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錄][沖方丁]天地明察


本帖最后由 jason02280414 于 2013-4-28 21:33 编辑


天地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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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沖方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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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起:從「我也可以嗎?」到「交給我吧!」

澀川春海,歷史上真有其人。出身十七世紀江戶時代的圍棋世家,最後成為創出日本曆法的第一人。然而,其實他就像你我身邊常見的少年,喜歡下圍棋,但當時已有一世英才本因坊道策;喜歡數學,卻發現自己遠遠比不上同輩天才關孝和。似乎有才能,卻永遠不是最好的,春海常自卑地想:屬於我的道路,究竟在哪兒?

當時,從中國傳入、沿用八百年的曆法出錯,導致農作歉收、百姓生活因頓、節日失準……剛結束戰國之世的日本,忽然面臨這場史無前例的災難。曆法,可以說是地上渺小人們想要預知天意的龐大心願,也是人們遵循自然法則以追求更好生活的起點。春海以自己對天文的好奇、解題的熱情,向宛如棋局般的星宿展開一場以上天為對手的艱難對決。這就是《天地明察》的故事。

精彩的不只是春海在歷史上留下的成就,更是這位少年從埋頭苦算的知識彺到傾聽世人對改曆的渴望,在支持與挫敗中慢慢擔起重任,奮力追求夢想的這一路歷程。正如本書以罕見的壓倒性票數榮獲「本屋大賞」,所有投票的書店店員都讚嘆:「一個人費盡千萬努力得來的成就竟然能美到這種地步!讓人感動地眼淚停不下來》」「從沒看過一部小說像 《天地明察》這般把求知的喜樂和欲望寫得如此真摯動人。」

「交給我吧!」春海幾經挫折,重新挑戰,他如此堅定地自我鼓勵。正是這般坦率直白的熱情激勵了我們。天地之間,最難也最簡單的一道題,就是人生的夢想啊!





目次

★序章 007
★第一章 一瞥即答 011
★第二章 算法對決 073
★第三章 北極出地 155
★第四章 授時曆 218
★第五章 改曆請願 295
★第六章 天地明察 346



序章


幸福。
他感覺自己打從在這個世上出生以來,就一直在進行同一場對決。
現在,這場對決對春海而言,正是無上的幸福。
驀然回首已是四十有五,對決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他覺得自己一直在苦等一個一決勝負的機會,結果卻好像比自己想像的更早走到這一步。這確實是一條漫長的路,但他從沒停下來思考過。或許就因為這樣,他有一種這場仗好像昨天才開始的感覺。
「春、春海大人……終、終於到了這一天……日、日本的改曆之儀終於要公布結果了。」泰福說道。他因為不安和緊張不斷地顫抖,很可憐的模樣,聲音也流露出明顯的恐懼。
泰福來自奉天皇之命統御陰陽師的土御門家,理應是這場儀式中最威風的人。
「春、春海大人的曆法才是日本的至寶……天、天皇一定明白的。」
泰福就像是滿心冀望能聽到春海也認同他一般。
有那麼一瞬間,春海很想告訴眼前這位年輕人,能下的棋他都下了;也想告訴他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
「必至。」
但春海只是微微一笑,淡淡地回應。
畢竟,對十九歲的泰福而言,這已經足夠。再多說什麼,都只會讓他更混亂。最後,泰福好不容易壓抑住心底的畏怯,收起緊張的神情,眼神堅定地看向前方。
同樣在等待天皇敕令的公家①們不時窺視並排而坐的春海與泰福兩人。
尤其是賀茂家一行人,滿心期待地坐著,用憤怒且嘲諷的表情對他們冷眼蔑視。
然而春海只把這些人當成棋盤上的棋子,暗自預測接下來的發展。
春海一邊在心中選定之後要下的棋,一邊思考稍早的幸福感從何而來。
改曆之儀。
今天是貞享元年三月三日。天皇終於要宣布廢除有著明顯謬誤的現行曆法,以新訂的曆法做為新時代之曆。
一共有三個曆法被選為新曆的候補:
大統曆
授時曆
大和曆
天皇究竟會採用何者,全國都熱切關注此次的裁決,絕無誇張。
將軍綱吉和大老②堀田正俊一起在江戶等待改曆的結果。
除了公家們積極介入改曆之儀外,各藩的武家中也有人強力支持春海,連社會上的算術家、神道家、佛教勢力、儒學者、陰陽師等也都在關注這場「三曆對決」。
然而,最熱衷這場對決的莫過於天下百姓。他們對此事關注的程度之高,遠遠超出幕閣的預期。頒曆③售出的數量不斷增長,甚至出現以曆法為題材的美人畫,作家們據說也都在準備以曆法為題材的新作。
春海覺得自己此刻已經可以用明晰的眼看穿人們的心願。
「曆」是一個約定,可以說是太平之世裡的無形之約。
明日我們仍活著。
明日這個世間尚存。
曆是天地間為政者與百姓共同認定並默默遵循的一個約定。
因此,這個國家的人們之所以喜歡曆,或許就是因為沒有別的事物比可以喜歡曆的自己更讓人安心。戰國之世,任何約定都會遭踐踏,人們已經受夠這樣的世道,所以才會對曆的關注如此爆炸性地增長吧,春海心想。
最後的時刻終於來臨。並排的人們聽到傳旨者到來,泰福嚥下一口口水,現場起了一陣小騷動。待騷動漸漸平息,春海突然聽見從遠處傳來的聲響——
喀啷、鏗隆。
夢幻般的音色輕快地迴響著。
啊,原來是這樣,對決是從那時候開始,此刻的幸福感是從那兒來的。
自聽到那個聲響至今已經流逝多少歲月了呢?春海在心中暗自數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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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公家:泛指為天皇及朝廷工作的貴族和官員。
②大老:補佐將軍者、地位高於老中,是臨時性的最高職位。
③領曆:由天皇頒布做為國家公曆使用的曆法及依其製作的曆書。

二十二年。
傳旨者宣布結果之前,眾人間氣氛緊張,但春海臉上卻不自覺地浮現笑容。
二十二年,自始至終。
自始至終他都在做這件事,這麼長的一段時間裡,這聲音一直為他而響。
不久後,傳旨者向眾人宣布天皇的決定。春海則閉上雙眼,豎耳聆聽揭開他人生序章的這道夢幻音色——
喀啷、鏗隆。




本帖最后由 jason02280414 于 2013-4-28 00:52 编辑


第一章 一瞥即答



這天,春海在登城之前先去了別的地方。
為此他費了不少苦心。
天色未亮,還不到卯時就起床,春海冷得縮著脖子,好不容易才把不習慣的雙刀佩戴好。腰上多了刀的重量,他提著燈籠搖搖晃晃地走出府邸。
江戶城大多數城門是隨箸明六時①的鐘聲開啟,鳴鐘時間則以太陽的高度為準。因此鐘聲的間隔在冬天會比夏天短上許多。同樣從明六時到朝五時②或者從卯時到辰時,冬天和夏天會有將近一•五倍的時間差。
江戶是個門禁森嚴的城市,就連眾人敬畏的春日局③也無法在門禁時間通行。嚴格遵守時間是常識,絕對不能遲到,畢竟在城裡工作的第一要務就是防備敵人;不過這只是表面上好聽的說法。事實是,即使已經進入國泰民安的時代,江戶城仍保留戰國時代的觀念,沒有比趕不上時間更鬆懈的事。

────────────────
①明六時:約為早上六點。
②朝五時:約為早上八點。
③春日局:江戶幕府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的乳母,在城中掌握極大的權力。

春海加緊腳步。
雖然被沉重的雙刀弄得暈頭轉向,城門一開他仍接連穿過馬場先門和锻冶橋門,再快步走過大名小路,朝江戶城的反方向走去。
穿過兩旁滿是榻榻米店的小徑,走過京橋,終於在銀座前找到一大早就出來載客的轎子。轎夫們正打著哈欠準備開始忙碌的一天。
看到佩刀的年輕人喘著氣來到眼前,轎夫們嚇了一大跳,以為發生什麼大事,神情一陣緊張。
「您要去哪兒?」
「我要去澀谷。」
春海順一順呼吸後急忙說道。接著吹熄燈籠的燭火,急著想坐進轎子。
結果喀啷一聲,雙刀撞上轎子兩邊的支架,被彈了回來。
「啊,真是的!」
焦急的春海笨拙地取下腰上的雙刀。
轎夫們紛紛露出狐疑的表情。仔細一看,春海沒有束髮,所以不是武士,但卻佩刀,而且打扮優雅,想必是某個大名④府邸的人。轎夫們沒辦法一眼判斷出這位來歷不明的年輕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您要去澀谷的哪兒呢?」
其中一名轎夫好心地詢問眼前這位奇怪的客人,他聽說澀谷附近天黑後常有盜賊出沒。「宮益坂的金王八幡神社。」
春海兩手抱著刀,打橫,斜放,拚命嘗試該如何帶著雙刀坐進轎子。
「請幫我趕一下路,我想在朝五時半⑤前回來。」
聽到春海的目的地,轎夫們先前的緊張感頓時消失。「什麼嘛!」他們聳肩低聲嘟噥。春海的語調帶著些許京都腔。也就是說,這個來歷不明的年輕人從京都來到江戶,覺得這裡很有趣,想去名勝景點觀光。如前所述,在城裡任職的人受門禁所限,想出遠門就必須像他這樣一大早出發。轎夫們這麼解讀春海,除此之外也沒有其他的解讀方法了。
然而,基本上大名是禁止家臣們遊覽江戶的。但最近留守居役⑥常以政談⑦為名,在料亭裡聚會,或常在各名勝景點出沒,這項規定便漸漸被人置諸腦後。轎夫們也明白,乾脆兼任起觀光導遊,藉此賺一點小錢。
「宮益的八幡那兒啊,這個季節沒什麼好看的,連櫻花樹的葉子都枯了呢!」
其中一個轎夫半出自親切,半出自「我們才是熟知江戶的導遊」的自負給春海建議,另一個轎夫也頻頻跟著點頭。
「這附近就有許多靈驗的神社了。」
「我不是要看櫻花,我是要去找繪馬⑧。」
回話的同時,春海終於成功帶著雙刀一起鑽進轎子,露出鬆一口氣的微笑。

────────────────
④大名:直屬於將軍,石高一萬石的武家。分為親藩、譜代和外樣三大類。
⑤朝五時半:约為早上九點。
⑥留守居役:大名底責和幕府聯絡公務,並和其他藩交際來往的職位。
⑦政談:針對當時政局的種種議論和活動。
⑧繪馬:日本珅社及寺院供人許願用的木板。

「繪馬?」他出乎意料的回答讓兩位轎夫異口同聲地反問。
「嗯,我已經去過很多靈驗的地方了。供奉過上妝用的白粉、鹽,也供奉過番茶⑨。麻煩你們趕一下路,我時間不多。」
「繪馬,是喔……」轎夫們一邊不可思議地喃喃念著,一邊扛起轎子。
春海剛才說的白粉是用來供奉附近京橋八丁堀的化妝地藏,據說在地藏菩薩身上塗白粉,病痛就能痊癒。而鹽是用來供奉江戶北邊寺廟一尊從頭到腳都是鹽的地藏菩薩,據說只要在祂的腳上塗鹽,就能治好雞眼。番茶則是用來供奉向島弘福寺的除咳爺婆石像,據說拜過之後就再也不會感冒,非常靈驗。
看來這人已經去過不少地方,大概是聽誰說宮益那兒有什麼吧!以觀光為目的的人常會為了一些當地居民眼中無聊的東西而興奮。雖然不知道他想看什麼,但想必是些愚蠢的東西。轎夫們一邊這樣告訴自己,一邊抬著這個來路不明的年輕人。
正如轎夫所言,金王八幡宮裡有櫻花樹。
這棵名樹「金王櫻」據說是源賴朝所種,為了緬懷武將金王丸而取名,神社裡也有金王丸的木雕像。
可是櫻花樹到了十月只剩樹枝,木雕像也只有特定時間才能參拜。
對轎夫們而言,實在是個一點都不有趣的地方。
不過春海跟這神社並非完全沒有關係。事實上,他來自與清和源氏①◎有淵緣的昌山氏一族,而這裡就有相關的景點。為了讓德川家光順利當上第三代將軍,春日局曾來這裡參拜祈福,願望成真後,還建了社殿和門來還願。
這件事牽起神社和將軍家之間的連結,故此處禁止歌舞音樂與喧鬧。這一點對轎夫們而言更是無趣到了極點。
但無論如何,春海完全沒有看這些名勝一眼。他一抵達神社入口,就馬上抱著雙刀衝上通往神社境內的階梯;正要往上衝去時,忽然想起道路中央是給神明走的。
「唉呀,糟了。」
就在他往旁邊閃開的瞬間,手中抱的雙刀猛地撞上鳥居①①。
「鏗——」一道尖銳的聲響嚇了轎夫們一大跳。
「居然敢用刀鞘撞鳥居,根本是冒犯神明啊!」
轎夫們怕會有報應,趕快雙手合十拜一拜。
春海也急忙朝鳥居的柱子迅速賠了三次禮,馬上又快步衝上階梯。
抵達神社境內,他倏地在正中央停下,左右張望,找到奉納所①②後又立刻往那兒飛奔過去。
「哦……」
春海孩子似的亮起雙眼,注視著眼前的東西——

────────────────
⑨番茶:一種綠茶,製法類似煎茶,「番」字為日常、一般之意。
①◎清和源氏:以清和天皇為祖的源氏氏族,平安時代出了眾多著名武將,如源賴朝、源義經等。
①①鳥居:日本神社中,用來區分神之領域與人類居住地、代表神域入口的門。一般是兩根支柱,上方兩個橫樑,多為木造。
①②奉納所:供奉繪馬的地方。大多是木造的架子,繪馬一排排懸掛於上。

滿滿的繪馬。
大概從春海的膝蓋到頭頂這麼高。
他緊盯著這一大片繪馬串。
圓形、三角形、菱形、各種多邊形,每種圖形裡都畫了好幾個內切圓和切線。
邊的長度、圓的面積、立方的體積,方陣、圓陣,複雜的加減乘除、開平方。
各種難題、算式解答以及奉納者的名字和願望全部寫在一起,每塊繪馬都被填得滿滿的。除了個人奉納的之外,也有以私塾名義奉納的繪馬。
還有只寫了題目,沒有寫上算式和解答的繪馬。
更有詳細寫下算式中運用到哪些數學定理的繪馬。
其實春海是從府邸中人那兒聽說這些繪馬,為了看它們一眼才來這裡。
「居然有這麼多……」
被眼前景象強烈震撼的春海,不禁流露出嘆息般的感動低吟。
此時春海眼裡看見的不是一塊塊獨立的繪馬;在他眼裡,群聚的繪馬串就如盛開的櫻花一般,在陽光下綻放著光芒。
他幾乎是無意識地把抱在手上的雙刀放在繪馬串下方,再一一撥開繪馬。
他一邊伸出手,一邊看向其中一塊繪馬,下一塊,再下一塊。最後他摸過那些繪馬,就像把手伸進清流裡享受清澈的流水一般。
每一塊繪馬都洋溢著出題者和答題者各自緊張又期待的心情。被春海碰過的繪馬互相碰撞,發出喀啷、鏗隆的聲音。他甚至覺得這些聲響裡滿載了每位書寫者令人欽佩的精神。
「江戶真是太棒了!」
感動與喜悅化做笑聲,隨著他的低語流洩而出。
立誓鑽研,祈求在神明的護持下提升技藝,或感謝神明讓自己成長,每個人為了不同目的將許多寫上算式的繪馬獻給神明。
這就是世間所謂的「算額奉納」。
算額奉納的起源並無定論。
當時,算術除了是技藝和做生意的技能外,也是純粹的興趣與娛樂。
只要一有機會,男女老少不問身分,人人都學算術。算盤和算術普及全國,被稱為算術家的人們在各地設立私塾,投入門下的學徒則將算術推廣得更為普及。
新的算術書接連出版,長年受到民眾喜愛的舊算術書也陸續再版。
不知從何時開始,神社裡奉納的繪馬中出現了和算術有關的繪馬。
人們自古就有把願望寫在繪馬或匾額上奉納給神明的習慣,約莫只是純粹想將解開題目時的喜悅,或學會算術這件事,看成是神明或佛祖的護持而滿懷感謝地奉納繪馬。這或許就是一切的開端。從許多人都會去寺廟和神社這一點來看,寺廟和神社之所以會在不久後成為人們公開發表所學的場所,或許也是必然。因為就連沒有足夠資金能出版研究成果的人,也能透過繪馬這種廉價的方式獲得發表的機會。
另一方面,也有人是為了宣揚自己或私塾的名號,奉納巨大的匾額做宣傳。這些人獻上可以長久保存的匾額,有上了金箔或漆的美麗匾額,也有直接將算式刻在石碑上。它們不是被掛在鴨居①③上做裝飾,就是被當成奉納品保管起來,甚至被安置在社殿裡,受到的尊貴待遇遠遠超出一般繪馬。
或許比起繪馬,這些特殊的匾額才應該稱為「算額」。
但春海此刻卻因眼前滿滿的繪馬心生一股強烈且鮮明的感動。
無論哪一塊繪馬,神社都不會保存,年終時會一併燒毀,化成灰。即使如此,人們還是繼續供奉。
也可能正因如此,人們才更想將那一年的成果供奉給神明,祈求神明完成自己的心願。這樣到了下一年,眾人便可獻上讓心情煥然一新的新繪馬。套用神道的專業說法,如此,這些從知名算術家到一般庶民供奉的眾多繪馬才能得到新的「息吹」①④。
春海陶醉地看了一會兒後,倏地回過神來。
「不能再這樣了。」
他急忙拿出書寫工具,把自己感興趣的繪馬內容抄下來。
短時間內當然無法網羅所有繪馬上的內容,但春海也志不在此。剛開始學算術的人所寫的數理應該沒有他可學的,他也略過那些一看就懂的題目和已經會的術式,對其他使用同樣術式的題目也只是看過去而已。
就在他快速瀏覽續馬時,春海突然發現自己額頭正上方的位置並排著一列特殊的繪馬。
那些繪馬稍微大一些,上面寫著題目、出題者的名字和所屬的私塾名稱。
旁邊則是不同字跡寫下的算式、解答和另外的名字。
最後,針對這些答案,繪馬上面還寫著——
春海愣愣地看著這排繪馬,有的只寫了題目和出題者的名字,答案的地方則是空白。
「原來如此,是遺題啊!」謎底終於解開,春海漾出滿面笑容。
算術書出版時通常會附上一些刻意不附解答的題目,就是所謂的「遺題」。
這是為了讓讀者試著自己解題,測試自己的算術實力。
遺題中有不少難題,更有許多數年來都沒有人公開過解答的題目。而且,當解題者出版解答時,還會再加入新的遺題。
接著解出那些遺題的人又會繼續出版解答和新的遺題。如此這般代代傳承的遺題,除了能娛樂喜歡算術的人之外,對算式的論證和發展也有極大的貢獻。
同樣地,繪馬上面的題目也是由別人解答。更有趣的地方是出題者還會來檢查答案,並記上是否正確。答案正確時,出題者會用「明察」二字讚賞答題者,但這二字也傳達出出題者因為題目被解開而心有不甘。
如果答案錯誤,出題者則會寫上「惜哉」或「謬誤是也」。這時,有些出題者雖然表面上認同答題者的努力,卻仍會高姿態地直接在旁邊寫下正確解答。
然而,這些出題者和答題者究竟認不認識彼此呢?
絕大部分恐怕都沒見過對方吧,但他們卻允許對方在自己的奉納品上寫字,甚至是錯誤的答案。這或許也是從對神明的感謝所發展出的一種娛樂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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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③鴨居:和室拉門上方的橫木。
①④息吹:日本古神道對呼吸的稱呼。

還是一種極認真的娛樂。畢竞是獻給神明的物品,是由出題者付錢給神社做為供奉的繪馬。而繪馬這種小木板上沒有多餘的空間可以寫好幾個答案,因此答題者必須確信自己的答案正確才寫上,否則就是對神明、對出題者,或對續馬這個習俗的一大不敬。
在這樣的前提下,所有人光明正大地在算術上一較高下。
可能因為是在神明面前對決,算術家們紛紛燃起熊熊鬥志,這種「勝負繪馬」從奉納所最右邊排到最左邊,占據整整一列。神社裡的宮司①⑤或許也喜歡這種競賽,因而特別空出一列專門放勝負繪馬。
這樣的你來我往就如劍術對決一般緊張,春海內心揚起一陣激昂。
「江戶真是太有趣了。」這句低語從胸口湧上,他決定只挑勝負繪馬來抄。
出門前春海已經先在懷裡準備一疊紙,不是用來寫字的和紙,而是為了擦拭雙刀所準備的懷紙①⑥。這種紙對春海而言只是被規定要隨身攜帶,用幾張都無妨,他也從沒想過沒有懷紙會有什麼問題。
彷彿忘了寒冷的天氣,他一心努力抄寫,抄到一個段落才停下來喘口氣,再次仔細盯著一塊繪馬看。剛才全心全意都集中在抄寫上,大部分內容都沒有用心看,但他特別注意到這一塊:

今勾股弦釣九寸 股壹貳寸也 內如圖有等圓成雙 問其圓徑

繪馬上寫著這個題目,附圖,同樣秀麗的筆跡寫著出題者的名字和奉納日:礒村吉德門下,村瀨義益,寬文元年十月吉日。
還沒有答案。
比起題目•春海先對名字感到驚訝,剛才他並沒有抄下出題者的名字。
「是那個礒村吉德嗎……」
那是一位在江戶設立私塾的知名算術家。
春海聽說礒村靠著算術在肥前藩藩主鍋島家取得官職,而二本松藩也同樣看中他的算術才能,招聘他過去。
礒村出過算術書,春海很喜歡他兩年前出版的《算法闕疑抄》。與其說喜歡,不如說根本是瘋狂,將之奉為圭臬一讀再讀,並和剛才一樣沉醉地抄寫,藉以學習算術。
據說原本礒村的弟子在尚未得到礒村的許可前,就擅自出版算術書,但其中謬誤極多,為了收拾弟子闖的禍,他決定出版正確版本。對學習算術的人而言,他們確實該由衷地感謝礒村。而且這本書還是珠算術——也就是使用算盤計算的算術書中極優越的一本。除了綜合古算術進行比較和研討之外,更讓世人知曉礒村流算術的存在。
礒村的成就如此輝煌,春海對礒村的弟子感到無以言喻的羨慕,一動也不動地重複讀著繪馬上的題目。

────────────────
①⑤宮司:神社裡掌管一切事務的最高長官。
①⑥懷紙:放在衣服内層,攜帶方便的小張和紙。江戶時代的武士習慣隨身帶著,用途廣泛。

「現在,有一個勾(高)九寸、股(底)十二寸的勾股弦(直角三角形)。勾股弦內,如圖有兩個直徑相同的圓,試求圓的直徑。」
直角三角形中最短的邊為「勾」,第二長的邊為「股」,最長的斜邊為「弦」,這是算術中常被提出來討論的一種圖形。
直角三角形之所以常被提出來討論,是因為從「勾股弦定理」可以推衍出許多題目的解答。
「勾的平方加上股的平方等於弦的平方。」
這就是所謂的「三平方定理」,通曉這個定理的春海覺得自己應該馬上就能解開此題。
雖然內心這麼想,但他不太確定後續的算法。春海收起紙和書寫工具*拿出算盤。心裡大概有個概念,他啪搭啪搭地打起算盤。
首先,根據勾股弦定理,當勾為九寸、股為十二寸時,弦為十五寸。
接著,春海在腦中以求相似比的方式進行計算。
答案正好是十寸。
但下意識地,「謬誤」二字如輕舞的蝴蝶在他腦中浮現,讓春海非常不好意思。
三角形內接圓的直徑不可能比三角形的高還長。若是這樣,內接圓就會從三角形裡凸出去。春海重新整理心情,把算式改了好幾回,再試著用算盤算。算得不太順利,不過他覺得只要再一會兒就能解開。他低低地唔了一聲。算式快完成時是最痛苦、卻也最令人期待的時刻。再一步、再一手,低聲叨念著的春海越算越起勁。
片刻後,他低吟一聲,歪過頭,收起算盤。接著拿出一個小包裹,在石板路上攤開。
包裹裡是塗成黑色和紅色的細小棒子,用來包裹的布上則標示著數字位數和格子。
這塊布是和算盤完全不同的算術工具,叫做「算板」。
而被稱做「算籌」的細小棒子可以組合出數字一到九,並排到算板的各位數上。
如此一來,計算者便可以確實地進行複雜的計算。此外,紅木棒代表正數,黑木棒代表負數,計算者可以隨意加減乘除、開平方,或者求平方根等等。
春海在石板路上攤開算板。
平時就很遵守禮節的春海跪坐在非常冰冷的石板上,默默地排著算籌。
他一邊排著算籌,一邊一頭栽進這個原以為可以立即解開的深奧問題裡。
「這題真是了不起啊!」
該回去了的念頭離他越來越遠。
他感覺視野一角似乎隱約有什麼東西晃過,但滿腦子都是算術,根本無心理會。他一心一意尋求解答,除了暗暗佩服真不愧是知名學者礒村的弟子所出的題目之外,更燃起了好勝心。與其說他是忘我地在思考算式,不如說他是忘我地在排列算籌計算。
「不好意思……」
忽然一個清脆的聲音從頭上落下,打斷了他的思考。
春海瞬間記下腦海裡快要消失的算式。這是春海的才能,他從小就有的特殊能力。
春海抬頭,看見一個拿著掃帚的美麗少女,他不小心看得出神。
少女大概十六、十七歲,可愛的眉尖不悅地皺起來。
「有什麼事嗎?」春海跪坐在地上,一臉認真地問。
「我知道這樣很失禮,但請您離開。」少女光明正大地說。
「我要清掃。」
唰地一聲,她用掃帚掃過春海正前方的石板路。
若是不聽她的話,他剛排好的算板可能就要被掃到枯葉堆裡去了。
仔細一看,除了自己周圍之外,四周都已經被掃得乾乾淨淨,只剩下自己坐著的地方。看來剛才隱約晃過視野一角的東西,就是這名少女的掃帚。
沒想到自己會專心埋頭解題到連少女掃地的聲音都沒聽見,春海對自己萬分佩服。
「真是失禮了。」
春海禮貌地賠了不是之後,拉著算板往後方移動,小心翼翼地不讓算籌散開。
他不顧一旁愣住的少女,後退兩步左右的距離,重新跪坐好。
「這樣可以嗎?」他指著自己先前坐的地方問道。
「不可以!」
看似就要舉起掃帚打人的少女大聲喊道。結束上午的工作、趁著休息時間來神社參拜的附近居民全都睜大雙眼,看著跪在地上被罵的春海。
「這裡可是神明眼前!請不要坐在這裡。」
「可是——」
正因為是神明眼前,才能更心無旁鶩地沉浸在算術裡啊!正想這麼說的春海被少女斷然打斷。

