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渊玄]钢铁之翼 Eisen Flugel Ⅱ[台/简]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3-4-12 20:23 编辑


钢铁之翼 Eisen Flugel 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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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虚渊玄
绘者:中央东口
图源:A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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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了,他们宣战了!」
库鲁兹激动到非比寻常的这番话,令卡尔的最坏预感转为确信。军方肯定会在开战同时接管雷鸟号。自从在北极圈和帝凰龙对决后,已没有任何龙再现身于雷鸟号面前。穹苍之中,孤独的卡尔紧握操纵杆,回忆那绚烂闪耀的光辉。
「为何飞翔?」「为何挑战?」
……和帝凰龙对决的当下,总觉得「他」曾如此询问自己——

Contents
【第四章】超音之翼
【第五章】战乱之翼
【终章】悠久之翼


  谨以本书献给吾友T·I。
  即使燃烧殆尽,烙印在眼中的光辉依然永存心底。

  主要登场人物介绍
  卡尔·修尼兹
  本作主角。「雷鸟计划」专属测试飞行员。
  海伦·魏宁格
  魏宁格博士的孙女,卡尔的女友。
  古斯塔夫,魏宁格
  「雷鸟计划」研究主任。不务正业的老技师。
  奥图&阿尔柏特
  「雷鸟计划」开发小组成员。魏宁格博士的门徒。
  库鲁兹
  魏宁格机场专职通讯士。
  艾利克
  海伦的弟弟,饲养幼龙齐格飞的少年。
  葛布霍德·穆勒
  希尔瓦纳共和国空军中校。




  【第四章】超音之翼
  1
  从木箱内搬出来的铁块,海伦只看了一眼就感到战栗。
  海伦至今在这座魏宁格机场看过各种机械,但现在呈现于眼前,放在机库地上的这个物体,即使同样由金属与机油组成,却散发出明显异常的危险气息。
  设计用来杀人的机器,其存在感就是如此异质,以外行人的眼光也能够分辨。
  路多鲁法二〇毫米机关炮——可当成车载机枪,也可当成分队支援武器,是希尔瓦纳军相当普及的泛用机关炮,很适合成为战斗机的试金石,连这种机枪也无法搭载的战斗机便不在考量范围。此外,这是军方极为熟悉构造与特性的基本武装,这应该是空军指定以此做为测试项目的另一个原因。
  只在机头搭载一门二〇毫米机关炮,以战斗机武装来说是一种特例,不过雷鸟号是当成测试平台而加装机枪,并未要求让机体本身拥有实战性能。
  奥图正在确认可动部位的动作,阿尔柏特正在检查弹带状况,两人的手法不知为何熟练得像是早就知道机械的构造,使得海伦感到诧异。
  「……你们好熟练。」
  「那当然,因为不只我和奥图,这里的人大多待过军方的保修队。」
  海伦首度听到这种事,原来背负着瓦尔哈拉战役阴影的人,不是只有卡尔。
  「在战争打得最激烈的时候就职,大多是这种演变。」
  「这样啊……」
  得知真相的海伦,被无法言喻的排挤感苛责着。战时的她还是学生,加上爷爷有先见之明早早收手,所以她只记得当时在大后方的生活有些拘束,但没什么凄惨的经验。
  至今每天共同生活的同伴们,拥有一段和她相差甚远的过去。此一事实仿佛将众人于这座魏宁格机场度过的悠闲时光当成虚构幻想般否定,海伦很排斥这种感觉。
  「话说回来,到底是基于什么样的心态而转变的?」
  完成机枪检查的奥图,看着停放在机库后方的雷鸟号,自言自语地轻声说着。
  卡尔也在实验机座舱内独自默默工作,加装机枪必须重新调整操作系统——堪称最终收尾程序的射击瞄准器安装工作,由卡尔亲自进行。
  「后燃器还要一段时间才会完成吧?这段时间没办法找帝凰龙挑战,所以他想赶快解决讨厌的工作……不过这是他自己宣称的。」
  阿尔柏特持续拉着成排的弹带,转述卡尔的说法。
  机库的工房里,其他人正以第一代喷射引擎所累积的知识为基础,准备使用备品组装第二代试作喷射引擎。本次预定会安装卡尔提议的加速增幅系统「后燃器」,但这个装置的构想本身危险至极,因此魏宁格博士是以慎重再慎重的态度规划测试进度的。
  军方对雷鸟号施以的各种实验,继续以搭载一号引擎的状态进行,但要是缺乏突破音速的关键王牌,就不可能完成本计划的最终目标——打倒帝凰龙。
  「这样啊……真意外,我原本以为他会更加闹别扭。」
  「别看他那样,那个家伙也已经是大人了。」
  阿尔柏特的语气淡然,明显听得出他对于之前在餐厅的口角没有留下芥蒂而安心。
  反倒是在一旁守护的海伦逐渐产生一份难以形容的焦虑情绪。

  为雷鸟号准备的最新型瞄准器,比卡尔三年前所知的机种进步许多,镜头透明度与光网亮度大幅改善,清晰度远远超过当年战时的水准。
  以喷射引擎推进的机种,在足以活用优势的高速飞行中,使用肉眼瞄准真的有其意义吗?卡尔原本对此半信半疑,但如果现行瞄准器进步到这种程度就另当别论了。他不禁在内心感叹军武科技的进步速度实在很快。
  操纵杆更换成增加扳机的款式,仪表板的空白区域也安装了简单的火控系统,不过,只有瞄准器的设置,卡尔想考量自己使用的方便性再决定位置,所以是在电力系统配线结束时,由阿尔柏特代为安装。
  用胶带暂时将瞄准器固定在想安装的位置,坐在座位上再度确认之后,以麦克笔标示螺丝孔,再来就应该交给专家完成安装,要是贸然进行精细安装而伤到线路,绝对不是能够一笑置之的事情。
  卡尔离开座舱要去找阿尔柏特时,和站在机头旁边仰望着的艾利克四日相对,他似乎在等待卡尔。这么说来,自从在齐格飞小屋闹僵之后,两人便未曾好好交谈过。
  「那个,卡尔……上次对不起,后来姊姊也训过我了。」
  「啊啊,嗯。」
  艾利克先开口,卡尔目光游移却还是点头回应,甚至因为感觉自己还比较愧疚而无所适从。
  「当时在你面前露出丑态了。」
  「没那回事……」
  「不,别在意。」
  丑态——卡尔觉得自己不经意脱口而出的这两个字莫名合适,在内心造成芥蒂的各种重担似乎被轻轻放下了。简单地来说,自己在这名少年面前硬是逞强过了头。
  「别在意,稍微露出丑态反而也好,在朋友面前尤其如此。」
  「卡尔……」
  卡尔离开座舱,沿着舷梯走下,把手放在艾利克的头上,用力揉乱他的头发。
  「艾利克,你是我的朋友吧?」
  「……嗯!」
  艾利克理解到卡尔不再有任何心结,因此也终于恢复笑容。
  如今两人肯定能将最率直的话语传达给彼此。感受到这一点的卡尔,即使觉得这样不像自己的个性,还是决定表达出不为人知的内心话。
  「艾利克,英雄有两种,一种是强者以坚定意志努力不懈,最终成为英雄;一种是弱者随波逐流,被时势拱为英雄……你知道哪种才是正牌的吧?」
  「……嗯。」
  「我是胆小鬼,很多人对我有所误会,但我希望至少身边的好友能确实理解真正的我……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就算这样,我还是觉得卡尔很了不起。」
  回应卡尔这番话的艾利克,脸上丝毫没有幻灭或死心的神色,满是一如往常的崇敬之意。
  「大家都认为不可能有人能让飞机超越帝凰龙,但你想达到这个目标,我觉得这样果然很了不起,不只是卡尔,爷爷与这里的大家都很了不起。」
  「只是因为这里的每个家伙都是怪胎罢了。」
  海伦或葛布霍德总是无奈地认为这种挑战极其疯狂,但若能在一名少年眼中成为货真价实的伟业,他们的努力或许就值得了。艾利克没有舆论或成年人那样的价值观,只是依照自己的基准评价卡尔,因此卡尔也无须反覆贬低自己。
  「卡尔……如果你胜过帝凰龙,到时候就是真正的英雄了吧?这次你是真的想得到胜利,是为了获胜而获胜吧?」
  「哎,应该会是这么回事吧……不过似乎还是很久以后的事。」
  卡尔苦笑着搔了搔鼻头,由机库入口眺望天空遥远的另一头。如今他终于能在艾利克面前率直地「害羞」了。
  阿尔柏特他们安装机枪的时候,卡尔决定帮忙准备试射的「空靶」。
  构造很简单,是将六个涂成萤光色的筒状风筝等距离连接而成,就像是花式飞行的横幅拉幕那样,以备用的实验螺旋桨飞机花魁鸟号拖着飞,卡尔则是驾驶着雷鸟号,以流弹不会打中花魁鸟号的路线让两机交错,再从侧边狙击空靶。
  包括拉线是否缠在一起,或是风筝是否能确实打开,卡尔仔细检查着每个细节,海伦则是陪伴在身旁。她的表情不知为何僵硬得像是无法释怀,但专注于工作的卡尔没有察觉。
  「……你真热中。」
  「因为是工作。」
  卡尔头也不抬地继续手边的动作,海伦注视着他的背,想不出接下来该说什么而咬着嘴唇。
  这时候,机库外面响起有如雷鸣的轰然巨响,海伦缩起身子。
  阿尔柏特他们将安装了机枪的雷鸟号拖到跑道,朝着堆积如山的沙包发射单发二〇毫米弹,确认是否和瞄准器同步。鲜少听到机枪发射声的海伦,打从心底惧怕这种轰响所带来的威胁。

  「……不能像那样只在地面试射?」
  「机枪看起来虽然是那个样子,却是一种精密机械,稍微出点差错就会立刻不高兴,装在飞机上会受到气压或G力影响,因此将成为更难伺候的机械。」
  卡尔说明时的语气平淡,如同朗诵预先准备的草稿。
  「搭载的机枪几乎不可能一上阵就按照预定正常运作,只有这部分必须逐一蒐集资料,反覆摸索解决问题。」
  「……」
  卡尔在餐厅和阿尔柏特发生口角冲出魏宁格机场之后究竟去了哪里,海伦还没有详加询问,她总觉得不方便询问这件事。因为她以自己的直觉,认为这件事和卡尔平常避免提及的「往事」有关。
  不过卡尔在第二天清晨回来之后,态度有了微妙却明显的变化,说得好听一点是看开了,说得难听一点就是类似冷漠的拒绝,散发出毫无情感的气息。
  即使没有发生什么状况,却使海伦察觉到某种奇妙的突兀感而莫名不安。
  「……还以为你对这种事会抗拒到底。」
  「阿尔柏特的说教生效了。」
  卡尔依然像是机械似的动着手,有气无力地回答。
  「那个家伙说的没错,要是想继续驾驶雷鸟号,赌气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无意义的……赌气?」
  海伦不由得反问,语气中隐含质疑。
  此时卡尔总算从海伦释放的气息得知这段对话不会只以闲聊做结,于是停下手边的动作转过身去。
  海伦冷硬的视线投向机库外面沭浴在晨间阳光下的雷鸟号。
  「你说你想永远驾驶那个对吧?」
  「……对。」
  「那雷鸟号若是要上战场的话怎么办?你也要参加战争?」
  卡尔浅浅一笑,摇头回应海伦的询问。
  「不可能会有这种事。」
  像是随口敷衍的回应,和他之前激烈抗拒时的狡辩过度相似,使得海伦更加不悦。
  「你真的能如此断言?你就这么相信?」
  「……」
  「每个人的心中各自描绘着雷鸟号的去向,那架飞机的下场,如今应该没有任何人知道吧?」
  卡尔视线游移着陷入沉默。答案显而易见,他并非接受现状,只是停止思考任凭局势发展,曾经纯真的卡尔居然以这种狡猾的方式逃避,引发海伦的极度反感。
  「……明明不知道会被带往哪里,即使如此,你也要跟随雷鸟号?」
  「我不会离开雷鸟号。」
  卡尔没有加重语气,但还是坚决地如此断言。
  「在以那个家伙战胜帝凰龙之前……我不会把它交给任何人。」
  一意孤行到顽固的这番话,是海伦所熟悉的、卡尔毫无虚假的真心话,但海伦没有因此放心,反而产生了另一种感慨。
  「看来你无法违抗雷鸟号。」
  「……什么?」
  海伦稍微改变话锋,语气却依然犀利,卡尔对此感到困惑。
  「你明明那么讨厌协助军方,但只要是为了雷鸟号就甘愿承受……老实说,我开始害怕那架飞机了。」
  「喂喂,忽然讲这是什么话?」
  海伦的语气像是在斥责恋人的虚伪,卡尔不由得苦笑。
  「你不是为了飞翔而活,是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飞……知道其中的差异吧?」
  「……嗯。」
  这番话在理论上不是什么无法理解的发言,但现在的海伦不知为何,以险恶的声调与不同以往的严肃表情如此暗示,让卡尔无法探究她的意图。
  海伦想进一步质问卡尔某些事,但此时有人闯入。来人是在艾利克的带领之下,得以进入机库的葛布霍德中校。
  「卡尔,中校来了。」
  「哟,主宾大驾光临?」
  「我听说下午才开始……但你似乎很认真。」
  今天是开发团队终于让步之后的机枪试射首日,前来见证的葛布霍德,看起来似乎比平常来得愉快。
  「大致准备完成了,虽然比预定延迟了一小时……总之肯定能在天黑前达成进度。」
  即将进行和至今着眼点完全不同的试飞,场面气氛难免紧绷,但艾利克还没习得察觉这种气氛的能力,因此他抱持着一如往常的好奇心,频频看着当成空靶的筒状风筝。
  「这就是标靶?」
  「对,花魁鸟号拖着这个东西飞,由雷鸟号从侧边以机枪狙击。」
  「体积这么大,应该可以轻易命中吧?」
  「在一千尺远的距离瞄准,甚至比米粒还小。」
  「这样啊……」
  另一方面,葛布霍德走到系着拖曳索的花魁鸟号旁边,不晓得在仔细审视什么。
  「这家伙由谁驾驶?」
  「应该会由能驾驶的人抽签,说不定是博士。」
  魏宁格机场的成员们不少都拥有飞行执照,甚至还拥有驾驶战机的实战经验。
  「……如果没有特别指定,我也可以报名吗?」
  不只是卡尔,所有人都惊讶于葛布霍德过于意外的这项提议。
  「喔……怎么有这种闲情逸致?」
  「我一直都尽可能地找机会握操纵杆,避免直觉变得迟钝,但这阵子没这种机会……能借我飞行服吗?」
  「备品的问题找库鲁兹吧,但你真的要上场?」
  「对,别担心,不会失手的。」
  确认葛布霍德的意愿之后,卡尔忍不住消遣他。
  「不小心打中你也别恨我啊。」
  「这就危险了,我带着艾利克小弟以防万一吧。」
  葛布霍德毫不畏惧,面不改色地如此回应,在旁边聆听两人说笑的海伦无言以对。
  「……你们开的玩笑差劲透顶。」

  2
  比花魁鸟号费力得多的起飞程序结束之后,卡尔的雷鸟号抵达空军指定的试射飞行空域,先到上空等待雷鸟号的花魁鸟号拖着空靶悠然回旋。
  「雷鸟号呼叫花魁鸟号,抱歉来晚了,那边准备得如何?」
  『这里是艾利克·卡尔,随时可以开始。』
  卡尔一直认为回应无线电的当然会是葛布霍德,但却听到一个兴奋到声音变得有点尖的少年回答,令他哑口无言。
  「喂,葛布霍德……你真的带艾利克上飞机?这是什么意思?」
  『是我拜托的,我想在天空欣赏雷鸟号飞翔。』
  「只有这次不是儿戏,是比平常更危险的测试啊?」
  似乎觉得卡尔这副监护人的模样相当好笑,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葛布霍德笑着插了话:
  『这代表大家多么相信你的技术,务必别误射啊。』
  「……如果只有你,我肯定会故意失手。」
  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怀抱着游览般的放松心态,使得卡尔非常不是滋味。反正海伦得知艾利克卷入这次的冒险行动之后,斥责的对象肯定是卡尔,即使除去这件事,今天的她也处于情绪低潮……真受不了大家的任性。
  『闲聊到这里为止,差不多该开始了,就定位吧。』
  「收到,赶快结束吧。」
  卡尔回应了葛布霍德的催促,调转雷鸟号的机头进行调整,前往对应花魁鸟号飞行路线的射击位置。
  花魁鸟号后座的艾利克注视着犀利的机勋飞行,憧憬的心情化为陶醉因而叹息着。在地面上的雷鸟号确实也是美妙的飞机,但由卡尔驾驶飞翔于空中的身影是更上层楼的美丽,灵活的一举一动宛如生物,这是强大又孤傲的飞翔——是的,简直就是征服天际的龙。
  「……中校。」
  「嗯?」
  艾利克呼唤着前座握着操纵杆的葛布霍德,语气极为亲近。卡尔并不知道,这名空军军官每次造访魏宁格机场时都会和艾利克交谈,不知何时两人已相处融洽到可以毫不拘束地闲聊,例如这一次,艾利克甚至可以下定决心拜托葛布霍德带他一起飞行。
  「中校觉得卡尔是英雄吗?」
  「不,绝对不是。」
  葛布霍德清楚地理解艾利克对卡尔抱持的情感,但他刻意毫不考虑地回答。
  「英雄有义务为众人效力,自私的家伙无法胜任,基于这一点,那个家伙不够格,他满脑子只想到自己。」
  葛布霍德认为这样的回答应该可以让少年大失所望,但是艾利克出乎意料地莫名开心,轻声一笑回答:
  「什么嘛,所以中校也是卡尔的朋友。」
  「……你说什么?」
  「不,当我没说。」
  葛布霍德听不懂这番话的意思,隐约有种无法释怀的感觉,但他还没开口询问就收到卡尔的通讯。
  『雷鸟号,第一波射击预备。』
  「……收到,花魁鸟号呼叫雷鸟号,准许射击。」
  葛布霍德看向三点钟方向,以肉眼确认银色机影反射着阳光而来,曳光弹的火线肯定会贯穿花魁鸟号后方最尾端的筒状风筝。

  卡尔慎重地以操纵杆微调,让全新瞄准器的光网落在目标物——第一套筒,调整节流阀到达指定速限。
  首先是水平飞行,速度三百节,在一千码的距离连射一秒。
  卡尔不经意想到一个令他忍不住笑出来的滑稽事实——像这样在空中射击空靶的经验,至今只有七次。卡尔还记得,这是在他依然搞不懂状况的伍长时期敷衍了事的实弹演习次数,只以双手就能够数完。但他后来命中敌军的弹数,多到必须调阅记录才能计算。
  瞄准器映着光网的黯淡光辉,隔着玻璃镜面看得见一角蓝天,这是以卡尔的杀意围成的死亡空间,是被所有自由与祝福抛弃,只能静待弹雨执行穿刺死刑的炼狱。那片令人向往、令人放松的天空,像这样被切割出一小块领域,做出这种事的不是别人,正是卡尔,让卡尔载枪飞行就是这么回事。
  「……!」
  卡尔微微摇头屏除杂念,既然决定要做,就只能完成任务。
  今天发射的枪弹不会杀害任何人,要是以敷衍心态行事,流弹反而会打中花魁鸟号。
  现在应该接受质疑的不是意图,是技术,卡尔扼杀自己的情绪,注视着瞄准器深处,拖着飞靶的花魁鸟号机影已经位于瞄准器的视野范围,目测距离约一五〇〇码,这样会错失必中良机。
  卡尔加速拉近距离,稍微踩舵修正射线,在即将抵达规定距离时减速到三百节。对方不会采取回避行动,所以完全不用进行心理战。
  打得中——浮现这个直觉时,指尖已经自然扣下扳机。
  发射时的反作用力比以往的记忆中要轻,也较为沉稳,雷鸟号的机体重量比他战时驾驶的任何机体都重了两倍以上,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机头正下方的枪口位于座舱罩的死角,因此卡尔看不见射击的火光,硝烟也因为机体高速飞行而瞬间吹散,不会留在视线范围内。不过他能够目睹自己所瞄准的最尾端空靶如同绒毛散开般轻盈消逝——这就是射击命中的唯一手感,相较于发射之前的无谓踌躇,可说是极为俐落。
  『确认命中……你这家伙真了不起,技术完全没退步。』
  通讯机传来葛布霍德的回报,但语气和话语的内容不同,平淡得像是在说「就知道是如此」一样,艾利克兴奋的喊声隐约夹杂在其中,他第一次亲眼目睹实弹演习,所以也在所难免。
  「……继续吧。」
  卡尔与花魁鸟号交错而过之后,缓慢描绘着螺旋轨迹回旋爬升,这次是从目标正上方俯冲的射击测试,机关炮将会承受更加猛烈的加速度。
  第一波射击也算是用来确认机枪正常运作,是真正的「试射」,而接下来是以更具攻击性的机动飞行进行射击,必然会令卡尔回想起过去的战场——但卡尔已经不再拘泥,用不着如此。
  他翻转机头,有如挥下刀尖般直指大地,以全身承受推力与重力加速度相乘的G力。在空战体验了无数次这种感觉,卡尔却完全置身事外,以漠不关心的态度面对。
  朝着目标控制机体、瞄准、射击——手臂早巳熟悉这一连串的动作,完全自动地进行,无须仰赖意志力就能流畅地执行所有程序。
  至今依然如此。卡尔在以冷漠外壳封闭的思绪中,细细品尝着枯竭的彻悟与自嘲。啊啊,何其简单,追加于操纵杆的扳机,指尖多么熟悉这股弹力……
  卡尔继续加速,在距离一千码时开始射击,但必然被空靶吸入的火线,不知为何忽然断绝。
  再度扣下扳机也没有反应,恐怕是卡弹了。还来不及为突来的落幕感慨,下方的花魁鸟号就进逼到面前,瞬间越过卡尔上方,第二个空靶被射烂却没有粉碎,以半毁状态和拖曳索相连。
  『怎么了,故障?』
  「对,第七弹就停止运作,速度大概是三七〇节。」
  『收到了,我纪录一下。』
  「……路多鲁法是这么脆弱的枪?」
  『这代表雷鸟号的加速强劲过头了,嗯……直接沿用现有的兵器,果然是过于取巧的想法。』
  卡尔缓缓增加动力将机头往上拉,却来不及离开云海。雷鸟号穿过了高层云,甚至来到雨云下方,高度表显示在一九〇〇码上下,下方是整片灰到阴湿的大海。
  为了进行实弹演习,空军当然预先告知了这附近是危险区域,因此放眼望去,海面完全没有政府与民间的船舶,唯一的景观只有一座规模颇大的岩礁岛。
  这座无人岛寸草不生,是只有航海图才会记载名称的孤岛,但以面积比例来看这座岛极为高耸,刚好成为附近的明显地标,受到驾驶员与船员的重视。岛屿的外型像是只有山峰顶端由海面探出头,加上周围受到波浪侵蚀化为绝壁,简直就是矗立于波涛上的屏风。
  卡尔再度爬升,要和云层上方的花魁鸟号会合时,他不经意地看向孤岛,却莫名感到异状。
  「……?」
  他调整机身确保视界,再度专注地凝视。
  岛屿的断崖绝壁高达一百码,基部有个轮廓十分工整,明显不是自然物体的影子,也不是船,怎么看都是「浮游」于山崖中段。
  「……葛布霍德,你听说过这附近有飞船航行吗?」
  『嗯?怎么可能,这片空域从正午开始就封锁了,何况也不在民用机的航线上。』
  「不过我怎么看都有一艘混进这里……」
  『荒唐,军方确实以雷达监视着,不可能有这种事。』
  今天的雷鸟号射击测试是空军的正规任务,要是其他飞机出了差错入侵危险空域,肯定会立刻以无线电通知暂停测试。
  『要派侦察机过去吗?』
  「……不,如果是我看错,脸就丢大了。」
  卡尔让机体缓缓减速下降,从更近的位置观察无人岛断崖。
  ——果然不是错觉,那里有一艘飞行船。由于天候恶劣无法确认细节,却是未曾看过的机种,飞船过于靠近岩壁,要是被强风吹袭可能就会撞上去,即使承认舵手技术高超,也依然猜不出飞船为何滞留于如此危险的位置。
  难怪以现在的时间点,雷达捕捉不到那艘飞船。岛影成为掩体,雷达波扫描不到山崖下方的飞船。
  不过这么一来就越来越可疑了,到头来,飞船到底是用何种方法抵达孤岛的?最近的陆地距离这里都有四十哩,飞到这里的途中绝对不可能完全没被雷达捕捉到。
  只要雷达观测员没有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打瞌睡,那里便不可能会有飞船,除非那艘飞船「毫无前兆」地忽然出现在山崖下方。
  「……」
  面对这件离谱的怪事,不祥预感使得卡尔背肌紧绷,这反而是一种幸运。正因为卡尔紧张得全神贯注,才能够立刻对紧接而来的危机有所反应。
  大概在双方相距不到八百码的时候,飞行船的船身闪耀起数个光点。如果是凡夫俗子目睹这几道光辉,肯定无法理解个中意义,只有出生入死无数次的王牌飞行员能以视力辨识这是对空炮发射时喷出的火光。之所以能够勉强闪躲不到一秒就射来的弹雨,是卡尔的反射神经加上雷鸟号非比寻常的加速能力所造成的侥幸。
  「被攻击了!那艘船……搭载了武装!」
  『你说什么!』
  光是凭隔着无线电传来的声音,就能充分听出葛布霍德有多么惊愕,被射击的卡尔自己当然也无法置信。
  既然那艘以氦气填充气囊上浮的东西搭载了武器,就不应该称之为飞船,而是飞舰了。况且国力领先的各国虽然都将飞船投入军事用途,但将技术提升到足以在前线使用的军队——无疑只有威德柏赫公国空军。
  「怎么可能……他们怎么潜入的?」
  多亏了最大加速力,雷鸟号瞬间脱离敌舰射程,成功退回安全区,但卡尔至今依然无法相信亲眼目睹的光景。
  刚才并不是警告射击,射手甚至是等待卡尔接近到肯定能击坠的距离,期待必中必杀才开火。雷鸟号能在极近距离内面对攻击却毫发无伤,一半原因在于对方误判喷射引擎的加速性能——另一半则纯粹是侥幸。
  『发生什么事了?喂,卡尔!』
  「不知道,虽然不知道,总之……威德柏赫的飞空舰就在这里!」
  后方的飞空舰没有动静,果然是以断崖为护盾,避免遭到雷达侦测。卡尔维持机体速度大幅回旋,绕到无人岛的另一边,就这么再度从岛屿反方向试图接近。
  另一方面,云层上方的花魁鸟号似乎对于迟迟没回来的卡尔感到心急,无线电传来葛布霍德的怒骂声。
  『卡尔,总之现在先逃!别做傻事!』
  「我哪能扔着不管……」
  即使是海面的无人岛,这里也确实是希尔瓦纳的领空,无论对方使用何种手段,只要飞空舰躲过雷达网入侵领空,就代表所有沿岸都市都暴露在轰炸的威胁之中,不可能置之不理。
  如果是内陆的山岳地带,确实有可能利用复杂的地形躲过雷达波跨越国境,但是海面毫无遮蔽物,对象又是飞空舰这种笨重又庞大的目标物,绝对不可能躲过雷达的眼线,其中必有玄机。
  对方的伎俩或许能以肉眼看破,既然这样,就必须再度从更近的距离确实捕捉那艘舰影。卡尔现在偶然获得了不可能再有的宝贵机会,要是下次由他人目击时,飞空舰是出现在某个毫无防备的都市上空,那么一切都完了,卡尔不能在这里埋下后悔的种子。
  高耸岛影来到眼前时,卡尔将雷鸟号的速度降到即将失速的二八〇节绕过岩壁,这次肯定会从刚才的反方向和飞空舰相过,但是最好不要期待这次能够出乎对方的意料。即使雷鸟号隐藏身形,响亮的引擎声肯定还是传遍了周围的海域,显然正尝试再度接近。
  彷佛鲸鱼般的巨大飞空舰终于出现在陡峭山崖的另一头,距离不到一百码。卡尔这次真的专注地凝视,不放过任何细微的线索,但立刻遭受枪弹洗礼,再度不得已地紧急加速脱离。
  果然没有观察到足以破解秘密的决定性要素。体积和威德柏赫基本的「杰佩隆级」轰炸舰同等,却是未曾看过的新舰种。即使如此,也完全不晓得雷达为何不会对这艘飞行舰产生反应。
  「唔……」
  卡尔非常清楚自己刚才的行为鲁莽至极,敌方刚开始没能打中,只是因为射手误判雷鸟号的速度。如今既然不只一次展现了己方的加速性能,下次就真的有中弹的危险了。
  卡尔当然不可能反击,雷鸟号没有武装——不对,是现在「凑巧」无法使用。说来离奇,机体搭载的二〇毫米机关炮居然在几分钟前故障,命运的恶作剧使卡尔感受到无法言喻的战栗。
  假设机枪正常运作,自己会攻击那艘飞空舰吗?
  即使只是刹那,但卡尔脑中掠过了「反击」的可能性,使得他如今总算正确理解事态有多么严重。这是「战斗」,卡尔若想对抗蕴含杀意的敌弹,自己也只能以赤裸展现的杀意回应……他现在就处于这样的场所。
  『卡尔!最靠近这里的侦察机正在赶过来,离开现场!立刻离开!』
  无线电传来了葛布霍德的怒吼,几乎要震坏扩音器。
  「……收到。」
  卡尔沙哑地回答,拉起机头垂直爬升到云层上方回避。他必须以高于需求的握力握住操纵杆,不然便无法控制颤抖的手。
  最后,他以后照镜看向下方的无人岛,神秘的飞空舰果然没有移动,依然像是贴在断崖边一般紧靠着。对方的意图以及这种无法理解的状况,到最俊依然笼罩在迷雾中。

