”
  他说。“我不知道!我岂是看守我兄弟的吗?”
  上主责问他“你做了甚么事?你弟弟的血从地下出声,向我哭诉。
  你杀他的时候,大地张开口吞了他的血。
  现在你受诅咒,再也不能耕犁田地;地开了口,从你手里接受你兄弟的血。
  现在你必从这地受咒诅。
  即使你耕种,土地也不生产。
  你要成为流浪者,在地上到处流荡。”
  ——创世纪第四章



  主要人物介绍
  室井静信——于父亲中风后接任菩提寺副住持的工作,是名以写小说为副业的僧侣。
  室井美和子——室井静信之母,与其一同于寺内帮忙。
  广泽——在中学任教的老师,与结城一同住在中外场。
  结城——经营木制家具或是手染布的工坊,带着妻子小孩搬到外场,对外场村的居民来说是外来者。
  小出梓——结城之妻,与其夫共同经营工坊,因为没有冠夫性被村民视为异端。
  结城夏野——结城与小出的儿子,从大都市搬到封闭的乡村,很不习惯。
  尾崎敏夫——尾崎医院的院长。也是外场村里唯一的一名医生。
  尾崎恭子——敏夫的妻子,受不了婆婆而搬到沟边町开古董店,偶而才会回家。
  尾崎孝江——敏夫的母亲,是个很以自身地位为傲的老太太。
  国广律子——尾崎医院的护士。
  大川富雄——大川酒馆的老板。
  大川笃志——大川富雄之长子,大川酒馆的小开,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素行不良。
  前田元子——外场村居民,有点神经质。一直认为外来的人会带来不祥。
  武藤——尾崎医院的医疗事务主任,和结城一样,是村里难得一见的外来居民。
  武藤彻——武藤的儿子,和结城夏野交情不错。
  清水武雄——任职于航空公司。
  清水宽子——清水武雄的妻子。
  清水惠——清水家的独生女,向往离开村子的生活。
  矢野加奈美——前田元子的儿时密友,离婚后回村里经营休息站。
  矢野妙一矢野加奈美的母亲。
  田中佐知子——主妇。
  田中薰——国中三年级,佐知子的女儿,与清水惠是好朋友。
  由中昭——国中一年级,佐知子的儿子。
  大川义五郎——大川富雄的伯伯,居住于北方山区的小部落山入。
  村迫秀正——居住于北方山区的小部落山入。
  村迫三重子——秀正之妻,居住于北方山区的小部落山入。
  后藤田吹——村迫秀正的妹妹。
  后藤田秀司——阿吹最小的儿子,快四十岁了还独身住在家里。
  长谷川——creoIe咖啡店老板。
  长谷川千代美——咖啡店老板的妻子。
  桐敷正志郎——后来搬进外场村,住进兼正之家的主人。
  桐敷千鹤——后来搬进兼正之家的女主人。患有不能晒太阳的奇怪疾病。
  桐敷沙子——正志郎与千鹤之女,和母亲一样患有不能晒太阳的疾病。
  辰巳——桐敷家的仆役,温文有礼的年轻人。





  第一章
  1
  后藤田吹葬礼后的第二天夜里,静信穿过墓地造访尾崎医院。准备室的灯光早已熄灭,不过面向庭院深处的那扇窗户倒是灯火通明。一楼最角落的房间就是敏夫的卧室。
  静信绕过院子里茂盛的灌木丛。朝着庭院深处前进。蕾丝窗帘后敏夫的卧室是静信十分熟悉的景象。卧室原本是医院的接待室,静信已经忘了敏夫的房间突然从二楼被移到这里时,到底是小学几年级。虽然这间房间比之前那间来得宽敞,不过敏夫似乎对“二楼”有些不舍与留恋——没错,这并不是敏夫的意思。虽然当时静信只是个孩子,却也十分清楚孝江把敏夫的房间移到一楼的理由,静信直到现在仍然对敏夫十分歉疚。带着些许的罪恶感。今晚静信一如往常的伸手敲敲房间的玻璃窗,坐在床边的敏夫立刻抬起头来,示意静信赶快进来。
  “嗨。”
  从房间的杂乱可看出敏夫过去的故事。从小学时就不曾移动过的单人床跟书桌。即使原本塞满了书架的参考书变成了医学书籍、矮柜里面的玩具和唱片也被一瓶瓶的洋酒所取代,静信也一点都不觉得这些转变有任何突兀的地方。
  “来一杯吧?”
  敏夫拿起酒杯,打开房间里的小冰箱。这个小冰箱是敏夫回来继承医院之后唯一添购的家电。也不等静信回答,敏夫就在另一只高脚杯里面加入冰块。
  “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
  敏夫边斟酒边问道,语气听起来有点故做轻松的味道。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启齿的静信,只好盯着手中的酒杯不发一语。敏夫干脆就盯着萤光幕上向来不感兴趣的电视节目,点燃手上的香烟。
  “……村子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是什么?”
  “先是秀司。然后是山入的那三个人,紧接着是小惠、义一以及阿吹。你不觉得才一个夏天就死了这么多人很奇怪吗?”
  敏夫的回答十分不以为然。
  “去年夏天村子里死了四个人,今年也不过比去年多三个而已。天气一热老人家的体力本来就会变差,久病缠身的老人家更容易出状况。再说今年夏天比往年热得多,不必大惊小怪吧。”
  “我不是在跟你说这个。”
  每年村子里死了多少人这种事,身为僧侣的静信清楚得很,不必敏夫来提醒。
  “村子里不少老人家都像义五郎一样瘾疾缠身,更不乏像义一那种久卧在床的病人。每年总是会有几位老人家离开人世。这几年一路看下来,倒也习惯了。不过像秀司那种正值壮年的人就不一样了。他又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好端端的壮年人怎么会突然病死?”
  敏夫回答的语气更加的不以为意了。
  “秀司本来就是成人病的危险族群,随时都有可能罹患癌症、心脏病或是脑中风,也不是全无猝死的可能。”
  “那小惠又怎么说?我知道年轻人不是全然没有猝死的可能,以前发生过类似的个案,未来也有可能再度发生同样的悲剧。可是半个月来一连死了那么多人。这样正常吗?阿吹的年事已高,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什么问题,她也明白自己的健康情形,所以早就将自己的墓地整理好了。如果罹患急病而死的只有她一个人,倒还可以视为正常的个案,一点也不足为奇。可是就在半个月之前,阿吹正值壮年的儿子也死了。秀司不但身强体健,而且也没什么宿疾,却莫名其妙的死了,半个月后母亲也跟着走了。他们两个都走得十分突然,连住院治疗的机会也没有,这还能说是正常现象吗?”
  “也不是全然不可能。儿子先自己一步而走。年迈的母亲当然会感到万念俱灰。”
  “亲哥哥去世的悲痛都忍过来了。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
  静信凝视着敏夫,却只看见他若无其事的看着电视节目。
  “村迫秀正也是年纪一大把了,随时都有可能离开人世。若猝死的人只有秀正,我也不会觉得奇怪,义五郎和三重子的情况也一样。然而三个住在同一个部落的人几乎同时死去,然后正值壮年的外甥也跟着过世,半个月之后,连亲妹妹都离开人世。这些人全都没有就医的机会,我们甚至连他们到底哪里不舒服都不知道,而你却认为这算是正常状况?”
  敏夫没有回答。刺鼻的烟味似乎让他感到烦躁,只见他眉头深锁不发一语。
  “个别检视他们的死亡的确找不出什么疑点。老人家的过世本来就很常见,年轻人的猝死也是时有所闻,若只有一两个人去世的话。或许还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是短短半个月之内一连死了那么多人,这种不寻常的连续性难道没有任何意义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是不是瘟疫?”
  静信的质疑让敏夫不由得将视线从电视萤光幕上移开,然后把手中的烟头捻熄。
  “你的说法可真复古。”
  敏夫幽了静信一默。转低了电视机的音量,然后从茶几下方拿出一叠资料。
  “今年夏天的确死了不少人。”
  敏夫的手指划过一份又一份的资料。
  “死者以老人居多。就算将原因全归咎于异常炎热的天气,也有点说不过去。就我所知,在半个月内村子里共有七名村民接连死去,其中包括大川义五郎、村迫秀正、村迫三重子、后藤田秀司、清水惠、安森义一及后藤田吹。”
  静信点点头。
  “那么去年一整年总共死了多少人呢?就我所知只有八个人而已,其中有五个人的死亡证明书是我开的,另外三人的死亡报告则是由沟边町的医院转来的。就算村子里还有我不知道的死者,总共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十个。外场村的平均年龄比全国标准还要高出不少,算是偏高了,相较于去年村子里只有不到十个村民死亡,今年夏天从八月上甸到中旬间,死亡人数就已经直逼去年度的总和了。即使光从数字来看,这也绝对不是正常的现象。”
  “嗯。”
  “问题还不只如此而已。秀司的死因至今未明,表面上虽然是死于心脏衰竭。事实上没人知道他确实的死因。义五郎如此,秀正也是如此,小惠和阿吹更是如此,这五个人全都死得十分突然,而且还死得莫名其妙。警方虽然将三重子婆婆的遗体送去解剖,也没得到令人满意的答案。这七个人当中唯一确定死因的,大概只有义一而已。”
  敏夫轻轻拍了拍手中的资料。
  “这种现象实在诡异,而且秀司是秀正的外甥,阿吹则是秀司的母亲。山入那三人彼此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像一家人似的生活在一起。在死因不明的六人当中,只有小惠跟其他的死者完全没有牵连,其他五人的日常生活都有交集。从这点看来,这一连串的死亡似乎有传播扩散的倾向,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们都得了某种传染病。”
  静信深深叹了一口气。不明的情况固然令人感到不安,水落石出之后却也未必让人感到舒坦。对于村子来说,这个答案无疑是一项最沉重的打击。
  “万一真是传染病,那可就麻烦了。”
  村民的人际关系就像鱼网一样紧密的结合在一起。村子里的人家也几乎没有埋设污水下水道,虽然在兼正的争取之下,沟边町拨出经费协助外场村设置污水处理设备,然而还是有少部份的家庭废水直接排放到河川之中。即使自来水管早已架设多年,大部分的村民还是习惯抽取地下水,住在深山里的居民甚至直接将山泉水当成饮用水。村民的墓地遍布村子附近的丘陵,外场村至今仍然保留土葬的习俗。
  面对静信的质疑,敏夫只是轻轻的摇摇头。
  “不见得就是传染病,现在还言之过早。”
  “可是……”
  “先别急着下结论。”敏夫压低了声昔。“人不是神仙,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有了预设立场反而会影响判断力,导致事态更加严重。”
  “说的也是,我太急躁了。”
  “以目前的情况而言,的确很像是传染病,然而没有人敢下定论。目前根本找不出症状相符的传染病,连个病名都想不到,只能说情况尚未明朗而已。这种病可能有传染性,也可能没有传染性,可能是病毒所引起的,也有可能是细菌所引起的,更不能忽略寄生虫传染的可能性,或是集体食物中毒的可能。所以我只能说村子里发生了异常状况,除此之外一概无法确定。”
  静信点点头。
  “问题的症结就在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务之急就是找出短时间之内村民大量猝死的原因。”
  敏夫将病历表从资料堆里翻了出来。
  “我在八月十二日那天前往清水家替小惠看诊,小惠是前一天、也就是十一日病倒的。据说从搜山那天起,小惠的状况就一直不太好,因此我判断十一日那天就是她发病的日子。十一日之前的那几天,小惠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至少她的家人没发现她身体不适,小惠本人也不曾抱怨过哪里不舒服。等到家人发现情况不对、请我过去看诊的时候,已经是十二日的午夜,三天之后小惠就死了,因此从发病到死亡的时间,只有短短的四天而已。然而我在十二日当天替小惠看诊的时候。并未发现任何足以致命的症状。当时的她一点都不像得了什么重病。”
  “嗯……”
  “小惠健康得很,除了贫血之外一点毛病也没有。老实说直到现在,我还是搞不懂为什么她会突然死掉。”
  敏夫将小惠的病历表丢在桌上,点起另一根香烟。
  “我不能否定传染病的可能性。万一真是传染病,可能会造成难以收拾的局面,因此我们必须立刻展开调查,以便掌握状况。不过事情却没有想像中的容易。”
  “没有想像中的容易?”
  敏夫点点头。
  “当时一看到小惠,只觉得她全身上下都没什么精神。好像连开口说话都懒的样子,而且她本人也没感觉到特别的不适。毕竟她唯一的毛病就只是贫血而已,当然不会感到哪里不舒服。如果出现发烧、头痛这些明显的症状,患者本身也会有所察觉。可是若只有疲倦或是全身无力的话,绝大多数的患者根本不会想到应该看医生。这种传染病的初期症状若这么不明显的话,事情可就棘手了。”
  静信点点头。他明白敏夫话中的含意。
  “没错,全身无力或是容易疲倦本来就很普通,夏天的时候更是常见。有时以为自己好像发烧了,一量体温却发现正常得很,绝大多数的人都有类似的经验。”
  “是啊。一般人不会为了这种小毛病求诊,我们也不希望一有这些小毛病就就跑到医院来凑热闹。”
  “若病患也有这种想法,那就更加麻烦了。他们会替自己的不适寻找理由,可能是小感冒、可能是过度疲劳、也有可能是饮酒过量,不管原因是什么。都不会对他们的日常生活造成影响。等到症状加重了。他们顶多稍微休息一下,根本不会想到要去看医生。”
  “病患没有警觉心的确是最大的问题。人们总是认为睡一觉就会好了。可是这种病发作得很快,延误治疗,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就在村民不知道该不该上医院求诊的时候,村子里出现一具死因不明的尸体。敏夫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这具离奇死亡的尸体上面,没有追溯病史的时间,也没有找出死因的余裕。甚至连研究治疗方法的机会也没有,事态就一直恶化下去。若清水家的人当初没请敏夫替小惠看诊,现在摊在静信面前的除了“无法解释的连续悴死事件”之外,完全摸不出其他的头绪。
  “这种病一开始并没有明显的症状。”敏夫下意识的翻着桌上的资料。“小惠的初期症状是贫血。义五郎和秀正的症状不明,不过三重子在两个老人家去世之前曾经到医院拿药,当时就说他们两人的身体状况不太好,似乎得了流行性感冒。”
  “秀司去世之前好像也有同样的症状。阿吹当时说她以为秀司只是得了小感冒,或是轻微中暑而已。”
  “这件事我也知道。阿吹说秀司可能罹患感冒,可是却没有发烧。三重子的说法也一样,他们的共通点就是全身懒洋洋的、没有食欲、脸色也不太好看,硬说是生病也不像,不过看起来就是不太健康的样子。我想这应该也跟贫血有关才对。要不然就是类似贫血所产生的症状。不管怎么说,这种怪病的初期症状都十分轻微,患者的病情却会在短短的几天之内急速恶化,还来不及治疗就溘然病逝。”
  “三重子不是死于猛爆性肝炎吗?”
  “没错。山入的那两位老人家、秀司以及小惠四人的死因不明。阿吹应该是死于急性肾衰竭所引发的尿毒症,至于义一的死因则是吸入性肺炎。村子里一下子死了七个人,我知道的却只有这么一点点。”
  静信不由得吞了口口水。敏夫需要更加详尽的资料,然而这种怪病所引起的初期症状却十分轻微,往往会被警觉性不高的患者忽视。患者不到医院就诊,敏夫就无法取得临床病例;然而若透过公所向村民宣导就诊的重要性,静信又怕到时会出现一大堆没病也来看医生的村民,毕竟这种怪病的初期症状实在是太不明显了。
  敏夫嘟嚷了一声,仿佛看穿了静信的心思。
  “直接向村民公布真相不但没有好处,反而会引起全村的恐慌。若每个人只要出现倦怠、没有食欲或是容易疲倦的症状就跑来就诊的话,医院势必会被为数众多的患者瘫痪。如果事后证明这真的是一种传染病,医院也会成为最大的传染源。
  “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事态恶化吗?万一真的出现身体不适的症状,还是要请他们到医院就诊才对吧。”
  “这样子哪忙得过来?”敏夫叹了口气。“我希望真正患病的人不要忽视身体的警讯,赶紧来就诊;我也希望没有得病的人不要大惊小怪,没病都被自己说成有病。问题是他们本身根本无法判断自己是否罹患了这种怪病。”
  静信点头。“不过我还是觉得应该提醒大家才对。至少呼吁大家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
  “这么做会有什么结果,我闭着眼睛也猜得出来。不过现在也没有其他的选择。看来只好请求公所的协助了。”敏夫深深的叹了口气。“我会跟保健课的石田先生商量。请他透过公所呼吁全体村民注意身体保健。这似乎是目前我们唯一能做的了。”
  2
  以往自成一格的外场村,如今已属于沟边町的一部份。沟边町设有保健中心,外场的保健业务则是由外场办事处的保健课负责。每个部落都设有一个保健课,由公所的保健课负责统筹管理,然而全部的人力却只有石田一人而已。更何况石田所扮演的角色只是忠实的宣导沟边町的政策,本身并不具备任何医疗方面的专业知识,纯粹只是个行政人员罢了,若真的爆发大规模的传染病,光靠石田一人根本控制不了局面。
  八月二十三日晚间,静信和敏夫邀请石田到寺院,向他说明当下的情况。刚开始石田还有点半信半疑,然而当敏夫开始叙述事态的严重性之后,顿时让他脸色大变。
  “去年夏天总共死了四个人,其中六月两人,八月和九月各一人。严格说来,应该说去年我所经手的死亡证明书就只有那四个人而已。八月份的死者是死于心肌梗塞,死亡人数跟往年比较起来并没有特别突兀的地方。然而今年却一连死了七个人,而且现在还只是八月下旬而已,因此单纯的就人数来比较的话,今年的死亡人数也比去年整整多出六人。”
  “多出六人……”
  敏夫点点头。
  “以村子往年的死亡率来说。今年的死亡人数的确是多了一点。当然我也知道光看数字表面并不代表什么,必须经过统计分析才能得出正确的结果;然而不可讳言的,多达六人的差距的确令人触目惊心。”
  “说的也是。”石田不由得点头赞成,脸上的表情十分无主。
  “所以我敢断定,今年八月村子里一定出了什么状况,结果就是导致比往年高出许多的死亡数字。外场这么个小村子,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居然一连死了七个人,而且绝大多数的死者都是死于突发性的病症,因此我才会猜测村子里可能爆发了集体感染的疾病。”
  石田以手帕拭去前额的汗水。今天晚上似乎特别闷热,潮湿的空气令人透不过气。石田面前的啤酒早已看不到气泡,只剩下玻璃杯表面的水珠沿着杯缘滴滴滑落。
  “可惜的是我无法断定村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异常状况。目前可以确定的是七名死者死前都会出现轻微的症状。然后在短短几天之内急速恶化,最后导致当事人的死亡。而且这种怪病似乎会在近亲之间传播,至少我可以确定感染范围有扩大的倾向。”
  石田以求助的眼神看着敏夫。
  “目前还不能确定真的是传染病吧?”
  。没错,我真的不能百分之百确定。然而太过乐观的态度只会让我们错估情势,若那些人真的是死于传染病的话,到时候铁定会落得不可收拾的局面。因此我个人建议最好还是将这个现象当成传染病来处理。”
  “可是……”石田又拿起手帕擦汗。“随便发布消息的话,又怕引起村民不必要的恐慌……”
  “问题就出在这里。”?
  敏夫叹了口气。
  “这种怪病的初期症状十分轻微,万一那些村民陷入恐慌的话,势必会一窝蜂的跑到医院来求诊,到时医院的运作铁定会瘫痪。若这种怪病真的有传染性的话,在不知道感染原因和感染途径为何的情况下,蜂涌而至的患者更会将医院变成巨大的感染源。如果情况允许的话,老实说我反而比较倾向封锁消息。”
  石田点点头。尾崎医院对外场而言十分重要。总人口数只有一千三百一十九人的小小山村居然有间颇具规模的医院。这是很少见的。这么多年来。尾崎医院一直在替村民的健康把关,大家对医院除了有一份感激之外。更存在着一份道义。除非是尾崎医院主动介绍,否则村民们绝对不会到其他医院求诊,因此一旦发布传染病的消息,全村的村民一定会在短时间之内把医院挤得水泄不通。
  “可是……那……现在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看到石田不知所措的模样,静信连忙加以补充。
  “能不能请石田先生透过保健课对村民发布消息?就说最近天气炎热。请大家多多注意身体健康,我想这样子就可以了。”
  “发布消息不是不可以,只是……”
  “我想这么一来,身体不舒服的村民就会尽快来医院就诊了。”
  敏夫点点头。
  “天气一热就没什么食欲,绝大多数的人都只有摄取水分,没吃什么东西。这时若保健课发消息,请全体村民三餐定时定量,不要刻意节食的话,我想应该会收到不错的效果。即使只是单纯的请村民注意身体健康,也能事先预防营养不良所造成的身体不适,这对于临床病例的筛选帮助非常大。”
  “嗯,言之有理。”石田以手帕擦擦晒成古铜色的后颈。“不过这样就够了吗?需不需要研拟什么对策,以防备感染扩大的情况?”
  “我也很想啊,然而以目前掌握的资讯来说,也没办法定出什么具体的对策,顶多就是呼吁村民不要生饮井水、下田干活的时候自备饮用水、或是常洗手之类的而已。事态未明之前最好保持低调。否则只会让村民更加疑神疑鬼。”
  “嗯。”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只能从收集资料开始。村民希望保持死者遗体的完整,别说是医学解剖了,连替死者抽个血都十分不容易。若不在患者变成尸体之前请他们前来医院就诊,我们永远也无法得知村子里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嗯。说的也是。”
  “为了取得足够的资料,我们只能借用石田先生的行政资源。就算最后证实这的确是传染病。先前的准备工作也足以让我们应付可能发生的状况。”
  “要不这样好了,我等一下就前往县立保健所或是叮立保健中心,向他们提出相关的报告。”
  “这也是一个办法,不过在没有确定病名的情况下,公所是不会有什么动作的。他们对‘传染病’的认知并不是具有传染性的疾病。而是指卫生法规上明文规定的决定传染病,除非情况真的一发不可收拾,否则很难期望他们会给予什么协助。所以最快的办法就是提出食物中毒或是肝炎大流行的报告,可是万一公所来询问的话,我也不好随便捏造一个病名交差。”
  “对对对,这的确很不好办。”
  “所以搜集资料才是当务之急。等到取得有力的证据,证明村子里真的爆发传染病之后,再请兼正出面替我们周旋。”
  话才刚说完,敏夫立刻皱起眉头。
  “不过我也很怀疑兼正的那个欧吉桑到底能为我们做些什么。”
  石田不由得频频点头。兼正的前两任当家都担任过沟边町的叮长,是地方上颇具影响力的人物。如今老当家于去年不幸病逝,现任当家虽然是沟边町议会的议员,然而跟急公好义的老当家比较起来,还是令人不由得感慨一代不如一代。
  “老当家若还在人世,一切就好办了。”石田摇头叹息。“说到这里,听说兼正的老当家也是突然过世的呢。”
  敏夫的表情顿时复杂了起来,好像吞了满口的黄莲。
  “没错。不过我想跟这次的事件没什么关系才对。老当家是去年七月病逝的,已经过了整整一年了呢。”
  “说的也是……我只是突然想起来而已。”
  “不管怎么说,为了搜集足够的病例资料。我们必须设法让患者自己到医院来求诊才行。”
  “嗯,我明白。”
  “石田先生,我想先看看今年夏天——应该是七月至今的死者名单。说不定除了我知道的以外,还有其他村民不幸死亡。要是有的话,还请石田先生替我拷贝一份死亡诊断书。”
  石田点点头。
  “我尽量赶在明天给你,最迟不会拖过后天。户籍变更是我在负责的没错,不过调资料出来需要一点时间。”
  “无妨。不要拖过后天就好。”
  “没问题。”
  3
  敏夫与石田会面的隔天,一样是个闷得令人受不了的大热天,前来医院就诊的病患个个都露出不耐烦的表情,看来老天爷总算有下雨的迹象了。这时门前的安森奈绪来了,她才刚走进诊疗室,敏夫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同样是没什么精神,奈绪的情况却与被酷暑折磨得体力全消的患者不同,只见她仿佛打算回答似的动了动嘴唇,话还没说出口,又不耐烦的闭上了嘴巴,好像连回答都懒的样子。
  “怎么啦?精神不好吗?”
  继续问话的敏夫搭上奈绪的手腕。只感到一股异常的冰凉袭上心头。奈绪的脉搏稍微快了些,不过倒还算正常。凑近一看,敏夫只觉得奈绪的眼神十分涣散,结膜更是混着一丝不正常的青色。
  “就是全身无力……婆婆她说什么都要我来医院一趟。”
  “似乎没有发烧,应该不是感冒才对。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
  “昨天……不,今天早上。”
  “到底是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一起床,我就觉得全身怪怪的。大概是昨晚大热了没睡好的关系吧?不过我婆婆倒是从昨天开始,就一直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歪着脑袋的敏夫只觉得奈绪的说法有点奇怪。
  “意思是你昨天还不觉得身体不舒服是吗?”
  “……我也不知道。听我婆婆这么一说,倒是有种提不起劲的感觉……整个脑袋昏昏沉沉的,一整天都在发呆。”
  “看来也似乎如此。”敏夫点点头。“有没有心悸或是呼吸急促的现象?”
  敏夫一边询问,一边替奈绪把脉。脉搏似乎稍嫌弱了点,不太容易找到。
  “呃……我也不太清楚。”
  “食欲如何?”
  “没什么食欲。”奈绪回答的声音小得令人几乎听不见。翻开眼皮检查眼睑。没什么血色,指甲也呈现灰白。为了保险起见,敏夫请奈绪张开嘴巴检查口腔黏膜,结果发现奈绪的口腔壁半点血色也没有,就跟小惠当时的状况一样。
  “站起来的时候会不会头晕?”
  “有一点。”
  “生理期正常吧?现在正值生理期吗?”
  奈绪点点头。
  “看来你似乎有点贫血。”敏夫说完之后,又不忘补上一句。“不过为了小心起见,我还是要请你做个详细的检查。还有没有其他特别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
  于是敏夫请奈绪到隔壁的诊疗室脱去身上的衣物,并且指示护士清美前去测量身高体重、血压、脉搏以及体温。
  清美测量完毕的时候。敏夫正在替另一名患者看病。奈绪的血压偏低,脉搏稍快,有点轻微发烧,除此之外别无异状。脸色虽然有些苍白,倒还不到黄疸的地步,更看不见需要特别注意的紫色斑点。指甲和舌头一切正常,毛发也没有异常脱落的现象。
  “请你稍微半蹲。最近上厕所的时候。有没有想尿却尿不出来的情况?”
  “没有。”
  敏夫一边点头。一边用手检查奈绪的肝脏下绿,却没感觉到什么异状。
  “小便的颜色呢?有没有带血或是偏褐色?”
  “……应该没有吧。”
  奈绪的回答半点力气也没有。敏夫一边询问她的个人病史、家族病史以及生活习惯。一边钜细靡遗的进行触诊。脾脏似乎没有肿大的迹象,不过头部、腋下的淋巴球有点肿胀。拿起听诊器的敏夫没有听见心脏或是静脉的杂音,一切的迹象都显示奈绪只是普通的贫血而已。
  “我想应该是贫血引起的倦怠。”敏夫请奈绪将衣服穿上。“不过内脏出血也会引起贫血的症状,所以还是照张X光比较保险。”
  看到奈绪点点头之后,敏夫转头向清美做出指示。
  “胸腔和腹部的X光,验尿验血。记得各留两份检体。一份留在医院,一份送去检验所。对了,还要做骨髓穿刺。”
  “骨髓穿刺?胸骨吗?”
  清美的表情十分讶异。
  “嗯。顺便做末梢血和穿刺液的扶片样本。”无视于清美怀疑的眼神,敏夫转头对奈绪露出微笑。“做骨髓穿刺的时候可能会有点痛,不过不会有任何危险。我先开一点维他命给你,三天之后再到医院来复诊。不过……”敏夫加重语气。“如果明天早上情况没有好转,或是开始发烧的话。请你一定要马上来找我。”
  奈绪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十分无所谓,仿佛敏夫只是在跟她谈论别人的病情。她的漠不关心让敏夫感到非常不安。看着奈绪在清美的催促之下离开诊疗室之后,安代小声的询问敏夫。
  “院长。是不是碰到什么棘手的难题?”
  敏夫笑着耸耸肩膀。
  “若真是什么棘手的难题,我早就丢给国立医院啦!做这些检查只是为了保险起见,没什么其他的用意。”
  “可是……”
  敏夫摇摇手,制止安代继续说下去。
  “若只是普通的感冒或是肾脏炎,我也不会这么小心。奈绪的症状看起来只是贫血而已,而且还是。普通的贫血,照理说根本不需要这么神经质。可是奈绪的症状就跟小惠去世之前一模一样。怎能不小心谨慎?”
  安代点点头,仿佛能够体会敏夫的意思。
  “我可不想事后再来后悔。”
  “说的也是。”
  “田中先生,请你帮个忙好吗?”
  保健课的石田突如其来的请求,让田中良和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石田表示想知道七月以来到底死了哪些人,然而现在并不是人口普查的时间,本月份的人口推计也早就已经结束了。好奇的田中问石田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得到的答案却十分含糊不清,不过田中还是答应了石田的请托。
  “只要拷贝死者名册里面的死亡证明书就好了吧?什么事情那么神秘啊?”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想调查一些事情而已。这件事我不想闹大,所以才会私下请你帮个忙。”
  田中点点头。趁着办事处其他职员出外用餐的时候,他将死亡证明书的卷宗夹抽了出来。
  几颗雨滴打在办事处的玻璃窗。凝聚了一整个上午的水气终于达到饱和,争先恐后的化作水滴从空中倾泻而下——这是田中对这场午后雷阵雨的感觉。豆大的雨滴纷纷落下。不一会儿就变成倾盆大雨,滋润久旱不雨的大地。空无一人的办事处很快就被密布的乌云所笼罩。
  田中抱着卷宗走回自己的位置。翻开卷宗之后。第一个映人眼帘的名字是清水隆司。田中并不认识这个人。四十一岁,沟边町综合医院所开立的死亡证明。清水隆司的前面是一个叫做后藤田吹的老婆婆,接下来则是大冢康幸。
  田中不由得皱起双眉。大冢康幸是大冢木料厂的小开。虽然不隶属于同一个治丧委员会,不过大冢家算是邻居,当时田中也去参加了葬礼。
  (今年的丧事可真多啊……)
  大冢康幸去世之前没多久,清水惠也死了,如今她的死亡证明书就钉在大冢康幸的之下。小惠是女儿的好朋友,比女儿大一岁。今年才刚升上高中。清水家的悲痛固然可以理解,然而失去好友的女儿也十分令人同情。
  在清水惠之前去世的。就是那三个住在山入引起一阵骚动的老人家。
  田中突然停下翻阅卷宗的手,他隐约察觉出石田想要调查的是什么。今年夏天真的死了太多人了。清水惠之前是个住在中外场的青年,以及山入的那三名老者。再往前推的话,好像还有个住在上外场的人也是在前阵子过世的。这些人的死亡全都发生在八月初。
  (……这么巧?)
  虽然说田中负责户籍以及住民票的业务,可是实际的情况却是谁刚好有空,谁就负责接受村民送来的文件。外场办事处规模不大。总共也不过六名职员,大家平时就是互相支援来支援去的,因此田中才没注意到今年居然死了这么多人。看了这些死亡证明之后,田中顿时觉得这件事颇不寻常。
  田中急忙翻阅剩下的死亡证明书,他看到上外场的陌生村民,以及外场的老者,日期都抻在七月三日。外场的老者因为食道癌病逝于沟边町的国立医院。而之前的是五月去世的死者,中间相差了一个月。
  村子里出现异常状况。而且还是进入八月之后才发生的。
  田中将资料整理妥当走到休息室,在一群正在享用午餐的同事当中把石田叫了出来。石田的表情十分僵硬,似乎已经察觉到田中的脸色有点不太对劲。
  “这是你要的东西。”
  石田一边称谢,一边将整叠拷贝资料收下。一旁的田中直盯着石田,脸上的表情十分凝重。
  “石田先生。村子里到底出了什么事?”田中刻意压低音量。外头的雨势正大。远远的还传来几声雷鸣。“进入八月之后,村子里就不太对劲。这就是你想调查的事情吗?”
  “总共多少人?”
  “十个。”
  石田瞪大了双眼看着面色凝重的田中。这个数字比想像中的还要高出许多。
  “田中先生,我能体谅你的感受。不过这件事请你不要声张,我已经着手在调查了。”
  “可是……”
  田中的眼神透露出些许的不安。
  “把这件事当成永远的秘密,懂吗?万一被外界知道的话,情况可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只要你肯配合,我就会告诉你调查的进度。对了,往后接到死亡证明书的时候,请你务必记得拷贝一份给我好吗?”
  田中点点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终于下雨了。”
  看到一名年轻男子走进店里,长谷川打了个招呼。
  结城转头朝着窗户看去。creole其实只有一扇窗户,而且还镶上彩色玻璃,根本看不到窗外的景色。不过结城倒是注意到窗外一片昏暗。店内播放的音乐稍歇的时候,还可以听到雨滴打在窗户上的声音。
  “这场雨可真不小。”年轻男子露出苦笑,将手中的盒子放在吧台角落。“这是清单,还有什么其他需要吗?”
  “等我一下。”长谷川跑进厨房。拿出一张纸条。
  “就这些了,数量都写在上面。对了,三上怎么没来?”
  “他辞职了。听说是突然决定搬家。”
  “真的吗?上星期看到他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呢。”
  年轻人点点头。
  “就是说啊,真的很突然。他说辞就辞,害大家都忙得鸡飞狗跳的。”
  “真是难为你们了。”长谷川说完之后,将一包口香糖丢给年轻人。“算我请你的,开车小心啊。”
  “谢啦。”年轻人露出雪白的牙齿报以一个灿烂的微笑之后。转身走出店外。店门被打开的时候,外头的雨声听来格外的清晰。
  “雨势还挺大的。”
  长谷川拿起纸盒,朝着窗子望去。
  “最近的天气这么闷热,下一场雨看看会不会比较凉爽。”
  “若真的比较凉爽,那倒也不错。”一旁的广泽露出苦笑。“只是每次一下雨,我的肩膀就会开始酸痛,实在是不怎么好受。”
  广泽的面前摊着教科书和笔记本。现在已经是八月二十四日了,也难怪他要开始准备新学期的教材。家里开书局的田代就坐在广泽的旁边,他正在享用迟来的午餐。
  “就是说啊。”长谷川叹了一口长气。“今年夏天可真是奇怪,雨水少得可怜,气温又高得吓人,听说沟边町有人被活活热死呢。前几天我看报纸,才知道在农会仓库里面工作的工人,也有人不幸去世了。”
  结城不由得皱起双眉,他觉得“死人”这个字眼好像一直在身边打转。才刚结束后藤田吹治丧委员会的工作,就连第一次来到creole。也是在葬礼结束之后。记得当时是参加阿吹她儿子的告别式,也是自己第一次加入治丧委员会。结城还记得当时缩着身子坐在丧主位子的老婆婆,想不到过了半个月之后,她也被葬在儿子的身边。
  结城轻轻的叹了口气。
  “这阵子还真是死了不少人。”结城话音刚落,长谷川、广泽以及田代全都不约而同的看着地。“这种情况正常吗?”
  结城以前从未碰过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一连死了那么多人的情况。
  短短的半个月不到,他就一连参加了后藤田秀司、阿吹以及清水惠的葬礼。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住在山入的那三名老者。虽然结城与那三名老者素昧平生。也不隶属于同一个治丧委员会,然而他知道其中一名死者就是后藤田吹的哥哥。半个月之内连续死了六个人,这个数字实在是多了些,再加上村子里的人口本来就不是很多,更突显了这件事的不寻常之处。
  “当然不寻常。”广泽露出苦笑。“不过也不是没有先例。外场村以老年人口居多,每年一到季节变换的时候,总是接二连三的有好几个人死去。”
  “而且。”长谷川将话锋接了过去,脸上挂满了微笑。
  “这里的人口不多,村民之间又紧密的结合在一起,一旦有人不幸过世,消息立刻就会传遍全村。再加上治丧委员会细密的组织,绝对不会出现明明知道隔壁在办丧事,却不晓得到底是谁过世的情况。乡下地方不比都市。那种疏离的人际关系在这里是看不到的。”
  “嗯。的确如此。”
  “所以你才会觉得这阵子好像死了不少人。事实上苦就人口比例来看,死亡人数也不比一般地区高出多少,因为外场村的老年人本来就比较多。”
  一旁的广泽也点头赞成。
  “死亡这种事情好像会传染似的,一家的丧事才刚办完,紧接着又得去替另外一户人家办丧事,这种接二连三的情况其实并不少见。等到这一波高潮结束之后,就会平静个一段时间。然后下一波高潮又紧接着开始。嗯。确实就像波浪一样起起伏伏的。”
  长谷川和田代也深表同意。
  “而且还会集中在某一个区域。”田代又进一步的说。“某个治丧委员会忙得晕头转向的时候,其他的治丧委员会却闲得没事干。”
  “真的吗?”
  长谷川露出微笑。
  “当然是真的。我所隶属的治丧委员会现在就没有什么事情。其实自从我加入治丧委员会之后,算来算去也只有办过一次丧事而已。”
  “哦?”
  “就在我刚搬来外场的时候。搬来之前我岳父不幸过世,不过当时我还没加入治丧委员会,所以不能列入计算。严格说来,我还真只有经历过一次丧事而已。这方面结城先生的经验可就比我丰富多了。”
  “这种经验不要也罢。”结城的埋怨让广泽不由得露出笑容。
  “我所隶属的治丧委员会也是闲了好一段时间,整整五年之后才碰到秀司的病逝。前阵子我母亲过世之前,村子里也是一连走了好几个人,平均每个月都有两户人家在办丧事。当时就觉得村子里怎么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想不到接下来就轮到我母亲了,那时只觉得我母亲是被勾走的。”
  “勾走?”
  广泽点点头。
  “在我母亲之前去世的刚好是母亲最好的朋友,她大概觉得一个人太寂寞了。所以才把我母亲一起带到另一个世界。”
  “原来是这个意思。”
  “当然这只是迷信而已。不过死亡还真的会像传染病一样一个传一个。或许你觉得我想太多了,可是我觉得这句话真的很有说服力,不由得你不相信。”
  这时长谷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只见他摇头叹息。神情十分感慨。
  “秀司大概是不忍将老母孤零零的丢在人世。所以才把阿吹勾走的吧?”
  广泽摇头苦笑。
  “说这种话虽然没有科学根据,老实说我还是挺赞同的。村迫家的秀正把外甥勾去作伴,被勾走的秀司再将母亲一起带走。这种解释倒是比较说得过去,至少让我们这些还活在世上的人不会那么难过。”
  广泽的说法十分中肯,结城也只能无言的点点头。同时内心也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死亡是一种极为普遍的现象,只要诞生于这个世界上,就必定会面对死亡。人的死亡十分自然,然而当周遭的亲朋好友死亡的时候,村民却很难以平常心看待这种再自然也不过的现象,他们往往将死亡归类于不应该发生的悲剧。要是这些不应该发生的悲剧接二连三的发生,村民就会将这种现象视为一种灾祸。内心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怖以及不安,就像突然强迫自己面对平常没有意识到的现实一样。他们无法接受自己的身边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同时也对接二连三的死亡感到无比的不安。当他们的不安成真的时候。就会陷入最原始的恐惧而无法自拔。村民面对死亡时的内心情感虽然十分浑沌不清,然而若将这种复杂的心情以文字来形容的话,应该不外乎就是“难以接受、不安以及恐惧”才对。
  即使明白这只是偶发事件,内心依然深信这一定是经过筛选之后的结果。死亡的阴影充斥在你我的身边,人们无力支配死亡,也无法参与决定生死的过程,只能将暖昧模糊的不安诉诸于“勾走”这个字眼。以求得内心的短暂安宁,即使这只是一种自我安慰的想法。
  “人类真是奇妙的生物。”
  结城喃喃自语。看到广泽以讶异的眼神看着自己,结城露出笑容。
  “没什么啦。我只是觉得人类对死亡这件事总是有特别奇特的诠释方法罢了。”
  “可不是吗。”广泽报以一个平静的微笑。
  这场雨一直下到傍晚还没有停,反而有愈下愈大的迹象。时间还不到下午五点。厚重的云层和滂沱的大雨就让天空暗了下来,高见不得不站起身来打开电灯。
  从门口往外望去,连道路两旁的人家都模糊得难以辨识,整条马路被倾盆大雨洗得千干净净。路上连半个行人也看不见,派出所被孤立在惊人的两势之中。
  雨点打在地上的声音大到令人感到不安。刚被点亮的日光灯随着雨声闪烁,电话声突然响了起来,仿佛预言着不幸的降临。
  高见反射性的拿起几经风霜的黑色话筒,安森德次郎的声音顿时在耳边响起。
  “高见警官吗?这场雨下得可真大啊。”
  “可不是吗?安森先生有何贯事?”
  “我刚刚看了一下河边,发现水面上涨的速度非常快,河水呈现土黄色。似乎混了不少泥土在里面,上游的泥土可能被冲刷得非常严重。再加上连续几个星期的强烈日晒,山坡地的结构本来就会变得比较脆弱,要是这场大雨一直不停的话,恐怕会引起山洪爆发,所以我才在考虑需不需要立刻召集消防团,以备不时之需。”
  高见点点头。
  “就这么办吧,我这就去把紧急应变中心的大门打开。”
  消防团的紧急应变中心就在派出所隔壁,高见身上也有一副备用钥匙。以便消防团在最短的时间内展开紧急行动。
  “我想河川的堤防应该还不至于溃堤。怕就怕在下游的河床和疏洪道会有淤塞的情况。”
  “除此之外,也要提醒大家严防土石流,住在山脚的村民更必须特别留意。”
  “的确,就请高见警官帮忙连络一下,叫大家务必提高警觉。”
  德次即接连做出好几个指示之后,就将电话挂上了。高见将雨衣套上。拿着紧急应变中心的钥匙走出派出所。来到紧急应变中心之后,他将门锁开启。打开紧急应变中心内的电灯。再过不久之后,手边没事的团员大概就会陆陆续续的赶来集合了吧?这时高见突然想起得赶快回到派出所叫老婆帮忙张罗吃的才行,于是他连忙朝着紧急应变中心的门口走去。就在他正打算踏出门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却逼得他不得不将脚缩了回来,原来路面的积水已经快要淹到两靴的脚踝了。德次郎的操心果然其来有自,这场大雨的确很有可能引发大规模的山崩。
  高见抬头望着西山的方向。在大雨的肆虐之下,西山整个笼罩在一片水气之中,山形模糊难见。
  “……可别出什么乱子才好。”
  嘴里喃喃自语的高见想起兼正之家。建于半山腰上的兼正之家去年才刚刚改建,整个地基被挖开了不说,连原本蓊郁的庭树也重新加以整理。土质自然比其他地方要来得松软许多。德次郎在电话中要求高见负责提醒邻近村民提高警觉,然而高见却不知道该怎么连络兼正之家的新居民。
  呆立当场的高见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照理说新居民刚搬迁进来的时候,高见就得去做家庭访问,了解新居民的家族成员,并且将连络电话记在紧急建络簿上。然而高见却迟迟未完成这个任务,那栋建筑物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氛当然是最主要的原因。事实上高见前前后后总共造访了两次。却总是没有人出来应门,这也是高见无法完成任务的另一个原因。再加上之前当大家都不知道兼正之家的新居民到底搬来了没有时,高见曾经翻墙潜入察看内部的情况,这种罪恶感也让他迟迟不愿前去正式造访。这么多原因加总起来,造成直到今天仍未取得连络方式的结果。而且连派出所的高见警官也不知道兼正之家的电话,更遑论是其他的村民了。高见很怀疑在可能山洪爆发或是引发土石流的现在,到底会有几个人想到兼正之家可能面对的危险,到底会有几个人肯冒着倾盆大雨前去通知兼正之家的人,叫他们紧急疏散。
  “看来我是非去不可了。”
  一股正义感油然而生,高见朝着西山迈开脚步。无情的大雨打在他的身上,蜿蜒的山路早已化作一条小溪,夹杂着泥土的雨水一路往山脚下流去。
  高见离开之后,空无一人的紧急应变中心就这样孤零零的伫立雨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紧急应变中心的大门洞开,昏黄的灯光从屋内倾泻一地。
  4
  当天晚上,敏夫接到石田打来的电话,对方表示要与自己见一面。医院外头下着倾盆大雨,前来求诊的老人家们不约而同的担心起暴涨的河水以及下了一整天的豪雨可能引发的土石流。
  结束看诊的敏夫正低着头扒着迟来的晚餐。这时前往沟边町举行法事的静信出现在医院的门口。顶着连两刷都发挥不了作用的大雨返回寺院之后。石田早就已经坐在坐垫上等着敏夫和静信的到来。
  石田以严肃的表情将手中的资料交给敏夫。
  “总共十份。”
  “十份?这也未免太多了点吧?”
  敏夫接过资料,脸上的表情十分讶异。
  “秀司、义五郎、秀正、三重子。然后是八月十一日的广泽高俊,死因为急性心脏衰竭……这个人是谁啊?”
  静信歪着脑袋仔细思索。他对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印象。广泽高俊的葬礼并不是静信负责主持的。他本身也不是菩提寺的信众。死亡证明书上面写着他住在中外场,二十八岁。从石田一脸疑惑的模样看来,他似乎也不认识这位姓广泽的仁兄。
  “村子看似不大,其实还是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八月十五日,清水惠。然后是丸安木料厂的义一。”
  敏夫一边翻阅资料,一边点点头。
  “八月十八日,大冢康幸。这不是大冢木料厂的小开吗?”
  “嗯,大冢家的长子。”
  静信点点头。大冢木料厂原本是信众之一,不过现在已经与善提寺渐行渐远了。
  “三十五岁,死于消化道严重出血,国立医院开立的证明。正确来说应该是急性肝脏衰竭所引起的消化道出血。然后是二十一日的后藤田吹……咦?昨天也有人过世,清水隆司……这又是谁啊?”
  “会不会是清水园艺那里的人?”静信提出疑问。
  石田点点头。
  “没错,就是位于上外场的清水园艺的长子。”
  “信众吗?”
  敏夫向静信求证,却只见静信摇了摇头。
  “清水家不是信众,不过寺院曾经请他们整理过院内的庭园。老板叫做维司,今年应该六十几岁了,他儿子在别的地方上班,不过有时会回来协助父亲,因此我跟他见过几次面。”
  “四十一岁,急性心脏衰竭,死于沟边町的医院。被送往医院途中曾经一度恢复意识。之后心跳停止,虽然立刻施予急救,最后还是宣告不治。死亡时间是昨天凌晨四点左右。”
  静信没多说什么。认识的人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时候离开人世,静信的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感慨。
  “最前面的是七月三日,我想应该跟后面这些人没什么关连。毕竟这一连串的摔死事件起源于秀司,不,应该是山入的那三名老人家才对。”
  石田以求救般的眼神看着敏夫。
  “真的是传染病吗?”
  “天晓得。”敏夫随口回答一句之后,开始在纸上写着笔记。

  大川义五郎——(八月一日?)
  七十七岁/山入
  死因不明
  村迫秀正——(八月一日?)
  七十五岁/山入
  死因不明
  村迫三重子——八月五日
  六十八岁/山入
  急性肝脏衰竭?
  后藤田秀司——八月六日
  三十九岁/上外场
  死因不明
  广泽高俊——八月十一日
  二十八岁/中外场
  急性心脏衰竭
  清水惠——八月十五日
  十五岁/下外场
  死因不明
  安森义一——八月十七日
  七十四岁/门前
  肺炎
  大冢康幸——八月十八日
  三十五岁/下外场
  急性肝脏衰竭
  后藤田吹——八月二十一日
  六十七岁/上外场
  急性肾衰竭?
  清水隆司——八月二十三日
  四十一岁,上外场
  急性心脏衰竭

  静信看着敏夫所列出的记录。
  “除了义一之外,其他人都是死因不明或是急性内脏功能衰竭。”
  “硬要这么说当然也可以。其实任何猝死都可以归类于某种器官突发性的功能衰竭。表面上看起来,义一似乎是个例外,不过……”敏夫皱起眉头,看着桌上的笔记。“简单说来,所谓的内脏功能衰竭就是指某种器官的功能显着降低,无法发挥原本功能的意思,事实上人体内部的各种器官环环相扣,功能衰竭的情况不可能只发生在某一种器官而已,其他相连的器官一定也会受到影响,显示在外的就是全身性的症状。书面上的死因固然只有一种,实际的症状却一定遍布全身上下的每一种器官。三重子婆婆就是最好的例子。”
  静信微微颔首,他想起三重子被送去解剖的遗体发现了许多并发症状,肝脏组织的坏死更是显着。
  “免疫功能降低也是其中一种。人体的免疫力降低之后,就会容易感染其他疾病。义一的肺炎其实也可视为突发性的功能衰竭所造成的结果。很难将他视为一种例外,因此我们在探究隐藏在表象之下的元凶时,最好将这一连串的猝死都视为同样的事件。”
  静信点点头。
  “所以这一连串猝死的共通症状,就是突然发病、器官功能衰竭以及全身性的并发症?”
  “在没有临床观察发病过程之前,很难定出一个具体的结论,不过从这些病例来看,最后都会导致多重器官衰竭应该是不争的事实。这种疾病不是单一的器官衰竭所引起的,最后却会导致身体内部多种器官的功能同时降低,而且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至今还是一个谜。”
  石田歪着脑袋思考,敏夫叹了口气。
  “我们不知道这到底是传染病、中毒或是其他原因。只知道这个幕后凶手在短短的时间之内夺走了十条人命。三重子婆婆死于急性肝脏衰竭。然而没有人能确定神秘的连续杀人魔对肝脏伸出毒手就是造成她不幸死亡的原因,搞不好惨遭毒手的不是肝脏,而是其他的器官也说不定。就三重子婆婆的解剖报告来看。除了肝脏之外,肺脏、心脏和肾脏等等的重要器官全都呈现不正常的迹象,因此我们也可以说肺脏才是连续杀人魔最先下手的地方。然后肺脏功能的低下连带的使其他器官的运作开始出现不正常,最后第一个报销的反而是肝脏。这种解释基本上也不是完全说不通。”
  “嗯。原来如此。”
  “遭受攻击的人会出现全身器官受损的情况,导致一连串的器官功能衰竭。问题是引起多重器官衰竭的幕后元凶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管是什么东西,都一定要尽快找出来。”石田双手抱头,神情十分苦恼。“否则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目前共有十个死亡案例,然而这十个案例在本质上很有可能是属于同一种个案的重复出现。当务之急就是先将这十个案例的共通点找出来。”
  “共通点?”
  “没错。这十名死者一定有什么共通的地方,比如说都曾经前往同一个地点、在哪里彼此接触、或是都吃过同一种东西等等。”
  静信看着桌上的笔记。十个人的年龄各自分布在不同的年龄层,而且除了山入的那三人之外,居住地点更是分散各地,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共通之处。静信将心中的想法表达出来之后,敏夫也点头表示赞同。
  “七名男性和三名女性。这种数字分配也很难说代表了什么特殊意义。十人当中有老人家,也有年轻的高中生,地域分布更是广及整个外场。最早死亡的那三人。生前的行动范围大概只有在山入一带,可是年轻的小惠应该不会跑到山入才对,卧病在床的义一更是不可能走出家门。除了义一之外,其他九个人生前行动范围的交集大概就只有门前而已,不过若门前真的有足以致人于死的病因,十名死者当中只有一名住在门前的情况又要如何解释?照理说门前应该会死更多人才对。”
  石田喃喃自语。
  “看来只好由我出面,一家一家的打听了。”
  “那可不行。”敏夫否决了石田的提议。“看到石田先生出面问东问西,死者的家人一定会嗅出不对劲的味道。就算真要打听,也得找个不相关的人去,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解。”
  “我看这样吧。”静信从敏夫手中将纸条取了过来。“不如我想办法去打听看看好了。反正这些人的法事几乎都是我在办的,大冢木料场和清水园艺那里我也熟,跟他们聊聊还不成问题。至于广泽高俊那里,我再想办法透过信众家的关系取得联系好了。”
  敏夫叹了口气。
  “这种做法虽然还是不太自然。却是没有办法当中的办法。静信,这部份就麻烦你了。”
  静信点点头。
  “万一造成这一连串摔死的原因真的是传染病的话,阿吹的感染源很明显的就是秀司。不管是直接感染还是间接感染,我想秀司应该都是感染源才对。问题是秀司是如何被秀正感染的?我想山入那三名死育当中的其中一名,就是将感染向外扩大的原始病例。”
  静信点点头,拿起手中的纸条。
  “小惠八月十一日发病,死于十五日。只有短短四天而已。”
  “记得阿吹说过秀司从两三天前开始,身体就有点不太对劲了。”
  “发病日期不明,不过秀司的状况应该跟小惠类似。村迫家的三重子是在七月底——”敏天翻阅手中的小册子。“七月三十日星期六当天到医院来替义五郎拿药,当时她说义五郎好像得了流行性感冒,而且还传染给秀正。警方的验尸报告推断义五郎和秀正的死亡日期是在八月一日左右,从发病日是在三十日的前一天看来,中间只相隔了三天的时间。”

  清水惠——发病:八月十一日(?)
  死亡:八月十五日
  后藤田秀司——发病:八月三日(?)
  死亡:八月六日
  大川义五即——发病:七月二十八日(?)
  死亡:八月一日(?)
  村迫秀正——发病:七月二十九日(?)
  死亡:八月一日(?)

  “四个案例都是发病之后没几天就死亡了,全都不超过五天的时间。从这里来推算的话,阿吹的尸体是在二十一日被发现的,死亡时间应该是二十日,所以发病时间大概在十五日以后。”
  静信点点头。

  后藤田吹——发病:八月十五日(?)
  死亡:八月二十日

  “阿吹应该是被秀司感染的才对。秀司的死亡时间是六日。发病时间推断为三日。距离阿吹发病的时间相隔了十二天。若从秀司死亡的六日开始计算,中间也有九天的落差。因此我推断这种传染病的潜伏期为一周到两周之间。小惠的发病时间是十一日。所以她应该是在七月二十九日到八月四日之间被感染的。刚好与山入那三人的发病以及死亡时间互相重叠。若是直接感染的话,就表示小惠那时曾经前往山入,不过我想这应该不太可能。”
  静信和石田也同意敏夫的看法。住在下外场的年轻高中女生与住在山入的老人家发生接触,怎么想也不太可能。
  “就是因为这些人不太可能发生接触。因此若能证明他们的确有所接触的话。就可以断定一定是直接感染了。三重子婆婆的死亡时间是八月四日。三十日当天前来医院取药的时候,并未听她抱怨身体哪里不舒服。所以发病时间应该是在三十一日或是八月一日以后。”

  村迫三重子一发病:七月三十一日(?)
  死亡:八月五日

  “也就是说感染时间是在七月十七日到二十四日之间。不过从秀正的发病日期看来,他应该不是三重子婆婆的感染源。至于义五郎和秀正之间的确是互相感染没错。”
  “看来七月中旬之后。山入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有可能。如果那段时间他们没去别的地方,感染源就一定是在山入。问题是秀司又是在哪里被传染的?”
  “你是指山入的那三人,还是指整个山入部落?”
  “都有可能。目前不确定丸安木料厂的义一是否也感染了同样的疾病,如果是的话,感染时间就跟小惠相差不多。不过义一多年来一直卧病在床,不可能独自外出,再加上丸安木料厂并未传出其他人身体不适的消息,所以唯一有可能将疾病传染给义一的,就是前去探病的人。当务之急就是找出七月底的时候是否有前去探病的访客,而且还是与山入有关系的人。”
  “我试着打听看看。”静信在纸条记上一笔。“然后呢?”
  “还有就是安森工业那里。今天安森家的奈绪前来求诊,为了保险起见。我将医院里能做的检查全都做了一遍,结果很明显的只是单纯贫血而已。除了体力不济之外,并没有特别不舒服的地方,奈绪的说法跟小惠一模一样。”
  静信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望着敏夫。
  “难道?”
  “现在还不能百分之百的确定,不过我觉得很有可能。今天是二十四日。如果奈绪真的遭到感染的话,应该是在八月十日到十七日之间,刚好与义一的死亡时间重叠。”
  安森工业是丸安木料厂的分家,老板德次郎就是义一的胞弟。两家在工作上紧密结合,家族成员在私底下的往来也十分频繁。
  “奈绪她表示那段时间并没有特别前去哪里,或是碰到什么特殊的事情。她既没前去山入。也没见过山入的那三个人,更不认识后藤田秀司——顶多也只是听过名字,知道有这号人物罢了。不过她造访木料厂的时候曾经探望过义一,而且还不只一两次而已,义一过世之后的守灵以及葬礼她也都有参加。如果奈绪真的被传染了那种怪病,恐怕义一得的也是同样的疾病。”
  石田不由得摇头叹息。
  “这方面的调查就麻烦副住持多多费心了,接下来还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
  敏夫顿时放低了音量。
  “我们所掌握的情报实在是太少了,当务之急就是先理清这整件事的真相,具体说来就是界定病名,或是界定确实的病因。找出导致这么多人连续死亡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具有怎样的特征或是特质、以及是否真的有传染性等等,因此我们需要大量的临床病例。像现在这样只有大量的讣文以及死亡证明书,连界定真正的死因都有问题,更遑论是找出病因了。”
  静信小声的说道。
  “可是我们又不想制造社会的混乱,让一大群人心惶惶的村民同时涌进医院求诊。”
  “没错,这就是最为难的地方。这种疾病的初期症状非常轻微,很容易被人忽视,因此才得请石田先生适度的提醒村民不要轻忽任何症状,只要身体有所不适,就要前往医院求诊。”
  石田点点头。
  “我打算立刻制作宣传海报,告诉全体村民夏季流感以及中暑的各种症状,还有出现这些症状的时候该如何应对。两位觉得如何?”
  “当然是举双手赞成。最好再加上若与夏季流感以及中署的症状不符、或是进行自家治疗之后依然没有效果,请立刻前往就医的字眼。”
  “好的。我马上着手进行。”
  “万事拜托了。若收到其他医生开立的死亡证明。也请立刻通知我一声。”
  “我会将死亡证明拷贝一份之后送过来。院长请放心,我会亲自送过来。不会用传真的。”
  “嗯。那就麻烦你了。”
  “哪的话。应该的。”
  “静信就负责调查死者的生平概况,等一下我会开些项目给你。有些问题不能问得太明白,就请你自行斟酌了。毕竟人都已经死了。有些事情就算想问也无从问起,如果真的问不出来的话,也不要太勉强,引人起疑事小,打破彼此的关系就不值得了。”
  静信看着敏夫点点头。
  “沟边町和保健中心那里呢?”
  “这就是问题了。”
  “总不可能瞒着他们吧?石田先生,办事处不是要按时将死亡人数上报给公所吗?”
  “八月份的报表还没上呈。不过也不能拖太久。”
  敏夫叹了口气。
  “表面上看来村子里目前一切正常,所以没有回报保健中心的必要,不过倒是得将村子里一连死了好几个人的现象让他们知道。”
  石田点点头。
  “我会针对外场村爆发集体感染的可能性向上面提出报告。”
  “我很怀疑他们是否会采信,或是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立刻采取对策,不过我还是会将手边现有的资料汇整完毕知会他们一声,然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提出一次报告。”
  “每星期一次可以吗?”
  “嗯。这件事也要让兼正的人知道才行,我直接跟他们联系好了。”
  “田茂家呢?”静信提出问题。田茂定市早已是实质上的村长了,照理说应该由他集合三巨头研商对策。“要不要顺便通知他一声?”
  敏夫沉吟片刻。
  “还是先不要吧。现在局势未明,召开会议也是于事无补。如果定市先生主动问起的话,我当然会据实以告,既然他还没注意到这件事,就等我们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传染病之后再说吧。一旦让他知道这件事,他一定会立刻报告区长会。”
  石田点头赞成。合上手中的笔记本。
  “暂时就先这样吧。”
  敏夫陪伴着石田走出寺房。倾盆大雨打在寺院的广场上,滂沱的雨势让原本就不甚明亮的广场显得更加阴暗。
  石田表示要开车送敏夫回医院,于是敏夫打着似乎没什么用处的雨伞。以小跑步的方式穿过广场。想要在脚边寻找一块没被水坑占据的立足点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当敏夫好不容易跑到白色可乐娜之前的时候,膝盖以下早已被雨水打湿了。
  慢一步抵达的石田连忙钻进驾驶座,将车门关上。慑人的雨声被隔绝在外,显得车内格外的静谧。
  “……石田先生,我想跟你打个商量。”
  “请说。”石田一边发动引擎,一边转头看着敏夫。
  “这件事能不能请你先不要声张?”
  “当然当然。就算院长不说,我也会守口如瓶。”
  敏夫看着后照镜之中烟雨朦胧的寺院广场,决定跟石田挑明了说。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请石田先生暂缓跟上头报告。除非我点头说好,否则请不要让外场以外的人知道这件事。”
  “可是……”石田显得有些迟疑。敏夫制止打算继续说下去的石田,请他先离开这里再说。从寺院前往尾崎医院的路上,敏夫一直保持沉默,直到快到医院的时候才又开口说话。夜晚的停车场在大雨的遮蔽之下能见度非常差,车子里面更是与外界完全隔绝。
  “……石田先生。老实说我认为这应该是传染病错不了,而且还不是普通的传染病。我翻阅了很多文献资料,都找不到症状与那十个人相符的疾病。”
  “难道是新变种的病毒所引起的?”
  “这点我无法确定,说不定只是看起来像是新病毒引起的而已。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种疾病十分棘手,而且致死率非常高,那十名被害者就是最好的证明。当然也不能排除隐性感染的可能性,或许有些罹患这种疾病的人并未出现明显的症状,久而久之就会自然痊愈;然而显性感染的患者就没这么幸运了,如果没有及时治疗的话,死亡率几乎高达百分之百,而且从发病到死亡连短短的五天都不到。最麻烦的是从死亡证明书的叙述看来,当患者的病征开始显现的时候。通常就已经回天乏术了。”
  敏夫的这番话让石田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感染这种疾病的人是否一定会发病,这点还无法确定,然而一旦发病的话,就算是华陀再世也照样东手无策,这就是我对这种怪病的初步认知。如今起源于山入的怪病已经蔓延到全村,往后受感染的人一定会愈来愈多。”
  “这……”
  “将村子里的情况呈报行政体系,你觉得能改变什么?”
  “改变什么?”
  “如果最后证实这只是人类所知的传染病,倒还没什么好觉得恐惧的。我也会克尽医生的职责,立刻将这种状况往上呈报,绝对不会试图掩盖事实。可是如果正如你刚刚所说。这是新变种的病毒所引起的传染病的话。你觉得行政中枢能够为我们做些什么吗?”
  石田在喉头咕哝两声。
  “……什么也不能做。除非是传染病防治法所明文规定的法定传染病、或是食品卫生法所明定的食物中毒,否则行政体系没有采取措施的法律依据。”
  “没错。这绝对不是食物中毒。石田先生觉得这是法定传染病吗?”
  “呃……”
  “法定传染病十一种、指定传染病两种、通报传染病十二种、寄生虫防治法、结核病防治条例以及麻疯病防治法所明定的传染病各一种,再加上性病防治法的四种传染病,总计三十二种。除此之外,还有针对生物研究人员所订定的,不在那三十二种之内的感染症状。如果这次的怪病是上述的任何一种,即使真的是所谓的变体病毒,行政机关也会马上依法采取措施。可是如果不属于上述任何一种情况,在没有法源依据之下。行政机关就算有那个心,恐怕也是爱莫能助。”
  “嗯……”
  石田的身体微微发抖。敏夫说的没错,在缺少法源依据的情况下,行政机关甚至连隔离病患的权力也没有,更不用说限制病患的行动了。
  “所以兼正的当家现在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不过诚如你刚刚所说,已经过世的老当家的确比现在的当家要来得可靠多了。就算这件事泄漏出去,我们也不可能期待行政机关伸出援手。再说万一这真的是新种病毒所引起的怪病,而且又是直接传播的话,你觉得会有怎样的结果?”
  “……我不知道。”
  “伊波拉病毒就是最好的例子,到时一定会被封锁起来。当外界知道外场正在流行一种可怕的传染病时,最保险而又最有效的唯一方法,就是封锁整个外场村,以防止患者四处流动。即使没有法源根据,封锁外场的行动也会在台面下悄悄进行,到时行政机关一定会跟医师公会联合起来,在私底下封锁整个村子。”
  “嗯……”
  “这并不失为一个防止传染范围扩大的办法。尤其是在面对死亡率这么高的传染病时,彻底封锁更是唯一的选择。然而这么做对外场并没有任何帮助,只是让外场自生自灭而已。就像失火的时候不派出消防车灭火,只在一旁坐视火势自然熄灭一样。没错。能烧的东西都烧完之后,火势自然就会熄灭,可是石田先生是否想过,到时外场又会变成何等光景?”
  石田点点头。
  “我这么做并不是粉饰太平。如果这是法定传染病的话,身为医生的我当然有义务往上呈报。假设我能证明这并不是直接传染、封锁外场并没有意义的时候。我一定会亲自将报告写好呈交行政机关。如今很明显的感染源就在山入,这也是只在外场出现的传染病,而且又是直接传染的情况下。处理起来就得格外的小心谨慎才行。”
  “院长的担忧我不是不能理解,只是……”
  “如果真是直接传染,我自然也有我自己的对策。到时我会努力呼吁村民自我隔离,也会透过医生公会的管道向外界发布讯息,这点我可以保证。所以是不是请石田先生暂时将报告压下来?”
  石田没有立刻回答。敏夫直盯着石田的侧脸,仿佛想看穿他的心思。过了几秒钟,敏夫又以十分冷酷低沉的声音说道。
  “石田先生。我老实告诉你吧。如果这真的是行政机关无法插手的疾病。我倒希望这个怪病散布到外场村以外的地区。除非在他们的脚边点火。否则别期待那些家伙会有所动作。他们除了保护自己之外,什么事也不会做。”
  “院长……”
  “普贤岳、奥尸岛、松本。”
  敏夫说出一连串的地名。仿佛在念咒一样。
  “如果你相信那些高官真的会对平民百姓伸出援手。就试着说服我吧。”
  欲言又止的石田最后选择紧闭双唇。敏夫不再多说什么,伸手打开车门,震耳欲聋的雨声顿时混杂着雨水窜了进来。
  “石田先生,万事拜托了。”
  “……是。”
  走下车的敏夫又回过头来看着石田。
  “刚刚的谈话内容也请对静信保密。那家伙是个理想主义者,容不下这种灰色地带的交易。”
  石田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敏夫点了点头。