「身為武士竟然一大早就到處亂晃,今天不是應該要登城嗎?」
看來這個少女誤以為他是附近大名府邸的人。但態度仍毫不客氣,這也間接證明春海離武士風範有多遠。
「我不是武——」
正當春海準備解釋這場誤會──
「登城!」
就在他大叫出聲時,遠處傳來微弱的鐘聲。
無論是芝切、西久保還是目黑的鐘聲,哪裡都好,春海一陣驚慌,鐘聲居然響了!他急忙收起算籌和算板,少女露出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您的膝蓋上沾了枯葉呢!」
她戲謔的語氣彷彿在說:「要不要我幫您掃掉啊?」
「啊,真是失禮了。」
如果少女真的那麼做,春海恐怕也只會誠懇地道謝吧!
他迅速拍了拍膝蓋,原本打算就這樣跑步離開,卻突然停下腳步。
「我真的獲益良多。」
他很有禮貌地分別朝少女和繪馬串彎腰行禮。
「失陪了。」
沒等少女回答就快步往出口跑去。
少女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大跳。
「要在地上念書,請去別的地方!」
她生氣地朝他大喊,但春海已經從眼前飛奔而去了。
春海一跑出神社,一股焦躁感襲來,應該要在外面等他的轎子不見了。
「在哪兒?上哪兒去了?」
正這麼想時,他發現轎夫們其實只是移去路旁抽菸管,之所以沒有在大路上等,是因為大名行列①⑦即將通過這裡,他們便先站到路旁。這件事讓春海更焦急了,急忙坐上轎子。
「快走吧,用最快的速度回去。」
「繪馬有趣嗎?」其中一名轎夫優閒地問道。
「太棒了,真是太棒了。快,快幫我趕路。」
還是不明白繪馬哪裡有趣,轎夫們無趣地聳聳肩,扛起轎子。
嘿咻、嘿咻,轎夫們輕快地在陡峭的坡路上前進。正當他們離開宮益不久——
「啊!」
春海的慘叫聲從轎子裡傳來。
「停,快停下來!拜託,快回頭,我忘了重要的東西!」
啊,這麼一說確實是,轎夫們也發現春海從神社出來後身上少了什麼東西。平常若是少了那樣東西,大家總會立刻察覺到;但就春海而言,少了那樣東西反而讓他看起來比較自然。轎夫們無奈地掉頭,回去宮益坂。
「到了。」
轎子尚未落地,春海就連滾帶爬地從轎子裡跌出來,頭也不回地衝向神社。他再次快速閃到路邊,避開正中央的大道;但就在他閃開時,側臉卻撞上鳥居的柱子。
「啊,痛、好痛!」
被這麼一撞弄得暈頭轉向,春海仍繼續往前跑。
「竟然一頭撞上神明……」
轎夫們這次也合掌一拜。
抵達奉納所後,稍早那名少女站在眼前氣沖沖地瞪著他看。
「您忘了這個!」
她生氣地指向繪馬串下方,這個動作讓春海打從心底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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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⑦大名行列:大名出巡時的隊伍。

「啊,還在,還在。啊,真是太好了。」
春海急忙拾起被自己忘在那裡的雙刀。
江戶是一個繁榮、卻也貧困的城市,弄丟刀子就等於丟了錢。刀子在兩天內就會被轉賣出去,刀柄和刀鞘會被分解改裝,變成一把看不出是誰的刀,再被公然拿出來販賣。到了這個時候,他就再也不可能找回自己的刀了。個人損失還事小,說不定還會連官職都丟掉。
然而少女的憤怒不只於此——
「您居然把刀子放在繪馬下方,是想切斷大家的願望嗎?」
他把刀放在這些好歹算是奉納品的繪馬正下方,會被人如此誤解也無可奈何。
「呃……抱歉,真的很抱歉。這些繪馬實在太有趣了,我一不小心就……」
低頭不斷道歉的春海仍望著繪馬串的方向。
「什麼!」
大大地吃了一驚,春海忽然大叫出聲,把少女嚇地身子往後仰。
「什……什麼事?為什麼要大叫?」少女大概以為春海在嚇唬她,激動地問道。
雙眼瞪得又大又圓,春海凝視著繪馬說:
「......答案。」
那是春海方才堅持許久,努力想解開的題目。那塊繪馬——

答 七分之三十寸 關

顯然有人在春海離開後來過這裡。
還在驚人的極短時間內寫下這道難題的答案,然後離開。一陣戰慄劃過春海的背脊,他不敢置信,一臉驚愕地回頭看向少女。
「妳、妳有看見寫下這個答案的人嗎?」
「這……」
「這個『關』是那人的名字嗎?」
「這個……」少女以猶豫的語氣答道,臉上清楚地露出警戒的神情。但春海沒有注意到,仍繼續追問:
「到底是誰?」
「一位年輕的武士大人。」
少女只說了這些。就保管繪馬的神社立場而言,他們不能透露更多資訊給其他人。她反倒很訝異地接著問:
「您為什麼想知道?」
「他是怎麼解的?算式呢?真的是從勾股相乘開始嗎?」
「這個……」
我怎麼會知道?似乎要這麼回答的少女露出困惑的表情。春海立刻換一個問題:
「他是在這裡解開的嗎?還是已經知道答案才過來的呢?」
春海嘴上這麼說,但直覺告訴他,那名武士應該是站在自己現在的位置,第一次看到繪馬上面的題目,就將其解開。因為他寫答案的方式正是如此。如果他是事先解開題目才來這裡,大可寫得更像經過苦心計算,比如若無其事地加上「答曰」或者「以上為解」這類字句。
然而,他只寫了「七分之三十寸」這個答案。春海完全找不到他想彰顯自己的努力或才能的痕跡。
他留下姓氏「關」,寫得就像個附註一樣。彷彿在說,只有算術數理才是真正應該追求的東西,自己的名字根本不值得一提。
但少女的回答卻遠遠超出春海的想像。
「剛才他來的時候,每塊繪馬都只瞥一眼就寫下答案了。」
「每塊……」
春海反射性地再次看向繪馬串。
「噢——」
他倒吸一口氣,發不出聲音。每塊?怎麼可能。每塊都是,一塊也不剩。
總共七塊。
除了春海無法馬上解開的題目外,其他沒有答案的繪馬上也是同樣的筆跡,一樣被若無其事地寫上答案、寫上「關」。
喀啷、鏗隆。
繪馬被風吹動,互相碰撞發出清澈的聲響。
春海整顆心都被這聲響占據,這已經不是驚訝,他甚至感覺周遭的時間全都停下,只剩下自己的呼吸聲和繪馬碰撞的聲音迴響著。
也許停下的是春海體内的某段時問吧,他在這瞬間感受到的無比驚異,將在他爾後的人生中烙下比任何事物都更鮮明的記憶。如果生命的原動力在人的心裡真的有誕生的瞬問,對春海而言,現在就是那一瞬問。
「一瞥即答——」
他低語時,一陣戰慄穿過背脊,走遍全身,從腳尖到頭頂皆因而麻痺。
「那……那位武士往哪兒去了?」春海故作平靜地問。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他稱呼關的方式從「那人」變成了「那位武士」。
不過少女臉上還是一樣充滿了明顯的防衛之意。
「不知道。」她頂嘴般地回話。
「對了,說不定還在附近。」
就像自言自語一般。接著春海一改先前的冒失。
「不好意思,問了妳這麼多。謝謝妳。」
他很有禮貌地低頭行禮後,轉身背對少女。
「啊……難不成您想去追他?又不是您出的題目,何必這麼認真——」
這次少女的聲音一樣從他耳邊劃過。因為這塊繪馬,春海往後的人生將為了尋找關繞上好遠一段路,抱著兩把沉重的刀不斷地奔跑。



春海坐上橋子,回程的路上雙眼一直瞪得像盤子一樣人,搜尋著一瞥即答的武士身影。可是在澀谷一片田園風光中,他四處都沒有看見像武士的人。
沮喪的春海一心只想著那道題目和那位姓關的武士解出的答案,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如此幸運,回程的路上沒有碰到大名行列。
轎夫們當然是特地選這條路走,若是碰上大名行列,春海就必須下轎等待隊伍通過,而下一個隊伍又會立刻接著出現,任憑時間不斷流逝。很有可能發生這種情況。
不過這樣的幸運在過了锻治橋之後便告終。馬場先門附近早已擠滿了人,他們沒辦法前進到下馬所所在的內櫻田門,因此改繞到和田倉門,但那裡的情況也一樣。一行人只好在春海的指示下前往大手門,然而那裡同樣擠滿了讓人不敢置信的人潮。
「大爺,您能不能在這裡下轎呢?接下來用走的比較快。」
就是無法抵達城門,轎子停了下來。
「怎麼這麼多人……」
沒辦法,春海只好下轎,表情呆愣地將雙刀重新佩戴好。
「唉呀,今天是登城日嘛!」
怎麼會連這種事都不知道?轎夫們已經不是狐疑,而是覺得不可思議了。
大名們固定登城的日子會有許多隊伍一起擁向城裡,每條路都會堵塞。因此,大名之中還有人會貼錢給同心①⑧,請他們幫忙開路。
此外,能進城的只有大名和一部分家亞,剩下的人必須待在下馬所直到主人回來。因此,光是留在下馬所的人群就足以造成一片混亂。除此之外——
「今天天氣真好,來觀光的人很多呢!」
正如轎夫所言,持長槍的僕人、挑夫、若黨①⑨和中間②◎們一字排開的壯觀景象近來早已成為觀光景點。有人特地來看登城日的下馬所,也有小販看準了這些觀光客而聚集在這兒。下馬所周圍熱鬧滾滾。
春海十二歲時第一次登城。那時,和自己同世代的第四代將軍德川家綱剛登上將軍之位。從他第一次在家綱眼前執行公務開始,今年已是第十年。
即便如此,他也很少遇到這麼擁擠的場面。
接下來,他還必須抱著沉重的刀在人群中走上好長一段路。
「唔,沒辦法啊!」
春海一邊嘟噥,一邊把準備好的錢交給轎夫。
串錢繩上的錢一共兩束。一束是九十六文,但串上繩子後就變成一百文,兩束等於兩百文。不過實際上只有一百九十二文。
全是沒有沾上手垢、閃亮亮的寬永通寶,這種本國製的貨幣最近幾乎快要被外國製的貨幣取代。不過就算錢再閃亮,這位客人人也未免太小氣了。坐轎子從日本橋到新蓋好的新吉原都要兩百文,他要他們在宮益陡峭的坡道上上下下,怎麼可以只給這麼點錢?就在轎夫們準備開口抱怨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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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⑧同心:江戶幕府負責維護治安的職位,類似警察。
①⑨若黨:武家裡輩分較低的家僕。
②◎中間:武士手下打雜的人,也指江戶幕府負責雜務的職位。

「上坡加一成,下坡加一成二,繞遠路或趕路加一成五。一錢五分的銀剛好是一百文,所以三分銀是二十文。」
春海馬上改用銀子支付轎費,迅速把銀子交給兩名轎夫。不僅金額瞬間翻了一倍,比起貨幣的票面金額,銀子還能依重量換成錢。春海的銀子品質看起來十分優良,應該可以換到不少錢。
「唉呀,這樣真的可以嗎?」
轎夫們露出驚訝的表情。
「我算錯了嗎?」春海回問。
轎夫們也不能說他不對。
「不能用銀子付嗎?六十錢銀子是四千文錢——」
轎夫們急忙制止想拿算盤出來算的春海。
「不,大爺,您算得沒錯。呃……您算盤打得真好!」
「您算得太剛好了,嚇了我們一跳,算得真快啊!」
「嗯,這樣就好。」
「可惜無法載您進城。」
「不會,謝謝兩位一早就載我去那麼遠的地方。」
「大爺,歡迎再來坐我們的轎子啊!」
「嗯。」
春海微微挺起胸膛回答,接著又因為刀的重量向左傾斜,他朝人群中跑去。

「唉呀,真貴呢!」
雖然有按照規矩計算費用,但他完全沒想過殺價。為了避開大名行列,一邊快步繞遠路的春海一邊低聲嘟噥。但一想到去了宮益也算值回票價,春海就很高興。他穿過井上河內守府邸的門前,往北邊走,經過松平越前守府邸的門前,在同樣想避開大名行列而繞路的擁擠人群中又擠又推,就這樣前進,最後終於來到酒井府邸,也就是大下馬所所在的大手門。
放眼望去,確實是很壯觀的景象。
御家人②①和藩士②②們以江戶城和藍天為背景,在城門和護城河前方鋪好草蓆,說是群聚,根本就是人山人海。無論下雨還是下雪,他們都必須在那裡待到主人回來為止。所有人都面無表情,彷彿在告訴別人他們不是給人觀賞的;然而他們身上的衣服和散發出來的氣息卻又像是在告訴別人他們正是以被人觀賞為目的。
自從上一代將軍家光改訂武家諸法度②③之後,大名參覲成為規定。但參覲原本是大名們自發性地來到江戶,畢恭畢敬地對德川家表示謝意的一種行為。
然而對大名們而言,參覲制度化或許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與其一一確認參覲時間、遞交申請書、詢問是否可以參覲,再痴痴地等待回應,將定期的參覲變成規定可以省去不必要的辛勞和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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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①御家人:將軍的直屬家臣,但沒有覲見將軍的資格。
②②藩士:侍奉各藩大名的武士。
②③武家諸法度:江戶幕府針對各藩大名制定的武士基本法條。

德川家會款待前來參覲的大名,給他們一塊市內的土地,有時在建設府邸的資金方面也會通融。因此,近來江戶城附近出現一整排新建的大名府邸也是理所當然。
那些御家人看起來不像是被強制留在那裡,反倒像是光明正大地展示自己的存在,如比賽一般爭相展現各藩風情的衣服、武器和道具。事實上,這確實比無聊的表演還好看。
武士們看見快步走向城門的春海。
「那個彎腰駝背的傢伙是誰啊?」
「打哪兒來的武士啊?呃……他是武士嗎?」
被大家緊盯著看,春海雖然聽到了他們的竊竊私語,卻仍若無其事地整一整衣領,在眾人的注視下縮著脖子往大手門走去。
早上那兩名轎夫要是知道春海住在何處,不知會怎麼想。
要是他們知道春海就住在內櫻田門的下馬所前面,一出府邸就能迅速抵達城門,也就是別名為松平肥後守府邸的會津藩藩邸,他們會覺得原來如此呢,還是會更驚訝?
春海、大名和役人②④們在同一條路上靜靜地前進,穿過大手三之門、中之門和中雀門。大手三之門又被稱為下乘門,部分役人和大名可以坐轎子到這座城門。接下來到中雀門的路就只有御三家②⑤可以坐轎子前進,絕大部分的人都必須改為徒步,加上大手三之門這裡也有人在等主人回來,所以又是一片混亂。
更何況這裡戒備森嚴,是一個被設計成難以入侵的虎口。碰上人潮擁擠時,實在很難前進。春海需要不時往旁邊閃開,或者彎腰低頭前進,費了不少工夫。但只要春海抬頭看向那特別高、特別澄澈的藍天,心情總會異常高昂。
春海把從繪馬上超下來的算術題目疊成一疊,放進懷裡。
那是自己沒能解開的題目——

七分之三十寸

春海並未親眼看到瞬間就寫出這個答案的年輕武士,只能在腦海裡想像他模糊的身影。
真令人興奮。
雖然多付了轎費,雖然四處奔波、汗流浹背,雖然雙刀的重量讓他的腰和腿都痠痛無比,雖然撞上鳥居的側臉仍有點疼。
雖然今天太早起,現在神志已經有點恍惚,肚子也餓扁,而且接下來還要工作。
但他還是覺得有去神社真好。
春海從擁擠的中之口御門進入城內,在一位役人的房裡換衣服。
同樣也在換衣服的武士們說他解開刀子的方式不對、佩戴的方式也反了。春海順從地一邊聽他們的建議,一邊前往詰所②⑥。

────────────────
②④役人:為朝廷工作之人。
②⑤御三家:尾張家,紀伊家和水戶家,親藩大名中地位最高者。當將軍本家的血統斷絕時,尾張家和紀伊家可推舉自家子嗣為下一代將軍候選人。
②⑥詰所:進江戶城辩事者的等候室。

雖然說是詰所,其實也不是那麼正式的地方。前來參覲的人需要可以談話並放東西的地方,因而必須借用一個房間。春海和他的同僚只有秋天和冬天會來江戶,每年供他們使用的房間都不一樣。
為了不讓刀鞘撞到東西或人,春海沿著左側牆壁前進,好不容易來到詰所。
他是最後一個進去的人,但仍趕上了和同僚打聲招呼的時間。
除了舉辦特殊活動的時候外,大家沒什麼好聊的,所以打完招呼後春海就只顧著一直向茶坊主②⑦要茶喝。
其他人則各自簡單地確認今日的工作後便離開房間。
房裡只剩自己一人,春海終於放下茶杯,轉頭看向身後。
令他高興的是出了這個房間之後,反而不准佩刀。
因此他進入房間時,就先照著其他武士的指導解下刀子,放到身後;但他就是感覺很不自在。刀有其獨特的氣場,光是放在那裡就有股異常強烈的存在感。因此看到刀被放在繪馬串下方,少女會生氣也不是毫無道理。
實在太在意刀,春海回頭把它往前推,但還是很介意。他跪起身,把刀推到牆壁前方,再次轉身背對。
會做出這種舉動的春海不可能是御家人,當然也不是旗本②⑧;然而卻可以覲見將軍大人。但他又不像學問淵博的僧侶可以直接和將軍大人面對面,他執行公務時其實很少能直接見到將軍大人。
遠離刀的春海鬆了一口氣,開始為他的「公務」做準備。
房間一角有一排特地請京都的工匠製作•再運到江戶來的棋盤。
春海將其中一個搬到自己前方,接著把裝著白子和黑子的棋罐放在兩旁,再按照規矩隔一個呼吸後將背脊打得筆直,待完好地把整個棋盤固定在視野內,他不看棋罐就輕輕拿出一顆黑子。
下這顆黑子時,棋石發出絕佳的銳利音色。再下白子,接著又是黑子。他從心裡默記的棋譜中選出今天要用來下指導棋的棋譜,開始排起棋子。
他不是在玩耍,這是他的技藝,也是他的工作。他是以棋藝侍奉德川家「四家」的一員。換句話說,春海是幕府棋士。



每年十一月,春海都會到將軍大人面前下御城棋。以劍術用語來說,就是御前勝負②⑨。
有登城資格的棋士只有四家的成員,也就是姓氏為安井、本因坊、林、井上的人才能進城一較高下,並向將軍披露自家代代相傳的棋譜。
為了這場御城棋,四家的棋士會在秋天來到江戶,一直待到冬天。這段時間裡,他們會定期在城內和大名們下指導棋,也會在大名府邸和寺廟的邀請下參與棋會。

────────────────
②⑦茶坊主:負貴接待客人的剃髮武士。
②⑧旗本:將軍的直屬家臣,可以覲見將軍。
②⑨御前勝負:在將軍面前比武。

前面提過,春海十二歲時就在同世代的四代將軍家綱面前執行下棋的公務。
隔年,春海十三歲,父親過世。
他繼承父親的名字,成為「安井算哲」。這是春海原本的名字。
起源於清和源氏的安井家分支為足利氏和畠山氏之後,畠山家國的孫子光安掌管了河內國澀川郡這塊領地,自稱為澀川家。
接著,光安的孫子光重掌管播磨國的安井鄉,改稱為安井家。
其後,光重的子孫,也就是春海父親安井算哲十一歲時,權現③◎大人德川家康看中他的才能,稱讚他很有圍棋天分。從此之後,安井算哲就到駿府任棋士一職。隨著德川家在江戶展開幕府統治,他也開始來往於出生地京都和江戶兩地的生活。
雖然春海繼承父親的工作,但他很少自稱「第二代安井算哲」是有原因的。
春海是算哲晚年才生的兒子。
因此在春海出生之前,他父親已經先領養了一個養子,名叫安井算知,是三代將軍家光發掘的優秀棋士,今年四十五歲。
春海出生之後,算知身為他的兄長及監護人,理應站在支持春海的立場。那時他也已經和春海一樣繼承了安井這個姓氏。
尊敬兄長是德川幕府嘉獎的行為。除了是一項美德外,更是天下百姓必須遵守的法令。家業由長子繼承,次男、三男如果沒有過繼給別人當養子,就必須離家工作。若不這麼做,就會被當成米蟲而遭受冷落。春海身兼安井家長子及第二代的雙重身分,但位分上卻是次男。武家近來偶爾也會出現這種位分不上不下的情形。
再說,安井算知的表現讓人完全無法挑别。
三代將軍家光異母的弟弟,也就是擁有將軍和幕府閣僚極大的信任、會津肥後守的保科正之,更聘他來陪自己下棋。
春海因公來江戶時之所以會住在會津藩藩邸,也是因為安井算知的關係。無論就能力、地位或是就二十年的經驗差距來看,春海都離他哥哥如此遙遠。當春海想要襯托哥哥算知時,他會刻意把安井改一個字,自稱「保井」;只有當他想要強調自己也是安井家的一員時,才會自稱「安井」。也就是說春海會依據場合和當時的狀況使用不同的姓氏。
在他這麼做時,又出現了另一個名字。
從他有記憶以來,「澀川春海」這個名字便時常驀然浮現心頭。
不是為了什麼目的才努力想出這個名字,而是自然而然地就覺得這應該是自己的名字。
從此之後,除了執行公務時,他大多自稱「澀川春海」。等人家慢慢接受這個名字後,他用這個名字的機會也隨之增加。
署名時也是,不必使用保井或安井這兩個姓氏時,他便會署名澀川。
選擇澀川這個姓氏是為了紀念掌管澀川郡的祖先。說來好聽,但重點是他在安井家中的位分就和自己的名字一樣尷尬,隨時都有可能失去依身之處。一直換名字很像次男、三男會做的事,他們很明顯是想藉由追求新的名字來突顯自己的存在。
然而春海並沒有這般悲傷的意圖。不僅如此,他還坦率地接受自己尷尬的身分,甚至把這當成是在享受某種自由

────────────────
③◎權現:將德川家康神格化的稱號。

畢竟如果他不喜歡這個狀況,他大可以去寺社奉行所③①申訴「我才是安井家的繼承人」。
身為父親安井算哲真正的長子,春海確實擁有這個權利。但其實也無需這麼做,他只要不斷地自稱是安井算哲,並朝家業邁進,周遭的人自然就會把他當成安井家的長子。
尤其是今年,保科公要算知留在會津,安井家能參與御城棋的成員只剩春海一人。正是這種場合,他更應該積極地報上安井這個姓氏。
但他沒有那麼做。
不只沒有,他還特意使用「澀川」這個不屬於棋士四家任何一家的姓氏。
其實這跟髮型和佩刀一樣,問題都出在春海自己的態度上。
先前提過,春海不是武士,所以沒有束髮,也沒有剃髮。
但他的髮型是武學高人或學者那樣的總髮③②嗎?也不是,他的髮型不上不下,就像小孩一樣。不過,其實他的髮型和服裝也都只是遵照當時的指示在變而已。
城中的服飾每天都會因為將軍大人、奏者番③③或目付③④的意思而不斷改變。
一直以來,春海這種職位的人就是在寺社奉行的召喚下進城執行公務。奉行所會給他指示,告訴他下次登城時要準備哪種衣服。
在江戶城內,不同身分的人必須穿不一樣的衣服,規定非常瑣碎。尤其是針對要登城的大名,為了讓他們無法突然使用武力,規定必須穿著不好行動的禮裝。
但其實很多指示都很隨性,像是「這次的儀式要穿得豪華一點」或者「即將公布儉約令,請穿\]樸素的衣服」等等,說難聽一點就是朝令夕改。
為了讓大規則順利運行,許多小規定自然也如雜音般跟著出現。
只要訂下一個規則,無數瑣碎的規定便隨之而來。接著,這些規定又會導致一些矛盾,為了解決這些矛盾,又會產生新的規定。
其中也有一些完全無法理解,只覺得它愚蠢至極的規定。但如果連小事都無法好好遵守,就會失去待在城裡的資格。因此無論身分崇高或低賤,所有人都嚴格地遵守著。
春海也曾為此不知該如何是好。
先前某次活動,奉行所突然指定髮型和帽子,但春海的頭髮還不夠長。
為此,他必須先說明自己毛髮不足,並提交公文,得到「在頭髮長到這個長度之前,可以不遵從指示」的許可才行。
然而這個規定到了下次活動就失效。好不容易才留長頭髮,雖然也鬆了一口氣,但仍只能沮喪地剪掉,恢復之前的髮型。
刀也是如此。到了這個年紀,春海不只沒有佩刀的經驗,也從沒想過自己會有佩刀的一天。起因是目付那邊的人突然丟出一句「你沒有剃髮,腰上又不佩刀,實在不太好看」,某天寺社奉行所突然就賞賜他一對刀。
以春海的職位佩刀,非常罕見;基本上不太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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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①寺社奉行所:掌管寺院、神社及庶民相關人事之機關。
③②總髮:沒有剃髮,將頭髮全部往後綁。
③③奏者番:禮官,掌管武家禮儀。
③④目付:負責監察旗本及各官吏表現之人。