  卡尔与葛布霍德进行的无线通讯,魏宁格机场通讯室一字不漏地接收了,因此当雷鸟号从西方天空返回,一如往常、安好如初地在跑道着陆时,以魏宁格博士为首的全体成员都松了口气。
  阿尔柏特等人甚至忘记了原本的测试项目,把故障机枪的检查工作扔到一旁,确认着机体的受损状况。但白银机身毫发无伤,二度遭遇的弹雨似乎连一发都没打中。
  雷鸟号必须对抗现行所有战机无法相比的空气阻力与摩擦热,因此机体构造从一开始就设计得极为坚固,只要存放燃油的主翼或引擎、座舱、方向舵等致命部位没有受损,被一两发子弹打中也无须担心。
  况且,毫发无伤并不一定是种幸运——葛布霍德回到部队之后,立刻进入通讯室和总部吵得不可开交,后来他挂着犹豫不决的表情回到机库,回报卡尔今天的好运所带来的不幸结果。
  「搜索现场的侦察机回报……丝毫没看见飞空舰的影子,即使对方以最高速飞行,也不可能逃离搜索范围。这么一来……卡尔,我们就得质疑你这份报告的可信度了。」
  「……」
  这件事令人感到遗憾,但卡尔内心没有惊讶或愤怒的情绪。他从一开始就有这种预感,那艘飞空舰出现的地方本来就令人无法理解,即便撤退时同样以无法理解的方式消失,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能确认那艘飞空舰真实存在的唯一证明,只有卡尔近距离看见炮管火光的记忆。
  「你的意思是我驾驶雷鸟号的时候作了白日梦?」
  卡尔以压抑情感般的声音询问,葛布霍德注视他片刻之后,移开视线低语。
  「既然除此之外无法合理解释,就只能做出这个结论。」
  然而葛布霍德的声音着实显示出他无法接受自己这番话。
  「你宣称遭遇飞空舰的报告,确实无法全盘采信——但即使如此,你在那座无人岛遭受攻击应该是事实。」
  「……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如果你和昨天之前一样,以一脸松懈的飞机狂表情回来这里,我也会认定这一切只是妄想,把你的话当成耳边风。」
  葛市霍德耸肩回应之后暂时停顿,接着有些难以启齿地继续说道:
  「——但现在的你,恢复成以往的眼神了。恢复成还在战场时的你。」
  「……」
  卡尔怀着无法形容的厌恶情绪咬牙切齿,却完全无法反驳。

  3
  在魏宁格机场,为了有效活用狭小的空间,宿舍原则上是两人一问,但是只有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海伦·魏宁格理所当然地拥有个人房。
  男生们大多只把宿舍当成睡觉的地方,所以不拘小节,也鲜少整理。相对的,只有海伦付出令人感动落泪的努力,尽可能把空间有限的卧室打造得舒适。床单与窗帘使用相同的款式,边桌并非做为实用用途,而是放置了花瓶,插上附近山林摘来的野花,在男人眼里只像是奇妙开运偏方的这种心思,海伦从来没有懈怠。无论是机油或燃油的臭味,或是群众于灯光周围的飞虫,海伦很久以前就已经完全不以为意,但她还是确保了身为女性不能退让的底线。
  这天也一样。海伦完成晚餐的后绩收拾,将餐厅打扫干净,结束一天的工作之后,便回到唯一能够放松身心的卧室换上睡衣,在夜晚的深沉寂静之中消除疲劳。
  虽然有写日记的习惯,但最近一不小心就会懒得提笔,何况能写的内容实在太贫乏了。归根究柢,海伦在山上扮演的角色是照顾大家庭的管家,她好歹也有大学学历,受到这种待遇着实过分,但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所以也无可奈何。
  多亏爷爷在技术领域成果辉煌,海伦的幼年生活宽裕到优渥的程度,教育方面也因处于特别好的环境而受惠。要不是大学校舍在上一场大战中意外焚毁而被迫休学,她应该早已取得动物系的学士资格。
  然而大学在战后重建后,海伦并没有立刻复学,这是由于她活在这个动乱的时代,却悠闲地反覆进行稀有品种蜥蜴的饲养观察,因而对这样的将来抱持疑问。自己或许该以更显而易见的形式,选择对人们生活更有贡献的人生,她受困于不似己身作风的这份焦虑。
  到最后,备受世间赞扬的爷爷名声,或许也对她造成了很大的影响。海伦在完全外行的机械工学开发环境,能够帮忙的顶多只有家事,即使如此,她还是想近距离目睹爷爷的工作现场,这份愿望远胜于确定将来出路所得到的安心感。这么做的结果,使她各方面的幻想大多破灭了,爷爷的真面目只是个寻梦人,为世人牺牲奉献倒是其次。海伦自己明明是为了走入社会而中断学业,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陷入的生活比起大学时代更加与世隔绝。
  然而还是有一些乐趣。和这群朝着同样目标冲刺的人们共同作息,目睹他们的每一天,有种至今未曾感受过的刺激与充实感。回想起来,海伦不像魏宁格博士与其徒弟们一样拥有屹立不摇的坚定目标,她在基于喜欢小动物而修习的学业中,找不到此等程度的热情。
  而且,还有卡尔。光是有机会认识他,就足以成为海伦来到这座机场的意义。对方确实只把恋爱放在第二顺位,是个冒失幼稚的大木头……但海伦依然很疼爱他,想多看看他的笑容。要是灾难降临在他身上,海伦也衷心认为自己会愿意挺身保护。这份心意就某种意义来说,或许也足以当成坚定的「目标意识」并引以为傲。
  海伦睡前有个习惯,就是双手合十向天神祈祷,愿她珍惜的每个人明天也平安无事,得以回避灾祸与不幸。对于做事不顾后果的某人,则是更加诚心祈求。
  就像是在呼应她的祷告般,一阵地鸣与爆炸声在讽刺的时间点响起,使海伦如字面所述一般大吃一惊地跳起来。
  她立刻看向窗外,眼前的机库窗口映出熊熊火光,不用找就知道爆炸现场在哪里。
  海伦不由得想起——今天吃晚餐时,有两个人讨论要在餐后从机库拉出某个东西进行测试。
  是魏宁格博士与卡尔。

  爆炸声大到让宿舍与娱乐室的所有人都吓破了胆,爆炸的损害却意外轻微。
  原因在于安装后燃器第二引擎时进行的点火实验,当事人是卡尔与魏宁格博士。依照两人的说法,卡尔吃晚餐时想到一个让作业更加简洁完成的点子,并且向魏宁格博士提议,两人就这样立刻进行实验。由于是计划负责人与专属测试飞行员共谋所造成的事故,因此很难断定谁有权力斥责这两人。到最后,这几天的努力完全白费的奥图任凭情绪脱口而出的咒骂,成为了谴责的代替品。

  两人只受到轻微灼伤,没酿成大祸,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第二引擎损毁到无法修复。幸好两人实验时将引擎拉到机库外面以防万一,因此周围受到的损害很轻微,后绩清理工作很快在深夜完成。
  海伦的祈祷究竟是遭受惨痛的背叛,还是立竿见影保护位于爆炸引擎旁边的爷爷与恋人只受到十片OK绷就能解决的轻伤,这部分很难判定。总之担忧及安心的情绪,加上协助收拾善后所付出的劳力,便海伦累到没精神生气。想回房却被卡尔从身后叫住时,她也完全没有开口抱怨,只是板着脸转过身去。
  「海伦……那个,明天……你有什么行程吗?」
  「没有啊?没什么预定行程。」
  卡尔搔抓着贴在鼻梁的全新OK绷,结巴地继续说下去:
  「没有啦,因为……刚才那件事,使得飞行计昼全部重来,我变得完全无事可做……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到山里走走?有点突然就是了……」
  「这样啊,你居然会主动邀约,真难得。」
  「……不愿意?」
  「也好,反正我准备好午餐之后也闲着,那就十点在餐厅见,可以吗?」
  「好,那么,晚安。」
  海伦冷漠地回应并做出约定之后,就忘记了今晚所有的疲劳,以轾盈得像是要踩起小跳步的脚步回到卧室。
  今晚要立刻熟睡,明天一定要比平常更加早起,不只是做早餐,还得大显身手准备两人份的便当。

  绕过魏宁格机场的后方山脊有一处断崖,断崖中段有个地方涌出山泉形成小瀑布,这里四面环绕着高耸的针叶林,从陆路很难发现,但至今反覆驾驶飞机起降的卡尔从上空发现了这道瀑布。
  标高和翡翠高原差不多,虽然必须绕远路,但大致上只要沿着等高线行走就能抵达,即使必须经过一段没路面的路,当成从机场出发的散步路线也不坏。
  上午从机场出发,悠闲地在森林里行走了三个小时后,山崖与瀑布终于出现在眼前,而且光景壮丽到令海伦不禁屏息,卡尔也一样出声赞叹。眼前景观的魄力,比起从上空俯瞰时预料的还要大上数倍。
  两人坐在成为溪流源头的瀑布潭,吃着海伦带来的烤猪肉派,尽情享受水边的清新空气。即使是天降意外而产生的假期,对于海伦来说依然是最美妙的约会时光,而且和逛街约会不同,卡尔打从心底放松着,这一点也很棒。
  「听说你离开部队到遇见爷爷这段时间,都在深山当樵夫,真的吗?」
  「嗯,总之……差不多是这样。」
  卡尔不太愿意提及这段时期的往事。海伦对这方面的兴趣当然是无穷无尽,却认为不需要硬是问清楚,毕竟很难想像卡尔在和飞翔无缘的那段时期过得幸福。
  「像这样悠闲的时光,要是再多一点该有多好……」
  「总之,雷鸟号暂时不能飞,应该还会有好几天闲着没事。」
  卡尔随口说出的这番话,令海伦感到惊讶。
  「不能飞……出了什么问题吗?昨晚的爆炸没对机库造成损伤啊……」
  「正在开发的二号引擎归西了,必须把雷鸟号现在搭载的一号引擎拆下来,把后燃器安装在那个家伙上面,工程挺浩大的。哎,这方面我很过意不去……」
  卡尔的苦笑应该来自昨晚和魏宁格博士共同造成的失误,但海伦讶异的理由完全不一样。
  后燃器……光是听到概要就觉得危险至极的这种装置,海伦以为昨天发生意外之后就会放弃开发,但这只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她没有当场听刭大家明言这种方针,不过照理说当然应该这样吧?昨晚那件事让所有人深刻体认到,这种改造危险到走错一步就会造成引擎爆炸。
  「到最后还是不放弃?怎么这样……」
  「嗯?那当然。昨天确实失手了,但也因此几乎抓出构造上的所有问题,虽然成品坏掉了,设计图却托此之福改良到完美。」
  卡尔的表情极为乐观,看来完全没感受到海伦内心的惊讶与担忧。
  「至今摸索出错的部分全部解决,所以工程时间最多应该是四天,加上一天的测试,至少有五天没事做,顶多驾驶花魁鸟号当练习。」
  「等一下……事情这么简单?真的知道事故原因吗?」
  「不,所以说,那是我的疏失……」
  「卡尔,别开玩笑,这是攸关你生命的事情。」
  卡尔至此终于察觉海伦面色凝重。
  「……怎么了?海伦,那么突然。」
  「你……把自己的生命当成什么?」
  「我是测试飞行员,工作是和危险为伍。」
  「应该是看清危险吧?你并不是自愿寻死,这句话是你自己说的吧?」
  有些不耐烦地游移着视线的卡尔,就像是被罗嗦母亲教训的坏孩子。
  「所以我说没问题,后燃器的确是危险装置,却没有危险到无法控制。我已经知道该如何慎重使用,经过昨晚的意外后就完~全知道了。」
  「……」
  完全无法沟通。海伦理解到这一点之后沉默地看向下方,到了这种地步,再怎么理性询问也没用,关于工作危险性的议题,两人再怎么讨论都是平行线,海伦和卡尔交往至今已彻底体认到这一点。
  「博士他们也是确定掌握胜算才这么做,不会有人笨到制作一架知道会坏掉的飞机,相信大家吧。」
  「……」
  「海伦,难得来散心,别再讨论工作了,好吗?」
  「……嗯。」
  海伦点头回应,但手中还没吃完的猪肉派,她已经无法判别是否美味。

  接下来这几天,海伦一有空就频繁地前往工作室,从窗口远远守护引擎改修工作。博士与奥图看到这样的她都感到相当诧异,但她没有妨碍工作,所以也无须理会,后燃器安装工程就这样在海伦眼前逐步进行。
  海伦没有专业知识,看不出工程内容或进度,但是只凭气氛就能察觉到零散的机械正一步步地结合,确实迈向完成。以奥图为首的优秀技师们双手动作毫无迟滞,最后依照卡尔的预估,在第四天晚上,海伦从他们无言表情中渗出的满足感与成就感,得知搭载后燃器的引擎顺利完成。
  海伦察觉到魏宁格博士与奥图几乎要举杯庆祝的气氛后,忍不住踏入工作室。
  「爷爷,方便借点时间吗?」
  「嗯?有什么事?」
  海伦频频打量着工作台上巨大引擎的构造,这是敬爱的爷爷基于独创构想研发的全新推进装置——海伦记得之前以这种心态观看喷射引擎时,隐约感受到近乎神圣的隆重气息与荣耀。但如今海伦的印象和当时完全不同,甚至类似她首度近距离看见雷鸟号所搭载的机关炮时,那种难以形容的、近乎不祥的感觉。
  或许,这和兵器一样,是一种只能用来杀人的机械……
  「这个引擎的安全程度,希望爷爷能据实告诉我。」
  孙女这番话一针见血、切入核心,即使是魏宁格博士也迟疑了一下才回答。
  「……试作机都是危险的东西。」
  「别转移话题。告诉我,卡尔驾驶搭载这东西的飞机没问题吗?」
  「我们就是为此竭尽全力,你不懂吗?」
  「竭尽全力就能顺利避险?就能设计成再也不会出意外?实际上怎么样!」
  「海伦,听我说……」
  博士挣扎不已,看不下去的奥图以劝说的语气介入。
  「博士,您明白孙女的想法吧?她有权知道真相。」
  「唔……」
  这次由奥图代替沉默的博士从正面承受海伦的严厉目光。
  「海伦,这部分涉及专业领域,所以我简略说明,这样也行吗?」
  「请说。」
  奥图大概在选择外行人容易听懂的话语,他双手抱胸思考片刻之后,缓缓游说。
  「……以前的雷鸟号,机身的高温区域距离燃油系统够远,无论如何都不用担心燃油起火。但是在搭载后燃器的现在,油管直接经过引擎旁边,就我来说,如今的雷鸟号等同于一颗会飞的烧夷弹,我们当然会尽可能做好防范措施,但要是问到是否维持着相同的安全等级……答案是『否』。」
  「……」
  海伦专注地聆听说明,完全不让情绪溢于言表,而奥图也努力平静地说下去。
  「除此之外,机体本身的强度也不再乐观,突破声音之墙将承受的空气阻力甚至无从计算。后燃器的最终功率,目前也只能大略估算,没人能预料机体最后将会被迫承受多么大的负担,飞行员的判断力必须足以在感受危险的瞬间关闭装置。」
  「……你认为卡尔做得到?」
  奥图断然点头回应海伦的低声询问。
  「只有卡尔做得到,找遍全世界,能驾驭这种东西的也只有卡尔。」
  「够了。」
  该问的都问了。海伦转过身去,以背影述说这个无言的结论。
  「……已经够了。」
  博士与奥图以沉郁的表情目送她快步离开工作室。
  无论他们如何以话语粉饰,也非得承认一个事实。
  下次试飞时,卡尔恐怕得进行前所未有的危险挑战。

  卡尔在无所事事之日的夜里,习惯来到跑道看星星。
  即使是在冬天这样寒冷的时期也不在意,兴致一来还会仰躺在水泥路面。这里远离市区灯火,在高原夜晚的清澈空气中仰望天空时,如果没有云层遮掩,就会看见满天星斗,甚至光是仰望就误以为自己飞翔于夜空。
  博士告知引擎改修工程将在今晚告一段落,明天一大早开始就会反覆进行详细测试一整天。等到后天就能再度和得到新力量的雷鸟号一同飞翔于天际。
  众人在后燃器上寄托了无限期待,这是现在的计划之中,唯一可能对抗帝凰龙音速飞行的王牌。关于油耗增加的问题,已经依照阿尔柏特的构想设计特殊外挂油箱而解决,从起飞、遇见帝凰龙直到比赛开始的普通飞行,全以外挂油箱提供燃油,等到开始较劲的时候,可以立刻切离抛弃无谓的重量,这部分的动作测试已经在引擎改修时完成,万无一失。
  机枪试射的课题还要进行好几次,但距离期限还很久,测试飞行的主导权,至少还有一个月掌握在魏宁格机场的开发团队手上。
  重头戏终于近在眼前——这份想法令卡尔的热血静静沸腾。
  每次回想起烙印在眼底的帝凰龙英姿,卡尔的内心就进入无法言喻的亢奋状态,或许自己出生于这个世界,就只是为了和帝凰龙相遇并挑战,卡尔甚至差点相信这种命运论。不晓得何时将会和天空霸主再度相见,最快或许就在后天的天空……
  卡尔无意中察觉有人接近,在跑道上坐起身体。
  是海伦。月光的亮度足以在地面留下影子,却不足以让他清晰辨识海伦的表情。她看起来一副想不开的模样,卡尔不晓得自己是否多心了。
  「……怎么了?」
  「卡尔,别再驾驶雷鸟号,放弃帝凰龙吧。」
  以僵硬声音冷不防说出的这番话,令卡尔不禁怀疑自己听错了。
  「喂……」
  「下次驾驶它,你就会死。」
  又是这件事……卡尔不由得无奈地叹气。最近海伦的操心已经变本加厉到过于敏感的程度,个中原因卡尔当然有底,应该是和魏宁格博士测试引擎时,一时疏忽造成的那场意外。
  「海伦,听我说……我们所做的事情不可能百分之百安全,我有觉悟随时可能面临最坏的结果。」
  「怎么可以主动朝最坏的方向走!这不叫什么觉悟,只是自杀!」
  今晚的海伦比以往更加咄咄逼人,也更加难以靠近,她打从一开始就是来吵架的,卡尔的语气也因为烦躁而变得粗鲁。
  「后燃器是最后的依靠,没有这东西就赢不了帝凰龙!」
  「这是赌命也要赢的对决吗?这样等于是相互厮杀吧!和战时的你有何不同?」
  「……!」
  不晓得海伦是否故意这么说,但她这番话确实深深刺入了卡尔内心的弱点。
  是的——如今卡尔也不得不承认,雷鸟号绝对不是为和平而生的翅膀。卡尔已经历过一次称为空战也不为过的体验,即使如此,卡尔依然有反驳的余地,这是和两年前的自己明显划分界线的决定性差异。

  「现在的我……没有杀害任何人。」
  「有!你杀了你的梦,杀了你自己!」
  「……」
  站在海伦的观点,这应该等同于杀人,是一种罪孽深重的诅咒。卡尔理性的一面并非无法理解,若从容观角度计算,卡尔·修尼兹在大战时投身战场的生还率——肯定还比雷鸟号发生意外的机率高得多。
  如果单看机率,卡尔这次和死神的距离恐怕是前所未有的近。
  「……卡尔,我说错什么了吗?我不希望你死……这么想的我有问题吗?」
  「……」
  卡尔无从回应,再怎么解释都只是狡辩,只是安抚女友担忧心情的骗术,他没有愚笨到这种程度。
  「我……等于早已死过一次,这样的我以这份梦想,再度获得活下去的意义。」
  卡尔已经认命了,只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所以,活在当下的我肯定会死于这份梦想,没什么好意外的。」
  「……!」
  卡尔平静述说的声音,证实他的决心有多么坚定,海伦应该也清楚感受到了,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就只是不断落泪。
  「……我跟不上你呢。」
  「我觉得这也在所难免,抱歉。」
  海伦奔离现场,卡尔只能默默目送她的背影。回想起来,这是第一次被她断然拒绝到这种程度,卡尔平常总是依赖着她的温柔、委身于她的关怀,甘愿接受任她摆布的安宁。
  卡尔抚摸着挂在胸口的龙牙,询问这股坚硬锐利的触感——自己错了吗?
  正确的应该是海伦,如果要寻找幸福人生的道路,卡尔应该仰望她这个指标前进。这么一来,就代表卡尔当下的决心肯定偏离人类道路到无可救药的程度。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人类无法飞翔,仰赖这片支撑双脚的大地、仰赖这股绝不动摇的重力而活,不可能觉得厌烦而抗拒。
  忘记是什么时候,艾利克曾经对他说过——干脆生为龙或许还比较好。少年昔日的这句话,如今无比沉重地压在心头。
  对,正是如此。
  为什么自己是以人类身分诞生于大地?

