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乐总]变态王子与不笑猫5[台/简]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3-3-16 17:45 编辑


变态王子与不笑猫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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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相乐总
插画:カントク
图源:yuki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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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豆梓终于展开了盛大攻势!
我总觉得自己受到啦啦队女孩系汪汪小狗狗的笑容压迫,
还得天天提心吊胆地面对无表情女孩系月子妹妹的压力呢。
「等等,你拿剪刀要做什么……?」
「是学长不好,都怪学长冷落我。」……
真是蜡烛两头烧啊,就在我绞尽脑汁想解决困境时,
竟然召唤了十年前的世界!
「好久没有只有我们两人的大冒险了呢。」——
这次竟然要和心情雀跃的筒隐,
来场造访过去的时间旅行?
而且连月子妹妹的妈妈都登场了耶……

超人气爽朗系变态青春恋爱喜剧第五集!这次是衔接过去与未来的「回忆」物语——

Contents
1芭芭拉小姐里的人
2小兔子身体里的谁
3筒隐家中的秘密
4横寺心中的想法
5记忆之外



  1芭芭拉小姐里的人
  人啊,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呢?
  诚如各位所知,我是为了开发紧身裤型新型竞技泳装(刻意不以布料遮住胸前,这种创意简直可说是游泳界的哥伦布)而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但当我拜托月子妹妹担任第一号试穿模特儿时,她却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同时勤快地写起被害笔录、法院诉状与通知各大媒体的声明文稿。所以我们还是先将新型泳装的事情束之高阁吧。
  我们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活着呢——除了泳装以外的目的。
  我最近经常在思考这种听起来像国中生日记的问题。
  能够立即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大概不多,但是——
  『是为了和喜欢的人结合而活的!就像早春筑巢的燕子一样!』
  我倒是认识一个会如此断言的女孩。
  原本瘦削如鸡的她,自从和王子亲吻之后,有了胸围……有了雄伟的进化。她化身为幸福的燕子,准备振翅飞向远在天边的太阳。
  不过——
  从遥远神话时代的伊卡洛斯之翼(注1),到我们出生那年代的挑战者号事故(注2),所有向天空挑战的故事,最后总是以坠落的坏结局收尾。
注1著名希腊神话故事,伊卡洛斯在逃离迷宫时因为飞得太高,飞行翼上的蜡在太阳热度下融化,因此坠海而死。
  如果真心想让她获得幸福的话。
  我究竟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呢——

  「加油、加油,横·寺·加·油!还有一圈!别输了哟,恰·恰·恰!」

  ——正当我像个苦恼哲学家一样思索时,从大操场的一角传来高亢的加油声,轻易将我拖回现实当中。
  十一月初秋的夕阳,仍然依依不舍地挂在栅栏缝隙中,让放学后的田径社染上一片赤红。
  社员们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让人完全分不清楚究竟是人拖着影子跑,还是影子在拉着人跑。只有不断跑步的社员们痛苦的喘息声,是分辨赤红色人影和地上黑影的唯一方法。
  在这片黄昏的影绘世界当中,
  「冲刺,最后,最·后·冲·刺!加油,加油,横·寺·加·油!」
注2隶属于NASA甘乃迪大空中心的太空梭,一九八六年出任务时爆炸坠毁,机上七名乘员不幸全数罹鸡。
  一个人沐浴在夕阳之下,彷佛要燃烧起来一般闪耀发亮的女孩——就是小豆梓。
  她手持扩音筒,头上系着胜利头巾,高举着亲手做的毛巾和便当盒,还顺便跳起舞来;她打扮得像是专任经纪人兼啦啦队女孩,拚命地只为了我一人加油打气。
  「糟糕,不小心跑完了……」
  跑完规定的距离之后,我停下脚步。
  不是我自夸,要比长距离跑步的话,我在田径社的实力可是数一数二呢。这都得归功于能透过围墙缝隙窥见的夏日竞技泳装吧。真的没什么好自夸的。
  虽然我急忙想躲向栅栏那边,不过逃跑判定失败,被抢先一步截断退路了!
  啦啦队女孩小豆梓踏着步伐,像摇着尾巴的小狗狗一样靠过来。
  「辛苦啦!来,这是慰劳你的!今天是蜂蜜渍柠檬片哟!」
  「哇、哇噢,每次都麻烦你……」
  「这点小事不算什么啦。而且多亏你,我今天也觉得心跳超级快呢!」
  「是、是吗……什么事情特别让你心动呢?」
  「被聪明的猎豹追捕的瞪羚,一定就是这种心情吧……」
  「嗯。嗯?你为什么从被狩猎者的角度看着我?」
  「因为呀,如果这座操场是非洲热带草原的话,我比较想成为被吃掉的那一方嘛……」

  「抱歉我听不懂你的意思。就算听懂了,等级也太高不可攀了小豆梓。」
  「没关系!我的意思是,瞪羚就算被吃掉也能觉得很幸福!」
  夕阳染红脸颊的小豆梓注视着我,害羞地笑着。
  虽然她散发出一种温馨和谐的气氛,但嘴里说的话完全是猎奇恐怖片的理论。我们的社团活动应该没那么血腥吧。
  ……自从上次游乐园的约会之后,小豆梓就开始死黏着我不放。
  她不知道筒隐家的暗黑魔王已经惊天动地地诞生在世上,幸福帆船小豆丸继续朝向充满希望的大海,扬帆在伟大积极的航路之上。
  换句话说,只要暂且算是田径社社员的我参加社团活动,她就会像通勤妻(注3)一样不畏风雨,充满活力地跑来为我加油。
  宛如大小姐般轻柔飘逸的秀发,宛如樱花般优雅美丽的举手投足,再加上牺牲奉献的精神,真是如虎添翼、如洗衣板塞水饺垫啊。我认为小豆梓变得非常有魅力,以胸围的意义而言。
  「哎呀,流了这么多汗呢!」
  嘿哟嘿哟,帮我擦拭脸上汗水的小豆梓,努力的动作真是可爱。
注3原指没有和丈夫同居,只有在必要时会到丈夫家的妻子。有时也用来指称情况类似的女性,未必有实际上的婚姻关系。
  「小、小豆梓……」
  「横、横寺……」
  我们两人就这样零距离凝视着对方,宛如刻划在青春谱上的一页,耀眼恋爱喜剧的一幂。天哪,好一幅美丽玫瑰色人生的景象……但是在染上玫瑰色的同时,即将如玫瑰花瓣凋零的,却是我那被迫刻划青春谱、强行上演恋爱喜剧的高中生活。
  请各位想像一下,在崇尚团体行动的社团中,假如有个让全学年数一数二的可爱女孩随侍在侧、自以为是的男生。
  正常人都会感到不爽吧。任何人都会不爽,连我都会不爽了。
  「那家伙最近啊。」「简直跩翻天了呢。」「果然人帅真好,人丑性骚扰啊。」「王子怎么不赶快滚回自己的王国啊……」
  我能直接感受到,一道道恨之入骨的黑暗视线扎在我的背上。
  不只是平常把我当蛇蝎一般疏远的女社员,就连原本因同情与同感而缔结了互不侵犯条约的男社员,对待我的态度都明显充满敌意。这可不是大英帝国的光荣孤立(注4),而是卑微变态王国的外交挫败啊。
  简而言之,就是我被孤立了。
注4光荣孤立,英国十九世纪末期追求的外交政策,以积极不干涉欧陆事务为主。这个政策在一九〇二年英日缔结同盟后正式结束。
  但是小豆梓丝毫不在意这种氛围,我想她应该早已习惯了吧。真正的孤独是最强的,八幡老师所撰写的青春恋爱教科书也这样写(注5)。
  「欸嘿嘿,今天也很暖和呢。」
  「不过早上的新闻说,今天是入秋以来温度最低的一天吧。」
  「我是说内心暖和啦!内心!瞪羚的内心!」
  「再不想想办法就惨了……」
  幸福满点的小豆梓以固有结界(注6)技能拚命创造出属于两人的幸福世界,这让我懊恼不已。
  再不想想办法就惨了。
  倒不如说,哪个人来帮我想想办法吧。
  像这样求助别人也是逼不得已。因为横寺同学是废柴,因为横寺同学不值得期待。超人啊,赶快帮我解决这个世界里充斥的愤慨与怨忿吧!
  「——喂,你闹够了没。」
注5源自一部轻小说《果然我的青春恋爱喜剧搞错了》中的男主角「比企谷八幡」,完全放弃在学校里交朋友,立志当个彻底孤独的人物。
注6固有结界,TYPE-MOON系列作品的共通世界观名词之一。指本身存在符合世界规则,但内部却以自己刨造的规则遮蔽了世界既有的法则。
  突然,一个不客气的声音硬生生地插入我们两人之间。
  「非社员会害我们社员的士气显着下降。你知道大家心里的感受吗?知道吧。快点知道。然后分手。快点分手。分手啦。」(注7)
  「死定小姐……」
  打破现状的女超人,却出乎我的意料。
  入侵小豆梓固有结界的副社长,露出不客气的表情不客气地盘着手。她的衬衫上有王者之狮的刺绣,私底下订制衬衫的风格的确很像她。
  「变态你偶尔也开个口啊。给我大声说出来。是男人就说啊。不对,是变态就说啊。狂抽猛送不是你最擅长的吗?以你用力喷在别人袜子上的气势大声说出来啊。」
  「抱歉,我知道你在鼓励我,但你别用一副亲眼见过的口气捏造故事行吗!这种妄想等你晚上在家泡澡的时候再慢慢脑补啦!」
  「既然变态说不出口,我就代替他说吧——你很碍眼。」
  副社长半长不短的马尾随风飘逸,以锐利的眼神狠狠瞪着异类分子小豆梓。
  似乎是因为原本应该告诫小豆梓的钢铁小姐翘头,所以她试图代替社长提出警告。
  ……话说回来。
注7这里的「知道」(わかる)和「分手」(われる)在日文中音近。
  「这、这样说会不会太过分了点……」
  我夹在副社长与小豆梓之间,不知所措。
  毕竟小豆梓是个禁不起打击的女孩。她稍微被念个两句就潸然泪下的模样,又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现在也是啊,看,她紧紧咬着嘴唇,
  「啊、啊哈哈……原来我,太没神经了吗?」
  ……但是却没有流眼泪。
  「我不知道这样会对你们社团造成困扰。可能是我又太得意忘形了……对、对不起。」
  取而代之地,小豆梓眉头一沉,视线缓缓下垂,幽幽地笑了笑。她的笑容彷佛轻轻一碰就会飘落般,孤独凋零的波斯菊一样。
  我受够了。
  刚才我也说过,横寺同学是个废柴。一看到对方露出这种表情,话就说不出口了。看吧。
  「……完、完全不会!你放心!我一点都不觉得你碍眼喔。」
  「是、是吗?但是……」
  「副社长是得了口是心非这种现代的疑难杂症,因为她是死定小姐呀。」
  「喂,闹够了没,谁是死定——」
  「刚才那句话的翻译是:『不要只是来田径社而已嘛☆我希望能和小豆妹妹建立私人的友情呢♪你可以叫我死定酱哟♡』差不多像这样!」
  「喂,笨蛋。喂,你这变态。」
  「原、原来如此呀!你好呀,死定酱!小姐!」
  小豆梓眉开眼笑,宛如两人之间盛开着幸福的花园般,同时用力和副社长握了握手。
  她的模样有如利齿被拔掉的小狗狗,真是单纯!
  ……不对,单纯的人可能是我。
  横寺同学真的是个废柴啊。虽然他经常把『不可以让女孩哭泣』这个教条挂在嘴边,现在却进化成『为了让女孩欢笑,会有什么后果都无所谓了』的程度。美少女的笑容是堕落的根源。
  「喂,喂你等一下。喂你这变态和变态的女友。喂、喂……」
  死定酱瞥了我一眼,嘀咕一句『我不管了』之后,回到社员群中……她可能比我想像中还要体贴呢。
  在这孤立的世界中,只剩下扭扭捏捏说着「她、她刚才说女朋友!」的小豆梓,以及我而已。
  『其实,小豆梓她是非常难搞定的的女孩嘛。你可得做好觉悟才行嘛。』
  小豆梓的朋友,好像是莫莉还是莫莉亚的,以前曾经这样告诉过我。
  当时我虽然回答她们,我早就充分了解这件事情了,不过看来我的觉悟还是不够吧。
  我觉得目前在学校有一半的时间,笑容开朗的小豆梓都黏在我身边。
  扫除心中阴霾的同学年女孩,展开的盛大攻势甚至凌驾学妹的追踪功能。
  燕子是为了飞翔在空中而活的。
  倘若要将好不容易学会飞行的她拖下来,从空中摔回地面的话——
  干脆就这样让她达阵得分算了?
  我觉得内心产生这种想法的自己好可怕。
  *
  傍晚五点四十分。
  七号馆义大利风格的时钟塔,响起「嗡——嗡——」的钟声宣告社团活动结束。
  多亏这钟声,让我今天也勉强从幸福孤立结界中成功逃脱。万一那座大钟没有响的话,我可能得陪小豆梓恩爱到天荒地老吧。
  要继续负喁顽抗下去也不是不行,但是有件事情可无法置之不理。我郑重拜托小豆梓等一会儿,前往仓库整理器材。
  或许该说不出所料吧,体育仓库一旁的阴暗处,有个消沉的人影。
  「……社团活动结束了喔。」
  钢铁小姐今天依然独自一人,抱着膝头坐着。
  「…………」
  她将双手握在膝头上,同时托着下巴,呆呆地陷入沉思中。阴暗的仓库里,只能隐约见到她的长睫毛上下跳动。
  「社长……」
  即使我呼喊她,甚至站在她身边,她都毫无反应。
  为何个人经理小姐能在神圣的田径社里,差点轻而易举攻略我,有部分原因也出在这个人身上。
  虽然她身为社长,最近却完全丢下所有社团活动不管。
  练习时她还是会露面,不过很快就不知道晃到哪里去了。
  就像横寺同学灌注心血在消除美少女影片中的马赛克一样,钢铁小姐的人生目标应该是对田径社注入自己的热情……虽然拿钢铁小姐和我这种人相提并论似乎有些失礼,不过算啦。
  想不到她现在会如此失魂落魄,唯一的可能就是吃到脏东西导致身体不适吧。
  该不会是乱吃掉落在路边的月子妹妹口味杂草吧?妹妹不是已经三令五申,严禁她到处乱跑了吗(注8)?
  「我们回去吧,社长。你身体不舒服的话,要不要去保健室一趟?」
  「……嗅,是横寺啊。」
  「你最近是怎么了吗?大家都很担心你呢。」
  我拉着钢铁小姐的手想将她拉起来,于是她缓缓抬起头。
  用白色发夹固定住、让人联想到鬃毛的马尾,失去原有的光泽,陷落在黑暗之中。
  她就像狮子在黑暗中失去方向般,苍蓝的双眸透露出飘怱不定的眼神。
  「如果——我踏上前往千里之遥土地的旅程,你会感到难过吗?」
  「嗯?那是什么意思啊?」
  「不,算了……是我失言,忘记那句话吧。抱歉我说了奇怪的话。看来我的确缺乏锻链,缺乏……」
  狮子小姐这么低喃后,一脸懊悔地敲打着自己的脑袋。
  「社长,好了啦,我们回去吧。来,站起来站起来,Stand up,Hurry up。」
注8日文的「到处乱跑」写成「吃路边的草」。
  「噗、噗噗……啊噗噗?(注9)」
  「我不是在说文字笑话啦!说话只凭着一股气势可是坏习惯喔!而且这是国一程度的英文耶!拜托你赶快考前冲刺吧!」
  「唔唔……我是全国第一名,不要紧的……」
  「全国第一名!?哪个国家啊!?拜托你快回到现实吧!」
  我将嘟囔的钢铁小姐硬拉起来,采取几乎将她背在身上的姿势。我已经实际证实过,如果硬拉着她走,她意外地听话呢。
  「任何事情都可以,你有什么烦恼的话,都可以找我商量喔。至少我还能听你倾吐。」
  「别在意,这个问题和你八竿子打不着边。」
  「……如果社长这么说的话,那我也没意见。」
  挤压在背上的质感就像甜美的果肉一般,要赶跑内心那头热带草原野兽的邪念还真不容易。
  真是够了,钢铁小姐根本就像个大孩子一样。只有飘落在我脖子上的呼吸宛如大姊姊一般发达,没有比这更让人伤脑筋的事了。
注9这是日本的一种育儿游戏,说完「啊噗噗」之后先笑的一方为输。同时「啊噗(up)」也有希望孩子快快长大之意。
  总有一天会演变成严重的情况。具体而言,就是诞生出长得像钢铁小姐的横寺二世吧。
  ……我还在装什么糊涂呢。
  事到如今也别再韬光养晦了。我个人的坏习惯,就是显示不出自己的诚意。
  说真的,其实我早就知道钢铁小姐在隐瞒什么了。
  不管我怎么问,她的回答都是『这个问题与你无关』——简单来说,她划了一道『别再继续追问下去』的界线。但我还是得不断重复追问下去才行。
  如果是男性向轻小说里的帅哥,或许会来硬的逼她吐实,然后竖立起浓情蜜意的旗标也说不定。
  或者若是美少女影片里的男演员,可能根本不在乎这种问题,而是一头栽进美少女的胸怀里,直接进入办正事的场景也说不定。
  总之,换作男性向轻小说或美少女影片里的男主角,应该有办法采取行动吧。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做」下去就对了。
  但我却以钢铁小姐划下的界线当成免罪符,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
  因为我一直在应付小豆梓。
  我今天待会也得陪小狗狗一起回到教室稍微聊聊天后一起走出校门聊聊天的同时晃到商店街吃份可丽饼之类再聊聊天前往车站聊聊天之后道别,看这预定行程有多紧凑,超辛苦的耶。我说的都是实话。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事情明明无法决定先后,但却又不能不依照顺序进行。
  如果不先着手解决一个人的间题,根本无法让任何人都得到幸福。
  现实世界的故事,就是这么一回事对吧?
  放学后,我送小豆梓到车站的验票口。
  然后我绕到回家途中会经过的儿童公园,好久没来这边了。
  在这种时候,总是会陪我商量烦恼的戳太——今天没看到人。在寒风飕飕的公园中,只有空无一人的荡秋千叽嘎地发出悲鸣声。
  「哎,这也不能怪他……」
  他也有属于自己的世界,也有属于自己的烦恼。
  朋友之间的关系应该彼此独立,而不是把对方当成可以予取予求的万事通。
  还有我听说他最近因为种植在花圃里的那些「草」,跟道上的人起了争执;但我完全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他看起来不像是会做那种事的家伙啊。现在的社会真可怕呢。我可以回去了吗?警察伯伯?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们是独立的个体。没错。
  「……哎?」
  原以为四下无人的公园长椅上,却出现了一只耳朵不断晃动的兔子。
  那是戳太家饲养的兔子,弥次。
  以逃跑为毕生志业的逃脱专家。它又从家里溜出来了吗?
  即便如此,它却像等待猎物上钩的陷阱师(注10)一样蹲在长椅上,眼神直直闪烁着光芒。
  「……真是怪家伙。」
  正当我准备接近它时,手机响了。是妈妈传来的邮件。
  你几点才要回家啊,一直让人家在等你耶。就在我对这冷漠乏味的内容歪头感到疑惑时,发现收信通知的指示灯还在不断闪烁着。
  我点开被手机自动分类至特定资料匣的未读邮件一看。
  『敬启者。我是筒隐。好久不见了,学长还好吗?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学长谈谈,可以前往学长家一趟吗?敬上。』
  「哇咧……」
  所有烦恼瞬间以音速被冲走,我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像铙钹一样怦怦作响。
  因为这封信是两个小时之前收到的。
注10游戏「魔物猎人」里的职业名称。
  这下糟啦。超级糟糕啦。宇宙霹雳糟糕啦。
  要说是什么糟糕了,就是我看到这封充满客套话的邮件之后,才总算意识到自己最近净忙些有的没的,已经快一个星期没见到筒隐了。
  月子妹妹的压力会让宇宙完蛋啦。
  *
  我急急忙忙赶回家,看到玄关整齐摆着一双小小的皮鞋。
  根据妈妈所说,当她出门准备张罗晚餐的材料时,发现筒隐无所事事在附近闲晃,才会让她在我的房间里等待。
  「你对那孩子做了什么啊你?」
  「咦?怎、怎么说?」
  「因为不久之前,她不是每天早上都来迎接你吗?最近却完全没看到她出现呢。苹果果酱已经断货了,我很伤脑筋呢,你说怎么办啊。」
  好几支奥丁神枪刺向我的心窝。断掉的可能不是苹果果酱,而是我和学妹的缘分喔;这种玩笑话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能说出口。
  最近总觉得有点尴尬啊,没有为什么。
  我知道筒隐在闹别扭,我也知道她为什么闹别扭。只是,我对于她心情别扭的根本原因却没有自信。
  这就像在晨雾弥漫的泳池里追逐嬉戏一样,我们在混浊的雾气狭缝间迷失了彼此的身影……冷静想想,这个比喻还真是莫名其妙啊。我只是希望月子妹妹穿上紧身裤型竞技泳装而已。
  我登上自家的阶梯。
  我不断想着该怎么为没注意到邮件道歉,以及相隔一星期不见该怎么打招呼。想着想着就自然瑟缩着肩膀,也刻意放轻脚步声。
  回过神后,我已经站在房间门口了。
  从半开的门扉中,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原来是这样。不,其实我并没有在意。」
  是筒隐。零点一秒就能听出是月子妹妹的声音。她似乎在和某人通电话。
  「……是的。我的心胸很宽大。我会用硕大丰满的心胸原谅他。」
  听起来她和电话另一端的人十分熟识呢。熟识到可以开「丰满的心胸」这种玩笑话。
  「……最长的人是我。没错,这是我的优势。」
  心情似乎也不错。只要具备月子妹妹初级检定资格,这种判断是轻而易举。
  「……似乎也必须趁这个时候,让学长彻底明白才行呢。」
  嗯?提到我?在聊什么啊?
  「……究竟谁才是第一。这件事情必须说清楚讲明白。对。」
  随着说话声,似乎还出现一阵危险的声响……
  喀嚓,喀嚓,像是金属摩擦的声音。
  我从门缝中窥探房间里的动静。
  就在此时,银色的金属光泽映入我的眼帘。
  筒隐高举的剪裁用大剪刀,在电灯反射下闪闪发光,同时她的马尾摇晃着。娇小的背影在我房间正中央正襟危坐着。
  在她面前的床上,横放着一条白色的物体。
  那是我原本塞在收藏宝物的潘朵拉之盒最深处的抱枕——芭芭拉小姐。
  「请你忍耐一下。这一切都是学长不好,都要怪学长冷落我。」
  筒隐手上并未拿着手机。刚才的声音不是和某人的对话,而是对着芭芭拉小姐,一个人自言自语。
  哦,是这样,原来啊!我懂我懂!
  这种事情很常见呢。我在玩美少女游戏时,也会朗读美少女的台词,同时品尝攻方与受方的感觉。享受混合多元同时存在型玩法——抱歉,我离题了。
  月子妹妹好恐怖,不对,好可爱啊!
  一个高中生和抱枕成为朋友,感觉既可怕又可爱呢。看她身体左右摇晃,忠实地一人分饰两角的演技也好可怕好可爱。手持剪刀这个小道具,自豪地发出喀嚓喀嚓声响的模样也好可怕好可爱。对扮家家酒恋恋不忘的月子妹妹真的超可爱!
  正当我这么想,
  「——嘿。」
  筒隐毫不犹豫地,将剪刀插入芭芭拉小姐体内。
  陪我度过多少辗转难眠夜晚的无双爱人芭芭拉小姐,就这样被凄惨地剪开。内部的棉花被筒隐一把一把撕开,再一把一把丢出去。没多久,抱枕内就出现一个里面没有任何人(注11)的空洞——
  「——……!」
  在动物本能的驱使下,我悄悄离开房间门口。
  我感觉脖子后方一阵冰凉,身体核心也咸到阵阵寒意。转眼之间连指尖都冻僵,面临雪山遇难危机。实况,横寺探险队在自家二楼发现了梦幻雪女!
  应该说月子妹妹好恐怖,实在太恐怖了……万一她发现我在门外偷窥,那我的小命就真的不保了。
注11这句台词出自于动画版「School Day」最终话,女主角桂言叶之口。
  正当我准备逃跑时,突然。
  「……哎、呀呀……」
  浏海的发根像是要告诉我什么一般,微微地刺痛。
  这是之前在游乐园的餐厅时,曾经被筒隐狠狠拉扯的部位。
  我觉得自己真傻。傻到想逃离敌人却不知该逃住何处,傻到选错各种选项,傻到被所有女孩子骂。
  但是我曾经发誓,至少要做个诚实的人。
  如果筒隐的内心真的出现什么暗黑虚无的黑洞,即便我无法填补它,但成为被黑洞吞噬的第一号牺牲者,不就正好可以表现出我的诚意吗?
  况且若是月子妹妹吸收我后有所成长,让身体重要部位各处丰满硕圆,成为月子妹妹完全体,不就正好符合我的心愿吗?
  「不能逃不能逃——(注12)」
  我转过身来。从房间门扉的缝隙中,再度传来月子妹妹的声音。
  「嗯,大小正好合适呢。嗯嗯,好温暖的气息呢。唔唔,想像训练也很完美。哈唔,最后就只剩下实践而已了。」
  筒隐含糊不清地自雷自语。平常总是冷静睿智的筒隐,似乎一个人自顾自地玩得很开心。
注12这是「新世纪福音战士」里,男主角碇真嗣激励自己的台词。
  这很明显地是个异常的徵兆,我不能再置之不理了。
  「我在此宣言,悠闲地·接近到·他身边的计划,行动代号『NTT计划』(注13)现在开——」
  「——够了,已经够了!我会接受这一切的!不要再说了!」
  我用力推开门,冲进房间里去。
  结果等待我的,却是空无一人的房间。
  「……哎呀?」
  不,订正。
  在视野的角落,我似乎察觉到芭芭拉小姐「惊!」地抖了一下。
  房间里没有任何人。床上放着抱枕,旁边还有一团一团的棉花。
  虽然内容物已经被掏出来,不过抱枕本体却凹凸不平地膨胀着,以不自然的形状横躺在床上。
  「……哎呀……?」
  不,再度订正。
注13这是悠闲(Nonbiri)、身边(Tonari)、接近(Tikaduku)这三个字的罗马拼音字头。因文法构造不同,后两词的翻译顺序会对调,但正好都是T开头。
  从芭芭拉小姐的缝隙里,探出了一双我有印象的脚。
  「…………哎,呀?」
  整理一下吧。
  刚才筒隐还在我房间,而且将芭芭拉小姐的填充物掏出来。
  现在筒隐不见了,芭芭拉小姐则伸出了两只脚。这代表——
  「月~子~,她回去了吗……」
  「…………」
  当我试着缓慢念出「月」和「子」这两个字时,那双无法完全塞进芭芭拉小姐的脚,微微地颤抖起来。
  月子妹妹IN THE抱枕。
  ……我说真的,这女孩在干什么啊。

  我花费三十秒绞尽脑汁,终于成功模拟了人工筒隐智能的思考。
  钻进抱枕这种几近特技的玩法,即便是我也没有尝试过呢。因为横寺同学可是男生啊,只要能从抱着抱枕获得快感,就不会再深入探索情色世界了。
  不过,女孩子筒隐却更进一步。
  她钻进抱枕里扮成「被抱枕」,想从内侧感受被拥抱的滋味。
  被谁拥抱?
  当然——从构造上来看,是外侧的芭芭拉小姐。
  这种想法真是神来一笔啊,爱情交欢的形式果然因人而异呢。不过该怎么形容这股萦绕在我心中的迷惘心情呢?这应该就是俗称的NTR吧,为什么不让我加入来个三人行呢?
  「哎呀,原本收好的芭芭拉小姐竟然跑出来了!真是奇怪呢,该不会长了脚自己跑出来了吧!不过抱枕怎么可能会长脚呢!」
  「………………」
  我都已经干咳几声想给她台阶下,不过筒隐(的脚)虽然不断发抖,却坚持不肯出来。她该不会相信,自己正处于差点被我发现的安全边缘吧,这也未免赌太大了……
  「哇~芭芭拉小姐不论何时看,都是个大美人呢!」
  「………………」
  我一屁股坐在床上,坐在被抱枕的旁边。
  从被抱枕中伸出来的细小双脚猛然一伸,模样像极了冷冻鲔鱼。她似乎在催眠自己处于冷冻状态,拚命地想要自欺欺人。
  「嗯……」
  机会难得,我戳了戳伸得直挺挺的鲔鱼妹妹。
  她的指尖宛如巧克力板,纤细娇小而平坦;脚跟描绘着可爱突起曲线,连小饼干都相形见绌。再加上饱满且略微浑圆、宛如杏仁一般的脚踝。神就寄宿在细小的部位,月子妹妹的可爱也寄宿在尖端。
  戳戳筒隐的脚趾尖,让我的好感度量表有如寒武纪大爆发,忍不住用力握了握她的脚踝。
  「……嗯啊!」
  芭芭拉小姐的头都突然挣扎了一下。
  我觉得很好玩,又用指尖搔了搔她那平滑而柔软的脚底板。
  「——呜呀!?呀、嗯……呜……」
  这次我清楚听到她的呻吟。芭芭拉小姐像毛毛虫一样扭动着,但随后又恢复平静。看来她打算坚持装傻到最后一刻了。
  呵呵,呵呵呵,想不到你来这一招啊。呵呵呵呵呵呵呵。拥有月子检定三级资格的我眯起眼睛,下定决心。
  这可是战争呢,固执与固执的冲突。
  敌人是拘泥于芭芭拉小姐的拟态,害自己动弹不得的被抱枕妹妹。
  聪明反被聪明误,就是在说这种情况啦!
  「——对不起我不应该活在世界上我会拚命反省对不起……」
  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被筒隐枕击沉的人是我。枕和沉这两个字真像呢。
  被我逗逼全身上下的筒隐,不断跳着毛毛虫舞和发出娇喘声。最后终于汗流浃背地冲出来,化为史上最凶恶的咬人猫。喀吱喀吱、呜咕呜咕、啊唔啊唔,我就这样经历了整整三十分钟的全身啃咬体感课程。
  就连插图中不能画出来的地方都被咬了。
  体感课程结束之后。
  「真是的,真是的真是的真是的。为什么学长每次都这么变态呢。因为学长就是这么变态吗?因为是学长才会当个变态吗?」
  『当个变态』。
  词汇的新用法诞生了耶。月子妹妹语言的柔软性总是让人惊奇。
  正当我佩服的时候,筒隐手上的长尺啪地一声敲在地板上。
  「谁说学长可以抬起头来的呢。」
  「……非常抱歉大人您说得是,还请大人务必高抬贵手放小人一马……」
  忘记说了,我现在正在下跪。
  情绪好不容易平复的筒隐端坐在床上,眼神紧紧盯着法庭上的大罪犯。
  从头到脚尖的每一处皆由娇小零件构成的身体中,唯一大大的瞳眸依然强而有力。和姊姊不相上下的苍蓝双眸,拥有超越无穷宇宙的宽广,俘虏了我的一切。

  「学长你在看什么呢。学长有什么话想说吗?」
  「美、美丽的玛莉安东尼皇后曾经说过!既然有点心的话,先吃再说就对了……(注14)」
  「玛莉皇后才没说过这些话呢。」
  「你们两人认识吗!?」
  「更何况,谁的哪里的什么是点心呢。学长是不是只要看到别人的脚,都会像饿虎扑羊般抓起来大啃大嚼呢。」
  「不是啦,我只有看到概念上的美脚才会这样啦!这是向构思出idea这种概念的柏拉图所下的挑战书啊!也就是对抗柏拉图式恋爱的哲学性反叛——亦即二十一世纪存在主义的浪漫式恋爱啦!」
  「完全听不懂学长在说什么。学长的坏习惯就是爱用奇怪的话打哈哈。难道学长没有什么事情要从实招来吗?」
  「意思就是我觉得月子妹……月子的脚很漂亮啦!没错,这件事情不能怪我!要怪就怪你的脚实在美得太理想了啊!」
注14法国皇帝路易十六的妻子,因豪奢无度而在大革命中被送上断头台。一般认为她曾经说过「为何不吃蛋糕?」等荒唐言语,但其实这是后人的张冠李载。
  「这不是从实招来,而是瞎掰狡辩……原来很理想,是这样的吗?」
  筒隐微微歪着头,轻轻拉了拉自己的尾巴发束。
  无论何时看都觉得她这动作好可爱。我不禁噗哧一荚望着筒隐,她却紧紧闭着嘴撇过头去。
  不久,筒隐『呼~』地叹了口气。
  「……好吧。因为身为第一的我是最棒的,因此内心也第一宽广,这一次就原谅学长吧。因为我身为第一,所以特别给予学长特别待遇。」
  「你真体贴!你真棒!你真可爱!」
  「不过,往后学长要是再妨碍我打扫的话,我会非常生气喔。」
  「啊,原来刚才那是在打扫啊……」
  「学长有什么意见吗?」
  「小的不敢。」
  竟然钻进芭芭拉小姐的内部打扫,筒隐果然走在时代最尖端呢。不过以我的立场,丝毫没有任何异议的余地。
  于是残酷的抱枕事件,就这样圆满落幕了。
  难道说,该不会她一时不肯从芭芭拉小姐里钻出来,就是为了营造让我无从辩解的气氛吗?难道我被她以身体为诱饵钓个正着了吗?总觉得自己被大大地摆了一道呢,不过被月子妹妹摆一道其实也很爽,所以无所谓。