  第二章
  1
  由于拜托田岛予研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奈绪的检验报告在第二天上午送到了尾崎医院。昨晚的大雨已经止歇,阳光又照得大地一片懒洋洋的。
  律子端着咖啡和检验报告走进被书籍和资料淹没的准备室后,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律子要敏夫稍微整理一下房间。却只得到一句“看不下去就帮我收吧”,敏夫接过报告后就跟自己昨天在医院做的检查结果互相比对起来。
  奈绪的症状跟小惠没什么两样。血球数大为减少。血红蛋白以及血比容值降低,很明显的就是贫血的症状,而且还是巨红血球性贫血。不过血清胆红紊以及LDH值一切正常,肝功能和肾功能也在正常值之内,特别追加的库姆斯直接试验(Coombsdirectest)显示为阴性,这就表示没有溶血的症状。简单说来,奈绪跟小惠一样,除了贫血之外谈不上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
  (真的只是单纯的贫血吗?)
  昨天晚上,敏夫以显微镜观察末梢血的扶片样本以及脊髓液的样本,发现网状红血球的数量增加,同时也观察到有核红血球。脊髓出现赤芽球过度形成的状况,然而敏夫并不是血液专家,因此无法判断究竟有什么异常状况。从这些状况看起来,造血过程应该没有异状,唯一的可能就是身体大量丧失红血球,迫使脊髓的造血运动速度加快,因此才使得尚未成熟的红血球也跟着被释放出来。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应该是内出血,或是不正常的溶血造成的组织破坏。
  (没有内出血的症状……)
  无论是触诊或是X光片,都找不出内出血的情况。除此之外,奈绪的内脏似乎也没有异常的肿大。
  (可是也不太可能是溶血造成的。)
  库姆斯直接试验的结果是阴性的,表示这不是自体免疫性的溶血。从未梢血的扶片样本看来,也不像是红血球的形态异常所造成的溶血。再说血清胆红素和LDH值都一切正常,更不可能是溶血。
  敏夫愈思考愈觉得所有的可能性都被否定了,就好像发生了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一样,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陷入长思的敏夫没注意到帮他整理资料的律子正在跟他说话。
  “院长。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嗯?啊、抱歉抱歉。”
  律子的表情有些忧郁。
  “奈绪的病情这么严重吗?”
  “倒也不是特别严重。只是检验报告有些不合常理,让我觉得不太对劲而已。对了,你刚刚跟我说什么?”
  律子露出苦笑。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听说昨晚发生山崩呢。”
  “哦?”
  “刚刚住在中外场的佐川爷爷到医院来做复建。佐川爷爷家就在西山的山脚下,后面是一大片山壁。昨晚的大雨听说让整面山壁都崩塌了下来。大量的泥巴顿时涌入家中,佐川爷爷根本不知道该从何清起。”
  “人没受伤就好,这已经是不幸当中的大幸了。”
  “对啊。佐川爷爷也这么说。万一雨势再下大一点的话,搞不好整间屋子都会被崩塌下来的土石埋在里面呢。”
  “可不是吗?”
  “昨天晚上我听到一声巨响从北山那里传来,就好像有人在炸山一样。该不会连北山都发生山崩吧?”
  “……北山?”
  律子点点头。她就住在上外场,距离北山的山脚很近。
  “我想应该是北山才对。从声音来判断的话,应该是规模相当庞大的山崩。不过北山是善提寺的地,一般人不能随便进入。”
  敏夫思索片刻,他觉得这件事应该让静信知道才对。这时律子将最后一本书排在茶几上面。
  “每一本打开的书籍。我都先放上一张便条纸之后才合起来,院长大可不必担心找不到需要的资料。”
  “谢啦。”苦笑不已的敏夫叫住正打算离开准备室的律子。
  “律子,请你拨个电话到安森工业,问问奈绪现在的情况好吗?用不着一定要叫奈绪本人接电话,询问她的家人也可以,然后请她傍晚之前务必再到医院接受复诊。”
  律子皱紧眉头。
  “有这么严重?”
  “倒也不是有多严重。我只是觉得检查结果不太对劲而已,所以想重新做一次检查。”
  “嗯。”敏夫的解释依然无法让律子释怀。抱着病历表正打算离开的时候,敏夫又叫住了她。
  “还有另一件事。午休时间结束之后,请所有人到这里集合好吗?”
  “呃?”
  “我想改采预约制。当然不是所有患者前来看诊都要先预约,只有我指定的那几位患者而已。”
  “从明天开始吗?”
  敏夫点点头。表示细节部份等到大家都到这集合之后再说。离开准备室的律子显得有些不安。
  敏夫知道律子多多少少也嗅出了一些异样,不过他在内心告诉自己这么做并没有错。医院里的全体工作人员站在防疫的第一线,迟早也会发现不寻常的异状,既然他们早晚得面对这个威胁。敏夫打算在适当的时机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他们。
  “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
  律子询问安代。安代和清美四目交投,肯定的点点头。
  “……我就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对啊。”清美叹了口气。
  “院长好像对安森家媳妇的状况特别注意似的。”
  “为什么?”一旁的聪子和小雪也把头凑过来询问,安代把手叉在胸前接着说下去。
  “这阵子死了不少人嘛。从八月初一直到现在,村子里几乎每天都有人在办丧事。”
  “真的吗?”
  “也难怪你们没什么感觉。村民生病了也不来看医生,等到去世了之后,医院才会接获通知,而且都是在大清早我们还没上班之前。”
  清美也点点头。
  “上外场不是死了一个四十出头的人吗?然后是山入的那三个人。”
  小雪和聪子频频点头。
  “之后是住在下外场的高中生,然后是义一和最先去世的那个中年人的母亲。”
  小雪扳着手指头计算。
  “从八月初到现在,村子里居然一连死了七个人?”
  “就是说啊,所以我才会说一定有问题嘛。人家都说祸不单行,可是今年的情况真的太不寻常了。”
  “会不会是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提出问题的律子显得十分不安。只见年长的护土彼此对望一眼,缓缓的点头。
  “搞不好是什么传染病呢。我看院长一定也在暗中怀疑,所以才会指定疑似患病的患者,表示要优先替他们看诊。”
  “这么说来,奈绪不就……”
  “从院长那么谨慎的态度来看,恐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小雪和聪子对望一眼,脸上的表情十分不安。
  “那……那我们会不会有事啊?”
  安代歪着脑袋略事思索。
  “天晓得。如果真有危险的话,院长应该会提醒我们才对,既然他现在什么也没说,就代表还没掌握确实的证据。或是他认为医院还不至于遭到污染。别看院长平常嘻皮笑脸的,在这方面他可是不会打马虎眼的。”
  清美又叹了口气。
  “看来我们最好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以后接触患者之前都要记得消毒跟戴手套。这样子不但保护自己,也等于是保护了其他人。”
  安代也点头赞成。
  “只希望不是什么怪病才好。”
  静信将车子停在路肩,将敏夫昨晚写的纸条抽了出来。纸条上面列出几个必须调查清楚的事项。
  死者的性别、年龄、职业、教育程度以及生活水准,还有居住环境,尤其是井水的使用状况。除此之外。家族成员、婚姻状况、双亲的年纪、出生排行、家人的健康状况也是调查的重点之一。其他还有死者本人过去的经历、是否有烟酒方面的嗜好、生活习惯、平时的活动范围、尤其是七月份曾经到过哪些地方。静信将纸条上面的事项做成一张表格,除了死亡证明书上面就有的资料之外,表格上面还留着许多空白的栏位。
  从发病的时间顺序来看,最初患病的是住在山入的那三名老人。如果三重子生前的说法无误。感染源就是最早发病的义五郎,感染时间大概是在七月中旬左右。如果他们在那段时间外出的话,很有可能就是在外出的地点被感染的。静信原本以为只要询问他们的亲人,就会知道那三人在七月中旬的时候曾经去过哪里,然而事情却没有想像中的容易。
  村迫秀正的妻子、胞妹和外甥全都不在人世了,村子里完全找不到与他血缘相近的亲人。幸好当初在替他们办丧事的时候,寺里曾经请村迫家的亲戚留下连络电话。因此静信立刻与原本住在山入、如今已经搬迁到其他部落的亲戚联系,却发现没有人知道秀正夫妻这阵子的行踪。
  秀正的儿女虽然一直与父母保持连络,却跟村子里的其他年轻人一样将年迈的父母留在山入,自已搬到大城市居住。他们不是忘了自己的父母,也不是刻意遗弃。更不是对自己的父母失去感情,只是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即使以前会在孟兰盆节或是过年的时候返乡探亲,一旦小孩子出生之后。自然就会变得绑手绑脚不能随便乱跑。好不容易等到孩子长大独立了,却又轮到他们留在家里等着孩子们返乡探亲。久而久之自然就会对年迈的双亲疏于照顾。
  “他们的身体都十分硬朗。”秀正的女儿在电话中表示。“我这个做女儿的当然也会担心,可是看他们那么健康的样子,自然就不会去想那么多了。该怎么说才好呢?应该说我忘了他们已经年纪大了吧,所以才没把他们放在心上。”
  电话另一端的她对于自己疏于问候父母感到十分后悔,然而这份告解却帮不上静信的忙。
  等到能打的电话都打过之后,静信才终于发现想要从村迫家的亲戚之中打听出有用的情报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务。如果能打开天窗说亮话。或许还能问出什么蛛丝马迹,然而假借某种根本不存在的名义旁敲侧击,这种方法所能问出的实在非常有限。
  静信驱车开上村道。打算前去打听大川义五郎的行踪。大川义五郎有个儿子住在外场,就是大川酒店的老板大川富雄。静信打算以采买日常用品为籍口,前去造访大川酒店。
  闲聊几句之后,静信将话题转到义五郎的身上,还安慰了大川老板几句。可是大川老板的反应却泼了静信一头冷水。
  “一点也不会难过。”大川富雄笑着摇摇手。“都已经这把岁数了嘛。”
  “接到死讯的时候,应该会感到很惊讶吧?”
  “惊讶当然是会啦。派出所的警察突然打电话过来,劈头就说你伯父死了。任谁都会反应不过来。而且赶到现场一看,才发现老人家的遗体早已腐烂难辨,而且还东一块西一块的,这种恐怖的经验可真是令人难忘。”
  “这是当然的。”静信点头赞成。
  “老板最后与义五郎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大川富雄一边擦着酒瓶,一边歪着头思考。
  “我跟大伯父平常其实没什么来往。老人家的脾气又糟嘴巴又坏,除非真有什么要紧事,否则我也不会主动跑去找他。大伯父也很少主动找我,每次找找不是要借车,就是要我帮他买这个买那个的。”说完之后,大川露出十分不屑神情。“谁叫我是他的侄子,当然也只能替他做牛做马勒。有时他会自己跑来拿店里的东西,拿了也不给钱,就这样大摇大摆的回去了,好像店是他开的一样。有时候我忍不住顶他两句,告诉他别仗着自己年纪大就倚老卖老,结果反而换来他的一顿臭骂,气得我也当场骂了回去呢。”
  大川说完之后,忍不住大笑了出来。刺耳的笑声让静信不由得皱起眉头,然而他还是得耐着性子把问题问完。
  “义五郎去世之前,大川老板没跟他见过面吗?”
  “嗯,没见过。不过今年入春的时候,他老人家倒是突然跑到店里,一声不吭的抱了好几瓶酒就打算回去。当时我要他把钱留下来,结果他老人家居然说亲戚之间不要计较那么多,脸皮之厚真是令人大开眼界。老实说他老人家从来没帮过我什么,也不曾问过我需要什么,只有在拿东西的时候才会搬出亲戚这个字眼,所以我当场把酒瓶抢了回来,二话不说把他轰了出去。结果他居然又在店门口数落我的不是,气得我提了一桶水往他身上泼。这下子他老人家也火了,说要跟我断绝亲戚关系之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原来如此。”
  “之后他倒是不再跑到店里来搬东西,但是曾经打电话来要我送他去农会。挂了几次电话之后,就没打来了。本以为耳根子总算清静了一点,想不到居然接到警察打来的电话。说他这老家伙挂了。老实说他生前对我也不怎么样,我实在没那个义务替他办丧事。偏偏他老人家的亲人就只剩下我一个而已,其他人不是先走一步,就是早已离开外场。说起来我这个人就是太好心了,要不是不忍心看他走得那么孤单,才不会替他办丧事呢。”
  大川又笑得全身乱颤,老婆和子也跟着大笑。情绪十分低落的静信付了钱之后走出店门,只看到大川的儿子笃志正在一旁拆纸箱。笃志拆卸纸箱的手法十分粗暴,仿佛跟纸箱有什么深仇大很似的。静信向笃志点头致意。笃志却好像视而不见似的转过身去,穿着短裤的双腿从膝盖以下都包着绷带。静信问笃志是不是受伤了,笃志只是冷冷的回答一句“被狗咬的”,然后就继续手中的工作,一副不想跟静信说话的样子。找不到其他话题的静信只好默默的离开大川酒店。
  静信叹了一口气。从大川的谈话来看,他铁定不知道义五郎在七月中旬那段时间的行踪。义五郎当然有住在别的地方的亲戚,然而他很少跟那些亲戚连络。静信试图从大川的口中间出义五郎平常跟谁走得比较近,结果不出所料,得到的回答果然是“除了村迫家的老爹之外,大概没有其他人了”。
  山入真是个被孤立的小部落,看着纸条的静信不由得浮现出这种想法。不但地理位置孤立,连人际关系和血缘也都孤立于其他六个部落。若非如此,像山入这种位处深山的偏僻部落早就无人居住了,只有被众人遗弃的三名老人家才会选择在那块与世隔绝的土地生活。如今他们同时去世,三人的生命足迹也从此划下句点。
  这就叫做人生如梦吗?静信陷入思考。人们花了大半辈子所建构出来的东西,全都在一瞬间化为乌有。
  死亡总是残酷的。
  “就是这样的啊……”
  3
  二十六日早上,安森奈绪在丈夫干康的搀扶之下来到医院。
  奈绪的意识十分朦胧。若不是干康在一旁搀扶,恐怕连走路都有问题。这副模样让敏夫感到十分错愕。
  “奈绪。哪里不舒服?”
  奈绪没有回答敏夫的问题。她勉强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敏夫立刻指示护土让奈绪平躺在诊疗台上。在护士的协助之下。诊疗台的前端慢慢升起。一旁的干康以十分不安的神情凝视着躺在诊疗台上的奈绪。
  “敏夫大哥,奈绪到底怎么了?”
  “就是不知道她哪里不对劲,才请你带她来再做一次检查。前天她来看病的时候,我不是特别交代过如果第二天身体不适的话,一定要立刻前来就诊吗?”
  干康摇摇头。
  “奈绪没告诉我。妈妈问她情况怎样,她也说只是贫血而已。”
  “昨天的情况怎样?”
  “几乎睡了一整天。我昨天还得上班,所以没办法留在家里照顾她,不过她好像有点发烧,而且还全身无力。”
  敏夫点点头。奈绪的脸色还是很不好,领口的肌肤和露在外面的双臂都呈现出一种不甚健康的苍白,手腕内侧更着得到颗粒状的紫斑。颈部和手腕布满了蚊虫叮咬还是抓痒时留下的痕迹。而且这些伤痕都有化脓的现象。
  奈绪的呼吸十分急促,躺在诊疗台上有点喘不过气的样子。敏夫测量奈绪的脉搏。发现脉搏跳动十分快速,看起来似乎有点发烧,手脚却十分冰冷,额头还不时冒出冷汗。
  “安代!“敏夫一边将指示写在纸条上,一边把安代我来。“立刻验血。患者有脉搏过速的症状,为了保险起见,顺便做一份心电图出来。还有通知下山,请他准备为患者进行US和CT。”
  “唔……好的。”
  看到一旁的干康神色紧张的模样,敏夫于是将他带到准备室。
  “敏夫大哥……奈绪她不要紧吧?”
  “你先坐下来再说。”敏夫指了指准备室内的沙发,示意干康坐下。
  “奈绪是不是有生命危险?”
  “不能这么说。严格说来,目前还没找到奈绪罹患重症的证据。”
  干康细长的脸颊顿时浮现出近似哀求的神情。敏夫与干康同住在门前,两家几乎可以说是比邻而居。虽然整整比干康大上四岁,敏夫却一直将他视为儿时玩件。个性好强的敏夫从小就是个孩子王,小他四岁的干康就像是他的弟弟一样,这份情谊至今仍未改变。敏夫依稀记得干康小时候只要碰到什么难题,就会像现在这样以哀求的眼神看着自己。
  “可是……”
  “对不起,目前无可奉告。”说完之后,敏夫再度示意干康坐在沙发上。“奈绪是什么时候开始身体不适的?”
  “唔……大概两、三天前吧?”
  “前天吗?还是在这之前?”
  “大前天开始就有点懒洋洋的。记得母亲一直问奈绪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还要她赶快到医院检查一下。”
  “之前呢?”
  “这个嘛……记不太清楚了。印象中好像没什么异样。”
  “那你呢?”
  敏夫突然其来的发问让干康愣了半晌。
  “我?”
  “你、节子、德次郎或是店里面的年轻工人有没有人也跟奈绪一样全身懒洋洋的?如果有的话。就有可能是夏季流行性感冒所引起的嗜睡症状。”
  干康歪着脑袋想了很久,最后以不是很肯定的语气回答“没有”。这个回答让敏夫不由得叹了口气。
  “前天奈绪到医院来的时候,我替她做了很多检查,结果所有数值都显示她只是贫血而已。加上奈绪正值生理期,轻微贫血是很正常的。然而造成贫血的原因有很多种,不见得一定都跟生理期有关。”
  干康顿时脸色大变。
  “这方面我不是很了解,不过我听说贫血好像有恶性贫血或是不良贫血的区别是不是?”
  “从检查报告的结果来看,奈绪应该不是恶性贫血。也不是再生不良性贫血,至少我能确定跟造血功能无关。最有可能的是溶血性贫血,不过这只是个推论。目前我还不能百分之百的肯定。”
  “溶血性贫血是不是会有生命危险?”
  “喂喂喂!”敏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别这么悲观啦。不是跟你说还不能确定吗?奈绪的症状虽然看起来像是溶血性贫血,但是也不是百分之百的相符,还需要再观察一下。再说她可是安森工业的媳妇,不但要替底下的工人张罗吃住,还要照顾年幼的儿子,体力再怎么好也有吃不消的时候。所以我的意思是要让她好好休养。这样子体力才会恢复嘛。”
  “真是的。”干康吁了一口气。“差点没被你吓死。突然叫护士小姐打电话过来,要我立刻带奈绪到医院复诊,然后一进医院就立刻做那些有的没的检查,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呢。”
  “哈哈哈。不过在还没确定病名之前,小心一点总是比较好。毕竟奈绪的气色真的很差,为了保险起见。的确是有必要再验一次血,然后进行全身断层扫描。如过这样子还是找不出病因的话,就只好请国立医院接手了。还是我先把转送教学医院的推荐函写好?”
  “嗯……也好。”
  敏夫故意不提起小惠。干康看起来办心不少,然而安慰他的敏夫却一点也不觉得安心。奈绪的状况愈来愈糟,再这样拖下去会有什么结果,敏夫实在不敢想像。
4
  当静信绕过干草休息站的侧面。站在矢野家的玄关前面往屋子里头张望。正在客厅看电视的矢野妙一看到静信的身影,连忙出声招呼。
  “副住持有什么事吗?”
  “我刚从沟边町回来,本想到店里喝杯饮料休息一下。想不到却看见你在里面,所以特别过来打个招呼。”
  “欢迎欢迎,副住持请进。”话才出口,阿妙顿时想起了一件事。“还是请副住持到店里坐坐吧。对您来说,咖啡比麦茶更合胃口吧?何况店里还有冷气可吹。”
  套上拖鞋的阿妙走在前面,带着静信往休息站的方向走去。走在后面的静信只觉得阿妙的背影似乎消瘦不少。
  “阿妙,你最近是不是瘦了?”
  顶着大太阳穿过庭院的阿妙回过头来。
  “有吗?大概是天气太热了吧,最近实在没什么食欲。”
  “阿吹的事情一定让你很难过吧。”
  静信的话似乎说中了阿妙的伤处,只见她面色一沉,表情十分怃然。
  “……有什么好难过的?阿吹从小就是我的同班同学,我们两个的年纪都这么大把了。随时都有可能双脚一蹬两眼一闭,就此离开人世。”
  “原来如此。”
  “每个人都难逃死神的召唤,所以阿吹的去世并不会让我感到难以接受。可是那天我才跟她见过面而已,当时就觉得她身体不太对劲了。本来想请院长来帮她看看,阿吹却说不必麻烦院长了。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立刻请院长过来,或是马上叫救护车送她到医院,说不定还可以保住她一命……”
  “你就别太自责了。”
  “这叫我怎能不自责?当初如果我拿起电话。如果我把阿吹送进医院,现在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当然我也知道现在说这些都于事无补,可是我就是不由得会这么想。”
  颇为自责的阿妙拉开休息站的大门,里面看不见半个客人。坐在吧台后面的加奈美朝着静信点点头,大概是早就看到母亲带着他走了过来。
  “欢迎光临,那果然是副住持的车子。”
  “副住持是特地来看我的呢。”
  阿妙沾沾自喜的表情让加奈美露出会心的微笑。
  “谢谢副住持的好意……母亲最近的心情一直不太好,感谢您特地来探望她。”
  “我哪里心情不好啦?”
  “阿吹是妈妈最好的朋友。我可不想看到妈妈被她勾走。妈妈请放心,阿吹一定会在另一个世界等你的,用不着急着去找她啦。”
  “好好好,我的乖女儿。”加奈美的玩笑话逗得阿妙乐不可支,一旁的静信也露出会心的微笑。
  “阿妙的年纪也不小了,女儿在身边照应也比较让人放心。”
  “会吗?”阿妙的表情十分开心。“女儿搬回家住固然令人高兴。可惜的是没把先生也一起带回来。”
  “原来妈妈还有损人的心情啊,我还真是白操心一场。”
  面带笑容的加奈美说完之后。就将装满冰咖啡的玻璃杯放在静信的面前。
  “……山入的村迫和大川生前一定很寂寞,毕竟孩子都不在自己的身边。”
  阿妙点点头,同情之意溢于言表。
  “原本住在那里的人全都离开村子了。”
  “他们走得那么突然,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试着跟他们的家人连络,询问那三人生前的情况。结果却没有半个人知道。”
  “真的吗?”
  “阿吹的情况也是大同小异,唯一陪在她身边的小儿子先她而去,她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不过幸好她还有几个好朋友,这点就比山入的那三人要强多了。”
  加奈美皱起双眉。
  “这阵子还真是死了不少人,每天晚上到这喝酒的客人都会提起这件事。尤其是阿吹的遭遇更是令人同情,亲哥哥和儿子先走一步,没过多久连她自己也过世了,大家都在猜测村子里是不是正在流行什么疾病呢。”
  这番话不由得让静信为之屏息。不过加奈美似乎将这种说法当成无稽之谈,静信顿时松了口气。
  “夏季流行性感冒虽小,发作起来也是要人命的。我早就觉得义五郎的样子不太对劲。”
  “大川义五郎?”
  “对啊。之前我曾经看到义五郎从公车上面下来,不过我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了。当时义五郎全身摇摇晃晃,好像身体不太舒服似的,连我叫他都没听到。过了没多久,我就听到他去世的消息了。那个时候他一定得了什么病,否则怎么会一下子就死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好像是七月底的样子。”瞪着天花板的加奈美试着唤起自己的记忆。“对对对,就是七月底。之后我就听说他跟秀正都病倒了的消息,好像是刚好下山采买日常用品的三重子说的。当时我还觉得住在那么偏僻的地方实在很可怕,万一发生了什么事也没人知道,结果没过多久。就听到他们的死讯。”
  “还记得是七月几日的事情吗?”
  加奈美低头思索。
  “几日的事情啊……我只记得当时听到他们两人卧病在床的消息……然后才想起几天前曾经见过义五郎……”
  “是不是义五郎出门的第二天?”一旁的阿妙插口。“他一大早就搭公车出门,直到第二天才回来,所以一定是在别的地方过夜。当时我还觉得奇怪。很少出门的义五郎会跑去哪里呢。”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加奈美点头微笑。“我母亲有一天早上看到义五郎在等公车,而且还是往沟边町的方向,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之后又过了几天。我就听说他身体不舒服的消息了,印象中好像是在店里听到的……”
  加奈美突然皱起眉头。
  “我想起来了!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秀司就说他要去山入探望舅舅。”
  静信顿时双眼一亮。
  “秀司?”
  “当天晚上他刚好来喝酒,而且还喝了不少。我劝他少喝两杯,他还嫌我多管闲事呢。接着地就从这里打电话回家,说要去山入探望秀正,今天会晚一点回家。当时真的已经很晚了,我还在想哪有人挑这种时间去探望病人的呢。”
  加奈美说完之后频频点头。
  “过了六天之后,我就听到秀司的死讯。自从那天晚上之后,秀司就没到店里来喝酒了,那个人以前几乎三天两头就跑来报到,突然好几天没出现,实在令人感到十分奇怪。想不到最后竟然就这样死了。”
  静信凝视吧台的木纹。秀司的死亡时间是在八月六日,往前推六天就是七月三十一日,当天晚上秀司前往山入探望舅舅。然而三十一日到八月一日清展正好是秀正和义五郎死亡时间。如果警方的判断无误,秀司进入山入的时候,义五郎和秀正应该已经死亡了,说不定连三重子都早已发病。
  静信感到有些不对劲。难道秀司根本没见到秀正和三重子吗?只要进入屋子,一定会发现舅舅的情况十分危急才对,这时任何人都应该会拿起电话对外求救。然而事后证明秀司并没有打电话,这是否代表他没见到秀正就直接回来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三重子也一样没打电话求救。自己的先生就死在身边,她却没打任何一通电话,最后连自己也赔上一条老命。
  (这到底代表了什么?)
  静信陷入长思。这时加奈美突然大叫了一声。
  “我想起来了!义五郎出门的前一天。元子的小孩刚好发生车祸!”
  静信抬起头看着加奈美。
  “副住持也在医院见过她啊,就是茂树的妈妈。”
  “哦……”
  静信想起元子歇斯底里的模样。
  “元子是我的同学,每天都会来店里帮忙。记得她的小孩被车撞到是在七月二十七日的时候,二十八日义五郎离开村子,直到二十九日清晨才回来。秀司听说舅舅身体不适,说要去山入探望舅舅是在他去世的六天前。”
  也就是七月三十日。
  “之前有见过义五郎吗?”
  “好像没有。二十九日看到他回来的时候,只觉得好像很久没跟他见面了。我想大概真的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他吧。”
  “义五郎和秀正经常出远门吗?”
  阿妙摇摇头。
  “义五郎几乎是足不出户。很少看见他离开村子,毕竟他只会骑机车而已。虽然秀正有辆车,不过也只有秀正会开车而已,所以义五郎总是嫌出门很麻烦。除非有什么要紧事,否则绝对不会出门。”
  “秀正呢?”
  “他也是个不爱出门的人,更不用说出外旅行了。很久以前在阿吹那里碰到三重子。当时三重子一直说很想跟秀正一起去泡温泉。所以我想他们应该好几年没出去旅行了。”
  “有没有突然心血来潮的可能?”
  “应该不会吧?七月正是务农人家最忙的时候呢。他们都是靠老人年金过活的,田里种的东西可是他们一整年的粮食。所以不太可能在最忙的时候丢着田地不管跑出去玩。再说今年的雨水特别少,家里有种田的人都得抽地下水出来灌溉才行,每天光忙这些就够累了,哪有享受旅行的闲情逸致。”
  静信恍然大悟。今年的气候异常干燥,昨天虽然下了一整天的雨,河川的水位却未见明显的上升。缺水的问题在村子里面或许还不算太严重,然而下游区域的水资源却出现严重不足的情况。即使是在外场,用水也日见窘迫,村民们甚至必须抽取地下水来灌溉农地,根本没有出外旅行的心情。
所以那三人真的是在山入被感染的吗?如果不是的话,又会是在哪里呢?静信不禁陷入沉思。
  5
  敏夫的不安果然成真了。
  第二天中午,就在敏夫忙着替病患看诊的时候,安森干康打了一通电话过来。电话另一头的干康哭得泣不成声,他说奈绩没有呼吸了,请敏夫立刻赶来一趟。当敏夫急急忙忙的赶到安森工业的时候,奈绪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瞳孔放大,口中有泡状的喀血,死因是心脏衰竭并发肺水肿所造成的窒息,死亡时间为八月二十七日上午十一时二十分。
  田茂定市的一通电话,让静信得知了这个不幸的消息。当时静信独自留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面对稿纸的他正让自己的思绪在想像的空间当中奔驰。
  “安森工业的奈绪过世了。”
  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让静信有种该来的终于来了的感觉,然而定市却误解了静信的沉默。
  “就是干康的太太,今年只有二十六岁而已。死因好像跟肺部的病变有关,葬礼应该是由我这个副主委来负责才对。”
  “嗯……偏劳你了。”
  安森工业的德次郎是门前的治丧主委。当主委家发生不幸的时候,就由副主委来代行主委的职责。其实治丧委员会并没有副主委的头衔。不过每个部落都会根据个人的身分地位自行排出顺序,副主委自然也是众人默契之下的产物。
  “这阵子天气十分炎热,如果副住持不介意的话,我想今晚就举行守灵。德次郎先生家的亲戚都住在附近,倒还不必担心有人会赶不来。”
  “恩。”
  “所以还请副住持尽快替死者诵经。”
  “好的。我这就过去一趟。”
  位于门前的安森工业就在寺院的附近而已。社长安森德次郎原本是丸安木料厂的次子,之后德次郎自行出来创立安森工业,业务触角涉及建筑业、不动产以及土木工程,规模十分可观。目前建筑业由长子干康继承,不动产则交给德次郎住在沟边町市区的弟弟接手,土木业则是同样住在沟边町市区的女婿负责管理。
  乡下地方的企业发展史虽然不及大都市精彩。快要七十岁的德次郎现在依然全身充满了精力。俨然有一统江湖气吞山河的架势。可是当静信来到安森工业的时候,却只见到德次郎垂头丧气的坐在媳妇的遗体旁,完全看不见昔日的光彩。
  “德次郎先生,请节哀顺变。”
  听到静信的慰问,德次郎只是不发一语的低头致谢,哀痛的表情就好像是亲生女儿过世了一样。坐在丧主位子上的干康也抱着年幼的孩子低头致意,哭得两眼红肿的节子坐在一旁抚摸他的肩头,却还是无法平息干康若有似无的呜咽。
  奈绪是安森家的媳妇,不是德次郎的女儿。节子是德次郎的第二任妻子,跟干康之间没有血缘关系。然而德次郎一家人的感情却十分深厚,在两个老人家的心中,奈绪就像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这点静信也略有所知。
  。“请两位……”话说到一半的静信与干康怀中的孩子四目交投,顿时为之语塞。奈绪生下的长子叫做小进,还只是个不满三岁的孩子。
  “——节哀顺变。”
  不知道已经跟母亲天人永隔的小进张开好奇的双眼,打量着周围的大人。看到他那天真无邪的眼神,静信实在找不出其他慰问的话语,只好再度重复先前说过的。节哀顺变。一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失去了深爱着他的母亲。再怎么铁石心肠的人也不禁为之动容。
  德次郎、节子和干康三人全都泣不成声,只能深深的低下头向静信致意。
  眼前的景象让静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他看着强忍悲痛的干康,紧抱着孩子的手臂看起来像是在保护稚子。又像是在勉强撑起自己随时可能崩溃的身体。这副景象对静信而言并不陌生,失去小惠的清水家又何尝不是如此?悲伤莫名的心碎,以及令人担心的哀痛。失去至亲的人总是无法察觉已经降临家中的危险。
  ——爱哭的小孩会被恶鬼抓定喔。
  村子里自古流传的“死而复生”其实就是疫病的暗喻。如今恶鬼已经潜入安森家,所有东西都会遭到感染,死亡将从这里不断的向外扩大。
  静信很想提醒德次郎,要他自己小心。他了解德次郎他们追悼死者的心情,却不希望看到他们不忍心离开死者的遗体。若不快点将遗体理入土中。不幸一定还会继续发生。静信真的很想把一切的真相说出来。
  然而理智战胜了感情。如果这真的是传染病。现在告诉他们也太迟了。奈绪已经死了,如果死亡真的会接二连三的发生,恐怕恶鬼已经找到下一个牺牲者了。
  安森家的守灵结束之后。静信趁着夜色造访敏夫。这时敏夫刚好在卧房里检视奈绪的检验报告。
  “是你啊,进来吧。”
  敏夫请一如往常又站在庭院里的静信进入房间。
  “奈绪果然也是同样的症状吗?”
  对于静信的问题,敏夫点点头。
  “八九不离十。奈绪前来就诊是在二十四日的时候,死亡时间则是二十七日,也就是今天早上。二十三日那天她似乎就出现不适的症状,所以严格说来,从发病到死亡只有短短四天的时间。发病的症状十分轻微,不外乎是容易疲倦、头晕眼花或是注意力无法集中,从这些症状看来。她应该只是贫血而已。事实上检验报告的结论也是如此。除了贫血之外看不出任何不正常的地方。”
  “那不就跟小惠一样?”
  “没错,几乎完全相同。”敏夫点点头。“当时她的精神真的很不好,问她什么都得不到满意的回答,感觉上就好像连说话都懒的样子,要不就是注意力太过涣散。整个人好像完全丧失思考能力似的。这点奈绪跟小惠的情形真的非常类似。”
  “嗯……”
  “二十四日的验血结果除了贫血之外,其他一切正常。奈绪的贫血属于单纯贫血。全身血液大幅减少,还看得到网状红血球。肾功能和肝功能的检测结果都在正常值的范围之内,也没有内出血的迹象。不过……”
  敏夫看着贴在病历表上面的检查结果。
  “这是奈绪二十六日前来医院时的检查结果,今天才刚刚出来的。从这份报告看来,奈绪的身体机能出现严重的失调。无论是肝功能或是肾功能的指数都远超过正常值的范围。贫血的状况有所改善,其他地方却急速恶化,最后在今天早上病逝。遗体出现轻微的黄疸、水肿、腹部积水以及内出血的情况。这些都是肾衰竭或是肝功能衰竭的患者会出现的标准症状。除此之外,遗体也呈现窒息的状况,经过气管采样之后。证明是泡沫状的喀血阻塞气管,这种状况通常是心脏衰竭并发肺水肿所造成的呼吸困难。可是之前她来医院求诊的时候,我们就帮她做过心电图。当时根本看不出她有心脏衰竭的迹象。事实上除了贫血之外。当时她的身体健康得很——想不到才过了三天就变成这样。死因是心脏衰竭所引发的呼吸困难——不过这并不代表其他器官的功能全都正常,若从发病到死亡的过程来看,肾脏或是肝脏的状况也极有可能造成奈绪的死亡。与其说奈绪死于心脏衰竭,还不如说是MOF一多重器官衰竭来得恰当。”
  “是不是传染病?”
  “应该不是。至少就检查报告看来,传染病的可能性并不大。”
  “又是那种怪病……”
  “我想应该错不了。刚开始的症状就像是夏季流感或是一般感冒,之后病情急速恶化,短短几天之内就会致人于死。无论是从发病到死亡的时间,或者是初期的贫血症状。都跟小惠的病例十分类似。”
  “所以贫血是这种怪病的最初症状吗?”
  “不能百分之百的肯定,不过应该也是八九不离十。最好早点将这个结论通知石田先生。请他尽快更改海报传单的内容,呼吁村民不要忽视贫血的症状才好。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在海报或传单上面写明贫血的自我检测方法,呼吁村民一旦出现类似的症状,就要立刻到医院就医。”
  静信点头赞成。
  “综合奈绪本人的叙述、以及干康事后的说法所得到的结论就是奈绪的娘家并没有什么家族性的遗传疾病。不过奈绪的父母从小就不知去向。她是被伯父伯母一手养大的。可是干康表示从未听说过奈绪那里的亲戚有什么先天性的疾病,而且她平常的生活也十分正常,既没有抽烟的习惯,饮酒也只是偶一为之。生活圈子就在村子里,从未到过山入,顶多就是偶而跑到沟边町买东西而已。”
  静信打开笔记本翻到“安森奈绪”那一页,将敏夫提供的资料一一记下来。这些都是医生从当事者以及家人口中问到的第一手情报,非常具有可信度。
  “住家附近没有水井。几乎都是使用自来水,只有办公室的冷气是以地下水冷却。这点倒是跟丸安木料厂一模一样。”
  频频点头的静信一一将这些情报记录下来。山入没有自来水管,义五郎和村迫夫妇平常都是使用井水。后藤田家的饮用水是自来水,井水是拿来洗澡或是洗衣服的。小惠住在下外场,那里几乎所有人家都是使用自来水。只有农业灌溉用水是使用地下水。不过当时有人看到小惠往西山走去,如果她经常往山里跑的话,搞不好曾经饮用过山泉水也说不定。综合这些情报之后,静信不禁怀疑“水”是不是导致这一连串猝死的罪魁祸首。
  “……会不会是水出了问题?”
  “从安森工业和丸安木料厂的例子看来,可能性并不算太高,我们甚至可以忽略水源遭到污染所造成的中毒或是感染的可能。虽然这次事件的起始点可能与水脱不了关系,不过我并不认为水是直接的感染源。”
  “你是说原先可能是山入的饮水遭到污染,结果那三个老人家受到感染之后,再直接传染给其他人?”
  敏夫点点头。
  “如果水真的是造成这次事件的原因。感染途径或许就像你说的那样。不过小惠和义一的例子就说不通了。毕竟小惠的生活圈子与秀正和山入的那三人没有交集,不太可能受到传染。当然这只是我们的推论,尚未证实就是了。”
  静信点点头。小惠是住在下外场没错,可是她平常的活动范围却广及其他部落,失踪当天就是最好的例子。从这点看来,实在很难否定她在路上巧遇山入的那三人或是秀司的可能性。
  “义一也是个反证。如果奈绪真的罹患了那种怪病,传染源一定是义一错不了。感染时间是在八月中旬,刚好与义一的死亡时间互相重叠。根据干康的说法,奈绪生前经常跑到丸安木料厂,而且还不只一次探望长卧病榻的义一,孟兰盆节那天所有安森家的人更是全都跑到丸安聚会,当时正好是八月中旬的时候。义一将这种怪病传染给奈绪并不是全无可能,可是义一又是在哪里感染的呢?卧病在床的义一根本没有半点行动力,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山入的那三人或是秀司主动造访义一。”
  “应该不太可能。”静信看着手中的笔记本摇摇头。“我问过丸安木料厂的厚子,她说义一跟秀司没什么交情,秀司从来没来过丸安木料厂。山入那三人跟丸安还算有点关系,不过跟义一也只是点头之交而已,应该还不至于特地跑来探望义一的病情。如果说他们有事拜访丸安木料厂,然后顺便探望义一的话,或许还比较说得通,不过基本上这种可能性也不大。义一已经病倒好几年了,刚病倒的时候还会有人顺便来探望他,这一两年几乎没有什么访客。“
  “或许吧。义一整整病倒了六年,我回到外场的时候,他就已经躺在病床上了。”
  静信点点头。
  “所以这阵子跟义一见面的几乎都是亲戚居多,尤其是安森工业的人。田茂本家的人也经常探望义一,定市先生跟义一的交情又特别好。除了上述的这些人之外,大概就剩下几个私交甚笃的朋友而已。”
  “没什么交集……难道真的不是直接传染吗?”敏夫恨恨的叹了口气。“其他人呢?”
  在敏夫的催促之下,静信又打开笔记本将纸条取了出来。
  “山入的那三人以及后藤田家打听不到什么,不过……”
  静信将他在千草休息站听到的消息转述一遍,其中包括了秀司病倒的前一天曾经去过山入,义五郎也在前几天突然外出,第二天回来的时候身体似乎不太对劲。
  “秀司前往山入的时间是在三十一日吗?”敏夫皱起眉头。“那的确说不通。三十一日或最八月一日的早上。秀正应该早就已经死亡了才对,照理说秀司不应该没看见亲舅舅的尸体,看见了也应该立刻对外连络才对。既然他当时没对外求救,那就表示他根本没见到秀正。”
  “我也有同感。”
  “不过三重子婆婆应该在场吧?就算她当时的意识再怎么不清楚,连先生就死在旁边还不知道,也应该不至于没注意到家里有访客才对。除非她当时睡着了,根本没发现秀司……”
  “义五郎的行动也很诡异。说不定他从外场带了什么病毒回来,结果刚好传染给前往山入探视舅舅的秀司。”
  “这很难说。”敏夫敲敲自己的脑袋。“每一种疾病都有所谓的潜伏期。感冒的潜伏期平均来说大概是两天。霍乱在一两天之内就会发病。不过这么一来,就找不出阿吹是在哪里受到感染的了。”
  “嗯……原本设定阿吹的感染源是秀司……”
  “我不敢百分之百的确定。不过日本脑炎的例子的确不容忽视。”
  看到静信露出疑惑的表情,敏夫立刻加以解释。
  “日本脑炎的传染媒介是蚊子,人与人之间是不会互相传染的。说不定阿吹跟秀司的感染途径也是如此。”
  敏夫接着以手指轻拍病历表。
  “从奈绪和小惠最后都引发多重器官衰竭的情况来看,很有可能是病源体透过血液的输送传播全身,造成多处器官的严重侵蚀。大部分的病毒都是经由呼吸系统或是消化系统入侵人体,然后再沿着血液散布全身,不过在这种情况之下。消化系统或是呼吸系统应该都会出现防卫反应才对。可是奈绪和小惠完全没有呕吐、腹泻或是咳嗽的症状,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血液的直接感染。”
  “从伤口入侵吗?”
  “没错。小惠的身上有许多小擦伤,应该是失踪的时候不慎跌落山谷所致。奈绪身上没什么明显的外伤。可是却有不少蚊虫叮咬的痕迹。所以我觉得很有可能是以动物为传染媒介,就像日本脑炎一样。这种怪病不是人与人互相传染,而是透过蚊虫、跳蚤或是虱子为传染媒介,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山入的那三人、小惠与义一之间毫无交集,却会感染到同样的疾病了。”
  说完之后。敏夫以手指指向静信。
  “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你自己也要格外小心。”
  “为什么?”
  静信的回答让敏夫瞪大了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小惠被发现的地方就在丸安木料厂的后山,奈绪生前也经常出入丸安木料厂,而丸安木料厂不就在你们家的山脚下吗?”
  “是没错啦,可是……”
  “感染地点都集中在北山一带,不能否定病媒从山入往北山扩散的可能性。山入就在北山的另一边,小惠被发现的地方就在北山与西山的交会处。”
  静信不由得点点头。那一带的山谷的确有条通往山入的小路,静信记得自己还小的时候,丸安木料厂就从山入沿着那条产业道路架设钢缆,直接将砍伐下来的原木运下山。如今伐木业好景不在。那条小路早就已经淹没在杂草堆中,不过附近的动物像是野狗什么的还是有可能沿着荒废的道路四处移动。
  静信想起当时山入的惨状。
  “野狗?”
  “有可能。死者身上没有被野狗咬伤的痕迹。所以不太可能是被野狗传染的,不过从小惠和奈绪身上的小伤痕来看,不无可能是野狗身上的跳蚤或是虱子意的祸。记得大川酒店的笃志前阵子才被野狗咬伤,跑到医院来包扎,猪田家的元三郎听说也被野狗攻击过。这阵子山区的野狗似乎变多了,每个入山的村民都会特别小心,而且综合病患的说法,野狗好像最初是聚集在山入一带,然后才逐渐南下,最近甚至有人在神社那里看到三只野狗。”
  “有没有捕杀野狗的必要?”
  “如果证明野狗真的是传染媒介,当然要立即扑杀。看来似乎有调查的必要……”话才刚说完,敏夫就叹了口气。“可是我们要调查什么?我们连病源体是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真的抓到一只野狗,一样是无从找起。”
  “说的也是。”
  “捕杀野狗不难,问题是要以什么理由申请捕杀?一个弄不好的话——反而有可能打草惊蛇。更何况罪魁祸首又不见得一定就是野狗。我觉得风险太高了。”
  静信点点头。就算举出大川笃志和猪田元三郎为例,时效性也颇令人质疑。难逃为达目的胡乱举证的嫌疑。
  “与其拿出过去的案例,不如静待有人遭到袭击之后再趁机提出申请。”
  “可是……”
  “我知道你想说这一来大家就知道村子里发生怪病了。可是你有没有替实际参与捕杀野狗的人想过,他们防得了野狗的攻击。却未必会对野狗身上的虱子跳蚤产生戒心。如果真的要捕杀野狗,就一定要事先让他们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才行。”
  “撒毒饵呢?”
  “风险一样不小。如果病媒是跳蚤的话。撒毒饵的确有效。可是宿主一旦死亡。跳蚤就会离开宿主。所以撒毒饵的同时一定要进行大规模的消毒。否则只会让蚤害更加严重而已。”
  静信紧咬下唇,仿佛在思考什么。
  “而且传染媒介可能是野狗。也有可能是其他的动物。像兔子、老鼠或是鸟这些动物的身上也有跳蚤和虱子,光是扑杀野狗不见得一定有效。若真是如此的话……”
  敏夫顿时脸色一沉。
  “那事情就麻烦了。”