這是只適用於他一人的特殊情況,同時也是一種榮譽。
但春海一點也不開心。畢竟這是以賞賜為名的借用品,是官方派發的,而且借用道兩把刀的費用會先從俸祿裡扣除,要是不小心弄丟還會遭到嚴懲。事實上,確實有御家人酒醉之後忘了拿刀,結果刀被偷走,害自己被嚴厲懲處的情形。
這東西不只掛在腰上很重,還會減少他的俸祿。而且無論坐下或坐轎子都很礙事,可是他卻必須去任何地方都佩戴著。使用得不好,還會被罵得很慘。如果一不小心在城裡和其他人的刀鞘相撞,還可能因而職位不保。因此無論在路上、走廊上,只要是有可能和武士擦身而過的地方,他總會緊緊靠著左側走。對完全不懂劍術的春海而言,他覺得自己簡直像是被瘟神附身。
而且就算他好好地佩刀了,也總覺得好像聽見「沒有束髮的人這樣彎腰駝背地佩刀,實在不好看」的聲音。
其實春海隨時都願意奉還雙刀,但奉行所似乎完全沒有打算要收回的意思。
一般而言,棋士的打扮通常是仿照僧侶。只要慢慢往上爬,就能得到淡墨色的綸旨③⑤,晉升僧侶這個高等職位。基本上能坐轎子登城的人大多也是身分極高的幕臣,不到那個身分是不能出現在將軍面前的。
棋士這個職位始於曾陪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和德川家康三位霸主下棋的本因坊算砂。織田信長稱讚算砂為「名人」③⑥,這個稱號從此代代、流傳;之後,豐臣秀吉把棋所③⑦和將棋所交給算砂掌管,這個做法也相沿成習。此外,由於本因坊算砂有日蓮宗的背景,德川家康便將江戶城裡的圍棋棋士和將棋棋士全都交給寺社奉行管理。
總之,春海其實只要在繼承安井算哲的名號時,將頭髮剃光就行了。
如果他那麼做的話,就不需要像現在這樣,突然被吩咐要抱著重達自己體重十三分之一的雙刀到處跑。春海實際量過,正確來說,雙刀比他十三分之一的體重還重。
追根究柢,事情會進展到今天這個地步才奇怪。同僚們雖然也認同春海佩刀是一種榮譽,卻從不讚賞,反倒覺得不可思議。
即便如此,春海還是想把這種尷尬留在心裡。
如果他按照規矩繼承安井家,那麼那個應該存在於某處的真正的自己,是不是就會失去出現在這個世上的機會了呢?這樣的想法就是無法消失。
從一般次男、三男的心態來看,能夠繼承家業卻還苦惱該不該繼承,真是個會令人噴飯的奢侈煩惱。棋士這種特殊職業和哥哥崇高的地位偶然造就了春海這樣自由又溫吞的性格。然而,春海的想法背後其實有他極為真摯的心情。因此除了圍棋之外,只要他覺得有趣的東西,他都會努力埋頭鑽研。
算術便是其中的代表。無論算盤還是算板,從他六歲第一次接觸這些工具開始,他就覺得這世上怎麼會有如此有趣的東西,並一直使用至今。彷彿只要觸摸任何一樣,都會有新的事物誕生,甚至感覺這些新事物就像是自己雙手創造出來的。
年輕人不可能放過這種讓人心情振奮的東西。他去任何地方都帶著這些工具,片刻不離身。就算忘了刀,也絕不會忘了算術工具。

────────────────
③⑤綸旨:天皇頒布的命令。
③⑥名人:江戶時代專指具最高段實力的棋士可得之稱號。
③⑦棋所:掌管御城棋及全國棋士者。

無論投注多少時間,只有算術不會讓他生腻。對在城裡工作的春海而言,算術是多麼重要的救贖。他盯著棋盤上的棋子,這樣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寫著「七分之三十寸」的繪馬不時劃過腦海,工作的事完全進不到腦子裡。
此時,茶坊主突然來到春海身邊。
「再來點茶嗎?」茶坊主問道。
春海很高興工作被人打斷。
「好,謝謝。」
「您今天的對手還是酒井大人嗎?」
茶坊主一邊倒茶一邊若無其事地問。他說的酒井是老中③⑧其中一人,「雅樂頭」③⑨酒井忠清。茶坊主們天天觀察那些有權者,想以最快的速度看穿城裡的勢力變化,因此許多茶坊主都會提出這樣的問題。
但春海並沒有在注意這種事。
「嗯,不知為何是我。」
「一定是酒井大人看中您的才能!」
「嗯……是這樣嗎?」
「您要不要來些點心?」
「咦?可以嗎?」
「當然,當然,我去幫您拿來。」
「真是太好了,謝謝。」
原本以為自己在午餐前都得餓肚子,春海打從心底威謝茶坊主,接著反射性地拿出算盤。
「來,請用。」
他一邊看著茶坊主拿來的點心,一邊打算盤。
「差不多這樣吧,不多就是了。」
「好,應該剛剛好。」
「這樣就好。」
他把錢遞給茶坊主。
城裡有許多茶坊主,從上級到下級,負責打雜並為客人倒茶。他們同時也是城裡的傳令人,有時還會出手幫忙那些不熟城裡的大名們。
因此,委託茶坊主辦事的大名會貼錢給茶坊主,請他們到自己的府邸吃飯喝酒,這些行為也成為常態。春海仿效這些大名給茶坊主一些錢,但終究比大名們給的少很多。不過,即使是可以直接心算出來的金額,春海也會特地拿算盤出來算。茶坊主們覺得這樣的行為很可愛,稱他是「算盤先生」,與他十分親近。
春海完全不知道這件事,只覺得茶坊主們對他很親切。如果他知道茶坊主們給他取了這樣一個綽號,應該會很高興吧?雖然有些茶坊主仗著自己的地位一舉一動都十分傲慢,但春海對實際情況不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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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⑧老中:隸屬將軍之下的最高職位,負責統轄幕政。
③⑨雅樂頭:雅樂寮的最高長官,負責培養樂師及安排雅樂演出。

「您還是一樣,真的好喜歡算盤呢!」茶坊主離開時感嘆地說。
「嗯,這東西實在太深奧了。你們也隨身帶著吧,一定會很有幫助。」
春海笑瞇瞇地回答。他應該想不到茶坊主回去房間後會把這當成笑談吧!
「謝謝你,總是這麼親切。」
不過春海有禮的態度確實讓茶坊主不會嘲笑或揶揄他的話。或者應該說是他的人德,他的性格在這種時候總是能為他博得意外的好處。
「不會不會,還請您儘管吩咐。」
茶坊主離去時,春海沒有特地再貼錢給他。
他沒有把城裡的工作看得那麼重,只是依照城裡的習慣做事,而且他的身分也不至於低到不給錢就會被茶坊主冷眼對待的程度。就連坐墊也是,只要春海開口,就算不付錢,茶坊主也會偷偷拿給他。
春海感激地大口吃完茶點,為了稍後的指導棋,他重新在棋盤上演練布局。伹運棋的手卻慢慢地緩下,不久後完全停止。
忍耐不了了。春海急忙收起棋子,從懷裡拿出算板,攤放在方才執行公務的棋盤上。
此外,為了不讓算板移動,他用黑子壓住四個角。

七分之三十寸

他一心只想趕快確認那個答案是否正確。
應該說,他一直覺得那個答案是正確的。那些瞬間就被填上答案的繪馬上面寫著「明察」兩字,春海腦子裡的這一幕畫面異常鮮明。在確認自己的想像無誤之前,他完全無心工作。
怎樣才能解出「七分之三十寸」這個答案呢?從解答倒算回去是他此刻的方式。他已經背下題目,也能一一回想起自己之前解題時寫到一半沒能完成的算式。
謬誤也是答案的一部分。當謬誤越來越多,他要尋找的正確答案輪廓便也越來越清楚。算術中所謂的「公理」和「公式」最近才剛開始被整合,大多數算式仍是靠個人才能和靈機一動推導出來的。
這樣才有趣。未知才有自由。就連錯誤都可以創造可能性,只要不在同一個錯誤裡一直打轉,一個思考必定能成為下一個思考的路標。
體會到算術的奧妙,春海不自覺地露出微笑。一邊排列算籌時,他突然覺得自己的算法應該沒有錯。勾股相乘果然是起點。為了以勾股弦定理求出相等比例的線長,用勾股弦的總和、勾股之和、弦相乘或相除,按照順序排列,一定可以……
就在他算到這一步時——
「您究竟在做什麼?」
非常不高興的聲音傳來。
春海回頭之前就知道是誰了。比起對方突然出現,他對聲音裡潛藏的憤怒更感到驚訝。
「你回來得真早,道策。指導棋已經結束了嗎?」
少年走進房裡,關門時發出尖銳的聲響。
「松平大人要我離席,我就先離開了,只有道悅大人留下。」
少年不悅地說完,隔著棋盤和春海面對面。
看著眼前稚氣天真的五官,實在很難想像他會散發出如此逼人的才氣。當少年坐在對面時,就連成年人都會被他的氣勢壓倒。
少年名叫本因坊道策。
今年即將滿十七歲的年輕棋士。
不久之前大家都還叫他三次郎,對他疼愛有加;但因為他才氣煥發,大家認定他就是師父本因坊道悅的接班人,他也就承襲了本因坊道策這個名號。
他和春海一樣,沒有剃髮也沒有束髮,但他一心等待正式繼承本因坊家的剃髮之日。此外,他也遵守規定戴上帽子。不過帽子的形狀讓人無法分辨他究竟是公家還是僧侶,這也是朝廷朝令夕改的影響之一。明年可能就不會有人戴這種帽子了,但道策仍天天細心保養它。
「如果是道悅老師的話,松平大人一定能放鬆心情跟他談吧!」春海像在安慰少年般地說道。他擅自把少年的怒氣解釋成因為只有少年被迫離席。
春海說的松平大人是「伊豆守」松平信綱,現在的四老之一。他被前任將軍任命為老中,但家光駕崩時,家光本人及其同父異母的弟弟保科正之並沒有要求他殉職陪葬,而是命令他繼續輔佐第四代將軍。他傲人的政治才能讓他得到這樣的待遇。他也曾在島原之亂中擔任統帥,這份功績更讓他被移封武藏川越藩,之後他仍陸續在藩政上留下許多功績。春海和道策根本無法和這位松平大人一邊下棋一邊聊現今世態、是非善惡或學問等各種話題。
「並不是。」
被道策鞭笞般銳利的語氣一答,春海急忙把頭往前探,問道:
「不是什麼?」
「不是我現在用這種態度待您的原因。」
道策的怒氣迎面襲來,就像在警告春海不要出去向別人解釋。
「難道不是嗎?」
「不是!」
「那你為何這麼生氣?」
「這個,是這個!」
道策滿臉不悅地指向眼前的東西——攤在棋盤上的算板和算籌。
「這個怎麼了?」
「您在神聖的棋盤上玩什麼啊!」
道策憤怒地傾身向前。他的身子往前傾多少,春海就後退多遠,嘴上還不忘繼續安撫他。
「我不是在玩,道策,我是……」
「六局決勝負!」
道策毅然決然地打斷春海的話,不熟圍棋的人應該完全不懂道策在說什麼。
腦袋轉得飛快的道策習慣跳過過程,直接告訴別人結論;春海一瞬間也沒有跟上。
「啊!」
他好像懂了。
「六局決勝負」是指春海哥哥安井算知和道策師父的師父本因坊算悅一決勝負的御城棋。
領導棋士們的前任名人棋所去世後,棋所的位子空下。為了爭奪這個位子,安井算知和本因坊算悅以互先④◎的方式對奕六局,一決勝負。
這場被稱為「爭棋」的棋局是史上第一次以棋所之位做為賭注的對奕,在城中引起相當大的討論。在將軍大人的見證下,這六場戰況激烈且勢均力敵的棋局總共費時八年,結果是雙方三勝三敗。
就這樣,在棋所之位仍空著的情況下,算悅去世,由道悅繼承本因坊家。
現在,離棋所最近的是安井算知。然而眾人都認為若是算知坐上那個位子,道悅必定會要求進行爭棋,激烈的棋局將再次展開。
不過春海卻歪過頭問:
「但也不是我跟你一決勝負吧?」
「繼道悅大人和算知大人的對決之後就是我們了,算哲大人!」
所以我們應該去觀摩師父們對弈,並從現在開始為我們的對弈做準備。道策那股極為堅定的意志乘著聲音,如高聲的浪頭朝春海逼近。
這道波浪從頭上打下,春海卻彷彿輕飄飄地浮在海面上,一臉平靜。
畢竟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該露出什麼表情。春海總覺得爭棋這件事距離自己非常遙遠。每次別人用父親的名字「算哲」叫他時,即使腦子知道是在叫自己,也總覺得那聲「算哲」從沒深入他心裡。
「這個嘛……我想知哲應該比較適合當你的對手吧!」
這句話聽起來優閒,但春海可是抱著很認真的心情在說。
知哲是哥哥安井算知的親生兒子,就是春海的姪子。比道策大一歲,今年將滿十八。
但就位分來說,知哲理應是繼算知之後繼承安井這個姓氏的人,加上他和春海年齡相近,因此也算是春海「名義上的弟弟」。事實上,知哲確實擁有安井家的才能。雖然還沒下過御城棋,但今年他曾與算知及春海一同在後水尾法王的見證下對弈,完美地完成這個重大任務。
不愧是安井算知的兒子,春海感到欽佩。雖然自己才是真正的安井,但他還是誠心地這麼想;而知哲也尊重春海是長輩,這樣的兩人不可能為了安井這個姓氏反目成仇。春海最近甚至覺得,讓知哲繼承安井家或許是比較好的選擇。
然而,道策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他用銳利的憤怒眼神瞪著春海,原本清秀的五官此刻流露出一股令人害怕的壓迫感。
「您的意思是我不配當您的對手嗎?」
春海猛地愣住。
「呃……不是。道策,不是這樣。」
「不是怎樣?」
「是我當不了你的對手啊!」
可惜道策沒有聽進這句話,憤怒在他心頭爆發。
「現在就讓您看看我有沒有挑戰第二代安井算哲的資格!」
道策一掌落在春海的算板上,毫不留情地把它往旁邊一揮。
春海好不容易排好的算籌全被打散,和算板一起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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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互先:由於圍棋中先手較有利,故棋力相當的兩人較量棋藝時,採用互先制,輪流當先手。

「啊!」
道策看到春海急忙撿起算籌的模樣,態度更加堅決。
「您在做什麼?比起那種木片,請您拿起棋子,棋子!」
「你不知道嗎?這叫做算籌——」
「我知道。」
道策狠狠地打斷春海的話,春海突然有點想哭。
「您知道我師父道悅大人是怎麼說您的嗎?」
「這個……」
春海一邊仔細確認算籌的數量,一邊聳了聳肩。他覺得道悅這位大師會談起他就已經很奇怪了。
「他說您如果把花費在算盤啊、星象啊這些東西的力氣用在圍棋上就好了,您白費了您難得一見的才能啊,您明白嗎?」
道策的口氣就像他才是被責備的那個人。春海差點笑出來,好不容易才忍住。他覺得道悅只是不想讓道策這個圍棋天才太過驕傲,才會把安井家拿出來說。
但春海完全沒有料到,其實棋士們私底下都認定下一個世代的爭棋就是春海,也就是安井算哲和本因坊道策兩人的對決,而且還已經開始討論哪一家的情勢比較有利。
道策的每一手棋都洋溢著才氣,在棋譜上刻劃下他剎那的靈感;而春海則是在堆疊了無數個理論之後,巧妙地將每一手棋編進棋譜裡。因為春海可以輕易地讓互相矛盾的戰法同時成立,眾人都說「只有第二代算哲能讓清水混進油中」。
而且他還特別擅長進行長時間的棋局。棋士們不時會碰到棋會等持續數天的棋局,這種時候,春海第一天和最後一天的表情幾乎不會改變。無論棋局持續多久,他都能以平常心下完。因此對手常會自己慌了起來,最後自取滅亡。與其說他不會累,應該說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做讓自己疲累的事。通常記性好的人,遺忘的能力也一樣優異。今天下的棋晚上就忘記,明天早上再拿出來看,重新思考接下來的棋路。
先不論沒有血緣關係的算知和知哲,春海被大家認為是很有才能的棋士,但他向來不執著於這種事。對春海而言,不執著也是一種保護自已的方法。
春海小心翼翼地用算板包住算籌,換一個說法。
「不,道策。事實上算術和星象都和圍棋相通喔!」
所謂「星象」指的就是星星、月亮和太陽。春海對觀測星象的熱中僅次於算術,甚至還特地拜託府邸的主人讓他在庭院裡立一個日晷,用來測量影子長度,依此記錄太陽的運行。此外,春海還拿這些紀錄和自古以來的曆術對照,並參照最新的觀測技術和曆術,獨自修正曆法的誤差。他為觀測星象做了許多事,這些事和他原本的工作完全無關。因此要說他在浪費時間也確實是,但春海仍一臉認真地提出看法:
「月亮、星星和太陽的移動也是有定石④①的。我們可以用算術破解它們的定石,用星象推導出夏至、冬至,也可以用曆術做為基礎,決定鳴鐘的時間——」
「星象畢竟是天上的法則,圍棋則是人們的法則。星象的定石真的能為圍棋的定石帶來什麼幫助?就算有這樣的定石,我也會將它破解。來吧,拿起棋子,拿起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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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①定石:棋士們長久以來的經驗累積而習慣遵循的固定下法。

道策非常激動,甚至從棋罐裡抓起黑子想塞進春海手裡。
一般而言,情緒起伏如此明顯的人在與人對決時常會處於極端的劣勢,但道策卻擁有足以彌補這種不利情況的才能。
「我知道、我知道了啦,不要再瞪我了。」
道策異常澄澈的銳利雙眼讓春海聯想起抵在背後的雙刀,害怕小命就此不保。我只要下棋下到上頭派人來叫我就好了,春海邊這麼想邊拿起棋子,當做是在安撫道策。
道策無言地點點頭,挺直背脊,拿起白子。他定定地注視著盤面和春海,靜靜等待春海不知會下在何處的初手。光看道策的姿勢就能看出道悅家的家教有多好,也能看出道策滿溢的才氣。師父和弟子朝同一條路邁進,春海對此沒有任何懷疑。
(真好。)
他打從心底感到羨慕,而不是嫉妒。他看著道策時,心中抱持的情感就如看著美麗事物時的讚嘆。自己究竟能否和道策一樣毫無一絲懷疑、全心全意地投入圍棋對奕之中呢?春海一邊這麼想,一邊下意識地把初手下在右邊的星位④②上。
這一手是他過世的父親留下的棋路中最喜歡的「右下星位」初手。
安井家的秘藏棋譜。他總覺得如果沒有讓道策看到這路棋的話,對道策是一件非常失禮的事。
才剛這麼想,春海馬上又覺得不對勁。他從道策眼中的光芒看出道策對眼前未知的棋路產生極大的喜悅;也就是說,他激起了道策想把這路棋學起來的決心。
(啊,糟了,會被搶走。)
這位英才將會如紙吸水一般,把過世的父親留下的安井家祕藏棋譜學走。如此一來,春海便是在沒有經過哥哥算知的允許下,擅自把安井家的棋譜送給本因坊家。
(真教人頭痛啊!)
春海心想,但他早已是半放棄的心態,而且正是道策那雙閃亮亮的雙眼讓他放棄的。序盤的棋路被道策學走也無妨吧,技藝這種東西本來就是要讓有資格的人去發展,才能開拓出嶄新的道路。如果是道策的話,一定能比自己……就在春海這麼想的時候——
「抱歉,打擾了,春海大人。」
稍早的茶坊主來到房裡,道策的臉扭曲到有趣的程度。
「井上大人召您過去,請讓我為您帶路。事情等見面時井上大人自然會跟您說。」
春海半是順水推舟,半是覺得對不起道策地說:
「嗯,這樣啊,那麼道策,對不起啊!」
「請務必和我下完這盤棋。」
「嗯,以後吧!」
「算哲大人!」
「唉呀,我們都有工作要做呢!」
「工作結束後也可以下棋啊!」
「抱歉,下次再說吧!」
道策像是悔恨到要拿棋子丟他的樣子,春海只能縮著脖子快速逃離房間。

────────────────
④②星位:從棋盤各角算起,橫、豎都是第四路的位置。此外,這四個星位兩兩之間的中點和正中央的一點(天元)亦稱做星位。




「許多大人都看中您的才能呢!」
茶坊主這番話聽起來有些刻意。
「嗯,這個嘛……」
春海不置可否地回答。他們兩人正在大廊,也就是松之廊上前進。松之廊是一條很長的L型走廊,連接最寬廣的大殿「大廣間」和活動用大殿「白書院」。
右邊寬廣的中庭裡有池塘和水井,左邊則有畫著大廊名稱由來的海邊松樹及千鳥群聚飛翔的美麗拉門,門後分別是御三家和前田家的房間,以及各官員的詰所。
召春海過去的是「河內守」井上正利,他不僅身為笠間藩主,更是五萬石的譜代大名④③;同時兼任寺社奉行及掌管儀式的奏者番,也是指示春海佩刀的人。
松之廊上沒有寺社奉行的詰所。寺社奉行由四位大名每月輪值,當月輪值的大名府邸就是辦公的地方。
井上大人在更裡面。他們繼續前行,往白書院的帝鑑之間後面走去,井上就在奉行和大目付聚集的芙蓉之間外面的小中庭裡等他們。
待茶坊主退下,春海恭敬地問候他,但井上只瞥了春海一眼。
「習慣佩刀了嗎?」
問話的方式就像不怎麼期待春海的回答。
「還沒。刀實在很重,我還無法像武士那樣。」
春海以為井上會因此命令他繳回雙刀,心裡一陣高興。
「它們遲早會成為你身體的一部分。」
這句話間接告訴春海他得繼續為了佩刀吃苦,他又沮喪起來。
「我還是不明白,到底怎麼一回事?」井上突然問道。
春海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呃——」
不回答是很失禮的行為,春海只好低下頭。
「酒井叫你去做什麼?」
「呃……沒有……」
春海反射性地點點頭,又一頭霧水地搖搖頭。酒井最近確實常常指名他去下指導棋,但除此之外,沒有叫他做別的事。
「沒有……酒井大人沒有要我做什麼。」
「什麼都沒有?」
井上直直地盯著春海讓他越來越混亂,接著井上表情突然沉下來。
────────────────
④③譜代大名:關原之戰前就侍奉德川家的大名。

「酒井那個傢伙到底想做什麼……」
春海沒有接話。如果不知道詳細情況就隨便開口,只會讓情況更糟。春海在自己十年的城內公務經驗裡至少學到了這一點。
此外,他也知道井上和酒井兩人可謂水火不容。
他們兩個就是不合。井上五十六歲,酒井則是年僅三十七歲的老中。
據說他們之所以反目成仇,是因為井上對某事提出建議時,酒井在一旁高談闊論,講得滔滔不絕。從此之後,井上便不時把對酒井的批評掛在嘴邊,說話的方式就像在告訴別人:「我確實是刻意要批評這個小鬼頭。」
寺社奉行和町奉行④④或者勘定奉行④⑤不同,他們不受老中支配,所以井上可以公然表述自己對老中酒井的意見。但當事人酒井不但不反駁也不肯定,只是像沒聽到井上說話似的,平淡地回一句「是這樣嗎?」,幾乎對井上不理不踩。
此外,酒井還一副理所當然地,邀請井上到自己府上做客。
井上當然不可能答應,但他也會非常有禮貌地用「下臣不敢」這種理由拒絕。
他們倆完全就是水與油。不過,連春海都覺得有趣的是井上和酒井在江戶竟然是鄰居。明曆三年,新添江戶之圖新年版在江戶被振袖大火④⑥火燄包圍的十七天前出版,上面畫著「雅樂頭」酒井和「河內守」井上兩人的府邸「感情很好地」並排在大手門旁邊。甚至有人覺得,或許就是因為個性迥異的兩人成為鄰居,關係才會變得如此惡劣。
因此,井上私底下被大家取了「三味線下手」④⑦這個不是很好聽的綽號。意思是他不喜歡歌謠,也就是不喜歡「雅樂頭」酒井。
「這麼說來,這就是老中洒井大人令人喜愛的地方嗎?」
井上很有禮貌地稱呼酒井「大人」,但話裡卻帶著剌。春海越來越一頭霧水,不過若是繼續這樣下去,自己可能也會跟著被井上討厭,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呃……我真的不明白,請問您要說的是什麼事呢?」
春海一不小心就問了出口。井上瞪大雙眼,露出憤怒的表情。今天怎麼這麼多人對我生氣啊?春海感到無力,而且這次還是位大名。春海反射性地看向井上的腰,井上在城裡會取下太刀④⑧,但脇差④⑨仍插在腰上。看到佩刀的上司動怒,春海心都涼了。而且井上是真的會用刀,也曾用過。他是經歷過戰國時期的人,憤怒表情散發出的殺氣遠遠凌駕他人。春海感覺自己正站在江戶城屋頂的邊緣,被人一直往外推,彷彿就要一腳踩空。
「我是說刀的事。」
井上丟出這句話後,突然露出詫異的表情。接著又用不同的眼神看向因混亂和恐懼而面色蒼白的春海。最後,他一臉不可置信地對春海說:
「酒井真的什麼都沒說嗎?」

────────────────
④④町奉行:掌管江戶司法及行政等事務者。
④⑤勘定奉行:掌管幕府財政與全國幕府直轄地民政者。
④⑥振袖大火:明曆大火,發生於一六五七年(明曆三年),燒毁江戶近三分之二的區域。與倫敦大火、羅馬大火並稱世界三大火災。
④⑦「三味線」是日本一種弦樂器,日文「下手」則有不擅長之意。
④⑧太刀:刀長超過六十公分的日本刀。
④⑨脇差:刀長三十至六十公分的短刀。

「嗯,我完全不知道您在說什麼……」
看到春海只是不斷地重複同一句話,井上揮了揮手。
「沒事了,回去吧!」
讓別人混亂到這種地步,居然還擺出如此失禮的態度;但春海至少可以鬆一口氣了。
「好,那我就此告辭……」
覺得自己撿回一條小命,春海腳步踉蹌地回到松之廊上。但他一到松之廊又看見另一位茶坊主,似乎是在等他。
「洒井大人請您過去,盡快。」
春海感覺有些暈眩。



「那麼,這一手呢?」酒井啪嚓一聲擺下棋子說道。
他看起來精神並不特別振奮,也不渙散。他只是淡淡地下棋、說話、看人,幾乎沒有顯現出情緒上的波動。或者應該說,春海根本就懷疑他沒有感情。這就是「雅樂頭」酒井忠清一如既往的態度。
「無可挑剔的一手。」
春海邊說邊下棋。
「確實如此。」
酒井以「這種事我早就知道」的態度捻起另一顆棋子。這位老中不斷重複城裡人喜歡下的定石,而且特別注重序盤的布石⑤◎,如何在對弈中獲勝則是次要。對他而言,就算輸了這場對弈也無妨,不論是五十手也好,一百手也罷,他只注重如何在可以互相預測棋路的定石中做出正確的預測。
這非常極端。實際與人下棋其實對他沒有意義,他只要看著圍棋參考書下棋即可。
春海完全不懂這位老中為何要選自己來陪他下指導棋。
而且酒井還是最近才突然這麼做。他是顧慮其他老中才指名年輕的春海嗎?春海原本這麼想;但這位老中也絲毫沒有透露出半點想從春海身上學些什麼的意思。
基本上,想趁公務閒暇特地在城裡下棋的機會其實不多。
其中一個原因是圍棋和能樂⑤①一樣是武士的修養之一。將軍自己會表演能樂,也會下令要各個大名表演。因此,每一家大名都有自己最拿手的段子,而府邸裡有能樂舞台的大名也會將舞台借給其他大名練習。
圍棋也一樣,能和將軍對弈的機會幾乎是零。但大名們彼此對弈時,若無法就對方的棋路談論一兩個話題,也會被看成沒有教養的人。
除此之外,圍棋更是一種可以用來周旋並調解政治的管道。一個人可以靠著圍棋把交友範圍擴展到武家、神宮、寺社、公家等眾多領域,因此棋士的人脈遠遠凌駕一般的大名,而且他們和宗教勢力的接觸也很多。就連春海自己的交友關係也是橫跨江戶、京都、會津等東西各地。換句話說,對老中而言,請棋士來下指導棋不僅能從棋士身上得到各式各樣的情報,這個舉動本身就是建立人脈的重要環節。