  ……然后。
  「对了,你有事情要找我谈谈吧。」
  「嗯。」
  「但是我却一直没回来。」
  「没错。」
  「所以为了打发时间,你才开始打扫。」
  「就是这样。」
  筒隐用力点了点头。嗯,真是完美无瑕的逻辑呢。
  露出破绽的,应该是我的宝物管理体制吧。
  堆积如山的纸箱,就这样摊在阳光之下。看到这些以手写○×记号的笔记区别开来的夜之随从,我叹了一口气。
  我的注意力完全被芭芭拉小姐吸引,实际上筒隐打扫的部分并非只有抱枕而已。床上的想像训练充其量只是副产物而已。
  几乎所有宝物,都从床底下被拖出来公诸于世。
  这么说来,以前曾听人说过,筒隐在笔记本上写下我的宝物清单。
  『横寺的床底下有三十七本非常邪恶的书籍、五十四部超级下流的影片、十六件极为不堪入目的实用品与一只芭芭拉小姐。』
  姊姊亲口证实,她将我的宝物清查得一清二楚。
  之前我还猜想这种资料何时能派上用场,看来她似乎想等时机成熟后来个大扫除。
  「嗯……这里打上×的物品多的不得了呢,是不是必须全部丢掉才行呢。」
  「没错,尘归尘、土归土。垃圾要丢进垃圾桶,废物要丢进废物箱。」
  「……难道你在生气吗?」
  「……不,并没有。因为最近学长都不理我。开玩笑而已。」
  筒隐以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嘟囔着。看到她这么可爱,我真想一把抱住她;但因为这种理由擅自整理他人的私物,是否合理呢?对你而言算是安全上垒?还是该判出局?对我而言,真要说的话,算是满垒全垒打。真想就这样当场冲向幸福的结婚典礼和比赛的揭幕仪式上。
  所以我只能眼泪往肚里吞,和我的宝物说再见了。少年就是这样蜕变成青年的吧。虽然经常遭人误解,不过这可是横寺同学的成长故事喔。
  ……但是筒隐的筛选标准,总觉得有些偏颇。
  『街角棉花糖访问记3』、『运动社马尾少女,火箭欧派大战!』、『变态之王与酥胸』。
  这些正统王道物竟然都得成捆丢进垃圾桶,
  『小到看不见!』、『萝莉球社』、『漫画RO』(注15)。
  这些特殊精锐领域却得以存活下来;这是筒隐的体贴吗?还是另有隐情呢?能不能请你快点长「大」,对那些进垃圾桶的宝物多点宽容呢?
  「……果然是变态呢。」
  「什、什么意思啊!?」
  「因为学长是无可救药的变态,所以我必须将学长导回正途。只有和学长交往最久的我才有能力。」
  彷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筒隐的口气不太好。
  「学长要和小豆……要和谁在哪里作什么事情是学长的自由。但是到头来,只有和学长交往最久的我能调教……调整学长的观念。其他人是做不来的,就是这样。」
  「等一下,我觉得调教和调整的意思差很多耶。」
  「真没礼貌。什么是调教啊,我怎么可能对那种事情感兴趣呢。」
  「……好吧,你说是就是。」
  我耸了耸肩。管他调整还是调教,都放马过来吧。不过话说回来,我还是搞不懂为何要刻意强调我们交往时间最长。榻榻米和二次元老婆都是新的比较好(注16),难道筒隐不知道这句网路格言吗?
注15后两个影射「萝球社」以及日本的十八禁萝莉漫画月刊《COMIC LO》。
  总之,筒隐毫不犹豫挺起了胸膛,只要她能满足就好。如果挺起来的部位能变大一点,那就更好了。
  「对了,这个○×中间的△是什么意思?」
  「那是打扫到一半所发现的东西。由于看起来像是学长的日记,所以我没有看过内容。」
  即使管理夜晚良伴,但也很注重个人隐私的女孩,真是太珍贵了啊。
  「咦,噢,这个是……」
  在两座山之间遭到排挤的,是一本笔记本。
  标题上写着大大的字,而且是我的字迹。
  『恶魔告发文书』。
  我翻开第一页,本子上写着:
  『「——真想交个女朋友呢。」
  看着窗外,我低声嘀咕着。
  镶嵌着彩绘玻璃的教会窗户,散发着柔和而神圣的光辉。』
注16日本旧谚,榻榻米和老婆都是新的好。现在敢用这句谚语的人比较少。
  笔记本就以这种让人听得浑身发痒的独自开头,活像连毛都还没长齐的浪漫主义者。只是过没几行之后,这本笔记的作者就开始当着小学女生的面脱下内裤了。
  最后,这本笔记本变成作者在深夜入侵教会,展开辛巴达式冒险的犯罪告白录。
  噢……原来是THE·黑历史啊!我不禁苦笑。
  「学长,你怎么了吗?」
  「噢,啊……这个啊,要说是日记,大概也算是日记吧。因为我国中时期太血气方刚,才会做出一些蠢事。」
  「是吗?」
  「里面应该写了一堆无聊的内容。我丝毫不记得写了些什么,大概非常夸大其词吧。」
  「我可以看看吗?」
  「可以啊,不过内容实在太囧了,应该没什么好看的吧。」
  因为我缺乏羞耻心,因此就算被别人看到以前写的妄想日记,也不会羞愧得无地自容。如果有人对内容感兴趣的话,可以编纂成横寺同学短篇集第四集之后出书,陈列在全国书店里公诸于世都无所谓。
  笔记本里的内容,是我和宇宙怪兽双马尾之前的日常生活。
  虽然最近才刚挖掘出来,不过事隔多年后回头看自己的日记,有些事情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总之内容颇有趣的。
  我已经分不清楚哪些内容是真的,哪些是妄想了。
  当时还是国中生的我,内心真正的想法可能更邪恶也说不定,原本和她的关系也可能更为不堪入目。写在笔记本上的内容未必都是事实,就像看美少女影片时,无从得知登场女主角的真正长相。简单来说,就是别相信写下这些内容的人啦。虽然这句话由我来说好像有点怪。
  因此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份笔记,才会塞在箱子里,请各位千万别对内容当真。那只是想耍帅的小孩子所写,混杂着妄想的故事而已。
  话是这么说。
  但是最重要的筒隐,却彷佛丝毫没听见。
  「『我叫爱美。你呢?』…………」
  她死命捏着笔记本的两端,手腕不停地颤抖。
  笔记本里有任何让她这么在意的内容吗?难道我遗漏了什么赤裸裸的裸体描写吗?这下糟了,我得尽快检查一遍之后剪下贴上,速速上呈暴君爱美,让她狠狠骂我一顿才行啊!
  我摇了摇全心全意专注在笔记本上的娇小身躯,这时筒隐突然回头。
  「笔记里——提到的女孩是爱美吗?之前那个义大利女孩。」
  「没错。我们现在依然是朋友,虽然年龄有些差距。对了,这星期日我要和她出去呢,要不要一起来?」
  「要出去玩吗?和交往比我长久的人出去玩。」
  「嗯?」
  「……不,没事。我回去了。下次,再聊吧。」
  毫无抑扬顿挫的话说得断断续续,筒隐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她将笔记本还给我时,虽然手已经不再发抖,但却一直低着头,丝毫不肯直视我的眼神。
  在我看来,她的侧脸彷佛已经完全铁青。
  「筒、筒隐……你没事吧?」
  她似乎没听到我的声音,摇摇晃晃走出我的房间。
  而且她坚持拒绝我的慰留与护送,就这样回去了。
  我还以为她会留在我们家吃饭,特地多准备了一人份呢。之后妈妈对我颇有微词。
  *
  因为横生枝节而没能问清楚,筒隐原本要找我谈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呢。
  当天晚上,我才知道答案。
  「……这是什么?」
  我将被分类为×组的宝物丢到垃圾场之后,准备将无法判断是○或×的芭芭拉小姐,从床上栘开时才发现。
  芭芭拉小姐的体内——这样形容似乎有点猥亵——总之就是,我在芭芭拉小姐的里面发现了一封信。
  我以为是筒隐刻意留在里面的,不过看来并非如此。
  收信人是筒隐筑紫与筒隐月子连名。
  寄信人是……
  「看不懂……」
  是外文。虽然大致上是字母,但却不是英文。不过可以肯定,这封信是漂洋过海来到日本的。
  信封已经打开了。
  应该说在我确认之前,一张信纸和两张薄长纸张就从信封中滑落了。
  信纸上写的是日文。虽然我觉得不应该,反射性地闭上眼睛。但我这双早已习惯美少女游戏速读玩法的眼睛实在太可恶了。
  我只看到最后一行。

  『你们对妈妈尽孝也尽够了吧,赶快回来这边。』

  信封里附的薄长纸张是机票,成田机场出发,目的地罗马。
  搭乘者分别印上了筒隐姊妹的名字。
  日期就在一个星期后,而且还是单程机票。如果要她们回去的『这边』是海外的『那边』,意思是,月子妹妹她们很快就要离开日本了。
  「——咦?」
  我的脑袋彷佛被狠狠揍了一拳。


  2、小兔子身体里的谁
  星期日的午间园地要开始罗!
  由横寺老师献给各位大朋友们,对人生毫无益处的萝莉控讲座之一。
  教你如何和小学女生在假日约会,而不必担心拿着警棍的公权力敲你肩膀的方法喔!
  第一:不可以过度害怕视线。
  ——敌人会根据你的态度判断。表达问心无愧的大哥哥风范很重要。
  第二:不可以用奇怪的姿势抱女孩。
  ——人可以变态,手不能乱摸。表现绝无特殊性癖的大哥哥风范超重要。
  第三:不可以让女孩显露出厌恶的态度。
  ——表示少女是自愿陪伴在身旁的,展现人畜无害的大哥哥风范最重要。
  第四:不可以进巷子里的厚德路(Hotel)。
  ——这比展现大哥哥风范更重要,是做人的基本道德。
  只要注意以上四原则,连警察伯伯也会对你笑咪咪喔!
  就算不甩都条例(注17),至少也该遵守内心的礼仪,让我们过着问心无愧的小学生活吧!
注17此指备受争议的「东京都青少午健全育成条例」。
  「——等一下,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

  「咦?」
  假日,我和娇小恶魔女孩爱美一同前往闹区。
  为了全国百万×××预备军观众,我思索着特殊教育节目的架构。不知何时,扛着警棍的警察伯伯轻轻敲了敲我的肩膀。
  「呃,我、我们没做什么啊?我们什么都还没做喔,怎么可以随便误会我们呢,警察伯伯。我们关系很要好喔!我是问吐无愧的清纯大哥哥!对了我有急事,先走一步了……」
  「……你给我站住。你知道这条是什么路吗?你们两个怎么可以在这里呢?更何况你还以奇怪的姿势抱着她,她和你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看起来很讨厌你?是援交吗?还是绑架未成年少女?该不会是可疑男子搭讪案件吧?」
  「别别别别这样,别用无线电联络其他单位好吗!拜托你也解释一下,帮忙厘清误会吧,爱玛努艾勒妹妹!」
  「……」
  抱在我手上的爱美撇过头去。
  她一边偷偷重新勾着我的脖子不放,同时扭捏作态地挣扎着。
  然后爱美面向警察,以天使摇晃铃铛般的细微声音说着。
  「这个,阳人葛格他刚才喔,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厚德路……爱美已经说了好几次不想去了……葛格却硬要,好讨厌喔……」
  「你给我站住——!」
  「呜哇啊啊——————!爱美你这个大骗子——————!」
  要逃离忠于勤务的警察伯伯追捕,需要相当强劲的冲刺能力。
  不过最后我还是甩掉警察了,田径社实在强过头啦。各位观众如果想和小女孩一起出去玩的话,无论如何都要向钢铁小姐递交入社申请书喔!
  午间萝莉控讲座到此结束:
  *
  「真是千钧一发……」
  在闹区、更正,在厚德路街的人群之中,我用力喘着气。
  这一带正对私铁车站,因为我几乎没来过,所以对这里并不熟。无法掌握警察伯伯的出没路径,老实说实在太危险了。
  ……话说回来。
  今天的出游,其实早在一星期前就已经决定了。
  因为爱美死缠着我,想看看不在日本的期间内有什么东西改变,什么东西一成不变。我怎么可能拒绝小女孩的恳求呢。从父性爱的角度而言可是绝对正义啊。顺便将『父性爱』的『父』字拿掉的话……算了当我没说过。
  不过呢,最重要的当天。
  我们见面还不到三十分钟,
  『——已经够了。』
  『够了?什么够了?』
  『我要回去了啦!听不懂吗?我要回家!』
  然后她用力踱步顺着原路回去。
  与莫说她任性骄纵或难以捉摸,不如说她太爱逞强,我无法丢下她不管。
  波鲁勒萝拉家族目前似乎还没在日本租借到住处。
  提到她目前的下榻处,是在一条不三不四街道的不三不四巷弄,挂着不三不四霓虹灯的厚德路。与小学生这种指定特别保护纪念物形成极端的对比。
  据说在义大利贩卖的老旧导览手册上,只有介绍这间厚德路。十几二十年前似乎还是格调不俗的旅馆,可能受到当今不景气的影响,跟着整条街改变了经营方针吧。时间的流逝真是残酷啊。就像伟大的钢铁之王给人的印象,是身体逐渐转大人、头脑却变回幼儿的逆柯南现象吧。
  总之,我不能放任她一个人回到那里。
  我抱起爱美,
  『我一个人可以回去啦!放开我没听到吗!不要将我当成小孩!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结果她却死命挣扎,因此我几乎是以颠倒的姿势抱着她。哎呀呀,我的手掌是不是摸到什么奇怪的南瓜啦。
  『你这、讨厌!不要碰我——你到底在乱摸我哪里啊!萝莉控!恋童癖!萝莉主义者!老牛吃嫩草!』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啦!如果要将你一个人丢在这种地方,我宁愿被你骂!』
  『各位行人先生女士,这里有一个执着于小学生的禽兽!』
  『不要对别人乱喊啦!』
  无可奈何之下,我一边用极为温和的手段堵住爱美的嘴,同时和她极为要好地回到健全的厚德路去。
  结果在回厚德路的途中被警察伯伯盯上,就演变成刚才的状况。
  我可不想被抓去唱绿岛小夜曲耶。更正确地说,万一我在某个暗黑魔王妹妹的管辖范围之外,对暗黑魔王妹妹以外的女孩做出会被抓去关的事情被抓包的话,那可不是唱绿岛小夜曲就能解决的了。
  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别担心,我也听不懂。

  「真没意思。日本的条子怎么这么尽忠职守啊。」
  恢复冷静的爱美,一屁股坐在护栏上,两只脚不停地晃着。
  她的容貌宛如从漫画世界穿梭至现实的西洋风格,加上两条宛如兔子耳朵的鲜艳双马尾。同时搭配奇迹般黄金比例的纤细手足,身穿早熟天使风格的轻柔连身洋装。
  就外表而言,怎么看都是一级品,简直就像萝莉塔的千岁饴(注18)!我舔!太甜美啦!
  只不过,有如镶嵌天上星辰的大大瞳眸,却眯得像来自地底的坏脾气恶魔般,这才是伤脑筋的地方。
  「……话说回来,为什么你会那么生气啊,可以告诉我原因了吗……」
  「我才没有在生气呢。」
  「那你是肚子饿了吗?啊,要不要吃咖哩?这附近有大碗免费的咖哩店喔,咖哩店!」
注18千岁饴,一种在七五三节(祈祷幼儿平安长大)的节日中祝贺用的糖果。呈现棍子状,不论从哪里开始吃,断面的图案都会维持一致而得名。
  「肚子饿所以生气?你当我是小孩子啊!不是刚刚才吃过饭的吗!还有你为什么特别推荐咖哩啊!当我是小孩吗!」
  「说得也是,爱美已经长大了呢。飞高高喔。」
  「呢呀!?讨厌,不、不要将我抱起来!」
  「哎呀还咬我呢,好可爱喔!」
  「烦死了!恶心死了!去死吧!你的心脏去撞豆腐自杀啦!」
  挨了爱美的安心安全心不全三连踢,亲密接触无情地被迫中断。
  爱美很擅长踢人不露小裤裤的技巧。她个子虽小,内在却是日渐成长呢。为了让外表也充分发育,多吃一点没关系喔。对了,记得好像有个黑洞胃袋女孩宣称过,咖哩是用另一个胃装的呢。
  就在我们闲话家常的同时,爱美的表情愈来愈不爽,灵巧地蹲在护栏上。
  ——要吼我就吼吧,踹我也很爽啊。不对,是我不怕你踹啦。
  但是你别闷不吭声啊。
  「……如果我做了什么事情惹你不高兴,那我道歉。」
  我弯下腰,与爱美的视线齐平。
  「但是你不告诉我的话,我哪知道呢。」
  在我们之间,还是得透过语言来沟通。
  爱美回瞄了我一眼,然后再度撇过头去。不过这一次,脖子转的角度比之前小了许多。
  她是可以用言语好好沟通的女孩。虽然年纪小,不过非常聪明,可能比任何人都聪明。或许是因为她一直用笨拙的生活方式在生活。
  「……不是你做了什么,而是你什么都没做披。」
  「我什么都没做?难、难道你希望我做些什么吗……?」
  「嗄、啊!?不准再妄想恶心的东西!小心我掐死你喔!」
  「也不用说得这么难听嘛……」
  我做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做→○希望我做些什么→×
  日文怎么这么难啊。
  「……你今天根本没仔细看我啦。」
  爱美咂了咂舌,顺势猛然抛出这一句。
  「哪有啊,我有看啦!我有看你圆嘟嘟的脸蛋、摇摇摆摆的小脚丫,还有丰润饱满的额头耶!残酷的时间之神时时刻刻都在夺取这瞬间的美丽,我丝毫没有错过啊!」
  「不要刻意用恶心的说话方式啦,大南瓜!叫你别再耍Pervertito(变态)听不懂吗!我是很认真地在说耶!」
  「非常对不起!」
  不过为了认真讨论,请你别再作势踩我了好吗?
  「……你根本就心不在焉嘛。我特地穿了双附有轻飘飘缎带的全新凉鞋,结果你连看都不看一眼,不就毫无意义了嘛。」
  「抱歉……嗯?不对,别说得我好像很执着于你的脚部好吗!」
  「不对吗?」
  「当然不对啦!脚部只不过是整体优先顺位的终点,算是比较容易理解可爱程度的指标。我是出于无奈才将你的脚踝或脚跟放在部落格上,天天打分数跟写评论的呢。嗯!今天是七十五分!」
  「那还不是一样!哪来的部落格(注19)啊!你去让豆腐踩死啦!」
  「非常对不起!」
  所以说为了认真讨论,请你别再捏我的脸颊了好吗!
  「……叫你别用这种方式自欺欺人了啦。你刚才是在想事情吧?」
  「咦?」
  「例如某些重要的事情——或是某个重要的人吧。」
注9MJ文库的官方网站,不笑猫特设页面里有个「横寺部落格」,网址是:http://www.mediafactory.co.jp/bunkoj/hentaiouji/blog.html.
  瞬间。
  我的喉咙彷佛被紧紧掐住一样,所有玩笑话都缩回了肚子里。
  遗忘在芭芭拉小姐里面的那封信,再度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那是来自义大利,对筒隐姊妹下的召唤状。钢铁小姐反常的模样。甚至得到象里商量的事情……还有,看了我的笔记之后,产生动摇的月子妹妹。
  这些事情的确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想忘也忘不掉。我愈是不去想它,它的存在感就变得愈大,宛如吸饱了水的海绵一般不断压迫着我的脑袋。
  「——我就说吧。」
  爱美一脸无趣地哼了一声。
  然后她突然站在护栏上。
  「和现在的你待在一起,一点都不有趣啦。赶快回去处理你自己的事情吧。」
  「可是我老早就先和你约好了啊。如果不先想办法处理眼前的事情,就无法让大家得到幸——」
  「哼!你少臭美了你!」
  「欸?」
  「我也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啊!而且我做得到!我又不是需要人家呵护的小孩!不论你在或不在,会不会获得幸福都是当事者自己决定的!和别人的力量一点关系都没有啦!」
  「别说这么伤感的话嘛……」
  「所以!所以,我叫你赶快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啦!」
  宛如威吓我一般,爱美大大地张开手臂。
  在充满污浊气息的街道上,爱美站在一根细长支柱上保持不稳定的平衡。她试图让自己全身上下看起来很宽大,而且她成功办到了。
  不管她的嘴巴多么坏,眼神多么凶狠,我认为爱美无庸置疑地,是个充满魅力的少女。
  「……谢谢你。以后我一定会补偿你的,这样可以吗?」
  「没什么可不可以的啦。反正你也没义务陪伴一个自己不怎么喜欢的小孩子啊。笨蛋……」
  「咦,为什么啊。我就是喜欢爱美这一点喔。」
  「嗄、啊——唔咕喵呀啊啊!?」
  我才刚这么褒奖,爱美就猛然「噗——」地一声,像是咬到舌头似地满脸通红。同时失去平衡从护栏上摔下来。
  抱歉,我刚才那番话真的不是要闹你的。
  「——我之前就在想,」

  爱美踉跄地爬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脏污,然后她用充满狐疑的眼神,将我从脚到头打量了一遍。
  「你变了。」
  「哪里?」
  「以前你要是说出不知羞耻的话,表情还是会变得很害羞。但你现在看起来,好像丝毫没有那种感情。」
  「是吗?或许吧。这样是好事吗?还是坏事呢?」
  「不知道,谁晓得。这种事情应该由你自己来决定才对。不过……」
  「不过?」
  「可能会有那么一点点不舍吧。」
  这女孩比我更了解以前的自己。她耸耸肩膀的成熟模样,足以媲美年轻时期的苏菲亚·罗兰(注20)呢。
  我和爱美在厚德路前道别之后,我又再度回味了一下爱美说的那番话,但我还是分不出其中的善恶。
注20苏菲亚·罗兰,义大利著名女演员,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和终身成就奖得主。
  *
  就算失去羞耻心,我依然会高兴、会生气、会哀伤、会欢笑。
  跟就算还有羞耻心,却无法高兴、无法生气、无法哀伤、无法欢笑的女孩相比之下,实在幸福得太多了。
  有些事情我必须为了筒隐付出。
  所以我毫无根据地认为,我会一直陪伴在筒隐身边。我一直认为自己能够永远为了筒隐付出,直到天荒地老。
  但是永远不存在,世界上没有永远的事物。即便是永恒的宇宙,总有一天也会破个大洞,劈哩啪啦地崩落至虚数轴的内侧吧。
  我原本认为理所当然的永远,就这样突然消失,而世界依旧继续运转。
  这比永恒宇宙的崩坏还要让人难过。
  ——筒隐姊妹真的要去义大利吗?
  我不想见到她们从我的身边消失,绝对不想。被爱美点醒之后我才产生自觉,这件事让我烦恼到脑袋一片混乱。
  没错,我必须抒发自己心中的不满。
  『不满对人类而言,是进步的第一阶段。』
  这是唯美派艺术家,奥斯卡·王尔德的名言。
  记得这位外国诗人的名字,是以前别人告诉我的;我从当时就感触良多。甚至以奥斯卡·王尔德做为自己人生的规范。
  ……不过说实话,完全不记得是谁告诉我的也实在太过分了。
  总之,我认为与其在这里想些五四三,首先应该尽力而为。超越自己脑海里的重重烦恼与思考,第一件事就是采取行动。
  对我而言,筒隐果然是个特别的人物吧。我隐约地想着。
  至于是对什么事情、或在哪种领域中很特别,我则尽可能不去想起。
  可能是紧身裤型泳装部门吧。以出场奥运游泳比赛为目标,看起来似乎能减少水阻力的超效率身躯真的很可爱呢!