  第三章
  1
  八月二十九日早晨。就在被诅咒的八月终于进入尾声的时候,静信又接到一份讣文,住在外场的太田健治不幸过世。五十三岁的高中老师,据说是在学校突然倒地不起。紧急送往互助医院之后还是不治身亡。
  “太田老师这阵子的身体似乎不太好。”担任这次治丧主委的村迫宗秀在电话中的声音显得不胜唏嘘。“前阵子才听他说想要提前退休疗养身体。偏偏当时正值学期中,所以才被校方慰留了下来,想不到今天居然发生这种事。好像是肝脏出问题的样子。”
  静信一边客套寒暄。一边在内心思索。太田健治的死也跟那种怪病有关吗?跟宗秀敲定法事的时程后,静信立刻打电话给敏夫。
  “外场的大田健治过世了,待会儿石田先生应该会拷贝一份诊断书送过去。”
  “哦?”敏夫的回答十分简短。大田健治是继前天过世的奈绪之后的第十二名死者。静信放下话筒之后,前往偏房探视父亲。
  目送静信离开办公室之后,池边朝着墙上的黑板看了两眼。
  “鹤见师父。”听到池边的声音之后,坐在桌前盯着笔记本的鹤见抬起头来。“这位大田先生是怎样的人啊?”
  “这个嘛……我记得是个高中老师。好像还是教务主任的样子。”
  “也就是说还不到退休的年纪?”
  “那当然。”
  原来也不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年人,池边在心中暗自思索。安森奈绪的葬礼昨天才刚结束,池边已经算不清楚这个月来他到底参加了几场葬礼。
  “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嗯。”鹤见随口敷衍两芦。
  “怎么会一下子死这么多人?”
  鹤见耸耸肩膀,表示这种事情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有几分犹疑。鹤见说完之后就不再开口说话,使得池边不知道如何继续话题,偌大的办公室顿时被慑人的沉默所占据。过了没多久,才刚忙完的光男提着盛满麦茶的水壶走了进来。
  “……怎么啦,两位师父好安静啊。”
  “没什么。”池边回答。
  “刚刚接到电话,外场的太田家有人过世了。”
  光男瞪大了眼睛。
  “太田家?刚造吗?”
  “不是,好像叫做健治。”
  “过世的居然是儿子……真是造孽啊。”
  光男摇摇头,将水壶放在桌上。
  “今年的丧事可真多。”
  池边话才刚刚说完,光男就叹了一口长气。
  “可不是吗?安森家的媳妇才刚送走——今天又替别人守灵,然后明天又要举行葬礼。这阵子的天气又这么热,光是想像就叫人受不了。”
  “这种情况大概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天晓得。等到九月中天气转凉之后可能就会比较轻松了吧?”
  “我问的不是这个……”
  池边还没说完,一旁的鹤见幽幽开口。
  “池边老弟想问的是这种接二连三的丧事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光男回头看着两人,只见池边低下头,以略带不安的眼神看着鹤见。
  “光男兄。你不觉得自从进入八月之后,村子里就接二连三的出现怪事吗?池边老弟说的没错,这种情况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唔……”会错意的光男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八月初的时候后藤田家的儿子死了,紧接着就发生山入的那件事,三个老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死去。然后是清水家的女儿、丸安木料厂的义一、后藤田家的老婆婆以及安森工业的媳妇。现在又多了一个太田健治。”
  “的确是有点怪。村子里光是八月份就有七户人家办丧事,谁都会觉得不太对劲吧。”
  “觉得?光男兄,这已经不是觉不觉得的问题了。光是一个月之内就死了九个人,就算今年气候特别炎热,可是就算以前有很热的夏天还是大寒流,也没像现在这样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吧?”
  “嗯。”光男顿时为之语塞。其实他自己也觉得情况不太对劲。这阵子村子里实在死了太多人。在他的记忆当中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是啊,往年的确没像今年这样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
  “可不是吗?不过仔细想想。以前村子里倒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况。”
  “什么?”光男转头看着鹤见。
  “光男兄应该还记得吧?以前我们的父亲还在寺里修行的时候,当时还是小鬼头的我们就经常出入这儿。有回村子里也是一连办了好几场丧事。忙得大家昏头转向的呢。”
  光男屏住呼吸仔细回想。终于想起来的确有这么回事。当时光男即将小学毕业,每次只要父亲从寺里带回法事的斋饭,光男都乐得像什么一样。被父亲骂了几次之后,光男才懂得闭嘴。
  “那个时候也没像现在这么多吧?仔细回想起来,当时的确有接二连三的感觉,所以实际上过世的人数绝对没有想像中的多。”
  “嗯。或许吧?”
  在一旁聆听的池边不由得松了口气。
  “原来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况啊?”
  看到池边露出安心的微笑。面带忧郁的鹤见只是轻轻的点头。
  “没错,亚洲型流感的时候。”
  池边轻松的表情顿时僵硬了起来。
  “亚洲型流感…是指造成大流行的感冒吗?”
  “嗯。当时的情况可真是凄惨,村民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病死的人虽然不多,寺院里忙碌的情况可跟现在不相上下。光男兄,你说是吧?”
  看到光男点点头之后,池边顿时脸色发白。
  “难道这次也是传染病……?”
  鹤见没有回答,只是叉着双手看着光男。
  “这阵子副住持跟尾崎医院的年轻院长似乎走得很近,几乎每天都出门问东问西。好像在调查什么似的,连他写到一半的小说都暂时搁到一边。你们觉得这又代表了什么呢?”
  “父亲,那就麻烦您了。”
  向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道谢后,静信走出信明的房间。前来收拾早餐的母亲将房门带上之后,不由得叹了口气。
  “今年的葬礼可真是多啊,都快忙不过来了。”
  “嗯。”静信不可置否的应了一声。
  “该不会刚好碰上厄年吧?你也要多注意身体,可别把自己累坏了。”
  “我明白。”
  静信说完之后,就与前往厨房的美和子分手。在他打算沿着走廊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刚好在半路上碰到心神不宁的光男。
  “光男先生,有事想请你帮忙。”
  一听到静信的招呼声,光男的神情不自觉地变得凝重起来。
  “太田家的事情吗?”
  “嗯。太田家的墓园设在本寺,就请你多费心了。还有。太田先生的丧礼也要在寺里举行。”
  光男点点头。伸出手抓住静信的手臂。
  “副住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嗯?”
  “鹤见师父说这次的情况很像之前亚洲型流感的状况。”
  静信顿时为之语塞。他知道寺里的人迟早会发现异状,也迟早会把心中的疑惑说出来,只是他没想到光男居然一下子就切入问题的核心。
  “嗯……亚洲型流感……”
  “副住持最近跟尾崎医院的院长接触频繁,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疾病?”‘
  静信决定对光男说明一切。
  “光男先生,这件事请你暂时保密好吗?”
  “可是……”
  “其实敏夫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种怪病看来似乎具有传染性。可是他却说与已知的传染病症状不符,不过也不能排除具有传染性的可能。这点他还在调查当中,目前还没有确切的答案。”
  “难道真的是…?”
  “目前还在调查是不是传染病,结果还没出来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数。我们已经透过公所的石田先生跟保健所还有兼正讨论过了,也在思考适当的对策,所以这件事务必对信众保密,千万别说出去。”
  “既然副住持这么说,我自当守口如瓶。”
  “麻烦你了。这件事如果泄露出去的话,反而会造成大家的恐慌,到时情况势必会一发不可收拾。无论如何,请你绝对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光男心不甘情不愿的点点头,然后又抬起头来露出微笑。
  “没问题。我也会请鹤见师父和池边老弟保守秘密的,请副住持放心吧。”
  静信低头称谢,内心十分感激光男对自己的信任。看着光男逐渐远去的背影,静信却突然感到一丝的罪恶感。
  光男和鹤见他们不可能知道村子里到底死了多少人,只有信众家的讣文才会传进他们的耳里。对于他们来说,太田是第九名死者,然而实际上却已经高达十二名,而且绝大多数的病例都是突然猝死。看似健康的人突然发病,然后在短短的几天之内撒手人寰。类似的个案已经发生十二件了。如果光男知道这个事实,静信很怀疑他是否还笑得出来。
  2
  杀害弟弟的罪名让他遭到被放逐的命运,永远在荒野之中徘徊。即使再也无法回到光明的国度、即使注定要在荒芜的大地流浪。弑亲的罪孽依然不肯放过他。罪孽化为已成尸鬼的弟弟如影随形的跟在身后,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痛苦深渊。
  他不知道弟弟到底有何意图,然而现状却让他倍感痛苦。至今他依然深爱着自己的弟弟,失手杀死挚爱的弟弟让他感到无比的后悔。秉性慈悲的弟弟深受天神的宠爱。无时无刻都替周遭的人事物带来希望的光辉。弟弟受到众人的喜爱、接受众人的景仰,其中也包括了他自己。众人对他杀害如此悲天悯人、宛如天使一般纯洁高贵的弟弟的行为感到无比愤怒,事实上就连他也无法原谅自己的暴行。
  弟弟怜悯的眼神让他心中的憎恶和悔恨无限膨胀。他哀痛弟弟的死、憎恨夺去弟弟的人、同时也谴责自己的罪行,这份对弟弟的歉疚让他感到自责不已。
  冰冷的寒风席卷荒凉的大地,哀伤和憎恨无情的切割地的心,带给他永不止息的痛苦煎熬。
  静信叹了口气,将稿纸丢在桌上。现在的他真的没有写作的心情。手上的铅笔净写出一些不知所云的东西。满脑子的思绪都被笔记本上的内容所吸引。
  将散落的稿纸整理完毕后,静信打开桌子的抽屉,用纸镇把反折过来的稿纸压在抽屉深处,然后从另一个抽屉拿出笔记本。后藤田秀司、大川义五郎、村迫秀正等十人的名字顿时映入眼帘,后面还新加上安森奈绪和太田健治两人的名字。村子里的异常现象一直在悄悄进展,眼看着整个外场村的未来正逐渐走向陡峭的断崖边,静信和敏夫却依然无法分辨事情发展的动向。
  (我这么做真的对吗?)
  静信根本没有调查事件的资格。他既不能跟村民说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即使想从村民口中打听什么讯息,所能得到的也十分有限。静信觉得似乎应该马上将整件事公诸于世寻求协助才对。敏夫虽然是个医生,却不是研究传染病的专家,与其让一个完全外行的医生在那边瞎子摸象。倒不如由这方面的专家掌控一切要来得保险。
  然而静信马上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将村子里的状况公诸于世、寻求专家的协助固然比较妥当,然而没有人能否定事情不会继续恶化下去的可能性。万一证实真的是传染病,村民势必会陷入恐慌,担心自己也担心家人的村民一定会马上涌入尾崎医院,要求敏夫给他们一个令人安心的答案。人潮的流动率意大,事态恶化的可能性也就愈高,到时不但会引起村民的不安,也势必会招致不必要的危险。
  (我好像想太多了。)
  现在根本还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传染病引起的,敏夫甚至连这一连串猝死的原因都找不到。他觉得有传染病的可能,却又不敢百分之百的确定。然而一连串的摔死的确让他有相当不好的预感,同时心里也充斥着对这些不确定因素的焦躁与不安。
  正当静信边看着笔记本边千头万绪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坐在椅子上的静信直接将椅子往后推,拿起放在办公桌上的电话。听到电话另一端的声音之后,静信立刻知道是经营书店的田代正纪打来的。
  “喔。原来是阿正学长啊。”
  原本还想说句好久没连络了。电话另一头的田代却打断了他的话头。
  “静信,派出所的高见警官过世了。”
  静信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高见警官?你确定吗?”
  “千真万确,绝对错不了。傍晚的时候救护车开了进来,当时我跑到店门口看热闹,赫然发现派出所的高见警官被抬了出来。”
  高见的老婆秀子也跟着跳进救护车。田代向高见的两个孩子询问事情的原委,才知道高见突然昏倒,然后就不省人事了。据说高见从昨晚就一直躺在床上,似乎是得了感冒的样子,结果今天下午上洗手间的时候就突然昏倒了。两个孩子独自在家实在令人担心,因此田代留美特地留在派出所照顾他们,直到秀子从医院回来为止。放不下心的留美赶紧询问高见的情况,却得到他已经过世的答案。
  “高见太太好像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精神状态有点恍惚,所以我们也不好继续追问下去。后来我想到你跟高见警官交情不错,所以才打这通电话通知你一声。”
  静信压抑着内心的不安,勉强挤出几句话。
  “学长是说高见警官得了感冒,一直躺在床上?”
  “嗯,好像是。”田代的语气听不出半点紧张的气氛,电话另一头的静信却急得满头大汗。他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高见警官虽然住在派出所,却不是外场的人,而且也没加入治丧互助会。他的后事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
  “嗯……说的也是。”
  “我们是表明愿意帮忙的立场啦,不过高见太太却说要连络娘家的人,请娘家帮忙处理后事。我想最后八成会请沟边町的葬仪社将遗体火化吧?高见太太希望一个人静一静,所以留美也只好先回来了。”
  “谢谢学长的通知,我先跟高见太太通过电话之后,再看看该怎么处理好了。”
  “那就拜托你了。”田代说完之后就挂上了电话。
  静信马上拨电话到派出所,响了十五声之后依然没人接听,大概全都赶到医院去了。挂上电话之后,静信又拿起话筒拨电话给敏夫。打到医院没人接听,静信犹豫片刻之后。决定直接拨电话到尾崎家。接电话的人是孝江。她没好气的回答敏夫不在家。
  “请问您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这就不清楚了。之前他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然后就急急忙忙的出门了。我想大概是出诊去了吧?”
  说不定那通电话就是通知敏夫高见过世的消息,敏夫接到电话之后,很有可能立刻赶到派出所。就在静信犹豫要不要到派出所跑一趟的时候。敏夫却主动打电话进来。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吵杂的说话声以及若有似无的蓝调音乐,看来敏夫应该是在creoIe打的电话。
  静信猜想的没错。敏夫果然跑到派出所了。根据他的说法。派出所里连半个人也没有。
  “附近的邻居有人看到高见太太带着两个孩子坐车离去,也不知道是去医院接回遗体,还是先将孩子安置在娘家。”
  敏夫的说法让静信感到有些不安。
  “既然高见太太远没回来,我也无法得知详细的情况。”
  “嗯”接着静信压低噪音。
  “你觉得是同样的状况吗?”
  敏夫的嗓音比静信更加低沉。
  “八九不离十。”
3
  时序已经进入九月,酷热的艳阳却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
  走出医院的律子看着因艳阳照射而冒出阵阵热气的停车场。前几天的大两所带来的水气,让正午时分的天气更加的闷热。
  “哇——!热死人了!”
  小雪话声刚落,就立刻跑向停车场上外型跟玩具差不多的车子。车窗没有摇上,也没有摇上的必要,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根本不会有人想去偷别人的车。
  “律子,真的很热耶。”
  “没关系。”律子回答。律子打算到商店街买东西,刚好顺路的小雪表示愿意载她一程。被炎热的太阳烤了一整个上午的车子固然热得跟火炉一样,总比顶着大太阳走得汗流浃背要来得好。
  一头钻进车子里的律子在商店街的一隅被放了下来。饥肠辘辘的她推开creole的店门,打算先填饱肚子再说。
  优雅的乐音和沁人的冷气让律子不由吁了一口气。从医院到商店街不过才十分钟的车程,空调都还没来得及发挥效用就要下车了,律子只觉得背心似乎早已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
  “你好。”
  “啊。你可来了。”
  长谷川猛然抬起头,似乎早就在等待律子的来访。家里开书店的田代正坐在吧台前面,长谷川向律子招招手,请她坐在田代的旁边。
  “你来得正好。院长今天有没有提到高见家的事情?”
  “派出所的高见家吗?好像没有。”
  律子已经听说高见警官过世的消息了,这件事在护士之间引起一陈骚动。大家都感到十分忐忑不安。不过律子倒是没听说高见家出了什么
  “院长是防范委员之一,我还以为他知道什么内幕消息……咖啡吗?”
  “我要冰咖啡,顺便来份午餐。对了,高见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长谷川和田代对望一眼。沉默了一阵子之后,才由田代开口回答。
  “高见家搬走了。”
  律子的神情有些讶异。
  “那天晚上高见太太从医院回来。向大家表示高见警官已经去世了之后。就带着两个孩子坐车离开,一直到现在还没回来。如果要办丧事的话,我们这些街坊邻居都很愿意帮忙,即使高见太太委托镇上的葬仪社处理。我们也想在高见警官的灵前上香致意,可是高见太太那天晚上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唔……”
  “昨天晚上派出所突然传出灯光,大家都以为高见太太回来了,结果出门一看,赫然发现印有高砂松标志的卡车就停在派出所门前,有个没见过的年轻小伙子待在里面,就是没看到高见太太和两个孩子的踪影。”
  “搬家公司的卡车吗?哪有人在晚上搬家的?”
  “就是说啊,药房的森先生说当时已经快要十二点了呢。”
  “不会吧?都那么晚了……”
  “嗯。那个姓佐佐木的年轻人是接替高见警官的新任驻警,他说高见警官好像要在老家举行丧事,而且高见太太还拜托佐佐木警官帮忙搬家——说是既然已经有人接任了,他们就不应该继续住在那里。不过打包搬走的只是一些私人物品而已。大型家具还在派出所里面,好像是佐佐木警官请高见太太留下来的样子。”
  “真是突然。”
  “可不是吗,连跟大家打声招呼都没有,就这样一声不响的搬走了。高见警官平时对我们十分照顾。大家都很想送他最后一程呢。”
  “还不只这样呢。”长谷川接话。
  “接任的佐佐木警官菇人的感觉怪怪的。两眼无神,相貌实在有点猥琐。森先生起先还以为他是个冒牌警察,后来看他真的有警察证,才相信他真的是新任驻警。他看起来大概三十岁上下,好像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原来如此。”律子喃喃自语。“这么快就有人来接替……”
  “就是说啊。”长谷川叹了口气。律子感到有些疑惑,却又说不出来到底哪里奇怪。突如其来的搬家,而且又是在深夜十二点,这实在有点违背常理。而且指挥搬家的竟然不是高见太太,而是一个陌生的男子,再加上留在原地的大型家具、以及堆满行李的卡车,这一切都透露出不寻常的气味。
  神情木然的律子自言自语了起来。
  “高砂松……”
  印象中那是高砂运输的标志。律子对这个标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怎么啦?”
  看到田代报以疑惑的目光,律子才缓缓开口。
  “高砂松就是高砂运输的标志。”
  “哦?高砂运输这么有名吗?”
  “倒也不是特别有名……我家附近最近也有人搬家,也是像这样一天就搬完了。”
  律子指的是住在上外场的筱田母女。
  “搬家卡车也是在深夜的时候突然开进来,第二天早上大家才发现有人搬来了。搬家之前也没先跟左邻右舍打招呼,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搬过来。不少人都说她们母女一定是在躲债呢。”
  “的确跟高见家的情况很类似。”
  “当时的搬家公司也是高砂运输。公司的名字取得这么响亮,却被躲债的人当成连夜潜逃的工具。所以我的印象才会特别深刻。”
  “高砂运输?”
  “嗯。”律子点点头。
  “说不定高砂运输其实就是专门帮人连夜潜逃的公司……”话才说到一半,律子就忍不住笑了出来。“……我想太多了,别理我。”
  长谷川和田代互看两眼,脸上都露出尴尬的苦笑。过了几秒钟,正在替沙拉装盘的长谷川开口说话了。
  “村子里最近还真发生了不少怪事。那些外地人不但人怪,连搬家的方式都很奇怪。”
  话才刚说完,长谷川猛然想起自己也是个外地人,不由得露出尴尬的笑容。
  “兼正也是在三更半夜的时候搬来的,现在流行趁夜搬家不成?”
  “应该不会吧?说到怪事,最近村子里还真是死了不少人。短短的半个月之内。清水家的小惠和高见警官就相继去世。广泽先生也说这阵子治丧互助会几乎都忙得不可开交。”
  以为长谷川是在开玩笑的律子不由得抬起头来,然而她却发现长谷川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看来似乎真的感到有些不安。可是——
  发现律子正看着自己之后。长谷川才猛然想起一件事。
  “差点把山入忘了,前阵子不是有三个老人家同时去世吗?”
  律子没有作声。这阵子村子里过世的人不只这几个而已,然而长谷川却毫不知情。不过这也不能怪他,毕竟丧家的讣文只会寄给平常有在来往的人家而已,所以长谷川当然不知道后藤田秀司以及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更不知道安森义一和安森奈绪也早已不在人世。就算这些人过世的消息曾经传到他的耳中,也多半都是听听就算了,不会放在心上。
  (事情没那么单纯。)
  律子差点就将这句话脱口而出。后藤田秀司、阿吹、安森义一、奈绪、山入的那三人、小惠和高见总共九个人。这个数字的确十分不寻常。
  ——就是律子也不知道正确的死亡数字,更何况是长谷川呢?
  敏夫被一大清早的电话铃声吵醒。勉强睁开双眼、挣扎着爬去接电话的当儿,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大清早打来的电话铁定没好事,这是敏夫在这个夏天所学到的基本常识。
  “……哪位?”
  这时敏夫脑中所想的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而是在想又是谁死了。
  静信在二十九日那天告知了太田健治去世的消息,隔了一天的三十日则是高见的讣文送了进来。之后在前天九月五日,敏夫从石田那里得知住在外场的佐伯明在四日过世的消息。
  “做姓安森。安森工业的节子。”
  知道来电者是安森家的人之后,敏夫第一个直觉就是有人被奈绪传染了。不过他还是礼貌性的询问对方的来意。
  “小进孙子的情况不太对劲,怎么摇都摇不醒,而且脸色十分苍白……”
  “我马上过去,请你先叫救护车。”
  挂上电话后,敏夫立刻跳下床来换衣服。当他开着车子赶到安森工业的时候。小进还有气息。
  呼吸十分急促,很明显的呈现换气过度的症状。敏夫施加急救的时候,小进的呼吸突然停止,这应该是换气过度所产生的酸中毒。就在敏夫确定小进心跳停止的时候,救护车也刚好赶到。
  “心跳刚刚停止,快做CPR!”
  听到敏夫交待急救人员的内容,节子的情绪顿时崩溃。
  “小进他……他死了吗?”
  安森德次郎颤抖着双手抓住敏夫的臂膀。
  “还有救活的希望。”
  连忙安抚德次郎的敏夫不由得皱起双眉。孙子的异状让德次郎和节子几乎失去理智,身为父亲的干康却在一旁以空洞的眼神注视着这一切,仿佛没有半点情绪。
  “干康,你没事吧?”
  将小进交给急救人员之后。敏夫走到干康的身边。在短短的半个月不到的时间之内失去妻子、同时又即将失去爱子的干康脸上毫无表情,以空虚的眼神看着躺在急救人员怀中的孩子。
  “干康?喂!”
  干康点点头,仿佛是在传达什么讯息。
  “你怎么了?”
  干康机械式的点点头,之后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喃喃自语了起来。
  “小进……死了吗?”
  不知该怎么回答的敏夫直视干康的双眼。眼白的部份略带青丝,看起来十分不寻常。感到不对劲的敏夫凑近一看,赫然发现干康的呼吸十分急促,脉搏也有频脉的迹象。
  “干康!”
  “敏夫大哥,昨天晚上……”干康的眼神依然空虚,嘴角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小进在梦中一直叫着妈妈……”
  干康的语调十分平静。没有抑扬顿挫。
  “然后他就醒过来了。这就是……这就是我听小进说过的最后一句……”
  敏夫握住干康的手。手指发冷。无力的瘫在膝盖上的手臂看得到许多疤痕,跟奈绪身上的疤痕一模一样。
  “等一下!”敏夫转过头,叫住正打算将小进抬上救护车的急救人员。“把他也一起送到国立医院。”
  德次郎和节子也想跟着一起上车,却被急救人员挡了下来。挡下两人的急救人员接着回头看着敏夫。
  “院长”
  “患者出现再生性不良贫血和急性白血病的症状。请转告国立医院的医生。”
  急救人员瞪大了双眼,连忙转身将救护车上的担架取下。趁着这个空档,敏夫拿出注射针筒。
  “干康,把手伸出来。”
  敏夫将止血带绑在干康的左手臂上,大静脉的上方刚好有两个并排的疤痕。避开疤痕将针头刺入静脉之后。敏夫取下止血带抽取干康的末梢血样本。
  “院长。干康他……”
  敏夫看着德次郎难俺不安之色的脸庞。
  “还不能确定,不过也无法否定任何可能性。”
  “可是……”
  “我这么做也是为了预防万一。好了,两位请跟着小进和干康到医院吧。”
  敏夫带着干康的末梢血回到医院,将其中一半的样本冰存起来,准备送到田岛予研加以化验。然后将另一半的血液放在试管里面带到检验室。检验结果很明显的是贫血。而且从抹片样本看来,网状红血球也有异常增加的现象。
  “……又是同样的症状。”
  “小进?安森家的孙子?”
  换上护士服的安代瞪大了双眼。律子点点头。
  “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听说干康的情况也不太好,已经送到沟边町的国立医院了。”
  安代轻噫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惊讶还是叹息。一旁戴上护士帽的永田清美深深的叹了口气。
  “真令人同情……看来这次的情况可不是闹着玩的。”
  “就是说啊。”安代点点头。“媳妇、儿子和孙子接二连三的出事,这一定是传染病。”
  清美也点头赞成。
  “前几天我翻阅相关的医学书籍,不过还是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疾病。书上记载的每一种症状似乎都符合,可是深入探究之后,却又觉得好像不太一样。”
  “我们又不是医生,当然看不出来了。不过……这种症状的确十分少见。”
  从安代的回答看来,她应该也跟清美一样查阅过相关的书籍。
  “真是令人担心。”
  看到律子眉头深锁的样子,安代不由得笑了出来。
  “我们在这边穷操心也没用啦。院长一定早就注意到了,所以我们只要听从院长的指示去做就好,毕竟这才是我们的工作。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只希望情况不要继续恶化下去才好。”
  “我只希望到此打住就好。”清美又叹了口气。“要不然接下来可就有我们忙的呢。”
  “若情况真的没有起色,我们也只好认了,谁叫我们是护士呢?护士的工作就是遵照医生的指示行动。既然医生已经开始采取对策了,就算是再怎么可怕的传染病,我们也不能丢下医生自己先逃命吧?!”
  清美笑了出来,律子也露出会心的微笑。年长的护士毕竟见多识广,同时也十分清楚自己的角色和职责。言谈之间充满了自信与自负。
  “对不起,我太紧张了。”
  安代一笑置之。
  “紧张也是难免的啦。不过说真的,这阵子最好多吃一点储备体力,否则过一阵子忙起来之后可就有你受的了。”
  “这样子操劳下来会不会变瘦啊?”
  清美的玩笑话逗得安代开怀大笑。
  “若真的会瘦,那可真是赚到了。如果我真的瘦下来的话,像律子身材这么苗条的人恐怕会变成皮包骨吧?”
  律子微笑以对。
  “到时院长说不定只剩下一口气而已。”
  “没错没错。”
  众人谈笑之间。律子离开更衣室打算前往休息室。却在半路上被医院的兼职人员美树叫住。跟在美树身后的藤代显得十分不安。
  “律子,听说安森家的孙子去世了是吗?”
  “好像是。”
  “怎么会这样……这阵子好像死了不少人呢。”
  一旁的藤代跟着接话。
  “会不会是什么传染病啊?我家里也有个小孙子……”
  律子露出微笑。
  “我想一切都在院长的掌控之中才对。如果真的放心不下,何不直接找院长谈一谈呢?”
  “嗯……说的也是。”
  说完之后,美树转头看着藤代。藤代点头表示同意,脸上的表情却依然十分不安。
  “不如我替你们转告一声好了,就说你们放心不下,询问院长的意见。”
  “那就麻烦你了,律子。”
  美树和藤代同时向律子致谢。
  “院长目前是还没做出指示,不过为了小心起见,处理医疗废弃物的时候还是谨慎一点比较好。”
  两人对望一眼,用力的点点头。
  静信将火柴放入油灯,被黑暗包围的荒废教堂顿时亮了起来。
  古色古香的油灯是前任主人留下来的。除了油灯之外,教堂里到处都是隐居者所遗留下来的私人物品。沾满灰尘和老鼠屎的衣物以及发霉的书籍,他藉着不虞匮乏随处可得的日用品来慰藉空虚的心灵。
  一开始静信之所以会来到这里,纯粹只是对在这种地方建了一所教堂、为了自己的信仰不惜奉献自我的人感到兴趣,同时也想从遗留下来的物品了解他的内心世界,即使只是不完整的片面讯息。虽然教堂内的物品缺乏一致性,无法依循某种脉络一窥隐居者的人格特质,然而光是探究每个单一物品背后所隐藏的意涵、试着与其他物品所代表的意义互相结合,对静信来说就已经是件乐趣十足的事情了。
  长椅上看得到跟魔术与咒术有关的书籍、历史的文献、以及奇怪宗教的小册子。然而在这些独树一格的书籍当中,却也看得到物理学、生物学、以及适合青少年阅读的励志小说。
  静信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收集这些书籍,只知道他对殉教者有着超平常人的崇拜与憧憬。他很想殉死,然而却找不出殉死的理由,才会把自己关在这里寻求属于自己的真理。或许他也想在这里替自己在潜意识当中所构思出来的“神”寻找最适当的表现方式。
  之后他被迫离开这里,回到家人的身边,静信不知道那时他是否已经找到属于自己的真理。当初发现这里的时候,静信曾经向兼正打听他的下落。只知道他消失在战后的混乱不堪,直到现在依然下落不明。如果他真的找到了自己的信仰,静信倒是很想一窥其中奥妙。
  就在静信随手拿起布满灰尘的书籍开始翻阅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声音。顺着油灯的亮光往发出声响的门扉望去,只看到沙子稚嫩的脸庞从门后探了出来。
  “……室井先生?”
  吓了一跳的静信将书本合起。沙子踏着轻柔的脚步从长椅之间的通道走了过来。
  “我从家里的窗户看到这里透出亮光,就猜到一定是你来了。”
  “嗯……”
  “还记得答应我的事情吧?我把书带来了。请为我签上大名。”
  静信点点头,从沙子手中接过书本。那是静信的第二部作品,书况保持得非常好。这部作品应该早就没在市面上贩售了才对,看来沙子的父亲十分爱惜这本书。静信翻开封面在扉页签下名字。记得刚出书的时候——信众总会一窝蜂的拿着书本请静信签名,不过或许是新鲜感已经消失的关系,静信已经好久没替别人签名了,此情此景让他感到特别怀念。
  “谢谢,我会好好珍惜的。”?
  油灯的亮光照在少女欣喜的脸上,显得更加的鲜明。
  上次见到她之后,静信特别查了一下SLE的资料。全身性的红斑狼疮,在日本被视为胶原病的一种,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一种结缔组织病变。不过静信并不知道所谓的结缔组织到底是指什么,只知道这种疾病的患者几乎以女性居多,尤其好发于年轻女性。医界认为SLE与家族遗传有关。却找不出其中的关连。发病时的特征是皮肤会出现红斑,关节也会出现不明疼痛。有时也会引起全身性的症状,最严重的就是肾衰竭和心肺功能的降低,会使患者的免疫功能降低,大脑与神经系统也有产生病变的可能。患有SLE的人皮肤会对紫外线过敏,长期接受紫外线的刺激甚至会使病情加重,肾衰竭以及心肺功能降低所引起的尿毒症、瓣膜症以及心膜炎更为致命。目前医界认定免疫功能的异常是SLE患者致死的原因,然而发病原因不明,也缺乏有效的治疗方法。患者注定要与病魔缠斗一生,也很难过一般正常的生活,被视为一种绝症。
  不知道是这些知识使然、抑或是油灯忽明忽暗的亮光所造成的错觉,静信总觉得少女的脸上带着一丝阴郁的神情。
  “你的脸色不太好。”
  “真的吗?或许吧,这几天我一直躺在床上。”
  “不要紧吧?”
  “我已经习惯了。”
  少女耸耸肩膀。露出淡淡的笑容。苍白的肌肤给人一种不甚健康的感觉。不过倒是没看到红斑。治疗SLE最普遍的方法就是服用类固醇,长期服用虽然会造成严重的副作用,不过沙子倒是没有像其他长期服用类固醇的患者出现满月脸或是水牛肩的副作用。除了脸色不好之外,看起来倒是跟健康的人没什么两样。
  不过静信知道沙子的生命建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上。没错,生命就像积木一碰就倒,远比人们想像中的还要脆弱。安森进已经死了。干康恐怕也无法活着回来。
  (干康……)
  他比静信小四岁,就住在附近而已。佛寺与安森家的关系十分密切,小时候两人经常玩在二起,算得上是静信的儿时玩伴。
  今年夏天死了不少人,其中有静信认识的,也有紊昧平生的村民。然而像干康这样与静信共同度过人生某个时期的人突然倒下,算起来倒还是第一个。如果他也是得了那种怪病,恐怕就真的没救了。记得最后见到他是在奈绪的葬礼上。静信心想自己恐怕再也见不到干康了。下次再见面的时候,干康应该已经变成一具空壳,而自己将会引导这其空壳前往西方极乐。
  “又有人死了吗?”
  沙子的问题将静信拉回现实世界。
  “……怎么说?”
  “上次有个女孩子死掉的时候,你也是像现在这样一副很沮丧的样子。”
  静信报以苦笑。
  “信众吗?”
  “嗯。”静信点点头。“他还没死,不过……我想大概过不了这一关了。”
  静信不觉得这么说有什么不妥,干康的病情根本没有康复的可能性。
  “的确是信众没错,而且还算是我的儿时玩伴。”
  “哦?”
  静信轻叹了一声。
  “小时候我们常常玩在一起,应该说他老是找我玩才对。那家伙比我小四岁。”
  “就像个小跟班一样?”
  沙子笑得十分保留。
  “或许吧?小时候我相当内向,除了敏夫之外没什么朋友。”
  “敏夫是……?”
  “就是尾崎医院的院长。敏夫跟我的交情不错。不过他那个人十分好强,不喜欢被年纪大的孩子当成跟班,所以我们两个自然而然的就玩在一起了。敏夫跟年纪比他大的孩子处不来,跟年纪小的孩子倒是相处得不错。虽然他有时霸道了点。会把朋友之间的气氛弄得很僵,不过我们这些孩子还是很喜欢跟他在一起。”
  “典型的孩子王嘛。”沙子笑了出来。“不过我还真无法想像你跟孩子王玩在一起的画面,室井先生反而比较像是一个人躲在家里拼命看书的孩子呢。”
  “也不见得啦,小时候的我梃顽皮的。”静信露出微笑。“不过提议的多半都是敏夫。那家伙最会出一些鬼点子来整人,不然就是发明一些莫名其妙的游戏,反正挑战禁忌他最行就是了。通常碰到这种时候,我多半都会持反对的意见,不过根本说不动他。弄到最后我也只好跟他同进退了。现在回想起来,敏夫就像是拼命往前冲的车子,而我就是扮演煞车的角色。”
  “……我能想像。”
  静信看着油灯的亮光。
  “村子里每年都会举行一种叫做送虫祭的仪式,我跟敏夫小时候曾经跟在大人的队伍之后……”
  说到这里。静信突然想起今年的送虫祭所发生的种种怪事。屈指算来也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了。静信却觉得好像昨晚才刚发生一样。
  “其实我们这么做真的很不应该。送虫祭是十分神圣的仪式,照理说村民是不可以跟在队伍的后面,再说小孩子那么晚了还跑出来也十分危险。不过说也奇怪,每年村子里总是会有几个孩子偷偷跟在大人的队伍后面。或许小孩子天性就是这么好奇不怕死的生物吧?”
  “嗯。也许吧。”
  “还记得当时敏夫提议要跟上去看看的时候,我当然是反对的。至于干康……就是那个病危的家伙,他夹在我跟敏夫之间,不知道该听谁的才好。干康很怕鬼,他从小就是个胆小怕事的孩子,叫他跟在大人的队伍之后简直就是要他的命一样,万一被大人发现的话,少不了会意来一顿臭骂,更何况祭典的气氛又十分诡异。所以当我表示反对的时候。那家伙显然是松了口气,可是敏夫却说就算我们反对,他也要一个人去。听到他这么说之后,我们也只好乖乖的跟着地去了。”
  “我能想像当时的情况。”
  看到沙子露出了然的微笑。静信也笑了出来。
  “我们三个人的关系就是这样。即使敏夫再怎么霸道、再怎么不讲理,干康还是会乖乖的跟着他走。至于我则是担心敏夫会冲过头了,所以只好待在他身边,适时的拉他一把。”
  静信已经忘了他们三人是在什么时候分道扬镜的了。小孩子一旦进人青春期之后,就会脱离原先的小团体,跟同样处于尴尬期的朋友另组集团。他们不再像小时候一样以干傻事为乐,反而比较注重朋友与朋友之间的言语沟通。进入青春期的敏夫已经懂得如何跟年长的朋友相处,静信还记得当年他经常跟家里开书店的田代和村迫米店的兄弟交换书本和唱片。少了敏夫之后,静信就不常见到干康了。干康也交了其他属于自己的朋友,几年之后长大成人,跟心仪的女孩子结婚,也当了父亲继承家业。然而不可否认的,静信的确曾经与他共同度过一段青涩岁月。
  静信低头不语,想像正躺在病床上的干康。他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儿子,现在即将失去自己。
  一旁的沙子突然出声。
  “如果你有个心爱的人,希望那个人能照自己的方式活下去的话,你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吗?”
  “去当医生?”
  “不对。”沙子笑笑。“杀了他。”
  静信有些错愕。
  “希望对方为自己而生、同时也为了自己而死的话,最方便的方法就是杀了他。否则其他人就会抢先一步杀了他,将他从你手中夺走。”
  说出这种话的沙子吃吃而笑。
  “很有趣吧?亲朋好友的死亡是一件令人难过的悲剧。当死神将心爱的人从身边夺走的时候,我们总是觉得为什么上天要对自己这么残忍,因此不让自己遭受如此痛苦的唯一方法,就是亲手将那个人杀死。我们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
  “或……或许吧。”
  沙子从长椅起身,环视黑暗之中的教堂。
  “……你不觉得可爱跟可怜其实是同一件事吗?”
  “呃?”
  沙子笑了一笑,回头看着静信。
  “比如说你养了一只小乌,那只小鸟跟你十分亲近。让你爱不释手。”
  静信点点头。表情有些迷惑。
  “然而小乌再怎么可爱,终究也有死亡的一天。即使你再怎么疼它、再怎么爱护它。总有一天它也会离你而去。如果你不希望它被人夺走。永远为了你而活的话。就只能亲手杀了它,即使心中再怎么无奈、再怎么不愿,这也是你唯一的选择。所以愈是可爱的东西,就愈会令人感到可怜,你不这么觉得吗?”
  “……嗯。”
  “所谓的可爱,就是指你失去了之后会感到悲伤的东西;而不愿意失去、或是失去之后会感到遗憾的东西,就是所谓的可爱。”
  “……嗯。”
  静信露出微笑,一方面是沙子乍听之下似乎言之有理、仔细思考之后却又欠缺理论依据的论调让静信感到莞尔,另一方面则是感慨于自己居然差点被一个小女孩的谬论说服。
  “你平常都在想这些事情吗?”
  沙子朝静信瞄了两眼。很快的就将视线飘向彩色玻璃。
  “没错,我经常在思考生与死的问题。应该说我不得不去思考才对。”
  沙子回答时略显沉痛的声音让静信有些狼狈。身体不好的沙子经常在生死之间徘徊,静信在羞愧于自己不该问这种傻问题的同时。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免疫功能降低是SLE的特征之一,失去抵抗力的患者经常会受到各种疾病的感染,欠佳的身体状况更提供了绝佳的感染环境。如今某种高致命性的传染病正在村子里蔓延,静信不由得替沙子捏了把冷汗。
  “呃……”
  静信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沙子才好。
  “以后最好不要常常跑到这来。”
  沙子回过头看着静信。
  “会打扰你吗?”
  “也不是这个意思……呃……这一带的野狗比较多……”
  “我也听说过了。不过倒还没见过半只野狗。”
  “女孩子这么晚了不应该跑出来,即使是在乡下地方还是可能会发生危险。”
  沙子直盯着静信,心不甘情不愿的叹了口气。
  “好啦。我会乖乖的待在家里,不会再侵犯你的领域了。”
  “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没关系啦,反正我早就已经习惯了。”
  “你误会了。”静信再度强调。“……我希望你能保守秘密。”
  沙子一脸疑惑。
  “这件事可以让你的家人知道,尤其是你母亲,还有你的家庭医生,不过千万别告诉村子里的人。找不希望太多人知道这件事。”
  “难道是什么天大的秘密?”
  “嗯。可以这么说。”
  “好,我答应你。”
  看到少女认真的表情之后,静信缓缓开口。
  “村子里正在流行一种原因不明的疾病。”
  沙子皱起双眉,神情十分讶异。
  “传染病?”
  “可能性很高。敏夫推断这种疾病应该是以山里的野狗或是其他小动物身上的跳蚤和虱子为传染媒介。”
  “很危险吗?”
  “十分危险。截至目前为止,疑似发病的患者全都在极短的时间内死亡。说来这实在有点讽刺,你们搬到外场是为了寻求更安全的生活环境,结果却碰上了这种事。”
  “经你这么一说,待在城市里面搞不好还比较安全。到底是怎样的传染病这么可怕?”
  静信摇摇头。
  “不知道。敏夫说这种疾病的症状与已知的传染病完全不符合。”
  “新种的吗?”
  “不清楚,只能说有可能是突变种或是新种的病毒。发病到死亡的时间实在太短了,无法进行详细的调查。再加上村子里的人十分排斥解剖尸体,这里也没有设备齐全的医院,掌握病情更是难上加难。”
  “原来是这样的啊……。”
  “所以我才会劝你没事就不要出门,更何况这附近还有不少带有传染媒介的动物出没。”
  “我明白了。”沙子点点头,歪着脑袋看着静信。“真可惜,好不容易才见到你呢。偶而来这里总行了吧?”
  “这个嘛……老实说我们对这种疾病一无所知,也不知该从何预防起,当然也不能确定窝在家里不出门是不是就会比较安全。所以……该怎么说呢……”
  “就像俄罗斯轮盘一样,运气不好的就会被逮到。不过降低被感染的风险还是比较妥当。”
  “嗯,我就是这个意思。”
  “谢谢你,我会转告母亲和江渊医师的。不过我不会在外面到处乱说。否则势必会引起村民的恐慌。室井先生,这就是你担心的地方吧?”
  静信点点头。
  “我会特别小心的,没必要绝对不会出门。这样子我以后总可以到这来找你了吧?”
  “要不要来这里是你的自由。我也没有权力干涉。不过小心一点总是比较好。”


  第四章
  1
  九月十日上午,医院的看诊时间刚刚开始不久,敏夫接到沟边町的国立医院打来的电话。
  “院长,你的电话,国立医院的谷口医生打来的。”
  律子将电话转给敏夫。向正在就诊的患者致歉之后,敏夫到准备室接听电话。
  国立医院的谷口是比敏夫年长许多的内科医生,同时也是比敏夫高出七届的大学学长。两人在大学时期并未谋面,不过学长学弟的关系还是让敏夫享有不少好处。谷口不是土生土长的外场人,也不住在沟边町附近,他每个星期到国立医院驻诊两天,其他时间则在大学授课。高速公路是住在城里的他最常利用的通勤方式。
  国立医院虽然与互助医院并列为沟边町的两大医疗机构,医生的素质却有待加强。驻院医生多半都是没什么实战经验的年轻菜鸟,从中央被下放到这里的他们只要累积了一些资历,就会立刻回到城里的大医院,或是回到老家当个开业医生。除了年轻菜鸟之外,国立医院还有一些在医界的派系斗争当中被三振出局的老鸟,这些经验丰富的医生多半在城里享有相当程度的社会地位,然而为了生计着想。却也不得不每个星期到国立医院驻诊个几天。
  “学长吗?我是尾崎。”
  敏夫拿起听筒。
  “尾崎啊,前几天你转来的那名患者……”
  学长和学弟的关系让敏夫经常将自己无法处理的内科病患转给谷口,其中当然也包括需要长期住院治疗的患者。除了内科之外,脑神经科有脑神经科的管道。外科也有外科的管道,这些管道敏夫早就打点好了。将病患转给别人固然赚不了什么钱,不过接受转诊的医生都会与敏夫保持密切联系,对于病情的掌控与临床观察十分有助益。
  “安森干康吗?”
  “对,就是他。他已经于今天凌晨五点十六分过世,死因是肾衰竭。”
  敏夫低头不语。当初看着干康坐上救护车的时候——敏夫就已经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位儿时玩伴了。
  “过程如何?”
  “刚被送进来的时候,听说呈现非常严重的贫血。当时我不在现场,详细情况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他的血中肌酸酉干指数偏高,随时可学能引发肾衰竭。后来从MOLS并发DIC,最后导致MOF。需要更详细的报告吗?”
  “麻烦学长了,愈快愈好。”
  “你可真是有研究精神啊。”
  敏夫露出苦笑。
  “干康是我的好朋友。村子就这么点大,彼此都是熟人嘛。”
  谷口轻噫了一声。语气听来似乎有些愧疚。
  “抱歉抱歉,我失言了。这个患者的临床经过有些特殊,从病历表的记载看来,照理说应该不至于引发那么严重的肾衰竭才对。偏偏那天不是我的门诊日。否则我一定亲自替他诊断。” ”
  “是否呈现再生不良性贫血的症状?白血球有没有异常的现象?”
  “没有。一切正常。”
  “什么?”
  “救护车的急救人员说你判断患者可能是再生不良性贫血或是急性白血病,所以医院也特别针对这两个方向进行检查,结果却找不出再生不良性贫血的症状。好中球的数量增加,不过骨髓正常,白血球和造血细胞也没有异状。”
  “我明白了。”这个结果早在敏夫的预料之中。
  “用传真的可以吗?”
  “嗯。麻烦学长了。”
  敏夫郑重的向谷口致谢之后,将电话挂上。
  (敏夫大哥。)
  干康略带撒娇的声音萦绕耳际,让敏夫久久不能释怀。然而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抛弃心中的阴影,对于整个外场村而言、干康的死已经不是令人无法接受的悲剧了。
  接获干康的死讯之前,石田才刚告知敏夫下外场又有一名男子死亡的消息。昨天静信才将中外场某个老妇人过世的消息告诉敏夫,两天前石田也才表示住在外场的某个上班族突然猝死,看来情况似乎有逐渐恶化的趋势。
  (一定是传染病错不了。)
  即使没有确实的证据。敏夫也对自己的判断十分有信心。第一波被感染的人成为感染源引发第二波感染,使得第二波感染的患者人数比第一波多出许多。紧接着第二波感染的患者本身也成为感染源,引发第三波的感染。怪病就在一次又一次的感染当中扩散全村。
  (扩散速度非常快。)
  怪病的潜伏期大概是一星期到两星期。然而往外扩散的速度却只有短短的几天而已。看来传染媒介不是人类,应该是藉由跳蚤或是虱子进行传播,而且在一两天之内就会发病。偏偏山村的农舍根本没什么气密性可言,敏夫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杜绝媒介动物的入侵。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一脑门。说不定这件事所造成的后果会远比敏夫当初所想象的“最坏情况”还要来得严重许多。
  “干康死了?”
  律子的发言让安代瞪大了双眼。
  “嗯,国立医院刚刚才打电话过来。”
  安代停下清洗杯子的双手,朝着厨房的水槽看了两眼。
  厨房是以前医院有住院病患时的产物。当年厨房除了扮演供给病患三餐的角色之外,同时也解决了医护人员的民生问题,当时医院里的职员都在厨房隔壁的食堂用餐。如今食堂已经变成了休息室,当年位于厨房一角专供厨师使用的盥洗室被保留了下来,休息室里的沙发也成为午睡的场所。
  即使厨房已经很久不再使用,所有设备仍然维护得相当不错,随时都可以重新开伙。律子就经常在这里做便当,有时还会自己煮些简单的料理。医院里虽然另外设有茶水间,不过到厨房泡茶还是比较方便,而且茶水间十分狭窄,人多的时候还是宽敞的厨房比较得心应手。
  沉默了几秒钟之后,安代一扫脸上的阴郁,用毛巾拭去手上的水珠。
  “律子,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我要去找院长谈谈。”
  “安代。”
  “不找院长问个清楚的话。不要说我们了,就连兼职人员也会提心吊胆的。”
  丢下这句话之后,安代走出厨房,过一会儿之后走了回来。
  “律子,下午有事吗?”
  “没有。”
  “下班之后要稍微开个会,可以请你留下来一会儿吗?院长会请大家吃便当。”
  听到安代这句话之后。律子只觉得该来的终于来了。她知道敏夫想向大家说明一切,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律子总觉得一旦听了敏夫的说明,所有的臆测就会变成事实。即使她和其他的同事早就猜到事情的严重性,出自敏夫口中的意义却大不相同。
  提心吊胆的将杯子洗完之后,律子重返工作岗位。每个同事的脸上都充满了紧张的神情,却谁也没说什么话,这种沉默让医院的气氛显得更加诡异。过了中午十二点,候诊室还是有些候诊的患者。这阵子前来求诊的人特别多,午休时间往往被迫延后。不过律子倒不觉得最近生病的人变多了。反而是以往那些打死不看医生的人纷纷跑来求诊。这些稀客一看到敏夫就频频抱怨。浪费了不少看诊的时间。
  (大家都感到十分不安。)
  律子心想。不管村民是否察觉到异常增加的死亡个案,多多少少也都感受到几分不对劲。村子里的人终于意识到健康的可贵,同时也意识到生命的脆弱,这种全新的观念一直在村民之间蔓延。再过不久之后,前来求诊的病患一定会比现在更多。
  律子和其他同事轮流吃午饭。边分头招呼病患,直到下午两点才送走最后一名患者。律子收拾完毕到了休息室之后,才发现大家都已经坐定位置了。
  “大家都来了吧?”休息室的桌子堆满了文件资料,站在桌前的敏夫对着律子露出微笑。“把门关上,自己找位子坐。”
  敏夫的语气还是一派轻松。稍稍宽心的律子依言把门关上,找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沁凉的冷气和紧张的气氛弥漫在小小的休息室。
  “安森工业的干康于今天早晨不幸过世。”以干康的死当做开场白的敏夫看着武藤和十和田。“这件事两位可能还不知道,如果有什么疑问的话,请尽管提出来。”
  武藤和十和田同时点头。
  “干康是八月至今的第十九个死者。”
  这句话就像炸弹一样引爆所有人内心的不安。律子感到一股凉意直窜背心,耳边听到好几个人发出不可思议的私语。或许在不知不觉当中,律子自己也发出无意识的呻吟。
  “没错。总共十九个。其中有几个死者直接送到沟边町的医院,并未由我们经手。不管怎样,公所接获的死亡证明书总共有十九份,安森工业的干康就是第十九个,很明显的这绝对不是正常的状况。”
  律子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液。
  “其中安森工业包括奈绪、小进和干康在内,在短短的几天之内一连死了三人,我认为非常有可能是罹患了同一种传染病。”
  “院长。是真的吗?”
  武藤探出上半身。
  “事实摆在眼前。村子里一连死了这么多人,比历年的平均死亡人数超出许多,而且数字还有往上攀升的趋势,所以我想应该是传染病错不了。”
  接着敏夫向大家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其中还包括了死者的姓名以及详细的死亡原因。
  “奈绪和干康的验血报告都呈现阴性,也就是并未受到传染病的感染,不过这是就验血报告的结果而言。至于检体的培养报告还没出来,我已经请田岛予研加快脚步了。检体的培养需要时间,详细的报告可能要再过一段时间才会出来,不过就目前所掌握的资料显示,奈绪和干康都没有感染会在短时间之内致人于死的微生物。村迫三重子的情况也一样。警方的检验报告上面什么也没有。”
  “院长。”十和田提出疑问。
  “检验报告还没出来,似乎无法马上断定绝对不是传染病吧?再说院长刚刚也说传染病的可能性非常高……”
  “嗯,我解释一下。微生物是传染病的元凶,常微生物入侵人体的时候,就会造成人体的感染。感染的症状全都具有传染性,不过我们习惯将会造成身体重大的伤害,并且严重影响社会的感染症状为传染病,也就是将传染病从感染症状分出来特别注意的意思——到这里还听得懂吧?”
  “因此严格说来。‘传染病’其实只是被特别挑选出来,几种特别严重的感染症状,然而现在村子里流行的疾病却与传染病的定义不合,无论是感染症状或是检查结果,都不属于那些传染病的范围,所以不能称之为传染病。然而从患者不断增加的情况看来,这种疾病的确具有传染性,而且显然会对社会造成重大影响,即使不是已知的传染病,也可以视为危害人类的重大感染症。从伤害的层面来看。将它视为传染病也一点都不为过。”
  “嗯。我懂了。”十和田回答道。
  敏夫点点头。
  “不过我们也不能否定它既不是已知的传染病,也不是感染症状的可能性,即使这种可能性几乎趋近于零,某种化学物质所导致的集体中毒或是过敏也会造成同样的现象。总而言之,目前没人知道村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既不知道病因,也不知道传播方法。”
  安代举手发问。
  “有没有可能是新型的传染病?”
  “当然也有这种可能。”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武藤显得有些绝望。
  “我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管怎样,查出造成这一连串猝死的真正原因绝对是当务之急,不过现在非但无法预防治疗,也不能求助于行政单位。”
  “不能请政府机关协助调查吗?”
  “嗯,的确不行。若要请政府出面的话,我们就必须先做好详细的书面报告,让他们觉得自己非出面不可才行。这部份我目前还在跟保健课的石田先生讨论。”说完之后,敏夫露出苦笑。“如果是已知的法定传染病,或是传染病的突变种,那事情就好办多了,偏偏所有的检验报告都否定了这种可能性,所以我们一定要备妥具有说服力的书面报告才行。然而且前不能证明这种疾病真的具有传染性,也无法提出这十九名死者的死因完全相同的证据。请大家最好先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
  “政府机关的应变能力大家都知道,除非拿出确实的证据。否则他们是不会有动作的。”
  武藤叹了一口气,在场的其他人也跟着摇头叹息。
  “一目前能确定的就是贫血是这种感染症的初期症状,至少清水惠、安森家的奈绪和干康刚开始除了贫血之外,都找不出其他的疾病。贫血会造成患者的脸色苍白、全身倦怠以及食欲不振,周围的人往往会以为患者只是轻微中暑或是感冒而掉以轻心。”
  “造成贫血的原因是什么?”
  面对清美的问题,敏夫只是摇摇头。
  “不知道。从检验报告来看,患者呈现单纯贫血的症状。至少不是缺铁性贫血或恶性贫血。造血功能并未受损。国立医院对干康的验血报告显示非再生不良性贫血,也不是白血病,虽然检查结果显示很有可能是出血或是溶血所造成的贫血,然而患者体内并没有大量出血的伤口。”
  下山点头附和。
  “我用断层扫描检查了好几次,都没有发现内出血。其他人找不敢说。至少安森太太的情况如此。”
  敏夫也点点头。
  “X光和超音波有时会看不到少量而持续性出血的伤口,不过几乎所有死者的病情都是在短时间之内急速恶化,应该不适用于这种情况。从已知的病例来看,发病到死亡的时间非常短,中间大概只有两三天的时间而已。”
  “难道是溶血性贫血?”
  “以消去法来看的话,这是唯一的可能。可是溶血性贫血的患者血清胆红素以及LDH值应该会上升才对,患病初期却没有这些症状。库姆斯直接试验的结果也是阴性,可以确定绝对不是自我免疫性的溶血。”
  “对不起,我有点不明白。”武藤提出问题。“溶血性贫血的血清胆红素以及LDH值一定会上升吗?”
  “也不是绝对的。溶血又分为血管内溶血和血管外溶血,血管内溶血的血清胆红素以及LDH值的确不会上升。通常在这种情况之下,患者的血浆会检出血红蛋白,尿液当中也会出现少许的血红蛋白,可是奈绪和干康都没出现类似的症状。另一方面,绝大多数的血管外溶血的患者血清胆红素以及LDH值都会上升,不过这也不是绝对的。”
  愈听愈迷糊的武藤一脸困惑。
  “简单说来,我认为溶血的可能性非常高。而且还是后天性的溶血。
  患者的贫血与免疫性溶血无关,不是红血球对体内补体产生过敏反应。就是不明原因造成红血球的异常破裂,要不就是化学药剂或是毒素造成的。”
  “毒素?”
  安代显得十分讶异。敏夫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蛛毒、蛇毒或是蜂毒都有引发溶血的可能性。一旦被毒蛇或是蜜蜂螫到的话,无论是患者本人或是旁边的家人应该都会有所感觉,不过蜘蛛就不一样了,就算被螫到也不见得有感觉。而且除了蜘蛛之外,其他昆虫也有可能含有造成溶血的毒素。至于化学药剂方面。疏磺、水杨酸、铅以及砷也会造成溶血反应。若真是化学药剂造成的,最有可能的就是土壤、饮水或是食物受到污染,不过从患者分布的区域来看,这种可能性应该不高。”
  “已知的传染病呢?”
  “症状最相似的就是疟疾,然而患者并未出现发高烧的状况。有可能是疟疾的变体病毒,不过若真的是变体病毒,在验血报告上应该也会显示疟疾的阳性反应才对。”
  “患者几乎都是在入夜时分死亡,所以我们才会在一大早接到消息。”清美顿了一下之后继续说道。“会不会是PNH?”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PNH是……?”看到武藤疑惑的神情,一旁的安代代替敏夫回答。
  “阵发性夜间血红素尿症。不过文献资料都说PNH的病情进展十分缓慢,倒是没听说过进展这么迅速的例子。”
  清美点点头。
  “PNH是泛血球减少所引起的疾病。奈绪所有的血球数量都出现下降的情况,使得感染症状格外明显。不但有体内出血的倾向,也会造成血栓。所以奈绪的死因才是心脏衰竭所并发的肺水肿。”
  “血栓造成的心脏衰竭吗?”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书上也提到PNH并发肾衰竭致死的例子。后藤田吹不就是死于肾衰竭吗?”
  敏夫露出苦笑。
  “你们可真是做了不少功课。”
  安代和清美笑得十分开心,两人都宣称自己本来没有那个意思,而是在对方怂恿之下才勉强去找资料的。听到两人的言辞,敏夫也不由得露出微笑。
  “安森工业的干康也是死于肾衰竭,送进医院时的BUN数值大幅上升。不过他的CR值在正常的范围之内,一开始医生还以为是中署所引起的脱水现象,没过多久就出现血尿,很明显的就是肾衰竭的征兆,虽然医生马上为他进行治疗,却依然回天乏术。最后并发DIC不幸死亡。”
  一旁的十和田悄悄的问聪子DIC是指什么。就在聪子考虑该如何解舞的时候,清美已经代为回答了。
  “血管内凝血,简单说来就是血液的异常凝固。”
  “我们家的护士可真是博学多闻。”敏夫笑笑。“干康最后死于尿毒症。不过除了肾脏之外,肺脏和肝脏也遭到相当程度的破坏。刚开始出现呼吸急促的症状,最后并发肺炎。连带的使得肝功能也出现衰竭的情况。表面上肾衰竭是致死的原因,其实依照肺部受感染程度来判断,说他死于肺脏衰竭也一点都不为过。”
  “多重器官衰竭,也就是MOF。现在是不是叫做MODS?”
  安代点点头。同意清美的说法。
  “反正患者全身上下几乎都出问题就是了。刚开始的最初症状是贫血,然后演变为MOf,关键就在于从初期症状出现到演变成MOf,患者大概能够存活几天。”
  安代说完之后,抬头看着敏夫。
  “顶多三天吧?”
  安代仰头看着天花板。
  “也就是说三天之内不冶疗的话,患者就会一命呜呼了。可是我们既没有研究病情的时间,也无法找出有效的治疗方法……这下子可麻烦了。”
  “感染途径呢?”
  面对清美的质疑,敏夫还是只能摇摇头。
  “目前还不清楚。静信已经着手调查患者与患者之间的关连性,不过还是有几个患者找不出交集。”
  “清水家患病的只有小惠,丸安木料厂也只有义一,看来应该不是直接传染。再说长年卧病在床的义一都是由家人负责照料的,若真是直接感染,照顾他的家人照理说也无法幸免于难。”
  “别忘了我们也有被传染的可能。”安代打趣。“若是直接感染的话,我们到府看护的时候早就被传染了,所以应该不是直接感染才对,飞沫传染也不太可能。血液感染倒是有几分可能性,我们在看护的时候都会戴手套,患者身边的家人可不会这么小心。”
  “照你这么说,丸安木料厂应该会出现更多患者才对,所以我觉得血液感染的可能性也很低。”
  “难道是病媒动物?那可就麻烦了。”
  “若是透过病媒传染的话,患者应该会集中在某一个区域才对。可是现在外场村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有人发病,所以我认为应该是发病率的问题,说不定其实大家都受到感染,不过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发病。有些家中只有一人感染,有些家族却一连出现三名患者。说不定这也跟每个人的体质有关。”
  “也有道理。”
  “一人感染的家族跟多人感染的家族……”敏夫喃喃自语。“也罢。我们在这里继续讨论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多收集一些病例才是当务之急。”
  “说的也是。”
  “目前先将焦点销定在病媒动物上面,这是可能性最高的原因。不过从最近的病例看来。似乎比较少见到家族内感染的个案,后藤田家和安森工业应该算是特例。或许这种疾病的发病率真的不高,不过我们还是不能大意,动洗手和戴手套绝对是预防感染的不二法门。”
  “还有医疗废弃物的处理也要特别注意。”
  清美的补充获得敏夫的赞同。
  “我明白大家现在都感到十分不安,不过只要小心谨慎,一定可以收到事先预防的效果。为了自身安全,也为了不让医院成为最大的感染源,请大家一定要落实安全措施。”
  敏夫的提醒获得满场的认同。
  “这件事请大家暂时不要说出去,毕竟在一切都尚未确定的情况下,引发不必要的恐慌对任何人都没好处。我和石田先生会采取必要的措施,请大家务必保密。”
  这个要求也获得大家的同意。
注:1MODS——多重器官功能障碍
2DIC——血管内凝血只
3MOF——多重器官衰竭
   4BUN——血中尿素氮
5CR——肌酐酸
2
  安森淳子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干康的丧礼已经开始了,一脸憔悴的德次郎和节子跪坐在祭坛前面,向前来吊唁的宾客答礼。紧握的双手仿佛在诉说着失去儿孙的二老往后只能互相扶持的悲哀。看在大家的眼中着实令人鼻酸。
  淳子的丈夫和也痛失感情甚笃的亲人,脸上的神情也十分凄然。不。应该说是愕然才对。淳子本身也对这场悲剧感到十分难过,内心却与丈夫一样感到有些愕然。这已经是安森工业在近半个月来所举行的第三场丧事,奈绪死了,紧接着小进也死了,如今连干康也成为不归人。淳子在奈绪的丧礼上哭得跟泪人似的,今天的她脸上却写满了疑惑与不解。
  公公一成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只见他远远的望着垂头丧气的德次郎和节子,一脸疑惑的摇摇头。
  “到底是怎么回事?”
  婆婆厚子也跟着叹了口气。
  “一连死了三个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们才好。”
  “就是说啊,其中实在透着古怪。”
  “怎么说?”听到厚子反问之后,一成的脸色更加阴郁。
  “你不觉得这阵子死了太多人吗?奈绪死了、小进死了、干康死了、老爸死了、连山入的那三人也死了,搞不好村子里正在流行什么疾病呢。”
  一成刻意压低噪们,似乎不希望让其他人听到他们的谈话,这种态度反而让淳子的心中掠过一丝不安。一旁的厚子连忙叫丈夫不要再说了,她的语气比一成更加低沉。
  “这种事情不要挂在嘴上。”
  “之前副住持不是跑到家里问东问西的,话题总是绕着死去的老爸打转吗?还问这阵子有没有人来探望老爸呢。我猜副住持一定是察觉到不对劲了。”
  “不要再说了,我们家又不是没人过世。”
  “这点我也知道,所以才觉得特别奇怪啊。包括老爸在内的话,这已经是第四个了,安森家的墓地一下子多出四座全新的坟墓。”
  “爸爸的死跟你所说的怪病无关啦。若真的会传染给别人,我们这些照顾他的人早就被传染了。淳子,你说是吧?”
  淳子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内心却充满了疑问。
  “他们的死真的跟老爸无关?”
  “爸爸多年来一直卧病在床,怎么会有关系呢?就怕其他人不这么想,一听到传染病就跟爸爸批上关系,所以我才要你别把这件事挂在嘴上。”
  “可是……"一成似乎想要反驳,却慑于厚子严厉的眼神不敢作声。
  淳子看看祭坛,又看看祭坛旁边的德次郎夫妇。厚子说的没错,义一的身体本来就不好,罹患的疾病也不具有传染性。然而除了传染病之外,似乎也找不出其他足以解释村子里为什么会发生这一连串不幸的原因。
  淳子突然想起盂兰盆节的某个夜晚与死去的奈绪在木材堆积场闲话家常的画面。不,应该是想起桐敷正志郎带给她的不愉快。当时淳子觉得自己似乎犯下一件无法挽回的大错。那种不安的感觉让她感到浑身不自在。如今这种感觉又来了。淳子隐约感到整个村子正堕入黑暗的深渊,永远无法回头。
  吃午饭的时候,小薰无意识的看着餐厅墙上的日历,才发现今天是九月十一日。九月十一日,星期日。十一这个数字有两个一。小薰还记得小惠是在十一日那天失踪的,八月十一日,距今正好整整一个月。
  小薰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揪在一起,这种感觉并不陌生,甚至还陪伴她一起度过漫长的暑假。直到九月份学校开学之后,小薰才好不容易逐渐遗忘这种感觉,如今却在一点小事的刺激之下重新想起。
  喉头仿佛梗着一块难以下咽的物体,逼得小薰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筷子。每次一想起小惠,吃饭、上学、甚至是到厨房帮忙这些日常生活的种种行为就会让小薰感到无比的罪恶,就像在应该保持严肃的升旗典礼上面放声大笑一样。小薰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不该做的事情,除了自责之外,还带着一丝愧疚。
  看到小薰放下筷子,母亲佐知子立刻拉下了脸。
  “小薰,多吃一点。”
  慑于母亲严厉的目光。小薰只好乖乖的点点头,可是喉头却好像便着一块骨头似的。让小薰难以下咽。这种莫名的罪恶感一直跟着小薰,即使在看电视的时候,小薰也会反问自己这么做是否对得起死去的小惠。在学校上课或是参加社团活动的时候,小薰也无法逃脱小惠的阴影。每当发现跟同学聊天让自己打从心底感到快乐的时候,小薰就会觉得将死去的小惠抛到脑后的自己是个薄情寡义的冷血动物。羞愧得无地自容。
  大口扒饭的小昭朝着小薰瞥了两眼,要姊姊打起精神。
  “嗯……”
  佐知子叹了口气。
  “小昭说的没错。我知道小惠的死对你打击很大,可是你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
  小薰点点头,却无法忘记小惠就是在十一日失踪的。十二日未明。村民在山区找到小惠。十三日,小薰前往探视,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小惠。十四日。万万想不到小惠的病情竟然急转直下的小薰,在炎炎夏日之下渡过悠闲的一天。十五日,家里的电话突然响起。
  “小惠在天之灵一定也不愿意看到你这么沮丧,你应该早点振作起来才对。”
  小薰低头不语。一直对小惠念念不忘的话,就会害得她无法早日投胎转世。这些话佐知子不知道已经说过多少次了。小惠已经死了,谁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了她好好的活下去,以安慰她的在天之灵。
  然而小薰却对母亲的说法感到怀疑,她不确定小惠是否真的希望自己为了她好好的活下去。小薰认为这种说法相当的自我中心,她觉得与其祝福小薰找到真正的幸福,小惠更希望得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如果没有半个朋友为自己的死感到悲伤,小惠不是会感到更加的难过吗?小薰觉得佐知子好像要她将自己的心情“打包”,可是这种行为无疑是对小惠的一种背叛。佐知子愈是要求小薰振作起来,小薰就愈是无法忘记小惠,更遑论将自己对小惠的思念“打包”起来。
  握紧双手抬起头来,小薰发现餐桌对面的父亲正看着自己,脸上写满了对女儿的关怀与担心。勉强挤出微笑的小薰重新拾起筷子,她不是没有食欲,只是抗拒用餐。小薰觉得这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打包”。
  “对了。”拼命扒饭的小昭突然冒出一句话。“昨天下外场好像又有人死了。我看到有户人家的门口挂着白灯笼。”
  佐知子皱起眉头。
  “怎么又来了?”
  小昭面无表情的点点头。父亲看到小昭的模样之后立刻别过头去,脸上的神情十分苦涩。
  “我看这件事不太对劲。先是小惠,然后是木料厂的康幸大哥,之前还有山入的那三个老人家,这阵子怎么死了这么多人啊?”
  “不为什么,就是这样。”佐知子的语气十分平静。“这档子事本来就是会接二连三的发生。不过也差不多该告个段落了,再继续下去的话,任谁都会受不了。”
  “是这样吗?我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大灾难即将降临似的。”
  “不要胡说八道。”佐知干大声斥责。“山入的那三个老人家年纪都大了,康幸和小惠也是病死的。又不是遭到别人杀害,什么大灾难不大灾难的!”
  看到小昭有些忿忿不平的神情。田中不由得将口中的食物一咽而下。他知道小昭说的人就是中野渡。住在下外场的中野死了。死亡证明昨天送到办事处,田中亲自拷贝一份交给石田。今年入夏以来,田中已经交给石田十九份死亡证明书了,而且多半集中在这半个月的时间,任谁都看得出来情况有逐渐失控的趋势。
  事实上办事处的其他同事已经察觉异状,他们甚至怀疑这阵子山崎医院的敏夫与石田来往频繁,就是为了这个原因,要不是顾忌处长的眼光,早就明目张胆的大声谈论了。办事处的处长不是外场人,也不住在外场,几年前在公所的指派之下前来担任处长。办事处里的人知道石田瞒着处长与敏夫接触,因此大家都不在处长的面前讨论这件事。外场有外场的规矩和做法。处长充其量也只是个外地人,根本无法在三巨头所架构的行政系统之下占有一席之地。然而处长也有处长的面子与立场,这件事一旦让处长知道,势必会使原本就不单纯的问题变得更加复杂。
  事实上外场至今依然保留以往的传统,虽然早已与沟边町合并,居民依然以外场村民自居,相当排斥来自沟边町的干涉。叮行政单位也了解这种情况,对外场这块土地向来保持放任的态度。以前办事处的人都有一种默契,无论大事小亭都不知会处长。也不知会叮行政单位。放到烂了也没人理会。后来还是兼正出来担任外场与沟边町的沟通桥梁,办事处的行政效率才逐渐步上轨道。
  十九张的死亡证明压得田中喘不过气,这个秘密对他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了点。尤其是看到自己的妻子轻忽事情的严重性,更加深了田中的危机意识。小昭的看法是正确的,外场的确出了状况,无法说出真相的田中感到既焦虑又恐惧。
  叹了口长气抬起头来,田中刚好与小薰四目相对。小薰心虚的低下头,心不甘情不愿的动起筷子,或许她以为父亲的叹息是在责备她的不听话与不懂事。
  田中觉得小薰不必勉强自己,他知道小惠的死对女儿来说是一大打击。悲伤的情绪是自然而然的发自内心,不是人为的努力所能左右的,即使周遭的人都劝说小薰不要难过,女儿也无法隐藏内心的哀伤。田中觉得住知子打起精神的命令对小薰非但无益,反而还是种伤害。不过他也觉得饭还是多吃点好,照这种情况看来,事先储备一点体力绝对是有益无害的,然而他还是没有将这个想法说出口。
  元子一如往常的走出家门。着着远方的送葬队伍。全新的棺木安安稳稳的放在轿子上,在众人的簇拥之下逐渐消失在山的那一头。
  眼前的景象让元子不由得紧握自己的大拇指,深怕被别人看见。元子的双亲早已逝世多年,其实她大可不必这么做,然而每次只要看到灵车或是送葬队伍。就不由得想把自己的大拇指藏起来。或许对元子而言,这根被藏起来的大拇指代表了她的孩子、她的丈夫、她的公婆也说不定。
  穿过国道之后。元子强忍着一如往常的不安,朝着千草休息站一路走去。打开店门之后。赫然发现店里坐着几个穿着丧服的客人,看来没参加葬礼的唁客全都跑到这来了。元子手按胸口,心想加奈美看到他们进来的时候一定没有洒盐,她仿佛可以感觉到小小的休息站已经被他们从丧礼带来的“东西”所盘据。
  吧台之后的加奈美发出清脆的笑声,朝着元子招招手,仿佛是在安抚元子不安的情绪。元子点点头走进吧台,就在她打算开始工作的时候,目光突然被流理台上一样东西所吸引。保鲜膜上面盛着一撮盐巴,就放在流理台上客人看不到的地方。元子想不到加奈美居然也会做这种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回过头来。加奈美努努下巴指着那群唁客,无奈的耸耸肩膀。
  “求个心安嘛。”
  “嗯。”元子报以微笑。
  “村子里接二连三的传出不幸。再铁齿的人也会觉得毛毛的。”
  经加奈美这么一说,元子才想起加奈美的母亲有个好朋友也是在最近过世的。山入传出不幸,有个熟客的女儿也走了。元子还记得丈夫是那个熟客的同事。当时还特别前往吊唁。今年的夏天实在热得不像话,然而村子里一连传出这么多不幸,着实令人很难不往怪力乱神的方向思考。
  “……应该就快告一个段落了。”元子小声说道。“这阵子早晚都感到一丝凉意。夏天就快结束了。”
  “希望如此。”加奈美笑着回答。
  闲着没事干的老人家今天依然聚集在竹村文具店的门口。听到大冢弥荣子提供的情报之后,广泽武子的声音顿时高了八度。
  “想不到死的居然是小的……老的酷爱杯中物,在鬼门关前面徘徊了好几次呢。”
  “就是说啊。听到中野家办丧事,我还以为是老的喝酒喝死了呢。”
  武子点点头。
  “老的肝脏早就坏光光,一只脚都已经踏进棺材了说……人家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句话可真是贴切。”
  这可玩笑话逗得在场的老人家呵呵大笑,完全没注意到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多津。就在多津心里对这些老人家以取笑他人的不幸为乐的行为感到不以为然的时候,一辆黑色的轿车从眼前通过。黑色轿车相当高级,应该不是中野家的。前不久才有一辆打算前往佛寺的高级进口车向多津问路。听说安森工业的丧礼在佛寺举行,那辆车大概是要前去唁的吧。
  这时伊藤郁美的身影在刺眼的阳光之下出现。郁美看着从文具店门口开过去的黑色轿车,顿时皱起双眉。
  “又有人死啦?”
  “好像是中野家在办丧事。”
  武子立刻将刚刚获得的情报全盘托出。
  “中野家?”
  大冢弥荣子点点头。
  “就是下外场最边边的那户人家,死的是儿子,正值壮年呢。”
  郁美用鼻子哼了一声,露出一抹诡异的浅笑。
  “今年的丧事可真多啊,我早就说过今年铁定没好事了。”
  “你哪一年没这么说过?”
  佐藤笈太郎咧嘴大笑,泛黄的牙齿堆满齿垢。即使再怎么令人反胄,至今依然健在的门牙照样是笈太郎的骄傲。
  “不要胡说八道,我哪有每年都这么说?今年特别不一样,没看到村子里三天两头就在办丧事吗?”
  “大家年纪都大了,难免啦。”武子的俏皮话逗得弥荣子忍俊不住,郁美冷冷的瞪了她们一眼。
  “亏你们还笑得出来,死的可不全都是老年人。弥荣子家里死了一个年轻人,最近才办完丧事的不是?”
  “不是我们家,是木料厂那里啦。我们跟大冢木料厂有亲戚关系,当时也有前往唁。不过这层亲戚关系有跟没有也一样啦。”
  弥荣子挥挥手。意会过来的武子和笈太郎跟着点点头。
  “他们自己加入新兴宗教也就罢了,居然还想把我们拉进去,还说什么跟佛寺扯上关系绝对没好事。结果自己的孙子死第一个,可真是一大讽刺。”
  笈太郎频频点头。
  “这一定是亵渎佛寺的惩罚,我早就料到会有这种下场了。”
  “可不是吗?”弥荣子露出微笑。
  郁美哼了一声。
  “要信就要信彻底一点,否则不如不要信。老实说我可不觉得信奉佛教有什么好处,不过木料厂信的宗教也不怎么样就是了。”
  “好好好。你说的都对。”武子连忙制止郁美。若放任她继续说下去。天晓得会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来。
  “不过最近死了不少人也是事实,再这样下去的话,我看迟早有一天会轮到自己。”
  “你放心啦,阎罗王哪敢收你这号人物啊?”
  “希望如此。”武子笑得很开心,一旁的郁美却抬头凝视着虚空。
  “自从兼正搬来之后,村子里就没发生过好事。”
  多津不由得睁开眼睛。
  “又在胡说八道了。山入事件发生的时候,兼正可还没搬来呢。”
  “当时房子已经建好了吧?那个地方的风水不好,不能大兴土木的。
  “再说那三人的死纯粹是村迫家的问题,可是跟山入一点关系也没有。义五郎不过是无辜受到牵连罢了。过了没多久兼正搬来,村子里的丧事也跟着多了起来,下外场不就有个高中女生莫名其妙的死了吗?”
  “嗯。清水德郎的孙女。”
  “紧接着又死了很多人,村子里好像随时都在办丧事似的,救护车来来去去的忙得不得了。兼正啊兼正,一定是那些人把灾厄带进村子里的。”
  多津摇头叹息,心想郁美的老毛病又犯了。
  不过丧事太多也是事实。情报头子的称号不是白叫的,多津所知的不幸非但比郁美多出许多,聚集在门口的那些老人家更是难以望其项背。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多津的内心感到沉重无比。今年夏天怪事特别多——不。应该说最近的外场变得很奇怪。多津的直觉告诉自己,外场真的变了。
  夏野告诉父母要去武藤家之后,就飞也似的跑出家门。学校出的数学习题有个地方一直搞不懂。武藤兄妹——包括阿彻的妹妹小葵——虽然不是顶灵光的家庭教师,小保却有收集参考书的习惯,说不定还找得到一年级的数学讲义。两人虽然就读不同的高中,使用的数学教科书倒是同样的版本。
  九月天的秋老虎持续发威,无情的艳阳晒得夏野几乎睁不开眼睛。抬起头来望着万里无云的蓝天,肃穆的钟声从不远处传来,停下脚步的夏野刚好看到一其覆盖着白布的棺木从路旁的人家被抬了出来。
  又来了,夏野心想。他不知道这已经是第几个人了,只觉得这阵子好像有不少人家都在办丧事。山入、小惠,夏野依稀记得之后还碰到两场丧事,父亲和母亲还跟着治丧互助会的成员前去帮忙。算来这已经是第五户人家了。一个月之内碰到五户人家在办丧事。这种情况实在有点不太寻常。
  夏野已经忘了去年是否也是如此。不过他还记得去年刚搬来外场的时候。并未见到村民在办丧事,今年八月之前也没听说过有人过世的消息:可是进入八月之后,村子里却接二连三的传出不幸。一个月之内有五户人家办丧事。平均每个星期办一次以上,这个数字颇令人触目惊心。
  摇头叹息的夏野来到武藤家。直接走进小保的房间之后,夏野告诉小保途中看到有人在办丧事,不过小保似乎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
  “这阵子村子里好像经常在办丧事。”
  小保对夏野说的话随便敷衍几句,继续在纸箱里面东翻西找。
  “没什么好奇怪的啦,有生就有死嘛。啊,找到了!我这个人的优点就是不喜欢丢东西,你可得好好感谢我才是。”
  小保将数学讲义递给夏野,却换来对方的摇头叹息。
  “如果你肯教我的话,我会更感激你的。”
  “这种事情怎么可以依赖他人呢?”小保笑道。“既然以后打算念大学,劝你还是早点上个补习班吧。”
  “这种乡下地方的补习班有啥屁用?我还宁愿报名函授课程呢。”
  “真是够了。”小保故意板起脸孔。“瞧不起乡下地方也就算了,如果报名函授课程也能考上大学,那我的名字倒过来写也没关系。”
“别忘了我可是刚毅坚忍的新时代青年。”
  “啧,这种话亏你说得出 。”小保笑得很开心。夏野也笑着翻开笔记本。
  夏野并不是个喜欢念书的人,不过念书却是让他得以离开外场的唯一方法。一心一意想离开外场的夏野知道自己必须付出相对的代价才能完成心愿,而这也是在背后支撑着地想把功课弄好的原动力。
  (还要再等上两年……)
  夏野很想安慰自己只剩两年而已。然而自从小惠死了之后,“还要再等上两年”的念头就一直充斥在他的心中。永远被外场囚禁的小惠成为心头的恶梦,再也沉不住气的夏野知道自己必须加快脚步,否则就会像被蜘蛛网缠住的昆虫一样动单不得。
  其实最近夏野渐渐产生现在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的念头,他开始质疑自己为什么一心一意的想要离开外场。已经融入当地生活的他过得十分悠游自在。若不是依然无法放弃对大城市的向往,现在的生活其实已经非常幸福了;然而这却是夏野最不愿意见到的结果。这让他想起蜘蛛网上被吸干的躯壳。安稳的生活只会让自己更加空虚罢了。
  用力甩头打算抛开这些思绪的夏野将注意力集中在解题上面。完全忘了时间的流逝。等到他终于结束今天的习题,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连晚餐都是在武藤家解决的。跟小保的父母致谢之后,夏野离开武藤家,香烟断货的阿彻也跟了出来。
  “凉凉的夜风吹在身上,还真是有秋天的感觉。”
  阿彻抬头望着眼前的西山。阵阵虫鸣四起,从漆黑的山头一吹而下的凉风令人感到畅快无比。
  “天晓得。搞不好秋分的时候又会回暖了也说不定。不过今年夏天热成那样,冬天应该会早点来才对。”
“有这种说法?”
“没有,是我自己的猜测而已。”
  “我就知道。”当场被夏野抢白的阿彻开怀大笑。不一会儿就噤不做。
“干吗?”
  阿彻指向前端。从西山通往外场中心地带的村道缓缓下降,一辆卡车就停在道路旁边一户人家的院子里。车斗的小门开启,里面装满了行李。
“这么晚了居然有人搬家。”
  阿彻的语气十分讶异。夏野也跟着点点头。晚上搬家可是件苦差事。车斗的侧面印着松树的图案,不过四周的光线太过昏暗,加上两人离卡车还有段距离,看不太清楚上面印了什么字样。只能勉强辨识出“高砂”二字。看来是高砂运输的车子。
  “趁夜逃走不成?”
  阿彻露出微笑,夏野只是耸耸肩膀没说什么。这时看着作业员忙进忙出的阿彻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听说三安的媳妇失踪了。”
  “什么?”
  “安森家的分家,住在中外场的样子,大家都习惯称他们三安。他们家的媳妇突然消失,听说前一天晚上还看到人,第二天早上一醒来却不见了。”
  “离家出走吗?”
  “或许吧。听说媳妇还很年轻,跟公婆处得不是很好,达跟自己的老公都是三天两头吵个没完。大家都说早就料到她会离家出走了。”
  “这也有婆媳问题啊?”
  阿彻露出苦笑。
  “怎么,瞧不起乡下地方吗?都市人会碰到的家庭问题,可不代表我们乡下人就不会碰到。”
  “是是是,您说的都对。”
  阿彻以手肘在语带捉狎的夏野背上顶了一下,头也不回的往前快步走去。连忙跟上的夏野忍不住回头看了卡车一眼。大刺刺的找了部卡车来搬家,这怎么能叫做趁夜逃走呢?不过这么晚了才在搬家,的确有点不太自然。
  这时夏野突然想起前阵子似乎才听过“趁夜搬家”的话题。没错,兼正的新居民也是趁着三更半夜搬进来的,而且——夏野不由得歪着脑袋陷入长思。听说村子里有人跟兼正的新居民打过照面。不过夏野至今尚未见过他们。看来阿彻猜的没错,如果夏野两年后真的顺利的离开外场,说不定根本就不会与他们产生交集。
  “怎么啦?”阿彻回头问道。
  “没什么。”夏野咕哝了两声,急忙从后追上。这时阿彻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羡慕吗?”
  夏野皱起眉头。
  “一点也不会。”
  星期一早上,大川富雄从话筒的另一端听到松村的声音之后,立刻破口大骂。
  “阿松。你以为现在几点啦?”
  “对不起。”松村本来就是个唯唯诺诺的人,现在从话筒传来的声音更是细若蚊鸣。
  “店里积了一堆贷等着你送,原本以为你中午之前就会出现,等到现在连个鬼影子也没看到。你在这里做那么久了,又不是不知道星期一是最忙的时候。居然还给我搞出这种飞机。我付你薪水是要你来干活的。可不是请你来当大老爷,既然有时间打电话,现在就立刻给我滚过来!”
  “老板……可是……”
  松村说话有吞吞吐吐的毛病,一急就会打结,大川不由得在心中暗自叹息。松村安造比大川还要年长十岁。不过说到气度以及胸襟,倒是跟那个没出息的儿子不分轩轾。不同的是松村压根儿就是个胆小鬼,做起事情来总是异畏缩缩的想东想西。也没有笃志那种稍遇不顺就将不满表现在外的勇气。除此之外,无论是他的办事能力也好,抑或是应对能力也罢,都跟笃志一样差点没把大川气得高血压发作。
  “不要说那么多藉口,你人先来了再说。我可没时间陪你在这边聊天。”
  松村似乎想说些什么,大川却懒得听他说下去。店门口停着一辆载着一箱箱啤酒的卡车,只见大川朝着穿着作业服正在卸货的年轻人大声咆哮。
  “你把车子停在那里干嘛?不要在店门口卸货!”
  配送人员的年纪跟笃志相差不多,大川以前没见过这个年轻人。他露出不满的神情看着大川,就像不成材的笃志以凶恶的眼神瞪着父亲一样。
  “仓库在后面,要卸货也要在旁边才对。你把东西堆在店门口。叫我怎么做生意啊?以前那个小伙子跑哪去了?”
  年轻人没有作声。默默的将卸下的啤酒堆上推车。脸上依然挂着忿恨不平的神情。
  “老……老板……其实……”
  看着卡车慢慢退后,大川才想起自己的手上还拿着话筒,电话另一头的松村依然还在线上。
  “我去你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不要一直吞吞吐吐的!”
  “我……我女儿她……”
  这时大川终于察觉松村的语气带着哭音。
  “康代怎么啦?”
  松村的女儿康代今年大概二十五、六岁左右,是个精明能干手脚俐落的女孩子,跟懦弱的父亲完全不一样。
  “……她……她走了。”
  “走了?你是说康代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我看她不太对劲,立刻打电话叫救护车,结果还是……”
  正在打收银机的和子转头看着大川,脸上难掩惊讶的神情。看到妻子询问的视线,大川静静的点点头。
  “……我……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电话另一头的松村泣不成声。
  “我去你的!当然要坚强一点啊,否则还能怎么办?你在哪里?医院吗?哪里的医院?算了算了,我马上过去一趟。治丧主委那里连络过了吗?”
  松村的回答十分含糊,大川听不出来治丧主委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于是他再度强调自己会马上赶过去之后,就挂上了电话。看到丈夫挂上电话,和子立刻迫不及待的开口。
  “谁死啦?该不会是松村家的康代吧?”
  “就是康代死了。”
  “啊……”和子瞪大了双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正在一旁整理货架的笃志听到父母的谈话之后。立刻蹦出一可“太可惜了”,大川马上瞪了儿子一眼。
  “阿松的个性那么懦弱,我得赶紧去帮帮他才行。”话才刚说完,配送人员就拿着送货单走了进来,看来货已经全部卸完了。大川随便在送货单上签个名。将第一联撕了下来。“我看还是跟上外场的治丧主委连络一下好了,阿松地老婆跟他一样靠不住。”
  “说的也是……我也过去一趟好了。”
  “你就去吧,反正遗体还在医院,也没什么好急的。离开之前记得跟客户通个电话。就说员工家里发生不幸,货可能要迟些时候才能送到。赶着要货的客户就叫笃志去送,其他的就延个几天吧。”
  和子点点头。丈夫虽然脾气暴躁性子又急,却也是个重情重义的热血汉子,平时说话是唠叨了点。亲朋好友一旦碰到了什么困难。他绝对是二话不说帮忙到底。和子知道这种事情交给丈夫准没错。
  大川跑到后面翻阅电话簿。打算连络上外场的治丧主委;留在柜台的和子则将客户的订货单整理成一叠,从抽屉里将记有客户电话的帐簿翻了出来。这时婆婆浪江从位于后方的住家走了出来,大川似乎已经将事情告诉她了。
  “听说康代死啦?这阵子还真是死了不少人。”
  “就是说啊,前阵子才……”话说到一半。和子突然停下手边的工作。她原本想说清水园艺才刚举行过葬礼,突然闪过的念头却让她感到有些不安。
  “……妈。有人半睁着眼睛睡觉的吗?”
  “应该有吧?我听过有人睡觉的时候眼睛不会闭起来。”
  “嗯……”和子沉吟半晌。
  “你问这个做什么?”
  浪江的疑问让和子不由得皱起眉头。
  “昨天我到邮局办事。之前就听说大泽先生的身体好像不太舒服,所以我就跟大泽太太提起这件事,结果她却说大泽先生的身体好得很,没什么问题。当时起居室的拉门是打开的,我看到大泽先生躺在里面睡觉。”
  面向窗边的寝室比起居室来得明兖,大泽就面向起居室趴在榻榻米上面。脸上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双眼半开半闭,趴在榻榻米上的身体一动也不动,整张脸呈现土黄色,好像上了一层腊似的。
  “看起来就像是死了一样。”
  “难道……”浪江皱起双眉。“应该还不至于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他的脸色真的就像死人一样。当时我不好问说大泽先生是不是死了,所以就问说大泽先生的身体是不是不太好,结果大泽太大却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睡得比较多而已。”
  “既然大泽太太这么说,应该就不是才对。”
  “嗯。”和子点点头。看着大川匆匆忙忙的走出店门之后,和子请浪江帮忙顾店,自己也开始准备出门了。叫笃志看家固然有点不太放心。但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这种时候叫女儿或是小儿子留下来看家其实比较妥当,偏偏他们都在学校上课。
  快步走出店门的和子朝着上外场前进,途中刚好经过邮局的门口。和子不由得停下脚步,看着二楼的窗户。邮局的二楼是大泽一家人居住的地方。
  (那明明就是死人的脸孔。)
  鲜明的印象刻划在脑中,一直挥之不去。和子打算进入邮局。却发现铁门是拉下的。营业时间却拉下铁门,而且上面还看不到任何启事,这种不寻常的现象让和子感到有些不安。和子看看四周。刚好与在邮局对面开设服饰店的后藤田久美四目交投。就在她打算走向前去的时候,久美反而先从店里跑了出来。
  “邮局怎么没开门啊?”
  看到和子手指着邮局,久美不由得露出苦笑,布满皱纹的老脸净是困惑的神情,
  “大泽家已经搬走了。”
  “什么?”和子不敢置信。
  “这怎么可能?昨天我才跟大泽太太见面的。”
  “昨天半夜的时候搬走的,大概是两点左右吧?邮局门前停了一辆大卡车,引擎声音吵得我难以人睡,爬起来一看,就发现好几个搬家公司的人在那边搬进搬出的。”
  “可是大泽先生的身体不是不太好吗?”
  久美用力的点点头。
  “是搬家公司的人把他抬上车的,身上还里着一件毛毯呢。当时我连忙跑出来问大泽太太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她只是冷冷的告诉我他们要搬家,连声招呼也没打就坐上卡车走了。”
  “真是奇怪……”
  “他们要搬家好像也没通知长田先生,今天一大早长田先生一如往常的来上班,听说他们连夜搬走了之后,也是惊讶得不得了。大泽先生个性十分稳重,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实在不像他的作风。”
  和子也点点头,脑中突然浮现大泽双眼半开半闭的的睡脸。那张有如死人一般的脸孔顿时让和子感到一阵反胄,达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
  星期二黄昏,此起彼落的带锯声依然充斥着即将打烊的大冢木料厂,眼前的景象让静信感慨万千。带状的锯子架设在厂房的屋顶上,下面放着一只盛接木屑的大型凹槽,静信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常常跑进丸安木料厂,在凹槽里面玩得不亦乐乎。对小孩子而言,盛满木屑的大型凹槽无疑是比沙坑更有魅力的游戏场所,有时还会在凹槽底部发现独角仙或是锹形虫的幼虫以及虫蛹。
  身上沾满木屑当然会遭到母亲的责骂,木屑跑进衣服里面的感觉也不是很舒服,然而跟游戏的过程所带来的满足感相比,这些不快根本就不算什么。
  木料厂的一景一物勾起遗忘许久的儿时回忆。静信完全没注意到大冢隆之已经走到自己的身边。
  “这不是副住持吗?真是稀客。”
  突如其来的招呼声将静信的意识拉回现实世界。看到穿着作业服的隆之站在身边,静信连忙低头回礼。
  “好久不见了。”
  抬起头的静信刚好与正在指挥工人的大冢吉五郎四目交投。吉五郎立刻转过头去,脸上露出不快的表情。
  大冢木料厂以前与丸安木料厂并列为外场村的两大木工厂。村子里虽然还有其他几间木料厂,都不比这两家来得有规模。大冢木料厂原本也是佛寺的信众之一。以往还担任过好几届的信众总代表,然而自从静信大学毕业、结束总本山的修行回到佛寺帮忙之后,大冢家就脱离信众的行列了。吉五郎死去的妻子改信新兴宗教,没过多久吉五郎本人也跟着人教,这就是大冢家脱离信众行列的原因。静信的父亲信明当时为了说服吉五郎夫妇重拾信仰,听说三天两头就往大冢家跑,或许是这份执着惹恼了吉五郎。使得他对佛寺的人十分反感。
  不过隆之倒不像父亲吉五郎对佛寺这么有成见,或许是因为他不清楚当年的恩恩怨怨,也或许是因为他不觉得这种心结有什么大不了的。即使在村子里偶然巧遇,也不会露出嫌恶的表情。
  “嗯,真的好久不见了。”
  隆之微笑以对。
  “在百忙之中打扰,实在是不好意思。”
  “副住持有什么要事吗?”
  “听说府上的康幸不幸过世,今天特地前来吊唁。”
  “唔…”隆之顿时收起笑容,仿佛被说中了心中之痛。
  “谢谢副住持的关心。”
  隆之将工作手套脱下。塞进作业服的口袋中,一边拭汗一边指着办公室的方向。
  “站着不好说话。到办公室喝杯茶吧。”
  “你还有工作要忙,就不用招呼我了。我只是想在康幸的灵前上个香而已。”
  “不必客气。反正今天的工作也做得差不多了。”
  露出微笑的隆之转头跟身旁的年轻人交代事情之后,就先一步走向办公室。大冢木料厂的办公室位于厂房的旁边,隆之的妻子浩子正坐在办公桌前处理帐目,看到丈夫带着静信走进来之后,她连忙站起身来向静信打招呼。
  “副住持,好久不见了。”
  “副住持今天是来为康幸上香的。”
  听到隆之的说明之后,浩子连忙向静信致谢,脸上的笑容却十分尴尬。
  “对不起,事先没通知一声就跑了过来,希望没造成你们的困扰。”
  “哪里哪里。副住持特地跑这一趟。我们感谢都还来不及呢。”
  面带笑容的浩子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静信看了十分不忍,也觉得自己的良心受到苛责。
  “来来来。先用杯茶再说吧。”
  隆之说完之后,立刻从办公室一角的开饮机倒了一杯冷麦茶,拖了张椅子请静信坐下。
  “发生这种事真是遗憾……”
  “可不是吗?”隆之苦笑以对。
  “平常看那小子活蹦乱跳的,想不到居然比我先走一步。”
  “嗯……”静信沉吟片刻。从隆之和浩子的说法来看。康幸似乎是突然病倒的,他们原本以为康幸只是普通感冒而已,想不到居然会演变成这种局面。红了眼眶的隆之表示那天半夜突然听见呻吟声。起身一看才发现康幸全身痉挛。
  “当时我们立刻叫救护车把他送到国立医院,医生说他的腹腔里面全都是血。虽然立刻动手术急救,却还是无法挽回他的生命。听说如果早一点送去的话,或许还有一点希望……”
  “原来如此。”
  “医生说康幸的肝脏报销了,可是他的黄疸不是很明显,所以我们也没注意到。不过康幸平常又没有酗酒的习惯,我们实在想不透为什么他的肝脏会报销,只能说这一切都是天意吧。”
  “亲人的骤逝总是令人难以接受……现在心情平静下来了吗?”
  “日子总是要过的。”隆之笑得有些苦涩。
  “那小子刚死的时候。天妇两几乎整天都在吵架。我责怪身为母亲的浩子没尽到照顾儿子的责任,浩子也不甘示弱的说那小子整天都跟我在一起工作,为什么我没发现儿子的异状。老爸甚至责怪我们的信仰不够虔诚,所以才会发生这种事。附近的邻居还说这是我们加入新兴宗教的天谴呢。”
  “太不厚道了。”静信皱起眉头。“康幸的死跟信仰有什么关系?”
  “听到副住持这么说,总算是替我出了口怨气。”隆之自我解嘲。“村子里的人还是不能接受我们改变信仰的行为。佛寺和村民就像站在同一阵线似的,总是刻意排挤我们,不把我们当成村子里的一份子。我这么说并没有责怪佛寺的意思,请副住持千万不要误会。”
  面带微笑的浩子试图化解尴尬。
  “前阵子原本担任区长的公公才被解除职务,其实这也是公所体恤公公年纪大了,所以才让他退下来享享清福,可是公公却对公所的做法大为不满。动不动就把脾气发在我们身上,搞得家里乌烟瘴气的。”
  “原来如此。”
  “当时家里的人几乎天天在吵架。”隆之苦笑不已。“其实我们对新兴宗教的虔诚也不输给别人。然而家里却还是发生这种事,当时还真有股干脆改信佛教算了的冲动呢。”
  “那可不行。”静信从旁插口。“这种想法非常要不得。信仰是发自内心的,不能以世俗的观点来衡量。信仰自由的人才能获得真正的心灵自由,如果一点挫折就对信仰失去信心。将会无法获得真正的解脱。”
  看到隆之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自己之后,猛然清醒过来的静信顿时感到十分难为情。
  “对不起,我太多话了。”
  “哪里哪里。”隆之露出微笑。“听到副住持这么说,还真是令人宽心不少。”
  面带微笑的隆之转头看着浩子,只见浩子也微笑点头。
  “嗯。的确如此。”
  从隆之和浩子的反应来看。不难察觉他们之前遭受了多少非议。佛寺无疑的是村民的信仰中心,整个村子建构在强大的团结力与排他主义之上。更何况大冢木料厂担任过好几届的信众总代表,等于是佛寺不可或缺的强大支柱。如今这根支柱突然做出背叛佛寺的行为,也难怪村民会将他们视为仇寇。
  “……刚开始全家人真的每天都在吵架,再加上继承人死了,当时真的有把工厂收起来一走了之的念头。后来住在大都市的老二表示想继承。大家才顿时意识到现在不是自暴自弃的时候。”
  “嗯。的确如此。”
  话才刚说完,静信突然想起平日温文儒雅的父亲有时会在他的面前露出嫌恶的神情。父亲是个十分内敛的人,不轻易表露内心的情感。然而只要一提到大冢木料厂,就会很明显的露出不快的神情。静信知道父亲并没有谴责大冢家的意思,然而周围的人却知道住持对这件事十分耿耿于怀。静信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生气,有时甚至会对莫名其妙发脾气的父亲感到有些失望,他实在不懂父亲为什么要露出那种嫌恶的表情。现在回过头来看看当年的往事,静信明白若不是父亲信明每每露出那种嫌恶的神情,信众家也不会为了迎合住持的意思排挤隆之一家人了。每思及此,静信就对隆之感到十分抱歉。
  “现在全家人的心情总算是平静下来了。康幸的死固然不幸,不过我相信只要一家人同心协力,一定可以走出阴晦。然而不可讳言的,心里面还是会难过就是了。”
  “的确如此。”
  “说也奇怪。”隆之看着窗外。“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到了,最近总是有种寂寥的感觉,好像身边的人随时会离我而去似的。大概是季节变换的关系吧?”
  静信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老爸的年纪也大了,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个世界,而且听说盂兰盆节前后,村子里才死了一个年轻女孩呢。”
  “你是说清水惠吗?”
  “对对对,就是清水家的女儿,年纪轻轻的就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家里也办过丧事的关系,这阵子走在村子里。才发现办丧事的人还真不少。其实仔细想想,村子里的人大多都是老年人口,再加上今年暑假又特别炎热,不少老人家都往生了呢。除此之外,工厂里也有些年轻人突然辞职不干。住在附近的老人家也听说有好几个突然失踪的例子。”
  隆之的有感而发听得静信不由得皱起双眉。
  “说到这件事才想起来。”一旁的浩子插口。“还记得铃木吗?就是康幸以前的同班同学,听说他们全家突然搬走了呢。最近突然搬走的人还真不少。”
  静信愣了一下。笑得颇为寂寥的浩子继续说道。
  “看来大家愈来愈不喜欢外场了。”
  ——你将受到诅咒、远离此地。成为永被放逐的流浪儿。
  村子就像那座山丘一样排除异物。
  (我一点都不感到惊讶。)
  5
  回到寺院的静信把稿纸摊在桌前,快速的将之前写好的稿子扫过一遍。宁静无声的夜晚,连翻动槁纸的声音都格外刺耳。
  杀害亲弟弟的罪孽让哥哥遭到放逐,在寸草不生的荒野流浪徘徊。死去的弟弟化为尸鬼,亦步亦趋的跟在哥哥身后。哥哥不知道弟弟为什么要化为尸鬼跟着自己,即使回溯生前的种种,也揣测不出弟弟真正的意图。然而他已经忘了弟弟化为尸鬼之前的模样、忘了杀害弟弟的那一瞬间、甚至忘了自己当时的感受。
  于是静信将削得尖尖的铅笔前端搁在稿纸上。今天他决定不再揣测弟弟的想法。每当试图思索弟弟的意图。他就会被自身的浑沌所阻,无限的悔恨就在他眺望浑沌的时候浮上心头,阻断地的思路。
  他弯下身子看着脚边充满罪孽的身影。然后转过头去眺望依然清晰可见的山丘。薄暮占据山丘与他之间的空间,除了恶灵之外看不到其他人影。弟弟向来不会从背后追上来,总是站在前面静静的等着他。
  山丘上的云朵逐渐消散,灿烂的光芒肆无忌惮的倾泻而下。其中有几道白银般的强光坐镇山头,不分由说的射向流浪荒野的他。
  尚未遭到放逐之前,他从别人口中知道山丘的东方是一大片荒芜的平原,然而站在荒野往山丘看去,却发现整个山丘被四面八方的荒野所包围。这块土地之所以被称为东方,或许只是因为整个城镇只有位于东方的一座城门。
  被天神忽略的不毛之地。这里原本应该是罪人的放逐之地,却浮现出充满绿意的山丘。或许这个美丽而又安详的山丘,正是天神降落在这片荒野的奇迹。
  现在的他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他不知道是山丘座落于这片荒野,抑或是荒野围绕在山丘的四周。位于半山腰的城墙是天神的秩序所能涵盖的1末端、抑或是神迹的界限?
  今天的山丘依然美丽。
  静信停下手中的铅笔略事思考。被逐出山丘的他依然会觉得山丘十分美丽吗?他没有致弟弟于死的动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杀害弟弟,却在天神的裁示之下遭到放逐,这样的他依然觉得山丘十分美丽吗?
  对他而言,这件事应该是突如其来的悲剧。无法接受的悲剧化为制裁、化为诅咒,在他身上留下无法抹灭的烙印。面对将自己放逐荒野的秩序、将自己屏除在外的山丘,他是否还能真心的赞美?
  (当然可以……)
  即使山丘将他放逐,他依然对山丘保有一份孺慕。
  今天的山丘依然美丽。只要闭上双眼,他甚至可以详细的描述山丘的一草一木。
  白色的绵羊散落在高低起伏、绿意盎然的小山坡上,在苍郁的树林所围绕出来的绿地悠闲的吃着嫩草。散落各地的人家被红色碎石所铺成的小径串在一起。最后通往智者所居住的城镇。屹立不摇的尖塔耸立在城镇的正中央。顶端就是天神的居所。只有天神指定的智者能够登上尖塔的顶端,面见天神的智者看不见任何形象,只会笼罩在温暖的光辉之中。天神的伟大意志就存在于光辉之内。
  (他是伟大意志的信徒。)
  ——即使伟大的意志放逐了他?
  (对他而言,山丘无疑是永远的故乡。)
  以散发光辉的尖塔为中心,往外画着一个又一个内高外低的同心圆,山丘的轮廓就这样呈现了出来。
  环绕着尖塔的是智者所居住的神殿。环绕着神殿的则是石块砌成的城镇。城镇外围是一片森林,再往外走则会看到一大片的绿野。
  一望无际的绿野仿佛没有止境,远处点缀着几块白色的石头以及赤褐色的土壤。鲜嫩的绿意犹如苔藓一般覆盖其上,起起伏伏的丘陵地末端,横亘着绵延无尽的厚实城墙。
  (厚实的城墙……厚实的城墙,仿佛不让山丘的居民窥视山丘以外的景象一般仿佛拒绝永远在荒野之中流浪徘徊的罪人一般无限伸展,只在东边有扇总是紧闭着的小门。永远拒人于门外……)
  静信叹了口气。将铅笔丢在桌上。他的思绪无法集中,大冢隆之和浩子的脸孔盘据脑海,久久不能散去。
  外场人非常团结,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代表了外场是个排他性非常浓厚的村子,非信众的人家往往会被视为异物,更何况原本是信众、后来却背叛佛寺的大冢家,更是被其他村民视为不可原谅的敌人。对于其他村民来说。大冢家不但质疑将大家紧密结合起来的信仰,甚至还去信奉其他的宗教,看在大家的眼里自然是义愤填膺无法自己。况且就群众心理学的角度来分析。同仇敌忾的众人是很难不去排斥被视为公敌的人。
  然而静信也十分不解为什么群众会有这种盲目的心态。信仰是人们的心灵寄托。更是替人心带来安宁与祥和的精神支柱,如今却成为群众用来排斥他人的藉口,不但没有人质疑这种做法的正当性,也没有人对众人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这点让静信十分难以接受。
  对自己人展现和蔼可亲的笑容。却以残忍冷酷的手段对待外人。村民的这种两面性让静信心寒不已。然而在这个村子里面,或许也只有自己对这种现象感到不以为然吧?
  怅然的叹了口气,静信将桌上的稿纸收好。他很想继续写下去,无奈思绪却跟不上自己的写作欲,只好认输的将稿纸收进抽屉,拿出这几天四处打听所写下的笔记。然而现在的静信连翻开笔记的欲望也没有。呆立了半响,静信将笔记丢进抽屉站了起来。离开办公室之后,静信随手拿起玄关柜子上的手电筒,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枞树林吹来的阵阵夜风带着一丝秋天的气息,此起彼落的虫鸣不同于盛夏时分的喧闹,显得有些寂寥。静信望了山脚下进入梦乡的村子一眼,直接穿过大殿。两旁的树林传出蠢蠢欲动的秋意,默默的走上小径的静信朝着废墟一路前进,心中想起那个在村子里找不到立足之地、被迫躲到这里隐居,却又遭到以佛寺为中心之古老秩序的敌视。在众人的胁迫下离开圣殿的他。
  当年的教堂已经化为一片废墟,仿佛在诉说着隐居者内心的无奈。进入教堂之后,静信只听到一只蟋蟀发出凄凉的虫鸣,一段时间之后嘎然而止,然后又像想起来了似的继续呜叫。
  静信已经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点亮油灯了。打算到这里发呆的静信其实没有点灯的必要,之所以下意识的点亮油灯,或许是因为沙子上次出现在这里就是看到油灯的亮光使然。就在静信对自己的期待感到好笑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教堂的大门被打开的声响。
  转过头去的静信看到沙子正走在中央的通道上,踏着轻盈的脚步慢慢的靠近。
  “晚安。”
  静信没有说话。
  “我可是要事先声明,自从上次见面之后,我就再也没跑到这来了,直到今天为止。这段时间我可是听话得很。一直乖乖的待在家里,所以你就别再训话了好吗?”
  静信笑着点点头。
  “出来之前我喷过防蚊液,也换上长袖的衣服。连丝袜都套了两层,这样子你总该明白我还是有把你的忠告记在心里了吧?”
  “当然。”
  “呼。那就好。”
  沙子说完之后,坐在静信身旁的长椅上。屈着背颈以双手撑住上半身的坐姿就像小孩子一样。
  “江渊医师和母亲都很感谢你,他们也表示绝对不会把这个消息泄漏出去。反正我们跟其他村民没什么来往,也无从泄漏起就是了。”
  “嗯……”
  “你又苦着一张脸了,还是老样子”
  静信苦笑以对。
  “嗯……还是老样子。情况似乎有愈来愈严重的趋势。我们却找不出解决的办法。”
  沙子歪着头看着静信,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于是静信便简单的说明自己正在寻找众多牺牲者的共通点,截至目前为止却一愁莫展毫无头绪。
  “白天忙佛寺的事情,晚上抽空写小说,这阵子还得到村子里四处打听消息。看来你可真是个大忙人呢。不过忙了半天也没什么成果,难怪你的脸色会这么难看了。”
  “我的脸色真的那么难看吗?”
  “对啊。就跟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一样,好像很沮丧似的。”
  话声刚落。沙子不由得笑了出来。
  “每次在这里碰到你,你的脸色总是很不好看,该不会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跑到这来吧?”
  静信愣了半晌。
  “嗯……或许是吧。”
  “你自己没发现吗?”
  “没什么感觉。不过经你一说,倒还真是如此。”
  “用不着这么沮丧啦。你又不是传染病的专家。”
  静信摇头苦笑。
  “我心情沮丧并不是因为没有成果。”
  “那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又有人死了吗?”
  “倒也不是。应该说我在追踪死者生前的足迹时,知道了一些不甚愉快的事情。”
  “不甚愉快的事情?”
  “嗯。”静信环视倾倒的教堂。
  “外场是个好地方,绝大多数的居民都十分友善,平时的往来也很密切。不过相反的。外场排外的力量也十分强大。”
  沙子歪着脑袋略加思索。马上就意会到静信的言下之意。
  “我想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不是想说外场的居民对自己人很友善,却对外人很冷漠?”
  静信点点头。坐在长椅上的沙子举起双手挡住自己的脸颊。
  “嗯……所以你开始讨厌外场的人了?”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还是开始讨厌这个村子?所以才不愿意为了村子奔波劳累?”
  “没那回事,我只是感慨将村民凝聚在一起的力量总是会变成排斥异己的力量罢了。这种无法避免的结果正是大自然的定律。或许人类本来就是这种一体两面的生物,所以也没什么好苛责的,顶多只是感到有点遗憾而已。”
  “那就别苦着一张脸嘛,这样子怎么能继续调查,早日找出解决方法呢?如果传染病持续蔓延,甚至连村民都发现不对劲的话,到时我相信一定会发生让你更难以忍受的事情。”
  这番话对静信产生强大的冲击,他看着沙子稚气未脱的脸庞,顿时领悟到这才是真理。
  沙子说的没错,情况继续恶化下去的话,村民迟早会发现传染病的存在。到时会发生怎样的状况呢?藉由排斥异己所建立起来的向心力势必分崩离析,即使同为佛寺的信众、即使有着血缘或是地缘上的关系,在传染病的威胁之下,也一定会产生彼此排斥的反应。
  “……你说的没错。”
  “对啊。人类是弱小的生物,一旦被逼人绝境,就会变得十分脆弱。”
  静信点点头。没错,不能再沮丧下去,眼前的情势已经不容许自己多愁善感了。
  豁然开朗的同时。静信也感到十分羞愧。现在不是以为写作逃避现实的时候,在整个村子开始从内部瓦解之前,一定要及早找出阻止惨剧发生的方法。