────────────────
⑤◎布石:圍棋的布局。
⑤①能樂:日本傳統藝術表演。

然而,春海卻隱約覺得酒井的目的不是圍棋也不是人脈,而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
而且他現在已經能冷靜下來思考井上剛才問他的事。
有關刀的事。
春海身為棋士卻佩刀,以及這位名為酒井的年輕老中的存在,或許很難想像,但這兩件事在春海心中逐漸連在一起。
春海究竟為何會突然得到兩把刀?會不會其實是酒井打通目付的管道,說服寺社奉行,讓他們賜刀給春海的呢?
不過這又是為了什麼?春海很想直接問他們,但這樣一來就等於自己主動跳進井上和酒井之間,就是所謂的前門拒虎,後門進狼。沒有什麼比這樣的行為更危險。若是春海一不小心讓安井家捲進井上和酒井的鬥爭,他就沒有臉去見過世的父親和他沒有血緣關係的哥哥了。
結果春海還是只能照著定石下完指導棋。
「聽說你算盤打得很好?」
酒井突然問道,語氣平淡,就像真的毫無興趣一般。這種像在打發時間的說話方式,別說是井上了,換成別人也會感到不悅。
「呃……還不是熟練。」
「聽說你熱衷到把算板在棋盤上攤開來?」
「呃……那是……」
這就是江戶城裡恐怖的地方。
剛才在詰所和道策的對話全被聽見了。春海感覺城裡似乎沒有什麼事是老中不知道的,他甚至覺得自己起個大早乘轎去澀谷的事這些人都一清二楚。
但春海隨即感到一陣混亂。酒井為何想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當然,酒井完全沒有要解開他這個疑惑的意思。
「你讀塵劫嗎?」酒井繼續問道。
「……呃,新作出版我都會讀。」
所謂「塵劫」指的是算術書,也是一本書的書名。
很久以前,一個名叫吉田光由的算術家寫了一本《塵劫記》。這書非常受歡迎,只要一說到塵劫,大家都知道它是所有算術書的代名詞。
上口田是過去靠著朱印船⑤②貿易築起雄厚財力的富商角倉了以的親戚。《塵劫記》中記載了許多做生意時不可避免的算術問題。書中文字夾雜假名⑤③,還附上幫助讀者理解的插圖,是町人⑤④都很想要的書。

────────────────
⑤②朱印船:江戶時代獲得海外質易許可的船隻。
⑤③當時日本書籍多以難澀的漢字寫成,夾雜假名這類表音文字是為了讓民眾更容易閱讀。
⑤④町人:主要是商人,部分為工匠。

酒井會喜歡我這種讀町人看的書的人嗎?完全無法判斷的春海又被繼續追問。
「竪亥呢?」
「呃……雖然很難懂,但還是有讀。」
春海一邊回答,一邊慢慢聽出酒井的意圖。
另一個算術家,一個名叫今村知商的人寫了一本名為《竪亥錄》的書。書中所有文字都是漢字,記載了許多高深的數理問題。今村擁有許多徒弟,絕大多數都是武士。據說今村是在他們的強烈要求下,才把自己的術理集結成書。書中的理論大多是今村自學中國的數學之後發展出來的術理,書中沒有詳細解說,和日常生活也沒有太大關係,因此必須花費相當大的工夫才能理解。
發展《竪亥錄》中的理論並進行解說的人,正是春海今天早上在繪馬上看到的名字——礒村塾的礒村吉德。礒村寫下《算法闕疑抄》一書,在該書中以圖解的方式,說明《竪亥錄》中完全沒有解說的術理。
也就是說,酒井想知道春海是否同時掌握了町人日常生活中的算數「塵劫」,以及武士的理論算術「竪亥」。
然而酒井為什麼要問這個?這個謎底仍然沒有解開。
春海也有想過「說不定酒井大人其實很喜歡算術」這個可能性。他想找一個和自己相同興趣的人,所以才問春海算術書的問題。
可是就連酒井到底有沒有情感這一點都教人起疑,實在很難想像酒井會把什麼東西好玩、什麼東西有趣這種話題掛在嘴上。
「你學了不少。」
酒井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但他沒打停止發問。
「你知道除法的起源嗎?」
「呃……毛利老師的著作上有記載除法的由來。」春海立刻回答。
先前提到的吉田光由和今村知商,這兩位算術家的老師名叫「勘兵衛」毛利重能。
他在侍奉池田輝政之後,流浪到京都,在二條京極開了一間私塾,名叫「天下一割算⑤⑤指南塾」。眾多學生自各地前來,讓這間私塾不枉費它的名號,將算術和算盤推廣開來。
毛利在私塾中使用的教科書《算用記》裡有一篇他自己撰寫的序文。
裡面這麼說明除法的起源:
「『壽天屋邊連』這個地方有一棵能帶來智慧和品德的樹,樹上結著具有靈性的果實。那一對身為人類始祖的夫婦將其中一個果實分成兩半食用,這便是除法的開始。」
「壽天屋邊連」指的是耶穌的誕生地伯利恆。這很明顯是把舊約聖經中亞當和夏娃被流放的那段和新約聖經中伯利恆那段搞混了。
「你熟悉切支丹⑤⑥的教義嗎?」
「呃……不……很抱歉,我才疏學淺,完全不懂……」
春海惶恐地回答。事實上,如果他努力鑽研了,情況反而會變得更棘手。朝廷近來嚴格管制海外貿易並執行禁教令,若被懷疑是切支丹,肯定逃不過入獄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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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⑤割算:除法。
⑤⑥切支丹:江戶時代對天主教徒的稱呼。

春海並不知道毛利曾被人懷疑是切支丹。在春海的想像中,他一直以為壽天屋邊連一定是天竺某處美麗的世外桃源;而毛利似乎也是這麼想。
酒井用觀察者般的眼神盯著春海。
被問了這麼多問題後,就算遲鈍如春海,也知道酒井背後有其目的。春海不知道他的目的為何,但除了春海的興趣、嗜好之外,甚至連春海的思想、信仰他都想詳細掌握。
這麼做的理由只有一個。
酒井想命令春海去做「某件事」。
為了這件事,酒井才會使了手段,做出賜刀給身為棋士的春海這種不可思議的事。春海這時終於清楚地體認到這一點。
就連身為寺社奉行的井上都無法理解而直接向春海詢問的某件事。
春海感覺那件事正慢慢地朝他逼近。酒井接連丟出問題,正是要讓春海察覺到他別有用意。
即便酒井在江戶城裡權勢不小,也不得不隱藏真意才能達成目的;而且還得等春海稍微察覺之後,才能派他去做。
春海和酒井在不知不覺間都停下下棋的手,棋盤上仍是稍早的布石。
酒井瞥了棋盤上的局勢一眼,接著粗魯地放下棋子,表現出一副「怎麼一聊起來就忘了下棋」的感覺。動作粗魯並不打緊,但這樣的舉動在對弈時有非常不同的意義。
他在序盤的布石成形之前就出手攻擊。總是慢慢布局的酒井突然開戰,他的立場、態度和姿勢瞬間都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讓春海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喜歡執行公務時下的棋嗎?」
酒井的語氣還是一樣平淡。但不知逍為何,這句話卻銳利地刺進舒海心中。那一瞬問,春海完全不知道自己會怎麼回答。
已經大致瞭解春海性格和志向的酒井似乎想要更深入,直搗應該算是本性的部分。不,春海隱約感覺這才是酒井真正的目的。
春海看向盤面,就算他想逃,也會被酒井吃掉。春海原本以為酒井一定會照著定石走,沒想到酒井卻捉到破綻,斷了他的後路。被吃掉的棋子叫做提子,春海可以鮮明地想像出至少三個棋子被放到酒井棋罐蓋子上的景象。
「並不討厭。」
春海說,隨後放下棋子,發出清脆的聲響。不過就三顆棋子,讓給你吧,但別以為這樣就能赢我。春海早已跳脫平時的思考模式,挑戰心一湧而上;或許是酒井驟變的態度讓這樣的情緒輕易地湧上心頭吧!
「只不過……我覺得無趣。」
竟然就這樣把應該深藏在心底的想法告訴老中。
年輕的春海不可能在將軍大人面前自由地下棋。
所謂「上覽棋」,意指對弈者在雙方的同意下,依照背好的棋譜下棋。當將軍大人稱讚某一手或對某一手提出疑問時,棋士必須能精確地回答:這一手是因為這樣那樣而處於優勢,那個定石在這裡發揮了效用。他們必須下一場可以如此精確解說的棋局。
因此棋士們想一決勝負是不可能的。對年輕棋士而言,上覽棋是一種鍛鍊、是朝廷禮儀,也是他們的工作。像御城棋那種氣氛極為緊張的棋局,若是隨心所欲地下,任誰都會混亂,接連下出惡手。上覽棋正是為了防止疏失並累積經驗而下的。
說穿了,對將軍大人而言,這樣的棋局也比較好懂、比較能樂在其中。
爭奪棋所之位的激戰棋局也是,雖然眾人都期待看到結果,但過程中複雜的你來我往卻是外人無法理解的。能夠在對弈中一決勝負的只有算知和道悅這種地位的人,而且就連他們都很難得能在御城棋中全心全力地一決勝負。無論再怎麼提升自己的實力,只要將軍大人無法理解就無法增加賞金。寺社等地舉辦的棋會也一樣。
到頭來,對城裡的棋士而言,上覽棋才是安穩的工作。
然而,這樣的工作持續五年呢,持續十年,又或者持續一輩子呢?
道策還如此年輕就已經感到飢渴,迫不及待想下一場真正殫精竭慮的棋局。他靠著深信遲早有一天必能得到發揮機會這樣的動機支撐著自己。
那麼春海呢?
當然,身為第二代安井算哲,只要想到「一決勝負」胸口便一陣雀躍。
他必須贏得不讓先父蒙羞的比賽,超越父親,才有資格承襲父親的名號。這種年輕人都有的情懷在他心中翻騰。
那麼身為澀川春海的自己呢?
至今他從沒告訴過任何人,其實這個名字來自一首詩歌。

雁鳴菊花開秋意正盎然
心嚮春之海住吉海之濱

《伊勢物語》裡的這首詩歌。雖然他也曾自稱助左衛門,但春海這個名字卻有著特別的意義,這個名字蘊藏著他真實的自己。
優雅的秋天有飛雁鳴叫、菊花盛開,但他卻只想在專屬於自己的春天海邊找到一塊「住吉」(適合居住)的海岸。那不僅僅是他歸屬的地方,而且還必須是等他完成世上只有自己能做的事之後才成立,屬於他人生的海岸。
從父親那裡繼承以及從兄長那裡得到的一切援助都是秋天,豐收的秋天。這一切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經注定了,安穩的生活和一個能讓他慢慢往上爬的所在。
然而對他而言,這個「秋天」還有另一層意義。
「請恕我直言,我對這樣無趣的對奕已經感到厭煩⑤⑦了。」
這句真心話才是春海這個名字的本性。
雖然想一決勝負,但其實已經對下棋的自己感到厭煩。
對以棋士身分服務將軍、繼承安井家的自己感到厭煩。
這是他自我的幻滅。他想在圍棋之外發揮所能,他強烈地想找回真實的自我。
但他之所以沒有否定圍棋,是因為真的有像他沒有血緣的哥哥和道策那樣把人生賭在圍棋上的人。然而這也不能掩飾他否定上覽棋的事實。一不小心就說出了真心話,春海十分不安。不,他其實是被套了話,不知不覺就被酒井誘導。春海很清楚這一點。如此一來,比起酒井為何這麼做,他更在意酒井會做出怎樣的判斷。如果酒井認為他不是一個配得上江戶城的棋士,他便會失去現在的生活。在他被無以言喻的恐懼擊倒之前,他的心早已輕飄飄地飄走了。酒井怎麼想都無妨,他可是義正詞嚴地對著老中說出一輩子都不可能說出口的話,他應該感到高興才對啊!春海心裡湧現這種年輕人才會有的感覺,一種奇特的虛脫般的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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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⑦厭煩:日文發音同「秋天」。


酒井完全沒有感動的樣子,也沒有露出覺得春海出言不遜的表情。
「你想要一場不無趣的對決嗎?」
直到最後都只是用淡然的語氣問道。
「是的。」
春海毫不遲疑地回答。此時他心中的想法已是一不做,二不休。
老中酒井一句話也沒說。
只是看著空中,無言地點了點頭。
這時的春海萬萬沒有想到,酒井的沉默裡暗藏著一場必須賭上「澀川春海」一生的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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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算法對決



疲累至極的春海在晝七時①前離開江戶城。
執行公務結束後,他和一群棋士稍微討論了一下上覽棋。這段時間裡道策一直緊盯著他。
討論結束後,他又被茶坊主叫去,等待他的是井上正利。
令春海感到害怕的是井上的裝扮,他身上佩著太刀。光是這樣就讓春海受到很大的驚嚇,他覺得自己的頭彷彿就要被砍成兩半。
老中酒井說了什麼?老中酒井在想什麼?井上逼問他所有細節。但就算井上揚言要殺了他,春海也不打算告訴井上酒井可能會要自己去做某件事。因為這樣一來,他便會失去酒井對他的信任,更會被井上盯住,沒有任何好處。
不過酒井根本就什麼都沒說,一切只是春海的臆測,他完全猜不透酒井到底在想什麼。
所以他只好告訴井上,酒井一直在聊算術。
「酒井大人會不會是對算術有興趣呢?」
春海對井上和他身上太刀的恐懼逐漸麻痺後,乾脆這麼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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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畫七時:約為下午四點•


「算盤嗎……」
井上似乎也接受了這個理由。近來,比起劍術和馬術這種武士的技藝,擅長算術的武士更常被提拔,這是為了讓他們主掌水道開發、門橋建設,據說還有人被派去研發金山銀山測量法這種機密任務。
「武士實在不應該去鑽研算盤這種東西。」
井上說得十分露骨,彷彿一點也看不起算盤這個玩意。
「酒井那個小鬼,搞不好哪天就跟你學起算盤的打法,而不是圍棋的下法。」
原來井上不是以為酒井想用什麼方法提拔春海,而是以為酒井想和春海學算術。認真想想這也合理,棋士能被提拔到什麼職位?春海會誤會井上的意思才奇怪吧!
「如果酒井大人想學算術,我想應該有很多人比我優秀……」
「他大概是想用學算術做為藉口,要你介紹朋友給他吧!除了你沒有別人了,如果他去拜託其他棋士,會讓輩分比較高的老中覺得沒面子吧!」
井上就如完全摸透狀況般地直點頭。從家光那代開始就為朝廷工作的棋士人脈早已被其他三位老中掌控,年輕的酒井無法介入。可能是想到酒井的苦,井上看起來非常開心。
「但他居然用刀啊,酒井這小鬼倒是意外地細腻。」
據說酒井不喜歡直接去拜託沒有佩刀的人,所以才會先讓春海佩刀,並整頓好體制之後,再把春海用在自己的政治人脈上。這一點難得和井上想法一致。
「唔,我不是不想稱讚他,但我也不知道他希望你介紹誰給他就是了。」
井上彷彿也看不起春海,覺得他和酒井一樣沒有人脈。
「總不會是保科公吧?」
井上竟然連這種話都說出來。保科正之最親近的棋士是安井算知,而算知的人脈則正為老中稻葉所用。春海當然也可以利用,但所有事都必須透過算知傳達,並考慮到老中稻葉的面子。這可以說是酒井最不能動用的人脈。
「怎麼可能……」
井上開心地笑著揮揮手。
「好吧,你就努力工作,讓酒井喜歡你吧!」
已經把春海看成酒井的手下,井上諷剌地說。春海雖然覺得井上討厭酒井到這種地步實在很誇張,但他並不生氣;因為他知道井上完全誤會了。或許酒井就是算到這一點,才會賜刀給春海,讓他得到井上的注意、讓井上起疑。
不過酒井為何要如此謹慎地轉開井上的注意力呢?還是說,不只是井上,還要一起轉開寺社奉行及奏者番等人的注意?只要井上亂猜或四處和別人討論,酒井真正的意圖便能夠自然而然地被誤解而隱藏起來了。
然而春海越是這麼想,就越不明白酒井真正的意圖。
比起這個,不小心把真心話告訴酒井更讓春海煩惱。他覺得自己不該隨口否定上覽棋,要是因此給哥哥添什麼麻煩該如何是好?心中懷著不安,春海來到中雀門前。
「算哲大人!」
道策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請務必和我下完那盤棋!初手右下星位的那盤棋,算哲大人。」
自己剛對酒井說的話仍在腦海裡盤旋。看著道策快步朝自己走來,春海感到有些愧疚。
「對不起啊,道策。我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下次再說吧!」
他說了個謊,繼續往城門走去。道策看起來也像不得不回去師父那兒,沒有追上來。
「請您放棄算盤吧,您是該拿棋子的人!第二代安井算哲,這才是您的名字!」
道策的聲音穿過澀川春海,在安井算哲耳邊空虛地迴響。
由於出城的時間已晚,路上少了擁擠的人潮。春海走向內櫻田門時,倏地停下腳步,回頭看江戶城。
他遲了一會兒才發現自己的雙眼正無意識地搜尋某樣東西。
春海第一次看見「那個」,是他十一歲的時候。
一抬頭,被純白雪花妝點的天守閣以澄澈的藍天為背景,如高山般聳立在他眼前。
滿溢著不可思議的靈氣,天守閣威風凜凜的英姿令春海相當震驚,至今他仍記得當時的自己對天守閣有多敬畏。
然而,天守閣卻在他十八歲時突然消失。
存在感如此強烈的天守閣消失得無影無蹤,先前高聳入雲的建築物所在之處只剩下一片藍天。明曆三年那場大火,也就是振袖大火,將天守閣燒成荒蕪。
那一年,大火將天守閣和六成江戶化為灰燼。這場災難過了大概半年,春海因公來到江戶,心中又有了不同的感動。
駭人的火勢將大名府邸、城市、寺社全部燒盡。後來,許多原本會競相豪華的大名在府邸重建時大多將門面改造得簡樸許多。
城市裡四處建起防火堤防,開闢空地,親藩大名②的府邸也為了預防再有大火延燒而遷徒。被火災燒得幾乎全毀的城市正準備一舉重生。
這般復興的光景震撼了春海心中某樣東西,使之萌芽。
春海沒有經歷過合戰。
不只是戰國之世,就連史上唯一一次的籠城事件島原之亂都在春海出生前一年結束。他不知道開戰前和戰爭的情況,更不知道偉大的太平時代開始時必須不斷嘗試錯誤並修正;他只知道江戶幕府及其已經完備的制度。春海出生時,江戶就已經發展成日本史上最大,同時也是當時世界最大的城市。
因此,除了衝擊之外,明曆大火和之後復興的情景還帶給年輕的春海一種感動。
那是他出生以來第一次清楚看見,足以被稱為巨大變化的事物,以如此鮮明的方式在世上進行,春海的心情為之昂揚,非常感動。
同時也滿溢著畏懼、雀躍及無以言喻。他只想朝著天地間放聲大喊,說自己正在目睹這場變化。
但火災確實是一場極大的災難。據說為了運走慘死於火災中的屍體,到處都排起長長的人龍。由於死者人數過多,將軍家綱為了讓人們能在今後的火災裡正確逃生,下令製作正確的江戶地圖並進行推廣。屍體的數量如此龐大,春海絕不可能覺得這是件可喜可賀的事。
然而,即便如此,春海確實深刻地感受到將有「新的事物」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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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親藩大名:與德川家有血緣關係的大名。

其中最大的原因便是天守閣的毀滅。
當江戶城和整個城市持續重建時,之前就待在城裡的人們紛紛為了江戶失去過往的樣貌而感嘆。春海也是聽別人說的。
「站在日本橋上,一覽富士山和天守閣的光景,這才是人們對江戶抱持著尊崇之念的核心。應該最先重建天守閣才對。」
老市民們不時發出悲嘆,引發眾人討論。
但天守閣仍沒有進行重建。
「時代變了。現在的江戶城已經不需要為了軍事目的而建的天守閣,它唯一的用處只剩下展望台。我們應該把財力用在重建江戶和整治太平之世上。」
春海聽說幕府機要官員如此判斷。也就是說,大火燒掉的不只是江戶的人民和宅邸,就連天守閣這個德川家在江戶開府的霸權證明、時代留下的最後一道痕跡、戰國時期的最後一個象徵也在大火中化為灰燼。
另一方面,開鑿玉川的計畫則在承應元年,也就是大約振袖大火四年前開始。
幕府打算在起伏較少的關東平原上開鑿一條水道,從玉川沿岸的羽村一路延續到四谷,這是一項非常困難的建設。而且除了把水從四谷引到江戶城內,幕府更要將給水網縱橫外擴,延伸到山手、京橋等地,工程十分浩大。
然而這條水道僅花了一年多的時間便成功通水。長久以來為了水資源不足而煩惱的江戶人,無論武士還是商人,不分階級大家都為此盛大地狂歡了好幾天。
接著,在寬文元年的現在,這條水道即將拓展到赤坂、麻布,甚至到三田。
像春海現在這般往城裡前進時,大火留下的痕跡和「江戶八百八町③」的原始形態也逐漸從縱橫四方的水道之間出現。
順道一提,這時的法國,太陽王路易十四正開始蓋凡爾賽宮;而清朝則有一代名君康熙修建紫禁城,將其增建得更加富麗堂皇。
當這些王朝迎向權勢的巔峰時,德川家開府已經來到第四代,龐大的城塞都市江戶也同樣在水火的精鍊下,宣告新時代的到來。
高遠澄澈的冬日晴空幾乎要讓人們忘了那裡曾有一座天守閣。有道聲音從天空某處傳來:
「你想要一場不無趣的對決嗎?」
春海彷彿又聽見老中酒井這句低語般的問話。
他實在不認為身為棋士四家一員的自己可以如此任性。
可是對於即將繼承安井家的自己的厭煩感與日俱增,他內心極度渴望能在某件事物上一決勝負。他相信這個機會正存在這個新時代的某處,但至今仍不知道那會是什麼。春海只能拖著無比沉重的腳步,拿著重得不像話的刀,抱著不捨和沮喪走上回家的路。
被各種疲勞感折磨的春海回到府裡,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覺得府邸位於城門前是件多麼奢侈的事,而且還是下乘所④之一的內櫻田門前,地點非常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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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八百八町:意指江戶市内有非常多個街區,並非實際數字。
④下乘所:地位較高的大名可以乘轎至此,再下轎徒步進城。

也因為這樣,「我們更應該戒慎勤勉」的想法在會津藩藩邸內相當重要。
守門兵忍受著長時間久站,絲毫不怠懈。如果遊廊上有落下的枯葉,府裡的人會從走廊底端開始重新清掃一遍,理由是掃除時可以順便清掉枯葉,因此府裡簡直乾淨得不像話。雖說是藩邸,但會津藩藩邸完全會讓人誤以為自己身在某座神宮。不過話說回來,這座藩邸有趣的地方在於它不會讓人有壓迫感。春海覺得自己的疲勞全被整潔的府邸洗淨,整潔帶來的不是閉塞,而是開放。
春海習慣性地繞到庭院,他的日晷設在庭院的角落。
日晷是一種曆術工具,中心是一根用來投射出影子的三尺棒,測量影子長短的小石頭圍著三尺棒排成扇形。隨著看法不同,也有一說這一幕就像在供奉什麼奇怪的偶像。
事實上,許多人最近對曆術感興趣。比起將曆術看成一門學問,它對宗教的影響更深。日之吉兆便是,大家相信出現在太陽周圍的日暈和白虹現象是神明顯靈,預告眾人地上將發生什麼事。
春海也對曆術抱持著同樣的敬意,但他是從算術的角度出發,想以此測量天體運行的情感較為強烈。不過他之所以被允許在庭院裡設置日晷,是由於他宣稱自己出自敬畏之心,想乞求神意。因此,春海偶爾也會看到完全不懂算術或曆術的下級藩士充滿謝意地對著他的日晷擊掌參拜。
他們是在對神明行禮。這是會津藩的另一個特色,不信佛教的藩主保科公信仰神道,因此藩士們也有祭祀神靈的風氣。
當春海來到庭院時,一位藩士正好站在日晷前。
但他沒有雙手合十,而是拿著一疊紙,看著日晷的影子,而非柱子。也就是說他不是為了信仰,而是把日晷當成記錄用的工具。
「安藤大人。」
春海出聲叫那位身材結實的年長藩士。
「是澀川大人啊!」
藩士轉身,沒有用安井稱呼春海。他放下手,以雙眼行注目禮。這是武上的三禮之一,面對同輩時行的「草禮」。面對上司時,將手放在膝蓋上行「行禮」;面對階級更高的長輩則行平伏的「真禮」。更有甚者,面對主君時需要行極端的「敬畏之禮」,就算主君說「抬頭」說了一兩次,行禮者也絕對不能抬頭、不能輕易靠近主君。
在會津藩藩士之間,即便是同輩朋友也必須謹守禮節,向對方行禮。
春海一樣回以草禮,對安藤微微一笑。
「您在幫我測量影子嗎?」
春海正想舉步往前走,安藤突然舉起手制止他。
「別動。」
像被下了咒一般,春海下意識地一動也不動,安藤朝他走來。
才剛這麼想,安藤已經伸手俐落地將春海插錯的刀調整好,也整理好腰帶,順便順了順春海和服的皺褶。完成後他回到原本的位置,再次打量著春海。
「嗯。」
他對春海點點頭。
「謝……謝謝您,安藤大人。」
重新開始動作,春海傻傻地低頭行禮,發現刀變輕了。在安藤的調整下,刀被穩穩地固定住。與其說把刀插在腰上,感覺更像是把刀綁緊,春海終於體會到佩刀的感覺。
「真是太好了,我要把這個方法學起來。」
但安藤卻說:
「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麼。」
他像是硬把語調從會津腔轉成江戶腔,意思是「我什麼都沒做」。這也是會津藩藩士的禮儀。沒有把刀佩好是一種恥辱,然而,這般要求沒有佩刀經驗的春海又太為難他了。但安藤無法視而不見,必須有人去指導春海。可是到了春海這個年紀,被人這樣指導也很丟臉,所以安藤才會在幫了春海後,又裝成什麼都不知道。
真是疊了一層又一層的禮儀。換個角度來看或許會覺得麻煩至極,但春海仍率直地感謝安藤。
「我是說您幫我測量影子的事。」
他微笑著換了句話說。
「如果只有登城日沒有記錄到,那麼澀谷大人至今所做的一切不都白費了嗎?」
安藤一本正經地把寫了數據的紙遞給春海。春海特別高興的是安藤不把這當興趣,而是當成一份工作看待;但同時也覺得有些歉疚。
安藤雖然比春海年長十五歲,但他因著自己藩邸客人的身分,總會在春海姓氏後面加上「大人」二字。而且即使春海沒有特別拜託,他也都以「澀川」相稱。
這是因為他不知道從誰那裡聽說春海自稱「澀川」。有一天他便突然跟春海說:
「男人會幫自己安一個姓氏,其中一定有很重大的原由。」
「今後請讓我稱呼您為『澀川大人』。」
他一臉認真的模樣。
這個男人以義氣鞏固禮儀和倫理,並以嚴謹的態度待人;但絕不愚鈍。
他名叫安藤有益。锻鍊武藝從不怠慢,做事周到,記憶力過人,還擁有優越的算術才能。年僅三十七歲就已經是經驗豐富的勘定方⑤,負責管理會津藩財政中江戶詰⑥的花費。除此之外,他身為武士,同時也是會津藩裡屈指可數的算術家,更擁有可以為了「學習锻鍊」自由外出的特權。
告訴春海宮益坂金王八幡裡有繪馬的正是這位安藤有益。
「對了,安藤大人,我去看繪馬了呢!」
「果然如此。」
安藤露出微笑,他似乎也覺得能和人敞開心胸談算術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今天罕上聽說澀川大人離開府邸時,我就想會不會是去那兒了。有看到嗎?」
「嗯,江戶真的好厲害。」
「就是啊,江戶也挺厲害的嘛!」
安藤騎傲地點點頭。只有少數人知道,會津周邊其實是算術盛行之地,奉納的算額繪馬數量絕不輸給江戶。