  我从经常搭的公车下车,搭上平常不常搭的公车,来个直捣黄龙。
  我们城镇以我们高中那一带为中心,朝向四方延伸。北边的私铁车站只有在出远门的时候才会利用。不论要去镇上任何地方或回家,都要先搭平常那班公车到我们高中,然后再换车。
  不论何时搭乘,前往一本杉山丘的公车上的乘客都不多。
  似乎在好几年前,那里还曾经是镇上人口最多的地区。不过近年来,因为建地开发的重心南移,因此突然变得十分萧条。现在那里只剩下一些矮小公寓,以及维持着昔日风貌的住家。
  其中历史最悠久的,就是筒隐家了。
  「接下来……」
  我抬头望向霎色彷佛叹息之块随时会坠落地面般,乌云密布的晚秋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按下装置在门上的对讲机。
  等了一会儿,
  「……横寺吗?」
  侧门缓缓打开,出现的是钢铁小姐。
  她穿着休闲的罩衫、衬衫和运动服,毫无打扮的平日风格就是她的假日造型。附带一提,今天印在衬衫上的装饰字样是『Blouse』,搞不懂是什么意思。啊,或许是因为隐隐约约看得见内衣(注21)吧。虽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搞不懂她的品味。
  「我不是说你不用来吗?」
  与开放的衬衫相反,钢铁小姐在内心挂上了重重枷锁。
  来拜访之前我打了电话,不过切入话题的方式似乎失败了。大概是我突然问她义大利的事情,让她产生戒心了吧。
注21Blouse原意为女用罩衫,不过日文假名拆开来却和「内衣」、「透光」同音。
  「我之前说过了,这个问题和你无关。」
  「但我无论如何还是想知道详情……」
  「我不追究你是怎么听到消息的。我也很感谢你的关心。但正因如此,拜托你别再深入了行吗?不好意思,这是我们的家务事。如果因为外人干涉而动摇了原本的决定,这不是最大的忌讳吗?」
  钢铁小姐傲骨凛凛地盘着手站在门前,彷佛墙壁一般阻挡我进入。
  一反社团活动时露出的困惑表情,背负古老辉煌筒隐家历史的她,背脊宛如桧木般笔挺伸直着。
  「你说得没错……」
  我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了。
  只要是和筒隐家有关的事情,即便对方是社团成员,钢铁小姐都会清楚划下界线。究竟是因为姊妹相依为命的关系呢,抑或是我和她并没有那么亲近呢?
  「……抱歉。过一阵子我应该会正式说明吧。」
  钢铁小姐轻轻低下头,转过身去。
  侧门即将关闭。就像我和钢铁小姐之间,那道无法跨越的界线一般。
  但是!
  「——等一下!」
  我伸手抓住门板。
  万一我就此回去,那我这一趟岂不是自来了吗!
  哎,其实我原本不想用这一招的!
  「怎么突然来硬的啊!我承认我的行为的确有问题,不过往后我会确实参与社团活动的……」
  「什么社团活动啊。你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唔?」
  我下定决心,板起脸孔。
  「——老子可不是我老哥啊。」
  「咦、哎咦咦!?原来是弟弟!哎呀哇呀!」
  不骗人,钢铁小姐真的是往上跳了。她在落地的同时背向我,慌忙拉拉衬衫衣摆,整理仪容。
  然后她缓缓干咳了两声,慢慢地转过身来。
  「你、你这个人真是坏心啊,横寺弟弟。当然啦,我早就已经察觉了!我还偷偷怀疑你该不会明知早就穿帮,却还想将错就错继续骗下去呢。哈哈哈,你这家伙,哈哈哈。」
  只见她不断扭扭捏捏拨弄着手指,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
  「…………」
  「…………」
  「……什、什摸啊。不对,什么啊……?」
  我闷不吭声盯着她,结果钢铁小姐从喉咙发出匀咕噜』的可爱声音。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老子是老子了吗?」
  「知道喔知道喔!」
  「真的吗?」
  「是真的是真的!难、难道你怀疑我说的话吗!?我可会拚上我们筒隐本家的名誉与自尊,丝毫不会屈服哟!这会让我们的关系产生难以挽回的裂痕啊……这样我可伤脑筋呢……对横寺弟弟你而言,也不希望走到这步田地吧?对吧!」
  「老子我是不想啊,但钢铁小姐怎么想,我就不知道了。」
  「唔唔?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应该已经不在乎我这个人了吧。」
  「那、那怎么可能呢!这世界上有比我更从一而终的女人吗?」
  「是吗~那我怎么听过传闻——在密室,被男生社员,像公主一样抱着,还意图来个红杏出墙?」
  「哪嘛!?」
  钢铁小姐刚才的声音实在不像人体能发得出来的。她就像被击中要害的武术家一样,满脸通红地跺脚。
  然后她以比往常大三成比例的幅度挥舞手腕。
  「是、是谁告诉你这件事情的!?没、没有、绝对没有!那、那次绝对不是我花心!只是一时意乱情迷!不是意乱情迷!是我不小心晕头转向!也不对!那是误会!我们的关系依然坚如磐石!万全!万万岁!」
  「是吗?那就好。我相信你。所以——我希望你也相信我。」
  「唔、唔唔唔!?」
  「我们的关系,应该就像家人一样亲密吧。」
  「唔!」
  「刚才听你说,这是你的家务事,所以代表我也不能置身事外吧。」
  「唔唔唔唔……」
  「我也想成为筒隐家的一分子啊。拜托你,别再莫名其妙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唔唔唔。」
  「拜托,算我求你,将事情告诉我吧!」
  「唔唔……」
  钢铁小姐拍了拍依然红得发烫的脸颊,嘴里叽哩咕噜念念有词。然后像是鬃毛狮一般,在门口缓慢地跺着步子。
  「唔唔唔……唔……唔唔……」
  另外,由于思考回路受到极大的负担,钢铁小姐的语言一时之间变成以最低表达单位『唔』所构成。请各位等她复原一下。
  「……唔唔唔唔。好吧,我明白了。」
  原地踱步的鬃毛狮终于停下脚步,以明确的语言回答,并且点了点头。
  然后她打开门,在我面前指了指路。
  「进来吧。让你把话说得那么绝,我女人的面子要往哪里摆。我也下定决心了。」
  「钢铁小姐!」
  「还是举行神前仪式吧。既然在这个世上生为女人,一辈子总该穿一次结婚礼服之类的东西吧!」
  「啊,原来你下的是那种决心啊!」
  看来她已经想好让横寺同学加入筒隐家族的方法了呢!
  钢铁小姐就像收到圣诞礼物的小孩一样,开开心心地勾着我的手腕。写着Blouse字样衬衫的隆起也往我手臂上挤压。被毫无防备的柔软包覆着,我的手肘真牛祸叫。
  原本遥不可及的门户界线,竟然这么轻易就跨越了。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行为活像划破手指,以鲜血写下借据一样。欠的债迟早要还,到时候才是可怕的无间地狱。
  *
  总觉得好像很久没有围坐在筒隐家的大房间了呢。
  原本装饰在壁翕里的水墨画挂轴不在原处。听说是因为角落稍微遭到虫蛀,送去给业者修补了。
  筒隐家一如往常,打扫得一尘不染。
  每个家庭果然都该准备一台月子妹妹啊。只要摆一台这女孩,家里就会闪闪发光,绝不放过任何小地方的脏污。趁现在购买月子妹妹的话,通通附赠能将家里弄得乱七八糟的钢铁小姐喔!另外不接受退货。
  「……你是不是在想什么很没礼貌的事情呢。」
  筒隐端坐在坐垫上,瞄了一眼坐在左边的我。
  「什么?」
  「……抱歉,是我弄错了。」
  「噢,嗯……」
  她含糊其词,随即低下视线。
  真是稀奇。月子妹妹竟然会猜错横寺同学心中所想的事情。
  她平常有如柯南附身的高度洞察力销声匿迹,身后散发着有如晚秋天色的深沉灵光。这样实在太糟蹋露出耀眼大腿的裤裙啦。真是可惜。
  从我们在大房间里照面开始,她一直是这副模样,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吧。例如午餐只吃得下三锅白饭之类的。
  「关于那封信的事情。」
  钢铁小姐看了一眼坐在右手边的我。
  「月子好像去找人商量过,祖父母的确是来信邀我们前往义大利。不过我们还没回覆对方。刚才会说这是我们的家务事,是因为连我自己,都还在设法弄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咦,是这样的吗?不过信里怎么会附上机票呢……」
  「是对方硬塞的。他们似乎一直等我们过去,等到最后终于不耐烦了。可是我才想反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呢?我实在猜不透他们究竟在想什么。」
  钢铁小姐一脸困惑地叹了口气,同时咚咚地敲着榻榻米。
  月子妹妹遗忘在我家,那封寄给筒隐姊妹的信,放在我们三人园成圆圈的中央。信封上写的寄信地址,似乎是位于义大利罗马的地名。
  「我应该曾经对你哥哥提过。我们的祖父出身自欧洲,现在依然住在大海的彼端。自从母亲过世之后,我们就相祖父疏离不少,所以一直没有意识到;其实仔细想想,我也算是国际人士呢,英文当然是小意思啦!啊~背~塞~爹~欸~ㄟ弗该~(注22)」
  「说得真标准呢。不过,哇,真让人意想不到呢。是哪边的祖父呢(注23)?」
  「唔?」
  「……呃,我是想问,住在义大利的是你父亲,还是你母亲那边的家人呢?」
  「唔……」
  钢铁小姐缓缓地点了点头。
  她徐徐地盘腿坐禅,以一休和尚的姿势沉思默考。咚、咚、咚、叮!
  下一瞬间,她猛然睁开眼睛。
  「母、母亲这边!」
  「是父亲那边。」
注22这既不是英文也不是义大利文,而是德文的念法。
注23日文的爷爷和外公是同一个字。
  月子妹妹干脆地加以否定。
  「唔唔唔,是那边吗!」
  「不是那边也不是这边。我不是经常提醒你吗?拿碗的手是左手,衬衫有标签的是后面,招赘进入筒隐家的是爸爸。」
  「唔……真是可惜呢!只差一步就能猜到答案了呢。」
  钢铁小姐句啪h地弹了声响指,骄傲地挺起胸膛。
  如果二分之一的机率也能算「只差一步」,那就像在奥运上夺得银牌,但是参赛选手只有两人一样。
  「话说回来,怎么会连自己家人的关系都搞不清楚啊……」
  「——不,你似乎有所误会了。我是故意不去记得的。」
  「故意的?」
  钢铁小姐表情认真地点点头,然后抬头仰望。她的举止彷佛静耳倾听远处针叶树叶梢的沙沙声,保持一股静谧感。
  「我们的家人就是过世的父母,还有月子,就这样而已。不存在于这个家里的人——无法得到的温暖,必须一开始就将其扫地出门才行。这也是为了让我们两人习惯在空荡荡的筒隐家里,度过黑暗寒冷的夜晚。」
  这似乎并非用来敷衍我的藉口。
  又圆又粗,肩负着筒隐家的大横梁,横亘在日式住宅的高挑天花极上。继承筒隐家业的女孩,以温柔的眼神眺望着饱经风霜的它。
  「我们是在这个家出生的。这个家充满了我们的回忆,例如走廊上的柱子。」
  她的视线并未移动,只用手指了指拉门。
  「母亲用尺帮我量身高的疫迹还刻在上面。她抚摸着我的头,那模样宛如昨日才发生般历历在目。如果没有这个家,也就不会有今日的我们了。」
  她用清晰的声音,绝对肯定自己的过去。
  她的世界观超越了一切道理与理论。
  或许的确没有我出面干涉的余地。因为她早已经做出结论了。
  ……咦?已经决定了吗?
  「既然如此,钢铁小姐。」
  「嗯。」
  「那还有什么好烦恼的呢。立刻拒绝对方不就行了?」
  我望向月子妹妹,月子妹妹以无言的眼神回望我,随即又别过头去。看来她似乎不反对姊姊的结论,这让我更搞不懂了。
  「你说到重点了,横寺弟弟。」
  钢铁小姐像是在说正合我意一般,拍了一下膝盖。
  她打开放在中央的信纸,指向文章的最后。一个国际电话号码,以秀丽的文字写着。
  「你知道,我是以果断果决、全速前进、万岁冲锋见长的聪明女人。我早就打电话拒绝过对方了。」
  「噢,嗯。对啊,万岁耶!然后呢?」
  「对方却抛出了一个莫名棘手的问题。说什么『为何要拘泥于几乎没有一起生活过的母亲呢?』之类。」
  「几乎没有,一起生活过……?」
  「在我不断追问之下,对方说母亲在我三岁,月子一岁的时候就撒手人寰了——但是这不合理啊。直到我念小学之前,一直都和母亲住在这个家里,而且还一起洗澡呢。我还记得我们会把彼此的身体洗得干干净净。」
  「互相帮对方洗背是吗?呵呵呵,真是棒啊!」
  「嗯嗯,所以我才这么精通帮别人洗澡喔。横寺弟弟怎么样,下次一起来洗吧。」
  「我……老子我!?」
  「要不要一起将月子洗干净啊?」
  「洗月子吗!这样也不错呢!那我要从右手开始洗!」
  「我从左脚开始洗!」
  「可别跟我抢热带草原上的小肚肚喔!」
  「那我就开拓双子峰的新大陆吧!」
  「追求遥远的黄金乡!」
  这是澡池中的大航海时代啊。虽然我和钢铁小姐两人缔结托尔德西里亚斯条约(注24),瓜分月子妹妹,不过月子妹妹却并未像平常一样抗议。
  我忐忑不安地看了看她,只见月子妹妹拿起自己的手机,喀哒喀哒地输入二进位的数字,简而言之就是一一〇。
  「必须赶快报警,必须赶快报警,必须赶快报警,必须赶快报警。」
  「哇~!」
  「不,应该用不着请警察伯伯来吧……」
  「……哎呀?」
  然后她自行放弃,放下了召唤公权力的魔导具。
  月子妹妹你怎么啦?平常的你不是会贯彻抵抗运动吗?你这样会被伦理观念奇怪的姊姊殖民喔,很危险耶!赶快流亡到横寺同学的家里,在床上进行火绳枪交易吧!
  「……反正一定是开玩笑吧。实际上你们应该不敢对我怎么样吧。」
  「咦,啊,嗯,对!没、没错啦……」
注24这是一四九四年,西班牙与葡萄牙在教宗协调下所签订的浃议,用来瓜分新世界。
  「我每次都误会你们,然后反应过度,抱歉。」
  「你用不着低头道歉吧……」
  我和月子妹妹眼神交会,但她不但没有骂我是变态,还深深叹了口气向我道歉。
  「对、对了,你呢?以前你也和母亲在浴室里一起亲密地洗澡吗?」
  「因为当时我年纪还小。」
  「就是年纪小才好啊!」
  「当年的事情我只有依稀模糊的记忆。由于姊姊告诉过我许多妈妈的事情,因此我的记忆可能是姊姊灌输给我的印象。」
  「噢、嗯……」
  我从来没想过,没有人吐槽竟然会这么难过。
  老实说,深沉的灵光比外表看起来更加严重。她的思维向量似乎已经错乱了,快点回来啊,月子妹妹!
  正当我烦恼该怎么办的时候,
  「言归正传。」
  钢铁小姐说。
  「我明明拥有和母亲共同生活的回忆,祖父母却否定这件事实。这一点让我难以接受。」
  「……会不会只是记忆的落差而已?」
  「不。因为对方叫我们去义代利的根据之一是:『直到十年前,你们都还住在义代利的老家。』在他们的记忆之中,我似乎直到六七岁之前,都还住在义代利。但在我的记忆之中,我一直都和母亲住在这个家里。」
  「这代表……」
  ——双方的回忆兜不拢。
  最近某个人不是才体验过这种感觉吗?和圣歌队出身的宇宙怪兽双马尾之间。
  「这个矛盾究竟代表什么涵义,我的想法是。」
  「嗯。」
  「该不会是祖父母衰老的徵兆吧?」
  「嗯?」
  「如果遥远异国的亲人患了老年痴呆,那么不由分说地扔掉这封信,也未免太没良心了。我认为年轻人应该以诚恳关怀的态度来面对长者。」
  「……嗯。」
  钢铁小姐对人很体贴,但太过体贴却是美中致命的不足。
  「所以,对方就趁我语塞时挂断了电话。这样下去,我们很可能会因为于心不忍,在搞不清楚状况的情形下,搭上前往异国的班机。但是不纠正祖父母的错误,选择姑息的态度,真的是为他们着想吗?这才是我所烦恼的。」
  「原来如此……」
  我渐渐掌握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筒隐姊妹究竟要不要去义大利,在回答这个简单的二选一问题之前,有些事情得先解决才行。
  她们真的没有离开过这个家,一直和母亲生活着吗?
  反过来说,她们真的有离开过母亲,在义大利生活吗?
  钢铁小姐和祖父母的回忆,究竟哪一方才是正确的——在尚未厘清事实之前,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挽留筒隐姊妹。
  对了,虽然事到如今。
  我当然会想尽办法阻止她们去义大利啊。不管将来面临任何困难,我都会陪伴在珍视的女孩身边。哎呀横寺同学真是帅气呢。但是没办法直接对本人这么说,所以我才是个废材啊。真没用……
  「你怎么脸色突然阴沉下来了,横寺弟弟。」
  「啊,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怎么收拾善后。就算要纠正对方的错误,但如果你们双方都坚持自己的记忆才正确,那不就毫无交集可言了吗?」
  而且我认为钢铁小姐搞错的机率很大,正因为她是钢铁小姐。
  「一针见血。因此我现在正在寻找物证。」
  「什么物证?」
  「以前的照片。能证明我的确曾经住在这个家里的客观证据。」
  「原来如此,钢铁小姐也那么聪明啊!」
  「……『也那么』聪明?这是什么意思?」
  「不、不是啦。也、也那么的意思是……『奈米』啦。奈米!国际单位系统之一,顺序是厘米、毫米、微米,接下来才是奈米喔。」
  「唔、唔唔……?」
  「这是目前街头巷尾最流行的赞美词。钢铁小姐即使化为十亿分之一的奈米单位也很厉害,钢铁小姐也奈米聪明呢!」
  「哈哈哈,你还真是会夸奖别人呢——但是我却找不到。」
  「嗄?」
  「有找到几张月子一岁之前的家庭照,还有不少月子亭亭玉立的私密照。」
  这么说来,之前在钢铁小姐的房间里看过一张装饰在相框里的照片。那是母亲与两个年幼姊妹的幸福家庭照。
  之前钢铁小姐还让我看过月子妹妹五岁之后的秘藏照。那是我和钢铁小姐两人(就我们两人)能够变得幸福的照片。
  「但是在月子一岁到五岁的这段期间,却完全没有母亲和我们合影的照片,彷佛在嘲讽我的记忆一样。」
  「换句话说……」
  「所以我想到,这次可以寻找其他的照片。我真是奈米啊!」
  十亿分之一聪明的钢铁小姐如此断言,然后得意洋洋地看着我。
  「——就是你的照片。」
  「我的!?不是,老、老子的!?」
  「之前运动会的时候,我受邀到你的房间时曾经说过吧。你小时候的模样,和我以前的朋友十分相似。我每天晚上都把当时拿到的照片用来慎重地磨蹭脸颊,同时思考着。」
  「摩蹭脸颊?详细希望一下。」
  「然后怀疑转变成确信。我们姊妹很久以前的确和你见过面。我总觉得当时曾经收到过你的某些重要事物。举例来说,像是真正的爱啦,第一次的体验之类……唔……总觉得有些害羞呢,哈哈哈……」
  「等、等一下,先别扯到那方面的话题啦。」
  因为那个可怕的女孩突然死盯着我瞧啊!
  看,魔王妹妹就在视野的角落站起身了喔!魔王要来罗!魔王要来罗!姊姊难道你没看儿吗!难道你没听到脚步声吗!我快要被魔王抓走了耶!要被月子妹妹抓去处罚了哟!
  「那我反问你,横寺弟弟。」
  「是、是的!」
  「——那你自己记得不记得呢?关于我,或是以前的事情。」
  「嗯……我也不太清楚耶。」
  面对眉头深锁的钢铁小姐,我耸了耸肩回应。
  由于和爱美之间发生过不幸的事件,我无法否定也无法肯定。我比任何人都更不信任自己的记忆。我的身体里一定躲着一个陌生的外星人。
  「……学长,姊姊说的是真的吗?」
  「咿!」
  「你们很久以前,真的见过面吗?」
  一个不留神,魔王波赛顿已经矗立在我身边了。
  她以固有处刑宝具(注25)『刺穿变态天罚之矛』的架式戳着我的肩头。糟啦,这次真的要没命啦。
注25宝具出自作品「命运停驻之夜」,蕴含强大魔术的武装或道具。这里恶搞原作的「刺穿死棘之枪」。
  「如果这是真的,那我非常——非常感兴趣呢。」
  我察觉筒隐声音中的异状,抬头望向她。
  她还是一样面无表情,脸颊毫无反应。不过刚才的深沉灵光已经消失无踪,晴朗的阳光照耀在她的侧脸上,连身上穿的裤裙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如果姊姊曾经和学长见过面,那我也一定和学长见过面吧。因为我和姊姊一直都是相依为命。」
  「是……吗?或许吧。如果是那样就好了,但现在还不确定喔。可能根本就是不同人吧,毕竟是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了。」
  「一起找找看吧。」
  「咦?」
  「找找看照片吧。现在立刻兵分三路,从仓库的竹篓开始翻箱倒柜地找。姊姊负责找家中的相簿,学长请帮忙我一起找吧。」
  话才刚说出口,月子妹妹就小跑步离开了房间。
  正当我还在思考,月子突然从柱子阴影处探出头来,挥挥手示意叫我过去。有如等得不耐烦的黑猫在跳舞般原地蹦蹦跳。头上的发束也像新鲜活鱼般活跳跳地晃着。
  我和钢铁小姐互望了一眼,微微笑了笑,然后同时起身。
  毕竟小猫就是应该这么有活力,不然我们就伤脑筋了。
  离阀房刚的时候,我瞄了一眼测量钢铁小姐身高的柱子。
  「噢,这个吗……」
  虽然铅笔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不过柱子上的确依稀刻划着逐渐长高的痕迹。我以指尖抚摸着这些痕迹,不知为何,内心似乎也感觉到一股暖流渗入。
  人的回忆确实就刻在这根柱子上。即使岁月流逝,也能成为过去足迹的证明。我觉得这也像是探索自己的目标。
  *
  傍晚,天空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我陪同正好要去张罗晚餐的筒隐,搭上前往我们高中的公车。
  筒隐假装眺望着打湿车窗的秋雨,故意背对着我。彷佛被灰暗的天空所影响,她的背后再度悄悄浮现一片阴影。
  到头来,我们还是找不到照片。
  猫神依然消失无踪,仓库内飘荡着一股奇妙的空虚气氛。我们在里面找了好久,却还是徒劳无功。
  不过有找到筒隐的母亲——似乎叫做『筒隐采咲』——的照片。
  是一张在公园被不认识的孩子们簇拥的团体照,似乎和左邻右舍往来十分密切呢。
  虽然因为焦距不对而照得很模糊,不过钢铁小姐却如珍宝般收藏在秘藏照片档案夹中。
  只是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收获了。
  不只是我以前的照片,连筒隐一岁到五岁之间的照片都没发现半张。
  但筒隐依旧坚持到最后一刻,往返于仓库与房间之间。担负在她肩头上的疲劳与失望,程度更甚于钢铁小姐。
  「改天再继续找吧。你家这么宽广,要是短时间内能找到才奇怪吧。」
  「……没错,嗯。就是这样,谢谢学长。」
  我轻轻晃了晃她的肩膀,她再三点了点头。
  我装做不经意地望着她置于膝盖上,宛如猫咪脚掌般微微握着的拳头。正当我犹豫要不要握住她的手时,公车已经来到高中前的停车站了。
  「你平常都跑到这里的超市买东西吗?」
  「……嗯,对。」
  「是吗?」
  我们两人就这么无意识地,站在公车站的屋檐下。
  好啦,今日的猜谜时间到了。面对这种气氛的时候,我该陪她一起去买晚餐的材料吗?还是直接和她道别呢?
  当我将和筒隐在一起的无价时光,以及被她嫌烦而评价降低的可能性放在天秤上衡量时。
  「——啊,这不是横寺吗!这边这边!」
  随着让人泄气的喇叭声响起,一辆车停在公车站前方。我走近一看,副驾驶座的车窗降了下来,探出头的是小豆梓。
  「欸嘿嘿,在这里碰面真是巧呢!」
  这女孩笑得真是开心啊,秀发就像小狗狗的耳朵一样轻飘飘的。
  旁边的驾驶座上,握着方向盘的小豆妈妈微笑着向我挥挥手。
  「哎呀呀这么巧呀,小狗狗……不对,已经是王子了呢,好久不见啦。」
  「称呼怎么往奇怪的方向进化了!?」
  「哎呀,因为梓总是在家里——」
  「呀、呀啊——」
  小豆梓红着脸关起车窗。整台车子都叽叽嘎嘎地晃动,还能听见呜呜啊啊的悲鸣。你们在里面做什么啊。根据爱护自然的横寺同学感应器,车内似乎遍开百合了喔。
  等到车窗再度降下的下一瞬间,出现的竟然是全身缠绕着安全带模样的小豆妈妈……就某种意义来说这算十八禁了吧。看起来只像是木乃伊。
  「真、真是巧合呢,横寺!还有筒隐同学!今日此时此刻真是绝佳约会时机,就像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吧!?」
  「嗯嗯,说得没错。不过你在家里是怎么提到我——」
  「应该像是不打不相识,年轻男女关系急远拉近距离吧!似乎满有趣的呢!就是这样的意思啦!你应该知道吧!知道的啦!知道了!」
  「被知道了吗……」
  从小豆梓慌张的方向性来看,似乎能窥见一种绝对强者的从容呢。
  我偷瞄了一下筒隐。
  ——唔呶呶。
  感觉她好像真的把嘴歪成了「ㄟ」的形状。
  月子妹妹真是的,自从上次游乐园的潜水艇撞击事件以后,她好像拚命提防着小豆梓与横寺同学成双成对在一起呢。
  她现在也这样,从后方紧紧揪住我的衬衫,像个小孩子一样拉着不放。
  如果她要表达的意思是『学长你不可以跑掉』的话也就罢了。不过真相恐怕是她在宣告『学长你敢跑掉的话就死定了(我会剥了你的皮)』。讨厌啦,好恐怖。但她就是这一点可爱。
  「其实我们不算是在约会啦。那么你呢?我猜猜看,外出中?」
  「因为妈妈假日也得出门上班。所以我们会合后,正准备去吃饭呢。」
  「假日上班?小豆妈妈有工作吗?」
  「嗯,在车站附近的出版社。妈妈可是连工蚁都相形见绌的能干主编喔!你们知不知道『Fashion Moon』这本杂志呢?」
  「欸欸!当然知道啦!我在超商有翻过喔!」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小豆妈妈不是比自己的女儿还矮,更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吗?小豆梓以后会不会也成为勤奋工作的职场女孩呢?
  穿着正装的俏皮小狗狗……也不错呢。
  「对了,妈妈说正好要找时尚杂志的男模。横寺要不要试试看呢?」
  「让、让我试?」
  「名义上是男模,其实只是穿着冬季的新作穿搭而已,就像名牌的附录一样。因为可以赚点零用钱,我有时也会帮忙,不过都是刊登在杂志的角落。表情只要像被人套上各种服装的贵宾狗一样就可以了,很轻松喔,要不要试试看?」
  「这个呢……」
  要说没有被『男模』这两个字吸引,那肯定是骗人的。
  不过比起裸奔王子,我更喜欢睡衣皇后;与其被别人观赏,我更喜欢观赏别人。如果可以遇到在摄影棚里和美貌名模两人独处,然后上演『杂志上不能秀出来的部位穿搭,让大姊姊来指·导·你』这样的剧情,我当然是非常乐意。
  「——等、等一下!」
  「呀!怎、怎么了!?」
  「小豆梓你刚才说,自己也在当女模!?这个月的杂志也有你?上个月的杂志也有你吗?」
  「只有一点点而已啦,一点点。每个月的杂志顶多出现一两处吧……你那是什么表情。我、我才不会让你看喔!?」
  「为什么啊,又不会少一块肉!」
  「就是因为没有少嘛!」
  「……没有少块肉不就好了吗?」
  「不、不行啦!比方说蝴蝶袖和小肚肚!这些地方得再少几块肉才行……」
  「拜托,再减下去就变成骨感女孩了啦!」
  有必要和职业运动员一样拚命地减肥吗?女生真是辛苦呢。
  不过,原来如此啊。
  能和打扮光鲜亮丽,笑容满面的小豆梓一起拍照,或是成为镜头前的焦点吗……和同学年的美女一起刊登在杂志上,该怎么说呢,感觉连自己都变成型男了呢。盖亚在我耳边细语,要我更加闪耀啊(注26)!
  「好啊,下次要找我当男模喔。」
  「真、真的吗—太高兴了……我想妈妈应该会这么说!」
  「哎呀呀小梓真是的,完全依照你的计划唔唔唔——」
  才刚脱困的小豆妈妈,又再次被满脸通红的女儿抓起安全带,从头到脚牢牢捆绑了一递。
  「妈妈真是的,讨厌!不要像感冒的鹦鹉一样说些奇怪的话啦!」
  「别说是说话,你的绑法连能不能呼吸都有问题了吧。」
  「放心啦!妈妈很习惯被捆绑的!」
  「保险起见我想先问一下,这种话可以公开讲出来吗?」
  「放心啦!早就习惯了!我们每晚都这样呢!」
  「是喔……」
  「别、别说这些了,筒隐同学要不要一起参加呢!我刚才的提议是我们三人一起当模特儿的意思喔!绝、绝对不是用这个当藉口,想办法制造更多和横寺两人独处的时间,然后上演『杂志上不会刊出来的部位穿搭,真希望你能指·导·我·呢……?』这种私密剧情喔,我真的丝毫没有想过!」
注26这句是出自于日本时尚杂志「MEN'S KNUCKLE」的流行语。
  「想不到我们想法竟然完全一样,总觉得有点无地自容呢。」
  只要有人像刚才那样从旁插嘴,小豆梓的脑容量就会马上暴走。现在她的头上依然喷着蒸气,大概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吧。
  正当她心情动摇、眼神骨碌碌地不断飘移时。
  「……哎呀?筒隐同学呢?」
  「咦?」
  不知何时,筒隐从我身边消失了。
  我的衬衫上满是被扭得皱巴巴,像是麻花卷的痕迹。那女孩,连扭衣服的方式都好可爱呢……
  我撑起伞四处张望,有班公车已经停在刚才我们下车的公车站,被雨淋湿全身黯淡的裤裙女孩,一只脚已经踩在第一层阶梯上。
  她的声音彷佛抛向我一般。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聊天,不过公车正好到站了。」
  「我、我也得先走一步才行了。抱歉打扰了你们这么久!」
  「不会,听起来很让人羡慕呢。到学校后请再详细告诉我吧。」
  筒隐毕恭毕敬地低头致意,然后跳上了公车。
  预告即将出发的低沉排气声响起。这辆是沿着南边河川,行驶樱堤通的公车,开往横寺家的方向。
  「哎、哎呀……筒隐她怎么会?抱歉,我也得搭那班公车才行。」
  「嗯,再见啦!」
  小豆梓挥了挥手。我目送被安全带缠得像木乃伊一样的小豆妈妈开车摇摇晃晃离去,才跑向公车站。
  跳上公车之后,我发现筒隐坐在最俊面的座位。
  来吧,你随时都可以将我的身体扭成麻花卷!我抱着这样的心情坐在她身旁,不过她却一直闷不吭声,一句话也不说。
  *
  我们在距离横寺家最近的公车站下车,眼前有一座被小雨淋湿的儿童公园。
  是我和戳太用来当会合地点的那座公园。
  筒隐微微歪着头,呆望着插在入口的挡车桩。眼神彷佛凝视着异世界的宗教遗物一般。
  然后她才开口,彷佛终于弄清楚四周的景色。
  「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呢。」
  「咦咦咦咦……我才想问你呢!为什么你会搭乘那班公车啊?」
  「……不知不觉。」
  「不知不觉!?人的行动应该更加理性才对吧!」
  「看到学长和小豆学姐开开心心地聊天,我就不知不觉想跳上公车,前往遥远的彼方。」
  「是、是吗……我们必须更顺从自己的感情去生活呢,我懂我懂!」
  「…………」
  「…………」
  「…………」
  「有点抱歉……」
  「不会。」
  筒隐轻轻摇了摇头,用伞遮住自己的脸。
  细小的雨滴将混浊的黑色点点挤进柏油路面。筒隐以小到被雨声盖过的音量,
  「我真是个讨厌的女孩。」
  低声喃喃自语着。
  「是个明明无法表达自己的感情,却处处感情用事的讨厌女孩,非常非常讨厌的女孩。霸到学长和小豆学姐聊天,我真的好想冲过去大喊大叫。之前在游乐园听到小豆学姐的话后,这种讨厌的感觉变得比以往都还要强烈。明知道这样很不应该,但是自己心中却有一个不断膨胀的小小自我,不断闹别扭发脾气。」
  「这不能算是讨厌的女孩啦!」
  「不,学长你错了。虽然我现在向学长坦承,但其实心情本来应该更加不堪,只因为不想被嫌弃而做了表面功夫。光靠言语丝毫无法表达自己的真心话。我的个性很会算计、坏心眼又十分狡猾。」
  「没有这种事情啦……」
  「小豆学姐这么漂亮,但是她合一点也不自满。或许只是学姐自己没有注意到。有时候和小豆学姐对话时,我都十分羡慕她。我没有任何一点赢过小豆学姐。」
  「没、没有这回事啦!绝对有!你有赢过小豆梓的地方!例如肚脐的形状!很多地方啦!」
  「学长真是变态。」
  筒隐以缓慢的步调走进公园内。
  暴露在风吹雨打下的攀爬架早已斑斑锈蚀。筒隐站在架子的正前方,尾巴发束像闹脾气的小猫一样微微左右摇晃着。
  「……而且学长也很体贴呢。不过没关系,因为我最了解自己的事情。所以——所以我心想,要是家里有学长以前的照片就好了。」
  筒隐娇小的左手,紧紧包着握住伞柄的娇小右手。就像以只有她自己明白的理论,将两个八竿子打不着边的问题交叠在一起一样。
  在阴暗的雨中,她那发白的指尖,就像抗拒一切污染的初雪般纯白。
  「我一直相信,我和学长心意相通的时间是最长的。这是我唯一赢过别人的地方,也是我绝对的支柱。但是,事实似乎并非如此。爱美才是和学长交往时间最久,比我还要久的人。」
  ……原来这才是看过那篇笔记之后,她会受到这么大冲击的原因。
  「即便如此,只要有照片就能证明过去。过去是已经发生的事实。不论我是个多么讨人厌的女孩,不论学长多么讨厌我——不论学长和谁变得多么幸福,唯有过去是属于我的。这是无可扭转的事实。」
  筒隐透明的瞳眸,恍惚地追逐着攀爬架格子的衔接之处。
  她被困在重重束缚的牢笼里,逐渐沉入毫无意义与价值的作业之海,就像数着在天空游泳的鱼群一样。
  「这么一来——我就能永远当学长的第一名了。」
  我摇了摇头。
  这条道路是没有未来的。
  我尽可能不去想谁是第一、谁是第二的问题。
  和小豆梓聊天很高兴,我的内心悠闲平和。
  和钢铁小姐聊天很开心,我的内心叽嘎作响。
  和爱美聊天很有趣,我的内心雀跃兴奋。
  和副社长柳天……这样主旨会变得很混乱,所以跳过。
  总之——只要将女孩排列出顺序,选择适当的选项,事先安排好的『快乐结局』这四个字就会降下来,然后结束?
  这种规则在游戏里出现就够了,但我们是活在现实的世界里。在现实不会结束的世界中,我们必须不断活下去才行。硬要分谁第一谁第二,不会有任何人得到幸福。
  不过,筒隐不一样。
  她说她无论如何都想成为第一。
  既然如此,曾经发誓要为筒隐尽心尽力的我,不就得为了筒隐鞠躬尽瘁,尽力达成我能办到的事情吗?
  我对筒隐有所亏欠。
  就是她在游乐园告诉我的那番话。
  为了在某时某处的树篱笆隧道,穿越之后原本会发生的事情,那一件我想不起来的事情。
  如果不能找回那一段记忆,至少一起回到过去确认一番也好——
  「……我是开玩笑的。」
  筒隐半开玩笑地微微耸了耸肩,回头望着我。
  「今天的我有点不太对劲。请学长当作笑话一样听听就算了。」
  「筒隐……」
  「或许是因为我们费尽心血还是找不到照片,造成神经疲劳也说不定。如果能回到过去直接确认就好了,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不不,这个愿望真是愉快啊。我确实听到你的愿望了。」

  宛如有人将一切烦恼和想法,全部涂得乌漆抹黑一样。
  让人不快且不吉祥的笑声从天而降。
  「咦!?」
  我和筒隐宛如触电般,不约而同仰望天空。
  细雨朦胧的雾气另一侧,攀爬架的顶端,有一双不断晃动的兔子耳朵。它宛如瞄准猎物的肉食野兽一般狰狞,还有一对紧紧盯着我们看的红色眼睛。
  「你是弥次……不,不对——」
  「你不觉得夸大其词地盘问很不解风情吗?又不是以前彬彬有礼的武士时代,况且我们的关系也没有好到需要互报名号。我就是我,就像你就是你啦。」
  潜藏在圆滚滚眼神深处的,是一尊扭曲的猫影。虽然我知道眼前的兔子是谁,但它却露出我完全不认识的表情,咧着大嘴阴森森冷笑着。
  『不笑猫』潜藏在弥次的身体里。
  猫神没有回到仓库内,也从小豆梓的体内消失无踪。因为我们也料不到猫神会逃去哪里,几乎就要放弃寻找了。
  不过好死不死,有必要进入弥次的身体里吗——
  「其实我想说的话花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不过我得先报上次的仇。一想到能洗刷上次的奇耻大辱,我的内心就雀跃不已,乐不可支了呢。现在就让我立刻实现你们的愿望吧。」
  「等一下,你别乱跑!不要说话!什么也别做!」
  「那么两位,再见了。」
  不笑猫能实现任何愿望,只不过是以许愿者不曾期望过的方法实现。
  如果筒隐许下的愿望是『确认过去』,那么不笑猫充满恶意『召唤而来』的东西会是什么呢?
  「我叫你等一等——呜哇!?」
  当我瞄准弥次即将冲上攀爬架的瞬间,抓住的握把与踩踏的格子,都像麦芽糖一样软绵绵地融化。
  失去立足点,原本应该重重摔到的地面,也在一阵噗噜声中开始如泡沫般融化。
  没有任何东西是稳固的。所有物质都一一解体、分解与融解,在不笑猫的笑声拖行下被夺走意义。就像无法观测的波函数散发,超越了粒子的界线。
  整个世界崩解,被虚数轴的内侧吞噬进去。
  所有声音都消失无踪,颜色逐渐凝缩成单一成分。所有光芒都回归黑暗,空气也被抽得一干二净。一切的一切都在旋转、旋转、旋转,转了又转转了又转,彷佛被关在一台巨大的滚筒式洗衣机里面。
  在这个让人忍不住呕吐的世界里,紧闭着眼睛的筒隐和我一起旋转个不停。

  「月——子——!」

  我使劲全身力气抓紧她的手腕,最后我的意识就此中断。


  3.筒隐家中的秘密
  「——学长,快醒来。请学长快点醒来。」

  在朦胧的意识中,从黑暗的彼端,传来一阵摇醒我的声音。
  我犹豫着要不要撑开沉重的眼皮,后来决定继续装睡。
  『醒过来』这种行为,很像在餐厅享用全席大餐。为了品尝美味的起床主菜,是需要忍耐功夫的。
  比方说,很照顾哥哥的妹妹喊着『哥哥,该起床罗』摇醒自己。有些饥不择食的大野狼,会觉得这样就心满意足了,不过这种行为就像光喝餐前酒喝饱了肚子一样。
  即使有人出声喊自己,首先也要忍耐。这是最重要的。

  「……学长,为什么要装睡呢。我要丢下学长不管罗。」

  继续装睡下去,妹妹可能会开始生气地说『哥哥你为什么不起床呢!再不起床我就丢下哥哥不管罗!』但这时还是要忍耐。就当作是悠闲品尝开胃菜的时光吧。
  不久,如果妹妹小声说出『真的还在睡吗……?』这句话时,就是准备品尝大餐的时机啦。

  「真的还在睡吗……」

  妹妹这种生物,依照刻印在遗传基因上的本能,喜欢哥哥的机率高达百分之百。我看的书本部是这么说的。如果这时候听见『没有人看到吧……』的喘气声,同时伴随着衣物摩擦的声音,就代表成功达阵了。

  「没有人看到吧……」

  这不是来了吗?
  肚皮上传来一阵羽毛般的轻盈感,伴随着温暖而柔软的香气。吐露在胸口上的气息让我黉得痒痒的。
  她正小心翼翼地压在我身上。
  发展到这一步就简单多了。妹妹一定会以『稍微一下下,应该没关系吧……』为理由,偷偷实现自己的心愿,俗话不是说到口的肥羊不吃是怎样吗?这时候就可以尽情享用主菜了。
  「稍微一下下,应该没关系吧……水刑。」
  准备缓缓抱紧妹妹,一边听着莺莺燕燕的娇喘声,同时迎接最完美的起床吧——她说什么?水?