  第五章
  1
  “老板,好久不见了。”
  听到静信的声音,正在自家后院的农地工作的清水雅司马上转过头来。
  “啊。原来是副住持。”
  “老板真是老当益壮。”
  老人站了起来摘下帽子,露出黑白参杂的头发。雅司的脚边是一畦又一畦静信不认得的树苗。
  清水园艺不但承揽庭园造景的业务,平时也做些批发树苗的生意,想要种些植物的村民都会直接向清水园艺批购。静信的母亲美和子也是清水园艺的忠实客户之一,时常来买些树苗回去种在庭院里。
  “今天的天气可真热啊,副住持到这来有什么要事吗?”
  “前阵子听说府上的隆司先生不幸过世,今天特别前来唁。”
  静信的这番话顿时让雅司表情黯淡了下来。
  “不敢当不敢当,还劳烦副住持亲自跑一趟。”雅司将手中的花铲丢进身边的水桶,指了指住家的方向。“外头热。还是请进来喝杯茶吧。”
  静信徼微颔首,跟在雅司的身后。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还真有点不敢相信。记得上次见到隆司的时候,他看起来还是红光满面的呢。”
  “可不是吗?”踏上屋内走廊的雅司叹了口气。静信在他的招呼下走进起居室,跪坐在佛坛前。佛坛上摆着一张新的遗照以及牌位。隆司去世的时候才四十一岁,生前在沟边町的一家会计事务所工作。就在静信放下线香双手合十的时候,雅司端着两杯麦茶走了进来。
  “家里只剩下麦茶而已。还请副住持多多包涵。媳妇今天出门办事,我这个老头子又不知道茶点收在哪里……”
  “请别这么客气。隆司的不幸想必对老板造成不小的打击,不知心情是否平复了许多?”
  雅司露出苦笑。
  “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接受,那么健康的人怎么会说走就走?记得那天他跟平常一样出门上班。没想到居然在公司里面昏倒。等我们接到通知急忙赶到医院的时候,就已经失去意识,没过多久就这样走了。”
  “听说隆司的心脏不太好?”
  雅司摇摇头,直说没那回事。
  “今年春天才刚做过健康检查,身体状况好得不得了呢,谁想到几个月之后竟然死于心脏衰竭。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他死的前几天身体倒还真的不太对劲,好像经常愣在那里发呆的样子。当时我以为他大概是熬夜或是宿醉,所以也没放在心上,想不到……”
  雅司眼眶一红。差点说不下去。
  “不过这也是事后诸葛,当时全家上下没一个人注意到他身体不太对劲。反正他起床的时候我已经在工作了,父子两平常见面的机会也不多。”
  “之前都没有请假在家休养,或是躺在床上养病吗?”
  “这倒是没有……毕竟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也不好过问他的生活琐事。就算他的身体真的不太舒服,我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否则媳妇应该会立刻发现才对。”
  “原来如此。”静信沉吟半晌。从雅司的叙述来看。很难判断隆司是不是死于那种怪病。之前的例子都是在家人察觉不对劲之后的几天之内死亡,隆司的情况却不太一样,要不就是从发病到死亡的时间比往例缩短了不少,要不就是跟那种怪病完全无关,然而静信却无从判断起。
  “……这件事来得那么突然,也难怪老板无法接受。”
  “我倒是还好,媳妇就可怜了。人命是上天注定的没错,可是媳妇和孙子的处境还是颇令人鼻酸,尤其是媳妇哪。我老婆已经过去了,要是媳妇跟孙子不在的话,也就孑然一身了。可是孙子明年高中毕业之后不是上大学就是找工作,迟早会离开这里,到时媳妇就得跟我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老头子住在一起了。虽然我告诉媳妇如果想回娘家的话,我也不会说什么,可是我都已经这把年纪了,走的时候总是希望有人能送我一程。”
  雅司说完之后,木讷的脸孔露出一丝微笑。
  “以前的人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现在可不是那个年代了。”
  静信猛然醒悟。对于村民来说,结婚之后与父母同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然而无可否认的,随着时代的变化,这种观念正在逐渐转变。新旧交替之间的过渡期,总是十分尴尬。
  “媳妇基于一片孝心,说不能放我一个老头子在这里自生自灭,其实她心里面也很挣扎。死了老公已经够可怜了,如今还要为了这种事情烦心。想想还真是令人同情。幸好隆司那边还有退职金,否则以后还真不知道靠什么来活。”
  静信露出不解的神情,雅司见状苦笑不已。
  “隆司昏倒的那一天,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居然跟公司提出辞呈。这件事我跟媳妇都不知情,完全是他一个人拿的主意。公司当然极力慰留,可是隆司那小子却说宁可拼着薪水和退职金不要,也要在今天辞职,还跟老板吵了一架。结果大概是太过激动,就这样昏倒了。公司老板在医院将这件事说出来的时候,媳妇的脸顿时绿得跟什么一样,毕竟孙子还是个高中生,现在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
  “结果……”
  “幸好老板人还不错,就当隆司辞职的这件事没发生过,以在职中不幸死亡的方式替媳妇申请了一笔退职金。这小子虽然是我的儿子,有时还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老人看着佛坛上面的遗照。
  “不过他年纪也不小了,本来就有自己的想法。如果是在大城市里的话,像他那种年纪的男人早就搬出去自己组个家庭了,哪还会跟父母亲住在一起。自己的事情更是自己解决,根本不会问父母的意就见。这么一想的话,也难怪他会做出这么突然的决定。”
  “说的也是。”静信附和。
  “隆司已经没在家里帮忙了吗?以前好像看过他跟老板一起出去工作呢。”
  “最近的确比较少,以前也只有在人手不够的时候,才会找他帮忙。其实我们的庭园造景也不过就是种种树而已,不像那些名气大的园艺公司那么专业,所以平时需要的人手也不是那么多。”
  “隆司生前有意愿继承家里的事业吗?”
  “我想应该没这个打算吧?别说他没意愿了。就连我自己也不打算让他继承。”
  既然如此,隆司就不太可能跟着雅司在村子里面到处跑了。静信归纳出这个结论之后,紧接着打听雅司的工作情况,比如说最近去过哪些人家、是否到过山入或是丸安木料厂、当时隆司是否同行等等。结果得知雅司根本没去过山入和丸安木料厂,这两个地方也不在隆司生前的行动范围之内。清水家的人很少进入山区,在山里也没有土地。雅司和隆司虽然住在外场,生活圈却几乎都集中在沟边町一带,除了比较熟识的左邻右舍之外,很少跟外场的其他居民发生接触。
  “我们在门前倒是有几个亲戚。”雅司露出苦笑。“以前只要家里发生了事情。大家都会往门前跑。不过自从几个堂叔相继去世之后,就几乎没来往了。死去的父亲跟堂叔走得比较近,到我们这一代之后。反而就逐渐疏远了。”
  “原来如此。”静信以这句话为这次的访问划下句点。
  离开清水家之后,静信直接前往中外场造访治丧主委小池。八月十一日死亡的广泽高俊就是住在中外场。静信与中外场的广泽家并不熟识。既然小池是中外场的治丧主委,应该可以透过这层关系来牵线。想不到就连小池也跟广泽家没什么交情。
  以往静信总是习惯将村子里的人际关系比喻成一张鱼网,每个村民都被村子里的地缘关系紧紧的镶在纲目之中,然而绵延不断的地缘关系如今却开始出现裂缝。整个村子的结构随着时代的演变逐渐解体,当事人却亳不知情。
  身为全村的信仰中心,位于如鱼网一般。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人际关系的重要枢纽,静信并未感受到这种变化,然而整个村子的面貌却由外而内逐渐改变。发现这种改变的人不是只有静信而已,就连小池也不由得摇头叹息。
  “以前只要提起住在哪里的哪个人,我就能马上说出那个人的外貌特征以及生活状况,就像自家人一样的熟悉。如今一切都变了。”
  “时代不一样了嘛。”
  “就连我这个治丧主委接到消息之后,还在怀疑中外场什么时候多出这么一个年轻人呢。据说他的个性十分内向,连自己的父母都不太了解他。”
  “原来如此。”
  “天底下没有不想了解孩子的父母,不过有时实在是力不从心。那孩子的父亲说他是在沟边町突然昏倒的,而且还是在一家小钢珠店里面。早上出门的时候,还以为他是去上班,后来才知道他早就把工作辞掉了。”
  “什么?”静信反问。
  “把工作辞掉?”
  “好像是,连他的父母亲都被蒙在鼓里。两三天之前身体状况就不太对劲,整个人失魂落魄的,不过每天早上还是穿着西装出门。所以父母都以为他跟往常一样出门上班,后来才知道他三天前就已经辞职了。成天没事干的他跑到小钢珠店消磨时间,就在那里倒地不起。”
  静信心中浮现一种十分不祥的预感。这跟清水隆司的情况实在太相似了。
  这时小池露出苦笑。仿佛察觉静信的心思。
  “生死有命,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说完之后。小池又露出疑惑的神情。“不过这阵子村子里也死了太多人了。”
  2
  九月十八日星期日,今天是小惠三十五日的法事。
  “这次的法事好像要脱孝。”前往小惠家的途中,母亲佐知子如此表示。九月已经过了一半,恼人的闷热逐渐远去。
  “脱孝?”小薰反问。
  “人家不都说七七四十九吗?过了四十九天之后,死者的魂魄就会离开家里。遗族也不必再替死者守孝,所以叫做脱孝。本来应该在七七四十九日那天的法亭上脱孝的,可是等到那时都已经十月了。人家都说连跨三个月的丧期十分不吉利,所以小惠的父母才决定在三十五日的法事上脱孝。”
  低下头的小薰觉得这种做法十分奇怪。不管小惠的魂魄是否还留在家里,都无法改变小惠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小薰不明白为什么过了四十九天之后。她的家人就可以收拾痛失爱女的心情。更何况现在才过了三十五天而已,小惠的魂魄还留在家里。难道她的家人这么想早点把她赶出去吗?
  (小惠……你好可怜……)
  死亡本身就是件十分可悲的事情,如今大家已经打算收拾心中哀伤的情绪,总有一天小惠的死会成为被大家遗忘的“过去式”。虽然小惠的生命已经在今年夏天成为“过去式”,然而她的死才刚开始而已,才过了三十五天而已,不该被视为必须被遗忘的“过去式”。
  走在前面的佐知子心情似乎颇为轻松,跟在后面的小薰却怎样也快乐不起来。到了清水家之后。小薰发现到场观礼的其他村民也都跟佐知子一样放下心中的大石,只有小惠的父母和祖父依然一脸哀戚,就跟葬礼那天一样的悲伤。看到三人的模样,小薰才稍感慰藉。
  法事还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开始。佐知子趁这段时间前往厨房帮忙。小薰原本也想跟着进去,却被治丧互助会的婆婆妈妈们挡了下来。她们要小薰找个地方休息就好,不必进来帮忙了。小薰探头一看,才发现厨房里早就挤满了人,于是她就顺从大人的意思走上二楼。小惠的房间还是一如往常,门上依然看得到熟悉的名牌。小薰觉得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三十五天以来。小惠一直待在家里,可是这种情况也只会持续到今天而已。小惠迟早要离开这个家,或许当法事开始之后。她的魂魄就要被赶出这里了。
  (这跟驱邪又有什么不同?)
  法事和驱邪都要念经,或许这两种仪式根本就是同一件事。僧侣的诵经声替小惠的魂魄带来痛苦,遇得她只好永远离开这里,如此一来大家才能松一口气。将心中的哀戚“打包”起来。
  (这间房间也不例外。)小薰环视着这间一如以往完全没有变动过的房间。(这间房间迟早也会被打包起来。)
  小薰开始想像所有的家具和物品都被收拾干净之后空荡荡的房间。
  心里好像被针刺了一下的难受。
  “我不要这样……”
  这里是小惠的房间。这里是属于小惠的地方。小惠的床铺和书桌虽然已经失去了主人,然而这些东西曾经属于小惠,以后也不会属于其他人。房间里的东西都是小惠生前最珍惜的宝贝。窗帘和棉被套都是小惠自己选的,省吃俭用靠着每个月的零用钱买来的生活杂货以及小饰品更是小惠傲人的收藏。小薰送的绒毛娃娃、校外旅行买回来的纪念品。这些都是小惠生前的最爱,谁都没有处理这些东西的权力。即使小惠已经不在了,这依然是她的房间。如今这个属于她的地方即将消失,大家都想尽快抹去小惠曾经活在这里的痕迹。
  小薰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认为小惠的死不该这么容易就被遗忘。一个人的死应该是天地为之动容的悲剧才对,就像心头难以磨灭的创伤。一辈子也无法忘怀。而不该是短短的三十五天就被打包装箱的过去式。
  小薰环视四周,心里明白等一下治丧互助会的婆婆妈妈们就会上来整理房间了。今天是脱孝的日子,过了今天之后,小惠就必须离开这个家了,如此一来自然不需要这间房间。
  小薰很想拜托小惠的父母不要动这间房间,在她的心中,这好像父母未经许可,就擅自整理自己的房间一样。小薰不希望大家这么简单的就将小惠打包装箱,然而她不知道小惠的父母是否会接纳自己的意见。
  这时佐知子的脸孔突然浮现在眼前。小薰仿佛听到母亲以命令的口吻要自己收拾思念小惠的心情。或许佐知子也会向小惠的父母说同样的话吧,为了收拾痛失爱女的悲伤。最好将小惠的房间整理一下。说不定宽子也同意母亲的建议,搞不好还会反过来劝自己将小惠留在记忆深处。重新迎接光明灿烂的未来。小薰觉得宽子最后还是会决定处理小惠的遗物。虽然这些都是小惠生前最珍惜的宝贝,不过大人向来不会将孩子重视的东西当一回事。这点小薰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
  “绝对不可以。”
  小薰的目光在房间里游移不定。打算在大人处理遗物之前先拿走几样东西当作纪念。没错。这样才对。小薰永远不会忘了这个朋友。更不会将思念她的心情收拾起来,她打算好好的珍藏“小惠”。
  绒毛娃娃的体积太大了。很难从房间偷渡出去。其他太过显眼的东西也不行,搞不好会被小惠的家人发现。小薰可不希望被大家当成小偷。小饰品或是生活杂货虽然可以偷偷的夹带出去,可是小薰总觉得这些随处可见的东西根本不足以代表“小惠”。
  小薰的目光投向房间一角的书桌,压在桌垫下方的月历还是八月。小惠的月历停在八月份,当初翻到这一页的时候,她大概想不到这居然是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月份。书桌上摆着只翻过三分之一的教科书,以及还来不及拆封的文具。
  (……小惠已经不在了。)
  小薰随手翻动抽屉以及书架上的物品,打算从里面找出一件足以代表“小惠”的东西,然而触目所及净是片断的回忆,这更让小薰意识到小惠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小惠已经不在了,完全消失在这个世界。只留下房间里不足以代表“整个小惠”的碎片。
  泫然欲泣的小薰不死心的继续翻找,突然之间停下了双手。在桌垫下方的月历下,她发现了一张明信片。
  这是小惠的字迹。也是小惠写给他的明信片,还来不及寄出去。小惠就死了。即使明信片上的字迹再怎么秀丽,也无法替主人传达情意。
  (小惠,你一定很后悔没把它寄出去吧?)
  一想到这里。泪水顿时不争气的掉了下来。小薰将明信片藏进文件夹,慢慢的走出房间。没有东西足以代表“小惠”,就连这张明信片也不是“完整的小惠”,不过她知道小惠一定不愿让家人发现这张明信片。如果家人在整理房间的时候发现了这张早已过了赏味期限的明信片,铁定二话不说直接丢进垃圾桶。小薰不忍心见到这张明信片落得如此下场。
  “放心吧。小惠。”
  这张明信片不会变成垃圾桶里的纸屑,小薰将文件夹紧紧的抱在胸前。
  “……一起回家吧。”
  把它带回家吧。过了今天之后,明信片就不能待在这里了,在七七四十九日之前,小薰的房间将会成为它暂时的归宿,直到了无牵挂的离开这里为止。
  “我绝对不会把它打包起来。”
  3
  打开店门,长谷川往外张望。
  “咦,真是稀客。”
  原来是水电行的加藤。严格说来,来过好几次的加藤其实不能算是稀客,不过带着儿子裕介来喝咖啡倒还是第一次。两人在吧台坐定之后,长谷川立刻送上两杯水。
  “父子两难得出来逛街……啊,差点忘了今天是星期日。”
  长谷川早就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了。creole没有固定的公休日。当初开店是基于兴趣使然。原本抱着想做就做、不想做就拉下铁门自己放假的心态,想不到正式营业之后才发现自己还颇为乐在其中的,开着开着几乎就变成了全年无休的状态。全年无休似乎已经成为时代的趋势,就连原本固定休星期天的商店街,最近也出现了好几家星期天照样营业的店家,以前一到下午五、六点就急着打烊休息的店面。如今更是逐渐延长营业时间。像creole这种每天都开门营业的商店其实也不在少数。
  “裕介,你想点些什么?”
  不知所措的裕介顿时害羞得低下头。裕介从小就是个内向的孩子,跟长谷川也不会特别亲近。不过自从儿子不幸死亡之后,长谷川就对男孩子特别的疼爱。他常常将别人家的孩子与自己的儿子互相比较,每次总会唤起许多遗忘许久的回忆。儿子刚过世的时候。不管想起什么都会让自己感到无限的悲痛。然而过了四年之后再度忆起往日种种,原本的悲痛却化成了丝丝暖意洋溢心头。
  “嗯?”长谷川又问了一次,只听到裕介小小声的说了一句冰淇淋。大概是被问急了之后胡乱决定的。这时一旁的加藤露出笑容。
  “裕介捡到了一个钱包。”
  “哦?”
  “看起来像是女用钱包,应该用了一段时间了。这小子说要把钱包送去派出所。所以我才说要请他吃冰淇淋当作奖励。”
  “原来如此。裕介,你真是个好孩子。”
  “可是警察先生不在派出所里面。”
  裕介说完之后,抬头看着父亲。
  “对啊。”朝着儿子点点头之后,加藤看着长谷川。“你见过派出所新来的警官吗?”
  “唔……”长谷川沉吟片刻。高见前阵子死了,遗缺是由一名叫做佐佐木的警官递补的。
  “老实说我也没见过新来的警官。每次经过派出所,里面总是空荡荡的半个人也没有。”
  “……这就怪了。”
  “田代先生似乎见过好几次,派出所就在书店的斜对面嘛。听说对方是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人物,即使跟他打招呼,他也不会回答。田代先生每次一提到他,脸上的表情总是十分不以为然。”
  “原来如此。”
  长谷川端出一盘特大号的冰淇淋放在裕介面前。
  “没见到警察先生真是遗憾,下次再去吧。”
  害羞的裕介终于露出笑容,小小声的向长谷川道谢。在一旁看着宝贝儿子的加藤也露出微笑,不一会儿又转头对长谷川说话。
  “我把钱包留在柜台,还写了张纸条放在那里。派出所的警官竟然常常不见人影。这样子似乎不太好吧?”
  “可不是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外场本来就是个宁静安详的村子,高见警官以前就常常抱怨每天都找不到事做呢。可是你说的也没错,派出所的警官三天两头不见人影,的确是叫人不太放心。”
  “对啊。”加藤点点头。
  “最近搬来的人好像都不怎么喜欢跟别人打交道,兼正的桐敷先生也是一个例子。”
  “就是说啊,几乎都是只闻楼梯响、不见人下来的那种神秘客,感觉真是说不出来的奇怪。”
  4
  诵经完毕之后。静信转过身来,向大川家的人深深一鞠躬。
  “不敢当。副住持辛苦了。”
  大川富雄说完之后,一旁的和子立刻端了一杯茶上来。今天是住在山入的大川义五郎的七七四十九日。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之间一个多月就过去了。
  “这下子总算是放下了肩头重担。老头子生前虽然带给我们不少麻烦。可是俗话说人死为大,该有的礼数还是少不了。”
  静信不置可否,默默的接过和子递给他的冷茶。义五郎的脱孝法事只有大川富雄一家人到场,场面显得十分冷清。其实义五郎自己也有儿子,举行葬礼的时候还携家带眷的赶来送老父亲最后一程,想不到之后的几场法事都看不见他们的影子。义五郎的几个儿子都不住在外场,考虑到回来一趟所要耗费的时间。也难怪他们只肯在举行葬礼的时候露面。然而冷清清的法事会场还是令人感到不胜唏嘘。
  外场人十分团结,这种力量建构在村子对内的强大向心力,以及对外的排他主义之上。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原本被纳入体系的村民一旦离开村子,就会对自己的故乡产生莫名的排斥感,仿佛挣脱了桎梏似的海阔天空。静信觉得那些离开外场的人之所以有这种倾向,很有可能是将自己置身于外场之外。不再认为自己是个土生土长的外场人了。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告一个段落了。听说清水家刚刚也才举办过法事,副住持连赶两场一定很辛苦。”
  “哪里,大川老板最近也不好过。”
  “就是说啊。”大川顿时摇头叹息。
  “我店里有个伙计叫做阿松的,他女儿前阵子才刚过世。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呢。”
  “嗯。”静信点点头,他知道大川说的是住在上外场的松村康代。
  “阿松地好像掉了魂似的,连他老婆都哭出了病,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弄到最后只好由我来帮他们办丧事。人家都说一回生二回熟,不过这种事情还是别太熟练得好。”
  “的确如此。”
  “自从死了女儿之后,阿松就一直请假没来上班,店里的人手顿时调配不过来。加上货运行的年轻人一直在换,每来一个新人,我就要把送货卸货的规矩从头再教一遍,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再这样搞下去的话,我迟早会累出病来。”
  “老板可得好好保重身体,别把身体累坏了。”静信客套似的回答。大川身边的和子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最近大家好像经常办丧事似的,真不知道村子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静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和子的问题。村民已经察觉不对劲。而且开始正视问题的存在。总有一天,村民的疑惑会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泛滥成灾,静信无法想像到时整个村子会变成什么模样。
  和子歪着头思考,似乎不知道静信心中的焦虑。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对了,前阵子邮局突然关门了呢。”
  “嗯。”静信点点头。光男曾经提起过这件事,他说经营邮局的大泽一家人好像搬走了。
  “这件事也有些古怪。”
  和子话声方歇,大川立刻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你有完没完啊?”
  “真的很奇怪嘛。如果当时你也在现场的话,一定会跟我有同样的感觉。我可是亲眼看到的,那副表情分明就是死人的脸孔。”
  静信愣了一下。
  “死人的脸孔?”
  大川苦着一张脸回答静信的疑问。
  “我老婆说邮局的大泽先生早就已经死了。这家伙前几天跑去邮局探病的时候,看到大泽先生躺在榻榻米上,回来之后就一直说大泽先生的表情是死人的脸孔。拜托你用脑袋想想好不好,天底下哪有这种怪事?”
  最后那句话是对和子说的。和子似乎十分不服气,恨恨的瞪着大川。
  “想来想去就只有这种可能性嘛。而且当天晚上他们就搬走了,还是在三更半夜的时候呢,难道你都不觉得奇怪吗?”
  “对不起,你刚刚说三更半夜?”
  “对啊。”和子点点头。“我听说大泽先生生病了,所以才特地跑去探病。或许是我多疑了,大泽先生其实还活得好好的,只是脸色不好看而已。可是哪有人会挑家人生病的时候搬家?而且还是在三更半夜的时候。如果真要搬家的话,大泽太太就应该在我去探病的时候提起这件事才对,不过当时她可是只字未提,而且家里还是跟往常一样,根本没有打包装箱的痕迹。”
  “好了,你就少说两句吧。”大川阻止妻子继续说下去。却换来和子怨怼的眼神。
  “真不知道这个村子到底是怎么了……”
  将父母亲送出家门之后,清水宽子顿时松了口气。娘家的父母为了外孙女的法事,特地大老远的跑到家里帮忙,而且一住就是三天。宽子知道父母是想要安慰痛失爱女的自己,然而自从女儿过世之后,宽子就觉得自己的体力大不如前,不但没有余力招呼父母,也没有那种精神应付别人的安慰。
  放下重担的宽子关上玄关的大门。转过身来看着空荡荡的家里。日光灯发出冷冷的白光,入夜的村子笼罩在慑人的宁静之下,只听得到忽远忽近的虫鸣带来早秋的气息。
  小惠死了,在这个家留下一个无法填补的破洞。父母亲在家的时候还没这种感觉,如今两人已经回去了,这才切身的感受到无法填补的破洞所带来的空虚以及失落。自从小惠死了之后,公公德郎和丈夫就像两具行尸走肉一般,宽子觉得自己好像是住在这问屋子里唯一的人,只有一开就是一整天的电视机让她感受到一丝的人气。这种空虚的感觉才符合现在的心境。宽子一直觉得父母的关怀与家中的气氛格格不入,直到两人回去之后,才发现这个家真是寂寞得可怕。
  宽子叹了口气,朝着客厅走去,公公和丈夫两人正无言的盯着电视画面。即使加入他们的行列。宽子也不觉得客厅的气氛会变得比较热闹。
  宽子坐在餐桌椅上看着电视,一句话也没说。背对着她的公公和丈夫也保持沉默,没有人愿意开口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宽子将帐簿摊在餐桌上,开始记录这次的法事所支付的费用。其实她现在什么事都不想做。可是不找点事情来做做的话,又会觉得很难耐。宽子勉强自己找点事情来打发时间。想办法渡过这个漫长的夜晚,然而这种逆来顺受的日子似乎没有结束的一天。
  德郎默默的站了起来走出客厅。宽子和清水看着他走了出去,却没问他要去哪里。少了德郎的客厅显得更加空虚。耐不住的宽子终于率先打破沉默。
  “……你刚刚跟副住持说些什么?”
  “嗯?”
  “法事结束之后,你们不是稍微聊了一下吗?”
  “哦。”清水恍然大悟,他想起当时静信问了许多问题,包括小惠失踪之前是否有什么异样、七月中旬到八月之间去过哪些地方、是否到过山入、认不认识一个姓后藤田的男子等等。
  清水低声回答之后。宽子又陷入沉默,两人的对话也到此结束。清水一方面感到这份沉默让自己坐立难安,另一方面开始思索自己刚刚回答的问题,以及没有说出口的事情。
  小惠应该不会跑到山入才对,她也不认识叫做后藤田秀司的男子。不过清水并没有确实的证据。那个姓后藤田的男子到底是怎样的人。老实说清水并不清楚,也没跟其他人打听过,不过他知道自己心里早就有数了。小惠已经死了,她的房间里还问得到淡淡的香水味。
  至今依然留在鼻腔里的香味,让清水感到十分痛苦。那不是芳香剂的味道,绝对是香水没错。宽子平常没有擦香水的习惯。清水在脑海中将盂兰盆节前后来家里见过小惠的访客名单做个整理,除了尾崎医院的敏夫之外,就只有住在附近的田中薰而已。小薰应该也没有擦香水的习惯。看来那罐香水应该是小惠的错不了。
  小惠失踪的那天晚上,当宽子心急如焚的大叫小惠还没回来的时候,清水还记得左邻右舍是怎么说的。“小惠已经到了爱打扮的年纪了。”当时清水虽然嗤之以鼻,认为小惠还是个孩子罢了,如今弥漫在房间里的香水味却让他赫然发现小惠已经到了愿意为别人打扮的年纪。昏倒在山里的小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事的邻居嘴上虽然不说,心中的答案却只有一个,就连清水也不由得开始怀疑了起来。虽然敏夫表示没有那方面的疑虑,然而清水怀疑自己是否应该相信在自己的面前拍胸脯保证小惠只是单纯贫血的医生所做出的判断。
  小惠到底碰到了什么事?她又是为了谁开始擦香水?乖巧的女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女人”的?失去小惠的清水突然觉得女儿变得十分陌生。
  “……问这些问题真奇怪。”
  在一瞬间,清水无法理解宽子的这句话是针对什么事情,抑或针对谁而说的。一脸茫然的他转过头去,发现宽子正看着自己。
  “……嗯……或许吧。”
  “那个姓后藤田的人是谁?”
  “我哪知道。”
  “他跟我们家的小惠有什么关系?”
  “……关系?”
  “感觉真不舒服。”
  宽子没有回答清水的问题,直接说出内心的感受。
  “怎么说?”
  “最近村子好像中邪似的,接二连三的出事。”
  “会吗?”
  “怎么不会?大冢木料厂的儿子才刚过世没多久,前阵子中野家也才办过丧事。”
  “嗯。”
  “之前山入一连死了三个人……今年好像一直在死人似的,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想太多了吧?”
  清水虽然否定宽子的疑虑,说话的口气却显得十分不自然。其实清水本身也觉得今年不太对劲,走到哪里都会看到有人在办丧事,令他觉得村子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每当他说出心中的怀疑,同事们总会觉得他想太多了。同样住在下外场的前田甚至还说痛失爱女的他变得有些神经过敏。同事们的反应让清水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多心了。
  “安森老太太听说搬去跟儿子住了,外场的人口似乎变得愈来愈少。”
  清水没有回答,心里有种被大家抛弃在这里的感觉。
  “听说农会的奈良先生也提前退休了。”
  “奈良先生?他不是还很年轻吗?”
  “听说健康状况不太好,所以打算提早退休。”
  “嗯。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你说的倒轻松。他说退就退,我们可得分担他留下来的工作呢。再加上有个职员一直旷职没来上班,大家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
  “谁啊?”
  清水说出一个从外地通勤的女性职员的名字。这个女性职员已经做了好几年了,宽子也跟她有数面之缘。
  “她怎么会无故旷职?”
  清水皱起眉头。
  “你可别说出去,听说她好像跟别人私奔了。”
  “什么?”宽子提高音量。
  “老公跟小孩呢?”
  清水摇摇头,然后叹了口气。宽子在惊讶之余,内心深处也感到一丝艳羡。这种羡慕感虽然不甚强烈,却的确存在于宽子的心中。
  ——如果能抛下现在的种种逃向未来的话,不知道该有多好。
  快被沉默压垮的房子、开了一个大洞的家。失去爱女的自己,以及——
  (……这个被诅咒的村子。)
  敏夫接到住在水口的大川茂过世的消息,依然是在一大清早的时候。九月十九日星期一。接到电话的敏夫立刻驱车前往。赶到的时候阿茂已经死亡了。大川茂今年三十四岁。比敏夫还要大上一届。
  阿茂从三天前就一直卧病在床,今天凌晨的时候孤独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当时没有人在床边照顾他。等到家人早上起来一看,才发现阿茂早已气绝多时。
  “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
  母亲抱着阿茂的遗体痛哭失声。一旁的敏夫不由得火气上升。当初身体不太舒服的时候,为什么不叫他到医院就诊?为什么不带他来看病?
  其实敏夫心里也很清楚为什么,因为中间夹着一个周末。即使再怎么不注意身体健康。阿茂的双亲也不是不关心儿子的父母,再说一开始的病情也没有特别严重,实在是没有叫医生在周末假日还要特地跑来出诊的必要。不过做父母的总是会担心孩子的身体健康。所以他们才打算星期一一大早就要带阿茂到医院求诊。想不到却已经太迟了。传染病没有时间的观念,即使在放假的时候也不会休息。
  敏夫明白放假日的时候,医院也应该继续看诊才对,然而村子里的人都跟敏夫有相当程度的交情,他们不忍心剥夺敏夫难得的休假,也觉得这么做十分对不起他。敏夫明白这是村民对他的好意,但对于罹患这种疾病的人来说,短短的两天假期却会成为致命的四十八小时。
  不过让敏夫感到困扰的并不只有患者的问题,每次接获通知前往相验遗体而且还是不能解剖的遗体,不但无法观察病情的发展,就连确定病因都十分困难。为了开立死亡证明书,敏夫只好硬着头皮询问阿茂的病历、父母的病史、以及最近的动向,不过像最近与哪些人见过面、去过哪些地方、可能经由什么途径遭到感染的这些问题,就只有本人才能回答了。如果可以的话,敏夫真的很想好好的问一问阿茂,当然是在他的意识还清醒的时候。
  这阵子的讣闻突然减少许多,就像被打上了休止符一样,如今阿茂的死成为下一段乐章的开端。敏夫推断经过一阵子的销声匿迹之后,紧接着一定会是另一波的高峰,而且这波高峰的来势绝对会比上一波更加凶悍。
  敏夫觉得在放假日的时候照常看诊真的有其必要性,可是这么一来。医院里的工作人员就必须在假日的时候前来加班了。有些人员平常的工作就已经够忙碌了。敏夫实在不忍心做出如此无理的要求,可是又不能为了六日两天的看诊另外请人。
  敏夫看着泣不成声的大川夫妇,脸上的神情十分黯淡。
  静信接到大川茂死亡的消息,也是在早课结束之后不久。回到办公室略事休息的僧侣们一听到电话响起,立刻很有默契的对望一眼。一大早打来的电话绝对没什么好事,这是大家在今年夏天深切的体认。
  光男接起电话,坐在椅子上的鹤见小小声的说了一句“又来了”。其他人保持沉默,一句话也没说。
  静信来到位于水口的大川家替死者诵经。发现整问屋子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的气氛当中,就跟先前的那几户人家一样。
  “早知如此,星期六那天我说什么也要拖着地去看医生。”母亲规惠哭得双眼通红。“可是他却说没什么大碍,睡一觉就好了。”
  这阵子后藤田秀司过世时的情景一再重现,现在也不例外。父亲长太郎和母亲规惠仿佛在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瘦小的身形令人感到十分不忍。阿茂尚未成家,少了媳妇和孙子的负担固然是不幸中的大幸。从另一方面来看却又令人感到无比凄凉。
  阿茂的死对大川长太郎和规惠而言,无疑比自己的死还要难以接受。两老做梦也想不到宝贝儿子竟然先自己而去,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固然让他们尝到人世问最难以忍受的哀恸,不过对静信而言。这只不过是入夏以来一再上演的戏码当中必定出现的经典画面罢了。
  也因为如此,静信打听大川茂生前近况的态度显得十分消极。反正一定找不出任何共通点,已经预见结果的静信感到十分疲惫,还有一种徒劳无功的无奈。结果不出所料,大川茂跟其他死者之间果然找不出共通的地方。
  (这种情况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心情非常沮丧的静信突然灵光一现,他很想知道阿茂在死前是否向公司辞职。
  规惠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似乎觉得静信的问题十分可笑。
  “当然没有。”
  (嗯,当然没有。)静信不由得在内心苦笑不已。事件本身的意义并不存在,而是由旁观者所赋予的。不过规惠似乎将静信的沉默与自嘲当成半信半疑,只见她又再度强调了一次。
  “阿茂不可能辞职。今天早上我打电话到阿茂工作的地方通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们都没跟我提起这件事。”
  “对不起,我只是突然想到而已。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静信向规惠郑重致歉,并且表示守灵当晚还会再过来之后,就离开了大川家,直到当天晚上守灵即将开始之前才再度造访。坐在灵堂一角等待仪式开始的静信依照往例聆听吊唁客缅怀死者的言辞,以及前往致意的村民交头接耳的谈话。
  这时静坐一旁的静信在人群当中发现大川富雄的身影,才想起大川酒店的老板是大川茂的远房亲戚,两家人算是同宗。
  “副住持真是辛苦了,连着两天都见到您。”
  “老板也辛苦了。”
  “两家亲戚接连办丧事,还真不知道撞了什么邪呢。”
  大川叹了口气。转身走回亲友席。担任丧主的大川夫妻就坐在对面,一脸木然的接受大家的吊唁。
  “这件事实在太突然了。请两位节哀顺变。”
  一名正值壮年的男子向大川夫妻表示吊唁之意,还伸出双手拍拍两人的肩膀。男子的身后跟着几个身着丧服的人。
  “接到电话的时候。我真的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明天的葬礼如果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还请尽管吩咐。”
  长太郎和规惠向壮年男子深深一鞠躬。
  “感激不尽……左邻右舍会负责筹划葬礼,您的好意我们就心领了。”
  “原来如此。”男子叹了口气。
  “实在是太突然了,阿茂到底是得了什么急病?”
  “我……我……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再也无力承担悲痛的情绪,长太郎顿时老泪纵横。
  坐在一旁的静信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家庭伦理大悲剧之中。
  清水隆司、广泽高俊以及大川茂,这三人都是年轻力壮的男子,而且都在外地上班,如今却接二连三的死去。对于这个村子而言,死亡已经不是什么大新闻了,可是——