「說到這,安藤大人。我發現一件比繪馬還驚人的事。」

────────────────
⑤勘定方:幕府和各藩中管理財政者。
⑥江卢詰:指各藩大名及其家臣到江戶藩邸工作一事。

春海把早上那件讓他大為驚嘆的事告訴安藤。
他一邊將自己抄下的題目拿給安藤看,一邊說有個人在極短的時間內便寫下七道題目的答案,而且恐怕全是正確解答;不過他倒很聰明地略過自己把刀忘在那兒的事。
「您是說,有位武士對繪馬上的所有題目都只稍微一瞥就立刻解出嗎?」
就連安藤也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我可以把這些題目和解答抄下來嗎?」
「當然當然,請。」
「如果全部正確,那他確實是位大師。我非常想見他,可是……」
雖然安藤可以為了學習鍛鍊自由外出,但身為勘定方,如果擅自和其他藩的武士交流,將會被上司責備。原則上幕府禁止藩與藩交換資訊,藩與藩之間的交流必須要有擔任目付的旗本一同參與。因此安藤不能在不知道對方是什麼職位的情況下去見他。
察覺到安藤無法明說的心願,春海開口道:
「等我和那位武士成為朋友後,就請他來參加棋會吧!我沒有被限制不能和誰來往。當然,安藤大人也是。」
安藤露出微笑,那是一個把誠實的個性全部寫在臉上的真誠笑容。
「麻煩您了。」
他很有禮貌地向年紀比自己小的春海低頭道謝,就地抄下題目。
「話說回來,如果要去見算術如此優異的大師,我們應該先列出所有題目的算式再去吧?」
「不是要向他請教嗎?」
「就是要向他請教啊,如果我們帶著自己寫好的算式過去,教導我們的人也比較容易指出何處有錯。害怕被指出錯誤,一心只想聽對方教導的態度反而會給對方添麻煩。」他非常認真地說道。
安藤這番話讓春海疲憊的心倏地升起一把火,讓他完全忘了酒井和井上的事。雖然很對不起道策,但他確實也把道策對圍棋的熱情忘在腦後。
那天,春海回到自己房間後,認真地練習安藤幫他綁刀和腰帶的方法。這是他對親切的安藤無聲的感謝。
之後他便埋頭鑽研從金王八幡抄回來的題目和解答。
吃飯時腦子裡也只想著這件事。會津藩藩邸的藩士房裡沒有爐灶,藩士們都聚在一起吃飯。因為若是增加爐灶的數量,發生火災的機率便也隨之增加。所以春海盡可能不在自己的房間用餐,而去和藩士們一起吃飯;安藤也是。在一群打直背脊、大口吃飯的藩士之間,春海用魚骨頭排出勾股弦。仔細一看,發現安藤也拿著筷子排著三角形和圓形,春海有些高興。
不過,洗澡時春海便會使用府邸的浴室。由於有火災的危險,加上江戶水資源不足,有些大名的府邸沒有設置浴室。但為了讓眾人能洗淨身軀,會津藩藩邸特別設置浴室,也有供藩士使用的。而春海之所以沒有使用藩上的設備而使用府邸的浴室,是因為他不想從藩士那兒奪走一人份的熱水。
那天晚上,夜四時⑦的鐘聲響起時,春海終於解開題目。不只他在神社就地坐下、試著解開但沒能解開的那題,其餘六題的算式他也成功列出。春海的算術技巧十分純熟,看到他寫的算式,想必連安藤也會佩服吧!然而春海絲毫沒有得意忘形的模樣,一心只有讓他全身發麻的讚嘆。

────────────────
⑦夜四時:約為晚上十點。

七道題目,全數答對。
一瞥即答的武士寫下的所有答案都是正確解答。
就如春海的預期,每一題皆是「明察」。
真想見他。
春海幾度在心中描繪那個武士的身影。但越是這麼做,那位武士的身影便越模糊;只有存在感不斷地膨脹。
明天還要再去一次那間神社,就算要他尋訪江戶所有算術家,他也要問到那位武士的名字。無論如何都要見到那位武士。
然而,事情卻沒有這麼簡單。



四天後,疲憊至極的春海來到麻布。
好不容易列出算式,卻像個笨蛋一樣不斷撲空。
春海能自由運用的時間只有從天色未明時起床,離開府邸,到晝四時⑧登城之前。
先不說其他藩邸,在會津藩藩邸外出超過門禁時間未歸是絕對不被允許的。不守規矩的人會被留在寒風刺骨的街上過夜,怕有這種下場,春海去不了太遠的地方。
不用登城的時候總在舉行棋會。除此之外,下上覽棋之前還要先和其他家的人會面。而且身為安井家的一員,他也必須去大名府邸和寺社下指導棋。
公務纏身的春海利用有限的時間四處奔走,只為尋找那位一瞥即答的武士。
第一天,他再次前往金王八幡。沒看到那位拿著掃帚的少女,春海向宮司詢問之後,才知道少女竟是和宮司交情深厚的武士家女兒。夏天和秋天時,每隔兩天她就會來神社學習禮儀。由於入冬後白天變短,她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來了。會來神社學習禮儀的人非常罕見,不過春海感興趣的是武士而非少女。其實此時他若問了少女的事,隔天便能再見到她;但他一心只想著關這名武士,根本無暇思考其他。
宮司什麼都不知道。但他告訴春海,算術家們通常也會去千駄谷的八幡宮或目黑不動祈求神佑,也會去奉納算額。
隔天早上,春海頂著昏沉的腦袋先前往目黑。舉目所見皆是田地。目黑是個非常鄉下的地方,春海原本就懷疑自己能否在這裡找到線索,果然一無所獲。
不過寺方特地讓他看了礒村塾奉納的算額,他很高興。
第三天,他來到千駄谷的八幡宮。
為那些無法前往富士山的人建造的小山,名叫富士塚,十分美麗。
但八幡宮裡的算額繪馬不多,一樣沒有找到線索,春海沮喪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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⑧晝四時:約為早上十點。

也因為這樣,春海花了不少轎費,工作更是繁忙不已。他每天都和棋譜奮鬥到深夜,好不容易才趕上上覽棋的會議,又好幾次被道策抓到。春海以無數藉口逃避和道策對弈,代價是被迫參加京都的棋會。
安井家的人參加本因坊家的棋會時,必須送上符合身分地位的禮物或伴手禮。繼他讓道策看了先父的右下星位初手之後,又多了一件必須和哥哥算知解釋的事,春海不禁沮喪。
第四天。這天他只要參加傍晚的棋會,難得有一段空閒。他不可能錯過這個機會,鞭笞著沒有睡飽的身體,春海一早就離開府邸。
明知不可能有什麼結果,他還是執意前往麻布。
因為他從金王八幡的宮司那裡聽說,礒村在麻布開了一間私塾。
但礒村並不在江戶。正確來說,礒村將這間私塾交給他的弟子村瀨義益管理,而村瀨正是那塊繪馬的出題者。麻布比目黑近很多,這幫了春海一個大忙。他在善福寺附近下轎,徒步尋找私塾。然而,因為街道在四年的的大火之後急速復興,就連住在這裡的人都還沒完全熟悉。春海四處向人詢問私塾的位置,但路人告訴他可以做為標的物的大名府邸已經搬到別處,讓他迷了路。
春海走下坡道,走過河岸,一路因為刀的重量和睡眠不足走得搖搖晃晃。他四處尋找,最後終於在現在尚無名字、但之後會被命名為間部橋的橋上,從扛著魚乾簍子的女人口中問到私塾的所在地。代價是被迫買下八片看起來不怎麼好吃的魚乾。女人笑著說這是剌鰭魚,但說穿了春海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魚。他右手提著魚,左手撐著腰間的刀,腳步搖晃地繼續往前走。看在其他人眼裡,就像一個一大早就喝醉的人。
肚子餓了,春海很想找一家攤販先吃碗蔷麥麵,但又覺得浪費時間。他筆直地朝那間私塾前進。等他終於抵達私塾時,已經完全忘了飢餓。
那是一棟離六本木很近,門面看上去十分樸素的武家宅邸,但腹地廣大。當時無論多麼貧困的武家,都能擁有這樣寬廣的空間。主人名叫荒木孫十朗,賣魚乾的女人說他是一位年老的小普請,也就是掌管江戶城修繕事務的閒職。春海並不知道他是從年輕時就開始做這份工作,還是老了之後才接下這份工作。不過這位小普請非常喜歡算術,所以才會特別讓礒村使用自己府邸的一個角落做為私塾。
門是開的,春海直接走進去。他很久前就聽說無論算術還是劍術,私塾和道場這種地方都可以自由進出。而且只要事先得到許可,便可以在裡面住一晚。
進入庭院後,有一棟像是由長屋改建成道場的建築物,入口立著一個礒村門下私塾學生出入的看板,大門敞開。看來就如春海所想,來客可以自由進出。
「有人在嗎?呃……請問有人在嗎?」
他還是出聲喊了一下,沒有人出來。他往裡頭踏一步,發現右邊牆壁上貼著滿滿的東西。春海只稍微看了一眼,心跳就不停地加快。
整面牆都是針對各種難題的激烈交鋒。
有人把題目寫在紙上貼到牆上,就像算額繪馬一樣,會有另一個人來寫下答案。接下來還會有另一個人再把答案寫在紙片上,貼到前人的答案上。這樣的做法雖然不如回答算額繪馬般有禮貌,但傳達出來的熱情遠遠超越了繪馬。紙上寫滿「明察」、「謬誤」、「合問」、「惜哉誤也」等字,其中以村瀨義益名字出的一題上面貼了七、八張答案,每張都被寫上「誤」。
接著,春海在不知道是第八張還是第九張答案上,找到了那個姓氏──



和其它誤答相比,這張答案寫得異常輕鬆,而且直接了當。

明察

還有這兩個字。
春海的心臟用力地跳了一下,差點就要從嘴裡蹦出來。他什麼也沒想就把魚乾和刀子放在玄關前,當場跪坐下來,抄起題目和解答。接著又在地板上攤開算板,試著算出這名武士輕鬆寫下的答案。
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地叫,但他不在意;眼角晃過一個影子,他一樣不在意;啪噠啪噠的腳步聲響起,他還是不在意。
「喂喂喂!」
一聲叱喝突然從頭上落下,春海嚇了一大跳,終於抬起頭。
眼前是一名少女,非常美麗,春海完全看呆了。
看呆了的同時,春海赫然發現她就是自己在金王八幡宮遇見的少女。
她手上還是拿著一支掃帚,但這次沒有在掃地,而是把掃帚倒過來雙手握住。春海覺得她像在趕什麼小偷似的。
「妳怎麼會在道裡?妳是追我追到這裡來的嗎?」春海驚訝地問道。
他認為少女刻意從神社追他追來這裡,但少女似乎也這麼想。而且就眼前的情況來看,少女才是該這麼想的人。
少女對春海預料之外的話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隨即把警戒和憤怒寫在臉上,說道:
「那才是我要說的!您在這裡做什麼?您追關先生追到這裡來嗎?」
春海和上次一樣又是坐在地上被少女罵,但這次他立刻單膝跪起。
「關先生?」
春海從少女的話裡聽出端倪。
「難不成……妳認識那位武士?」
「不認識!」
少女生氣地回答。
「他只是偶爾過來,不是這裡的學生。」
掃帚另一端正舉起時,一個陌生的男人聲音傳來。
「村瀨先生!」
「唉呀,阿延,有什麼關係呢?」
身材細長的男人用手輕輕撥開少女舉起的掃帚,探出頭來。他另一隻手沒有穿過袖子便放在懷裡,袖子就這麼垂下。在城裡看不到這樣的人。應該說如果有人在城裡這麼穿,一定當場就被處分。他也沒有在髮髻或腰帶上花錢,但卻跟著流行,不給人邋遢的感覺。應該說他刻意把流行的東西穿亂,是個很會打扮的人。
「村瀨先生……難道您就是村瀨義益大人?」
原本以為村瀨會是個更像學僧的人,春海吃了一驚。
「我是。你就是那位坐在繪馬前面,結果被阿延罵的武士嗎?」
「呃……」
春海想澄清自己不是武士。
「沒錯!」
卻被少女打斷。
「我……」
「他的舉止很可疑!」
「唉呀,別這樣。坐在地上念書是你的興趣嗎?」
「站著就不能攤開算板了。」
春海重新跪坐好,掏出折好的紙。這幾天下來,放在懷裡的紙已經皺得亂七八糟,但他還是誠心誠意地把紙遞給村瀨。
「這是什麼?」
村瀨蹲下,讓眼睛和春海遞出的紙同一個高度,他伸手迅速收下。
「哦……」
村瀨把紙攤開,似乎覺得很有趣,露出了笑容。看著這樣的村瀨,春海挺直背脊說:
「算式如下,首先將勾股相乘,再乘以二。然後以勾股弦的總和去除,其值乘上弦,再以勾股和除之。」
「咦?」
少女完全聽傻了。但村瀨只是莞爾一笑,接著說:
「如此便是合問……是吧,答案是七分之三十寸,也就是明察。」
他將皺巴巴的紙折回原狀。
「除了我寫的繪馬之外,你也解了很多題目呀!我可以收下嗎?」
「請收下,我花了一天一夜才解開所有題目。」
「我可是花了六天才出了那一題呢!那……你的名字呢?」
「我從父親那裡繼承安井算哲這個名字,但沒有執行公務的時候,我都自稱澀川春海。」
春海誠實地報上兩個名字。聽到他這麼說,村瀨像在搜尋記憶般地歪過頭。
「安井……嗯,好像聽過啊!」
「我是江戶城的棋士。」
「圍棋?」
少女那雙眼瞪得又大又圓,仍蹲著的村瀨則是砰地拍了一下膝蓋。
「就是那個,江戶城的六局決勝負。」
「呃,那是我哥哥算知……」
「嗯,就是那個安井家。你真年輕,棋士也玩算術啊,安井先生。」
「呃……只有我而已。那個,請叫我澀川就好。」
「好。那麼澀川先生,放在刀旁邊的那包東西是什麼啊?」
他指向春海放在玄關前面的包裹。

「那是魚乾。我在路上買的,似乎是剌鰭魚……」「噢,剌鰭魚。」
村瀨抬頭看向少女。
「阿延,準備吃飯吧!」



「很少有人自己寫出算式還帶伴手禮來的。澀川先生,你真是很了不起呢!」村瀨在阿延幫自己盛飯時笑著說道。
這個男人笑得很開心,吃飯也吃得很開心。春海吃完第一碗飯時,他馬上說:
「年輕人這樣不夠吧?阿延啊,再幫他盛滿滿一大碗。」
村瀨說話的時候,筷子已經插進第三碗飯裡。
「請把碗給我。」
阿延一副摸不著頭緒的樣子,沒有露出半個笑容,只是伸手過來。
「謝謝……真不好意思。」
春海雖然很客氣,但還是乖乖地把碗交給阿延。他們在私塾裡吃飯。除了白飯之外,村瀨也拿出味噌湯和醬菜招待春海。說真的,春海已經餓到快倒下,他真的很感謝這頓飯。
而且,無論在城裡還是在藩邸,對春海來就,吃飯時不可能有女性陪同。所以春海就像個笨蛋一樣,看著阿延用飯匙往飯桶裡盛飯的身影看到發呆。

「來,請用。」
「啊......謝謝。」
從女性手中接過碗的經驗實在很新鮮,春海不禁有點緊張。
阿延雖然表現得不太高興,但還是幫春海盛了一大碗,光這樣就夠春海高興了。那是洗得鮮白的白米。江戶是個「米淹腳目」的城市,農民和武家販賣的白米同聚在此,町人和武家全都吃白米,而且這時一天三餐的習慣正慢慢普及。這樣的城市除了江戶之外,大概就只有大阪了。
「這真的是剌鰭魚嗎?」
阿延用筷子戳了戳烤好的魚乾。
烤魚的人是村瀨。私塾的遊廊上有可以烤魚的火爐,村瀨一邊高興地撮著圓扇,一邊告訴兩人撮火的小撇步。春海聽得很認真,阿延則完全不理他,只說如果魚可以因為這樣撮就變美味,她也不用這麼辛苦了。
「唔……大概吧?」
春海沒什麼自信地說。
「還挺好吃的呢!」
這個男人恐怕不管什麼魚都是一樣的吃法吧!
「剌鰭魚難道不是該和砂糖、醬油一起煮嗎?為什麼要弄成魚乾啊?」
「這我也……」
「最近好像還會炸成天婦羅喔!」
村瀨有答跟沒答似的,阿延終於把魚送進嘴裡。
「……我覺得這不是剌鰭魚。」
但還是繼續吃,春海不知為何鬆了一口氣。
「不過你來得真不是時候啊,澀川先生。」村瀨說。
他們雖然相差十歲,但村瀨仍用「先生」稱呼春海。與其說他和安藤一樣重視禮節,不如說他是個性隨和。
「不會啊,多一個人分魚吃也是件好事。今天是大家做手工的日子,有人貼傘、有人在庭院裡種菜,甚至有人養蟋摔去賣。最近連武家都得兼職,不然活不下去。這麼一說,我等下也要去教附近的小孩打算盤呢!」
正因如此,私塾裡才會除了村瀨之外沒有半個人。門下學生有町人也有農家的人,大家都有工作要做,只有傍晚或上課的日子才會出現。
春海問荒木家的人在做什麼,主人孫十郎似乎在城裡。他每個月都要去見上司三次,看有沒有工作要做。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工作就是了,就是個閒職。
「他年輕的時候是個耍長槍的高手,在將軍面前表演過。我們這些私塾的人以前都看過他引以為傲的槍法,唉呀呀,一個老人居然能揮動那樣又重又長的東西,大家都吃了一驚。」
然而,當太平之世越來越穩固,這種人便會失去工作。現在大概有千人左右的旗本和御家人被指派為小普請這種有名無實的閒職;但他們的府邸依然寬廣。這間荒木府就有三百坪以上。維持這麼大的宅邸所費不貲,但主人的收入卻越來越少。
另一方面,幕府賜予的宅邸和土地不能擅自買賣,只能租借給別人。以私塾的名義把土地和建築物借給別人,收取租金。也許正因為這樣,荒木的手頭還算寬裕。主人登城時,夫人習惯帶傭人去看戲,放鬆一下,所以他們也不在府裡。
不過據說荒木對算術的熱情十分驚人。
「只要給他一本術理稿本,他就會少收我們一個月的租金。」
村瀨完全不覺得不好意思地說。
「村瀨先生,您也住在這裡嗎?」
春海配合村瀨,一樣用「先生」稱呼他。
「我已經在這裡混兩年了。我是佐渡人,算術是和百川治兵衛這個老師學的。」
「佐渡的百川?」
春海傻住了。百川是幕府為了開墾佐渡金山,特地請來的算術大師。能和百川及礒村這兩位知名的老師學習,春海滿心羨慕;同時他也體認到村瀨本身是個多麼厲害的算術家。
「嗯,然後在百川老師的推薦下,我來江戶見礒村老師。沒想到那個人居然就把私塾交給我,自己跑去二本松了。我一年人概只有兩個月可以跟他學算術。」
「那是因為村瀬先生把私塾經營得太好了。礒村大人曾說過,他不在的時候弟子反而比較多!」
阿延邊說邊嘻嘻笑。
這是她第一次在春海面前露出笑容。雖然不是對著春海,但春海卻感覺胸口好像被重擊了一記,有種奇妙的虛脫感,手上的碗差點鬆落。
「所以我父親才會說出要他繼承荒木家這種話。」
那瞬間,春海不禁想像起兩人結為夫妻的畫面。
「等他哪天抓到我的小辮子就不會這麼說了,而且妳也會開口叨念不喜歡有這樣一個隨性的哥哥。」
村瀨轉移話題,把有人要他成為荒木家養子這件事推得一乾二淨。
對阿延而言,村瀨似乎有如兄長,她笑得很自在。
「他一定只是討厭不能再隨意和女人勾搭。」
阿延轉頭對春海說。
「啊……」
春海的回應擺明了自己完全不懂男女之間的風流韻事。
「別聽這傢伙嘴上這麼說,她可是拒絕了別人的提親才會被逼去神社。她三個姊姊明明都有好歸宿。」
「村瀨先生!」
剛才的話激怒了阿延。
春海一臉呆愣。
「神社?」
他知道這是在說金王八幡宮,但不懂阿延為何會被逼去神社。
他完全可以想像阿延拿著掃帚趕走她不中意的相親對象的情景。但話說回來,她不太可能拒絕武家兒子的提親,因為雙方家長是依據門第決定婚事的。
「不是我拒絕,是對方剛好不方便……」
「阿延最討厭武家了。她可厲害了,聽說她把對方罵得很慘呢!」
「我才沒有!」
春海不是很懂。
「妳討厭武家嗎?」
「我不是討厭武家。只是大部分武家都不問是非就看不起算盤,又不努力學習,才會這麼窮。我實在不認為他們有什麼將來可言。」
這可是非常不得了的批判啊!雖然阿延說得也沒錯,但就是這樣才更讓人覺得她毫不留情。這樣的少女確實不能送去其他地方學禮儀。所以才是神社啊,春海似乎懂了。不過,去神社能學到的東西就那些,雖然春海不是阿延的父母,他還是為這個少女的將來憂心。
「那……要怎樣的武家才可以呢?」春海下意識地問道。
阿延毫不猶豫地回答:
「要向札差學習。」
春海非常詫異。所謂的「札差」其實就是處理薪俸的仲介商。旗本和御家人會收到米做為薪俸,接著再把米換成錢。他們必須前往隅田川旁的幕府米倉聚集地,也就是所謂的「藏前領米」,把支付手形⑨交給藏役所①◎。保管支付手形的札差則負責收米、賣米並兌換成金錢等所有雜務,再從中收取手續費。
同時,札差也會用未來的支付手形做為擔保,借錢給別人。很多武士討厭算錢,認為這是很卑賤的行為。武士把薪資全部丟給札差處理時的姿態非常高傲,甚至擺出「我是賞你們工作」這樣的蠻橫態度。但這種人卻總會在不知不覺間向札差預支太多錢,導致光是償還利息就精疲力竭,高築的債務更讓他們身敗名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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⑨支付手形:應付票據。
①◎藏役所:管理米倉的機關。

因此更多武家越來越看不起札差,甚至還有人埋怨武家就是因為札差才會被人看扁。春海第一次聽到對札差評價如此之高的武家女兒。可能是因為她家院子裡有一個算術私塾,生長環境比較特殊吧!
「那麼……阿延小姐想嫁給札差嗎?」
「不,那些人對算錢以外的事毫無上進心可言。」
阿延立刻否定。這個少女開的條件還真嚴苛啊,春海深深地感到佩服。
「唔,關先生也不適合當札差啊,他那個人有點特別。」
吃完飯的村瀨以異常瀟灑的動作叼起牙籤說道。
「跟關先生沒有關係!」
春海對脍紅的阿延和關的名字突然出現這兩件事感到不解。
「關先生……是札差嗎?」
「我都說了沒有關係!」
「阿延的喜好跟別人不太一樣。」
村瀨露出一個別具深意的笑容。但春海只覺得話題終於回到自己最初的目的上,他急忙吃完碗裡的飯,重新坐好,拜託村瀨和阿延。
「請問,能不能告訴我有關關大人的事呢?」
「他不是私塾的學生,我不希望因為我們擅自告訴您他的事而給他帶來困擾。」
阿延冷默地拒絕。
「要是關先生因此不來私塾,阿延會很寂寞的。」
村瀨不懷好意地一笑。
「沒有這種事!」
春海很認真地低下頭請求道:
「我絕對不會造成私塾和那位武士的困擾。拜託,拜託兩位。」
「唔,我和阿延也沒有跟那個人很熟喔!」
村瀨把淡而無味的茶倒進三人碗裡後,用筷子代替筆,在餐盤上寫下「關孝和」三個字。
「孝行的孝,和諧的和。這是他的名字。」
春海睜大雙眼,終於知道那個人的名字了。他默默在腦中重複這個名字。一如他所想像,關的名字聽起來既聰明又誠實;雖然他從未見過關。
「但私塾裡的人都叫他『搶答先生』。」
「搶答先生?」
「不論怎樣的難題,他都可以瞬間解開!」阿延立刻解釋道。
春海更佩服了。
「原來他的頭腦如此清晰敏銳……」
「不,不是清晰敏銳。」
村瀨揮揮手,接著露出一個有點恐怖的笑容說:

