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世界的女孩


本帖最后由 浔箐 于 2013-4-24 22:18 编辑


  燃燒世界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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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恩田陆
  翻译:张智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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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校:雪风·帕尼托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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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恩田 陆
おんだ りく
出生
1964年10月25日
宫城县仙台市
职业
小説家
国籍
日本
教育程度
学士
母校
早稻田大学教育学部
创作时期
1987年 -
体裁
推理小説・奇幻小说
奖项
第59回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
第20回山本周五郎赏
第2届书店大奖
第26届吉川英治文学奖新人奖


恩田陆(おんだ りく、1964年10月25日-)是日本小说作家,本名为熊谷奈苗,宫城县仙台市出生,早稻田大学毕业。恩田陆有“怀旧的魔术师”、“被故事之神眷顾的小女儿”的称号。

恩田陆的文章具有温馨怀旧的诗意,与扑朔迷离的剧情。创作领域广泛,既具有奇幻小说的《常野物语》系列、冒险小说的《骨牌效应》、推理小说的《尤金尼亚之谜》、到爱情小说的《狮子心》、青春小说的《夜间远足》等各式作品。她以《夜间远足》获得第2届书店大奖、第26届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与‘书的杂志’2004年度十大最佳小说第1名。恩田陆也曾多次入围直木奖与山本周五郎赏。
  

拥有强大力量,是否还能被称为人类?
  与众不同是诅咒,还是祝福?
  她是烈焰使者,一靠近,整个世界都开始燃烧!

  地下神秘组织「ZOO」耗费数年光阴,不断派出菁英追捕一名失去双亲、无依无靠,带着一只大型牧羊犬的神秘少女伊势崎遥。过程中,一连串毁灭性的的灾害在遥身边不断发生,她是无辜的受害者……或是引发灾变的元凶?

  被故事之神眷顾的小女儿、直木赏决选入围人气作家恩田陆末日氛围冒险小说,气势磅礴登场!
「你知道自己的使命吧?你必须达成使命。」
  「我是为了什么而生?」
  「——烧光一切。」

  如果世界末日即将到来,我们该祈求、躲藏,或试着抵抗?
  美国新墨西哥州发生了一场威力高达广岛核爆二十倍的严重核子事故,毁灭性的世纪灾难将方圆五十公里内夷为平地,剧烈的火舌在爆炸止息一周后仍凶狠吞噬所有物体,恶火延烧,未见停歇。一名小女孩奇迹似毫发无伤的在烈焰中存活下来,而她竟是神秘地下组织「ZOO」之中,专门研究生物科技的伊势崎博士之独生女,遥。
  长久以来隐姓埋名窜逃的小女孩为了保护重要的人二奋战,却为此不断失去挚爱,母亲在自己眼前惨死,最后被迫与一路相伴的亚历山大分离,重视的人事物一次次在眼前消逝,接二连三的痛苦冲击与失去,让遥的能力渐渐失控,四周也开始发生许多异常的事情,爆炸、崩毁、核弹、地雷,意外不断,到底遥是注定被毁灭性灾害围绕,或者就是引发灾难的源头?这世界是否毁灭,原来全系于她的手里。

  读者好评:
  「这本书精彩的无法中断,若晚上打开这本书,就只能接受隔天睡眠不足的事实了!」
  「文中女孩与牧羊犬相依为命的段落,或许是恩田老师表达思念的方式,在奇想与精彩场面之中,带有温情和平静的作品。」
  「故事情节精彩可比拟宫部美幸的大作《十字火焰》!」
  「如诗句般优美的句子,语出惊人、从未看过的观点层出不穷!令人惊奇!」
  「真希望可以看到续集!」






第一部 化现

  黑暗中,一名男子等待着那个瞬间。
  点点繁星布满整个夜空,臭氧的气味笼罩了男子全身。黑夜里交杂清脆悦耳及吵闹刺耳的虫呜声,初秋的气息悄悄溜进夜晚的树林中,再过不了几周,枫叶就会渐渐染红山坡。
  他心中既不紧张,也不兴奋,只是静待那一瞬间。
  男人静静坐在树林中的斜坡上,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开始意识朦胧的打瞌睡,双手无力的垂在膝上,表情放松,仿佛做着好梦。
  其实,他的内心清醒,等着开关打开,只持续微微消耗着待机电力。
  融入黑暗中,忘却感情,放松肌肉,却又不能让身体真正陷入沉睡当中。这是为了在开关开启的那一瞬间能够马上反应过来,一股脑儿的将所有积蓄的能量爆发出来。
  他的伙伴就埋伏在附近。
  比起伙伴,自己是多么的性急,而伙伴的气息令他感到安心。
  虽然其他和自己一样躲在黑暗中的男人们也是值得信任的专家,却还是比不上这名伙伴带给他的安全感。这种透过夜里的空气传递存在彼此之间患难与共的信赖,唯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
  (注:「化现」乃佛教用语,意指化现形像。即佛、菩萨为救度众生,变化成种种形像,示现于此一世间。)
  他瞄了手表一眼。表面的影像宛如海底梦境般浮现,再度令他想起自己的眼睛看不见的事实。
  所需时间越短越好。从闯入到撤退,时限是三分钟内。

  *
  
  一周前,八月二十二日上午九点多。
  那是一个与喧嚣吵闹完全沾不上边,属于高原独有的晴朗早晨。
  炎夏炙热的阳光照耀着大地,然而澄净的空气和冷冽的寒意却令人无法完全忽视,这是秋季的征兆。
  避暑胜地透露着夏末的疲惫与焦躁,一名男子穿越商店街,从干燥的柏油路步行十五分钟后,来到了一个绿树成荫、散发高贵气息,令人难以靠近的角落。这里是有名的别墅区,建筑风格各异其趣,优雅细致的建筑,如同花朵盛开般一簇一簇的坐落于平缓的斜坡上,营造出低调奢华的氛围。
  男子缓步走在通往别墅区的路上。
  他的年纪约莫四十上下,五官端正而深邃的脸庞,令人明确的感受到他的良好教养。精壮的体格没有一丝赘肉,但却手持拐杖,缓缓踏步而来。他身穿麻布白衬衫、宽松的黑色棉裤,从胸口露出来的银饰和手表展现出品味高雅,不着痕迹的炫耀身上配戴的都是名品,一身看上去价格不菲的行头,绝对够格造访这个高级别墅区。
  他有一名伙伴同行,那是一只毛色漂亮、体格结实的牧羊犬。它或许是熟知主人的走路速度,正以规律的步伐,稍微走在主人前方。
  闪烁的阳光从树叶缝隙间柔和洒落在树林里、空气中和地面上。男人眯起眼睛,抬头看树梢,徐徐踏在别墅区内的主要道路上。
  夏日假期已然结束,好像有许多人家早就搬离,无人居住的房子,有一种独特的寂静,尤其是那些稍早之前还有人居住的房子,宛如蜕壳般留下一股若有似无的生气,格外突显出人去楼空的寂寥。
  男子悠然而行,比对脑中的地图和附近家家户户之间的位置,一边远眺着鱼板型的铁制邮筒,一边从一户户别墅旁走过。
  ○制纸董事长别墅——住着董事长夫妇、长女夫妇、三女、三名孙子,以及一只柯利牧羊犬。明天过后,这里也会变成空屋。位于其后方的是董事长夫妇的长男最近盖的别墅,长男忙于保险事业,今年夏天并没有出现在自己的别墅里。
  隔壁是M银行行长的别墅,夫妇二人正居住其中。行长目前在东京和别墅区之间两头跑,二十五日才会举家搬迁回东京。当天早晨司机会来接送。
  右手边有一扇低矮的木门,门上攀着藤蔓。
  那是K大学教授的别墅。教授专攻宇宙物理学,大学同学和朋友总在夏天接连来访,目前的住客尚在调查当中,他预定待到八月底;除此之外,还有两只柴犬、一只三色猫。K大学教授从前应该也和那名男子有深交,只是如今好像断了音信。
  这时,原本走在他脚边的牧羊犬抽动了一下,男人看了左手边一眼。一名弱不禁风的少女手上提着大篮子,脚步轻快的从林中冲了出来。
  少女好像吓了一跳,依序看着男子、狗、男子的拐杖。
  「你好。」
  少女稍稍低头致意,以无忧无虑的眼神从正面迎视男子,剪齐的浏海底下露出一双天真烂漫的明眸皓目。年纪看起来约莫十岁左右,是个聪明可爱的女孩。十岁左右的女孩不在名单上。
  「你好。」
  男子也慢条斯理的回礼。
  「您的脚受伤了吗?」
  少女毫不掩饰的直接看着男子的拐杖。
  「已经好了。但是左脚稍微变短了一点,没想到走起路来会不稳,所以走这种斜坡的时候,我会拄拐杖。」
  「是喔。」
  少女好像已经对他的脚失去了兴趣,她轻轻的将盖着蓝色餐巾的篮子放在地面,在牧羊犬前面蹲了下来。
  「它叫什么名字?」
  「亚历山大。」
  「好有气势的名字。」
  亚历山大摇了摇尾巴,它难得这么亲近人。
  阳光透过树梢之间洒落在少女和狗身上。男子霎时对于这幕平和安适、如牧歌般的景象,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帮人跑腿吗?」
  男子盯着少女提起的篮子直瞧,红色的小菊花从篮子的缝隙露出。
  「嗯。奶奶请我去办事。」
  少女望向斜坡上一间朴素的平房。
  原来如此。那里从以前就有一间房子,里头住着一对替熟人管理别墅的老夫妇,这个女孩大概是那户人家的孙女。
  「我的父母经营店铺,听说现在面临关键时刻,所以我来奶奶家过暑假。」
  男子没问,少女便自顾自劈哩叭啦的说将起来。这些大概是父母和祖母一再告诉她的话,这种年纪的女孩要变成大人、思考这些还嫌太早。
  「寂寞吗?」
  「不会。我喜欢一个人发呆,和人来往很累的。」
  少女这句早熟的话令男子噗哧一笑。
  「叔叔来放暑假?」
  男子在心中苦笑,被叫「叔叔」果然令人伤心,他轻轻摇头。
  「不,我来工作。叔叔的亲戚住在前头那里。我是为了讨论工作上的事情而来。」
  「是喔。特地跑来这种地方,真辛苦。」
  男子手指着前方Y字分岔路中右手边那一条的深处,少女一脸同情,男子则露出多半能带给人好印象的那种有礼笑容。
  「可是这里的空气清新,而且环境幽静,我很高兴能过来。」
  「工作加油喔。」
  少女一面爬上左手边的陡坡,一面对男子挥手,男子也挥手示意。
  一阵风穿过树林,轻轻吹起盖在少女手中篮子上的蓝色餐巾。
  这时,男子看见看似航空信的信封,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瞪大了眼睛。
  他清楚看见了信封上的收件人写着「ISEZAKI」(注)几个字。
  男子面无表情的目送少女的背影好一阵子,旋即催促牧羊犬往右手边的路前进。

  *

  前阵子接获伊势崎博士返回日本的第一手消息,无异于对「ZOO」组织投下了颗震撼弹。
  因为博士在这七年间,完全在这个世界上销声匿迹。
  而这段期间,「ZOO」表面佯装平静无波,实际上却暗潮汹涌,不停的持续搜索,但是博士不留痕迹的工夫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一直没有被「ZOO」抓到尾巴。如今他突然光明正大的回到日本的避暑胜地,而且还是他名下的别墅,讯息传进「ZOO」的当天,任谁都以为这条资讯是误报,想必是派到日本的「BUG」误认了。
  然而,隔天寄来的照片立刻让「ZOO」认清了事实。
  伊势崎博士和他的儿子如今确实身在日本的长野。
  于是,「汉德勒」领命现身。

  *

  男子踩着悠闲的步伐,走在路上。
  (注:伊势崎的日文罗马拼音。)
  一群小鸟灵巧的飞过林间的阳光,犹如电影的序曲般,轻快的哼唱活泼的旋律,男子则模仿鸟啭吹着口哨。
  亚历山大加快了脚步,它知道目的地已接近了。右手边的白桦林深处,逐渐出现了一栋宛如画里山间小屋般的建筑物。
  好棒的监视小屋。
  男子嘴角扬起一抹讥讽似的笑容,跟在亚历山大身后推开了小铁门。
  朝对讲机一说出暗号,门立刻开启,一名穿着PO」O衫、全身上下一副度假打扮的文雅中年男子现身,他的眼神毫无笑意,迅速又不着痕迹的环顾四周后才邀请男子入内。从远方看来,他们就像是一个正在休假放松身心的别墅主人,以及登门拜访他的访客。
  亚历山大遵照男子的指示趴在入口。如果没有男子的下一个指令,它会一直趴在这里,直到冬天下雪为止。
  「好棒的房屋啊。」
  「哼。虚有其表。」
  屋内还有两个男人等候着。他们也是一身棉裤和T恤的假日装扮,其中身材健壮的男人头戴耳机,坐在一个大型机器前面,而另一名年轻男子则坐在楼梯上,手拿双眼望远镜对着夹层的卧房窗户,一动也不动。
  桌上放着空啤酒罐和威士忌酒瓶,但是男子十分清楚,他们没有喝半滴,也不打算这么做。一切只是他们演出愉快假日时光的摆饰,以防有人不小心注意到这间房子。
  男人将拐杖倚靠在玄关旁,步伐飞快的走过来,身法轻盈,爬上梯子。
  身穿PO」O衫的男人俯看拐杖,冷哼一声。
  「汉德勒,你还随身携带这种玩意儿啊?」
  「教授,我的左脚是真的短了半公分,但从小女孩到老奶奶都对我很亲切唷。」
  「你长得眉清目秀,再加上手持拐杖,哪个女人不对你寄予同情?惊人的是,相当多女人喜欢脚有残疾的男人,对于她们而言,瘸子看起来性感的不得了。」
  「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打断你的双脚,让你亲身感受一下受到女人青睐的滋味。我真想知道,如果打烂你的膝盖让你不良于行,你还说不说得出那种话。」
  男人小心谨慎的盯着窗外。
  「健,如何?」
  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依旧将双眼望远镜抵在眼睛上,点了点头。
  「确实在屋内。这两天都足不出户。」
  「儿子也在一起吗?」
  「在一起。他儿子完全没有外出。博士进出了几次,都是领取粮食的时候。」
  「粮食?」
  「管理员家的孩子每两天会送一次。」
  他们之所以挑这间漂亮的房子当监视小屋,便是因为从这间阁楼就能够将博士的别墅一览无遗。在这里向外眺望,可以轻易看到博士位于半山腰上的别墅。
  这间房子原本属于一名化学肥料公司的主任研究员所有,目前由他的长男继承,但是野心勃勃的继承人最近成立新公司,活力充沛的年轻董事牺牲了暑假,在亚洲和美国到处飞行洽商,最近似乎都在西雅图一带。
  最重要的是,这间房子附近的别墅住户都已搬走,离这间房子最近又还有人居住的宅邸,都至少有五百公尺以上的距离。
  男子从健手中接过望远镜,抵在眼睛上。
  刚才在路上遇见的少女将篮子放在大门前,按了门铃。说了两、三句话之后,就转身背对大门,一溜烟从来时路小跑步离开。
  这时,大门打开一条缝,伸出一只男人的手,抄起篮子缩了回去。
  「看来他好歹有所警戒。」
  「可是,他胆敢回到这种地方,我只觉得他粗心大意。」
  健出言调侃。健不是他的本名。他们不晓得彼此的本名。健的外表是个极为普通的爽朗青年,所以「健」这个名字,是旁人语带讽刺替他取的绰号。虽然有着平凡的外表,但他是会以那种天真无邪的表情杀人如草芥的人。他精准无误、毫不迟疑的杀人技术,在「ZOO」中也颇受好评,伙伴也对他忌惮三分。虽然无人知道真假,但不断有人谣传他有恋尸癖,执行任务时对敌人的遗体会做出不当行为,因而从海军陆战队的高升名单中被剔除。
  「原来如此。」
  男子如此低喃,由慢而快的突然动手。
  健看了男子一眼,然后看向自己的手边时,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
  一把军刀竟插在他放在窗边的指缝间。
  「哇!」
  健发出叫声,连忙把手缩回去,眼中充满恐惧的看着男子。
  「粗心大意的人是你。博士熟知我们的本领,但是『ZOO』却一直无法找出博士的下落,你根本不了解情况。」
  男子一面拔出刀子,一面低喃,随后若无其事的收起刀子,健则提心吊胆的注视着男子的侧脸。
  「博士主动现身此地。这是怎么一回事?」
  男子好像已经不把健放在心上似的自言自语。

  *

  男子在黑暗中思考,脑波和虫声同化。
  他下意识的轻轻抚摸膝盖,思考着这条稍微短一点的左脚。
  他并不感到怨恨,自己当时只是愚蠢而年轻。这条腿反而是个纪念,也是个教训,他对此心怀感谢。自己变得比之前更行动敏捷,思绪周延许多,能够存活至今,都多亏了这条腿。
  他悄悄睁开眼,感觉脑中亮起了一个小型的警告讯号。
  黑暗中,博士家的灯火清楚浮现。
  这个杂念是什么?怀旧吗?若是平常的自己,不可能想起过去的事。不过,唯独在从前的某项经验会成为当下生活分歧点的情况下,大脑会下意识的搜寻过去的案例,以往的记忆偶尔会在一瞬间鲜明复苏。
  这种状况。这种场景。
  男子感到似曾相识。不就像当时吗?
  类似我左腿被炸飞时的状况?

  *

  那已是八年前的事。
  他好不容易才刚成为独当一面的「汉德勒」。
  亚历山大的将来被寄予厚望,据说薪水比自己高出许多,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他默默的累积经验,努力练习要适应亚历山大的能力,并且获得它的信任,而除了下苦功之外别无他法。
  当时,伊势崎巧博士身边正好发生了难以解释的事件,所有人都有预感,博士和「ZOO」之间的关系,近期内将会有关键性的改变。
  博士出身于九州的长崎,回溯他的家谱,自古以来就是藩医和军医辈出的医学世家,从父亲那一代起就在美国工作。博士就是所谓的天才儿童,接受早期菁英教育,十四岁上大学,国家付出相当丰厚的代价,将他培养成元老级的军医。
  关于他的背景资料,仅止于此。当然不难想象,保密是为了让他能顺利从事国家机密相关的研究。
  伊势崎博士的研究是「ZOO」的主干,从几年前起,博士身边就有二十四小时的护卫监视,然而,博士和「ZOO」之间的磨擦逐年明显并益加严重。理由很单纯,博土希望将自己的研究应用在更多地方,而「ZOO」不愿如此。这是研究者和资助者闲常见的老掉牙情节,但是,情况从博士带着所有研究资料失踪了的那一天起变得彻底失控。
  
  *

  「外子不在。请回。」
  夫人一脸铁青,但是语气坚定。
  博士八成做了周全的准备,但还是晚了一步动身。大概也可以说是追兵比他预料中早了一步到达,逼近九十天的长期临床实验让博士没什么时间可以打包。
  夫人看到男子,吓了一跳,再加上同为日本人,似乎感到五味杂陈。她瞬间仿佛会露出求救的目光,但是立刻转变为愤怒和轻蔑的眼神。当然,男子并不在乎。
  一群男人在夫人正打包行李时不发一语的闯入屋内,夫人虽然出声抗议,但所有人都充耳不闻。他们将夫人的物品从手提箱和波士顿包中倒出来,却没找到半样东西和博士的工作有关。
  男人们在房内四处搜索。虽然追踪与博士去向相关的蛛丝马迹也是目的之一,但主要目的是要找到博士刚满两岁的儿子,只要扣住孩子,就等于抓住了博士。但是,屋中除了夫人之外,不见其他人影。一般在这种状况之下,母亲不可能丢下年幼的儿子,孩子应该是被安置在某处。
  男人们严词逼问闷不吭声的夫人。
  当时的带头者山姆,是个残忍的男人(这个名字取自『山姆的儿子(注)』,但是他甚至对此感到高兴)。他残暴的程度连同事都不敢恭维,男人们忍不住别开视线,耳朵却被强迫听着夫人的手指一根一根被折断的声音和惨叫。
  尽管如此,夫人还是抵死不招。没想到那么娇小、柔若无骨的女人,会有如此坚强的意志,着实令人惊讶。看到白人男子激动时的眼神,男子也会不自觉打冷颤,如今想起山姆当时的眼神,仍是感到不寒而栗。山姆平常总是泛白的瞳孔,看起来白里透青,迸发精光,总觉得他眼底深处宛如日光灯一闪,发出「嗡」的声响。
  山姆将夫人打倒在地,揪住头发把头拽起,像发疯了似的赏她耳光。夫人白晰的小脸越来越肿胀,血从鼻子和嘴唇流出。
  尽管是上司,男人们对于山姆过分粗暴的行为还是看不下去,但制止他时,夫人已奄奄一息。
  「这件事要是被上头知道会引发大问题的。」
  有人不安的嘀咕,山姆重重的冷哼一声,将夫人像行李般抱到屋外。
  「等等……起码让我拿提包。」
  夫人的发音变得含糊不清,有气无力的低语,手伸向被丢在床上散落行李旁的小手提包,被打断的牙齿和鲜血一起掉在蓝色套装的胸前。
  注:本名大卫·柏克威兹( David Berkowitz ),是美国的连续杀人魔。
  男子迅速走到床边,拿起那个手提包,走回来递给夫人。
  男子如今仍清楚的记得,那个袋口密封着、像钱包般的黑色小手提包,那个顶多只能装进口红和粉饼盒的手提包。
  手指骨折的夫人摇摇晃晃的用手臂勾起手提包,被山姆拖上车。这里是长岛的高级住宅区,和近邻之间的隐私获得百分之一百二十的保障,不必担心会被谁看到。
  「没办法,得顺路先去研究所的医院一趟。」
  山姆稍微恢复冷静,可能是认为如果夫人一直处于这种状态,确实会影响到自己的去留,坐立不安的向坐在驾驶座的部下发号施令。当时有四个男人,两人在后座左右包挟夫人,男子是最后一个,正要坐上副驾驶座。
  「不!」
  突然间,夫人看着后照镜的表情扭曲,声音沙哑的叫道。
  男子总觉得自己听见一个尖叫「妈妈!」的孩子叫声掩盖了她的声音。他从后照镜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影子在远方移动着,所有人都一起往后回头看去。
  「如果我要去的是地狱,你们也一起同行吧。」
  夫人扳开手中的手提包,忽然弯腰以嘴巴抽掉了什么。
  那一瞬间,男子望向夫人的脸。
  夫人也看着男子。两人四目相交。夫人晶亮的眼眸像小动物一样光芒闪烁。
  那一瞬间,他脑中浮现了古老的成语——人急悬梁。
  她的脸肿得像个包子,但那一瞬间确实笑了,男子竟然觉得那诡异的笑容好美。她口中衔着的是从手提包中抽出、沾满了鲜血的手榴弹插梢。
  「快下……」
  话还没说完,剧烈的闪光和爆炸声便中断了男子的意识、时间和空间,将全部化为一片空白。
  男子尚未上车之前,身体就和车门一起被炸飞了。除了夫人以外,另外三个男人也当场灰飞湮灭。尽管车门保护男子免于直接受到爆炸气浪吹袭,但是着地时,压扁的车门插进了他的左脚膝盖下的位置。
  医生花了四小时动手术,才将几近截断的脚接起来,当然,男子对此并没有记忆。醒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幸好没有带还在训练的亚历山大去,因而感到放心。但是在此同时,脑海中也浮现「要是带亚历山大去就好了」的后侮念头。
  如果带了亚历山大,应该就能在一开始找出当时躲在附近的博士儿子。这么一来,夫人就不必遭受那种凌迟、不会在车上自爆,而同事们也不需丧命。一思及此,男子的心情便很复杂。如果顺利抓到两人,博士也会立刻现身,这件事应该就会圆满落幕,但是千金难买早知道,他以「汉德勒」的身份回到「ZOO」之前,经历了好长一段痛苦复健的期间,深切的体认到那些假设丝毫无法抚慰人心。
  「唧——唧——唧—」连绵不断的虫呜声在脑海中回荡。
  夜里沁凉的空气浓厚。
  是啊,夫人当时从一开始就在等他们找上门。
  那个黑色小手提包内装的不是粉饼盒,而是手榴弹。夫人压根不打算获救。只要能拖延时间让儿子逃走,和一群男人一起下地狱也在所不惜。
  男子下意识的抚摸左脚。左脚的鞋底垫高了半公分。
  他冷静思考:心中浮现不祥的预兆。
  难道现在的状况和当时不像吗?
  
  *

  男子一直清楚的记得第一次见到亚历山大时的事。
  他原本立志成为救人的医生,在研究过程中对动物的身体感兴趣,因而转攻兽医,进一步对调教动物产生兴趣;经过一再调职,在对狗进行特别训练的第五年,受命担任「汉德勒」。
  「汉德勒」熟知,在动物面前伪装自己是没有意义的。
  「汉德勒」静静的接近亚历山大,对它打招呼。
  但是,他无法完全压抑内心的惊讶。
  它明明只是一条幼犬,成熟度却令人惊叹。
  亚历山大明明尚未接受正式训练,却已优雅而狡滑,沉稳的态度足以让一群带它来「汉德勒」身边、在伊势崎博士底下工作的科学家看起来显得愚蠢不已。
  有哪里不对劲。它显然不是一般的狗。
  「汉德勒」表面佯装平静,但是深受它吸引,震慑于它的气势。
  亚历山大漆黑的瞳孔目不转睛的看着男子。它好像在对自己品头论足,令「汉德勒」感到忐忑不安。
  对动物来说,真实就在它们心中,男子经常会感到焦躁和孤独感,好像人类总是被迫徘徊于真实的外围。
  亚历山大俨然是真实的化身,它的眼神睿智,甚至令人感到神圣。
  「汉德勒」沉迷于亚历山大,细心呵护,运用所有学习到的技术,使尽全力引导出它的潜能。
  亚历山大令人惊叹的能力随着它的成长,甚至令「汉德勒」感到畏惧。
  他有时会忽然感到莫名的不安。
  是否接受训练的反而是自己?其实是亚历山大挑选了他?第一次见面那一天,亚历山大是否判断自己适不适合担任它的伙伴,对它有没有帮助,进而做出决定?
  无论如何,男子对于亚历山大挑选自己感到骄傲,毫无不满,「汉德勒」与亚历山大组成拍档,团结一致,陆续完成各项特别任务。
  
  *

  五天前。
  男人们规律的轮流监视、补眠。
  无论是在高原或镇上,做的事都没什么不同。这次只是稍微改变服装,以免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博士的屋子悄然无声,毫无动静。两人究竟住那间屋内做什么呢?撇开博士不论,正值爱玩年纪的儿子居然忍得住闭门不出,像这种被大自然包围的舒适环境,他想必很想出外走动。
  目前几乎没有关于伊势崎遥的资料。他失踪时只是两岁的幼童,不晓得如何度过和父亲的逃亡生活,但是失去母亲,被迫过着隐居生活,父子两人肯定过着相依为命的岁月。伊势崎博士有可能亲自教育孩子,说不定他也是承继博士资质的天才儿童。
  健出门到市区采买,不晓得还要在这里待几天,但是应该不会超过一星期。教授等人则继续窃听周围的人家,想确认住户从博士住家附近别墅搬走的时间。他们打算在附近都成为空屋的时候执行计画,以免留下证据。不过,为免博士在那之前就展开行动,也绝对不能掉以轻心。男人的直觉告诉自己,如果错失这个机会,就永远没机会再见到博士,这是唯一的机会。而且,绝对必须避免成为在日本发生的「事件」。博士必须在暑假回美国,然后再去某个地方。
  男子手持拐杖,出外散步。澄净的空气带来片刻的解放感,但他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博士的事。
  柔和的阳光纷落,静谧的时光、带着亚历山大悠闲散步的男子,看起来只是夏末避暑胜地恬静风景中的一部分。
  一名绑马尾的少女从道路对面走来,是前一阵子见过的少女。
  她今天也提着篮子。
  那个篮子吸引男子的目光。她是他散步的目的。
  少女发现男子,开心的露出笑容。看到她腼腆泛红的脸颊,男子确定她不讨厌自己。不过,从过往的经验来看,他也十分清楚,很少有女性会讨厌他。不是他爱吹嘘,但是这一点在工作上的确很有帮助,所以他很享受这项优点。
  「早安。」
  男子落落大方的主动打招呼。
  「您早。亚历山大,早安。」
  亚历山大开心的摇尾巴,好像记得这名少女。
  「你记得它的名字啊。」
  「这么大气的名字,我怎么会忘。」
  少女弯下腰来,抚摸亚历山大的头。
  男子悄悄对亚历山大示意。
  它「汪」的一声,吓人一跳,抬起前脚跟少女嬉戏。
  「啊,不行啦,亚历山大。」
  少女的语气变得慌张,篮子倾斜,餐巾掉落,物品七零八落的掉落地面,里面装了糕点面包、盒装牛奶和冷冻食品包。
  「亚历山大!住手!」
  男子也装出慌乱的语气,假装斥责。亚历山大发出驯服的声音,马上不停打转,退到男子身后。
  「抱歉啦,它好像相当喜欢你。」
  男子一面帮忙少女捡拾掉落的物品,一面不着痕迹的偷瞄篮中物。今天没有信件。如果有信,男子无论如何都想看到寄信人。从前一阵子偷看到的航空信来看,博士的金援者好像遍布了世界各地。
  但是,在装了蔬菜沙拉的塑胶容器旁,男子发现了另一样物品:装着药物的白色袋子。
  「有人生病了吗?」
  男子佯装自然的关心,将视线转向药物。
  「不晓得,我听说是止痛药。」
  少女偏了偏头。
  「止痛药?」
  「我跟你说哦,有个脚不方便的男孩。他比叔叔您严重了很多,坐在轮椅上。」
  少女天真无邪的低喃,小声的道了声谢,然后提着篮子站了起来。
  「是喔。年纪还小,真是苦了他。」
  「嗯。他的父亲寸步不离的照料他。」
  「那么,再见啰。」
  「再见。工作进展得如何?」
  「马马虎虎。」
  男子耸了耸肩,少女报以浅浅微笑,背对男子离去。

  *

  伊势崎遥坐轮椅。
  这解开了几个疑问。
  若是不良于行,也就难怪没有外出走动。如果是登山者就罢了,要坐轮椅在这个斜坡移动,想必并不轻松。
  他八成是在夫人自爆时也被卷入了爆炸之中。虽然母亲舍身试图让他逃走,但是他也并非毫发无伤。这么一想,男子突然对遥感到莫名的亲近。
  夫人当时熠熠生辉的瞳孔、那双骄傲自满、无所畏惧的眼睛,不自觉的浮现在男子脑海里。
  「博士的邻居如何?有可能搬走吗?」
  男子倚在窗边的墙上,边看外面边问教授。
  教授卸下耳机,轻轻点头。
  「嗯。隔壁的红屋顶明天离开。对面的圆木小屋是二十六号。」
  「博士打算待到什么时候?」
  「我搞不懂天才的想法。」
  健安静的听着教授和坦克发牢骚。年轻的他没见过博士,而且前一阵子「汉德勒」用军刀给他的下马威似乎相当有效。
  「搬运轮椅需要卡车,留下轮椅会令人起疑。麻烦你跟东京方面连络,表明半夜明目张胆的搬运轮椅会引人注目,要请人开卡车在某个不显眼的地方待命。」
  「哝!又增加了额外的负担。」
  「相反的,只要抓住儿子,博士就不会逃,因为他儿子一个人无法行动。」
  男子低声细语,望向已经看习惯、甚至开始感到亲切的博士别墅。

  据说地球上最蓬勃繁衍的生物是昆虫类。
  人类尚未正确掌握所有的昆虫数目、种类,但是昆虫朝各种方向发展,因此无论在数量上或种类上,都是目前最成功的生物。
  人类至今以各种形式利用昆虫类、与昆虫类打交道已久,像是使蜜蜂集蜜、用于栽培虫媒花的果实、养蚕、工艺品、蛋白质来源等等。
  其次是牛、羊、猪等家畜,常见用以辅助人类的家畜,以马和狗为首。马多半被视为交通工具,而狗则被当做畜牧和狩猎的随从,和人类一起持续发展。
  狗用于军事用途的历史已久,除了用于搬运,像是拉雪撬等,它们最受重用于警戒和追踪,像是警戒敌人入侵、追踪逃亡敌人的踪迹等等,依照时代背景的不同,有的狗甚至被绑上炸弹,被迫进行类似神风特攻队的事。比较令人感到愉快的是,狗能用来寻找战地或灾区的幸存者,阿尔卑斯的救难犬和救灾犬就因此而广为人知,它们能在山区的战争,或是在地理条件恶劣的地方,找出不能动的受伤者,相当有效率的引导自己人到达那里。找出许多受伤者的狗会受到将军表扬,退休后备受礼遇、度过余生的狗也不在少数。现今,嗅觉优异的缉毒犬和警犬受人重用,自是不在话下。
  动物武器这种事目前听来荒诞不经,但即使不到武器的程度,动物们仍有许多军事上的利用价值。它们有好几样与生俱来、令人类望尘莫及的能力,像是老鹰的视觉、狗的嗅觉、海豚的听觉、豹的运动能力、候鸟的方向感。若是妥善「培植」这些能力,使其更上一层楼的话会如何?如果能够方便的使用与控制,岂不更好?将那些能力数值化、软体化是不可能的吗?使用老鼠和猪,「培植」人类的脏器和肢体已经进入了实际使用的阶段。培植它们的「能力」,反馈到人类身上是否也可行?
  非常粗略的说,伊势崎博士的研究就是起始于这种想法。第一阶段是组合药物和基因操作,制作拥有卓越特殊能力的生物。在这个研究过程中诞生的即是亚历山大。它的嗅觉比接受过训练的警犬强上数倍。

  *

  男子感觉到亚历山大在黑暗中忽然竖起耳朵。
  他吓了一跳,全神戒备。
  夜里浓重的空气流动,男子感觉到有人悄然靠近。
  「是我。」
  听到低沉急迫的声音,男子稍微解除警戒。教授压低身子靠了过来。
  「怎么了?马上就要破门而入了。」
  男子没出声斥责,教授语气冰冷的回答:
  「健被干掉了。」
  「什么?」
  男子怀疑自己的耳朵听到的话。
  「被干掉了是什么意思?」
  「他在这里被干掉了。仅仅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内,被人朝延体一击毙命。」
  「你说什么?!」
  黑暗变得更加浓重,男子背脊窜过一阵凉意。
  在这里?难道有人潜藏在这片林中吗?
  「坦克呢?」
  「我还没告诉他。发现之后,我就直接过来这里。」
  男子不发一语的呼唤亚历山大,开始在林中移动。
  「我认为你是白费工夫。」
  教授看到亚历山大,露出死心的表情。
  男子看到健俯卧倒在山白竹树丛中的身影那一瞬间,明白了他为何露出那种表情。
  「这是什么味道?」
  一种刺鼻甘甜、令人排斥的强烈气味。
  男子感觉到亚历山大裹足不前,咂了个嘴。
  杀害健的家伙,喷撒了大量的芳香剂,以免被亚历山大追踪。
  因为拥有灵敏的嗅觉,所以亚历山大的鼻子害怕刺激的味道,那会使它的鼻子受到刺激,暂时失去嗅觉。
  男子指示亚历山大离开这个地方,绕到上风处。亚历山大发达的嗅觉或许也对大脑造成影响,比一般狗更能正确的听懂人话。不,像这样在一起几年,男子有时候觉得,它只是不能说人类的语言,也许几乎完全理解人类的话语。
  男子默默的俯看脚边。
  健化为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呈现受袭后随即躺下的姿势,肢体摆放自然,没有格斗过的痕迹。他仍保留生前的动作,看起来像是酩酊大醉,倒卧在地,被人以俐落手法一刀刺中的后颈,没流几滴血,看来是完全出其不意的中刀。
  男子这才切身体认到事情的严重性,这里有其他人在。除了自己和教授之外,有人潜藏在这个狭窄的黑暗之中。我们是有一定经验的个中好手,有谁能反将我们一军呢?
  伊势崎博士?
  男子下意识的在口中嘟嚷那个名字。

  *

  四天前。
  男子散步的同时,感到些许焦躁。
  一切装置应该都已经准备就绪,如果博士使用行动电话或室内电话,所有对话内容都会传入自己耳中,但是博士完全没用。
  不时会看见一颗小脑袋在窗户对面移动,影像之所以滑行般水平移动,大概是因为坐着轮椅。
  博士则很少靠近窗户。他们打算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这样岂不是过着坐困围城般的生活吗?
  现在只有两人,所以无所谓,但是万一有人登门造访的话,事情就会变得麻烦。
  男子想设法趁他们两人独处时闯进去,但是附近的别墅里还有别人,博士的别墅和左右的别墅较近,所以半夜闯入被人察觉的可能性高。今天早上有一家人已离开,另一家人则必须等到明天。
  负责监视的成员也开始散发出焦虑,除了完全无法掌握博士的动向之外,还必须及早决定执行日,并且安排卡车和飞机。日本政府自是不在话下,更不想让民间人士听闻半点相关的风声。
  男子粗鲁的将拐杖拄在地面,缓缓走在林中小路。亚历山大或许是彻底熟悉了这个地方,步伐轻快的走在前头。
  忽然间,它停下脚步,对着林中「汪」了一声。
  男子往林中看去,一名老妇人静静的在管理员家前面摘茄子。
  今天没有看见少女的身影。
  老妇人一下子抬起头来,望向这边。她身穿灰色长袖毛衣、黑色长裙,弯腰驼背,骨瘦如柴,眼窝凹陷,脸色不佳,好像身体微恙。原来如此,难怪不得不拜托孙女跑腿。
  男子低头致意,老妇人轻轻点头回礼。
  男子为了抓住和她交谈的机会,让亚历山大悄悄的爬到老妇人身边,它动作敏捷的爬上斜坡,对老妇人友善的摇尾巴。来到这里之后,它的心情便格外得好,说不定是因为平常没有机会接触女性。
  「你是鲁卡说的那位先生吧?」
  老妇人以手掩口,有气无力的问,好像已从孙女口中听到了男子的事。带着狗又拄拐杖的年轻男子并不多,所以要锁定对象并不困难。
  「是的。我见过她几次。她是个聪明的女孩。」
  「不不。她只是会说话。」
  「她今天外出吗?」
  「嗯。和外子一起上街。」
  「 这样啊 。她叫做鲁卡吗?请代我向她问好。」
  说完,男子一面环顾周遭的景色,一面在脑中迅速思考获得博士资讯的方法。
  靠近管理员家一看,发现是一间朴素的平房建筑,可以说是随时都会毁坏。屋后是陡峭的悬岸,密密麻麻的覆盖着深绿色的藤蔓。
  老妇人又慢吞吞的开始摘茄子,虽然勤作缓慢,但是看得出手臂的肌肉相当强健。
  「大家陆续搬走,越来越冷清了耶,」
  男子一派悠哉的说。
  「是啊。这个时间最冷清。因为大家会像是缺齿的梳子般,三三两两的回去。」
  老妇人轻轻的频频点头。
  「听说你的工作很忙碌。劳碌命的人不管去哪里都还是很忙。」
  她对男子的工作稍微表示感兴趣。男子面露苦笑。
  「所谓穷人没闲,我也只是配合客户的行程到处瞎忙,只有地点改变,做的事总是千篇一律。」
  老妇人对自己感兴趣,男子获得了深入话题的勇气。
  「从我住的地方会看见那栋有两面破风(注)的房子。喏,就位在那个山丘上。」
  男子手指博士家的方向,尽量佯装自然的好奇心。
  「噢,伊势崎老师家的别墅。」
  老妇人遥望远方,轻轻点头。
  「天底下居然有人一直待在家里,闭门不出。」
  「是的。他说平常很难有空陪儿子,所以想和儿子一起静静的度过时光。他好久没回来了,这次吓了我一跳,我们连事先打扫的时间都没有。」
  「打扫」这两个字令男子感到在意。
  老妇人一面将茄子丢进圆篓中,一面自言白语似的挽。
  「可是,听说他就要回去了,又要前往远方。据说他在全世界到处跑,」
  男子竖起耳朵。
  「咦?他要回去了吗?这样啊,看不见那户人家的灯光会令人感到寂寞的……他什么时候回去?」
  男子压抑雀跃的心情,始终演出自然的好奇心。
  回答我!告诉我确切的日期!你是管理员,应该听他说过了。
  男子像念咒语似的在心中如此大喊。
  「欸,他说是二十九号早上。那一天是他夫人的忌日,所以要顺路去扫墓之后再回去。」
  老妇人十分爽快的回答了男子期望听到的答案。
  
  *

  夫人的忌日。
  原来如此,经她这么一说,那也是盛夏接近尾声的时候。
  夫人身穿蓝色的短袖套装。流淌在套装胸口的鲜血。肿胀的脸。
  一剎那的微笑。
  「妈妈!」这个尖叫声和她的脸同时浮现。
  男子已经不再懊悔和遗憾,八年多的时间,心中只有岁月带来的回忆累积。
  夫人的娘家在长野,所以,博士回来这里了。
  又一个疑问解除,男子感觉到确定要执行任务的念头正一点一点萌芽。
  「二十九日黎明执行。」
  男子轻描淡写的说明计画。焦躁从其他三人脸上消失,浮现平静的表情,接着,四人迅速确实的分头行动:安排车辆、能够直接载博士一行人回本国的飞机,准备闯门对于男人们而言是例行公事,立刻便就绪。
  (注;日式建筑中山形墙上的人形板。)