  我猛然跳起来,发现自己躺在公园长椅上,肚子上的人是筒隐。
  筒隐以骑乘位跨坐在我身上,双手维持高举的姿势,像定格一样静止不动。
  她手上高举着一个浇水壶。
  「……」
  「……」
  「……等一下,水刑是指……」
  「…………」
  「…………」
  「开玩笑的。」
  筒隐正经八百地回答,然后静静从我身上下来。只见她似乎有些遗憾地垂着肩膀,走去将浇水壶放回饮水处。
  真是千钧一发……
  一向聪明的月子怎么可能会在公共场合对我提供杀必死呢,我妄想过头了。
  有句很重要的话我忘了讲,依照妹妹(或义妹)个性的不同,拙劣的装睡技巧可能会害死自己,千万要小心喔。
  *
  据说筒隐醒来的时间,只比叫醒我的时候早一点。
  攀爬架上已经不见弥次的踪影,雨势也早已完全停止。夕阳迟迟未落的西方天空,在苍蓝与火红之间还能看得到最后的余晖。
  我拿出手机确认,时间似乎没有变化。
  我们两人并坐在长椅上,一阵凉风吹得筒隐打冷颤。
  「……一阵子不见猫神,想不到它的模样变了这么多。」
  「与其说模样改变,呃,那家伙的确变了不少……」
  「总觉得它似乎十分恨我们呢,学长对它做过什么事吗?」
  「没、没有喔!?我丝毫没有任何印象!」
  正确来说,我真希望自己丝毫没有任何印象。
  我们彼此伸出手指细数,一一厘清事情的变化。我们没有穿着学校泳装。这里是日本,横寺家附近的公园。我和筒隐是学长学妹关系。现在季节是深秋,太阳即将西沉。
  没问题,这一次应该没有发生任何主观上的异变。
  「……那么,刚才的天旋地转究竟是怎么回事?」
  「感觉非常不舒服。因为我很容易晕眩,摇摇晃晃之下我已经头重脚轻了。而且我还有一种被拉往某处的感觉。」
  筒隐晃了晃脑袋,同时摸摸自己的手肘。
  「不过,幸好有某人紧紧抓着不放,所以我丝毫不感觉害怕。非常感谢学长。」
  「没什么,这是身为绅士的义务。」
  我爽朗地笑了笑,伸手抱过筒隐的肩头……结果手还没摸到,就被她灵活躲开了。
  「咦?刚才不是这种气氛吗?」
  「我没听过什么气氛不气氛,学长真是披着绅士皮的变态。」
  「防御判定太严格了吧!你应该被摔技完全命中,让防御或是裙子等地方被绕背(注27)嘛!」
  「摔技是不可能绕背的。只有打击技才能绕背。」
  「居然吐槽这个地方!?」
  另外绕背=格斗游戏用语,好像是。
  擅长任何游戏的筒隐,宛如真正的格斗家一样错肩闪避的同时。
注27「绕背」意指2D格斗游戏中,某些打击招式可以在发动攻击时跳到对手身后。此时电脑转身判定防御会慢一步而露出破绽。同时日文绕背与掀裙子同音。
  「对了学长,有件事情必须拜托你。」
  将一件东西塞在我顿失目标的手掌上。
  是筒隐的手机,液晶画面显示着惊悚电影的异类待机画面。这什么啊,好恐怖。筒隐的兴趣实在有点……不过话说回来,我的待机画面是筒隐打喷嚏的照片(由钢铁小姐提供),所以我也没资格批评别人的兴趣。嘿嘿。
  「手机怎么了吗?」
  「完全收不到讯号。」
  「哎呀,真的耶。」
  一直没有讯号。不论我怎么上下左右乱甩乱晃,手机还是不为所动。
  我的手机也是一样,完全连不上任何有讯号的地方。
  「真是奇怪。这座公园平常的收讯应该不至于这么差吧……」
  我再次环视附近。
  整齐栽植的树木,随风摇曳的秋千,银闪眩目的溜滑梯,毫无锈蚀的攀爬架,以及曾经见过的告示板。
  这座全国各地随处可见的公园,散发着全国各地都有的平凡气氛,伫立在全国各地司空见惯的夕阳景色中。
  筒隐以毫无情感的眼神眺望这些景色,然后转过身来。
  「为了保险起见,我想先联络姊姊一下。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借用学长家的电话,试着联络看看呢。」
  「嗯,好啊,当然可以罗。不过说话不用这么客气啦,你又不是不认识我妈妈。」
  「虽然我认识学长的母亲,但学长的母亲未必现在也认识我。」
  「哈哈,没这回事啦!」
  我妈的记忆力没有差到这种程度吧。
  筒隐猛然从长椅上站起来,朝公园的出口跑去。刻印着小巧脚步的步伐真的好可爱。
  刚才为了叫醒我的浇水壶恶作剧也好,筒隐的心情似乎已经完全好转。刚才凝视攀爬架时,眼神中的深沉墨色已经消失无踪。
  「……太好了。」
  虽然我暗自摸摸胸口松了口气,但还是不知道她的心情为何会回复。

  我家位在无生活厌、无个性感的集合住宅——戏称『骨牌』——并列的马路上。
  是不是举办过动员全体町内会的大扫除啊,所有住宅都像新房子一样一尘不染,甚至让我产生走错路迷失方向的错觉。
  我们两人朝向终点,也就是位于路口转角的横寺家走去。这时筒隐不经意仰望着我。
  「学长一直住在现在的住处吗?」
  「是啊……啊,不对,我记得好像是念小学的时候搬来的。」
  「念小学的时候,是吗?」
  「我也不记得那是几岁的事情了。以前镇上不是发生过大洪水吗?似乎是因为那次洪水,过了几年之后,我们家才搬到同一麈城市的这里来。虽然是中古屋,不过听说那时候还很新,购屋价格十分划算呢。」
  妈妈到现在偶尔还是会看看不动产的广告传单,比较当时的购屋金额。
  因此我对镇上的地价变化十分了解。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筒隐摇了摇头。
  不过她正在扳手指头计算,似乎在数什么东西。
  难道她正在倒数,呵呵呵,距离被横寺同学紧紧抱在怀里还剩多少时间吗?
  你这个害羞的小不点,赶快奔向我的胸膛吧!我会好好疼爱你的!
  「……或许变态,即使来到变态,学长的家变态,可能也变态,无济于事吧变态。」
  「别这样嘛筒隐,我不应该随便妄想的月子,拜托你说话时月子妹,可不可以省略我的小妹,不必要的话呢Moon Child妹?」
  「……或许变态变态变态变态变态。」
  「怎么只留下不必要的部分啊!」
  「原来学长是不必要的人吗?我知道了。」
  「别将我和变态画上等号好吗!?就算我是变态,也不是邪恶的变态啊!」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善良的变态,所有变态都是最坏最邪恶的祸害。」
  「不要踩着无意义的韵脚责备我好吗?我听了好想哭耶!」
  筒隐面孔一板,指了指我的口袋。
  「如果学长很善良,为什么会将那种照片设为手机的待机画面呢。如果要放我的照片,应该还有很多其他的选择吧。」
  「没有啦,只是觉得那张奇迹的照片很可爱……怎、怎么穿帮的啊!?我应该没让你看过吧!?」
  「变态能变出来的把戏,都逃不过我的法眼。」
  连惊人的心电感应能力也苏醒了,月子妹妹已经完全复活啦。
  这样才对嘛,每次被她当面责骂都让我兴奋不已呢。
  「……等等,我不是这个意思啦!『到我家去可能也无济于事』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这个意思——横寺学长。」
  筒隐缓缓喊着我的名字,然后停下脚步。她的手所指的,是一户罕见姓氏『火口』的人家。
  这户人家位于骨牌马路的终点,照理说门牌姓氏应该是横守。
  「哎呀……?」
  我揉了揉眼睛。
  我再仔细看了看,这栋房子看起来也满新颖的。
  就像重新装修过——应该说,根本就是新盖的房子。
  「这是怎么回事……走错路了吗……筒隐?」
  我回头一看,马路对面传来一阵稚嫩的喧闹声。
  一群小孩跑到町内告示板的前方,看起来似乎还没念小学吧。跑在前方的大块头少年,像孩子王一样高挥着木棒,命令所有小孩。
  「距离天黑之前还有一些时间,我们再玩一下吧!」
  「咦~可是已经很暗了耶。」「又没有带球出来。」「时间也不够了啦!」
  「少罗唆!难道你们没听过『东缺西少是自己努力太少』这句至理名言吗?管他没时间没带球还是天色暗,在打赢之前不准要求这么多(注28),听懂了没!只要相扑能赢我,就听你们的!」
注28这两句都是二次大战时期,日本政府为了压抑人民不满而设计的精神标语。
  「欸~不要了啦~」「每次都赢不了你。」「好没意思喔!」
  「好了好了啦,今天就教你们能打赢我的绝招吧!这是在夏威夷学到的推手相扑——」
  我一脸愕然地目送这群嘻闹跑走的少年。
  虽然是远远望去,但我不会看错。
  带头的孩子王少年,充满特色的眼睛、眉毛和口吻。
  不论怎么看都是我的死党,也就是戳太。
  ——只不过外表非常年幼而已。
  「等等!等等等等一下!难道,等一下,该不会——」
  「猫神真的能实现任何愿望呢。」
  筒隐缓缓地往前走,来到竖立在马路旁边的告示牌,然后向我招招手。
  「很抱歉。看来猫神似乎实现了我的愿望,而且方式实在出乎意料。」
  她的手所指的,是市长选举通知海报上记载的年月日。

  日期正好是十年前。
  *
  既然筒隐许的愿望是确认过去,那么猫神满怀恶意召唤来的事物只有一个。
  亦即整个过去。
  其实这些我早就了然于胸,猫神的力量能实现任何愿望,但我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我终于开始穿梭时空了吗?终于要完全忽视热力学法则和相对论了吗?爱因斯坦正吐着舌头笑呢。
  有如原本毫无特色的街景,在镜中缓缓化为怪物一般,我感到一股深不见底的恐怖。
  那面看板,那座空地,那道护栏,一切的一切都与现代有点脱节……不,应该是我们和整个世界乖离吧。
  唯一没变的就是现在的筒隐,她正心领神会地看着以前的告示板。
  「市长很快就会因为贪污而遭到逮捕,还有市议会选举会发生牵连甚广的伤风败俗涮涮锅事件(注29),这时候的人们应该还一无所知吧。想到这一点,就觉得有点可爱呢。」
注29泛指政府高官私下接受情色招待,例如一九九八年的大藏省接待贪污事件。
  「这有哪一点可爱了啊?……话说回来,你会不会冷静过头啦?」
  「因为已经做好了一些心理准备。」
  一问之下,才知道筒隐在公园醒来的时候,就已经隐约察觉时光倒流了。
  「不仅攀爬架的斑斑锈蚀消失无踪,溜滑梯也闪闪发亮。原本放在饮水处的公共浇水壶,本来每当下雨的时候就应该不见踪影的。」
  「看得真仔细呢!那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因为我之前无法确定。我想先调查,我们究竟回到了多少年前的世界。」
  听到她面无表情的平淡回答,我抱着脑袋。
  「那种事情不是无关紧要吗……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吧!」
  「学长不能着急,从容是内心的甜点哟。」
  「虽然这句话说得好,不过不适合现在的情况吧!我们回到过去了耶!Back to the Future (注30)喔!从H.G威尔斯到海莱因呢!还是时空跳跃少女!?可是我们既没有会飞的汽车,也没有时光机,更没有未来人的引导耶!」
  如果我和筒隐在这个世界定居,等时间轴抵达现代的时候,应该就能建立有一两个,或是两三个小孩的幸福家庭了吧。理论上而言。
  十年后,我能不能一边养育小孩,同时再念一次高中呢。长得像月子妹妹的女孩会不会亲近我呢?筑紫小姐会不会对正值年纪的侄子出手呢?
注30此为电影「回到未来」系列,以时间旅行为题材的科幻电影。
  不对,问题应该不在这里吧……
  毕竟我们没有时空旅行的经验,实在无法掌握要领。请问各位乘客,有谁曾经违反时间航行法规的吗?
  「别担心。」
  「咦?」
  「根据学长所说,猫神的愿望应该具有法则吧。不只能对猫神许愿,还可以让一切回复原状,愿望并非无法逆转。」
  「……噢,对啊!原来如此!意思是要取消吗!?」
  「没错。只要取消愿望,一切就会重新来过。猫神召唤来的过去会立刻被抽离,我们就能回归现代了。」
  「这样就能放心了……!亲切设计万岁!那么赶快向猫神取消吧!」
  「我不要。」
  「咦?」
  「学长,请你仔细想一想。」
  筒隐露出恶作剧的神情,竖起一根手指。
  一道从马路西方地平线投射而来的光芒,反射在她的苍蓝瞳眸上,看起来十分耀眼,彷佛在舞动着一般。
  「只要有取消愿望的规则,我们就没什么好害怕的。既然任何时候都可以回去,就没有必要立刻回到现代了。」
  「不会吧……」
  「最重要的地方是,猫神刻意让我们回到这个时代。这是证明我和学长从以前就认识的绝佳机会。这样我就能回归到学长的第一——不对,就能确认姊姊记忆的正确性了。以此做为无法离开日本的原因,要说服祖父母也就容易得多了。」
  筒隐十分热切——其实只是映照在夕阳下的眼神十分热切——地说着。她看起来既顺从又随和,但其实她是很容易坚持己见的女孩。
  「这么一来就撬不动也焊不开了吗(注31)……」
  「嗯……唔。撬不动我知道,但什么是焊不开呢。」
  「……应该是焊锡吧?就是上工艺课时使用的金属熔接工具。」
  「唔唔,玩文字猜谜吗?」
  「啊,没啦,这个……」
  「如果使用那件工具,不就更加动弹不得了吗?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有什么涵义吗?学长隐瞒了什么企图吗?」
注30「撬不动」为日本谚语,意为坚定不移。「铁撬」与「焊枪」的日文假名刚好相反。
  「抱歉,关了个无聊玩笑,拜托饶了我吧……」
  我耸了耸肩。
  既然她要找到能继续住在日本的理由才肯离开,那我当然得帮忙啦。焊枪真是太棒啦,将月子妹妹焊接在横寺同学身上吧!
  ……此外舆刚才下雨,躲在伞里的她露出的侧脸相比。
  她现在双手拿着虚拟的铁撬与焊枪互搏,同时微微歪着头。这样比刚才显得可爱多了。
  「不过,你得答应我两件事情。」
  「什么事情呢。」
  「首先,万一有发生危险的可能性,就要立刻取消愿望。」
  「学长放心。这里只不过是十年前的世界,应该不会有鬼怪或恶魔横行。」
  「还有,如果我说该回去了,你还是得取消愿望喔。」
  「当然,我是很听话的好女孩。」
  「是吗?真是奇怪……我怎么记得你刚才立刻拒绝说『我不要』呢?」
  「那件事暂且不论。」
  「暂时不管啊!?」
  筒隐摊开自己的手掌,伸向握拳的我面前。怎么有种即视感,我该出剪刀试试看吗?
  假装思考了一会儿之后,我还是主动伸出手握着她。手上的力量比筒隐的回握略为强劲,也略微用力。
  娇小的手掌十分温暖,感觉我们很久没像这样牵着手了。
  「……学长。」
  「嗯?」
  「这是属于我们两人的大冒险呢。」
  筒隐小声说着,彷佛对自己说出的事情感到不好意思般,用力摩擦自己毫无反应的脸颊。
  *
  讨论的结果。
  我们决定尽快前往筒隐家一探究竟,确定钢铁小姐与横寺同学的接触点,然后尽快回到现代。
  应该说,这个结论是我强硬主张的。
  「……既然难得回到过去,我想到十年前的游乐场玩游戏,观赏十年前的恐怖电影笑一笑,到十年前的服饰店温故知新一番。有好多地方可以在办正事之前逗留一番呢。」
  筒隐频频踢着公车站的小石头,闹着别扭。
  十年前的世界和现代是相连的,社会体系几乎没什么改变。与其说不安,不如说对这个时间轴充满好奇吧。
  如果独自一人的话,我也好想蒐集只有在过去世界才能得到的特殊道具啊。例如运动短裤或旧式学校泳装,我得到人类的伟大遗产啦(注32)!
  不过,我现在无论如何都得保护站在我身旁的女孩。我们毕竟是未来人,不知何时会被时光巡逻队(注33)带回去侦讯呢……不过这些外部势力能不能干涉猫神所召唤的集体幻觉世界,都还是个谜呢。
  「……难得龙两人独处的说……」
  「拜托,现在是调情的时候吗!」
  「…………」
  「筒隐?」
  「原来如此吗?我早就知道了,毕竟对象是我嘛。」
注32这是「神奇宝贝」中,收伏神奇宝贝时主角常喊的台词。
注33「哆啦A梦」系列作品中,防止有人窜改历史等时间性质犯罪的警察单位。
  小石头以杀人般的速度飞向天际。
  然后强力射手月子妹妹猛然抬起下巴。
  「月、月子你很有魅力啦!但也不该在猫神的影响下调情吧!我的意思是希望不受外力干扰,以自己的意志和你共享独处时光啦!」
  「……是这样吗?原来是这样。」
  超级黄金守门员月子妹妹小跑步向前,将小石头捡起,然后仔细放回原处。
  「其实我的想法和学长一样,现在立刻赶回我家去吧。」
  「……月子妹妹虽然和姊姊不太像,不过本性上却有些地方一模一样呢。」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听不懂。因为学长是变态吗?」
  「没有啦,这和变不变态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纯粹觉得,个性与思考方式等地方……」
  「真没礼貌。」
  「会觉得没礼貌,对你姊姊而言才比较没礼貌吧!?」
  「没错,是我失言了。如果学长的意思是外貌相仿的话,这样并不失礼。」
  「啊,这样反而对你姊姊比较没礼貌吧……身材曲线的部分有点,嗯。」
  「看,学长果然是变态。」
  「『看』这个字表示你早就知道我的反应才会这么说吗!?我完全上勾啦!」
  「还是个藉口很多的变态。」
  搭乘公车时,我的脚就这样被一级钓手用力踩踏着。
  多亏她的踩踏,即使公车猛踩煞车我也丝毫没有摇晃。月子妹妹的防御真让人安心啊!
  「哎呀……哎呀呀呀?」
  同时我还能撑住一旁在公卓摇晃下,重心不稳的一对母女呢。
  「哎呀呀呀不好意思,真是谢谢你,不好意思喔。」
  是一位散发柔和气氛的大姊姊。
  清柔微卷的秀发搭配长款连身洋装。宛如少女般的娇小身躯让袖口显得太长,足以让人误判她的年龄。她的手提袋里塞满了以青少年为对象的时尚杂志,让人丝毫不觉得有任何异状。
  「小梓,要好好向哥哥说谢谢哟。」
  头上系着一个大蝴蝶结的女孩,紧紧抓着大姊姊。她就像刚出生的小狗狗一样,不断低着头发抖。
  在妈妈屡次催促之下,
  「……谢……谢谢……」
  才以细小的声音答谢。
  不好意思,现在要突然插播横寺同学的萝莉控讲座之二!
  像这种内向而沉默寡言的女孩,将来一定会不断设法提升自己的美貌,因此很有机会成为大美人喔!敬请期待十年后的小梓吧。
  「……为什么一直盯着人家看呢,原来学长有那种兴趣吗?」
  当我们在高中前的公车站下车时,筒隐小声地对我说。
  「没、没有啦!是『何以樱不盛开而不观,月不盈满而不赏?』啦!」
  「那是什么意思呢。」
  「徒然草第一百三十七段,兼好法师所言。盛开的樱花和满月的夜晚虽然风雅,不过尚未成熟的其他景色也很棒呢!观察幼女并恰然自得,是附庸风雅的自然感情啊。」
  「原来学长是以理论武装的变态。是不是调教……调整兴趣过度了呢。」
  「……我、我开玩笑的啦。」
  「我当然也是开玩笑的。」
  「哈哈哈……」
  我笑了。但是筒隐却没笑,眼神也丝毫没有任何笑意。反正这是家常便饭了。

  接下来。
  「十年前的高中吗……」
  眺望隐没在夕阳暗影的门口,我陷入沉思。
  要不要趁着前往一本杉山丘的公车抵达前,看一看以前的学校长什么样子呢?但就算确认光头胡子数学老师年轻十岁,在学生眼中还是大帅哥的模样,我想破头也不知道会爽到谁。
  啊,等一下。我的天敌·老处女学年主任,现在不正是返老回春的美丽大姊姊吗?完全命中我的好球带啊!原本不可能相遇的两人在因缘际会下见面,超越时空的浪漫爱情物语即将开始啦!受到宿命摆布的悲剧恋情会有什么结果!?还有床戏镜头喔!
  「……学长……学长……」
  「开玩笑的,我的生涯里只会和一个人上演床戏镜头啦!」
  「学长在胡思乱想什么啊。不是那个意思,学长,你看。」
  被站在身旁的魔王妹妹戳戳腋下的我,在受到宿命摆布的反射动作下原本正准备逃跑,不过筒隐根本没有看向校门。
  她面朝的方向正好相反。
  不是我们高中的方向,而是校门前方斑马线对面的树篱笆。
  ……那是月见育幼院。
  院内同时设有小学生课后托育中心,整座育幼院像是各色天使飞舞的心之绿洲。这里可是最适合做为校外自由跑步休息区的不二场所呢。原来他们这么早就开始经营了啊。
  「那边的那个孩子——」
  筒隐手指的树篱笆方向,有个少年正从门外窥探院内的模样。
  少年穿着橘色的连帽外套,搭配时髦的斜纹棉裤,还有一头鬼灵精的发型。光从背影看过去,都酝酿出一股清爽俐落的气氛。
  从他似乎想进育幼院的模样来看,年纪大约幼稚园大班到小学低年级左右吧。这种小鬼可是敌人啊,总觉得为了将来的各位着想,应该趁现在斩草除根。
  「那孩子怎么了吗?」
  「学长,还不,明白吗?那就是,学长,以前的,学长。」
  「……筒隐?」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简直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好棒、好棒、好棒好棒好棒。」
  「好、好痛耶!?」
  筒隐难得像上气不接下气的田径选手一样大喘着气,语言的道路上到处都在施工。但是她依然紧紧拉扯我的衬衫,我则是完全状况外。
  我觉得一般而言,如果不是朝夕观察,光靠马路对面的背影根本不可能知道对方是谁吧。
  「这一定是神明赐予我们的奇迹,人类历史上的壮举。我得和他聊聊才行。」
  「啊,等一下!」
  斑马线的红绿灯一变绿灯,筒隐就立刻冲了出去。
  彷佛受到木天蓼吸引的小猫咪般,筒隐一下子猛冲到少年的身边。我第一次见到她跑得那么快……
  她毫不畏生地戳了戳趴在门上的少年背后,说了几句话。和筒隐交谈的少年,也立刻露出了笑容。
  然后筒隐缓缓地,将少年推向晚到一步的我面前。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都十分熟悉的,学长母亲的大儿子。」
  同时深深吸了一口气,

  「——六岁的横寺阳人弟弟。」

  在禁忌的辞汇传到大脑之前,我的心脏猛然一缩。

  横寺阳人,六岁。
  身高不到一百二十公分,体重二十几公斤,迷人之处是很卷的柔顺头发。
  兴趣是看书。
  专长是浑然天成的高亢情绪。
  喜欢的食物是妈妈做的马铃薯炖肉。
  喜欢的四字成语是勇气百倍。
  我在就读小学时的相簿里见过他的表情无数次,在个人资料里见过这个小男生无数次。但现在,他就站在我面前笑咪咪。
  「感谢大哥哥大姊姊,妈妈总是受到你们的关照!大哥哥,你和我的爸爸有点像呢!不过大哥哥长得比较帅喔!」
  小男孩以高分贝的清澈声音,活力十足地向我们打招呼。
  我就站在我眼前。我就在我眼前活蹦乱跳。我就在我眼前说话。
  横寺同学失落的过去,现在的确就站在我眼前。
  我全身上下拚命冒汗,忍不住将筒隐拉到一边来。
  「等、等一下!这是怎么一回事……!」
  「换句话说,学长从十年前开始就会在育幼院附近打转了呢。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想不到竟然这么准确。」
  「我对这件事情丝毫没有记忆!不对,不是这样的啦!问题不在这边吧!」

  我们两人不顾在一旁发愣的少年,交头接耳开起即席会议。
  「如果他真的是以前的我,如果我真的和我见面的话,不是会发生什么事情吗!」
  「噢——时间悖论吗?」
  「就是那个!例如说,如果现在解决掉那小鬼,现在站在这里的我会怎么样!?」
  「原来学长打算对自己下手吗?」
  「不、不是,没有啦……可能的话我是希望他永远过着幸福安逸的生活呢……」
  「那不就没事了吗?」
  「现在没问题不代表以后没有啊!如果我一直和以前的我接触,难道不会发生什么无法挽回的矛盾吗?」
  「但是学长不记得以前发生的事情啊。就算发生任何事情,也不会产生任何矛盾吧。」
  「原、原来如此啊!」
  筒隐真是聪明呢!
  ……但我总觉得筒隐在委婉地唬弄我。早知道就该多多研究时下的科幻题材,例如谁谁谁的消失和什么什么之门等等(注34)。
注34分别暗指「凉宫春日的消失」与「命运石之门(Stemgs;Gate)」。
  筒隐再度面对少年。
  「抱歉喔,因为阳人弟弟这么有礼貌,所以这位大哥哥有点吓到了。」
  「哈哈,没有这回事啦!像姊姊这么漂亮的女孩对我打招呼,我才觉得吓一跳呢!姊姊的美貌连我家的大姊姊都会惊讶呢!」
  「唔……阳人弟弟嘴巴好甜呢。」
  筒隐一脸满足地呼了一口气,伸出右手温柔地摸摸少年的顽。
  但是,她突然停下手上的动作,一脸诧异地盯着自己的右手。
  「月、月子?怎么了吗?你没事吧?」
  「没有。学长,能不能拜托你稍微蹲低一点。」
  我听从她的话蹲下腰,她却突然用力揪住我的头发。你抓的方式好痛耶!我的发根惨遭虐待了啦!
  就在我思考自己遭到攻击的理由,筒隐却只是将我的头发尖端拉进自己的面前,不断用鼻子嗅着气味。
  然后她终于正式开始,右手一边抚摸少年的头,左手揪着我的头发凑进鼻尖的红萝卜玩法。
  「请问,你究竟在做什么……?」
  「我揪我拽。没有,这是不得已的,不得已的。」
  「什么事情不得已啊!?」
  「这就是『何以樱不盛开而不观,月不盈满而不赏』。既然是兼好法师说的就没办法了。不论是盛开的,或是尚未绽放的樱花都必须观赏。就像双手捧花,左拥右抱……」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啦!赶快清醒过来啊,月子妹妹!」
  「……啊,我在做什么呢。」
  宛如从木天蓼的酪酊大醉中惊醒的小猫般,筒隐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看到比我年纪还小的学长就忍不住……年幼的阳人弟弟……唔唔……」
  看见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少年进入视野,筒隐又摇摇晃晃凑了过去,伸出自己的右手。无限循环怎么这么可怕啊,看来这女孩也安装了缺陷模式呢。只不过我手上的使用说明书并未说明怎么修正这个缺陷。
  一直被筒隐摸着头的少年,害羞地眯起了眼睛。
  「姊、姊姊!这个,有、有点不好意思呢……」
  就像绽放前的牵牛花一样腼腆。
  啾——!
  我听到这一阵冲击声。具体而言,是从筒隐的心脏附近传来的。
  是不是心脏被萌爆得体无完肤了呢?只见月子大姊姊勉强撑着快倒下去的身了,同时按住自己的胸口。
  然后她凝视着少年,认真和我相互比较,视线再度望向少年。
  「将这孩子关在地下牢房里进行无菌栽培,十年后就能达成逆光源氏……」
  「大姊姊?」
  「没事。阳人弟弟真是乖孩子呢。」
  「嗯!谢谢姊姊!」
  「弟弟你一定,一定一定,要就此健康地成长。绝对不能对奇怪或变态的事情产生兴趣,扭曲了自己的人生喔。」
  「嗯,好!」
  「我们一言为定。违反约定的话,大姊姊会让将来的阳人弟弟吞下很大的针喔。」
  「嗯,好……我会努力的,要是能成为像大哥哥那样帅气的大人就好了!」
  少年抬头看着我,一脸困惑地微笑着。
  难道他在关怀完全插不上对话的我吗?还是担心已经忙着准备主动吞针的我呢。
  应该说,竟然让一个六岁小鬼担心我……
  横寺阳人,十六岁。
  兴趣:观察女孩子。
  专长:浑然天成的跑步者愉悦感(也就是妄想)。
  喜欢的食物:小女孩(虽然从来没吃过)。
  喜欢的四字成语:窈窕淑女(因为淑女和『幼』这个字是密不可分的)。
  ……我彻底输了。那个六岁小鬼真的是我吗?真的不是虚拟空间里的程式吗?看来我只能砍掉人生,从十年前从头来了。
  「阳人弟弟在这里等妈妈吗?」
  「没有!我不是在等妈妈!」
  「是吗?不过时候已经不早了呢。」
  筒隐的口气,就像大姊姊一样担心着少年。
  阴暗的薄暮已经从天而降,路灯也开始散发出些许的温暖。
  院里已经几乎听不到谈话声。有时候会见到家长匆匆前来,将自己的小孩接回家。
  「在最后一个小孩离开之前,我要待在这里!」
  「最后的小孩,是吗?」
  「嗯!然后呢,筒隐家的采咲女士工作结束后就会出来了!」
  少年朗声说着。
  ——工作结束的筒隐家采咲女士。
  我花了一些时间,才了解这句话的真正涵义。
  在筒隐家的仓库里发现的照片,有一张就是筒隐的母亲被许多孩子围绕着。虽然横寺少年并未出现在那张照片之中——
  「……不过,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啊。」
  我和筒隐几乎同时望向彼此。
  横寺同学与筒隐家族,跨越十年的光阴,终于有那么一丝关联了。
  「难道采咲女士是这间育幼院的保母吗?」
  「没错!原来大哥哥你知道啊!她以前是我的老师喔!」
  「原来她以前还照顾过我吗……」
  想必那是一段非常美好的体验吧。毕竟她兼具月子妹妹的体贴呵护,以及钢铁小姐姣好身材的遗传基因,而且还担任天使般的职种,保母呢。
  真是无可挑剔的圣母玛利亚啊。
  「妈……采咲女士就在这里吗——」
  月子妹妹的身体明显地愈来愈僵硬。纤细的脚怯懦地摇晃着,进退维谷地呆站在原地。
  彷佛将什么托付给我一般,她轻轻将体重倚靠在我的背上。
  当我有如被她托付的事物推着,悄悄地从大门阴影处窥看的时候,
  「啊,她来了!」
  少年的声音让我的心跳不由得加速。
  她会不会像失去笑容之前态度慌张的月子妹妹一样,是个胆小怕生的人呢?还是像假日待在家里不念书的钢铁小姐一样,是个佣懒散漫的人呢?或是考量到年纪的影响,是个像小豆妈妈一样轻飘飘的人呢?
  无论如何她肯定是大美女,遗传基因可以保证这一点。
  以各种想像交织而成的幻梦是浩瀚无涯的世界。逐渐走进的人影则是希望的灯火——

  「……你怎么又来了啊,臭小鬼。」

  声音佣懒且低沉。
  嘴上还叼着一根短烟。
  眼神冷漠带刺的女性,站在我们的面前。
  「哎、哎呀……?这个人是谁?」
  我揉了揉眼睛。这个世界也会有时候错置多边形模组呢。
  一头乱七八糟的黑发,加上坑坑疤疤的破旧牛仔裤。虽然她穿着一件十分朴素的围裙伪装,不过藏在囤裙底下的腰带,上头的银饰依旧闪闪发光。
  她的两道眉毛揪成锐角,湛蓝黑暗的双眸彷佛刺猬一样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虽然她的确是大美女,但和我想像的美女不太一样。感觉就像选择玩法时指定保母,结果来袭的却是隔壁的小太妹。
  这非换人不可。开门的瞬间就决定非换不可,赶快叫真正的筒隐妈妈出来吧。这么恐怖的人怎么会是横寺同学心中的圣母呢。

  「欸欸,大哥哥,她就是筒隐家的采咲阿姨喔!」

  一缕希望立刻兢幻灭了。
  「臭小鬼,谁说你可以叫我阿姨了啊。」
  「采咲阿姨对不起啦!我叫错了,采咲阿姨!啊哇哇,采咲阿姨!?哎呀呀,是采咲阿姨啦!好!」
  「好你个大头,这哪里好了啊。你说,哪里有变好啊。」
  「受不了啦!因为没办法才决定这样就好,的好啦!」
  「为什么会由你来决定啊,臭小鬼……」
  眼前的女性露出刺猬般充满敌意的眼神,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同时夹杂咂舌声瞥了我们一眼。当我们视线交会时,她彷佛为了恫吓我一般,晃了晃嘴上叼着的香烟。
  我依稀憧憬的圣母形象,就在一瞬间瓦解。
  她和月子妹妹那种胆小怕生的形象完全不一样。
  如果硬要形容,或许有点像我刚加入田径社当时的钢铁之王。不过钢铁之王不只让人胆战心惊,也同时具备绝对的威严与傲人的美貌,这是采咲女士所欠缺的。
  她只是以针尖般的锐利视线,随便看过来望过去而已,
  「今天又来干什么啊。别告诉我你又要给我来那一套。」
  「嗯!我爸爸妈妈今天也赶不回来,所以妈妈叫我去筒隐阿姨家吃饭!还有如果方便的话,就趁机在阿姨家过夜吧!」
  「方便你个头啦,哪里方便了啊。我家可不是托儿所,我也不是你这臭小鬼的奶妈。不是告诉你毕业之后,我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了吗?」
  「虽然没有义理,但只要有真爱,就是本命巧克力啦(注35)!」
  「少给我玩这种文字游戏,臭小鬼。我讨厌小鬼,而且更讨厌你。」
  「呜呜……」
注35日文「义理」原意为情理、关系。不过在日本情人节,女性送给男性朋友的巧克力叫做「义理」;若是送给有感情的男朋友,则叫做「本命」。