第六章
  1
  住在外场的加藤义秀在妻子澄江的搀扶之下进入尾崎医院,是在九月已经过了二十天的时候。十和田探头进来表示有病患需要急诊。正在看诊的敏夫将视线投向安代。会意过来的安代走进候诊室,看到年迈的老者在妻子和武藤的搀扶之下,好不容易才坐了下来。
  “还可以吧?”
  安代半跪在地上看着老人。意识朦胧的老人勉强跟安代点点头,脸色十分难看,两边的肩膀随着呼吸的频率不停的上下耸动。呼吸既浅又弱。安代握住老人的手,发现老人正在冒冷汗。脉搏也十分急促。
  安代回头看着闻讯赶来的律子和聪子。
  “拿担架过来。我进去通知院长,你们先把患者送进处置室。记得测量血压和脉搏。对了,先把动脉导管准备好。”
  律子和聪子俐落地开始动作,安代也马上走回诊疗室。敏夫抬起头来,询问处理的情形。
  “已经送进处置室了。”
  安代直视着敏夫的双眼,会意过来的敏夫立刻站了起来。跟病患致歉后前往处置室。
  “情况如何?”
  “频脉、呼吸急促。轻微的缺氧状态,瞳孔收缩。”
  敏夫点点头,推开处置室的房门。
  “哪里不舒服?”
  听到敏夫的声音,澄江不由得握紧满是青筋的双手。
  “两三天前就一直躺在床上,好像是感冒的样子。他自己说睡一觉就好了,想不到今天却变成这副模样。院长,该不会是肺炎吧?”
  “现在还很难说。”
  聪子将纸条递给敏夫。脉搏过快,血压过低。
  “动脉导管。”
  一旁的律子立刻将导管拿了出来,加藤的手腕也已经被固定住了。敏夫点点头,一边跟澄江说话,一边替加藤抽血。
  “有没有发烧?”
  “大概三十八度左右。”
  “咳嗽跟头痛呢?”
  “没有咳嗽,好像也没有头痛的样子。我觉得应该只是小感冒而已,他本人也这么认为,所以就喂他吃了一点草药。婆婆在世的时候常吃这种草药,治感冒特别有效。只要睡一觉就好了。可是看他好像没什么起色……”
  “送去化验。”敏夫将检体交给聪子,转头瞪着澄江。“你差点害死人了。”
  澄江瞪大了双眼。一脸错愕。
  “患者出现缺氧的状况,为什么不直接叫救护车把他送来?还有,你又不是医生,凭什么说他只是小感冒而已?外行就不要充内行,不要随便给他吃些乱七八糟的药!”
  “院长……”律子小声的提醒敏夫。转头瞪着她的敏夫立刻察觉到自己的失态。
  “……抱歉。”
  澄江的模样显得相当狼狈。
  “对不起,我失言了。我马上请人叫救护车,在救护车赶到之前,我们会设法让患者的病情不要继续恶化下去。”
  “院长。他的状况真的这么糟糕吗?”
  “这点要彻底检查之后才知道,不过我可以断定是呼吸功能受损所引起的。”
  (八成是ARDS)敏夫在心里又补上了一句。还是那种怪病,而且已经进行到末期——MOF了。敏夫指示律子准备氧气面罩和胸部X光,然后开始对澄江问诊。
  检验结果出来之后,救护车也刚好赶到,将义秀紧急送往国立医院。
  “院长。”看着救护车离开之后。安代压低了嗓音。“又是那种病吗?”
  “……八成是。”
注:(1)ARDS——急性呼吸窘迫症候群
  2
  还差几天就是秋分,静信于二十日晚上拜访外场的村迫宗秀。村迫宗秀是外场的治丧主委。最近外场一连死了两个人,葬礼应该也是由他负责统筹的。
  位于商店街一隅的村迫米店早已熄灯打烊,铁卷门也已拉下,不过事先已经联络好的米店还是为静信留了一个入口。弯腰钻进只拉下一半的铁卷门、推开后面的玻璃门,静信站在玄关朝着屋内叫门。
  过了没多久。村迫米店的长子宗贵出来应门,脸上还挂着爽朗的微笑。
  “好久不见了。最近还好吧?”
  “好久不见,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没变。”静信回答。宗贵用手指指身后。
  “听说你找老爸有事啊?进来吧,他在里面等你。”
  在宗贵的引领下,静信走进了店面后方的住家。宗贵比静信大三岁,是静信的高中学长。宗贵的弟弟英辉则比静信大一届,高中一毕业就到外地闯天下了。学生时代的静信经常到村迫米店找英辉玩,因而认识了宗贵。宗贵不但借给静信不少课外书籍。有时还会帮他看功课。高中毕业后。静信就很少拜访村迫米店了,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令他不禁有些怀念。
  前往客厅的途中,静信经过餐厅旁的走廊。宗贵的妻子智寿子向静信点头致意。她的身旁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
  “博巳和智香都这么大啦?”
  “可不是吗?”走在前面的宗贵回过头来露出微笑。
  “你上次见到他们的时候,智香才刚要上幼稚园呢,都已经过了两年啦。感觉上小孩子进了小学就长得好快,不但越愈长愈高,也开始建立自我的人格了。”
  “嗯……”这时静信与一名正从二楼下来的少年打了个照面,那是村迫家的老三正雄,年纪比宗贵小十几岁,静信记得当时他还只是个拖着鼻涕到处乱跑的小鬼而已。
  正雄只瞟了静信一眼便别过头去。也不知道是在跟静信点头示意还是对静信视而不见地从两人身边走了过去。
  “正雄。怎么不打招呼?”
  宗贵斥责年幼的么弟,不过正雄没有回答,头也不回的朝着门口走去。十几岁的青少年正值反抗期,对家人的劝戒总是充耳不闻。
  “正雄也长大了。高中生吗?”
  “今年高二。”宗贵露出苦笑。“他只长体格不长脑袋,个头像个大人似的,骨子里还是跟小鬼一样幼稚。都怪老爸老妈把他宠坏了,现在连讲一句都不行。”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宗贵笑得十分腼腆。
  “直到自己生了小孩之后,才知道为人父母的总是特别疼爱老么。我也不是说哥哥姊姊没有老么可爱,不过老么就是特别惹人疼惜。想想正雄那小子是在我跟英辉长大之后才出世的么弟,也难怪老爸和老妈当年会把他当成宝贝来看待,毕竟跟两个正值叛逆期的哥哥比较起来,牙牙学语的小孩子总是可爱多了。”
  “天下父母心。做爸妈的想法其实都差不多。”
  “嗯。”宗贵点点头,将走廊尽头的纸门拉开。“老爸,副住持来了。”
  “来来来,请进请进。”宗秀连忙起身招呼,敢情他老人家正独自躲在房间里小酌一番。喝得满脸通红的宗秀将桌上的啤酒递给静信,却被静信以等一下还要开车为由加以婉拒。不死心的他继续劝酒,结果被一旁的宗贵叨念了一番,脸上顿时露出失望的神情。宗秀已经年近花甲,然而人只要上了一定的年纪,举手投足之间就会处处显露出几分的孩子气。
  静信向带路的宗贵致谢,同时也向送上茶点的智寿子表达谢意。直到两夫妻离开房间只剩下宗秀一人的时候,静信才表明来意。
  “听说佐伯明过世了。”
  酒兴正酣的宗秀显得十分愉悦。
  “嗯。的确过世了没错。副住持认识他吗?”
  “也算不上认识。”有点心虚的静信把眼神别了开来。佐伯明过世的消息是从石田那里得知的,静信之前根本不知道村子里还有这个人。“辗转得知这个消息时,真是吃了一惊。”
  “嗯,他死得十分突然。不瞒你说,其实我跟他也不熟。他虽然住在外场。却隶属于上外场的治丧互助会,所以他的丧事不是由我处理的。”
  “他的身体一向不太好吗?”
  “倒也不是。听说有天晚上突然胃痛。事后才知道其实是心绞痛。很多人常常将心绞痛跟胃痛混在一起,他的家人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哪里在痛。就胡乱给他吃了些胃药。过了一段时间看他似乎没什么起色。赶紧带他去医院。这才知道原来是心脏出问题,第二天早上就这样走了。”
  说完之后,宗秀陷入长思。
  “他的家人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不过他本人似乎知道自己的身体会出问题似的。发病前几天就跟老板递辞呈了。”
  静信瞪大了双眼。
  “您是说他早就辞职了?”
  “对啊,大概是发病的三天前递的辞呈吧?听说他回家之后就跟家人宣布辞职的消息,弄得家人面面相觑。即使家人责怪他辞职之前怎么没跟他们商量一下,他也无动于衷,甚至说辞都辞了,现在再说这些也于事无补,还说他想要趁这个机会好好的休息一下。我想他大概是早就意识到自己的健康亮起红灯了吧?”
  静信感到十分疑惑。他之所以造访宗秀,主要是想知道佐伯最近的动向,打听他的人际关系、生活圈以及与其他患者间的共通点。然而这些努力到最后都证明只是在白费力气。患者彼此之间根本没有交集。静信也找不出任何共通点,除了清水隆司、广泽高俊、大川茂以及佐伯明在死前都曾经向公司辞职之外。突然辞去工作竟然会成为这些完全没有交集的患者唯一的共通点,静信实在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对了,外场这阵子好像还有人不幸过世。”
  “嗯。”宗秀点点头。“副住持是说高岛先生吧?他的死也很突然,前一天还好好的。过了一天就病倒在床上。”
  “那位高岛先生也跟公司辞职了吗?”
  宗秀的表情十分讶异,嘴巴张得大大的。好像见鬼了一样。
  “没错,他的家人也说他早就辞职了。不过他没有固定的工作,老婆的娘家好不容易帮他安插职位,他每次都熬不了多久就递辞呈。嗯,印象中他也是在死前几天辞职的。这是他的家人在我前往吊唁的时候说的,应该错不了才对。”
  静信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死者的共通点就是辞职,除了秀司、干康以及大冢康幸这些村子里的自营业者之外,其他人在死前都曾经向公司辞职。
  (……到外地通勤的村民。)
  这到底代表了什么?牺牲者总共分为外地通动者和非外地通勤者两大类,外地通勤者在死前几乎都向公司辞职,太田健治是唯一的例外。不过事实上太田也递出辞呈了,只是被慰留了下来而已。
  “怎么会这样?”宗秀一副活见鬼似的表情。“副住持不说,我还没发觉,这种巧合实在是太可怕了。”
  静信缓缓的点点头。神情暧昧的看着宗秀喃喃自语。
  “最近村子里好像怪怪的。动不动就在办丧事……”
  话还没说完。宗秀就回过头来看着静信。
  “连派出所的高见警官也死了,副住持不觉得最近死了不少人吗?”
  “嗯。好像是。”,
  “不是好像,是真的死了不少。今年是比往年闷热许多没错啦,可是又还不到热死人的地步。而且还不是集中在外场,听说村子里到处都在办丧事,难不成——”
  宗秀直盯着静信,脸上表情十分阴沉。
  “难不成是传染病?”
  “不太可能。”静信露出苦笑。“总不可能所有死去的村民都是死于传染病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若真是传染病,医院经对不会闷不吭声,更不可能瞒着家属,搞不好死者的家人还得隔离观察呢。就算家属刻意隐瞒病情好了。医生也不可能在诊断书上面作假,公所只要看到诊断书上面出现传染病的宇样,就绝不可能允许家属将死者土葬。”
  “嗯。”静信的说法让宗秀不由得点头赞成,虽然脸上的表情还是抱着几分疑虑。
  “不过村子里死了不少人,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我才觉得不太对劲嘛。既然没有传染病,为什么村子里的人接二连三的倒下?而且一前一后死去的两人居然都在生前突然辞职,这实在是说不出来的诡异。很多人都说今年夏天很奇怪。热得要命不说,连雨水都没下几滴。我倒觉得奇怪的不是天气。而是村子才对。这阵子村子真的不太对劲,动不动就有人搬家。”
  宗秀说到这里,对着静信露出苦笑。
  “光是这一带就一连搬走了两户人家,总有种把村子丢着,落荒而逃的感觉。”
  说到这里。静信才猛然想起之前也听说过门前有人搬走的消息。在邮局服务的大泽也搬走了,就连派出所的高见一家也搬离外场。印象中造访大冢木料厂的时候,也听隆之提过类似的事情。
  静信不由得低头思索,无法释怀的异样感占据心头。而喉咙就像被不知名的异物梗住,一如小惠与后藤田吹死去的时候,发现暗藏在后那股不寻常时的那种感受。
  把能问的问题都问过之后,静信离开村迫家,将车子停到寺院前面。
  下车之后,静信走向田茂家的屋前。推开没上锁的小门,沿着仓库边的小路穿过庭院抵达田茂定市的书斋前面。面向后院的书斋正是定市退休之后的居所。
  “定市先生。”
  听到静信的声音之后,独自打开书本面对棋盘的定市抬起头来。
  “原来是副住持。”
  田茂家是标准的兼职农家。定市是个已经退休的国小校长,儿子现在在外场的国中教书,家里的农地除了做为一家人的食物来源之外,也是定市与妻子阿清平日的休闲娱乐。田茂家以往是外场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定市除了将多余的山林地和农地出租之外,在外场的商店街也拥有许多出租店面,同时更在沟边町盖了好几间出租公寓,每个月光是靠租金的收入就可以过着衣食无虞的生活。不过定市和他的家人倒也安于恬淡。
  “真是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扰。天气总算是比较凉爽了。”
  “可不是吗?”定市微笑以对。“请进请进,副住持今天有什么事吗?”
  “嗯,有些事情想请教一下。”静信还没坐定,定市就走进书斋一角的小厨房,端了一套茶具出来。
  “老头子泡的茶,还请副住持别嫌弃才好。本来想到大屋叫老太婆过来的,不过那个老太婆泡的茶也好喝不到哪去,还不如喝我这个老头子泡的茶。”
  “哪里,您太谦虚了。”静信微笑说道。
  面前这个笑得十分轻松的老者可是外场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现在外场村的正式名称是外场校区,总共分为六个地区——以往还有一个山入地区,目前已经并入门前每区选出一名区长组成区长会,再由六名区长互相推选出会长一名。区长会的会长相当于实质上的村长,目前由田茂定市担任。定市除了区长会会长的头衔之外,同时也是佛寺的信众代表会会长以及外场农会的理事,更是神社信众的总代表兼任最高神宫,权势不容任何人小觑。
  “最近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已经好久没跟副住持聊聊天了呢。佛寺那里还好吧?”
  “托您的福,还过得去。”客套完之后,静信马上切入主题。“寺里的光男说门前一带有人搬家,不知道您认不认识他们?”
  “你是指松尾吧?”定市不假思索的回答。他虽然是外场的要角,毕竟还是不可能知道所有村子里的大小事件,不过只要是门前的事情,就绝对逃不过他的耳朵。“就是境松嘛。”
  “喔。”静信恍然大悟。境松是松尾家的屋号,他们家刚好位于门前与上外场的交界处。所以大家都习惯称呼他们为边境的松尾家。
  “境松家搬走了吗?”
  “嗯。境松家有个年轻人叫做高志的,不知道副住持认不认识?印象中好像比副住持大个一两岁。”
  “嗯。我知道。”
  “他们说高志被公司调去外地,所以只好搬离外场,不过我看这八成不是真的。”
  “怎么说?”
  “高志他说被调去外地,然后就丢下老婆孩子一个人离开外场,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境松家的康志觉得不太对劲,跑去儿子上班的地方打听,才知道高志根本不是被调去外地,而是跟公司辞职了。”
  静信感到一股凉意直上脑门。
  “辞职之前也没跟家人商量。一声不吭的就离家出走,康志简直就快被气炸了。之后他跑来跟我谈这件事,还请我一定要替他保密,所以我才没说出去的。”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九月初吧?听说高志之后有跟家里连络,也不知道他在电话中说了些什么,康志听了之后居然说要举家迁移到儿子落脚的地方。就是前几天的事情而已,好像是十八日那天搬走的。”
  “……真是匪夷所思。”
  “可不是吗?”定市在茶壶里注满热水。“那天境松家门口停了辆卡车,隔壁的守广太太见状出来一问,才知道他们要全家搬走的消息。若不是刚好被守广太太撞见,我看他们搞不好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这样一声不响的搬走了呢。康志是个有板有眼的人,我看八成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否则怎么会没跟邻居道别就直接搬走呢?”
  定市将茶汤注入茶海,露出苦涩的表情。
  “他们搬走的时候是在晚上,左邻右舍都说境松家一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所以才要趁夜逃走,甚至还有人说高志跟地下钱庄借钱还不出来。为了躲避讨债集团,才不得不搬离外场。”
  静信看着有如好好先生一般的定市。
  “定市先生。最近还有谁搬走吗?”
  定市愣了一下,歪着脑袋略事思考。
  “记得八月底的时候,上安婆婆好像也搬走了,说是要去跟儿子住在一起。上外场好像也有类似的事情。印象中好像是听定次的女婿说的。“
  定次是定市的弟弟,在上外场经营一家超市。
  “这阵子搬家的人还真不少。”
  定次的表情有些茫然。
  “听说光是上外场就搬走了好几家,而且都集中在这段时间。对了。有件事想请定市先生帮个忙,下次跟村民聊天的时候,能不能若无其事的打听一下这阵子到底有多少人搬走?”
  “打听当然没问题,不过为什么副住持想知道这个?”
  “只是基于一时好奇而已,说不定可以从其中瞧出端倪。”
  “什么端倪?”
  “呃……”脑筋动得飞快的静信立刻随便捏造出一个理由。
  “去年夏天不是有好几个开发公司的人跑来吗?”
  “嗯。”定市点点头。
  “记得他们那时好像想盖什么渡假中心,还说要建高尔夫球场还是露营地什么的,后来这件事虽然不了了之。我总觉得似乎没那么单纯。”
  定市沉吟片刻。
  “有道理,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村民突然搬家?其中的确大有问题。以后有机会的话,我再替副住持打听看看。”
  “感激不尽,麻烦您了。”
  定市点点头,突然叹了口气。
  “最近到底是怎么了……副住持,你不觉得村子不太对劲吗?”
  静信顿时狼狈不已。
  “您是说搬家的事情吗?”
  “这也是其中之一。总觉得这阵子的丧事好像特别多的样子。义一老爹死了之后,紧接着安森工业的媳妇和孙子、甚至连儿子干康都死了,三代同堂的家庭顿时只剩下德次郎和节子两个老人家。”
  “嗯……真是令人同情。”
  “派出所的高见警官也死了。邮局的大泽家也搬走了……对了,图书馆的柚木也辞职了呢,副住持知道吗?”
  静信瞪大了双眼。
  “不,我不知道这件事。他也辞职了?”
  “对啊。而且说辞就辞呢,好像是八月底九月初的事情。柚木走了之后一直找不到接替的人。现在只好请托儿所的寿美江辛苦一点,暂时管理图书馆。”
  定市摇摇头,双眼望向虚空。
  “听说外场国小的校长也在两天前辞职。他的肾脏本来就不好,医生一直建议他洗肾,可是他总是不肯,拖到现在终于施不下去了,学期还没结束就被迫辞职。村子里一下子少了这么多人,感觉就像被拔光牙齿的老人家一样。”
  静信一边点头,一边克制内心的不安。外场虽然是个自给自足的封闭型村落,不过还是有来自外地的通勤人口,像是柚木和小学校长等。到外地上班的外场村民人数就更多了。
  (通勤……)
  太田健治、广泽高俊、清水隆司、大川茂、佐伯、高岛,他们都是到外地上班的通勤人口。同时也都在死前突然辞去工作。柚木和小学校长虽然是来自外地的通勤人口,不过他们也跟其他人一样辞职了。
  (义五郎……)
  大川义五郎离开村子回来之后,身体就开始不舒服了。
  静信扶住自己的额头,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整个村子真的不太对劲,好像被某种神秘力量包围了一样。
  传染病在村子内部肆虐,应该是传染病没错。然而至今所发生的一切,却让静信觉得村子外面似乎有比传染病更可怕的东西。
  ——恶鬼。
  (……不可能。)
  可是这种念头就像画面一样十分清晰。有如枪尖一般的三角形地带,三面围绕村子的枞树林,以及躲在枞树林当中窥视村子的无数恶鬼。
  村子被死亡的阴影包围。
  静信带着一丝醉意告别田茂家,回到寺院之后,立刻拨电话给办事处的石田。
  “石田先生,麻烦请给我一份迁出者的名单。”
  “这……”电话另一端的石田显得有些为难。
  “户籍变动资料应该查得到才对,请你务必帮忙。“
  3
  星期四,敏夫接到沟边町国立医院打来的电话,表示前几天送来的加藤义秀已经于前一天晚上不幸病逝。
  近中午时分,住在上外场的行田悦子前来求诊,很明显的就是贫血的症状。敏夫开了铁剂、维他命和抗生素,而且还为她输了血,摆明了就是尽人事听天命。
  “院长最近好像憔悴了许多。”
  中午休息的时候,汐见雪突然有感而发。
  “也难怪会愈来愈憔悴。”安代接口。“最近院长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可是所得到的成果却与他付出的努力不成正比。”
  “就是说啊。”清美点点头,将便当盒的盖子打开之后叹了口气。“谁叫那些患者都要拖到不能拖了。才肯到医院来看病。”
  “院长前几天还对患者破口大骂呢,真是吓了我一大跳。”井崎聪子也叹了口气。“我想院长大概是压力太大了。”
  “你是说加藤义秀吗?唉,可不是吗?”安代点点头。“有病不来求诊,却随便吃些来路不明的草药,也难怪院长会大发雷霆。”
  “为什么院长会生气?”一旁的十和田插口。安代耸耸肩膀,看着一脸疑惑的十和田。
  “其实医学上没有叫做感冒的疾病,只有所谓的上呼吸道感染,简单说来就是喉咙或是气管发炎的意思。冷空气或是过敏源的刺激也会造成发炎,不过绝大多数的上呼吸道感染都是由病毒引起的,吃药根本就是无济于事。”
  “真的吗?”
  “感冒没有特效药,只有多补充体力才能对抗感冒病毒,所谓的感冒药其实也只有增强体力的效果而已,并不是吃了感冒药就会自然痊愈。偏偏老人家总是把药当成万灵丹,他们往往认为只要吃了某种特效药,再严重的感冒也会瞬间痊愈。事实上这根本就是错误的观念,感冒的时候就要好好休养。否则吃再多的药也没用。”
  “就是说啊。”十和田露出苦笑。“每一户人家总是会有所谓的家传秘方,发高烧的时候也吃,感冒流鼻水的时候也吃,好像能治百病似的。”
  “对对对。说得好。”安代放声大笑。“最常见的秘方就是喝蛋酒或是吃烤蒜头。不过这种秘方还算好,至少能收到补充体力的效果,其他的秘方可就令人不敢领教了。所谓的家传秘方根本不最什么万灵丹,偏偏就是有人以为家传秘方能治百病,结果把盖子打开一看,才发现里面放的居然是妇科的药物。”
  护士们个个捧腹大笑。
  “有些无害的家传秘方其实只是吃心安的,这倒还无可厚非,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得好好休养才行。生病的时候不是吃了药睡上一觉就没事了。必须观察患者的病情是否比昨天严重、三餐是否正常才行,如果有注意到这些的话,就应该会在患者呼吸窘迫之前发现不对劲才对。加藤太太就是以为丈夫吃了药就没事了,才会造成今天的不幸。”
  “原来如此。”
  “虽然对着患者和家属发脾气也是于事无补,不过我还是能体会院长当时又急又气的心情。尤其这阵子特别忙碌。患者又一个接一个死去,也难过院长的心情会好不起来。如果患者都很重视自己的身体健康,即使到最后依然回天乏术,至少院长还不会像现在这样不知道为了谁在拼命。”
  “这阵子不但死了很多人,连前来求诊的患者也增加不少。”十和田看着武藤。一脸苦涩的武藤点点头。
  “今年入夏以来一连死了那么多人,也难怪村民们人人自危,甚至还有人在猜测村子里是不是爆发了什么传染病呢。所以身体只要一有什么不适,村民们就会立刻跑来医院求诊。就算是大惊小怪,至少也能求个心安。”
  “有危机意识固然是好事,偏偏还是有那种随便吃个草药就算了的人。”
  “这种病真的很棘手。”安代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患病的人只会感到全身无力,既不会大声嚷嚷自己哪里不舒服,旁人也只会以为患者只是精神不好而已。如果患老一天到晚抱怨自己哪里会痛、哪里不舒服的话,旁人一定会提高警觉才对,偏偏就连患者自己也没察觉到身体不适,就好像感官神经突然变迟钝似的。不过这样也好啦,至少只要看到两眼无神的人,就知道对方八成也是这种怪病的患者。”
  “就是说啊。”清美也点点头。
  “患者的表情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得病的不是自己似的。”
  “没错没错,所以家人在这个时候就很重要了。可是愈亲近也就愈冷漠,病患家属好像总是最后一个发现情况不对劲的人。”
  “说的也是。”
  “行田悦子大概也是那个吧?”
  安代以点头回答律子的问题。
  “应该是,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了。”
  休息室顿时笼罩在突如其来的沉默之中。对他们来说,“那个”早已成为不治之症的代名词,罹患“那个”的患者绝无生还的希望。
  “……好可怕。”
  小雪突然冒出的这句话替休息室的沉默添加了一丝恐怖的气息。这时桌上的电话响起,坐在电话旁边的律子立刻拿起话筒。
  “呃……我是高野。”高野藤代的声音从电话的另一头传来。她是医院里的兼职人员,今天一大早就打电话向医院请假。“院长在吗?”
  “院长现在有访客。要请他听电话吗?”
  “不用了,没关系。”藤代的声音显得有些欲言又止。“呃……请帮我跟院长说一声,就说我想跟他请辞。”
  “藤代。”
  “对不起,我知道现在正是医院最忙碌的时候,可是我真的很害怕”…,"
  律子无言以对,她想起藤代之前总是对别人诉说内心的不安。如今事态愈演愈烈。完全没有受到控制的迹象。
  “看到这么多人接二连三的死去,天晓得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
  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无法责怪藤代的自私,位居抗疫最前线的恐惧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遗忘的。就连身为护士的律子内心都有点毛毛的。更何况藤代只是医院请来打杂的工友。
  “院长虽然保证绝对没问题,可是天晓得是不是真的没事。每次处理垃圾的时候,心里都会害怕自己被外露的针头刺到,所以……”
  “……我能体会。”
  “真是不好意思,那就麻烦你转告院长了。”
  藤代说完之后,就挂上了电话。律子放下话筒之后,发现休息室里的同事全都在看着自己。
  “藤代想辞职。她说她会害怕。”
  清美重重的叹了口气。
  “也不能怪她啦,毕竟没有人能保证她的安全。”
  休息室里的人全都缓缓的点点头。现在的她们也只能点头而已。
  4
  星期五中午,敏夫开车前往上外场。他凭着模糊的记忆寻找行田家,最后将车子停在行田家前面的空地。一名正蹲在仓库前面晒萝卜的老人站了起来。他就是悦子的丈夫行田文吾。
  “院长。”
  “尊夫人的身体还好吧?”
  才刚下车的敏夫立刻劈头问了这个问题。行田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有些疑惑。
  “托院长的福,今天还算不错……”
  “不错?”敏夫直视行田的双眼。“还在睡觉吗?”
  “这就不太清楚了,刚刚她才把饭桌收拾干净而已。”
  “也就是说她还有精神收拾碗盘?”
  行田点点头。脸上挂着一派轻松的表情。
  “我交代过她今天早上回医院复诊。”
  敏夫的口气有些不悦,行田也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可是今天是国定假日……”
  “的确是国定假日没错,不过我确实交代过悦子,叫她今天早上再去一趟医院。她没跟你提起吗?”
  “是……”
  丢下完全在状况外的行田,敏夫迳自朝着玄关走去。等了好一阵子。才看到一脸不耐的悦子懒洋洋的从里面走了出来。
  “原来是院长……”
  “先别急着打招呼。我不是要你今天上午回医院复诊吗?为什么没来?”
  “可是……”悦子跪坐在玄关上面,一手撑着脸颊。“今天没有特别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也要回医院复诊,否则我怎么观察病情的演变过程?”
  “是……对不起。”
  敏夫真的很想破口大骂。行田和悦子一点危机意识也没有,这种若无其事的态度让敏夫不由得火冒三丈了起来,他真的很想将肚子里的怒气一股脑儿的发泄在他们身上。悦子得的是不知名的传染病,而且很明显的已经发病了。截至目前为止,发病的患者全都在几天之内死亡,没有一个得以幸免。
  敏夫重重的吁了口气,藉以平抚内心的怒火。
  “那你现在感觉怎样?”
  悦子缓缓的点头,就像录放影机的分格动作一样,看来似乎还是有点心不在焉。敏夫索性坐在玄关上,叫悦子伸出双手。比起昨天到医院看诊的时候。她的脉搏数降低不少,脸色也红润了许多。
  之前敏夫也对患者开立铁剂、维他命以及抗生素,不过效果并不怎么样,看来悦子的好转应该是跟输血有关。
  “似乎比昨天好多了。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要帮你抽个血。”
  “嗯……”
  悦子心不甘情不愿的伸出手臂,敏夫二话不说立刻动手抽血。结束之后。敏夫再次叮咛悦子。
  “千万别跟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更别因为病情稍微好转,就以为自己已经没事了。明天记得到医院来复诊,我等一下回去就帮你预约,听到了没有?”
  “可是……明天是星期六……”
  “别管明天是星期几,反正你给我过来就是了。否则休怪我像今天这样直接杀过来。”
  “嗯。”悦子点点头。站在玄关的行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脸上还是挂着状况外的神情。
  “副住持。”
  田茂定市出现在寺院的时候,静信刚好在后面的书房查资料。定市跟佛寺的交情匪浅,常常直接进入办公室找人,有时甚至迳自穿过庭院走进室井家的起居室。
  “原来是定市先生。午安……不,应该说晚安才对。”
  “打扰一下好吗?我知道秋分时节正是最忙的时候。也知道副住持想早点休息,不过我想跟副住持谈谈前几天提到的事情。”
  静信点点头,拿出坐垫请定市上座,定市坐下后的表情十分严肃。
  “情况怎样?”
  “简直就是出乎意料之外。这个村子到底是哪里不对啊?光是一个夏天,竟然有二十几户人家同时搬走,村子里的人口顿时在一瞬间锐减。”
  (果然不出我所料。)静信在内心呐喊。这时定市拿出一张便条纸。
  “我将我打听到的消息都写在这张纸上面。除了这份名单之外。应该还有更多人搬走才对。”
  静信接过便条纸,逐一审视列举的名单。总共有二十二户人家搬离外场,其中有些静信不认识的名字,不过绝大多数都是信众。村子里的信众在搬家的时候,礼貌上都会跟寺院知会一声,不过静信从未接获这些人搬家的消息。
  “这么多……”
  “每一户都是突然搬走的,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副住持应该认识名单上的支仓婆婆吧?”
  “嗯。”
  支仓丝子是住在上外场的独居老人,常常到寺院做早课。现在回想起来,静信才发现已经有好一阵子没见到她了。
  “她说她要搬去跟儿子住,可是好几年前她跟原本住在一起的媳妇大吵一架之后。媳妇就气得离家出走,之后连儿子也搬走不再往来了。或许她跟媳妇言归于好,也或许她儿子跟媳妇离婚、打算回来照顾老母亲,所以她才突然对外宣称要搬去跟儿子一起住。”
  静信点点头。支仓丝子跟媳妇之间的冲突早就是远近驰名了,当年两人大吵一架之后。媳妇甚至还拿着菜刀冲了出去。不过拿着菜刀的媳妇倒不是打算对丝子怎样,而是边跑边嚷着自己不想活了,当时这件事成为村民们茶余饭后的八卦话题。之后儿子带着媳妇离家出走,丝子也对儿子的行为十分不能谅解,母子之间几乎形同陌路。
  “既然她本人这么说,我想应该错不了才对。不过想想还真有点奇怪。”
  “可不是吗?境松的事情也是说不出来的怪异。我听到之后也是惊讶不已呢。天底下居然有这种怪事,真是令人不敢相信。”
  “说的也是。”
  留在村子里的独居老人无论是出于一己之意、或是另有隐情,其实都有无法跟儿女同住的苦衷。有时客观情势的改变固然会化不可能为可能,可是在短短的几个月之间一下子搬走了那么多人,这种超乎常理的巧合也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说到这里,听说三安家的媳妇也离家出走了。”
  “三安…中外场的安森诚一郎他们家吗?”
  定市点头表示没错。
  “三安家的媳妇好像叫做日向子。有天早上家人一觉醒来,突然发现她不见了。三安家的米子婆婆跟支仓婆婆一样。都跟媳妇处不好,中外场的村民都认为支仓家的闹剧迟早会在三安家上演,想不到最后媳妇居然丢下老公一个人落跑了。”
  “会不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应该不是。前一天晚上媳妇还跟儿子睡在一起,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才发现被窝里面没见着人,家里也到处都没看到人影。看来应该是晚上趁大家都睡着的时候收拾细软一走了之。说来挺夸张的,不过确实如此。”
  “的确是挺夸张的。”
  (趁着夜色……)这句话在在静信的心中反复再三。总觉得其中有什么很不简单的内情。
  “支仓婆婆也是在晚上搬走的吗?”
  “这就不清楚了。有人看见她在打包行李,一问之下才知道她要搬去跟儿子住,不过倒是没人知道她什么时候搬走的。支仓婆婆个性乖僻,本来就没什么朋友,再加上支仓家位处偏僻,平常根本没有人会注意那里。我猜想大概是第二天、或是第三天搬走的才对。”
  静信嘟嚷着“原来如此啊”,内心却总有种无法释然的异样感觉。
  “村子里的独居老人本来就比较多。像上外场的筱田家那种举家迁移进来的例子反而算是特殊的个案。对了,不知道副住持有没有发现——”
  定市凑到静信身旁。指着静信手中的便条纹。
  “安森婆婆、前原濑津、再加上猪田家的老爷爷。他们都是中外场三村的人。”
  一时之间不知道定市意所何指的静信抬起头来,只见定市对着自己点点头。“这一来山入就等于完全消失了。”
  “——呃?”
  “中外场的三村所拥有的土地都集中在山入的山脚一带,刚好位于北山的另一边,老爷爷至今依然每天到山里干活。如今老爷爷说儿子调职,所以一家五口全都不知道搬到哪去了。安森家的美铃婆婆原本就是山入一带的大地主,现在虽然早已不再务农了,老公死的时候还是缴了不少税金。前原濑津的土地集中在林道附近,她现在也不已务农维生,不过丸安木料厂偶而还是会跑到山里伐木。林道的前面就是猪田爷爷的土地,他老人家至今还是靠着那块土地维生呢。”
  静信皱起眉头。
  “如今他们一个接一个搬走,也就是说会进入山入的人几乎可说是没有了,只剩下荒废多时的林地。以及被课征税金的山头而已。再加上原本住在山入的那三人也都过世了,山入这个地方简直跟完全消失没什么两样。猪田家的老爷爷虽然说除非自己死了,否则绝对不放弃山入那块土地,可是之后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想必他也不太敢踏进山入才对。听说这阵子山里面多了不少野狗,他先前才被野狗咬伤,看来八成是早已放弃那块土地,才会在突然之间搬走吧。”
  定市说到这里,深深叹了一口气。
  “或许这也是时势所趋吧?之前村子里的人口从未出现锐减的情况,其他地方的农村大叹人口外流,外场却从不曾为这个问题所扰。当时我还颇以外场自豪的,想不到还是抵挡不住潮流。眼看着就要走进历史了。不过看到熟悉的村民一个接一个的消失,内心的感觉还真是五味杂陈。”
  “说的也是。”静信如此回答,内心却感到十分无力。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无法理解的东西呈现在自己的面前时。内心的那种迷惘与无助。不断增加的死亡人数、对传染病的莫名恐惧,照理说这跟大量迁出的村民应该毫无关系才对。然而随着疫情的升温,村民也开始走出外场。死者和迁居者虽然不能划上等号,却同样使村子的人口减少。静信觉得这仿佛代表了什么,却又不知道隐藏在背后的含意,更不清楚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连性。他们应该不是嗅到传染病的味道,所以才急着离开这里,村民的行动力应该不至于如此迅速。
  送走田茂之后,静信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连忙回头将车子开了出来。
  眼前发生的一切令人无法理解,既然如此,重新回到原点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事件的起点是在山入,这也是静信唯一确定的线索。重回山入的话,说不定可以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带着如堕五里雾中的心情开着车子往山入前进,眼前的景象却让静信为之愕然。
  ——路不见了。
  通往山入的道路被土石流掩埋,受灾范围非常辽阔。不到两个月前,静信才开着车子经过的道路就这么消失了。静信想起前阵子下过的大雨,印象中瞬间雨量十分惊人,轻轻松松的就解除了邻近地区的旱象。或许就是那场大雨让干涸许久的山壁顿时崩塌下来的吧?
  山入已经完全被孤立起来了,静信不由得正视这个新发现。堆积如山的土丘对面出现几个忽明忽暗的亮点,大概是车灯照在小动物的眼睛所造成的反光,也或许是几只野狗正在对面窥视着自己。
  静信将下颚靠在方向盘上,看着耸立眼前的土丘。道路消失已是事实。然而直到现在才被人发现的冲击却让静信久久无法平复。他知道村民已经不需要这条道路了,也知道成群结队的野狗让这里成为危险地带,然而在内心深处,却还是对这个残酷的事实感到无法接受。
  自从那天之后,山入就已经死了。失去了居民的山入也失去了野狗和小动物以外的访客。如今那块土地已经慢慢的从人们的意识当中消失,成为记忆的一部分,如同消失了一样。
  (得赶紧跟办事处连络。)
  静信觉得他必须将道路被土石流掩埋的消息通知办事处,不过心里面同时怀疑这么做到底有没有意义。道路一旦没人行走,也就等于是失去了生命。
  村子被孤立于死亡之中。