  *
  
  出乎预期的情况,令两个男人在黑暗中一动也不动,反复粗重的呼吸。
  「怎么办?先撤退吗?」
  教授努力假装平静的问。
  「不,不行。如果错失这个机会,大概就再也抓不到博士了。他起码又好几年不会现身。」
  男子立即否定教授的提议。恐惧和混乱消失,内心涌现熊熊的斗志。
  「一定要在今晚抓住他们。三个人就够了。」
  「可是,健他……」
  「待会再解决。一切结束之前,先保持目前的状态。」
  听到男子不容分说的语气,教授只是轻轻点头,不再多话。
  「你和亚历山大在这里等。如果有它在,应该就不会突然受到袭击,我去警告坦克。」
  男子话一说完便开始在黑暗中移动。他将全身的注意力集中在眼睛和耳朵,确认黑暗中是否有其他人存在。

  *
  
  三天前。
  男子拄着拐杖出门散步。今天有确切的目的,也或许是心理作崇,走路的速度也较快,比平常早出门是有原因的。
  今天留下亚历山大出门。如果看到牧羊犬的身影,就会泄露自己的行踪。
  男子环顾四周,一确定附近没有人,马上迅速进入林中,隐身在树荫下或草丛,身法轻盈、动作机敏的爬上斜坡。
  绕一大圈前进,他看见管理员的家就在不远处。
  「奶奶,我出门了。」
  耳边响起鲁卡清脆的声音,男子将头缩进低矮的树丛后。
  他看见绑马尾的少女提着篮子,朝气十足的跑了出去。
  老妇人出来目送孙女离去,或许是要修整庭院,又提着篮子慢慢下斜坡。
  大门似乎没有上锁,玄关的拉门依旧敞开。
  男子等老妇人走得够远,一溜烟悄悄溜了进去。
  静待眼睛习惯乱七八糟的漆黑屋内后,男子寻找电话和厨房。
  男子猜目标大概在电话旁边,也确实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了它。
  按键电话旁的墙上,果然安装着灰色的钥匙盒。
  管理员的打扫工作提醒了他,管理员夫妇应该会保管别墅的备份钥匙。
  但愿钥匙盒没有上锁。
  男子如此祈祷,食指一搭上把手,它发出「叽」的一声,拒绝开启。
  呿,上了锁啊。
  男子发泄怒气的使力一扯,感觉门嘎一下的打开了,原来只是纯粹难开而已。
  其中吊挂着好几支装了老旧钥匙圈的钥匙。
  男子迅速的扫视钥匙圈上标示的名称。
  伊势崎。
  最角落的红色钥匙圈很轻易便被发现上头写着这个名字。
  男子快手快脚的拆下那个钥匙圈上的钥匙,替换成口袋中预备好的假钥匙,再放回钥匙盒。按照情况来看,男子猜测管理员短期内不会使用博士别墅的钥匙。
  男子将钥匙放进口袋,和来的时候一样一溜烟跑出屋外,静静的走下坡再冲进林中。

  *
    
  男子在黑暗中小心翼翼的移动。
  一股热意在脑海中翻滚。
  他意识到自己情绪激动。适度的兴奋很好,但是过度的兴奋会误导判断。
  男子试图客观的观察自己。怎么样?我欠缺冷静吗?
  夜幕低垂,脚步踏在草上,发出规律的声音。
  手脚还正确的在动。我还没问题。
  四人分头从斜坡底下往上爬,包围博士的别墅。差不多快到坦克待命的地方了。
  这么一想的一瞬间,男子意识到强烈的刺激呛鼻味。
  他全身抽动一下,僵硬不已。
  这个气味是……
  这是记忆中的气味。这个味道在短短几分钟前,遍洒俯卧在地的健周围。
  「坦克。」
  男子不禁低呼。
  他看见有人坐在绣球花丛的对面。
  「是坦克吗?」
  那个人一动也不动。
  男子架起安装灭音器的手枪,屏气凝神的绕行绣球花丛。
  坦克一脸惊讶的坐着。
  周围笼罩着刺激的强烈芳香。
  坦克放松的双手抱膝。
  男子悄悄伸出手,触碰如同其名、像装甲车一般健壮的结实身体。
  下一秒钟,坦克的身体大幅斜倾,无声无息倒向地面。
  一把短刀深深插在他的脖子上。和健完全一摸一样,几乎没有流血,被人施以毫不犹豫的一击。
  男子意识到自己的呼吸紊乱。
  他缓缓环顾周围。
  看着坦克死不瞑目的眼睛,他对着黑暗中发问:在哪?你在哪里?现在也在黑暗深处看着我吗?
  总觉得好像有数不清的人在周围,又好像是完全空无一人。
  博士?你在哪里?
  男子不断的对着黑暗发间。

  *
    
  前一天早上。
  一切准备就绪。他们感到心情舒畅,为晚上的行动做准备,好好休息。
  男子也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带着亚历山大出门散步。
  少女在半路上蹓跶。那个篮子放在她脚边。
  「你在做什么?」
  男子平静的问她。
  「我以为您已经回去了呢。」
  少女一脸使性子的表情,回头转向男子。
  「因为这几天都没遇见你。抱歉抱歉,工作很忙。」
  「大人都是一个样。老是把工作挂在嘴上。」
  「我帮你吧。」
  少女好像稍微心情好转,看来她似乎是在这里等他出现,女孩儿家的企图令人莞尔。
  「我在采集紫茉莉的种子。」
  「噢,真的。全部都已经结成种子了。」
  或红或黄的花辫都已凋谢枯萎,中心附着一点一点的黑色种子。
  那一带全是紫茉莉的群落,数量相当多。
  「您采黄色紫茉莉的种子,我采红色的。」
  少女一本正经的对男子下指示。
  「OK。」
  亚历山大在后面摇尾巴,乖乖坐着。
  男子伸手摘种子,将一大块黑色种子托在掌心,它的外形俐落优美。
  「长得好像灯笼,真令人怀念。有几年没摘紫茉莉的种子了呢?」
  男子自言自语的说。
  「不可以摸鱼唷。」
  少女以小大人的口吻提醒。
  「是、是。」
  男子耸了耸肩,试着以手指捏烂掌中的种子,湿润的白粉瞬间从中满溢出来。
  是啊,这就是紫茉莉,已经完全忘了这称东西的存在好多年了。
  「要采集多少?」
  「越多越好。因为我要在家里做香粉。」
  少女以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坚定说道。
  「好!」
  两人一面闲聊,一面摘种子。
  少女摊开在地面的手帕上,聚集越来越多黑色种子。
  「好棒,采集了这么多!」
  少女看着逐渐累积的种子,高声欢呼。
  男子专注的采集种子。
  一旦开始采集,就会欲罢不能。那里也有,这里也有,脑满子只有映入眼帘的黑色颗粒。男子想起了小时候,曾经在公园的树荫底下,忘我的捡拾被杂草埋没的橡实,直到天黑。
  总觉得时间静止了。
  阳光穿透树叶缝隙照在两人和紫茉莉上,无聊的亚历山大在两人身后甩尾巴。
  男子将掌中积累的种子,轻轻的倒进少女掌中。
  「涂上真正香粉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
  男子对少女说。少女将装了种子的手帕打结。
  「是吗?」
  她的声音听来非常冷淡,令男子心头一怔,但少女下一秒钟抬起头来,又是一脸无忧无虑的笑容对着男子。
  「谢谢您。我很开心。」
  「我也很开心。」
  少女和男子互相挥手,各自踏上了岔成两条的路。

  *
   
  前晚日落的同时,开始准备行动。
  四周沉入寂静之中,众人活力充沛的在屋内四处走动。
  首先,必须整理屋内。他们完美无暇的将房屋恢复成进入前的状态。用到一半的卷筒卫生纸的量、堆积在玄关角落的枯叶状态,任何细节也不放过。
  一开始进入屋内时,早以数位相机拍照记录一切房屋状态,回复原状的工作紧锣密鼓的进行。使用过的机材包装好放在玄关旁以便搬出去,完事后卡车抵达时,就能立刻堆上车。屋主大概作梦也没想到有人在这里住了好几天。
  然后他们默默穿上自己的装备:防弹背心、针织面罩、靴子和雨衣。
  虽然天气预报是晴天,但仍必须做好夜露湿衣的准备。
  所有准备结束,他们默契十足的互相点头示意。
  众人沉默的在黑暗中解散,赴往各自的岗位。
  漫漫长夜开始。
  呼吸声和心跳声在不知不觉间重迭。
  冷静。要冷静。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感觉,相信使自己存活至今的直觉。
  男子深呼吸,集中精神。渐渐好像成功冷静了下来,他闭上眼睛,冷静的侦测周围的动静。
  没有人,这里没有半个人。
  男子睁开眼睛,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办。
  多么荒唐啊,必须坦然接受敌人的技术与能耐优于己方的事实。贸然离开很危险。既然如此,只好先跟教授和亚历山大会合,再从正面突围;我方有火力强大的枪械,纵然博士是再强的士兵,肯定也带着不良于行的孩子。
  男子再次深呼吸,再度在黑暗中迈开脚步。
  但是,自我安慰立刻转变为强烈的不安。
  好安静。未免太安静了。
  不管怎么到处走,也找不到教授和亚历山大的身影。
  这个斜坡并非相当宽敞。
  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男子一面和像雪球般越滚越大的不安交战,一面耐着性子到处寻找,但是毫无所获。
  姑且不论教授,找不到亚历山大更令人费解。如果低声呼喊,即便距离相当远,也应该也会飞快的冲过来。如果有人试图伤害它,它会顽强反抗。
  它的敏捷度和运动能力凌驾于受过训练的人类,就连「汉德勒」也不可能赢得了它,任何人在用枪指着它的那一瞬间,就必须做好气管被咬断的心理准备。亚历山大消失无踪是怎么一回事?有人对它下了什么药吗?
  男子一直忍着想要发足狂奔的冲动。
  直接闯入吗?先行撤退,重新展开行动吗?
  男子焦躁的思考。从状况来说,先行撤退另谋他法才合理。失去两名伙伴,剩下的成员也下落不明。而且,独自进攻在屋内闭门不出的人是不可能的事。
  结论出来了,但男子仍无法采取行动。
  我想闯入。
  男子的内心如此吶喊。不,那只是表面上的理由。
  我想见博士。论如何都想和他见上一面。我想当面听他的声音。然后,我想见一见遥。当时,他和我隔着火焰,身在同一个地方,和我一样受了脚伤。我想和他互诉那一瞬间。
  如此希望的心声在男子脑袋中喋喋不休的响起。
  我想见他们。我一定要见两人。
  有生以来第一次涌起如此强烈的情感。
  我想见他们。见了之后,自己愿受千刀万剐。如果这次在这里让他们逃走,意谓着将有严厉的惩罚等着自己,因为已经不可能有下次挽回的机会。
  男子谨慎的展开行动。
  他架起手枪,小心翼翼的朝斜坡上的博士家而去。

  *
     
  博士家的灯光熄灭了。
  男子在玄关附近松了一口气,摸索口袋中从管理员家偷来的钥匙,冰冷的钥匙触感比任何事物都更令他心安。
  好。这下一片漆黑反而好。
  男子屏气凝神的集中精神,再度侦测黑暗中的气息。
  没有人。这间房子四周没有任何人。
  男子悄悄靠近玄关,伸长手臂,将钥匙插进钥匙孔。
  钥匙正好纳入钥匙孔,顺畅的转动。
  大门缓缓开启。大门对面绵延着浓重的黑暗。
  男子望进那片黑暗中,蹑手蹑脚的一脚踩进去。
  那一瞬间,脚底下有粗糙的触感,靴底发出刺耳的声音,脚底一滑,发出了有物体弹开的闷响。
  心脏瞬间冻结。
  完了!
  下一秒钟,有什么在屋子内侧闪了一下。
  男子反射性的举起手,架起手枪。
  「汉德勒,你竟然有胆上门。好久不见啊。」
  巨大的声音响彻屋内,男子目瞪口呆。
  是博士的声音。确实是博士令人怀念的声音。但是有点不同。这种不对劲的感觉是什么?男子抬起头来。
  看见一台大电视摆在玄关内侧的客厅桌上。
  有人正从那台电视萤幕中对他说话。
  画面的粒子粗糙,感觉是故意使画面模糊不清。
  博士?
  男子仔细注视画面,凝眸细看。
  画面中是博士的面貌。但是,总觉得有点古怪,为何会有这种奇怪的感受?
  「怎么了?八年不见,一声招呼也不打吗?我们原本不是同事吗?亚历山大帮了你很多忙吧?」
  画面中的那张脸语调悠哉的说着。没错,这确实是博士的说话方式。无论是天大的好消息,或者天大的坏消息,他总是像这样从容不迫的说话,所以面对面时,自己仿佛总是变得无能,总会感到焦躁不安。
  不过,这个声音不对劲。博士的声音没有这么尖锐。为何是这种奇怪的声音?简直像是对声带动了手脚——
  「我等你很久了。日本的『BUG』最好换更聪明一点的家伙。明明应该定期监视这间房子,却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才察觉到我回来,令我等得不耐烦。」
  男子心头一惊。
  仿佛要将画面看穿似的死盯着它。
  我看过这张脸。而且是非常最近的事。来这里之后、不久之前。男子咕嘟的咽下唾液,张口结舌。

  是管理员。

  从画面中注视男子的,就是自己从她手中偷走钥匙的管理员老妇人。
  天啊。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男子的思绪一片混乱。
  那确实是女人。看起来脸色不佳,身材削瘦,老态龙钟。
  博士离开美国,接受变性手术,变成了女人。所以才能逃亡整整八年,而且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老妇人严重驼背。明明骨瘦如柴,手臂却肌肉隆起。弯腰是为了掩盖身高吗?

  「喂喂喂,你终于发现了吗?我回来日本时,好久不曾以『伊势崎博士』的打扮现身。『BUG』好不容易发现我,拍了照之后,我又恢复成女人的样子。如今完全习惯了这副模样。我这才明白,动物原本都是雌性,后来才辛苦变成了雄性。我的声音也变成了这样,不过,你对我说话时,我还是紧张的变声了,幸好因为生病而面容憔悴,你完全没有认出我。」

  男子的脑海中,浮现了装在篮子里的药袋。
  止痛药。那是博士在用的止痛药。遥已经坐在轮椅上生活了好几年,如今不可能还使用止痛药。看那副憔悴的模样,博士肯定已经是重症末期了。有吗啡、奎宁。在别墅和管理员家来来去去的期间,他也一直在服药。

  「怎么样?钥匙放在很容易找到的地方吧?钥匙孔和大门都事先上了油,以便你进来。」

  原来大门悄然无声的缓缓开启,是设计好的在等我的。

  「病情恶化得比想象中更快。在这间房子和管理员的家之间来来去去相当折腾人。真丢人,如果更有体力的话,我也想和你们正面对决。饶是精明如你,好像也没察觉到位于斜坡上的这间别墅和管理员家后面的悬崖之间连通的,如果抓住藤蔓爬上爬下,不到十分钟就能来去自如。因为从你们监枧的房子,看不见这间房子的后面。假如有机会的话,你可以看一看后院,一出后门就能看见管理员家。」
  博士在管理员家和别墅之间来来去去。一人分饰两角。所以只露出手是理所当然的。如果现身,马上就会暴露出博士和管理员是同一人。
  「亚历山大呢?教授人又在哪里?」
  男子下意识的叫道。
  他踩进屋内一步,脚底下又有什么缓慢的东西弹开,滑不溜丢的,令人感到不愉快。

  「哎呀,我把亚历山大要回来了。话说回来,它原本就是我制造出来的,它也马上就认出我们。如同你所察觉到的,它乖乖的回到了我们身边。」

  电视中的博士,以像是在施行催眠术般的语调,慢慢的持续说着。
  博士身在哪里?摄影机在哪里?
  男子在黑暗中左右张望。
  忽然间,男子在黑暗中感觉到某种动静。
  有人在附近。
  「遥(yū)?在那里的是遥吗?」
  男子进一步踏入屋内。
  眼睛逐渐习惯黑暗,他察觉到电视旁有人坐在某种沉重的东西上。是轮椅,有人坐在漆黑房间的轮椅上。

  「哎呀,不要那么随便叫我孩子的名字。他可是被你们夺走母亲的孩子唷。你们知道自己的母亲在眼前被夺走的孩子,会受到何种打击吗?」

  博士语气中略带焦躁的低喃道。

  「而且,你叫错我孩子的名字了。真是失礼。」

  男子「咦?」的低呼。
  叫错名字?
  房间的灯光倏地亮了起来。
  太过明亮刺眼,令男子霎时失去了视力。
  过了一会儿,眼睛渐渐习惯光线,一个坐在电视旁轮椅上的人映入眼帘。
  坐在那里的是脸色森白的教授。
  他似乎已经断了气,靠在椅背上的脖子上插着一把短刀。
  他膝上抱着那个看惯了的篮子,上头盖着蓝色餐巾。
  「遥(yū)?」
  男子一脸恍惚的左右环顾屋内。
  顿时,男子的视线停在轮椅附近。
  一具木偶被丢在那里。
  一具小学生大小的男孩木偶,身穿PO」O衫和短裤,画上天真无邪的五官。
  为何有木偶?
  男子的思绪停止。
  蓦地,他俯看脚边,散落在自己脚边的东西夺走了他的目光。
  黑色种子。
  许多紫茉莉的种子撒满了整片地板。

  「我的名字不是yū,是haruka(注)」

  这时,从桌子对面传来低沉的嗓音。
  曾经听过的声音,听过许多次的声音。
  男子缓缓抬起头来。
  一名少女在电视里面,慵懒的站了起来。
  她是伊势崎博士的女儿。
  天真无邪、弱不禁风的少女、流露自然笑容的少女、一起摘紫茉莉种子的少女。
  这样啊。她叫做鲁卡(Haruka)吗?
  从某处传来自己的声音。
  每天见面的少女、在岔路等待自己的少女。
  「我问你,紫茉莉派上用场了吧?」
  少女一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亚历山大像影子般贴近她。
  「亚历山大!回来!」
  男子气愤的叫道。
  不能被这种孩子抢走,不能失去努力做复健,终于能再度摸到它的毛时的喜悦。
  或许是心理作祟,总觉得亚历山大露出困惑的表情,尾巴无力的摇了摇。
  遥缓慢的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它原本就属于我们。我和它就像是一块出生的兄弟姐妹。就算你是优秀的『汉德勒』,也没有我和亚历山大那么亲近。」
  (注:yū和haruka皆为「遥」的日文发音,前者为音读,后者为训读。)
  「亚历山大!回来!我们在一起好几年了不是吗?」
  男子大声的对亚历山叫道。
  亚历山大之所以从一开始就那么习惯两人,原来是因为它记得他们。
  在那里的并非男子认识的少女。
  但他很熟悉那双冷酷的眼神、那种冰冷的表情。
  接触过多起死亡的眼神。自己也参与过的那些命案的眼神、曾经赌上自己的性命,在紧要关头捡回一条命的眼眸。
  那个满脸笑容的早熟少女去哪儿了?说着父母两人开店忙碌,所以自己在祖母家帮忙跑腿的少女,跑去哪里了?
  但是另一方面,她在黑暗中的行动清楚的浮现眼前。
  个头娇小、像小树枝般纤细的女孩,那种身材瘦弱、体重轻盈的身体,不会让体格强健的男人感觉到气息。男子在黑暗中使注意力能集中于前方,压低身体,这个高度正好让少女使用双手,施加自己全身的体重,使短刀没入男人的脖子。
  她像妖精般在黑暗中敏捷移动,短刀停在男人们的后颈上,令他们陷入永远的沉睡之中。少女下手快、准、狠,使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再也不会醒来。
  少女的动作行云流水、精准无误,即使看到鲜血横流,眼皮也不会眨一下,恐怕如同博士一样,她身上也没有流着女人的血。
  此外,少女对于亚历山大的能力瞭若指掌,知道它的鼻子、它的脚、他的牙齿,是多么敏感且经过千锤百炼的武器。
  她像老人一样十分谨慎,不会在黑暗中留下自己的痕迹,仔细喷洒使亚历山大的鼻子失去作用的芳香剂,悄悄的消失无踪。
  而且,少女也十分清楚别人如何看待自己,就如同「汉德勒」十分清楚自己的容貌会带给女性何种印象一样,她能够滔滔不绝的诉说符合自己外表的台词。
  少女以看似悲伤的冷静眼神,目不转睛的盯着男子。
  窗户开着,风灌了进来,白色窗帘像恶梦般颤抖。
  蓦地,少女看起来格外巨大。
  男子陷入一种错觉,她那毫无表情的老成双眸,仿佛化为巨大的眼,向自己袭来。
  「妈的!」
  男子低声咒骂。
  少女的眼睛和那个女人熠熠生辉的眼睛重迭。
  「妈的!妈的!」
  男子将手枪指向少女。
  少女依旧面无表情,满不在乎的杵在原地。
  男子思绪混乱:心想:她宛如圣母。简直像是圣母玛丽亚的石膏像,不像是这世上的人,明明只是十岁的孩子而已。
  这种挫败感、这种绝望、这种焦躁,男子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
  「别看我!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也失去了一条腿。我的脚变短了,花了将近一年才能行走。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一开始医生说我再也不能走路了,我好痛苦,我好难受。」
  男子摇摇晃晃的往前进。
  「每次睡着,都会梦见自己和车门一起被炸飞,每晚都都感受到压扁的车门刺进脚的触感;有一阵子甚至无法入睡,必须服药,差一点就用药成瘾。」
  「我的妈妈死了。她为了保护我免于受到你们的伤害,以染满鲜血的牙齿抽出手榴弹的插梢。我躲在户外庭院的角落,听着妈妈被殴打的声音、尖叫,和她被折断手指的声音。」
  少女目不转睛的盯着男子。
  「我看到了妈妈被抬上车时,满脸鲜血。」
  「闭嘴!给我消失!滚到一边去!」
  男子在屋内走来走去,开始粗暴的对天花板和地板乱开枪。
  子弹反弹的声音经由墙壁和地板产生回音,发出打穿物体的刺耳声音。
  然而,少女和狗纹风不动。

  「遥,差不多该说再见了。他好像也累了。」

  在此之前,电视中一直默默无语的博士突然开口。
  男子赫然回神,望向画面中的博士。
  这时,原本停在桌子旁的轮椅无声无息的开始滑动,朝男子靠了过来。
  男子的耳朵听见某处发出「叽叽叽」的刺耳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
  男子知道这是什么声音。

  「『汉德勒』,现在是个方便的时代。如今透过远距操控,也能够轻易的做到这种事。」

  教授坐在轮椅上,膝盖上放着那个熟悉的篮子。在男子看来,篮子上的餐巾像慢动作似的轻轻落下。
  那里有一个橘色的筒子——一捆导火线正在缩短的炸药。

  「『汉德勒』,再见。我们阴间见。」

  电视中的博士轻轻点头致意。
  在此同时,少女说道——

  「你会下地狱。之前的那些人黄泉路上有我妈妈同行,这次你只有一个人。」

  那一瞬间,男子终于百分之百确定站在眼前的少女是谁了。
  两岁,仅仅两岁。但是,当时她的耳朵已经听见了家中母亲的声音以及车上母亲的声音。
  博士的研究进入了下一个阶段:将数值化、软体化的能力反馈到女儿体内的阶段,使人类拥有相当于动物能力的阶段。
  男子从眼前的少女身上,察觉到了第一次见到亚历山大时的相同感受。
  不属于这世上的真实。
  我们无法拥有的睿智。
  如此感觉的瞬间,恐惧和厌恶交杂在一块,穿透四肢百骇。
  那,这名少女是人类,还是动物呢?
  是哪一种呢?
  在他发现答案之前,响起轰然巨响,他在溶为一片空白的意识中,化成了破坏房子的火柱一部分。

  *
  
  耳边传来许多消防车和警车从远方靠近的声音。
  简陋的屋外宛如白昼。
  有人发出尖叫,从路上跑走。
  几辆轿车十万火急的驶过。
  别墅燃烧,熊熊火势发出「劈劈啪啪」的巨响。
  少女在一片漆黑的屋内,坐在躺在床上的老妇人身旁。
  亚历山大静静的坐在少女脚边。
  老妇人已如风中残烛,看不见少女的表情。
  少女一动也不动地紧握她的手掌,注视着横躺的老妇人的脸。
  「……遥,快走。这样还能拖延一阵子。但是,时间不多。你明白吧?」
  老妇人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少女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她的嘴唇,轻轻点头。
  「你知道自己的使命吧?我把一些你需要的东西都教给了你,接下来你必须一个人作战。但是,你必须达成使命。」
  老妇人已经开始意识朦胧。
  少女察觉到了这一点,但还是轻轻的频频点头。
  「你有亚历山大。但是,最后必须使用它。那不是坏事,因为亚历山大是为此而生。」
  「——那么我是为了什么而生?」
  少女像在自言自语似的低喃,不过她的声音似乎已经无法传进老妇人的耳中。
  少女吓了一跳,摇晃老妇人的肩膀。
  老妇人微微睁开目光迷离的眼睛,在口中嘟囔了什么。
  「——烧光——一切。」
  她的头颓然垂下,少女明白一切都已结束。
  少女听着警笛声靠近,坐在那里许久。
  完全看不见少女的表情。
  但少女突然霍地站起来,将原本堆在屋内的报纸一迭迭的摆放在床边。
  接着,她点燃火柴。
  随着「咻叭」的轻快声响,霎时照亮屋内。
  老妇人的尸首躺在床上,脸上浮现安详的表情。
  少女呆立不动,注视她的脸。
  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她将火柴靠近报纸堆。
  火焰「轰」的一声大幅摇晃,报纸立刻延烧,形成一大团火球。
  接着发出轰隆隆的巨大声响,沿着房子的墙壁窜上天花板。
  少女摇摇晃晃的走出屋子。亚历山大在屋外等着少女。
  火焰肆虐,在夜空中瞬间吞噬简陋的木造民宅。
  赤红燃烧的火炬,在夏季尾声的空中张牙舞爪。
  少女抬头看了那团火焰好一阵子。
  被映照成橘色的脸上,没有浮现任何表情。
  少女抬头仰望天空,仿佛要将那团火焰烙印住视网膜上似的直视。不久,她背对火焰,和牧羊犬一同悄悄隐没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第二部 化缘

  来了。

  一名少女心无旁骛的扫落叶,目不转睛的盯着地面,仿佛在落叶中寻找什么。乍看之下,明明是弱不禁风的娇小躯体,但动作却强劲有力。
  来了。他们再过不久就要来了。
  少女一脸严肃的表情注视着落叶。但是,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她并没有看着落叶。
  她在听着什么。
  她一直集中精神,侧耳倾听。
  小山丘上、包围山丘的杂木林对面,是南方总一别无际的海洋。阴天底下,白里透青的海浪冲刷崖边,浪花四溅。杂木林中有圣心苑的牛舍、鸡舍以及小工坊,修女们默默的劳动着身体。
  孩子们是修女的小帮手,帮忙抬水、喂牛、捡鸡蛋。这里的孩子大多沉默寡言,不过一旦习惯这里的生活之后,都会努力工作。
  孩子们在宽敞的苑内各司其职,负责打扫固定的地方。少女来这里时,从正好离开苑内的孩子手中,接下了打扫这座小山丘的工作。山丘上立着两棵银杏树,一站在它的根部,就能看见礼拜堂和修女住的宿舍。
  注:「化缘」,佛家以能布施者为与佛有缘,故僧尼等求人布施财物称为「化缘」。
  少女喜欢这个地方,声音会汇集到山丘上,站在这里就能清楚听见修女们照料动物的声音。负责照料动物的修女们还很年轻,喜欢闲聊,如果耐着性子听,经常会获得意想不到的资讯。
  「差不多该准备圣诞派对了」
  「那比想象中更费工夫,得快点开始准备才行。」
  「还要跟义工连络。」
  「烤饼干挺辛苦的。」
  「说到这个,刚才来找苑长的人是谁呢?」
  少女闻吾吓了一跳,身体僵硬,停下了挪移竹扫帚的手。
  今天早上,看见了一辆大型黑头车停在苑的门口。修女们指的大概是坐在那辆车上的人们。
  少女对于造访者很敏感。圣心苑接受好几家企业的高额捐款,所以常有参观人士前来。听说这里是「成功的机构」,近年来,苑内制作无添加物的饼干透过口耳相传,广世受好评。直接上门购买的客人也增加了,看似与世隔绝的环境,其实进进出出的人意外的多。
  说不定自己无法在这里待太久。
  修女们边聊边离去。结果,少女仍然没有弄清楚造访者的身份。
  她再度开始挪动竹扫帚。
  差不多该将落叶扫成一堆,拿去制作堆肥的地方了。
  忽然间,少女察觉到苑内吵吵闹闹。有人来了。
  抬头往远方一看,看见一个身材高瘦的男人朝自己大步走来。修女和警卫试图拉住男人,但是男人不理会他们,左右张望,环顾四周,「喀嚓喀嚓」的不停拍照,两只大型柯利牧羊犬,在男人的脚边汪汪大叫。
  「不能拍照,你获得了谁的批准?」
  「你到底是从哪里跑进来的?」
  「是喔。挺大的嘛。啊!」
  男人的目光停在山丘上的少女身上,表情顿时为之一亮,朝少女冲了过来。
  少女不由自主的全神戒备。
  「你是在这个孤儿院生活的孩子吧?」
  男人对少女露出过度亲切的笑容,甩开追上来的警卫的手,对少女说话。
  「可以让我问几个问题吗?最近,有一个叫做富永幸夫的男孩住进了这里,对吧?」

  *
    
  「听说他是采访记者。」
  「真是厚脸皮。」
  「可是,他是苑长的外甥吧?」
  「苑长允许他住下来了吗?」
  「允许是允许了,但至少也要没收相机吧!」
  「听说要决定时间,让他当面采访孩子们?」
  「听说是这样没错。苑长为什么要允许那种事呢?」
  高桥修女和小岛修女一副愤慨的样子聊天。
  少女一面在餐厅准备晚餐,一面听着从走廊上走来的两人对话。
  苑长的亲戚啊。但是,采访记者这个职业令人在意。他拿着那台相机在苑内「喀嚓喀嚓」的拍照。拍到我了吗?即使拍到了,大概也只是角落的一个小身影,但小心一点比较好。他用的不是数位相机,必须找机会抽掉底片。
  两名修女的脚步声,从开启的门对面靠近。
  脚步声是一种有趣的东西,特色因人而异,少女能够以脚步声入微的清楚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和精神状态。
  高桥修女步伐轻盈,泪腺发达,正义感强烈。她现在非常生气。采访记者哪才旁若无人的态度令她光火;相较之下,小岛修女是个走路无声的人,个性一板一眼、一本正经的她如今有心事,虽然配合高桥修女的语气搭腔,但是心思飞到了别件事情上。那是什么事呢?
  「噢,鲁卡,谢谢你把大家的餐具拿出来。」
  高桥修女进入餐厅,表情一改先前的怒气冲天,变得柔和。
  少女天真无邪的微微一笑。她一笑,高桥修女总是眼泛泪光。修女知道少女的父亲在今天夏天因病去世,大概是想到少女举目无亲的遭遇而感到难过。她是个非常好的人,总是温暖的抱紧孩子。唯有那一瞬间,平常冷血无情的少女也能够变成小孩子,唯独那段短暂的时刻,世界会带有柔和的色彩。

  *
  
  伊势崎遥在这里人称鲁卡,这是天使的名字,虽然适合这个地方,但是她认为非常不适合自己。
  大概没有天使在我这个年纪就杀人无数吧。
  摇总是在餐前一面祷告,一面如此心想。她每天双手合十,十指交握,静静的闭上双眼,向上帝祈祷:感谢主洁净我们的心灵、引导我们前进,并且赐予我们食物。我在向谁祷告呢?天国的爸爸妈妈吗?下地狱的那帮人渣吗?在远方看着我的上帝,会容许我的存在吗?
  幸夫神情恍惚的坐在一旁,他不祈祷,只是静静的闭着眼睛坐着。修女不会因此而责怪他,大家都不惊动他,直到他内心的混乱平静下来为止,直到他能够将自己的悲伤化为语言为止。
  幸夫的脸颊苍白 消瘦,眼睛细长,总是紧抿嘴唇,连牙齿都没露出来过。他应该和遥同年。
  幸夫是一名政治家的儿子。那名政治家在不久之前因为一起天大的贪污弊案引发媒体骚动,在快被警方逮捕之时试图携子自杀,最后他勒死妻子,自己也上吊身亡。虽然政治家成功杀害了妻子,但是儿子捡回了一条命。幸夫原本预定由亲戚收养,但是媒体太过死缠烂打,因此选择了圣心苑作为紧急避难所。圣心苑习惯寄管这种孩子。因为就一般孤儿院来说,它的设备和警卫相当森严,八成是因为接受了高额的报酬。
  其了他们之外,还有十个小孩子。大家都因为一些个人因素无法和家人一起生活,但遥觉得那些「因素」似乎都带着政治性或沾有血腥气。身在这里的孩子给人一种非常有钱的感觉,好像只有遥是真正举目无亲。
  孩子们大多乖巧,露出一副对什么死心了的表情。苑内有学校,具备教师资格的修女会上课。花在一个孩子身上的成本高得吓人,尽管如此,圣心苑仍旧正常营运,因此遥不得不认为有相当多的金钱流入。
  遥认为,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能获得企业的高额捐款,大概也源自于这里的孩子身份特殊,这里肯定是某种「方便的」机构。死期将近的父亲之所以安排遥住在这里,肯定也是因为这里有某种她不知道的优点。她只听父亲说过和苑长是旧识。修女只晓得她是一个年幼丧母,最近丧父的孩子。
  遥经常会梦见黑暗中的火柱。
  烧光一切。
  在梦境中听见父亲的声音。
  报纸报导只提到了无人的别墅和无人的管理员房舍遭祝融,记者还推测无人的房舍恐怕是路过的犯人一时兴起纵火。遥猜不透,那篇报导究竟是受到什么机关施加了多大的压力,但也说不定警察和消防队真的如此认为。
  自从那一天起,那团阴暗的火焰就在她心中的某个地方持续燃烧着。
  问题在于自己能够在这里撑多久?「ZOO」要花多少时间,才会发现身在这个地方的我呢?
  特地从本国派特务员过来,却轻易遭人歼灭,「ZOO」应该大受打击、狂怒不已,即使赌上威信,也一定要找出遥和亚历山大,把他们带回去才对。遥过了风平浪静的三个月,但是最近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近几确信自己的所在之处已经曝光。她有预感,那些鼠辈早已找到这里,只不过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先暂且不现身,但正在伺机绑架或除掉自己。
  来了。他们一定会来。
  遥在心中反复如此呢喃。
  再过不久,他们铁定会出现在我身边,只是不晓得他们会以何种形式造访。

  *
  
  隔天早上,苑长和四名大人鱼贯进入餐厅。
  苑长白石乍看之下是一个头矮小的敦厚男人,微胖秃头,配上一张表情柔和的脸。遥不清楚这个苑长知道多少伊势崎家的内情,但是,父亲会在这种状况下将自己交给他,代表父亲确实相当信任他。从他将圣心苑治理得井井有条来看,可见经营的手腕了得。
  苑长以一派轻松的口吻介绍他们。
  戴眼镜、看起来做事一丝不苟的年轻女子自称田代由美子。
  孩子们一个月会定期接受一次心理辅导,心理咨询师会从大医院派遣过来和孩子们一起生活几天几人。光是如此,就能晓得这里的孩子们身上背负着错综复杂的「因素」。但是这次的负责人不同,不是平常来的中年女子,而且这次的咨询师不只一人,还有一名身材高挑、身穿深蓝色西装的中男年子,自称是临时的心理咨询师,名叫笠原浩二。粗壮的身材,配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根据在走廊上偷听到的内容,他似乎是厚生省的官员,正在调查孩子们的心理健康,所以一起来进行心理咨询。简单来说,他专门负责幸夫。幸夫受到财政界的关注,国家公务员之所以专程为了心理咨询而造访,说不定是因为和贪污弊案有关的原由。
  第三个人是体态丰腴、将近六十岁的女人,一头银发十分适合她,是个令人有好印象的人,名叫筱原美惠子。她一打招呼,孩子们便发出欢呼。每年一到这个时期,她似乎就会以义工的身份来照顾孩子们,听说她原本是国小老师。
  圣诞节的脚步渐渐靠近,修女们忙于制作糕饼和准备派对。因为圣心苑的圣诞节特制糕饼广受好评,而且派对当天的销售额相当高,所以会别花费心思准备,因此没有余力照顾孩子们,所以会委请外人协助。美惠子就是其中之一,据说她来这里已经迈入第五个年头。
  第四个人是身材瘦高、四十岁上下的男人,也就是昨天拿着相机接近遥的采访记者。
  「我是神崎贡。请多指教。」
  听说他是以制作圣心苑新手册的记者身份前来,新手册似乎是作为向捐款企业报告的文件,同时也是向企业宣传,召募捐款的工具。
  苑长说明,他们四人会在这里待一星期,直到圣诞节派对为止。
  遥目不转睛的观察在眼前一字排开的四人。
  其中,有人可能是「ZOO」的成员吗?
  可疑的是两名心理咨询师。
  遥注视脸部缺乏表情的田代由美子,她给人一种漂亮但落寞的感觉。这个年轻女子是新来的人,即使是「ZOO」派来的人也不足为奇。「ZOO」会将「BUG」派到日本社会的各个角落,所以爸爸反复叮咛过,千万不可粗心大意,
  中年男子相当诡异。这种粗壮的体格,那种走路方式,使遥怀疑这个男子是否接受过特别训练。起码,遥无法按照表面的头衔照单全收,完全相信他是厚生省的官员。
  遥将他的长相烙印在脑海中,心想:必须监视这名男子。
  筱原美惠子又如何呢?她的笑容可掬,打扮高雅,看起来十分像是好人家的夫人。
  若是和这里来往长达五年,她肯定是当地人,或许可以将她从观察名单中剔除。但是,她从刚才就瞄了遥好几眼,若是看幸夫则可以理解,但是她不时偷瞄着遥。遥实在不喜欢她的眼神,这个女人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
  她带给遥这种印象。
  而这个男人呢?实在令人摸不清虚实。
  遥悄悄看了神崎贡一眼。他一意识到遥在看自己,便对她露出自然的微笑。虽然厚脸皮,但是有些特质令人无法完全讨厌他。他似乎有亲切的一面,孩子们对他相当感兴趣,看来擅长抓住孩子的心。
  苑长的外甥。这件事可信吗?
  「各位小朋友,请务必和他们好好相处,给予协助唷。」
  苑长笑眯眯的替这场相见欢收尾。孩子们轻轻喊了一声「好~~」。
  遥则面无表情的看着几个大人。
  能否和睦相处,这件事由我决定。
  遥立刻记住了四人的脚步声。
  田代由美子的走路方式缺乏霸气且神经质。不晓得她在想什么,但是令人感觉到内心坚定不移的强韧。
  笠原浩二走路安静且小心谨慎。遥深信,这个男人必定接受过某种军事训练,步幅和重心移动都分毫不差,至少可以确定的是,他会接受过长时间夜间行军之类的训练。遥不知道厚生省是否有那种训练。筱原美惠子走路轻松,但是爽快俐落,看来会是国小老师并非虚言。她走起路来,就是老师走在走廊上快步进入教室时的走路方式,但遥知道她是情绪稳定、人格确立,在意社会地位的人。神崎贡走路摇摇晃晃,像是双腿不听使唤。遥的眼前浮现他一面环顾四周有没有什么东西,一面拖延时间的模样,看起来光明磊落,性格直爽,但是另一方面,这个男人的走路方式中,有一种特质令遥觉得,他具有掠食动物般的矫健和敏锐的直觉。
  遥决定接下来这一周要竖起耳朵生活,以便他们一靠近就能马上察觉,试着多听到一些他们的对话内容。其中说不定有刺客,若等到他们趁我睡着下毒手才惊醒便为时已晚,但一整天聚精会神很累人,所以平常会刻意避免偷听别人对话,现在不是偷听那些闲话的时候。
  「ZOO」应该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猜到了遥具备了超乎常人,可以说是和动物并驾齐驱的听觉和运动神经,但是,他们手上还没何资料显示实际上是何种程度,他们想必非常想将那项资料得到手。假如「ZOO」的成员身在那四人当中,肯定不会不小心在对话中说出自己的身份,话说回来,他们已习惯隐藏自己是「ZOO」的成员,过着融入社会的生活,所以不可能轻易的露出狐狸尾巴。
  遥一面看着在餐厅吃午餐的四人,一面心想:这大概会是一场谍对谍的心理战。

  *
    
  你现在一个人在漆黑的房间。一个人在安静的漆黑房间里。
  房间正中央放着一张木椅。你将手搭在那张椅子上,悄悄的坐下来。空气沁凉舒适。你非常放松。能够想象吗?怎么样,你现在一个人安静的坐在漆黑房间。看得见什么?
  什么也看不见。
  那,声音呢?听不听得见什么声音?
  什么也听不见——不,听得见「轰」的声音。
  很大的声音吗?
  不,只有远方小小声的。
  你觉得那是什么声音呢?
  瀑布的声音。不,不是。等一下——那一定是——地下铁。嗯~~我不确定。

  *
    
  幸夫正在接受心理咨询。
  遥在隔壁房间侧耳倾听。这里是名为诊所的小建筑物,在这栋建筑物内的小隔间里进行心理咨询。
  遥在走廊上等着轮到自己。幸夫在最内侧,长时间接受笠原的心理咨询。遥在意心理咨询内容的同时,也想知道笠原是个怎样的男人。
  幸夫几乎没说话,依然将自己封闭在内心深处,他还没有准备好要接受现实。笠原也晓得这一点,没完没了的持续着像在闲聊般的心理咨询。
  令人意外的是,遥觉得笠原是一位优秀的心理咨询师。他虽然是一个面无表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男人,但是声音却详和而充满慈爱,精通于让对方放松的方法。
  「鲁卡,请进。」
  田代由美子打开门,呼唤坐在长椅上的遥。之前的孩子走出来,对遥挥了挥手,然后离去。遥一面轻轻挥手,一面起身进入房间。
  「你叫五十岚春香,对吧?」
  由美子背对窗户坐在椅子上,注视着因为之前的心理咨询记录而变厚的病历。
  五十岚春香的记录完全是捏造的,父亲在生前事先准备好完整的假户籍和住民票(注),所以应该不会被识破。
  「是的。」
  遥轻声回答,坐在由美子对面的圆椅上,窗户外可见有银杏树的山丘。
  遥想起在黑暗中,像从山坡上滚下来的那一晚,一旦疲累了,就抓着亚历山大的背,边睡边走。
  绿色的银杏树在黎明的田间小路上缓缓摇曳,绿叶反射朝露晨曦,闪闪发光。
  遥在从长野过来的路上把头发剪短,赋予自己乖巧朴实的少女性格之后才来到这里。丧父的伤心少女,虽然生性胆小,但正渐渐的从心灵创伤中恢复的勇敢少女,遥指派了那种角色给自己。她知道,如果相信自己是那种角色,看在别人眼中就会完全一样。
  至今的心理咨询,应该也演得天衣无缝。
  这孩子是个内心坚强的孩子,她的父亲在死前也和她好好谈过了。父亲很早就预料到自己会死,而且父女俩一起面对死亡,所以她早已做好了坦然接受父亲死亡的准备。没问题,她是个能够独自活下去的孩子。
  之前来的心理咨询师也如此对苑长说。
  没错,我能够一个人活下去。就某个层面来说,我从一开始就是独自一人活在这世上,所以没有人能够了解我,也没有其他像我这样的人,对我而言,孤独的定义和其他人不同。
  由美子和遥聊着无关痛痒的话题,所谓心理咨询的对话:睡得好吗?肚子饿吗?会作梦吗?
  接受心理咨询的是遥,但在观察对方的也是遥。
  (注:针对市(区)町村的居民,以个人为单位记载姓名、出生年月日、性别、家庭成员,户籍地、住址等事项的单据。)
  能够熟睡到早上吗?
  可以,睡得很熟。
  半夜不会无缘无故醒来?
  不会。也很少作梦。
  喜欢读书吗?这里的教法如何?
  我喜欢数学和自然。修女会非常仔细的教导我们。不过,下午有时候会想睡觉。
  这个女人是「ZOO」吗?
  说话方式、视线、手指玩原子笔的动作。遥一面继续扮演指派给自己的朴实少女,一面试图从坐在对面的女人身上获得资讯。
  不行,光是这样无从得知。
  遥在心中举手投降。女人看起来像是毫无心机的一般年轻女子,也像是不露出真面目的厉害演员。
  这时,敲门声响起。
  「请进。」
  由美子按着眼镜抬起头来。
  「医生,我泡了茶,请用。」
  小岛修女端着托盘,压低声音对由美子说。
  「不好意思。」
  由美子站起身来,从托盘上拿起两个冒着水蒸气的茶杯放在桌上,又拿了两个个别包装的蜂蜜蛋糕,托盘上还有两个茶杯和两份糕点,大概是幸夫和笠原的。
  「休息一下吧。」
  由美子对遥浅浅一笑。一笑起来,格外显出她的美。纯洁的笑容令遥产生些许好感。
  「你累了吧?」
  田代拿起茶杯。遥也跟着拿起茶杯。
  那一瞬间,遥从茶杯中闻到了某种怪异气味。
  茶里似乎被加了什么东西。
  「医生,不要喝。」
  遥反射动作的如此叫道。
  「咦?」
  由美子正要将茶杯端至嘴边,闻言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遥,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在演戏。
  遥站起身来,将脸凑近由美子手中的茶杯。果然能够感觉到异物的气味。
  「闻起来怪怪的。」
  「是、是吗?我都没察觉。」
  由美子用鼻子仔细闻,只是偏头不解。
  不是挑特定的茶杯下药。这么一来……
  遥打开房门,冲到走廊上。
  「修女,等一下!」
  小岛修女正要敲内侧的门,一脸惊吓的回头。
  遥抓住修女手中的托盘,闻一闻托盘上两个茶杯的水蒸气味道。
  「这里面加了什么。」
  「咦?!」
  「这个热水是哪里来的?」
  「咦?茶水间的……热水瓶。」
  修女语无伦次,遥从修女手中拿起托盘,直接小跑步冲向茶水间。由美子走出房间,望向这边。
  放在茶水间流理台上的大型热水瓶处于保温状态。遥打开瓶盖,还没闻到从中升起的水蒸气之前,就确定是这个热水瓶被人掺入了什么。
  这个茶水间位于门口旁边,只有流理台和小冰箱。大门开着。任谁都可以迅速进入这里,将药物掺入热水瓶。
  「怎么可能发生那种事?」
  修女惊慌失措。
  「说不定是我心理作祟。可是,请告诉苑长要调查这件事,如果没有化验出任何药物,那是最好不过。我和田代医生在这里守着。这里会保持现在的状况。」
  遥一面直视小岛修女一面说道。修女动作僵硬的点了点头,跑了出去。
  由美子一脸尴尬的站在茶水间,她紧张的东张西望,而遥一动也不动的迅速思考。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不是「ZOO」搞的鬼吗?我并没有被盯上吗?