  「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就是你。」
  从她对稚幼少年的用词来看,很难想像她的身分竟然是保母。骂完后她别过脸去,彷佛两人之间深深烙印着一道暗渠中的龟裂般,拒绝重修旧好的大裂痕。
  「绝对不行吗……」
  「你真的很罗唆耶。你这样会给我添麻烦,赶快滚回家去。」
  「我知道了!我回家!」
  「……不过,既然你坚持要来的话,就让你来住吧。不过只能住一晚而已。」
  「好!」
  ……哎呀?
  刚才的对话,跳针会不会跳太远了啊?
  少年笑咪咪的态度彷佛习以为常般,露出纯洁无瑕的笑容面向我们。
  「对了,大哥哥和大姊姊要不要一起来呢!一起来吃晚饭吧!」
  「咦?我、我们也去?」
  「反正采咲阿姨总是闲闲没事做啊!我也帮忙拜托罗!」
  「臭小鬼,叫你别得意忘形了。竟然随便带不认识的陌生人到别人家里去,你在学校念书都念到哪里去了啊?」
  「我知道了,那就算了!」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喔。」
  「好!」
  我们连插嘴的余地都没有,晚餐就顺其自然一起有了着落。
  「得重新想一下晚餐的菜单了……」
  采咲女士一边不耐烦地嘟囔,同时以指尖旋转叼在嘴上的白色棒棒。然后我听见一声「啪哩」,以及嘴里喀滋喀滋咀嚼的声音……仔细一看,她嘴上叼的不是香烟,而是棒棒糖。
  这人是怎么回事啊……嘟个人来告诉我,她究竟是可怕还是温柔啊。
  「……哎呀?」
  我现在才察觉,背上月子传来的温度丝毫没有动静。
  我回头一看,小猫咪就像盐雕一样全身发白僵硬。我轻轻戳了戳小腹,她整个人就差点直接倒在地上。
  看来是因为紧张过度,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吧。
  这也不能怪她,因为自己妈妈的个性太出乎意料了。
  *
  对了,不知道各位有没有看过江户时代的春画?
  那种淫靡而昏暗的描绘方式,以当今的眼光来看都很情色。好东西能超越时代,区区十年的光阴根本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各位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吗?我在说筒隐家的外观。
  搭乘比现代更拥挤的公车,穿越比现代更吵杂的住宅区,来到了连绵石墙深处的日式豪宅。即便历经岁月风霜,和十年后的今天造访时相比,依然保有亘久不变的娴静外观。
  奢华的大门与前庭的白沙都是司空见惯的场景。我们两人无意识中眼神交会,同时松了一口气。筒隐家的月子妹妹,似乎也因此从紧张中获得了解放。
  我们被带到大房间的半边。
  几十叠榻榻米大小的客厅以纸门区隔,一侧封闭不用,另一侧用作居住空间。
  「有股霉味……」
  我和筒隐再度四目相接,屏住了气息。
  和十年后的空荡模样回异,房间丝毫看不出整理过的迹象。挤成一团的棉被或衣物,乱糟糟地堆在房间的角落。壁盒里横倒着一个没插任何东西的花瓶,还沾着蜘蛛网。
  花瓶上挂着一幅春画……不对,是水墨画的挂轴。挂轴被虫蛀的乱七八糟,完全看不出上头画的究竟是鹤还是女性。
  「没关系啦,报销的话就丢掉,拿个新的来挂就行了。」
  采咲女士大口大口扒着牛肉饭,同时爱理不理地说着。
  所谓的『晚餐的菜单鹞,似乎只是茌便利商店买便当,或是到速食店外带的差别而已。买回来后也懒得用自家餐具换盛,就直接大口大口塞。身边还倒着几个像是垃圾袋的东西。
  或许筒隐家的内侧无法跨越时代吧……
  喜欢打扫的月子妹妹,却无言地低着视线,一心一意狼吞虎咽着特大碗多洋葱多汤汁的猪肉饭。
  其实筒隐月子这个可爱女孩的真面目,根本就是狰狞的美食斗士。只要眼前出现食物,她的思考就会完全停摆。
  「……不好意思,采咲女士。」
  所以呢,我代替她下定决心发问。
  就算对方再怎么邋遢,毕竟还是继承筒隐血脉的人。没什么好害怕的。
  「冒昧请问一下,您的家人呢……?」
  「嗄?」
  她回瞪了我一眼,真的超恐怖。
  「在问别人问题前,先报上自己的名字是基本礼貌吧。」
  「您说得一点都没错!我是十年后的横噗……」
  我的侧腹从旁被捅了一下,脑袋撞向榻榻米。
  「我吃饱了,真的很好吃。」
  将所有饭粒扫得干干净净的月子妹妹,假装不知情地摸着当作凶器的手肘。
  我的耳边传来「不可以说出名字」的低喃声。「现在有太多事情还不清楚,这里请学长交给我吧。」
  ——她说得没错,因此我将抗议的声音吞了回去。
  十年前的筒隐家,完全感觉不到有别人居住,甚至完全没听到年幼月子和筑紫的声音。只有尘埃与蜘蛛主张自己的居住权。
  这里和我认知的筒隐家完全不同。在真相明朗之前,还是先静观其变比较好。
  月子妹妹挺起可靠的娇小胸膛,
  「我是岳紫·Y·小窦艾勒,这位是我的哥哥扬仁·T·小窦艾勒。我们和阳人母亲那边的家族关系比较亲近……另外名义上是兄妹,不过却是义兄义妹关系,因此我们长得不像,在法律上也没有任何问题。」
  如数家珍般流利地说着。
  ……这女孩不是说画片的高手吗?怎么命名的品味却这么怪啊。还有最后那两句话究竟是为了强调什么?
  「我们有事情找横寺先生,才会造访这座城镇。不过他今天似乎不在,因此刚才正有些不知所措呢。在阳人弟弟的热情邀绚下来到贵宅叨扰,真的很抱歉。」
  「是啊,真会给人添麻烦。」
  采咲女士露骨地咂了咂舌。
  「我吃饱了。你应该还吃得下吧,既然还在发育,就拿去吃吧。」
  她将自己还剩下大半的晚饭给了筒隐。
  「……非常感谢您。这份恩情今生难忘。」
  月子妹妹毫无表情的眼神闪闪发光,一头栽进美食斗士的战场里。哎,这女孩真伤脑筋啊,食欲可能超越理智了吧。
  看到她大口大口猛塞,采咲女士搔了搔自己的脖子。
  一旁的少年很有活力地举起手。
  「我也要!我也要再来一碗!」
  「真是厚脸皮,你还要得意忘形到几时啊。」
  「呜呜,对不起……」
  「点心选冰淇淋吃吧。我买了很多,别吃坏肚子啊。」
  「耶~!谢谢采咲阿姨!」
  「不是警告你别叫我阿姨了吗?你这臭小鬼。」
  两人一边持续着流于形式般的斗嘴,同时一起感情很好地撕开冰淇淋的包装纸。
  ……我实在搞不懂他们两人的关系。从外表和说话方式来看,采咲女士都是不折不扣的太妹,她本人似乎也刻意强调自己品行不良。但是少年不仅不害怕,反而和她十分亲密。
  「不过,我对大哥哥们感到很抱歉!」
  少年一口一口吃着冰淇淋的同时,低头向我们认错。
  「我的爸爸妈妈经常不在家!抱歉没机会让你们见到他们的面!」
  「是吗?原来是这样。我知道喔。」
  「你们今晚有没有地方能过夜呢!如果没有的话,为了表达歉意,干脆就住在这里吧!」
  「这样不太方便吧……」
  「别担心!因为采咲阿姨一个人住,所以总是很寂寞呢!」
  「嗄?」
  采咲女士像是被踩到的刺猬一样,发出很不爽的声音。
  「给你一点好脸色看,你就得寸进尺啦?我不知道你这小鬼有没有家教,但你是不是搞错什么啦。」
  「对不起!是我误会了!」
  「照顾一个臭小鬼已经够烦了,我哪里还有余力让别人住下来啊。拜托你搞清楚自己的立场吧。」
  「嗯!我会放弃的!」
  「……而且我明天还有点事情呢。」
  「我知道!我会放弃的!」
  「就跟你诡是很重要的事了……」
  「原来如此!我会放弃的!」
  「有事……」
  「了解!我会放弃的!」
  「……我只有一间房间能借他们过夜啦。」
  「耶~!谢谢阿姨!我最喜欢采咲阿姨了!」
  「要讲几次不准叫我阿姨啊,臭小鬼!」
  「所以说大哥哥大姊姊,今晚就放轻松住下来吧!」
  于是我们晚上就有了栖身之所。
  ……他们两人的感情果然很好。简直就像真正的母子一样。

  「今天已经够累了,之后你们就随意吧。」
  结束简单的晚餐之后,采咲女士便横躺在榻榻米上。
  从皱巴巴的衬衫缝隙中,采咲女士白皙到很离谱的肌肤,以及略带性感的双峰完全一览无遗。就像被技艺不精的料理人宰杀的银鱼一样。
  我差点想教教她该怎么选择适合的内衣,还好忍住了。
  ……住家能表现一个人的个性,这句话应该是真的。
  透过纸灯静下心来仔细观察,的确能从采咲女士的容貌窥见筒隐姊妹的清楚长相。疲倦中迷迷糊糊眨着眼睛的模样,和两姊妹像极了。加上姣好的身材也不输给钢铁小姐。
  虽然是个大美女,但她却对自己的服装与发型漠不关心。
  真是暴殄天物啊……
  如果没有体贴照顾的妹妹,钢铁小姐大概也会步上她的后尘吧。真是太可怕了,我愈来愈觉得月子妹妹真是伟大。
  「采咲阿姨,在这里睡会感冒喔!」
  正当我以为怎么在大房间里不见少年的踪影,只见他拖着一床比自己身高还高的棉被出现。
  「还有要洗澡喔!要先洗澡再睡觉!」
  「今天没差啦……明天再洗就好了。」
  「不可以啦!那至少要换一下衣服!」
  虽然采咲女士不耐烦地挥手赶他,不过少年依然不放弃,将温暖的棉被拉到采咲女士骨感的肩膀处。然后少年拍拍她的手臂劝说她,仿佛在哄劝不断抱怨的年长女友一般。
  ……真是懂事的六岁孩子啊。将来一定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或许已经出类拔萃了吧……少年,哥哥对不起你。十六岁儿童的我,为了自己失落的过去而落泪。
  「嗯,那么大哥哥大姊姊,我带你们去房间吧!如果不介意的话,也有两位应该穿得下的衣服喔!」
  离开大房间,少年熟稔地走在灯泡不亮的阴暗走廊上,带领我们往前进。
  当然,我和筒隐也很了解这座房子的结构。
  ——只是筒隐家实在太巨大,而且太老旧。
  但即便是发出奇怪叽嘎声的木质地板、微微开启的纸门后方的阴郁隙间,或是笼罩在黑暗中的狭长走廊尽头——这些原本阴森的场景,在少年莫名开心的走路方式之下,似乎不至于让整个世界染上深沉的黑暗。
  「——告诉你们喔,今天的采咲女士,其实非常开心呢!」
  离开大房间有一大段距离后,少年突然停下脚步。
  「……是、是吗……」
  我只记得我被她瞪得心里发毛。
  「对呀!她好久没有说话说得那么起劲了呢!因为她在这个家里没有和大家一起吃过饭,刚才她凝视姊姊吃饭模样的表情,真的非常温柔喔。我也得谢谢大哥哥大姊姊,感谢你们今晚住下来!」
  他的声音中透露出藏不住的喜悦,轮流紧紧握着我和筒隐的手。小小的手却散发出大大的温暖。
  「……原来她从来没有和大家一起吃过饭。原来是这样。」
  「那、那少年你呢!」
  由于应该在这个家里的筒隐一脸困惑地低着头,我只好连忙换个话题。
  「刚才你称呼采咲女士为『采咲女士』吧?这样算正常吗?」
  「嗯!」
  「那你何必当着她的面,一直故意叫她阿姨呢……既然她本人不喜欢,叫她姊姊等称呼不是更好吗?」
  「不过采咲女士喜欢人家叫她『阿姨』喔!」
  「咦……」
  原来这是一种玩法啊,这种性癖太特殊了。将来有希望——不对,年纪还这么轻,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因为采咲女士很奇怪喔!其实让她真正感到高兴的,应该是另一种称呼吧。」
  「另一种称呼?」
  「——例如采咲妈妈,之类。」
  少年的声音沉了下来,溜出悲凄的笑容。
  他的模样宛如孤军奋战的小小骑士,从站姿散发出一股虚幻的坚强。
  「因为采咲女士孤单一人,其实她是非常害怕寂寞的人呢。所以我也得努力陪伴她才行。」
  「……我很能体会你的心情。」
  曾经在这个家里和姊姊相依为命的女孩,静静地点了点头。
  她的点头带着些许的哀凄与同情。不过途中,她就逐渐转而咀嚼玩味自身洋溢的幸福感。
  因为缺乏和家人的回忆而寂寞。因为寂寞难耐,遭人遗弃的猫才会一直用细微的声音,发出「来玩扑克牌吧」的邀约;那声音比记忆更有真实感地依然紧贴在我的鼓膜上。
  但是,这些伤痕应该已经被痂痕覆盖了。
  我们之间累积的对话,以及我们所跨越的难关,应该已经葬送了筒隐家的黑暗,将其化为过去的亡灵了。
  「这些感觉总有一天,会出现像你一样的英雄,在他的帮忙之下获得解决。别担心,别担心。」
  筒隐面无表情地将少年拉过来,怜爱地抚摸着他幼小的头。
  不断地、不断地抚摸。宛如横越架在过去的我和未来的我之间,那条细小的幸福之桥一般。
  「啊哈哈……姊姊摸太久了啦……」
  「没有这回事。被年纪大的人抚摸,是年纪小的人具备的正当权利。」
  「那、那么,大姊姊也想被别人抚摸吗?」
  「……这个,该怎么说呢。」
  筒隐抬头瞄了我一眼,随即又别过脸去。
  哎呀,刚才的动作难道隐藏着什么要求吗?因为月子妹妹资格考的新问题,可能包括了咬人猫的陷阱题,真是伤脑筋啊。就像被抱枕那个时候一样。让我带回去好好检讨一番吧。
  「不用管我没关系,现在是抚摸阳人弟弟的回合。」
  「唔唔唔……」
  少年在筒隐的来回抚摸之下,眼角微微泛红,露出困惑的表情,脚跟扭捏地摩擦着。
  然后他彷佛突然想起什么一样,抬起头来看我,并且抓住我的右臂。
  「帮我一个忙,大哥哥!」
  只见他不断蹦蹦跳,将我的手臂拉长,然后碰触筒隐的头。
  「大姊姊就让大哥哥来回礼吧!开、开玩笑的啦……」
  「…………」
  「…………」
  「…………」
  「……这个,对不起,没事啦……」
  大概是对自己主动出手感到无地自容,只见他一下子连耳根都红通通的。这置之不理的话可能会出人命吧。
  就这样,我继承了少年的遗志,战战兢兢地开始抚摸筒隐的头发。一不小心可能连我都会跟着陪葬。
  不过筒隐的乌黑秀发就像泼了水一样纤细,光是触摸就隐约从指尖传来阵阵香气。现在就算没命也是死得其所吧。
  「…………」
  筒隐并没有一口咬过来。
  她只是身体偶而会颤抖一下,既没说不要也没说想要,一个劲抚摸少年的头。而我则好乖好乖似地抚摸筒隐的头。少年颤抖的指尖正抓着我的手臂。
  「…………」
  「…………」
  「…………」
  没有人说半句话。不断持续这种奇妙而神秘的永久循环。
  某种意义上,多亏被筒隐抚摸的我,我才有机会抚摸筒隐呢。如果从时间悖论的角度思考,就像一边抚摸着月子妹妹,同时被月子妹妹抚摸一样啊!增加了耶!月子妹妹变成两个人了耶!哇噢~!!
  ……总觉得现在这一刻,如梦似幻呢。
  「好!既然机会难得,我们就来实际增加月子妹妹吧!展开快乐家庭计划!」
  「……………………」
  我顺势抱着筒隐的肩膀,试图带她进入寝室;于是她无言地死命拽着我的耳朵,让我的左耳差点变成两个。
  *
  今晚的月色真美。
  皎洁的明亮月光,洒落在整座中庭池塘之上。
  高挂在天空的满月,以及池水中的模糊月影,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呢。
  不知道水面的另一侧,镜之国中的平行世界里,是否有一个不知道几岁的横寺同学,正在窥看着我们呢。
  「……真是奇怪。」
  我不由得噗哧一笑。
  洗好澡之后,我在中庭里悠哉游哉地散步,同时拉着不合身的运动服衣领。
  以前,不对,应该说十年后,我在筒隐家过夜畴同样借穿过。无色无味,身体部分宽宽大大,却只有手脚部分嫌紧的蓝色运动服。
  虽然少年随便挑了这件给我穿,不过我和这件衣服似乎满有缘的。事到如今,我对筒隐的父亲愈来愈感到好奇了。
  真想见见他的面啊——正当我这么想着,却发现大房间前面的走廊,坐着一个异样的东西。
  那是一只超大老鼠的轮廓。
  「——哇!」
  该不会是迪鼠尼乐园派来的刺客,或是神鼠宝贝的袭击呢?
  即使我立刻摆出架式,鼠界王者依然丝毫不为所动。好你个鼠崽子,竟然正翻着像是人类制作的杂志,还翻得跟真的一样。
  定睛一看,原来是采咲女士。
  不对,我刚才这句话并非『月子妹妹的母亲像极了刺猬呢~』这种表面上讽刺,却指着鼻子的骂人话,也不是比喻采咲女士的内心,而是字面上的意思。
  她穿着布偶装。
  那衣服很像中央大街上的俏皮高中女生所喜爱,有连身帽,可以从头到手脚包得紧紧的款式。细细长长的尾巴,淘气地垂在走廊的边缘。
  推测大约二十四岁左右的大姊姊,竟然会套着这种松垮垮的布偶装,而且还热衷地读着像是孩童流行杂志之类的东西。
  我刻意在砂砾走道上发出脚步声,于是刺猬小姐抬起头来,拿起嘴上叼的棒棒糖,懒洋洋地「嗯」的一声。
  「……这个,我以为您已经休息了?」
  「我换了睡衣之后就醒了。别在意。」
  「噢,原来那件是睡衣吗……嗯……」
  「怎样啦。我没什么自己的衣服,你有意见吗?」
  「绝对没这回事!这件很可爱喔!」
  「……什么可爱,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采咲女士穿着布偶装的肩膀微微耸了耸,视线继续回到杂志上。
  我站在中庭的一侧,心中思索和老鼠女孩以老鼠公式增加小老鼠的幸福育鼠计划。这时我发现低着头的采咲女士,嘴上叼着的棒棒糖不断颤抖着。
  「……不要一直盯着人家看。」
  「……为什么呢?老鼠很可爱呀,非常可爱呢!」
  「……可恶,早知道今天就不该换衣服……」
  对服装不太在意的采咲女士,将脸埋进杂志里发出呻吟的声音,耳朵微微泛着红。
  听到我称赞可爱,她似乎微妙地感到害羞。二十四岁的布偶装版大姊姊,总觉得一股奇怪的感觉在胸口高涨呢。真想以结婚为前提推倒她。
  「为什么您在看孩童的流行杂志呢?为了寻找新的布偶装吗?我个人认为,下次换穿猫布偶装不错喔。从遗传基因的角度来看很合适!」
  「……什么叫遗传基因的角度啊,换个布偶装以外的话题吧,别再提布偶装了。」
  「不要紧的!很可爱哟!虽然是大姊姊,不过您就像女高中生一样可爱呢!」
  「拜托你不要再说了,真的……」
  最后她戴上褐色的连帽,捣住圆圆的耳朵一动也不动。真是害羞的老鼠小姐,虽然和刺猬一样爱逞强,不过对夸赞和引诱的抵抗力也太弱了吧……
  ……『虽然爱逞强』?
  我歪头思索自己刚才想到的那句话,同时决定一试。
  「我并不是有意要让您难堪,只是将我看到的一五一十说出来而已。」
  「……不知道啦。赶快回房间去吧,我累了。」
  「拜托再陪我聊一下,一下就好!让我们来一场十几岁的认真论坛,讨论今后布偶装业界的动向吧。」
  「为什么要加上年龄限制?这样就算我想讨论也不能参加啦。」
  「可以啊!算是可以啦!您就像十几岁一样可爱呢!」
  「……你闹够了没。你是不是在调侃我?你分明是在调侃我吧。」
  「言归正传,假如布偶装设计成拉拉尾巴,就能刺激穿着者尾椎骨的系统,很多事情就会进展得十分顺利呢。」
  「别把话题扯回来啦。不对,根本扯远了啊。你是想让什么事情有进展啊。别盯着怪地方看行不行……」
  老鼠害羞地藏起了尾巴。真的好想推倒她。

  相较于刚才和少年在一起,采咲女士现在变得十分容易相处。虽然语气微弱,不过她仍会一一做出回应。最重要的是,那些锐利的针尖都缩回了眼神深处,现在一点也不恐怖。
  如果我从一开始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她,在我体内的虚拟亲密度量表一定会自动冲高,足以详细描述她那丰满胸部所具备的潜力吧。
  「……请问,为什么要对少年——叫、叫横寺小弟吧?用那么凶恶的态度吓唬他呢?」
  我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她眼睛眯成一半,从连帽内侧偷瞄着我。
  「有什么办法,就算小孩子喜欢我也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那个臭小鬼。」
  「他不是好孩子吗?真希望他能在永远的时间循环中,就这样停止成长呢。」
  「为什么要对好孩子这么残忍啊……」
  「换句话说,采咲女士其实也觉得他很可爱吧?」
  「唔。」
  伴随着像极了某个人的叹息声,一脸哀怨的表情从连帽里完全露出来。
  「为什么你会这么肯定?」
  「任何人看到都能肯定吧!而且他这么亲近您,应该连他本人都知道您很疼爱他吧。」
  「……少罗唆。」
  采咲女士不断拨弄着头发,同时将脸藏在布偶装内。活像一只掉进洞穴里的刺猬一样。
  「我这是为了他好。他也是经历过不少事情的可怜小孩,我看他可怜才照顾他。他要是会错意我才伤脑筋呢。」
  总觉得少年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诂。
  「你们两位的关系应该怎么称呼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还是一分钱一分货?」
  「什么关系啊……」
  「啊,应该说是互补互助吧。」
  「你的大脑语言区究竟是怎么组成的啊……」
  「要是能坦率一点就好了。这样彼此都能获得幸福啊!」
  我忍着笑,不过随即止住了。
  「就说你很罗唆了。告诉你,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
  「——被破坏家庭的人养育长大,会获得幸福才有鬼啦。」
  采咲女士忿忿不平地说着。
  「我、我觉得应该没有这回事吧——」
  难道身为母亲的您,破坏了月子妹妹所成长的这个家吗?
  这句话差点从我嘴里蹦出来,还好成功硬吞了回去。
  要跨越这一道界线,再怎么说都会让人踟躏不前啊。
  「……别安慰我了。」
  「咦?」
  「我说,你不用再安慰我了。你一定觉得这个家大归大,却和空壳子没两样吧。」
  「这、这个,呃。的确大得很离谱,打扫的人一定很辛苦吧……」
  「别看现在凄凉,以前多少还有其他人呢,包括我的女儿喔,而且还有两个呢。在这个家分崩离析之前,她们都十分黏我呢。该说是可爱还是什么呢。」
  采咲女士放下手边的杂志,微微笑了笑。卡在走廊边边,歪歪扭扭的封面——标题叫『Petit Moon』的孩童风时尚杂志——上面的照片,是满面笑容的孩子们。
  照片中央的尾巴发束少女,总觉得好像某个人。
  看到这一幕,我实在忍不住了。
  「——别再说什么破坏家庭,或是分崩离析这种话了。」
  「嗄?」
  「我认为您的女儿们,现在依然非常喜爱您。」
  刚才还犹豫不敢开口的话,现在如连珠炮似地脱口而出。
  「您绝对没有破坏任何东西。不论经过五年或十年,都绝对没有破坏任何东西。不论多么寂寞、多么痛苦,她们都抱持着对家人的记忆,咬牙苦撑过去了啊。」
  「别说得你好像亲眼见过一样。」
  「是真的亲眼见过啊!」
  看到妯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我才发现我刚才几乎是用吼的。
  场景回溯到暑假,被囚禁在幻想台风中的筒隐家。
  当时两姊妹千思万想的本人竟然以这种口气,用过去式形容自己的女儿,我可不希望见到这种事。
  采咲女士紧张地吞了口口水。
  「你说你见过,那是怎么回——」
  「我要是这样说,您会有什么反应呢……哈哈……」
  「…………」
  她像是打量我一般,沉默一阵子之后。
  「……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十年前世界的居民叹了一口气,微微摇了摇头。
  这口叹气很长,真的,真的很长。
  「——对不起。但请您告诉我,为什么您的女儿现在没有和您一起住呢?」
  「……这可不是什么有趣的话题啊。」
  这次她没再骂我罗唆了。
  「四年前,老公因为工作的关系而搬回义大利的老家。我这边也因为家族的继承问题,因此暂时独自留在这里。」
  采咲女士彷佛抛出话题般开了口。
  她似乎决定装出这种随便马虎的模样,藉以甩开刚才的叹息。
  「你知道『武藏国风土记』这本古老文献吗?应该不知道吧。我们家可是自古以来代代相传的名门呢。至于所谓的名门呢,多半都会拥有钜额的财富、麻烦的亲戚,以及忌讳的传承。」
  「……忌讳的传承?」
  「猫啊,猫,不过那些不重要。总之我没办法一起前往义大利。时间一晃两年,我好不容易才处理完家里的杂事。当时我老公去世,正准备将女儿接回来时,镇上却发生了大洪水。三番两次耽搁之后,对面的双亲突然翻脸不认人,开始争夺起亲权来了——就是这样,结束。很好笑吧?」
  「这……」
  「快笑啊,因为连我都想笑了。」
  采咲女士的自嘲充满了凄人却步的尖刺,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
  这让我联想到极度弱小的刺蝌。这种小动物会独自缩成一团,就为了保护自己而拚命露出自己的尖刺。
  不过——难道这样就结束了吗?
  即便事到如今,还是有办法可以接回两姊妹啊。就算去下跪也好,用抢的也好。我向往上演一场媲美好莱坞电彩的月子妹妹争夺战呢。
  事情永远不嫌迟。
  「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采咲女士将手背在身后,呆呆地仰望天空。天上的月亮丝毫没有盈缺,完美无瑕地高挂在夜空中。
  秋之夜空遥远而辽阔,宛如映照在水面上的镜像世界一样,失去了现实的感觉。
  「如果,如果啦,我是不同世界的人!」
  「嗄?」
  「而且,我能让你和女儿见面的话,您会怎么做呢?」
  「别再开这种无聊的玩笑了。」
  「这不是无聊玩笑!如果是真的!」
  「这个——好吧,如果真的存在一个和这里不一样的世界,那我很想去看看。然后这次一定要——」
  噗通——
  大概是鲤鱼跳起来吧,中庭池塘里传来响亮的水声。这声音彷佛区隔现实与梦境一般,听起来极为真实。
  呢喃般的声音突然停止。
  「哎……我真傻。胡思乱想什么啊……」
  伴随着一声叹息,采咲女士不顾形象地躺在走廊上。
  她的态度应该代表谈话就到此为止吧。也不管飕飕的凉风吹在身上,就像是懒得动了一样闭上眼睛。
  这里是已经死亡的世界。她丝毫不想为了改变未来而采取行动,只是不断悔恨过去而日渐封闭。
  丢在一旁的杂志在风吹之下,页面被啪啦啪啦吹开,在月光下映照着遥远世界的孩子们。
  *
  天气变得好冷。
  这种时候就是该睡觉。若是能在酣睡中梦见可爱的美少女,就会心情舒畅。如果美少女在梦中脱起衣服来,那就更棒啦!
  我来到分配给我们当作棉被间的客厅。只见少年手持类似武术棍棒的东西,在拉门前像守卫一样直挺挺地站着。
  「嗨,怎么啦?在训练什么吗?」
  「啊,大哥哥!大姊姊刚才指派我非常重要的任务呢!我会尽全力加油的!」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他看起来十分骄傲。
  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时代吗?
  光是受到大姊姊指派任务,就兴奋得欢天喜地,多么纯洁的心灵……不对,换作现在的我也会感到很高兴啊。倒不如说,少年此时的喜悦将会转变成愉悦,甚至可能因此唤醒无垢的牲欲原野。月子大姊姊也真是罪过呢。
  我再次低头看着少年。
  在这个已经死亡的过往世界里,只有这个孩子,带有活着的真实感。待在他的身边,就有如冻僵的身体逐渐恢复体温一般。
  我似乎能够稍微喜欢上自己呢。
  「你睡在哪里呢?干脆来和我们一起睡吧。」
  「咦,好、好啊……不过可以吗?这样会不会给大哥哥和大姊姊带来麻烦呢……」
  「别说傻话了,这样反而感觉像是年轻夫妇,大家都会很幸福呢。」
  「哇、哇噢!谢谢大哥哥!我很少和大家一起睡觉呢!」
  我只不过说要拉他一起睡而已,少年就高兴得蹦起来,露出笑咪咪的神情。
  ……真是纯真过度啦。这下糟糕了,说不定我和他之间会超越喜欢,产生扭曲的感情啊。我得和他在棉被里展开内心的交流,赶走这些妄想才行……
  「那么我们赶快睡觉吧,这是男人与男人的交流喔!绝对不是什么亏心事喔!」
  「啊,等、等一下!现在不可以啦!」
  「就说别客气了嘛。别担心,绝对没有什么好怕的啦!」
  「大哥哥好可怕喔!不是这样的啦,大姊姊他——」
  我摆脱害羞少年的抵抗,一拉开拉门。
  眼前出现的,是皑皑白雪中的小小野莓。
  简单而言——就是筒隐的裸体,加上几乎脱下来的草莓图案小裤裤。还有,地板上有一座堆得高高的内衣小山。
  大概是趁着换睡衣的时候,同时和采咲女士借内衣裤,一个人办起试穿大会了吧。
  她就站在大穿衣镜前,若隐若现地露着来不及遮掩的绝妙角度。小裤裤还挂在脚踝上,维持着单脚站立的不平衡姿势,美少女裸体大赛长年优胜者就这样定在原地不动。

  在微弱电灯的照明中,半弯着腰所突显的浅色隆起与凹陷形成强烈的对比。傲然尖挺的草莓色突起,在柔嫩肌肤的白皙衬托之下更加显眼。
  我一直觉得,筒隐的模样实在太缺乏戒心了。还有『我一直觉得』这种惯犯的感想也是脑袋有问题。
  「大、大哥哥,这个,呃,你、你没事吧……?」
  「危险~!」
  「呀呜!?」
  由于站在我身后的少年战战兢兢地即将探出头来,我赶紧遮住他的眼睛。然后直接将他丢在外面走廊上,关起门来深呼吸。现在客厅里只剩下我和筒隐两人。
  「这样就放心了!」
  「………………学长。」
  一丝不挂,不对,脚上还挂着一条小裤裤的筒隐,缓缓地开口。
  「为了当作日后参考,能不能请学长告诉我,什么事情可以放心了呢。」
  「门外由少年看守!门内由我来保护!由两个我形成双重防壁!任何人都别想进来!」
  「唔……」
  「好啦,月子妹妹你可以继续放心换衣服啦!」
  「原来如此。」
  筒隐抬头盯着我瞧,大大的瞳眸彷佛将我吸进去一般,我们就这么对望了一会儿。突然,我事不关己般地思考着,横寺同学刚才究竟在胡扯什么呢。
  ……如果她愿意让我辩解的话。
  我自己脑袋也一片混乱。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开始采草莓啊。而且不论从何时何种角度来看,筒隐的裸体都宛如艺术品般芙丽。我绝对没有对她产生任何邪恶思想。而且我还很兴奋。
  「——看来光是拜托阳人弟弟看守,是我太不小心了呢。」
  冷静,难以言喻的冷静声音洒落一地。
  筒隐以自始至终都很自然的举动,缓缓蹲了下去。
  「这是我贪图方便的责任,小时候的阳人弟弟没有错,丝毫不该责怪他。这也不能责怪学长,不应该责怪任何人。」
  「真不愧是月子妹妹!这么体贴!所以被告无罪!」
  「只恨变态不恨人,罪可忍变态不可忍,绝对不能饶恕变态。」
  「月子妹妹……?」
  「本庭现在宣布判决。」
  全裸的筒隐一屁股端坐在榻榻米上。她的腰杆笔直地挺着,柔嫩的肌肤甚至散发出一股高雅。然后她捡起少年遗落在房间里的棍子。
  审判之槌高高举起,只见筒隐化身为小小的阎罗王。
  ——之后的事情,我实在记不得了。