  4
  雷鸟号以白银之翼撕裂北海寒空,久违六天取回的引擎高声咆哮,震撼天际。
  外型几乎没因为搭载后燃器而产生变化,不过因应油耗增加而设置的外挂油箱,使机体轮廓给人的印象大幅改变。
  依照至今飞机的通则,外挂油箱和炸弹一样挂载于机体底部,或是通称「派龙」的机翼吊架,但雷鸟号的翼面负重数值本来就过高,继续追加无谓的承载物,将会无法得到充分的升力。因此阿尔柏特对此心生一计,把外挂油箱设计成扁平形状安装在机翼两端,使得油箱本身也成为产生升力的主翼延长部分,这么做使得机翼面积增加,翼面负重减少,不只抵消了外挂油箱所增加的重量,甚至提升了低速时的稳定度,操纵性能也因而得到些许改善。
  升力增加等同于空气阻力增加,机体最高速度当然就大幅受限,但是翼端油箱可以经由驾驶座的操作瞬间切离,雷鸟号抛弃油箱后就能恢复成原本特化为高速飞行的状态。换句话说,外挂油箱的职责就是让机体蓄积的燃油保留到和龙对决。
  装备焕然一新的雷鸟号之所以朝着北极飞翔,完全是为了遇见帝凰龙。至今观测到帝凰龙的报告,有很高的比例是看见帝凰龙朝北方飞翔而终。
  周边各国现在尚未建设足以监视北极与附近区域的雷达基地,因此「帝凰龙以北极为栖息据点」成为公认的假设。
  北极圈气温严寒、气象异常,而且曾观测到各种异象,是人类至今依然没有深入的少数秘境之一,只有设计成足以抵抗对流层顶零下九十度超低温的雷鸟号,能够鲁莽地远征这片雪白冰冻的死亡世界。
  『……你觉得真的在那里吗?』
  库鲁兹的声音伴随着杂讯从无线电传来,明显语带诧异,然而另一方面,卡尔内心毫无怀疑的阴霾,情绪因为期待而高涨。
  「如果觉得不在,应该就不会在。」
  『这是怎样?卡尔,你几时变成哲学家了?』
  库鲁兹如此调侃,卡尔只能回以无奈的苦笑。
  如果要思考关于帝凰龙的事情并且化为言语,任何人都必须踏入哲学领域。要面对如此超乎常理的异常存在,只能认命地对自己的认知追究到底。
  帝凰龙在这里——卡尔如此确信,毫无根据,纯粹以直觉判定。不,甚至用不着寻找,对方便会主动赴约。
  那头龙必然会出现在应该出现的地方,如同预期这是某人命运的转捩点,肯定这段邂逅有其意义。
  帝凰龙如何感应,又是以何种基准做出取舍、展开行动,人类无从得知。即使帝凰龙真的全知全能也不值得惊讶,那是连飞行机制也完全不明的超级生物,不可能推测其极限。
  无论如何,如今这架雷鸟号下定决心挑战音速,而且准备好了手段,天空霸者肯定也已经得知这件事,既然这样,对方肯定会来。卡尔等待对手来临的心境,一如正要准备接受天启的预言者。
  然后——不知道是他的信念上达了天听,还是基于近乎奇迹的巧合,被冰霜影响视线的座舱罩外远方,出现像是黄昏第一颗星星的光辉。
  「找到了……十一点钟方向,肯定没错!」
  『什么……真的……?』
  卡尔锁定光点,将节流阀开到最大,外挂油箱剩下的燃油在这里用尽也无妨,完全不用保留。
  这片空域无法接收希尔瓦纳空军的雷达支援,因此还无法掌握彼此的距离。但若假设对方和至今一样在对流层顶高度附近您游,从水平线的视差推算,距离大约是二十哩,以现在雷鸟号的最大加速,不用一百秒就追得上——但前提当然是对方静止在原处。
  新的油门杆在拇指位置增设了一个按键,卡尔轻轻地以指腹确认。只有在油门杆推到底才会解除锁定的这个按键,是后燃器的点火键。这个加速装置是唯一的依靠,不能轻易使用,是在正常加速遭遇波阻力之墙无法突破时,才能采取的最终手段。
  最重要的是,这种手段的油耗率高到十分危险的程度,除了注入引擎内部燃烧室的量,还要以等同于漏油的速度「释放」到机外,一不小心甚至会轻易用到返程所需的量,这么一来就完了。飞机和车辆不同,不可能在没油时扔在原地搭别人的便车回去,尤其雷鸟号连逃生装置都没有搭载,没油意味着飞行员将以死亡收场。
  『……快超过无线电的有效距离了,卡尔,祝你旗开得胜……务必慎重行事。』
  「嗯,我明白。」
  原本只是光点的帝凰龙,已经接近到能够大致掌握形体轮廓的距离。至今还没有正确测量其体长的资料,不过,假设是标准虹龙的两倍——也就是九十尺的话,依照目测,现在的距离在五哩以内。雷鸟号能够如此轻易接近,恐怕是对方身为霸者所展现的从容,也就是认为不需要认真飞翔让来者体认到速度差距。这种态度很瞧不起人,但对方认为雷鸟号和虹龙同级,所以还算可以接受。
  但即使继续靠近,也没有什么真实感。以飞行员身分锻链视力至今的卡尔,对于空间认知有着坚定的自信,帝凰龙的身影继续扩大,明明已经进逼到一哩以内,却完全没有靠得这么近的感觉。
  换句话说——他错估了帝凰龙的体积。不只是虹龙的两倍,而是三倍,不,肯定超过三倍。依照目击报告,即使是岚龙,最长也只有一百尺,帝凰龙自豪的身躯究竟有多么巨大?
  忽然间,点缀龙翼的光辉增强,如同彗星一般拉出长长的光尾,下一瞬间,帝凰龙一鼓作气地抛下雷鸟号,朝着遥远的前方而去。
  (开始了!)
  卡尔准备就绪,以拉柄切离翼端油箱,现在不是惋惜少许燃油的场合。
  持续抵抗速度四百节对流气压的外挂油箱,从扣环解放之后甚至无暇落下,简直像是往正后方射出的箭般笔直飞离,瞬间无影无踪。雷鸟号至此恢复鸿原本的空气动力特性,忽然增强的加速,令卡尔全身被压在驾驶座上。
  和帝凰龙的距离再度拉近,但是为时不久。加速到四五〇节为止都是雷鸟号占优势,但是逐渐增加密度的空气阻力沉重黏稠地缠着机体不放。另一方面,帝凰龙的速度丝毫不见减缓,两方原本僵持不下,后来却逐渐拉开差距。
  卡尔克制着内心积聚的焦虑,凝视空速表的指针。只要维持正常加速,就能达到足以战胜虹龙的五百节速度,但接下来才要正式面对波阻力,油量表显示存量充足,但连卡尔自己也不确定是否能够充分提供给后燃器使用。
  喷射引擎像是竭尽力气般咆哮着,相对的,空速表指针的动作却缓慢到令人心急,四七〇节……四八〇节……越来越浓密纠缠的气压使得白银之翼轧轧作响,帝凰龙像是在嘲笑雷鸟号的痛苦,悠然拖着光尾,以从容优雅的态度领先,甚至不像之前的虹龙一样以技术玩弄追逐者。天空霸主的双翼要逼雷鸟号屈服,单以直线加速的蛮力就绰绰有余,无须玩这种小伎俩。
  (竟敢瞧不起我……)
  帝凰龙尚未造成音波,即使能轻易应付雷鸟号的追踪,也还没发挥超音速。卡尔不认为这只是帝凰龙粗心大意,这甚至可能是种挑衅,或许是看穿卡尔还留有一手,刻意引诱他亮出底牌。
  「很好……我就亮给你看!」
  超过四九〇节依然不屈不挠努力爬升的空速表指针,终于即将抵达五百节的刻度。卡尔在等待已久的这一瞬间,抱着近乎祈祷的心情,按下后燃器的点火键。内心没有恐惧或不安,只有对胜利的焦急渴望,以及踏入未知领域的兴奋。
  响起尖锐呐喊的涡轮叶片被粗鲁雄壮的轰声覆盖——是的,这简直是爆炸,雷鸟号排气喷嘴爆出的红莲火焰,轰然烧灼着北极零下低温的大气,化为一条灼热的光线,简直像在模仿帝凰龙拖曳的光尾。
  再度加速产生的G力以远超预料的强烈力道压向卡尔,使他差点失去意识。卡尔在千钧一发之间承受了这股力道,无法置信地注视着空速表的骤变——五二〇节……五四〇节……提升中,还在提升。
  回过神来,帝凰龙的尾部就在眼前,原本完全无从抗衡的王者加速,卡尔如今抵达了、追上了,在注视之下逐渐逼近光翼。
  有胜算……吗?
  卡尔身为当事人却掌握不到实感,只是无神地眺望前方。帝凰龙的庞大伟貌占满视野,光辉近得直接从雷鸟号座舱罩射入,驾驶麈散射着珍珠色的色彩。
  卡尔过度沉迷于这样的美丽,甚至觉得差点忘记自己正在何处做什么——不,这不只是错觉,眼睛明显出现异状,焦点模糊、视线摇晃,不可能存在的幻影叠在眼前,逐渐占领视界。
  「这……」
  刚开始只是连续显示毫无脉络可循的错乱画面,然而在卡尔感受到背后隐含某种连贯性的瞬间,画面成为具有意义的影像,逐渐扩张、饱和,侵入卡尔的意识。

  这是漫长时光中的故事。在人类的外型与生活还近似于猴子的时代,男性们以粗糙的石器相互殴打,争夺群体领袖的地位。后来某个人发现用火的方法,粉碎石块精炼为铁,以此打造的剑再度染血,经过孜孜不倦的探求与创意巧思,杀人的手段依序被发明出来并逐渐洗练。
  连绵不绝的光景全是以俯瞰角度播放,彷佛望远镜里的景色,遥远到伸手也构不着。
  他们的智慧颠覆了大自然的均衡,使得同族在大地各处繁荣——同时,这样的智慧也活用于消灭同族,任何时代皆一成不变地反覆上演相同的戏码。
  以火药射出的子弹、组队行进的战车,某道视线总是从遥远的高空俯视,对于繁荣大地的渺小生命无法理解的特性感到纳闷。
  为何在繁荣之际还要消灭?
  既然拥有治疗疾病、确保粮食、不畏风雨安居的「智慧」——
  为何还要以这种「智慧」杀害同胞?
  「……」
  卡尔能够区分幻影与己身意志之后总算理解——自己正在窥视某种生物的内心。
  不用想就知道这是谁的内心。能以这种视点在这段时间见证一切的非「它」莫属,这是在近乎永恒的岁月里,从遥远高空俯瞰,默默观察至今所留下的回忆。
  「……难道,你……」
  视野改变了,依然是远眺的画面,却不再是俯瞰。视线转到同一片天空,继续追着踏入穹苍与白云色彩之中,小小生物们的「智慧」。

  这是卡尔也熟悉的光景与景物。Ha112以及Mo109——让瓦尔哈拉半岛天空染上鲜血与硝烟的钢铁翼群。
  「啊……」
  愧疚与羞耻到无地自容的感受,揪着卡尔的心。
  「它」一直在看,不断注视至今,见证人类在这片天空所做的一切。
  渺小的铁翼有如野兽互咬尾巴,疲于挣扎的人依序坠地,在这幅凄惨的地狱光景之中,只有一架飞机如同统治者般横行霸道、纵横全场,朝各处喷洒死亡子弹——那是Hu190,卡尔绝对不会看错,尾翼所画的蓝色王冠纹章,以及旁边所附的数字「6」都清晰可见。
  这个回忆的拥有者究竟想说什么……卡尔终于开始察觉个中意义。
  只有「为什么?」这个疑问反覆传来。这幅光景里终于出现那对闪耀着白银光芒的新翅膀,这是地面渺小生物的「智慧」首度抵达「它们」领域的成果,这对翅膀的飞翔隐藏着喜悦,却也同样搭载着杀害同族的武器,并且暴露在同族以杀意射出的子弹之下。
  这是在质疑,质疑意图。
  「它们」无法理解这种愚昧行径的意义,「你」来到这片天空,究竟是为了寻求什么?期待什么?
  「……!」
  忽然间,卡尔毫无前兆地从幻觉醒来,回到现实之中。锻链到近乎动物本能的飞行员直觉,跳过思绪的认知直接发出警讯。
  卡尔首先看向燃油存量,数字低到令他不由得怀疑自己的眼睛,已经处于只差一点就无法返航的危险区域。
  即使卡尔的意识被幻觉囚禁,也只有双眼专注地默默读取仪表板显示的资料。熟练飞行员能够分开处理己身思绪与接收的资料,这样的习性在千钧一发之际保住了卡尔的生命。
  只差一点……这份懊悔令卡尔差点忘我,甚至想要下定决心不顾后果继续飞行。再十秒,不,五秒就好,卡尔想要就这样继续加速,帝凰龙的背影已经近在眼前。
  但忽然问,脑中浮现海伦落泪的表情,响起「要杀吗?」的责备声。要夺走自己的梦想,夺走自己的生命吗?
  为何如此?在寻求什么?——没错,直到刚才都还被问到这些问题。
  卡尔一鼓作气地将油门杆往回拉,实际上,这段内心纠葛应该仅是一瞬间。
  响彻寒冷天空的涡轮叶片咆哮以及后燃器的怒吼都回归沉默,停止加速的雷鸟号描绘出平滑的抛物线下降,脱离对决的空域。
  「……」
  卡尔目送帝凰龙彷佛彗星的闪耀光辉离去,并且成为感慨的俘虏。
  那一幕——真的只是幻象?只不过是极度紧张引发脑内分泌物的恶作剧,只是卡尔擅自描绘的妄想?
  卡尔完全没有证据能够断言并非如此,相信自己接收到龙的心电感应才更加荒唐。
  如果是那种近乎天神的生物,或许可能拥有这种惊异的能力——应该没有任何人会相信这种说法。卡尔对帝凰龙这份近乎崇敬的心态,在旁人眼中肯定等同于过度沉迷宗教的疯狂信徒,当卡尔冷静下来自省后,也怀疑自己是否正常。
  再怎么思考都得不出答案。不,或许得出何种答案都无妨,重点不在发问者的真实身分,而是询问的内容。
  为何飞翔?
  为何挑战?
  到头来,要是找不到明确的答案,根本没资格和霸者竞争,先不提机体性能或燃油极限等要素,在卡尔看到幻觉而动摇的瞬间,今天的败北就是必然的结果。
  卡尔就这么留在冰原的天空中,怀抱着备受折磨的心情,彷佛永无止尽地眺望帝凰龙离去的方向。

  随着晚霞造访天空,雷鸟号返抵魏宁格机场。
  和帝凰龙竞速的结果已经以无线电回报,但只有提到胜负。在机场,比起雷鸟号战败的惋惜声,后燃器平安运作的喜悦声更加明显。这个装置还处于摸索阶段,有许多能改良的余地,首战没有佳绩反而理所当然,今后的改良才是开发团队的重头戏。
  卡尔着陆之后将机体交给检修小组,任凭疲惫的身体瘫在更衣室的长椅上,但他依然没有摆脱翱翔于天际的浮游感。卡尔陷入深沉的思绪,伸手把玩着胸前的项链,待在天空时的感慨,在着陆后的现在依然残留着如此真实的感觉,这或许是初次经验。
  感觉颇为畏缩的敲门声响起之后,海伦进入室内。自从前天害她哭泣后,两人就一直没有交谈,但如果是在卡尔发动后燃器以后还平安生还的现在,或许适合当成和解的时机。
  「……那个引擎正常运作了。」
  「嗯……是啊。」
  好不容易找到的话题却就此中断,沉默降临。卡尔明白接下来应该由自己主动,却想不到该说什么,不得已的他,只好说出原本想藏在自己心中的那件事。
  「今天……我被龙质问了。」
  「……啊?」
  「为什么要飞,为什么想赢——那个家伙问了和你一样的问题。」
  「……」
  海伦的视线游移着,有些不知所措,却没有将卡尔的这番话一笑置之。回想起来,海伦从以前就是如此,即使卡尔的话说得多么突然或狂妄,她也毫不否定或质疑,就只是完整接受并感到无奈或佩服,如果有实在无法理解的部分,就默默任其左耳进右耳出。卡尔只要在她面前就会莫名多话,并且得以吐露肺腑之言,他从以前就是像这样得到了不少救赎。
  「那些龙从很久以前就一直观察着人类,一直以无言以对的心情,看着我们以高智慧制作新发明,反覆进行相互厮杀或战争这种蠢事。」
  「……这是真的?」
  「这样的人类再度制作出新物品,而且这次是前去挑战它们,所以它们……我想,这应该是一种质问,问我为何要做这种事。」
  海伦不知为何竟看似能够接受这番话,只有微微点头。
  「后来,你怎么回答?」
  「……我答不出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对,自己完全不明白。
  卡尔主动开口坦白之后,总算消除了内心的郁闷。
  「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是在十年、二十年之后,依然能引以为傲的事吗?」
  「……」
  海伦再度无从回应,这个问题恐怕是这座机场内的所有人留在脑中某处的疑问。
  超音速飞机——这是荣耀之翼,还是宣告死亡的黑鸟?
  这份系谱将以雷鸟号为始祖开始延伸,还没有人能够预知未来的演变。
  只有一件事,连卡尔也能清楚理解。
  在下次见到帝凰龙之前,他必须准备好自己的答案。
  卡尔重整情绪,想改变话题讨论两人的事情时,走廊上响起慌张而响亮的奔跑声,库鲁兹脸色苍白地冲进更衣室。
  「……喂,开始了!」
  库鲁兹激动到非比寻常的这句话,使卡尔与海伦脑中闪过的最坏预感成真。
  「你说的开始,难道是——」
  「对,首相正透过广播发表演说,威德柏赫宣战了!」



  【第五章】战乱之翼
  1
  相较于上次战争因威德柏赫公国采取闪电侵略作战而骤然开打,第二次的瓦尔哈拉战役是从令人「腿软」的脱线局势揭开序幕。
  本次公国军的首波攻势是以新开发的滑翔火箭弹进行长程炮击。这种武器以大型炸弹与多段式液态燃料火箭组合而成,射到对流层的弹头会变形为滑翔外型抵达目标处,射程距离超过五百哩,若在国境内使用,足以将希尔瓦纳共和国全境纳入攻击范围。
  不过从兵器层面来看,这完全是瑕疵品,其精准度要用来攻击还差得远,有一半必须听天由命。
  由于成本低廉,确实可以大量发射,依照「乱枪打鸟有时中」的机率论,或许可以期待不错的战果。但发射弹数和命中都市弹数的比例不到5%,这个统计数字出炉之后,共和国军便判断这种兵器完全是虚张声势。
  何况弹头滑翔只仰赖自由落体的重力加速,因此命中速度顶多三三〇节,如果只是每隔几小时发射几颗,光派拦截机在都市上空轮班常驻就足以防备。
  但即便是虚张声势,在看穿真相之前也是有效的战略。事实上,希尔瓦纳空军在正确评估这种滑翔火箭弹的威胁之前,被迫将防空战力分散到了内陆,国境防线一时之间相当混乱。依照后续的谍报资料,公园军本来似乎计划趁机发动大型攻势,之所以没有付诸实行,是因为兵力的调派连续遭过致命问题,以师团为单位自乱阵脚,简直是令人失笑的内幕。
  无论如何,即使已经宣战,隔着密西河的对峙依然没有明显进展,战况打从一开始就陷入异常的胶着状态。
  不过,虽然可以无视滑翔火箭弹的攻击,但这终究只是从战略层面来看。火箭弹对于共和国的民间——尤其是农村地带——仍旧造成了强烈的心理影响。无论这种武器效果多差,如今就连与军事据点无缘的偏远地带也暴露在轰炸威胁之下,对居民的日常生活无疑是股沉重的压力。
  至于军方的应对方式,就只有将淘汰的老旧对空枪座分配到各村镇,以及对民间自发性的防卫活动发放奖励而已。由于具备铜墙铁壁防空网的各大都市相对安全,较为富裕的阶级纷纷从农村移居到都市,导致各地产生所谓「反疏散」的现象。
  借住在魏宁格机场的幼龙齐格飞,伤势几乎已经完全治好,翅膀绷带早已拆除,疤痕也浅到必须仔细观察才看得见。
  因此最近艾利克每天都陪同这个忘记飞翔许久的小小好友复健。
  「来,齐格,再一次!」
  被艾利克以双手高举着的齐格飞,早就经由反覆学习得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因此像是抗议般地呀呀大叫,慌乱地拍动翅膀。
  艾利克就这样在跑道上全力冲刺,顺势把幼龙的身体当成玩具滑翔机般用力往上抛,在旁人看来是相当粗暴的举动,但是必须这么做才能够让齐格飞认真起来。被抛到半空中的小龙拚命拍动翅膀捕捉风力,勉强得到浮力摇晃着滑行数码之后,再度以有点危险的姿势着地。
  「对,很好!就是这样!」
  艾利克再度抱起齐格飞以脸颊磨蹭,他从早上开始就不知道重复相同动作多少次了,却完全不显疲态。旁观的卡尔即使年龄还不到羡慕艾利克年轻的程度,还是对他这份毫不厌倦的热情感到无奈又佩服。
  「齐格也康复许多了。」
  「嗯,不要紧了,可以自己吃东西了!」
  艾利克已经习惯和幼龙亲密互动,完全知道摸哪里能让它开心。艾利克轻按翅膀根部的肌肉,齐格飞随即舒服得从喉头发出声音,舔舐少年的脸做为回应。
  「……亲密到这种程度,离别的时候不会难过吗?」
  「嗯,是啊……毕竟从一开始就决定要放生了。」
  艾利克以平淡的语气回答,但他仰望天空的眼神却有些落寞。
  「……至少要等到能让它更加安心地回到天空的时候比较好。」
  「……」
  开战之后,仰望所见的穹苍,对任何人来说都只是恐怖的源头。威德柏赫不知悔改发射的滑翔火箭弹平等地威胁着希尔瓦纳全体国民,是偶然造访的死亡使者。
  所有人担忧的战争再度开打,但出乎意料的是,魏宁格机场的日常没有太多变化,显眼的变化只有一个——继宪兵队之后,机场又设置了两辆车载式对空枪座。这座机场名义上是民间设施,执行的计划却是由军方提供资金,理所当然会采取某种程度的防空对策。
  附近负责看管对空炮的牧童们因此舍弃原本的住处,在跑道围栏外面搭起帐篷,把生活据点转移到这里。机场建立至今经过了好一段时间,彼此之间大多熟识,因此魏宁格博士也爽快地接纳他们,牧童们偶尔还会带着乳制品在晚餐时间当成伴手礼造访。宪兵队队长对此终究没有给予好脸色,但他也体认到这里是和死板规定相差甚远的驻地,颇为习惯这里的气氛,因此没有刻意纠正。
  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变化,就是葛布霍德中校不再来访了。以博士为首的所有人最为提防的事态,就是军方在开战同时强制接管雷鸟号,不过真的开战之后,开发计划反而像是遭到遗忘似的被搁置下来,军方不再提出任何要求,但物资、燃油申请或飞行计划的申请文件却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得到核准,草率到令人质疑是否没有经过正式审查。
  那名年轻的空军中校应该是为别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却导致魏宁格机场的监督业务没能好好交接,成为悬案直到现在。这件事说起来令人无奈,但是事实上,这样对于机场团队反而有利。
  看不到未来的不安与紧张威,使得高原悠闲的气氛变得颇为肃穆,即使如此,卡尔他们依然置身于和从前差不多的平稳日常生活。

  如果是以前的卡尔大概无法想像,自己会在和雷鸟号一起飞行时失望叹息。
  这一天,帝凰龙也没有现身。
  自从加装后燃器在北极圈首度对决至今,这是第四次的飞行,但却没有任何龙出现在雷鸟号面前。不只是帝凰龙没现身,连虹龙这样的亚音速飞行种也不再前来挑战,在放眼所见的穹苍之中,雷鸟号形单影只。
  具备长程飞行能力的大型龙都从瓦尔哈拉半岛周边撤离了,博士与奥图等人推测龙群或许是察觉到战争的肃杀气息,但卡尔自己想到了另一个原因。
  他依然不被认同拥有「挑战权」——是的,对于帝凰龙在上次对决时提出的问题,卡尔依然没准备好令人满意的回覆。卡尔未曾对其他人发过牢骚,这份懊恼只藏在内心……不过龙或许还是「早已明白」。
  如果这是真相,卡尔像这样在天空徘徊将毫无意义,与其浪费时间进行无谓的搜索,不如乖乖窝在房间思考应该更有收获。
  即使遭受龙群的冷漠对待,这些测试飞行仍旧有其收获。尤其是关于后燃器,实际运用时浮现的问题都得以立刻改善,如今性能比起首度使用时大幅提升,增加喷嘴喷雾效率并调整位置之后,最大功率降到八成,有效运作时间却延长三倍以上,终于成为实用的辅助加速装置。
  只要飞行路径的条件设定得宜——例如将起飞与着陆设为不同地点,直线距离刚好可以用尽所有燃油加速飞翔,应该就可以达到突破音速的里程碑,而如果目的只是留下记录,至此就可以停手了,但这不是雷鸟计划的真正意图。必须依照龙的竞争规则胜过帝凰龙,他们才算是达成目标。
  「今天也扑了个空吗……」
  卡尔检视油量表,确认只剩下回程的量,也就是该返航了。今天直到最后依旧不需要扔掉翼端油箱,空油箱是不必要的负担,但这并非既有产品,是为雷鸟号量身打造而成,不能随意抛弃。按照至今的习惯,在放弃找龙竞远之后,会先回到翡翠高原,将油箱扔进距离机场最近的湖,再以剩下的燃油尽可能取得后燃器的运作资料,最后返回跑道着陆。扔进湖里的油箱,阿尔柏特与库鲁兹会在隔天早上基于兴趣钓鲜鱼时顺便回收。
  卡尔怀着已经逐渐习惯的些许失意,调转机头朝魏宁格机场飞行。
  随即,他察觉有两架战机像是在拦阻去路。这里是希尔瓦纳的领空,而且方向和密西河的最前线完全相反,所以不可能是威德柏赫的战机。正如所料,接近过来的是老面孔——哈弗纳112型。
  哈弗纳和雷鸟号并排飞行,发送讯号要求以军用无线电通讯。卡尔即使诧异,还是调整了通讯设备的频率。
  『——这里是希尔瓦纳空军第十八防空师团的唐纳文上尉,雷鸟号请回答。』
  「这里是雷鸟号,到底有什么事?」
  『接下来将引导贵机前往理查基地,请同行。』
  「啊?」
  卡尔蹙眉表现出质疑的态度。这个上尉到底基于何种权限提出这种要求?
  「这是怎么回事?军方也认可这边的飞行计划,凭什么突然要求变更?」
  『因为发生紧急状态,现在修塔克区域发布了滑翔火箭弹的空袭警报,迎击部队已经出动。』
  「……啊啊,原来如此。」
  最近已经建立防御机制,只要威德柏赫在国境周边发射滑翔火箭弹,就会立刻计算预定攻击的区域发布警报。此外,雷鸟号由于外型特异,容易被误认是威德柏赫的滑翔弹头,之前飞行路径行经空袭警报区域时,也曾经引发一些棘手的骚动。
  『为了避免无谓的混乱,必须请贵机降落在最近的空军基地待命,抱歉,这也是命令。』
  「……」
  滑翔火箭弹的轰炸危险区域的确很广,现存燃油明显不足以绕过修塔克区域返回翡翠高原,而且当然不能在这片空域盘旋等待警报解除。
  即使如此,卡尔也无法轻易答应让雷鸟号降落在魏宁格机场以外的地方。一旦降落就需要补给燃油才能起飞,这么一来只能将机体整备工作交给素昧平生的人——也就是军方相关人员。卡尔至今依然抱持着不相信他人的情感。
  不过,唐纳文上尉与其僚机似乎打算硬逼雷鸟号降落在指定基地,两架战机以紧贴的距离位于上方与正前方,完全是要求可疑飞机强制降落的举动。
  卡尔也吃过军中的大锅饭,非常清楚再怎么违抗受命军官也是徒劳无功,他们没有要求别人同行的决定权,而是处于未执行命令就会被追究责任的立场。
  「……这架飞机必须由专任人员才能进行整备,不能随意托付给别人。」
  『无须担心,这边已经把状况转达给魏宁格机场,开发负责人正亲自以陆路前往理查基地。』
  「啊啊,这样啊。」
  既然安排到这种程度就无从刁难了。卡尔认命地握着操纵杆,跟随带头的哈弗纳尾翼再度变更路线。