  「从热水瓶化验出了农药残留。」
  苑长严肃的说,修女们倒抽了一口气。田代、笠原、筱原、神崎,以及遥和修女们一起听着苑长发言。只有遥一个孩子被叫来这里,大概是因为遥是发现者。
  早上的礼拜堂笼罩着一股不平静的气氛。
  苑长横眉竖眼的接着说:
  「苑方会继续调查,请你们不要告诉孩子们这件事,各位也要对食物和饮料更谨慎小心。」
  大家叽叽喳喳发出不安的声响。不太可能有外人特地入侵那个茶水间。对象自然而然锁定为新来的四个人或者内部人员犯罪,修女们以非常疑神疑鬼的眼神互看彼此。
  而且,接下来正要针对圣诞节制作大量糕饼,要是卖给客人的食物中被人掺入异物,事情可就严重了。或许是看出了修女们心中的不安,苑长开口说:
  「我会加强警戒,派人监视糕饼工坊,请你们千万不要自乱阵脚。因为在热水瓶里下农药的人,正在某个地方看着我们失去冷静,对彼此起疑心,这时如果不稳住阵营,就正中那名恶徒的下怀。」
  他的语气中带有威严,魄力十足,表示绝对会严惩掺入农药者。
  那股迫力使得原本六神无主的修女们,终于慢慢开始面露放心的表情。
  「筱原女士,请千万要注意孩子们的饮食,麻烦你了。」
  苑长看着一脸紧张的筱原美惠子。美惠子点了点头的同时,瞄了遥一眼,令她吃了一惊。
  为什么?她为何要以这种眼神看我呢?

  *
  
  「真是教人无法置信。多么卑鄙阴险啊!居然在热水瓶里加入药物!」
  高桥修女怒气冲天。
  遥正在喂鸡饲料,打扫鸡舍。高桥修女和小岛修女也在一起。
  「鲁卡,幸亏你精明,竟然发现了。你的鼻子简直是狗鼻子。」
  小岛修女以惊叹的眼神看着遥。
  高桥修女也怜爱的抚摸遥的头。
  「虽然听说是不会致命的量,但是姑且不论大人,要是鲁卡喝下去可就糟了。假如鲁卡喝下去的话身体一定会不舒服,现在早已被救护车送去医院,引发轩然大波了。幸好,幸好。」
  「真的,如果不是鲁卡发现的话,我就会让大家喝下有毒的茶了,还好事情没有演变成那样。」
  小岛修女放心的深深吁了一口气。
  「为什么那时会端茶来呢?平常心理咨询时都没有。」
  遥佯装天真无邪的问,小岛修女轻轻耸了耸肩。
  「因为幸夫的心理咨询好像延长了,所以苑长叫我端茶去。我去了诊所一看,发现田代医生和你也还在进行心理咨询,所以就顺便一起泡了茶。」
  这不是「ZOO」搞的鬼。
  遥如此觉得。就「ZOO」而言这种手法太客气了,他们不会采取以农药使人身体不舒服这种温和的手段。如果为了杀害遥而使用毒药,一定会使用无臭无味,而且无法判别的毒药,试图只杀害遥一个人。他们不会使用无差别攻击的手法,应该会一击就要了对手的命。
  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一面扫地,一面凝神思索。
  「好,我们得去准备圣诞节商品了。」
  修女们挥了挥修道服的下摆,「嘿咻!」吆喝一声,抬起打扫工具。
  「我也去帮忙吧。」
  遥立刻提议帮忙。因为她认为与其一个人,不如和修女们在工坊工作比较安全。
  「不用了。鲁卡和筱原女士一起照顾孩子们。如果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可以马上告诉筱原女士,她是个值得信赖、十分可靠的人。」
  高桥修女微微一笑,看着遥的脸。
  遥大感失望。她拿那个女人没辙。筱原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自己,令遥感到不愉快。必须查明她为何用那种眼神看自己。
  遥朝宿舍迈开脚步。下了课的孩子们肯定正在游戏室跟筱原美惠子玩游戏。
  走在杂木林时,遇见神崎贡走过来。
  他笑眯眯的靠了过来。
  「你立了大功唷。你的鼻子真灵。像我老是有点鼻炎,大概不会察觉到茶水有异,拿起来就一口灌下去。」
  「你采访完孩子们了吗?」
  神崎耸了耸肩。
  「我原本就喜欢小孩,虽然采访也很重要,但是我也不讨厌跟孩子玩。明明和大家在游戏室玩耍很愉快,但是那个人叫什么来着,噢,筱原女士啊,那个欧巴桑把我赶了出来,说已经超过时间了。」
  遥觉得自己能够明白,筱原美惠子为何讨厌像神崎这种人,她大概隐约感觉到他形迹可疑,神崎有一种特质,会让面对面的人对他起戒心。
  「小妹妹,让我问你几个问题。」
  遥正要从他身旁经过。神崎抓住她的手臂,咧嘴一笑。
  「什么事?」
  「关于幸夫的事。」
  「可是,幸夫不肯跟任何人说话。我也没有跟他说过话。」
  「不,我想问的是,幸夫手上是否握有什么东西。」
  「咦?」
  神崎的表情变得认真,从正面直视遥的脸。他大概想看着遥的眼睛,确认她是否说谎。
  「这件事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神崎压低嗓音,开始话说从头。
  「幸夫的父亲手上握有一片重要的磁碟片,其中应该存着完整记录企业资金流向幸夫的父亲、他父亲所属政党的账簿。一旦公开账簿,大概许多人会遭到逮捕或免职,所以大家都在找那张磁碟片,但是目前没人找到。」
  「你的意思是,那张磁碟片在幸夫手上?」
  「有人这么认为。」
  遥仔细思考。
  「可是,这说不通。」
  「为什么?」
  「因为幸夫的父亲想要杀了幸夫,对吧?起码他是认为幸夫死了之后才自杀的,所以幸夫手上不可能有那种东西。」
  神崎目不转瞬地盯着遥的脸。
  「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也认为你说得没错。不过,还是有一些人认为,存活下来的幸夫手上可能握有什么。」
  遥摇了摇头。
  「幸夫的行李少得可怜,而且住在单人房,所以我不晓得他手上有什么。」
  「一下子就好,只要五分钟,你肯去替我调查一下吗?」
  遥怀疑眼前的男子是否精神正常,他正拜托遥去检查幸夫的行李。
  「我不要。」
  遥断然拒绝。神崎面露卑微的笑容。
  「我并没有叫你去偷东西,只是确认没有磁碟片而已。」
  「那你干么不自己去找?」
  遥火上心头,觉得拜托自己那种事的神崎很卑鄙。
  「好好好。不过,这件事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唷。」
  神崎连忙说。
  「谁理你。我要跟修女打小报告,说你叫我去翻幸夫的行李。」
  「抱歉抱歉,我不会再说那种话了。大人有各种工作要做,叔叔也必须赚钱糊口。坦白说,我甚至羡慕住在圣心苑的你们。」
  神崎像是在发牢骚似的说。
  「小妹妹,这件事要保密唷,我不会再拜托你了。」
  「好。」
  遥绷着一张脸点头,神崎搔了搔头。
  他看见两只柯利牧羊犬在山丘上互相嬉戏,奔向远方,像是要讨好遥似的对她说:
  「那两只狗颇大的耶。它们叫什么名字?」
  「梅(May)和奥格斯特(August)。」
  「梅和奥格斯特。五月和八月啊。」
  「听说是它们来到这里时的月份名称。」
  「是喔。哎呀呀,让狗陪我玩一玩吧。」
  神崎信步朝山丘迈开脚步,遥前往宿舍。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男人。遥还有点生气的走着,再度回头看向山丘,瞪视神崎。
  忽然,遥看见神崎举起一只手看着狗,梅和爽格斯特摇着尾巴,对神崎撒娇。
  遥大吃一惊,目不转睛的盯着神崎看了好一会儿。神崎和狗玩耍的表情,十分认真。
  那个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
  
  筱原美惠子和孩子们共度了晚餐之前的片刻时光。筱原对待孩子很有一套,充分掌握和孩子相处的要点,在合理的范围内让孩子撒娇,但是会保持适当的距离指导。遥拿她没辙,也渐渐觉得和她在一起很愉快,因而对此感到很惊讶,难怪孩子们会景仰美惠子。
  美惠子一边在餐厅排放餐具,准备晚餐,一边对遥说:
  「鲁卡的父亲是因病去世?」
  「是的。他死于癌症。」
  「是喔。」
  不自然的沉默了一阵子。
  遥感到匪夷所思,只要一看美惠子,对方就会隐隐露出难过的表情。
  「想必很难受,你要连令尊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
  遥感到意外,看着美惠子。她的脸上夹杂着落寞与同情,面露一种无法一语道尽的复杂表情。
  遥的思绪混乱,她无法理解那种眼神代表什么意义。
  「晚安。」
  「辛苦了。」
  由美子和笠原进入餐厅。遥的心理咨询一次就结束了,但是好几个孩子连续接受由美子的心理咨询数天,笠原专门负责幸夫。
  「噢,肚子饿了。」
  神崎一如往常的溜跶进来,自然的对遥笑,但是遥当作没看到,神崎搔了搔头就座。
  修女们似乎从今天起晚上也要工作,制作糕饼是一项耗费体力的工作。
  「煮好了。请过来取用。」
  煮饭的修女从厨房内侧吆喝。众人起身添饭和味噌汤,领取放着菜的餐盘。
  「那么,我们来祷告吧。」
  筱原美惠子等大家一就座便说。大家十指交握,闭上双眼。
  孩子们口中念念有词的低喃祈祷的内容:感谢主洁净我们的心灵、引导我们前进。
  忽然间,遥听见了什么。
  这种刺耳的声音是什么呢?像是某种东西「吱吱」松开般,令人不舒服的声音,就在远处的某个地方。上面?
  遥微微睁开眼睛,抬头看天花板。
  大型的铁制工艺灯具映入眼帘。
  它晃动了一下。遥清楚听见「啪嚓」一声闷响。
  「危险!大家趴下!」
  遥叫喊的同时,灯具先是缓缓的松开天花板,然后就一口气加速坠落,重量十足的大型灯具眼看着就要直接砸在桌上。
  遥将坐在一旁的幸夫从椅子上拖下来。
  众人意识到危险,发出无声的尖叫,从椅子上滑落,抱着头蹲在地板上。
  惊人的轰隆声响响彻餐厅,天花板和空气摇晃,整个餐厅重重的上下震动。
  余音在餐厅内持续反复回荡了好一阵子。
  从厨房发出尖叫,修女们冲了出来。
  大家提心吊胆的抬起头来,小孩子们放声大哭。
  「呜哇~~」
  神崎发出尖叫。
  桌上的餐点全被打翻了,冒着热气的味噌汤在桌上形成了一滩水,铁框被挤压变形的灯具凄惨的落在水中央;桌子中央因为承受不住灯具的重量而凹陷,灯泡粉碎,散落在四周。
  大家拍开身上的灯泡碎片,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吓死人了。」
  「电线断了吧。」
  田代和笠原一脸铁青的抬头看,天花板上残留着断裂的电线。
  「幸好是掉在桌子正上方。大家有没有受伤?」
  筱原美惠子一一扶起孩子们,用手替他们拨掉身上的灯泡碎片。有些孩子的手上扎着几个碎片,但是没有人受重伤。
  「好可怕。」
  「治疗之后,到别的地方吃晚餐吧。」
  美惠子催促大家,和修女们一起将孩子们带到外面。
  「怎么会这样?得请苑长来看看才行。」
  修女们惊慌失措的抬头看天花板。
  遥看着被笠原搂着肩走路的幸夫背影。幸夫依然神情恍惚,遥将他从椅子上拉下来时,他也任由遥摆布。
  是幸夫。
  遥在心中如此确定。
  被盯上的不是我。有人盯上了幸夫。
  这么一来,那起农药事件也说得通了,我和田代由美子只不过是单纯的倒楣鬼。有人看到幸夫的心理咨询延长,在热水瓶里加入了农药。若是平常,那个时间其他孩子的心理咨询早已结束。但当天由美子和任何一个孩子都是第一次见面,所以特别细心的进行心理咨询。因此,我和由美子也在诊所留到那个时间,才会落得险些一起喝下有毒红茶的下场。
  重要的磁碟片。
  神崎白天说的话在脑海中回响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幸夫幸运存活下来,失去了双亲,却仍有人企图结束他的生命。
  遥压根不想将父母杀害亲生孩子的行为正当化,但是幸夫的父母大概是不忍心他将来所可能面对的坎坷命运,于是对他施以毒手;而现在盯上他的人,恐怕是为了自保,才会试图杀害幸夫。
  遥心中升起一把无名火。
  不可原谅。我不会原谅那家伙。

  *

  遥在夜里忽然醒来。
  孩子们的宿舍和修女们的宿舍面对面而建。孩子们的宿舍入口处有修女们轮流值班居住的房间,要先经过房间前面,才能抵达孩子们的房间。
  我为什么会醒来呢?
  遥问自己,马上明白了醒来的理由。
  有人走在走廊上。
  原则上,每一间都是双人房,但是幸夫和遥各自单独使用一个房间。一字排开的孩子房间当中,进入玄关之后,最内侧的是幸夫的房间,遥的房间在他的前一间。
  遥按兵不动的竖起耳朵倾听黑暗中的脚步声,她从很久以前就养成了全神戒备睡觉的习惯,如今已经习以为常。
  不是修女。是谁呢?
  不久,遥马上知道了那是谁的脚步声。
  为何?三更半夜,这个人要去哪个房间?该不会是这个人盯上了幸夫吧?遥一动也不动的屏息细听。
  脚步声缓缓靠近。之所以不时停下脚步,似乎是在确认房间前面的名牌。
  脚步声停在遥的房前。
  对方正在确认名牌。遥面向一旁,倒抽了一口气。
  脚步声的主人将手搭在门把上。
  对方的目标是我?
  遥挪动身体,以便能够随时起身。
  门把转动。门静静打开。
  这个人就是「ZOO」的成员?
  遥看见一个影子悄悄的进入房内。
  「你在做什么?!」
  那一瞬间,走廊上倏地亮起手电筒的光线,遥听见了高桥修女的声音。
  灯光太过刺眼,遥用手挡住光线。
  「筱原女士?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高桥修女发出惊呼。
  站在哪里的是筱原美惠子。她试图进入遥的房间被逮个正着,神情恍惚的站着。
  「鲁卡?你醒着?」
  高桥修女一脸迷糊的看着遥,和美惠子一起进房之后带上了门,大概是顾虑到时间已晚,避免吵醒其他孩子。
  美惠子垂着头。
  一阵尴尬的沉默。不久,她开始叽叽咕咕的说了起来。
  「抱歉,我总觉得非常害怕,担心鲁卡的安危,所以无论如何都要看一下她的睡脸。」
  她有气无力的声音,白天从容的威严荡然无存。
  修女和遥面面相覼。
  她们看着美惠子,等着她解释,但是美惠子迟迟不肯开口。
  修女和遥耐心等候。
  「——遥长得和我死去的女儿一模一样。」
  美惠子犹如叹息般的低喃,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她十一岁的时候,有一天早上在上学途中出了车祸,一瞬间就离开了这个人世。我第一眼看到鲁卡的时候,真的吓了一大跳,好像看见那一天在我目送下去上学的女儿,完好如初的回来了。」
  美惠子肩膀颤抖。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遥觉得之前心中的疑惑解开了。那种畏缩看着自己的眼神。不时偷瞄的视线。
  「那起农药事件发生之后,今天灯又掉了下来,所以我非常害怕。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总觉得时光好像一口气倒转几十年,又回到了那天早上。我总觉得会再度失去女儿。抱歉,我第一次……第一次这么冲动行事。」
  美惠子神经质的搓手,脸上无精打采,面露痛苦的神情。
  遥在不知不觉间朝美惠子迈开脚步。
  连她自己也不晓得为何那么做。下一秒钟,遥伸出手臂,轻轻的投入了美惠子的怀中。
  美惠子全身一震,好像无法相信遥会主动拥抱自己。
  此外,遥知道一旁的高桥修女眼眶泛泪。这个人真的哭点很低。美惠子将遥紧抱在怀里,重重叹了一口气。尽管如此,还是频频颤抖。
  遥闭上眼睛。仅此一刻,变成年幼少女吧。仅此一刻,变成平凡女孩吧。遥将母亲这种令人怀念的气味吸入鼻腔。
  苑长解释,餐厅的灯具电线断裂是一场意外。
  继农药事件之后又接连发生意外,也有修女臆测事有蹊跷,但是过了一天之后,倒也不再说什么了。或许是因为苑内正为了准备圣诞节而忙得不可开交。遥总觉得苑内充满了面粉味,而修女们一走过去,就会发出香草和肉桂的味道。
  谁盯上了幸夫呢?
  遥也对幸夫四周的人事物特别敏锐。赫然回神,发现自己无时无刻都以目光追着那四个大人的身影。神崎依然到处闲晃、和孩子们游玩,由美子则继续进行心理咨询。她和美惠子已经完全打成一片,而遥发现,笠原总是如影随形的出现幸夫附近。遥怀疑他是盯上幸夫的人,但他什么也没做,就只是待在幸夫附近。
  遥心想,他简直像是在监视幸夫。必须注意那个男人的动向才行。
  幸夫依旧沉默不语,但是眼神看起来变得相当平静。遥总觉得,他脸上有时会掠过一丝情感,说不定是心理咨询出现了效果。遥十分清楚的了解到,人的脸是由表情所形成,幸夫之前面无表情,看起来脸色晦暗,从他脸上完全感觉不到幸夫这个人格的存在。然而,一旦面露表情,就会发现眼前的是少年幸夫,就能够记住他的脸。
  遥和幸夫代替修女们,出门喂鸡、打扫鸡舍。
  杂木林几乎树叶落尽,成了枯树。
  静静打扫鸡舍时,耳边传来海浪声。
  两人默默打扫。鸡只轻轻的动着脖子,以一双红色脚丫到处走来走去。
  「父亲去世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遥一开始没发现那是幸夫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遥才意识到那是幸夫在对自己说话的声音。
  遥吓了一跳,望向幸夫。幸夫眼神平静的看着遥。
  遥也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遥心想,我们同为天涯沦落人。两人脸上都挂着看过地狱的表情。
  「没什么感觉。我父亲最后痛不欲生,我想:噢,这下他终于解脱了,算是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吧。」
  「是喔。」
  幸夫低喃,再度开始打扫鸡舍。
  「我父亲没有杀我。」
  「咦?」
  遥回头转向幸夫的方向,但是幸夫依然背对着她。
  「那一天,我父亲交给我一个贴了邮票的信封说:你把这个拿去邮局寄,不可以投进附近的邮筒,要一直记住你寄了这封信。我想,其中装着像是磁碟片的东西。我去了远一点的邮局寄信,回到家之后,发现母亲已死,父亲也上吊自杀。」
  幸夫轻描淡写的接着说:
  「所以,我勒住自己的脖子。因为听说过奶奶将绳子套在自己脖子上,然后挂在衣柜角落自杀的事,于是心想自己应该也会被勒死。」
  远方响起海浪声。
  「虽然我晕了过去,但是却没有死成,最后果然还是无能为力。」
  幸夫微微一笑,看了遥一眼。
  遥看着幸夫的眼睛说:
  「幸好你没死。」
  幸夫露出吃惊的表情,稍微想了一下之后,轻轻点头。
  「嗯。幸好我没死。现在我这样觉得了。」
  两人整理打扫工具,并肩迈步走在山丘上。
  「信封的收件地址是这里,收件人是圣心苑的苑长。」
  幸夫自言自语似的低喃。
  「那么重要的事情,告诉我没关系吗?」
  遥一问,幸夫淡淡一笑。
  「没关系。我早就想告诉鲁卡了。再过不久,我大概就会离开这里。」
  「你要去哪里?」
  「远亲家。他们现在正准备收养我,因为媒体和其他人到处在找我。」
  「其他人?」
  「希望我从世界上消失的人。」
  那一瞬间,遥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杀意。
  有人在。隔着山丘,对面有一个人。而且,有人在我们身后的远处带有杀气。
  感觉空气「啪」的震动,有什么飞了过来,遥反射动作的将幸夫推倒在地。
  子弹声势凌厉的在山丘的斜坡上「啪、啪」弹开。遥将头贴在地面,一个劲的将幸夫的身体按在地面。
  从哪里来的?遥的脑海中浮现身后的景象与陈设。
  一定是从鸡舍后面的树丛。
  「幸夫!」
  笠原架着手枪,从山丘对面冲了出来。
  杀气忽然消失,有人从遥的后方的树林对面跑走了。大概是路不好走,那个脚步声——那是——
  遥寻找记忆中的脚步声。
  「你没事吧!?」
  笠原面无血色,动作迅速的挡在幸夫和遥的前面,但他似乎也明白敌人已经逃走,观察四周一阵子之后,放下了手中的枪。
  笠原的动作是受过训练,经历严峻考验的人才会有的。
  这个男人是?
  笠原一意识到遥看着自己,一副放弃辩解的表情,开口说道:
  「我是警视厅的人,为了护卫幸夫的安全而来到这里。因为有许多黑道帮派成员在找幸夫,想杀他灭口,这件事在这里只有苑长知道。不过,到此为止了。幸夫,你的亲戚已经准备好来接你,你要尽快离开这里。」
  这段话的前半段是在对遥说,后半段是在对幸夫说。
  「是。」
  幸夫乖乖的点头,看了遥一眼。
  「谢谢你。鲁卡救了我好几次,我不会忘记你。」
  幸夫轻轻的触碰遥的手,微微一笑。
  遥感到胸口一阵闷痛。这种痛是什么呢?为何他的笑容会让我感到心痛呢?
  幸夫被笠原搂着,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

  隔天早上,幸夫、笠原和田代离开了圣心苑。田代由美子也是警官,两人是为了避免被敌人察觉到他们要带走幸夫,才以心理咨询师的身份来到这里。
  笠原和由美子坐进黑头轿车,幸夫蹲在两人脚边,盖着毛毯离去。
  修女们没有被告知这件事,等到中午过后,她们才知道幸夫已离开了。
  遥很高兴他向自己告别。
  人果然需要交流。尤其是离别时。
  我和幸夫大概再也不会见面了。我们知道,残酷的命运等着我们。幸夫正因为感觉到我和他一样活在残酷的命运中,所以才会告诉我那种事。说不定我们明天都会死在某个人手上。然而,正因如此,才需要直视那种现实告别的勇气。
  我不会忘记鲁卡。幸夫说完后触碰遥的手的勇气,在遥的心中点亮了一小盏灯。幸夫多么坚强啊。
  为了幸夫的勇气,我也不会原谅枪击他的人。
  遥在黑暗中,屏气凝神的回想起当时从远方听见的脚步声。

  *

  圣诞节的前一天。
  苑内为了准备而手忙脚乱。这一天除了卖糕饼之外,圣心苑会聚集了捐款的善心人士热热闹闹的度过,所以只准成功不许失败。
  今晚八成要彻夜制作糕饼,据说明天从早上开始,就会有客人从远方来买糕饼。
  美惠子和孩子们也四处帮忙,大家从一早就被工作追着跑,像是替蛋糕盒打上装饰缎带、把饼干装进胶塑袋、写卡片等等。学校已经放假了。
  修女们在苑内跑来跑去。礼拜堂变成派对会场,所以从下午也开始装饰。遥负责装饰摆在正中央的圣诞树,在顶端放上金色的星星,挂上五彩缤纷、闪闪发光的球,将银色的缎带像蕾丝般缠绕是一项愉快的工作。遥的脸孔映照在一颗颗球面上。
  除此之外,也准备了赞美歌的卡片和小盒的礼物。明明手完全没有停下来过,但是琐碎的工作却接二连三的冒出来。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尽管如此,遥还是会在忙里偷闲到外面散步。
  有件事非得事先做好才行。
  遥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取出粘在床底下的短刀。为了防范夜袭而来的刺客,粘在马上能够取出的地方。
  即使对于双手熟悉短刀触感的自己感到有些厌恶,但是那种触感总是令她放心。这是保护自己的唯一武器。
  遥将短刀藏在口袋中,在苑内四处张望。
  目标在哪里?一定是山丘对面,否则就是杂木林附近。遥如此边猜测边步行,看到那个目标正坐在山丘上。
  果然在那里。
  少女静静的接近目标,步伐毫不迟疑,宛如妖精般轻盈,不会让目标感觉到她的动静。
  遥一脸平静,慢慢靠近目标背后。
  为何这一瞬间,我总是冷静沉着呢?为何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心情如此宁静的瞬间呢?明明接下来要夺走别人的生命,但是为何心情如此平静呢?
  少女慢慢逼近目标的脖子。
  必须一击结束对方的性命。不留下任何痕迹。
  「——遥!?」
  突然间,目标低语。遥戛然止步。
  「你是伊势崎遥吧?」
  目标静静的说。
  遥感到错愕。
  为何这个男人知道我的名字?这个男人果然是「ZOO」的成员?那么,他为何要枪击幸夫呢?
  神崎贡缓缓的站起来,回头转向遥。平常傻笑的脸颊消瘦无肉,看起来和之前判若两人。
  遥目不转睛的抬头看贡。
  「你为什么要枪击幸夫呢?」
  遥单刀直入的问。当时,从树丛对面离去的脚步声,虽然因为着急而乱了步调,但遥知道那是神崎的脚步声。
  「那是空气枪。我并不打算伤害他。」
  贡摊开双手。遥没有放下口袋中的短刀。
  贡像是放弃辩解似的,指了指遥的口袋。
  「放下那个危险的东西。我知道你是使用短刀的高手,轻而易举的收拾了好几名『ZOO』的谍报人员,要是你施展那身本领,我可不是对手。」
  「你是……?」
  遥吞下了接下来的那句话。贡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是『ZOO』的成员。等过了今晚,就能了结一件事。」
  「了结?」
  「没错。我的目的是将幸夫从这里赶出去,如果让人以为,盯上幸夫的人偷溜了进来,警视厅大叔就会替我带走幸夫。我不可能在警视厅的大叔身处的地方驳火。日本政府高层十分清楚『ZOO』的存在,但原则上警察不晓得,那位大叔要是一直待在这里,我会很伤脑筋。」
  「那,农药事件是……?」
  「那是小岛修女下的手。不过,她最后好像受到了良心的苛责,幸好结果你发现了,她也松了一口气。」
  遥从小岛修女的走路方式中感觉到的烦恼,原来是这件事啊。
  「那灯具掉下来呢?」
  「是苑长算错了时间。原本预定在用餐结束之后才掉下来,但是电线比想象中更脆弱,在用餐期间就掉下来了。不过,掉在桌上是经过计算的。」
  「要等过了今晚是为了什么?」
  贡轻轻叹了一口气。
  「为了等到这一天,我吃了不少苦头。所以我在那之前也不能告诉你任何细节。」
  遥直勾勾的注视贡,贡也直视遥的眼睛。
  「『ZOO』今晚会一起前来袭击。八成会从海爬上来。为了绑架或解决掉你。」
  「我的藏身之处果然曝光了……我该怎么办?」
  「你乖乖别动就好。今晚对于我们而言,也是击垮『ZOO』日本分部千载难逢的机会。」
  遥感觉到脑袋一片混乱。
  「这里——这个圣心苑究竟是什么地方?」
  「欸,你迟早会知道。」
  贡耸了耸肩,开始信步而行。
  「你从我枪击幸夫之前——就一直怀疑我吧?为什么?」
  「因为看到你和狗在玩。」
  「咦?」
  「梅和奥格斯特呀。你下意识的举起了一只手,对吧?」
  贡的表情转为惊讶。
  「所以,你察觉到这个人在寻找亚历山大吗?因为军用犬一看到人举起右手就会趴下?」
  贡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真是个比传说中更惊人的孩子。」
  遥面露微笑。她内心坚强,不会因为这种话而受伤。
  「那,亚历山大在哪里?」
  贡左右张望四周。
  遥面露调皮的微笑。
  「一定在你附近。」

  *

  工坊内一直灯火通明,工作进度落后,修女们似乎被迫通宵准备商品。
  孩子们亢奋的半夜不睡觉,不久后却像是没电了似的一个接一个睡着了。
  遥也早早上床,但是全无睡意,总觉得意识比平常更清楚。虽然神崎叫她乖乖别动,但那可不成。
  神崎说「ZOO」会从海爬上来。这一带波涛汹涌。既然刻意将船停靠在那种条件恶劣的地方,应该会准备某种程度的大船,而且会投入相当多人。我方不知会有几人迎战,但这种修道院里尽是年轻的修女,对抗得了那种训练有素的专家吗?
  遥一动也不动的一个人在黑暗中等待。手中紧握着短刀。
  她总是认为,等待着时光的流逝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等待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是那一瞬间一定会到来。
  而且是突然发生。
  外头发出「碰」的爆炸声,空气震动。
  遥听见修女哇哇大叫,感觉到大家慢慢跑出去的动静。
  遥从床上起身,冲到外面。
  黑暗中,窜起鲜艳的火焰,有什么在燃烧。似乎有人对鸡舍纵火,遥看见修女抱着水管跑过去。
  这是佯攻。
  遥明白到了这一点。如今,另一支部队肯定正从别的地方入侵这里。神崎在哪里?
  遥迅速的在黑暗中移动。
  忽然间,她感觉到黑暗中有人的动静,而且是复数。
  他们来了。
  突然间,枪击开始。一群男人开始一起朝孩子们的宿舍射击。
  遥不寒而栗。多么残忍啊。他们打算连累其他孩子吗?遥眼前的影像因为愤怒而变得一片鲜红。
  三人,不,五人啊。遥迅速确认男人们的所在之处。
  男人们扫射一阵子之后,陆续进入宿舍。
  遥身法轻盈的加快脚步,又一刀捅进了在她眼前前进的男人脖子,第二人也马上倒地。
  遥在黑暗中悄悄靠近最后面的男人,毫不犹豫的向后弓身,迅速将短刀插进脖子中央,男人闷不吭声的瘫倒。遥以熟练的动作拔出短刀,在男人衣服上擦拭血迹,下手位置无懈可击,没出多少血。
  遥在黑暗中凝视着除了感到满足之外,在这一瞬间甚至感到喜悦的自己。
  我是个怪物。你们制造出来的怪物。
  不可穷追猛打。遥没有进一步前进,顺利的在黑暗中撤退。
  男人们检查过宿舍内之后,发现人数减少而回来。
  遥看到他们发现了倒地的人影后大吃一惊,暗自偷笑着。
  「喂,你怎么了!?」
  「他被干掉了。」
  「怎么可能。令人无法置信,什么时候遭人暗算的?」
  遥在黑暗中,听见充满恐惧的嘀咕声。
  没错,你们最好感到恐惧。最好在人类原本不该生活的黑暗世界中,害怕被隐形人一刀毙命;最好畏惧你们制造出来的怪物,因为我就是你们大家制造出来的怪物。
  遥目送在黑暗中落荒而逃的一群男人,朝餐厅的方向举步前进。
  四处展开战火,枪声「砰、砰、哒哒哒」的划破黑暗。
  我要寻找更多猎物。我替你们数我能够一次杀死几个人。
  遥心情愉快,小跑步的在深夜中移动。
  「鲁卡!」
  遥心头一震。
  因为她听见了耳边传来美惠子的叫声。
  「鲁卡!鲁卡!你在哪里?!」
  美惠子声嘶力竭的扯开嗓门大喊,在苑内跑来跑去。继爆炸之后又接连发出枪声的混乱情况下,她陷入了恐慌之中。她的心中又回到了从前的岁月,恐惧揪住了她,担心自己是否一个不注意,又会丧失爱女。
  她的声音中充满了绝望,令人不忍。
  遥心中感到一阵刺痛。
  只是如果那么大声的到处喊叫奔跑,等于是提醒潜藏在黑暗中的敌人开枪射她。
  遥着急了。
  这样下去的话,她将性命不保。「ZOO」不惜牵连孩子们,她说不定也会惨遭杀害。
  遥寻找美惠子的身影,看见一名披头散发,在中庭徘徊的女子身影。
  「我在这里。」
  遥倏地冲到美惠子面前。
  「哦——」
  英惠子因为放下了一颗心,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摇摇晃晃的靠过来,马上抱紧遥,她的鼻腔中充满了令人怀念的气味—好久好久以前闻过的,母亲的气味。
  遥霎时闭上了眼。没错,我认识这个气味,美惠子身上的那种气味。
  这是遥长年亲近的鲜血气味。
  脖子一阵冰凉。
  美惠子将短刀抵在遥的脖子上。
  遥内心格外清楚明白,总觉得老早之前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你知道我是『ZOO』的成员也不吃惊耶。」
  美惠子语气平静的低喃。
  「我早就知道了。」
  「什么时候?」
  「你偷偷溜进我房间的时候。当时,你也是像这样紧紧抱着我。我认得出来。杀人者身上会发出的鲜血气味,一辈子也不会消失,你当时手上也拿着短刀,至今使用过了好几次,对吧?我感觉到了残留在短刀上的鲜血气味。」
  美惠子的身体稍微放松力道。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像这样冲出来?」
  遥没有回答这个回答,反问:
  「女儿的事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看到你的时候,真的吓了一跳,以为惠以子死而复生了。我真的觉得你像是我女儿投胎转世。那一晚,我是为了解决你而去你的房间,但当时的眼泪不是骗人的。」
  「是我疏忽大意了。我万万没想到,和这里来往长达五年的人会是『BUG』。」
  「我一直在猜测,伊势崎博士迟早会出现在这里。因为这间圣心苑最大的资助者是博士。」
  两人像母女般互拥,相互呢喃。看在旁人眼中,是一幕充满母女亲情的感人画面,不知情的人看到,一定会认为是一对母女深情相拥而已。
  「是喔,原来不是为了绑架我取得资料,果然是为了要我的命啊。」
  遥淡淡的自言自语。
  美惠子缓缓摇头。
  「总部的命令是绑架,但是我决定要取你性命。」
  遥望向美惠子的脸,那是一张母亲的脸,使遥想起记忆中,妈妈鲜血淋漓的样子。
  「我会亲手让你和惠以子一样,在一瞬间离开这个人世。我不会让你成为总部的实验道具,与其让你在这世上遭受无情对待,我宁可亲手送你赴黄泉。」
  遥感觉心中有一股蠢蠢欲动的情绪。
  就某种层面来说,这也是一种爱。幸夫的父亲在杀害妻子时,脸上说不定也露出了这种表情。
  「你不逃吗?」
  美惠子以有点受伤的眼神看着遥。
  反倒是遥以出神的眼神看着美惠子的脸。因为不管那是哪种扭曲的形式,好久没有人向遥展现如此深厚的关爱。就连爸爸在生前最后一刻,也只把自己当作研究材料对待。
  「如果是死在你手上也无妨。」
  遥感到强烈的诱惑。如果就这么死在美惠子的怀中,岂不是非常幸福的事吗?
  美惠子瞪大了眼。那双水灵大眼只看着自己,令遥感到开心,她觉得自己在微笑。
  泪水从美惠子的眼中夺眶而出。
  「鲁卡。」
  美惠子低声细诉,遥耳边响起大动作抡起短刀的声音。
  「鲁卡,趴下!」
  那一剎那,身后响起不容分说的大声喊叫。
  美惠子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遥感觉自己被美惠子撞开,一边在地面翻滚,一边移动身体,重新面对发出声音的方向。
  高桥修女站在远处。
  双手架着机关枪。
  「高桥……修女。」
  遥楞住了。高桥修女显然惯于操作和修女形象格格不入的枪械。
  听见「嚓」的一声,遥回过神来。
  「等一下!」
  遥连忙叫道,但是她的声音已被剧烈的枪击声掩盖。修女咬紧牙关,承受机枪扫射的反作用力。遥回头看美惠子。
  美惠子的身体因为连续射进全身的子弹而剧烈抖动。
  鲜血从胸口、脖子、腹部喷溅出来。
  妈妈。
  遥在心中如此叫道。
  美惠子手中的短刀掉落地面,接着身体咚的倒下。
  妈妈!
  遥没有出声的叫道。
  「鲁卡,你没事吧?」
  高桥修女脸色铁青的冲过来。
  「嗯……」
  遥茫然沉吟,望向横躺在眼前的美惠子,当场死亡。她在转眼间去了女儿的身边。
  抛下了我。
  遥感到强烈的孤独感冲击而来,像是沉沉的往下坠落一般,即使伸手也碰不到任何东西,一切都被吸进了空无的黑暗之中。
  我真的是孤独一人。
  那一瞬间,遥尝到了一种莫名不安的绝望。
  或许是误以为自己吓到无法动弹,高桥修女靠过来扶遥起身。遥站起来的那一瞬间抛开伤感,但是,内心仍旧强烈疼痛。
  「修女,你拿着的是……」
  遥仔细端详高桥修女手中的机关枪。
  「咦?好久没拿这种东西了,全身上下痛得不得了——她果然是『ZOO』的成员吧?直到她拿出短刀之前,我实在不敢确定。唯独她我没有认出来。」
  修女冷眼望向躺在地上的美惠子。
  遥别开目光。蓦地,她看见全副武装的修女们在苑内到处跑。
  「这里究竟是……?」
  遥抬头看修女。这样一看,她仍然是往常的高桥修女。
  「博士成立来对抗『ZOO』的组织一部分。不过,规模还远远不及『ZOO』。」
  「那,大家都知道我的事……」
  遥含糊其词。
  修女的表情变得柔和。
  「是的。因为大家都尊敬博士,所以拼了命的保护你。」
  「孩子们呢?刚才宿舍被袭击了。」
  「你放心,大家及早移动到别的地方去了,我们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会袭击宿舍。不好意思,把你当作诱饵留了下来。虽然知道你不可能遭到毒手,但还是很担心。」
  修女抚摸遥的头。她的手触感温柔,不知为何又刺痛了遥的心。
  脑海中浮现美惠子躺在黑夜中的尸体。
  「状况如何?」
  「我方占上风。他们似乎也没想到我们会准备如此强大的火力迎击,目前几乎已呈现了歼灭的状态。」
  两人侧耳倾听山丘上毫无停止迹象的枪击战。
  血流成河。因为永无止境的战争所流的血。
  遥在黑暗中闻到了鲜血气味。我必须一直闻这种气味到什么时候呢?
  「不过话说回来,奥格斯特的威力真惊人。人在黑暗中比不上狗是真的。」
  不久,枪声止息。
  四周发出人窸窸窣窣走来走去的声音,战争似乎结束了。
  遥和修女一起朝山丘走去。
  寒风吹过山丘,鲜血和硝烟的气味像某种沉淀物般弥漫。
  神崎拿着手枪站在山丘上。
  「时间不多,必须快点善后。今天从一大清早开始就会有客人来买蛋糕了。」
  遥对于眼前的景象太过缺乏真实而感到错愕。身穿围裙的修女们,正在搬运一具具黑衣男人的遗体。遥感到无力、寂寥,以及恐惧。
  在自己不晓得的地方,世界正无情的转动。无论我希望与否,都避免不了鲜血横流。
  那一瞬间,遥感到强烈的憎恶。「ZOO」逼自己杀人,逼美惠子丧命。
  烧光一切。
  耳边再度传来父亲的声音。
  「亚历山大!」
  遥对着黑暗中大喊。
  一眨眼的工夫,一只大型柯利牧羊犬几乎一步便飞越至山丘。
  「原来如此,这只狗果然就是亚历山大啊。」
  神崎凝视对遥摇尾巴的柯利牧羊犬。
  「只是我真的看不出来。它不管怎么看都是一只柯利牧羊犬。」
  「化妆师说,他是第一次替狗化特效妆。可是亚历山大很醒目,如果有人找牧羊犬的话,它会第一个被找到。」
  遥抱紧亚历山大的头。
  有一瞬间,遥泫然欲泣。
  亚历山大困惑的摇了摇尾巴。
  亚历山大,我只有现在低潮一下子,马上就会打起精神的。
  「噢,已经天亮了。」
  神崎抬头望向大海,修女们也拾起头来,看向那边。
  东方天际微微泛起亮光。
  遥依旧抱紧亚历山大,没有抬头。
  海好宁静。
  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演奏着柔和的海浪声。
  幸夫,再见了。妈妈,再见了。
  遥将脸埋在亚历山大的身上,在心中一再反复诉说。