  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躺在被窝里。
  我就像根鲜血淋漓的圆木一样,躺在阴暗的房间内,躺在整齐铺设的被子上。
  「真是奇怪。总觉得刚才好像体验了一趟地狱呢——」
  「会不会是学长作梦梦见的呢。」
  从同一房间的角落传来平淡的声音。说得也是,那种笔墨难以形容的恐怖刑罚,一般人怎么可能忍受得了呢。
  少年不在四周。可能是看见大姊姊隐藏的一面,害怕地逃到大房间去了吧。
  这么说来,嗯,现在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
  「…………」
  持续了一阵沉默之后,
  「以防万一,我先声明。」
  由筒隐先开口。
  「虽然我和学长两人独处深夜的密室里,不过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如果学长趁我不小心睡着时偷袭我的话,我真的会生气喔。」
  「为什么这么具体地指定时间啊!?」
  「我真的会生气喔。」
  筒隐的声音还是一样遥远。她大概连同棉被,一起避难到十分遥远的地方了吧。
  「我、我不会偷袭你啦!绝对不会!」
  「真的吗?」
  「真的,我向天地神明发誓,不管发生任何事惰,我都不会碰你一根汗毛的!」
  要是再到地狱走一遭,我可能就回不来了。等身体情况万全之后再偷袭吧。
  「是吗…………草莓……」
  似乎听见她在被窝里缩成一团的窸窣声。含糊不清的声音中似乎还混杂了叹气声。无奈的是,母亲大人也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现在还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候。
  ……母亲大人,是吗?
  我紧紧闭上眼睛,试图忘记刚才那番话。
  想不到放弃希望的人竟然会是母亲,我实在不愿告诉筒隐这件事。
  深秋的风势让庭院嘈杂不休。类似小动物奔跑的声音,让天花板不时传出叽嘎声。
  当我静耳倾听夜晚的声音一段时间后,
  「——独自一人在这个家生活着,果然太宽广了呢。」
  我以为筒隐已经进入梦乡,想不到她突然开口。
  「想不到妈妈竟然能忍耐这么久……虽然我一点都不希望妈妈承受这份孤独。为什么,妈妈不和我们一起生活呢。」
  「那是因为……」
  「看到这个家的惨状就真相大白了。妈妈一个人生活,屋子里没有半个小孩。以前的我和学长没有任何接触点。我果然没有资格成为第一,原来是这样。」
  她说得没错。
  钢铁小姐的记忆有问题,祖父母那边的记忆才是正确的。
  这个时代,筒隐姊妹早就离开了家。所以月子妹妹不可能是和我认识最久的人。
  「但、但是!这和资不资格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或许是这样没错,或许并不是这样。我以自己的理论来思考这件事,就像学长有学长自己的想法一样。总之无论如何,我们两人之间都没有交集。」
  「筒隐……」
  「妈妈也和我的想像天差地远。我从来没有听姊姊说过,我们的妈妈是那样的人。要不是我想确认什么过去的话——」
  微微的叹息掩盖了语尾,之后筒隐没有再说任何话。
  夜晚在寂静中愈来愈深沉,
  我隐约觉得,我们或许已经不需要再待在这个世界了。
  我们已经确认所有该确认的事情。甚至连原本不想知道的事情,都知道了真相。
  如果我说「我们回去吧」,月子妹妹说不定会帮我取消愿望。
  但是——就这样回去好吗?
  我揪着不合身的运动服衣领,向应该曾经居住在这个家里的某人许愿。
  请赐予我力量,能让月子妹妹等人获得幸福的力量。
  这肯定需要时间。
  要潜入十年前的深处,解开某些谜团,不论是我们或是筒隐家,都还没做好准备。
  我毫无根据地相信,世上有些事情到了明天就会迎刃而解。
  ——当然,这种想法大错特错。


  4.横寺心中的想法  
  第二天的早餐是便利商店卖的甜面包,不多不少三个,三人份。
  「虽然的确很美味……」
  即便是猫科杂食性的月子妹妹,也闷不吭声地嚼着面包。
  筒隐原本想为经常饮食不均衡的少年,设法亲手做一套美味的料理,结果似乎连可以烹调的材料都找不到。应该说,家里连『冰箱』这种东西的踪影都没有。
  为了全能自宅改造王计划而燃烧的小小主妇,要亲自出马改造厨房,是距离这个时代还很久以后的事。
  「妈——采咲女士还没起床吗?」
  「刚才闹钟有响,我试着摇尾巴、拉圆耳朵或是剥身上的皮,但不管怎么弄都叫不醒她,我就把闹钟按掉了。」
  「学长,我说的对象是人类喔。」
  「咦,我刚才说的是采咲女士没错啊。」
  我和筒隐望着中庭,同时坐在走廊上。将少年夹在我们中间。
  或许是衣服太过宽大,筒隐看起来好幼小。衬衫应该是向采咲女士借的吧,袖口和衣摆显得松垮垮。看起来很像连肩膀和锁骨都外露的露肩上衣,以一个别致的蝴蝶结整合。真想举办摄影会啊,开放近拍模式。
  少年抬头看向我。
  「大哥哥该不会昨天晚上,聊天聊到很晚才睡觉吧?」
  「……这样不好吗?」
  「有一点……不过就算没有很晚睡,采咲女士早上也会睡很晚喔!」
  「这样太邋遢啦!」
  「……因为她好像经常到天亮才总算有睡意,这也是没辫法的。晚上睡不着是不是很难受呢……」
  充满活力的小小少年,一脸疑惑地歪着头。
  等你长大之后就明白了。总有一天,你也会找到一两个整晚不让你睡的撒娇女孩吧。不过我还没找到,所以我也没办法挂保证。
  采咲女士就睡在我们身后的大房间,但里面却像死者洞窟一样安静。幸好房间里偶尔会传出些微的咳嗽声,让我们放心她至少还活着。
  「话说回来,我记得你好像说过,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呢。」
  听到我这么说,少年蹦起身来。
  「啊!今天是测量身高的日子!」
  「身高?」
  「这里,这里!采咲女士每个月都会帮我测量一次身高喔!」
  少年将背靠在走廊的柱子上,用力挺起了胸膛。
  在他头顶上略为低一点的地方,有一道不知是以雕刻刀或什么工具刻上的,全新的横向伤痕。同一根柱子上还有好几道相隔数公分的痕迹。
  「难道重要的事情,就是测量身高吗……」
  「这可是我的成长纪录呢!比三餐还要重要喔!」
  「你的比喻我听不太懂,因为采咲女士似乎不太重视吃饭呢。」
  「唔~!比下午三点的点心还要重要啦!采咲女士最喜欢吃糖果了!她最喜欢叫我在超市买小孩子吃的棒棒糖,等结帐完后再偷偷塞进自己的袋子里喔!」
  「更让人搞不懂了啊!虽然她的确似乎会做这种事!」
  「总之很重要就对了啦!」
  少年难得像是生气一般,双手用力挥舞着。
  「是采咲女士主动说要帮我测量的嘛。是她说要量的啦!就算长大之后,我也不会忘记的!」
  他以手指描着刻在柱子上的痕迹,彷佛成长的历程就刻印在这里一样。
  我突然感到胸口传来一阵难受的苦楚,紧紧揪着自己的运动服。
  「……学长,怎么了吗?」
  「我没事。」
  筒隐一脸不安地靠了过来,我摇摇头笑着回答她。
  我的确曾经在这里,这里刻着我过去成长的证明。
  一想到这一点,就觉得空荡荡的胸口传来一股暖意,一股苦涩又高兴的心情叫人难耐。
  ——但是,我忽然想起。
  『妈妈用尺帮我量身高的痕迹还刻在上面。她抚摸着我的头,那模样宛如昨日才发尘般历历在目。如果没有这个家,也就不会有今日的我们了。』
  十年后的声音,宛如昨日一般在我脑海里响起。
  ……钢铁小姐究竟去哪里了呢。

  就在这时候,一阵汽车喇叭声响起。
  豪宅的另一侧,似乎有辆车子停在正面玄关前方的马路上。
  来者似乎连门口的电铃都不屑使用,尖锐刺耳的喇叭声接连响了两次、三次。接连不断的噪音撕裂了屋里的平静。
  「——现在几点了?」
  大房间的纸门开殷,脸色苍白的采咲女士拖着刚脱下来的布偶装,摇摇晃晃地爬出走廊。
  「不小心睡过头了……」
  「别担心啦!我的脑袋不会因此逃跑的!」
  「只有脑袋逃跑才叫做惨剧吧……不是这个意思,今天我和她们约好见面——」
  「难道有客人要来找采咲阿姨吗!?真是难得呢!我们赶快去迎接吧,大哥哥!」
  由于少年硬拉着我的手,我只好拜托月子妹妹照顾采咲女士,同时站起身来。
  距离正门一段距离之外,停着一台租用车。
  我们走出大门来到外面时,正好看见后座席的车门开殷。
  下车来的只有一个人。
  头发绑成短短的马尾,穿着毛衣与迷你裙的少女。从她娇小的身躯来看,年纪应该和少年差不多吧。
  不过浑身散发的绝对君王气息,却强硬拒绝少女与少年为伍。
  目不转睛的眼光就像锐利的钢枪,随侍在侧的空气彷佛坚硬的铁镗。只见她宛如王者进军般威风凛凛地昂首阔步,抬头瞪着我说:
  「——你们要是再晚一点点出来迎接,我就要吩咐驾驶打道回府了。这个家的主人究竟在干什么啊。」
  她的说话方式,是习惯高高在上的人所特有的。
  我知道这女孩是谁。
  从她的眼神、散发的气氛与说话的方式——和十年后的她一模一样。
  「筒隐筑紫……」
  听到我不经意低喃的名字,迷你女王冷淡的眉头挑了一下,出乎意料地表达肯定之意。
  「筒隐?大哥哥,你是说……」
  「嗯,我想她应该就是采咲女士的女儿。」
  「……不会吧……」
  步年愣愣地低喃着。彷佛听到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概念一般,频频揉着眼睛。
  「我可没听说这个家雇用了新的下人,你们两个是谁?」
  听到迷你女王这么问,少年慌张地抬起头来。
  「我、我叫阳人。大哥哥叫做,嗯——扬仁·T·小窦艾勒!」
  「哦?真是奇怪的名字,哪个国家来的?」
  「对了,大哥哥你是哪里人呢?」
  「啊,我还没想,这个……那个啦,那个……那、那拟亚王国吧!」
  「别扯这种无聊的谎言,蠢蛋。」
  迷你女王丝毫没有反应,还当下斥责我。
  「哎、哎呀!?那、那拟亚耶!你最喜欢的那拟亚……啊,难道你还不知道什么是那拟亚吗?」
  「不得无礼,我早就熟读过了。以凡夫俗子喜好的娱乐物而言还算值得一看,然而无法区别现实与幻想的人,算不上可造之才。」
  「但是可以从衣橱里传送到异世界去喔!传送到有狮子王的世界去耶!啊,那么宇宙鲸鱼呢!贯穿粉红色的天空,来自地球防卫队!你也可以保护世界,和我握手喔!」
  「……我问你,究竟还要说多久难笑的笑话?」
  「哎、哎呀……你不是最喜欢这些东西吗?」
  「你究竟要愚弄我到什么地步?我不知道你究竟打什么鬼主意,但你这些蠢话连小孩子都骗不了。」
  「……不过,十年后却管用得很呢……」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的人生蓝图早就规划好,要成为领导这个愚蠢世界的救世主。浪费我的时间就是森罗的空转,扰乱我的思考就是万象的损失。我没有一丝一毫的闲暇听你鬼话连篇。」
  娇小的女王手叉腰站着,滔滔不绝说着无边无际的野心。
  老实说,我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呃,这个……领导世界的救世主,是指田径,还是体力方面的意思?」
  「别傻了。一是勤学,二是勤学,终归到底都是勤学。汲取世界上的一切知识,才是统治这个世界的秘诀。」
  「你、你真的要念书!?不会吧!?」
  「……这还用问。就算不是我这种人才,学业也是小孩子的本分吧。想不到你这么欠觖常识……」
  然后她还叹了口气,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
  真、真是怪了……她明明就是钢铁小姐,怎么看起来这么聪明?
  筒隐筑紫,似乎年仅七岁就懂得自主学习。如果让她妹妹听到,岂不是高兴得手舞足蹈,晚上要煮红豆饭了吗?怎么过了十年就劣化了呢……
  「够了。我母亲住在这个家里,快点叫她出来。毕竟我有权利指责她,为何破坏了彼此之间的约定。」
  「……破坏了,约定?」
  「正是。因为祖父母要和母亲讨论亲权,因此身为当事人的我也一同随行,千里迢迢跨海来到这个国家。想不到我们在约定好的饭店等了又等,就是不见她的踪影。难道——她这种恶行的言下之意是,她不要女儿了吗?」
  「绝、绝对没有!这只是偶然而已!你想得太严重了啦!」
  「身为下人还敢顶嘴?」
  女王的冰冷言词扎在我的鼓膜上。
  她的容貌的确有十年后的模样,但是举止却完全找不到任何可爱钢铁小姐的痕迹。
  绝对的正确等于绝对的冷淡,从她的言行里丝毫感受不到温暖。
  「一叶知秋,别以为『偶然』可以当成万灵丹。如果她真心重视我的话,就应该排除万难赶来会面,难道不对吗?」
  「这……」
  就在我后悔万分的当下,
  「连约定的时间都无法遵守的人,有什么资格谈约定呢。真要说起来,就像诚意的俗蕾试纸,判断是否有足够觉悟的贼猴尽速反应,然而……」
  「……嗯?」
  我不经意地歪着头。总觉得她似乎混杂着含糊其词的单字。
  「嗯什么嗯?为了你自己着想,最好别再提出无意义的反驳。」
  「问一下,贼猴尽速反应是什么意思?结核菌素反应吗?」
  「…………」
  迷你钢铁小姐沉默了一会儿。
  「……结……贼猴……尽速反应……我刚才也这样说,有什么问题吗?外国腔的发音对你而言似乎有些困难吧。」
  她傲然地撇过头去,想以含混不清的发音尽全力摆脱我的质问。
  我一声不响望着她,她反而焦躁地跺了跺脚。
  「你那是什么眼神啊!你有什么意见吗!」
  「这个……Repeat after me!」
  「唔、唔唔?」
  「结核菌素反应?」
  「贼猴尽速反应!」
  「托尔德西里亚斯条约!」
  「拖你得稀泥拉苏条约!」
  「麻萨诸塞大学?」
  「马杀猪赛大学!」
  「斯里贾亚瓦德纳普拉科特(斯里兰卡首都)?」
  「书里夹碗鲁肉!呜呜……」
  她似乎用力咬到了舌头。只见她以手指捏着通红的舌头嚷嚷着,同时眼角渗出豆大的泪珠。
  她果然还不擅长片假名的外来语呢。真是烂船也有三斤钉,再聪明也不过钢铁小姐。太好了太好了,好希望她能就这样健健康康成长呢。
  「抱歉抱歉,很痛吧,太为难你了。」
  「唔唔唔……唔唔……」
  我摸摸她的头。她的尖锐视线突然缓和下来,露出和缓又舒服的表情。与其说是安慰小孩,反到像是在疼爱猛兽之子呢。
  ……不过,安宁也只有一瞬间而已。
  我的微笑视线与迷你幼狮的缓和视线一交会,女王立刻眨了眨眼睛。
  她猛然摇了摇头,粗暴地拨开我放在她头顶上的手。
  「没、没礼貌!你在愚弄我吗!」
  满脸通红地大吼。
  「知不知道你刚才在干什么啊!」
  「干什么……摸摸你吗?」
  「不、不准用这种讨厌的方式说话!好死不死你竟然摸我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头!用手!不停地!摸来摸去!卑鄙人!不要脸!大混帐!」
  「别、别骂得这么难听嘛!刚才你不是也很高兴吗?」
  「够了!你给我住嘴,住嘴!谁、谁谁、谁觉得高、高、高兴了啊!没礼貌、没礼貌、无礼至极,不可饶恕!你这什么家伙究竟是什么人!」
  「虽然有点无关,不过你讲了两次『什么』喔。」
  「为什么这种状况下你还能扯开话题!?你究竟要侮辱人到什么地步!」
  「彼得范登霍根班德(奥运金牌游泳选手)?」
  「皮的班斑斑!不对!班德!」
  「哦,改得很好啊,了不起了不起。」
  「唔、唔唔唔……又摸我的头……」
  迷你女王泪哏汪汪地用力跺脚,
  「竟敢对伟大的救世主大不敬,是可忍孰不可忍!」
  发现脚尖踩到地上的小石头,便弯腰捡了起来。
  「喂喂喂!你要干什么?你拿这些石头要做什么!?这是救世主大人应该有的行为吗!」
  「这是对蠢人的神罚!神说当别人打了你的右脸,就要连左脸一起爆裂!」
  「有这么斯巴达的教义吗!」
  她使尽全力高举石头,紧紧闭上眼睛,摆足了架子执行投石头之刑。
  「危险——!」
  「臭家伙,为什么要躲开!?」
  「当然要躲啊!难道妈妈没有教过你,不可以做这种事情吗!?」
  「我才没有妈妈呢!」
  「当然有啊!怎么可能没有呢!她就在这个家里啊!」
  「我从来没当那种女人是我妈妈!」
  「咦?」
  「因为她抛弃了我们!她有什么资格当我们的母亲!」
  「你、你说什么……」
  ……我本来只想开玩笑逗逗她的。
  我突然发觉,这孩子的执拗已经踏入危险的领域了。

  其实仔细想想,马上就会发觉她的执拗其实没有意义。
  从她违背祖父母的意思,只身造访筒隐本家就知道。如果她真的没将采咲女士视为母亲,是不可能特地跑来的。
  「所以我根本没有妈妈!既然她都不认我这个女儿,好啊,那我也不认她这个妈妈了!」
  不过——要分辨表面功夫和真心话,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对小孩来说不容易,对大人而言更是难事。
  「…………」
  不知何时,侧门已经开了。我发觉我的背后有人。对于这番强硬拒绝母亲的话,那人也一直屏息站在我身后。
  迷你女王还没察觉到。
  「看我的,看我的,看我的!」
  有几颗石头弹到石墙上,钻进土里,或是飞跃我——
  「——痛……」
  结果想当然耳。
  石头砸中了呆站在我后面的采咲女士。

  一道血痕。
  宛如生病般苍白的肌肤上,出现一道红色的痕迹。
  「真伤脑筋……」
  采咲女士叹了一口气,用她那件最高级的衬衫袖子不耐烦地擦了擦脸。
  伤势不重,贴个OK绷就没事了。
  不过对于年幼的女王而言,似乎相当于难以挽回的失态。
  只见她脸色发白、双脚颤抖、愣愣地站在原地。
  「啊呜……抱、抱歉……」
  小小的双唇张开,正准备要说什么的时候,
  「……说得对,事到如今我的确没资格吧……」
  采咲女士抢先一步自嘲似地笑着,全面肯定自己女儿的行为。
  当下,女王完全哑口无言。
  必须责怪的事情,以及非道歉不可的事情,就在她的心中千丝万缕纠缠在一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见她紧紧咬着嘴唇,缓缓地后退。
  「……回、回去了……」
  「等一下!难道你没有什么该说的话吗!?」
  「没、没有!我没什么可说的!错的人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别说傻话了!你不是面临这种状况时,会临阵脱逃的人吧!?」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哪知道啊!我这辈子都要在祖父母家度过!什么妈妈,什么自己家,还有今天的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捣住耳朵,不断地摇头,落荒而逃般拔腿狂奔。
  「啊……筑、筑……」
  就在采咲女士犹豫该不该喊女儿的名字时,
  「永别了!今后再也不会见面了!」
  女王打断了她的话,躲进租用车后座并关上车门。宛如主动切断与母亲最后的关系一般。
  ——不管她多么盛气凌人,不管她是不是钢铁小姐,
  最重要的是,筒隐筑紫才年仅七岁而已。
  比高中生年纪小得多,还只是个孩子。
  我是不是错看她了呢。
  *
  租用车的排气声,就这样消失在马路的另一端。
  原本应该踏进家门的迷你钢铁小蛆,原本可以避免的破局,就这样随着车子一起远离了筒隐家。
  「今后再也不会再见面,这不是小孩子会说的话吧……」
  采咲女士淡淡地笑了笑。
  「一段时间没见,想不到她长得这么大了……真是的。」
  既没有追上去见她。
  也没有出声叫住她。
  采咲女士只是一个劲地自嘲。
  「……外面很冷,回屋子里去吧。小鬼,你也别呆站在这里了。」
  「采咲阿姨……这样好吗?这样,真的好吗?」
  「什么好不好,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连少年都明白的道理,她却选择装傻,不采取任何行动。
  宛如逃离寒风呼呼作响的柏油路般,她转过身去,放弃了这一切。
  「等一下,采咲女士——」
  「——这样不配当母亲。」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掩盖了我的呼唤。
  月子妹妹用力踩在白沙上,眼神盯着采咲女士瞧。
  妈妈丝毫不打算上前挽留女儿,她都看在眼里。
  「……你说话的口气和我家女儿好像。」
  「任何人都会这么认为。身为母亲——身为妈妈,不可能不重视自己的女儿。」
  「……我是很重视她们。」
  「那就该紧紧抱住她,即便只摸一次她的头也好啊。只要让她知道您真心爱着她,不就可以了吗?」
  「……」
  「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就是真的,没资格当母亲。」
  绝不动摇的大眼睛,难掩失望神情地眨着。
  我第一次见到筒隐当面批评别人。当然啦,她的确骂过我『学长真变态』很多次,不过和这次可差远了。
  我想,她一定忍耐了很久吧。
  从昨天晚上,或是从见到采咲女士的面就开始忍耐了。
  对母亲的甜蜜幻想不断遭到背叛,让她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欸,好了啦,不要吵架嘛……」
  少年夹在两个筒隐之间不知所措。
  「……抱歉,我说得太过分了。」
  月子妹妹垂头丧气地转身,
  「……不,没关系。」
  采咲女士依然低着头陷入沉默。
  气氛好凝重。
  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分崩离析。
  我的胸口感到阵阵刺痛。
  如果我没有来到这个家,没有多管闲事的话,不就省得被迫体验这种尴尬难堪的气氛了吗?
  月子妹妹可能得抱着幻想破灭的心情,回到现代去。
  采咲女士可能会一辈子都独自生活在这个家里。
  钢铁小姐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踏进这个家的大门,或许也不会再踏上日本。甚至不会念我们高中,在遥远的大海彼端过着不一样的人生。
  「……等、等一下,这么说来——」
  如果就在这种状态下,取消愿望的话……
  一旦我们回到现实的时间,名为『整合性』的油漆是否会涂改掉过去,抹销我之前所经历的一切呢?
  曾经是名门的筒隐家会化为废墟。一本杉山丘会被人竞标、开发建设。少了绝对君主的高中田径社,将会逐渐没落。
  我也会忘记自己烦恼过真心话与表面功夫,变成一个平凡的大人。
  而且人生中,绝对不会与尾巴发束的女孩擦肩而过——
  「……这怎么可能……」
  我似乎听到,不笑猫那阵不吉祥且令人不快的笑声从某处响起。
  *
  如果提到人类历史上留名的世界三大盛宴。
  第一,是用一只木马让固若金汤的城池遭到陷落的特洛伊之宴。
  第二,是一夜之间烧光波斯波利斯(注36)大殿的亚历山大之宴。
  第三,就是十年前的这一天。
  在筒隐家举办的狂宴,将来肯定会名留青史。
  「老公家里那一票王八蛋,因为我高中时和老公奉子成婚,就骂我是太妹还是什么的……他们完全不听我解释。所以当我们放话要私奔时。那票王八蛋目瞪口呆的表情真是杰作啊。仔细想想,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产生裂痕的吧。」
  眼神完全发直的采咲女士,一口气喝干啤酒的同时放声大笑。
  她靠在我的背后,哼着走音的曲子,似乎心情非常不错。当我告诉她三次『这些话我已经听过了』之后,我就放弃劝说了。
  「我、我是,男生耶……这样子很奇怪吧……」
  另一边的,是以白色发圈束起头发的少年。宛如脱缰野马般解放的采咲女士,甚至强迫他穿上连身洋装和过膝袜,少年站在镜子前,暴露出因羞耻而不断发抖的模样。
注36波斯波利斯,波斯帝国的首都,西元前三三一年被征服者亚历山大焚城。
  一旁可以见到脱下来的小YG丢在榻榻米上,表示少年现在……算了,还是别说。即使追求真相,也没有任何人会得到幸福。
  「为什么学长总是这么自作主张呢。我不是对学长三番两次耳提面命了吗?如果学长要做什么变态行为,必须先提交书面申请。然后由我决定要同意还是驳回才行,知道吗?申请与许可,这才是这个社会正确的规则。」
  这边的月子妹妹,面对无人的壁宠说教。
  虽然整篇演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而充满热情,但挂轴却只会冷淡地保持沉默。
  大房间里堆满了空罐,酒精的味道像森林大火的烟雾一样弥漫整个空间。榻榻米泡在打翻的啤酒里,像大河一样的污渍逐渐渗开。
  她们三人都醉得东倒西歪,只有我一个人保持清醒。
  在想办法解决时间悖论之前,这个完蛋的世界已经没救了。
  ……为什么会搞成这样啊……

  最先提议喝酒的人是采咲女士。
  就在被月子妹妹纠正,在深海般凝重气氛下倒头就睡之后。
  正当我心想她怎么过了中午后突然醒来,结果她自暴自弃般地恢复原本的刺蜻本色,还搬了几箱罐装啤酒到大房间来。
  「不、不能这样啦,采咲阿姨!医生不是不准你这样喝酒吗!」
  「管那么多干什么,来啦来啦。反正就算听那些王八蛋的话,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哇啊——!别露出这样的表情嘛!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啦!」
  少年抓住采咲女士的手。
  「那我来帮采咲阿姨喝吧!」
  「怎么可以随便乱说呢,这不是小孩子应该碰的东西。」
  月子妹妹中途将少年手上的啤酒罐抢走。
  「等到你成为真正的大人后,才可以喝这些东西……没错,就像我一样。」
  「真要说起来,你也还算是孩子吧!是说你为什么要抵抗啊!?」
  我连忙从月子妹妹手中接过啤酒罐,
  「既然机会难得,就当做给中庭鲤鱼的圣诞礼物吧。」
  「我们家的鲤鱼都是佛教徒,我帮它们收下这份礼物啦。」
  结果采咲女士再度抢了过去。
  「好吧,来纪念废人吧,乾杯……」
  「呜哇!虽然采咲阿姨不是废人,但你不可以喝酒啦,要我说几次啊!」
  「刚才不是也说过,小孩子不可以对大人的饮料插嘴吗?」
  「为什么你要强装大人啊!?还有你怎么也闹起别扭来了!?」
  「好了啦,你们很烦耶!人家现在心情沮丧,今天放我一马会怎样……」
  「讨厌!讨厌!采咲阿姨这个大笨蛋!」
  「不可以撒野,撒野会发生严重的后果。」
  「哇哇哇,危险——!」
  泼洒——
  啤酒的易开罐就在四人用力拉扯下弹了开来,从罐内喷洒出琥珀色的液体。
  遭到直击最严重的,是双手抓着啤酒罐的月子妹妹。
  「唔…………」
  从整齐的头发到脸庞,都逐渐被混浊液体黏黏地污染。
  只见她的鼻尖沾着泡沫,金黄色水滴从纤细的下巴滴落,整个人呆呆看着啤酒罐。
  「大、大姊姊对不起!我去拿毛巾来!」
  月子妹妹不顾狼狈跑出房间的少年,擤了擤鼻子。
  「唔……」
  然后她伸出短短的舌头,舔了舔嘴角的啤酒。
  「……想不到还满好喝的呢……」
  在饮食世界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大胃王少女,一边眨了眨眼睛,同时喉咙咕噜咕噜作响。
  之后的事情,就在转眼间发生。
  就像对世事懵懂未知的纯洁女孩,学到了什么糟糕玩法之后,逐渐陷入邪恶的泥沼一样。
  不过为了避免来自PTA的压力,我还是要辩解一下,少年真的连一滴酒都没有沾过。他只是身陷在充满大房间的薰天酒气之中,无法尽到自己监督的任务而已。
  至于月子妹妹呢?
  我、我当然不能说她喝了酒啊,因为法律禁止未成年人喝酒嘛。要是大方坦承我们违反了法律之类,到时候问题可就大条了。
  不过,我相信大家阅读字里行间的能力!
  ——就是这样,现在呢。
  这里有被强迫穿女装,羞得满脸通红低着头的少年一名。
  以及自暴自弃过了头,心情好得不得了的刺猬一只。
  还有不断摇头晃脑的小猫一只。
  「唔唔——好多好多小豆子往这边逼近了……」
  这次她伸手试图驱赶虚空中的虫子,不知道在喃喃自语什么。
  表情不会写在脸上就是问题的根源。当我察觉到的时候,她已经醉得乱七八糟了。
  「不论怎么打倒都会再站起来……唔唔……好厉害……真是厉害……」
  「月、月子妹妹,差不多应该……」
  我摇了摇她的肩膀,她突然整个人转过身来看我。
  虽然依旧绷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却只有眼角微微泛红。忽然,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原来是阳人弟弟吗?唔……一段时间没见,竟然已经长这么大了呢。」
  「咦?」
  「你有乖乖遵照我的指示,在地下监牢带着眼罩耳塞手铐脚镜,在纯净无污染的环境下成长吗?」
  「你认错人了啦,还有我怎么没听你说过这些!?」
  「竟敢对年纪较大的姊姊顶嘴,真是坏孩子呢。」
  月子妹妹拉着我的手臂,用力拖着我,直到和采咲女士与少年充分拉开距离之后。
  「坏孩子要惩罚。」
  噗的一声,她推了我胸口一把,将我推倒在榻榻米上。
  她颤抖的手碰到我身上运动服的拉链,然后缓缓拉开。这笨拙的动作让我感觉像是被年幼可爱的少女侍奉一样,真是新鲜呢——
  「不对啦!你、你、你要做什么!?」
  「脱掉男人衣服能做的事情,只有那一千零一件吧。」
  「咦咦咦咦咦!?我知道了,是打扫浴室吧!?爸爸干劲十足喔!」
  「学长真是明知故问。」
  「你在说什么啊,爸爸可不记得曾经教出会说这种话的女儿!」
  就在我摸索自己潜在父爱的觉醒时,我的运动服已经完全敞开了。
  紧接着,
  「唔呼……」
  月子妹妹钻近松垮垮的体育服里,然后拉起拉链,像是将自己关起来一样。
  一只窝在我的衣服里面,满足地哼着声音的小猫完成了。
  「阳人弟弟的味道真好闻呢。」
  她以脸颊摩擦我的胸膛,使我丝毫动弹不得。让她这么热心地来回摩蹭,好像被家猫在身上留下气味做记号一样。
  「这、这个……抱歉打断你的兴致,不过你能不能仔细看看我的脸呢……」
  「唔……」
  我活动全身上下唯一自由的指尖,轻轻拍了拍柔软鼓起的运动服,她才终于停下摩蹭的动作。
  她那有如小猫咪般大大的瞳眸,从衣领的空隙朝上凝视着我。
  「……我认错人了,原来你不是阳人弟弟。」
  「终、终于明白了吗!?虽然也不能说不是啦!」
  「我是指『我的阳人弟弟』,属于我一个人的阳人弟弟。」
  「是那个意思吗!其实也不能说不是不想说不想变成那样啦!」
  「如果阳人弟弟没有变成变态的话……早就……可以……喵呜……」
  声音突然静了下来,就像关掉电源一样,她开始呼呼大睡。而且就趴在我身上。不,应该说睡在我衣服里。她的脸颊,她的胸口,她的小肚肚,和我的身体紧紧贴着。
  她微微肉感与具有弹力的某部位境界,近在咫尺地清晰可辨。每当她一扭动,松垮垮的衬衫就会往上掀,软绵绵的触感就这样挤压在我的身上。沉稳传到我身上的温暖,以及近距离让人痒痒的呼吸,都不停刺激着我。
  感觉虽然很爽,但这会憋死人啊………