  卡尔搜遍从军时代的记忆,也不记得哪个基地叫做理查,猜测应该是上次战争之后新建造的设施。
  实际来到上空一看,果然一眼就看得出来是最新设计的大规模基地,光看地势不像是军方需要架设据点的土地,但是占地很广,附属建筑物也很多,令人在意。
  即使在某方面无法释怀,不过对于起降距离较长的雷鸟号来说,这里的跑道够长是件好事,使得卡尔让飞机降落时,比起在熟悉的魏宁格机场更加从容。
  雷鸟号碍于构造,飞行员无法自行开关座舱罩,这部分似乎已经先行告知,整备员立刻在机头放置了舷梯,转开固定座舱罩的螺丝。卡尔在离开飞机之前,就意识到整座基地的人员都朝他的爱机投以好奇的目光,位于他视野范围之内的作业员悉数停止手边工作眺望雷鸟号。
  卡尔感受着难以形容的不自在心情,由取下座舱罩的整备员伸手帮助,钻出狭窄的驾驶座。脱下头盔,和清爽高原相差甚远的淤塞空气扑鼻而来。
  戴着中校领章的空军将官已经在舷梯下方等待,大概是事务官之类的,因为战机驾驶员需要足够的臂力驱动沉重的操纵杆,但对方的体格过于纤瘦。
  「卡尔·修尼兹少校,欢迎莅临本基地。我是空军技研所的海因茨中校,很荣幸有这个机会见到『王冠六号』。」
  「……」
  中校恭敬行礼进行自我介绍,但第一句话就把卡尔的心情打到谷底。
  「中校,您不需要对老百姓敬礼。」
  「你这样的英雄居然退役了,真是可惜。」
  卡尔表露出不悦的情绪低语着,海因茨中校冷漠一笑,由此可知彼此都并不想建立和睦的关系。
  话说回来,技研所的人为何会来这里——卡尔心中浮现这个质疑的瞬间,脑中闪过一个推论,这个推论可以完全解释他看见理查基地时的异样感。
  多到异常的附属设施,应该全是实验大楼或工房之类的建筑。如此充实的设备规模,是准备将来运用在现阶段无法想像的机体上吗?加上这绝不可能成为攻击或防御要冲的地理条件……
  海因茨不是凑巧位于基地的技术军官,他是被派驻在这里的人,这里肯定是技研所的研究设施。
  不祥的预感如同云层一般聚集在卡尔心中。
  海因茨中校满足似的点点头,大概是眼尖地看出了卡尔的表情变化。
  「看来你察觉了,迁样也省得我花时间说明了。」
  「不准嫌麻烦,给我解释清楚!」
  「从现在开始,雷鸟号完成所有测试程序,转由空军管辖。」
  卡尔愤怒到眼前一黑——然而不知何时出现的宪兵像是要牵制卡尔般站在两旁。
  「……和之前说的不一样,你们允诺过,所有测试飞行任务由我们负责。」
  「所以我才说,测试结束了。」
  对于海因茨中校而言,卡尔拚命压抑激昂情绪的样子似乎是让人痛快至极的表演。
  「你们做得很好,光是至今回报的各种性能,就足以成为次世代战机的基础模型,也就是说不用继续测试了。」
  「……我要找葛布霍德中校说话,他现在在哪里?」
  「他从这项计划卸任了。」
  「什么!」
  这次卡尔真的无法压抑情绪地扑向海因茨中校,但是还没踏出一步,两旁的宪兵就抓住了他的肩膀。
  「龌龊……这就是你们的做法吗!」
  「和你交谈简直就像在应付小学生呢。明明是个大人还这么幼稚……真教人作呕。」
  卡尔像是被远的猛兽一般疯狂挣扎,海因茨中校只是轻蔑地朝他一瞥,就朝某处打手势示意,一群身穿白袍的技师随即像是变魔术般从建筑物后方现身,各自拿着工具或测量仪器接近雷鸟号。
  如今卡尔真的被炽热怒火烧焦头脑。
  「不准碰!」
  卡尔竭尽全力放声怒吼之后,宪兵举起的步枪枪托正中卡尔下颚。
  最后,卡尔将海因茨的嘲笑烙印在眼底,自此失去意识。
  葛布霍德中校来到宪兵队拘留所为卡尔担保时,夜已经深了。
  「能够这么快获释只能算你幸运,要感谢自己有个军官朋友啊。」
  「……」
  开战至今大约有半个月不见的葛布霍德,一开口就以如此讽刺的语气挖苦,但卡尔无法立刻做出回应,原因在于葛布霍德的服装吸引了他的目光。
  不是之前的暗灰色军服,而是蓝灰色的特制军服,还加上蓝色王冠刺绣的臂章,这是应该随着上一场战役结束而解散的特殊部队队服。
  「以为我被下放到事务课之类的单位?」
  卡雨的眼神像是见到鬼似的,葛布霍德则是苦笑着耸肩。
  「王冠中队将在近期重编,我这次似乎是队长。」
  「这样啊……」
  海因茨中校告知葛布霍德转调时,卡尔一直认定是为了接管雷鸟号的狡猾伎俩,但真相似乎完全不同。世界并非以那架试作机为中心转动,会这么想的只有卡尔,事实上世界是被更大的洪流推动着。
  「魏宁格博士也来了,正在对技研那些人开课讲解雷鸟号。」
  「……博士乖乖听命?」
  「至少没有落得被打昏的下场。」

  在葛布霍德的陪伴之下走出宪兵队的卡尔,横越理查基地的漫长跑道,被带到夜晚依然灯火通明的机库前面。
  悄悄从入口看向内部,雷鸟号被拉到一角,魏宁格博士在飞机前面,朝着以海因茨为首的技研人员进行各种说明。
  「为了研究,明天就会拆解试作机。」
  「……」
  即使葛布霍德平淡地告知了这件事,卡尔的思绪也已经完全麻痹,没生出任何感慨。
  「如果想近距离再看一次,今晚将是最后机会……如何?」
  「……不用,否则我可能会再度失控。」
  「这样啊。」
  在宽敞机库接受冰冷照明的白银机体,不知为何似乎和在高原跑道反射耀眼阳光的爱机截然不同,给卡尔一种陌生的印象。
  再也无法和那对翅膀共同挑战天际,也不会在空无一人的冰原另一头和神较劲。
  有如作了一场恶梦,同时也感觉直到昨天的日子都是一场梦。
  「……拆解的时候,我可以在场吗?」
  卡尔远眺雷鸟号并轻声询问,葛布霍德点头回应。
  「我已经办好手续,把你登记为博士的随从,今晚住在这座基地吧。」
  「劳烦了。」
  卡尔转身要离开现场时,察觉海伦站在机库外侧停靠的加油车旁边,眼尖地看到这一幕的葛布霍德快步先行离开,或许是一种体贴的行为。变成两人独处之后,海伦有些顾虑地展露微笑。
  「听说你也在这里……所以我拜托爷爷带我过来。」
  「居然想来军方基地,一点都不像你。」
  「因为我觉得现在……不能放任你孤单一人。」
  卡尔露出苦笑,靠在加油车的保险杆旁。
  「结束了,都结束了。」
  卡尔主动说出这番话,才总算感觉到内心深处变得多么空虚,空洞到连悲伤或悔恨的情绪都无从涌现,简直回到刚退役时过着隐居生活的自己。
  「……将来再飞就可以了,肯定还有机会。」
  「但是已经追不上帝凰龙,庆典结束了。」
  雷鸟计划是巧妙利用军方对喷射战机开发的期待而成立,即使至今累积了再多技术经验,光靠魏宁格博士个人的资产,也不足以再度组装相同机种加以运用,想寻找疯狂到愿意协助这个计划的赞助者也是天方夜谭。战乱时代应该会持续好一阵子,在所有人担忧生命危险的生活里,投资无用的梦想或希望是极其愚昧的行为。
  海伦不知为何像是避免回应一般陷入沉默,隔了一段时间才说出哽在喉头的话。
  「我……其实松了口气。」
  「……」
  「担心你是否能够活着回来而焦急等待的日子,如今终于结束……想到这里,我就有点高兴。」
  海伦说出毫不虚假的真心话时,应该怀抱着相应的怯懦心情,但卡尔听到这番话后,并没有特别感到愤怒或烦躁。
  「我是……讨人厌的女生吗?」
  卡尔摇摇头,反过来问她:
  「我是个只会开飞机的人,你为什么对我如此……」
  「造成你的困扰了吗?」
  当然没有。但卡尔知道自己相较于那些优秀正直的男性显然不成材许多,难免感到自卑。
  「我……没自信能让你幸福,连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我也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做。」
  「卡尔维持现状就可以了。」
  海伦温柔微笑着走近卡尔,轻轻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并不是希望你给我幸福,而是我要让我自己幸福。」
  「……」
  卡尔认为这很像海伦会说的话,她应该会带头引导卡尔,给予卡尔未曾描绘过的未来。海伦选择的不是别人,而是卡尔,既然这样的她说出这番话,这或许是她陪伴在卡尔·修尼兹身旁才能掌握到的东西。
  卡尔搂着海伦纤细的肩头,心想:或许自己的人生绕了无数的远路之后,如今才终于抵达起点。
  然而他完全想像不到,这一瞬间开始的新人生将是何种形式。

  2
  这群男性潜藏在远离战火声响的波浪下方。
  距离最后一次仰望阳光已经超过半个月,封闭于阴暗冰冷的金属空间内蜷缩忍耐的他们,终于即将结束这趟旅程。
  历经无数次严苛训练的众人,正俐落地完成自己的职责,迎接重头戏登场。豪格舰长以信任的目光看着这群部下们的侧脸,他们所有人都是自愿参加这个作战而被挑选出来,是威德柏赫引以为傲的精锐成员。
  「所有人就定位,舰长,时间到了。」
  老部属贝尔特兰副舰长进行报告,豪格满意地点头。
  「很好——全员注意,本舰将执行安格尔柏达作战的最终步骤,祝我等胜利!」
  从传令管或无线电听到舰长号令的士兵们皆齐声高喊:「威德柏赫万岁!」
  高呼的声音没被任何人听见,没入阴暗深沉的海底。

  基于海流的恶作剧,瓦尔哈拉半岛东海岸经常有流冰来到相当低的纬度。
  和西方公国再度开战而完全失去捕鱼活力的这座渔港,居民因看到海面出现和历年有些不同的奇妙流冰群而议论纷纷。但是以话题性来说,滑翔火箭弹的威胁更加严重,所以没人认真注意这些流经海面的白色异物。
  没有任何人想像得到,这居然是威德柏赫让新兵器潜藏在下方的伪装。
  潜水舰——在第一次瓦尔哈拉战役投入实战的诸多新技术之中,这是公国军私底下最为关切的一种兵器。
  威德柏赫公国的海岸线短得完全无法和共和国相比,所以在海军方面,必定只能让希尔瓦纳享有压倒性的优势。战略行进路线只限于以密西河流域为主的内陆路线,反过来说,要是有某种新兵器能完全颠覆共和国在海洋的优势,公园就可以如愿以偿,以全面包围的攻势席卷希尔瓦纳全土。潜水舰可以进行完全无视于至今海战原则的战术,简直是最适合用来让海军战力差距「归零」的利器。威德柏赫在两年多的重建军力期间,投注心血开发、建造特殊潜水舰做为再度开战时的鬼牌,堪称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完成的这十二艘新舰,最大武器正是破天荒的设计与运用观念。这些潜水舰是为了仅此一次的奇袭作战而准备,其名为「安格尔柏达作战」——是没有任何人料想得到,直接攻击希尔瓦纳共和国首都的大型作战。
  首先由舰队核心的三艘特殊潜水舰「芬里尔」、「赫尔」、「耶梦加得」浮上海面,甲板上层构造开始变形,支撑厚实树脂外皮的摺叠式龙骨完全展开,容量高达三千万加仑的气囊膨胀显现,浮力气体由伪装成流冰的六十个氦气压缩槽供应,舰队之所以假装成流冰群航行,是为了在前往目的地的过程中,让气槽浮在海面避免妨碍潜行而采取的手段。
  最后,这三艘潜水舰会离开海面,成为能以七十五节速度飞行的高速飞空舰。以潜航方式钻过敌方雷达监视网,将飞空舰队送进防空对策薄弱的海岸线——这正是安格尔柏达作战成为前所未见奇袭攻击的要点。
  潜水飞空舰逐渐准备起飞的时候,另外九艘随行潜水舰也会上浮执行各自的任务。这九艘也是跳脱至今潜水舰概念的新型舰,舰内收纳五架Mo119E型特殊战斗机,可以从设计平滑的甲板上以弹射器起飞,真要说的话应该称为潜水航空母舰。总计四十五架战机加上二艘飞空舰的航空中队,要是毫无预警忽然出现在沿岸,共和国军肯定会乱了阵脚。
  从潜水空母起飞的E型莫德斯编队,为了清场而先去攻击飞行路线上的斯坦纳空军基地,位于芬里尔舰的豪格舰长以望远镜目送友机潇洒离去的英姿,祈祷他们武运昌隆。
  「首先是第一道关卡,确定敌军基地的应战方式如何……这也左右着本次作战的成败。」
  「藉以确定我们的出现是否称得上奇袭。」
  豪格面色凝重,点头回应贝尔特兰副舰长的这番话。
  威胁到安格尔柏达作战隐密性的唯一悬念——就是潜水飞空舰有一次被希尔瓦纳的飞机发现,那是一次惨痛的失败,却只能说是运气不好。
  本次奇袭作战的内容过于创新,军方高层也有几名将军质疑。为了让这次的大规模作战得到认同,即使冒着某种程度的危险,也必须证明潜水飞空舰的有效性,因此首先完成的芬里尔舰被强迫要求挑战「潜入希尔瓦纳空军雷达范围并进行起飞程序」的运作测试。这项提议非常愚蠢,一旦失手便可能使得极机密开发的成果化为乌有,然而在复数军阀总是为了争夺主导权而相互牵制的公国军,经常会对前线官兵提出这种不讲理的要求。
  结果担忧的情况成真了,芬里尔遭遇偶然飞来的希尔瓦纳飞机,而且击坠失败令对方逃走。不幸中的大幸是,对方并未目击潜水舰从海里上浮、展开气囊并起飞的程序,当时的芬里尔已经化为飞空舰形态浮空,除非详细观察外观,否则不可能推测得出其具备潜水舰的功能。
  只要没看透潜航能力,就足以将离奇出现飞空舰的原因解释为雷达监视员怠怱职守,再加上目击芬里尔的是单人飞机,没有第二人能够证实,因此或许驾驶员的报告只会被当成误判。
  豪格将命运托付给这种乐观的推测,湮灭曾经接触希尔瓦纳飞机的事实,只向高层报告成功在敌方雷达范围完成秘密上浮起飞测试——这是严重渎职,但他身为一生从军的舰长,绝对不允许在没有确定秘密兵器曝光时,只因为「有可能曝光」就令安格尔柏达作战被迫中止。将梦想托付在这场大型作战的豪格,只要还有些许成功的可能性,就希望排除万难执行计划。他已经下定决心,即使希尔瓦纳早已看透底牌,使得己方军队在沿岸就立刻遭受迎击,也只代表着自己将为国捐躯。
  「……话说回来,那架飞机真奇特。」
  豪格因回想起苦涩的回忆而低语,副舰长也点头回应。
  「那或许是传闻中搭载喷射引擎的飞机,要是那种速度成功运用于军机,确实是相当大的威胁……但听说那是疯狂技师发明的民间之物。真是的,我总是难以理解希尔瓦纳人的所作所为。」
  副舰长的揶揄使得豪格也暗自发笑。说来离奇,那场邂逅是双方阵营最新航空技术的首度会面,不过从开发秘密兵器的观点,威德柏赫的认真程度略胜一筹,代表公国军睿智结晶的次世代潜水舰,没有失态地在新闻媒体曝光,暗藏的獠牙如今即将插入共和国的喉头。
  「气囊充填氮气完成,抛弃压舱物,芬里尔起飞!」
  接获船员报告的豪格舰长终于发号施令。
  「全速前进,方向西南西,兄弟们,一起去创造历史吧!」

  海岸忽然出现战机编队进攻,使得斯坦纳空军基地乱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简直像是看到鬼的雷达室中只有交相响起的怒骂与丧气话,完全失去控制。他们拚命以无线电呼叫身分不明的战机,希望只是友机编队飞错航线之类的差错,此时战机编队终于来到可以目视的距离,堂堂描绘在机翼的威德柏赫公园空军徽章令人无从误认。
  斯坦纳基地配备的拦截机,大约有一半在发动引擎之前就遭遇地面扫射而损毁,勉强成功起飞的其他战机也就这样处于劣势接连被击坠,结果共和国最东侧的防卫基地没能让袭击者耗损任何一架战机就完全失去制空权。
  幸存的希尔瓦纳士兵们看到后面又有三艘飞空舰从东方天空悠然飞来,绝望到哑口无言。
  豪格舰长以望远镜确认了斯坦纳基地的惨状,认同首波攻击的战果,接着胸怀胜利的确信向通讯员发布指示。
  「好,收尾吧,传讯给炮兵队!要求以诱导弹朝座标B79-423炮击!」
  豪格舰长的指示透过通讯员传送到约五百哩远的密西河国境,并且在数秒之内收到回覆。
  「炮兵队回覆!一五〇秒后命中,『红、白、黑』三色齐发,之后每隔十秒共八次!」
  「好,诱导班,给我好好接着!别看漏啊……」
  几乎同一时刻——以密西河相隔的国境,希尔瓦纳的监视部队确认威德柏赫阵地的火箭发射台开始运作,测量发射角度之后,推算攻击目标是瓦尔哈拉半岛东岸周还,于是依照既定程序建议发布空袭警报。
  但这次的发射模式和以往大不相同,发射台并不是同时发射数十发,而是每发射三发就停顿一段时间,只发射二十四发便停火。
  实际上,本次发射火箭所搭载的弹头在设计上有些变更。达到五百尺高度就从火箭发动机脱离的滑翔弹头,滑翔翼增设了遥控方向舵以及彩色烟幕喷射装置。
  东西向横贯希尔瓦纳领空的三颗滑翔弹就这么带着五千磅炸药滑翔,各自拉出红、白、黑的长长烟幕飞向东海岸,因为烟幕而明显提升可见度的弹头应该是拦截机的最好目标——前提是必须有拦截机。
  公国军对潜水飞空舰期许的最大战略用途,是搭配滑翔火箭诱导弹进行长程精密轰炸,开战时的声东击西作战无功而返之后,威德柏赫依然继续浪费弹头进行无谓的射击,是用来让希尔瓦纳误以为公国无法更加有效运用火箭炸弹的幌子。
  即使炮台不具备精密瞄准的功能,只要将观测员送到攻击地点附近引导弹头,状况就完全不一样了。若能在发射前先确保目标空域的制空权,将敌军击坠弹头的风险化为零便更加完美,由潜水飞空舰与潜水空母组成的海中侵略舰队完全满足了这些条件。
  芬里尔、赫尔、耶梦加得三艘舰上的观测诱导员,各自朝负责颜色的滑翔炸弹送出操纵讯号,以毫无误差的精准设定诱导炸弹直接轰炸斯坦纳基地,防空能力被连根剥夺的基地,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三色死神从上空缓缓飞来。
  经过八次毫不留情的蹂躏,斯坦纳基地被粉碎焚烧到体无完肤,二十四颗五百磅炸弹轰炸之后,曾经以勇猛自傲的基地化为连地基都被破坏殆尽的瓦砾。
  三艘飞空舰载着因首战告捷而大呼痛快的驾驶员们,继续朝西方飞行寻找下一个猎物。安格尔柏达作战才刚开始,接下来要远征三百哩,将拦阻在前方的要塞悉数破坏,目标直指共和国首都布伦希尔特。这项大胆无惧的计划必须是在潜水飞空舰首度登场的此时才能成功,要是希尔瓦纳知道可能从海底潜入攻击,并且拟定相应的对抗手段,那就太迟了。秘密兵器的奇袭,每进行一次就会降低效果,所以更应该试着在第一次立下最大的战果。
  「这场仗,我们会赢……」
  斯坦纳基地毫无抵抗之力就屈服了,蒙格舰长斜眼看着废墟暗自欢喜。共和国军果然没预料到潜水飞空舰的存在,测试飞行的意外没对大局造成任何影响。
  至此,舰长将杞人忧天的不祥预感,以及遭遇白银高速飞机的那段记忆完全赶出了脑海。
  ——他目睹那对闪耀银翼时曾经心想:「这架敌机可能会改变我们的命运。」

  3
  斯坦纳基地沦陷——没人想像得到的这则消息,使得共和国军陷入大混乱。
  对于葛布霍德·穆勒中校而言,简直是在最差的时间点发生的状况。
  随着他转调所需办理的各种手续若能提早两天完成,就可以召集各方通过选拔的王牌飞行员重编王冠中队,以队长的身分应付现在的状况。
  然而好巧不巧,在他前往完全不在管辖范围的理查基地处理私事时,事态急转直下,他没有能够请示方针的长官,也没有任何能下达指示的部属,所在的地方完全没有能参与的命令系统,只能束手无策地坐视现状。
  理查基地是偏重研究的设施,不是正规的军方战略据点,所以没有作战司令室,由管制塔担任指挥系统中枢。葛布霍德向基地司令官申请共同列席获准,如今正看着墙上的瓦尔哈拉半岛全域地图,以及威德柏赫奇袭舰队分秒进逼的位置情报。
  现在敌军的平均行进速度是七十节,笔直朝西方的首都布伦希尔特前进,奇袭舰队的目的昭然若揭。
  敌方只有区区一个中队的航空战力,却大摇大摆地横越我国领土,而且我军完全无计可施,这种状况简直丢脸至极。但现在双方以倾尽全力的心态将战力集中在密西河沿岸,因此各处基地驻扎的只有能够迎击零散火箭弹轰炸的有限战力,在斯坦纳基地沦陷的这个时间点,东部地区的制空权等于拱手让人。
  即使如此,要是将密西河战力分散到东方,战线将会瓦解。原本就是因为知道威德柏赫的海军战力弱到不值得纳入考量,第二次瓦尔哈拉战役的焦点才会和上次一样,限定于以密西河流域为中心的内陆地带。希尔瓦纳的基本方针是藉由外交和隔海的周边各国建立友好关系,彻底排除腹背受敌的危险,再回头应付公国的威胁,因此受到这种形式的偷袭根本无从应对。
  敌方舰队为何能避开雷达侦测抵达东部海岸,这一点依然不明,但葛布霍德心里有底。他不禁回想起雷鸟号试射机枪的第一天,卡尔曾经遭受神秘飞空舰的攻击,看来公国军果然成功使用某种方式,瘫痪了希尔瓦纳的雷达监视网藉此进军。
  他直觉认为谜题关键在于「海」这个共通点,不过这种推测暂且延后处理,当务之急是分析敌方战力与战术,并且检讨对应的方法。
  综观现阶段的目击报告,敌军是三艘飞空舰加上四十五架战机的中队编制,而且拥有远方西部战线的诱导火箭弹炮击支援。
  火箭弹轰炸的精准度到这时候才忽然逼近百分之百,推测应该是有来自飞空舰的观测诱导。如果两者确实处于合作关系,将比由飞空舰自行轰炸还要棘手。轰炸舰的炸弹搭载量有限,但来自敌阵的支援炮火号称永无止尽,只要没击坠飞空舰,位于行进路线的都市将持续暴露在轰炸危机下。
  由于预估敌军不到三小时就能抵达首都,因此干脆放弃拦阻敌方的侵略路线,将可以动员的预备战力集中在首都防卫或许比较有效,然而——
  葛布霍德不经意看向管制塔外,驻扎在理查基地的Ha112正在起飞。
  「他们要去哪里?」
  对于葛布霍德的询问,基地司令官一副「何必多问」的样子蹙眉回答。
  「现在派他们前往首都,赶得上的话就能和守备队会合。」
  幸好理查基地距离敌方舰队的行进路线很远,受到攻击的机率极低,在这种紧急状况下,司令官应该是判断能飞的战机都不应该留在基地摸鱼,才会下达出动命令,但葛布霍德心里对这么做的效果打了一个大问号。
  在全军被愚弄到陷入此等恐慌的现下,即使在首都周边建立防卫网,真的能够好好管理临时拼凑的兵力,重编为可以指挥的态势吗?要是各部队在焦虑之下擅自进行零散的攻击,将会导致最糟的结果,这么做等同于逐次投入战力,这是战略上的最大禁忌。
  「葛布霍德中校,在自己的部队编成之前就形成这种事态,你也心有不甘吧?」
  「……不。」
  凝视着墙面地图的葛布霍德,终于催促自己进行决断。
  他有对策。是唯一一个令他非常迟疑于付诸实行的方法。
  「依照敌方舰队和这座基地的相对位置……我在这里或许是一种幸运。」
  「你说什么?」
  「请司令官尽快找海因茨中校前来,我需要他的协助。」

  卡尔与海伦以魏宁格博士助手的名义获准留在基地,还分配到一间贵宾房。对于技研所来说,博士一人的价值就相当于一百位客人,所以他的随行人员只要没有间谍嫌疑,都会受到极度宽容的待遇。
  两人当然都不想久留,卡尔如愿以偿地见证雷鸟号被拆解之后,就会和海伦一起回到翡翠高原的魏宁格机场,协助奥图他们进行撤收工作。
  然而大约到了下午时分,基地内部都还笼罩着骚动的气氛,甚至没有任何人提及预定进行的拆解工程。卡尔和海伦两人只是局外人,又是一般民众,当然没人说明状况,但至少透过国营电台的紧急广播,能得知首都正面临某种危机。
  『现在已对布伦希尔特全市发布避难通告,请全体市民不要慌张,遵循警察与宪兵队指示迅速移动。重复一次,现在已对布伦希尔特全市发布避难……』
  「发生什么事了?」
  「不清楚……」
  两人不知道真正原因,只能无语地面对混乱状况逐渐扩大形成的诡异气氛。此时,脸色大变的魏宁格博士冲进他们的房间。
  「不得了,首都似乎会遭受轰炸!」
  「……又是那个乱七八糟的火箭炸弹?」
  「不是,听说敌军机动部队带着飞空舰进逼首都,只剩三小时的缓冲时间,整个基地都在传这件事!」
  「什么……」
  要不是广播正在发布避难通告,这种事实在难以置信。
  希尔瓦纳和威德柏赫两国之间的国境有诸多限制,从地理状况来看,不可能绕过前线进行奇袭,上次战役立下战果的区域也只限定于西侧,首都周边未曾遭受攻击。
  「威德柏赫的飞空舰从东方海面进行背后攻击,所有人都在纳闷他们为何做得到这种事……」
  「——!」
  卡尔脑中闪过一幅光景。
  之前试射机枪的时候,一艘飞空舰忽然出现在希尔瓦纳领海,那果然是威德柏赫的秘密兵器。卡尔当时忧心的事情,如今成为现实。
  海因茨中校在基地司令官面前听完葛布霍德的计划,以天生的冰冷微笑回应:
  「确实,依照雷鸟号的速度,可以从这座基地前去袭击那支飞空舰队。」
  海因茨是否同意将纳入管辖的宝贵实验机暴露于危险之中,对于葛布霍德而言是一项赌注,但是兼具高度野心与心机的技术主任立刻答应了。他当下就判断在这个时间点,要是新锐机体能立下华丽战果,会在将来对他的资历形成莫大助益。
  「关于喷射引擎飞机的前途.我认为必须作为拦截机才能发挥真正的价值,现在是证明这一点的绝佳机会……不过,对方是有四十多架战机陪同保护的飞空舰,我们要怎么进攻?」
  「打带跑,这是唯一的战法。」
  葛布霍德以王牌飞行员的自信如此回答。
  「以雷鸟号的速度与实力就做得到,数量不是问题。既然对方没有掌握喷射机的速度,聚集多少架都能够突破重围。」
  「问题在于武装。现在只有机头的一门路多鲁法机炮,这样根本不值一提。」
  「对,必须加装空对空飞弹,至少也要四颗斯柏格火箭弹。」
  海因茨听到葛布霍德的要求后,一副厌烦的样子按住额头。
  「很遗憾,那架飞机完全没有战机的扩增能力,连机翼吊架都没有,根本没地方安装火箭筒——」
  「翼端安装油箱的位置如何?」
  「拆掉油箱改为安装武器?这样无法保留足够燃油交战吧?」
  海因茨如此回答之后,随即便想到一个点子而轻敲掌心。
  「——不,等一下,也可以维持油箱的功能,直接改装为武器架,上下各安装一具火箭筒,射完就连同油箱一起切离,这样在脱离战场时也不会成为无谓的重量。嗯——线路要怎么拉?」
  「不需要刻意整合到座舱的操纵系统,飞行员只要使用遥控点火装置就好。」
  海因茨双手抱胸深思,在脑中反覆检视方针是否有漏洞,接着点了点头。
  「这项工程需要一气呵成,不过一小时就足以改装完成。」
  「敌方舰队在一小时之后……」
  听到这番话的葛布霍德将地图标示的敌方舰队行进路线往西方延长,在某个地点打叉。
  「……在这个位置。」
  这个地点恐怕会左右不少人民的命运。海因茨中校看着地图上的这个位置叹气。
  「话说,葛布霍德中校,这项鲁莽的作战,究竟要由哪个飞行员执行?」
  「……如果没人适任,就由我来。」
  海因茨眯起双眼,似乎想看透葛布霍德如此回答的真正意图。
  「那可不是任何人都能开的飞机。」
  「海因茨中校,您只要完成自己的职责就好,飞行员人选一小时后就能定案。」
  海因茨中校哼笑一声,但没有进一步挑衅葛布霍德。
  「明白了,尽快行事吧。」