第三部 化色(前篇)

  那个社区内有食人犬的谣言开始在人们之间广为流传,那是在二月底,也就是历年来罕见的寒冬终于接近尾声时的事。
  大型社区位于沿海的高岗上。
  社区远眺包围东京湾中灰浊都市的最前线,背后则是最靠近首都圈,不断吐出灰不溜丢烟雾的工业地带。这种风景在经济高度成长时代,已代替过去木造住宅区的深棕色,成为这个时代的主要景象。
  人们梦想家中有开放式厨房,能够舒适用餐的时代宣告结束,水泥建筑物因为当时仓促的赶工和酸雨侵蚀,远比预期更早损坏腐朽,看起来倒有几分像是悄然林立于某个山丘上的一群墓碑。
  名为「新城」的社区也不例外,居民逐渐迈入高龄,宛如缺齿的梳子般,陆续搬到住在东京都心或郊外的孩子身边接受奉养,入夜后的灯火数量日渐减少。近年来,自从社区房屋走道的部分天花板和楼梯开始剥落后,自治团体终于在一年前决定全面拆除,除了尚未确定今后落脚处的几户人家之外,几乎所有居民都已搬离,拆毁工程正在进行中。因为是坐落在一整个丘陵上的大型社区,所以晚上异常阴暗,当然鲜少有人走近那里。
  (注:「化色」,佛菩萨为方便教化各类众生,遂以神通力变作种种之形体,称为化色。)
  在这样的情况下,食人犬的谣言不径而走。
  谣言最早似乎是从附近小学的孩子之间传出。
  无人居住的社区使都市出现了意料之外的一个空白空间。起先,谣传流浪汉和飘车族将那里当作聚集场所,于是自治团体在那一带围上有刺的铁丝网,禁止外人入侵。但是,附近居民担心那么做,会真的使该地成为牛鬼蛇神的聚集处,而且实际上这些传闻好像只是空穴来风、以讹传讹的谣言。
  由于过去曾经是社区,所以建筑物之间有足够的间隔,宽敞的公园是附近孩子们绝佳的游乐场所,所以纵使住户搬走、成为空城了,仍然有些小朋友会进入那里嬉戏。于是,又开始谣传有变态出没,会把跑来这个无人管理公园玩耍的孩子当成下手目标,但实际上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件,顶多就是一些难辨真伪、不足采信的目击证词,像是有眼神诡异的年轻男子在公园徘徊,或者身穿黑色夹克的男子一直盯着孩子们玩耍,但似乎并没有人遇害。
  拆除工程开始之后,孩子们不再去公园玩耍,谣言便不了了之。
  所以食人犬的谣言显得格外唐突,之前的讹传都只不过是模糊的影子,而这次却突然具备清楚的轮廓,出现在那个地区。
  这件事从孩子们饲养的兔子从兔子窝无端消失开始。
  尽管从报纸或电视新闻中可以得知,攻击小动物的恶作剧一直横行于世,但是这里的小学在谣言传出之前,从来没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孩子们及教职人员都尽责且确实的负责饲养兔子,所以最早是假设有外人入侵。
  但就外来的犯罪而言,未免也太奇怪。
  兔子窝四周是铁栅栏,屋顶铺石棉瓦,再以铁丝网围绕,如果有人为了加害兔子而入侵这个兔子窝,方法除了破坏门锁之外,还有剪断铁丝网。入侵者选择了破坏铁丝网——而且是名符其实的破坏,铁丝网被人以非比寻常的罕见力量弄破,对方故意用身体冲撞,使劲破坏了只需要用附近五金行卖的手工剪,就能轻易剪断的铁丝网。
  警官看到现场也百思不解,为什么要特地用这种奇怪的方式入侵呢?
  过了不久之后,警方详细调查附近,结果在铁丝网上发现许多疑似狗毛的动物毛发,事情顿时朝奇怪的方向发展。根据调查结果,这是体型相当巨大的犬类突然冲破铁丝网,袭击一群兔子,如此残暴的说法忽然出现在这种住宅区,令人一时之间难以置信。当然,至今没有人目睹过符合形容的。有一群野猫时常在化为废墟的社区内流窜,如果有体型大于野猫、又不如猫敏捷的野狗出没,应该会更加醒目。
  为了解释这种矛盾情形,有一种说法是:有丧心病狂的人唆使自己豢养的狗去破坏铁丝网。
  自己不碰铁丝网,而是故意让狗去破坏。
  纵使居民们觉得无法完全接受,但勉强算是一个能够说服大众的说法。然而,正当这件事准备以这种说法尘埃落定时,那些野猫紧接着在兔子之后受害。
  拆除工程从社区中受到海风直接吹拂、最容易崩塌的东边大楼展开。某天早上,业者正要着手拆除下一栋时,发现大批乌鸦在那一栋大楼的逃生梯上飞舞。
  都市中有乌鸦的地方——即是有厨余的地方。
  拆除业者无意中接近那里,脑袋中在想:是不是谁乱丢厨余呢?但是,他在那里看见了比尉余更吓人的东西。
  几十只野猫的尸体散落在逃生梯上,大量鲜血从裂开的喉咙汩汩流出。
  如果是一只也就罢了,但数十只猫的尸体令几个大男人不寒而栗,再加上之前听闻兔子窝的事,连警察也赶来关切。
  几十只野猫的尸体也蒙上了被巨大动物攻击的阴影。楼梯上散落着疑似大型犬的毛,猫身上的伤并非刀刃所致,显然是被动物的牙齿撕裂。
  奇怪的是,野猫的杀戮现场好像不在这里。警方研判,它们是在别处被杀害,然后才搬到这里。
  这时才肯定杀戮者(动物)的背后,原来有人类的存在。野猫流了不少血,但是所有的血迹都止于楼梯底下,如果是被狗叼来这里,即使血痕拖得更长也不足为奇,换句话说,是有人开车或使用其他交通工具,将几十只野猫载到这里丢弃。杀猫的有可能是狗,但将猫的尸体搬到这里的另有其人。
  无论如何,这依旧是一桩离奇事件。怪物般的巨犬,以及操控那只狗的人,对化为废墟的社区而言,是充满强烈奇异色彩的都市奇谭。
  后来不久,就开始流传附近有食人犬出没。
  社区四周有一整片独门独栋的住宅区,谣言好像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大概有部分的原因来自于亲身经历兔子窝事件的小学学生,有一半以上都住在那里。谣言的内容大略是巨犬使力冲破铁丝网,以力大无穷的下颚撕裂野猫的喉咙。
  再加上有个家庭主妇看见一只巨大的狗进入庭院的传言,使食人犬的名号在一夕之间传遍了大街小巷。白天在家的主妇们开始注意锁好门窗、看见铝门窗对面的出现犬只身影也都会吓一跳。
  或许是要以物制物,养狗的家庭反而增加了。
  尽管如此,谣言满天飞,但是没有半个人具体、亲眼目击疑似杀戮犯人的巨犬,甚至连第一起事件中的兔子尸体也没有找到半具。
  「神出鬼没的巨犬」最终成了都市变迁而产生的民间传说。
  但是,就在事情即将落幕时——有人发现了喉咙被动物咬断的人类尸体。

  *

  星期六早晨。
  柔和的阳光使周围看起来像是是春日已临,但不时吹来的风仍旧冷得令人吃惊。慢跑的中年男子以及蹓狗的老人身上,都散发着出一股周末早晨特有的悠闲安适。
  围着有刺铁丝、正在进行拆除工程的大型社区和工厂地带之间,隔着一条水流和缓的河川。水泥补强的堤防上也渐渐镶上一圈色彩鲜艳的绿意,令人感觉到季节确实在改变。灰褐色的烟雾从宛如单色素描的工厂扬起,无声无息的融入初春特有的淡蓝色高耸天际。
  人们携家带眷,漫步在堤防上。
  一对夫妇带着一名年幼的少女,是看上去十分平凡的一家人,体态丰腴的母亲和女儿一面愉快聊天,一面散步,父亲好像还没睡醒,一边打哈欠,一边将双手插在裤子口袋中,弯腰驼背的走在她们后头。
  少女身穿白色高领毛衣,外搭灰色立领外套,目光停在堤防上开的小花,蹲在原地。母亲察觉到女儿看着小花,面露微笑的一起蹲下来,父亲搔了搔蓬乱的头发,伫足在两人身旁注视花朵。
  但仔细一看,三人的眼神没有笑意。虽然外观看起来他们像是在看花,但是却一动也不动的,像是在仔细聆听什么。
  父亲身穿的针织衫胸前口袋中放着小型收音机,他们正在倾听从收音机流泻出来的声音。

  「——在港西新城的拆除工程现场附近发现了一具年轻男子遗体,目前尚无任何线索足证明身份,没有随身物品,但也有可能是被人拿走。年纪约莫三十岁上下,身高一百七十五公分,体重大约八十公斤。遣体上有疑似遭动物袭击的伤痕,警方正在调查附近人家饲养的动物——」
  「——在这附近,去年年底也发生了十几只猫疑似遭受动物袭击重伤死亡,遭人丢弃的事件,可能有放养野狗的谣言广为流传——」
  「——警方正在调查那与这次事件之间的关连,并和卫生所连络,展开大规模的搜查——」

  新闻结束,神崎贡「喀嚓」一声关掉收音机的开关。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眼神中浮现困惑和混乱。
  高桥修女和伊势崎遥抬头看他,眼神中也露出相同的情绪。
  「不是亚历山大做的。」
  高桥修女语带不悦的说。神崎轻声冷笑。
  「我知道。但是,有另一只能力和亚历山大旗鼓相当的狗是事实。」
  「不只是狗。在狗背后,八成还有操控狗的『汉德勒』。」
  遥低喃道。
  「汉德勒」。蓦地,一起采集紫茉莉种子的男子身影掠过脑海中。
  怎么可能。那名男子应该已经死了。
  据说没有发现遗体。
  但不可能毫发无伤。
  遥反复自问自答,将视线落在随风摇曳、楚楚可怜的淡紫色花朵上,心中纠结成块的莫名不安,无论怎样都不能平息。
  「有没有可能其实只是野狗呢?遭人弃养的狗多得是。其中应该也有许多大型犬。」
  高桥修女一面抚摸遥的头,一面反驳。神崎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说:
  「既然这样,为何不现身?假如是宠物狗,应该早已习惯看见人类,没有必要隐藏身影,再说,被杀害的动物都是一击咬断喉咙,显然是受过训练的动物。」
  「你的意思是,这是『ZOO』搞的鬼?」
  高桥修女终于叹气低喃道:
  「『ZOO』为何要杀猫呢?他们一向擅长不引人注目的行动。现在特地在这里引发骚动是为什么?」
  「就是因为不知道原因,我才会焦躁不安。他们是有什么目的而引发这个事件吗?或者是某种意外呢?如果是反社会人士将自己的狗训练成杀人犬,引发骚动的话就好了。」
  「一点也不好。」
  「对于我们而言,那样反而谢天谢地。代表并不是「ZOO」知道我们在这里而来挑衅,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遥倏地起身,突然在堤防上跑了起来。
  「哎呀。」
  高桥修女望向遥的去处。
  一位个头矮小的老人牵着一只大型柯利牧羊犬走来。
  「早安,鲁卡。」
  「您早。」
  柯利牧羊犬天真无邪的冲过来。
  亚历山大,不是你的干得吧?
  遥抱紧伪装成柯利牧羊犬的亚历山大。
  「鲁鲁一直在家吧?」
  神崎对老人说。
  「当然。它一直和我在一起,而且晚上在家里睡觉。」
  老人压低声音。他也在注意听新闻。
  亚历山大化名为「鲁鲁」,由同样住在镇上的这位老人饲养。像这样在晨间散步中,交换彼此的资讯。
  「如果察觉到什么动静,我们会跟你连络,请千万小心。」
  「好。」
  对话中充满紧张感,但是老人和神崎他们笑眯眯的道别。
  「鲁鲁」像一般的狗一样,若无其事的摇尾巴。它清楚知道自己正在演戏。

  *

  遥离开圣心苑之后,和神崎及高桥修女三人佯装成一家人,搬进了这个城镇。他们的住处一楼部分是商业设施,是一栋住户出入格外频繁、靠近转运车站的公寓。其中也有不少属于公司行号的房间。他们住在边间,隔壁房间是司法代书的办公室,晚上没人,住户之间几乎互不往来,大家都对隔壁邻居不感兴趣。
  看在旁人眼中,想必是极为平凡的一家人。不过,假如有人仔细观察他们,说不定就会感到有些奇怪。看起来有点邋遢的高瘦父亲,似乎不是一般的上班族,常常在不固定的时间出门,在不固定的时间回家;感觉文静的母亲,似乎是家庭主妇,几乎都待在家,鲜少出远门。如果持续观察,大概会发现,年纪应该要读小学的独生女,并没有去上学,整天都在家里。
  但必须是相当观察入微的人,才会察觉到这一家人努力让自己假装成极为平凡的一家,避免引人注目的低调度日。
  实际上,他们相当小心谨慎不让别人注意到这些事情。女儿在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会去上学的时间绝对不会外出,而且大门在管理员不知道的情况下,多加了好几个牢固的锁。他们之所以选择这个房间,是因为隔壁晚上没人,而且靠近逃生梯。一楼有餐饮店进驻,外头到深夜也相当多路人。如果有人想入侵,完全不被人发现的机率相当低。
  周末是比较能够光明正大外出的机会。即使三人走在一起,也不会有人起疑。特别重要的话题多半会像这样,在看似平常的早晨散步中讨论交谈,因为在公寓中随时都有可能会被窃听。
  「所以,苑长怎么说?决定鲁卡的藏身处了吗?」
  高桥修女问神崎。
  「苑长说,正在选择特定对象,这件事还需要准备,要我们稍安勿躁,而且要看那些家伙查到了什么地步。」
  神崎叼着烟低喃。他负责到处搜集资讯和连络。
  遥凝神专注于脚底下的泥土走着。春天的脚步渐渐接近,或许是错觉,感觉泥土柔软,富含水份,早晨清爽的阳光照出自己小小的影子,清晰的跟在身后。
  遥嗅着春天的气味。
  尽管自我抑制,极力主动阻断大部分的气味,但从工厂排放出来的化学物质、社区拆除工程中扬起的粉尘、流动的河水和从堤防青草散发出来的气味,都鲜明又强烈的刺激着她的鼻子。
  虽然早已习惯优于常人的嗅觉,但是走在户外,有时众多纷乱又繁杂的气味仍然会使她茫然失措。
  世界俨然像是涛天巨浪般铺天盖地而来,猛然灌入她心中,发觉到这件事情的那一瞬间,她宛如被大浪吞噬似的陷入轻微的恐慌。
  而她总觉得隐约闻到了自己的鲜血气味,感到一种接近绝望的感受。
  个头娇小的遥,最近初经来了。这个事实令她感到忧郁——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处于不稳定的状态。在那之前,她不过是个聪明的孩子、令人害怕的孩子、活泼的孩子。某个时间点内的孩子,体内充满了接近上帝与撒旦的特质,她对此感到心满意足。然而,如今她感觉自己正在转变成另一种生物——变成「女人」这种生物。
  她已经从各种书籍和论文中学习到,拥有异常能力的孩子一旦迈入青春期,就有可能引发意想不到的意外。
  一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迎接第二性征,身体日渐变化时不知会发生什么事,遥就感到害怕。自己的能力会变成怎样呢?自己究竟会变成什么呢?
  遥凝视在脚边摇晃的小蒲公英。
  小石头劈哩叭啦的弹起来,碰到裙子。
  嗯?
  遥忽然止步。
  小石头「啪嗒」一声,一起掉落地面。
  刚才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成功歼灭了『ZOO』的日本分部吗?」
  高桥修女的声音令遥回过神来。
  遥总觉得美惠子因为子弹的冲击力道而剧烈抖动的身影,在眼前鲜明的重现。
  脑海中仿佛染成一片鲜红,遥用力眨了眨眼。
  那场惊心动魄的枪击战之后,事隔一晚,修女们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笑容可掬的销售饼干。遥看到她们的模样,心中感到纳闷。
  圣心苑一如往常迎接早晨,一样接待远道而来买圣诞节糕饼的客人。修女们将那场枪击战中遭到破坏的地方,解释成半夜的暴风所致,立刻有大批业者火速赶来修理,损坏也在除夕之前修复完成,对于明显是枪炮的痕迹,也没有人多提半句。她十分明白「ZOO」这个组织的巨大规模及骇人程度,但是这个与之抗冲、连名字都不晓得的组织,似乎也具有不相上下的强大影响力,至于它的体系组成、如何及何时成立,遥倒是不太感兴趣。自己现在像这样真实存在,亚历山大也是。现在被「ZOO」盯上,父亲则委托这个组织保护自己。总之,自己必须活下去。对她而言,这个简单的事实就代表了一切。
  「不晓得。但确实对『ZOO』造成了莫大的损伤。」
  神崎一脸不悦的摇头。
  遥回过头来,交替看着神崎和高桥修女的脸。
  「我想,能不能让亚历山大去找那只狗呢?」
  遥的提议令神崎和高桥修女露出吃惊的表情。
  好不容易以平凡一家人的身份融入这个杂乱城镇,「食人犬」的谣言。突然出现在化为废墟的社区,是个足以令三人绷紧神经的话题。
  那只狗展现的能力酷似亚历山大所拥有的潜力,又碰巧在他们选择作为藏身处的这个城镇散播这样的谣言,对于经常提心吊胆过生活的他们而言,怀疑这件事出于「ZOO」的操作是自然而然的结果。不过话说回来,事实上也是有许多奇怪之处,但最后竟然出现了人类死者,实在令人难以忽视。
  「太危险了。」
  神崎马上反对。遥露出不满的表情。
  「为什么?不能就这样置之不理。」
  「那说不定就是他们的目的,搞不好他们正在等我们展开行动。」
  「你的意思是,这是『ZOO』干的好事?」
  「没错。他们说不定对于之前的作法失去耐性,变更为积极引蛇出洞的作战方式。」
  「为什么有必要做那种事呢?如果目的是要引出我们,代表『ZOO』已经掌握我们的所在之处了,对吧?犯不着特地让『食人犬』出没,直接袭击我们住的公寓不就得了?如果做那种预告,反而会让我们采取警戒。毫无预警、出其不意的作法反而比较有效。」
  遥合情合理的反驳,令神崎陷入沉默。
  「那,难道说……」
  高桥修女平静的开口说。
  「他们说不定不知道我们的所在处。日本分部被歼灭,『BUG』的资讯来源可能也很混乱,也无法获得资讯,手上可能只有约略的讯息指出我们似乎住在这一带,但并不知道详细地点,就无法精确的判断我们所在位置。他们会不会是为了确认这些,所以才让『食人犬』出没?」
  「也就是说……」
  遥语气冰冷的说。
  「实际上,『食人犬』真的存在。那些猫和年轻男子的尸体不是人为的。」
  看似一家人的三人沉默不语,缓慢走在堤防上。他们的身影看起来像是在讨论某种严肃的话题,比方说每天发生在年轻家庭中柴米油盐的问题或是琐碎的烦恼。
  「你记得博士他……」
  神崎慎选词条,小心翼翼的询问。
  「一共准备了多少只临床实验的狗吗?」
  遥边舔嘴唇边搜寻记忆。
  「爸爸说,真正彻底完成临床实验的只有亚历山大。原本打算让亚历山大的兄弟也参加实验,但是反馈成功的只有亚历山大,其他的都失败了。爸爸实验时,反馈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十七左右——不过,后来也经过了好几年,如果其他研究者从爸爸研究剩下的部分完成反馈的方法也不足为奇,起码他们是共同研究到过程的一半。」
  但是,遥刻意拒绝承认这个事实。不可能有其他像亚历山大的狗,而且那只狗显然被用来当作杀人武器,这种事情天理不容。
  另一方面,遥也意识到了那种情感自相矛盾。
  你还不是把亚历山大当成杀人武器使用?你还不是把亚历山大当成自己杀人的爪牙,让无辜的它浑身沾满鲜血?你认为这么做的你,有资格感到愤怒吗?
  遥觉得头痛。
  这一阵子,遥经常感到这种奇怪的疼痛。像这种时候,她会对于变得极为不稳定的自己感到害怕,仿佛意识在自己不晓得的状况下改变了,感觉自己一点一点的变成另一个不是自己的人。
  像这样感到迷惘对她是一种困扰的来源。为了保护自己的性命,她至今毫不犹豫的杀了好几个人,如果稍微犹豫,自己就会没命,被人解剖、成为实验材料。对于这件事的恐惧,转变而成她毫不迟疑的反击的原动力。失去双亲、长期过着逃亡生活的岁月,提高了她的生存本能。
  但是,遥渐渐对此感到怀疑、迷惘、失衡。她对于处在这种状态下的自己感到厌恶,不再能放任自己这样下去。
  「亚历山大能够找到它。」
  「话是这么说没错……」
  遥老话重提,神崎的语气变得不耐。
  亚历山大不是一般的狗,光是嗅觉能力就远远凌驾受过训练的警犬,若以它的追踪能力,要找出「食人犬」的下落不是不可能。
  「警方也在行动。我们现在应该关注警方办案的方向,最好是由警方发现犯人。」
  高桥修女在此之前一直凝神沉思,这才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是啊,我们不能被警方盯上,要尽量低调搜集新闻。我也会试着拜托苑长,有没有办法从哪里获得办案资讯。」
  遥的提议被这段话打断了。
  「走,我们回去吧。」
  神崎伸了个大懒腰,没有特定对谁悠哉细诉。
  遥目不转睛的盯着灰褐色的烟从工厂烟囱袅袅升起,融入春天的天空。

  *

  那是一个格外闷热的星期二傍晚。
  明明前一天春寒料峭,但那一天却从早上就温暖得令人冒汗,窗户一直敞开着。
  遥在这里的每一天,总是一成不变、周而复始做着一样的事情。
  早上起床吃早餐,遥在家中做肌力训练和柔软体操,神崎和高桥修女有时也会加入她,乍看之下仿佛缺乏体力的两人,其实相当健壮,令遥大吃一惊。事到如今,遥更清楚的明白,之所以是这两人贴身保护自己,并不只是因为他们的容貌和年龄正好适合佯装家人而已,还有其他更重要的理由。
  神崎总是忙着用简讯和电话对外连络,然后不发一语的外出。那段期间里,两人在工作时,遥会专心念书。
  父亲曾担任她的家教老师,她已经念完了大学的一般通识课程,有时候读书,有时侯上网看看论文。高桥修女会教遥经济和金融的架构,她负责运用圣心苑的资产,凭一己之力赚取高额的利益来维持圣心苑的营运。网路上的交易匿名容易,她认为那些知识和经验应该会对遥将来独自一人生存时有所助益,所以让遥实际去操作交易。
  高桥修女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看在遥的眼中,她怎么也和金钱游戏扯不上边。遥观察这位看似善良的女性,她落落大方,动不动就哭,但却架起机关枪,没有半点犹豫的射死美惠子。想起这件事,遥感觉恍如隔世。现在想起这件事,心中不再会产生任何情绪,但是经常感觉无法置信,当时那个开枪的女人和这个迅速分析市场、手脚俐落的下指示的女人是同一个人,而且是个行事稳重的人。
  早晚及每次用餐,遥仔细观察向上帝祈祷的高桥修女,她就会面露微笑。
  「杀人不眨眼的我向上帝祈祷,很奇怪吗?」
  高桥修女看穿她的心思,令遥张皇失措,为之语塞。
  「正因为我杀人无数,罪孽深重,所以才需要上帝的救赎。」
  这句话中包含着十分真挚的情感,令遥心头一怔。她不晓得高桥修女有何种过去,但是遥心知肚明,她肯定也和自己一样隐藏着地狱般的回忆,所以才需要向上帝祈祷。从此之后,遥虽然没有和她一起祈祷,但会开始注视高桥修女祈祷的身影,并且产生共鸣。
  神崎和高桥修女很少两人都不在。两人为了避免同时不在遥身边,多半会调整行程,但是这一天两人都有非出门不可的事情,遥独自一人留在傍晚的闷热房内。
  没有微风吹拂,宛如褪色般日暮、黯淡的三房两厅。高桥修女和遥睡在内侧的和室,另外有一间两坪多铺木板的房间,里面放着电脑和沙发床,神崎就睡在沙发床上。有人从玄关进来时,那个地方位于一个视觉的死角。
  这天遥厌倦了看书,出神的眺望着浮现在窗外橘色天空中的电线轮廓,车站前商店街的喧嚣犹如涟漪般,从打开二十公分左右的窗户荡了进来。
  这种日子要持续到何时呢?
  遥疲惫的思考这种事。每天不但单调,而且生命备受威胁。看似平静的生活不知何时会被颠覆。有一天会怀念这种日子吗?届时想起,会认为那是最后的平静时光吗?遥只是单纯的想要知道这一点。
  遥感到口渴,起身打开冰箱。
  伸手正要拿出盒装牛奶的那一瞬间,忽然又受到头痛侵袭。
  感到疼痛的同时,有一种什么裂开般的奇特感觉。
  惊讶更甚于疼痛。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总觉得看见了有颜色的火星像烟火一样在脑袋中炸开。
  想起来,她当时精神疲惫,说不定是下意识放松了戒备。或许是精神因为慢性紧张而涣散,在不知不觉间放松了绷紧五感的缰绳。
  下一瞬间,全身感觉到「咚」一声沉闷的冲击。
  咦?
  遥看见牛奶在摇晃,而且是隔着牛奶盒。不,果真是「看见了」这个吗?到底应该说是看见,或者是映照在脑海中的影像呢?
  但是,她确实看见了牛奶盒中七分满的牛奶左右晃荡。也就是说,刚才感觉到的冲击,是亲身感觉到的物理性冲击。
  「哐当、哐当」,有什么掉在脚边。
  一看之下,原来是几个原本贴在冰箱门上的蔬菜造型磁铁掉在地上。
  遥似曾相识。
  好像在哪里看过和这类似的景象。
  想到一半,遥发出「呜」声,不由自主的缩起身子。
  那一剎那,她感觉到整个世界以惊人的速度,朝自己的脑袋施加压力。
  那是一股大脑爆炸般的冲击力道。
  遥反射性抱住头,怀疑自己的大脑已四处飞散,她大声尖叫,马上蹲了下来。原本闷热的房间一瞬间充斥着寒气,所有墙壁都像电视剧的布景般同时「啪嗒」一声拆除,她有一种错觉,好像外界像洪水般一下子灌了进来。
  全身的内脏和神经从嘴巴倏地翻面暴露在外,像是被抛到宇宙中般,令人感到无依无靠、惊恐不已。
  遥因为恶寒而全身颤抖不已,在厨房的地板上发出无声的尖叫,并不是提防被隔壁听见,而是即使想叫也完全发不出声音。
  色彩在她的眼皮内侧炸开。噗嗵、噗嗵的心跳声和世界的脉动重迭,身体被排山倒海的重力按倒在地上。
  啊、啊、啊。无法呼吸。
  然而遥凭本能理解到,那在现实中似乎是一眨眼间的事。
  突然,一切事物发出「咻」一声,逐渐恢复秩序和原本的速度,回到原本的位置。
  下一秒钟,遥在冰冷的地板上猛然睁开眼,眼前是平常的公寓。
  一样闲适的傍晚,肌肤上冒出粘腻的汗水,商店街的喧嚣从窗户缝隙中钻了进来。然而,遥一面缓缓起身,一面目不转晴的注视着空中的一点。
  房间笼罩在黄昏独有的暗橘色之中,夕阳柔和的射进厨房。
  遥随即稍微移开视线,望向大门。
  她的眼睛凝视那扇灰色的铁门。仿佛能够透视那扇门看到对面一样。
  实际上,遥的眼睛的确看见了什么。
  她看见的不是门的对面,而是更遥远的地方——穿过商店街,存在远处的其他东西。和刚才的牛奶一样,她无法理解该怎么形容「看得见」这件事情才好。也许说是感觉到某些景象比较正确,但是,她觉得自己的双眼和大脑看见了什么,感觉有某种朦胧的影像在脑海中渐渐具体成形。
  我又「进化」了。
  遥的心中如此确信。不过她不称那为「成长」,因为她的成长等同于没有人见识过的新领域。
  她感觉自己已经获得了控制那个新境界的能力。脑中的景物变得澄澈清晰,切身感觉到一片比之前就能感觉到的区域还要更远的部分,而且明白自己能够从中挑选所有感觉到的对象,选定其一并且聚焦令它更加清晰。
  遥集中精神。
  能够令我如此清楚感觉到它的存在到这种地步的,究竟是什么呢?
  一阵奇妙的骚动袭上心头。
  这种感觉好像在3D电视中移动摄影机,影像有些粗糙,颜色也模糊不清。然而,感觉在画面深处有清楚的黑色西瓜籽,因为周围的景物粗糙,所以轮廓清晰、色彩鲜明的西瓜籽,会直接跃入眼帘。
  遥谨慎的站起来,脚尖踩到地面上的磁铁。
  她站在门前,心中犹豫不决,因为她被严禁独自外出。虽然她手上有行动电话,但打手机等于是给人机会窃听,所以除非有相当要紧的事,否则她不会使用。
  西瓜籽一动也不动。
  遥终于下定了决心,把手机放进裤子口袋,关上窗户,悄悄走出屋外锁门,迅速的观察周围。
  晚风有些慵懒的吻上脸颊,炒洋葱的气味不知从哪里乘风飘来。一旦注意力被那股气味吸引,周遭的餐饮店和从某户人家的通风扇排出的各种准备晚餐的气味,立刻扑鼻而来,遥连忙阻断鼻子的感觉。
  她反射动作似的把手伸进口袋,犹豫是否戴上口袋里的口罩。
  她在平常白天万不得已必须出门时,会戴上口罩。为了使大人认定她是感冒向学校请假,以免令人起疑,为何应该要在学校的孩子在这种时候会走在街上?而且口罩会遮住她的半张脸,她认为只会令人留下「戴口罩的小女孩」这种印象,路人大概难以区分她和别的孩童。
  不过,现在已经是学童们下课回到家的时间了,明明这么闷热,如果戴口罩的话,说不定反而会引人注目。
  她将口罩塞进口袋深处,快步走了起来。
  世界就在眼前,许多人为了各自的生活像颗陀螺忙不迭的转动。
  遥潜入人群,在一群回家的上班族和放学的国中生之中移动。
  新的感觉令她颇为兴奋,同时也令她感到紧张。
  而她察觉到在自己内心深处涌出到了一股极为接近憎恶的情感在蠢动。
  爸爸。为何是我呢?为何反馈在我身上呢?你为何下定了决心,要将自己的女儿变成怪物呢?
  那是从小一再扼杀至今的情感。
  父亲认为,那是自己对女儿的赠与吗?他没有想过结果会变成如何吗?毫无临床案例的人体实验,会令女儿感到多么的孤独和不安呢?
  自己逐日改变,渐渐变得越来越莫名其妙,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动物,最后究竟会抵达何种境界呢?
  遥一面抑制恐惧、憎恶和兴奋的情绪,一面走在黄昏的街头。
  不可思议的感觉使她暂时忘却了复杂的情感。
  感觉像是走在西洋镜上。但是是从自己步行的那面西洋镜的上空高处往下俯看。
  而且能够感觉到那个像黑色种子般的东西在遥远的东南方。
  遥小跑步的一直朝着它前进。
  一穿越商店街,眼前是宁静的住宅区。越往前走,远方那令人毛骨悚然、化为废墟的社区轮廓逐渐清晰。
  遥能够越来越清楚的感觉到黑色种子的存在。
  好近,就快到了。
  遥加快脚步,但是,下一秒钟她「啊」的轻呼一声,停下脚步。
  这时,她突然理解那个黑色种子是什么了。
  是亚历山大。
  种子开始移动。大概是傍晚出门散步。遥发现它之所以之前一直没动,是因为它一直安静的趴在家中。
  原来和自己紧密连结的事物,纵然身在远方也能够清楚的感觉到啊。
  遥恍然大悟。
  为了确认这一点,她试着进一步接近那个黑色种子。
  她看见一名牵着柯利牧羊犬的老人在远方的角落转弯,忍不住悄悄将身体向后缩,以免自己进入他们的视野。
  但是,转进巷子之前,她看见柯利牧羊犬的头抖动了一下,将身体扭转向遥所在的位置。
  亚历山大也感觉到了遥的存在。
  之前他在附近时,遥也会清楚的感觉到他的存在。遥觉得,自己甚至能够感觉到它接近心电感应的意识。
  难道感应的领域更加扩大了吗?
  令人惊讶的是,遥感觉到亚历山大的意识钻进了心中。它也确实的理解到遥在这里。
  那是一种内心变得清明,一道清流注入干涸池塘的感觉。
  它恐怕从很久之前就持续将意识发送至我的内心。亚历山大的意识传送毫无迟疑,感觉像是一种习惯。
  遥意识到,我靠近它了。它像是是传道师,自己只不过是受到它引导罢了。
  亚历山大的意识令遥心情平静,替她打了一剂强心针。
  谢谢你,亚历山大。结果,总是你在帮助我、拯救我。
  看着亚历山大和老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眼前,遥一面在心中低喃,一面疲累的开始从来时路折返。
  必须在两人回来之前到家。
  疲劳一股脑儿的涌上身。这也难怪,因为她到达了新的阶段,心神因为未知的体验而耗损。
  自己的体内接下来究竟会发生多少事呢?每一次身心都能撑得住,并且适应吗?
  遥感到深不见底的不安。
  疲劳一旦涌现,整个人立刻被像是要吞噬全身的睡意取代,遥和强烈的睡意奋战,并试着一脚踏进商店街的入口。但是,有股不对劲的感觉令她停下了脚步。
  亚历山大?
  遥不由自主的回头。当然,老人和狗的身影都早巳消失在街角。
  但是,她心中确实捕捉到了亚历山大的所在。
  她甚至能够瞭若指掌的感觉到亚历山大踩着规律的脚步,朝堤防走去的动作。
  遥思绪混乱。
  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全身冷汗直冒。
  还有一个。
  遥能够感觉到背后远方有另一个像黑色种子的物体,和亚历山大有些微不同的物体,另一个感觉和自己相近的物体。
  怎么可能?
  遥脸色铁青的抬起头来。
  暮色迟迟春日长,低矮透天厝林立的住宅区对面,宛如墓碑般耸立于坡度和缓山丘上的社区,出现在她眼前。
  背脊窜过一阵凉意。
  它在附近。
  直觉如此告诉她。
  类似亚历山大和自己的动物,现在就在附近。
  「食人犬」。
  遥确信。肯定没错,「食人犬」果然存在,而且「食人犬」和自己及亚历山大一样,都是受人摆布的生命。
  喉咙深虑因打击和绝望而感到苦涩。
  遥厌恶不已,觉得自己重新被盖上了「有违常理的怪物」这个烙印。她的膝盖颤抖,失去力量。
  宛如不祥污点的种子忽然消失。
  遥心生动摇,即使明知不可能看见任何事物,却仍四处张望。
  看来那个动物似乎跑出了遥的感应范围外。
  遥对此深感放心的同时,以一脸受到严重打击的表情,悄然无声的走向公寓。