  快乐与痛苦是同义字,地狱与天堂就像硬币一般互为表里。我甚至希望世界马上灭亡,让这一瞬间就此化为永远吧。
  *
  过了好一段时间,我才将醉倒的小猫从体育服里拉出来。
  我没有对筒隐出手。我发誓我真的没对她做任何事。因为趁人不备太不公平,所以我咬紧牙根硬忍了下来。想不到我竟然这么绅士。干脆由后人建立寺庙,祭拜我这个稀世的圣人君子算了。应该让月子妹妹成为横寺圣人的专属巫女,让我可以尽快合法地触摸她。
  傍晚的强风,吹得纸门不断晃动。
  我将棉被抱到大房间来,放在月子妹妹的旁边。
  「……你们俩关系真好。」
  采咲女士一脸倦容地说着。
  她背上背着现在也沉沉熟睡的少年。
  那些强迫他换穿的衣服,现在已经收到别处去了。不过刚才那种疼爱法,简直就是摧残民族幼苗啊。
  连身洋装、裙子、套装、睡衣、短外套、衬裙……强迫他穿上各式各样女童装,还叫他羞红着脸自己站在镜子前转一圈。天啊,长大后的他究竟会多变态啊,真想看看他十年后的模样。
  「您已经酒醒了吗?」
  「嗯,其实我本来就喝很少。」
  望着堆积如山的空罐,采咲女士耸了耸肩。那么大量的液体究竟消失到谁的肚子里去了,我真的毫无头绪。
  「我的肚子好撑喔……」
  月子妹妹难受地说着梦话,同时摸摸自己鼓鼓的小肚肚.
  采咲女士让少年睡在月子妹妹身边,并且帮他盖上棉被。甜睡二重奏就像姊弟一样契合,两张小小的脸蛋同时染上一抹红晕。
  采咲女士以手指梳理筒隐散乱的黑发。
  「女孩子可以玩玩头发,真好。」
  她有如自言自语般低声说着,同时只有手指在动。一个结、两个结,丸子卷发,月子妹妹的发型在她的手中千变万化。怎么回事,太可爱了吧……
  「……刚才真是谢啦。」
  「…………」
  采咲女士的低喃,让月子妹妹的眼皮跳了跳。
  于是我代替她,
  「请问是什么意思呢?」
  如此问着。
  「在门口的那番话,让我感觉好像被自己的女儿骂一样。」
  「……一般而言,斥责小孩应该是母亲的任务吧。」
  「就是不习惯啊。我连在育幼院都不敢这样骂小孩,因此老是被上头的人骂。我果然极度缺乏经验吧……」
  采咲女士微微笑了笑。
  不过她的手却似乎十分熟练,不断改变女儿的发型。可能是工作不需接触水,她的手指既漂亮又纤细。每当她梳着筒隐的头发时,
  「…………」
  有如身体自然反应般,月子妹妹的嘴角就会微微晃动。
  她们两人的模样,就是一幅亲子画面。
  筒隐的手掌在棉被上微微动着。眼角和她一模一样,原本今生无缘再相众的母亲,就距离她咫尺之遥。
  彷佛在摸索什么一般,当她试图抓着妈妈的衣摆时,
  「——以前我也很想养小孩……」
  采咲女士喃喃自语。
  依然是过去式。
  依然是无可救药,彻底死心的放弃语气。
  筒隐就像被桩子贯穿一样,突然停下动作。
  「反正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已经太迟了。」
  「为什么采咲女士总是一副放弃的口吻呢……」
  明明这么爱自己的女儿,明明发觉自己深爱着女儿。
  明明知道构不着的葡萄是什么味道,却连手都不肯伸出去。
  「……为什么不将女儿接回来呢?」
  我听得出来,自已的声音十分急躁。
  采咲女士偏偏挑在月子妹妹本人的面前放弃一切,这让我既懊悔又难以忍受,差点大声喊出来。
  「……因为我一开始就错了。」
  「什么错了?」
  「选择。」
  采咲女士简短地回答。
  然后她深深叹了一口气,一副懒得回答的模样。虽然天气不热,她却用手朝脖子漏风。
  「只说这样我听不懂耶。」
  「我累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昨天我也忍了很久,但我实在忍不住了。在您告诉我实情之前,我会一直揪着刺猬布偶装的尾巴不放。」
  「……喂,够了没。不要再提布偶装的事了,为什么你对尾巴这么执着啊。」
  「因为采咲刺猬在引诱我啊。」
  「谁引诱你啊,我根本没有引诱你。我说你啊,怎么看起来像个变态……」
  「哦,这种口气真温柔啊!好体贴喔!」
  「……我的口气哪有体贴,还有你怎么好像习惯被骂。以前你到底跟谁讲过什么话啊……」
  只见采咲女士宪率地晃着身子,用手掌摩擦着自己的腰际。年纪较长的大姊姊偷偷意识到自己不存在的尾巴,这太符合我的喜好了啊。真想以负责她一辈子的前提推倒她。
  不久,刺猬彷佛放弃了般叹了一口气。
  「举个例子,我问你。如果同时有对你最重要的事物,以及无论如何都不能置之不理的事物,你会选择哪一个?」
  她直直盯着我瞧。
  对自己最重要的事物,与无论如何都不能置之不理的事物,要我选择的话——
  「——我不想做出选择。」
  「那就假设你非得选择不可。」
  「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如果明知道没办法,但还是有人硬逼你非选不可呢?」
  「我会向劳保局投诉。」
  「别牵扯公务人员好不好……」
  「我会寻找赞助商与对方开战。」
  「这不代表你可以牵扯民间企业喔。」
  「就算与全世界为敌我也不选。」
  「你的消极已经算是犯罪了吧……」
  采咲女士无可奈何地愁眉苦脸。不过我说的都是事实,真的。
  我没办法选择无法选择的事物。
  对我最重要的小猫,以及无论如何都不能置之不理的汪汪小狗,两者之间没有优劣之分。
  这世界上有太多事情,明明无法决定先后,却非得依序进行不可。
  「哎,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深呼吸之后,采咲女士摇了摇头。
  「当初我也这么想,结果我错了。」
  「咦?」
  「……我曾试着两边都选。不论是女儿,或是家人。为了鱼与熊掌兼得,我应该做了较好的抉择。解决财产继承问题之后,和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原本想将无法决定先后的事情依序解决。却碰上老公突然生病,镇上大洪水,什么坏事通通接踵而来——结果,只剩下其中一边。」
  采咲女士的眼神中,潜藏着黑暗的热量。
  纵使想服用名为时间的药物,也绝不可能完全消化的后悔之虫。不论经过几年,从早上睁开眼睛到晚上阖上眼睛,这些虫子都像陈疴一样栖息在腹部的角落。
  这就是采咲女士品尝到悔恨的方式。
  她的眼神像极了那女孩,但是那女孩绝不可能像她一样哀伤地眯着。眼神中伴随着奇妙的热量,盯着我一动也不动。
  「我当初早该选择最重要的事物才对。我不知道你现在脑子里想着什么,但我知道你也会和我一样重蹈覆辙——对于某些事物喜欢到什么程度,你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件事真正的意义吧?」
  「什么喜欢到什么程度!我哪敢夸这种海口啊!」
  「没错。然后你会发觉自己所想的事情有多么傲慢,实在丢脸到无地自容而痛苦地打滚,但你还是得做出决定。说喜欢那个,又喜欢这个,当你还能毫无羞耻地说出这番话时,就代表你什么都不懂。」
  我早已丧失了羞耻的概念。
  所以才敢大方地说出『我什么都不选』。要是我还有羞耻心,早就羞愤而死了。
  难道这样是错误的吗?
  难道失去羞耻心是绝对的罪恶,人类非得正视羞耻心,强迫自己做出选择才是对的吗?
  「欸,回答我。」
  刺猬以哀伤的眼神盯着我瞧,
  「——你究竟是为什么而活的?」
  同时质问我一个冷酷的问题。
  「这个——但既然您这么问,那采咲女士您呢!」
  这个问题应该原封不动地问你吧。
  不管这种想法有多傲慢,不管会造成别人多少困扰。不是都应该克服难堪到让人无地自容的羞耻,将自己最重要的女儿追回来才对吗?
  「我已经晚了一步,一切都太迟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会太迟!」
  「就是有。因为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闪烁黯淡光芒的眼睛突然阖起,她的身体一下子滑落在榻榻米上。不仅呼吸不规则,脖子上也早已大汗淋漓。
  「采咲女士?」
  她的额头烫得像火盆一样。
  *
  常常来看病的医生,电话号码正好就写在采咲女士每天睡的棉被旁边。
  「是发烧的老毛病吧。」
  来看诊的医生说道。
  「今天还不需要太过担心,药量会多开一点。」
  诊断就只有这样。也没说病情是好转还是恶化,只是平淡地结束工作后离去。
  医生的身影,看起来就像驾驶着一辆冲向悬崖的列车的司机。
  彷佛不幸早已是既定之数,在铁轨上奔驰的速度,只是影响毁灭结局来的时间早晚而已。
  「……筑……紫……」
  躺在被窝里,身穿布偶装的采咲女士,一直在梦境的迷宫中茫茫徘徊。只见她紧闭着眼睛,从微微张开的嘴唇中,不断喃喃念着听不懂的话。
  这种事情一定早就司空见惯。
  根据少年描述,连育幼院的工作也减至一个星期才去一次。
  「不久前发生的那场大洪水,让阿姨染上了一种很厉害的病菌。其实阿姨原本可以赶快逃,但她却坚持死守。因为她说,她无法离开曾经和家人生活过的家……因此才会不行的。」
  ……什么东西『不行』了,我连听都不想听。
  包括早上爬不起来,经常倒头就睡,凡事嫌麻烦。
  甚至放弃了一切。
  都是在一切都『不行』之后才这样的吗?
  所以,由于剩余的时间实在不够,才无法下定决心挽留自己的女儿。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这个故事实在太扯——实在太悲哀了。
  宴会结束后,总会弥漫着一股寂寥的感觉。
  夕阳寂寥的阴暗,沉淀在一分为二的房间中。
  刚才倒下的两个小孩,已经完全恢复了。
  月子妹妹依照医生告知专为病人设计的食谱,出门采买所需食材。
  我说我要跟她去。
  『为了采咲女士,也为了年幼的阳人弟弟,请学长陪伴在他们身边吧。』
  『这应该是你的职责才对吧!』
  『不……我真的不知道,我究竟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
  擅长装睡的小猫虽然一副想哭、想发怒的模样,但她的脸上却始终毫无表情。
  虽然我说不过她而被留了下来,但我还是觉得刚才应该坚持和她交换。
  「月……子……」
  呻吟的病人,
  「我明明陪在她身旁,却……」
  还有垂头丧气的少年。
  我究竟能对他们做些什么呢?
  「……什么也办不到啊。总是这样。」
  「咦?」
  低声说这句话的人不是我,而是另一个我。
  「因为我是个小孩。再怎么样都是个小孩,所以我什么都办不到。」
  年幼的横寺同学,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坐着。
  「……月……对……不起……」
  采咲女士断断续续嘟囔着这句话,同时痛苦地喘着气。薄薄的泪痕滑过她的脸颊。
  少年想伸出手指,抹去敬爱的女性脸上的泪。
  「筑紫……月子……你们在哪……在哪里……」
  突然听到这两个名字却似乎让他大受打击,将手缩了回来。只见他更用力抱着膝盖,再也不肯伸手触摸她。
  ……我突然发觉,我能帮忙采咲女士的事情只有一件。
  就是将女儿带回来。让她们母女再好好谈谈。
  这对母亲而言,算是最棒的特效药吧。
  不过——对少年而言,他必须面对一件残酷的事实。
  「——果然,我无法取代阿姨心中女儿的地位吧。」
  「…………」
  我实在无法说出『不是的』这三个字。
  少年露出哀凄的笑容。昨晚我在走廊也见过,这种可怜的表情和他的年龄实在不搭调。白色的发圈还杂乱地绑着他的头发,让他看起来像是粗制滥造的人偶代用品。
  「欸,大哥哥。那个时候,我其实很开心呢。」
  「……那个时候?」
  「就是筑紫小姐来到门口,没有进入家门就回去的时候。我甚至还心想,希望她永远都不要回来。」
  年幼的表情突然扭曲。平常说话总是开朗快活的少年,现在却像吐出黑油硬块般,痛苦地挤出每一句话。
  「明明就住在那么远的地方,明明就不存在于采咲女士的记忆里,她却能喊采咲女士一声妈妈——能让采咲阿姨真正感到高兴的称呼,真是狡猾。甚至像这样出现在采咲阿姨的梦里面……」
  少年丝毫不肯伸手触碰采咲女士。
  他只是盯着呻吟的采咲女士瞧,同时用力抱紧自己的膝头。
  「为什么只有我不行呢?为什么采咲女士会梦到自己的女儿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小小的拳头有如禁锢在罪犯身上的枷锁一般,微微颤抖着。
  但其实根本就没有人应该受罚。
  「……啊哈哈,抱歉。这些话要是让采咲女士听到,可能会吓到她吧。想不到我是这么坏的小孩。」
  「无所谓啦,这是很正常的。」
  「怎么可能无所谓!我明明说过要为采咲女士加油,却一直说这些讨厌的话!我明明知道这些话不呵以说,但我真的很讨厌那个女孩——!」
  「『不满对人类而言,是进步的第一阶段』。」
  「……咦?」
  对于这句我脱口而出的话,感到最惊讶的人是我。
  我面对少年,调整呼吸。
  我现在才发觉,这些我非说不可的话自己老早就知道了。
  「——有一位叫奥斯卡·王尔德的人曾经这么说过。他是能以反面角度认清这个世界的天才讽刺家,对于利用表面功夫掩饰真心话的行为,他批评得一文不值。」
  ……神啊,我心知肚明。
  我完全承认,我没什么资格摆架子说教。
  但是至少让我对以前的自己耍耍帅吧。至少我的身分是比这孩子年纪大的高中生。
  「不平与不满能让你成长。纵使你恨透了采咲女士的女儿,你对她们充满抱怨,也愈来愈讨厌这样的自己,但你还是必须采取行动。你,或是我们,都必须经历这样的过程成长。」
  这番话就像是说给自己听,为自己加油打气一样。
  我透过年幼少年的眼神,看着横寺同学长大后的表情。
  「……抒发不满是好事……」
  少年不断眨眨眼,
  「教科书上不太可能出现这句话吧,大概会被老师骂。」
  他的感想很率直,就像小学生一样。
  「对、对啦,或许是吧……」
  「……不过似乎有道理呢。感到不满对人类而言——」
  少年宛如低喃般,不断重复刚才那句话。他已经不再尽力握拳,也放松了抱着膝头的力道。
  不久,他揉了揉眼睛,开朗地笑着。
  「谢谢你,王尔德大哥哥!我会永远记住大哥哥说的话!」
  「不客气……不对,我的名字不是王尔德,刚才那些不是我说过的话啦。」
  「这是只有我们知道的秘密吧!扬仁·奥斯卡·T·王尔德·小窦艾勒大哥哥!」
  他抬头看我的眼神闪烁着光芒,就像注视自己尊敬的伟人。
  ……没差啦。
  只要王尔德主义能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扎根,我就没意见。
  很快他也会长大成人,回到过去,帮我将奥斯卡·王尔德的话教给孩提时代的某个人吧。世界就像一条轮回之蛇般不断旋转。
  「好啦,就是这样,我去去就回来。」
  「……你知道在哪里吗?大哥哥?」
  「应该啦。我去带采咲女士的女儿回来……可以吧?」
  「……嗯。」
  我站起身来,这次没有任何事情能阻止我。
  我脱下尺寸不合的运动服,叠好后放在采咲女士的身边。
  然后我穿回自己穿来的衣服,这样就完完全全恢复本色了。
  自己捅出来的娄子,由自己解决。
  如果因为有我在,让筒隐家因此受到影响,就由我再度将她们叫回原本属于她们的地方。所以在她们回来之前,过去的我啊。
  「——采咲女士就拜托你照顾了。」
  「交给我吧!」
  少年果断地点了点头,将手伸向采咲女士。
  以手指抹去滑过采咲女士脸上的泪痕。
  他小小的身影——就像负责保护镜中国度的爱丽丝,气宇轩昂的骑士一样。
  *
  我冲出筒隐家,花了十分钟跑到最近的公车站。
  跳上正好到站的公车,来到私铁车站前的扶轮社地标。
  穿越地下道,目标是车站对面的闹区。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绕到车站前的大楼顺便解决。
  然后我冲进怀念的公众电话亭。
  翻阅电话簿,寻找目标地的旅馆电话号码。
  和接电话的大姊姊说明原委,结果她一下子就告诉我筒隐筑紫她们下榻的客房,简单到让人吃惊。
  『这里是柜台,知道您有紧急事态!反正我只是个打工仔,碰上这种事情,就算上面的老板怎么吩咐,我都会假装耳朵没带来!开玩笑的啦!』
  「…………」
  『哎、哎呀?该不会太难了吧?刚才我说的柜「台」、事「态」、打工「仔」和带「来」都有押韵喔,还有呀……』
  「不好意思,情况紧急,能不能尽快帮我转接呢。」
  『……了解……呜呜……』
  虽然她人不错,但是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她的声音非常有朝气,彷佛改天就会跑去担任天气预报的大姊姊。虽然我感到有点不安,不过她似乎是会确实完成分内工作的类型。
  大姊姊帮我转接客房后,电话响了几声。接电话的声音是熟悉的少女。
  『……你这家伙,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下榻?』
  『大概是直觉加上运气好吧。」
  『这个镇上有好几间住宿设施,我应该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才对啊:
  「反正那些都无关紧要。你不是说过,没有闲功夫听我瞎扯蛋吗?」
  『唔……』
  夸口全知全能的女王,在我的反问下似乎也只能沉默不语。
  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曾经有个女孩告诉过我,来自义大利的人抵达这个镇上后,多半都会在这间旅馆下榻。
  ……我突然想起她的身影。
  在护栏上金鸡独立的宇宙怪兽双马尾。
  『叫你赶快回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啦!』
  对我这样大吼的,就是比任何人都坚强,比任何人都独立的爱美。
  下次再见到她的话,就尽情让她飞高高吧。
  好吧,所以我现在,要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啦。
  「筒隐筑紫,我有事情要拜托你。」
  『……什么事。』
  「采咲女士她现在想见你,你能不能再来见她一面?」
  『我不是已经说过,从此不再见她了吗?』
  「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算我求你嘛。」
  『是你害我颜面扫地,竟然还有脸要我看在你的面子上!?』
  「你不是也不甘于那样分别吗?用不了多少时间的啦!」
  『……真不凑巧。』
  「咦?」
  『预约的回程班机时间已经快到了,而且我早就叫了接驳车。再过不到几分钟,我就要离开下榻的客房了。』
  「有几分钟就赶得上了!我现在人在站前,等一下立刻到你那边去!」
  『别胡说了,你知道车站距离这里有多远吗?又不是超级快车,怎么可能赶得上!』
  「真不凑巧。」
  『唔?』
  「我的脚程很快,因为是你锻链出来的。」
  『又说这种不知所云的话……』
  「总之你在旅馆大厅等我就对了!」
  『唔——』
  我用力挂上电话,随即拔腿狂奔。
  我奔驰在路灯与霓虹灯连绵的夜晚街道上,有如划破人群一般。胸口承受的疾风,以及踩在柏油路上的脚步都十分舒服。
  我就像人类火车头萨德佩克(注37)一样,现在就算超级快车也不见得跑得赢我。
  ——人类是为了身边所有人而活的。
  就像被钢铁小姐猛操的横寺同学,能靠锻链出来的脚力抓住迷你钢铁小姐一样。
  如果我曾经受到别人帮助,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回报对方。
注37Emil Zatopek,捷克著名运动员,曾在一九五一一年奥运上创下包办五千公尺、一万公尺和马拉松三项金牌的纪录,绰号「捷克快车」。
  我不会让任何人陷入不幸。这和有没有羞耻心无关,唯有这一点我绝不妥协。
  *
  将迷你女王搬到筒隐家,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作业。
  我在旅馆前逮到站着发呆的她,叫了一辆正好路过的计程车,将她连同行李丢进去,然后告诉司机目的地。
  就这样,清洁溜溜。轻松容易三动作运送。
  「你、你做什么!唔嘎!?唔哇唔哇!」
  以双臂固定技扣住挣扎的迷你钢铁小姐,算是自由选择的杀必死吧。
  「不好意思,时间紧急。你的祖父母呢?」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你说你还是不想去筒隐家吗?我知道了,等一下我会联络他们的。」
  「唔唔唔。唔唔唔唔?」
  「啊,别担心,我不是因为采咲女士额头上的伤势恶化才拉你去的啦……你果然很在意这件事嘛。」
  「……唔唔!唔晤:唔……」
  「我知道啦,这不是你的错。真的很抱歉。」
  「唔唔唔……」
  迷你女王安静了下来。或许是想起丢石头那件事了吧。
  她坐在我的膝盖上,手脚被我牢牢扣着,视线往下一沉。
  还有我发现,即使堵住她的嘴巴,只要下点功夫还是可以和她沟通的。身为最了解钢铁小姐语言的人,我预定成为日本国与钢铁王国之间的友好亲善大使。
  只不过开计程车的菜鸟驾驶,十分不安地看着后照镜。
  「……面对凶暴青少年的恶行,我这个年轻人只能颤枓着握着方向盘……」
  他一边假想眼前有大批新闻媒体,不断练习预设的问答,同时以最高速度在路上狂奔。
  叫做计程车的密室,受到拘束的女孩子,喜欢接受媒体采访的驾驶。
  好令人怀念的组合呢。
  不久之前,我曾经在钢铁小姐的追杀下跳上计程车。如果对当时的我说,有一天会换我抱着钢铁小姐搭计程车,当时的我一定打死不信吧。
  我记得当时好像拉着月子一起落跑吧——正当我想到这里,
  「……哎呀?这孩子是谁?」
  我突然发现,有个超迷你少女瑟缩地坐在钢铁小姐的身边。
  她穿着像是育幼院制服的连身洋装,呆呆望着计程车的窗外。
  大概是她的身躯太娇小,又一直揪着钢铁小姐的衣摆不放,我才会将她当成行李一起丢进车子里吧。真是失败,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顶多罪行加重、刑期延长而已。
  「唔唔唔唔!」
  「啊,是你妹妹吗!一起跟我们来的吧……不过印象差好多呢……」
  我再仔细打量一番,招牌特征的尾巴发束就垂在一边。虽然瞳眸的形状和现在一模一样,但最大的差别在于眼神给人的印象。
  「……哗……」
  「怎、怎么了吗?月子妹妹?」
  「…………蝴蝶…………」
  明明自己正成了话题焦点,但她却只是呆滞地以空洞的视线望着天空。
  丝毫没有任何灵光。甚至连我将她塞进计程车,她都完全没有吵闹。看她冷静沉着的模样,将来肯定是不得了的人物。也可以说她只是自我还没觉醒而已。
  眼看机会难得,我抱抱她做为纪念,感受到一股纯粹的父爱。我觉得我应该能成为优秀的父亲喔!
  附带一提,不久后我向正牌的月子提起这件事情时。
  『请问学长嘻皮笑脸地对本人说这些,究竟有什么企图吗?是希望我生气,还是想看我开心,或是想要我报警呢。』
  『没、没有啦,只是表现一下我的包容力……之类……』
  『是吗?原来学长没有任何意图吗?今天请学长陪我通宵聊到天明吧:
  后来的下埸我就不提了。大家一定要小心谨慎地对待幼女喔。

  下了计程车,我们进入筒隐家。
  正当我心想迷你女王怎么话变少了,结果一踏进正门玄关,她的脚步明显变得沉重许多。
  只见她神情紧张地低着头,连在三和土(注38)上脱个鞋子都耗费不少时间。
  反观,
  「…………饭菜…………」
  一句话,加上哒哒的脚步声。
  超迷你月子妹妹,灵巧地穿过我和钢铁小姐。
  「等等,你要去哪里!?」
  「…………的香味…………」
注38铺设在日式住宅特有结构「土间」里的土,用以区隔室内地板与室外泥土地。
  她完全没听到我们喊她的声音。
  只见她表情空洞,转过走廊后消失在厨房的方向。
  那是完全没有在思考的表情,就像纯粹以本能行动的小猫咪。
  「你妹妹跑掉了耶,我们也赶快追上去吧!」
  「不,我不用了……不用管我,先进去吧。」
  「怎么了吗?难道你有什么事?」
  「俗人是无法理解的。我只想回应对深远知性的渴求,执着于探究真理而已。」
  「我知道啦,要嘘嘘吧。厕所就在这条走廊前面拐弯。」
  「大笨蛋!蠢人!不知羞耻!」
  我出言关心她,结果却换来一阵痛骂。女孩子真难伺候。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洗手间在哪里,直到四年前我都还住在这里呢……但是。」
  「但是?」
  迷你钢铁小姐眯起眼睛,凝视着妹妹轻松愉快跨越的走廊地板,彷佛那里划下一道看不见的境界线一样。
  「……四年光阴很长。我真的,可以进入这个家吗?」
  「你想太多了啦,采咲女士正等着你来呢。」
  「问题就在这里。」
  钢铁小姐不安地嘀咕着。
  「或许不是她亲口要求我来的吧,说不定也是你的谎言……」
  「来都来了还说这些话!别管了啦,赶快进来吧!」
  「但这却是事实,我与她不相见已有四年了。就算我听信你的花言巧语进入这里,难道母亲不会认为我是麻烦吗?」
  「这怎么可能!只不过是继承和水灾等问题,祸不单行而已啦!」
  「这丝我都透过祖父母得知了。不过母亲也有身为人母的体面,嘴上说说是很简单的吧。口头上的话根本无法当作保证,母亲是真心想认我这个女儿吗?说不定她根本不在乎我呢……」
  钢铁小姐犹豫不决地这么说道,要是我默不作声,她似乎会一直优柔寡断下去。
  只见她欲言又止地咬着嘴唇,手指不安分地交缠,无法停止在自己心中散布不安的种子。
  我突然想起,钢铁小姐一遇到关于家庭的问题时,她总是喜欢划下一道界线。
  「……不过,你想见到她吧?」
  「……唔……」
  「你想见到妈妈,并且和她说说话吧?」
  「……想是想……但是……」
  她低头的模样就像普通的小孩,和她自称的未来救世主天差地远。
  不管她摆出多大的架子,她的身高既不可能变得和十年后一样高,内心也不可能和十年后一样坚强。
  我一开始错看的地方,就是这一点。
  因为我太了解钢铁小姐有多坚强,才会对她看走眼。
  这孩子根本还没长大。
  长年没有和妈妈住在一起,应该在她的心灵中造成不小的阴影。虚张声势只是为了遮掩不安。没有在约定地点见到妈妈的她,甚至为了想见妈妈一面,特地只身跑回老家一探究竟。丢石头那件事情中,受伤最深的就是她本身。
  如果石头丢中时,妈妈能上前紧紧抱住她的话,对她而言不是莫大的救赎吗?
  ……只是要强求采咲女士这么做,也太为难她了。
  无法怪罪任何人,真是个不幸的故事。
  要让迷你钢铁小姐主动跨出这一步,需要某种东西,决定性的东西。
  那东西在哪里呢——
  「……学长,请问你刚才去哪里了呢。」
  月子妹妹从走廊转角跑了过来。
  是高中生版的月子妹妹,身高突然长高,面貌突然更别致,胸部也突然……?呃,嗯,外观的感想是因人而异的。
  看来她已经早一步回到家,开始准备病人膳食了。
  只见她穿着围裙,右手拿着饭匙,左手拿着汤杓,似乎有些焦急地跺着脚。
  「学长不好了,突然有个可疑的孩子闯进厨房。我才刚煮好稀饭,妯就大口大口地吃掉。既没礼貌又是贪吃鬼,我实在没办法应付她。」
  「……啊,这,应该没有……什么可疑的吧……?」
  「就算不可疑也很奇怪,请问学长认识她吗?她完全不听我的话,请学长帮我一起将她赶出去。」
  月子妹妹说到这里,视线往下一瞧。
  迷你钢铁小姐突然揪住我的衣服,往我背后一躲。只有短短的马尾探出我的身子,微微摇晃着。
  「……难道学长将她带来了吗?姊……筑紫小姐。」
  「嗯。」
  看到我点了点头,月子妹妹紧紧地握着饭匙。
  她似乎忍不住想摸摸小小姊姊的头,双手不安分地跃跃欲试。
  「采咲女士一定会很高兴。她现在还在睡,等她醒来后肯定喜出望外。」
  「唔唔唔……」
  「怎么了吗?为什么不进来呢。」
  「唔唔唔唔……」
  迷你钢铁小姐对素昧平生的大姊姊露出了警戒心。
  「对了,说到这件事情。」
  我挤进她们两人之间,顺便向月子妹妹确认那件事。
  「在让她和采咲女士见面之前,我希望先让她做些心理准备。」
  「什么准备呢?」
  「昨天你不是向采咲女士借内衣裤吗?知道那些东西收在哪里吗?」
  微微歪着头的月子妹妹,突然僵住不动。
  「……学长,你究竟想做些什么准备呢。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十年之后我可能得去接学长出狱喔。」
  「不、不是啦!并不仅限内衣裤,只要是采咲女士的洋装都可以!什么都OK!你告诉我放在哪里,剩下的我自己解决!」
  「学长真是变态,原来是这样。」
  「不要自己做出结论啦!至少以疑问句结尾好吗!我不是那个意思,是为了这孩子而找的啦!」
  「唔……」
  月子妹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说真的,这也是为了你而寻找的啊。

  穿过走廊后,月子妹妹带领我来到大房间另一半被纸门隔开的区域。
  看得出来采咲女士不擅长整理。我猜想只要知道内衣裤放在哪里,衣服多半也会放在一起吧,果不其然。
  「真是一团乱啊……」
  衣柜和收纳架上,到处散乱着不知整顿为何物的衣服。
  因为经历过那场世界三大狂宴之一,我很快就找到我要的东西。
  然后我回到玄关,
  「来,你看看。」
  将大量衣服丢在到目前为止,仍然不肯跨出半步的迷你钢铁小姐面前。
  连身洋装、裙子、套装、睡衣、短外套、衬裙……全都是女童装,就是在酒宴上强迫少年穿的那些衣服。
  「这些都是采咲女士的喔,但是这个家里明明就没有小女孩。」
  「啊——」
  月子妹妹似乎比年幼的姊姊更早察觉某些事实,喊了一声。
  我点了点头,
  「我认为这些衣服,其实原本是想给你们穿的。」
  「……那又怎么样?」
  钢铁小姐上前走近一步,以手指戳了戳衬裙。然后她刻意别过脸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然而我丝毫不认为这些是为了我而准备的。更何况,这些东西也未必属于这个家吧。」
  「嗯,我也曾经怀疑过,所以我确认了一番。」
  「唔?」
  我从体育服的口袋里,将一本卷起来的杂志——孩童风时尚杂志『PetitMoon』——取出来。
  刚才在前往钢铁小姐下榻的旅馆前,我顺便来到车站附近的出版社。
  『哎呀呀真是巧,是社会科见习课程吗?有事尽管说喔:
  气氛柔和的编辑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
  她给我的是采咲女士订购的杂志旧期号。连身洋装、裙子、套装、睡衣、短外套、衬裙,与地上这些相同款式的衣服,都刊载在封面上。
  「简单来说,她想像着帮根本不在家的女儿换衣服,还热心地将这些衣服一件件凑齐。可见她一直想接你们回来住吧。」
  但如果真是这样,我觉得应该还有其他应该做的事情吧。
  她也是个糟糕的大人啊,没办法。毕竟钢铁小姐就是她生出来的女儿啊。
  「……真拿她没辙呢。」
  月子妹妹微微叹了口气。在她的叹息中,混杂着不知道是吃惊还是安心的成分。
  她一定直到现在,才终于承认这个优点和缺点都多不胜敷的女性,是自己的母亲。
  「唔……这种衣服实在不符我的喜好啊……」
  然后将来也会变得一样糟糕的迷你钢铁小姐,又走近了一步。她捡起这些为了自己而准备的衣服,紧紧抱在怀里。
  她的脸依然别向另一边,但显得缓和许多,
  「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能不谨慎回应……」
  同时以拐弯抹角的方式说话,并且擦了擦眼角。
  好不容易脱下鞋子,仅在眨眼之间,她就一步、两步蹦蹦跳跳,灵巧地走在刚才无法跨越的走廊上。
  好久没有回家,经过早上的邂逅,这次一定要真心道歉,这次一定要重舍母女关系。这种毫无条件的信赖,自她小小的背影散发出来。
  我微微一笑,跟在她的身后。
  目的地是大房间。那里可能是她们以前生活,象征幸福的房间。
  她伸出手,用力将纸门拉开,
  「有人在吗?我回——来……了……?」
  眼前出现的,却是卧病在床的妈妈。