  第七章
  l
  敏夫坐在准备室里面盯着墙上的时钟,显得十分焦躁不安。已经过了下午三点,沉不住气的他终于拿起桌上的电话,拨给位于上外场的行田家。
  即使昨天说过那样的诟,行田悦子终究还是没出现。今天是星期六,医院的挂号时间到十一点半为止,原本下午是没有看诊的。悦子和行田或许是觉得不好意思占用敏夫的休息时间,所以才没到医院来复诊,然而这份无谓的体贴却很有可能会害了自己。
  直到电话铃声的第十六响。正常敏夫打算挂了电话亲自跑上一趟的时候,终于有人拿起了话筒。接电话的人不是悦子,而是行田文吾。
  “啊……院长……”
  行田的声音显得有些狼狈。
  “悦子还是没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行田有些吞吞吐吐,过了几秒钟之后,才怯生生的回答敏夫的问题。“星期六下午还要打扰院长,实在是有点不好意思。悦子她本人也觉得过意不去,所以才打算今明两天先观察一阵子之后,等到星期一再去看诊。”
  敏夫不由得叹了口气。
  “行田先生,我这不是在吓唬你,不过悦子得的病真的拖不得。详细情况目前还不太清楚,不过这种疾病随时都有突然恶化的可能。悦子已经年纪一大把了,一个弄不好的话,搞不好就这样去了也说不定。所以我才会千叮咛万叮咛,叫她一定要到医院复诊。”
  “是……”
  “如果你不在乎悦子是生是死,那我也无话可说,若悦子也不重视自己的生命,那我也不好勉强她来医院。这样子够明白了没?如果你还关心你老婆的话。就别在乎那种小事,立刻带她到医院来。”
  “可是……”
  “当初是我叫你们来的,现在我也还在医院里面等你们。或许你们觉得打扰我的休息时间十分过意不去,这点我很感激,不过如果你们能在预定时间前来复诊,让我早点从漫长的等待当中解脱的话。我会更感激你们的。”
  电话另一头的行田频频道歉,表示等一下就会带着悦子去医院。敏夫叹了口气挂上电话,内心对自己的做法感到有些厌恶。
  医生没有命令患者来医院的权利,是否要看医生完全取决于患者本身的自由意志。敏夫虽然得为全体村民的健康把关,却并不代表他负有监督的责任,更没有监督的权限。如今他却逾越了分际下令村民前来看诊,这不但让他感到焦躁不安,同时也对迫使他不得不这么做的行田夫妇感到有些愤怒。不过最令人难以释怀的,却还是现在的所作所为跟死去的父亲几乎如出一辙的事实。
  父亲生前总是说自己守护着村民的生命跟健康,只要村民生了什么病,就会视为自己的奇耻大辱。他不但责怪工作时不慎受伤的患者,碰到生病的村民甚至还会破口大骂。责备患者的不重视身体健康,以及病患家属的漠不关心。
  敏夫喷了一声,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跟父亲没什么两样,这点让他感到十分不是滋味。
  (不行,我一定要冷静……)
  村民没有危机意识是很正常的。就连敏夫本身也为了不要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刻意将事情压了下来。如果据实以告的话,行田一定会产生危机意识,既然现在选择隐瞒事实,敏夫实在没有理由责怪行田的不是。
  就在敏夫试着说服自己的时候,听到门外传来的叫门声。敏夫不耐烦的站了起来。门口明明就设有对讲机。难道没看见不成?敏夫一方面对来者的观察力之差感到不耐,同时也为了没来由就怪罪别人的自己感到有些生气。
  打开门一看。来者果然是行田夫妇。而且悦子的情况又更加恶化了,脸色比前天还要糟糕。一想到自己居然打电话叫悦子前来看诊,敏夫自责的念头又更强烈了。现在的悦子连走路都有问题,照理说应该是敏夫前去出诊才对,哪有叫对方到医院看诊的道理。这份自责让敏夫感到十分不愉快,悦子的病情一看就知道恶化了不少,敏夫无法理解为什么行田在电话中连提都不提一声。内心的自责转变为对行田的愤怒,敏夫觉得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事实上敏夫早就知道自己的情绪连自己也控制不了,这点他倒是颇有自知之明。
  敏夫尽量控制住情绪,刻意隐藏对行田的怒气,直接替悦子验血验尿。尿液的颜色十分浓浊,尿量不大,呼吸的时候听得见些微的哮喘。敏夫决定重新输血一次。除了输血之外。敏夫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做。
  如果情况不对的话,一定要立刻通知医院,或者是自己叫救护车。叮咛过行田夫妇之后,敏夫就让他们回去了,然而他却一点都不敢奢望悦子的病情会因此好转。
  2
  小薰醒来时已经接近中午时分。拉开窗帘推开窗户,秋天的微风顿时迎面吹来。九月的天气实在还称不上凉爽,不过万里无云的晴空着实令人心情愉悦,吹在脸上的微风也变得格外的舒畅。
  九月二十五日。九月即将进入尾声,距离小惠三十五日的法事已经过了七天,今天正是六七四十二日。
  小薰梳洗更衣之后,伴着母亲佐知子的唠叨声随便吃着桌上的早餐。
  “今天是星期天,你好歹也帮忙一下家事吧?”
  佐知子瞪了正在吃早餐的小薰一眼。
  “每天都看你魂不守舍的,真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别以为拿小惠当藉口。就可以浑浑噩噩的过日子。”
  小薰抗议在心里面,嘴巴上却没说出来。母亲根本没把小惠的死放在心上。所以才能马上恢复正常生活,同时也不能谅解迟迟无法收拾情绪的自己。
  眼看着佐知子的唠叨颇有一发不可收拾的态势,小薰随便扒了两口早餐之后,就躲进房间了。
  “……我绝对不会忘了你。”
  坐在窗边的小薰自言自语了起来。
  小惠是小薰的儿时玩伴,也是她最好的朋友。小薰对小惠有着一份特殊的情感,不管大人们怎么说,她就是无法将自己对小惠的感情“打包”起来。小惠永远活在她的心中,她也会永远哀悼小惠的死。
  不过这阵子小薰突然发现必须时时提醒自己,否则自己好像随时都会忘了小惠似的。小惠刚死的那段时间,不管看到什么东西都会想起小惠。好像身边的人事物都带有小惠的影子似的。每次一想起小惠,小薰的泪水就会不争气的流下,可是现在若不努力的回想小惠生前的种种,眼泪就说什么也挤不出来。
  (我不喜欢这样。)
  小薰不愿忘了小惠,她不想成为这样的自己。因此只好每隔一段时间,就测试自己是否还会为了小惠而流泪。最近小薰突然发现,为了小惠而流泪似乎变得愈来愈不容易。
  紧咬下唇的小薰拉开抽屉,拿出小惠写的那张明信片。信上的字迹十分工整秀丽。
  (写得这么整齐……)
  字里行间看得出小惠的用心,然而这封明信片却来不及寄出去。若小惠地下有知。一定会很不甘心。
  接到小惠的死讯之后,小薰立刻赶去见她最后一面,可是却没有知心好友已经不在人世的实感。直到发现这张明信片之后,茫然的小薰才哭了出来。明信片上的字迹愈是工整,小薰的泪水就愈是夺眶而出。三十五日的时候如此。七天之后的现在依然如此。小薰还是对小惠的死感到十分悲伤,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的小薰已经不会哭了。
  通常碰到这种时候。小薰就会在心里告诉自己重新回想当时的心情,否则根本就哭不出来。好友的死固然让小薰十分难过,却没有难过到非哭不可的地步。
  (我讨厌这样。)
  悲伤的情绪居然会在短短的四十二天之内消磨殆尽,小董一直告诉自己这样子真的很不应该,却总是无法找回之前那种有如惊涛骇浪一般的高亢情绪。
  如今看到这张明信片,小薰反而有种说不出来的罪恶感。当时在一时冲动的情况下将这张明信片带了出来,然而小薰现在却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她只知道那时的自己非这么做不可。随着时间的流逝,现在她却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记得那时自己非常不能接受小惠的房间将被收拾干净的事实。小惠留下的痕迹就要被拭去了,所以自己只好先将这张明信片抢救出来;不过事后想想,小惠的父母说不定根本没有将小惠的房间完全清空。
  小薰之所以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应该这么做,或许是因为三十五日的法事结束的第二天,小薰跟学校老师之间的谈话使然。
  那天刚好轮到小薰当值日生。英文老师请她帮忙影印讲义,于是小薰便跟另一位值日生拿着讲义走进影印室。
  “田中同学最近没什么精神。”广泽老师说。“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小薰的朋友死了。”另一名值日生小池董子马上接口。这时小薰才知道广泽跟小惠的父亲是好朋友。小董会经在小惠的葬礼上看到广泽,倒是没想到两家竟然有这层关系。从广泽的口中,小薰得知小惠的父亲情绪十分低落,一直对女儿的死耿耿于怀,这让小薰顿时松了口气。至少不是所有人都急着想将小惠的死抛到脑后,小薰也发现小惠的父母其实比自己还更难过。之前小薰总觉得全世界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在哀悼小惠的死,如今她对这种自以为是的想法感到十分惭愧。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既然小惠的父母这么难过,又何必急着在三十五日的时候就要脱孝呢?让小惠在家里多待几天不是很好吗?小薰将内心的疑问说了出来,同时也表示三十五日的法事简直就像在驱邪一样。
  “原来如此。”广泽露出表情复杂的微笑。“你觉得小惠是被轰出家门的,对不加”
  看到小薰点点头之后,广泽接着说下去。“你误会了,事情不是这样。”
  “误会?”
  “嗯。人死了之后的四十九天以内,会在阴阳两界的交会处徘徊。至于阴阳两界的交会处到底在哪里嘛。老实说也没人知道,所以就姑且当做是牌位吧。牌位多半都是设在家里,所以你也可以说小惠的灵魂还留在家中。不过灵魂并不属于人间,七七四十九日之前也还不能前往阴间。因为目的地还没决定。”
  “目的地?”
  “没错。你应该听过轮回转世吧?人是从阴间的六个世界转世而来的,死了之后又会重新投胎,就像一种循环一样生生不息。生前的所作所为会决定灵魂下辈子的归宿,这种审判大会每七天都会举行一次。”
  说到这里,广泽露出微笑。
  “简单说来。就是被拖到阎罗王的面前。生前为非作歹的人会下地狱,乐善好施的人则会上天堂。若生前没做什么坏事、却又不够资格上天堂的话。就再度投胎为人重新修行。”
  “投胎为人……?”
  “没错。人是从六个世界转世而来的,因此又叫做六道轮回。六道是指地狱、饿鬼、畜生、修罗、人以及天这六个世界,办法事的用意就是请求阎罗王在做判决的时候能够手下留情,让死者早日往生极乐。”
  小薰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转头望向一旁的小池董子,只见她心领神会似的点点头。
  “董子,这些你都知道?”
  “嗯。我爷爷是治丧主委,这些事情我可是从小听到大的。”
  广泽微笑以对。
  “若直到四十九日还无法做出判决,就要继续替死者举办百日忌、一年忌以及三回忌。死者的灵魂长期逗留在叫做中阴还是中有的地方绝对不是好事。对于死者来说,愈早进入轮回当然愈好。所以死者的家人才会替死者举办法事,希望藉着佛祖的庇佑让死者早日往生极乐。无论是替死者诵经或者是布施,都能增加死者的功德。
  “原来如此……”听到广泽的解释之后。小薰顿时放下心头的一块大石。小惠的父母根本不是想把她赶出家们,没有人急着想忘了小惠。
  回头一想,自己的所作所为真是愚蠢到了极点。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小惠的房间就要消失了?当初小薰以为小惠生前最珍惜的东西就要被当成垃圾丢掉了。问题是小惠的家人根本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一想到这里,小薰顿时感到无地自容,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小惠不可能让家人知道这张明信片的存在。不过转念一想,如果小惠地下有知的话,应该也不会乐于见到明信片成为小薰的收藏品才对。如果今天写明信片的人是小薰自己,不是立刻把明信片寄给对方。就是藏到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绝对不想交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即使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怎么办……)
  自从跟广泽谈过之后,小薰一看到明信片就陷入了苦思。她不可能将明信片交给小惠的父母,潜意识中也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做。放回原处倒不失为一个办法,不过小薰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进入小惠的房间。看来不是代替小惠将明信片处理掉,就是——
  小薰看着明信片的署名。
  明信片上面写着小惠对他的问候,直到小惠去世之前,都没有机会寄出去。
  (小惠……你一定很想寄出去吧?)
  心中虽然想起小惠,眼眶里面却没有半滴泪水。
  小惠应该很想把明信片寄出去才对,这也是她写了这张明信片的原因,所以在葬礼当天,小薰才打算将明信片直接交给那个人。可是他却说不要小惠留下来的东西。
  (为什么小惠喜欢那么无情的人?)
  小惠死了。可是他看起来一点也不难过。要不是念在小惠生前对他那么迷恋,小薰也不会想把明信片交给他,想不到他非但一点都不高兴,反而还显得十分嫌恶。
  (他说他不是小惠的男朋友……可是小惠生前这么喜欢他……)
  小薰无法原谅不把小惠的死去当一回事的夏野,她盯着面前的明信片苦苦思索。
  ——还是寄出去吧,他有收下这张明信片的责任。
  理出结论之后。小薰立刻站了起来。她不该把明信片留在身边,也没有权利代为处理,所以只好把它寄出去了。若小惠地下有知,一定会同意自己的做法,而且夏野看到这张明信片之后,说不定就会察觉小惠对他的一番心意,才会意识到先前说了多么无情残酷的话。
  小薰走下楼梯,无视正在唠叨的母亲,迳自走出家门。邮筒就设在小惠家的附近。小薰快步走在熟悉的道路。
  (就这么一点距离而已……)
  当时小惠的健康状况已经大为恶化,连走几步路将明信片丢进邮筒都没办法。
  投进邮筒之前,小薰仔细的阅读明信片的内容。插入邮筒之后,小薰感到有些迷惘。她觉得自己似乎想籍着寄出明信片的行为来获得某种心灵上的解脱。
  小薰没有资格持有这张明信片。她相信小惠也同意自己这么做,所以才将明信片付邮,然而在内心深处,她却对这种认知感到有些怀疑。若不是突然听到背后的人声,小薰也不会松开夹着明信片的手指。
  “——小薰?”
  弟弟小昭的声音。吃了一惊的小薰立刻放开手指。明信片顿时跌落邮筒之中。然而就在明信片还没被邮筒吞噬之前,小昭已经从小薰的身旁探头出来。
  “拜托。现在都已经几月了,还在那边写什么夏季问候的玩意。”
  小薰愣了一下,转头看着身旁的小昭。
  “你……你看到了?”
  “对啊。我看你站在邮筒前面发呆,还以为你在做什么呢。”说到这里。小昭故意叹了一口气。“想不到你居然是个这么没常识的人。”
  “有什么关系,反正现在一样很热。”小薰勉强挤出一个藉口,立刻转头就走。“再说直到秋分之前都算是夏天,现在写夏季问候一点都不奇怪。”
  “像你这种没常识的女人居然是我的姊姊。真是令人欲哭无泪啊。”
  小昭语带揶揄的追了上来,立刻遭到小薰的白眼。
  “哼。”
  “现在都已经九月底了。你就别再嘴硬了。再说夏天与秋天的分界点是在立秋那天,不是秋分,没知识也要有点常识吧?”
  小薰愣了一下。
  “你少骗人。”
  “我没骗人,本来就是立秋。”
  “……立秋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我只记得是在八月初左右,好像在盂兰盆节之前。”
  “可是……”小薰自言自语。“小惠明明说要等到孟兰盆节……”
  这次轮到小昭发愣了。
  “小惠?”
  “嗯,小惠她自己说的。所以我才会以为……” 。
  小昭叹了口气。
  “小惠这个人懂的又不比别人多。真不知道她哪来的自信。”
  或许吧,小薰心想。过了立秋之后就不算是夏天了,如果小惠知道这点的话,应该早就把明信片寄出去了才对。
  想到这里。小薰不由得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身后的邮筒。红色的邮筒刚刚才吞进一张弄错季节的明信片。从邮筒前面拐个弯,就是小惠的家。
  即使邮筒就在附近,小惠依然无法付邮,只因为她以为孟兰盆节之前都还算是夏天。好不容易等到盂兰盆节,她却一病不起。
  (邮筒离家这么近,走几步路就到了。难道当时她的病情真的那么严重吗?)
  “小惠……是什么时候写这张明信片的……”
  小昭突然转过头来,似乎听到小薰的自言自语。
  “什么?那张明信片是小惠写的?”
  小薰暗暗叫苦,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好臭着一张脸点点头。
  “你可不要说出去。没错,是小惠写的,所以就算季节不对,我也要寄出去。”
  “真的假的?”
  “小惠好像打算在十三日那天才要寄出去,可是那时她已经生病了。不对,十一日那天好像就已经不太对劲。自从被人从山上救下来之后。她的身体好像就一直怪怪的。”
  “那应该是在十一日之前就已经写好了。”
  “若真是如此,就变成暑假问候了。”
  “也对。这么说来,小惠是勉强打起精神写那封明信片的?”
  “我想应该是吧。”
  小惠写那封明信片的时候。身体就已经不太舒服了。这是唯一的解释。可是小薰却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停下脚步低头思考的小薰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走到大冢木料厂的旁边。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原木,小董突突然想起一件事。
  “不知道小惠是什么时候遇见桐敷太太的。”
  “什么?”
  “我是十三日那天遇见她的。”
  “嗯,之前听你说过。”
  “没错。当时我正要去探望小惠。之后我跟她说桐敷太太长得好漂亮,结果小惠居然说她知道。”
  “她知道?难道她也遇见过桐敷太太?”
  “或许吧。不过我十一日那天在山坡下面遇见她的时候,她还说不知道兼正的新居民都是些怎样的人。当我告诉她兼正家有个年轻的女主人和一个女儿的时候,她还显得十分惊讶。好像从来没听说过的样子。”
  小昭歪着脑袋思考。
  “那是十一日的事情吧?就是小惠失踪的那天?”
  “没错,我在山坡下面跟她分手,然后就看到她走上去了。”
  “然后直到三更半夜才被人找到,听说是身体不舒服。才会昏倒在山里面。回来之后就一直卧病在床。”’
  “没错。如果十二日或是十三日小惠有出门的话,应该就会把明信片寄出去了。如果是十二日寄出。对方接到的时候就已经是十三日以后。”
  “也就是说十二日和十三日这两天,她都窝在家里没出门?那就不可能遇见兼正家的女主人了。所以十一日是唯一的可能,她走上山坡之后,刚好巧遇桐敷太太。”
  “可是……”小薰有些怀疑。“小惠的失踪闹得那么大,甚至兼正家的年轻人也出来帮忙搜山。可是却没有人看到过小惠,最后一个看到小惠的人反而是我。如果兼正的人见过她,当时就会说出来了才对。”
  小昭摇摇头。
  “可能是见到了。却故意不说。”
  “为什么?”
  ——一定出了什么事。
  小薰的母亲一口咬定。
  ——年轻女孩子不可能那么晚了还不回家,而且回家之后的样子就不太对劲,我猜一定出了什么事。小薰,你自己也要小心一点。天气一热啊。什么莫名其妙的怪人都跑出来了。
  (难道真的出了什么事吗……?)
  小薰抬头看着西山的方向。却只看得到满山满谷的枞树林。
  (那天在山坡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会让小惠莫名其妙的生病。而且又不方便让外人知道?
  “……小薰。”小昭的语气十分认真。回头一看。神情肃穆的小昭也正看着自己。“你不觉得最近死了很多人吗?”
  小薰歪着脑袋。
  “是有这种感觉。”
  “而且都集中在兼正的人搬来之后。”
  小薰心头一怔。真的吗?好像真是如此。
  “小惠生病之前,也才爬上兼正之家的山坡。我猜她八成在那里见到桐敷太太。”
  “嗯。”
  “你是在十三日那天见到桐敷太太的,当时还说看到她跟木料厂的康幸大哥在一起对吧?”
  小薰倒抽一口冷气。
  没错,当时她的确是跟大冢木料厂的康幸在一起。如今——
  “康幸大哥也死了。”
  小薰只感到一股寒意直上心头。没错,就在这个地方。就在前面的这个木料堆积场,当时康幸不知道正在跟千鹤解说些什么。过了没几天,小薰就听说康幸得了急病而死。
  “小惠一定见到了桐敷太太,可是兼正的人却说没见过她——”
  “小昭,别再说了。”
  “为什么?”
  “我觉得好可怕,以后别再跟我提起这件事。”
  “小薰!”小昭不由得提高音量。小薰摇摇头,忙不迭的跑回家。仿佛急着逃离这里。
  3
  “咦?又有人搬家了。”
  夏野停下脚步。
  “嗯?”出来买香烟的阿彻也跟着停了下来。“还真的呢。”
  田里的稻子才刚收割完毕。光秃秃的稻田对面散落着几间农舍,一辆卡车就大喇喇的停在其中一户人家的前面,距离武藤家没多远。夏野下意识的看看手表。
  放学之后,夏野跟小保搭同一班公车回家,然后就顺理成章的待在武藤家鬼混,叨扰了一顿晚餐之后,现在才准备回家。阿彻的父亲直到夏野觉得该告辞的时候才回来,这阵子医院里的工作似乎特别忙碌。武藤每天都忙到很晚才回家。有时甚至还会把工作带回来做。阿彻的母亲静子就经常帮他处理医院里的工作。感叹阿彻的父亲那么晚了还要工作之余,夏野看看手表上的时间都已经快要十一点了,这么晚了还在搬家实在有点不太寻常。
  “又是高砂运输。”
  听到夏野的自言自语之后,阿彻回过头来看着地。
  “又是?”
  “前阵子不是也有一户人家在这种时间搬家的吗?那时的搬家公司也是高砂运输。”
  “有这回事吗?我没什么印象。”
  “记忆力开始衰退,欧吉桑。”
  夏野故意大声叹气,这个动作立刻换来阿彻的一记飞拳。笑着闪过攻击之后,夏野跟阿彻道别,走在回家路上的他只感到心中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诡异。
  一连死了好几个人的夏天。好不容易夏天结束了,却又变成到处都有人在搬家。而且说不定夏天的结束并不代表死亡的终结,这点从武藤回家的时间一天比一天还晚就看得出来。这阵子“忙死了”似乎成为武藤的口头禅,医院的忙碌就代表身体不适的的病患愈来愈多,就连夏野都曾经看过好几户人家在办丧事。虽然不知道死者的死因为何,可以确定的是死亡并未稍歇。
  或许这就是人口外流的村子所背负的宿命吧?不断有人死去。不断有人搬走。不过夏野不懂为什么一定要挑深夜的时间搬家,而且全都是找同一家搬家公司。
  带着满腹的疑惑,夏野回到家里。脱下鞋子走上玄关之后,正好跟刚洗完澡的母亲撞个正着。母亲的脸色不太好看。
  “回来啦?又跑去武藤家了?”
  “嗯。”
  “每次都跑去麻烦人家……回家吃个晚饭再去就好了嘛,又不是距离多远。”
  “嗯。”夏野随口答应两声。
  “放学之后至少先回家一趟吧?真不知道你是哪一家的孩子。”
  哪一家都不是,夏野在心里呐喊。这里不是“家”。当初排斥婚姻制度、拒绝被家庭套牢的人不就是你们吗?这里只是一对男女和一个小孩栖息的“地方”罢了。夏野不想批判父母的生活方式,然而父母排斥社会制度的约束,同时又试图享受社会制度的便利这种做法,让夏野感到不以为然。
  就在他无视于母亲的说教打算回房的时候,母亲叫住了他。
  “你有一张明信片。”
  母亲指着玄关的鞋柜。
  “我的?”夏野拿起鞋柜上的明信片。“谁寄来的啊?”
  扫过上面的内容之后,将明信片翻了过来的夏野立刻皱起眉头。
  “现在都已经几月了,还寄夏季问候的明信片过来。这个姓清水的人是谁啊?”
  “不要偷看我的信。”
  “明信片谁都看得到,可不是我爱看。”
  瞪了母亲一眼之后,夏野将目光拉回手中的明信片。
  ——清水惠。
  “是不是清水家的女儿啊?”
  “……好像是。”
  “怎么会现在才寄到呢?真是有点恐怖。”
  “大概是有人在恶作剧吧。”
  夏野丢下这句话之后,就头也不回的走进房间。打开房间的日光灯,夏野仔细的打量这张明信片。
  错不了,就是那个。清水惠”寄来的。可是小惠已经在八月中旬的时候死了。已经去世的人不可能寄明信片过来,现在问候夏季也嫌太晚了一点。这是小惠死前写的吗?还是只是单纯的邮务疏失。直到现在才寄到自己的手中?
  夏野无法替这封迟来的明信片做出合理的解释,却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怕的。他打算将明信片丢进垃圾桶,却又将手缩了回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
  夏野不打算将这张明信片珍藏起来。只是觉得不必急着在今天就把它丢掉。
  阿彻蹲在贩卖机前面把香烟拿出来,然后将找零放进口袋,吹着晚风一路走回家去。走着走着,心中突然浮现出异样的感觉。
  前阵子才死了一堆人,现在又有村民不断搬走,而且还不在少数。在阿彻的印象中,以前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虽然不曾发生并不等于绝对不会发生,阿彻还是觉得不太对劲。最近村子的气氛怪怪的,有点脱序的感觉,就好像密合的齿轮突然松脱了一样,逐渐脱离常轨。
  边走边思考的阿彻无意识的抛弄手中的烟盒,结果一个没接好,烟盒在掌心弹了一下掉到地下,然后以不规则的弹跳方式一路往前滚去,直到一名男子的脚边才停了下来。男子弯下腰捡起烟盒。
  “谢谢,真不好意思。”
  “哪里。不必客气。”
  阿彻没见过这名将烟盒递给自己的男子,对方看起来似乎比自己大上几岁。阿彻虽然不敢说自己认识全村的人。跟自己年纪相仿的村民倒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既然没见过这名男子,想来就是兼正家的人了。
  “恕我冒昧,请问你是兼正的人吗?”
  “是的。”对方露出微笑。
  “搬到这里这么久了,今天还是第一次遇到跟自己年纪相仿的人。敝姓辰巳,请多指教。”
  “哪里哪里,我姓武藤。”
  “我还以为村子里没有跟我年纪差不多的人呢。”
  “没那回事。不过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倒还真的不多,比较不容易碰到就是了。”
  阿彻嘴巴上跟对方客套。心里已经猜到对方的来历了。他就是大家口中的那个“兼正家的年轻人”,之前曾经出现在正雄他们家的店里。
  “出来散步吗?”
  “只是闲着发慌,出来晃晃而已。待在家里没事做,出来也不知道能去哪里。村子里的年轻人平常都怎么打发时间的啊?”
  听到辰巳的问题,阿彻不由得笑了出来。
  “除了看电视睡觉之外,大概也没什么事情好做,要不就是几个朋友一起闲聊打屁。如果想做些有意义的休闲活动,大概就得离开村子到市区去了。”
  辰巳苦笑不已。
  “看来只好到沟边町找乐子了。开车吗?”
  “是的。”
  “可是开车出去的话,不就不能喝两杯了吗?”
  “照理说是不能喝酒没错。”
  辰巳叹了口气。
  “这里真的是个好地方,美中不足的就是没什么休闲娱乐。整天都间得发慌。”说到这里,辰巳又露出微笑。“白天出门散步的话,又会被村民当成珍禽异兽。”
  阿彻也笑了出来。
  “在这里没有伴的话,做什么事都很无聊,即使特地跑到沟边町。那里也不见得有可以让一个人消磨时间的地方,尤其是晚上更是倍感孤单。沟边町的夜晚跟这里一样,总是来得特别快,毕竟这里是乡下地方。比不上大都市的灯红酒绿。”
  “原来如此。”
  “外场一带虽然没什么好玩的地方,不过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倒是可以带你走上一圈。”
  “真的吗?”
  阿彻点点头。
  “当然可以。只要在周末的时候跟我说一声,我随时都可以出来。对了,我住在中外场,只要说想找在医院工作的武藤家。大概就会知道了。”
  “原来你在尾崎医院工作啊?”
  “不是我,是家父。我只是个普通的上班族而已。不嫌弃的话,欢迎随时来我家玩。”
  “谢谢你的好意。”辰巳露出微笑,看着阿彻的眼神似乎别有含意。
  “真的很感激你的邀请,我改天必定登门打扰。到时还请多多指教。”
  4
  二十八日秋分,好不容易从一连串的法事当中解脱的静信驱车前往中外场。造访人称三安的安森家。三安的媳妇前阵子突然失踪,静信觉得这件事似乎另有隐情。
  三安位于中外场的最南边,发源自西山的小溪从屋旁流过。混凝土沟渠上的水流与其说是小溪。不如称之为小水沟还比较恰当,小水沟的另一侧,就是下外场了。
  来到中外场的静信直接走向王安家的玄关,这时屋旁紧闭的挡雨板顿时引起他的注意。时间差不多是下午两点,早就过了村民的午睡时间,紧闭的挡雨板令人联想起山入的村迫家。静信强掩内心的不安,站在玄关的玻璃门之前。
  不出所料,玻璃门果然关得紧紧的。静信按下门铃,却不见有人出来应门。无计可施的他只好绕到屋子的后面,却发现每一扇窗户的挡雨板都放了下来,一副门窗紧闭的模样。
  如果只是出门办点事情,一般人都只是将大门带上就出去了,只有在出远门的时候,才会像现在这样门窗紧闭。
  带着一丝不解的静信回到前门,穿过马路走向对面的人家。三安的四周都是田地,完全没有左邻右舍,距离最近的就是马路对面的田茂家。中外场的田茂家总共有两户。这里的田茂家跟三安一样都是典型的务农人家。面向马路的挡雨板全部开启,从外面就可以看到屋内的人影。
  “有人在家吗?”
  站在廊绿的静信大声叫门,这时正在屋内看电视的中年女子回过头来看着静信。她就是这户人家的女主人田茂由起子。
  “哎呀,原来是副住持。”
  由起子立刻站了起来走到廊缘。
  “这阵子总算没那么热了。副住持找我们有事吗?”
  “不好意思,请问你知道对面的安森家去哪里了吗?”
  “三安吗?他们前天搬家了。”
  “什么?”静信大为吃惊。
  “站着说话不方便。请进来喝杯茶慢慢聊吧。”
  由起子如此殷勤,静信也不好意思拒绝她的好意。起居室的电视正播放着节目。地上到处都是小孩子的玩具,不过静信倒是没看到小孩子的身影。端着茶回到起居室的由起子一看到地上这么凌乱,连忙弯下腰收拾玩具,嘴里还笑着说是孙子弄的。
  “现在他会走路了,我们这些大人可就累了呢。那小子不是把玩具丢了一地。就是一天到晚鬼叫鬼叫的,好不容易等到媳妇和婆婆带他出去买东谣。我才能暂时喘一口气。”
  由起子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你婆婆身体还好吧?”
  “托副住持的福,她老人家的身体可是比我还硬朗呢。我婆婆她以前总是开玩笑说既然公公那么早死,自己可要活久一点才够本,看来她老人家还真的有长命百岁的可能。”
  “那真是可喜可贺。”静信微笑以对,不一会儿就转变话题。“对面的安森家……”
  由起子撕开点心的塑胶封套,朝着对面看了两眼。
  “嗯。前天搬走了,而且还是在大半夜的时候。”
  “晚上搬家?”
  由起子点点头。
  “他们没跟副住持打声招呼吗?说起来他们也没跟我们提起要搬家的事,要不是前天晚上听到卡车的声音,我也不知道三安要搬走了。”
  “高砂运输的卡车吗?”
  听到静信的问题,由起子立刻朝自己的前额拍了一下。
  “经副住持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卡车上面的确漆了一个松树的标志。原来那就是高砂运输的卡车,副住持可真是见多识广。”
  静信不置可否。
  “当时我看到好几个人不断的把屋里的东西往卡车上堆,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跑过去一问才知道是在搬家。不过说来也奇怪……”
  说到这里,由起子刻意压低音量。
  “副住持知道三安的媳妇突然失踪了吗?”
  “是有听过类似的传言。”
  “这不是传言,是真的失踪了,好像是八月底发生的事情。印象中是在傍晚的时候,米子问我有没有看到他们家的媳妇。我仔细一问,才知道三安的媳妇一大早就不见踪影。家人原本以为她出门了,想不到一直到傍晚都没回来。当时我立刻叫米子赶快报警,这阵子村子里一连发生好几件莫名其妙的怪事,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由起子说完之后看着静信,一副“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的神情。静信只是暧昧的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原本以为晚上就会回来了,结果第二天早上依然不见踪影。之后我仔细问过米子当时的情况,才知道日向子的行李箱不见了,衣物也少了好几件。米子说媳妇一定是离家出走了,当时还气得不得了呢。不过真的不是我爱说。米子跟日向子之间一直处不好,大家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了。”
  “嗯。”静信跟着附和由起子的说法。
  “当初日向子跟弘二在一起的时候,老实说大家都不怎么看好,因为米子总是看日向子不顺眼。其实日向子的本性不坏,只是做起事来太过粗枝大叶,说难听一点就是我行我素,就连跟弘二结婚,都是她自己决定的。等到米子知道他们要结婚的时候,日向子连场地都已经预定好了,还说什么要跟弘二两个人到国外去举行结婚典礼,不需要双方家人在场。这下子别说是米子,连诚一郎都发火了,当场就不允许他们两个结婚。气氛弄得很僵呢。可是那个时候日向子已经怀孕了,两个老的就算再怎么不情愿,也非让他们两个结婚不可。”
  “原来当时已经有小孩了。”
  “嗯。不过最后流掉了。知道自己的女儿怀孕之后。日向子的父母当然是气得直跳脚,后来还是有人出面协调,才决定在沟边町举行结婚典礼。好不容易地点敲定了。这次却轮到日向子的父母有话要说。三安的长子不是搬出去住了吗?求学时期的成绩一直都很优秀,大学也是念城里的一流学校,最后还在公立银行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偏偏日向子的父母当初会同意这们亲事,就是看在弘二不是长子的份上,后来知道女儿嫁人之后必须跟公婆同住,立刻就当场反悔。再加上弘二婚前跟日向子的父母信口开河。后来却又无法履行承诺,更是加深了两家之间的鸿沟。后来日向子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弘二又是离不开母亲的孩子,小时候只要没看到米子,弘二就会哭着到处找妈妈呢。诚一郎和米子抓住亲家爱面子的弱点。放狠话说如果不跟公婆同住的话,这个媳妇我们也不要了,结果日向子的父母不忍心看女儿成为单亲妈妈。才只好勉强答应这门亲事。”
  “原来如此。”静信点点头。
  “还没结婚就闹出那么大的风波。结婚之后当然不可能相安无事,家里面几乎天天上演全武行。诚一郎和米子向来不给日向子好脸色看。每次碰到这种情况,弘二就会站在母亲这边。加上米子将孩子流产的责任怪罪到日向子身上,这件事传进亲家的耳中,更是觉得岂有此理。孩子流产的时候,日向子也差点丢掉一条命,如今婆婆将责任全都推到女儿身上。日向子的父母当然会觉得忿忿难平,立刻就叫日向子东西收一收回娘家。这件事米子真的过分了点,连我们这些外人都看不下去了。后来在大家的居中协调之下,米子好不容易肯向亲家道歉,这才解决了事情。谁知道日向子回来之后照样每天吵个不停。”
  “嗯……原来如此。”
  “如果当先生的肯站出来主持公道。两边自然都无话可说,偏偏弘二简直像是有恋母情结一样,一发生争执一定站在米子这边,结果两夫妻动不动就为了这件事吵架。日向子其实本性也不坏,不过就是太好强了一点,什么委屈都藏不住,所以一听说日向子失踪,我们马上就猜她八成是回娘家了。之后我们叫弘二去把老婆接回来,可是他跟米子都说既然这个家待不住,就随她去吧。但是事情不应该是这么办的吧,要是真的合不来要离婚,也得跟对方说清楚讲明白才对啊。听我们这么一说之后。弘二才老大不情愿的打电话去日向子她娘家,结果发现她根本没有回去,搞得亲家那头急得直跳脚。”
  “日向子的父母也不知道她跑哪去了吗?”
  “就是说啊。之后两个老人家登门理论,责怪米子和弘二怎么不早点通知他们,还说日向子有什么万一的话,他们要负全部的责任,两家之间的气氛顿时凝重了起来。最后还是日向子的父母自己去报警的。米子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居然当着亲家的面前说媳妇一定是在外头偷汉子。所以才跟对方私奔去了。我家媳妇跟日向子的交情不错,所以我知道她不是那种人。日向子看起来虽然像个傻大姊,男女之间的分际却看得很重。别看她穿着时髦而且又染头发,一副走在时代尖端的流行打扮,骨子里其实是个保守的小女人。虽然她很爱玩,经常跑到沟边町找乐子,以前也有玩到三更半夜才回家的记录,不过这也只是她想逃避夫家的精神折磨,所以才跟好朋友出来诉诉苦而已。想不到米子就这样认定媳妇经常在外头跟男人厮混,还把这次的失踪归咎于跟男人跑了。”
  “……原来如此。”
  静信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听别人家的八卦,而且一坐下来就好像没完没了似的。这时由起子又继续说下去了。
  “米子跟日向子的关系这么恶劣,想不到居然会想搬去跟媳妇一起住。”
  “什么?”
  由起子马上向静信说明原委。
  “米子说日向子打电话给她,要她搬过去跟她一起住。副住持不觉得奇怪吗?如果是日向子回来的话,那倒还说得过去,如今却变成三安全家人搬到日向子那里。而且我后来才知道弘二早就把工作辞掉了。全家人丢下这里的房子和土地不管,二话不说搬去跟离家出走的媳妇住在一起。这实在不合常理。”
  静信点点头。
  的确十分不合常理。如果媳妇是跟儿子一起离家出走,就跟境松家的情况一样的话,那倒还说得过去。如今跟家人大吵一架之后离家出走的媳妇居然要夫家搬过去跟自己住,而夫家也立刻丢下这里的房子和土地举家迁移,也难怪大家会觉得不可思议。
  “听米子说要搬家的时候,大家都感到不可置信。可是米子她却十分坚持,说话的时候眼神一直注视着虚空。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她没告诉我们要搬到哪里,也没说之后打算怎么过生活,就这么搬走了。而且屋子里的家具几乎都留在原地没动。那天晚上我偷偷瞄了卡车到底载走哪些东西。才发现根本只有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而已。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除了不可思议之外。还感到有点可怕呢。”
  的确大有问题。静信心想。三安的搬迁太不自然了,米子说要搬去跟媳妇住。应该也只是个藉口而已。可是她为什么不惜说谎,也要离开外场呢?三安在这里有屋子有土地,也有赖以为生的工作,到底是什么原因迫使他们非丢下这一切离开这里不可?静信实在是想不透。
  由起子叹了口气。
  “那天我儿子说了一句话,听得我不由得毛骨悚然了起来。”
  “令郎说了什么?”
  “他说搞不好日向子根本没失踪,只是被埋在三安的后院罢了。”
  由起子压低了声音说道。
  “太夸张了吧?”嘴巴上虽然立刻否定,静信内心却不得不承认这的确很有可能。不对,这不是有没有可能性的问题。三安的搬迁充满了无法理解的因素,令人不得不往坏的方向想像。
  走在回家路上的静信陷入长思。村子里最大的问题应该是不知名的传染病,以及传染病所造成的连续而且密集的死亡。这才是静信调查的重点。可是一想到境松和三安的个案,却让静信怀疑真正的异常似乎不只是一连串的死亡事件。
  未知的事件正在村子蔓延,传染病只是其中一部份罢了。然而未知事件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一连串的死亡和不合理的迁移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5
  傍晚时分。敏夫接获行田悦子已经死亡的电话。等到敏夫赶到行田家的时候,悦子完全没有生命迹象。而且已经死亡好几个小时了。看来应该是在丈夫文吾到山里工作的这段期间死亡的。悦子的模样安详。衣衫也十分完整。走的时候应该还在睡梦中才对。敏夫二话不说,立刻在死亡证明书写下急性肾衰竭的字样。
  将证明书交出去之后,敏夫想替行田和悦子抽血。结果遭到拒绝。既然无法检查血液。敏夫也只能猜测悦子的死因,不过悦子的年纪虽大,身体倒是保养得不错,如果早点就医的话,就算无法治愈。至少也不会让病情继续恶化下去。想到这里。回到医院继续与接踵而来的病患搏斗的敏夫顿时感触良多。村子里的人平常一有什么小毛病就往医院跑,但身体真的出问题了。却反而很忌讳就医。或许身体不适的患者本来就不愿意出门。然而有些病是拖不得的,拖下去就会出问题。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那些生病的患者肯在第一时间前来就诊呢?就在敏夫思前想后的同时,门诊时间也跟着结束了。当他回到房间跟墙上的病历表大眼瞪小眼的时候,静信刚好来访。
  “情况怎样?”
  才刚进门,静信就劈头丢出这个问题。苦笑不已的敏夫只能摇摇头,脸上带着几丝自暴自弃的神情。
  “初期症状果然是贫血没错,有些病例会出现轻微发烧的症状。一旦出现初期症状,三天之后病情就会急速恶化,造成多重内脏功能低下、轻微浮肿以及轻微黄疸、或者是免疫力下降所导致的局部发炎。抗生素的效用不大,所以应该不是细菌所引起的。”
  “有没有可能是耐性菌?”
  “连银色子弹都没用了,应该不是细菌感染才对。现在只知道如果在出现贫血症状的阶段立刻输血。好像可以延长患者的生命。除了贫血之外,比较明显的特征就是疤痕。每个疑似病例的表面血管附近都会有被虫子咬过的痕迹,而且多半都呈现蓄脓的状况,我敢确定这一定是媒介生物造成的,至于是哪种生物就不得而知了。以上就是我所掌握到的患者共通点。与患者的身体特征、生活习惯以及环境完全无关。也不是饮水、土壤或是食物污染所造成的,更不是中毒,而是一种感染症状。这点我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对了,你那边的情况如何?”
  静信打开笔记本,将里面的便条纸交给敏夫。
  “目前还找不出患者之间的共通点,不过有件事倒是颇为耐人寻味,只是我不知道跟这种怪病有没有关系就是了。”
  静信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敏夫以手撑着脸颊,示意静信继续说下去。
  “山入的义五即出了一趟远门之后,就一直卧病在床。”
  “你之前已经说过了。”
  静信以手势制止敏夫继续说下去。
  “太田健治、广泽高俊、佐伯明、高岛靖夫、清水园艺的隆司、以及大川家的阿茂,这六个人都是在外地工作的通勤族。而且在死亡之前,六个人在死前都先跟公司辞职。”
  敏夫瞪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
  “他们在死亡之前都辞职了。而且家人都不知道这件事。辞职的时候都没什么理由,广泽高俊甚至假装自己还在上班,到沟边町的小钢珠店厮混了好几天,最后死在那里。”
  “这就奇怪了……”
  “死亡的村民当中,光是到外地上班的通勤族就占了六名,他们在死前都先限公司辞职……你觉得这代表了什么?”
  “我哪知道。”敏夫回了一句。“不过应该跟传染病无关,这又不是症状。”
  敏夫虽然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不过内心却感到十分纳闷。这算是巧合吗?不过六个人在死前都做了同样的事情,说是巧合也未免有点牵强。
  “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村子里的人口愈来愈少了。这点你有没有注意到?”
  “我当然知道人口愈来愈少,那些死亡证明开假的不成?”
  “我不是指死亡的病患,而是指搬家或是突然失踪的村民愈来愈多了。他们在离开之前都不会跟左邻右舍打声招呼,而且都是在三更半夜的时候搬走的,就好像在逃避什么一样。”
  说到这里,静信将一份影印的资料交给敏夫。这份资料不是静信的。上面总共写了二十二个名字,看起来像是老人家的字迹。名单的最下方写着“安森(三安)——中外场”,这行字一看就知道是静信写的。
  “搬家当时的情况也很诡异。”
  静信将境松和三安的例子重新叙述一遍。听完之后,敏夫不由得皱起双眉。静信说的没错,当时的情况的确十分诡异。不过除非能够证明那些人是察觉到传染病的存在,所以才急着逃离这里,否则村民的搬迁还是跟传染病无关。
  “我请石田核对户籍变动的资料。结果他说从八月份一直到现在,办事处都没接到户籍迁移的申请。”
  “连一户也没有?”
  “没错,连高见警官家里也没提出申请。”
  “这就奇怪了。”
  敏夫打量着手中的纸条,却没有因此对静信提出的问题感到兴趣。这很明显的跟传染病无关,不管村子里有多少人搬走,都不是敏夫关心的地方。
  “听说图书馆的柚木和小学的校长也突然辞职,总觉得这其中透露出莫名的古怪。”
  “或许吧。”敏夫将纸条丢在桌上。“说古怪也的确有点古怪,不过跟传染病一点关系也没有。”
  静信很认真的点点头。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就是觉得无法释怀,总觉得村子里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传染病只是其中的一部份而已。”
  “你想太多了。”
  敏夫直接否定静信的看法,这种武断的态度让静信有点不以为然。
  “或许真是我想大多了,不过你自己看看这份名单。可能会进出山入的村民一个都不剩,不是病死了就是突然搬走。这不是我自己的推测。而是定市先生提出来的想法。住在山入的居民死了,可能从其他地区进入山入的人也都消失了,也就是说山入已经成为一块人迹罕至的地方。你不觉得山入好像大有问题吗?”
  敏夫叹了口气。
  “推理不是这样玩的。还是一句老话,你想大多了。”
  “但是…”
  “没错,山入的居民死了,许多村民突然搬走也是事实,我承认这种情况的确不太寻常。然而这跟传染病又有什么关系?”
  静信顿时为之语塞。
  “调查这些事情相当不容易,我知道你费了不少苦心。不过这些事情跟我们无关,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找出传染病的真面目。这才是刻不容缓的一件大事。做事情总有轻重缓急之分,你了解我的意思吧?”
  “我当然知道……”
  “我觉得你根本就弄错了调查的目的。现在我们必须设法证明这一连串的死亡的确是传染病造成的,然后归纳出传染病的种类,找到最有效的治疗方法。偏偏这种传染病的初期症状十分轻微,当周遭的人发现不对劲的时候,患者多半已经回天乏术了。”
  说到这里,敏夫重重的叹了口气。刚刚的那番话又刺中了内心的痛处,让他感到焦躁不已。
  “我们需要临床病例,村子里的人却非得等到病情恶化了才肯就医,要不就是说什么睡一觉就好了,要不就是服用一些乱七八糟的偏方。等到发现情况不对劲了,才连忙把患者送进医院,这样子根本无法观察病情的进展,而且拖到那个时候根本无药可医。这是一种感染症,可能是透过媒介生物来传染。我目前所掌握的就只有这些而已,连感染症到底是怎么引起的都不知道。没错,我不是感染科的专业医生,也不是什么研究人员,只是乡下地方的小医生而已。我承认我所了解的知识的确十分有限,即使如此,我还是很想尽自己的一份力量来对抗这种不知名的传染病。可是愈是化验患者的检体。就愈觉得这些症状根本不可能出现。造血过程没有异常。骨髓细胞也没有异样。患者体内没有内出血的症状,唯一的可能就是溶血出了问题,偏偏患者也没出现溶血反应。也就是说患者出现了根本不该出现的贫血,而且还会在短时间之内致人于死。现在找所能掌握的临床病例实在是太少了,所以从发病到死亡之间的阶段充满了矛盾,根本无法整合在一起。”
  敏夫拍拍身旁堆积如山的病历表。
  “偏偏患者总是要拖到最后一刻,才肯乖乖的来找我。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倒是天天来报到,最近医院里面挤满了没病也要来看医生的村民。大家每天都忙得快累翻了。”
  静信依然低头保持沉默。
  “爱搬出去就搬出去吧,我管他们为什么要搬出去干嘛?你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而且你谁不好打听,居然跑去跟定市说这些,这岂不是昭告全村的人说村子里出问题了吗?就算定市不说出去,村民也不是傻瓜。看到你每天问东问西的,就算是白痴也嗅得出其中的不对劲。堂堂副住持亲自出马探听消息,这件事万一被其他村民知道的话,不就等于是替原本就感到不安的村民火上加油?”
  敏夫将心中的郁闷一股脑的发泄出来。静信原本想要反驳。却又打消了念头,望着敏夫的眼神透露出几许的同情。敏夫应该是压力太大加上过度疲劳,才会出现这么失常的反应。然而静信同情的眼神却又引发了敏夫的怒火。
  “既然有空到处探听消息,不如多替我注意一下来往佛寺的信众,看看有没有脸色不好的人吧。就算是偷听信众之间的谈话。注意信众的家人最近有没有身体不舒服的情况,也比你现在到处打听消息要来得有用多了。”
  静信依然没有加以反驳,只回答一声“我知道了”而已,然后轻轻的点了个头。
注:(1)银色子弹——Van∞myC,n,抗生素的一种。
  6
  点燃油灯之后,静信才发现每当自己感到沮丧的时候,就会跑到教堂来静一静。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佛寺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不管是待在办公室或是房间里面,都不必担心会被闲杂人等打扰。如果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的话,庙里的每个角落都是很好的选择,然而静信却宁可大老远的跑到这座荒废已久的教堂,除了想在这里寻求某种心灵的慰藉之外,实在很难为这种不合常理的行为找出其他的理由。
  若只是把这里当成单纯的废墟,静信实在没必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造访,看来这里曾经是间教堂的事实似乎对静信产生了某种意义。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这里是基督教或是天主教的正统教堂,静信也很怀疑自己是否还会流连忘返。抬头看着眼前的祭坛,如果上面供奉着一个信仰的象征,或许自己也不会如此执着于这里了。这里很明显的是座教堂,一座没有信仰象征的教堂,或许静信就是喜欢这点也说不定。
  废墟之中的静信觉得另一个自我正从心中觉醒,就像前几次造访这里的时候。自从点亮油灯之后,静信就无意识的竖起耳朵倾听周遭的声音。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秋虫停止了呜叫。只剩下风声偶而覆盖在废墟之上。寂静了片刻之后。水门的倾轧声传人静信的耳中。
  “晚安。”
  静信举起手来,对着正从水门踏着轻巧的脚步溜进废墟的少女招呼。
  “天气变得凉爽多了。”
  “嗯。”沙子点点头。“夜晚的气味不一样了。颇有秋天的气息。”
  “没错。”
  “之后有什么进展么?”
  沙子挑了一张长椅坐了下来,只看到静信对她摇摇头,脸色十分无奈。
  “原来如此,真是难为你了。你一定觉得很沮丧吧?”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静信很老实的点点头。
  “我一直很想为这个村子做什么事,事实上自己却什么忙也帮不上。村子里的人接二连三的死去,我却只能在一旁干焦急,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
  “……空虚吗?”
  “我也不知道。若真是空虚,我想敏夫应该比我更有这种感觉。毕竟他是个医生,肩负着拯救患者的义务,然而却无法如愿。眼看着患者一个接一个的死去,也难怪他会感到无比的焦虑。强大的无力感压得他喘不过来,更让他无缘无故的发脾气,而且一发就是不可收拾。”
  “真是令人同情。”
  “嗯。的确。”
  静信叹了口气。没错,他觉得自己能够体会敏夫现在的心情。也很同情敏夫现在的处境。见到朋友有难的时候,静信当然想伸出援手。偏偏这件事自己根本帮不上忙。
  “我个人是很想拉敏夫一把,事实上却是半点忙也帮不上。反而还让他火气上升。”
  “就因为你帮不上忙吗?这样子根本就是乱发脾气嘛。”
  “或许吧。不过我倒觉得他不是气我帮不上忙,而是气他自己为什么那么没用。再怎么说,敏夫也不是那种会随便迁怒他人的人,每次碰到事情总是一个人扛下来,看在我眼里更是替他觉得不舍。”
  沙子歪着脑袋,脸上的表情十分疑惑。静信没再说什么,只是看着她露出微笑。
  静信很想助敏夫一臂之力。他很了解敏夫的个性。也明白现在的敏夫是多么的自责。所以他才会以自己的方式从旁协助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不过敏夫似乎并不觉得静信的方式有多管用,甚至还责怪他根本是在浪费时间。
  凭良心讲,莫名其妙被骂了一顿的静信并没有特别沮丧。他知道敏夫生气的原因,然而敏夫却以为他什么也不知道,这才是让静信感到十分难过的地方。静信了解敏夫的焦虑,也想替敏夫减轻压力,所以才自动自发的四处探听消息,想不到敏夫居然无法体会他的这份苦心,静信才会感到如此沮丧。或许敏夫早就知道静信的苦心,然而内心的自责却迫使他不得不把胸中的怨气一股脑的出在静信的身上。他骂的是自己,不是静信。一想到这里,静信实在不忍心责怪敏夫的乱发脾气。同时也对冷静下来之后一定会更加厌恶自己的敏夫感到无比的同情。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不过我想找了解你现在的心情。”
“真的吗?”
  沙子点点头。
  “你们两个的心灵没有产生共鸣。不,应该说尾崎院长因为焦虑和压力的关系,将自己的心封闭了起来才对。所以收不到你所发出的讯息,这才是让你感到难过的地方吧?对方不了解你的苦心倒还算是其次,最令人难过的是对方将心灵封闭起来。压根就不想接收你所发出的讯息。人类就是因为如此。才会变得愈来愈孤独。我猜得对不对?”
  静信苦笑不已。
  “你可真有一套。”
  “别忘了我可是你最忠实的读者。”沙子露出得意的笑容。“其实只要看过你以前写的书,大概就猜得出来你现在的心情了。”
  “怎么说?”
  “人类总是孤独的,孤独的真正定义应该是在于无法互相理解。即使表面上看起来好像了解对方的意思,即使对方说过的话自己全都明白,也未必就能说是完全了解对方。人与人展开接触就是为了互相理解以及寻求共鸣,偏偏这一切都是人类所建构出来的幻觉,岂不令人感到空虚?我看了你写的书之后,突然有了一种想法。”
  “哪种想法?”
  “就是作者一定也感到很空虚,才会写出这些文字。”
  静信不由得露出苦笑。
  “可以告诉我你现在正在写怎样的故事吗?”
  “……一个在荒野流浪的男子。”
  沙子歪着脑袋,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解。
  “杀了亲弟弟的男子被放逐到荒野之中,结果死去的弟弟一直跟在他身后。大概就像这样的故事。”
  “死去的弟弟变成幽灵吗?”
  “应该说变成尸鬼才对。”
  “尸鬼?”
  “尸体变成的恶鬼,有点死后还魂的味道。简单说来就是从墓穴当中爬出来的死尸。村子里的人称之为恶鬼。”
  “……嗯。”沙子稍微想了一想。“的确跟幽灵不太一样。既然是从墓穴当中爬出来的,就代表他有身体。可是他的肉体早就已经死了,所以不能算是复活。”
  “嗯。没错。”
  “可是又跟僵尸不太一样。尸鬼拥有自己的意志,在某方面跟人类一样。不过尸鬼不具生命,这点又跟人类大不相同。”
  听到沙子开口尸鬼闭口尸鬼的,静信猜想眼前的这位少女应该还蛮喜欢这个名词的才对,嘴角不由得浮现出会心的微笑。
  “不错,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有张力。弟弟化身为尸鬼跟在哥哥身后,好像是创世纪当中的该隐和亚伯的故事。”
  “嗯……算是吧。”
  沙子一连点了好几次头。
  “我觉得挺有意思的。你是佛寺的僧侣,笔下所写的小说居然充满了非佛教的宗教色彩。这次的作品取材自圣经,上一篇小说跟希腊神话有关,之前还写过印第安传说的故事呢。”
  “听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好像真的写过那些作品。”
  “又是该隐。”
  静信愣了一下。
  “又是?”
  “对啊。异端者的故事嘛。该隐不是异端者吗?应该怎么说才好……对对对。遭到歧视的人。”
  “圣经当中的该隐好像比较含蓄。”
  “我知道。我是说你写作的风格啦。见弃于神的人,该隐不就是如此吗?我想该隐心里一定很纳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神排斥,为什么会被歧视,所以才会怀着妒意杀害弟弟亚伯。”
  “这是一般人的看法。”
  “你的每一部作品几乎都是这样。主角一定都会见弃于神。”
  “也许吧。”
  沙子点点头,随即站了起来。她将双手背在身后,看着空荡荡的祭坛。
  “就以主角头上长角的那篇故事来说吧。一名男子头上突然长出两只角,让他拥有异于常人的外表。他担心自己的外表会遭到莫名的歧视,所以一直不敢与其他人接触。想不到其他人却将他视为神明,向他要求奇迹,可是他根本没有创造奇迹的力量,唯一不同的只是比别人多了两只角而已。”
  静信看着来回踱步的沙子。脸上的表情十分困惑。
  “男子对于自己没有被歧视很感到安心,却没有创造奇迹的力量。这件事若被其他人发现的话,他们就会知道头上的两只角不是神的证明,而是异端者的象征,因此他每天都活在恐惧之中。虽然他一直没有展现神迹——不过大家都未因此而怀疑他或是指责他。其实男子还是一个异端者,一个被神格化、被众人排除在外的可怜虫,他头上的两只角就是异端者的最好证明。就像该隐身上的烙印一样。这种烙印会让一个人被社会排除在外,主观一点的说法就是遭到歧视。可是他无法逃脱被歧视的宿命,就像该隐一样对不对?”
  静信点点头。
  “好像是。”
  “你自己都没发现吗?”
  “嗯。直到现在才注意到。”
  “除了异端者还是异端者,不断重复的异端者。这就是你写的小说之所以吸引我的地方了。见弃于神的痛苦。米诺陶尔担心众人会发现自己并不是神。而被大家排除在外,所以才会杀死罪人来创造神迹。对他又敬又畏的村民不得不建筑一道高墙。将他隔离起来。每杀一个人就建一面墙,久而久之他就被一座广大的迷宫所包围了,而他就躲在迷宫的正中央。村民为了平息他的怒气,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献上活人当作祭品。然而他真正企盼的不是祭品,而是藉由创造神迹的行为让自己回到人类的社会,想不到最后却弄巧成拙,他的所作所为反而让人类的社会对自己大为排斥——”
  说到这里的沙子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望着静信。
  “为什么?”
  “什么东西为什么?”
  “你写的故事几乎都是这种题材。可是你看起来却不像是见弃于神的人,而且还是村子里的重要人物呢。我觉得村民好像都很喜欢你,辰巳说大家都对你称赞有佳。为大家所敬爱的你,也接受了众人所安排的重要地位,这种人怎么会写出那种故事?”
  “你提到在众人的安排之下这点倒是实情。”
  “对啊。而且你也很喜欢这个村子,连我都感受得到你对这个村子有一种特殊的情感,要不然也不会写那篇小品文了。如果你不重视这个村子的话。现在又怎会特别拨出时间来为了防治传染病四处奔走呢?”
  “嗯……没错。我很喜欢这个村子。”
  “既然如此,为什么会写出那种作品?”沙子露出捉狎的笑容,转过身背向静信。“而且还受过伤。”
  静信发现自己正无意识的紧握手表。
  “……什么?”
  沙子转过身来,只看到静信缓缓的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
  静信很喜欢这个村子,也未遭到排斥。事实上他位居村子的信仰中心,村民也对他敬爱有加,因此静信这阵子才会不辞辛劳的四处奔走,以回报村民对他的崇敬。
  然而在另一方面,静信也的确正在逃避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沙子没点破之前,静信根本不知道自己所写的文章几乎都可以用“见弃于神的痛苦”这句话来涵盖。或许这就是那股冲动的由来。
  在内心深处感到自己是“见弃于神的人”。这种难以言喻的痛苦也许曾经使他试图伤害自己。若真是如此,静信的确很像被神所排斥的该隐。或许这也是他在无意识当中选择该隐为主角的原因。
  问题是静信根本没有“见弃于神”的自觉,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各方面来看。现在的自己不会、也不可能有那种感觉。
  “既然你的作品都绕着这个主题打转,表示这对你来说十分重要。可是你既不觉得自己见弃于神,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写出那种文章,这么说来的确十分有趣。”
  “嗯,确实如此。”
  “也许是在无意识问让自己的潜意识泄露出来了?作家真是不可思议哪。”
  “……或许吧。”
  与沙子道别之后。走在山路上的静信陷入思考。
  静信笔下的米诺陶尔的确是个异端者。或许头上的两只角让他成为里异端,然而不可讳言的,他本来就拥有异端者的素质。双角只是让他的本质更加突显出来罢了。就像突显出该隐杀害弟弟的罪名,也正如表现静信残害自己的行为一样。
  (可是……为什么?)
  静信的确是村子里的一份子,同时也位居信仰的中心。周围的村民需要静信成为众人心灵的寄托,而他本身也安于这种安排。沙子说的没错,静信热爱这个村子。即使爱得有点盲目、即使爱得有点不可理喻,静信也甘之如饴。
  可是静信不是该隐,他也没有受到村民不当的排斥,至少他自认如此。或许村民对他的尊崇以及敬爱在某方面来说可以视为一种排斥,然而却谈不上是不当的歧视,静信也对村民们的爱戴充满了感谢之意。信众们有时或许会将他视为不可碰触的禁忌,然而这都是静信自己造成的结果。他知道有些村民会在背后谈论自己的是非,不过静信却不以为意,毕竟他以前的确曾经做出令全体村民非议的事情,也难怪村民会不把他当成常人看待。
  静信并未受到不当的排斥,他的存在也未遭到否定,更长从未受到大家的歧视。既然如此。又何必选定该隐为小说的主角呢?
  回到办公室的静信又摊开了稿纸。
  一望无际的绿野仿佛没有止境,远处点缀着几块白色的石头以及赤褐色的土壤。鲜嫩的绿意犹如苔藓一般覆盖其上,起起伏伏的丘陵地末端。横亘着绵延无尽的厚实城墙,厚实的城墙仿佛不让山丘的居民窥视山丘以外的景象一般无限伸展。只在东边有扇总是紧闭着的小门。
  直到从那扇小门被放逐荒野之后,他才得以窥见外面的世界,之前的他只是透过书本与口耳相传,知道城墙之外最一块荒凉的不毛之地。这对他来说是一种知识,而不是切身的体验。他从未对外面的世界产生好奇心。更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成为徘徊荒野的流浪者。嫩绿的山丘就是他全部的世界,山丘以外的地区根本就不存在。
  山丘的生活让他感到满足。
  他在绿地的一角有一间小小的屋子,一望无际的绿地更提供他充足的食物。当时与他同住的还有一个体内尚且流着愠暖鲜血的弟弟。弟弟在绿地放牧羊群,他在屋子的周围种植谷物,两人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邻居们都是古道热肠的老实人,总是向这对兄弟伸出温暖的援手。
  现在回想起来,山丘的生活真的让他大为满足,否则他现在也不会如此怀念山丘、发了狂似的迷恋昔日的种种。
  他是一个勤劳的农夫,每天总是翻动小屋旁的土地。他喜欢肥沃的土壤所呈现出来的黝黑,更喜欢闻到泥土的芳香。每当撤下的种子长成黄绿色的嫩芽时,他总是会露出欣喜的笑容。看着这些嫩芽慢慢长大,更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他总是弯着身子与大地对话,有时也会挺直腰杆看看四周一望无际的翠绿。缓缓起伏的丘陵身后是一大片苍绿的树林,不远处还看得到小镇上的建筑物露出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屋顶。位于正中央的高塔散发出清冽的光芒,即使在白天也清晰可见。每次一看到那座高塔。他的心中就会涌现出受到庇护的安全感。
  野草从绿地冒出点点小花,一只又一只的白羊正悠闲的在山坡上吃草。弟弟有时会追着离群的绵羊念念有词,仿佛在开示那头走失的羊一般。有时也会站在羊群之中,跟他一样眺望着苍绿的森林,以及森林彼端的小镇。回过头来与他眼神交会的弟弟还会露出腼腆的笑容,朝着他挥挥手。
  悠游自得的黄昏、肃穆的钟声。人们感谢神圣的光辉赐给他们又一个平安的日子。温暖的火光、丰盛的晚宴、舒适的被褥、充足的睡眠、金黄色的破晓、动听的鸟鸣、微送的南风、雨水的气息、以及羊圈里传来的阵阵牧草香。
  山丘真的满足了他的生活,却也在他的心中埋下一颗悲剧的种子。
  世界固然美好,他却无法拥有。
  只因为他是一个异端者。
-------------------------------------------------------------------------------
注(2)米诺陶尔——Minotaurus,古希腊神话中的牛头人身怪。