  *
  
  遥抵达住处,整个人瘫倒睡觉时,高桥修女回来了,一面对遥说「你这样打瞌睡会着凉唷」,一面替她盖上了毛巾被。
  不久,神崎也回来了。他的表情有些严肃。
  高桥修女好像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但是没有特别多问什么。
  遥和高桥修女一边准备餐点,犹豫该不该告诉两人刚才发生的事,独自外出的事八成会受到斥责,但「食人犬」存在,以及它是以和自己一样的过程产生出来的,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她的理性认为应该说,但是要说些什么令她迟疑。她的内心知道该告诉他们两人的,是刚才自己感觉到的可怕经历。
  神崎他们是否因为遥是在不幸过程中诞生的孤独孩子,所以才会守护自己至今呢?假如他们知道世上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其他类似的生物,他们会不会认为它们和人类是敌对的生物呢?他们会不会重新将「遥之辈」视为怪物,而歧视它们呢?
  这么一想,遥就感到背脊发凉,
  「鲁卡,不用搅拌那么久。」
  听见高桥修女错愕的叫声,遥才回过神来,望向被搅出一堆丝的纳豆。原来不知不觉间,遥已用力搅拌了纳豆好几分钟。
  「——前几天遭人发现,疑似被动物袭击致死的年轻男子,经过警方调查,确定身份是因商滞留日本的金谷麦可。」
  电视主播的声音,令遥和高桥修女望向萤幕。
  神崎从刚才就一直盯着新闻,轻轻咂嘴。
  「日裔美国人?」
  高桥修女皱起眉头。
  「没错。警方隐瞒了事实,其实他似乎是国务总局的人。」
  神崎果真是采访记者。身为采访记者的他,人面广阔,在警方和政府机关也有情报来源,所以好像已经从某个管道得到了这项资讯。他回家之后一脸严肃,大概就是因为在思考这件事。
  「国防总局?这是怎么一回事?国防总局是站在『ZOO』那一边的吧?这么说来,这起犯罪不是『ZOO』干的啰?」
  高桥修女一面舀味尝汤,一面偏头不解。
  「不晓得。但是,他们不可能平白无故来这种地方。他们展开行动,铁定和『ZOO』脱离不了关系。」
  神崎双臂环胸,盯着电视萤幕。
  「——难不成,『ZOO』在找的不是遥和亚历山大?」
  遥瞄了神崎一眼。神崎大概察觉到了自己的话具有何种意义。
  「不然他们在找什么?」
  高桥修女一脸诧异的问。
  「『食人犬』啊。」
  神崎爽快的回答。
  高桥修女和遥各自以复杂的表情看着神崎。
  结果,遥那一天没有告诉两人白天发生的事。
  不久,部分周刊杂志揭露在化为废墟的社区发现的男子是美军的相关人士,看到这篇报导的人们之间,开始流传更加奇怪的谣吾。
  「食人犬」是美军所饲养,从美军基地逃出来的狗。
  因为是为了保卫基地而饲养的狗,所以训练它杀人技术,并且也惯于藏匿行踪。遇害的男子是试图捕捉逃离基地的狗,结果反而被狗杀害。
  遥他们听到这个谣言,内心五味杂陈。
  就某个层面而言,谣言道出了真相。但是,不晓得遥他们知道的真相,和这起事件的真相是否真的一致。
  自治团体对于这个奇怪的谣言也感到困惑。实际上,因为牵扯到美军相关人士的死亡,所以这件事并不好善后。警方、消防队、卫生所的员工,都在附近一带展开大规模的搜索,然后对媒体发表,没有市民谣传的那种动物。
  「他们摆明了企图让这个谣言到此为止。因为对于自治团体而言,和美军相关的丑闻是禁忌。」
  神崎一面看电视上的警方记者会,一面低喃道。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件令人心底发毛的事件。真的有那只狗吗?『ZOO』和这件事有关吗?到头来,没有半个人看过狗的身影。这件事会怎么发展呢?杀人命案会成为悬案?美国那边默不作声也令人匪夷所思。」
  高桥修女边泡茶边说。
  他们正在讨论遥的藏身处。在这里展开生活已经三个月,不能再让读小学年纪的遥继续闭门不出。
  「最后选择的是……」
  神崎一面看文件,一面开口说。
  「香港、阿姆斯特丹,以及……」
  神崎顿了半晌,瞄了两人一眼。
  「——华盛顿。」
  「华盛顿?」
  高桥修女和遥同时叫道。
  「这样岂不是自投罗网?为何特地选择那里?」
  高桥修女气愤的说,神崎微微抬起手来。
  「就是因为这样,他们会有盲点,而且我们的同伴众多。再说,公开的时间差不多到了。」
  「公开?」
  这次轮到遥提高音量。
  「总不能永远东躲西逃。遥是无辜的。她不能接受该受的教育,社会生活也受到制约并不合理。我们认为备齐『ZOO』至今所作所为的证据,向全世界公开这件事的时机已成熟。」
  听到令人意想不到的发言,让遥有些失神。神崎淡然的继续说:
  「订做婴儿已经不是梦想。在不久的将来,这将成为理所当然的事。我们正在准备,想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公开。」
  遥哑口无言。
  公开。向全世界公开我的事。
  脑海中浮现自己站在讲台上的身影。
  像焰火般闪个不停的相机闪光灯、拍摄自己的电视摄影机、蜂拥而至的采访记者、人们异样的眼光、亢奋与怒吼。报纸的头版头条会是什么?二十一世纪的科学怪人?
  或许是感受到遥散发出来的恐惧,高桥修女悄悄将她的肩膀搂向自己。
  「你想把鲁卡当作展示品吗?」
  或许是感觉到她的话中透出责难的语气,神崎轻轻一笑。
  「并不是直接让遥出席公开场合。但是,如今博士过世,没有人晓得遥拥有何种程度的能力,今后会有何种危险,那对于遥而言,也不是好现象。她体内究竟正在产生何种变化?有没有伴随成长而生的风险?考虑到她接下来变成大人,结婚生子,必须有人仔细检查她的健康状况。」
  遥心头一惊。结婚、生子。自己迟早会有那么一天吗?她之前从没想过,那些字眼会跟自己有关。
  自己能生小孩吗?假如生了小孩,他究竟会是怎样的孩子呢?纵然试着想象,脑海中也只浮现出没有五官的婴儿身影。
  世代交替,将父母的能力和资质传授给孩子。子子孙孙,一代接一代的繁衍个体数量。
  爸爸到底做了什么?他究竟凭什么那么做?
  遥再度感到绝望和愤怒。
  就在这个瞬间,遥忽然感觉到它在附近。
  全身细胞好像瞬间清醒了过来。
  它在。它就在附近。
  遥将精神集中在自己体内的感应器。
  亚历山大?不,不是。
  她下意识的抬头看天花板。
  在上面。
  「怎么了?」
  神崎看到她的样子有异问她。
  「在附近。」
  遥示意两人不要动,目不转睛的注视天花板。
  「什么东西?」
  「『食人犬』。」
  两人好像吓了一跳,同时抬头看天花板。
  「嘘!」
  遥更加集中精神。
  在正上方。不,它——正在动。倏地靠了过来!为什么?
  遥冲向铝门窗,关上原本打开的窗户。
  遥锁上月牙锁的同时,有一个庞然大物「咚」一声的在阳台着地。
  「天啊!」
  三人奔向房间内侧。
  铝门窗蕾丝窗帘的对面,有一个巨大的影子。
  三人不禁倒抽一口气,注视着那个黑影。电视中发出猜谜节目的吶喊声。
  遥感觉隔着玻璃灌进惊人的杀气和智慧。当然,它不是亚历山大。在玻璃对面的是头体格结实、经过锻炼的野兽。
  遥看见一对微微发光的眼睛,那双眼睛骨碌转动。
  不久,那一团黑色物体冲撞玻璃,发出「咚、咚」的声音。
  「它打算撞破玻璃吗?」
  神崎反射的掏出手枪,朝那一团物体架起。
  它完全没有发出声音。没有吼叫半声,默默的撞冲铝门窗。
  要是那个巨大的身体冲进屋内的话?
  遥感到毛骨悚然。
  在这个狭窄的房屋内无处可逃,立刻会被那头动作敏捷的野兽攻击而身受致命伤。
  但是,它好像没有使出全力撞冲。要是它全力撞冲的话,玻璃大概早就裂了。
  或许是意识到这一点,神崎也一面架着手枪,一面静观其变。
  高桥修女和遥也屏息凝眸注视窗外。
  突然间,杀气消失。
  它忽然停止动作、竖起双耳,巨大的脑袋转向别处,悄然无声的跳跃,从阳台上消失。
  「啊!」
  遥第一个移动。
  「危险,不要马上出去!」
  神崎制止她,但是遥感觉到它在一眨眼间远雕了屋外,遥克制不住要看它一眼的欲望,她火速打开铝门窗的锁,冲到阳台往上看。
  有一个影子在黑暗中,消失在屋顶上。
  仅在短短一瞬间,大型的牧羊犬身影掠过遥的视野。
  不久,神崎也探出头来,抬头看天空咂嘴。
  「妈的,原来是从上面跑下来的啊?」
  这栋公寓因为建蔽率和日照的关系,楼层越高面积越狭小。南边朝屋顶倾斜,区隔各户人家的墙壁形成陡峭斜面向下延伸。狗似乎是从那个斜面冲下来,跳进阳台的。斜面相当陡峭,人类没有救生绳要从那里下来很困难,但是狗就可能做到。
  「原来还有这一招啊,看来这里也很危险。」
  神崎心生畏怯。
  遥在入夜的空气中凝神侧耳倾听。
  它的气息越来越远,遥可以感觉到它正沿着大楼和公寓的屋顶移动。若以它们的跳跃力,应该能够轻易跳过狭窄道路。
  气息随即消失,遥轻轻叹了一口气。
  「进去吧。」
  神崎一脸失望的表情进入屋内。
  遥仍旧抬头仰望天空,稍微感到安心的同时,内心涌现疑问。
  为何特地出现在这里呢?如果想闯入的话,早就能轻松闯入,即使神崎拿着手枪,我们应该也很难全身而退。如果想攻击,今晚应该最适合突袭。实际上,完全没有人预料到牧羊犬会出现在阳台。
  为什么?
  遥在心中默默的发问。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黑暗的深处正在酝酿某种自己预料不到、想都没想过的事情。

  *

  巨犬实际出现在眼前,对遥造成莫大的冲击。
  它知道三人的所在处,知道他们的事,而且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为何。
  他们自认为先前十分小心谨慎过生活,但是它站在阳台上那一瞬间的恐惧,促使三人采取新的警戒方式:窗户总是紧闭,并且上锁,窗边多放了一把电击枪,以便随手可得。
  但是,三人之间产生了共同的认知。
  这件事背后的指使者应该不是「ZOO」,而是另有其人。
  没有人说出口,但是都如此确信。
  某个第三势力如今正在行动,不知道他的真面目令人感到害怕,但还不清楚他到底是敌是友。但奇怪的是,他们三人却对于这个暧昧不明的情况怀有一丝希望。在「ZOO」和自己对立的二元论世界中,出现了第三势力,说不定即将扭转这个杀气腾腾的世界。虽然不知是吉是凶,但是或许会替这个僵局带来改变。
  至于遥的藏身处,高桥修女主张香港,而神崎则主张华盛顿,结论是交由遥自行判断。
  遥陷入犹豫之中。这次的决定将会左右自己未来的人生,恐怕也会将神崎和高桥修女两人的人生一并卷入。虽然他们好像认为那是理所当然,但是坦白说,遥不愿将两人拖下水,不过自己还未成年,无法没有监护人而独自生活。
  遥打从心里希望迅速变成大人,变得能够一个人活下去。
  打从身心开始渐渐发育时起,遥的心中便开始浮现这样的念头。从能看见冰箱中牛奶盒的内容物的那一天起,她也下定了一个决心。
  变成大人,代表能够选择自己的人生。
  假如今后能力失控,超越了自己所能控制的范围,就自我了结,结束自己的生命吧。
  如今,这种想法也是支撑她生活的心灵支柱。生不由己,也不能选择拥有什么能力,但起码能够选择自己的死期,好歹这个权力是属于我的,我想以自己的意思决定自己的人生。反馈或许会对人类有帮助,说不定能拯救为病所苦的人。不过,我不是为了成为对人类有贡献的实验材料而生,死的时候,我想以一个普通女孩子的身份死去。我不要留下尸体,以免死后遭人解剖。
  遥殷切的期望着。
  他们预定四月底从这里退租,因为打算混入黄金周假期(注)蜂拥的出国热潮之中逃出日本,所以没有太多时间考虑这些问题。
  遥被迫在下周末晨间散步之前做出决定。
  (注:日本的黄金周是指每年四月二十九日至五月五日。)

  *

  又一个凉飕飕的阴天早晨。
  明明是早晨,但却一反常态的光线黯淡,四周笼罩着混浊的空气。
  三人一脸紧张的走在堤防上。
  没有人开口。
  从工厂的烟囱升起的一缕轻烟如画般静止,融入云中。堤防上的樱花总算开始朵朵绽放将堤防染成一片粉红,但整体上的开花期明显晚于过往。
  日本的春天。
  说不定是在日本最后一次看见的春天,遥将这幕景色深深烙印在脑海中。
  遥出神的眺望堤防、工厂和冷色调的河川。
  「鲁卡,你怎么了?」
  高桥修女打破沉默,若无其事的问。
  遥短暂的被拉回现实,但霎时又陷入沉默,继续在堤防上走了一阵子。
  两人也没有催促她,只是跟在遥身后走着。但是,遥知道他们一直在等自己的答案。今天社区里依然在进行拆除工程,从远方发出「咚咚咚、碰碰碰」那种破坏水泥的工程声响。
  「警卫好森严。」
  高桥修女往社区的方向瞄了一眼,低喃道。
  「因为听说今天从早要以爆破处理剩下的大楼。半径五百公尺之内应该是完全禁止民众进入,据说附近居民也被暂时撤离。」
  神崎一边点烟,一面回答。
  「撤离。」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字眼令遥耿耿于怀,望向社区。
  一群灰色的水泥建筑。
  老人和柯利牧羊犬从正前方而来,向三人轻轻点头致意。
  突然间,亚历山大竖起耳朵,把脑袋转到另一个方向。
  众人大吃一惊,顺着亚历山大的视线往前一看。
  亚历山大一动也不动,一直竖着耳朵,紧盯前方许久。
  它突然冲下堤防,横越停车场,才一眨眼工夫就消失在民宅之间。
  「啊!」
  「鲁鲁。」
  亚历山大宛如闪电般迅雷不及掩耳、让人措手不及的速度,令留在原地的四人呆楞,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它鲜少没有接受任何指示,就按照自己的意思行动。
  「它怎么了?」
  神崎一脸慌乱的表情四处张望。
  遥感觉到肌肤微微刺痛。
  静电?不,这是……
  遥感觉到周身有一股沉重的压力袭来。
  和当时一样,大脑突然炸开的感觉。
  就像是有巨大的光束从脑袋中,朝四面八方迅速扩散,迸射而出。
  看见了,在那个社区中。
  遥意识到自己看见的那一剎那,画面开始在脑海中高速奔窜。
  眼看着灰色的房子像是箱子般逼近眼前,无数的房间犹如蜂窝般穿透,以3D的方式在脑海中呈现全貌。
  里面有很多人。遥看到许多男人沿着走廊和墙壁,在建筑物中不断移动。
  这些男人是谁?
  遥的大脑在一瞬间察觉到,他们是武装者,具有组织性、并且受过严格训练的人。
  「他们不是「ZOO」的成员。」
  遥低喃道。
  「他们是驻日美军。」
  「咦!?」
  神崎脸色一变。
  「怎么可能?他们在那里面?」
  「警卫当中也有一些。」
  遥从聚集在装设着有刺铁丝拒马四周的人之中,发现了几个不同于其他警卫,显得异常的男人。虽然外表是东方人,但想法却是美国人。他们都荷枪实弹,眼神锐利的监视着四周情况。
  多么明目张胆啊!这么大批人马大白天光明正大的在这种住宅区的正中央,究竟想要做什么?以社区的爆破工程为障眼法,是为了要掩盖什么?
  这时,遥清楚的感觉到了它的存在。
  前一阵子跳进阳台的它,它在远方令遥感觉到像黑色种子般的存在。
  除此之外,遥还感觉到了亚历山大逐渐朝它靠近的气息。
  「亚历山大正前往那边。」
  「为什么要节外生枝?」
  「因为它在那里——前一阵子来过阳台的。」
  「巨犬吗?」
  「等一下。」
  遥打断神崎进一步的询问,专注集中感觉。
  还有另一个人。
  「有人在。」
  遥睁开眼睛,感觉全身在颤抖。
  社区中有另一个人存在。八成就是控制它的人——有人站在社区的屋顶上——一直在观察着周遭的动静。
  有别人的能力和自己相当接近。
  遥即使如此确定这件事情的真实性,仍然觉得难以置信。
  这世上有和自己一样的人,和自己拥有相同资质的人,现在真的就在那里。
  遥下意识的发足狂奔。
  出于强烈的好奇心,身体受到那股难以压抑的冲动驱使,遥迅速冲下堤防,追在亚历山大后头。
  「遥!」
  神崎大声叫道,但遥头也不回。
  「遥,回来!」
  遥以和亚历山大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速度,冲下了堤防。
  亲眼目睹遥如脱兔般的敏捷动作,令神崎和高桥修女大感震惊。
  「糟了。遥和亚历山大竟然冲进了满是驻日美军的地方。」
  「怎么办?」
  「你身上有武器吗?必须带他们回来才行。」
  神崎重新面向高桥修女,高桥修女摇了摇头。
  「我只有手枪。」
  「我家比较近。你们跟我来。」
  老人扬了扬下颚,快步跑了起来。两人一面望向遥和亚力山大身影消失的社区,一面跟在老人身后。
  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神崎面向一片灰色建筑物,在心中叫道。
  看似宁静的早晨,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发展,今天想必会是具有某种关键性改变的一天。
  神崎一面拼命赶走心中涌现的不祥预感,一面奔跑。
  
  *

  社区四周的透天厝居民好像已确实撤离。
  社区屋内雨窗紧闭,大门也上了锁。
  遥追逐亚历山大的踪迹。
  亚历山大不久之前留下的足迹,出现在小房子的庭院前面。
  它应该是察觉到自己的同类身在其中,并且知道对方处于危险的状态,所以受到一股必须去救援的强烈冲动驱使而行动。
  亚历山大感到孤独吗?
  无论是在狗当中,或者在人当中,它感到寂寞吗?
  然而,会是谁呢?在那里的真的是我们的同类吗?尽管身体是同类,但是内心呢?不过,为何美军要包围他们呢?
  尽头处有一道高五公尺左右的石棉瓦围墙。住宅区与街道之间,蓝色的围墙向两边绵延而去,大概兼作隔音和防止入侵,高度颇高。
  遥左右张望。
  若是亚历山大,应该能够一跃越过它。
  但是我又如何呢?
  尽管在狭窄公寓的生活中锻练肌力,但是没有机会确认自己的运动能力,究竟达到何种程度。
  遥抬头仰望蓝色围墙,耳边听到从远方传来捣毁水泥的声音。
  任谁都会相信,围墙里面正在进行拆除工程,大概作梦也没想到美军士兵会拿着枪潜入其中。
  遥踌躇许久。
  但脑袋中忽然浮现自己以U字型的拋物线,跳跃越过这道围墙的画面。
  于是下一秒钟,遥跳了起来。
  她下意识的脚蹬地面、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轻飘飘的描绘出想象中的拋物线,身在高空中。
  围墙对面、草坪枯黄的公园映入眼帘,遥瞥见了一群枯树留在宛如坟场般的灰色建筑物中间。
  这是身体的力量?或者是意志力呢?
  遥感到困惑的同时,心里明白自己办得到。
  她发出「咚」的轻脆声响,越过围墙,双脚刚落地,马上凝神观察四周。
  拆除工程在远方进行,这一带都不见人影,亚历山大早已消失无踪。
  老旧的社区有许多入口,到处都进得去。大部分的门窗都任其敞开,已经无人居住的痕迹。
  遥顺势溜进最近的一栋,爬上逃生梯,在三楼的楼阶间蹲了下来。
  空空如也的植树盆栽和玻璃碎片散落一地。
  遥发现像刚才在堤防上那样透视远方景象,相当消耗体力。虽然现在因为极力想要确认亚历山大和其他同类的所在处,而尝试集中精神再次透视,但是大脑像是麻痹了一样,无法像之前那样清楚感觉。
  稍微休息一下再集中精神吧。
  遥闭目养神。
  这栋建筑物内没有半个人,顶多只有几只野猫和小鸟。
  怎么办?该怎么办?
  遥顿时感到焦躁,追着亚历山大,凭着一股冲动来到了这里,但是现在开始有些后悔自己的有勇无谋。
  没事一头栽进麻烦的地方。不过,既然走到这一步,除了歼灭美军的部队(约略计算一下,美军派出了四十多人)之外,没有其他选项。如果遥和亚历山大被人看到,马上就会曝露身份。
  但是,自己能够收拾这么多人吗?
  遥反射性的按住口袋。
  我手上只有这把短刀。他们拥有强大火力。
  神崎他们会怎么做?八成会来助我们一臂之力。但纵使他们是优秀的战士,恐怕也难以对抗一大群训练有素又有组织的美军士兵。
  但是,即使能够再重来一遍,我还是会不假思索的冲进来,要抑制那股冲动是不可能的事。
  遥握住短刀刀柄,仔细思考。
  我想做什么呢?想从美军手中救出他们两个吗?救了他们又如何?话说回来,连他们是否站在自己这一边都不晓得。
  但是,我必须见他们一面。
  遥如此下定了决心。
  为了见到他们,我会毫不犹豫的解决美军的士兵。
  遥感觉到背脊开始发热,正沉浸在情绪的强烈波动时,有人在遥脑袋中呢喃。
  喏,你看,你老早就已经是怪物了。你只能靠杀人才能感到亢奋,不是吗?你知道自己面对杀戮有多么兴奋吗?
  快点送自己上西天吧。下定决心要亲自决定自己的死法的人不就是我吗?竟然已经失控到这地步了。
  心脏怦怦的剧烈跳动,喉咙干渴欲裂。
  突然传来「啪」的一声,遥反射性的跳起来,架好短刀。
  一看之下,原来是野猫在闻翻倒的植树盆栽气味。
  没想到自己居然连猫的气息都没察觉。
  遥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擦拭冷汗。
  冷静!现在没时间烦恼那种事。对手是美军部队。这里是战场。在战场上击倒敌人是士兵的任务,面对他们,道德和感伤都派不上任何用场。
  遥听见野猫跑走的声音,在走廊的天花板回荡。
  人去楼空,大门和窗户洞开,连远方的声音都听得见。
  遥缓缓起身,一进入阴暗的走廊便观察房子的构造,每一间的格局都几乎一摸一样,记住布置与格局有益无害。
  每一间房子都是一样的隔间,天花板低矮。
  走廊相当狭窄,如果在这种地方展开枪战,流弹大概会令人大伤脑筋。如果在一条视线毫无阻碍的走廊上互相开枪,压低身体奔跑的狗绝对比较有利,而这里老早就已经断电,而且里面一片漆黑,没有几盏紧急照明灯。这一点对狗而言,大概也很有利。
  遥不时侧耳倾听,好像还没有开战,没有听到任何枪声。
  任谁在这个宽敞的废墟中都会屏息观察周遭的动静。
  亚历山大在哪里呢?
  遥决定试着移动。当务之急是先找到亚历山大,必须让它察觉到自己在附近。
  遥忽然将身体紧靠墙壁。
  士兵在外面沿着建筑物的墙壁移动。
  遥仔细聆听,快速窃窃私语的声音顺着墙壁,从楼下两楼的外面传进入了她耳朵。

  「使用催泪弹如何?」
  「有许多入口,不太有效。」
  「上级命令要留活口。」
  「狗屎!」
  「如果直接丢手榴弹,也省了麻烦的拆除工程。」
  「都因为那些家伙,让我们白费这么多工夫。」
  「只为了区区一条狗和一个小孩。」

  遥闻言心头一惊。
  区区一条狗和一个小孩。
  小孩?这是指谁?不是我和亚历山大。他们在追的是那只「食人犬」和——
  小孩?
  不知为何,遥的背脊发凉,总觉得听到了另一个自己存在,自己的分身。据说一旦看到另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身影,马上就会蒙主宠召。
  遥想起了那种迷信。
  脑袋中一片混乱。在这里的究竟是谁呢?他们正和谁战斗呢?突然间,遥听见士兵们低声发出惨叫。
  那一瞬间,遥清楚感觉到了。之前感觉过的惊人杀气和智慧。
  它来了。遥在阴暗的屋内闭上眼睛,看见——感觉到——它在不知不觉间悄悄靠近,一个接一个击倒士兵。
  比亚历山大大上一圈、感觉吓人的牧羊犬,不给士兵拿枪指着它的一丝机会,一击咬断敌人的喉咙。
  它的动作竟然令遥感到优雅,具备了压倒性的实力。在接近战中,无人能和这种动作灵敏又份量十足的生物相抗衡。
  有人开枪了,但是扣扳机的士兵已经逐渐失去意识。
  杀戮在一瞬间结束,四名士兵横躺在灰色水泥上的身影浮现眼前。
  但是,那只巨犬一动也不动的面墙站立。
  遥侧耳倾听。
  她明白了。它察觉到了遥身在三楼的墙壁对面。
  遥决定试着发送念波——

  过来。你知道我在这里吧?我和你是一样的生物,和你拥有一样的能力。

  遥试着传送自己的意念,但是它暂时没有反应。杀气已经消失,但是它的意识毫无改变。不久,它一个转身跑开,前往另一栋建筑物。
  行不通啊。
  遥感到失望,但随即打起精神,打算之后再试试看。
  比起失望,遥更在意它的去处。它是不是想回饲主的身边呢?如果跟在它身后,说不定就能见到饲主。
  遥悄悄展开行动,跟在它身后。
  灰色建筑物像箱子一样堆迭林立的鬼城杳无人影。
  遥听见在远方的拒马附近,正在进行震天价响的拆除工程,但那大概是为了不让人察觉这里面正在发生什么事的障眼法。
  遥想试着找个地方再次「眺望」整个社区,看能不能使用能力再寻找他们的踪迹,但是现在顶多只能勉强追着那只狗,实在无法集中精神。
  大致看了一下,五层楼高建筑物超过三十楝。每一栋都寂静无声,但有一群士兵隐藏自己的气息,悄然无声的在这里的某个地方走来走去。
  遥听见了远方的开枪声,但不晓得那是从哪一栋传来的。然而,遥感觉到狗听见那个声音,立刻朝发出声音的方向而去。
  遥沿着墙壁移动,因为完全没有遮蔽物,随时都有可能被美军发现。集合型住宅占据了一整个山丘,所以想要到达发出声响的地方,必须移动相当远的距离。
  遥听见旁边传来汽车的引擎声,马上冲进附近的逃生梯。
  白色箱型车驶来,停在建筑物后面,士兵们三三两两、不发一语跳下车。
  士兵们脸上一样浮现警戒的神情。他们和刚才看见的士兵们不一样,个个手持机关枪。相较于刚才轻易送命的士兵,他们应该清楚自己面对的不是一般的敌人。
  「好,上吧!」
  看似干部等级的士兵一低呼,他们便兵分多路,进入附近的建筑物。遥看见有两名士兵进入了自己所在的建筑物,咂了个嘴。
  不能在这里被发现。
  遥慢慢爬上逃生梯。
  遥想看准士兵进入走廊之后再外出,但是那里留着厢型车和两名监视的士兵。
  遥悄悄偷往走廊方向望去,看见两人先后进入房子,仔细调查屋内,看准了独留存走廊上的一名士兵背对自己的那一瞬间,冲进最旁边的房子。
  遥心想,士兵应该不会再看已经检查过一次的房子。她迅速的钻进敞开的流理台底下。光线如此昏暗,士兵应该看不见自己。
  两个人踩着小心翼翼的步伐,发出「咯噔咯噔」的脚步声,穿越走廊而去。
  遥屏住气息。她知道即使没有人认为会有小女孩钻进这种地方,但这些军人仍然不会放松戒备。
  他们往楼上走。遥蹑手蹑脚的溜出房子外面,士兵们果然依旧在那里严阵似待,摇只好再度回到走廊上,试图从另一侧的出口离开。
  遥一面听着士兵在楼上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一面不发出声音的在走廊上小跑步。她发现走廊内侧的出入口有一扇大铁门,被牢固的钉上了木板。
  她走入最近的一个房间,考虑从窗户外出,但是窗外是空旷的广场,看来想要不被广场上开车的士兵发现而离开并非易事。
  既然如此,只好从走廊通道上的窗户出去。
  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开塞满灰尘、不易推开的窗户,安静的撑起身体跳到外面。
  「喂,你在那里做什么!?」
  那一瞬间,从上方迸出一句语气严厉的英语。
  糟了!遥没有考虑到身在隔壁栋的士兵。
  遥看也不看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眼,宛如脱兔般跑了起来。
  「喂,有个小孩!」
  「是那家伙,快抓住她!」
  遥一面听着子弹射进地面的声音,一面以Z字型狂奔,朝远方的建筑物拔腿就跑,在这个社区之中,除了进入某栋建筑物之外,别无藏身之处。
  遥很快的听见大批士兵匆匆赶来的声音。
  许多军靴的声音在脑袋中回荡。
  这样的话根本就无处可逃。
  遥陷入恐慌,如果被武装的士兵包围,就无法使用拿手的短刀。
  无论如何都不得不逃进建筑物内,转瞬间,遥逃进了离自己最近的建筑物当中。
  但遥马上就知道自己逃进的那栋建筑物已被锁定,因为士兵几乎是在一眨眼间就包围了四周。
  遥感觉到心跳加速。
  一面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一面在房子里拼命思考后续策略。
  该怎么办才好?该怎么办呢?
  还不知道自己同类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就在这里被逮的话会怎样?如果假装一般民众的孩子,说不定会获得释放,顶多被训斥一顿,但肯定会被彻底盘查。如果一被盘查,住民票是伪造的马上就会露馅。
  不,被逮还算是好事——
  遥察觉到在外头警戒的士兵们异常紧张。
  他们在害怕。
  「杀了他!」
  遥清楚听见了这个声音。
  杀了他!
  「上级的命令是活逮,但他是个怪物,应该格杀勿论!至今已经超过三十人惨遭他的毒手,有事我负责。当场杀了他!」
  说话者语带恐惧。而且遥发现,四周的士兵默默同意了他的说法。
  他是怪物。格杀勿论。
  遥感觉全身麻痹,某一条神经应声断裂。
  当场杀了他!
  「但另外那个看起来是女孩子……说不定是民众混了进来。」
  有人畏畏缩缩的提出异议。
  「不可能有民众进得来如此戒备森严的地方。别犹豫了!反正这里正在进行拆除工程,就算一、两个孩子遭到活埋,也不会有人怪到我们头上。如果错失这个机会,就再也杀不了那家伙。」
  干部的语气显得被逼急了,同时,也表现出了他心中的恐惧。
  遥心如止水、情绪平静的分析他们的对话内容。
  她是女孩子……
  那么,他们在找的孩子是……
  杀了他!他是怪物。如果错失这个机会,就再也杀不了那家伙了。
  各种声音在脑袋中回响。
  是谁制造了我呢?谁希望我存在吗?是谁出了钱吗?
  「用机关枪一间间扫射房子,不准手下留情!」
  遥的大脑接收到了这句话。
  不准手下留情!
  突然间一阵强烈的情绪向遥袭来。
  是愤怒吗?或是绝望?遥弄不清楚驱动自己的是什么情感。
  但是,那感觉又来了。大脑爆炸,世界从脑袋中向外膨胀的感觉。然而,这次的感觉以惊心动魄的速度展开。
  身体变得燥热。而且同时有些意识到了房子也在升温,但是她不明白那意谓着什么。
  在摇晃,房子、建筑物正在摇晃。
  有东西劈哩叭啦的掉下来,是水泥从天花板剥落。
  在摇晃,世界正在摇晃。
  正要进入建筑物的土兵们察觉到摇晃,停下脚步。
  耳边传来「砰、砰、咣啷」的清脆声响。
  那是整个社区的玻璃接连破裂的声音。
  尖叫声四起,一起飞散的玻璃碎片从五楼整层洒落在地面上。
  脑海中浮现散落在整个空中的玻璃碎片。一整片天空、满满的玻璃碎片。不久,墙壁也开始龟裂,整栋建筑物像气球一样开始膨胀,士兵们后退,旋即冲了出去。
  「房子要塌了!」
  「要倒了!」
  遥身在房子中央,心情平静得吓人。她内心隐隐有感觉,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是自己引发的,但是另一方面不可否认的是,她像个旁观者一样,冷眼看待这件事发生。
  水泥发出闷响破裂,大型碎片像炮弹般四散,砸向士兵。
  「撤退!先行撤退!」
  视线变亮。
  遥前方的一面墙几乎倒塌。
  铝门窗扭曲的窗框、楼梯的碎片、弯折的横梁、磁砖的一部分悬浮着。
  遥看见那些像小行星一样,化为无数的物体,飘荡在半空中。
  时间变慢了,要逃不逃的士兵们像是慢动作的移动。
  这是我的杰作?
  遥一面眺望飘浮在眼前的水泥碎片,一面恍惚的思考。
  不是。虽然这是我做的,但不是凭我一个人的力量。
  如此顿悟的那一瞬间,遥察觉有人站在毁坏的屋顶上。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力量。
  遥抬头往上看。
  有人从破掉的屋顶盯着自己。
  原本因为背光而看不见对方,但是他的面孔随即清楚的跃入眼帘。

  遥?

  那一瞬间,声音窜进脑袋中。
  一个冷静的孩子声音,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孩声音。

  你是谁?

  遥不由自主的在心中如此询问。
  似曾相识的一张脸,他长得好像谁。
  遥总觉得俯看自己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总算见到你了。我是彻,你的双胞胎弟弟。


第四部 化色(后篇)

  小炸猪排店内响起简短的冰冷电子声。
  放在靠近天花板棚架上的电视正在转播棒球,电视突然传出戏剧性的音效,而萤幕中出现「新闻速报」几个字。
  店内的客人闻声将目光转向电视萤幕。
  萤幕上方浮现白色粗体字。

  美国西南方的军事设施发生大规模爆炸意外,可能造成多人死伤。

  「咦,哪里?」
  「搞什么,原来是美国啊。」
  「吓了我一大跳。」
  「那个新闻速报的铃声一响起,就会让人吓一跳。」
  一群坐在餐桌用餐的上班族,各自一脸微醺的发了几句牢骚,再度回到说公司坏话的乐趣中。
  坐吧台的客人们好像也对新闻速报失去了兴趣,垂下视线啜饮味噌汤,眼神再涣散的盯着球赛转播。
  一对男女坐在店内一隅,两人停下用餐的手,面无表情的直盯着电视。他们似乎都在等待新闻的后续,但是萤幕中担任解说员的前棒球选手,没完没了的持续炫耀当年英勇的事迹。尽管如此,两人还是迟迟没有继续动筷。
  十几分钟之后,双方都获得很多分、毫无精彩可言的比赛终于结束,采访完最佳选手,播完速食食品嘈杂的广告之后,萤幕中改播简短的新闻节目。主播垂目宣读一旁递过来的新闻稿,从他的样子来看,应该是刚才插播的新闻速报后续。
  一群上班族看也不看新闻一眼,吵吵闹闹的站了起来,计算手掌中的零钱,开始结账。
  但是,隔着他们的头盯着电视的那对男女,身体仍然一动也不动。
  「美国新墨西哥州的美军研究设施发生了大规模的爆炸意外,目前火势完全没有减缓的趋势,尚未掌握详细损害状况。州政府宣布紧急情况,要求军方出动,疏散半径五十公里以内的居民,粗估已经造成了两百多人死伤。根据政府的声明,这起爆炸的原因可能是恐怖攻击或意外,研究设施内虽然没有核子物质,但有大量弹药,有可能再度发生大规模的爆炸。然而,部分学者及居民则认为地底下有核武军事设施,担心辐射外泄的声浪陆续传出。」
  这时,两人终于互瞄了一眼。
  视线碰上的那一瞬间,彼此明白在思考同一件事。

  *

  白色。这里是白色的空间。
  人工的空气气味。完全受到控制的空气有些干躁,发出陌生的气味,看来这里是和外部隔离的立方体空间。
  墙壁使用特殊的金属制成,遥完全感应不到隔绝在她眼前的墙壁另一头有什么。
  怎么可能呢?
  遥心想,照理说我应该看得见才对。现在身在巨大建造物中一角的立方体房内,明明可以感知这一点,但不知为什么,却无法感觉到墙壁另一端的世界。上下左右隐隐传来巨大建造物的气息,但却无法感觉到呈什么形状、采取何种隔间。
  遥躺在白色的床上。
  即使闭上眼睛,也不难察觉这是一张具备多用途功能特殊的床。能根据情况因应而改变用途,至于是当作手术台或是束缚器,端看躺在上面的是重症病患或重刑犯而定。我正躺在它上头——身体一动也不能动。
  现在的我属于何者呢?重症病患?或者是重刑犯?
  体内的感知器苏醒了。从开始感觉到白色立方体空间的那一瞬间起,我体内的神经细胞传送各种电气讯号,尝试侦测自己身处的环境。
  但是,我似乎不是处于正常的状态。
  发生了什么事?明明刚才应该在化为废弃屋的社区和驻日美军作战,明明应该抬头看着一大片像小行星般飘在半空中、破裂四散的水泥块。
  ——我是来找遥的。
  当时,听见了某个人的声音。一个耳熟的声音、一个感觉关系亲密、令人怀念、寻求已久的声音。
  ——你马上就会习惯。我想,你不久之后就能驱动更大的力量。总之,跟我一起来。
  习惯?习惯什么呢?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我到底会怎么样呢?
  这时,遥横躺的身体感觉到某种振动,迅速的对全身发送讯号。
  在摇晃。这个房间正在微微摇晃。不只是这个房间,而是包围这个房间的整个巨大世界正在轻轻震动。似乎不是地震。摇晃的方式令人感觉是某种人工的大型力量。
  突然间,伊势崎遥完全清醒了。
  但是,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意识到自己已醒了。
  光线幽暗,但是能够清楚看见房间内部,要亮不亮的房间,犹如黎明前的梦境般飘渺又虚幻。
  遥转动眼球,试着环视房内。
  如同之前感觉到的一样,是白色立方体的房间。她被固定在床上,身体不能动弹。遥试着稍微动一下肩膀和指尖,没有特别的疼痛,好端端的,看来并没有哪里受伤。
  如果不是伤患,那就是说,自己目前是重刑犯。
  遥缓缓转头看房间。部分墙面上镶了大镜子,肯定是单面透视镜,应该有人在镜子对面的房间透过镜子看着自己。
  房间内空无一物。床四周摆了几个看似某种检查仪器的东西,但乍看之下,不晓得做何用途。
  仔细一看,墙壁和天花板都是呈抱枕状的绷布。
  原来如此,这里似乎是顶级的单人牢房,做了「贴心的」特别设计,以免犯人用头撞墙自杀。
  虽说世界无奇不有,但也只有极少数的私人组织才能盖出这种既具备机能性,又所费不赀的豪华单人牢房。
  遥面无表情的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脑海仿佛巨大的萤幕般,开始鲜明的播放自己躺在这里的始末。
  敲门声打断了这场放映会,门缓缓的开启。
  遥的视线瞬间移向那边。
  「嗨,你好像醒了。」
  一名穿着随性的年轻女子端着放了马克杯和餐具的托盘现身,令遥大感失望。她是个个头娇小,体态优美的女人,水汪汪的大眼睛闪烁着知性美。
  「你睡得好熟——因为你有点脑震荡,之后我要再拍一次断层扫瞄。就算你现在没事,之后也难保不会有后遗症。头会不会痛?指尖会麻吗?」
  从这段话的口吻来看,遥猜想这名女子是医疗相关人士。
  军医。这两个字浮现脑海。肯定没错。这里是美军的设施。她的外观看起来完全是日本风格,而且日语说得无懈可击,但是仔细观察声音的抑扬顿挫和眼神,便会发现她的内在是个美国人。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现在在哪里?
  「这种状态下的话,根本不晓得是因为被捆绑而麻痹,或者因为神经受损而麻痹。」
  遥看了一眼控制自己行动的床,以不闹脾气也不表示友好的表情语气冷静的回答。
  「说得也是。」
  女子一副完全同意的样子点了点头,迅速的开始解开绑住遥手脚的束带,遥越来越迷糊。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对我毫不提防吗?
  无论如何,遥很高兴身体获得自由。正想起身,女子像是要阻止她似的张开手掌。
  「慢一点。慢慢来。」
  遥并不觉得身体特别不舒服,但是决定遵照她的指示。
  「你肚子饿了吧?」
  女子将托盘放在床旁边的推车上,上面有玉米浓汤和鸡肉烩饭。经她这么一提醒,遥才感到的确有些饿了。
  「这里是哪里?」
  遥若无其事的问。
  女子瞄了遥一眼,然后面露微笑的回答:
  「——太平洋。」