「他就是個怪物。」

那個男人第一次造訪私塾是去年的事。一開始他只是看著貼在牆壁上的題目,或者站在一旁聽私塾的人你來我往地討論問題。
猜想他是不是想入私塾門下,也不像,感覺他是刻意和大家拉出一段距離,從旁觀察私塾裡的情景。不過,不久後有人問他要不要試著解題。這樣的自由在這裡是被允許的,所謂勿懼謬誤。
「那麼……」那個男人說完便拿起筆,突如其來地就在所有題目上都寫下答案,速度快到讓在場每個人都目瞪口呆。眾人覺得他是已經知道答案才能寫得這麼快,但私塾老師礒村出為範例、從未有人解開的題目也被他解開了。
那一天,當私塾所有學生知道他的答案全部正確時,眾人一片寂靜。
礒村不在,村瀨代替他在那一題答案上寫下「明察」二字。
私塾裡起了一陣騷動。
過了十天左右,那個男人又來了。
所有人都屏著氣息盯著眼前這一幕。村瀨也是,阿延也是,全都看著那個男人的身影。男人流暢地在尚未解答的題目上寫下答案。他讀完題目後,只思考片刻就寫出答案。彷彿空氣中早已有了答案,他只是把它們抄下來而已。
寫完後就離開,沒有確認答案是否正確,應該說他完全不覺得自己的答案會錯。阿延這麼說。
果不其然,所有題目都答對了。
男人第三次來,正當他準備一如往常地寫下答案時,一名塾生挑釁地問道:「別只是解答,你沒有要出題的意思嗎?」
那個男人回答:
「我不是喜歡遺題,只是想鑽研算術。」
據說他是這樣拒絕的。
私塾裡的人對他這番行徑感到憤怒。因此「搶答先生」這個綽號裡也有「搶了眾人解答的機會」這一層含意,這個綽號正是這時出現的。他不只解出答案,更搶走別人表現的機會,大家對他抱持著不認同的看法。不出題的人也不應該有解答權,不能讓私塾培育算術人才的機會輕而易舉地就被這個人搶走,這樣的意見接連出現。
明明就是公開的題目,這些人卻因為題目被解開而憤慨,真是奇妙啊!但這個男人的所作所為確實超越了每個人能理解的範圍,帶來無比的衝擊。就村瀨而言,若是對這樣的爭執置之不理,私塾營運將會出問題。不過最讓他覺得可惜的是,私塾無法善加運用這個男人的算術才能。就算這個男人沒有加入之意,也沒有出題的意願,村瀨還是請教他是否有可以提供代替出題的東西。
男人說,若是稿本的話,他有一本。
稿本是個人鑽研算術的紀錄本。雖然體例上是一本書,但不是出版物,比較像是備忘錄。
「那就夠了。」村瀨說。數日後,男人帶著稿本的謄本來到私塾。
村瀨讀完一遍之後,非常驚愕。他立刻要私塾裡的人抄寫一份,並附上一封信,一起寄給礒村老師。公務相當繁忙的礒村很快就回信了。
「解答御免。」老師這麼說。由於稿本內容實在太精彩,礒村下令讓那個男人自由進出私塾解題。
從此之後,男人在私塾裡便是「想解多少題就解多少」。他不時一派輕鬆地踅來,如詠歌般流暢地寫下答案後隨即離開。
對他讚嘆不已的人稱呼他「搶答先生」,咬牙切齒、悔恨至極的人也叫他「搶答先生」。雖然兩派人馬用的稱呼有不同含義,但他們都認為這個男人很特別,遠遠地觀察他。
「所以呢,阿延就很熱心地告訴『搶答先生』有一種繪馬上也有算術題。」
「有什麼關係……關先生一直在尋找他想解開的題目啊!」
看到阿延彷彿做錯事的表情,村瀨笑著說道:
「妳想用我們的繪馬去釣男人吧?」
「村瀨先生!」
「可是只有餌會被吃掉,剩下釣鉤喔!」
「請您不要這樣說!」
「那個……請問關先生的身分是?」春海不太好意思地插話道。
阿延一臉「怎麼可能告訴你」的表情,但村瀨卻乾脆地說了。
「他說他是關家的養子,好像在甲府工作。我不知道他實際的官職是什麼,不過他畢竟還很年輕啊!」
甲府德川家,也就是甲斐國。春海不禁猜想關負責的應該是需要高度算術技巧的艱難工作。
「他是向哪位老師學習如此高深的算術技巧呢?」
「不,他好像沒有老師,是自學的。」
「什麼!自學?」
「他說他讀《塵劫記》的時候還不知道八算是什麼。」
春海雙眼睜得如銅鈴般斗大。
所謂「八算」是一種類似九九乘法的基礎除法,春海也不是很懂,但這意思幾乎等於沒學過文字就會看書。
「而且他不只讀過,還覺得很有趣,讀了好幾遍。然後就喜歡上算術了。」
「這……」
超乎春海想像的事讓他說不出話,村瀨露出一個同感的笑。
「我就說他是個怪物,對吧?而且他還很年輕,未來一定很驚人啊!」
「請……請讓我看看他的槁本。請讓我看,拜託您。」春海擠出聲音拜託道。
想低頭請求,但發現可能會撞上餐台,春海急忙往後退,低頭拜託村瀨。就在他這麼做時,村瀨站起身。
「唉呀,我也有稿本啊!」
「那個……」
「飯吃完了,該工作了。你就拿去吧,抄完要還我啊!」
春海雙眼發亮,一旁的阿延卻憤慨激昂。
「您要把關先生的稿本借給這個人嗎?」
「我不也借妳了嗎?而且妳還想用妳抄的那份還我呢!」
「這……這兩件事沒有關係!」
「知道了、知道了啦,我看看我收到哪兒去了……」
村瀨一邊揮手,一邊走房間深處。留在原地的春海被阿延燃燒般的憤怒雙眼緊緊盯著,無法忍受沉默,春海看向村瀨剛才寫在餐台上的名字痕跡。
「那個……請問阿延的延是哪個延呢?」
他問了不必要的事。
女性的名字很少用漢字,春海暴露出自己平時大多只和男性來往這一面。
「您覺得是哪個字呢?」
阿延反問他,春海當然不敢說是火炎山的炎。
「嗯,這個嘛......是圓理①①的圓嗎?」
「我父親說是延伸的延,他說有延續血脈的意思。」
她很有禮貌地回答。
「不過我覺得食鹽的鹽①②比較好,可以換錢。」
從她的話看來,她對武家的經濟狀況抱著相當悲觀的態度。
「鹽……是嗎?」
話題瞬間告終。看到春海只是重複著自己的話,阿延反問他:
「您為什麼對關先生這麼有興趣呢?」
這個問題也太奇怪了吧,春海心想。
「妳不是也有興趣嗎?」
春海真正的意思是聽了他這麼多超乎常人想像的事,任誰都會感興趣吧!
「我沒有……」
阿延突然把臉轉開,而且臉還很紅。春海搞不懂,越來越覺得怪。此時村瀨回來了。
「就是這個,看的時候小心別嚇到腿軟啊!」
他把一疊裝訂好的紙放在春海旁邊。
「這就是那位武士的稿本……」
春海的聲音不自覺地顫抖。
他輕輕拿起那疊紙。
「那麼年輕就能寫出這種東西,實在太了不起了。」
村瀨感觸很深地說。
春海心裡突然冒出一個問號,應該說這個問號來自他對關的想像。
「……有那麼年輕嗎?」
春海有點意外,他一直以為關是位年紀稍長的武士。
「大概跟你差不多吧!」
村瀨說。春海一瞬間沒聽懂村瀨說什麼。
「『搶答先生』說他今年二十二,對吧?」

────────────────
①①圓理:和圓、弧有關的運算及理論。
①②炎、圓、延、鹽四字的日文發音皆同。

那瞬間,春海感覺手上的稿本無比沉重。
「二十二……」
不只差不多,他們南個年紀完全相同,這才真的超乎春海想像。怎麼可能?他無法相信。與其說驚訝,不如說他根本就已經一團混亂。
此時春海完全忘記自己這些天為了來到這裡所費的苦工。
而且不知為什麼,帶稿本回去看這件事突然變得很可怕。



不過春海最後還是小心翼翼地帶走了稿本。
傍晚公務結束後,他把稿本放在自己房間的桌子上,在微暗的燈光下直直地盯著它看。
〈規巨要明算法〉,這是稿本的標題。
「關孝和」,名字是關本人以毛筆寫下。
稿本非常厚,春海知道關是把數個不同主題的稿本合併成一本。
翻開第一頁之前,春海非常恐懼,但同時又一心想趕快讀它,這兩種強烈矛盾的情緒讓他動也不能動。
今年二十二。
他知道心中的矛盾是因為這句話,這是春海從未有過的感覺。
就連對自己的本業圍棋也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即使目睹年紀比自己小的道策嶄露天分時,他也沒有這樣的感覺。也許任何情緒都有可以逃脫的地方,任何情緒都能在一片朦朧的空白之中煙消雲散。
然而這一刻他卻辦不到。為什麼?他沒有仔細去想,但或許不需要想就已經知道答案。
對春海而言,圍棋不是生命的全部。無論看過多少棋譜、多少著名的棋局,他的心情都離悔恨還有很長一段距離;而現在棋士們的對局,他也無法為之瘋狂。
只有算術能帶給他這樣的情感,所謂「不會厭煩」指的就是這種感覺。他感到恐懼,不只是喜悅和感動,相反的情緒也一起將他淹沒。他甚至感到悲痛、憤怒,感嘆自己的不足與種種不周到之處。他極度痛恨無法達到目標的自己。圍棋名人們正是因為克服了這樣的情緒,才能獲勝。這才是勝利。
他能做到嗎?沒有什麼事比這麼想還恐怖。委身於無趣的對決反而能讓自己過得更安逸,應該說他只剩下這個地方可逃。他甚至覺得自己不應該讀稿本,應該把稿本還給村瀨。如此一來,他便可以一生都與這樣的心情無緣,繼續走下去。
然而若是這麼做,他大概終其一生都不會明白何謂真正的喜悅,這顆心將在他生命結束之前就先死去。他也曾這麼想過。
「啪!」銳利的聲音響起。他無意識地對著稿本拍手。
這個行為並非必然,甚至可以說很奇妙,卻是自幼就滲入春海身心的一種信仰、一種規矩。就像佛教徒內心不安的時候會念南無阿彌陀佛,就像切支丹會下意識地用手畫十字;轉眼之間,春海就這麼做了。
這個神道規矩的由來早已被人遺忘。為了什麼目的拍手、為了什麼目的進行禮拜、信徒藉由這樣的舉動能得到什麼,神道沒有這種教義。不過最近有優越的神道家從神道獨特的宇宙觀重新解釋教義,迅速建立起新的體系。
左手是火足,代表陽和靈魂。
右手是水極,代表陰和身軀。
所謂「拍手」意指陰陽調和、日月交錯、靈魂和肉水相交,則成為神①③。拍手時,放下代表身軀的右手去拍打代表靈魂的左手。將人的根本立於靈魂之上,身軀為從。此時火水將能通達神明,進入神性頓開的狀態,神意隨之降臨。
拍打雙手的銳利聲響是開天闢地的音靈,是宇宙自虛無中誕生的聲音。象徵天照大御神再次降臨,開啟天磐戶①④之音。
拍手祈禱,天地為之開啟;接著磐戶開啟,光明流洩而出。
所謂「光明」是指當各種矛盾的心合而為一時所散發出來的光芒。這道光芒不分身分貴賤,不分男女老幼。
光明可以驅走恐懼及迷惘,告訴自己真正該尋求的事物為何,將精神狀態化為一片潔白。春海連續拍手兩次、三次。伊勢神宮的規矩是八開手,也就是拍手八次;出雲大社則是四拍手。不過此時春海只拍三次便足夠。
身處這般神之領域中,春海昂揚的心情一湧而上。他將這樣的心情化為勇氣,打開稿本。他讀了。與拍手而生的光明相異的光輝隨即出現。一連串的知性閃光,有如在草原上看見成群的閃電。春海受到強烈且驚異的衝擊,但他並不害怕。也因為燈光昏暗,有些地方他無法立刻看出是什麼字,這讓他心中的恐懼稍微麻痺。
這不是一夜就能讀懂的東西。即便如此,春海仍深深體認到稿本中暗藏了無上的精彩。世間大多認為只有擁有特殊才能的人,才能用超乎常人的方法解開數理算術的難題。大多數人都無法理解,就因為無法理解,才會稱算術為「無用中的無用」;然而這本稿本卻告訴他事實並非如此。正因為理可以被啟蒙,理才是理。
而啟蒙的關鍵就在於術式。當術式真正齊全並得到精細的證明時,數理才能被更多人理解。一切彷彿在表明這般強勢態度的話,寫在稿本的一個角落上:

解説「理」雖被視為高尚之才,但疏忽解「術」者亦為算學之異端。

關稱算術為「學」,春海覺得這才是這位非凡武士的本質。
比方說,朱子就把「學」分為小學及大學兩大類。
大學是理念,小學是基礎教育。而這本稿本正試著成為連結大學與小學的堅固階梯,它告訴世人,無論是誰都能從小學走到大學,並非只有特殊才能的人才可以走上這條路。
「……就算是我,也可以嗎?」
春海對著稿本低聲問道。

────────────────
①③「火水」的日文發音同「神」。
①④天磐戶:日本神話中,身為太陽神的天照大御神曾躲進天磐戶,讓世界變得一片黑暗。

這句話不只是問句,也是答案,是春海怯怯地表明心意的一句話。
「……我也可以嗎?」
洶湧澎湃的思緒讓他一時說不出話來,取而代之的是落在膝上的滴滴眼淚。「你想要一場不無趣的對決嗎?」
老中酒井的話再次響起,春海不自覺地緊握雙拳。
他從未像此刻這般渴望這場對決,他終於發現自己原來已經渴求到這種程度。是「算學」這兩個字讓他發現對決就在自己眼前。
這一刻,春海在他逐漸被洗淌的心中立下堅定的決心。
讀完稿本就來出題吧!
然後還要拜託村瀨,請村瀨讓他把題目貼在礒村的私塾裡。
這一切只為了奉獻給一個武士,只為了挑戰一個武士。
他要使出渾身解術,創立自己的術式,出題給那位關孝和。
但這件事並不容易。
春海向村瀨借了稿本的數天後,他進城為公務下棋。
對手是老中酒井,他的態度和棋局一如往常地平淡,讓人不明就裡。他似乎忘了自己上次在布石尚未成形前就對春海進行攻擊,只是照著定石把棋子放到棋盤上。
春海早已放棄打探這位老中的意圖。酒井完全不會在定石與定石之間使用他個人獨特的點子,徹頭徹尾只在意如何布局出更高程度的定石。也就是說在達到最佳狀態、時機來臨之前,他什麼都不會做,不會攤開任何一張牌。
一場棋局快速結束,兩人收起棋子。
「你好像會很多種藝。」
當他們再次從初手開始下時,酒井突如其來地說。
「呃……」
這裡的「藝」指的是能用於城中公務的特殊技能。幕府會將每個到城裡工作的人的技能列成表格,做為履歷表管理。所謂「藝者」便是應上司要求發揮其技能之人。春海擁有以下技能:
一、圍棋 二、神道 三、朱子學
四、算術 五、測地 六、曆術
春海的表上這麼寫著。照理來說,安井家第二代只需要圍棋這項技能。這麼多種技能一字排開是次男、三男才有的態度。次男和三男想要工作、想要名聲、想要地位,否則就得吃一輩子的冷飯,或者當一輩子的浪人。在這種緊張感的脅迫下,一心想被提拔的他們才會列出這麼多技能。
然而就春海而言,絕大多數技能都是他對圍棋感到厭煩而發出的哀嚎,這樣的心情表現在技能的數量上。不過他現在卻覺得除了圍棋之外,只要有算術這項技能就好了。村瀨借他關孝和的稿本讓他有了這樣的想法。
「神道是跟誰學的?」
然而酒井卻從這點開始問起。
「主要是山崎闇齋大人。」
「時代的寵兒啊!」
「唔……」
春海不置可否。
山崎闇齋曾是僧侶、學朱子學的儒者,同時也是神道家,經歷與眾不同。
一開始他進入比敷山為僧,眾人對他的評價是「激烈」。只要有一個疑問便會將其擴增成十個、百個,不斷發問;只要一覺得找到了什麼,便會以猛烈的氣勢改變前進的方向。當他以僧侶的身分修行時,因為被朱子學感動而選擇還俗便是一次大方向的轉變。
同時,針對時下儒者不屑小學這個基礎教育的態度,身為一介儒者,他也批判那些人是「無腦至極的愚蠢半調子學者」。
時代的寵兒聽起來很好聽,但他其實是個到處掀風波、放把火就逃跑的人。傾心於神道的闇齋在京都努力學習秘傳時,春海聽從父親的建議向他求教。
闇齋個性相當剛毅,春海父親去世時,他告訴春海:「你父親成了神。只要你想見他,隨時都可以見到。」此外他還擅自做了一個形狀怪異的墓碑,要春海去參拜。
當然父親是葬在另一個墓裡,這似乎是闇齋試著撫平年幼春海傷痛的方式。春海也不覺得這給自己帶來不快,他把闇齋當成一個人很好的爺爺看待。
「雖然他的情緒起伏很激烈,但也是個勤勉、有條有理的人。」
闇齋在解開疑問之前總會埋頭鑽研。甚至有人說闇齋的一生分成三份,佛教、朱子學和神道這三份。
「不然會津公也不會看中他吧!」
酒井自言自語般地說。
「您是說……會津肥後守大人嗎?」
「好像要聘他過去的樣子。」
這件事春海不知道,他吃了一驚。不過從會津藩藩邸就可以看出保科正之是個虔誠的神道信徒。同時他也將朱子學視為一門偉大的學問,努力推廣。而闇齋正是最適合保科正之聘去做學者的人選。
「我不知道這件事。」
但酒井好像馬上就忘了這個話題,接著問:
「你也擅長測地嗎?」測地就是測景土地。
特別是計算田地的面積,這是年貢的根據。徹底執行測地是土地領主的責任之一。
「是的。」
安井家就有幕府賜予的鄉郡領地。「測地是最需要高度算術技巧的技能之一」春海原本想這麼回答。
「也擅長曆術嗎?」
但酒井又轉到下一個話題。
「是的。」
「聽說你在藩邸的庭院裡建了一個日晷。」
即使已經說了這麼多事,春海還是對酒井連這種事都知道感到驚訝,十分不可置信。自己究竟為何能引起這位老中的興趣?他怎麼想也想不出來。
「可以用算盤算出蝕何時會出現嗎?」
「這個......」
每個算術家都會挑戰推算日月蝕,然而推算日月蝕需要的算術比測地還難,能夠準確推算出來的人少之又少。
「大致說來,測量天象比測量土地來得困難。」
「能不能測出比我們現在所知的還要準確的結果呢?」
「嗯……研究古今東西的曆術之後,再以現在的算術推算,應該可以得到更準確的結果。」
但這是一門大事業,不是一兩年就能完成。酒井似乎也明白這一點,或許他是明知故問。
「那麼......日月為何會有圓缺呢?」
酒井一副打從心底感到詫異的樣子。看起來不像在演戲。基本上酒井不是個會演戲的人,畢竟演戲是一種情感的吐露,空洞無心的酒井沒有所謂的情感。
「日月在空中運行到某一點時會重疊。」春海回答。
許多曆術家和算術家都努力想解開這個現象背後的原理。同一時期的歐洲,哥白尼逝世一百多年,伽利略繼續提倡地動說,雖然被教會禁止,但人們也開始意識到這個學說是正確的。除此之外,牛頓等學者提出萬有引力定律,開啟全新的宇宙觀。地動說在中國(清朝)已經確立其地位,對日本某些特別擅長天文觀測的學者而言也早已成為常識:地球是宇宙中的一個球體,和其他星球一起繞著比它巨大許多的太陽公轉。同樣地,月球等衛星也繞著地球公轉,引發許多天文現象。
很久之後,春海如此記述日蝕:
「所謂日蝕,乃月掩日光。日月於朔日相遇,若南北緯相同、東西經相同,當月至黃道,即在日前遮掩日光,人無法見日輪。即謂日蝕。」但此時他向酒井做的說明已經非常接近了。
酒井越來越覺得神奇。除了近來一般的常識,酒井對天文的瞭解大多是從學曆術的佛僧那邊聽來的。
「巨大灼熱的日為何不會讓月燒起來呢?日月之間隔了那麼遠嗎?」
對生活在地面上的人們而言,實在很難想像天體的規模。
比起曆術家,算術家才是真正不斷試著推算地球、太陽、月亮之間距離的學者。這個問題還沒有明確的答案,數值因人和書而異。
「這個……太陽和地球的距離大約是三十萬里,月球和地球的距離則是七萬里。兩者大約相差二十三萬里,因此炙熱的太陽不會影響月亮。」
春海整合自己從數本書上看來的知識,加上自己的推斷,告訴酒井大致的數值。
酒井雙眼微微張開。他是感到驚訝嗎?春海很訝異。
「好遠……如果人想碰觸到太陽,豈不是要花上一輩子?但那也要人先飛上天空……」
酒井在腦海裡迅速地計算一下,隨即又搖搖頭。
「不……就算花上一輩子也不夠吧!」
低聲說完,他看向空中,陷入沉默。
「嗯。」
春海應了一聲後也陷入沉默。棋局就這樣被兩人放著不管。不過春海十分冷靜,他已經不在意酒井為什麼要問他這些問題了。只剩下「要花上一輩子。」這句話在他心中迴響。要出給關孝和的題目出現了模糊的雛形,春海突然覺得以天文曆術做為出題的基礎也許不錯。
「你知道北極出地吧?」酒井突然問道。
與其說是問句,其實更像斷定。他的態度和之前明顯不同,某個緩緩前進的事物似乎終於要到達某處。
「我知道,那是一種測地術。用連接南北的經線和連接東西的緯線定出各地的位置,其中緯度便是該地北極星的高度。因此緯度和緯度計測被稱為北極出地。這是計算距離、確定方位之術。」春海沒有只回答「我知道」這三個字,而是非常詳細地解說。
「你喜歡星星嗎?」
「和日月一樣喜歡。」
「那就去看北極星吧!」
出其不意,這是一個命令。酒井要春海去計測緯度,交出可以做為地圖根據的數據。
春海自棋盤邊退下,謹慎地平伏在榻榻米上問道:
「請問……您指的是去哪裡觀測北極星呢?」
「山陰、山陽、北、南、東、西,我會讓你自由進出各地。」
酒井若無其事地說,但平伏在榻榻米上的春海卻一陣愕然。難道是全日本?這擺明不是一個人可以完成的工作。酒井應該已經決定好人選,而春海正是其中之一。
多麼漫長的旅程啊!
不,在這之前,旅程又將從何時開始?
「御城棋結束後就出發。先去南方和西方,等雪融了,再去北方。」
春海差點就要低吟出聲。他拚命忍住,按在榻榻米上的手微微顫抖。
「那……您的意思是要我半個月後就出發……」
「有什麼問題嗎?」
「不......」
一瞬間,心中強烈的決心一湧而上,顫抖的雙手倏地停下。自己對著稿本拍手的聲音在腦海裡高亢地迴響。
「我必定會竭盡全力,完成您交付的工作。」
春海嘴上這麼說,但心思早已不在酒井交付的工作上。
還有十天。不,他想親眼看到答案再啟程。那就是七天,七天內要完成。
完成給那位關孝和的題目,他要竭盡所能挑戰關孝和。
不是和誰約定好了,也不是為了得到誰的讚賞。
但這次絕對不無趣。
「澀川春海」找到了,這場屬於自己,而且需要投注全心全意的對決,從這瞬間開始。



春海出城後就立刻回去會津藩藩邸開始準備。
不是準備出題,而是要先擠出出題的時間。除了原本的棋士公務之外,還有酒井交給他的任務,不只是突然多了一份工作,這兩份工作的期限還都迫在眉睫,因此他選擇了一個最簡單的方法解決其中一件。
回到房間後,他沒換衣服就急著寫一封信給人在會津的哥哥算知。
他在信中提及老中賜予他公務一事,並向哥哥請示能否將安井家的棋譜用於上覽棋,就是先父算哲留下初手為右下星位的棋譜,也說明對手是本因坊家的人,更為自己幾乎是先斬後奏的行為道歉。
若是算哲留下的棋譜,本因坊家便不會對春海有微詞,也足以表達他對道策的歉意。即使因為酒井交給他公務而無法參加自己答應道策的棋會,右下星位這份棋譜應該也能做為補償。更重要的是開上覽棋會議花費的時間將大幅減少。
旅程前的準備工作沒有什麼大不了。對年年往返京都和江戶的春海而言,他早已習慣為旅程做準備。更花時間的其實是要一一拜訪入選北極出地觀測隊的隊員們。春海一樣從寫信開始。他從酒井那兒聽說觀測隊核心人物的名字,也得知他們的住址。寫了七封信後,他決定只拜訪其中最重要的兩位。除了那兩位之外的人,他則在信裡為自己突然有急事無法一一拜訪表示歉意。
完成後,他立刻拜託藩邸裡的人,把所有信交給各聯繫人。
接著他也請人聯繫安藤。身為藩邸勘定方,安藤工作繁忙,春海猜想自己可能得等上一陣子,便一直盯著等候室的牆壁,埋頭思考要設計怎樣的算式。安藤來得比春海預計的早上許多。
「發生什麼事了,澀川大人?」
看到春海一臉認真地盯著牆,安藤也跟著認真起來。
「其實……」
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安藤,安藤雙眼睜得斗大。
「……老中大人直接對您下達命令嗎?」
安藤低聲問道,環起雙手,陷入沉默。
「恐怕是……有比觀測星象更重要的任務吧?」
「是的。」
春海抿起雙唇,點點頭。
北極出地是一件規模非常大的公務,但春海並不覺得這件事有多大意義。對幕府而言,製作全國地圖只是為了軍事和徵收年貢;也就是說這件事應該交由各藩批准就好,不必由幕府來做。
酒井恐怕是為了更重大的某件事才需要測量各地的緯度吧,春海也是這麼推測。酒井或幕府想用北極出地測量出的數值去做些什麼。他們是不是計畫花上數年來選出適合做某件事的人才?如此一來,北極出地不只是一份工作,更是一場用來精心挑選人才的集會。
就算他去問那些想要精心挑選人才的人這麼做的目的,他們也不可能告訴他。
尤其是酒井,春海覺得他半點都不會透露。唯有安靜地聽命行事,才能朝答案邁進。
「恭喜您獲得如此重要的工作,祝您順利完成。」安藤綻放一個強而有力的笑容,為春海打氣。
「好。」
春海垂下頭。
「事實上,雖然非常對不起安藤人人,但在我去執行公務之前,無論如何都想完成一件事……」
他帶著歉意說道。
「完成一件事,為什麼會對不起我?」
春海看著眼前因不解而歪著頭的安藤,想把心裡的一切和盤托出。他告訴安藤自己想要出題給關孝和,這件事對春海而言遠比老中的命令重大。而且比起一一拜訪北極出地觀測隊的隊員,他更重視因為自己對安藤失約,必須向安藤道歉。這是指邀請關孝和參加棋會,讓安藤能和他交流的這個約定。
聽著春海對算術的想法以及讀完關孝和稿本時的感動,安藤大力點頭。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
「是的,距離出發沒剩幾天了……」
話中有一半是藉口,心虛讓春海的聲音越來越小。事實是,他壓根就不想在現在這個時間點邀請自己接下來要全心全力挑戰的對手過來下棋,這件事讓他感到厭煩。
「您不可以這麼想。」
果不其然,安藤已經察覺到春海的心思。
「這是男人必須全心全意去挑戰的事。若是隨便和對方有了深交,對決時的緊張感也會跟著被稀釋;請您不要在意我。」
他說話的語調仍像是硬要把會津腔轉成江戶腔,但話裡充滿了誠意。
最重要的是安藤也認同這是一場「對決」,春海相當高興。
「真的非常抱歉,安藤大人。」
他很有禮貌地行了禮,答應抄寫一份關孝和的稿本給安藤,以聊表歉意。之後便離開房間。
回去的的路上。春海來到庭院,走向日晷。太陽已經西下,無法測量影子,但他並不在意。自立起這根棒子以來,春海第一次對著它拍手禮拜,祈求神明庇護。經過一段思考之後,他巳經不再猶疑,確信腦海裡不停旋轉的算術之中有一個暗藏契機,足以讓他出一道屬於自己的題目。