  直到昨天都受到基地所有人注目的明星——雷鸟号,在下午收到斯坦纳基地沦陷的消息之后,就像是被遗忘般放在机库一角,沉浸于短暂的寂静中。
  空空如也的外挂油箱被拆走运往某处,除此之外,机体状况和降落时没有两样。
  拆解工程暂缓,应该是说根本没有排定行程,现在是首都一个不小心就会毁灭的局面,所以也是理所当然。
  白银之翼留在空无一人的机库,卡尔如同依偎般伫立在旁边,静待时机来临。从他蕴含了某种决心的眼神,就能明显看出他并非闲着没事前来这里,他预料到此处即将发生某件需要他的事情。
  海伦陪伴着这样的卡尔,但她显然和卡尔的态度完全相反,至今依然拚命克制自己避免失去冷静。她有预感会发生某件事,也预料到会是怎样的情况,她努力想要否定这一切,却无法离开此处。这种进退两难的心态,透过她紧绷的表情清晰可见。
  她想待在卡尔身旁,但也明白卡尔绝对不会离开这里,此处肯定即将发生某件不好的事情,她不想让卡尔位于事发现场,却无法说服卡尔离开——因为这都是出于直觉,能够有条有理说明的部分完全不存在。
  海伦明白,这份不祥感觉的元凶是以沉默存在感占据眼前空间的雷鸟号,这个冰冷的铁块和卡尔紧密连结,明明只是机械却支配了生者的命运,海伦不晓得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它抱持着这种厌恶的情绪。
  终于,两人各自怀抱的预感,藉由一名男性的身影揭露真面目。
  「原来在这里……」
  现身的葛布霍德,一如往常地以冰冷面容掩饰情绪,但卡尔只以锐利视线朝他一瞥,就像是已经知道详情般,微微点头示意。
  「看来我们的想法相同。」
  两名男性像是预先说好似的,在同一时间仰望雷鸟号闪耀银光的机头,这样的默契使海伦更加不安。
  「——行政手续都办好了,就在刚才,实验机雷鸟号正式配属为王冠中队零号机。这家伙四十分钟之后会再度起飞,执行迎击威德柏赫突袭部队的任务,这应该是机体拆解之前的最后一次飞行。」
  「谁来开?」
  「我很想说是我……但是能完美驾驭它的人,不是我。」
  海伦至此已忍耐到极限,她走进两人之间,以毫不掩饰敌意的目光注视着葛布霍德中校。
  「他已经是一般民众,别把他卷入无谓的事端。」
  「……」
  葛布霍德把带来的文件夹递给卡尔当成回应。
  卡尔接过文件检视内容,海伦也从旁窥视,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归队申请」四个字。
  「这是……什么……」
  「签署这份文件,你就会再度以少校阶级分发到王冠中队,在我的指挥之下,驾驶本队的战机飞行。」
  海伦目睹爱人的命运像是器材移交般依照行政程序改写,强烈到发不出声音的愤怒令她全身颤抖。
  但卡尔表情没有动摇,没有愤怒或狼狈,只是以干涸至极的眼神俯视手上的文件。
  「又要我杀人?」
  「要是你少杀一个该杀的威德柏赫人,那个人至少会杀掉两个希尔瓦纳人,那些家伙就是为此而来。」
  卡尔对于葛布霍德的冷酷理论嗤之以鼻。
  「那么,藉此活过今日的希尔瓦纳人,今后会杀掉多少威德柏赫人?」
  葛布霍德以转过身去代替回答。
  「无论你想怎么样,总之做出一个不会后悔的决定吧……还有四十分钟。」
  葛布霍德在最后只是背对着卡尔留下这番话,就快步走回管制塔。
  「……你要在这份文件上签名?」
  「……」
  卡尔没有回答,却不代表他保留决定。他的内心没有纠葛,只是因为用不着回答、早已决定的结论而沉默。
  海伦知道卡尔曾经多么憎恨战争,知道他对当年以军人身分飞翔的自己抱持着无法负荷的惭愧与后悔。海伦所知的卡尔肯定丝毫不会犹豫,会理所当然地将这种文件撕毁、践踏并唾弃,一如之前在街头看见自己的海报那样。
  但卡尔默默阅读着手上文件的内容,没有抗拒,也没有愤怒或叹息。
  「……看来你会去。」
  「……」
  「这是战争啊!你又要为了杀人而飞?这是你唯一绝对会抗拒的事……不是吗?」
  卡尔终于移开在文件上的目光,抬头看向海伦,眼神显得为难而不知所措,如同不晓得如何和语雷不同的外国人沟通而烦恼。
  「不在这时候阻止威德柏赫那些家伙,将有更多人丧命,非得有人做这件事。」
  「那让葛布霍德去做不就好了!他也是王牌飞行员吧!」
  「我……比较适任。」
  「骗人!」
  海伦任凭激动情绪袭来,含泪纠正卡尔。
  「你只是想再度驾驶这架荒唐的飞机!只是因为没收的玩具暂时还给你做人情,你就得意忘形了!」
  「……或许吧。海伦,你说得对。」
  卡尔没有找藉口逃避,只是悄然点头,这个反应比任何反驳都更加激怒海伦。
  「太奇怪了,你绝对有问题!这样的话……担心你的我简直是笨蛋……」
  「抱歉……但我还没对自己至今的所作所为进行任何了断。」
  即使面对着泪流满面的海伦,卡尔也无法说出贴心的安慰或表达勇猛的决意。卡尔打从心底对自己的笨拙感到无言,却还是尽量以能想到的话语述说想法。
  「我——肯定会一直朝某个目标前进,即使杀人夺命、即使活着受辱,也依然有个无法放弃,想要抵达的地方。」
  卡尔伸手触碰白银机体。雷鸟号,梦想之翼,它原本会载卡尔前往不知位于何方的终点,如今却成为只用一次就要抛弃的王冠中队零号机,卡尔的希望也随之化为虚无。
  「我曾自己逃离过一次,但这次连逃走的机会都失去了。我知道自己在这时候放弃会怎么样,我将成为一具空壳……我不想以这副模样和你共度未来。」
  「……」
  海伦没有打断卡尔的话语,她不想承认却也无法否定。
  「我必须再度下定决心认定这是最后一次,然后驾驶雷鸟号乘翔,否则我无法和昨天以前的自己做个了断,无法脱胎换骨成为新的我。我受够了,我不想继续背负过去的阴影却视而不见地活下去。」
  「……你非得为这种理由赌命?」
  「对,赌上性命。至今的我过着非得如此才能清算的人生,我一直欠着这笔债逃到现在,必须进行一场以生命为赌注的赌博才能还清。」
  卡尔正面回望海伦噙满泪水的视线,将手搭在她的双肩上向她述说。
  「如果没有你,我应该会再度逃入深山,假装视而不见,过着如同行尸走肉的人生,完全无法理解活着的意义与价值而逃避下去……但是现在的我不一样,你为我指引了道路,我要和你一起走下去。因为做出这个决定,所以我要战斗,不是为了寻死,是为了捡回生命所以非去不可。」
  「……你要回来……一定……」
  卡尔无法保证。战场就是这么回事,他非常清楚那是一个光靠意志力做不了什么的无情世界。
  所以他紧抱海伦纤细的肩膀代替承诺。
  这份温暖、这阵呜咽的颤抖,被卡尔确实地烙印在心底,他发誓在即将面临的考验里,绝对不会遗失自己的归宿。

  4
  回到管制塔的葛布霍德,看到标示战况的地图加上了新的注记。
  在他刚才所标记的雷鸟号预定迎击地点稍微往东的地区,多了一条象徽防线的标示。
  「……这是?」
  「总司令部发动防卫作战,各地集结的预备机将投入该处阻止敌军进攻。」

  基地司令官随口回应的这番话,使得葛布霍德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不先集结在首都重整编制?」
  「这样交战空域将会在首都附近,提督亲自指示一定要避免这种状况,不然会影响到国民今后的士气。」
  「荒唐……」
  葛布霍德甚至忘记顾虑四周,就这么愕然低语。没有按照部队体系重整的紧急编队,真的担负得起防卫任务?他真想揪住提督的衣领质问。
  「中校,别担心,最终将会集结超过八十架的拦截机,战力简直是两倍吧?」
  「不是数量的问题。」
  总司令部过于低估那支突击部队的实力,没人正确评估对方毁灭斯坦纳基地时的俐落手腕。
  「……无论如何,差不多该开战了,就先冷静下来等待报告吧。如果是捷报,我们也不用让珍贵的试作机暴露于危险之中。」
  「……」
  葛布霍德面对司令官极为乐观的态度,没有更多话可说。
  集结于防线的希尔瓦纳战机,由从汉高空军基地赶来的卡斯帕上校指挥。身为基地总司令的他,无法坐视共和国十万火急的危机,是睽违五年手握操纵杆上阵的老将。
  『各位,集结在这里的各方部队成员都不是朝夕相处的同袍,但所有人都在危急存亡之秋挺身而出,这样的希尔瓦纳军人之魂毫无差异,我们就相信彼此是十年来的战友,并且团结抗战吧!』
  听到老上校的号召,共和国飞行员们个个意气风发。他们至今负责防卫零星射来的滑翔火箭弹,一直执行这种重要却不显眼的任务,这次是开战至今首度和威德柏赫战机交战。
  不只是以卑鄙的暗算手法从背后捅一刀,还顺势光明正大地践踏希尔瓦纳领土,肆无忌惮、昂首阔步,敌军旁若无人的态度,足以激怒这些爱国志士。所有人都摩拳擦掌,要让对方彻底知道,经过别人地盘得付出多么昂贵的通行费。
  冷静分析战况,希尔瓦纳确实占了优势,敌方突击部队不只是数量上压倒性地处于劣势,攻下斯坦纳基地之后无暇补给就继续上阵,弹药与燃油肯定所剩无几。
  这是一场击溃疲惫敌人的简单作战,所有人抱持这样的共识,因此即使要和不熟悉的友军合作,也完全没人感到不安,各部队甚至当成狩猎狐狸的比赛,想要竞争彼此的战果。
  东方天空终于出现一群机影,在卡斯帕上校「全机进攻」的号令之下,希尔瓦纳战机编队争先恐后地冲向威德柏赫突击部队。
  战斗一开始,威德柏赫编队的前卫一哄而散,所有人都以为敌人忽然胆怯而差点失笑,应该由护卫机保护的三艘飞空舰门户大开,就像是在欢迎前来击坠。
  急于立下战果而抢着突击的希尔瓦纳战机,看到正面怱然出现另一群威德柏赫战机时大吃一惊,居然有一群敌机以飞空舰的庞大身躯为掩体躲在后面——如果是花式飞行表演就算了,但没人预料到居然会在实战场合使用这种诈术欺骗。
  刚才以为是散开逃走的首波编队立刻掉头从四周包围,惊慌的希尔瓦纳机面对犀利的交叉炮火失去退路,十架哈弗纳接连被致命枪弹打中而壮烈阵亡。
  在胆怯的希尔瓦纳编队面前,威德柏赫战机描绘着平滑轨迹交错,以一丝不苟的阵型反击。
  卡斯帕上校过去经历过好几次敌我交错的混战,然而今天的战局完全不同,陷入混乱无所适从的尽是友机,相对的,威德柏赫战机的动作彷佛机械般精准且具有效率,确实地一一打下猎物。
  这明显不是上校所知的昔日威德柏赫敌军——以有勇无谋的狰狞风格,在天空以骑士道竞争的飞行员——所会采取的行动,他们更为冷酷、更为精准,如同肉食昆虫群一样,毫不留情地恣意啃食猎物。
  若是以更冷静的战略眼光俯瞰战况,就能看出威德柏赫机的战术有着明确模式。他们总是以三架为一组,分别是引诱敌人的诱饵、收拾上钩猎物的射手,以及随时守护两者,若有其他敌机企图支援就加以牵制的阻碍者,三方维持着犀利的默契。
  希尔瓦纳机只能任凭摆布,不知不觉间一架架被孤立,并遭到三架敌机包围,数量持续减少。短短几分钟前聚集的八十多架友机,回过神来已经有半数以上消失无踪,看向两侧尽是威德柏赫的机影——不,敌机数量明显比较多。
  卡斯帕上校至此终于认知到这恶梦般的事实。
  四十五架威德柏赫战机,连一架都没有减少。

  理查基地收到拦截作战的过程报告之后,葛布霍德沉重地按住额头。
  参战的希尔瓦纳军八十三架拦截机,只有十一架平安返回,如果捡回一条命的他们证词可信,威德柏赫军毫发无伤。
  「这种事有可能吗……」
  基地司令官茫然若失,葛布霍德朝他点头示意。
  「我们也曾经以相同成果为目标,并且在某种程度上付诸实行——说来气结,但敌方如今学走这一招了。」
  「……你说什么?」
  「『确实打下最弱小的猎物』——这是和野生狼群一样的原则。即使是空战,同样能以千挑万选的菁英使用团队战术,达到各个击破的目标。」
  这正是昔日王冠中队的理念。
  追根究柢,这种战术必须在彻底避免己方受损的状况才算完成,当时葛布霍德他们分配到的机种太过脆弱,所以没能达到这个境界。但威德柏赫军似乎以这种误判为教训而更上一层楼。
  攻陷斯坦纳基地的战斗时间实在太短——葛布霍德听闻如此惊人的效率时,就担心敌方或许也已经编组了精锐部队,看来果然料中了。王冠中队曾经带给敌军的威胁,这次轮到希尔瓦纳军被迫承受。
  「……不过,敌军在这场战斗肯定消耗不少弹药与燃油,抵达首都时应该无法继续战斗吧?」
  司令官坚持不肯抛弃乐观态度,葛布霍德对他摇头否定。
  「如果是这样,他们在斯坦纳基地那场战斗后早该耗尽资源,并且被卡斯帕上校击退。我敢打赌,对方已经使用某种方式解决补给问题,他们至今依然若无其事继续朝首都进军,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是,他们是怎么做的……」
  「不知道,但他们有能力避开雷达网登陆,所以不能以常识推测或判断。」
  葛布霍德口头上一直述说着悲观的意见,但心中还没屈服于绝望。
  是的,如果是颠覆常识的秘计——希尔瓦纳也还有唯一一张王牌。

  理查基地不只拥有喷射引擎燃油,像是用来启动压缩机涡轮的电源车、喷射机起降所需的装置等也一应俱全。
  其实由海因茨中校率领的技术研发部队,已经以魏宁格博士交付的报告书为基础,着手开发空军自己的喷射战机。即使还没有显着成果,但是基于这样的隐情,接受魏宁格博士指示为雷鸟号出动进行准备的技研团队,在机体构造与运用上的注意事项方面都具备某种程度的知识。
  卡尔再度穿上飞行服,和整备完成的雷鸟号重逢。首先他对重新装上的翼端油箱上下紧贴的丑陋反舰火箭发射器蹙眉,看到尾翼画上蓝色王冠纹章以及钢板字型的数字「0」时,更露出明显的厌恶表情。
  王冠中队零号机——在部队正式运作之前,仅此一次飞行的战机,使用这个号码确实贴切。
  「……各方面都搞砸了。」
  「总不能没有搭载任何武器,就把你送到接下来要飞向的地方。」
  魏宁格博士如此回应,并且进行机体的最终检测。和刚才在贵宾室见面时相比,如今他散发的气息没有霸气,平常精力旺盛的模样也完全消失,只剩下一张符合年龄的老人侧脸。看来对于这次事态的演变,他比实际驾驶雷鸟号的卡尔还要消沉许多。
  博士面色阴郁到让人无法与平常的他做联想,即便是卡尔也不得不对他说:
  「……可以请您不要恨葛布霍德吗?那家伙只是以自己的方式接下非得有人去做的工作而已。」
  没想到卡尔会亲口说出这种话,使得魏宁格博士也露出意外的苦笑。
  「如果这番话说给当事人听,不晓得他会有多么高兴。」
  「在那个家伙面前,我就算撕破嘴也不会说。」
  障士干笑几声之后,叹息一声,眼神空虚。
  「我如果想恨人,应该会恨我自己。」
  「博士……」
  「卡尔,追根究抵,一切都是我怂恿的……而且到最后还把你拖到这种地方……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道歉。」
  过于不适合老顽童的这番严肃话语,使得这次轮到卡尔苦笑了。
  「要是没有您的邀请,我只会在自己挖的坟墓里活生生地腐烂……我非常感谢您。」
  这是卡尔毫无虚假的真心话,但听在博士耳里或许只是矫情的安慰,毕竟卡尔平常总是使用调侃或毫不留情的语气,所以也在所难免。
  「……我儿子也是首屈一指的优秀飞行员,口头禅是『死神也追不上我』,无论是多么危险的测试飞行,都是开几句玩笑后就上机起飞。」
  「不愧是海伦的父亲。」
  然而——卡尔也知道当时以哈弗纳公司测试飞行员身分大展身手的雷翁哈特·魏宁格的末路,卡尔曾经以这件事对博士恶言相向过一次。
  「海伦的父亲被我的飞机夺走,我再也不要经历这种事了……卡尔,只有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千万不要想和这种铁块同归于尽,好吗?」
  「……」
  魏宁格博士至今从未如此恳求过,或许也是觉得自己没资格讲这种话吧。
  不过,曾经连试射机枪都会大动肝火的卡尔,如今却再度回到战场。博士或许是在听到这个消息时,才开始对自己创造的物品感到恐惧,雷鸟号的魔力竟能以速度的魅力俘虏驾驶员。
  「我当然不会有这种想法,可是……」
  卡尔说到这里,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说。
  「……老实说,我不明白,无论是博士的儿子也好,我也好……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卡尔……」
  「不,并不是为了任何人,我是知道这一点才会诧异。无论怎么想,我都是为了我自己,是因为想做而这么做,但从理性角度来看就觉得没什么好处,而且愚蠢至极……这么做绝对是错的吧?」
  是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卡尔终于理解,他就是因为找不到答案,想不到该往何处搜索,才会在最后握住操纵杆。
  「到最后,我只是抱持着随意的心态,觉得继续飞下去便迟早会明白,没能理解真相会令我不自在,质疑自己直到今天到底做了什么。」
  「……你认为雷鸟号会给你答案?」
  「不知道,如果真是如此,这应该是最后的机会。」
  时间差不多了,卡尔戴上飞行帽,确认防风镜与氧气面罩确实扣好。
  首度驾驶时的预感——这对翅膀肯定会带他前往某个未知场所的想法,至今尚未实现。
  然而要放弃还嫌太早。这是雷鸟号最后一次飞上天际,那么就不能留下眷恋,非得见证这对翅膀的去向直到最后。若是这样仍得不到任何事物,这次卡尔就真的会放弃,接受「没有答案」这样的答案。
  「那么,我出发了。」
  「嗯……」
  博士脸上依然残留着苦恼的神色,卡尔再度投以笑容希望能够成为慰藉,接着踩上舷梯进入驾驶座。

  5
  威德柏赫奇袭舰队的主战力——E型特殊战斗机,是以莫德斯119为母体,但机体构造经过大幅改造,堪称截然不同。
  首先是为了运用于潜水空母而必备的摺叠构造,主翼与尾翼可摺叠,以便收入潜水舰内的有限空间,出动前的展翼程序也彻底提升效率,所需时间压缩在短短的两分钟。
  再来是将机枪移到机身下方,让弹仓与油箱相邻,两者以卡匣式元件组装起来,成为可以一起装拆的构造。对于补给效率要求得如此彻底,是为了实现在飞空舰运用上梦想已久的愿望——「空中补给」。
  空中补给的过程,简直是机械工学精华与飞行员高超技术交织而成的惊异。
  首先,潜水飞空舰从舰底伸出钩爪状的捕捉臂,Mo119E从后方以近乎失速的八十五节速度让彼此连结,此时飞空舰的速度约七十节,相差十五节的冲击力道由捕捉臂基部几乎达到飞空舰全长的气压式缓冲滑动机关吸收。开发E型莫德斯的时候,被要求机体强度必须足以承受和捕捉臂连结时的冲击,同时得做到前述的主翼摺叠功能,即使是兼具这两项条件的困难要求,威德柏赫自豪的技术团队依然漂亮完成。
  以这种方式固定茌舰底的机体,在迅速更换补给卡匣之后就会被捕捉臂扔下,在自由落体状态中稳住机身,重返原本的飞行状态。
  此外,由飞空舰回收的卡匣,经过加油填弹区再度补充内容物之后,会再度进入交换用的预备卡匣群,等待安装到其他机体上。
  每机的平均补给时间约一百秒,是效率提升到令人眼花撩乱的高速程序。但即使如此,以三艘飞空舰完成四十五架战机编队的补给依然需要二十五分钟以上,必须抓准敌方攻击中断的些许空档,持续进行结合与分离才来得及。
  和捕捉臂连结时,需要精准到不容许数寸误差的驾驶技术,也需要拥有重新出发时能从失速状态恢复的能耐,因此参加安格尔柏达作战的飞行员是以千挑万选的干练好手组成。说来巧合,以这次大型作战的立案为契机诞生的这支团队,正是模仿上一场战役成为他们恶梦的希尔瓦纳「王冠中队」。
  刚才他们轻易击溃数量占压倒性优势的希尔瓦纳拦截机编队,证明了优秀的实力,豪格舰长对他们的能力赞誉有加,另一方面也不禁对他们坚强的斗志怀抱敬畏。
  即使座机的弹药与燃料保证能够接受补给,操纵的飞行员们终究是有生命的人。他们在潜水舰内忍受约半个月的拘束生活之后,塞进更狭窄的驾驶座,反覆进行严苛空战的负荷折磨着肉体,却还能完成三小时以上的作战行动,如此杰出的他们堪称威德柏赫精锐军人的极致。
  在这四十五名武者的引导之下,安格尔柏达作战肯定会成功,希尔瓦纳那些软弱的家伙,如今再也不可能阻挡豪格他们迈向首都布伦希尔特。
  豪格满脸愉悦地笑着注视西方天空,但在这个时候,对空警戒雷达的观测员传来一则夹杂疑惑的报告。
  「确认两点半钟方向有飞行物体接近。」
  「嗯?数量多少?」
  「这……只有一架。」
  雷达员会诧异也是在所难免,豪格同样不禁蹙眉。
  只有一架,难道是因过度绝望而发狂进行特攻?怎么想都不正常。