  *
  
  「这是地狱。」
  杰佛瑞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象。
  整个视野染成一片赤红。明明应该还是日正当中的时间,但是红艳吓人的晚霞挤满窗户。
  干燥的大地就像放在火上的空平底锅一样,举目望去,都是火焰。
  规模大小号称全美数一数二的研究所不见踪影,宛如未燃尽木炭似的漆黑建造物上缘像火柴棒般鲜红亮黄,四处炸出眩目光芒。从高空往下看,到处都冒起小规模爆炸的火星,不时发出「叭叭」的枯燥干裂声响,然后窜起新的火柱,一看就知道不可能有幸存者。
  他的祖母是虔诚的日裔佛教徒,小时候只要一做坏事,祖母就会吓唬他:地狱是很炎热的地方,罪人被烧得火红的铁绳捆绑,放进锅炉烫煮,脚底板在灼热冒火的地面上被烈焰炽烧追逐,而且无论再怎么痛苦都不会失去意识,只能永无止境的反复遭受折磨。
  我现在双眼所看到的,俨然就是祖母描绘出的地狱景象。
  或许是错觉,连机内也感觉闷热异常。飞机正紧贴在像是着火平底锅一般的研究所上空飞行,偶尔受到剧烈热风的强力吹袭,眼前的景象会令人毛骨悚然的摇曳。他看过好几次怵目惊心的森林大火,但这次是自己之前没见过的景象,而且恐怕是没有任何人看过、种类截然不同的灾难。
  「杰佛瑞,怎么样?看得见爆炸中心地点的样子吗?」
  从无线电传进来冷硬的声音,令杰佛瑞回过神来。
  爆炸中心地点。
  淡咖啡色的大地闪烁着炽热的橘色光芒,显然已发生过好几起骇人的爆炸。四角形的研究所就像坍塌的豆腐般,变得溃不成形,这还只是研究所建地最外侧的部分,中心部分在更前方。除此之外,还看见了地面被炸出圆洞的地方,应该是地面之处深深向下凹陷。照理说应该是蓝色的天空,混浊成令人心里发毛的紫色,总是晴空万里的宁静世界彻底变了个样。明明从爆炸至今已经过了超过六小时,但是火势丝毫不见衰减,看来即使入夜,这团火光也不会消失。
  「火势好大。目前,我在距离爆炸中心地点二十五公里的地方,机内温度已经上升了四度,实在无法靠近。新爆炸接二连三发生。我不能在这种地方让队员降落地面。接下来要折返。」
  杰佛瑞以激昂的语气回答。
  恍如作梦。没想过自己会看到这种地狱般的景象。
  他其实早已死了心。虽然原本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但是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唐突的展开。
  「另外……」
  杰佛瑞瞄了放在地板上的测量器一眼,平铺直叙的低喃:
  「大量的辐射外泄。我们也已经受到少量的幅射照射。机外的辐射强度,肯定和微波炉不相上下。」
  杰佛瑞感觉到身在无线电另一头的上司沉默了,他也知道杰佛瑞心里在想什么。
  「糟糕的是,这个季节刮着强风。这个时期从洛矶山脉沉降的风大概会在几天之内,使辐射扩散至半径五百公里以上的地区。请跟气象台要资料,预测今后四十八小时的风向,立刻扩大疏散区域。」
  美国政府一接收到意外发生的消息,马上成立由军方、州政府、大学、医疗机关、警察、消防队等数百人所组成的危机管理委员会。然而,因为研究所本身呈现毁灭状态,所以意外现场的资讯一无所获。虽然政府透过军事卫星开始接收到灾区画面,但是杰佛瑞等当地消防队员和军方所派遗的先遗队,毫无疑问的是最先亲眼目睹当地状况的人。
  实际情况远远超过预期,令所有人哑口无言。
  劫尽火(注)。
  (注:劫尽火乃佛教用语,指世间趋坏之劫末时期烧尽世界之火。)
  脑海中浮现这个字词,并且想起祖母温和消瘦的脸庞。
  一旦做坏事,就会在地狱遭劫火焚身。劫火又称为劫尽火。它用来称呼世界毁灭时,烧光世界的火焰。
  车诺比核子灾变都没这么严重,传闻中内藏在这地底下的钸,远比车诺比核能电厂更多,据说冷战终结之后不需要的大量核子弹头拆卸设施,也在这个机构地底下的某个地方。虽然概括的说是爆炸意外,但根本就是接近核爆的状态,在距离相当遥远的达拉斯,也接获了看见奇怪云朵的证词。
  扩散的强烈辐射会破坏人类的染色体,先从抵抗力低的孩童开始出现影响,造成甲状腺癌、急性白血病。留在染色体中的伤痕,会对生殖造成重大的影响,纵然世代交替,也会在子孙身上留下复杂的后遗症,遭到污染的水和土壤更对生态系统带来巨大的破坏,植物和昆虫身上亦会累积不少辐射。
  接着,杰佛瑞脑海中浮现住在距离这里一百公里以外的小镇,以及居住其中的年迈双亲,和不久前才刚道别的孩子的脸孔。
  一切都留在已经消逝的另一个世界。之前理所当然地享受的健康,以及原本以为永远持续的和平,部已成过往云烟。
  杰佛瑞确信这一点,同时感觉到眼前变成一片漆黑般的绝望。尽管如此,他的视野中依旧闪烁着有些疯狂的鲜艳橘色光芒。

  *
  
  在炸猪排店看到的简短新闻越到深夜,报导变得越来越长。
  频道锁定NHK,但是陆续播放美国的新闻节目画面。角落标示「」IVE」的混乱画面中,拍摄出许多家庭将财物搬上车避难。平常自信十足、神态自若的新闻主播们如今都一脸僵硬,声音沙哑。
  现在的字幕依旧是「美国新墨西哥州核子处理军事设施发生大规模爆炸意外」,恐怖的标题是「在研究所及周边设施上班的九百余名员工生存无望。辐射污染恐将扩大,美国政府下令撤离半径五百公里内的居民」。
  高桥修女和神崎贡一直盯着电视新闻,持续上网和伙伴们搜集资讯。
  萤幕中,核能专家们轮流说明预测着受灾规模。
  听到「爆炸规模粗估是广岛核爆的二十倍」这句话,高桥修女轻呼一声。
  「完全无法想象。为什么要制造这么可怕的东西呢?」
  「修女,美国的股票市场马上就要开盘了。农产品物格一定会上涨,小麦、黄豆、玉米价格应该会攀升。虽然疏散的地区不包含玉米带,但是谣传的威力不可小觑。这么一来,全世界的小麦价格会一口气冲上去,而且使用玉米小麦当饲料的牛肉和猪肉成本也会连带上涨——水相关产业也会涨价。日本有厂商生产能够马上将河水过滤成饮用水的机器,这种防灾用品几乎独占了市场,有着惊人的市占率,股市开盘之后,也找几支那种类股买进。另外,侦测辐射的机器应该也会大受一般家庭欢迎——最好也先买进生产检测仪器的厂商股票——对了对了,还有制药公司。」
  神崎一面卷动网路的画面,一面自言自语似的说。
  高桥修女一脸怫然不悦的表情瞪视神崎。
  「这种时候,你还叫我赚钱吗?如果美国的农业毁了,全世界的粮食也会完蛋。如果污染扩散,会产生多大的影响呢?现在不是隔岸观火的时候了。」
  「是啊,中国大概会趁机扩大商业版图,除了韩国之外,亚洲各国大概也会对美国及从美国进口蔬菜的国家展开农产品攻势。那些股票最好也先买起来放着。」
  神崎不改一派轻松的语气。高桥修女转为错愕的表情,旋即变得一脸不安。
  「我问你,你该不会是……故意将鲁卡……安排到那里的吧?」
  神崎默默的卷动画面。
  「你该不会认为这起事件和鲁卡有关吧?」
  高桥修女趋身朝向神崎。
  遥和亚历山大冲进那个社区以后,就此下落不明整整一个月。神崎和高桥透过组织与各种管道拼命寻找他们的行踪,依然音讯全无。遥只身闯进有美军进驻的废弃住宅区那天,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遥是死是活呢?拥有和亚历山大一样能力的狗,「ZOO」有没有介入这件事?如果有的话,又是如何办到、涉入的程度又有多深?
  心中有太多悬而未决的疑问,但这些疑问完全没有获得解答。
  两人的使命几乎已濒临失败。原本应该以遥的监护人的身份来决定她隐居生活的地点,如今最重要的遥却消失了。
  两人受到痛苦,后悔与焦躁的煎熬,但接到上级指示继续留在这间公寓待命。组织似乎打算不屈不挠的寻找遥的下落,直到带回她为止。不过接获的情报指出,她似乎身在美军的设施之中。
  所以她不是被「ZOO」绑架了吗?
  从前,「ZOO」是政府设立的外围团体,但实际营运应该是由军方全权负责。不过,看来美军和「ZOO」之间似乎有一道鸿沟难以相互合作。不管怎样,起码确定她还活着——
  尽管规模比不上「ZOO」,但是深入社会各个角落的程度不输给「ZOO」的组织,能够获得的情报仅此为止。看来要获得更进一步的情报,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我认为……」
  神崎依然看着电脑萤幕,生硬的说。
  「这起意外说不定是遥引发的。」
  高桥修女脸色一变。电视中出现居民犹豫是否逃命的脸孔,响起主播语带恐惧、像机关枪般滔滔不绝的声音。
  但是,其实她也思考着一样的事。搞不好是遥破坏研究所的。同时,那也意谓着遥的死亡。像这么严重的事件,除了研究所内,连周边设施的员工都生存无望,遥不可能获救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遥又在哪里呢?
  高桥修女闷不吭声,神情恍惚的将视线投向电视。

  *

  遥迅速闻了一下气味,确定没有下药之后,开始进食。
  食物的香味与口感刺激着遥的食欲,虽然感觉自己吃相难看,但是仍狼吞虎咽,一转眼就将餐点吃个精光。
  那段期间,女子倚靠在墙壁上,目不转睛的注视遥。
  这是什么视线呢?遥强烈感受到女子的视线,这种奇特的视线既非观察,也不是敌视。可是,这种视线似曾相识。
  遥搜寻记忆。
  脑海中一下子浮现美惠子的脸。
  痛失爱女的美惠子。试图杀害我的美惠子。
  没错。简直就是美惠子第一次看着我时的那种视线。
  「你是谁?」
  遥不假思索的低喃道。女子从墙壁移开身体,从之前朦胧的凝视,变成了透露想法的目光。
  「我?我是春子。」
  遥仔细端详自称春子的女子。
  「那是什么?代号还是什么?」
  春子浅浅一笑。
  「本名啦。我叫做春子·艾美·上原。家父替我取了一个像日本人的名字。但我知道现在的日本连教科书中部没有人取这个名字了。」
  遥有些尴尬。
  「对不起。那,你是谁呢?」
  遥重新从正面看春子的脸。这名女子感觉个性率直,遥猜该开门见山的有话直说。
  春子的表情变得严肃,坦荡荡的注视遥。两人的视线交会。
  「我是你的主治医师、教官兼引导者。」
  春子轻描淡写的回答。
  「你是军医?美国海军的军医?」
  春子好像吓了一跳似的看着遥。
  「海军?你为什么会知道那种事?」
  「太平洋——这里是轻型航空母舰内——独立号航空母舰。」
  遥一面抬头看天花板,一面缓缓呢喃。不知道为什么,她依然无法一眼看穿这整个建造物。或许是因为先前在废弃社区内使用了超乎预期的能量,几乎耗尽遥的精力。但是,她偶尔会「感觉到」在停机坪内一字排开的几十架飞机。
  约莫四十多架——美国海军最大级的航空母舰能够收将近九十架,所以这是比它更小的轻型航空母舰。
  春子表情僵硬的凝视遥。
  「我问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你被抬进来时有意识吗?」
  遥看着春子的脸,撒谎是她的拿手绝活。
  「只是从你所说的话和微微摇晃的感觉来推测而已。」
  遥不太清楚春子对于自己的能力知道多少。春子大概猜到了遥的智力水准和运动能力,但是春子不太可能知道,遥在今年春天踏入到了新的阶段。而且遥认为,别告诉她这件事方为上策。
  「我希望你老实告诉我,你内心应该也一片混乱。你不想知道自己体内正在产生何种变化吗?」
  那种带有弦外之音的言词及语调,令遥困惑了。
  该信任这名女子到什么程度才好呢?她知道多少?目的是什么呢?
  「彼此彼此吧。你们要带我去哪里?你们的目的是什么?你是『ZOO』这一边的人吗?」
  遥反问,令春子面露苦笑。
  「我不是『Z00』的成员。」
  春子简短的回答,令遥进一步追问。
  「我听说『ZOO』原本是军方的组织,而现在我搭乘的是美国海军的航空母舰,你却说你不是『Z00』的成员?」
  春子有些不以为然的嗤之以鼻。
  「事情没那么单纯——那个体系庞杂又毫无弹性可言的组织,怎么可能那么团结一致。之所以拆散你和彻,分置于不同的地方,也是一种对『Z00』的牵制和保险作法。彻最近才知道你的存在。而且是拜『ZOO』的日本分部几乎被歼灭处于停止的状态所赐,否则他和你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彼此的存在。『Z00』的日本分部被歼灭对军方而言,是一个好机会。军方对此感到庆幸,也借机向总部施加压力,趁这个机会企图缩小和吸收『ZOO』这个组织。」
  「也就是说,彻是用来找到我的猎犬吗?」
  「可以这么说。」
  春子爽快的点了点头。
  「『食人犬』云云全是意料之外的副产物——彻应该会在『ZOO』开始恢复实力之前在日本找到你。他是第一次去日本,但拿破仑太醒目了,他对拿破仑进行了各种训练尝试,但没想到拿破仑会撞破兔子窝。」
  遥噗哧一笑。原来它们叫做拿破仑和亚历山大啊。两者都是大人物的名字。但是,她旋即变得一本正经。
  「可是,当时军方是当真想要杀害彻。」
  春子倏地别开视线。
  「——麦可是个优秀的男人,但是人格上有点问题。」
  麦可,金谷麦可。据说遭到「食人犬」杀害的国防总部的男人。
  「他是个经验老道的恋童癖者,尤其喜爱东方男童。看来他似乎盯上彻很久了——麦可死之前,我们也没有察觉到他的癖好。他之所以藉工作之便一起来到日本,大概是看准有机会和彻两人独处。日本对于恋童癖的感觉很迟钝,是个对色情和残忍画面从宽处理的国家。那家伙会被拿破仑杀害,恐怕是彻基于正当防卫所做出的决定。总之,他来到日本,变成了一具无用的尸体。大家好像都喜欢在旅途中放纵自我,害我们花了好一番力气替他收拾善后。要是先被民众发现就糟了。不过也因为这样,结果『食人犬』的谣言传开了,这算是『因祸得福』吗?我问你,『因祸得福』这样用正确吗?我经常会搞不清楚。但你也是那样上钩的,终究算是幸运吧?」
  遥因为不悦而皱起眉头,侧耳倾听。
  「军方内部有人主张,彻的存在令人感觉不舒服,坚持要求取他性命,认为彻迟早会杀了他们,所以,纵使他们想趁这个机会让这起事件看起来像是一场意外,试图杀害他也不足为奇。」
  遥感到喉咙深处泛苦。当时他们的恐惧和憎恶在心中鲜活起来。是谁制造了我们?我们有什么责任呢?
  「你们想让我做什么?当实验材料解剖吗?」
  遥对春子投以冰冷的视线,春子面无表情的耸了耸肩。
  「不晓得。我不太清楚上级的想法。我只想知道你接下来会转变成怎样而已。」
  「这是基于你的好奇心?」
  「是的。你也可以说成是身为医生的兴趣。」
  春子太过直截了当的回答,令遥瞠目结舌。
  「你是个怪胎——刚才你说你是教官兼引导者,那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啊。我既不是『ZOO』的成员,也不是军方的人。」
  这简直是在打哑谜。说出这种话的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尽管受到她的坦率个性吸引,遥仍然没有疏于提防。
  当然,这个房间受人监视。遥的耳朵听见,有人待在单面透视镜对面,而且她的胸前有麦克风,这个房间本身也安装了窃听器。
  春子在念这段台词给谁听吗?她在对谁演戏吗?假如这是在演戏的话,她倒是个演技精湛的演员。
  春子大动作的看了一眼手表。
  「上午要检查你的体能。你有兴趣吧?隐居生活想必很无聊,而且博士也已经不在了,无法告诉你你身体的变化,你应该也想知道自己处于哪种状态吧?」
  春子端起放了餐具的托盘,就要离开房间。
  那一瞬间,遥突然起了想试探她一下的念头。
  遥悄然无声的偷偷靠近打开门的春子身后。
  忽然觉得有一股静电流窜。
  下一秒钟,遥迅速拨开飞到眼前的马克杯。
  她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短暂的寂静之后,马克杯「眶啷」一声掉落在地板上。
  遥出神的盯着那个马克杯。
  她抬起头,春子便冷静从容的转身注视着她。
  「别胡闹了。现在请你相信我。除非你要带许多人一起上黄泉路,否则要逃出这里是不可能的事。」
  春子动作缓慢的捡起马克杯,快步走了出去。
  门「砰」一声的在遥眼前关上,从门外传出清脆的「喀嚓」锁门声。
  然而,遥为了避免被人察觉自己发现了些什么,茫然盯着关上的门。
  春子控制了马克杯。
  遥的脑海中反复浮现马克杯在绝佳时机飞到眼前,瞬间阻止了自己的动作。
  春子移动了马克杯。速度比我绕到她身后更快,那不是一般人的反射神经。
  新的混乱思绪和困惑撼动了遥。
  她到底是什么人?

  *

  水泥块缓缓的飞向空中。
  不,看起来缓慢充其量只是遥的感觉。对于身在外头的美国士兵而言,看起来大概是建筑物爆炸了。
  当时,遥在逐渐崩塌的社区中,沉醉于极度的认同感、极度的喜悦之中。
  对于和自己身上流着相同血液的人、能够和自己真正互相理解的人现在就在自己眼前,遥感到喜悦。只需心领神会,无需用言语交谈。彻的声音在遥脑海里响起。

  我是来找遥的。我直到最近才知道遥的事。我一直在军方的设施中长大,第一次来到日本。心情难得如此雀跃,拿破仑或许也很兴奋,所以情绪失控才……发生了好多事。那个讨人厌的男人死了——欸,算了,好歹能够像这样见到了遥,真是太好了。

  两人听见彼此声音的时间很短,恐怕不到一分钟。两人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互相确认了彼此是真真实实的存在。

  你见过爸爸和妈妈吗?

  没有,我一生下来被被军方的设施领养了,双方似乎约定好了,遥在「ZOO」,而我在军方长大。我最近开始协助军方的工作。我听说,「ZOO」的机能已经几乎停摆,所以我们今后可以在一起了。

  可是,外头的美国士兵说要收拾彻。

  一天到晚都这样。那个中士只要一有机会就想杀我,因为我在训练时和实验时,杀了不少他的部下。他们不知道我是来找遥的。因为调查「ZOO」的日本分部实际情况才是他们来这里的主要目的,而我的目的是找你,对他们而言,今天正是下手的好机会。他们想趁我在这里等你们来的时候,借机取我性命。

  这种力量属于你吗?你从什么时候得到这种力量的?

  不久之前吧。不过我想,我的力量也和遥的力量产生了共鸣。遥还不能移动物品吗?

  我最近才刚体验了移动四周的物品,还不晓得该怎么做才能好好控制。

  你马上就会习惯。我想,你不久之后就能驱动更大的力量。总之,跟我一起来吧。你至今和博士过了好几年逃亡生活吧?明明未知的能力好不容易就要觉醒,真是浪费时间。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也有很多事想要问你。

  我也是。可是,目前的这种状态,该怎么办才好呢?

  别的部队马上会来。他们要来带我和遥走。现在待在外头想杀我的人等于是无视命令、不听指挥的叛徒。放心,他们打不赢我们,马上就会撤退。

  亚历山大呢?

  我想,它现在应该和拿破仑在一起——它们应该会跟上我们。

  遥意识到脑袋渐渐变得沉重。原来像这样听彻的声音远比到处跑更消耗体力,遥的身体暂且无法跟上刚拓展的能力。
  眼前逐渐暗了下来。
  尽管意识急速远去,遥心中仍旧充满了喜悦。然而,遥也意识到了那份喜悦边缘镶上了一圈紫黑色的东西。
  和彻的简短对话中,她毫无疑问的确信彻是自己的亲人。在此同时,遥也重新体认到自己和彻是杀了许多人的怪物。
  彻没有迷惘。和不久前的我一模一样。令人畏惧的孩子,毫不迟疑就能杀人的孩子。他的冷酷无情令遥觉得自己好像在照一面能反射出真实自己的镜子。但现在我晓得迷惘为何物,但是彻尚未明白这一点。如果这样的他获得了那种强大的力量,他未来会成长为哪种人呢?
  昏迷之前,她心中只留下了这种担忧。
  遥睡得很沉很沉。连梦都没有作,像死亡一般的沉睡。
  后来好不容易再醒来时,她就身在这个白色房间内了。
  遥一面静静回溯记忆,一面让身体躺在床上。
  彻现在在哪里呢?
  遇见自己亲人的喜悦仍在遥心中没有消失,而且,他是唯一一个和自己有相同遭遇的人。想起那份快乐时,她再度切身体认到自己之前饱尝的强烈孤独感,就连父母都无法理解她的孤寂,她作梦也没想到有人能够理解。
  但是另一方面,遥开始慢慢产生一种预感,彻的存在可能是一把双面刀。他在简短对话中展现的冷酷以及对一般人展现出的优越感,令遥感到惶惶不安。我说不定会跟他对立。我有可能会和他的意见相左。到时候,彻会怎么做呢?我该怎么做呢?而且如果有人以彻当作盾牌,我就无所遁逃。
  遥思考这件事的同时,感到一丝恐惧。
  假如我是军方人员的话,大概不会轻易的让我和彻见面,八成会将我们分别隔离,以偶尔能见面当作悬挂在马匹鼻头前面的胡萝卜,来诱使我们协助军方。就像是让彼此成为对方的人质。
  结果,我仍然依照彻所说,乖乖的被军方绑架了。没有对高桥修女和神崎贡做任何解释,如今,他们想必拼了命的在找我。他们俩会怎么做呢?我消失不见,两人即使住在那间公寓也没用。他们会回到圣心苑重振旗鼓吗?
  不过,既然知道了彻的存在,无论身在何方,心都等于被挟持了。就连亚历山大感觉到拿破仑的存在,也忍不住冲过去,正因为我们是异类,所以才更容易受到同类的强烈吸引。我已无法弃彻于不顾。我不晓得彻作何感想,但是他应该依旧也是孤独的,应该多少会展现出对我的执着。
  彻说他在协助军方的工作。那是怎样的内容呢?我也会被迫协助吗?
  新的疑问和不安接二连三的涌上心头。
  但是,已经无法走回头路。如同这艘巨大的航空母舰一样,一旦启航,要掌舵改走别条航道就不容易了。

  *
  
  「彻在哪里?亚历山大呢?」
  听力检查结束之后,遥一面卸下耳机,一面问春子。
  「彻正在别的地方接受训练。亚历山大也在别的房间受到妥善保护。」
  意料之中的答案。结果应该是检查出遥的听力优于一般人十几倍,但是春子一脸沉着的看着数据。
  「什么训练?」
  「接下来你也要接受的训练。」
  「我也要接受?」
  「是的。为了将来让你们两人一起替军方工作。」
  「两人一起?你们会让我跟彻见面吗?」
  「那当然。」
  这名女子的作风处处都不像军人。反倒是往往能够从官僚口中问出的各种资讯,这名女子却都四两拨千金的避开。
  我既不是「Z00」的成员,也不是军方的人。
  脑海中浮现春子的话。那是什么意思呢?她有可能是民间的研究学者吗?或者是政府相关人士?
  遥看着春子乌溜溜的秀发,感到奇怪,现在年轻女性留着这种黑发,不会被人以为不是美国人吗?
  遥在这里醒来之后,还没见过春子之外的人。当然,遥大概是被隔离开来了。知道遥搭乘这艘舰艇的人应该屈指可数。
  彻在哪里呢?他肯定和自己一样,身在被隔离的环境中。他在舰艇的哪一带?有可能接触到他吗?
  遥悄悄抬头看天花板。
  因为是舰空母舰,所以墙壁都是以金属制成。遥曾听说过,金属难以透视。无法环顾四周的环境,令她觉得喘不过气。
  如果像当时一样,能够听见彻的声音就好了。
  在这里连彻的存在都完全感觉不到,遥自然也没有预感会听见他的声音。
  遥感到焦躁不安。
  蓦地,遥意识到自己的耳朵听见振翅声,似乎是小虫子在房间的某个地方飞。因为是隔音墙内侧,所以那个声音感觉起来就像是黑色污垢般明显。
  春子瞄了天花板一眼。
  遥心头一惊。
  难不成……?
  遥一面佯装面无表情,一面观察正在确认数据的春子。
  春子或许是基于下意识的行为,不时抬头看天花板。
  她也听见了。
  遥确信,她也听见了那只不到橡皮擦屑大小的小羽虱,在天花板附近飞动的声音,而且她移动视线,正以目光在追那只羽虱。遥突然意识到在不知不觉间,汗水已湿淋淋的沿着她的背部淌下。
  难不成她也是?
  春子突然从正前方望向遥的脸,遥不禁向后畏缩。
  「我是突变体。」
  简直像在说「我喜欢蛋糕」一样,春子满不在乎的如此宣告。
  「咦?!」
  遥一时之间没有听懂这句话。
  「很怀念吧?小时候在科幻剧中经常听到的字。突变。仔细想想,这是个太过露骨的字眼。『露骨』这样用恰当吗?」
  遥一面思考春子这段话的意思,思绪一片混乱。
  「总之,我和你是同类。差别只在于我是自然产生的怪物,而你是疯狂科学家制造出来的怪物。如果我是哥吉拉,那么你就是科学怪人。」
  「真的是……自然的?」
  遥无法相信。她虽然某种程度上相信超能力存在,但是大部分的人的能力都不稳定,一般人有时在危急状况也可以发挥出超人的力量,而且每个人的能力都有高低起伏,不同人之间的能力也有落差,所以遥一直认为没有人足以称为所谓的「超能力者」。然而,眼前的春子不但能弄飞马克杯,还能听见远超过常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范围。
  「呵呵。连超乎常人的你也无法相信?明明自己会使用超能力。」
  春子面露有些冷酷的微笑。
  遥心头一怔。原来如此。因为能力而被人歧视的人明明习惯了被歧视,但是也会歧视和自己一样的人。
  「欢迎光临。你也要开始训练了。我会协助你的。」
  春子打开门,催促遥出来。

  *

  两人穿越毫无异样的狭窄走廊,在春子的带领之下,来到了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小房间。
  春子手摸墙壁,「喀嚓」一声打开了开关。
  天花板的小灯点亮,像聚光灯般照出固定在桌上的东西。遥不禁被吸引了目光。
  玻璃展示柜中有奇怪形状物体。
  错综复杂的电线、纵横交错的细铁管,上头安装了大小各异的气阀和螺丝钉。外观看起来像是孩子做的收音机妖怪。
  展示柜底部,散落着许多五颜六色的开孔扁弹珠以及小弹珠。
  「这是什么?」
  「你坐到那边的椅子上。」
  两人隔着桌子而坐。
  那个白色房间的隔音设施也相当周到,但遥发现,这里包围着更厚的墙壁。房间内极度接近无声。墙壁的材质似乎相当会吸音。
  「集中精神。来,试着和我做一样的事。」
  春子一抱起胳膊靠在桌上,马上静静的注视玻璃展示柜中。
  一样的事——?
  遥心不在焉的盯着展示柜中,想起了小时候玩过乐高玩具。这时,她意识到了正在发生什么事。
  咦?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劲——
  螺丝钉正在动。
  螺丝钉正在缓缓转动。安装在一堆杂乱机械各处的螺丝钉,一起开始缓慢的以相同速度转动了起来。
  这是春子正在做的事吗?
  遥交相看着展示柜中和春子的表情。
  春子沉着稳重,一直盯着展示柜,但是看起来并没有专注到心无旁骛的地步。
  不久,陆续抽出来的螺丝钉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掉落在展示柜底部,原本以螺丝钉固定的细铁管,也从主体脱落。
  遥思绪混乱的注视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事。
  好厉害,真的没有什么戏法吗?
  遥忍不住左右张望桌子周围,但是春子依然将手臂靠在桌子上面,一动也不动。
  忽然间,原本掉落在底部的开孔扁弹珠轻飘飘的浮到半空中。
  因为太顺畅的轻轻浮起,所以几乎令人感觉不到发生了异样的事情。
  扁弹珠飘向展示柜角落竖立着的四根细金属棒。
  眼看着扁弹珠的孔穿过金属棒,「喀嚓」一声,掉落至底部。
  五彩缤纷的扁弹珠不断浮上来,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分别穿过四种颜色的金属棒,一共有四十个扁弹珠,各自穿过四根金属棒,每根十个扁弹珠,
  多么快速啊。如果是一个一个来,遥还能够接受。但是,她同时让好几个扁弹珠浮起,区分颜色分别让孔穿过金属棒。
  遥仍旧半信半疑。
  春子微微一笑。她好像看穿了遥的心思。
  扁弹珠再度开始移动。这次是从最边缘的棒子脱落。原本积在底部的扁弹珠一起迅速的浮到半空中,宛如滑行般从棒子脱落,然后像幽浮一样呈一列飘起。这时,它们突然一起掉落底部,接着,一旁金属棒的扁弹珠也一样脱落,在空中排成一列之后又向下掉落。另外两色的扁弹珠也一样脱落、继续掉落。
  不久,原本掉落在底部的铁管毫无停滞的竖立起来,吸附在主体的螺孔位置,戛然停止动作,接着,螺丝钉像生物般飘起来,被吸进各个孔中滴溜溜旋转,将管子栓在主体上。
  一转眼工夫,一切恢复到了一开始的状态。
  「这真是你做的?」
  遥不死心的继续询问。春子面露苦笑。
  「我没有使用任何戏法。再伟大的魔术师,在这里也无用武之地。」
  「你怎么办到的?」
  「你也办得到。无论是锁得再紧的螺丝帽,彻都能拆卸下来。」
  遥茫然的盯着玻璃展示柜中的物体。
  想要移动它们的心情,以及现在如果移动它们就无法走回头路的恐惧,在遥心中交战。
  「该怎么想象才行呢?」
  喉咙干渴欲裂,犹豫和恐惧盘据在胃的底部。
  「这个嘛。」
  春子露出思考的表情。
  「心想,移动。不是移动它,而是在那里的东西移动。」
  在那里的东西移动。
  遥注视着红色的扁弹珠。
  但是,扁弹珠纹风不动。遥暂时在脑海中勾勒一样的画面,但是一点也没有改变。春子静静看着她,再度开口说:
  「你身在庭院中,好一阵子没有修剪庭院的树木,所以叶子随意生长。你想要修剪树枝,可是,想剪的树枝在上面,手构不到的高度。你手上拿着长柄的剪刀,伸手动剪,剪刀在离你的手很远的地方剪断那根树枝。咔嚓。你现在手上拿着剪刀。扁弹珠在那里。而你想剪扁弹珠——」
  遥想像庭院树木的画面。
  蓝天之下,绿叶闪烁光芒。美国家中的柠檬树。在长野看过的金桂。不断伸长手,以庭院长剪剪断上方的树枝——
  不是移动它,而是在那里的东西移动。
  突然间,红色扁弹珠微微移动了五公厘左右。
  遥大吃一惊。
  春子轻轻点头。
  「就是这样。试着让它浮起来。」
  「太难了。我实在办不到。」
  「不要认为你办不到。你要心想:扁弹珠轻飘飘的浮起来。」
  在此同时,扁弹珠忽然浮起来了。
  「这是我做的?」
  「是的。是你做的。」
  遥不晓得那是不是自己做的,毫无驱动它的真实感,而且总觉得只是扁弹珠自己浮起来了而已。
  其实是春子做的吧?就像孩童练习骑脚踏车时,有人跟在后面代替辅助轮一样,会不会是春子助了我一臂之力呢?
  遥反复好几次让扁弹珠浮起来,但顶多是忽然稍微让它浮起来,感觉无法完全控制。遥心浮气躁的集中精神,但是没多久之后就精力耗尽,感到非常疲惫。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明天再继续。今天睡觉之前,继续练习想象就可以了。」
  春子起身开门。

  *
  
  每天持续训练。遥习惯了规律的克己生活,但是从未经历过如此完全按表操课的日子。
  然而,遥纯粹是对训练感兴趣。
  开发自己新能力的练习很有趣,能够忘记其他事情。
  一旦学会如何控制,遥能力的精准度和强度立刻突飞猛进。她很快的掌握了开关锁紧的气阀、拴紧螺丝钉、同时移动数个扁弹珠的诀窍。遥刻意不去想,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只是一味的集中精神,磨练移动眼前物品的技术。
  不久,遥有一天意识到自己已经能够随心所欲的使用那种能力,终于开口问春子,,
  「这种训练是为了什么呢?」
  春子以称得上是笑容综合紧张的奇特表情看着遥。
  这一刻终于来了。两人之间陷入沉默。
  遥也晓得,春子等她这个问题等很久了。
  春子轻轻的弯腰面向桌子,一面看着遥的眼睛,一面低语呢喃的回答:
  「这种训练是为了拆卸核子导弹。」

  *
  
  美国政府终于承认,那是一起核子导弹拆卸作业中的意外。核子导弹的拆卸作业虽然在联合国的批准之下,顺着计画进行,但比预期延迟许多,为了达成作业目标,正要增加处理量时发生了意外。
  尽管爆炸平息了,但是研究所即使过了两天仍然持续燃烧,灭火和现场作业完全不知要进行到何时。因为意外现场周围的辐射浓度过高,因此无法在户外作业。风势强劲,辐射以惊人的速度向周围四处扩散。在距离爆炸中心地点五十公里处开始筑起防风的高耸石墙,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不可能阻止辐射扩散。
  舆论和国际社会的谴责声浪升高的同时,人们立刻开始歧视灾区和从灾区逃过来的居民。尤其是住在爆炸中心地点——新墨西哥州的居民,被人拒绝住宿饭店或滞留镇上,四处碰壁的居民身心俱疲,感到绝望。这样下去的话,他们很快会变成无处可去的难民。政府为了让这些难民有处去,开始准备兴建临时营区。
  自治团体接连举办健诊,周边居住者疯狂抢购声称持续服用就能将辐射排出体外的药物,药价一飞冲天。
  对于辐射的担忧也延烧到了国外,墨西哥和加勒比海诸国也立刻展开行动,向美国要求补偿。另外,主张反核的人们在先进国家的核能发电厂周边进行示威游行。
  高桥修女和神崎压抑着内心深处毫无根据的不安,不断努力搜集资讯。
  「喂,弄到研究所滞留者的名单了。」
  神崎看着电脑萤幕低声叫道。
  「可是,名单上头有鲁卡吗?就算她曾经待在那里,会不会已经不在了呢?」
  「不,人凡走过必留下痕迹,奇怪的隐藏方式反而更显眼。人要生活下去,需要许多东西。名单也好,如果有会计纪录就万无一失了。」
  「名字八成是伪造的,不过可以看年龄。无论如何,十多岁是骗不了人的。」
  两人凝眸注视,浏览为数甚多的名字。发现「十一岁」这个年龄,停下目光。
  「会是这个吗?」
  「上原太郎,是男孩唷。」
  「鲁卡看起来是有几分男孩样没错。」
  「而且太郎这个名字十分可疑,感觉是捏造的。」
  「可是,没有必要特地伪装成男孩吧。这样看来,研究所里有很多人和家人住,鲁卡要混入其中虽非难事。但我认为,在封闭的环境中,正好处于青春期的鲁卡要隐瞒自己是女生反而更辛苦。」
  「那倒也是。」
  神崎也点头同意,继续搜寻名单,但是好像仍对那个名字耿耿于怀。
  高桥修女一脸不解的看了神崎的脸一眼。
  「总觉得令人在意。只有这个像日本人的名字。」
  「上原太郎吗?」
  两人嘀嘀咕咕的嘟嚷那个名字。

  *

  一开始,遥对春子的话感到半信半疑。
  她认为不可能让像自己这样异于常人、又是见面才不到半个月的孩子从事国家机密的那种工作。
  然而,专家隔天就找上了门,携带许多模型,开始进行专业的解说与指导。实际上,他们要求遥担任忠实的执行角色,而他们负责思考与指挥,遥只要依照吩咐行事。
  遥虽然心底还不相信,但是另一方面想着,原来还有这个方法啊。这说不定是让身为怪物的自己活命的方法。说不定一辈子会处于软禁状态,再也不会被军方释放,但是如果能够从事这种工作,起码在死之前,能对世上有所贡献。
  遥总觉得,心中照进了一道曙光。
  没错。那最适合自己。毕竟,只有自己能够在不用手触碰的情况下,从远方操作卸弹作业。那份工作岂不是该由自己来做吗?
  这个想法在遥的内心一隅点燃了小火。
  遥认真的学习拆卸导弹。她不晓得军方是否当真,但如果办得到的话,她打从心底想那么做。
  纵然时常承认自己是怪物,而且是真正孤独的生物,但要习惯这一点还是很困难。「人唯有透过付出才能成长」,遥的脑海中掠过圣心苑苑长的这句话。唯有不求回报的给予他人什么,人到最后才能获得精神上的满足。
  自己能给予他人什么呢?
  就寝之前,遥自问。
  然后她告诉自己:说不定可以。

  全盘学会拆卸之后,遥开始和彻合作。
  然而,遥还是没有和彻面对面。
  拆卸的练习是在一个像小型摄影棚的地方进行,中央有像工作场的区域,四周被小隔间包围着。遥从隔间内透过玻璃看见导弹,灯光只照在导弹上,无法透过玻璃看见其他隔间内部,彻八成在导弹对面。
  专家从隔间内发出指令,遥和彻一人负责一半,从两侧进行作业,一起抬起、放下零件。这种技术,遥也已经驾轻就熟。
  作业时机能够配合得天衣无缝,令遥产生一种恍惚感。不时会听见彻的声音,但后来习惯了作业,甚至不需要对话就可以完成拆除工作。两人的速度一天比一天更快。
  唯一令遥挂心的是,见不到亚历山大。
  不管遥恳求多少次,春子就是不让遥见亚历山大。
  「这是舰艇的规定。等到登陆,抵达研究所之后,你才能见它。」
  春子如此反复安抚了遥好几次。
  总觉得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它了。
  遥想起亚历山大的触感。它现在在想什么呢?大概和拿破仑在一起吧,两只狗在聊什么吗?
  而彻……
  「遥大概也意识到了——不能将你们放在同一个空间里吧?你们会产生共鸣。不,或许说成共振比较正确。」
  那一天的训练结束,回到房间的途中,春子自吾自语似的说。
  「共振?」
  「你知道物质经常在摇晃吧?以及各种物质具有固有的振动数。」
  「嗯,我曾经听说过。」
  「这种现象因为墨西哥或某个地方的地震而成名,明明距离震央遥远,但是只有特定的建筑物和震央一样引发剧烈的倒塌。那是因为地震的震动波长和建筑物具有的固有震动波长一致,因此引发了剧烈的摇晃。」
  「你的意思是,我和彻的震动数一致?如果我们在一起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吗?」
  「听说你在那个社区体验过了。我听彻说,建筑物膨胀毁坏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发生那种事?
  「你们会使彼此的力量加乘。」
  「哪有可能。就算我们是双胞胎,也只是异卵性双胞胎,所以基因并不相同。有可能会发生那种事吗?」
  「我觉得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遥的心情忐忑不安。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彻时感觉到的负面预感。
  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我们将会如何?
  进入房间时,遥发现已好一阵子没见到太阳。
 
  *
 
  好不容易看到睽违已久的天空,是抵达研究所那一天的晚霞。
  舰艇到达港口之后,过了一整天以上。
  遥他们被当作装载的货物,装进一个大木箱中从舰艇搬运出去,直接放上卡车。为了减缓路上颠簸的痛苦,遥服用了安眠药,在摇晃的箱子中昏昏欲睡。似乎有许多木箱,遥知道彻在哪一个木箱中,但顶多是在浅眠时,隐隐感觉到彻不时对自己说话的声音,对于时间的感觉完全模糊不清。

  遥?就快到我住的地方啰。我从那里往返研究所。地下有大型的停机坪——我从小就看着导弹长大。总有一天要销毁它是我的工作。我是春子老师带大的。这里的天空十分宽阔,季节转换时风势强劲,沙尘令人很头痛——

  是喔。原来彻果奠是在军方这个摇篮中长大的。他的归属意识强烈、热爱工作是起因于此。
  遥稍微放心了。他大概是在不知道所谓的「社会」的情况下成长。
  彻过去那些和自己迥然不同的岁月,令遥感到十分遥远。她自懂事起过着每天逃亡的日子,妈妈在眼前惨死,爸爸变成女人,四处辗转为家,担心「今天会被发现吗?明天会被抓住吗?」,过着无时无刻观察周围的每一天。
  另一方面,彻在与世隔绝的研究所成长,在无菌状态下,过着千篇一律的日子。他已被军方彻底洗脑,军方灌输他要为了军方、为了国家而活。
  遥不知何者比较幸福。但尽管如此,他还是自己的亲弟弟。这种亲近感、认同感,证明了他确实是我的亲人。
  遥感觉到货车驰骋于空旷的平地上。
  货车马不停蹄的行驶了好长一段距离。
  大概开了一整天。那段期间,遥时而迷迷糊糊的睡着,时而惊醒。不可思议的是,一旦遥醒来,彻好像也会醒来。

  遥?遥?你在那里吧——?