隔天,春海去日吉山王大權現社參加棋會。
走出樓田御門,穿過大名府邸聚集的區域,日吉山王就在虎之御門和赤坂御門之間的溜池旁,四周並排著常明院、寶藏院等十多座寺院。這是為了鎮守江戶城而寡款修建的神社,更是將軍家的產土神①⑤。每年六月,祭典隊伍極盡奢華之能事;除此之外,幕府還允許它們和神田明神的祭典隊伍於隔年一起進入江戶城讓將軍大人鑑賞。
棋會就在日吉山王的大社裡舉行。
「幾天前,老中大人賜予我去各地觀測星象的公務。」春海報告。
理所當然地棋士裡沒有一個人聽得懂他在說什麼。道策嘴巴大開,整個人僵在原地,相當難得一見的表情。
「你說各地……難道星象會因地而異嗎?」
道策的老師本因坊道悅狐疑地問道。剃度並身穿袈裟,他身材嬌小,看上去就像附近寺院的住持。他的衣服上有一片剌繡的星圖。雖然衣服上有星辰圖案,但他完全沒有任何星象知識,春海感到很不可思議。

────────────────
①⑤產土神:守護出生地的神明。

「不......我要去各地觀測天上不動的北極星,藉此測量該地的緯度。」
即使這樣說明,道悅、林家以及井上家的棋士仍一臉不明所以的表情。
「你是說要透過天上的星星來測量土地……」
道悅折服地低語道。然而從他的語氣聽來,他完全不明白具體的做法。
以地動說為首的天體運動學說雖然已經漸漸成為一般常識,不過,這樣的知識對地上百姓的生活有什麼幫助,絕大多數人仍不太明白。
農民為了推測播種收成的時間而觀星,漁夫為了判別船在海上的位置而觀星,獵人為了預知天候而觀星;但這些並不足以構成一門學問,最多只在宗教領域被制度化,為了讓民眾實際體會世間的廣大與無常。此外,星象也是神道家和陰陽師占卜時判斷吉凶的根據,大多是不能公開的秘密。
因此即使有曆術家和算術家,至今仍未出現天文家。在探討這個職業之前,該探究的曆術本就朦朧模糊,並不普及。所以在這裡說明測量天地的方法也沒有意義,春海迅速切人重點。
「是的,因此我可能無法出席明年的御城棋。」
「明年?」
道悅吃了一驚,大家都嚇了一大跳,沒有人料想到這會是一趟如此漫長的旅程。雖然所有人都摸不著頭緒,但聽起來似乎十分辛苦。老中究竟為何要把這種工作交給棋士,突然命令春海帶刀也是。安井家第二代身上怎麼盡是些奇怪的事?大家都沒有說出口,但臉上就是這麼寫著。
「算......算哲大人!」
道策終於反應過來,生氣地大喊:「您不是答應我要出席京都的棋會嗎?棋士為什麼要去觀測星象?」聲音裡夾雜著各種憤怒。
「道策,安靜。」道悅責備道。
道策皺起眉頭安靜下來,但雙眼仍狠狠地瞪著春海。
春海微微地縮了縮脖子。
「我必須在御城棋後出發,沒有時間準備上覽棋。因此我帶了安井家的棋譜過來,希望您能諒解……」
他把記載著棋譜的紙遞給道悅。
一看到棋譜初手,道悅和道策立刻睜大雙眼。
「你要將這份棋譜用於上覽棋嗎?」
道悅試探性地問,他似乎也從亡師算悅那兒聽說初手右下星位的棋譜。對決的其中一方可以擁有秘藏棋譜的權利。看著春海泰然自若地將安井家的秘藏棋譜公開在眾人面前,與其說是佩服,道悅根本是嚇壞了。
然而春海卻堅定地點點頭。
「是的。我無法出席如此重要的公務,所以選了一份我認為最好的棋譜給您。」
春海雖然看著道悅,但話大多是對道悅身旁的道策說的。道策也曉得,他像突然失去力氣般地垂下頭。
「明白了,請讓我收下它。」道悅說道。
春海心裡的大石頭終於放了下來。在其他棋士對他這份明顯悖離棋士職守的公務提出疑問和反對之前,本因坊家率先承認並許可。為了讓事情往這方向發展,春海才會拿出秘藏棋譜。如此一來,關於北極出地,他對棋士們的報告也差不多完成了。
他和道悅簡單地討論一下迫在眉睫的御城棋後──
「話說回來,年輕棋士裡有人想在御城棋上和其他棋士一決勝負。」道悅突然這麼說。那一瞬間,「只不過……我覺得無趣。」春海以為自己告訴酒井的這句話被道悅知道,緊張了一下。
「但我認為上覽棋才是御城棋的精髓。我們這些棋士偶爾也會討論在將軍大人面前對決一事。當將軍大人的棋藝更加精進,除非將軍大人表示想看棋士對決,否則我們沒有特殊理由,就不該擅自提出想在將軍大人面前對決的要求。」
道悅說著,身旁的道策悔恨地左右搖晃自己低垂的頭。
(是道策啊……)
看到道策這個模樣,春海猜想應該就是道策去拜託道悅讓他們一決勝負。
不知為何,他突然覺得道策好可憐。
「就這一點而言,安井家居然獻出秘藏棋譜,看來安井家對御城棋的理解相當透徹。」
而且還刻意誇獎春海。春海聽得出來,與其說道悅在誇獎自己,他更像在嚴厲地訓誡道策不該指名道姓地要在御城棋上和春海對決。
正因他徹底理解御城棋為何,才會對御城棋感到如此厭煩。對這樣的春海而言,道悅這番話激起了他的不安。他很明白道策的心情,無可奈何的感覺在他胸口不斷地累積。
「上覽棋才是棋士興盛的基礎」,簡單地說,就是棋士應該繼續維持現狀。道悅說完這番訓誡般的話後,棋士們各自離席。道悅去參加和日吉山王宮司等一行人的棋會,春海則和道策一同到另一個房間預先討論上覽棋。
要下上覽棋的人不是道策,他只是代替老師道悅確認每一手的順序。這是相當重要的工作,可以看出道悅多麼信賴道策。但道策至今仍沒有下上覽棋的資格,毫無展露才華的機會。
道策一句話也沒說。換了房間之後,兩人靜靜地用神社的人替他們準備的火缽暖手。
「我不知道那是安井家的秘藏棋譜,很抱歉,給算哲大人添麻煩了。」
道策低沉地說道。看到平常總是才氣逼人的道策變成現在這副模樣,春海更難過。
「沒關係的。如果對手換成你,大哥一定也會允許我這麼做。」卻連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好。
「你是為圍棋而生的孩子。」只能溫柔地這麼說。
道策沒有接話,他哀傷地瞇起雙眼,盯著火缽裡的炭火。
「……北極星有那麼重要嗎?」道策以僵硬的聲音問道。
「嗯。」
春海伸出手,指向棋盤上九個星位之中位於正中央的「天元」說:
「北極星其實就是天元。它是天上唯一一顆不會移動的星星,也是解讀星象時最重要的線索。別名叫北辰大帝,人們將之比喻為天帝的化身。所謂『天皇陛下』原本的意思就是為這顆星星工作,承接天意,再轉告給地上的人們。」
「不動的天元之星……」
道策出神覆誦道。
春海知道自己是因為不安才變得多話,但還是繼續說下去。
「算板的數理中,求未知數最重要的術就叫做天元術。據說它是元朝時的算術,最近幾年才開始廣泛使用。也許這個術和圍棋的天元有什麼關係也說不定。探索,並解開天之『元』(源),你不覺得這兩個字別有深意嗎?」
「數理就是數理,跟圍棋的下法沒有關係。」
道策生氣地打斷春海。
「就是這顆星星讓算哲大人離圍棋越來越遠嗎?」
「嗯,呃……」
道策一針見血,春海完全無法反駁。
他非常認真地開口道:
「我恨這顆星星。」
道策雙眼直直盯著天元,連這種話都說出來了,他的眼神如刀尖般令人害怕。這句話聽起來也像在責怪逃避圍棋公務的春海,讓春海不知該如何是好。即使眼前這個十七歲的少年才氣過人,但被禁止自由展翅飛翔,只能不斷地痛苦掙扎。春海為他悲哀,卻束手無策。
「道策,你討厭上覽棋嗎?」希望白己至少能舒緩道策心中的痛苦,春海問道。
「最討厭了!」道策雙肩顫抖,用幾乎快要哭出來的聲音丟出這句話。
「只要一想到我現在這麼努力地鑽研,將來也只能下那種棋,就覺得自己好沒用。」
這句話若是被他的老師道悅聽到,道悅的怒火可能會把他燒得體無完膚吧;然而春海自己也一樣。正當他想開口贊同道策時——
「算哲大人,您討厭圍棋嗎?」
道策突然雙眼筆直地看向春海。
「我喜歡啊!」
春海不自覺地露出微笑,連他都覺得自己太過平靜。事實上他從沒討厭過圍棋,數理算術和圍棋相通的這個想法並不是假的。圍棋的世界很寬廣,但江戶城就狹小得多。
「那麼為什麼……」
又會迷戀上星星呢?道策大概想問這個吧,但他說到一半就再次垂下頭。因為這道命令不是別人下的,而是四位老中之一的酒井直接下達給春海,道策不能隨便否定;春海覺得自己讓道策更痛苦了。
「我想和您一決勝負。」
硬是擠出來的話隨著擤鼻子的聲音一同在房裡響起。
「可以啊!」
春海立刻回道。
「繼道悅大人和我哥哥算知的對決之後,就是我跟你。無論是要六局決勝負,還是六十局決勝負,我們就讓將軍大人看個夠吧!」
「六十……」
誇張的數字讓道策抬起頭,忍不住笑了。
「有什麼好笑的?」
春海故意一本正經地說。道策越笑越大聲。剛才還在哭的烏鴉現在已經笑出來了①⑥,這句話掠過春海腦海。總算能放下心了,就連這麼簡單的幾句話都能讓道策的情緒迅速迸發,春海感受到道策平時受的苦,越來越覺得他是個可憐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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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⑥意指孩童情緒變化很快,哭完馬上又能笑出來。

「六局決勝負已經要花上八年,要多少年才能下完六十局……」
道策捧腹大笑。
「我們兩個可不能忘記下到第幾局了呢!」
「我看將軍大人也記不得吧!」
道策再度放聲大笑。大笑這種行為在和將軍家有淵緣的大社裡是絕對不允許的。不知道有誰會突然出現叱責他們,春海也不自覺地跟著一起笑了。
兩人就這樣笑了一陣子,心情終於平靜下來後——
「那麼,我們就為了那天來好好鑽研吧!」
春海重新拿起棋譜和棋子,咯咯發笑的道策也跟著做。
「針對安井家的棋譜,請恕我直言……」
恢復活力的道策一邊積極地下棋,一邊提出是否該加入棋譜上沒有的棋路,讓將軍大人更容易理解。春海一邊確認應對的每一手,一邊採用道策的建議,完成上覽棋的棋譜。
棋譜怎樣都無妨,趕快完成才是重點。春海腦中已經自顧自地浮現出許多算式。
「希望您能盡早完成觀測星象的公務,我會等您回來的。」
道策對於春海一心一意只想著出題一事完全不知情,他以期待夢幻六十局決勝負能實現的笑容說道。
「嗯。」
春海點頭,不敢將自己的心思早就不在星象或圍棋上說出口。
不過當兩人收完棋子,春海看著棋盤上的天元,心中還是暗自決定要出一個和曆術或星辰有關的題目。
圍棋和北極出地,春海一邊準備這兩項公務,一邊拚命調整行程,擠出時間。
他壓抑著想早日開始出題的心情,四處拜訪許多人,把事情都安排好。兩天、三天,日子就這麼過去。他還得幫安藤抄寫一份向村瀨借來的稿本。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忙碌,但是就連細微的雜務都能讓他感受到一種愉悅的緊張感,他甚至覺得自己的人生正散發著光芒。
這正是他追求的「春天的海邊」,他每天都切身體會著這樣的感覺。
春海在下定決心後的第七天晚上完成題目,這也是他自己訂定的期限。
春海深信這是他竭盡心力的一題。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好古怪的題目。」
村瀨雙眼眨也不眨地說道,幾乎是在低吟。他和春海隔著私塾大廳的長桌面對面坐著,時間還早,私塾裡沒有學生。長桌上放著春海寫了題目的紙,一旁穩穩地放著他帶來還給村瀨的關孝和稿本。
除此之外,桌上還有阿延泡的茶和春海帶來的柿餅。
柿餅是春海早上跟安藤說要去拜訪礒村塾的時候,安藤特地要他帶來的伴手禮,會津藩藩邸的名產。主要是中間們在製作柿餅,但每個藩士也都有自己獨特的柿餅理論,個個都可以拿出來長篇大論。
村瀨和春海都還沒碰柿餅,只有阿延露出溫順的表情說:
「這個好好吃喔!」她馬上吃掉兩個。
如果是藩士的話,一定會很用力地噗一聲把柿子核吐在手掌上。但阿延卻輕輕以手遮嘴,拿出果核後,很有規矩地放在盤子上。春海看著阿延看到出神。
「要留我的份啊,阿延。」
村瀨說道,雙眼仍直直地盯著題目。
「您趕快吃不就行了!」
阿延一臉不屑地拿起第三個柿餅,也跟著看向春海出的題目。

今有圖如 大小方及日月圓蝕交 大小方界相除為七分三十寸 問日月蝕之分

「現在有題如圖,大小正方形與日月圓互蝕。大正方形的對角線除以小正方形的對角線為七分之三十寸。問日月蝕交之分長。」
從正方形的邊長比求出對角線,再從對角線求出日月的直徑。
接著利用「圓弦之術」,也就是求圓內線段和弧長的手法之中被稱為「徑矢弦法」的方法,求出日月相交的「分」。「分」是表現日月蝕程度的量詞,指連接日月中心點的線段於日月相交部分的長度。
春海運用他會的所有算術,出了這題複雜至極的「古怪題目」。
因此他斷言自己已是傾囊而出。而且最重要的是「七分三十寸」這個數字背後隱含了他在金王八幡體會到的強烈感動。
除此之外,他還用了「蝕」這個主題,這是天文中最受矚目的現象。
「好吧!」
不久後,村瀨抬頭。
「我允許你把它貼在私塾裡。不過其他人也能挑戰,可以嗎,澀川先生?」
自己也非常想挑戰的村瀨問道。
「好。不好意思,麻煩您了。」
春海用認真的眼神回話後,深深地低頭行禮。
若要他說真心話,這一題其實是專門出給關孝和的。不過既然要借用私塾的一角,這也無可奈何;畢竟他很有自信,這不是輕易能解的題目。如果村瀨或其他人在關孝和之前就解開這題,那他無話可說。與其這麼說,他其實完全沒想過這種事,他根本無暇預想任何意外狀況。畢竟他也可以直接去拜訪關孝和的住處對他出題,但春海並沒有這麼做。他們兩人尚未見面是有意義的。對決之後,他們要成為多好的朋友都無妨。不,如果對方願意的話,春海現在就想跟他成為好朋友;但他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我可以寫上名字嗎?」
春海很有禮貌地問。
「當然可以。」
春海接下村瀨遞給他的文具,在題目前面寫下「關孝和大人」五個字。
「你說的是這個名字啊!」
村瀨苦笑,阿延也睜大了雙眼。兩人都以為春海是要寫自己的名字。
「您要指名嗎?」
阿延露出擔憂的表情,村瀨則是聳一聳肩說:
「唔,我想關先生不會有意見,他只要有題目就好。那……你自己的名字呢?」
「恭敬不如從命。」
春海邊說邊在題目最後面穩穩地寫上「澀川春海」四個字。
「那我就把它貼到玄關了,我會加上一句『關先生以外的人也可以回答』。你只出了這一題嗎?」
「我打算把這題也奉納到金王八幡。」
說完後,春海拿出已經寫好題目的繪馬。這是他在棋會回來的路上在日吉山王買的。不管在哪裡買,只要是江戶的神社,而且奉納時有繳交奉納金,神社大多不會有意見。
「您連繪馬都準備好了?」
與其說阿延是佩服他,更像是不敢相信,彷彿在責罵春海一般。
「你還真認真啊,澀川先生。」
覺得很有趣的村瀬微笑說道。
「我看你就跟阿延一起去金王吧!」
春海和阿延都嚇了一跳,兩人互相對看。
「和阿延小姐?」
「為什麼是我?」
「你跟她一起去的話,奉納金可以便宜一點。說到這兒,澀川先生,你還是單身吧?」
村瀨說得平靜,春海則一臉茫然。
「是……」
「村瀨先生?」
阿延也一臉狐疑地皺起眉頭,村瀨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
「阿延,妳也受了金王宮司不少照顧,包個禮物去吧!」
村瀨起身,朝荒木家宅邸走去。
「為什麼是我?」
阿延重複著同一句話,盯著春海。
「又不是我拜託的……」
不知道為什麼,春海覺得好像是自己對不起阿延,他試著解釋。
「您明明就不是塾生,村瀨先生根本不用對您這麼好。」
阿延不留情面地說。但她說得也沒錯,春海無法回話。
「話說回來,究竟是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您要做到這種程度?」
這一瞬間,春海彷彿在阿延的臉上看見道策的臉。不只道策,每個棋士都歪頭看向春海。哥哥算知、城裡的茶坊主們、老中酒井,所有人都對他的舉止感到疑惑的樣子。
「算術救了我。」
春海坦率地說。他找不到別的答案。
「我想要報恩。對算術,還有對那些讓我看到精彩算術的人。」
每當他這麼想時,在金王八幡看到的繪馬,還有「七分之三十寸」這個答案總會鮮明地浮現腦海。春海感覺這個記憶不會有褪色的一天。
「出題是為了報恩……」
阿延一副無法想像的表情,望著天空低語。
隨後,村瀨從宅邸裡拿回一包糕點,交給阿延。
阿延雖然嘴上咕噥抱怨,但還是陪春海一起去了。
兩人徒步走到神社;春海原本打算坐轎子——
「太奢侈了。」阿延堅決反對。春海只能帶著沉重的刀,一路搖搖晃晃地走到神社。
「在這種時候奉納繪馬嗎?」
再過一個月就會化成灰啊,神社主人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而且腰上佩刀的人帶著女人一起來神社這件事本就稀奇。春海奉納繪馬的時候,阿延站在他身旁和他一起參拜。因為這樣,附近剛好也來神社參拜的居民便跟著用看奇特事物的眼光,盯著武士帶女人來拜神這一幕;但春海卻打從心底高興。
看到自己的繪馬和其他算額繪馬並排著,他心中揚起一陣前所未有的清爽。能做的事情都做了,沒有任何遺憾,心情舒暢至極。
然而這樣的心情並沒有持續太久。一會兒後,灰雲將一擁而入;化做雷電,將春海徹底打垮。

把題目張貼到私塾牆上之後,春海便開始期待日子快點過去。不,他幾乎可以說是等得望眼欲穿。他從村瀨那兒聽說,關大多是月中或月底的時候去私塾,所以春海最好也在那時去私塾等個四、五天。說不定只要有人傳出麻布的私塾有指名要關解答的題目,關就會有興趣而前往私塾。春海每天都焦慮不安地想著這件事,一天比一天難熬,只好用忙碌的工作來轉移注意力。
參加棋會,慎重地和道悅進行上覽棋前最後一場討論。
話說本因坊道悅是個非常喜歡甜食的人,討論時身旁一定要有點心。
有一陣子他只吃金平糖,甚至有人幫他取了「金平師父」這個綽號。看到春海帶著柿餅來討論,道悅非常高興。
終於,出發的日子決定了。
十二月朔日,御城棋結束後兩天。也就是說他將在容易積雪的十二月中旬前離開江戶,而春海拜訪觀測隊核心人物的行程也順利結束。
出題後的第四天下午,春海前往位於麻布的私塾。御城棋明天就要開始了,如果在那之前都沒有人寫下答案,那麼等春海結束公務回來江戶時,他出的題目就在私塾貼了一年以上。
春海在荒木邸前下轎,小心翼翼地重新插好雙刀。但當他準備舉步往前走時,雙腳卻好像爭著要往後退。他就是為了掩飾這份恐懼才整理自己的裝扮,雖然已經重新綁好腰帶,腳步卻仍因為刀的重量而微微向左傾,但春海還是裝得一副氣宇軒昂的模樣一大步向前走。
走進荒木邸,進出私塾的學生紛紛和他打招呼。
「你好。」
春海一面大聲回應一面快步朝私塾前進。自己的腳步聲傳進耳裡聽起來異常響亮,快速跳動的心臟彷彿就要推開他的肺,通過喉嚨滾出體外。他穿過敞開的大門,看見許多雙鞋子並排著。私塾裡很安靜,應該是村瀨正在講課。門下的學生快步走過玄關,往裡面走去,但春海卻一個人環起雙手,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應該說他是動彈不得。自己出的題目就貼在右邊的牆上,他大可迅速轉頭確認上面是否有答案,但這件事實在太恐怖了,他做不到。
「喂喂喂!」
突然有人從後面叫他,他嚇了一大跳,反射性地回過頭,那個東西隨即映入眼簾——互相交疊的兩個正方形及兩個圓形。他清楚地看見自己獻上的古怪題目和空白。題目上貼了一張紙條,寫著「門下一同皆可解答」及村瀨的名字,村瀨希望有人能比關孝和更早解開這題。
但上面沒有答案。
沒有人在空白的地方寫字,沒有任何答案。無法呼吸的痛苦感一湧而上,春海表情扭曲,失去力氣,差點當場跪在地上。時間果然太短了,關孝和沒有來,他這麼想。御城棋隔天還可以再來一次,但如果那時還沒有答案,就得等上整整一年。
春海不再哀傷,反而抱著滿滿的恨意盯著那處空白。
仔細一看,他發現角落上有「,」和「一」的墨跡。
看來是有人想寫下答案,在猶豫時留下的痕跡。一定是哪個塾生想用半調子的心態挑戰這一題,一想到這裡春海心中就有股憤怒湧現,但發覺是自己在生悶氣後,他更沮喪了。
雙肩無力地垂下,春海轉頭看向剛才叫他的人。
阿延拿著掃帚站在那裡。這次她沒有把掃帚反過來,而是好好地拿著。臉上寫滿歉意,一副困惑著該怎麼說下去的模樣,阿延開口道:
「那個……關先生來過了。」
春海無力地一笑。
「嗯,是喔......」
頭正垂到一半,春海晚了一步才把阿延的話聽進去,他表情倏地認真起來。
「來過了?」
「對。」
「來過了……那為什麼……」
「他有試著要寫。」
阿延的右手從掃帚上移開,輕輕指向春海出的題目。
「他在那裡試……可是立刻就不寫了。」
春海再次看向那處空白。他盯著那個半調子的墨跡,彷彿要把它盯出一個洞來。關打算寫什麼?是這個奇怪的符號,還是沒有人知曉的什麼東西?怎麼會寫到一半就不寫了?
「為、為什麼?」春海哀求般地問道。
「這個嘛……」阿延越來越困擾的樣子。
「怎……怎麼可能!他居然寫到一半就不寫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那個……村瀨先生說……」
「什、什麼,他說什麼?」
「關先生是不是解不開呢?」
春海傻住。解不開?關孝和解不開?寫了那本稿本的「搶答先生」、一瞥即答的武士解不開?這些話在腦海中不停旋轉,但就是說不出口。
關孝和解不開。春海從沒想過這個可能性。他完全無法判斷自己該對這個結局發出「快哉」一聲,還是要感到愕然。照理來說,出了這道題的自己應該要為沒有人能解開而驕傲。事實上,遺題裡不也有好幾年都沒人解得了的題目嗎?春海試著這麼想,但就是無法接受。若是這樣,關為何會像要寫什麼卻只寫到一半?他是寫到一半發現自己錯了嗎?一瞥就能解開難題的男人會遇上這種事嗎?
「他是故意不解開的嗎?因為我不是門下的學生……」
「我覺得應該不是。」
阿延說得乾脆,然而春海怎樣都想不出其他理由。
「關先生他……」
阿延想繼績說下去,但春海搖搖頭,打斷她的話。
「沒關係,沒關係的。一定是我沒有那個資格,他是這個意思吧!」
繼續思考其他可能性只會讓他更痛苦,春海立刻這麼說,差點都要哭出來了。
「我想拜託妳一件事。在我回來江戶之前,可以請妳把這一題留在這裡嗎?或許有人會來解答……」
說不定關會改變心意。春海很清楚這樣的心思都寫在自己臉上了。他知道這樣拖拖拉拉實在很沒用,但就是想這麼做。
「您說等您回來是……」
「明年……或者後年。」
阿延睜人雙眼。
「您要去很遠的地方嗎?」
這麼說起來,他還沒告訴她北極出地的事。但話說回來,老中賜予他的公務不是可以隨便告訴別人的。
「沒錯。拜託妳了,拜託!」
幾乎就要對阿延行平伏跪拜之禮,春海不斷地拜託她。
「……我會轉告村瀨先生,但無法向您保證。可以嗎?」
這就是阿延回答的方式。若是這樣,就算被拒絕心情也會比較輕鬆吧,彷彿置身事外的春海這麼想。
「嗯,謝謝妳,萬事拜託了。」
春海低頭行禮後便飛奔而去。雖然他感到全身虛脫,但仍無法阻止雙腳越走越快。