  今天的天空没有喜悦。
  没有解放感,也没有昂扬感,他受到命令的束缚,只是淡然为了执行任务而飞。
  和三年前完全一样,唯一的差别在于速度。绝对不应该驰骋于战场的白银之翼,如今正载着卡尔前往死斗之地。
  即使如此,他依然选择飞翔,他对雷鸟号的驾驶座有所执着。
  他不想杀人,不是基于友爱或伦理这种理论,只是不希望天空成为这种场所。
  事实上,天空是乐园,龙群教导了他这个道理。那是没有痛苦与悲伤的世界,在那里可以摆脱所有因果。
  然而稍微思考后肯定能理解,得知天空为何如此充满祝福的理由。
  换句话说就是——因为那里不是人类的世界。
  人类是受到恩怨束缚,憎恨同族,不得不流血的生物,这些家伙背上没有翅膀,因此天空得以维持乐园的光景。
  明明是人类却厚颜无耻地想得到天空的祝福,这种行径何其矛盾?
  在最后的天空确认这一点,让自己彻底体认吧,和折翼的爱机一起赢得绝望吧。
  今天这是最后的天空。雷鸟号将会消灭,那么和这架飞机患难与共的卡尔·修尼兹也将终结,为追逐离谱梦想的每一天打上休止符,再也不会将心意寄托于天际。
  必须以健全的手脚与还在跳动的心脏回到在地面等候的海伦身边,然而到时的他将不是卡尔·修尼兹,是更加纯真又受到祝福的另一个人。他肯定将会度过幸福的人生,不再是因为被往事束缚,所以愤而以天空为目标,只求逃避的人。
  通讯机接收到管制塔的指示。
  『理查基地呼叫王冠零号,敌方舰队约在前方三十哩处行进中,三分钟后将和贵机遭遇,维持现在路径。』
  不是库鲁兹带着鼻音的怀念嗓音,是英勇军人的语气,但卡尔并不感觉突兀,甚至觉得现在的自己适合这种枯燥无味的呼叫。
  「王冠0收到。」
  不久之后,卡尔在按照指示飞行的路线上,看见沐浴着阳光而闪闪发亮的编队,敌方飞空舰肯定也以对空警戒雷达捕捉到了雷鸟号的机影。正如预料,立刻有几架飞机离开编队接近过来,数量为六架,以迎击单机来说,堪称过于充足的配置。
  雷鸟号的速度特性因为外挂油箱而劣化,速度压在四百节左右,对方如果只看雷达反应,应该会判断是有点快的螺旋桨飞机。
  然而,如果下定主意在这时候用尽外挂油箱的燃油——
  「王冠0确认敌机,开始交战!」
  卡尔朝无线电怒吼,同时把油门推进到最大,还将后燃器点火发挥最高加速力。
  前来迎击的莫德斯飞行员,看到前方的希尔瓦纳飞机尾部喷火,误以为敌机在被他们击坠之前,引擎就出了状况。
  但这架飞机非但没有坠落,反而以离谱的超高速进逼突袭。待他们以肉眼辨识出这架飞机和原本认定的常见哈弗纳机种完全不同时,为时已晚。
  「那是……?」
  思绪的停滞导致一切无法挽回,神秘飞机没让六架莫德斯有时间采取因应措施,轰雷般的震耳声响穿过编队,直指奇袭部队的主力而去。
  『敌……敌机并非战机!那……那是弹道火箭,不,不对——』
  陷入错乱的拦截小组传来这段通讯,使得豪格舰长惊讶地凝视右方舷窗外的天空。从芬里尔舰也已经看得见进逼而来的单机,他看过这白银的机影与超乎常识的飞行速度。
  此外还有尾翼——威德柏赫士兵即使只是诅咒也不够,极端憎恨的蓝王冠纹章……
  「——他是!」
  巩固飞空舰周围的护卫机大吃一惊,连忙准备迎击,然而实在来不及,甚至无暇以火网阻挡,敌机就以近乎冲撞的速度袭击了二号舰「赫尔」。
  雷鸟号切入显然陷入混乱的敌机编队,卡尔将其中一艘飞空舰锁定为猎物,以如同闪电般的速度突击。
  紧急安装的火箭筒没有瞄准器,只是一种保证会往前飞的东西,这种等同于靠运气的火箭弹,卡尔预估确定能命中目标的射程为五百码,比机枪射程还短。但是既然目标是庞大的飞空舰,那么就不用这么接近,只要发射便大致都能命中,再来就端看是否有余力偏移行进路径避免冲撞——这部分只能仰赖自己的技术。
  飞空舰一旦令攻击战机接近就注定回天乏术,所以雷鸟号简直是天敌。在领悟到遭遇危机的下一瞬间,就已经无暇使用任何防卫手段,被对方入侵门户后只能等待被击坠。
  飞空舰的模样眨眼间大到覆盖了整个视界,卡尔瞪着舰身,紧握起飞前收到的火箭筒遥控点火装置启动。
  即使是在不到一小时内所准备的临时武器,海因茨中校的部下们也表现得很好。位于雷鸟号左右翼端,合计四发的斯柏格火箭弹,甚至没有零点一秒的延迟就对点火讯号产生反应,推进剂点燃的火焰烧灼着天空从火箭筒喷出。
  卡尔同时以全身力气拉起操纵杆,在距离飞空舰的巨大身躯只有数尺时,更改雷鸟号的行进方向。
  军用飞空舰考量到防弹能力,刻意不使用比重占有优势的氢气,而是使用不可燃的氦气,气囊内部也细分为许多区域,设计成足以承受机枪射击的损伤,却无法抵御装填大量炸药的反舰火箭弹。卡尔发射的四颗火箭弹悉数贯穿目标物的中央,并且在中心爆炸,冲击波与碎片一次就将八成以上的小型气囊爆破瘫痪。
  和庞大的躯体相反,飞空舰击坠后的末路平凡得不足以引人感伤。均衡的流线型舰身眨眼之间扭曲收缩,坠落向下方的大地。
  之后随着喷射拦截战机的量产,飞空舰注定会从战场消失——这艘潜水飞空舰「赫尔」成为这条末路的先驱。
  卡尔维持最大加速,一鼓作气地脱离敌机编队,以后照镜确认战果时,凄惨萎缩的战舰正随风消失在视线下方。
  卡尔就这么维持原速,退到剩余战舰的对空炮火射程之外,以冰冷的声音回报理查基地。
  「击坠一艘敌军飞空舰——」
  『这边也以雷达确认了,干得好,立刻归队。』
  「——不,还没。」
  卡尔并非基于道义或特殊理由而这么做,仅是认为既然做就要做得「彻底」,竭尽自身所能。
  在我方底牌还没被看清、雷鸟号性能仍足以重挫敌方士气的当下,正是造成重大打击最初及最后的机会。
  武装只剩下一门安装在机头测试的二〇毫米机枪,但即使只是这种虚弱的武装,卡尔也能拟定一项打击敌军的计划。
  以火箭弹攻击的一刹那,穿过敌方舰队中央的卡尔以超越常人的动态视力,在经过另一艘飞空舰底部时发现奇怪的构造——抓住其中一架同行战机固定在舰底,像是钩爪的装置……这个装置的意义,让卡尔脑中闪过一段记忆。
  以前在魏宁格机场,曾经在饮酒闲聊的时候,讨论过飞机是否能够「贴在」空中飞行船旁边的荒唐议题。卡尔基于自信主张做得到,这当然是近乎特技的花式飞行,但他认为并非不可能。接着魏宁格博士提出「飞机在空中加油」这种超脱常轨的主意,不过前提在于卡尔的放话真的能够实现。即使是至今的飞机,若能预先在行进路线设置飞行船待命,让飞机在抵达时能够接受补给,就可以进行超乎常理的不着陆长途飞行。
  当时也提到,这个构想同样能套用在长时间进行的空战。希尔瓦纳的奇袭部队为什么在途中进行了好几次遭遇战,却还是企图强行进攻首都……卡尔至此大致推测出对方的秘计。
  对方应该是发明了以飞空舰补给的技术,换句话说,那支编队的战斗续航力高度仰赖飞空舰。飞空舰现在剩下两艘,至少要瘫痪其中一艘,这样他们肯定难以继续执行作战。
  卡尔以后照镜确认敌军状况,这次一整群莫德斯都出动追击雷鸟号,卡尔立刻看出他们并不是任凭愤怒上身意图报复,敌方编队维持一定的密度散开,成为一面「墙」追了过来,他们在提防雷鸟号再度掉头攻击飞空舰。确实,如果是这种布阵,以任何角度回头都会遭遇护卫机。
  以一丝不苟的统率维持「群体」的优势,卡尔在内心对敌方部队的精锐感到佩服,也可以理解先发的希尔瓦纳防卫队为何会溃败。
  然而再优秀的战略,终究只是以现存的手段与对手为考量所拟定的,面对颠覆常识的未知敌人时,「策略」必然会出现破绽,而且敌方还不晓得雷鸟号的真正价值。
  卡尔毫不惋惜地降低高度,专注采取逃离行动。空战的重点之一在于位能——也就是高度,如果卡尔在这个时候上升,追击的编队会察觉他试图再度攻击而提高警戒,但卡尔反而下降,这种懦弱行径会煽动追击编队的态度,使对方转为强硬。原本只是以天空之墙牵制敌机的莫德斯编队,如今有部分战机超前,积极地想要打下逃跑的卡尔。
  卡尔吊儿郎当地摆动机头回避敌方的瞄准,并且继续下降。翼端外挂油箱所带来的空力特性,使得机体更加稳定,可以用比平常更小的回旋半径进行灵活动作。卡尔就是基于这个目的,才刻意没有切离因燃油与附加武装都用尽而变得毫无用处的油箱。如果只是逃走,并不需要让他们看见雷鸟号的「真正实力」。
  卡尔在高度低于一五〇〇尺时依然持续下降,增加的地面压迫感煽动着坠落的恐怖,执着于追击雷鸟号的莫德斯编队已经和上方飞空舰的距离相当遥远。
  这时候就是等待已久的好时机。
  卡尔一鼓作气地拉起操纵杆,假装逃跑至今的机头朝天空竖立,并且在反转的同时抛弃油箱,用完的附属设备这次真的被扔向大地做为饯别,相对的,卡尔将雷鸟号的油门推到底,点燃后燃器以反抗万有引力。
  摆脱油箱空气阻力的白银之翼,锐利得简直像是出鞘之剑。敌机居然能够超越首度攻击时展现的加速,追击的莫德斯编队飞行员中,没有任何人想像得到自己会面对这样惊愕的光景,而且在推力差距显而易见的垂直爬升时,螺旋桨飞机不可能跟得上雷鸟号的最大加速。卡尔斜眼看着就这么被引导到低空的希尔瓦纳机群,飞上毫无遮蔽物的天空,被锁定的飞空舰毫无防备,攻击目标是舰底——应该是空中补给核心的战机连结装置。卡尔进行第二波攻击时没有提升高度,就是因为大前提在于要从敌舰下方射击。
  终究不是战机的雷鸟号只有一门机枪,而且弹数极少,只有六十发。卡尔原本就不期待能对飞空舰本身造成打击,所以机枪的狙击目标必须是在那艘前往首都的飞空舰的最终目的之中,兼具最重要意义与最脆弱装甲的部位,这就是卡尔的结论。
  舰身在瞄准器里逐渐扩大,但是距离还很远。在狙击部位的细部鲜明之前,必须飞得更近,飞得更快——雷鸟号回应了卡尔的操纵,以火焰排气放声咆哮,不断向前突击。
  飞空舰的对空机枪闪出火光,但是精确度不够。雷鸟号后方是不死心想追上的威德柏赫机群,机枪手害怕流弹打中同袍导致反应迟钝,连这一点都在卡尔的预料之中。他没有给予对方做决定的时间,毫不畏惧地只依赖速度笔直进攻。
  映入眼帘的飞空舰已经扩大到两个拳头大小,目标是舰底突出的钩爪构造,在清楚捕捉到轮廓的刹那间,卡尔扣下机枪扳机。
  飞空舰的巨大身躯被中弹火花点缀,并且眨眼之间进逼到眼前。卡尔再度于即将冲撞的关头偏移轨道,以近乎垂直的角度擦过目标,在最后的瞬间,卡尔确实看见小型爆炸的火光闪起,以手感确定刚才瞄准的部位毋庸置疑遭到了破坏。
  这么一来,那艘飞空舰肯定无法为随行机补给,只要再对另一艘造成相同损害,这支攻击编队就无法维持足以抵达首都的飞行能力而自行毁灭。卡尔看向油量表与机枪的残弹显示,确信自己做得到。机枪还能连射三秒,后燃器也能使用最后一次。
  卡尔刻意没有减速就翻转掉头,注视着剩下的最后一艘飞空舰。这次没有余力潜入下方,刚才甩掉的护卫机编队已经追到差不多的高度,想攻击舰底装置只能从敌舰旁边下降,再以水平角度瞄准射击。
  敌方编队察觉卡尔的意图,也领悟到面对雷鸟号压倒性的速度,不可能从后方追上去狙击,因此他们更换战术,改为预测对方动作,在行进路线上架设火网妨碍。猛然射出的枪弹如同倾盆大雨,交错的曳光弹火线宛如壮阔的蕾丝纹路般点缀着天空。
  卡尔以最大马力加上俯冲速度,让机体左右摇摆降落到目标高度。到了这种地步,无论是射击、回避或技术都没有意义,空间中的子弹密度、目标物移动速度,再加上运气这个变数,就是计算战局胜负的不可思议方程式,换句话说就是考验胆量。正因为明白这一点,卡尔才得以将子弹肆虐风暴所带来的恐怖封锁于意识外侧,专注于锁定路径前往目标。
  终于来到飞空舰侧边时,卡尔将机头拉回水平,同时点燃后燃器。再来就是进行对决,只需要考量如何在最短时间内,结束这段从接近到射击都毫无防备的突击。
  只要处于万全的角度与速度,有时候还没扣下扳机,就能以经验法则确信「打中了」,这次正是如此。接下来发射的子弹将会粉碎目标,卡尔在脑中清楚地描绘出这幅景象,让机枪发射子弹。
  出乎意料的变数,是从侧边飞来的一架莫德斯。
  第二艘飞行舰只被破坏补给装置的时候,卡尔飞向第三艘的意图就显而易见,射击弹道也充分位于能够预测的范围——就算这么说,卡尔也没想到他们的应对方式是挺身而出挡子弹。
  期许必中的己方子弹,将完全不同于目标的对象打碎吹散,卡尔对这样的结果感到愕然,但还是从射击位置经过。他对此抱着惊讶的情绪,却并未对不怕死的敌人斗志感到恐惧或战栗,这是只有在战斗结束后恢复冷静思考时能被允许的一种奢侈。在你死我活的战场,无论彼此做出多么离谱的行径,都只是一种现象。
  第三波攻击无功而返,却不足以推翻卡尔认定是最后一击的判断,子弹与燃油存量都太少,无法再度尝试突击。
  该撤退了——如此认命的卡尔维持全速背对敌方编队,这次不是诈术或任何战术,是不允许追击的全力逃走。
  回过神来,卡尔似吐气滋润干涸的喉咙,和理查基地通讯。
  「这里是王冠0,已脱离战斗空域,战果除了刚才的一艘飞空舰,还加上一架敌方战机,剩余的两艘飞空舰中,其中一艘的补给装置也成功破坏。」
  『收到……做得很好,敌军仰赖的果然是空中补给。』
  无线电的回应声不是之前的专任通讯员,是葛布霍德中校。
  『无论如何,这是很充足的战果,再来就交给首都防卫部队吧。』
  卡尔听到葛布霍德的说法后,内心被乌云所笼罩——换句话说,布伦希尔特的守备队还是有登场必要?
  「……他们依然朝着首都前进。」
  不清楚侵略部队是以何种程序进行空中补给,不过对方刻意带了三艘不是轰炸舰的飞行舰前来,肯定代表他们「需要三艘飞行舰」。换句话说,光是单纯计算,他们的补给效率也降低到了三分之一,如果指挥官心智正常,即使放弃作战也不奇怪。
  『依照雷达反应,对方行进路线没有变化,再九十分钟就会抵达……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些。』
  葛布霍德的语气与其说是悲观,不如说是自豪的成就感更为强烈。或许这么说是为了赞扬卡尔的武勇,但无论如何,卡尔得出的结论和他不同。
  「……不,还有。」
  『卡尔?』
  「要逼到他们放弃继续执行作战,只要再给他们一次颜色瞧瞧……」
  『别说傻话,你没燃油也没弹药了吧?』
  「这里离魏宁格机场很近,那里有燃油,测试用的机枪子弹也还有剩。」
  卡尔不是开玩笑也不是虚张声势,而是认真的。葛布霍德理解到这一点之后,语气一下子转为怒骂。
  『那是演习用的穿甲弹啊!如果不是高爆弹,二〇毫米机枪只能说是玩具枪!』
  「打中操舵装置勉强会有效果,总比扔砖块好。」
  『……卡尔,别乱来,你一个人能做的事情有限。』
  卡尔不由得苦笑。要是漏杀一个该杀的人,就会有两个该保护的人丧命,这明明是葛布霍德自己提出的理论。
  「要是在首都上空爆发空战,不晓得会造成何种程度的损害,现在死心还太早,非得在这里阻止他们——对吧?」
  『……』
  「帮我转告博士,请他联络魏宁格机场准备补给。」
  『……好吧。』
  卡尔听完葛布霍德苦恼的回应之后结束通讯。
  战斗空域已经位于遥远的西北方,威德柏赫战机也不再追击,卡尔缓缓将机头拉往西方,朝翡翠高原飞行。
  卡尔在确定暂时安全之后吐出长长的一口气,让血液里的肾上腺素平静下来。
  总算有余力取回人类的正常思考与情绪时——就像是等待已久,冰冷彻骨的死亡恐怖感触,缓缓沿着背脊攀爬而上。

  6
  豪格舰长举棋不定,他位于短短十分钟前未曾想像过的安格尔柏达作战分歧点。
  二号舰赫尔居然被击坠,他所搭乘的旗舰芬里尔捕捉臂也已损毁,只有唯一平安留下的三号舰耶梦加得,是能够继续补给随行战机编队的生命线,而且还是多亏了盖瑞少尉挺身而出担任肉盾,阻止耶梦加得中弹的英雄式牺牲。
  只靠耶梦加得一艘飞空舰,为现存四十四架莫德斯进行补给卡匣的交换工程,即使毫无停顿也需要七十五分钟……勉强位于抵达首都的预定时间范围之内。
  但如果进攻途中再度遭受希尔瓦纳军迎击,这个预估就会瓦解,没能补给的机体,将会带着弹药与燃油不足的不安要素投入首都攻略战。
  不对,「如果」这两个字是无可救药的乐观,应该认定敌军必然会再度来袭。希尔瓦纳军确实看穿E型莫德斯与潜水飞空舰在运用上的重点,第一波迎击战机的编队真的只是乌合之众,但后来以单机发动攻击的王冠纹章战机,以精确到恐怖的战法进攻了己方弱点。
  有如恶魔的银色机影——豪格每次回想起那横行霸道的飞翔时就满肚子火。
  测试运作时的邂逅,或许果然是命中注定。他的芬里尔自从首度踏入敌方领土的那一天,就和那架飞机成为不共戴天的世仇。
  护卫机编队的奋斗徒劳无功,仇敌消失在东南方天空。对方当然不会是放弃阻止这支攻击部队,应该单纯是因为燃油问题,如果附近就有补给据点,肯定会冉度回来试图瘫痪耶梦加得——不,以那架飞机的速度,甚至不需要「就近」补给,既然飞得那么快,即使据点位于天涯海角,也可以在潜水飞空舰抵达首都周边之前就从容绕回来。
  想要前进,就必须思考如何破解希尔瓦纳那架秘密兵器,然而要怎么做?
  「——舰长,航空队长则曼少校要求通讯。」
  豪格维持着凝重的神色,点头回应副舰长这番话。
  「好,接通吧。」
  率领E型莫德斯编队至今的剽悍空军军官,将座机移动到芬里尔右方的舷窗,隔着座舱罩敬礼之后,以勇猛的语气发言。
  『报告舰队长豪格准将,我等飞行部队全体人员士气高昂,决意报仇的怒火在内心燃烧,做好觉悟一定要对希尔瓦纳那些家伙施以制裁之铁鎚,请您下令继续进行安格尔柏达作战!』
  「可是……」
  这么一来,将有多少人能活着回到祖国的大地?豪格正要这么说的时候,则曼少校再度以雄壮的声音打断。
  『我等对盖瑞少尉之死致上敬意,而且羡慕不已。既然受到利夫廷七世陛下的照顾,战死沙场正是一项荣耀,这是威德柏赫官兵的志气,因此请您做出英明的决定!胜利就在眼前!』
  年轻少校无从撼动的坚定决心,使得豪格内心火热起来。
  「……说得好,这份觉悟正是我们的借镜,是公国军的至宝,和阁下并肩战斗是我的荣耀。」
  豪格舰长下定决心,重振气势向所有人下令:
  「继续维持原本路径全速前进,回报总部,安格尔柏达作战即将迈向最终阶段,耶梦加得继续进行补给程序。各位,展现我们志气的时候到了,胜利在我们手中!」

  从高原仰望的清澈蓝天,是不知道见过多少次、早已习惯的色彩。平常总是觉得这片蓝色近得伸手可及,但今天卡尔不知为何却觉得位于遥远的另一头。
  奥图与阿尔柏特都和往常不同,默默快速地进行机体的检修工作,就像是害怕和卡尔交谈。即使如此,他们还是不嫌麻烦地特地取下座舱罩,提供卡尔外部的新鲜空气与瓶装水,这份贴心应该是象征着友情一如往常,未曾改变。
  他们没有责备。没有责备卡尔刚才演出的杀戮,也没有责备卡尔使用他们梦想结晶而成的雷鸟号作为杀戮手段。
  光是这样,对于现在的卡尔就已经足够,或许也可能迟了一步。现在无论任伺人搭话,卡尔都没有自信能够正常应答。
  戴着手套的双手,一离开操纵杆就颤抖到凄惨的程度,只有再度握住操纵杆才能取回手指的触觉,双手的痉挛症状会忽然完全消失,再度恢复足以操作装置的功能。
  坏了。卡尔对于这样的自己深刻认为。
  为什么觉得还能再战?再度服用曾经将自己侵蚀殆尽的毒素,真的能够全身而退?
  闭上眼睛,眼睑下方烙印着莫德斯被雷鸟号枪弹粉碎的残影,从未消失。不知名的飞行员毫不犹豫地暴露在攻击下死去,自己则是连对于这种末路所怀抱的畏惧情绪都麻痹了。
  放在扳机上的食指一个动作,就轻易造成死亡。生命渺小得转眼之间就轻而易举地化为尘埃消失,直视并感受这幅光景将如何重创人类的灵魂,卡尔明明早已彻底体验而认知了。
  是的——人的生命高尚尊贵,却过于轻盈虚幻。
  所有人都爱惜生命,赞美活着的喜悦,这份尊贵换成沙金将庞大无比,秤得的重量就是生命的分量。
  然而这是错的,杀人者亲手处理生命,所以知道实际的重量。被迫得知个中真相,理解到人类费尽一生、赌上一切培育的心,是放在多么浅薄脆弱的基础上面支撑着。
  为了对抗这份恐怖,比方说随机杀人魔——就会嘲笑世人珍爱生命的滑稽行径,要是把生命中所搭载的事物也当成轻薄毫无价值,天秤就能维持美丽的平衡。
  如果是更加平庸,随处可见的士兵——生命的重量就会分级,敌方与我方、他与我,要拯救较为贵重的生命,就要消灭略微廉价的生命。这种完全基于主观的标准,只要以名为信念的强化材料彻底巩固,这份理念就能拯救他,甚至有可能祝福他,还可能在敌人的尸体上建立纪念碑,将这种行为视为伟业而赞扬。
  但卡尔无论如何都无法承受生命结束时的卑微。不是基于「罪恶意识」这种高尚的原因,只是因为恐惧,害怕一辈子必须和永无止尽的绝望共度。
  死亡无比卑微又廉价,因此明天可能就轮到自己,或许连自己的妻儿、当成家人深爱的人们,总有一天都会如尘土般消散。然而即使明白这个道理,依然不得不珍爱、疼爱这些建立而成的羁绊,斫以人们使用各种思辨方式,藉以和这份恐怖妥协,例如宣称死亡是神恩,或是想像死亡之后的世界,要是无法确信死亡并非毫无意义,就无法度过有意义的人生。
  人生的尊贵、生命的卑微,这样的矛盾差距可以用一种方程式化整为零,那就是相信彼此厮杀是基于大义,将赎罪的愿望托付给神……这是人类掌握幸福的必备理念,没有这种理念的人只会逐渐毁坏,像是卡尔自己。
  这双手如今只能用来握住操纵杆,坏成这样已经是不言自明,卡尔早已察觉自己这个人何等脆弱。
  当年的卡尔在熟悉生命触感,熟悉到连毁灭生命的手感都渗入掌中时,一度抗拒活着的喜悦,但他没有成功,并且在人生再度得到喜悦之后彻底否定杀人。这样的他却再度握着扳机,以完全和当年一样的形式散播死亡。
  若是想要继续活下去,就应该将生命的卑微沉入遗忘之底,再度回头确认是一种疯狂的行径。
  就只是为了飞翔——他眷恋这份天空的梦想,因此以诡辩欺骗自己,相信这种行为有其意义,非做不可,愚昧也应该要有个限度。
  「……嗯,我真笨。」
  卡尔眺望遥远的蓝天,迳自低语。
  即使不构成理由,应该也是原因。为何而飞?为何要迈向毁灭?归根究柢只是因为愚昧,因为这种愚昧行径而失去的各种价值与意义,其实是将自己留在世界上的重要缘分,但卡尔没能确实接纳这个道理。
  忽然间,挂在驾驶座旁边的舷梯传来比成年人轻一点的重量所造成的震动,卡尔心不在焉地转头,和面色凝重地看向机内的艾利克视线相对。
  「卡尔……」
  「嗯?」
  「其实……你不想做这种事吧?」
  卡尔开口要回答——但最后仍打消了念头,只是摇头。
  「艾利克,这是在战场上最不能去想的事情。」
  「……」
  不晓得卡尔这句话哪里伤到了艾利克的心,少年睁大的双眼流下泪水。
  「某人擅自把卡尔当成英雄,所以卡尔现在才会落得这种下场?」
  「这你就错了,至少现在……我是自愿飞翔。」
  卡尔甚至无法确认这番话是否能够成为慰藉。他向艾利克展露微笑。
  「我不想恨任何人,也不会后悔,你别在意。」
  艾利克将手伸入机内,抓住卡尔飞行服的肩膀部位,依然细小的手指坚强又率直。
  「不可以死在这种地方。」
  「……」
  「卡尔要战胜帝风龙吧?要在天空超越那个家伙吧?在那之前……不能死。」
  「嗯,说得也是。」
  卡尔闭上双眼,在眼帘后方回忆往昔令他看得忘神的光辉,到最后终究追逐不到的无垠挑战之梦。
  在这个时候,内心角落某种难以形容的芥蒂,怱然轻盈掉落。
  即使迟了一步——若是提早几天察觉,他或许就能再度和那头龙于天空相见。

  「艾利克——」
  卡尔在狭窄的驾驶座内费力摸索着飞行服胸口,取下挂在脖子上的项链递给艾利克。这是龙牙的化石,是至今他因思索天空而烦恼时,总是为他指点迷津的物品。
  「可以帮我保管这个吗?」
  「卡尔……」
  艾利克想询问卡尔忽然赠送这个物品的真正用意时,站在舷梯下方的阿尔柏特以冷硬的声音说道:
  「卡尔,补给完成,随时可以出动。」
  「嗯,知道了。」
  为了锁上座舱罩,舷梯上的艾利克非得将空间让给阿尔柏特不可。艾利克紧握着受赠的项链,依然踌躇想要继续询问,卡尔温柔地朝他说:
  「那是天空的碎片,你迷惘的时候只要紧握它,它会随时告诉你该走的路。」
  「……」
  「我再也不会迷惘了,所以那东西现在属于你。」
  从艾利克后方走上舷梯的阿尔柏特,将手放在少年肩上催促他道别。所有人都知道卡尔有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艾利克也必须认清这一点,长大成人就是这么一回事。
  「……会回来吧?一定要回来。」
  「总之,我会努力。」
  卡尔露出爽朗却有些落寞的笑容,艾利克将这个表情烙印在眼底,走下舷梯。
  电源车放声嘶吼,将暂时休息而进入假寐的喷射引擎唤醒,涡轮叶片轰然转动,吼声在开始燃烧的时候提升音高成为尖锐的嘶鸣,这是人类史上首部涡轮扇发动机,然而在下次停止运作之俊就注定永远沉默。
  阿尔柏特、奥图与艾利克退到安全区,将这个引以为傲的背影深刻于心中。
  这是最后起飞前的最后疾驰,银翼取得升力,猛蹬这条只为这架飞机准备的跑道诀别。
  雷鸟号在机场上方盘旋,微微偏转振翼向地面的同伴告别,接着一路直指北方。
  那是最后的天空。令死神着迷不已的战场彼端。
  然而卡尔不再迷惘,他已经下定决心飞翔。

  7
  威德柏赫侵略部队面对单架敌机,被压倒性的性能差距玩弄于股掌之间。他们预料白银的最新型机种几乎百之分百会再度来犯,但是即将再度交战的莫德斯飞行员们没有恐惧得颤抖,甚至恰好相反。他们将惨痛的第一回合当成教训,以细细品尝汲取的分析资料为基础,检讨这次能发挥效果的战术。
  第一,敌方执着于近身战,即使是发射火箭弹也进逼到极近距离,就像是害怕攻击落空,不知道原因在于飞行员能力还是机体特性。总之无论如何,可以推测那架喷射机没有搭载有效的中程火力。
  第二,敌机应该只以拥有补给能力的飞空舰——三号舰耶梦加得为目标,喷射战机的速度令人惊愕,却欠缺减速或回旋的灵敏度,换句话说交战能力极低。己方基于速度差距无法进逼到敌机后方,但对方同样因为缺乏机动力而无法绕到己方身后,因此刚才直到最后都没有和护卫机对峙,那就不需要考虑相互追击的可能性。
  第三点是战斗持续时间。即使威德柏赫这边屈居劣势,敌机也只有尝试突击三次就离开战场,显示喷射机的战斗持续时间极短。
  结论就是己方无须积极击坠敌机,只要专注防守耶梦加得拖延时间就好,这才是最佳战略。
  芬里尔的雷达捕捉到南方天空高速接近的机影时,则曼少校所率领的莫德斯部队依然不慌不忙,依熙事先讨论好的阵型重新编队,以稳如磐石的形态迎接。