  彻,我在这里呀——

  遥在睡梦中听着彼此的声音,像婴儿般熟睡。据说野生动物一在动物园被人饲养,就会躺下来睡觉。
  我简直就像被饲养的长颈鹿或斑马一样,遥想不起来究竟上一次如此尽情熟睡是什么时候。归属于大型组织,是多么轻松的一件事啊,不必自己决定未来,有人替自己决定一切,心情多么安稳啊,虽然对高桥修女和大家过意不去,但是我没想到在军方的保护伞下是如此毫无压力,而且心境这么放松。
  之前总是龇牙咧嘴的作战,但是像这样蜷缩身体睡觉,内心会涌现被一股大型力量保护着的真实感。
  原来彻和其他孩子们是在这种感觉下长大的啊。
  这么一想,遥就觉得自己很悲哀,感到可怜,并且切身感觉到之前是多么勉强自己。
  而且你杀了许多人。
  总觉得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如此低喃,遥吓了一跳,全身颤抖。
  忘了那种事情吧。现在的你是受到保护的孩子,完全不必担心那种事情。大人们、老师们会替我们解决一切问题。
  什么都不用去想。你只要依照老师们的指示,拆卸导弹即可。那么一来,就能帮上大家的忙。有人会抚摸你的头称赞你。

  *

  好不容易从木箱出来之后,眼前是一个摆放小型家具和一张大床的普通房子,长途跋涉令遥头昏脑胀,她被外面的景象吸引到窗边。
  暮色迟迟。巨大的天空澄澈透明。
  尽管如此,好久不见的蓝天仍令遥感到极度目眩神迷。
  如同彻所说,这里的天空确实辽阔。
  这幅宽广无垠的景色,是之前从未见过的。
  多么遥远的地方。我为什么会身在这种地方呢?
  总觉得一切都是梦中发生的事情。
  我能够在这里生活下去吗?能够每天往返研究所,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吗?但是除了这么做之外,已经没有别条路可走,我已经和国家机密扯上了关系。
  春子替遥加热比萨,遥用牛乳硬将披萨灌下肚之后,上床睡觉。明明睡了那么久,但还是好困,全身精疲力尽。
  「长途跋涉累坏你了,但是明天马上要在实地试着进行拆卸作业。因为预定进度大幅落后了。」
  遥一面听她说,一面进入梦乡。
  忽然间,一个疑问从心底涌了上来。
  我连一次都还没有仔细看过彻的长相。在那个住宅的瓦砾堆中,只有感觉到他的身影而已。
  那个声音真的存在吗?
  彻真的存在吗?

  *
  
  遥隔天一早醒来。鸟叫声传遍辽阔天际。
  春子已经起床,正在准备早餐。
  「听说彻和专家已经前往现场了。」
  「彻他……」
  遥一面戳荷包蛋,一面不经意问了。
  「真的存在这世上吗?」
  春子一脸错愕的看着遥,随后忍俊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大概是因为我说过担心你们会共振,不让你见他,所以你才会胡思乱想吧?」
  「我连一次都还没有见过彻。即使我想看他,也像是隔着一层雾而看不见。真奇怪。在舰艇上连一次也无法看遍全身的模样,明明之前能够看得那么清楚——可是,却听得见声音。我感觉到彻的存在。我们一起进行拆卸作业,而且对他有认同感,但是我却不知道他确实长什么模样。这样岂不是很奇怪?」
  春子目不转睛的看着遥。
  「是啊。是挺诡异的。明明他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这种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吗?我不能和自己的弟弟见面吗?我们互为人质吗?我知道事到如今已无法恢复到原本的生活了。我也会好好进行拆卸作业,所以请让我见见彻。」
  遥提出请求。
  「——好吧。」
  隔了半晌,春子爽快的答应了,豪迈的态度令遥怔了一下。
  「等今天的作业实验结束之后,我们一起吃午餐吧。我答应你。彻是真有其人,如果你怀疑他的存在,他未免太可怜了。彻可是非常仰慕你的。」
  两人离开家门搭车。
  看来今天也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离开了小村落,眼前是一片干涸的大地。早晨的世界充满了暗藏着活力的沉默。
  「彻说过,这里的天空很宽阔。我真的没看过这么宽阔的天空。」
  宽敞的马路上没有半辆对向来车,这些道路只是为了研究所而铺设的道路。一望无际的平地上,可见小机场,机场内停着几架直升机和轻型飞机,看到它们像玩具般的大小,遥再度切身感觉到这个研究机构的建地之广。如果有心的话,说不定能够过着一辈子不和谁见面的生活。
  「好安静。多么宁静的地方啊。如果不知道的话,谁会晓得这里有这么大的设施呢?」
  从地平线突然突出的一座巨大岩山,有几个像豆腐的扁平白色建筑物并排于它前方。
  「军方挖穿那座岩山,把要销毁的核子导弹安置在地底下。」
  即使春子这么说,遥还是没有真实感。放眼望去,空荡荡到近几不毛的大地,地底下不可能隐藏着那种东西。
  「多么笔直的道路——在日本很少能看到这种笔直的道路。」
  遥在车内朝岩山奔驰、像用尺规测量过般延伸的直线上,感到莫名的恐惧。
  「听说是那样没错。这条道路会通往毁灭唷。」
  春子嫣然一笑。
  「我经常在想,世界一定会在像这样的早晨结束。天空这么晴朗蔚蓝,澄澈透明,世界十分宁静,我一个人驱车行走,假如世界在这一瞬间结束的话,那该有多好。」
  遥望向春子。
  「研究所在这前方,耗费天文数字的税金雇用近千名员工,每天都在研究使世界毁灭的东西。我想,美军是男性的最后象征,而世界原本是女性,后来才『变成』男性的。就连生物原本也是先以雌性的姿态诞生,因为染色体和荷尔蒙才终于变成男性。如果生物自己不希望『变成』男性,就无法变化。人类诞生之后,世界总是以男性的世界为目标——男性是一种概念极为抽象的世界。主义、主张、征服、统治、秩序,男性制造的社会永远充满了理论和理念,那些使世界变得死板。可是,他们至今建立在妄想之上的世界,终于开始脱序了。我想到美军的时候,就会联想到逐渐走向毁灭的男性世界。世界的潮流迈向更具体且柔和的女性世界走,美军是男人最后的堡垒。」
  春子好像意识到遥听得一楞一楞的表情,侧脸露出了笑容。
  「我并不是女性主义的信奉者。每次行驶在这条路上,我经常就会思考那种事情。然后认为这条是逆着时代走的毁灭之路。」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如果在公共场合讲这种话,逐渐流于保守的美国卫道舆论想必不会闷不吭声。
  「你到底是谁?」
  遥再度问道。她真的打从心底想知道这个答案。无论在任何地方,她都独自一人行动,几乎没有看过有人在她身旁随行。不管是航空母舰,或者是研究所,她都自由进出。
  春子再度无声的以侧脸露出微笑。
  「我?我是鬼魂,没有实体,所以才能出入任何地方。」
  眼前类似纪念碑,峭立的岩山逐渐逼进。

  *
  
  地狱底层。
  站在那个地方时,这几个字浮现在遥的脑海里。要进去那里面,需要通过重重岗哨。
  沁凉的空气,深不见底的漆黑。
  假如我是偶然造访的外星人,大概会认为这是人类文明的遗迹。
  凿开的洞窟中冷冷清清,冷战的负遗产(注)堆积如山。
  (注:泛指所有因冷战而产生,存留至今的废弃物、资料和情绪与价值观。)
  巨大的空间寂静无声。
  「今天还没开始搬进来。导弹每天都会从全美各地搬进这里,需要拆卸的核子弹被埋进地底深处,因为没人知道该怎么处理它才好,只能掩埋到找到答案的那一天为止。在这里,大人不断地反复进行那种像孩子一样逃避的事。」
  前方矗立着一栋像大型长方体箱子的黑色建筑物。
  一栋像是将训练时使用的设施等比例放大的建筑物。被强化玻璃遮住的隔间像包围着铁舞台一样,一间一间的并排着。
  灯光霍地亮起,放在铁舞台上的大型导弹映入眼帘。
  遥感到紧张。
  「这个已经拆卸弹头了。先从将它解体开始吧。」
  遥进入阴暗的隔间。

  *
  
  遥,早安。你终于要上场了。我也是第一次在现场作业。昨天睡不太好,心情七上八下。

  遥感觉到彻在一墙之隔的地方。
  强而有力,而且温暖。这种存在感果然是真实的。他确实存在。
  像这样感觉到彻时,遥一点也不怀疑他的存在。
  今天学者没来。两人依照春子的指示抬起导弹,手脚俐落的依序完成了解体。因为反复训练想象能力及以模型进行训练,所以看来可以在最短时间内结束这项作业。
  「看来没有问题。既然这样,再稍微多试一下吧,左边内侧有五个白色导弹对吧?将它一一搬到舞台上。」
  遥看着重达几百公斤的导弹,像生物般顺畅的飘浮在空中,从这里看不见的起重机正在运作。
  避依照吩咐,开始机械性的解体。作业十分流畅且有节奏的持续进行。
  过程中,导弹微微摇晃。遥和彻之间的节奏出现了一点微妙落差。

  彻?怎么了?

  抱歉抱歉,我刚才有点不舒服。已经没事了。

  彻有些慌张的回应,但是如同他所说,马上恢复了精准的时间掌握。
  春子毫不迟疑,干净俐落的给予指示。
  总觉得步骤和平常不一样——
  尽管作业顺利的进行,但是遥觉得哪里不对劲。
  忽然间,遥觉得看见了某种亮光。
  咦?
  原本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但确实有什么在闪烁,导弹旁安装了测量仪器。测量仪器的小型萤幕正在发光。
  「那、那,那是……」
  遥轻声叫道。五个导弹陆续开始闪烁,显然有什么被启动了。
  「辛苦了。今天到底为止。」
  遥听见春子沉着稳重的说,仿佛要阻止遥叫出来似的。
  「春子,那是什么?五个都在动!」
  「遥,我让你见彻。出来外面。」
  春子打断遥接近尖叫的声音,麦克风的开关突然关掉。
  遥打开门的那一剎那,「呜嗡~~呜嗡~~」的警示音在挑高的天花板回响,遥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这是怎么一回事?哪里的操作错误了吗?
  遥捂住耳朵,抬头看天花板,察觉到眼前有人。
  一名坐轮椅的瘦弱老人。春子站在他的轮椅后面,明明震耳欲聋的尖锐警报器响着,但是他好像完全不当一回事。
  「遥,我跟你介绍——他就是你想见已久的彻。」
  彻?这名老人是彻?
  遥惊讶地凝眸注视那个人,接着感到错愕。
  仔细一看,坐在轮椅上的确实是和遥同年纪的少年——但是,他是老人。无论是脸部、喉咙,或是放在膝盖上的手,都像几十岁的老人一样干瘪,而且布满了许多深邃的皱纹,然而不管怎么看,表情和体型都是十多岁的少年。
  「彻?」

  遥。我好想见你。

  遥总觉得少年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想开口说话,但是发不出声音。他不能发出声音,只能直接对遥的内心说话。
  他的声音明明是如此年轻。
  虽然身体是已濒死的老人,但内在潜藏着超人的生命力,两者之间的落差令人无法置信。
  春子以平静的表情开口说:
  「遥,谢谢你的协助。托你的福,我们三人成功的打开了开关。」
  「开关……」
  「是的。我今天早上也说过了吧?世界会这样开始走向尾声。宁静的早晨,在这个只有三个人的地下停机坪,随着平凡无奇的一天悄悄展开的同时,世界开始走向尾声。」
  「不会吧……」
  遥回头转向导弹所在的方向。
  「再过十分钟就会爆炸,导弹会冲进停机坪内侧。至于会造成什么程度的连锁反应,要等到结束才会知道。」
  如同字面上的意思,遥的脑袋中变得一片空白。
  爆炸——停机坪内侧——连锁反应——核子燃料。
  我刚才在那里做了什么?这名女子做了什么?这名女子让我做了什么?!
  遥哑口无言的注视春子。春子泰然自若的对彻微笑,彻也拼命的挤出表情,试图回应她的笑容。
  这两个人疯了。
  全身战栗,冷汗一下子从她的太阳穴飙出。
  警报器终于刺穿了耳膜。
  解体。必须将导弹拆解。
  「没用的。」
  春子冰冷的叫唤正要冲进隔间的遥。
  「安全装置解除了,已经无人能够阻止。」
  居然只有三人在场,
  遥的脑海中浮现那句话。明明世界即将结束,亲眼见证着却祇有这么么寥寥几人:两个孩子,一个女人。多么可惜。
  「为什么?」
  或许是读了遥的嘴唇动作,春子以十分冷静的眼神看她。
  「彻不是你的弟弟。他是你爸爸。」
  一时之间,遥听不懂春子这句话的意思。
  「伊势崎博士得到我的卵子,植入自己的细胞,以电气给予刺激,制造了自己的复制人。」
  遥望向彻的脸。彻不发一语的盯着遥微笑,他大概已经无法移动身体了。
  「博士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让受精卵回到我的子宫,使我受孕,让我当他的代理孕母,替他生下了自己的复制人。和你一样的能力反馈在彻身上,他大概无论如何都想以男性尝试反馈。除此之外,也想配合你的诞生时期,实验性别会产生何种程度的差别。」
  「你骗人。爸爸……爸爸不会做那种事。」
  「他偏会。他是个不惜以亲生女儿当作实验材料的男人。像我这种怪物,只是令他深感兴趣的实验材料。」
  「可是、可是,彻他——」
  「彻是我养大的。博士和军方大概也认为这样很好,给了我房子和工作,这倒是无所谓,我不后悔生下彻。不管别人怎么说,他都是我的儿子。彻是博士的儿子,我的儿子是太郎。上原太郎。春子的儿子是太郎。」
  春子在彻的身旁蹲下,万般怜惜的抱紧他。
  彻任由春子抱着。他的表情毫无改变,无法看出任何情感。
  遥看到那一幕的剎那,感觉剧烈的刺痛窜遍四肢百骇。
  满身是血的妈妈。美惠子的眼泪。幸夫的笑容。
  各种表情在脑海中倒转。
  唉,尽管如此,这个人——春子——还是爱着爸爸。
  尽管爸爸对她没有一丝爱意,甚至完全没有把她当成人来看待,被迫受孕,受到纯粹是实验动物的对待——她还是一直深爱着爸爸。
  所以要将他的女儿弄到手,使她一起按下灭亡的开关。
  「我不容许有人加害于你。金谷麦可多么卑劣啊。我只有一击送他上西天,他就该感激涕零了。」
  春子的眼中浮现强烈的憎恶。
  原来杀死麦可的人是春子。
  一个恋童癖者会想染指这种模样的少年?脑海中忽然浮现那种俗世的疑问。
  春子好像连这一点都看穿,发出冰冷的笑声。
  「这孩子和遥一模一样。其实他原本像天使一样美丽,是这几个月才变成这种摸样的——我老早就认为,或许这一天迟早会来,但是没想到这么早,而且这么迅速。」
  春子轻轻抚摸彻的脸颊。
  据说复制的成功率,即使是现代的动物实验中也顶多只有百分之五。即使复制生物诞生,大多也无法长寿,多半死于原因不明的疾病。彻的模样酷似老人病。人类的细胞中建置了生命时钟,一辈子分裂的次数有限,一旦次数用尽,就会因为衰老而死亡;但是,次数因人而异,有的人的次数极少,在小时候就用光了一辈子的量。
  彻身为复制人,身体的生命时钟大概异于常人。或许是正因如此,他的精神感应力才会如此发达。
  「为什么?为什么要带着世界共赴黄泉?」
  遥强忍心中的疼痛低喃道。
  她没有感受过这种疼痛。为何会如此心痛呢?为何心情会如此悲伤呢?自己并不怕死。她早已下定了决心,紧急情况下会自我了断,但是,这样好过份。这样太过份了。明明还没做好任何准备,仍然心乱如麻。
  「天晓得。没有什么理由。只不过是厌倦了男人的世界。这个世界适合像这样突然结束。我想上帝制造出这种世界肯定也没有任何理由,只因为某种恶作剧,或者一个不小心,这个世界就形成了,所以,这个世界适合因为疯狂女子的一时兴起而一下子结束。」
  遥甚至觉得,春子已经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嘀嘀咕咕。

  遥。

  遥无计可施地茫然伫立,脑海中响起彻的声音。

  我很高兴能够见到你。请你原谅春子老师——我的妈妈。

  原谅?要原谅什么呢?我能原谅什么呢?我能原谅谁呢?原谅我之前杀害的人吗?
  远方响起「嘎啦、嘎啦」的重物移动声音。防火门关上了。然而,即使现在逃走也无济于事。
  忽然间,遥觉得自己看见了某处发出白里透青的光芒,正在引发某种化学反应。
  「如果未来有一天,能够在哪里……」
  春子低喃道。
  「见到大家就好了。」
  大家?大家是指谁?
  遥脑海中只有无以复加的孤独。
  眼前有一对互相依偎的母子。但是,遥还是独自一人。在最后的这一刻,她还是孤伶伶一个人。
  她总是一个人。老是、无时无刻一个人。
  遥神情恍惚的抬头看白里透青的光芒。光芒终于开始闪烁膨胀。她不晓得是什么在发光、是什么在燃烧。
  烧光一切。
  耳畔响起父亲的声音。
  爸爸,原来你指的是这件事吗?你早有预感我会这么做了吗?这就是我的使命?命中注定会如此吗?
  遥看见火焰,烧光世界、吞噬一切的火焰。
  爸爸,为什么呢?我为什么会诞生在这世上呢?
  为了烧光世界?为了领略真正的孤独?
  巨大的洞窟中充满了令人眩目的光芒。

  好美。

  遥的脑海中响起彻天真无邪的声音。
  不知不觉间,遥的视线扭曲了,她呆立不动的静静哭泣,已经看不见春子和彻的脸了。
  我为何哭泣呢?为了世界的结束吗?为了已经不在的某个人吗?为了最后听到的弟弟的声音令人不舍吗?或者是为了直到最后一刻,自己还是孤伶伶一个人呢?
  光芒终于逐渐增加气势,吞噬了所有事物的轮廓。
  接着几分钟后,令世人匍匐拜倒的神圣闪光窜过。



  第五部 化生

  风吹过山峦,竹叶闪烁白光,随风飞舞。
  日照虽强,但令人有一种季节尾声将近的预感。
  最后的蝉呜声眷恋不舍的在远方响起。再过不久,肯定会像是发条松了似的精疲力尽,叭嗒掉落地面。
  一名男子正在攀爬狭窄的山间小径。阔叶林的树叶开始凋零,转眼间就埋住了老旧的石阶。
  男子脚穿黑靴,戴着太阳眼镜,手持拐杖,一步一步确认脚边拾级而上,感觉到从树叶缝隙间洒落下来的阳光照在脸上,缓慢的走在山路上。
  他在半路上喘一口气,抬起头来,看见开始绽放的紫红色胡枝子映入眼帘,而且那一簇花丛的更上方,隐约可见一扇陈旧的小寺门。
  哎呀呀,终于看见了啊。
  男子又是放心,又是咂嘴,面露苦笑,再度缓步迈进。
  自从看见寺门之后,九弯十八拐的山路阻碍他靠近寺门。
  有人在观察我。
  (注:「化生」,梵语upap āduka,巴利话upap ātika。本无而忽生之意。即无所依托,借业力而出现者。五趣之中,地狱、天及一切中有均唯属化生。)
  男子一面看着脚底下,一面将精神集中在头顶上。
  只有这一条路可以抵达寺门。上山的人别无选择,必须毫无防备的被人观察。
  男子使用拐杖,故意爬较轻松的斜坡。实际上,这条漫长的斜坡比想象中更耗力。
  他爬完最后的陡坡,站在寺门前时,并非是在演戏,而是真的喘了一大口气。
  他卸下太阳眼镜,轻轻抚摸太阳穴上方,数度抚摸那里应该变成了粉红色的硬块。男子确认那种触感,调整呼吸。
  这是一间十分雅致的山寺,正殿似乎在更上方,屋顶在遥远的高处探出头来,右手边有悄然隐身于树林中的朴素日本民宅。
  「您有什么事吗?」
  一名身形消瘦的中年女子从胡枝子的花丛中现身,手上拿着舀子和水桶。
  出现的时机果然拿捏得恰到好处。
  男子在心中微微一笑。
  从她没有剃发,而且身穿便装来看,大概是义工,但舀子和水桶并非拿好看的而已。女子全身上下毫无破绽,铁定练过空手道或合气道,而且是相当高段的高手。若是功力如此高强的练家子,即使是舀子和水桶也能成为强力的武器。
  「突然打扰,恕我失礼。」
  男子轻轻低头致歉。
  「敝姓桥爪,是透过长野莲华寺的上田住持介绍而来。其实,我正在寻找家姐的下落——据说她于六年前,曾在这里叨扰过几个月。姐夫在两个月前在车祸中丧生,我想请你转告家姐,已经没必要到处逃了。」
  女子吓了一跳。
  那张平静的脸上立即浮现警戒和紧张的神情。
  「我不清楚这件事,这就找别的人过来。请在那边稍候。」
  女子带着一脸僵硬的表情,引领男子至右手边日本民宅内的小和室。
  男子慢慢的脱鞋,进入整洁的和室。
  「我的脚有点痛,可以轻松坐吗?」
  「当然,请随意。」
  女子奉茶之后,便不知消失到哪去。
  男子静静观察房内。
  天花板有一个监视器。原来是在这里观察造访者啊。外观看似老旧的日本民宅,却似乎做了相当多的改造,实际上,这里长年是女人用来避风头的秘密寺庙。除了经过特定人士的介绍之外,几乎没人有办法可以得知这个地方,戒备远比外观看起来更森严。既然如此,除了那一条山路之外,一定有其他下山的近路。
  男子观察四周的静动。这间屋子没人。有没有可能在这间屋子的某个地方呢?
  男子拼命压抑想在屋中四处走动的冲动。自己的行动完全受到监视,现在在这里到处走动并非明智之举。
  摇晃的树影透过缘廊的纸拉门映在榻榻米上。
  总觉得有一个灰色的影子迅速横越庭院,男子抬起头来。
  刚才那是?那该不会是——
  男子忍不住起身,打开纸拉门,凝眸注视与其说是野趣横生,倒不如说是半任其荒废的庭院。
  然而,那里只有开着小花的野草随风摇曳。
  是我多心了吧。
  男子调整领带,再度摊开双腿坐下。
  这时,玄关的拉门发出开门的声音,感觉有人进来了。
  男子挺直背脊,重新坐好,以免显得没坐相。
  「让您久等了。」
  一名发根青青的年轻剃发尼姑走了进来。
  男子轻轻点头致意。
  尼姑一坐在他面前,便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我也不晓得您要找的人的下落。之前确实有几个人因为个人因素在这里挂单,但是寺方不会过问原由,去留都由本人作主。因此,我们不可能和在这里待过的人取得连系。」
  尼姑眼神冷漠的对他说:
  「您特别跑一趟到这里,只能告诉您这件事,着实过意不去。」
  语气虽然客气,却有一股拒绝男子进一步追究的强硬态度。
  大概是对于像男子这样的客人已经司空见惯了。男子也从这名尼姑身上感觉到她虽然年纪轻轻,却是个狠角色,经验老道,见过了各种大风大浪。既然会逃进这种深山里的庇护所,想必每一个女人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内情。毕竟债权者和家暴丈夫应该会想尽办法找到女人的藏身之处。
  「这样啊,我知道了。假如她有跟贵寺连络的话,请转告诉她我刚才说的那段话。七月二十日的报纸上刊登了报导。」
  男子没有深入追究,作势要起身。
  尼姑像是松了一口气的站了起来。
  「来到这里想必很辛苦。不妨休息片刻之后再回去?」
  尼姑对看似难以起身的他伸出手。
  「既然这样,我可以再请教一件事吗?」
  「请说。」
  就是现在。
  男子抓住尼姑的手同时,用短刀抵住了她雪白的喉咙。
  「这里有一个十一岁左右的女孩吧?让我见她。」
  男子轻声平静的低喃道。
  「女孩?」
  尼姑一脸僵硬的反问。
  「没错。一个名叫伊势崎遥的小女孩。不过,我不晓得她是不是这么自称。她是一个个头娇小的孩子。」
  「这里没有那种孩子。」
  「你说谎。两个月前左右,有人看到孩子进入这里。一个背影神似伊势崎遥的女孩。」
  「您弄错了。这里没有孩子。」
  尼姑越来越紧张,但仍一脸铁青,斩钉截铁的说。明明年纪轻轻,果真有胆识,真想夸奖她一番。
  「让我去找。你陪我去。」
  「恕我拒绝。」
  男子对手上的短刀使力,但这时,男子听见头后方发出「喀嚓」一声。
  什么时候的事?
  「放下刀子!」
  正后方响起女人的声音。
  「否则的话,你的脑袋会开花唷,『汉德勒』!」
  男子意识到抵在头上的枪口,默默将短刀丢到榻榻米上。
  「举起双手慢慢站起来!背对纸拉门站着!」。
  壁龛吗?肯定哪里有机关。这个女人刚才大概就在隔壁房间听着两人的对话。
  男子重心不稳的缓缓起身,站在纸拉门前面,转过头来。
  眼前站着一名架着手枪、身穿黑色修女装束的女人。
  男子惊讶得眨了眨眼。
  「没想到在这种深山的寺庙里会有修女啊。」
  「佛祖心胸宽大,包容万物。」
  女人不苟言笑的回答。

  *

  高桥修女和「汉德勒」对坐在位于悬崖边的凉亭。
  铜屋顶,加上四根柱子。石桌四周放着木制长椅。
  这个地点在下一季应该会被人当成赏月凉亭使用,典雅的建筑物弥漫着风雅的气氛。
  乍看之下,两人看起来像是旧识好友——一对在山中凉庭度过惬意时光的男女。然而仔细一看,会发现修女手中握着手枪,另外两名女子像是在监视凉亭似的站在远方。
  「『ZOO』已经不存在了,你为什么还要追踪遥呢?」
  高桥修女平静的开口问。
  汉德勒轻轻摇头。
  「我在追的不是伊势崎遥,而是亚历山大。」
  高桥修女目不转睛的看着男子,「汉德勒」。她只知道别人以这个名字称呼他。据说是他养大亚历山大的。「汉德勒」。对于这个男人而言,那个名字正是他人生的全部。
  「不过,你也知道吧?遥死在美国了。死于那起军事设施的核子爆炸意外之中。」
  「表面上似乎是那样没错。」
  「哪有什么表面上不表面上的,我知道她在爆炸中心地点。她不可能获救。」
  高桥修女错愕的出声说。
  「话说回来,你还活着比较令我惊讶。我听说你和博士的别墅一起炸掉了。」
  男子淡淡一笑,给修女看太阳穴的硬块。
  「全身上下残留着烧伤。不过,我对于爆炸意外的运气似乎好得离奇,总是劫后余生。那孩子的母亲引爆手榴弹的时候,我也捡回了一条命,这次是被客厅的桌子救了一命——一整片木头的高级桌面,似乎成了爆炸所造成冲击力道的缓冲。」
  「我很想说『太好了』,但令人难过的是,我无法坦然说出口。」
  高桥修女的话,令男子轻轻一笑。
  「我是这样活过来的,所以伊势崎遥也还活着。」
  男子充满信心的话,令高桥修女露出不悦的表情。
  「请别将炸弹和核子爆炸混为一谈。就算有万分之一的机率能够逃离爆炸的冲击力道,暴露在那种强烈的辐射之中,尚未成人的孩子一下子就完蛋了。」
  「小把戏。」
  「咦?」
  「欺骗世人的小把戏。」
  「你说什么?」
  「我不晓得那起意外是不是设计好的,但确实有许多不轨的企图。」
  「你在胡说什么?明明有许多人丧生,辐射污染如今也持续当中。」
  高桥修女怒目而视。
  意外发生之后过了几个月,尚未允许民众进入污染地区。目前受到破坏的设施内辐射依然强烈,处理作业完工之时仍遥遥无期。
  「那起意外对谁最有利?」
  男子依旧一脸镇静的问道。
  「有利?没有人会获利。核武终究是没有人能够运用自如的武器。一旦使用核武,所有人都是输家。」
  「我个人赞成这个意见,但实际上,应该有人从这起意外中获利了吧?」
  「谁?」
  「美军。」
  「怎么可能。」
  一阵冷风吹过凉亭。
  「美军如今确实受到各界挞伐,这下足以强调核子处理设施的重要性和核武的可怕。全世界还有核子弹头对准美国,而且核武因为苏联瓦解而流入中东。原本日渐缩减的军方预算,有极大可能会因为处理意外的费用而增加。就长远的观点来看,你不认为这对美军是有利的吗?」
  「可是——不可能,照你这么说,那件事和遥有什么关系?」
  高桥修女警戒的看着「汉德勒」,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我想,你已经听说了。如今,有一份文件在政府内部非正式的流传着。一个名叫春子·艾美·上原的日裔军方科学家,针对这次意外的来龙去脉所写的信——也就是所谓的遗书。她呼吁美军注意核武的管理和草率拆解的危险性,预言迟早会发生重大意外。政府推测她是引发这起意外的始作俑者。而那封纸中还提到了另一项令人深感兴趣的事。」
  「汉德勒」在石桌上十指交握,望向远方,淡然的接着说:
  「她是个超能力者,从前在军方内部的『ZOO』这个秘密组织中,协助伊势崎巧博士的实验研究,并且生下了他的复制人。同一时间,博士让自己和妻子之间的爱的结晶尝试他的最新研究成果——以操作基因,来提高智慧和体能。两个孩子或许是因为血脉相连,她意识到他们彼此之间具有强烈的感应能力,于是思考能不能用两人将核武拆解。」
  高桥修女瞪着男子的脸。
  「那封信中详细的提到了她将博士的女儿带出日本,在海上的军事设施中进行拆解的训练。而且她说,这件事迟早会替世界带来重大灾祸——也就是说,她预言世界即将因为她和她的儿子以及伊势崎博士的女儿一起拆解武器而发生意外。坦言之,她昭告天下这次的意外是肇因于他们拆解行为。」
  「你的意思是,军方相信那封信的内容?」
  「欸,目前是假装相信。这下既找到了能够具体指名的犯人,又能痛切的诉说核武的拆解难度及其预算的重要性。军方铁定会认为,这封信不用白不用。毕竟,军方都已经成功捣毁了『ZOO』,这么一来,相关人士全都死于意外之中了,而且利用这封信还可以完全卸责,无事一身轻。」
  「你好像不相信,是吗?」
  「我天生更小心谨慎一些。」
  「汉德勒」从胸前口袋拿出一迭复本,看来那似乎是他弄到手的信。
  「看这封信的过程中,我感觉到几个不自然的地方——话说回来,就算孩子们再优秀,不假借多名技术人员的知识与能力,只单凭他们两人就能把核子导弹拆解也令人怀疑。她说她以航空母舰将伊势崎遥带到美国,但是就我打听到的消息,军方的相关人士之中,完全没有人看过她的身影。」
  「汉德勒」把话打住,瞄了高桥修女一眼。
  两人冰冷的视线交错。
  「也就是说?」
  「伊势崎遥没有拆解导弹。起码意外发生当时,她不在那个设施内,我认为她和这次的意外无关。我想,她当时可能在别的地方,并深信自己正在拆解导弹。」
  「为什么要做那么麻烦的事?」
  「大概有很多理由。但是,军方铁定在背后支持上原·艾美博士。因为没有军方的协助,要令人深信自己的确搭上了航空母舰或其他类似的设施,是不可能的事。」
  汉德勒露出略显疲惫的表情接着说。
  「首先,假设伊势崎遥死了。但是,最重大的目的,大概是为了让伊势崎遥自己,以及世人,深信是她引发了导弹的意外,藉以达到军方的目的。」
  高桥修女哑口无言。
  「太残忍了!」
  「汉德勒」点了点头。
  「没错。这就是上原母子对博士的报复。据说她儿子因为生病已经来日无多,虽不晓得上原母子是否在意外时死去,但能确定的是他们死了。我可以跟你打赌,两人的遗体会在那个设施中找到。」
  「太过份了。为了那种事而牺牲好几百人吗?那个地方接下来好几十年都不能住人,说不定还会对后世子孙和生态体系造成影响。」
  「追本溯源,这都是伊势崎博士种下的因。博士所研究的领域是一个不能开启的潘朵拉盒子,许多人的命运被他打乱了。我也是其中之一,你不也是吗?」
  汉德勒瞪视高桥修女。
  霎时,修女迟疑了。
  「如何,我没说错吧?你似乎将自己的亲生骨肉过继给『ZOO』当养子,换取父母的手术费用。我知道『ZOO』以各种手段搜集刚出生的婴儿,而且大部分的孩子都活不久。」
  修女的脸色变得惨白,在膝上紧握的指尖也泛白得不自然。
  「我没有意思要责怪你——反正我们是一丘之貉。我只是想见亚历山大。我纯粹是爱犬成痴。它到底在哪里呢?如果遥平安无事,亚历山大应该也平安无事。」
  「汗德勒」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低喃。
  风势变强了。
  「我们或许能够互舔伤口,但是也有些孤独的人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高桥修女对着半空中呢喃。
  「好,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到此结束。」
  突然间,「汉德勒」的语气变得冷漠。
  修女发现不知不觉间有一把大口径的枪指着自己,愕然失色。
  因为她将手中的手枪从男子身上移开了。现在开火的话,对方会赢。
  她咂了个嘴。
  「明明搜过你的身了,你刚才把枪藏在哪里?」
  「在那起爆炸中,身体是被桌子挡住,但是没有遮蔽的部分就保不住了。这次少了一条腿,结果反倒因祸得福,两只脚一样长了。」
  「——藏在义足中是吧?」
  汉德勒更近的用枪指着她,修女的身体僵硬。
  「遥在哪里?你可别说她没来这里。我看到了一个年纪跟她差不多的女孩,进入了这间山寺。」
  「你认错人了。那是逃进这里的女人的女儿。」
  「那种事找过了就知道。」
  「是啊,你说得对。那你不妨亲眼确认。」
「你慢慢走在我前面,直走带我到里面!赶走那两个人!」
  两名女子意识到事态严重,浑身僵硬的站在斜坡上。修女以眼神示意,让她们退下。
  「假设遥还活着,你找到她和亚历山大要做什么呢?一切都已经结束。放过他们吧。」
  修女淡淡的说。汉德勒低声失笑。
  「你不打自招了,遥果然还活着。」
  「我可没那么说。你纯粹只是想要追寻自己的生存目的吧?向遥和亚历山大寻求那个目的是措的。」
  「闭嘴!那种事情不用你讲我也知道。我的人生已经和你一样乱七八糟了。即使『ZOO』不存在,驯兽师还活着,而且追逐『ZOO』的幻影的人不只我一个。就算我放过她,迟早一定会有人找出她。因为潘朵拉的盒子一旦打开,除非灾祸出尽,否则不会阖上。」
  高桥修女吞下口唾液。
  除非灾祸出尽。
  那是灾祸吗?遥柔软秀发的触感。一起吃饭、散步的年幼女孩。我的女儿如果活着,差不多也是那个年纪。忽然间,高桥修女想起被自己枪杀的女人美惠子,她当时试图杀害和她女儿神似的遥。她是带着怜悯之心,不希望遥受苦而想杀了她。那一瞬间,遥看起来也像是甘愿受死。
  心中闷痛。
  当时,两人情同母女的相互拥抱,就像是一对真正的母女。
  那一瞬间,说自己不嫉妒美惠子是骗人的。自己是嫉妒她抱着遥,才杀死了美惠子。其实高桥修女在旁边看着她和美惠子的时间,比遥所以为的更久。
  修女静静的爬上斜坡。男子如影随形的跟在身后。
  这名男子虽然冷静,但果然有点性情乖戾。遥和亚历山大的存在几乎变成了一种强迫症,无论有没有找到遥,我们肯定都会死在他手上。他大概会杀了看守这间寺庙的一干女众。这是「ZOO」的一惯作法。
  纵使玉石俱焚,也必须杀了这名男子。
  修女在心中暗自下定决心。但目前的状况对自己不利。
  「先让我看一看刚才那间屋内。」
  「汉德勒」的找法果然彻底。他轻易的找出了暗室和地下室。但是,每一间都空空如也。
  修女试图佯装平静的思考:应该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她只带了基本的行李,应该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汉德勒的目光停在楼梯旁的小储藏室。
  「那里是?」
  「仓库。」
  「打开它!」
  修女以祈祷的心情打开门。
  「哦~~」
  里面放着折好的棉被和枕头,使修女不禁想咋舌。
  「看来最近有人待在这里。」
  虽然不会有个合理的解释,但大家都知道,有人使用过的房间和一直紧闭的房间气氛会明显不同,任谁看了大概都会知道这里有人住过。
  「这是之前逃离家暴的女人使用的地方。」
  「这么小的房间?这间房间反倒正好适合小女生住吧?」
  汉德勒以嘲讽的语气低喃,翻开棉被踢了踢地板,查看地板底下有没有洞。
  「嗯?」
  从棉被底下露出色彩鲜艳的手册。
  糟了!
  修女在心中叫道。
  「汉德勒」捡起那份手册。那是一份平凡无奇的旅行公司手册。
  「——柬埔寨?」
  男子一脸诧异的望向修女。
  「她在柬埔寨吗?」
  修女面无表情的回应:
  「不晓得。之前待在这里的女人已经离开了。」
  「汉德勒」不理会她的说词。
  「为什么是柬埔寨呢?地点反而醒目。」
  他嘀嘀咕咕的低语方式令人有些毛骨悚然。果然必须在这里阻止他。
  修女感觉到脖子上的一抹冷汗,重新下定决心。
  「好,这里检查过了。带我去看上面的寺庙,这里似乎有很多秘密房间。」
  两人走到外面。傍晚的冷风吹在脸颊上。
  「看来天黑之前就会搞定。」
  然后天黑时,我们肯定全都会变成尸体横陈于地,而这名男子趁着黑夜下山,尸体许久之后才会被人发现。
  高桥修女一面如此心想,一面登上狭窄的石阶。
  在这里转身推他下去如何?但是,这名男子受过相当程度的训练。大概在我回头的那一瞬间就会被他枪击。就算成功推他下去,也不晓得能不能致他于死。只是受伤的话就没有意义了。最重要的是,要确实杀死这家伙。
  忽然间,高桥修女察觉到树林中有影子窜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脑袋中突然灵光一闪。
  对了,有它在。但是,我无法对它下指令。不过,如果我能够告诉它,这名男子是敌人,而且必须一击击倒他的话……
  在此同时,汉德勒好像也察觉到了那股动静。
  「那是什么?刚才也横越了庭院——难道真的是它?」
  高桥修女发现汉德勒的注意力分散,视线在树木之间游移。
  就趁现在!
  修女弯腰转身,紧紧抱住男子的身体。
  割破宁静的枪声在山中回荡。
  两人瘫倒在树林中,四周响起清脆干躁的树枝折断声。
  「妈的!」
  两人互相抢夺手枪,被山白竹的叶子扎得满脸生痛。
  男子用力一撞,修女被撞飞到树林中,她的耳边再度响起「砰」一声,右肩喷出炽热的鲜血,一阵阵的剧痛旋即袭上心头,意识到自己被枪击中了。
  她按住肩膀,温热的鲜血滑腻的溢了出来。
  「下一次我会击中眉心。」
  「汉德勒」已经重新站好。他看起来毫不犹豫,架着枪指着修女的双眼中间。
  到此为止了吗?
  修女总觉得看见了自己被一枪打穿脑袋的身影。
  这时,有东西「唰」一声的从树林中跳出来,一个优美的影子跳到两人中间。
  一团柔软的灰色物体。
  「汉德勒」的视线被吸引过去。
  「亚历山大?」
  巨大的牧羊犬在空中飞舞,一口咬住「汉德勒」的手枪。
  「亚历山大,放开!」
  男子叫道。
  然而,牧羊犬丝毫不肯放开手枪。
  脚底下原本就是狭窄且不稳的地方。一转间眼,男子和牧羊犬纠缠在一起,消失在悬崖底下。
  修女连忙起身,往悬崖下眺望。
  事情在一瞬间发生。
  四周万籁俱寂,只有听见风吹动山中树木的声音。
  她感觉到自己在流血,茫然的伫立原地。
  黄昏的风中,散发了血的气味。