  第八章
  1
  九月结束进入十月,敏夫将九月份的月历撕去。
  上午石田来电,前天住在门前的竹村美智夫不幸死亡。接近中午时分。住在中外场的广泽丰子前来求诊。她的脸色很差,不太想说话。看到她的情况之后,敏夫知道又是一个同样的病例。
  为了慎重起见,敏夫开始询问患者的生活作息,才知道丰子的儿子最近去世,名字就叫做高俊。
  (被儿子传染的吗?不过时间也隔太久了一点。)
  敏夫直盯着丰子的眼睛。告诉她必须做个详细的检查才行。然后请她明天一定要来医院听取检查结果。
  “嗯……”
  跟其他的患者一样,丰子依旧懒懒的点点头,好像事不关己似的。
  “我觉得必须观察一下比较妥当。等一下我会请护士小姐帮你预约时间。请你明天一定要来一趟。你放心,不会花太多时间的。”
  “可是……我觉得我只是太过疲倦了而已。儿子前阵子才刚去世,心情多少也受到影响……”
  “所以才更令人担心。没关系,我可以配合你的时间,如果上午不方便的话,看是要下午还是晚上都可以。再不行的话,我到你家出诊也无妨。反正请你务必来一趟就是了。”
  丰子总算是点头答应。
  敏夫也满意的点点头,以眼神示意站在一旁的清美,并且立刻做出指示。测量生命征像、采血采尿、骨髓穿刺以及心电图、还有胸部和腹部的X光。清美点点头,请丰子跟着她来。
  午休时间才开始没多久,另一名住在水口的老人家前来求诊,患者也出现类似的症状。前来求诊的村民络绎不绝。上午的病患都还没看完,敏夫就接到要求出诊的电话。在这种情况之下,别说是敏夫了。连护士都没有休息的时间。
  直到下午三点多。律子才好不容易还到空档享用迟来的午餐。下午的门诊时间早就已经往后延,这阵子几乎每天都忙到接近午夜才能回家。
  “医院里可真是盛况空前。”
  天性乐观的安代说话之余依然不忘大笑几声。
  “就是说啊。”在一旁陪笑的清美连忙将便当里剩余的饭菜塞入口中,拿起水杯喝了两口茶。十月的天气已经略见凉意,热茶显然是比冰麦茶更好的选择。
  “我们还有时间喘口气休息一下,院长可是从上午一直看到现在,连个休息时间都没有。”
  “各位……”瞪着水杯的律子突然开口。“希望大家不要误会我的意思……”
  发现清美和安代以怀疑的眼光看着自己,律子连忙挤出一丝笑容。
  “我想跟院长谈谈,请他让我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也到医院来加班。该怎么说才好呢……总觉得院长一个人绝对忙不过来。”
  清美和安代对看两眼,律子连忙加以解释。
  “我知道永田小姐和安代小姐都有自己的家庭。星期六日必须回去陪伴家人才行。不过我就不一样了,反正家里也没有特别需要照顾的人,更何况我家就住在附近而已,如果我到医院加班的话,院长应该会比较轻松才对。所以我才在想要不要跟院长提这件事……”
  清美顿时忍俊不住。
  “真是的。原来我们都有同样的想法。你说是吧?”
  清美转头看着安代。
  “没错。律子,我看你大概被我们同化了。”
  “什么?”
  “我跟清美都觉得医院最好在星期六日也照常看诊才对,不过院长他不忍心加重大家的工作负担,才一直没表示什么。所以,如果在这个时候卖给他一份人情,我觉得也挺不错的呢。”
  “真是的。”
  清美露出微笑。
  “院长就是责任心太重了点,除非情况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否则他绝对不会请别人帮忙。可是等到情况严重的话,我们最重要的院长可能早就累垮了,到时恐怕也派不上什么用场。院长他真的没时间休息,有时甚至忙到第二天早上还没睡觉呢。”
  “嗯……说的也是。”
  “所以啦,这个时候就要展现我们宛如天使的一面才行,这可是咱们的安代大姊说的。不过再怎么说,我们也得替你想想才行。小雪和聪子住得远。不能来加班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你就不一样了。一想到可能会妨碍你跟男朋友约会,我们就怎样也说不出口呢。”
  “对不起。”
  小雪和聪子对望两眼。
  “其实我们也建议过院长这么做。”
  “什么?”
  律子三人瞪大眼睛看着这两名年轻的护土。
  “院长真的太辛苦了,最近的火气又特别大,一看就知道是太过疲劳的关系。医院里的患者那么多,如果星期六日医院不看诊的话。说不定会有一些不好意思打扰院长的村民因此错失治疗的时机呢。”
  “没错。所以我们才想跟院长商量看看,是不是让我们星期六日也来医院加班。不过院长必须替我们准备一间宿舍才行。十和田就是跟院长租房子的。尾崎家在村子里应该还有空屋才对。就算真的没有,我们也可以暂时住在病房里面,这样子也省得每天家里医院来回奔波……”
  “还可以体验一个人生活的乐趣。”小雪吐了吐舌头。“我父母知道这阵子医院的工作很忙,应该会允许我搬出来住吧?若是跟他们说我要一个人住,他们绝对不会答应的,所以这可是一个好机会呢。”
  “小雪就是小雪,脑袋瓜净打这些歪主意。”
  “嘿嘿嘿,不过也要院长同意才行。”
  “如果……”一旁的下山打破沉默。“如果院长答应的话,也算我一份如何?”
  律子张大了嘴巴。
  “下山先生不是有妻有子吗?”
  “我不想把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带回家嘛。反正这种情况也不会持续太久。趁机体验一下单身赴任的生活也不错。”
  讨论完之后。律子请敏夫进来,将大家的意见转达给他。敏夫听了之后。立刻瞪大了双眼看着大家,脸上难掩狼狈的神色。
  “喂喂喂。你们想害我倾家荡产啊?”敏夫还是以玩笑话当开场白。
  “最近替患者做了一堆健保没给付的检查,就已经害我花了不少钱了。如果再加上你们的住宿费和加班费,我铁定宣告破产。”
  话虽这么说,敏夫的表情却看不出丝毫的怨怼。
  “这样子也好啊,无事一身轻嘛。”
  小雪的揶揄让敏夫破颜而笑。
  “不过下山不行,我可不想被你老婆拿菜刀砍死。”
  “没关系。等院长做好被砍死的心理准备之后再说也行。如果院长需要人手,尽管吩咐一声就是了。”
  下山笑了。敏夫也笑了。
  “谢谢你们的好意。”
  2
  第二天一大早,敏夫被电话铃声吵醒。接起电话之后,才知道住在下外场的前田岩不幸去世。前田的家人表示今天早上怎么摇也摇不醒,连呼吸也没有,看起来好像已经死了。当时敏夫表示会立刻赶去,不过印象中之前从来没到前田家出过诊,所以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走才好。看来前田家的人身体一向健康,平常用不着看医生。为了保险起见,敏夫还是在电话中向前田家的人问路。
  就在敏夫准备出门的时候,母亲孝江从房间走了出来。
  “又有人死啦?”
  就连孝江都知道一大早的电话铁定没好事,从这里就看得出来事态到底有多严重了。
  “好像是。”敏夫回答。
  “村子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听得出来孝江的语气带有几分急迫。敏夫回头看着母亲,发现她脸上挣是不安与愤怒的神情。
  “这阵子你三天两头就往病患家跑,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村子里的人接二连三的死掉?”
  “不知道。”敏夫漫不经心的回答母亲之后,就打算走出家门。孝江见状,立刻抓住他的手臂。
  “是不是传染病?”
  吓了一跳的敏夫回头看着孝江。事情演变成这种地步,也难怪母亲会有所怀疑。
  “……不知道。”
  “村子里死了那么多人,你居然还说不知道?”
  “我承认表面上看起来的确很像传染病。可是所有检查结果都呈现阴性反应,也就是说不是传染病的意思,所以我只能说我不知道。”
  “是不是会传染?”
  “或许吧,不过你可别说出去。”
  孝江闻言,抓住敏夫的双手又更紧了几分。
  “不要去。请对方自己叫救护车。”
  “妈。”
  “你不是说会传染吗?而且连你也不知道是什么疾病。那岂不是达预防的方法也没有?每次哪里有人死了,你就第一个冲到现场,这样子你岂不是直接暴露在感染源之下?”
  敏夫吁了口气,拍拍孝江的肩膀。
  “我自己会小心的啦。既然病患请我过去一趟。我哪有拒绝的道理?”
  “又不是非你不可。”
  “外面的人还不知道村子里的情况,我也不方便警告他们,所以不能交给外面的医生处理。”
  “开什么玩笑!这么危险的事情为什么要你一个人去做?如果有个什么万一的话怎么办?”
  “可是……”
  “你可是尾崎家的独生子。万一你死了的话,这间医院谁来继承?更何况你现在连个继承人也没有,要不是恭子经常不回家……”
  敏夫叹了口气,拨掉孝江紧抓着衣袖的手。
  “想找继承人还不简单,从亲戚那边过继一个养子就好了。”说到这里。敏夫突然笑了出来。“要不然老妈梅开二度也是个不错的办法。”
  “敏夫!”
  “我出门啦。”敏夫转过身快步走向医院,拎着公事包驱车离去。时间已经接近清晨六点。外头的天色依然昏暗。过了秋分之后,夜晚就愈来愈是了。
  开着车子的敏夫不禁想起,这就是孝江关心儿子的方式。母亲并不是将儿子当成延续香火的工具,然而对她而言,自己的确是与这个家庭密不可分的存在。孝江是尾崎家的一部份,尾崎家也是孝江的堡垒,她当然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这个属于自己的家。孝江希望将这个世界上最有价值的宝物托付给自己的儿子,就因为敏夫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所以孝江才想将这间医院送给他。将敏夫视为医院的继承人,同时将延续香火的荣耀与敏夫分享,这就是孝江表达母爱的方式。
  不幸的是,敏夫的价值观跟孝江完全相反。敏夫对尾崎医院的感情不如孝江执着,他甚至将医院视为禁锢自己的枷锁。虽然现在的敏夫已经不再像小时候诅咒尾崎家就此灭绝,但若尾崎家真的从世界上消失的话,老实说敏夫也一点都不觉得难过。至少他绝对不会设法避免类似的事情发生。
  当初让敏夫决定回到村子的原因不是为了尾崎家,而是为了仰赖尾崎医院的全体村民。他不忍心看到村民们失去医院的庇护。与其留在医学院跟其他教授勾心斗角,敏夫宁愿选择当一个被村民需要的乡下医生。
  ——我们不是延续香火的工具。
  记得当年自己正为了未来的去就烦恼不已的时候。佛寺的继承人曾经这么说过。
  ——我们都是拥有自由意志的独立个体,也有依照自己喜好过日子的权利。
  不但家人希望敏夫和静信回来继承家业。就连村子里的其他人也都如此期盼。然而敏夫和静信没有满足大家的义务,自己的未来应该由自己来决定才对。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必须背叛大家的期待才能选择自己的未来,这样子能称得上是出自自由意志的选择吗?敏夫还记得当年静信曾经如此质疑。
  村民想当然两的对敏夫和静信有所期待。每个人都需要医生,也需要一个住持,生活圈子里面若有一间医院和佛寺的话,当然会比较有保障。那么多村民对自己抱持着这么大的期待,能够继承家业的人选又只有自己。老实说摊在眼前的选项真的十分有限。最后,敏夫还是选择了当一个乡下医生。
  日本各地多得是像外场这种位居深山的孤立村落,村子里的年轻人不断流失,只剩下年迈力衰的老人家。这些老人家需要医生,于是自己便满足他们的需求。这说不上是自我牺牲,只能说自己选择了被人需要、受人感谢的人生罢了。
  (如今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敏夫紧握着车子的方向盘。自从入夏以来。村子里就接二连三的出现一个又一个的死者,人数多到连平常不问世事的孝江都觉得不太对劲。然而敏夫却连最基本的防治方案也找不出来。医院的患者日益增多,死亡率依然维持在百分之百,偏偏敏夫连发病到死亡的临床观察都无法掌握。
  带着一颗沉重无比的心,敏夫来到前田家的门口。典型的农舍玄关之内,一名中年妇女正等着敏夫的到来。看到敏夫将车子停妥之后,中年妇女立刻迎上前去。
  “院长,真是不好意思。”
  “好久不见了。茂树还好吧?”
  “托院长的福,那孩子没什么大碍。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院长才好。”
  印象中前田茂树是在七月的时候被送进医院的,现在是十月,屈指算算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的事情了。
  “嗯,没事就好。”
  敏夫在元子的带领之下进入屋内,立刻看到一名中年男子站在玄关。脸上净是无助的表情。他大概就是元子的丈夫吧,敏夫心想。
  “情况不太对劲的人是你公公吗?”
  “嗯。”元子点点头,带领敏夫继续往里面走。餐厅之后的和室大概只有三坪大小。榻榻米上面铺着两床棉被,一名老妇就坐在其中一床棉被的旁边。
  “院长……老伴他……他没呼吸了……”
  双手柱地回过头看着自己的老妇人,应该是元子的婆婆。敏夫朝着她点点头,坐在床铺旁边。躺在床上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家,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为了慎重起见,敏夫还最试着替他把脉。没有脉搏,没有血压,瞳孔放大。
  “……已经往生了。”
  老妇人闻言。立刻趴在地上放声大哭。看着老妇人哭得声嘶力竭的模样,敏夫突然将视线转向站在一旁掩面而泣的元子。
  “老先生之前的身体状况就不太好吗?”
  “嗯。”元子点点头。
  元子三天前就发现公公的身体不太对劲了,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而且没什么食欲。脸色看起来也不太好。之前元子接到过办事处制作的传单,怀疑公公可能有传单上面所说的贫血症状,所以一直劝公公到医院看个医生。可是牛脾气的岩老硬是拒绝了媳妇的好意。
  岩老的身体十分硬朗,活到六十几岁了还没看过医生,这点他本人也颇为自豪。因此只要有人劝他躺下来养病或是去看医生,他就会大发雷霆。事实上他的身体真的十分健康,没有慢性病,也从未得过感冒,每天总最精神抖擞的到山里或是田里干活。然而前几天岩老的精神显然有些不济,就连媳妇都看得出来他的身体不太对劲,不过元子的好意却惹得严老大为光火,不但当面数落她的不是。还说他根本不必看医生。
  “我的身体好得很,什么毛病也没有。”
  连婆婆登美子也同意严老的说法。
  “就是说啊,你公公硬朗得很,不会有事的。你这个人就是太神经贸了,一点点小事也要大惊小怪。”
“可是…”
  登美子的口气顿时一变。
  “没错,你公公也是人生人养的,当然也会有不舒服的时候,不过这种小毛病只要到山里干干活、流个汗就没事了。人之所以会生病。主要还是生活作息不正常。像你公公年纪那么大把了还在干活,每天一大早就起床,也从来不熬夜,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你说生活这么正常的人哪有生病的可能?”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
  “够了!”严老的脸色十分严峻。“今天我会早点睡,明天起来就好了。”
  眼看着公公婆婆都动气了,元子也不好再劝下去,不过内心还是感到十分不安。岩老不但身体硬朗,脾气更是硬到家了,万一惹他生气的话,少说也是一顿臭骂。然而岩老当时却没说什么话,这一点也不像他平常的作风。而且以前岩老一旦生气的话。别说是元子这个媳妇了,就连元子的婆婆和丈夫也都会胆战心惊,可是当时的岩老却没什么霸气,一点也不会令人生畏。第二天早上起来之后,岩老还是跟昨天一样懒洋洋的,然而他跟登美子还是坚持不需要看医生,当元子怯生生的表示还是请医生看一下比较好的时候,还换来两人一顿臭骂。
  严老和登美子向来不是很喜欢这个内向怕事的媳妇。对于岩老来说,内向怕事无疑就是胆小懦弱的代名词,简单说来就是没出息的意思。岩老和登美子总是嫌元子说话躲躲闪闪,每次问她什么就支吾其词,而且总是喜欢穷操心,动不动就胃痛神经痛的毛病一堆。登美子还怪元子将这种神经质的毛病遗传给孙子,才会让茂树的个性这么温吞。其实元子也知道自己的缺点在哪里,总是设法叫自己不要想太多,做起事来不要那么优柔寡断,然而不管她再怎么努力,还是无法让公公和婆婆满意。
  “大概是怎样的症状?”
  元子将自己察觉的地方告诉敏夫。听完之后。敏夫叹了口气。
  “有没有看医生?”
  “没有。我公公说睡一觉就好了,所以……”
  听到这句话之后,登美子顿时反射性的抬起头来。
  “没错,老伴他从来没生过病。他不但天生硬朗。生活作息也很正常,更没有不良嗜好。”
  “嗯。”敏夫不置可否。
  “死因应该是急性心脏衰竭,详细情况要等遗体解剖之后才知道。”
  “解剖……”元子倒抽一口冷气。“院长,你是说公公的遗体要送去解剖吗?”
  “不行,绝对不行!”登美子的声音十分凄厉。“不要伤害我的老伴!”
  “只能怪老先生没去看医生了。按照规定,除非是在最后就医之后的二十四小时之内死亡,否则是不能当场开立死亡证书的。”
  登美子瞪了敏夫一眼。
  “我明白了,你要多少才肯开证明?”
  “妈!”
  提高音量的元子看看敏夫,又看看登美子。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懂吗?我们没把该拿的东西拿出来的话,你就不会开证明。就是这个意思。”
  “这话可就严重了。”就连不相干的旁人都看得出来敏夫有些动怒。“你说老先生的身体十分健康,如今这个健康的人突然往生了,一定是因为身体的某部份出了问题。难道你一点也不想知道自己的丈夫是怎么死的吗?”
  “知道是怎么死的又怎样?又不能挽回他的一条命。”
  “没错。”敏夫话中带刺。“生病了还不去看医生,的确是会造成无法挽回的遗憾。”
  登美子瞪了敏夫一眼,将矛头对准一旁的元子。
  “说来说去都是你不好。”
  元子下意识的倒退两步。
  “都怪你一直叫你公公去看医生,就算没事的人也会被你叫出病来!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悲从中来的登妻子趴在地上痛哭失声,元子的丈夫阿勇立刻趋前安慰母亲。敏夫拍拍不知所措的元子,示意她到外头说话。
  “别放在心上,那只是你婆婆的无心之言罢了。”
  “嗯……”
  敏夫叹了口气。
  “我不该说那些话刺激她的。要不是太过相信老先生的健康状况,今天也不会落得这步田地。相信她心里一定也很悔不当初。”
  “说的也是。”元子喃喃自语。
  “院长。关于解剖的事……”
  “我不会强迫她的。如果希望知道真正的死因,我当然会建议将遗体送去解剖。不过若意愿不高,我也不想勉强你们接受。只不过按照规定,死因不明的情况真的不能开立死亡证明书,这点我必须先告诉你们。”
  “是……对不起。”
  “如果不送解剖。至少让我抽个血取得最基本的资料。这样子也比较好交代。否则以后万一出状况的话,麻烦的人可是我。”
  “我了解,不过……”元子回头望着三坪大小的和室,她没有说服登美子的把握。
  “不如就说我要替遗体做些处理,请你婆婆暂时回避一下好了。然后我再趁机抽取血液。”
  元子难掩不安的神情,不过还是点了点头。敏夫向元子道谢之后,回到和室跟登美子说明一切,请她暂时回避。登美子出来之后。叫元子去帮公公拿件新衣服过来,于是元子朝着通往二楼的楼梯走去。
  “妈,发生了什么事啊?”
  才刚爬上二楼。茂树和志保梨就从房间探出头来,脸上的神情十分不安。
  “嗯。小孩子别菅。”元子的声音十分微弱,好像在说梦话一样。“下面有客人,你们待在房间里面别出来。”
  看到两个孩子点点头之后,元子用手压着隐隐作痛的胃部。
  该不该跟孩子们说他们的爷爷已经去世了?可是岩老走得那么突然,元子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们解释才好,弄不好的话,说不定会造成他们一生无法磨灭的心灵创伤。一想到这里,元子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公公婆婆总是责怪她喜欢担无谓之心,她也知道自己总是想太多。或许将爷爷的死讯隐瞒起来,反而对两个孩子是个伤害也说不定。如果没有信任的人告诉自己该怎么做,元子根本不知道该怎么下决定。
  叹了一口气之后,元子打开衣柜。死者在换上寿衣入殓之前,按照习俗都必须穿着平时的家居服、睡衣或是简便和服。既然登美子指明简便和服,那就拿简便和服吧。元子打开抽屉,寻找看起来比较称头的和服。
  (终于轮到我们家举行葬礼了。)
  元子的心中突然浮现这个念头。今年夏天,山入的那三个老人家不幸病逝。印象中之前好像也有哪户人家举行过葬礼。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加奈美认识的人——严格说来应该是加奈美母亲的朋友死了才对。在加奈美经营的千草休息站里面,酒客所谈论的话题不外乎是今年夏天死了很多人,要不就是村子里的丧事特别多,就连元子自己也曾经好几次看到村子里的送葬队伍。今年有点不太对劲。印象中好几个人都说过同样的话。不过元子都不当回事。对她而言,与其“说”村子里一连死了好几个人,还不如“听说”村子里死了好多人要来得恰当。
  (可是……)
  元子突然感到鸡皮疙瘩。大家谈论的事情如今也落到自己的头上。这就是死亡,从今年夏天就一直持续不断的死亡。
  元子猛然转过头,看着站在身后面色不安的两个孩子。
  (外地人来了……)
  元子摇摇头。这跟岩老的死没有关系,他不是死于意外。
  (村子里有外地人……)
  元子又摇了摇头。没有人会夺走自己的孩子。
  只要不接近国道就没事了。
  元子试着说服自己。
  3
  “多津,你听说了没有?”
  大冢弥荣子三步并成两步的跑进竹村文具店。
  “前田家的岩老死了呢。”
  “什么?”佐藤笈太郎大为讶异。
  “岩老死了?那么健康的人居然也逃不过死神的召唤?”
  “……怎么会这样?”
  多津连忙询问弥荣子。
  “早上登美子一觉醒来,才发现身旁的严老全身冰冷。说来还真有点毛骨悚然。”
  “到底是怎么搞的。”大川浪江苦着一张脸。“真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我们那儿的松村最近也才死了女儿,还是富雄去替他们张罗丧事的呢。”
  “就是说啊。”弥荣子接口。“大冢木料场的儿子也死了。”
  “我看一定大有问题。”广泽武子意有所指。“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自从入夏以来,村子里就死了好多人。若加上山入的那三人,短短的夏天就走了五个人呢。”
  “五个人?”笈太郎瞪大了眼睛。“有那么多吗?”
  “怎么会没有?”武子反瞪了回去。“光是山入就三个人了,再加上大冢的儿子和松村的女儿,不是一共五个人吗?”
  弥荣子摇摇手。
  “不是五个,是六个才对。别忘了岩老也死了。”说到这里,弥荣子突然歪着脑袋思考。“慢着,前阵子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我想起来了。”岌太郎拍拍自己的大腿。“中野家的儿子也是最近才去世的。”
  “真的吗?”大川浪江屈指计算。“那就是七个人了。”
  “不对不对。不只七个。清水家的女儿不是也死了吗?大川家也有人过世,好像叫做大川茂的样子,说起来银浪江还是亲戚呢。”
  “对对对。”说完之后,浪江的脸色顿时一沉。“总共九个人?”
  “哪有这么多。”武干一边在嘴里喃喃自语,一边屈指计算。“七个……八个……九个……咦?还真是九个呢。”
  多津倒抽一口气,一股寒意从背脊直上脑门。
  “你们都忘了派出所的高见警官。”
  老人们顿时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着大家的狼狈样。多律知道绝对不只九个而已,她自己就看过好几列送葬队伍从店门口经过,其中有安森工业的队伍,还有丸安木料厂的人。即使不知道病逝的人到底是谁,保守的估计也至少还有两三家以上才对。这个数字实在不太寻常。
  “有问题,其中一定大有问题。”
  笈太郎伸手拭去前额的汗水。
  “会有什么问题?”武子环视周遭的众人。“又不是发生什么意外,大家都是病死的。”
  “该不会是传染病吧?”
  浪江摇摇手,否定了岌太郎的推测。
  “不可能啦。若真是传染病的话,公所一定会采取行动,第一步就是隔离被感染的人。而且我以前听死去的父亲说过,死于传染病的人要立刻火化。根本不能土葬。”
  “如果不是传染病的话,为什么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而且是在短短的三个月——不对,严格说来只有八月和九月两个月之内而已。”
  “我还是觉得不是传染病。”
  弥荣子的语音颤抖,仿佛在畏惧什么似的。
  “诅咒……这一定是恶鬼作祟。”
  “什么作祟?”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作祟……啊,前阵子村子里的青面金刚冢不是都被破坏了吗?连神社的石像都无法幸免……”
  “得了吧。”武子嗤之以鼻。“你是不是被郁美传染啦?要不就是被大冢木料厂同化了。”
  “不要胡说。我也知道这是无稽之谈,可是这件事情真的很奇怪。”
  “别说了。”多津从旁插口,她看到郁美正从店门前的村道朝着这里走来。顺着多津的眼神往外看,七嘴八舌的老人家顿时沉默了下来。
  “原来是郁美啊,好久不见了。”弥荣子特意提高音量,听起来十分虚伪。郁美露出微笑。打算直接从店门口走过。“咦?不进来坐一坐吗?”
  郁美停下脚步。
  “对不起。我有事要忙。”
  “有事要忙?”笈太郎迟疑了片刻。“你没听说前田家的岩老死了吗?”
  “我知道。”郁美笑了几声之后,故意叹了口气。
  “我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了,偏偏就是没人相信我。看来等一下还得去前田家致意才行。真是忙死人了。”
  多津皱起双眉。
  “你该不会又要跑到人家家里,说严老的死跟什么作祟有关吧?”
  “我这也是一片好意啊,谁叫村子里一连死了那么多人呢?家里面一旦有人死了。其他家人也会被勾走的呢。”
  “您可真是慈悲为怀呀。”
  多津很明显的是语带讽刺。不过听在郁美的耳中却十分受用。
  “人家可是都很感谢我呢,这个世界上还是有讲道理的明白人。最近还有人请我去驱邪呢。”
  “哦?”武子瞪大了双眼。
  “对啊,谈谈家里的方位和摆设应该怎么调整之类的。反正这也是做好事,我也乐得帮助别人。”
  难怪郁美的心情会这么好。多津摇摇头,露出苦笑。
  满脸笑意的郁美环视坐在店门口的老人家。
  “大家都是朋友,如果需要帮忙的话,尽管跟我说一声就是了。尤其弥荣子和浪江最近才死了亲戚,更是要格外小心才行。”
  4
  田茂定市走进佛寺的办公室时,刚刚结束一场法事的静信正坐在里面略事休息。办公室里面只有静信一个人,光男去处里例行的杂务,鹤贝和池边则是离开寺院到村子里替村民主持法事。入夏以来一连死了那么多人,光是替死去的村民举行法事,就已经让小小的佛寺忙得不可开交了。
  “不知道副住持听说了没有。”
  “听说什么?”静信的反问让定市露出困惑的神情。
  “是关于住在中外场的昌治兄的事情。”
  静信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中外场的昌治兄就是当地的治丧主委小池。
  “具治先生他……?”
  “他本人倒是没什么,不过儿子一家人却突然失踪了。”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静信呆了半晌。
  “失踪?”
  “昨天晚上神社举行信众会议,副住持知道中外场的三安搬走了吧?”
  “嗯。听说过。”
  “三安的诚一郎是中外场的信众代表。如今他举家迁移。就必须选出替补的人选。再说十一月的神乐祭迫在眉睫,这个人选更是得早点决定才行,因此大家就提议先请小池家的昌治兄过来商量一下再说。神社的信众会议其实就跟谈话会没什么两样,当天大伙照例一直喝到大半夜才沉沉睡去。结果第二天早上昌洽兄回家一看,才发现家里面空荡荡的半个人也没有。”
  “什么?”静信大为惊讶。
  “后来昌治兄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我正觉得奇怪到底是怎么搞的时候,才知道信众会议的晚上,有一辆高砂运输的卡车就停在昌治兄的家门口。这还是附近的邻居后来告诉他的。”
  “小池家的人丢下昌治先生不管偷偷搬走?事前都没跟昌治先生说一声?”
  “就是说啊。”双手抱头的定市显得十分苦恼。
  “真不知道这阵子村子到底是怎么了。”
  定市抬起头来看着静信。
  “不知道尾崎院长有没有跟副住持提到什么?”
  静信看着定市无助的脸孔。
  “大家都在说这一定是传染病。”
  “传染病?”
  “自从入夏之后。村子里不是死了不少人吗?当时大家就在猜是不是爆发了什么传染病,不过还是以开玩笑的成份居多就是了。可是自从前天竹村家的美智夫死了之后,大家就开始觉得不太对劲了,很多村民都在怀疑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传染病。”
  静信很想否定定市的怀疑,却怎么样也说不出口,只好勉强摇了摇头。
  “副住持,你说呢?这阵子副住持一直在村子里探听消息。难不成——”
  “定市先生。”静信决定先发制人。“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如果定市先生真的不放心。请直接去问敏夫吧。”
  定市沉默不语。直盯着静信的双眼。
  “……过些时候我想召开区长会议,副住持没有意见吧?”
  “召开区长会议之前,请先让三大家族开个会。”
  静信的语气十分坚决。定市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
  送走走市之后,静信请光男留在办公室,自己就离开了寺院。走出寺院的静信直接来到中外场拜访小池昌治。小池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面,瘦小的身影透露出些许的落寞。
  “小池先生。”
  听到静信的声音之后,小池转过身来点头示意,似乎知道这位佛寺的副住持今天是为了什么而来。
  “定市先生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我了。”
  “先上来再谈吧。”
  静信向小池行了一个礼,直接走进屋里。小池身体连动也不动,只以眼神示意静信随便找个地方坐下。看来这件事对他的打击真的很大。
  “听说令郎一家人都失踪了。”
  小池点点头。
  “真不知道那小子在想什么。”
  “令即真的是离家出走吗?”
  “好像是。邻居看到卡车上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行李。”
  “保雄都没留下什么字条吗?”
  小池摇摇头。
  “没有留言,也没有字条。刚刚我连络他上班的地方,才知道他三天前就辞职了。”
  辞职……。印象中小池的儿子保雄是在沟边町的NTT上班。
  “辞职的时候也没跟公司说为什么要辞职,真是莫名其妙到了极点。一想到儿子居然瞒着我跟公司辞职。还带着全家大小离开这里,我还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难过才好。”
  小池以手掌的根部拭去眼角的泪水。
  “离开之前都没说过什么吗?恕我冒昧,最近小池先生是否跟保雄起过什么争执?”
  “没有。”小池想也不想,就丢出这个答案。
  “昨天晚上我一回家,就发现家里面连一盏灯也没有。当时还不到睡觉时间,孙子最近的身子又不太好,所以我还以为家里发生了什么亭,会不会是孙子突然生了什么急病。”
  说到这里,小池自我解嘲的牵动嘴角。
  “我家的小孙子从前天开始身体就不太舒服。洗完澡一出来就会头晕目眩的,所以这几天一直躺在床上休息。”
  静信惊讶得抬起头来,看着小池略微颤抖的嘴角。
  “保雄也一直魂不守舍的模样,连媳妇的精神也不是很好。小孙子卧病在床,老大的脸色发青,好像一家大小都在同一个时间生病似的。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当时早就已经计划好了,只是瞒着我不想让我知道而已。”
  “……小池先生。”
  小池摇了摇头。继续说下去。
  “当时我什么也没察觉,所以看到屋子里没灯光的时候,还以为是带小孙子去医院了。想不到他们竟然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搬走。真是令人寒心……”
“小池先生。请听我说。”
  静信探出上半身,脸上的表情十分紧张。
  “您刚刚说小孙子身体不好是吗?是不是叫做郁生?”
  “嗯。”
  “郁生是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发烧?”
  “没有。”小池眨眨凹陷的双眼。
  “看起来不像是发烧的样子,我想大概是贫血吧?郁生的身体本来就瘦弱,不但有贫血。还有低血压的毛病。所以脸色苍白的跟一张白纸一样。不过倒是没有发烧。”
  “会不会头痛?有没有恶心的感觉?”
  “没听他提起过,应该是没有吧?”
  “前天开始不舒服的吗?”
  “嗯。”
  “保雄跟其他人呢?有没有类似的症状?”
  “老大跟他弟弟一样。好像都有点边不经心的模样。不对,漫不经心的人应该是保雄才对,两个孙子好像提不起劲、整天都一副没睡饱的样子。而且眼神很奇怪,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喝醉酒了。”
  “对不起,您是指哪一个人?姊姊董子吗?还是保雄?”
  “唔……”小池有些迷惑。“我……我也不知道。”
  “是不是大家都有类似的症状?”
  听到静信这么说之后。小池呆呆的看着静信,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
  “没错,大家的情况的确都差不多,看起来就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要他们开口说话就像是要他们的命一样。脸色奇差无比,眼睛却很有神,不过看起来也是有点呆滞。总是凝视着虚空——”
  “就像被附身了一样?”
  “没错,就是那样。”
  “从前天开始就这样了吗?”
  “前天……还是大前天……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吧?”
  “是不是跟保雄辞职的时间相近?”
  “没错。时间挺相近的。”
  静信惊讶得差点没叫出声来。难道小池一家人全都在同一个时间发病不成?他们的初期症状实在跟其他案例太过相似了,而且都是突然辞职,然后突然搬家。
  “保雄一家人最近有没有去过什么地方?有没有到山里去?或是进入山入?”
  小池低头思索。
  “没有。”
  “还是曾经遇见过谁、或是拜访过谁?”
  “我想也应该没有才对。”说到这里,小池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媳妇好像说她遇见兼正的人。”
  静信不由得皱起眉头。
  “桐敷先生吗?”
  “好像是吧?有一天晚上她拿着博览板出去,回来的时候在路上碰到桐敷家的男主人,还跟对方聊了一阵子。媳妇邀请他到我们家玩,他还说下次会带着妻子和女儿一起登门造访。桐敷先生的女儿好像跟我的小孙子同年,不过之后倒是没听说他们真的前来作客的消息。”
  “原来如此。”
  静信接着询问小池最近是否发生过什么怪事、或是有没有被虫子咬伤,不过小池都表示想不起来了。眼看再也问不出个什么,静信只好表达慰问之意,然后就离开了小池家。返回寺院的路上,静信将车子停在尾崎医院的门口。
  这件事该不该让敏夫知道呢?静信感到有些疑惑。敏夫已经十分疲惫了,一连串的猝死压得他喘不过气,精神状态更是紧绷到了极点。而且在敏夫的眼里,调查搬迁者的动作根本就是浪费时间。静信明白敏夫的焦虑,也能体会他的无力感,所以才会犹像是否应该让他知道小池说过的话。
  不过不能否认的,这个案例的确不能排除全家人同时染病的可能。静信不是医生,自然无法做出判断,可是敏夫听到小池的叙述之后,说不定立刻就能看出什么蛛丝马迹。内心挣扎了许久之后,静信还是决定将车子停妥,朝着医院的后门走去。
  今天是星期天。医院的玄关却开得大大的。之前静信在电话中得知敏夫打算在星期六日也让医院照常看诊的打算,不过准备室里面却看不到敏夫的身影,大概正在替病患看诊吧?不知道该不该打扰敏夫的静信思前想后,决定在准备室的桌上留下字条。就让敏夫自己决定该怎么做吧。
  午休时间回到准备室的敏夫看到了静信留下的字条,上面写着小池一家人的搬迁、保雄无故辞职、当时全家人的情况就不太对劲、跟其他患者的初期症状十分类似。静信还在纸条的最后加上一句补充,希望敏夫直接找小池谈谈。
  敏夫将这张纸条丢在桌上。虽然情况不太对劲这点让敏夫有些起疑,然而现在的他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理会那些举家搬迁的村民。
  一大早被患者的电话吵醒之后,敏夫就一直忙到现在才得以休息,现在的他累得像条狗一样。
  敏夫不是不在意静信的留言,然而他却觉得这只是静信的藉口。静信想藉此证明自己将传染病和迁居者连在一起的做法是正确的。
  不必急于一时。敏夫半躺在沙发上。缓缓的闭上双眼。
注:(1)NTT——日本电信电话公司
  5
  村迫宗贵关掉碾米机,走出仓库。宗贵家是村子里唯一的米店,卖米的生意固然赚不了什么钱。也勉强可让一家人糊口;不过近年来白米的流通方式有些转变,迫使村迫家也不得不采取因应之道。沟边町的白米业者配送的区域愈来愈大。为了保住原有的客源,即使今天是星期天,米店也得开门营业。
  幸好父亲宗秀的身子还算硬朗,妻子智寿子也毫无怨尤的帮忙招呼店里的生意。当初决定改成全年无休的时候,宗贵的心中着实有些担忧,不过做了一段时间之后。才发现其实没有想像中的困难。宗贵的两个孩子还小,店里家里两头跑的智寿子的确比以往辛苦许多,倒是也没听她抱怨过。也不知道是爱孙之心使然、抑或是感谢智寿子的付出,宗秀只要手边没事。就会主动表示要留下来顾店,让媳妇智寿子带着两个小孩出去玩。
  从仓库回到店里之后,智寿子连忙从里面走了出来。
  “博巳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宗贵脱下手套,一脸讶异的看着妻子。
  “不太对劲?”
  “整天昏昏沉沉的,好像没什么精神。不过他既没有发烧,也没有拉肚子。”
  宗贵低头不语。经妻子这么一说,他才想起博巳在吃午饭的时候,好像也比平常安静。
  “博已有没有说他哪里不舒服?”
  “没有。”智寿子摇摇头。“我问他哪里不舒服,他也不肯回答。”
  “会不会是感冒了?”
  智寿子沉吟片刻。
  “我倒觉得可能是被正雄欺负了。”
  星期日的尾崎医院比平常还要混乱,宗贵和智寿子在候诊室等候多时,才终于轮到他们看诊。才刚见到敏夫,智寿子就迫不及待的告诉对方她怀疑博巳可能是跌倒的时候撞到头部。
  “撞到头部?怎样的情况?”
  “我也只是这样怀疑而已。这孩子走起路来总是东张西望,以前经常从楼梯上摔下莱。”
  敏夫不置可否,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凝重,就连看诊的时间都比平常还要久。智寿子觉得今天的敏夫似乎太过谨慎了点。
  “头部没有异状。”
  当敏夫如此表示的时候。医院里面已经没有其他患者了——只剩下宗责、智盖子以及博巳三人而已。
  “不过有贫血的征兆。”敏夫的口吻仿佛是在告知家属患者得的是不治之症。“这种贫血可能会有点棘手。必须观察一阵子才能确定。”
  智寿子闻言。顿时脸色发白。一旁的宗贵也好不到哪去。
  “难道是白血病之类的……?”
  “目前还不能断定。我先替你们预约时间,请你们明天再带博巳到医院一趟。”
  智寿子以求救的眼神看着宗贵。当初宗贵之所以答应带博巳来看医生,主要只是想让智寿子求个心安,就连他自己也万万想不到敏夫口中所说出的结果竟会如此严重。
  难道……难道真的轮到我们家办丧事了吗?宗贵心中浮现出这个念头。
  “……是不是没救了?”
  仗着跟敏夫是从小认识的好朋友,宗贵大着胆子出声询问。现在的他只想知道真相。
  “现在下结论还言之过早。不过贫血分为很多种类,有些类型的贫血会在短时间之内急速恶化,所以请你们千万不能掉以轻心。更何况博巳还小,更是要特别注意。”
  “嗯……”
  “最好记录一下博巳上厕所的次数,以及尿液的颜色。如果出现血尿的情况,请立刻带他来找我,就算是三更半夜也没关系。还有,如果他的情况急速恶化,比如说出现呼吸困难之类的症状,也请立刻跟我连络。”
  “嗯。”宗贵的双手不停颤抖。他万万也想不到事情居然会演变成这种地步。
  抱着虚弱的儿子走向车子的宗贵显得十分吃力。将博巳安置在后座之后。坐在旁边的智寿子立刻紧紧的抱住他,好像是在保护他不被看不见的东西抢走。从医院到家里的路程虽然不长,夫妇两却一句话也没说。
  回到家里之后。臭着一张脸的宗秀就坐在客厅。
  “你们跑哪去了?这么晚了才回来。”
  “对不起。”智寿子连忙赔罪。“博巳的身体不舒服,我们带他去医院。”
  “什么?”宗秀凝视着博巳的脸孔。
  “我先带他回房休息。”
  智寿子说完之后,就牵着博巳的手走上二楼。宗秀转过头来看着宗贵。脸上的神情十分不悦。
  “看个病干嘛两个人一起去?也不看看现在都已经几点了,送货的伙计回来之后看不到人,家里也没人准备晚餐。”
  “我们出去的时候,有跟正雄说过。”
  “那小子一回来就躲进房里,留他看店跟没留一样。对了,博巳不碍事吧?”
  “这……”宗贵含糊其词。“院长说可能有点棘手。据他判断应该是贫血,不过他也说贫血有很多种,不能掉以轻心。”
  “棘手?”
  宗秀的眼神透露出内心的不安。
  “院长说现在下结论还言之过早,要我们明天再带博巳去给他看一下。还说如果博巳的病情恶化,一定要立刻跟他连络。院长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十分认真。”
  宗秀默然不语。
  “什么?博巳真的生病啦?”
  回过头来一看,站在店里的正雄正看着自己。不愿多做解释的宗贵随口答应了一句,声音细若蚊呜。
  “原来如此。”正雄继续说下去。“难怪大嫂那么紧张,最近死了不少人嘛。”
  “正雄。少说这种触霉头的话。”
  无视于宗秀的斥责,正雄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我有说错吗?这阵子村子里本来就经常在办丧事,别以为我们家可以幸免于难。这种事是看运气的,天晓得下次会不会轮到我们。”
  “正雄!”宗秀提高音量。“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父亲的厉声斥责让正雄有些胆怯。不过他紧接着又露出不怀好意的浅笑。
  “这本来就是事实。”
  “正雄。”一旁的宗贵发话。“别说了,这种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博巳真的生病了。说不定还是相当棘手的疾病。”
  “真的吗?”正雄反问。
  “也没什么好难过的啦,反正人都会死,世界上没有不会死的人嘛。如果因为这样就发脾气的话,就表示那个人太天真了。”
  “正雄!”宗贵还没来得及发脾气,父亲宗秀已经先开骂了。
  “这种话亏你说得出来!你到底是不是人啊!”
  “干嘛骂我……”正雄往后退了一步。“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这种事情可以随便说说的吗?”
  “又不是我说的,我只是把别人说过的话重复一次而已。”
  “够了,你给我闭嘴!”宗秀骂完之后,转头看着宗贵。“智香呢?”
  “寄放在隔壁邻居那里。”
  “我去带她回来。”
  看着父亲气冲冲的走出家门之后,宗贵回头看着正雄,才发现正雄也跟自己一样目送着父亲离去,脸上的表情十分受伤。察觉到宗贵的视线之后。正雄马上扁着一张嘴,头也不回的跑回二楼。


  第九章
  1
  十月三日星期一,武藤被闹钟吵醒。
  伸个懒腰打了个大哈久之后,家里面吵杂的声音顿时传入耳中。在屋子里面跑来跑去的脚步声应该是小保的,武藤还听到小葵正在责备小保的声音。早餐的香味从厨房里阵阵传来,武藤这才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
  这一觉睡得还算不错。妻子静子从上星期就开始到医院去帮忙,让武藤减轻了不少负担,原本没时间整理的资料也在静子与十和田的协助之下。于上个周末处理完毕,现在的武藤只觉得肩头的重担卸下了不少。
  不过换个角度来看。这也证明了之前自己是多么的疲倦。医院里的行政工作还能找人共同分担,一想到必须一个人独挑大梁的敏夫,武藤就不由得同情起这位年轻的院长。
  (院长真是太辛苦了。)
  医院里的护士看不下去,主动表示星期六和星期日也要来医院帮忙。其中住在外地的两名护士甚至还在昨天搬到村子里居住。武藤暂时将她们安置在尾崎家所拥有的空屋里面。
  (她们都是好孩子。)
  有了这群好助手,敏夫应该会轻松许多才对。敏夫向来对医院里的工作人员十分照顾,这也是大家肯替医院卖命的原因,如今静子也到医院帮忙,自己的工作压力顿时减轻不少。往后就算周末也要前去加班,武藤也一点都不引以为苦。就连十和田也说要到医院帮忙,身为行政主管的自己怎能缺席?
  窝在被子里的武藤在脑中盘算着这些念头的时候,静子的脚步声从房门前经过。武藤很感激静子愿意到医院帮忙。另一方面却对妻子有些歉疚。平常照顾这个家就已经很辛苦了,如今还得抽时间到医院协助自己处理行政事务,武藤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静子才好。平常在医院里经常听安代和清美抱怨自己有多累,因此武藤知道兼顾家庭与工作的职业妇女真的非常辛苦。
  “阿彻,你也该起来了吧。”
  静子对着二楼大叫的声音传入耳中。阿彻还没起来吗?一想到儿子都已经是个二十岁的大男人了,每天还要做妈妈的叫他起来上班,武藤就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阿彻,上班快迟到了。”
  听到静子的这句话,武藤终于从床上坐了起来。
  “阿彻,你今天也要请假吗?”
  听着静子走上楼梯的脚步声,武藤才突然想起阿彻上个星期六似乎请假在家。当时静子跟他说阿彻感冒了。所以没去上班,脸上的表情十分不以为然。静子大概认为阿彻只是不想上班,所以才故意装病。
  武藤觉得心里好像被刺了一下,浮现出一种无法言喻的不安,可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屋子里的杂音自然而然的钻进耳朵,脑海里净浮现出一磐莫名其妙的念头。
  “阿彻!”
  即使隔了一层楼,静子的怒斥声还是清晰可闻。武藤又打了一个大哈欠。心中隐隐觉得自己似乎不该这么悠哉,就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很不应该的事情一样。然而到底是怎样的“不应该”,却又说不上来。
  “阿彻!”静子的怒斥声又传入耳中,听起来就像金属撞击的声音一样的刺耳。就在武藤以不解的眼神看着头上的天花板时,突然听见静子的尖叫声。
  “老公!老公!”
  武藤立刻拨开棉被跳了起来,心中浮现出不祥的预感。不可能,家里面不可能发生那种事。飞也似的冲出房间之后,武藤差点撞上站在楼梯口朝着二楼张望的小保。紧接着一脸悠哉的小葵从洗手问里探出头来,询问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阿彻的房间就位于一楼主卧房的正上方,冲上二楼的武藤直接朝着阿彻的房间跑去,静子就软瘫在房门口。
  “老公。阿彻他——”
  “他怎么了?”
  武藤原本想直接冲进儿子的房间,跪倒在地的静子却抓住他睡衣的下摆。三坪大小的房间铺着一床棉被,阿彻就躺在棉被的上面。拉上的窗帘让房间里面显得有些阴暗,窗户似乎被打开了一条小缝,秋天的微风吹得窗帘前后起伏,有时还会透进展光几许。
  从窗帘的缝隙当中透进来的晨光照亮了阿彻的脸孔,只见阿彻微张着双眼,凝视着虚空的一点。
  “阿彻!”
  武藤拨开静子的双手,快步走向床铺。他路在床铺的旁边端详儿子的神情,发现半开半合的双眼带有几丝混浊。
  阿彻动也不动的凝视着虚空,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武藤又叫了一次儿子,伸手按住额头,想让儿子转过头来看着自己。却发现儿子的前额一片冰冷。
  没有体温。武藤又加重了几分力道,然而阿彻的头部还是看着同一个方向。纹风不动。他的身体已经僵硬了。
  “阿彻……喂!”
  呼唤着儿子的武藤不敢相信这个事实。这不是真的,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心慌意乱的武藤觉得自己必须尽快证明这是个错误,否则恐怕就会恶梦成真。
  “妈。怎么啦?”
  武藤听到小葵的声音,还听到有人走上楼梯的脚步声。不可以过来,绝对不可以。武藤回过头。看到坐倒在地同样回过头去的静子,以及正走上楼梯的小葵,同时还听到待在楼梯口的小保好像说了些什么。
  (不要过来!)
  谁都不许进来。只要没人看见。这件事就等于没发生过。然而在另一方面。武藤也意识到不能让其他的家人暴露在危险之下。
  “怎么回事啊?”一脸茫然的小葵打量着阿彻的房间。“大哥怎么啦?”
  武藤很想回答阿彻没事,你先下楼去,却只听到自己低沉的咕浓声,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把话说出口。
  “……马上打电话到医院。”
  “什么?”
  “打电话到医院,请院长立刻过来一趟。”
  “大哥到底怎么了?”
  武藤没有回答。小保从小葵的身后探出头来,脸上挂满了惊讶的神情。
  “身体不舒服吗?”小葵的表情从讶异逐渐转为恐惧。“要不要叫救护车?”
  “不必。请院长过来就好。”
  “可是……”
  “……你哥哥已经死了。”
  软瘫在地的静子突然坐起身子。铁青着一张脸朝着房内爬了进来。小葵和小保也正打算冲进阿彻的房间。
  “快点去打电话!”
  不能让他们靠近阿彻。
  “谁都不许进来,先等院长过来再说。小保,你扶妈妈下楼去。”
  “可是……”小保有些迟疑。武藤抱住爬进房间的静子。硬是将又哭又叫的妻子推了出去。
  “全都给我下楼去!小保,妈妈就交给你了。”
  “可是……”
  “快去!”
  武藤将双手抓着榻榻米不肯离去的静子推给小保,转身将纸门拉上。不可以让他们靠近阿彻,现场必须立刻隔离。
  将家人挡在门外之后,武藤颓然的坐倒在地。
  一定又是那种传染病,否则儿子不可能这么快就离开人世。
  “为什么……”
  为什么没早点发现?阿彻星期六感冒不舒服,所以请假在家,这已经是再明显也不过的警讯了,然而武藤却丝毫未曾察觉,因为他总觉得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己的头上。
  武藤觉得自己和家人都很安全,因为他对整个情况十分了解。在医院工作的他很清楚这种传染病的存在,所以潜意识中总觉得传染病一定不会找上自己。
  “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错误的认知?太过乐观的态度使他无法察觉迫近儿子的危机,让他眼睁睁的看着儿子的死去。
  不过武藤内心的理性却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敏夫他曾经说过目前尚未掌握发病的原因,也还不知道有效的治疗方法。所以一旦发病的话。一定都是死路一条。不管武藤有没有事先发现,都无法改变这个结果。
  话虽如此,武藤却依然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他还是觉得只要自己及早发现,阿彻就不会死了。如果自己在情况无法挽回之前发现错误,应该就会有及时修正的可能。现在发现还不算太迟,一定有什么正确的做法可以让一切恢复原貌。
  可是连武藤自己也很清楚,这种方法根本就不存在。
  “……对不起。”
  武藤趴在榻榻米之上掩面哭泣。
  “阿彻,爸爸对不起你……”
  2
  武藤彻不幸去世的消息在中外场的小池治丧主委的通知之下。传到了静信的耳中。
  “事务长家里的长子过世了。”
  为了这件事,小地还亲自跑来找静信。
  “事务长?武藤家吗?您是说阿彻过世了?”
  “没错。我说副住持啊,这个村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静信一时为之词穷。
  “短短的几个月之内一连死了那么多人,实在太不寻常了。奇怪的还不只这样,连我的儿子都……”
  话说到一半,小池突然噤口不语。
  “我活了这把年纪,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怪事。一堆人莫名其妙的死去,一堆人莫名其妙的失踪,普通人无法想像的怪事竟然接二连三的发生。副住持不觉得最近整个村子真的怪怪的吗?”
  “……的确有点不对劲。”
  “大家都说村子里有传染病,副住持应该有所耳闻吧?”
  “嗯。”
  “真的有传染病吗?”
  “我不知道。”
  “听说兼正的女主人和女儿的身体都不太好,会不会是她们把病传染给村民的?”
  静信皱起眉头。
  “我想应该不太可能。桐敷先生的夫人和女儿得的是称为SLE的胶原病,这种疾病是不具有传染性的。”
  “说不定这只是他们对外的说法,”
  瞪着小池的静信很明显的动了怒气。
  “自从兼正的人搬来之后,村子里就变得怪怪的。这不是我一个人在怀疑,大家都有同样的想法。”
  “我想这两件事应该没什么关系才对。再说桐敷家搬来之前,村子里就已经死了不少人了。”
  “我现在不是说村子里死了多少人,而是说整个村子都变得怪怪的。自从他们在兼正的土地上盖了那栋屋子之后,村子里就开始出现怪事。”
  “小池先生。”静信直视小池的双眼。“您说村子里出现怪事,是否可以请问一下到底是出现了哪些怪事?”
  小池顿时哑口无言。
  “我也承认最近村子里的确不太对劲,一连死了许多人也是事实。不过这跟桐敷家一点关连也没有。在他们还没搬来之前,就已经有村民陆陆续续的死亡了。除此之外,我也承认村子里出现大量的迁居者,人数之多的确有点不太寻常,而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当然,兼正的新家十分特别也是事实,我也承认桐敷先生的作风十分与众不同,可是我不明白这跟一连串的死亡和迁居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
  “您觉得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连?桐敷先生又能做出什么事?那些村民全都是不幸病逝,可不是死于他人之手。桐敷先生的夫人和女儿的确有病在身没错,可是那种疾病并不会传染给其他人,这样子又怎能说死去的村民与她们有关?更何况那些搬迁的村民都是出于自愿的,又不是被人强行掳走。这更与桐敷家无关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请您冷静思考好吗?我知道您现在心里乱糟糟的,可是您的身分不同,村民们都会相信您所说的话。”
  “我……”小池逃避静信的眼神。“这跟犬子的事情无关。”
  然而在静信的眼中,被儿子遗弃的事实的确对这名老者造成不小的打击,所以他希望将这件事怪罪到他人头上。而刚从外地搬迁进来的桐敷家自然成为最好的代罪羔羊。小池的企图再明显也不过了。他摆明了就是要以不合理的手段来排挤他人。
  “对不起,有点离题了。现在应该讨论武藤家的事情才对。”
  小池点点头,脸上的神情有些愧疚。
  “对对对,我今天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前阵子听武藤说,他们家已经是佛寺的信众了?”
  “是的。武藤的母亲举行十三回忌的时候,他表示希望将母亲的坟墓迁移到村子里。”
  当时武藤透过佛寺的关系物色基地,等到移葬至佛寺的墓地之后,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信众。不过静信心想,阿彻的遗体是不是应该采取火葬会比较好。外场的村民至今依然保留土葬的习俗,对火葬十分排斥;不过武藤家本来就不是外场人。过世的亲人也向来是采取火葬。照理说应该不会有所排斥才对。而且跟土葬比起来,火葬自然是比较保险。
  “不知道遗体要怎么处理?武藤家向来是采取火葬,在村子里也拥有收纳骨灰的墓地,我想这次应该还是火葬吧?”
  “不,听说是希望依照村子的惯例。尾崎院长也建议他们采取火葬,不过武藤太太表示既然搬到外场来了。就应该入境随俗。”
  静信点点头。当初武藤之所以拜托静信代为物色墓地,大概也是为了这个打算。一旦家人发生了什么不幸,唯有依照村子的惯例经由治丧互助会将死者土葬,才能完全融入村子。武藤是医院的事务长,应该很了解村子里出了什么事。静信觉得只要跟他晓以大义。他应该会同意采取火葬才对。然而一想到他急于融入村子的用心,静信就怎样也说不出口。
  “既然武藤家表示要依循村子的惯例,就请副住持替死者取个合适的戒名,诵经的部份也请副住持多加费心。今晚守灵,明天举行葬礼,时辰就请副住持拿捏。按照以往的惯例。必须要在中午之前下葬。”
  “……我知道了。”
  3
  律子进入休息室的时候。满脸倦容的敏夫正坐在椅子上发呆。即使跟他说了声早安,得到的回答也是细若蚊鸣。而且也没有转过头来。律子心想敏夫大概真的很疲倦,所以也没再多说什么。直接拿起咖啡壶替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这时安代走进医院,十和田也跟着出现,就在三人一起喝着早上第一杯咖啡的时候,小雪和聪子也来了。看到敏夫一脸疲惫的模样,大家刻意压低音量聊着搬家的事情。没过多久清美也姗姗来迟。
  “武藤先生怎么还没来啊?”
  清美抬头看着墙上的时钟。
  “武藤今天不来上班。”从旁插口的敏夫声音十分微弱。“他请丧假。”
  “什么?”律子回头看着敏夫。发现除了疲惫之外,敏夫的神情还显得有些落寞。
  “出了什么事吗?”安代劈头就问。敏夫缓缓的点头。
  “阿彻死了。武藤的大儿子。”
  “天啊……”律子张大了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时不知道是谁问敏夫是不是死于那种传染病,敏夫还是缓缓的点头。
  律子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大家都只顾着村民的安危。却将身边的人都抛在脑后。律子有种挨了一记闷棍的感觉。
  “大家手边没事的话,就到武藤家看看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治丧互助会固然会将阿彻的后事处理妥当,不过我想大家都很想见武藤一面才对。照以往的情况看来,想要在守灵开始之前结束看诊是不太可能的,所以我决定明天休诊一天,让大家前去参加武藤家的葬礼。”
  敏夫不知道自己是在生气,抑或是感到十分无力,不过他可以确定的是这种情绪不是针对武藤而来。也不是针对这次的传染病,而是针对他自已。
  传染病扩散的范围愈来愈大,事态也一天比一天严重,如今连医院的员工家属也无法幸免。敏夫很想责备武藤为什么没有及早发现阿彻的病情,然而内心却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告诉他不应该这么做。武藤几乎每天都把工作带回家里,星期六日还到医院上班。连妻子都被拖来帮忙。在这种情况之下,也难怪武藤没发现到儿子的异状,更何况阿彻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早就不需要父母亲无微不至的呵护。
  然而罹患这种疾病的人不会跟别人诉说病痛,就连患者自己都很难察觉身体的不适。若周遭的亲人没发现异样的话,患者真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应该提醒他们的,应该先注意到工作人员的安全才对。敏夫感到悔恨不已。这时他突然想到一件事,阿彻是怎么被感染的?如果是与患者接触、或者是经由媒介生物遭到感染的话,那还没什么关系,可是如果是被武藤从医院里带回家的物品感染、抑或是武藤本身就是隐性感染者的话……?
  (现在不是想这些问题的时候。)
  敏夫提醒自己现在是看诊时间,可是种种的疑虑却又让他不得不去思考。
  一连串的打击使敏夫感到厌烦无比,整个身子陷在座椅中的他让自己沉浸在悔恨之中。过了半晌,敏夫一边思索着到底该怎么办才好,一边扫视着诊疗室的桌面,内心对于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发呆感到疑惑不已。
  照理说现在应该没有时间发呆才对,然而敏夫的面前没有患者,旁边也没有等着指示的护士。大惑不解的敏夫转过头来看着背后,只见身后的律子抬起头来,露出遗憾的微笑。
  “……她还是没来。”
  一时之间,敏夫想不出“她”指的是谁。律子见状,连忙补上一句。
  “广泽家的丰子。”
  敏夫顿时恍然大悟。现在是广泽丰子预约的时间,难怪没有其他患者。敏夫神游天外的心立刻被拉回现实世界。
  “她还没来?”
  “嗯。”
  敏夫在心里骂了两句,一把无名火顿时烧了上来。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跟自己过不去?就在这个时候,清美刚好走进诊疗室。
  “院长,我先去探望武藤先生。”
  敏夫点点头,叫住正打算走出诊疗室的清美。
  “回来的时候请你顺便去找广泽丰子好吗?”
  清美瞪大了眼睛。
  “她没来吗?嗯,我明白了。”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之后,清美才从外面回来,脸上净是惊疑不定的神情。
  “情况怎样?”
  清美支支吾吾的。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敏夫的问题。
  “呃……庆泽丰子她……”快人快语的清美居然也会结巴。“她不在。”
  “不在?出去了吗?”
  “不是。昨天晚上搬走了。”
  敏夫看着清美,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你说什么?”
  “老实说连我也不敢相信。我去找她的时候,家里面半个人也没有。门窗都关得紧紧的。就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隔壁的邻居刚好走出来。说广泽家昨天晚上就搬走了。”
  “这怎么可能?”
  敏夫根本没听丰子提起这件事。那天他千叮咛万叮咛,告诉丰子今天一定要来医院复诊,丰子她也表示一定会到。怎么会说搬走就搬走了?
  这时敏夫突然想起静信说过的话。许多村民莫名其妙的搬走。印象中静信还留了张字条给他,上面写着哪户人家突然搬走,还指出搬走之前家族成员曾经出现身体不适的情况。
  敏夫站起身子打算把那张字条找出来,却发现清美全身微微发抖,好像有些欲言又止。
  “你怎么啦?”
  “没什么……我想应该没有关系才对……”清美迟疑了片刻,才终于开口说话。“该怎么说才好……总觉得有点怪怪的……不过这件事跟传染病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你想说什么?”
  “听说武藤家的阿彻辞职了。”
  敏夫转过身子看着清美。
  “辞职了?”
  “嗯,好像是瞒着武藤先生偷偷打电话向公司辞职的,两天前的事情。可是……对照其他病例的话……两天前的阿彻照理说应该已经发病了才对……”
  没错,敏夫心想。阿彻是今天早上死亡的,往前推算的话,几天前他就应该已经卧病在床了才对。
  “难道阿彻知道传染病的事情。所以才打电话跟公司辞职?可是武藤先生又没告诉过他……”
  “不可能。”敏夫突然想起静信说过的话。“你想太多了。”
  “说的也是。”清美挤出一丝微笑。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我一定是想太多了。”
  敏夫点点头,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背脊窜了上来。阿彻是到外地上班的通勤上班族,而且静信曾经说过其他的通勤上班族死前几乎都突然辞职。
  敏夫回到准备室,翻阅桌上的档案夹。静信之前交给他的字条和笔记。应该都收在这里才对。
  找了一会之后,终于在档案夹里面找到了那张留言。
  没错。就是中外场的小池。他儿子在一夜之间举家迁移,之前似乎全家人的身体都不太舒服。而且儿子保雄还在小池不知情的情况下向公司辞职。
  字条上写着二十二加一个人的姓名,他们都是最近搬离外场的人。敏夫逐一检视,发现“前原濑津”也是其中一人。
  濑津是敏夫的患者,以往三天两头就会往医院报到,不过好像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她了。敏夫在脑海中搜寻最后一次见到她的记忆,突然发现好像在哪里听过濑津的名字。
  印象中好像是有一次跟律子聊天的时候。她提到濑津没有按照指示服药。
  敏夫随手拉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我想起来了,山入事件发生的那天。)
  濑津患有慢性甲状腺炎,所以敏夫开了一些甲状腺荷尔蒙给她,结果她却自行增加药量。
  敏夫用手顶着太阳穴。试图弄清思绪。如果是甲状腺功能衰退的话,患者首先会出现倦怠感,然后是感觉器官的迟钝,这些都跟贫血的症状十分类似。
  “我懂了。”
  濑津不是病情恶化。而是当时就罹患了那种传染病。结果她以为甲状腺炎开始恶化,所以才会擅自增加用药。熬不过她的苦苦哀求,律子只好开给她两天份的药,同时还嘱咐她星期一一定要回来复诊。结果她却没来。之后前原濑津就再也没出现在医院了。因为星期一那天她就离开了外场。
  山入事件是八月六日,濑津则是在八日那天搬走的,当时早就已经发病了。濑津的心脏向来不好。若她得的真是那种传染病。病毒一定会先攻击脆弱的心脏。即使勉强逃过一劫。一旦真的不幸发病的话。虚弱的濑津绝对撑不了三天。
  “就只差几小时而已。”
  濑津是在星期一早上严格说来应该是在半夜搬走的,当时的濑津应该早就已经意识不清了,身体的状况也急速恶化,说不定还会出现心脏衰竭的症状。
  可是她却在星期一那天搬走了。纸条上面没有注明她搬去哪里。也没说她为什么要搬走。敏夫知道这是静信委托田茂定市做的调查结果。也就是说连定市这个实质上的村长都不知道濑津的去向。
  “……不可能。”
  以之前的病例来判断,濑津绝对不可能搬家。当时的她如果没有人搀扶的话,根本就连走路都有问题。即使她的搬家早就是之前预定好的,即使她将所有的工作都委托搬家公司的人负责,濑津也不可能站在现场指挥搬家工人,她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容许她经历接下来的舟车劳顿。如果有家人在的话,或许还有几分可能,偏偏濑津又是个独居老人。
  敏夫屏住呼吸,打量着静信交给他的字条。如果字条上面的名字都是全家人受到感染的话……。
  敏夫看着放在桌上的图表,横轴代表日期,纵轴代表患病人数。目前患病人数就等于死亡人数。如果这真的是传染病,图表上面的曲线就会呈波浪状上下起伏,不过目前的患病人数还不足以画出一个标准的波浪状曲线。
  敏夫拿起一枝笔,开始一个一个的检视字条上面的人名。前原濑津是一个人居住,猪田元三郎跟妻子住在一起。敏夫试着回想起这些人名的家庭构成,假设全家人都同时发病,然后将数据重新填入图表。不清楚家庭构成的部份,就试着询问护土,若连护士也不知道的话,就以三人来计算。
  完成之后,敏夫打量着全新的图表。曲线从八月初开始,每隔一两周就会出现一个小小的起伏。随着时间的往后推移。波浪状的起伏愈来愈大,间隔也愈来愈小,进入九月之后更是出现好几个连续性的波形。
  “……原来如此。”
  敏夫终于知道静信为什么这么坚持的原因了。从图表看来,疾病与迁居——或者是辞职之间的确有密不可分的关连,这种相关性之强更是超平静信的想像。
  敏夫觉得自己必须去找小池,向他询问儿子一家人当时的情况。
  同时,敏夫也觉得自己必须见静信一面。
  4
  静信稍微准备一下之后,就驱车前往武藤家。武藤所受到的打击超乎大家的想像。一想到他知道传染病的存在,却依然碰上了这种事,静信就不禁替他感到难过。更何况阿彻的死还令他颇为自责,这点更是令人为之鼻酸。
  “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武藤的双眼又红又肿。“他星期六那天请假在家休息。一整天都躺在床上。如果我警觉性够高的话,当时就会察觉不对劲了。”
  静信很想安慰遭逢丧子之痛的武藤,却怎样也说不出口。从发病到死亡只有短短的几天。武藤错失了在发病初期抢救儿子的时机,也难怪他会如此自责。如果要安慰武藤的话,大概也只有“就算早点发现也未必有救”的说法而已,不过静信很明白这句话并不能减轻武藤心中的悲痛。
  “那小子竟然还瞒着我向公司辞职。”
  武藤拭去脸上的泪水。静信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辞职?”
  “是的。搞不好那小子什么都知道了。我是没跟他提起什么,不过那小子说不定早就察觉不对劲了,也知道自己得的是死亡率百分之百的不洽绝症,所以才会……”
  静信觉得武藤的推测未必正确。
  (又是同样的情况。)
  阿彻的上班地点在沟边町,跟清水隆司和其他的病例一样。
  静信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武藤,后来觉得实在找不出非告诉武藤不可的理由,于是决定保持沉默。如果要告诉武藤的话,静信该怎么说呢?就说突然辞职是这种疾病的特征之一吗?两者之间很难找出什么因果关系。既然如此,把这件事告诉武藤自然也没什么意义。
  结束诵经之后,静信离开武藤家回到寺院准备法事,这时他突然感到十分疑惑。
  传染病与辞职之间似乎存在着什么关连性,也跟突如其来的搬迁有关,静信直觉如此。然而仔细思考之后,又会觉得两者之间不应该有所关连。
  (应该将一连串的怪现象单纯的归咎于传染病吗?)
  如果这不是传染病造成的呢?如果正如小池所言,是出自于某人有计划的阴谋呢?
  目前只知道村子里的情况十分不寻常。传染病正在流行,所以必须追究原因、找出防治方法。这是人们面对未知的传染病时一贯采取的应对策略。然而静信怀疑如此稀松平常的方法是否真的能化解这一连串的不寻常。这根本不是光凭敏夫或是静信的力量就能解决的情况,应该找更有经验、资源更丰富的人来处理才对,否则只是浪费大家的时间而已。
  静信想了又想,找了一个空档拨电话给保健课的石田。
  “啊,副住持您好。”
  “你好。上次提到的事情,不知道好了没有?”
  石田顿时一愣,他不知道静信指的是哪件事。
  “副住持是指……?”
  “上次石田先生不是说要将资料整理妥当之后,送到沟边町吗?不知道对方有没有什么反应?”
  石田闻言,顿时狠狠得说不出话。
  “这……呃……的确有这回事……”
  “沟边町有没有做出什么指示?忘不是要立刻展开调查?”
  “这……什么指示也没有。”
  静信叹了口气。村子里死了那么多人,行政机构却不当回事,真不知道那些政府官僚在想些什么。
  “我看似乎有下猛药的必要,干脆跟兼正打声招呼。请他替我们关心一下好了,否则也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沟边町才会正式展开调查。”
  “说的也是。”石田附和的声音十分保留,好像有所顾忌。
  “抱歉抱歉,你旁边有人吗?”
  “啊……嗯……”
  “总之我还是觉得先让兼正知道这件事比较好。找个时间跟他说明现况,请他向主管单位表示关心。”
  “嗯……说的也是。”
  “你知道负责人的名字吧?我先跟对方私下谈谈好了。不如就——”
  静信还没说完,石田就马上插口。
  “其实……”
  “其实怎样?”
  “就是……呃……”
  静信皱起双眉。石田吞吞吐吐的,很明显的就是有难言之隐。
  “石田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是……那个……”
  “资料都已经送过去了吧?”
  “嗯……不过……”
  静信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你没送资料?”
  石田没有回答。电话另一头不知所云的呻吟声,证明了静信正中红心。
  “为什么?”话才刚出口,静信马上就想到原因只有一个。
  “……敏夫叫你不要送?”
  呻吟声又从话筒传来。石田虽然没有正面回答。静信却已经了然于胸。他太了解敏夫了,即使不知道敏夫当时是怎么说服石田、又对石田做了哪些指示。静信也猜得出来敏夫心中的想法。
  “……我明白了。对不起。在上班时间打扰你。我会去跟敏夫谈谈看。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静信说完之后,只听到电话另一头的石田小声的向自己致歉。
  5
  夏野从学校回家之后。发现餐桌上放着一张纸条。从纸条的内容看来,应该是夏野的妈妈写的。
  武藤家的阿彻走了,我们要过去帮忙。看到这张纸条之后,你也到武藤家来帮忙吧。
  夏野直盯着纸条上面短短的留一言。
  武藤家的阿彻走了。
  不明白这句话到底代表了什么意义的夏野只觉得母亲似乎慌张了点。除非阿彻死了,否则怎么能用这种写法呢?
  母亲大概是想藉着这个留言传达阿彻已经不在人世的讯息,然而夏野依然在内心猜测母亲到底想告诉自己什么,同时也试着找出这段留言是否省略了什么单字、抑或是根本在文法结构上面出了问题。
  伫立餐桌前的夏野盯着纸条看了好一段时间,却没有人出来招呼他。屋子里面静悄悄的,连工坊那里也没有半点声音,看来父母亲真的已经出门了。
  我们要过去帮忙。
  夏野一直盯着这段文字,然后又回头看着前面那句令人不解的描述。
  武藤家的阿彻走了。
  看了好一段时间之后。夏野心想干脆走一趟武藤家算了。说不定武藤家的人知道父母到底是去哪一户人家帮忙,如果碰到阿彻的话,还可以拿母亲所闹出的这个笑话好好的消遣他一下。
  (……这不可能是真的。)
  阿彻跟小惠不一样,也跟夏野不同。因为他从来没有打算离开村子的念头。
  村迫正雄从学校回到家里的时候,从家人的口中接获阿彻过世的消息。丢下书包急急忙忙的跑到武藤家之后。赫然发现屋子前面挂满了黑色的布幕,俨然就是一副办丧事的模样。
  好不容易分开人群走进武藤家的廊缘。才发现屋子里面挤满了穿着深色丧服的村民。正雄在廊缘前面四处张望。看到并肩坐在屋内一角的小葵和小保。出声招呼之后。两人抬起头来,正雄这才踏上厕缘朝着两人走去。
  “小保。我——”
  坐在榻榻米上面抬头看着正雄的小保哭得两眼发红,一旁的小葵也难掩伤心的神情,眼前的景象顿时让正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种场合有这种场合应该说的话。偏偏正雄就是说不出口。
  “我……我吓了一大跳。”
  小保点点头,继续保持沉默,这让正雄更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才好。就在正雄原地发窘的时候,小葵抬起头来朝着他的身后看了一眼。正雄转过头去。才发现跟自己穿着同样制服的夏野出现了。
  直接走上廊缘的夏野站在正雄的身旁,脸上的表情似乎带着几分怒意。他看着坐在榻榻米上的小葵和小保,完全无视于正雄的存在。
  这家伙不知道会说什么,正雄心想。然而夏野却什么话也没说,一直低头瞪着小葵和小保。过了几秒钟之后,才勉强挤出一句话。
  “……阿彻呢?”
  小保指了指起居室的方向。夏野点点头,丢下正雄朝着走廊走去。
  “那家伙有毛病啊?”
  正雄忍不住骂了一声,小葵和小保依然无语。
  夏野站在起居室的门口,凝视着平放在房间里面的棺木。看来母亲写的字条并不是玩笑。当他顶着夜色赶到武藤家时,黑色的布幕和白色的灯笼顿时让他的五脏六腑都被揪了起来,如今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又浮上心头。
  这种感觉就像是被自己最亲近的人背叛了一样。当初看到字条的时候,夏野衷心希望这不是真的,如今他却深深体会到这个世界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期望而有所改变,这种全新的体认让他感到无力。不论经历了多少次,夏野还是觉得恶心想吐。
  发现夏野站在棺木前面发呆,武藤强睁着泛红的眼睛跟他打声招呼。
  “……可以让我见阿彻最后一面吗?”
  武藤点点头。棺木的上盖大大的开着,阿彻的遗体包里在白色的尸衣之下,脸上也覆盖着一张白布。武藤伸出颤巍巍的双手慢慢的掀开白布,仿佛害怕碰坏了什么东西似的。
  白布下面的脸孔的确是阿彻没错。夏野顿时感到有点反胃。在还没看到阿彻的遗容之前,夏野还是衷心盼望这只是个无心的错误。
  夏野直盯着阿彻的遗容,过了好一阵子之后才抬起头来。这时手中拿着白布的武藤也看着棺木中的阿彻,仿佛在寻找什么似的。
  “……这是阿彻的空壳。”
  武藤愣了一下,随即转过头来看着身旁的夏野。
  “不知道真正的阿彻去哪里了。”
  “嗯……”
  “如果知道他在哪里就好了。”
  “没错。”
  武藤点点头。这时夏野转过身来向武藤深深一鞠躬。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种场合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武藤又点点头。
  “我只知道现在心里很难过,不过我想武藤伯父的心情一定比我更难过才对。”
  “嗯……没错,真的很难过。难过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亭。也难过为什么自己这么没用。”
  “……我也是。”,
  正维打算进入起居室的时候,刚好碰到从里面出来的夏野。夏野的神情依然带着几丝怒意,似乎没有哭过的样子,不过正雄就不行了。周围的景象让正雄意识到阿彻已经死了的事实,一看到躺在棺木中的阿彻,眼泪更是不争气的掉了下来。
  阿彻就像正雄的哥哥一样,而且跟自己的亲生大哥比较起来,正雄还觉得阿彻更有哥哥的样子。然而老天爷却狠心的夺走了阿彻,就像当年夺走了母亲良子一般,只留下正雄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棺木中的阿彻让正雄深切的体认到自己永远失去了一位大哥,一想起阿彻生前的种种,正雄顿时跪倒在地号啕大哭了起来。
  武藤拍拍正雄的肩膀。静子也试着安慰正雄,然而两人最后也跟着哭了出来。一想到大家都失去了至亲至爱的人,这份共同的悲伤更是让三人的泪水如决堤一般倾泻而下。好不容易止住了泪水走出起居室,夏野依然不发一语的坐在榻榻米上面。看到他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正雄的心中顿时燃起一把怒火。
  “……你居然连一滴眼泪也没有。”
  直到接近午夜时分,正雄才好不容易打破沉默。老实说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事情可做。然而就这样离开武藤家似乎有点良心不安。于是正雄和夏野只好跟小蔡和小保四人呆坐在房间一角默默无语。奈不住寂寞的正雄有时会小声的诉说他对阿彻的片段回忆,说着说着眼泪又会夺眶而出。连小葵和小保都不由得掩面而泣。之后治丧互助会的人逐渐离去,偌大的房间里面只剩下他们四人。然而这段时间夏野非但没哭过,甚至连参与其他三人回忆阿彻的谈话也没有。
  “看你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好像一点都不觉得难过。”
  夏野撇了正雄一眼。依然保持沉默。
  “你这个人真是无情,就像是冷血动物一样。”
  “……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声一点。”夏野冷冷的回了一句。“你又不是瞎子。应该看得出来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吧?”
  “我什么时候说要跟你吵架啦?你少在那边诬赖别人。”
  夏野叹了口气,似乎对这种情况感到厌烦无比。
  “如果你真的想吵的话,改天我再陪你吵架就是了。你不要把小保和小葵拖下水。又不是小孩子了,连这么点时间也忍不了吗?”
  “少把我当成小孩子看待。你该不会以为我的年纪比你小吧?”
  “我当然知道你的年纪比我大,所以既然我做得到,你也应该做得到才对。”
  “你说这话存心找碴是吧?”
  “全都给我闭嘴!”
  从旁插口的小葵瞪着正雄。
  “夏野说的没错,要吵就给我到外面去吵。”
  “小葵。难道你不生气吗?阿彻都已经死了,这家伙竟然连一滴眼泪也没流,从来没看过那么冷血的家伙。”
  “冷血的人是你才对吧?在这里跟夏野吵架,不是摆明了要我们当裁判吗?”
  “我冷血?开什么玩笑,我哪里冷血啦?知道阿彻死了之后,我比任何人都难过,你们根本不知道阿彻的死对我的打击有多大。”
  “阿彻是我们的大哥,你会有我们难过吗?不要以为全世界难过的人只有你一个,也不要以为只有你遭逢不幸。我真搞不懂你到底是来安慰我们的,还是来求我们安慰你。”
  正雄只感到心头一阵冰凉。他看着小保,却发现小保皱起眉头盯着地上的榻榻米。丝毫没有替正雄说话的意思。
  “……算了。”
  正雄站起身来,踏着重重的脚步走出房间。他飞也似的逃离武藤家,强忍着心中即将爆发的怒气,沉重的压力让他有种想吐的感觉。
  他们的死活不干我的事。踩着夜色回家的正雄心想。
  正雄失去了阿彻。小保和小葵也同样失去了阿彻这个亲大哥。不过正雄认为自己心中的难过并不比他们俩兄妹来得逊色。阿彻的死让一个人难过到什么程度,正雄认为跟是不是家人并没有关系,而是要看那个人对阿彻投入了多少情感。即使正雄不是阿彻的亲人,也没有人能够批评他内心的哀伤是假的,更不应该无视正雄的心情,对他说出那种伤人的话。
  干脆跟他们断绝往来,以后再也不要跟他们见面。
  为了逃避挥之不去的难堪,正雄加快脚步飞也似的往家里跑去。直到看到村迫米店的招牌,正雄才停下脚步稍微喘口气。
  (每个人都跟我过不去……)
  大家都无法体会正雄的感受。不破了解的愤慨在心中燃烧,正雄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跟他作对。
  “可恶……!”
  忿忿不平的吐出这句话之后,正雄弯下腰准备将店门口的铁卷门拉起。一想到家人明明知道他不在家,却还将铁卷门拉下来,正雄顿时觉得一肚子火无处发泄。而且试着抬起铁卷门之后。才发现已经从里面上锁了,正雄更是气得举起脚来猛踹铁卷门。怒气发泄之后。正雄朝着后门走去。
  从前门走到后门需要绕过好几户人家才行。虽然距离还不算远,可是正雄还是对不替自己留门的家人感到十分火大。好朋友不幸病逝,因此正雄才特地出门前往唁,结果家人却连替自己留盏灯也没有,更不用说是安慰自己低落的心情了。家人的无情让正雄愈想愈生气。
  走在夜色当中,正雄弯进服饰店的转角,店面旁边有一条蜿蜒的小路。这条小路虽然是单行道,却也只能容许一台车子勉强通过而已,在转角路灯的照耀之下,两旁的住家更是显得阴暗无比。对正雄来说,已经进入梦乡的人家看来更是碍眼。
  小路两旁不外乎是人家的围墙或是后院,要不就是狭窄的农地。低着头的正雄走在铺着水泥的小路上,弯过一个转角之后,眼前突然出现一条白色的人影。
  正雄停下了脚步,也在无意识问屏住气息。眼前的白影让正雄联想到穿着白色尸衣躺在棺木中的阿彻。
  白色的西装看来像是男人的背影。在这条小路碰到其他村民并不会特别稀奇。或许也有住在附近的邻居跟正雄一样急着赶回家去。告诉自己不用害怕之后。正雄继续往前走。却看到那条人影笔直的走进自家后院。
  (难道是宗贵大哥?)
  不过人影看起来似乎颇有年纪,却又不像宗秀老态毕露。从肩膀的宽度、人影的姿势以及脚步的大小来判断。正雄觉得对方应该是个中年男子。
  如今白色的人影慢慢的朝着正雄家走去。正雄家的后院十分宽敞,不但可供博巳玩耍,宗秀还在院子的一角自己种植一些青菜。人影穿过水门进入后院,然而屋子里面静悄悄的。每一扇窗户都看不到灯光。
  (这就怪了。)
  正雄低头思索。如果宗贵出门的话,智寿子一定会等他回来才去就寝。再说宗贵也不太可能出门,现在全家人都为了博巳的病情忧容满面。宗贵和智寿子应该轮流守在博巳的床边才对。
  大概是自己看错了,正雄心想。狭窄的小路十分阴暗,搞不好那条人影其实是走进隔壁的人家也说不定。正雄朝着后门走去,伸手一碰之后,果然发现后门没有上锁。打开后门的正雄打算走进家里,却听到后院传出莫名的悉嗦声,听起来就像是有人站在草木稀疏的后院拨动树枝的声音。
  正雄停下脚步,往身后看去。
  6
  好不容易送走今天的最后一名病患时。守灵早就已经结束了。敏夫连忙驱车前往武藤家,向武藤和静子至上哀悼之意,同时也逮到正打算告辞离去的小池。
  当敏夫表示想询问儿子一家人的事情时,小池很明显的露出不情愿的表情。然而敏夫却对小池的不愿视而不见,二话不说立刻载着他回到家里问话。结果不出所料,小池的儿子一家人果然全都感染了同样的症状。
  (发病与搬迁。)
  照理说两者之间应该没有任何因果关系,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发病与搬迁之间的确有很明显的关连性存在。敏夫觉得这整件事相当怪异,村子里似乎发生了不该发生的怪事。
  离开小池家回到医院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静信正在房间里面等着敏夫。
  “你来啦?”敏夫随口问了一声。当他看到静信严肃的神情时,顿时察觉到对方似乎来意不善。
  “……你好像有话想说似的。”
  “你跟石田说了些什么?”
  敏夫默然不语。他知道这件事迟早会被静信发现,只是没想到会挑在这个时候。敏夫几乎可说是束手无策。非但所有的调查工作都毫无进展。新的谜团还不时浮现出来,增加调查工作的难度。如果静信打算责备敏夫不该唆使石田将消息压下来,敏夫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辩解才好。
  “我不想听你解释。只想请你让石田将资料汇整完毕之后,跟兼正见一面就好。”
  “静信,你先等一下。”
  “不能再等了。”
  敏夫叹了口气。
  “封锁消息是唯一的办法,我别无选择。即使控制住疫情的传播。也无法拯救重创之后的村子。”
  “这是你的诡辩。”
  “诡辩?好吧,那你倒说说看还有哪些选择?外场爆发疑似传染病的疾病,而且不在法定传染病明文规定的范围之内。既然没有法源根据,行政机关自然不会采取行动,更别说是伸出援手了。”
  “既然如此,你又是基于什么依据决定封锁消息的?”
  “这……”
  “还有,你又能怎么封锁?难不成请警察或是自卫队将外场所有的联外道路都封闭起来吗?”
  被踩到痛处的敏夫沉默不语。
  “这种想法太不实际了。就算沟边町有封锁外场的意思,也不可能付诸实行。除非真的封锁道路,否则你要怎么限制村民的行动?那些到外地上班的通勤族又怎么办?每天来往通车的高中生呢?别忘了还有那些常常到沟边町购物的村民,你能限制他们不准跟店员发生接触吗?还是要学希特勒对付犹太人的手段,发给每个村民识别证?”
  “……静信。”敏夫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行政单位不可能做得这么绝。可是那些官僚只会想办法自保,根本不会在乎村民的死活。万一他们知道外场成为疫区,一定会想尽办法将这件事压下来,不让外界知道。”
  静信的回答变得十分小声。
  “一旦知道传染病的存在,外场势必会遭到排斥。这是必然的结果。跟行政单位愿不愿意采取行动完全无关,不管你怎么做。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敏夫沉默不语。静信平时是个性温和的老实人,然而一旦认真起来,就会变得格外的刁钻毒辣,这点敏夫十分清楚。敏夫自认为是一个虚无主义者,然而静信有时却更像是个虚无主义的信徒,这点说不定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这么做根本没有意义。即使不让石田提出报告,也不会改变即将发生的事情。然而就算真的提出报告。行政单位也不会因此派遣医师团进驻外场,更何况现在连到底是哪种传染病都不知道。可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故意置外场于险地,更不能以行政单位不会有所动作为由,就决定封锁消息,这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敏夫不由得在内心大为赞赏。没错,一切正如静信所言。
  静信冷冷的看着敏夫。
  “所以封锁消息只是一个藉口,你根本不相信全面封锁会有什么效果。之所以会这么做,纯粹只是为了一手掌控情况而已。”
  敏夫叹了口气。
  “……我不希望外人插手。”
  “这就是你封锁消息的动机?”
  “没错。”敏夫看着静信。“全面封村的情况绝对不可能出现,可是只要我们一提出报告,他们就一定会察觉异样,就一定会知道一种不知名的怪病正在外场蔓延。你觉得他们会立刻拟定防疫对策吗?不会。他们没那么好心,除非已经火烧屁股了,否则他们绝对不会有所动作。不过那些官僚的内心一定会感到不安,他们担心外场的传染病迟早会蔓延到沟边町,所以一定会三天两头的来关心一下。甚至出现外行领导内行的情况。”
  “一旦公所介入,你就无法掌握疫情了。”
  “这就是重点了。三巨头虽然在村子里颇具影响力,却没有正式的行政权力。离开外场之后就什么也不是了。你觉得公所会全权委托我处理吗?想都别想,他们一定会想要主导一切,明明完全在状况外,却还想发号施令,而且还都是那些不切实际的命令。”
  说到这里,敏夫立刻举出一个例子。流经外场的小溪正是贯穿沟边町的尾见川的源头,而尾见川是沟边町最主要的水源。一旦知道外场爆发传染病,公所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确保水源不受污染,想当然尔的敏夫就得在公所的命令之下忙于家庭废水的管理以及水质检测的工作,这些一事情对于治疗染病的村民根本一点帮助也没有。一旦行政单位接管一切,类似的情况势必会一直上演。
  “那些人只想得到自己,根本不管外场的死活,所以第一要务就是设法让传染病不要往外扩散。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行政单位一定会命令我去做一些没什么实质帮助的工作,到时我连替病患看诊的时间都会被他们剥夺。”
  敏夫喘了口气,又继续说下去。
  “当发生这种情况的时候,事态势必会比现在更加恶化。不信你自己看看那些村民,他们直到现在才察觉到不对劲,那你觉得村子外面的那些人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异样?当村子外面的人也发现不对劲的时候,村子里早就已经陷入一片混乱了,这时行政牛步化的公所才总算做出指示要我们提出报告书说明情况,你觉得这个指示对收拾混乱的局面有任何帮助吗?而且那些官僚就只会出一张嘴,要他们做事就像要了他们的老命似的,只会让情况愈来愈糟而已,所以我才决定封锁消息。”
  静信的语气依然冷冰冰的。
  “如果你的看法是正确的,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说服石田?为什么要等到情况恶化之后,才叫石田把消息压下来?”
  敏夫顿时为之语塞。
  “沟边町那边一定会有意见,而且一定会做出令站在第一线的我们啼笑皆非的指示,这点大家都很清楚。可是你的说法在我听来,却像是嫌应付沟边町太过麻烦,所以干脆不要让他们知道。”
  “我……”
  “跟公家机关打交道,麻烦的程序当然是免不了的。然而与其等到情况一发不可收拾、非借重他们的力量不可时才去求救,我倒是觉得不如趁现在情况还不太严重的时候先知会一声,这才是真正替村民着想的做法。”
  沉默不语的敏夫转头看着别处。
  “请你整理好报告书。让我带去见兼正。不管有什么藉口,都无法掩饰你怠忽职守的事实,而且你很明显的是明知故犯,这点我非常不能谅解。”
  敏夫摇摇头,长叹一声。
  “静信……”
  “你谴责行政机关的无能,认为他们一定会做出愚蠢的指示。可是我却认为你在潜意识中希望他们都是无能的、盼望那些官僚都会做出愚蠢的指示,如此才能将你封锁消息的行为正当化。行政机关的无能不是理由,你只是想要一手掌握情况、只是不想让外人插手、只是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功劳被别人抢走。”
  敏夫直盯着神情漠然的静信。
  “所以你认为我对石田下达封口令只是为了前途奢想罗?原来我在你中是个如此贪功的小人。”
  静信摇摇头,脸上的神情依然冰冷。
  “事情没有你说的那么复杂。只要生为人,就无法逃脱世界是绕着自己在打转的幻觉。”
  “原来我是个自私自利又自我中心的人,感谢你让我重新认识了自己。”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管是什么人,都会将自己视为世界的主体,周遭的事物对他而言都只不过是认知上的客体罢了。每个人都会认为自己是唯一的中心点,无法接受自己只是无数客体的其中之一,所以一旦介入事件当中。就会拒绝当个单纯的配角。”
  这就是你的人生观吗?敏夫很想反问静信,却硬生生的将这句话吞进肚里。静信的内心有许多连敏夫也无法理解的空洞,这些空洞让静信有时变得刁钻毒辣、有时又对人类和社会感到无比的悲观,或许这就是乍看之下十分正常的友人之所以会选择自我了断的原因。然而事实是否如此,还是要问过静信本人才知道。敏夫从未跟静信聊起这个话题。
  “……好吧。我承认我错了。”
  敏夫叹了口气,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
  “或许你说的没错。我并没有将自己塑造成抗疫英雄的打算,不过确实不怎么喜欢接受外人的指使,也不否认我真的有一个人摆平这件事的打算。”自我解嘲的敏夫露出腼腆的笑容。“老实说我太低估事情的严重性了。原本以为只要经过调查之后,应该就会发现病因,进而找出治疗的方法。所以当时我才会有独自处理这件事的想法,然而事情却没有我想像中的简单。刚刚我才跟小池见过面。”
  “小池昌冶?”
  敏夫点点头,将广泽丰子发病之后突然搬走的事情告诉静信。除了丰子之外,前原濑津的案例也十分类似。搬迁与传染病之间,似乎存在着不应该存在的关连。
  “现在我觉得这件事不是我所能掌控的,由我一个人来处理也太危险了一点……武藤就是最好的例子。”
  静信点点头。
  “我会尽快跟石田商量之后,写一份报告书向兼正说明现况。这样总行了吧?”
  静信点点头,脸上突然浮现出歉疚的神情,好像刚刚才恢复自我似的。
  “对不起,我说的太过分了。”静信十分不好意思。“你也是为了这个村子尽心尽力。我却把你说成那样……真的很抱歉。”
  敏夫露出苦笑,同时觉得一股凉意直上心头。内心被空洞侵蚀的儿时好友竟然腼腆着一张脸跟自己道歉,敏夫实在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静信。
  7
  半倾的水门传来嘎吱的声响,静信知道他等待多时的人终于出现了。
  “晚安。”稚嫩的脸庞露出微笑,看着神情忧郁的静信。
  “……怎么啦?”
  静信摇摇头。一想到这个年纪小得可以当女儿的少女,竟然成为自己精神上的支柱。静信的心情顿时变得有点复杂。
  “看来你好像又变得很沮丧,又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跟敏夫……嗯……”
  “吵架啦?他的火气可真大。”
  沙子笑得很开心,敏夫也不由得露出苦笑。
  “又被尾崎院长训了一顿吗?”
  “不是。”
  静信看着空荡荡的祭坛露出苦笑。犹豫了一会,他把事情从头到尾好好地讲了一遍。
  “我知道敏夫不是我,他当然会照着自己的考量办事,我也没有责备敏夫的权利。可是……”
  静信不知道该怎么确切地表达自己当时的感受。
  “可是就是很火大?”
  “嗯,说不生气是骗人的,我无法接受他竟然做出那种事情。虽然我也明白自己不该对他生气,可是还是按捺不住。结果我狠狠的训了他一顿,却也让我有种说不出来的罪恶感……”
  说到这里,静信看着自己的手掌。
  “其实敏夫比我正常多了。或许你说的没错,我这个人就是太过敏感。敏夫说我是个理想主义者,或许在他的眼中,我才是个异类也说不定。平心而论,敏夫会有那种想法本来就很正常,而日我相信大名数的人都会跟他有同样的想法。我的论调不但太过理想,而且也太不成熟了,所以才觉得没有权利责备敏夫,可是仍然忍不住去责怪他。”
  “所以才会心情沮丧。跑到这里寻求慰藉?”
  静信不置可否。沙子露出微笑。
  “你是不是想成为殉教者?”
  “我?”
  “没错。我觉得你想成为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神的人,可是却看不见神的身影。因为神早就遗弃了你。”
  静信露出苦笑摇摇头。
  “真的吗?不过在我看来,你就是这样的人呢。你是个标准的浪漫主义者,追求着绝对的正义和理想,而那不就是神的别名吗?”
  “嗯……这倒是。”
  沙子点点头。
  “所以你希望成为最忠实的信徒。如今传染病横行全村,遵从神的旨意的你一定会认为阻止传染病的蔓延、拯救患病的村民才是正确的做法,所以你一直朝着这个方向去努力。基本上你跟尾崎院长都想替村子尽一份力量,不同的是你是个浪漫主义者,他是个现实主义者。”
  沉默不语的静信看着沙子。
  “应该说所有人都跟尾崎院长一样想要阻止疾病的蔓延才对,不过其中有些人是为达目的而奋不顾身,而有些人虽然明知道正确的方向,却因为担心自身安危而不愿意行动。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在拟定防疫计划的时候,总是优先考量到自身的安全而不愿意冒一点点的风险。或许这也是向别人突显自己存在的做法,因此大家当然会以自己的看法和坚持为优先。防疫计划再怎么重要,也不能与这种原则互相抵触,这就是人们在防疫与自身安全之间决定先后顺位的方法。可是你跟他们不同。你早就决定将自己奉献给唯一的神,自然无法容忍违背绝对正义的行为。在你的心中,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跟上天互相抵触。只不过,自己一个人的天神又哪有绝对性可言?”
  “嗯……”静信将脸埋入双掌。“你说的没错。”
  “你相信神,所以才愿意奉献自己的一切。甚至不惜当个殉教者。然而事实上却没有半个人跟你有相同的信仰。发现了这点后,你顿时领悟到世界上根本没有所谓的神,那只是自己所坚持的价值观罢了。而且还只是世人所持有的众多价值观当中的一种而已,根本不是神。一旦有了这种想法。就看不见神的身影了。”
  沙子轻笑了几声。
  “所以你一受到挫折,就会跑到这里寻求慰藉。建造这座教堂的人大概跟你有相同的感受,你们都相信神、也愿意为神奉献一切,然而却看不见神,就像那座祭坛一样。”
  静信抬头看着眼前的祭坛,没有神像的空洞祭坛。
  “那里应该有座神像。你却不知道应该是怎样的神才对。心目中的神应该具有完美的理想形象,然而若信奉它的人只有自己,那也不能称之为神。可是现今受到大多数世人崇拜信仰的形象又太过矫饰,似乎不配被当作神来看待。”
  “……没锗。”
  “你以神的仆人自许,神却从未在你面前现身,所以你才会觉得自己被神遗弃了。”
  静信点点头。
  “…或许吧。”
  沙子歪着头略事思考。
  “这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孩子的天真无邪总是残酷的,希望你别介意才好——所以你当时才会寻死吗?”
  “所以?”
  “因为世界上没有神,因为神从未在你面前现身。”
  静信摇摇头。
  “我想应该不是。”
  “你想?”
  “嗯……我也不太清楚。老实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做。”
  “不会吧?”
  “是真的。”静信露出苦笑。
  “我是个极端的理想主义者,同时也很明白这种理想只是属于我自己一个人的坚持。或许正如你所说,我在这座荒废的教堂看到了自己吧?”
  静信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看着祭坛。
  “不过我并不相信世界上有所谓的绝对。虽然我追求绝对的正义,却也明白这种东西并不存在。一言蔽之的做法只会造成高压统治的结果而已,而在高压统治之下享有绝对地位的理想,也不够资格称之为理想。你说我是理想主义者,这点并没有说错,可惜的是我不只是个理想主义者,还是个极端的理想主义者。”
  沙子瞪大了双眼看着静信。
  “看来似乎如此。”
  “所以事情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单纯。不是简单的逻辑就可以推演出来的结果,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加以表达的原因。”
  那种情绪来自更深层的地方。不是掌管知识、逻辑以及语言的部份。突如其来的情绪推动了静信,一种只能勉强以“冲动”来加以诠释的情绪。
  “连我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真不知道当时的我到底在想些什么?”