  卡尔强行驳回葛布霍德的反对再度出击,不过关于这场和敌方侵略部队的二度交锋,他其实没有任何堪称胜算的方针。
  上一次的攻击获得佳绩,是因为在各方面出于敌军的意料之外而偷袭成功,是雷鸟号的机体性能以及使用的战术悉数凌驾于敌军之预测,因而在心理层面取得胜利。真要说的话,由于准备了好几张秘密底牌,才能将数量占压倒性优势的敌军玩弄于股掌。
  然而卡尔与雷鸟号在刚才的战斗中亮出了所有底牌,已经没有任何超越敌人的要素了。不只如此,这次没有反舰火箭弹,机枪装填的也是再平凡不过的穿甲弹,效果远低于高爆弹。相对的,威德柏赫部队那边,即使掌握补给关键的飞空舰有两艘瘫痪,属于直接战力的战机编队却只失去一架战机。
  战力比——四十四对一,这甚至无法当成笑话。卡尔再度上阵等同于自杀,但卡尔即使清楚理解,依然重返战场。
  原因只有一个,这里是卡尔与雷鸟号仅存的天空。
  抵达可以辨认敌方编队的距离,这次卡尔早早切离外挂油箱,从一开始就以最大加速一决胜负。雷鸟号的加速力是唯一确实的优势,如果敌方尚未找出应对方式,或许就有可乘之机。
  即使接近到交战距离,飞空舰周围的护卫机也没有反应,简直像是展示飞行,在飞空舰周围悠然盘旋。卡尔诧异着他们究竟是基于何种心态,但光是犹疑也没用。
  攻击对象只有那艘飞空舰,目标是补给用的连结装置或操舵装置。卡尔将油门推到底,点燃后燃器,随着压制全身的加速度G力,如同扩大望远倍率般进逼敌舰。
  然而,这也是盘旋的莫德斯等待已久的瞬间。
  卡尔展露突击动作的时候,刚好隔着飞空舰位于另一侧的莫德斯,一鼓作气地加速绕过船身,出现在雷鸟号的正前方。卡尔看见敌机来到完全正对的方向时,刹那之间理解对方意图并连忙偏移机头——莫德斯射出的枪弹在千钧一发之际掠过机身。
  彼此面对面擦身而过,将飞空舰抛到后方之后,卡尔佩服起敌方使用这种立竿见影的对策。
  正面攻击……只有这种攻击的成功率不会受到彼此速度差距的影响,与其说是狙击,不如说是让敌人冲进漫天火网,是一种「陷阱式」的技法。但要是彼此方向几乎完全相对重合,命中率就足以用为战术,是螺旋桨战机能够和雷鸟号平分秋色的绝佳机会。这种战术当然隐含着同归于尽的危险,但是对方原本就会为了保护飞空舰而不惜挺身抵挡炮火,应该早已做好觉悟,甚至把共赴黄泉当成由衷的愿望。
  敌方编队以飞空舰为中心等距离盘旋,这种奇特举动的真正意图如今也已揭晓。卡尔只会针对毫发无伤的飞空舰进攻,这在敌方眼中是显而易见,而且雷鸟号即将射击时的行进方式只限于直线,一旦看清突击角度,再来只要从飞空舰周边不断盘旋的护卫机之中,派出刚好隔着舰身位于反方向的机体迎击就好,卡尔每次进攻敌舰,都百分之百会和护卫机正面对峙。
  「唔……」
  卡尔咬牙掉头再度尝试攻击,但又有一架盘旋中的莫德斯毫无破绽地挡在雷鸟号正前方开枪射击。卡尔改变路径避免中弹时,也已经错失攻击敌舰的良机。
  真的是束手无策,护卫机编队采取贯彻防守的消极战略,这应该也是看出雷鸟号燃油撑不了太久而使用的计策。
  (真有一套……)
  即使如此,卡尔依然没有死心,抱持着敌机可能驾驶失误的一丝希望,反覆尝试突击,然而敌机每次都确实妨碍雷鸟号的行进。
  卡尔只有一次在射程极限比敌机先开火射击,然而缺乏破坏力的穿甲弹即使命中目标,也只有空虚地喷出弹跳的火花。
  卡尔无意间看向油量表,对于减少的速度感到愕然。存量已经低于一半,这同时也是雷鸟号剩下的时间。
  爱机寿命所剩无几,价值非凡的这段时间居然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事上……无从宣泄的怒火,使得卡尔受到理性以外的冲动驱使。
  他并不想来这种天空,不是这种只有憎恨与杀意交错的天空,他与雷鸟号原本可以抵达更遥远的天空,前往无人到过的另一头,前往只有这双翅膀可及的场所。
  卡尔回过神来,发现眼中的泪水止不住,内心万分遗憾及惋惜。自己只要飞上天空就非得流血,甚至无法偿还这样的罪孽,这样的自己令他既悔恨又厌恶。
  既然战争这么重要,干脆直接驾机冲撞敌舰吧,比起就这样回到地面,这是更好的末路。
  越想越觉得这是妥当的结论,至少很适合成为杀人机器的终结。自己生命的「分量」将会因此揭晓,这是死神决定的标价,自己只要点头同意即可。
  以此当成最后一次吧。卡尔下定决心之后,将雷鸟号机顽瞄准敌舰正中央,这次即使对方开火也不闪躲,即使中弹也毫不在乎,即使化为火球,七吨重的铁块也会在下一瞬间以亚音速狠狠撞上去,确实将那艘飞空舰打落地狱。
  (……好,我就做给你们看……)
  卡尔如此宣示,嘴角抽搐着露出凶狠的笑容——但在这个时候,脑中闪过一个强烈的「否定」念头,他不由得拉起操纵杆,放开在油门杆上的左手按住额头。
  「什……?」
  愚昧的家伙——一个不是声音的声音斥责道,不同的思绪猛然闯入意识。
  为何身处天空却要叹息?飞翔的你难道不觉得羞耻?
  双翼是用来歌颂荣耀,在无限的自由之中欣喜跃动的东西。
  钢铁之翼啊,之前不是证实过一次吗——
  「……啊……」
  耀眼光辉掠过座舱罩旁边超前而去,朝四周挥洒灿烂的光之粒,曾经在雷云之中争霸的虹龙英姿就在眼前。
  为什么?卡尔想说出这三个字,但他环视周围天空之后,更加哑口无言。
  从南方、从北方,龙群接连飞来。
  有霞龙、岚龙,开战至今消失无踪的天空居民,如今一齐集结。
  悠然的飞翔动作中完全没有危机意识,似乎误以为雷鸟号上演死斗的现场是某种新游戏。事实上,好几头年轻霞龙加入威德柏赫战机群,在飞空舰周围盘旋,毫不畏惧地嘶吼着追在莫德斯后方。依照一般所知的龙族习性,这是完全无法令人理解的行动,比起再度和龙群相遇的喜悦,卡尔因更加担心现状而胆寒。
  侵略部队旗舰芬里尔的舰桥,早就由对空警戒雷达的反应察觉到龙群出现,却没人想到这种以戒心甚强为人所知的野生动物,居然会闯入空战现场的正中央。
  被总数超过一百头,大小种类各有不同的龙群包围,还在危险的极近距离凶猛咆哮,即使是勇猛果敢的威德柏赫战士们,听到吼声也只能恐惧地陷入恐慌。
  「这样下去,护卫机无法维持编队!太危险了!」
  「可恶的低等动物……!」
  出现超乎预料的妨碍,使得豪格舰长咬牙切齿,现状甚至令他涌现离谱的妄想,认为希尔瓦纳居然发现驯服并使唤龙群的方法。
  「对空机枪,射跑那些龙!确保护卫机的行进路线!」
  「收……收到……」
  设置于飞空舰侧边的机枪猛然喷出火花,以火网撒向周边的龙群。只是在飞翔嬉戏的龙群,或许没想到只因为这种理由就遭受攻击,轻易就沐浴在弹雨之中惨叫着落下。紧接着,周围的莫德斯编队也加入驱除龙群的行列,直到刚才都是人类在相互争斗的这片空域,眨眼之间被龙的惨叫与血花点缀。
  「住手啊啊啊!」
  卡尔实在无法正视这幅光景,他完全失去立场与目的,朝着对龙开火的莫德斯采取突击,发射聊胜于无的机枪弹。
  子弹准确命中,但穿甲弹只会贯穿机身,不足以破坏中弹部位的结构,被打中的莫德斯只是稍微失衡,没有因而坠落。
  至今坚持回避空战的雷鸟号主动出击,反而使得周围的莫德斯认定是大好机会而加入混战,卡尔在眨眼之间被包围,弹雨从四面八方洒向机身。他连忙紧急加速试图闪躲,但终究不可能完全回避,中弹的冲击化为振动使驾驶座摇晃。
  卡尔背脊发寒,幸好机体没有出现任何立刻就能发现的异状,即使中弹也没有造成致命打击。问题反而在于卡尔刚才一时冲动,把机枪剩余的子弹全部射光,如今雷鸟号失去了攻击方法,除非真的以机体冲撞,否则不可能阻止侵略部队。
  理解到枪弹威胁的龙群,一起远离飞空舰保持安全距离,终于不再被龙群闯入干扰的莫德斯编队打算以万全的准备除掉雷鸟号。卡尔已经陷入只能接受败北的困境,即使如此,他也没有调转机头,超越理性的直觉告诉他,现在不可以离开这里。
  或许卡尔在目睹那道光辉之前,就感应到期待已久的「它」即将到来。
  不经意以机械捕捉到身影的芬里尔雷达员,以恐惧到颤抖的声音大喊:
  「七点钟方向出现巨大飞行物体!高速接近中……太……太快了!」
  「什么?」
  转身面向斜后方舷窗的豪格舰长,只看见眩目的闪光。
  短短一瞬之前还只是远方光点的巨大身影,有如刹那的幻影一般闪过视界而去。芬里尔所有驾驶员都没有真实认知到是「某种东西」擦身而过,原因在于该物体完全没有伴随声音前来。
  不——并不是无声,只是「比声音还快」。
  目睹大气像海市蜃楼一样摇曳时已经太迟了。大气被超常速度撕裂的惨叫与颤抖,重重叩向现场所有飞行物体。
  音爆——这是只有拜见天空霸者并且望尘莫及时,才会得知的惊人现象。以豪格舰长为首,包括威德柏赫千锤百链的飞行员在内,没有任何人预期到会发生这种情况,因此只能在毫无防备的状况下,承受「天空海啸」这种冲击波的肆虐。
  尤其飞空舰的体积与质量不成正比,非常容易受到强风的影响,因此这波音爆极为致命,舰身侧面正中冲击波的芬里尔完全失控,彷佛陀螺般旋转着横飘。
  舰桥所有人都放声惨叫着抓住附近的固定物,来不及的人狠狠撞在墙壁、地板或天花板上,因骨折而痛到昏迷。
  舰内化为鬼哭神号的漩涡,其中第一个发现最糟事态的人是副舰长贝尔特兰。
  「舰——舰长!耶梦加得!」
  豪格猛然看向舷窗外侧,朝着进逼到眼前的巨大三号舰发出绝望呻吟。
  「回避……快回避啊!」

  所有人都明显看得出来,再怎么大喊也来不及了。即使芬里尔能完全恢复掌控,飞空舰也已经接近到这种程度,不可能要求双方灵敏闪躲避免相撞。
  两艘飞空舰无计可施地撞在一起,乘员们遭受另一波更强冲击的折磨。

  帝凰龙拖着长长的光尾盘旋,卡尔就只是陶醉地欣赏它的身影。
  认定再也无法瞻仰而死心的闪耀尊容,使得卡尔内心沉浸于喜悦之中,迷惘与纠葛全部消失。
  这道导引之光,让卡尔来到这片天空的意义与理由不言自明,如今卡尔就能清楚断言,一切都是为了这一瞬间。
  帝凰龙以飞翔重创威德柏赫部队之后再度减速,描绘出平滑的弧度经过卡尔面前。
  卡尔立刻理解到,这是对方的邀请。
  内心百感交集。那位天空霸王并非偶然出现,他全能的智慧早已得知雷鸟号令天之后再也无法起飞,也知道这对翅膀所背负的枷锁与责任。如今白银之翼已经完成任务,因此它邀请卡尔一同前往最后的天空。
  卡尔不可能拒绝这个邀请,他毫不保留将所剩无几的燃油注入引擎,跟随光翼而去——一路直指北方的尽头。

  8
  无须等待芬里尔、耶梦加得两艘飞空舰损害状况的详细报告,安格尔柏达作战明显以失败收场。双方冲撞时,芬里尔的舰首狠狠撞上耶梦加得的舰底,使得三号舰进行空中补给的关键——捕捉臂——凄惨变形到再也无法使用。
  「……结束了。」
  「……是的。」
  豪格舰长沉重地低语,贝尔特兰副舰长也以简短的字句附和,但两人沙哑至极的声音和咬牙切齿扼腕的懊悔相差甚远,只有竭尽所能却无计可施的淡淡失意。
  「副舰长……我们究竟输给谁?」
  被问到的贝尔特兰沉思片刻之后,不是以战略家,而是以思想家的语气平淡回答:
  「我们以新的兵器、新的战术,试图得到新型态的胜利……却没能实现心愿。」
  「换句话说,我们输给历史了。」
  豪格像是认同这种可能性而点头。
  「历史……吗?」
  「对,想创造新的传说,却被古老的传说重挫。」
  豪格眺望白银敌手离去的北方天空尽头,继续说道:
  「就是如此吧?单枪匹马面对众多敌人孤军奋斗的英雄,以及翱翔天际的龙……如果他们不是童话角色,又会是什么?」
  「……」
  「这是古朴动人的英雄传奇,我们败给这样的历史了。」
  决定侵略部队命运的龙群来袭,已经无法完全以理论解释,只能认定是某种冥冥之中注定的天命使然。
  这么一来——原来如此,那潇洒的白银孤影应该很容易吸引传承的浪漫,龙群会协助那架孤立无援的希尔瓦纳机,或许是因为那架飞机最接近它们所属的领域。
  话说回来,从南方飞来的那架飞机,最后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飞去,他在闪耀巨龙的引导之下背对归宿而去。
  「……那个家伙在那头龙的带领之下,将会前往何处?」
  「肯定是一起回到童话里吧——然而我们却非得面对现实不可。」
  失去补给线的莫德斯编队,展开首都攻略战也没有胜算,既然无法确保制空权,飞空舰也难以成功引导滑翔弹头,即使是豪格也没有扭曲的自恋心态,认为迈向注定败北的战斗是一种勇猛呆敢的证明。放开胜利的荣冠之后,只能赌上生命挑战接下来的战斗,期许东山再起,这是他们的现实。
  派出E型莫德斯的潜水空母舰队,后来应该绕过半岛南侧,和侵略部队一起往西方航行,因此豪格他们必须转向南方,朝海面飞行寻找退路。重创的芬里尔与耶梦加得不用说,究竟有几架莫德斯能抵达海岸都只能听天由命,要逃离共和国的沿岸战力和潜水舰队会合更是难如登天。
  就这样,威德柏赫剽悍飞行员们漫长又炽烈的战斗开始了。

  理查基地管制塔的雷达萤幕上,一机与一龙的光点从中央高速朝北方远去,葛布霍德中校对此脸色大变。
  「这是在做什么?卡尔,快回来!不然得接受军法审判啊!」
  要是卡尔维持现在的路线,推定所剩的续航距离之内,将没有任何能着陆的跑道,只能说完全是自杀行为,但雷鸟号毫不迷惘地紧跟在帝凰龙后方。
  『抱歉,不过……可以就此放过我吗?』
  目前还勉强处于通讯范围,带着杂讯传来的卡尔声音中,并没有找不到藉口的迟疑,也没有半开玩笑的无惧,只是充满了徜徉于梦境里的安心情绪。
  『我与雷鸟号肯定完成了最后的任务……不觉得已经足够了吗?』
  足够了,足够过头了,只以单机迫使敌方部队溃逃,阻止首都沦陷的危机,任何勋章都配不上这份功劳。以英雄身分复出的卡尔·修尼兹,这次真的赢取了希尔瓦纳的未来。
  既然如此,就不允许任何人拆解雷鸟号,必须保存在博物馆传承这项荣耀。如果只沦落为展览品是一种屈辱,可以在每年纪念日时进行展示飞行,那对银翼必须永垂不朽,绝对不能因为单纯的玩笑就失去。
  「别做傻事!这么做到底能怎样?区区的龙算得了什么!」
  在魏宁格博士的强硬介入之下,海伦也位于管制室内。她认定葛布霍德的说服是徒劳无功,因此硬是从旁边抢过麦克风,哭泣着呼唤天空尽头的恋人。
  「卡尔!为什么?你不是为了活下去而战吗?已经结束了吧?求求你回来啊!好不好.求求你……」
  『海伦……』
  回应声因为悲伤而显得消沉,但雷达上的飞行路径依然没有变化。
  『对于你,我再怎么道歉都不够。可是……我再也无法和那边的世界妥协……我知道这样很卑鄙,但希望你能原谅,我在遇见你的好久之前就踏入歧途了……』
  「卡尔……太过分了……这样太奇怪了……」
  魏宁格博士无言地紧抱崩溃哭泣的孙女,这名年迈工学大师的心中早已预料到这种发展,在卡尔起飞之前,就认为他再也不会回来。
  『我终于明白,终于回想起来了。』
  卡尔如同忏悔、如同安慰一般,继续平静地述说。
  『我至今犯下许多罪,但飞翔不是罪,这是两回事……我如今终于明白了……』
  「卡尔,闹够了吧!」
  葛布霍德的愤怒已经和立场或头街无关,他任凭怒火驱使,朝着麦克风大吼。
  「你哪有什么罪!你只是做你该做的事啊!为什么不承认?你是——」
  『——葛布霍德,我没说谎。』
  瞬间,葛布霍德因听不懂这番话的意思而语塞,但卡尔这时候的声音,不知为何听起来非常年轻,纯真得有如孩童,使他的脑海中猛然闪过一段记忆。
  『我不是救世主也不是死神,眼前有一片不用背负这种头衔就能飞翔的天空,这不是假象也不是幻象……「中尉」,我说的没错吧?』
  「——!」
  这是不可能遗忘的罪恶记忆,葛布霍德想起曾经令一名男性人生完全扭曲疯狂的那番话。
  那天之后,他就陷入原地打转的迷惘,杀戮以拯救,为拯救而杀戮,即使这份矛盾在内心纠葛,依然反覆进行这无止尽的连锁。
  然而他如今总算找到出口——找到救赎所在之处,得以回到迷路的起点。
  在卡尔心中、在葛布霍德心中,过去与现在串联在一起了。葛布霍德清楚理解到卡尔需要他人肯定的话语,一切都是那一天的重现。
  「——对,你说的没错。」
  要是能够流泪,不晓得将是多大的救赎?但自己不容许拥有这份天真。
  所以葛布霍德冰冷地向挚友献上救赎的祝词。
  「卡尔,想去哪里尽管去吧,那是你的翅膀。」
  海伦放声哭喊并殴打葛布霍德,葛布霍德毫不抵抗地承受着柔弱的拳头,一面憎恨起自己的口舌,憎恨起自己使用万恶的言语,在当年毁掉挚友令他活下去,如今又拯救挚友并杀害他。
  通讯断绝,理查基地的雷达搜索范围也失去机体反应。

  雷鸟号在点缀极北天空的极光照耀之下飞翔,追着最强之龙的双翼不断加速。
  油量表已经失去意义,如今早就低于返程燃油底限,指针显示的现实没有解释的余地。
  命运已定,雷鸟号再也无法回到任何跑道,油箱内容物燃烧殆尽之后,钢铁之翼将任凭重力自由落下,卡尔将就这么关在没有逃离装置的封印驾驶座内迎接死亡。
  然而——现在这个瞬间,他与它处于无尽的自由。
  倒数读秒进逼而来的毁灭不在他们注意的范围,摆脱名为未来的桎梏所得到的陶醉感,就是填满内心的一切。
  速度突破五百节,卡尔毫不犹豫地按下后燃器的点火开关,和剩余时间同义的残存燃油,在排气喷嘴绽放出红莲,正如字面所述是朵生命之花,是直到卡尔生命落幕的那一瞬间,永远傲然绽放的巨大花朵。
  帝凰龙闪耀的英姿已经近到伸手可及,沐浴在崇敬心态下的卡尔,眺望那雄壮的翅膀、浩荡的鬃毛,以及透露出无垠智慧的侧脸,看到爱机映在深邃清澈的眼眸中。
  波阻力的沉重压力令机体轧轧作响,和威德柏赫战机交锋时留下的两发弹痕败给压力逐渐破裂扩大,但驾驶座的卡尔当然无从知晓,他就只是陶醉地为龙的眼眸所着迷,近乎惆怅的共鸣紧揪内心。
  直到今天,别说是挡在前面,你甚至不允许任何生物并肩同行,所以至今没有任何人能注视你的眼睛。
  过于快速的你实在太过孤傲,这是一种悲哀、一种寂寥。
  是的,居然没有任何人知道,令人何其惋惜——你明明拥有如此美丽、如此温柔的眼睛。
  为何飞翔?
  为何挑战?
  再度询问的眼神,令卡尔笑着耸肩,心想原来你这么想得到答案。
  因为,那里有天空——如此而已。
  没有特别的意义。如果生而为鱼,就会想前往陆地;如果出生在溪流,就会想前往大海。
  未知的黑暗位于面前,就会忍不住踏出脚步。即使愚昧,即使毫无价值,无论如此反覆具有何种意义,依然如此——
  人类就是以这种方式,以人类的身分存于此时此刻,不是猿人,也不是野人。
  如果只因某种意义或价值而生,任何生物都会更加谨慎地连免矛盾,彷佛野原上绽放的花朵存在于世间。然而很抱歉,人类不一样,卡尔·修尼兹不一样,一切就只是这么一回事。
  朝着无法得到的事物伸出手,这份衷心的祈祷、这份毕生的愿望,带领他来到此处,并且带领他身后的某人前往更远的地方。
  曾经有人询问—人类为何飞翔?
  那么,如今就重新回答一次吧——因为仰望所见的那里,遥远得没有尽头。
  「……话说,都陪我走到这一步了,如果是你……愿意为我见证吧?」
  在无尽的时间里,在无垠的世界里。
  以尽头为目标的挑战者,将会抵达何处——

  零度以下的天空中响起如雷的轰然巨声。
  大气终于屈服于笔直的冲刺而撕裂,天空中刻上两圈波纹。

  接着,已经扩大为裂伤的弹痕将白银之翼连根扯下,钢铁机身在如同海啸的空压之中瞬间粉碎。

  而后,希尔瓦纳邻国最北方的雷达基地,公布了当时的观测记录。
  在三万六千尺高度朝北极圈飞翔的两具飞行物体,最终测量到的速度为五八四节,其中微幅领先的光点在中途消失,另一个光点则飞到锁定范围之外。

  9
  迟迟未西沉的夕照之中,少年在空无一人的跑道上,用尽全身力气将幼龙抛向半空。
  拍动的双翼强壮到足以轻松驾驭大气,即使如此,幼龙也立刻停止振翼,滑翔回到艾利克身旁。
  「……齐格,不可以,你该走了。」
  少年并没有一如往常地跑过去抱起小小幼龙,而是后退保持距离,无法理解其意图的齐格飞微微歪着脑袋,以后肢笨拙地跳着追上前。
  「不可以啦!走啦!快走啦!」
  艾利克哽咽着怒骂,捡起脚边的小石头扔过去。
  幼龙轻盈起飞,有惊无险地躲过石块,就这么振翅两三次后飞上了高空,暂时如同老鹰般盘旋,观察下方少年的样子。最后它无力地嘶鸣一声.朝着落日染红的另一头飞翔而去。
  如今,真的再也没有任何身影会回到这条跑道了。孤零零留在原地的少年无止尽地低声哭泣。


  【终章】悠久之翼
  在陡峭山坡九弯十八拐的山路上,一辆单车有如骏马般潇洒驰骋,骑手是一名健壮的青年,隔着皮衣也看得出其千锤百链的体格。
  途中,青年发现了放羊的牧童,停下单车询问接下来的路。这里是没有旅客会骑单车来访的偏僻山路,牧童诧异于这名神秘访客的意图,但还是就自己所知范围提供情报。
  ——机场?唔,啊,有喔,不,那边没有飞机,只是一片空地,听说是以前由军方还是哪个疯狂科学家盖的,是我来这里之前的事。不过飞机来这种地方一点好处也没有,何况那里很危险,没人能够接近,有一头凶狠恐怖的龙把那里当地盘——
  青年向牧童道谢,再度骑着单车深入山区。

  不久之后,单车抵达这块在茂密杂草之中开垦而成的狭长形荒废空地。
  风化的水泥路面拚命抵抗着植物侵蚀,但是在各处裂缝萌芽的野草挺直了背脊,主张着大地的统治权。
  隐约刺激鼻腔的喷射燃油味道,不晓得是至今依然渗入干涸跑道的残余,还是回忆所带来的错觉。
  忽然间,猛兽的高亢嘶呜震撼了青年的鼓膜。
  转头仰望天空,一头霞龙在低得惊人的高度盘旋。近年龙群似乎不喜欢被人类看见,活动范围逐渐缩小到深山秘境,定居于这种地方的个体相当罕见。
  因为耀眼阳光而眯细双眼的青年,在看到上空霞龙的细部特征后激动起来,不由得放聱询问:
  「齐格!喂!!你是齐格吗!」
  霞龙不知道对眼底渺小的入侵者做出了何种判断,和牧童恐怖的忠告相反,只有再度嘶鸣一声,就这么漫无目的飞翔而去。
  这头龙是否有从青年精悍的容貌认出艾利克·魏宁格的儿时面容?唯有这件事无从确认。

  绕远路的回程途中,艾利克不经意想到另一个地点,将单车掉头前往某处。
  他讨厌低迷的氛围,因此平常很少前往墓园。但他觉得至少要在今天前去报告,藉以求一个好兆头。
  他在距离最近的花店买了花,在花岗岩墓碑群中寻找唯一的目标。这名故人的生涯如惊涛骇浪,墓碑却毫不起眼,低调地混入周围的墓碑之中。光看外表无从判别,但是这座墓有一个部分截然不同——棺木里面是空的。
  「……哟,卡尔,好久不见。」
  艾利克很少造访这座墓园,因为祭拜空墓只会徒增空虚,而且他至今依然无法实际感受到,名字刻在墓碑上的这名男人已经过世。
  十五年前,在北极圈断绝音讯的人类首架喷射机,别说是残骸,连驾驶员的遗体也没能回收。
  不晓得飞向何方离去的他,肯定已经不在人世。既然这样,依照习俗就应该准备一块墓碑,这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刻在墓碑上的碑文非常简洁。
  「卡尔·修尼兹  享年二十四岁  他曾经超越音速飞行」
  牧师说即使这里没有遗骸,也是灵魂沉眠之处,但是在艾利克心中,他很难想像那个人的灵魂会乖乖待在这种狭小的墓穴,肯定至今依然在某个遥远天空的尽头继续飞行——由那对闪耀着白银光辉的翅膀相伴。
  即使如此,对着空空如也的坟墓倾诉,并不会只有空虚的感觉。
  这块墓碑是卡尔·修尼兹这个人唯一留下实体的人生证明,只剩下这里是他留在地面的归宿,是此岸与彼岸唯一的接点,希望能发挥传话板的功能。
  「在那边和爷爷相处得还好吗?我们这边还算是过得很有活力,姊姊老是在抱怨,我经常和长官吵架……大家都是老样子。」
  十五年的岁月,使得人类与世界大幅改变,然而面对卡尔述说时,就觉得到头来一切都没有改变,真是不可思议。大家和他还在世的时候一样欢笑、落泪,并且继续活在世间,卡尔肯定会无奈地露出苦笑,讶异于大家居然一如往常吧。
  「今天早上我去了那座机场,那里和以前一样,我还过见齐格,那个家伙现在好像依然帮忙看家。」
  原本以为看到魏宁格机场荒废的样子会感到落寞,却出乎意料地并非如此。曾经在那里度过的光辉岁月确实已经遥不可及,然而与其说是往事,更像是至今依然位于某个遥远的地方持续存在。
  十五年……明明彷佛昨日的光景,原来过去这么久了。
  「你……无论任何人怎么说,都是货真价实的英雄,但你或许不希望如此吧。」
  艾利克让思绪徜徉在回忆之中,想起怀抱着懂憬仰望的面容、孩子气的话语、木讷的声音、总是投向远方的视线。
  「至于我……又如何呢?将来会有人像这样回忆我吗?」
  艾利克还不想踏入坟墓,但这只是他的想法,终究无从得知命运将如何演变,何况他即将挑战一生中最重大的任务。
  「终于就是明天了,卡尔,愿意守护我吗?」
  墓碑沉默着没有回应,但艾利克认为用不着如此询问。即使不是由艾利克负责,只要是在天空发生的事,卡尔都绝对不可能放过,肯定会从高处欣喜地眺望吧。