  *
  
  开始下起的雨,散发出孩子呼吸般、粘腻的气味。
  「——又下起雨了。」
  「嗯。」
  据说白天的湿度随时超过百分之八十,而且晚上的湿度会再上升百分之十,这就是这个国家的气候。
  神崎在木质地板的房间起身,盯着从屋檐滴下的雨水。
  阖上已经吸饱湿气、扭曲变形的口袋书,他看了一眼坐在玄关的少女和牧羊犬的背影。
  四周是富含水气的浓绿树木、典型的农村风光。这里距离泰国的国境大约五十公里,没水、没电、没瓦斯,当然也不可能有电话。虽然已习惯了这种不方便,但是无法和日本取得联络还是令人挂心。偶尔抵达有电话的村落时便会尽可能的和日本联络,因为下次不晓得要到何时才能联络。
  除了充满雨声之外,静谧得令人害怕。
  不由得想起小时候。
  神崎一面搔着汗涔涔的背后,一面盘腿而坐。
  小时候,在家里缘廊一边做作业,一边看着下雨时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重迭,顿时失去了对时间的感觉。
  身体容易适应环境。身处在这种经常饱和的湿度之中,神崎起先以为身体会适应不良,但是一旦适应这个没有空调、总是处于自然状态的环境之后,渐渐的也不把这种湿度放在心上。
  地面上到处形成水洼,身体濡湿的小猫看着少女身旁的大狗,畏怯的蹑手蹑脚经过。人们拖着细瘦的身体,出门下田耕作。孩子们的身体交迭,哥哥姐姐背着弟弟妹妹,落后父母几步,走在泥泞的路上。
  不知不觉间,渐渐习惯了悠然流逝的时光。神崎想不起来,究竟有几年不会以如此平静的心情度日了。
  他望向少女的背影,再度心想:好瘦弱啊。她原本就个头娇小,头发剃短了之后,小小的脑袋从背后看,好像十岁上下的少年。纵然隔着夏季衬衫也感觉得到,她的背部急剧消瘦。
  和在牧羊犬中身形算大的亚历山大并排而坐,亚历山大看起来反而比较大。
  神崎不晓得,为何遥会想来柬埔寨呢?
  就在「ZOO」遭到消灭,她的性命暂时不会受到威胁的当下,神崎的伙伴在美国找出了当时在军方医疗设施中的她,带着亚历山大和拿破仑回来之后,遥不言不语,几乎不和任何人开口。
  大家都察觉到是受到了那起军事设施意外的影响,但是没有直接提及,而遥也绝口不提离开日本之后的事。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神崎他们讨论了她的将来,但目前决定姑且任由她去。他们也得到了春子·艾美·上原消息。遥以那种形式失去之前没被告知的亲人,所以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高桥修女提议,带遥去母亲的坟墓所在的长野寺庙。
  那里原本是遇上问题的女性的庇护所,是个以暗中活动而闻名的处所,基于戒备比外观看起来更森严这一点,因而选择了那个地方。
  遥依旧面无表情的进入寺庙,姑且在小储藏室中昏睡了一整天。或许是想忘记,又或许是拒绝思考,除了吃了一丁点食物之外,她就是一直睡。
  神崎明白,她心中的某种情绪死了。
  尽管之前的她是个拥有特别成长背景和天赋的少女,但依然没有失去孩子的天真活泼。然而,历劫归来的少女身上完全失去了那份活泼。话虽如此,她并没有突然领悟一切脱胎换骨迅速变成大人,而是停止成长。她在人生这条路上戛然止步。
  从前的她光只要身在眼前,就会令人感觉到她是个聪明漂亮的少女,五官端正得令人无法直视;但是如今的她简直像是影子般四处飘荡,令人不晓得她是否在眼前,会忽视她,直接从她身旁经过。
  高桥修女很担心她,自己也没什么吃,但并不干涉她的行动,总是不离不弃的陪在她身旁。
  照理说一开始应该只是手头上刚好有空而接下的任务,但是不知不觉间,神崎和修女也发现自己真的把她当成亲生女儿对待。她不在身旁或她内心中的空白,对于他们而言简直一样痛苦难耐,两人的人生已经开始以她为中心运转。
  不久,或许是总算睡腻了,遥开始若有所思的坐在房间或缘廊,以同一个姿势一动也不动的坐好几个小时。
  即使亚历山大靠近,她也几乎没有反应。
  尽管如此,若是置之不理,她立刻就会开始翻阅寺庙书房中的佛教相关书籍和佛典。她的精神异常专注,一个月左右就几乎把那些书都看完了,有时会有一句没一句的请教尼姑内容,然后就安静沉思。
  遥的眼中逐渐恢复了些许活力,不同于以往,那是一种达观的宁静光芒。然而,那种光芒使得四周的人放下了心中的大石,起码她从某个灰暗的迷幻世界,回到这个世上了。她开始和尼姑或修女嘀嘀咕咕讨论东方和西方的宗教或思想。
  就在这样的某一天,她突然提议她想去柬埔寨。
  即使问她「为什么?」,她也只是回答「我不知道」。
  结果,最后决定由神崎和亚历山大和她一起同行。
  然而,她对于充满朝气的首都金边、吴哥窟等佛教遗迹不感兴趣,反而希望在鸟不生蛋的贫穷农村散步。
  起先,神崎认为因为柬埔寨是佛教徒的国家,所以遥才想来,因为这几个月她一心钻研佛教;但是和遥一起步行的过程中,神崎意识到她只是想隐身于这种恬静的风景之中。
  她并没有回到这个世上。她希望自己消失。看似暂时恢复光采的她,来到这片土地之后,再度变成了一个朦胧的影子。才来几天她便立刻晒黑,黝黑瘦小的身影和当地的孩子差不了多少,相较于怡然自得、充满笑容和活力的柬埔寨孩童,遥看起来反而显得贫寒瘦弱。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神崎越来越搞不清楚造访这块土地究竟是对是错。
  唯一令人心安的是亚历山大。它犹如护卫般跟随在遥左右。神崎暗自调侃自己,或许它最清楚遥面临的危机。毕竟,我们无法理解她的孤单。这种念头一但出现,自己就完全无法排遣心中的无力感。
  目前,柬埔寨处于雨季。这个时期,在治水不利的河岸经常有洪水泛滥。
  看到小女孩和亚历山大,没有人会不借避雨的地方。柬埔寨的人们个个心地善良。也没有人过问这两人和一只牧羊犬的旅行目的。
  放松身心的人反倒是我。
  神崎发现自己渐渐习惯这个国家生活的缓慢步调,不禁苦笑。他自己从懂事以来,也一直过着时时刻刻紧张担忧、对于看不见未来感到不安的生活,因为和「ZOO」奋战至今,所以他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永远过着这种悠闲的日子该有多好。
  神崎看着和狗并排而坐的少女背影,思考这些事,独自在心中暗自苦笑:「上了年纪,我也变得胆小怕事了。」
  雨持续不停落下。

  *
  
  遥抚摸着亚历山大的背部,神情恍惚的盯着从天而降的雨水。
  我为何会在这种地方呢?
  她眺望路过的父子。
  他们总是在一起,理所当然的在一起。
  春子和彻的身影像闪电般浮现脑海。
  总是令她内心苦闷,心脏加速怦怦跳,总觉得喘不过气来。
  接着白光一闪,脑海中响起彻的声音。
  好美。好美。真的好美。
  自从那之后,我想起那种纯真无邪却又绝望的声音几次了呢?我塞住耳朵,试图设法清除那个声音。但是,天真无邪的声音却会在脑海中清楚的反复回响。
  好美。好美。真的好美——
  自己醒来时已身在像医院的房间。墙壁上一整面电视墙的萤幕中,无时无刻的告知所有人关于那起恐怖意外的资讯。
  尽管如此,我还是一直听见那个声音。
  好美。好美。真的好美——
  我毫发无伤,听说一个人倒在地下的避难所中。
  春子呢?
  听到这个问题,军医摇了摇头。
  春子呢?
  军医还是摇头。不久,几名医生和军人赶来,展开询问,问个没完没了,从遇见春子问到这次的拆解作业。
  发生了可怕的事,而且竟然是自己造成的。
  遥隐隐如此意识到,但是无法再度确认。因为这件事情太过严重,使她的内心麻痹,反而失去了真实感。她感觉得到在电视中吶喊的主播以及在塞车的马路上四处跳窜的人们,但是拒绝接受现实。虽然受到春子设计,但心中感到痛苦的绝望,为何觉得那是人们理所当然的报应呢?为何总觉得从好久之前就预期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自己会犯下滔天大罪呢?
  爸爸。
  遥心怀恐惧的呼喊他。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诞生在这世上,是为了像这样烧光世界吗?爸爸,告诉我。跟春子说句话。告诉春子你会爱她。说服她正因为你爱她,所以才会让她生下彻。
  春子充满绝望和憎恨的爱,从那一瞬间起刺穿遥的灵魂,并停留其中不肯离去。
  比起罪恶感,春子的意念更束缚着遥的心灵。不,其实遥或许是为了避免意识到极大的罪过,才利用春子的束缚替自己解套。
  春子和彻的身影,一直冻结着遥的心。
  从那之后的日子,眼前上演的一切都像是短剧,毫无真实感。从军方的设施获救时,也简直像是在看电影一样,几乎不像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和亚历山大重逢时,内心也丝毫不为所动,一点也无法接收亚历山大传送过来的能量。亚历山大不断的试图传送什么,但是遥拒绝接收:心想着「必须倾听」,但是身体不听使唤。
  猛然回神就已抵达日本,便在深山的小寺庙和高桥修女重逢了。
  唯独高桥修女的表情比其他东西略带色彩,她的神情总闪烁着温暖的光辉。
  她一直陪在自己身旁,但不会故意涉入遥的内心世界,静静守护着她的混乱状态。如果当时安慰遥或对她说教,遥恐怕就真的会完全崩溃。
  小寺庙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宁静与祥和,有一种令任何事物都难以侵犯的秩序,能够维持自然。
  之所以阅读佛典和书籍,是因为那么做会使心灵平静。尽管没把握是否正确理解了内容,但是,经文和先人的话语会镇静她的神经。只要思绪稍微偏向现实一点,锐利的刀刃立刻会将心脏切碎,为了将自己安稳的留在这世上,需要那种类似咒语的经文。
  看书度日的过程中,遥终于想起自己从前赋与自己的命运。
  如果感觉无法控制自己,就送自己上西天。
  她早已决定要由自己选择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一瞬间。从这件事中,她发现了一丝希望。
  从此之后,她就开始寻找适合自己死去的地方。
  我必须选择自己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地方。犯下那种过错的人,不能逍遥自在的一人独活,纵然那是某个人的计谋也一样,既然实际玷污了双手,就必须接受惩罚。
  藉由这么想,遥的心总算开始恢复平衡。四周的人看到这样的她,好像松了一口气,但只不过是因为她下定决心罢了。
  长野有妈妈的坟墓。如果在这里死去,说不定能够马上葬入妈妈的坟墓。
  尽管这么想,但是不知为何,遥觉得自己不会死在日本。
  再度前往美国?可是,这世上已经没有该战斗的人,也没有该解释的人。遥一点也不想跟军方说半个字,而且也不认为有话该说。我该去哪里呢?我该死在哪里呢?
  遥看着夏季结束,不知不觉间迈入秋季的山色,不断思索。
  她相信自己不会死在日本的直觉,寻找死亡处所。
  该去哪里?
  她一面清扫寺门四周、用抹布擦拭缘廊,一面思考。
  在哪里?
  秋风吹动窗户,冷风早晚穿透缝隙溜进来的时候,那个地名宛如天启般的一下子降临在她心中。

  柬埔寨。

  遥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地名突然出现在她脑海。至今完全没有注意过、没有去过也没有相关背景知识的国家。
  说不定是在某个新闻中看过。然而,寺庙中很少开电视或广播,反倒可以说是寺院小心的避免那种俗务入侵到这个圣域来。
  尽管如此,那一瞬间,她却迫不及待的一心向往去那个国家。她领悟到那里正是自己该去的地方。
  然而,殷切期盼的造访当地,却不晓得该做什么才好。明明那么强烈的感觉到那是自己该去的国家,但是一旦抵达,涌上心头的却只有困惑。只是一时兴起吗?只是一时迷糊吗?
  又不能告诉神崎自己在寻找死亡处所,遥只好信步而行。不知为何,她没有走向市区,一脚踏进农村地带时,她松了一口气,心想:来这里是对的。
  从此之后,她一面寻找那最终的场所,一面悠游自在的持续旅行。
  她一直瞒着神崎,但是这一阵子,她有时候会觉得,他是否隐约察觉到了她的目的。
  遥茫然的仰望天空。热带雨季的国家、发出雨水和森林气味的国家。
  那个地方在哪里呢?如果经过那里的话,我会知道吗?「嘎吱嘎吱」的声音从远方而来,遥望向发出声音的方向。
  原来是一辆小卡车。车身上以英文写着什么。
  卡车溅起泥水,在泥泞的路上经过。
  车上坐着两名头戴安全帽、身穿像军队制服的男子。一人是白人,另一人看起来是柬埔寨人。
  神崎从内侧出来,说了一声「嗨」。他似乎也很无聊,大概被恰巧经过的车引起了兴趣。
  「那是专门除雷的非政府组织,在除雷领域中是有名的团体。因为已经接近和泰国的国境了,附近有巨大的地雷区,这大概是个旷日费时的工程。」
  神崎同情的低喃道。
  长达二十年的内战伤痕,阴影至今仍落在非士兵的平民百姓身上。柬埔寨的地雷举世闻名,一提起柬埔寨,不是世界遗产吴哥窟就是地雷。实际上,国土中仍旧埋着大量未经处理的地雷。据说其数量多达六百万个。就连除雷老手,一天顶多也只能处理几平方公尺的地面,可见要清除所有地雷,需要花费惊人的劳力和时间。
  除雷。
  遥如此思考的那一瞬间,胸口一阵刺痛.她不晓得那阵痛疼意谓着什么,下意识的开始追在卡车后头。
  「遥?喂,你要去哪里?」
  遥听见背后响起神崎错愕的叫声,感觉到亚历山大追上自己,开始在雨中小跑步前进,泥水立刻溅得双脚都是,雨水濡湿了鞋子。
  心中涌起了一种忘记已久、不可思议的兴奋。
  路况不佳也是原因之一,卡车好像开得不怎么快。跑了几分钟,遥看见卡车停在缓坡劲草苍苍之处,身在驾驶座的两人一面看着地图,一面在商量什么。
  斜坡内侧有几个竖立棍棒、拉起绳索的地方:表示那里有地雷。
  两人一察觉到遥,马上大动作挥手,做出阻止她前进的动作。
  「我们正在除雷。这里有地雷!快回去。不可以走进这里!」
  或许以为遥是当地小孩,柬埔寨人以高棉语大喊。
  在柬埔寨待了几天之后,遥大致上听得懂别人以高棉语在说什么,于是偏头伫立原地。
  个头高大的白人一面用手指,一面慢慢的朝那个地方迈开脚步。
  那一瞬间,一种奇特的感觉袭上遥的心头。
  有点令人怀念的感觉。摇晃的牛奶,掉落在脚边的磁铁。
  脑袋发胀,视野无远弗届的蔓延——不断的朝远方而去——整体逐渐变得立体透明——
  总觉得全身膨胀。
  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忽然往斜坡看一眼,看见地底下零星散布、埋着一块块黑色物体。
  遥感到兴奋不已。
  看得见。看得见。看得见地雷。
  遥看到了在以绳索区隔处更前方许多的地方,埋着一颗地雷,正好约莫凤梨大小,上方安装着感应体重的突起物——
  「危险!左脚前方一公尺处有地雷!」
  遥以英语一叫,白人全身抖了一下,停下脚步回头。
  他的眼中带有惊愕的神色。这名东方小女孩以纯正的英语示警,也难怪他会吃惊。而且说话的内容更令人惊讶。
  「你说什么?」
  白人提心吊胆的望向自己的脚底下。
  「它有点倾斜——可是,引爆装置露出地面了。」
  白人男子小心翼翼的前进,仔细观察地面,「哦~~」的低吟了一声。
  「真的。居然在这种地方。」
  男子一脸铁青的盯着地雷好一阵子之后,再度以思绪混乱的表情回头看遥。
  「你是谁?难不成你从那里就看得见地雷吗?」
  遥轻轻点头
  白人和柬埔寨人面面相觑。
  
  *

  「OK。」
  遥目不转睛的凝视以绳索区隔的两处斜坡。两名男子在她身旁双臂环胸,一脸怀疑,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遥感觉到全身充满力量。
  看得见。看得见。我看得一清二楚。
  心脏扑通扑通的剧烈跳动。
  除了纯粹的喜悦之外,也有一丝恐惧。
  我的能力又更上一层楼了。
  遥深切的感觉到了这一点。
  当时明明必须集中心神,累得半死才能像这样一览无遗,现在只要稍微集中精神就看得见。
  「这边一共埋了五个。右上方两个、正中央一个,最下面左右各一个。然后,这边是四个。从上面算起来三分之一的地方,四个地雷一字排开,每一个中间正好间隔一个地雷左右的距离。」
  遥用手指,滔滔不绝的回答。
  一阵尴尬的沉默。
  「怎么可能。」
  「可是,她说对了。她说的确实一点也没错。」
  两名男子一脸慌乱的表情,轮流看着彼此和遥的脸。
  「遥。」
  原本远观的神崎冲过来,在她耳边刺耳的大叫。
  「这样好吗?说不定会引发麻烦。」
  遥十分清楚神崎担心的事。但是,遥吭也不吭一声。和当时一样。她凄苦的想起春子叫她拆解导弹,自己心情亢奋的认为说不定办得到。在那种痛苦的情绪进而转变成强烈的后悔之前,她连忙阻止自己继续往下想。
  「没关系。如果这样可以减少几个地雷,岂不也是好事一桩?」
  「可是……」
  「算我求你,今天就让我这么做吧。」
  「如果仅此一天的话……那就随你吧。」
  神崎显得不安。
  原本怀疑遥在变什么把戏的两人——名叫察尔斯的英国人和名叫允的柬埔寨人——随便将抽出火药的地雷埋进地面,让遥猜出位置和数量。
  遥易如反掌的答出来,令他们惊讶到傻眼。
  「也难怪你们不相信,但如果你们相信的话,请务必让我助你们一臂之力。不过,我并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在协助你们。」
  遥委婉的提议。
  两人的脸一阵青、一阵红。
  「这样吗……坦白说,我还无法相信。」
  察尔斯语气慌乱的说。
  察尔斯和允交替的看着彼此、神崎和遥颇长一阵时间,四处张望,一副希望「谁告诉我这是在开玩笑」的表情,然后察尔斯才像是终于相信了似的再度开口:
  「——说不定我们今天发现了一位小女神。」

  *

  事情不可能一天就結束。
  从隔天早上起,遙便坐在卡车中央,从确认他们负责地区的主要干线上,沒有未爆地雷展开作业。神崎和亚历山大也随同跟来,但是察尔斯和允好像完全不在意。毕竟,光是能夠掌握之前完全不知道哪里埋了多少地雷的总數,工作效率就有了长足的进步。
  「这该不会是在作夢吧?老实说,我老是在做一个夢,夢见自己透视地面,准确的猜中地雷的所在处然后顺利拆除。哪怕是一次都好,我想负责使这里安全无虞、一个地雷都沒有的任务。假如这是做夢,请不要让我醒来。今天早上起床的時候,我还是半信半疑。」
  察尔斯一面开车,一面不停的转头望向遙。好像稍微別过眼去,遙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察尔斯的外表苍老,但是实际年龄比外表看起来年轻许多。据说他是在念神学校的期间对于教义产生疑问,因而变成了除雷的义工。允是受命于国家的公务员,和各国的非政府组织一起扫除国內的地雷。他也很年轻,才二十出头。
  遙感到非常振奋。他们相信自己的能力,而且有事情自己做得到。这兩者帶給她高度的喜悦。
  她知道神崎担心自己,也十分清楚自己应该提高警觉。但是,遥放弃去想眼前的事。之前总是反复做这件事。猜测下一步,拼命的想办法反将敌人一军。经常思考各种可能性,先发制人。
  未来随它去吧。我已经不想再思考这些了。
  遥打从心底感到厌倦,如此心想。
  她已经受够了欺瞒和阴谋。我希望靠自己完成能做的事。
  遥以令两名男子都吃惊的集中力和耐性持续作业。

  但是,这种除雷的效率,不可能没有获得优异评价。
  过没多久,察尔斯和允以惊人的速度除完负责地区的地雷,就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但因为允得意忘形,不小心告诉了亲戚遥的存在。
  尽管缺乏通讯设备,但是柬埔寨人口耳相传的网路仍具有惊人的传播力。五天之后,金边和国外的几家报社和通讯社便写信给非政府组织,提出想采访遥的要求,事情的严重性令遥一行人大吃一惊。
  从前做过的恶梦即将苏醒。
  遥听见脑中响起春子的话。
  总之,我和你是同类。差别只在于我是自然产生的怪物,而你是疯狂科学家制造出来的怪物。如果我是哥吉拉,那么你就是科学怪人。
  闪个不停的相机闪光灯、大众充满好奇和厌恶的视线。
  大概不只美军,全世界都会立刻知道遥的所在处。不,说不定已经知道了。
  看到遥垮下去的表情,察尔斯他们似乎猜到了她拒绝所有媒体的采访,努力不让外界知道遥参与除雷活动有复杂的难言之隐。允频频向遥道歉,而遥却对于道歉的允感到过意不去。到头来,自己总是麻烦的根源,伤害身边的人。
  工作变得窒碍难行。遥是一名小女孩一事似乎广为流传,居民们一看到他们的车,就会怀疑上面载着女神,想要看一眼女神而靠过来。遥已经以一种民间信仰的形式被视为女神,在居民之间传开。
  但是,事情一旦开始就不能半途而废,而且有一大堆她必须巡视的地方。察尔斯和允向非政府组织内部寻求协助,帮助他们能够顺利的作业。
  然而,与日俱增的强烈不安袭上了遥的心头。
  有事即将发生。
  不久之后,某种悲伤的结局即将来临。遥有这种强烈的不祥预感。
  神崎的危机感似乎也越来越强,说是要和日本联络,花了一天前往市区,然后一回来。
  「『汉德勒』还活着。」
  「咦?!」
  神崎令人意想不到的话,让遥哑口无言。
  「他似乎来到寺庙,逼修女告诉他亚历山大和你的所在处。而且,他好像刺探出我们来到了柬埔寨。」
  「为何事到如今才冒出来?」
  「他对亚历山大不肯死心。最好小心提防。」
  遥感觉到喉咙深处一阵苦涩。
  「汉德勒」还活着。那个男人、照理说应该和父亲的别墅一起烧死的那个男人还活着。难道那个男人真的会再度出现在眼前吗?

  *
  
  隔天中午时分。
  天空阴暗,刮着强风。今天也从一大清早就在和泰国的国境沿线进行作业,但是天气看来会变坏,所以决定提早结束。
  「好讨厌的天气唷。」
  遥抬头看窗玻璃对面流动的乌云。
  「台风似乎要来。好像从傍晚就会开始下暴风雨。」
  神崎在后座低喃,亚历山大已经完全习惯了随着卡车摇晃,紧紧的趴在地上。
  明明是白天,却天色微暗。从侧面不时吹来强风,将卡车从地面微微抬起。道路两侧都是尚未处理的地雷区,因为是在森林中,所以迟迟难以开始处理。
  一个大转弯前方,出现了一座石造的小桥。
  「这一周托鲁卡的福做了好多工作,第一次这么有成就感。今天想赶紧回家痛快的喝啤酒。」
  察尔斯轻轻打哈欠,一面说着一面切方向盘。
  「嗯?那是什么?」
  桥前面出现小人影。
  「好像有人倒在地上。」
  「旁边有小孩耶。」
  「怎么了呢?生病了吗?」
  察尔斯将车靠路肩。
  一名年轻女子倒在路中央,一对男女幼童靠着那名女子哭泣。
  允下车,走近孩子们。
  「妈妈的身体不舒服吗?」
  允话说到一半,吓得停下脚步。
  女子的身体底下积了一大滩血。
  「这……」
  女子被人一枪打穿脑袋。
  「我们走着走着,发出好大的『砰』一声,她就倒下了。」
  男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抬起头来开口说话。
  天啊。居然被人一枪打穿脑袋。
  脑袋变得一片空白的一瞬间,「砰」的枪声又清楚发出,男孩的身体霎时在空中僵硬。
  「咦?!」
  允抬起头来的那一剎那,看见男孩的头壳碎裂,血从太阳穴喷出来,一声不吭的倒在母亲身上。
  允无法掌握眼前发生了什么啭,思绪混乱的朝森林抬起头来。
  有人在森林里。
  又一发清楚的枪声。肩头感觉到强烈的冲击力道,下一秒钟,他倒向地面。
  「允!」
  察尔斯从车上叫道。
  神崎架起手枪,把遥塞进座位。
  女童越来越激动的哭喊,几秒钟前一起哭泣的哥哥,如今已经变成了不会动的尸体。
  「好残忍的家伙。在卡车经过的路上,故意杀路人让车停下来。」
  神崎怒不可抑,气得脸色发白。
 
  「伊势崎遥,给我出来!你不出来的话,我就射死另一个小孩!」
  遥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这个声音好耳熟。一年前听过的声音。
  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出现在柬埔寨。不是昨天才从神崎口中听到这件事吗?
  「鲁卡,不可以出去!」
  遥一挺起上半身,察尔斯便叫道。
  「可是,那个孩子她……」
  「不行,因为你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察尔斯睁大咖啡色的眼珠子瞪视她,露出和平常敦厚的为人完全不同的恐怖表情,令遥一时吓到了。
  枪声响起,隔没多久,感觉到什么烧起来了。
  遥意识到车的汽油箱被击中了。
  「糟了,下车!尽量躲在车身后面。」
  神崎和亚历山大在后面开始行动。察尔斯将遥拖下车,蹲在车身后面。

  「伊势崎遥,给我出来!你把我的狗带去哪了?」
  「狗?他说狗?」
  出其不意的一句话令察尔斯张口结舌,脸色气得涨红。
  「这家伙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为了一条狗想杀害这个国家的救世主吗?」
  遥不晓得该对怒气冲天的他说什么才好。对于「汉德勒」而言,亚历山大就是一切。用常理说不通,对遥来说也是一样。
  火延烧到车蓬,火焰越来越大。
  「汉德勒」在哪里?
  遥集中精神。
  森林中——爬在树上。他巧妙的避开了地雷区,在安全的地方架着枪。亏他找得到这种好地方。车因为转弯而不得不减速,而且左右的森林是地雷区,所以下车的人不能逃进森林中。
  他尚未察觉到亚历山大和神崎。不,他已经察觉到了吗?
  「鲁卡,森林的地雷布署如何?」
  察尔斯问道。
  「不行,这里的树木间都埋得满满的,不可能不踩到地雷逃进森林中。」
  「桥墩?」
  察尔斯以下颚指示石桥。栏杆后面正好有死角。
  「那里没问题。可是,好远。」
  无情的枪声再度响起。
  遥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一瞬间的沉默之后,女童哭得更大声了。她按住右手臂,在地面上边哭边到处翻滚,手臂中枪了。
  允按住肩膀,在地面上呻吟,遥看见鲜血不断从指缝中流出来。
  「遥,给我出来!下次我会射左手。」
  像低沉咒语般的声音从森林中传出来。
  「妈的,真是百发百中的狙击手。」
  察尔斯骂道。
  没办法继续躲在车身后面。车像火炬般熊熊燃烧,热得令人难以待在附近。
  但是,察尔斯不回头转向神崎他们,他担心一旦往后看,就会被对方察觉哪里有人。
  「鲁卡,紧紧抓着我。」
  察尔斯拿起挂在脖子上的安全帽。
  「察尔斯,你要怎么做?」
  察尔斯使出全力,将安全帽抛向道路,同时轻而易举的将遥夹在腋下,朝石桥发足狂奔。
  遥听着安全帽撞击地面的声音以及朝安全帽开枪的声音,看着天旋地转的风景。
  枪声接连响起。不断的冲击。察尔斯的双腿稍微绊了一下。
  「察尔斯?」
  才一感到不对劲,察尔斯立刻抱着遥,将自己当垫背倒地,连续翻滚滚进石桥的桥墩,附近发出子弹反弹的声音,遥不禁闭上眼睛。
  沙子哗啦啦的从上降下。
  片刻的寂静。
  「察尔斯。」
  遥重心不稳的挺起浑身是沙的身体,望向躺在身旁的察尔斯。然而,他一动也不动,血液迅速的将衬衫染成一片鲜红。
  「察尔斯!察尔斯!」
  遥半疯狂的在他耳畔叫道。
  「——鲁卡?」
  察尔斯僵硬的转动头看遥,面无血色的脸,令遥悚然。
  「你没事吧?」
  「这人好狠。我中弹了吧。对不起。」
  「都是为了掩护我。」
  遥语带哭腔,察尔斯微微一笑。
  「鲁卡,谢谢你。」
  「咦?」
  遥怀疑自己听错了,将脸靠近他的口边。察尔斯气若游丝的接着说:
  「我从小老是……气愤世上没有上帝。我认为上帝不可靠,只能靠自己的双手,所以来到了这个国家。」
  这种情况下,他究竟在说什么?
  遥感觉到衬衫上的一片血渍因为眼泪而渗入衣服的纤维里,侧耳倾听。
  「可是啊,遇见你之后,如今,我总算确信上帝存在了……上帝果然存在……我遇见你,为了保护你,而被上帝派遣到了这个国家。我终于明白了……我好开心……」
  察尔斯讲到一半突然中断,遥察觉到他逐渐昏迷。
  「察尔斯!察尔斯!太过份了!」
  遥感到强烈的憎恶。
  上帝的存在?现在这一刻,上帝在哪里?
  遥看见倒在血泊中的母子和允。
  这一瞬间,那家伙究竟在做什么呢?为何丢下他们不管呢?上帝想杀害这个善良的年轻人,让手染鲜血的我活下去吗?
  「伊势崎遥,给我出来!你是女神?你是救世主?别笑死人了!你应该很清楚,你的那双手比谁都更坑脏吧?」
  没错,「汉德勒」十分清楚。我们一直在玷污自己的双手。因为不知不觉间,我们开始从那双染满鲜血的手中,试着找出自己的存在理由。
  「我这就出去!你也出来啊!」遥大声叫道。
  「好!」

  她知道神崎在远方拼命发送「不要,别出来」的讯号,但是遥已经站起来了。
  在此同时,一名男子缓缓的从森林中走出来。
  怀念的感觉在自己心中骚动,令遥感到惊讶。
  「好久不见。我好想见你。我的狗在哪里?」
  两人面对面站立。枪口正对着遥的心脏。
  「它不是你的狗。是我的。」
  遥从正面瞪视男子,男子的眼中迸出阴沉的怒意。
  「它是我的。」
  简直像是在等这一刻似的,亚历山大踩着碎步,轻快的跃进两人之间。
  「亚历山大!」
  两人同时叫道。
  「亚历山大,过来!跟我一起走。」
  「汉德勒」用像是要盖过遥的声音似的叫道。
  亚历山大静静的站在遥面前,光可鉴人的乌黑毛发被雨濡湿。
  两人一犬之间一阵诡异的沉默。
  遥用眼角余光看见,神崎在远方慢慢的在车身后面挪移身体。
  亚历山大发出低吼。
  「亚历山大?」
  「汉德勒」看着亚历山大的眼睛,然而,它的眼神是野兽般的可怕眼神。一直以来,亚历山大是他的艺术品。他几乎是和它同寝共食,将它饲养长大,但是如今,它直接了当的拒绝他。
  「妈的!」
  「汉德勒」的表情扭曲变形。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牲!」
  男子将手枪指着遥的头扣下扳机。
  亚历山大高高跳起。
  神崎在远方站起来,朝「汉德勒」开枪。
  遥发出尖叫声。

  「住手!」

  两发枪声。

  子弹射进亚历山大的腹部。然而,亚历山大不为所动的用身躯承受子弹,一口咬住「汉德勒」的喉咙,它的利齿精确的刺进了「汉德勒」的颈动脉。鲜血喷洒。亚历山大紧咬着「汉德勒」的喉咙不放,两者双双缓慢瘫软在地面。

  「不要——!」

  遥抱着头继续发出惨叫。
  倒在地面的男子和牧羊犬轻轻一弹,双方随即完全不动。
  神崎依然架着手枪茫然若失,不久之后,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怎么一回事?
  神崎仔细聆听,观察周围的情况。
  在摇晃。空气在振动。森林和地面也在摇晃。
  地震?
  神崎抬头看天空。
  有许多物体飘浮在空中。多不胜数的四方形橘红色块状物。
  不久,天空降下黑色的雪,四周旋即充满了那种块状物。
  不是从天而降。感觉是从地面不断的被吸上天空。四方形的块状物从森林中、森林对面陆续的升上天空。
  「这是怎么回事?」
  神崎忘了眼前的状况,出神盯着天空。
  遥继续抱着头大叫。
  是你吗?是你做的吗?
  神崎在口中低喃。
  那是地雷。原本埋在森林和地面的地雷,从地底下飞出来,飘浮在空中。飞出来那一瞬间的冲击力道,使得森林和地面摇晃,四周充满了「啪嚓啪嚓、啪嗒啪嗒」等无数的声音。
  我在作梦吗?
  神崎张大嘴巴,神情涣散的表情抬头看天空。
  不久,它开始在空中炸开。宛如小小的焰火般,到处都炸得散出一簇簇的火光。天空立刻笼罩在像是大量的鞭炮被点燃,在空中爆炸般的巨大轰隆声响中黑色的碎片开始像雨点般从天而降,洒落在地面的烧焦碎片,逐渐将地面化成一片漆黑。
  神崎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了奇迹。

  他用手接从天而降的碎片,任由黑色的雨水拍打。

  「遥。」

  总觉得有人在脑海中呼唤自己,遥赫然回神,抬起头来。
  她没有意识到降在头上的东西是地雷的碎片。举目四望,她的思绪一片混乱。亚历山大被枪击的那一瞬间,将画面化作能量送进她体内。它看见了核爆的事情经过——原来她并没有爆破核子导弹,都是春子一手安排策划的剧情。亚历山大知道她没有犯罪,所以让她看见真相。
  但是刚才的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遥,在这边。」

  一个坚强而温柔、凛然的声音。噢,我熟知这个声音。
  遥转向身后。有人在桥对面的森林中向她招手。

  「你的归属之地在这里。」

  对方留下这句话,随即消失无踪。
  但遥已不在意对方是谁。
  是啊,原来是这里啊。
  这时,遥感受到一股眼前豁然开朗的爽快感。
  她眼前一片光亮。
  她领悟了。自己寻求的不是死亡处所,而是长眠的地方。那是今后经过漫长岁月,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安息的地方,也是现在的她生存的地方。
  噢,原来如此。原来我要在这里活下去啊。

  「亚历山大!」
  遥叫道。
  它压在「汉德勒」身上的身体抽动了一下。

  「亚历山大,过来!」

  亚历山大剧烈抖动全身,那阵震动抖落了掉在毛上的黑色碎片,努力使出吃奶的力气,甩尽腹部流的血,然后终于四肢直立在地面上。它抬起头来,望向等着自己的少女,再度用力抖动身体,接着迈开步伐。从体内被推挤出来的黑色子弹,七零八落的掉落在它的脚边。
  「神崎先生,我要走了。」
  神崎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眼前是一名他不认识的少女。
  一名白光闪烁的少女。
  「代我向修女问好,请她不必再担心。我已经没事了。没有人阻挠得了我。我知道自己没事了。」
  神崎在黑雨中,茫然的听着少女这么说。
  噢,保重。
  他想这么说,但是说不出半个字。
  少女脱胎换骨了。变成了他遥不可及,无人可以触碰的存在。
  亚历山大挨近少女。
  黑色的雨势终于开始转小。
  神崎缓慢的靠近气绝身亡的允和孩子们,将侧腹中弹却逐渐恢复意识的察尔斯扶起身。
  「这是——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呢?」
  察尔斯神情恍惚的问。
  「这是奇迹。我们的奇迹走了。」
  神崎望着路的另一头回答。
  「奇迹?我们的?」
  察尔斯眨了眨眼。
  「没错。这是我们的奇迹。」
  察尔斯拼命的试图远眺神崎看着的方向。
  然而,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只有流动着阴郁云层的天空和沿着无人森林延伸的道路,因为雨水濡湿而泛着黯淡的光芒。
  (全文完)


  作者后记

  那是二〇〇二年底的事。
  我结束出版会议,距离晚上的酒宴还有一段时间,因而徘徊在银座的街头。当时,不经意进入的地方是一家书店。我在位于大楼顶楼的书店物色中意的书籍,凭借长年的直觉,我有自信会察觉有趣的书。一旦进入不是平常去的书店,之前没有意识到的书就会看起来新鲜,这一点令人感到有趣。
  那里是一间文库版漫画齐全的书店。有些文库版的漫画从前小时候看过,令人怀念,所以总是忍不住冲动的买东买西。
  于是,我发现了那套书。好像刚出版不久,第一集到第四集一字排开。
  《犬神》外薗昌也。
  没听过的名字。我看一看书腰。
  「少年遇见的大型犬身上,烙印着黑魔法师——库洛里留下的神秘数字『23』!撼动当今世上的惊世作品、令人引颈期盼的文库版!」
  天啊!这是最近难得一见的长篇传奇科幻漫画吗引我渴望看到已久的领域!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买了那四本书,从酒宴回到家后,如饥似渴的翻阅。
  嗯……了不起。
  一开头,狗就在看《春与修罗》(注一)唷!
  后面惊人的剧情发展,令人眼花潦乱的壮观景象,犹如一波又一波的洪水般铺天盖地而来。我远离了漫画杂志一阵子,变得只看单行本漫画。但是,我不晓得连载了这么精采的漫画,对于自己的孤陋寡闻实感无地自容。
  没错。
  我想,已经有读者察觉到了《燃烧世界的女孩》是我在看《犬神》之前好久就写完的书。青春期群阅科幻小说,受到看过的作品影响,自己也开始执笔写小说的人,全都像是生离的兄弟姐妹。一想到这样的兄弟姐妹在世界各地,每天写着传递给下一代的故事,就令人感到心安。
  《燃烧世界的女孩》是将《凶火》(注二)和七〇年代的科幻小说放在心头而写的故事,内容描写一名少女的成长过程。科幻小说是在开始面对世界的青春期,用来思考自己与世界的绝佳敲门砖,也是永远的青春小说。
  (注一:《春与修罗》乃日奉著名童话《银河铁道之夜》作者宫泽贤治生前所发行的唯一一本诗集。)
  (注二:《凶火》(Firestarter)即台湾翻作《势如破竹》的电影,作者为史蒂芬·金。)
  如今青春正茂的各位读者,也请阅读编排在外菌昌也的另一套漫画《与琉伽共度之夏》各集封底的科幻指南,一头栽进科幻的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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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至 侯爵
本帖最后由 信至 于 2014-2-16 21:43 编辑


' yinyikewu 发表于 2013-4-26 15:57 不是很明白这结局,最后遥到底去哪里了? '

同不解……独自留在柬浦寨扫雷了?还是说成仙了?她的狗是复活了吗?(子弹被从身体里推挤出来了,不过怎么会是“七零八落”的?应该没中这么多枪吧?)

10 年前 0 回復

akihisa0030 子爵
虽然剧情有点装模作样,但是结尾还好…

11 年前 0 回復

jimmy5680 侯爵
我很喜歡恩田陸的作品,可能是因為我有看文藝作品的習慣??
不過雖然大家都比較喜歡<光之帝國>,我卻比較喜歡<夜間遠足>耶~

11 年前 0 回復

chtyrerl 子爵
看到有称号的作者的确很新奇,但是帮作者取称号的人肯定是帮二

11 年前 0 回復

nonoko 子爵
期待一记光之帝国,在某个短篇选集里看过一部分

11 年前 0 回復

illusiondm 勳爵
整本书的节奏很快,完全没有轻小说拖沓的通病(虽然这小说本来就不算轻小说?),可惜最后一章情节感觉太仓促了,作者用整整两章内容给主角打下的心理阴影最后就随着爱犬的死突然治愈了……不过整体上来说确实是很不错的作品。

11 年前 0 回復

wodetian7890 平民
用词很美,比起我的来我简直弱爆了

11 年前 0 回復

祸灵梦 公爵
被书名吸引过来的,看这介绍感觉不明觉厉,看看内容在说。

11 年前 0 回復

yinyikewu 勳爵
不是很明白这结局,最后遥到底去哪里了?

11 年前 0 回復

临班男孩 王爵
大家何必纠结是否是轻小说呢,有趣就好!
恩田陆阿姨的书姑且算是「轻文学」吧!这个作家喜欢写意犹未尽的结局,读者可以回味悠长就好了!

11 年前 0 回復

TennosAthena 王爵
"直木赏决选入围人气作家",这称号真厉害...看介绍相当厉害的样子,不过这本应该不算轻小说了吧

11 年前 0 回復

OYYJZERO 平民
被名字吸引进来,这作者的小说一个都没看过……称号碉堡。。

11 年前 0 回復

疑败 伯爵
老书了咩……?
神秘地下组织「ZOO」……动物园咩……?
感谢录入过来哈~

11 年前 0 回復

159484373 伯爵
名字很有意思不过是不是轻小说啊

11 年前 0 回復

AshGazer 騎士
看这标题,难道是我FFF团大元帅?

11 年前 0 回復

youfeiyu123 子爵
这确定是轻小说?
好吧,轻小说以外的日本文学,我认得的还活着的作家,除了村上春树,就还剩乙一了。。。
貌似乙一也写过轻小说(伪),另求好心人回复哪里能看到黑乙一的作品。。。
怎么扯到这上面了。。
总之感谢楼主的辛勤打字。

11 年前 0 回復

silver1806 王爵
恩田陸...在書店裡有看過他的小說,既然這裡有的話就順便看看吧

11 年前 0 回復

临班男孩 王爵
感觉这本书的风格跟宫部美幸的《十字火焰》相当神似。
这是《十字火焰》的内容简介:
当法律无法惩奸除恶,我们拿什么来护卫一切?
  当暴力掌控了灵魂,我们用什么来赎回?

  世界上绝对有超能力使者存在,这群人也许就在你我之间。他们代代相传,谨慎使用上天赐与的特异能力,在这个充满暴力的社会上伸张正义、拯救良善。然而,天赋异禀的能量一旦失控,终将面临难以挽回的悲剧……

  暗夜,警方接获神秘女子线报,某废弃工厂里发生惨绝人寰的谋杀案,现场遗留三具遭到烧杀的焦尸与一具遭枪杀的男尸,警方在现场却找不到任何凶器与起火点,但是此案的手法与前年的河边焦尸案如出一辙,女警石津知佳子发现其中另有隐情,决定深入追查……
喜欢这本书的不妨看看《十字火焰》。

11 年前 0 回復

rahxephon123 侯爵
作者称号很强大看看故事如何

11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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浔箐 伯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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