  第十章
  1
  夏野静静的躺在黑暗之中,收音机的面板是唯一的光源。深夜的广播节目传来细微的声音,没过多久声音就消失了,只剩下广播结束之后的寂静。
  微弱的光线、无声的寂静,黑暗中的夏野试着想像“死亡”所代表的意义,却一直无法想像出来。
  今天——不,应该是说昨天下午。阿彻被埋葬在深山里面,永远从这个世界消失。
  这是生命永远的停止。即使周围再怎么阴暗、再怎么寂静无声、其他的感官再怎么迟钝,也不同于“死亡”所代表的意义。阿彻甚至连体会“这就是死亡”的能力也被剥夺了。一旦失去了身为认知主体的自我,人到底还剩下什么?即使除了自己之外的种种都还留在世界上,夏野也无从感知,这对他而言无疑等于是全世界就此消失。然而夏野也无从得知世界就此消失又代表了什么。这是一种虚无,更是超越虚无之上的零的世界。
  如今阿彻已经到了那个世界。夏野迟早也会成为那个世界的一份子,所有人都朝着那个世界一步一步的前进,走向失去自我以及失去全世界的毁灭。
  夏野不觉得恐怖,只是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一想到世界上竟然真的有令人无法想像的虚无。夏野就觉得十分无法理解。虚无真的存在,却没有人接触过,一旦接触虚无,就会成为失去所有感官知觉的躯壳。
  自己将会永远消失,甚至连活着的感觉都将永不存在。与其说是消失,夏野认为这种感觉更贴近于永远冻结或是永远停止。
  不管是消失或是冻结,阿彻都已经走了,永远离开这个村子。即使急于离开这个村子的人是夏野,阿彻还是丢下他一个人先走了。
  接二连三的死者。除了小惠和阿彻之外,一定还有其他人。夏野好几次在村子里看到举办丧事的人家。除了死亡之外,还有迁居。这阵子夏野经常听到哪个人离家出走,要不就是举家搬迁,就达阿彻生前也感到十分怪异。大家都说今年很不寻常,迁居的人数也比往年多出好几倍,可是夏野却依然被囚禁在这个村子里。
  叹了口气之后,夏野突然听到细微的声响。就好像是被翻起的布料跌落地上的声音。下意识的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去,夏野发现枕边的窗帘正在晃动。看起来不是被风吹起来的样子,反倒像是有人掀开窗帘看了几眼之后。再将窗帘放下之后的晃动。
  夏野看着不停晃动的窗帘。过了不久之后。窗帘停止了晃动,毫无生气的垂落着。
  大概是自己听错了,也可能是自己看错了。夏野觉得窗外传来的细微声响可能是自己弄出来的,也有可能是家具经过热胀冷缩之后所传出的声音。万籁俱寂的夜晚,再细微的声音也能听得十分清楚。
  夏野直盯着床边的窗帘。窗户没关吗?很有可能。进了房间之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打开窗户。夏野没有将窗户关起来的印象。
  窗帘不再晃动,夏野也没听到其他声响。他很想将这一切归咎于自己的神经过敏,然而心中却十分笃定窗帘是被人移动的。有人将窗帘掀起,还在窗外弄出声响。
  夏野从床上坐了起来,悄悄的掀起窗帘的一角。等到被掀起的窗帘刚好露出一个足以窥伺窗外的空间时,夏野立刻将窗帘放下,耳边果然听到跟刚刚一模一样的声响。
  就是这个声音。夏野贴近窗边,稍微将窗帘拉开一条缝。玻璃窗就像是黑色的镜子一样,映照出自己阴晴不定的面容。将窗帘再拉开一点之后,了无生气的黑夜呈现在打开约十公分宽的纱窗前。周围静悄悄的,连半点声音也听不到。
  夏野将前额贴在玻璃窗上。身体将屋内微弱的光线完全挡住,然而夏野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到笼罩整个后院的夜色,以及不远处的树林。靠近窗户的地方生了一丛茂密的木莓,夏野发现那丛木莓正在摇晃,可是附近的矮树丛和后面的树梢却静止不动。伸出无数枝芽的木莓仿佛受惊的女人一样微微颤抖,过了不久就停止了晃动,就像刚刚的窗帘一样。
  盯着木莓的夏野突然感觉到好像有人正在黑暗当中看着自己。他感受得到陌生人的视线,以及陌生人的气息,而且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然而眼前除了一片黑暗之外,什么都看不到。即使有人躲在只有一公尺远的树林里面,夏野恐怕也很难察觉。窗外的世界实在太缺乏光源了。
  视线不停的投射在自己身上,一直没有间断。真的有人躲在暗处看着夏野。
  会是谁呢?
  夏野第一个想到的是那个跟自己同年的少女,不过马上就否决了这个欠缺真实性的推测。小惠已经不在人世了,虽然她的书桌依然放在教室。最近却很少看到有人会在她的桌上摆束鲜花。小惠生前的桌椅没人敢用,就这样一直空了下来,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更换位置,逐渐往不显眼的地方移动,现在已经被流放到教室最后面了。这是将小惠的存在彻底抹煞的必要手段。小惠的死曾经是再真实也不过的事情,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再鲜明的记忆也有消磨殆尽的时候。
  小惠已经不存在了。对于夏野而言,这就跟自己仍旧存在于这个世界一样的理所当然,因此他并不认为小惠就是躲在暗处偷窥自己的人。
  “……阿彻?”
  夏野小声的说出自己的推测。死去的人来向活着的人道别,这一类的鬼故事多得不胜枚举。虽然斥为无稽。夏野却觉得这种推断还有几分真实性可言。
  如果死去的人真的能回来向活着的人道别,如果躯壳早已被埋入土中的阿彻真的能够藉由某种形式保留自己的意志与行为模式,那不知道该有多好。
  夏野眯着双眼凝视黑暗,还是什么也看不见。细微的声响消失了,木莓树丛也不再颤抖,夏野已经感受不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疑似阿彻的“某种东西”离开了。夏野的第六感告诉自己。
  2
  十月五日敏夫又接获讣闻,住在外场的村迫博巳死了。九岁大的小男孩抵抗力不比大人,发病没多久就不幸去世。
  上午石田拨了电话过来。表示敏夫要他整理的资料已经好了。
  “不好意思,要你这么赶。”
  “哪里哪里,院长客气了。”石田的语气十分轻松。似乎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
  “兼正那边就由我或是静信连络好了。”敏夫朝着走进准备室的汐见雪点点头。“我现在就马上过去,请你等我一下。”
  “院长现在不是在看诊吗?“
  石田的质疑让敏夫露出苦笑。
  “这阵子上午的看诊时间就算拖到下午两、三点也看不完。与其等到那个时候。还不如先过去跟你拿报告书。”
  “麻烦院长亲自跑一趟,还真是过意不去。听说现在医院连星期六日都照常看诊啊?”
  “嗯。幸好医院里的工作人员都很配合。不过负责X光的技师今天突然请假,把大家搞得人仰马翻。”敏夫笑着说道。“总之我会尽快安排时间跟兼正见个面的。对了,若明天报告书出来的话,请你再通知我一声好吗'我想还是等到看过报告书之后,再跟兼正连络好了。”
  “好的,直接跟院长达络就好吗?”
  “明天我可能会出诊,还是跟静信连络好了。”
  石田挂上电话之后,敏夫立刻前往X光室,途中碰到将患者从物疗室送出来的清美。
  “永田小姐,下山呢?”
  “请多保重。”清美送走患者之后,回过头来看着敏夫,而且还刻意压低了音量。“还是没有消息。”
  “这就怪了,下山他从来没有无故旷职的记录。”
  X光技师下山到现在还没来,也没跟医院连络。
  “打电话到他家里问问看好了。”
  清美的表情有些担忧。医院里的每个人都很担心武藤家的悲剧会再度上演。
  “嗯,这样也好。搞不好他只是太过于疲倦,所以早上爬不起来而已。”
  清美点点头,看着敏夫快步离去之后,走进办公室拨电话到下山家。
  下山就住在沟边町边上新盖好的集合住宅,距离医院大概半小时的车程。
  响了三声之后,下山的妻子接起电话。清美表明身分和来意,只听到对方惊呼一声。
  “真是不好意思。他说他要自己打电话的,结果没打吗?”
  “嗯。”
  “请等一下,我叫他来听。”
  清美本来想请对方不必麻烦了,下山的妻子却立刻放下了话筒。过了一会之后。电话的另一端传来下山的声音。
  “怎么没来呢?还好吧?”
  “啊……原来是永田小姐。“
  下山的声音十分低沉。
  “大家都很担心你呢,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清美话才说到一半。下山就直接插话。
  “我要辞职。”
  “什么?”清美一愣。“你刚刚说什么?”
  “我要辞职,请替我跟院长说一声。”
  清美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下山先生,你怎么……”
  坐在办公桌前面的十和田抬起头来,脸上充满了疑惑的神情。
  “请你帮帮忙吧。我还有老婆和小孩要养,房屋贷款也还没缴清。”
  清美似乎想说什么,想了一想却打消了这个念头。
  “……好吧。不过我认为最好亲自跟院长说一声比较好。你觉得呢?”
  下山又说了一次“请你帮帮忙”,就挂上了电话。
  清美叹了一口气,十和田连忙询问怎么回事。
  “下山先生要辞职。”
  “什么?”十和田也大为惊讶。黯然的低头看着桌上的资料。
  “……原来如此。”
  清美点点头。朝着诊疗室的方向看去。前往X光室的敏夫还没回来,安代和小雪正在隔壁的处置室替下一名患者消毒器具。
  “院长还没回来吗?”
  “嗯。”小雪笑笑。“少了下山先生啊,整个流程都乱成一团了。”
  “下山先生说他要辞职。”
  安代和小雪闻言,立刻反射性的抬起头来。小雪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安代阻止正想说话的她,朝着候诊室的病患看了两眼之后。示意两人小声一点。
  “你说下山先生要辞职?”
  “他在电话中一直要我帮帮忙。还要我跟院长说一声。”
  “为什么?”不由得拉高音量的小雪边忙握住自己的嘴巴。“下山先生前阵子不是还在考虑搬到外场来吗?”
  “大概是被武藤先生家里发生的那件事吓到了吧?”
  安代说出自己的猜测。
  “可是……”
  “下山先生的孩子还小,房子也是去年才买的。还有好几年的贷款要付呢。”
  清美点点头。
  “嗯。他在电话中也这么说。”
  “一看到武藤家真的出了事情,即使之前早就做好最坏的打算,心里想必一定也是大受冲击。”说到这里,安代又压低了声音。“武藤先生也很懊恼,他一直在怀疑是不是自己从医院带回去的。”
  “说的也是。”
  “亲眼目睹武藤先生悲痛莫名的模样,也难怪下山先生不得不重新思考。我觉得也不能怪下山先生做出这种决定,毕竟他不是外场人嘛。”
  “这跟是不是外场人无关吧?”小雪忿忿不平。“我不是不能体谅他的苦衷,可是……他这样子实在……”
  安代耸耸肩。
  “就算要辞职。也不必做得这么难看。至少亲自跟院长说一声、跟大家打个招呼之后再走也不迟。”
  “就是说啊。”
  “我想他大概连进入外场都不愿意吧?搞不好沟边町那边也慢慢的发现不对,以后学校和公司行号都会拒绝跟外场人接触呢。”
  清美叹了口气。
  “很有可能。”
  这时敏夫刚好回到诊疗室。听到清美转述下山打算辞职的消息之后。
  敏夫和跟在身后的律子都大为讶异。不过律子什么也没说,敏夫也只是淡淡表示他知道了而已。
  “请十和田办理离职手续吧。武藤还在请丧假,如果真忙不过来。就叫十和田晚几天替下山办离职就好。我想下山地应该能够体谅才是。”
  清美点点头,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感突然浮现心头。
  自己会不会就是下一个牺牲者?
  3
  村迫米店的大门口挂着熟悉的灯笼。看到门口两侧的白色灯笼之后,武藤葵的眼泪流了下来。檀香的味道和熙攘的人群将入夜之后的米店点缀得热闹无比,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小葵顿时有种才刚结束的恶梦又重新开始的错觉。
  看到小葵站在路上发呆,弟弟小保推了她一把。
  “……走吧。”
  小葵点点头。两人来到米店门口,窥伺着屋内的情况。店里面的铁架都被推到墙边,盖上黑色的布幕。位于后方的木门全都被拆了下来,从店门口就可以直接看到住家。走进玄关之后。村迫宗贵就坐在前面。
  小葵握紧手中的佛珠,走到宗贵的身边。这时宗贵抬起头来,睁着红肿的双眼看着面前的小葵。
  “……啊,原来是武藤家的女儿。”
  小葵一鞠躬。
  “发生这种事真是遗憾。还请节哀顺变。”
  “谢谢你的好意。——听说你大哥也不幸去世了?”
  “是的。”小葵点点头。
  “真是遗憾……还请不要太难过了才好。”
  “大哥都已经走了,再难过也是无济于事。”小葵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宗贵大哥一定很不好受吧?”
  宗贵点点头。
  “那孩子毕竟还小。当然也不是说长大了就不会难过,只是一想到那么小的孩子就这样走了。多少也会替他感到不平。”
  “我能体会。”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也幸好他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孩子,在这个世界上还没什么留恋。要是等到长大出了社会、甚至还交了女朋友之后才发生这种事,那才叫做可怜呢。”
  宗贵的自我安慰听得小葵不由得悲从中来。不管走的人是小孩还是大人。都是他们无可取代的家人。如今家人先自己而去,旁人怎能不替他们掬一把同情的泪水?
  小保轻轻推了小葵一下。察觉失态的小葵连忙拭去眼角的泪水。
  “真是不好意思。明明是来唁的,自己却先哭了出来。”
  “哪的话。彼此彼此。也请两位节哀顺变。”
  小葵点点头。
  “对不起。请问正雄在哪里?”
  一听到正雄的名字,宗贵顿时感到五味杂陈。
  “在二楼。他说他懒得下来,一直窝在房间里面。”
  “守灵之夜居然还说这种话?”
  “没办法,那小子看博巳不顺眼。自从博日出生之后。家人注意的焦点都集中在他身上。也难怪正雄觉得吃味。”
  “可是……”
  “听到博已死了之后,那小子居然完全不为所动。”宗贵的神情十分不悦。“就好像博巳不是自己的亲人似的。叫他下来守灵,他也说跟他没什么关系。”
  “这也未免太过分了。”
  “那家伙就是这样。”宗贵将心中的不满一股脑发泄出来。
  “……大哥去世的那天晚上,我对正雄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今天是特地来跟他道歉的。”
  “一定是正雄那小子不对在先,我代替他向你致歉。”
  “哪里哪里,宗贵大哥言重了。”
  “正雄一直不肯下来,可以请你们自己上二楼去找他吗?”
  小葵点点头,拉着小保朝着二楼的楼梯走去。
  小保知道正雄的房间是哪一间。他原本打算直接打开房门,却发现房门上锁了,只好举起手来敲敲门。
  “喂。正雄。”小保在门外叫着正雄的名字,却听不到回答的声音。“你在里面对不对?喂!”
  “正雄。我是小葵,请你开门好吗?”
  房间里面半点声响也没有。小葵和小保不知道又敲了几次门。房内的正雄才心不甘情不愿的起身将门打开一条缝。房间里面一片黑暗,正雄的脸就凑在门缝上面向外张望。
  “呃……还请节哀顺变。”
  听到小葵的唁,正雄立刻别开了脸。
  “这件事与我无关。”
  小葵忍不住想要数落正雄。想了一会却又将话吞进肚里。今天是来向正雄道歉的,不应该责怪他的不是。
  “上次真的很抱歉,我不该说那些话的。”
  “没关系。”正雄冷冷的回答。
  “对不起啦,当时我跟小葵的心情都不太好。”
  “……嗯。”
  正雄随口抛下一个回答。就将房门关了起来。站在门外的小葵和小保听到门后传来上锁的声音。
  “……正雄?”
  小保敲敲门,小葵也叫着正雄的名字,然而房间里面再也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两人在房门口又敲又叫的弄了好一阵子,之后小保叹了一口气,小葵也跟着停下拼命敲门的手。现在的她真的很想大哭一场。
  小保拉拉姊姊的手。小葵叹了口气,跟着弟弟转身离去,心想只好下次再找机会跟正雄道歉了。
  靠在门边的正雄竖起耳朵偷听门外的动静。
  直到脚步声走下楼之后,正雄才离开门边,踩着踉跄的脚步朝着床边走去。不但步伐虚浮,连腰杆子都直不起来,坐在床上的时候差点没摔倒在地。顺势往床上躺去的正雄脑袋结结实实的撞上床边的墙壁,然而他却没有叫痛,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张着一对空虚的眼睛看着天花板,不但眼神发直、瞳孔泛青,而且嘴唇毫无血色,脸色更是苍白得可以。正雄伸出一样没有血色的舌头舔舔嘴唇,他感到口干舌燥,很想找点水来喝,却懒得从床上爬起来。
  “水……我要喝水……”
  没有人听见他细若蚊鸣的声音。
  正雄出神的瞪着天花板,再度说出同样的呓语。
  4
  那个人的“气息”又出现在窗外了。
  夏野离开书桌。将窗帘拉开一条缝隙。窗帘之后的玻璃窗早已关上。夏野只看到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身影。
  房间里面突然传出声响,回头一看,才发现原本摊在桌上的英文辞典合了起来。没错,夏野心想。有东西在动,才会发出声响。
  “气息”这个玩意到底是什么东西,夏野说不上来。有可能是呼吸的声音、衣服摩擦的声音或者是其他物体移动时所产生的大大小小的声音。也有可能跟嗅觉有关。夏野不认为“气息”跟超自然现象有关,他觉得将所有无法明确指出的细节以及意识无法察觉的小地方集合起来,就是所谓的“气息”。
  (……视线。)
  人的“气息”固然可以如此解释,夏野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视线”。他总觉得有人正在看着自己,走到窗边一看,也很确定自己真的跟对方视线相交。视线这个东西是可以靠着经验法则来发现的,虽然夏野说不上来自己是怎么察觉的,可是他很确定那个视线真的存在,而且现在就有所感觉。
  有人正看着自己,那个人就躲在窗外的那片树林。
  (……会是谁昵?)
  夏野觉得那个人不是阿彻。如果阿彻真的会跑来向夏野告别,现在正躲在黑暗当中看着他的人绝对不是他。夏野觉得以阿彻生前豪迈不羁的个性看来,告别一次就已经够了,不可能连着两个晚上都跑来这里。阿彻不是那种拿不起放不下的人。
  (如果不是阿彻的话,又会是谁呢?)唯一的答案还是小惠。如果只来一次的话,那肯定不是小惠,可是一连来了两个晚上,夏野觉得那个人八成就是小惠,要不然就是像小惠那种执着的女孩子。
  夏野贴在玻璃窗上往外张望,黑暗之中依然什么也看不见。离开窗户将窗帘拉上的夏野叹了口气,感觉到疑似视线的。气息”突然消失了。这种感觉跟小惠以前带给他的安心感十分类似。
  (可是清水已经死了。)
  阿彻已经不在了。小惠更是早就死了,他们都不可能跑来找夏野。
  夏野回到桌前。看着桌上杂乱无章的纸盒。纸盒都是辞典的封套,夏野将纸盒插在一排一排的书籍里面。充当摆放讲义和纸张的档案来。
  夏野从其中一个纸盒抽出一张明信片。他原本想将明信片丢弃,时间一久却将明信片忘在档案来里面。
  结城夏野亲启
  字迹十分秀丽。让人感到一股纯真的气息。来错季节的问候信,不该出现的明信片却寄到了夏野的手中。
  夏野看了明信片两眼,打算把它丢进垃圾桶里,转念一想却又改变了主意。夏野随手将明信片丢进纸盒,这却不代表他打算将明信片保存起来。只是现在还不想扔掉而已。
  做了一次深呼吸之后,夏野重新翻开合起的辞典。今天的进度还没达成呢。这对夏野来说不是“念书”,而是离开村子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为了达成目标,他非做不可。
  将自己的注意力从窗外拉回来,夏野开始查起英文辞典。
  十月六日下午,结城前往creole,却发现店门口挂着“准备中”的牌子。带着一丝失望的心情转身离去,结城却不甘就此回家,只好在沟边町的商店街上闲晃。绕了一再度回到creole的门口,这时“准备中”的牌子已经拿下来了,于是结城推开店门走了进去。
  “欢迎光临。”
  吧台之后的长谷川露出笑容。
  “刚刚店门口挂着准备中的牌子,我还以为今天公休呢。”
  “真是不好意思。”长谷川苦笑。“我刚刚出去参加葬礼。”
  结城闻言,不由得皱起双眉。
  “葬礼?”
  “商店街不是有问米店吗?老板的儿子死了。我跟米店老板是没什么交情啦。不过好歹都在商店街开店,所以就过去向他致意。”
  怎么又来了,结城心想。低下头的他陷入长思。
  “有什么不对吗?”
  “嗯,我觉得其中一定大有问题。武藤先生的儿子也才刚去世不久,这几个月来一连死了那么多人,你不觉得怪怪的吗?”
  “这……”长谷川的表情有些狼狈。“经你这么一说,的确是不太对劲。”
  “乡下地方老人家多,难免会经常办丧事,不过这阵子的丧事也未免太多了一点,再怎么样都不太自然。”
  说到这里。结城看着长谷川。
  “该不会是传染病呢?”
  不知如何接口的长谷川保持沉默。看到他低头不语的模样,结城顿时醒悟有这种怀疑的人不是只有自己。
  “可是……公所那边什么风声也没有……”
  “消息一定被他们压下来了。一但走漏了风声,外场的村民势必会陷入恐慌。”
  “……或许吧。”
  偌大的店面只有结城和长谷川两人,节奏明快的钢琴演奏在店里回荡。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店门被打开了。走进店里的田代看看结城。又看看长谷川,似乎察觉店里的气氛不太对劲。
  “怎么啦?”
  结城将心中的怀疑又重复了一次。看到田代的表情之后。结城知道他也早就怀疑村子里出事了。每个人都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却没有人愿意将心中的怀疑说出来。
  “要不要直接问问看?”
  这个提议让田代陷入沉思,结城见状立刻补上一句。
  “或许相关单位担心情况会变得无法收拾,所以才决定隐瞒消息,若真是如此。我当然也很愿意配合。可是现在明知有问题却被蒙在鼓里。说真的我实在无法接受。”
  “说的也是。”田代点点头,表情十分沉痛。“还是问一声比较安心。”
  田代拨电话到尾崎医院。表示大家想跟敏夫聊聊,请他抽空出来一趟。接到电话的敏夫早就猜到对方想聊些什么,所以只是低声答应田代的邀约,完全不过问到底要聊些什么内容。敏夫在电话中表示他现在就去creoIe。不过得在下午看诊时间开始之前赶回来。他询问田代现在是否方便,田代也表示可以接受,于是长谷川又将“准备中”的牌子挂到门上。
  过了没多久。敏夫就出现在creoIe。结城曾经在这里跟敏夫见过几次面,彼此之间也算不上初识。敏夫一走进店里,就一派轻松的跟长谷川点了杯咖啡。然后在吧台挑了个位子坐了下来。点燃手中的香烟。
  主动发难的人还是田代。在场的三人当中,他跟敏夫的交情最深厚,两人已经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了。
  “听说村迫家的博巳死了。”
  “嗯。”敏夫故做轻松状的点点头,旁人却听得出来他的回答有些不自然。
  “武藤先生的长子也死了,最近村子里好像死了不少人。”
  “所以呢?”
  “所以我们才想问你是不是传染病造成的。”
  敏夫朝着空中吐出一个烟圈,转过头来瞪着田代。田代见状,连忙替自己打圆场。
  “你可别误会了。如果基于某种原因必须隐瞒消息的话,我们也很愿意配合。不过若你信得过我们的话,还请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们。否则每天提心吊胆的真的很不好过。”
  敏夫按熄手中的香烟,大大的叹了口气。
  “不是传染病,至少截至目前的死者全都不是死于传染病。”
  “真的吗?”
  “绝无虚言,我可以拿医师执照做担保。这段期间我所看过的病患,全都不是罹患传染病的患者。”
  一旁的结城突然插口。
  “难道这一连串的死亡都只是偶发事件?”
  “若视为偶发事件的话,发生的机率又似乎太高了点,这点我承认。”
  “可是你又说不是传染病。那不就不具有传染性吗?”
  “传染病和具有传染性的疾病不同,请不要混为一谈。不过目前尚未掌握到具有传染性的证据,这点也是事实。”
  “没有证据?”
  敏夫斜靠在吧台,凝视着长谷川悄悄端出来的咖啡,又点燃了一根香烟。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不是传染病,这点我可以保证,不过却无法肯定绝对不具有传染性。我不想造成村民不必要的恐慌,所以只能言尽于此。”
  “等一下,敏夫。”
  田代似乎有些不以为然,敏夫见状只好保持沉默。思考了一段时间之后。才终于开口说话。
  “这么说好了。如果我的家人不幸过世的诟,我会采取火葬。”
  结城看着敏夫脸上的表情,然后跟长谷川和田代交换眼神。果然不出所料。
  “……我明白了。”结城吁了口气,神情十分凝重。“跟传染病无关。”
  “这绝对不是传染病,我可以跟各位打包票。”
  “最近村子里的确死了不少人,而且绝大多数都是死得很突然。就当作是朋友之间的闲聊好了。你可以给大家一些建议,提醒我们平常应该注意哪些地方吗?”
  敏夫也没看着问话的结城,迳自喝着杯中的咖啡。
  “这个嘛,我想应该注意贫血才对。如果出现脸色苍白、无精打采或是没有食欲的症状。最好立刻去看医生会比较好。”
  “患者本身会不会感到不适?”
  “不会。”敏夫不假思索的丢出这个回答。“如果患者跟周围的人抱怨自己不舒服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猝死了。最近有很多病例都是连患者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受到感染,周围的人也没注意到患者的身体不太对劲,像这种病例就十分棘手。而且患病的人注意力都无法集中,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交代事情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总之就是很难沟通。好像在跟木头人讲话似的。”
  “……有没有什么预防的方法?”
  “天晓得,顶多就是保持正常的作息时间,还有不要生饮地下水,接触尸体或是污物的时候最好戴上手套。除此之外大概就是保持环境清洁,尤其是跳蚤更是要全面杜绝。”
  结城低头不语,看来连敏夫也不知道感染途径,只能假设病毒是藉由跳蚤之类的害虫进行传播的。
  “早点发现早点治疗的话。是不是就比较有治愈的可能?”
  敏夫撇了结城一眼,将口中的烟圈吐到另一个方向。
  “贫血当然治得好,可是贫血之外的症状就没那么容易了。”
  结城吞了一口唾液。这时敏夫总算回过头来看着大家。
  “creole是一家有水准的咖啡厅,我相信会来这里喝咖啡的人也都很有水准,绝对不会做出不经大脑的傻事,更不会出现有失分寸的行为。”
  结城点点头。
  “没错。而且也不会到处散播不实的谣言。这点请你放心。”
  敏夫点点头。
   6
  夏野一边与莫名的压迫感互相对抗,一边埋首于笔记本当中。他早已失去背诵英文单字或是演算数学的心情,来自窗外的压迫感让他感到浑身不自在,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写作业。窗外的某种存在吸引了夏野的注意力。他现在只能任凭着手中的铅笔在纸上写着一个又一个的历史名词。
  写着写着,夏野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回过神仔细一看,才发现笔记本的空白处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辞汇,里面甚至还出现“阿彻”和“清水”的宇样。夏野用橡皮擦将涂鸦擦去,心里面却很明白“清水”出现的频率远比“阿彻”高出许多,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两者之间的差距也变得愈来愈明显。
  来自窗外的监视让夏野感到莫名的紧张,他知道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的。可是小惠已经死了。虽然夏野没有亲眼目睹,可是她应该跟阿彻一样躺进棺木,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被埋进土里了才对。
  然而窗外真的有人。那涸人隐身在黑暗之中窥伺着房间,窥伺着夏野。桌灯的亮光将夏野的身影投射在窗帘上。窗外的那个人一定正在看着自已的影子。
  夏野不知道用像皮擦擦掉多少“清水”,最后终于叹了口气将明信片抽了出来。明信片是老天爷赐给夏野的礼物,然而他却无法体会其中感性。字里行间透露出作者刻意隐瞒自我突显的自找突显,除了矛盾之外还是矛盾。作者的用字遣词在在突显自己跟夏野只是同学的关系,然而隐藏在文字背后的意图却很明显的不是如此。明信片上只写着短短几行的问候语,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写。可是夏野觉得对方不是没有写,而是基于某种意图刻意不写,这种虚矫的用心更让夏野明白隐藏在背后的真相。怎样的人写出怎样的明信片,夏野真的有这种感觉。
  现在又何尝不是如此?很明显的监视,然而监视者却刻意隐藏自己的气息。不让被监视的人发现自己的存在。夏野对这种自以为聪明的手法太过熟悉了,因此反而很确定自己正在被对方监视当中。
  (……清水。)
  不。不可能是她。
  夏野站了起来。他拉开窗帘,打开玻璃窗,室内的光线立刻向窗外扩散。这却使得树丛之下的阴影更加的阴暗。夏野又感到那股熟悉的视线,他很确定有人正躲在黑暗当中看着自己,而且就在附近。
  面向黑暗的夏野不想找出对方的身影,他只是静静的拿起明信片,轻轻的夹在手指间绕了几个圈,确定对方看得到他手中拿的是什么。这时夏野似乎听到有人屏住呼吸慢慢朝着这里接近的声音。
  对方的视线愈来愈强。夏野将左手举起搭在右手上面。然后以监视者看得十分清楚的角度慢慢的将明信片撕裂。细微的声响又传入耳际。
  夏野将明信片撕成碎片,随手往窗外扔去。化为无数纸片的明信片坠落在黑暗之中。就像是下雪似的。
  朝着树荫看了两眼,夏野将窗户关上。拉起窗帘回到桌前的他竖起耳朵听着窗外的动静,果然又听到了细微的声响。这次的声音十分明显,有人踩在草地上慢慢的接近窗边。
  果然有人。
  窗外真的有人。那个神秘人发出细致的呻吟声,夏野无法理解那种声音代表了什么,只觉得听起来好像是强忍哀痛的悲鸣。
  细微的声响不停的传来,好像是某种小生物在地面爬行的声音。夏野知道只要站起来拉开窗帘,就可以看到监视者的真面目,他很肯定那个人绝对来不及躲回树丛。可是夏野却强压内心的冲动,他的直觉告诉自己不能看,说什么都不能在这个时候拉开窗帘。
  或许是因为窗外的“物体”是个不能碰触的禁忌,也或许只是因为夏野没那种胆子窥伺窗外。他觉得这么做一定会导致无法收拾的后果,同时也不知道看到之后该如何反应。然而最令夏野感到恐惧的,还是拉开窗帘之后却什么也没看到的结果。
  如果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开窗帘往外一看,却发现窗子底下什么也没有呢?看不见东西并不代表什么,最令人胆寒的还是看不见却依然存在的认知、与对方只是躲起来的认知之间的落差。
  竖起耳朵的夏野拼命克制内心的冲动,窗外的气息在附近爬了一圈之后才逐渐消失。松了口气的夏野又开始埋首于写不完的作业,手中的铅笔却不听话的在笔记本留下一个又一个的“清水”。
  第二天早上,辗转难眠的夏野来到后院。杂草丛生的土壤在展光的照射之下,呈现出富饶的黑色。两三片白色的物体散落在地上。捡起来一看。原来是明信片的一部份。
  找得到的碎片只有三张,其他的碎片都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7
  七日的一大早,村迫家拨了电话过来。原来是么子正雄突然过世。接获通知的敏夫心情十分低落。村迫家才刚失去博巳,正当家人忙着替九岁的孙子办丧事的时候,正值青春期的少年就这样孤零零的死在房内。没有人发现他生病了,也没有人在床边照顾他。
  开始看诊之后,安森工业的节子走了进来。敏夫一看就知道又是那种疾病,死神即将再度造访安森工业。下午的时候。住在外场名叫清水佑的年轻人被推了进来,从他的状况来判断,很明显的已经发病了。他的病情比节子还更严重,不过敏夫并不打算叫救护车。事情已经演变到这种地步,敏夫也不再担心会引起其他医院的怀疑,照理说应该直接转院才对,然而敏夫还是试着说服患者留下来。即使将患者转送到国立医院。最后的结果也还是一样,而且一旦送到沟边灯的大型医院住院检查的话。根据以往的经验,患者多半都是一去不回客死异乡。可是这种事情又不方便跟患者挑明了说,敏夫实在很难昧着良心劝患者转院。
  回到休息室更新图表的时候,敏夫接到静信的电话。静信的声音有些僵硬。
  “石田失踪了。”
  看着图表的敏夫重复静信说过的话,不过语气多了一分讶异与疑惑。
  “昨晚我跟他的家人谈过。他真的失踪了。”
  敏夫差点握不住手中的笔。
  “这怎么可能?”
  “石田太太说她就寝之前,还看到石田在书房里面走动,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就不见人影了。他的车子还放在车库里面,原本以为人应该还在附近,可是到现在都还没找到。”
  (失踪……搬迁……)
  敏夫站了起来。
  “我去石田家一趟。”
  “我也一起去。”
  跟静信约好在石田家会合之后,敏夫立刻离开医院前往目的地。石田的妻子千枝急得脸色发青。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失踪?”
  “石田太太,请冷静一点。你先生昨晚有没有出现异常的状况?比如说脸色不好,或是变得不太爱说话之类的?”
  “没有。还是跟往常一样。”
  “食欲呢?”
  “晚餐吃了不少。他前天好像特别忙的样子,还把工作带回家里,一直弄到昨天中午才结束,还因此跟办事处请了半天的假。吃过午饭之后。他就去上班了。晚上下班回来还喝了一点酒,看起来心情还不错的样子。”
  敏夫跟静信使了个眼神,看来石田应该未受感染。可是他怎么会突然失踪?而且还趁着妻子熟睡的时候离家出走?
  “对不起。请问一下。”静信向千枝发话。“石田先生有一份文件要交给我们。不知道你晓不晓得这件事?”
  “文件?”
  “我想他前天带回家处理的应该就是那份文件。”
  “啊,我想起来了。”千枝点点头。“应该在外子的房间才对,昨天我看到他将一叠东西放在信封里面收进抽屉。原来那份文件是要交给副住持的,难怪昨天上班的时候没看到他带出去。”
  说完之后,千枝就带着静信和敏夫前往二楼。最靠近楼梯的房间以前大概是石田的儿子用的,里面放了一张陈旧的书桌,桌上还摆了一台文字处理机。除此之外,房间里面还堆了好几个纸箱,以及几件没在使用的家具。
  “这里以前是我儿子的房间,现在变成我们家的仓库。”干枝露出腼腆的微笑,伸手拉开书桌的抽屉。“就在这里。咦?”
  千枝在抽屉里面找来找去。
  “怪了,我明明看见他放进来的啊。”
  喃喃自语的千枝又打开其他抽屉。
  “这就奇怪了,难道他带去办事处了吗?”
  “石田太太,借过一下。”敏夫将千枝挤开。“那份文件非常重要,可以让我找一找吗?”
  “当然,院长请便。”
  敏夫在抽屉里面东翻西找,却只看到一些文具用品。以及几张使用过的便条纸,就是没有叠成一落的文件资料。不但没有报告书。连用来当作参考资料的纸条或是影印文件也没有。
  “这怎么可能……”
  察觉敏夫无功而返之后,静信朝着桌上的文字处理机走去。石田在制作报告书的时候,应该会用到这个才对,可是静信却没看到磁片。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按下磁碟机的退片钮,里面果然没有磁片。于是静信打开文字处理机的上盖。按下电源键。
  “敏夫,附近有没有磁碟片?”
  “我找到三片。其中两片有贴标签,一片是贺卡,一片是通讯录。”
  静信从敏夫手中接过磁片,将没贴标签的磁片插入磁碟机。却没发现他们要的报告书。文字处理机本身也没有储存档案。不死心的静信将其他两片磁片也插入磁碟机,里面只有资卡和通讯录的档案而已,就是找不到跟报告书有关的资料。
  “找不到,什么也没有。”
  敏夫回头看着千枝。
  “石田先生有没有可能将资料放在别的地方?或是存入其他的磁片?”
  “外子做事向来有板有眼,应该不会把那么重要的资料随便乱放才对。如果不在这里的话,恐怕就真的找不到了。”
  “这怎么可能?”
  千枝摇摇头。脸上的表情十分困惑。
  “这里没有的话,我就不知道在哪里了。记得他昨天出门的时候真的什么也没带,就这样到办事处上班了。他出门向来不喜欢带东西。这已经是他多年的习惯了。”
  “你确定吗?会不会是放在玄关忘了带出去?”
  “不可能。外子他昨天早上说中午想吃饭团,所以我就端了两个饭团和一杯茶进来,正好看到外子将资料放在信封里面。之后他将磁片拔出来,跟信封一起收进抽屉里面,还说他已经忙完了,要我把饭团端到一楼就好。”
  千枝看了看敏夫,又看了看静信。
  “那份资料真的很重要吗?”
  “嗯……”敏夫含糊以对。
  “我是跟外子一起下楼的。当时我怪罪外子害我白跑一趟,结果他就说要不然他自己端下去好了。所以我们就一起走下楼吃午餐,吃完之后他就出去上班了。对了,出门之前还在一楼的寝室换衣服。当时我一直在他身边,所以很确定他真的是空着手出门的,也没再回到二楼。”
  “没关系。”静信接口。“我们只是有点惊讶而已。那份资料我们另有备份,请你不必这么紧张。”
  “那就好。”千枝松了口气。脸上的神情却还是带着几分不安。
  “我还是会尽量找找看的。”
  “那就麻烦你了。如果石田先生有消息的话,请他尽快跟佛寺或是医院连络一声。”
  千枝点点头,开始替行踪不明的丈夫担心了起来。
  “……他到底跑到哪去了?”
  安抚忧心忡忡的千枝之后,敏夫和静信离开了石田家。敏夫问静信要不要到医院坐一坐。静信看看手表,无奈的摇摇头。
  “我该回去了,今晚还有守灵。”
  静信的回答让敏夫觉得胸口被刺了一下。
  “那就没办法了。”
  “石田他——”
  “的确不太对劲,他没理由突然离家出走。从他太大的说法来判断,他应该也没发病才对,我实在不懂他怎么会带着所有的资料凭空消失。”
  敏夫和静信手中都各有一份资料,重新写一份报告书并不是什么难事。他们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石田会带着写好的报告书和其他资料消失不见。
  村子被死亡的阴影包围。
  没错,这简直就像是被包围了一样。迁居、辞职,大家好像都被不知名的人刻意的孤立起来。幕后的神秘黑手不但包围敏夫和静信、将两人孤立起来,甚至还处心积虑的跟他们作对。
  (不可能……)
  的确不太可能。敏夫实在想不出会有谁做出如此浩大的工程,他觉得自己只是在捏造一种不切实际的阴谋论罢了。
  “一定有问题。”
  站在敏夫身后的静信喃喃自语。
  “……说不定疾病只是整个事件的一部分而已。”
  静信点点头,转身朝着自己的车子走去。
  (村迫家的守灵。)
  发病人数二、失踪人数一。
  返回医院的途中。敏夫一直在脑中重复着这些数字。死亡人数一、发病人数二、失踪人数一。仿佛在念着咒语的敏夫回到医院之后,发现有个像是高中生的少年正站在玄关的门前四处张望。少年听到车声之后回过头来,还没等到敏夫将车子停好,就急着跑了过来。
  “怎么啦?急诊吗?”
  走下车子的敏夫连忙发问。少年的长相有点面熟,以前似乎替他看诊过几次。
  “我不需要急诊,你就是尾崎院长吧?”
  少年说话的口气唤起敏夫的记忆。没错,他就是不久之前罹患陉骨结节软骨炎的患者。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结城家的独生子吧?”
  “是的。”少年点点头。印象中他的名字似乎叫做夏野。“有件事想请教院长。不知道现在方不方便?”
  “请说,不必客气。对了,我该称呼你为结城呢,还是小出?”
  夏野耸耸肩膀,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都可以。户籍上的姓氏是小出,不过大家都叫我结城。”
  “好,那就叫你结城好了。你想问些什么?”
  “清水惠是院长诊断过的患者吧?”
  “嗯。死亡证明书也是我开的。”
  “她是怎么死的?”
  “恶性贫血。”
  夏野迟疑了一会,斜眼看着敏夫。
  “她真的死了吗?会不会只是脑死而已?”
  敏夫笑了出来。内心却浮现出一种无法言喻的不安。
  “有些医生主张脑死的患者不能算是真正死亡,不过我想不会有医生主张心脏停止跳动的患老还活着才对。”说到这里,敏夫又笑了出来,却下意识的将右手的车钥匙交到左手。
“呼吸停止、心跳停止、没有血压也没有瞳孔反应。她已经死了,这点毋庸置疑。”
  “那假死状态又该如何解释?”
  敏夫苦笑不已。
  “我是没遇见过假死状态的案例啦,不过世界上倒是真的有跟尸体极为相似、却还没有完全死亡的患者。通常处于假死状态的患者心跳都十分微弱,没经验的医生很难察觉脉搏的跳动,而且呼吸若有似无,看起来就像没有气息一样。不过清水惠的状况不同,她的心跳已经完全停止了,而且停止的时间长达好几个小时,就算还活着也非死不可。更何况处于假死状态之下的患者不可能出现尸斑,身体也不会僵硬。”
  “有没有可能还没断气,就被埋入土中?”
  敏夫哈哈大笑。
  “只要还有一丝存活的可能,我就不会开立死亡证明书。即使患者的家人都放弃希望了,我也会设法将患者救活。而且如果没有我的死亡证书,家属也不能将死者埋葬,所以你说的情况不可能发生。”
  “既然如此。清水惠就不可能死后复活了罗?”
  敏夫大笑不已。
  “都已经死透了。怎么可能复活?她又不是僵尸或是吸血鬼什么的。”这时敏夫突然觉得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我刚刚说了什么?)回过头来看着夏野。敏夫尽量保持脸上的微笑。“一旦出现尸斑,就代表她已经变成不折不扣的尸体了。尸斑是没有生命的有机体开始腐烂的象征。就算是华陀再世,也不可能让开始腐败的尸体重新复活。”
  “是吗?”夏野低头思索了片刻,抬起头来向敏夫一鞠躬。“我明白了,谢谢院长的解答。”
  “等一下,你——”无视于敏夫的呼唤。夏野一转身就往停车场的出口跑去。“你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夏野没有回答敏夫的问题。他回过头来向敏夫点点头,一溜烟的跑离敏夫的视线范围。不是僵尸,就是吸血鬼。
  敏夫反刍自己说过的话。
  患者的模样、死因,敏夫摇摇头。(不可能。)敏夫觉得自己的想法十分可笑。却发现嘴角十分僵硬,想哭也笑不出来。(不可能。世界上没有那种东西。)
  ——坏孩子会被鬼抓走喔。
  来自坟场的恶鬼抓到小孩子之后。就会拖回墓穴吃掉。
  记得小时候村子里的长者说起这个鬼故事的时候,敏夫还回了一句坟墓里面根本装不下两个人。没有什么来自坟场的恶鬼(死亡人数一、发病人数二、失踪人数一)。尸体不会爬起来抓人,更不会把人吃掉,只会在泥土里面渐渐腐烂。回归大自然而已(死亡人数一、发病人数二、失踪人数一)。
  (疤痕……被昆虫叮咬的伤口。)敏夫从医院的后门走进准备室。
  (伤口、贫血、死亡)
  死亡人数一、发病人数二、失踪人数一。
  打开准备室的房门,敏夫走进休息室。
  “永田小姐。”听到敏夫的声音,正在折绷带的几个护士顿时停下手边的工作,清美也站了起来。“请你重新做一份排班表好吗?”
  “预定排班表吗?”
  敏夫点点头。
  “我知道医院里面人手不足,可是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决定让安森太太住院观察。”
  夏野一路朝着家里跑去。火红的夕阳正挂在西山的山头,将他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不是僵尸、就是吸血鬼。)黑色的影子仿佛代表了什么。(活生生的尸体,复活的死者)并不是全无可能。
  村子里至今还保留着土葬的习惯。
  (第二部完)
0
0

請選擇投幣數量

0

全部評論 46

  • 1
  • 2
  • 3
前往
10000
himan 子爵
难道是传说中的恐怖小说- -,感谢lz了,顶了再看

15 年前 0 回復

sofakudo 平民
据说小野要填十二的坑了,什么时候轮到恶灵呢

15 年前 0 回復

sofakudo 平民
小野不由美使我最敬重的作家之一

15 年前 0 回復

everend 子爵
有2有3没有1,难道是从后往前录的?

16 年前 0 回復

sino 伯爵
之前只见到1和3,一直没看
现在好心人发了2,总算可以开工了

16 年前 0 回復

ooooojon 子爵
小野老師啊,你的十二國記什麼時候才要繼續啊.......

16 年前 0 回復

hiloolin 平民
小野的书耶,来看看,好像很可怕的样子。

16 年前 0 回復

lastexilt 騎士
听名字像灵异的
果然是
可能算不上轻小说
但好看就OK了

16 年前 0 回復

小式 子爵
我找这书已经找了很久了..... 

可是基本上一直都找不到第一本后面的....

现在发现开始录入了

我才看到的说

之前只看到第三本

由于第二本没有看所以没有关注的说

现在第二本也有了

真的是太感谢了

其实我一直觉得那家子实在是很可疑

只是不明白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相信小野SAMA会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结局

16 年前 0 回復

kadiei 平民
听名字本来不太敢看的,不过听说评价不错

16 年前 0 回復

lein 勳爵
还是小说比较好看,比漫画版好看,
可不可以问一下小野主上到底有多少坑......

16 年前 0 回復

teicaman 勳爵
小野不由美的书写的都很诡异呀,但是却不失为好书呀。

16 年前 0 回復

lpstest 勳爵
在下载区看到了1与3,在这看到了2,快了,这部已快收齐了,期待下载版的出现

16 年前 0 回復

jalapu 伯爵
看起来不错的说,支持lz

16 年前 0 回復

yuelee 騎士
尸鬼我觉得应该算不上是轻小说,但是很好看的说,支持一下

16 年前 0 回復

sherry817 伯爵
说实话,小野主上很适合写灵异类的小说,
但是令人郁闷的是她也很擅长挖大坑~~

16 年前 0 回復

meganova 公爵
谢谢楼主分享
很期待后续发展

16 年前 0 回復

丹羽大助 騎士
自录辛苦了 看着一串名字就残了。。。

话说米有图??

16 年前 0 回復

kens 勳爵
漫画才6话就到这里了,很有趣的故事,人物虽多但各人性格都很鲜明
开篇太慢了,到现在才真正展开解谜篇= =

16 年前 0 回復

samguai 伯爵
蛮喜欢小野不由美的书的~看漫画的的人物还过的去~~谢谢分享啊

16 年前 0 回復

  • 1
  • 2
  • 3
前往
浮歌 伯爵
1 粉絲
0 關注
14 發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