  采咲女士『身子不行』,是和家人分居后才发生的。
  迷你钢铁小姐并不知道妈妈的病情。
  就算她曾经耳闻,应该也没有真实感。
  空荡荡的房间,孤零零铺着一床泛黄的棉被。妈妈发着高烧沉睡,对女儿的声音毫无反应。少年在一旁担任看护,伸出一根手指句嘘:』地示意安静。从棉被边可以窥见采咲女士病得苍白的手肘,凌乱不堪的大房间里,回荡着抑郁的气氛。
  亲眼目睹此情此景,迷你钢铁小姐蹒跚地退了一步。
  「……这是,我的错吗?」
  她踉跄地走进房间,当场跪倒在地。
  「是我丢石头不偏不倚,正好打中了要害,才会害母亲变成这样的吗……?」
  「不是不是,和那无关啦!」
  迷你钢铁小姐『呼~』地松了一口气。
  「——那么,母亲很快就会恢复健康吧?」
  「咦……?」
  她这个无心的问题,彷佛五雷轰顶般贯穿我的脑门。
  我发觉我的表情愈来愈僵硬。
  之前我一直下意识躲避这个问题,但仔细想像,这是理所当然的。

  采咲女士已经来日无多了。

  她去世的时间已是既定之数,不可能活太久。筒隐姊妹即将在阴暗的豪宅内,度过漫长的岁月,抚平自己必中的伤痕。
  这件事情,是我所知道的事实。
  「……为什么不说话?」
  迷你钢铁小姐抬头望着我,稚幼的脸庞强颜欢笑。
  「既然不是受伤,是生病吗?那就让我来照顾!由全知全能的我亲自照料!我也不回义代利了,会从早到晚照顾母亲!或许祖父母会生气,但他们一定能谅解的。这主意不错吧!怎样!」
  「……这、这个……」
  「这样母亲一定很快就会康复的吧?我们就能和以前一样生活在一起,对不对?……不然的话,我千里迢迢跑回日本,不就失去一切意义了吗……」
  有些事情的确无法挽回。
  过去无法挽回,也是无法改变的既定之数。
  「为何一句话都不说?你好歹说些话啊。不管过去发生什么,现在我们都会重新开始。跨越漫长的分离时日,再度成为一家人!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过去的少女以近乎恳求的语气问我,但未来的我却只能保持沉默。
  我真的没办法对她说些什么。
  我们是为了寻找无法重来的过去,才会来到这里。
  她是对于注定发生的过去后悔万分的女孩。为了寻找注定发生的过去而来的我,还能对她说些什么呢。
  「……我从三岁就没有再和母亲一同玩乐。我希望她能多多夸奖我、多多责骂我、多为我准备料理,多教我用功念书。我好希望能多和母亲一起生活……」
  听到迷你钢铁小姐的这番话,月子妹妹点点头。
  希望能多和母亲一起生活。
  这一定是她自己的愿望,一个绝对无法实现的愿望。彷佛和姊姊的呼喊共鸣般,她痛苦地掐着自己的喉咙。
  「我不要在对母亲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别离。我会改掉自己的坏习惯,也不会再挑三捡四。我会运动,也会疼爱自己的妹妹,我什么都愿意做,所以,所以,拜托——」
  迷你钢铁小姐的声音愈来愈微弱,
  泪水如泉涌般从天蓝色的瞳眸渗出,化为大颗的泪珠,滴滴答答从脸庞滑落。
  「——我好想要和母亲在一起的回忆……!」
  这是谁的呼喊声呢。
  是大声抽噎的幼小女孩,还是掐住小小喉咙无法哭泣的女孩呢。
  筒隐姊妹演奏着相似的悲哀乐音。
  然后,
  「——爱哭鬼。」
  身旁突然传来一阵粗鲁的声音。
  他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边的呢。
  原本端坐在采咲女士身旁的少年,盯着迷你钢铁小姐不放。
  「爱摆架子的爱哭鬼。」
  「你……」
  「讲话很呛的爱哭鬼。」
  「你、你、你……」
  「和我一样大却爱哭的爱哭鬼。」
  面对哭得连肩膀都在颤抖的迷你钢铁小姐,少年咧开了嘴愈说愈起劲。
  「你、什么、你是什么人……!」
  「我讨厌爱哭鬼,我讨厌爱摆架子的女生……更讨厌采咲女士的女儿!」
  「不、不准说什么讨厌!你还不是一样,男生还学女生绑头发!我才更加更加讨厌你这种人呢!」
  「说讨厌的人自己更讨厌!讨厌讨厌防护罩!」
  「说讨厌的人说自己讨厌的人更讨厌!讨厌讨厌无效!」
  「哪有人无效的啦!讨厌无效取消防护罩!」
  「怎么没有!哪有什么讨厌啊!我不要什么讨厌啦!」
  放声大哭的迷你钢铁小姐气得肩膀不断发抖,和少年大吵一架。这是累积已久的不满与怨恨单方面宣泄的大爆炸。
  一如字面,就是小孩子在吵架。
  少年原本那么乖巧,结果面对同年龄的女孩时,还是会想要逞强吗?
  正当我这么想,
  「……虽然我讨厌你,但是我喜欢采咲女士……不对,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就是采咲阿姨。所以我会帮助你。」
  少年握住钢铁小姐的手,上下晃了晃。
  被握住手的钢铁小姐,望着同年纪的少年。她瞅了一眼比自己个头略低的视线。
  「……怎么帮?」
  「知道吗?这个家里面啊,存在着猫神喔。这是采咲阿姨告诉我的。有一只招来猫,还有一只交换猫。」
  「我不喜欢听这种蠢话……」
  「但这都是真的嘛。招来猫会招来任何你许愿的事物,却只会以你不曾期望的方式实现。」
  「……另一只猫呢?」
  「交换猫是好猫喔,虽然它不会帮你招来任何东西。」
  「……这哪里好了?」
  「虽然它不会招来任何东西,但它会帮你将不需要的东西,转送给需要的其他人。这个世界的运转是不会停止的。我觉得如果自己的某些东西能对别人产生帮助,就是一件好事啦。」
  少年将握着钢铁小姐的手,做出放在自己胸口的动作。
  接下来,他将整只手伸向对方。
  「你想要和采咲阿姨的『回忆』吧?那我的回忆就送给你吧,反正我已经不需要了。」
  「你的回忆……?」
  「我的回忆很棒喔。因为采咲阿姨非常疼爱我嘛。采咲阿姨夸奖过我、骂过我、嫌过我、欺负过我,还帮我测量身高喔——这些你想要的回忆,通通送给你吧。」
  「但、但是这么一来,你、你怎么办呢……?」
  「虽然会觉得有点寂寞,不过我不在乎以前的事情啦。最重要的是,因为眼前有个在哭的女生嘛。看到采咲阿姨在哭,我才会这么觉得。我已经下定决心,不管发生任何事情,绝对不再让女生哭泣。绝对不会,我在心里发誓过。」
  少年头上的发束飘然解开。
  然后他让白色发圈飘在钢铁小姐手上。看起来不是亲手交给她,而是透过某种力量传递。
  彷佛在象征着传递在他们两人之间的回忆。

  就这样,横寺少年失去了『回忆』。
  就在此时此刻——以及往后。
  猫神的力量是绝对的。

  如果许愿说自己不要回忆,那所有叫做『回忆』的概念,通通都会被猫神夺走。
  不只是过去,同时也包括未来应该会有的回忆。
  即使面对某个重要人物,内心产生某些重要的想法,都只是暂时的心情。
  今后只记得住日常生活见面的对象。一旦分别,这些回忆就会结束。
  当想法化为回忆的瞬间,重要的心情就会化为泡影般消失。
  想必短时间内,孤独少年的家庭问题就会解决,并且搬到骨牌住宅区——同时忘记在这个家里所发生的任何事情吧。
  举例来说,包括在某座教会一起游玩过的少女;或是在某间育幼院聊过天的少女;甚至是曾经护送她到保健室去的少女。
  ……以及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采咲女士。
  一切的一切。
  都从我的脑海里消失了。

  世界的歪曲响起叽嘎声,产生迸发刺眼强光的错觉。
  「……学长,这、这样。」
  在开始扭曲的景色中,月子妹妹始终站在原地。我知道她的喉咙在震动,知道她以只有我知道的方式喊叫着。
  但是,我们丝毫没有阻止他的权力。
  「这样是不对的。这样绝对有哪里不对劲……」
  月子妹妹用力摇了摇头。
  她抓着我的衣服,晃了晃我的身体,代替我发出强烈抗议。
  「现在还可以改变,或许还能想办法挽回。」
  她现在依然想冲到少年身边,设法对过去造成惊天动地般的干涉。
  但她不能这么做。
  我直刻拉住了月子妹妹的手。
  「学长,为什么……」
  过去是已经发生的既定之数。否定过去就等于亵渎现在。我所抱持的烦恼,以及我所下定的决心,一切的一切都会遭到污染。
  「但是这么一来,学长就永远记不住任何事情……也永远想不起我是谁——」
  我们两人就在少年与迷你钢铁小姐相连的手掌旁边,拚命地低声争吵。
  要改变过去,不要改变。为什么,不为什么。我想改变,我不想改变。去改变吧,改变不了。回去吧。回去,我不回去。许愿,我不许愿。
  最后——我要求筒隐取消愿望。
  但筒隐一口回绝了。
  一来一往的问答最后演变成争吵,突然。
  世界的歪曲响起叽嘎声,伴随着一道刺眼的光芒——
  「……这是……」
  「为什么,现在……」
  我好不容易才发觉,我们的视野开始旋转。
  和我们回到过去时相同。彷佛任务结束的世界逐渐被剥离一般,榻榻米、梁柱、房间,都像棉花糖一样软绵绵地摇晃着。
  没有任何事物是稳定的。物质逐渐结合、组成、构筑、恢复原本的意义。波函数就此收束,达到粒子的界限。
  整个世界开始倒带。
  所有声音都反向播放,颜色逐渐释出。所有光线绚丽地奔腾,所有空气获得释放。一切的一切都在旋转、旋转、旋转,转了又转转了又转,彷佛从一台巨大的滚筒式洗衣机里被丢出来一般。
  在这个充满呕吐感的世界中,筒隐捣住自己的胸口,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我。
  「——我不是还没有许愿取消愿望吗——」
  筒隐的确没有许愿。
  许愿取消这一切的人是我。当我一许愿取消,愿望随即发生效果。
  所以从一开始,许愿回到过去的人其实是。
  「为什么,为什么,妈——」
  眼泪即将夺眶而出的小猫,声音就此突然中断。
  *
  有件事情我必须先澄清。
  我只知道我所存在的世界而已。
  所以从现在开始,我和筒隐一起见到的景色完全不合常理。可能是猫神无聊的恶作剧,或是一种集体幻觉吧。
  但是——如果那真的是幻觉,我觉得也无妨。刚才的光景就像这样。
  「……喂,你们两个。」
  房间中央的棉被动了动,刺猬小姐坐起身来。
  「人家在旁边没作声,你们却把人家给说死了。老娘我还没死咧……」
  露出一脸苦笑。
  少年的表情立刻露出笑容,
  「你醒了吗?采咲阿——……采咲、女士。」
  他差一点要飞扑过去,不过还是勉强缩了回去。
  「……我这边过去就好,你还不能起来喔!」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并未主动上前,反而从背后推了迷你钢铁小姐一把。
  「哇、唔、你、你做什么啊!哎呀呀……唔唔,停不下来……」
  被少年推了一把,迷你钢铁小姐踉呛了好一段距离,就这样扑进妈妈的怀里。采咲女士小心翼翼地摸摸迷你钢铁小姐的头;迷你钢铁小姐也提心吊胆地让采咲女士抚摸。
  「你、你要对伟大的救世主,做什么……」
  「是、是吗?好乖,好乖?」
  「唔、唔唔……」
  妈妈笨拙地抚摸女儿,女儿笨拙地让妈妈摸。母女都感到害臊,但却丝毫不愿离开彼此。
  少年满面笑容地看着这对母女。
  「欸,下次将爷爷奶奶也接过来吧!大家住在一起就圆满啦!」
  「如果可以的话当然很好……不过他们满讨厌我的,一定不会来吧。」
  「那么等采咲女士的病情好转后,主动飞到义大利找他们吧!」
  「如果能这样的话也很好……不过也要顾虑到筑紫和月子,让她们一直转学太可怜了……」
  「讨厌!怎么一直找藉口啊!这是采咲女士的坏习惯!」
  少年装模作样地高举双手,做出抬头仰望的动作。
  「那么等你毕业之后再去就好啦!这也是对猫神的许愿!『希望你长大之后,能前往羲大利!』」
  「拜托,你不要什么都乱许愿好不好……有些传说可不能等闲视之喔。」
  采咲女士自己也不置可否地笑着。
  真是幸福的团圆光景,彷佛大家都是一家人。
  这时纸门打开,连一脸发呆模样的超迷你月子妹妹都进入了房间。
  「…………哈啾…………」
  「喂,怎么在流鼻涕呢……」
  超迷你月子妹妹用力打了个喷嚏,采咲女士连忙拿面纸让她擤擤鼻子。
  然后采咲女士随手抓了件手边的体育服。
  「这件穿上吧,来。」
  某人刚刚才脱下那件体育服。由于整整穿了一天,所以体育服上满满都是那个人的气味。
  超迷你月子妹妹也只能乖乖穿上这件松垮垮的体育服。
  她将脸埋进衣领里,像幼兽一样不断地嗅着。
  「…………呼…………」
  只见她露出舒服的模样眯起眼睛,然后紧紧搂着运动服的领口,咕咚一声躺了下去。一秒钟后,听到她发出呼呼的酣声。
  「真是的,拿她没办法。在我妹妹身上感受不到丝毫知性。」
  迷你钢铁小姐得意洋洋地耸了耸肩。
  「……喂,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呢,你可是姊姊呢。」
  采咲女士轻轻拍了一下迷你钢铁小姐的头。
  就像母亲教训女儿一样,非常自然的动作。
  「唔、唔、唔!?」
  「你得更照顾自己的妹妹才行啊,而且也要重视自己的朋友。也不可以对长辈说出没有礼貌的话。」
  「我、我哪有……」
  「我们家的家训是:『一旦受到男人侮辱,就必须让对方负责一辈子』。反过来说,一旦侮辱了别人,就必须一辈子为对方负责。所以朝着人丢石头的行为,是绝对不容许的。知道吗?」
  「唔、唔……」
  「唔什么唔,筑紫,回答呢?」
  「……知道了。」
  虽然被妈妈骂,不过迷你钢铁小姐却害羞得低下了头。
  「今后我还有很多事情得救你呢,首先是疼爱妹妹的方式。」
  「……我可是身为未来的领导着,每天忙着念书都来不及了。」
  「嗄?」
  「我、我开玩笑的。母……母亲……妈妈…………在你教完我各种知识之前,找绝对不念书!」
  「……噢,好。」
  妈妈又再次怜爱地抚摸着女儿的头。
  呆呆伫立在远处的少年,果不其然地微微一笑。
  「……家人真是好啊。」
  「说什么傻话呢。」
  采咲女士嗤之以鼻。
  「那里很冷吧,过来。」
  「……可以吗?」
  「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你也是『我们这一家』的呀。」
  「……嗯!」
  看到采咲女士招手,少年飞扑向前,加入了团圆的一分子。
  「话说回来,是不是该吃饭了吧。」
  「我肚子也饿了!」
  「…………咕噜…………」
  「对了,我好像闻到香喷喷的稀饭香味呢,是谁帮我们准备的呢……?」
  点亮纸灯后,柔和的光线照亮了整个大房间。
  和乐融融的声音缓缓远去,原本无缘见到的镜之国世界,静静地关上了大门。


  5.记忆之外
  细雨濡湿了公园。
  「我还没有取消愿望。等一下,请等一下。妈妈,妈妈,我在这里啊,在这里,我在这里——」
  筒隐毫无抑扬顿挫的呼喊,拍打着我的耳际。
  她究竟伫立了多久呢。
  仰望阴暗天空的筒隐站在我前方。我的身旁是攀爬架,公园目前四下无人。
  我们在横寺家附近的儿童公园。
  我们彼此面对面,雨水打湿了肩膀。一支撑开的雨伞,被丢在一边的沙坑里。
  十年后的空间,现实的时间。
  我们从泡沫的幻想中醒来,整个世界恢复了原状。
  「为什么……为什么……」
  筒隐有气无力地捶着我的胸口。
  因为她直到最后都无法与母亲相认,横寺同学的记忆依然是一片空白,过去的时间依然没有任何改变,就这样流逝无踪。
  她捶着我的胸口,为了这一切。
  雨水划过面无表情的脸颊。纵使无法流泪,但她仍然可以哭泣。这一点我最清楚。
  「抱歉……」
  我只能用这句话安慰她,只能抱着她纤细的肩膀。
  筒隐摇了摇头,彷佛闹别扭一般。但我还是只能紧紧抱着她。
  有时候即使没有权利拥抱女孩的肩膀,但依然必须紧紧抱着。
  不管女孩怎么左闪又躲,怎么厌恶嫌弃,但该抱紧女孩时如果不紧紧抱着对方,那就不配叫做男孩。
  过了一会儿,筒隐『哈啾』地打了个喷嚏。
  苍白而湿透的脸颊,终于不再仰望遥不可及的天空。她缓缓捡起伞来。
  「我已经没事了,不好意思。请学长放手好吗?」
  「不过……再一下下就好……」
  「学长……」
  听见她微弱的声音,正当我想更用力抱紧她时,
  「——哎呀呀,不好意思打扰两位谈情说爱了。」
  传来一阵交杂着愉悦的声音。
  猫神寄宿于体内的兔子趴在攀爬架顶端,睥睨着充满困惑的下层人类,咧开了嘴大笑。
  「觉得我的报仇有趣吗?」
  「对啊……」
  有件事情我终于明白了。
  仔细一想,猫神要报仇的对象,除了我以外不会有别人。
  将过去召唤而来的,其实是我本身。因为我和筒隐一同许愿,想确认自己空白的过去,因此专门曲解他人话意的猫神才能乘虚而入吧。
  然后由于许愿取消的人就是我,因此那个世界才会封闭。似乎是这样解释的。
  解开谜底之后神清气爽!现在我已经不用再理它了。
  「……猫神,麻烦你过来一下。」
  「哦,你也终于理解我的威能了吗?不过你的诚意还不够。如果你是发自内心谢罪的话,就得拿出对等的歉意来。」
  我招了招手,弥次外型的猫神就开开心心地从攀爬架上跳下来。真是个学不乖的家伙。
  我一把揪住它的后脖子,
  「喂,你,别,住——!」
  然后来个浓情热吻。有了一次经验后,我的动作熟练许多。
  「什么,你这,不要,放开,嗯嗯,呜唔唔唔唔唔!!?」
  不笑猫全身抖得不敢动弹。
  这次我还试着将舌头伸进去,感觉刺刺的。我居然舌吻过一只兔子,总觉得我愈来愈熟练这些无用技能了呢。
  我整整凌辱了三分多钟才放开它。
  「呜呜呜呜,你、你给、你给我记住——!」
  弥次一边哭着(如果兔子会哭的话),不知道蹦到哪里去了。那家伙愈来愈像个小坏蛋了呢……它这样也算是神吗?
  不,这些事情都不重要。
  「……你们的感情真好。」
  最重要的是筒隐,似乎有些闹别扭地耸了耸肩。
  看到我和猫神「你侬我侬」的闹剧,被雨淋湿的阴郁气氛似乎也一扫而空了。
  她柔嫩的身躯轻巧地滑脱了我的手臂。
  「……总觉得似乎经历过一场漫长的旅行呢。我得回去了,姊姊一定在家里饿着肚子等我。」
  「嗯……」
  但我们并不想说句「再见」就分别。
  *
  十年前,加上今日。
  我究竟搭了几次公车,在同一条路上往返了多少次呢。
  结果我们一直原地踏步,不断在同一个地方重复兜圈子。
  现实和美少女游戏不一样,没那么容易发现顺利迎向结局的路线。无论身在何处,人生依然一片迷茫。
  抵达筒隐家时,夜已经深了。
  我们进入历经十年岁月依然不变的大门,走在打扫整齐的前庭,打开滑畅的玄关门扉进入屋内。
  「姊姊,不好意思,我回来晚了。」
  筒隐喊了一声,但没有人出来迎接。路上我们以手机联络过,却也联络不上钢铁小姐。
  难道钢铁小姐因为过于饥饿,已经凋零了吗?
  我们带着一丝不安走在走廊上,听到大房间那边有声音。
  是在榻榻米上不断滚动的声音。
  「怎么了吗——」
  拉开纸门。映入眼帘的是。

  ——一只巨大的刺猬。

  细细长长的尾巴,圆圆的耳朵,尖尖的胡子,柔软的毛皮。
  穿着布偶装的人,在大房间的中央不断地滚动。
  「……」
  筒隐屏息冲上前去,结果踢到榻榻米的边缘,飞身扑向剌婿。
  「唔咕!」
  穿布偶装的人结实挨了一记飞身压制,发出被压扁的惨叫声,但筒隐却丝毫不在意。
  她就像一只小猫咪,紧紧抱着刺猬的手脚和身体,彷佛今生不再分离一样。
  「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呢,发生什么事了吗?不管怎样都无妨,只要这世上有你在身边,不管怎样都无所谓。」
  「唔、唔唔,原来如此……我们果然是两情相悦呢……」
  「咦……」
  「我确实接受月子的心意了,所以我也不念大学了!」
  「…………」
  「其实前几天我参加补习班的模拟考,终于达成了全国第一的目标呢。虽然是从后面数来第一名,哈哈哈。我正烦恼着这件事呢,现在我终于毫无后顾之忧啦。让我们化为永远双飞的比翼鸟吧!好吧!」
  「………………」
  月子妹妹离开刺猬的身边,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我似乎见到她的背后,散发出一股修罗霸气。
  布偶装的连帽脱下,出现的女孩当然是大家都熟悉的钢铁小姐。
  「……姊姊,请问,你在做什么呢。」
  「我在疼爱月子!」
  「我不是在问这个,那种事情真的完全无所谓。」
  「也、也不是真的,无所谓吧……?」
  「为什么姊姊会穿着这件布偶装呢,姊姊是在哪里找到它的呢。」
  「没有啦,是我刚才一人再度展开探索。因为月子你在家的话,有些地方不方便找嘛。说了你可别吓一跳,中层楼小房间里的中中层楼,有个遗忘多时的宝藏室呢!手边的战利品就是这些,而且它也有助于回忆怀念的母亲,我才会忍不住穿上啦。」
  「回忆……」
  「就是回忆,这是属于我们的武器。不管布偶装也好,柱子的痕迹也好,既然有这么清楚的回忆,其中不可能有假吧。我们果然是四人家族呢。」
  钢铁小姐对月子妹妹微微笑,拍了拍布偶装的胸口,然后看着我。
  我?
  「你说四人,是连我,连老子也算进去了吗?」
  「事到如今还装什么儍呢,横寺弟弟。『我们都是一家人』这句话可是你说的喔。」
  「……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更何况你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是『我们这一家』的啊。」
  穿着刺猬布偶装的女孩笑着,口气和她妈妈一模一样。
  「……嗯。」
  我也笑了,同时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总觉得眼窝有点痒。
  「我会再打电话联络祖父母,告诉他们关于我家人的事。不管要打几次电话,我都照打不误。多解释几次对方会理解的。我们还有言语这种手段。只要说出来,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对方,总会得到谅解的,肯定没错。」
  「钢铁小姐……」
  「所以就算找不到照片,我们也不用垂头丧气……原本我想这样安慰你们,不过看你们的模样,应该已经恢复精神了吧!今天是相隔八百八十八天被月子紧紧抱住的纪念日!」
  钢铁小姐紧紧搂着妹妹,上下摸个不停。
  她的表情像是享受着人生的女孩。
  过去那个眉头深锁的幼女身影已不复见。钢铁小姐的正字标记,长长的马尾以一条纯白的旧发圈束着,幸福洋溢地晃来晃去。
  「我都不知道,原来月子你这么喜爱老鼠呢。啊!如果我穿着这件布偶装,月子就会时时刻刻抱着我不放吗……?我干脆穿这件布偶装去学校,这样在打瞌睡的无聊课堂也能和月子一起滚来滚去了……嗯……」
  「……姊姊,我要去准备晚餐了。」
  「嗯?」
  「在我准备好晚饭前,请姊姊抄写英文单字一万次,同时分析自己为什么会考全国最后一名,写成一篇A4大小三十页以上篇幅的小论文吧。」
  「什、什么……」
  「否则我从此不再和姊姊说第二句话。」
  「小意思啦!」
  钢铁小姐立刻以光速脱下布偶装,跑出了大房间。
  ……筒隐姊妹的日常生活,总是充满这样的小插曲吗?

  榻榻米上放着脱下来的刺猬装。
  「……竟然有留下来呢。」
  「嗯……」
  我和筒隐一同抱起布偶装,感觉从食指传来麻麻的电流。
  我想,我一定还记得。
  采咲女士的事情,以及鬼之子的事情。
  在我心中的我,记忆之外的我,将其烙印在心头永不忘记。
  没有任何东西足无法挽回的。真正重要的不会留在脑海,而是心中。就像纵使表情消失,依然能看出心中情感的女孩。
  「虽然,以前的事情我不太清楚。」
  彷佛在布偶装的余温促使之下,我不自觉地开了口。
  在我们之间还有言语。只要说出来,将心情告诉对方,就能互相了解。
  对过去的结算到此结束。从今天开始讨论未来的话题吧。

  「纵使时间长短并非最重要,但那已经无关紧要了。比起过去所累积的回忆,今后即将累积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不论将来碰到任何事情,我都会——待在最重要的你身边。」

  我笑了笑,筒隐则毫无笑容。
  「……透过言语,」
  「嗯?」
  「透过言语,想说什么都可以吧。」
  她的脸上丝毫没有半分笑容。
  「哎呀……?」
  在这种气氛之下,不是该以我刚才这句动人的台词结尾吗?
  筒隐玩弄着榻榻米的网格。
  「虽然没什么关系,」
  「怎、怎样?」
  「不过学长和猫神,关系似乎挺亲密的呢。」
  「我怎么可能和它亲密啊!?你哪里看到啦!?」
  「即使猫神附在兔子身上,但事实就在眼前,而且还当着我的面。」
  玩弄着榻榻米的筒隐,手指的动作愈来愈粗鲁。
  「话说回来,小豆学姐也是。」
  「……」
  「她也被学长亲过了吧。」
  「……」
  「被学长深深地亲吻过了吧。」
  「……」
  「被学长火热地亲吻过了吧。」
  最后,她开始以手掌拍打榻榻米。
  「难道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还发生过其他次吗?」
  「…………」
  「我一点都不在意,一点都不在意。」
  「…………」
  「不过既然是第一,就应该以第一的身分,受到第一的待遇才对。不只是言语而已,我认为学长必须付诸行动表达才行。」
  拍拍。拍拍拍。
  筒隐以闹别扭的眼神仰望着我,同时不断拍打榻榻米。彷佛猫咪以尾巴拍打地面,要求某些待遇一样。

  ……不久之前,十年前,采咲女士曾经说过。
  当你发觉自己所想的事情有多么傲慢,实在丢脸到无地自容而痛苦地打滚,但你还是得做出选择。
  今后等待着我的,可能是纠缠不清的泥沼地狱。让某个人得到幸福这件事,跟让任何人都获得幸福这件事,说不定是两回事。
  ——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谁而活着的呢?
  我还不知道,有哪句话能回答这个问题。

  不过,即便如此。
  唯有现在,唯有这一步——


  后记
  印尼语的「希望」念做「内脏拳(harap)!」
  …………
  这也就是说,当我们跟一个可爱的印尼少女谈情说爱的时候,
  「欸,你喜欢的话语是什么呢?」
  「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呢,比方说『梦想』或是『未来』。」
  「呵呵,听起来真浪漫……我们说不定很合得来呢。」
  「希望是这样呢,你喜欢的话语是?」
  「harap!」
  「咦?」
  「我喜欢内脏拳。」
  「咦?」
  「赶快将小肚肚露出来吧。」
  「咦?」
  感觉就像这样,握紧拳头的女孩不知何时已经徐徐逼近身边,脸上挂着充满希望的灿烂笑容,然后像恶鬼般狂殴这边的内脏有什么事吗?编辑老大,喂喂别这样,别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我,Hef Hentikan!Hentikan变态!(到这里都是问候)

  大家好,我是相乐总。
  《爽朗王子与不笑猫》第五集顺利出版啦!
  多亏各位读者的支持,非常感谢大家。
  本集剧情是确认过去所发生的林林总总。
  我和编辑讨论过许多次,希望让这一集成为整个故事的转折点,各位读者还喜欢吗?
  我是希望下一集可以来个让爱情变喜剧再用泥巴搅成一团烂的棘手发展,不过未来的事情向来充满不确定性,没有人能说得准,我会努力尽快让故事呈现在大家面前。

  此外,漫画版第二集也在同一天发售。如果和原作第五集同时购买的话,似乎会有很好康的事情喔,请各位读者记得确认夹在书中的活动回函。
  一直受到お米轩大人和山田大人的照顾,真是诚惶诚恐。我也以读者的身分,期待着每一期的comic alive呢。
  有机会我们再一起吃个饭吧!
  カントク大人在这一集里,依然帮我画了许多可爱的插图,真的非常感谢。
  「那么了不起的カントク大人是A,你这个不成才的家伙却是B呢。」这已经逐渐变成编辑骂我时惯用的句型。
  (使用范例1.A:遵守行事历的人B:不遵守的人)(范例2A:工作能力很强B:工作能力低落)(范例3A:超级大帅哥B:还是别再说了我快哭了)
  ……我是真的很尊敬カントク大人。我会好好努力,至少不要妨碍到カントク大人。
  此外,在撰写本书的时候,也承蒙作家冬木冬树老师、むらさきゆきや老师,以及朋友H先生的帮忙,真的非常感谢大家。
  还有责任编辑岩浅大人,即便身为犀利编辑日夜操劳,依然拨出时间协助《爽猫》的制作,真的非常感谢。老是给您添麻烦,实在非常抱歉。今后还请您多多指教。

  最后是写给各位读者的话。
  倘若本篇故事能带给各位读者一丝乐趣,就是我最开心的事了。
  希望还有机会能和大家见面。
  Hentikan变态!(问候)
  相乐总

  P.S.爽朗王子特设网站似乎开张了,请大家多多指教。
  http://www.mediafactory.co.jp/bunkoj hentaiouji/index.html

后记
欢迎来到后记,感谢阅读到这一页的各位读者,我是负责插画的カントク。

光是「家族的故事」这个主题,感觉就很温馨呢。虽然我和家人之间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回忆,却也觉得胸口产生共鸣。虽然身边的人也叫我和家人好好相处,该怎么办呢。如果有朝一日为人父母的话,我想要健健康康地活着。

或许小豆梓的粉丝会觉得她在这一集里没什么戏份,不过我认为这一集故事很重要。话说回来,王子终于在封面登场了耶。因为我才不会在后记画他呢。
カント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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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51

  • 1
  • 2
  • 3
前往
10000
小蜜蜂 騎士
好好好

10 个月前 0 回復

466055905 子爵
很好很好~~就是万恶的天角把版权黑过去了!
不然可以下了看

11 年前 0 回復

yjfu 伯爵
本帖最后由 yjfu 于 2013-6-11 23:51 编辑


这集相当好看啊~真是催泪啊
看得我眼眶泛红啊
真期待下一集啊~
话说 原来钢铁枝王绑马尾那个发饰是主角给的啊...应该是吧?

11 年前 1 回復

lostheart 皇帝
这一集相当催泪啊,直接把咱的好感度提升到max了,不过作者是不是写完这集用了太多脑细胞,导致第六集难产了。。

11 年前 0 回復

hehe_wow 勳爵
五卷台版也出了,非常感谢录入,依然给力啊!

11 年前 0 回復

alice10135 騎士
月子醬!!!!
哦哦哦!!!! 超負黑啊!哈哈哈
感謝翻譯哦:))

11 年前 0 回復

est1997 子爵
动画版ok的

11 年前 0 回復

沢田@纲吉 王爵
对,做男人就不应该违背自己的欲望,希望男主角的强势

11 年前 0 回復

kkk000001 公爵
第六集坑了好久啊
害我都以為 第五集就是完結了

11 年前 0 回復

jacksmile3 王爵
harap->希望(动词)
harapan->希望(名词)...

11 年前 0 回復

子非鱼 伯爵
我还以为是新作……失望

11 年前 0 回復

YOITSUKI 平民
我絕望了 該死的人生贏家阿啊啊阿((吐血

11 年前 0 回復

0719584ms 王爵
第五集出來了~
我是因為發現要動畫化才跑來看的
話說我還是不懂為啥女角們會喜歡男主??
沒看到契機啊!!

11 年前 0 回復

heidlih 騎士
我辈一直感觉不笑猫是个傲娇。难道我辈的感觉错了?顺贺变态王子动画化。录入君辛苦了

11 年前 0 回復

忍道 勳爵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等很久了,LZ辛苦了

11 年前 0 回復

wuray 勳爵
太讚了,終於等到不笑貓新作,上集是短篇集,看得不太夠喉,不這集的主線會否有所進展呢?

11 年前 0 回復

219615934 侯爵
果然还是台版清晰,男主是没有【回忆】这概念。以前和妹子相遇的事全被猫神夺走了。
难道是作者没想好剧情,第6本到现在都没有

11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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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娜·赛亚斯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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