  隔天清晨,东方天空还没泛白,魏宁格家的窗户就透出灯光。
  爷爷留下的资产与专利收入,足以让艾利克与海伦毫无经济压力,但姊弟俩至今依然甘于住在郊外的简朴公寓。原因在于两人所选择的人生,比起住家更着重于职场。
  艾利克站在镜子前面,反覆确认身上参加典礼用的空军制服万无一失,今天的他恐怕会占据所有报章杂志的版面,所以不能粗心大意。记得爷爷毫不在乎这种事,但以艾利克的立场可不能这么做,这是从军的辛苦之处。
  确认服装仪容,预演「充满自信的微笑」两、三次之后,艾利克总算为自己打了及格分数,走向已经传出早餐准备声的饭厅。
  在睡袍外面套上围裙的海伦,于餐桌摆上比平常豪华许多的菜色。
  「姊姊早安。」
  「早安。」
  艾利克深刻地认为自己的姊姊还是老样子,即使不站在偏袒的角度来看依然是美女。海伦将自己奉献给学术界,错过世间所谓的适婚年龄已久,但她英气焕发的一举一动依旧美丽,原因应该在于她对充实人生的骄傲。
  魏宁格机场废除之后,回到大学的她更换专攻领域埋首研究,如今是研究龙的第一把交椅,是名震该领域的女中豪杰。
  即使如此,她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花边新闻。艾利克知道至今仍然有一名男性抱持着长期抗战的决心,锲而不舍地向她求婚,而艾利克也觉得这样的配对还不赖,但海伦依然不改坚定拒绝的态度。
  「我做了所有你爱吃的东西,就变成这种分量了。」
  窗外依然阴暗,餐桌上的模样乍看之下像是丰盛的晚餐。
  「姊姊太夸张了啦,这不是早餐的分量吧?」
  虽说如此,但确实都是艾利克爱吃的料理,因此他胃口大开。
  「总之,光是吃到这道醋渍沙丁鱼沙拉,我就很满足了。」
  「卡尔也很喜欢吃这道,当时我几乎每天做。」
  「……说的也是。」
  海伦难得主动提到他的话题,或许是因为今天是特别的日子。
  「昨天我去见卡尔了……请他守护我。」
  「那个人有这种度量吗?」
  海伦哼了一声嘲笑,像是老夫老妻般毫不客气。
  「他满脑子永远只有自己的飞机,从来没有关心过别人耶?」
  听到这种说法,艾利克的心情也不由得稍微受到影响。
  「每个国家的飞行员都把卡尔·修尼兹当成偶像,就像是我们的守护神。」
  「我不要他当神,只希望他活着回来。」
  「……」
  艾利克听到姊姊如此正经地回应后,也无话可说。
  料理吃得差不多,艾利克的肚子投降之后,海伦收拾餐具准备咖啡。
  「……姊姊还没原谅卡尔?」
  「虽然我看起来是这样,却是用情很深的女人。」
  海伦为弟弟的杯子倒入咖啡,把咖啡壶放在桌上,以空出来的双手从后方紧抱艾利克的肩膀。
  「这是我第二次像这样目送男人离开。」
  「……」
  经过漫长的岁月,海伦内心的伤或许已经愈合,但她应该不想连疤痕都去除。艾利克想到姊姊内心至今应该仍隐隐作痛,就不禁沉默不语。
  「要平安回来,不准再让姊姊哭,否则这次绝对不原谅你。」
  「我明白。」
  艾利克果断点头,关于这方面的志气,他终究随时提醒自己要比卡尔更杰出。
  终于,艾利克听到大门外面传来沉静却威严的引擎声,是基地派来迎接的车。看向窗外,发现不是平常那粗犷的四轮传动车,而是接送贵宾用的亮丽黑头车,让艾利克颇为惊讶。之前提到他今天的身分是仅次于提督的重要人士,看来不是玩笑话。
  「来迎接了,我该走了。」
  「这样啊。」
  艾利克将帽子戴好,为英挺空军军官的造型做个总结。
  「大约几点看得到?」
  「从这里的话,第一轮应该是傍晚五点到六点,再来每次间隔九十分钟。」
  「明白了。」
  海伦一如往常,和站在玄关的弟弟轻轻拥抱告别。
  「那么,我出门了。」
  「路上小心,姊姊会看着你。」
  艾利克走到屋外,比想像中还冷的清晨清新空气令他身体一震。
  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天即将开始。

  第二次瓦尔哈拉战役爆发前不久设立的理查空军基地,是英雄卡尔·修尼兹与爱机雷鸟号最后起飞的地点——官方记录如此宣称——而成为名留历史的设施。
  这座基地后来经过各种历练,名称与设施内容也不断翻新至今,如今众人广为使用「SFVLR」这样的简称,很少有机会提及正式名称。不过设置于门口的大理石板,高挂着「希尔瓦纳航空宇宙研究所」这个长长的名字。

  在SFVLR接待室召开记者会的葛布霍德空军少将,每次都是如此上相,令取材的记者群为之着迷。
  不只是在两场战争留下诸多功绩与名声,天生的端正容貌,搭配年过四十之后更具威严的体格,令他的资质足以担任空军的「门面」。
  而且,本次赌上希尔瓦纳威信的载人太空梭发射计划由他指挥,将使得他的经历再添一笔辉煌荣誉,难怪他迟旱会进入政坛的谣言流传得煞有其事。
  「——无论人类的历史今后将继续写下多么漫长的光荣记录,今日的意义也绝对不会褪色,我们的一位同胞将于今天离开母星的怀抱,在夜空中流转的繁星世界留下足迹。」
  朝着麦克风洪亮致词的话音,与其说是军人魅力,不如说更具备一流煽动家的能力。
  「成为首位太空人的艾利克·魏宁格上校正如各位所知,是我国希尔瓦纳引以为傲的喷射机之父——古斯塔夫·魏宁格的孙子,是道地的飞行员,其直系血统注定要为航空技术史写下崭新的一页。」
  演讲台后方设置的大型萤幕播放着正在进行发射准备的多段式火箭发射台现状,以及正要搭乘检修塔电梯的艾利克上校。上校穿着难看鼓胀太空服的样子有些滑稽,但由此就能推测出真空宇宙的严苛环境,所有人想到这里后便不可能笑得出来。
  「将一个人送出大气层必须投注钜额资金,为此当然会出现质疑的声浪。这项流星计划所带来的成果,确实不是石油资源或外币之类的东西,只是一份小小的满足,却同时也是通往无限未来的第一步。在希尔瓦纳共和国迎接今日来临的全体国民都将成为历史的见证人,请各位将这份荣誉收进内心。」
  葛布霍德少将犀利地为这场演讲作结,此时一名记者举手发问。
  「周边各国忧心我国将宇宙开发成果转移到战略层面,阁下对此有何看法?」
  这肯定是受到各方关切,必须慎重回答的问题,但葛布霍德丝毫不见动摇。
  「我们付出许多珍贵牺牲换得的和平无可取代,我们希尔瓦纳空军的存在意义正是要维护这份至宝,若是将这些用来维持和平的判断改以『战略』来形容,只能说这是恶意的误用,是毫无根据的误解。」
  葛布霍德从容回应接下来的各种询问,在太空梭驾驶座忆于进行最终检查的艾利克,以及从旁协助的检修员,也经由广播听到了这些辩词。
  「我们家的长官真的只擅长这种诡异的演讲。」
  「是啊,一点都没错。」
  口才那么好的人,却在向海伦求婚时说出「我想为卡尔的事情负起责任」这种难以置信的失言,使艾利克深刻体会到人类这种生物的难以理解。不过在这种意外之处所展现的笨拙,也是这位长官的特色。
  记者发问终于告一段落之后,葛布霍德以轻咳一声作为区隔,没看演讲稿就即兴补充了一段话。
  「……不过,我只想强调一件事,今晚艾利克上校从卫星轨道俯瞰地球时,是否看得见地图上所标示的国境线?答案是『不会』,他只会看见辽阔的海洋与连绵的陆地,诸多国家各有不同的人民生活也一样,若是从遥远的高处俯视,同样只能见到灯火的光辉。我们人类应该以此为契机,重新思考彼此在相同的天空之下,共享相同大地生活的真正意义。」
  记者之间响起的掌声透过扩音器传来,使得艾利克的同袍轻哼一声。
  「喔,总结得真漂亮,真希望那是真心话。」
  「并不是所有军人都喜欢战争。」
  和葛布霍德有着不少缘分的艾利克,在这种时候非得为他说话不可。
  「不过,他在上一场战争也害死不少自己人吧?」
  以史无前例的速度从研发进展到实用阶段,为第二次瓦尔哈拉战役奠定大局的喷射战斗机「岚鸟号」……在这样的战果背后,却是高到异常的耗损率,而且几乎不是来自和敌机交战,而是降落时的意外。据称原因在于过度重视喷射引擎的优越性,没有充分评估飞行员所需的驾驶熟练度。
  「……所以更是如此。」
  初期的喷射战斗机开发计划,到最后距离理想的成果还差得很远,如今这已经是历史上的事实,位于当时背景的众人想法,不一定会正确地流传到后世——艾利克如此心想,将平常戴在脖子上的护身符紧握于手中。这是以链子穿成项链的龙牙,承受着当年挑战天空的那名男子的各种思绪至今,冰冷无语的小小证人只将坚硬锐利的触感回传到掌心。
  确认所有地面工程人员从发射台撤离之后,读秒在剩下五四〇秒时先行中断,管制室进行最后一次确认发射的决定。
  葛布霍德分别询问太空梭操纵官、领航官与执行管制官,确认得到所有人的许可之后高声宣布:
  「开始进行最终倒数!」
  剩下九分钟,在无暇喘气的紧张气氛里,箐制员们迎接重头戏的到来。
  「收回固定臂——完成!」
  「任务记录器确认正常运作。」
  「发射前五分钟……辅助动力装置启动。」
  「液态氧充填率百分之百,多余部分已排出。」
  「开始进行主引擎可变喷嘴测试——」
  背靠太空梭驾驶座的艾利克,聆听着逐渐进行的最终程序报告,望着挂在仪表板旁边的龙牙抚平情绪。
  「发射前一分钟……封闭排管,液态氧槽开始加压。」
  「防结冰加热装置停止运作。」
  「倒数五十秒……舱内装置切换为内部供电。」
  「倒数三十秒……转由舱内倒数。」
  「收到……推进器可变喷嘴动作特性验证,倒数二十一秒……」
  主引擎下方喷出火花,将喷嘴周边残存的燃气烧光,避免爆炸的危险。
  终于开始了——艾利克朝丹田施力,准备迎接关键时刻。
  「倒数六秒——引擎点火!」
  大气轰然震动,煤油与液态氧产生化学反应喷出红莲之火,烟雾徐徐喷发,全世界都屏气观看电视的实况转播。
  「四、三、二、一——」
  引擎在读秒期间顺利增加动力,并且在动力提升到最强的同时,引爆太空梭和发射台相连的炸药螺栓,流星一号总质量二八〇吨的庞大身躯缓缓脱离地球重力,喷出耀眼火光飞上高空。
  「流星一号,离陆!」
  第一道关卡成功突破,但管制室众人依然屏气凝神地观察太空梭的动作。
  火箭以喷射火焰照亮云层继续升上高空,有如欣赏太阳东升的快转影片。
  「高度达到十七万尺……第一节引擎燃烧结束,分离!」
  完成职责的第一节引擎切离之后,落入遥远下方的海面,第二节引擎立刻点火,舱内的艾利克咬紧牙关承受强烈G力与震动,专心以仪表板的计量表监视引擎推力——并且为不太理想的显示数值蹙眉。
  地面的管制室也立刻掌握了异状。
  「第二节引擎动力降低……停止燃烧!」
  「不妙,此预定早了一百秒!」
  管制员立刻尝试以遥控再度点火,但是沉默的第二节引擎完全没对地面讯号产生反应。
  「再度点火……无反应。」
  『别慌张,我手动再点火一次。』
  管制员之间出现紧张情绪时,舱内的艾利克不慌不忙,依照反覆训练至今的程序处理紧急事态。
  「再度点火成功!」
  第二节引擎再度点火,就在众人松一口气的这个时候,再次启动的引擎喷嘴忽然爆炸。
  『呜哇!』
  遭受强烈冲击的艾利克发出简短的惨叫,通讯就此中断。
  「第二节引擎出现异状!」
  「紧急分离!快!」
  管制员回应葛布霍德的厉声指示,立刻进行预料之外的切离程序,然而几乎在同一时间,云层上方亮起强烈光芒发出轰声。
  难道——所有人脸色苍白,但流星一号的讯号依然存在,看来在千钧一发之际,陷入异常的第二节引擎在二度爆炸之前就已经切离。
  「舱内气压急速下降!驾驶员无回应!」
  「生命反应怎么样?」
  「还在,但是没有回应无线电呼叫。」
  总之避开最坏的状况了。得知这件事的葛布霍德努力维持镇静下达指示。
  「好,他只是昏迷了。继续呼叫,机体状况如何?」
  「现在正进行惯性飞行,能确认的损伤轻微。」
  「……好,第三节引擎点火,尽快重新计算进入轨道的时机。」
  然而来不及擦掉冷汗,管制员再度紧张地大喊:
  「第三节引擎点火……没有反应!无法控制!」
  「什么?」
  葛布霍德喊完之后,瞬间的沉默打断了管制室的喧嚣,如同有不祥的天使经过。
  「……这样下去,机体将失速坠落。」
  「唔……」
  众人咬牙寻找祈祷的话语,但是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如今完全无法拯救留在三十万尺高空的艾利克上校,只有领航官并未放弃,继续以无线电朝舱内呼叫。
  然而在这个时候,雷达监视贝报告了一个所有人都怀疑听错的状况。
  「某……某飞行物体朝流星一号接近!」
  「呃,怎么可能……舱外监视器的影像呢?」
  「在六号萤幕!扩大显示!」
  粗糙的影像中,伴随杂讯映出的超高空景象,使得管制员们语塞了。
  壮丽闪耀的光之翼——肯定没错,那是许久无人目击的大型龙,而且是以「帝凰龙」这个通称为人所知的超稀有种。
  「好夸张的家伙……那里是对流层啊?」
  「到底是怎么飞的……」
  众人为眼前的惊异情景议论纷纷时,只有葛布霍德保持沉默,以火热的眼神注视着影像。
  只有他明白,在这绝望的状况中,终于出现了值得向其祈祷的对象。

  脸颊感受到不可能会有的清爽强风,令艾利克有些困惑地睁开双眼。
  这里是个不可思议的空间,蓝天白云位于下方,仰望上方是黑夜的色彩,他立刻理解到这里是对流层。
  这么说来……艾利克回想起来了,他成为历史上首名太空人,搭乘太空梭发射升空,第一节引擎已经切离,所以确实应该抵达对流层了。艾利克就这样顺心如意地忘掉各种突兀感,尽情享受这幅光景。
  忽然问,他察觉有一对光之翼正与他并肩飞行。研磨得犀利的流线型、反射阳光闪耀着白银光辉的机身清晰地烙印在眼底至今,是不可能看错的英姿——雷鸟号。
  「卡尔……是你吗?」
  既然在你眼中是如此,就可以这么解释。某个声音在艾利克脑中如此吟啸。
  艾利克还没对这番话的意思感到诧异,眼前的景色就再度改变。

  怀念的螺旋桨引擎振动感,让背部十分舒服。
  他曾经在父亲或爷爷的驾驶之下,好几次坐上后座,不过令他最痛快的还是卡尔的驾驶。看似粗鲁,却绝对不会强迫引擎硬来,总是以最妤最舒服的驱动找到最适合的转速,像是在和引擎进行对话。
  所以他立刻就明白这是卡尔的驾驶。忘记是什么时候了,两人曾经一起欣赏虹龙的竞速——对,就是那时候的花魁鸟号后座。
  「难道你在迷惘?」
  在前座握着操纵杆的宽广背影如此询问。
  「……嗯,或许吧,我一直避免去想……但内心果然有所质疑。」
  自己回答时的声音很尖细,但艾利克并不惊讶。每次梦见卡尔时,他总是十岁的孩子。
  「做这种事究竟有什么意义……或许是白费力气,或许只是被某人利用,这么做的意义,难道只有故意害姊姊担心吗?」
  「意义是吗……」
  或许是艾利克的说法很好笑,令卡尔高声大笑。
  「要是开始寻找意义这种东西,那么你肯定找不到。」
  「……是吗?」
  「意义『还不存在』,那是今后由他人补足的东西。」
  像是卖关子的这种说法,使艾利克不由得有些不悦。
  「那是怎样?什么意思?」
  「嗯……举例来说,很久之前,有个人在自己居住的洞窟石壁,以红土或黑炭画了一只牛打算找时间吃掉。光靠这幅画当然不可能填饱肚子,而且即使一万年以后有人发现这幅图而引发骚动,也无法将意义传达给画图的这个人。」
  「……这是当然的。」
  「再来,有个家伙想到,与其只是放声呼喊,加入旋律或是抑扬顿挫等巧思,声音就会显得更有趣又让人兴奋,这个家伙并不是想在音乐厅接受掌声喝采,只是因为一时『想唱歌』而唱,为歌唱这种行为提出意义或价值的,是听到歌声的其他人。」
  讲得像是亲眼目睹的这些说法,听起来有些滑稽,但艾利克明白卡尔的意思。
  「……所以,即使这么做对于后世某些人来说具有价值,但对我个人来说依然毫无意义与价值吧?」
  「对,不过就算这样,那又如何?」
  卡尔毫不在乎,将艾利克的怀嶷反抛回去。
  「因为你想去吧?你就是这么想才会在这里吧?」
  「……」
  「这份心情就已经是答案,用不着进一步思考,无论是多么遥远黑暗的地方,只要你想去,那就去吧。」
  即使卡尔这么说,艾利克还是更加不安。
  自己的所作所为只会成为事迹,无从评断个中意义,这样不是很不负责任吗?或许有可能成为未来的祸害。
  「……这样正确吗?」
  「这就得看你们的本性是否正确。」
  卡尔断然扔下这句话当作回应。
  「哎,你们确实总是做一些没什么助益的事,但有时候会做出连我们都吓一跳的举动,今天就是如此。居然想前往天空的外侧……老实说,我无言以对。」
  卡尔露出捉弄般的苦笑,并且补上这段话:
  「不过,我不讨厌你们这种个性,忍不住就想旁观。」
  「……」
  说着说着,花魁鸟号不知何时上升到极高的位置,座舱罩外面的天空深沉黑暗,蓝天位于遥远的下方,艾利克再度被带回对流层的虚空。
  「所以,怎么样?想继续吗?」
  被卡尔催促回答的艾利克,思索片刻之后点了点头。
  「毕竟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我试试看吧。」

  ——醒来一看,自己身处于喧嚣的漩涡。
  气压似乎降低了,灯光切换为紧急照明,各处闪烁灯号响起警报声,通讯机还频频传来管制室的尖声呼叫。

  『控制中心呼叫流星一号,听到请回答!艾利克上校,快回答啊!』
  恍神地徜徉在奇妙梦境余韵中的艾利克,不经意地看向右手,发现龙牙项链不知何时被紧握于手心,或许是因此才做了那个不可思议的梦吧。
  总之先抓住气压调整阀转动。
  管制室的仪器侦测到舱内气压恢复为正常数值,无线电另一头的喧嚣瞬间化为沸腾的欢呼。
  「流星一号呼叫管制室……接下来要尝试……手动点燃第三节引擎。」
  艾利克反覆摇头,让依然受到低气压影响而模糊的意识恢复清晰,朝通讯机如此宣言。
  『上校,距离失速没剩多少时间,慎重行事。』
  回应的是压抑乐观态度的严格声音,来自葛布霍德少将。
  「……收到。」
  不要慌,慎重行事——艾利克如此告诫自己,依照紧急事态应变训练所学到的方式,进行点火程序。
  『流星一号,恢复推力!』
  在管制室有力声音的激励之下,艾利克抓住油门杆,心怀祈祷地往前推进。
  请引导我前往另一头——
  前往善恶未定,人类功业的外侧——

  执掌天空霸权的龙之王,以悠久的视线目送太空梭发动第三引擎全速离去。
  事已成,盟约已经履行。
  帝凰龙朝着永不放弃的挑战者背影,献上撼动天际的洪亮嘶吼,翻身振翼而去。

  管制室里,见证一切的管制员百感交集地报告:
  「流星一号达到第一宇宙速度……任务成功!」
  室内响起满怀感慨的掌声与喝采,所有人从椅子上雀跃地起身,相互拍背祝贺。
  只有葛布霍德没有委身于这股喜悦的漩涡,不禁在笑容里藏入些许空虚。
  他的生涯好几次被以无上名誉点缀,但他每次都一反喜悦,囚禁于悼念之情。
  只希望这份荣耀,能和那个人共同分享……
  黄昏已过的入夜时分,海伦独自伫立在无人的墓园里仰望天空。
  太阳即将完全西沉,拂起的晚风肯定寒冷刺骨,但是带着装在保温瓶内的咖啡与毛毯前来的她早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和卡尔一起眺望今晚的夜空。
  终于——比夜半明星还要闪亮、行经晚霞天空的一颗光点映入眼帘。
  「看……肯定是那个。」
  今晚,地面上不晓得有多少人仰望这道光辉,满腔兴奋地想像人类的未来。
  过度自豪的情绪麻痹了内心,海伦连忙拭去差点不由自主流下的泪水——至今已受够被卡尔看到哭泣的样子了,再度在他面前落泪,只会令海伦对自己生气。
  「艾利克现在是以二十五倍音速飞行……你落后好多了。」
  海伦以消遣的语气述说,坐在沉默墓碑的旁边,轻轻依偎着冰冷的表面。
  「接下来会再飞两圈,今晚我们一直看着艾利克吧。」
  淡淡的黄昏残照终于消失,星星一颗接一颗绽放出光辉。
  九十分钟后——艾利克下次出现时,肯定位于满天星斗之中。

  高度六十万尺的地心轨道。
  时间在艾利克忘神欣赏蓝色行星的壮丽景观时经过,载着他的太空梭绕到看不见太阳的另一头。
  艾利克原本以为背光面只是一片漆黑,应该不会有明显的感慨,但却看到沉入黑暗的地表各处闪烁着象征人类生活的灯火,使他感受到更胜于向光面景色的深刻感动,内心备受震撼。
  夜晚的黑暗再深再沉,人们依然会点亮光明。
  是的,非得点亮光明。为了播下新的光之种子,非得踏入还看不见的黑暗之中。
  「……我们将抵达多远的地方呢……」
  艾利克转头看向另一边的窗,凝视扩散到尽头的无限深渊。
  那里何其深邃,是深邃过度的极黑之合,然而总有一天,应该也有人会在那里点起小小的灯火,因为人们非这么做不可。
  嗯,没错——
  必将无尽远征,无远弗届。

Das Ende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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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23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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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drei 子爵
中途开始就竖7了,老虚果然是要虐我们心啊T^T(为啥空战题材的作品就没一个完美结局呢T^T追求浪漫也不带这样整呀……)

11 年前 0 回復

欠缺电気 公爵
老虚战斗机作  有看头

11 年前 0 回復

ianlee117 子爵
好感人的小說阿,話說這事舊的嗎?

11 年前 0 回復

fanglan1001 平民
嘛,原来老虚也有过这么治愈的书啊

11 年前 0 回復

NeIGhT_eZEL 伯爵
不愧是台版...下卷讓我印象最深刻的碑文翻譯好差..

想當初一看到那一句【卡尔·修尼茨 享年二十四岁 他超越了音速】我直接淚奔了啊...
附上輕國好久以前的版本的傳送門~
http://www.lightnovel.cn/thread-186571-1-1.html

11 年前 0 回復

sola_翼 王爵
我去,这个竟然还有2?!,感觉不妙啊,感觉相当不妙啊……男女主角你们可千万别领便当啊

11 年前 0 回復

wsxhxsahz 王爵
总感觉男主会重生为龙,靠自己的翅膀飞

11 年前 0 回復

a527324637 平民
老续的作品都不错,就是略微有点黑暗

11 年前 0 回復

hbq8233713 公爵
重新回味这本小说,还是令人回味无穷

11 年前 0 回復

阿斯兰控 伯爵
不管怎么说老虚的作品必须是要顶的啦,哪怕被虐了千百遍,哪怕又是个全灭结局···

11 年前 0 回復

沢田@纲吉 王爵
话说一开始看错了,还以为是钢铁神兵。。。
OMG,感谢一下录入,辛苦了

11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这作者写的东西质量肯定不烂尾,但必虐心

11 年前 0 回復

chotomate 侯爵
呼喵,看见爱的战士,立马进来求致郁了233
先加入书签待啃完第一卷再来~

11 年前 0 回復

魔導巧殻 公爵
老虚啊看来可以看看

11 年前 0 回復

WKA 王爵
一开始看到标题都没反应过来,我都忘了这个是爱的战士写的了
第一本跟龙的比赛很赞啊,这本应该也不错

11 年前 0 回復

jianlibaobao 子爵
一看到作者名就兴奋了啊!坐等老虚致郁!

11 年前 0 回復

sdasdf28546 騎士
www这本终于有人录入了~老虚的东西必须看!第一卷看完就很期待第二卷~~

11 年前 0 回復

新建文件 伯爵
前排 老虚的作品 考虑 一下再去看吧 质量肯定有保证了 但剧情一定还是XXXX

11 年前 0 回復

Run灬K丨小东 子爵
看到老虚就进来了 !老虚作品必死妹子

11 年前 0 回復

carlos9 勳爵
- =虽然是抛下女友和龙私奔去的男主,但不知为何还是很感动。

11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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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娜·赛亚斯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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