即使受到強烈的打擊,春海仍順利地完成公務,其中一個原因便是哥哥算知的來信。關於春海想將安井家的棋譜用於上覽棋一事,算知尊重第二代安井算哲的意思。除此之外,對於埋頭在算術及曆術中的春海仍沒有疏忽圍棋公務,算知還誇讚他相當勤奮,同時算知也對老中交付工作給春海感到開心。信中所寫的一切都深深地感動了春海。
雖然覺得自己很沒用,春海還是鞭策著自己完成工作。
家綱大人難得地向老中們詳細評論這一手如何、這路棋怎樣。老臣們似乎都對年輕將軍表達自己的意見感到很高興。這次的公務就在這樣和睦的氣氛中結束。
之後,棋士們幫即將為公務啟程的春海舉辦一個小型宴會。總不能說自己對市井私塾還有留戀,春海不斷地擠出笑容,感謝大家。努力微笑的春海有點努力過了頭,笑到眼尾都抽搐了,十分疼痛。
耗盡所有體力,春海回到會津藩藩邸,站在太陽西下後的昏暗庭院裡盯著日晷的棒子,出神地想著到底為什麼,為什麼關孝和沒有寫完答案?他很想直接去拜訪關孝和,問出他的真心話。然而又覺得若是真這麼做了,好像會失去什麼。他怕得不敢這麼做。加上太過勞累,腦袋無法正常運作,只有無盡的無力感讓他的心一直往下沉。
「原來您在這裡啊,澀川大人。」
安藤來到眼前,一副等著結果揭曉的樣子。
「那道題目有什麼進展嗎?」安藤問道。
春海心中突然有種東西瞬間崩垮,發出巨大的聲響。他激動地說出結果,說出自己的想法,說出一想到就要這樣踏上旅程實在很丟臉,說到甚至捨不得換氣,他沒有流下眼淚,但說話的方式就像在泣訴一般。
夜裡的庭院寒冷至極,安藤維持著雙手環繞站立的姿勢,認真地聽著事情的來龍去脈。他邊聽邊抬頭望向天空,陷入沉思,然後看向日晷,又看向春海。
「我也曾試著解澀川大人出的題目。」
安藤像在為自己做開場似的,緩慢而沉重地說道。
「啊,是嗎……您覺得如何?」
「解不開。」簡直像是斷定一般。
「這樣啊……」春海無力地垂下頭。
安藤接著說:
「可以請教您一件事嗎,澀川大人?」
「好……想問什麼都行。」
「您是從術開始構思那一題,還是從答案開始?」
「我是從兩方面……」
春海告訴安藤:日月蝕交的分長,其實就是七和二十三的平方根相加後,以四去除所得的數字。七加二十三等於三十,這就是他執著於「七分之三十寸」而生的答案。但他不只單純地將七和二十三加總,而是將這兩個數字分別開平方後再相加,題目裡包含了他自己的鑽研和主張。安藤低唔一聲。從他的反應看來,他解不開不是單純因為題目太難。
春海心中的不安突然化做剌針,從身體內側扎向自己。
原本只是小小的剌針,但就在他看著安藤不解地低吟時,刺針似乎化做一道毫無間斷的剌波。周圍的寒氣倏地朝他逼近,他全身顫抖。不,應該說是過度的驚愕讓他的心臟彷彿就要因恐懼而凍結。
「難……難不成……安藤大人……我、我出的題目……」
安藤點點頭。他不是想讓春海更慌張,而是想讓春海冷靜下來。
「我還不能斷言,但很有可能……」
無法聽到最後,春海雙腳失去力氣,當場跪下。
「我想您先認真地思考一晚。明天再去拜訪私塾。雖然啟程前非常忙碌,但我認為您還是要好好地消除心裡的疑問。」
安藤不斷重複這句話,安慰著只差沒有在夜裡就往私塾衝去的春海。
如打寒顫一般,春海一路不停地顫抖,回到自己房間。他排好算盤和算板,攤開自己題目的抄本,試著在微弱的燈光下看著那道題目;但一陣猛烈的噁心感襲來,他不禁發出呻吟,差一點就要吐出來了。
無法直視那道題目,春海受不了了,只好選擇就寢。他也只能這麼做了。
隔天一大早春海就從床上跳起來。明六時的鐘聲不知從何處傳來。他急忙整理儀容,彷彿等下就要被宣判罪行一般。如果他接受現實的程度有七;那倘若自己現在的想法是對的,他不分青紅島白也要把那題從私塾的牆上撕下來的程度就有三十。這樣的想法浮現腦海,眩暈感和噁心感同時襲來。
春海提著燈籠走到庭院,他吃了一驚。天空雖然一片晴朗,但地上已是一片雪白。雪是什麼時候下的?為什麼非得今天下不可?春海離開藩邸,抱著刀走在積了有腳踝一般高的雪上,累得他都快哭出來了。他從未如此怨恨這副除了沉重之外毫無用處的雙刀。他一邊急著找轎子,一邊想把兩把刀都丟進護城河裡。就在他覺得說不定一不小心真會這麼做的自己很恐怖時,他找到了轎子。
春海始終很不安。一抵達麻布,他沒叫轎夫等他就直接往荒木邸衝去。之所以沒有叫轎夫等他,是因為不知道回來時會是什麼表情。
四周一片明亮,荒木邸大門敞開。春海拖著雙刀穿過門,朝私塾走去。私塾的門關著,但一推就開了。
早晨的日光照亮玄關的牆壁,自己出的題目就貼在牆上一角,映入眼簾。
春海搖搖晃晃地走向題目。意義不明的符號孤伶伶地被留在空白處。
不,這些符號的意義已經真相大白了,春海的意志消沉到最低點。
是「無」。「,」和「一」是寫「無」字寫了兩劃便停下的痕跡。
「無術」,關孝和打算這麼寫。
術不存在。換句話說,這題無法解答。
仔細一看,春海才發現題目上的「七分之三十寸」旁邊畫了一條淡淡的線。繼續看下去,大小方界旁邊也有畫線。春海瞪大雙眼,用力到幾乎要把眼珠子從眼窩裡擠出來。
首先,這一題的病根正是自己堅持的數字。他太執著於數字了,導致他做出一個現實並不存在的圖形。基本上,這樣的圖形只存在於理念中,完全沒有誤差的圖形並不存在於現實。若是要將誤差完全摒除,就必須把線的長度剝奪到最低,把點的面積也剝奪到最低;但這種事是不可能的。
然而,又只有在想像線沒有長度且點沒有面積時,才能建構起複雜的算術。也就是說,算術是映照這個世界的鏡像。唯有透過不存在於現實的鏡像,才能看見數理這種肉眼不能見的東西。
只不過這個圖形也完全悖離這個思考。
第一,列式計算後,會得到正數及負數多種解答。算術題目偶爾會出現複數個解答,這樣的情況近來已經廣為人知,但這些題目會被稱為「病題」。「一問一答」才是算術的權威。
第二,這一題的術本身就有矛盾。春海準備的答案中,大小正方形的邊長比可以是奇數或偶數,邊長比就是如此。然而真正在計算大小正方形的邊長比時會發生些許矛盾——
大正方形的邊長等於小正方形的對角線,這是偶數;但單純小正方形的對角線卻是奇數。這兩個條件必須同時成立。是奇數也是偶數?越在術上費功夫就越會發生這種情況。這是完全的矛盾。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呢?
「您是從術開始構思那一題,還是從答案開始?」
安藤的話如雷鳴般在春海腦海裡迴響。春海出題時,確實有一半是倚賴事先決定好的答案。他很清楚這一點,關也明瞭。但關和春海不同,他一眼就看穿了。因此才會打算寫下「無術」,可是又顧慮到出題者春海。在算術遺題中,有些題目是故意出成無解,讓答題者看穿這題「無術」。如果春海出的是那種題目,那「無術」就是「明察」。然而若是春海搞錯,相信有答案才出了這一題,那麼關就等於是在私塾所有人面前嘲笑春海,因此關才會在寫了「無」兩筆之後就停筆不寫。如此一來,不論春海是刻意出這種題目,還是出錯題目,關都可以婉轉地告訴春海這一題「無術」。真是可恨的體貼。春海反而希望關能用掉所有空白,大罵這一題出錯了。
「疏忽解術者亦為算學之異端(旁門左道)。」春海感覺關寫在稿本上的這句話似乎在空白處隱隱浮現。
他沒有解術就出了這道題目。不僅讓它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甚至還把它獻給神明。自己玷汙了算術,讓算術蒙羞,更對不起出了「七分之三十寸」原題的村瀨以及漂亮答出這一題的關。從旁插隊的愚蠢傢伙糟蹋了一切。什麼叫勝負,什麼叫術理。這就是異端之人,沒有人期待的愚蠢傢伙自以為是地演了一場鬧劇。
「唔啊——」
如脊椎被壓碎般的痛苦呻吟從體內爆發出來。
春海扯下題目,亂七八糟地將它揉成一團,用雙手按在胸口上。這麼做的同時,他其實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他只想趕快離開這裡,裝做這個愚蠢的題目從未出現。然而他卻跪倒在如冰一般寒冷的玄關,盯著原本貼著題目的空白牆壁,無法動彈。
切腹吧,他突然這麼想,他做得到。要切一字形也好,十字形也可,米字形也罷,他願意把自己的肚子劃得碎爛,然後死去。
春海左手握住揉成一團的紙,試著只用右手把脇差從刀鞘裡抽出來。
通常是先將刀刃微微拉出後,再抽出刀。如果想只拉扯刀鞘就抽出刀,實在很危險。
然而春海根本沒有想到,只覺得連刀都在嘲笑他。經過一陣纏鬥之後,他還是把刀拔了出來,卻因為反作用力整個人倒在地上。一邊耳朵聽見自己側臉撞上冰冷地面的聲響,另一邊耳朵則聽見一個壓抑著情緒的聲音。
「您……您在做什麼啊?」
是阿延。上次的掃帚又被倒著拿了,阿延表情畏怯的低頭看向倒在地上的春海。
「我……我想切腹。」
春海坦白地說。阿延當場臉色大變。
「您以為是誰在打掃!」
被阿延這麼劈頭一罵,原本就已經快哭出來的春海表情更加扭曲。
「我、我找不到其他方法……」
春海一邊搖晃著刀子,一邊就地跪坐,以啜泣般的聲音哭訴。
「請不要那麼做。您辦不到的,剌下去之後您就無法動彈了。」
確實是武家的女兒才會說的話。事實上,就春海的臂力而言,就算他能將刀刃剌進自己肚子,能不能切開肉還是個問題。
「我父親說過,現在連武士都沒有幾個人能漂亮地切腹了。來吧,快把刀收起來。要是被我父親看到,他可能會開心地說要替您介錯①⑦。在您切腹之前,腦袋就已經被砍下來了!」
阿延邊把掃帚翻正邊說。聽到阿延這番威脅,春海十分沮喪,咬著下唇,雙眼盯著刀刃。他也覺得自己辦不到,磨磨蹭蹭地想把刀收進刀鞘,刀尖歪了,直接剌進他握住刀鞘的左手拇指和食指之間。
「啊,好痛!」
雖然剌了進去,但傷口沒有出血。他慌張地揮動左手,完全不像剛才想切腹的人。原本左手緊握的紙就這麼鬆開。
「這是什麼?」
「呃、呃,那是……」
「危險!快把刀收起來。」
「唔、嗯......」
春海好不容易把刀收好,阿延撿起掉落一旁的紙,在他面前攤開。
「這不是您出的題目嗎?您自己撕下來的嗎?」
「嗯……」
「您到底怎麼了?」
「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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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⑦介錯:為切腹者斬首,免除其痛苦。

「咦?」
「大錯特錯,想要出題的想法就是錯的。」
春海坐在地上,一口氣說完關為何不寫下答案的原因。阿延似乎也知道「病題」這個訶,她似乎不太理解春使用的術具體而言有何矛盾,
「就算錯了,您還是可以重頭學習,再次出題啊!」
阿延毫不在意地說。即使春海已經表明這是他竭盡心力出的題,阿延八成也會說一樣的話吧!
「我……我還有資格嗎?」
「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因為您沒有加入我們門下。」
阿延直言不諱地說出不留情的話。
「可是村瀨先生允許您出題,應該就是認為您有潛力,所以才會連我都被拖下水。」
「對……對了,我還得把那塊繪馬處理掉……」
「您要把已經獻給神明的東西處理掉?我看您乾脆在繪馬被燒毀之前就讓它放在那裡被大家恥笑,然後臥薪嘗膽再出一題,如何?」
「嗚……可是……」
看著頹喪至極的春海,阿延突然壓低聲音嘆了一口氣說:
「我就偷偷告訴您好了,我也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出題,」
春海瞬間呆住。
「出題?出給……關大人嗎?」
「是啊!」
阿延瞪了春海一眼,好像是在問他:「有什麼不可以?」
「可是當我看到關先生讀著您的題目時的表情,我就不再那麼想了。」
「表情?」
「關先生笑了,似乎非常高興的樣子。」
阿延說完,居然也露出微笑。自從他們在金王八幡偶然相遇以來,這是阿延第一次對春海笑。這個微笑和這句話都讓春海呆住了。
「他笑了?」
最初春海以為關是在嘲笑他出錯題目,不過「非常高興」又是怎麼一回事?
「我有問他為什麼笑。」
阿延蹲下,把視線調成和春海同個高度,露出一個有點寂寞的笑。
「結果關先生說,這是他至今看過的題目中,最喜歡的一題。」
春海像個笨蛋嘴巴張得開開的。
「喜歡......為什麼?喜歡哪裡?」
「您自己去問他。」阿延突然生氣起來。
「我沒有臉去……」
春海話說到一半,就在阿延的怒視下閉嘴。雙腳冷得快要凍僵,他感覺自己正在慢慢縮小,變成一個毫無意義的存在。他不想再聽任何一句話,只想就這麼消失。然而,他心頭卻微微浮現另一種完全相反的情緒,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阿延剛才說的每一個字他都十分在意。自己出的錯誤題目到底有什麼地方讓關開心?只有一個辦法可以知道。就當未來一年是為了尋找它的旅程吧,依照阿延說的,重頭學習,回到初衷,重新檢視疏忽瞭解術的自己。
剛才還在哭的烏鴉現在已經笑出來了•這句話劃過春海心中某個角落。
「就......就一年。」
態度一轉,他振奮地說道。
「拜託妳了,就等我一年。」
「我嗎?」
「嗯。我一定會再次出題,一定。我要把那一題貼在這間私塾......就貼在那面牆上。」
「沒有必要要我等吧?」阿延一臉認真地拒絕道。
「拜託妳了,請當我的見證人。求妳了,拜託。」
春海不顧她的拒絕,不斷重複同樣的話。阿延面有難色地看著春海——
「就一年喔!」
一會兒後,她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說道。
「不過呢……在那之前我就先幫您保管了。」
她故意高高舉起被春海揉成一團、寫著那道錯誤題目的紙。
「唔……」春海呻吟。
「萬事拜託妳了。」
他誠意十足地低頭行禮後,使勁站起來。早已凍僵的膝蓋發出奇怪的聲響。春海腳步搖搖晃晃地朝屋外走去,忽然又回過頭。
「話說……為什麼妳不想出題了?」
「不知道。」阿延臉色一沉回答道。
「在地上切腹這種事,下次請去別的地方做。」
「嗯,抱歉。」
春海認真地點點頭。
「真的很謝謝妳,我先告辭了。」
他再次低頭行禮後便快步離去。
「就一年喔,我不會多等的。」阿延再三強調。
「澀川先生這個人真教人期待呢!」
村瀨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阿延背後,讓她嚇了-大跳。
「您醒著嗎?」
「被他那樣一吵當然會醒過來,我看府邸裡所有人都聽到了。」
說完後,村瀨仔細地端詳阿延,接著看向春海留下的鞋印。
「妳要嫁給那個人嗎?」
阿延露出吃驚的表情,眨眨眼,接著大笑出聲。
「村瀨先生,您就是特別會講這種奇怪的笑話。」
村瀨什麼也沒說,只是聳聳肩。
天地間彷彿沒有他的安身之處,春海無力地走在純白的雪上。
抬頭仰望,天空那麼遙遠,一片朦朧。
「我想和您一決勝負。」
道策刺進他心底的話再次浮現。
「我也是,道策。」
春海吐一口白氣,吸了吸鼻涕。
「我也跟你一樣。」
他一邊哭,一邊硬是撐著一口氣,拖著冰冷到失去知覺的雙腳往前走。
二十二歲的春海還不知道,接下來將有一場遠遠凌駕於此的巨大對決等著他。不過此刻他連自己的情緒都無法應付,只能沮喪地在這澄澈晴朗的藍天下,迷惘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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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北極出地



一趟幸福洋溢的旅程。不管怎麼看,這趟旅程都非常非常地愉快。
寬文元年十二月朔日。
明六時前,在礒村塾被失敗擊垮的春海套上旅行裝扮,以彷彿要踏上黃泉路、陰鬱無力的腳步離開會津藩藩邸。
事實上,這時他還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在世上徘徊的亡靈。
沒有任何事物能支撐他的心,更沒有能讓他振作的動力。飽受羞恥與自責的鞭笞,他的雙眼下方浮現深深的黑眼圈,臉色也樵悴慘白。府邸的守門人看到他非常擔心,他們以前看過一些品性敗壞的藩士以春海現在這副模樣出門,之後便脫藩不知去向。不知道自己究竟回答了守門人什麼,春海邊走邊搖晃著燈籠,離開府邸。
目的地是位於永代島的深川八幡樣,也就是富岡八幡宮。德川家尊拜源氏的氏神八幡大神,其中來自相模神宮的這座是江戶規模最大的。為了公務必須踏上漫長旅程的人們多半會到此祈求平安。
春海搖搖晃晃地來到神宮境內時,北極出地觀測隊的隊員大多已經到了。其中兩位老人像是要給隊員做榜樣一般,文風不動地站在神宮前,盯著隊員的集合情況。
其屮一人名叫建部昌明,這位老人是觀測隊隊長,而且已是六十二歲高齡。
他來自為德川將軍家做文書工作的右筆①家系,是位受人敬重的旗本。他的祖父是御書法傳內流的始祖建部傳內,因此他不只繼承祖父的一手好字,更以擅長算術及天文曆學出名。建部嚴謹地安排此次觀測的所有計畫,肩負起事業成敗的重任。臉型稍顯瘦長,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彷彿要是有人遲到,他就會拋下那個人出發。
另外一位名叫伊藤重孝。觀測隊副隊長,五十七歲。
頭髮剃得乾乾淨淨,一身僧侶裝扮十分瀟灑。但他其實不是僧侶,而是御典醫②。御髮番毎天早上幫將軍大人綁頭髮時,御典醫必須為將軍大人把脈,伊藤便是其中之一。此外,伊藤也負責幫將軍大人準備房楊枝③及牙膏,方便將軍大人起床刷牙。也就是說,將軍每天早上最先放入嘴裡的東西是由伊藤負責,由此可知他在城裡多麼受人信賴。除了醫術之外,伊藤也擅長算術及占卜,據說他是自願參加觀測隊的。他的臉頰很飽滿,氣色很好,還掛著一個打從心底期待這趟旅程的笑容。
這兩人的年齡就算去隱居也不奇怪。觀測隊必須花上很長一段時間走遍日本五畿七道④,居然由這兩位老人擔任隊伍的領導,春海十分訝異。春海被派去輔佐這兩人,只要是他們吩咐的事,不論是什麼,春海都要記錄下來。
不過,這個組合還真奇妙。春海一邊向兩人問候一邊想。
對許多在城裡工作的人而言,同時負責數項工作的「兼任」情況很常見。但為了觀測北極星,這支隊伍集結了書法家、醫師以及身為棋士的自己,總有種不太協調的感覺。換句話說,這也證明了天文之術這個領域在江戶以外的地方仍未成熟。
不久後,所有隊員都到齊了。
除了春海一行人之外,還有下級官吏、被稱為棹取的中間們,以及搬運各種觀測工具的僕役,一共十四人的隊伍一人接著一人走向社殿,舉行啟程儀式。
建部在最前面,恭敬地奉上寫著「祈求本次公務順利完成」的紙和奉納金。宮司為隊員們祈求神明保佑,每位隊員也跟著祈禱一路平安、任務順利達成並喝下御神酒。如果現在如亡靈般的自己喝下了御神酒,是不是會被神明驅趕而消失無蹤呢?春海非常認真地思考這個可能。不,他根本就希望自己可以就此消失。只是就算真的喝下去,也只有胃會變暖和一些而已。
建部宣布出發,十四名隊員離開神宮,走上被雪覆蓋的泥濘道路。
首先,他們要走東海道到小田原。幕府的御用飛腳三天就可以從江戶跑到京都,但觀測隊一行人自然不可能用那種速度前進。即便如此,體力已經耗盡的春海還是覺得已經夠快了;事實上,他對於大家要用這種速度前進感到不知所措。
原因出在健步如飛的建部及伊藤。他們平常應該也是以轎子代步,但兩人此刻快步前進的模樣完全讓人感受不到他們的年齡。
隊伍後方有一台轎子跟著,裡面是空的,這是為了搬運病人或傷者到最近的客棧而準備的。轎子後方還有醫師跟著,一路上也會有其他醫師來輪班。

────────────────
①右筆:掌管文書及製作紀錄的武家。
②御典醫:為將軍家和大名們診療的醫師。
③房楊枝:古代的牙刷,多用柳或竹製成。
④五畿七道:日本古代,皇居所在的京畿區域内有五國,外有七道,類似今日的行政區。

一行人以規律的步伐前進。這趟旅程的進度是每天必須步行五里⑤至七里。
春海曉得這一點,再說他也是年年往返京都和江戶的人。只不過,對當時精力盡失的春海而言,這樣的行進根本就是苦役。
他把腰上的太刀交給一名中間,身上只留一把脇差。這是他唯一可以想到的自救方式。太陽在不知不覺間升起,融雪把地上弄得一片泥濘。他好幾次都想拜託隊員讓他坐轎子,但那是送病人或傷者回去用的。話說回來,要不是因為有那台轎子,他也不會有這樣要求的衝動。
在精神這般不堪的狀態下,還要負責如此累人的工作,運氣也未免太糟了。自暴自棄的春海壓抑著想要耍任性的心情,繼續前行。不過,一支隊伍排成一列、毫不紊亂地筆直前進,其實能帶給人一種被強制而生的興奮感。不知不覺間春海開始不再多想,忘我地前進。在眾目睽睽之下貼出誤問,還將它獻給神明,這令人悔恨的記憶不時會從天外飛來,狠狠刮著他的心,但這樣的痛楚也在行進中逐漸麻痺。中午過後,為了讓眾人吃點東西,建部下令讓隊伍暫停一會兒,然而春海卻想繼續走下去。
建部和伊藤都很寡言,吃飯時只交談了一兩句,除了指示手下做事之外,兩人幾乎沒有一般的對話。這對春海而言也是一種解脫。大半個腦袋仍處於停止狀態,他眼神茫然,連觀測隊隊員和路上的樹木都分不清楚。在這樣的狀態下,怎麼可能和其他人對話。他隱隱看到建部和伊藤兩人在紙上記下什麼數據,但並未對此產生任何疑惑。
一行人很快再度出發,默默前進,直到太陽西下。
天色暗下前,在前方探路的下級官吏回到隊伍,告訴建部宿營地的位置。不久後,村役人⑥也來和建部討論宿營的準備事項。
為援助這次北極出地的事業,幕府事先派人到觀測隊會造訪的地方勘查,各藩及各村也不分晝夜地準備文書,好讓這些先遣部隊能進入道中各個宿營地。
他們是受幕府之令工作,所以除了村役人之外,町奉行和各藩派遣來的隨行者也隨同觀測隊前往宿營地。
春海來到宿營地頓時怔住,還以為要打仗了。良好宿營地的第一要素便是一旁有適合觀測天象、視野良好的場地。但當春海抵達時,這塊場地四周已用該藩的幔幕圍起,架起營火,更有藩士四處巡邏。
這麼做是為了讓各藩知道他們是在執行公務,同時也為了遵守保密公務的原則。但最重要的目的是確保隊員們的安全。由於天象必須在夜裡觀測,他們得做好萬全準備,如此一來就算是山賊也不敢靠近。
春海覺得自己被丟進和自己最沒關係的軍事用地,他不安地幫忙大家做觀測前的準備。
中間們拉起測量距離用的間⑦繩,一邊喀啷喀啷地搖著鎖鏈,一邊選定架設觀測工具的地點。僕役們也各自拿著奇特的工具在為觀測做準備。
一行人將指南針安在手杖前端,這便是後世所稱的「彎窠羅針」。他們使用這種可以在各種傾斜面上正確測量方位的工具來修正方位的誤差。每隔十間立起一根竹竿做為標記,竹竿上黏著好幾片名為梵天的紙片。還使用小象限儀,也就是一種將圓劃分成四等分的扇形測定工具算出數值,再對照將傾斜度換算為平面的數值表,也就是所謂的「割圓算數表」,藉以修正傾斜度所造成的誤差。每樣事物都微微地剌激著春海那顆茫然且沉眠的心,他隱約感覺到一股和隊伍沉默行進時不同的興奮感。

────────────────
⑤里:約為三•九二七公里。
⑥村役人:管理村裡行政事務者。
⑦間:量詞,一間約為一.八公尺。

當兩個非常巨大的木製器具組合完成時,興奮感更是急速膨脹。在村役人的幫忙下,他們架設起可以推算出連接南北子午線(經線)的子午線儀。立起兩根木頭柱子,在其間拉起繩子,確保柱子能維持正確的角度。一行人為f觀測星星來到子午線上中天的位置,架起彷彿能用來蓋房子的巨大木頭。完全不知天測為何,只因為這是公務而來幫忙的村役人和藩士們在架起子午線儀後,也對這奇異的器具發出驚嘆。
這一幕在春海心中掀起一股翻騰。他感覺自己的胃比出發前喝御神酒時還要溫暖好幾倍,甚至微微發熱。
除此之外,眾人還在子午線儀的橫木上立起一根大概有春海三倍高的柱子。繼續在這根柱子上架一座大象限儀,這個呈現四分之一圓的扇形器具十分巨大,春海伸長雙手也碰不到邊緣。
如此架勢十足的工具確實很適合用來觀測天象,彷彿伸手就能觸碰到星星。
眼前這些算術結晶的豐富程度遠遠超越春海學過的一切。比起這個,春海在會津藩藩邸立的日晷簡直形同兒戲。為了能邊觀測星星邊讀取刻度,象限儀上也放了最少量的燈火。各種方便在夜裡觀測星象所用上的創意完全占據春海的雙眼和心。在不懂的人看來,這個工具不過是個巨大又粗糙的無用之物,但春海知道它是累積了多少美麗的算式才建構出來的。他忍不住一邊假裝幫忙設置,一邊到處摸、到處看。
「安井先在、安井算哲先生。」
突然有人從背後叫他,春海回過頭。和建部一起坐在子午線儀下的伊藤正朝他招手。地上鋪著緋紅色的毛毯,放著火缽,兩人手上都拿著燈。幔幕配上營火,奇異的器具配上緋紅色的毛毯,兩個老人坐在這幕光景中,看起來就像住在令人神往的仙境裡的仙人。
「請問有什麼事嗎?」
春海拿著做筆記用的本子快步向前,建部表情嚴肅地遞給他一張紙。
「到我們後面等著。拿這些數字去對照天測值,把它們記下來。」
「好……」
不知道這麼做有何意義,春海看向手上的紙。
紙上寫著「三十二度十二分二十秒,建部」和「三十五度十分三十一秒,伊藤」。
春海立刻看出這是北極出地的數值。但他們倆是何時觀測的?春海原本猜想是兩人頭上的子午線儀上還裝有小象限儀,但他四處都看不到類似的東西,反倒發現兩人身旁各有一個看似經常使用的算盤。明明是要觀星,為何會用到算盤呢?春海感到狐疑。
「快快快,太陽就要西沉了。」
臉上掛著笑容的伊藤不斷催促他,春海繞到兩人背後,很有規矩地跪坐在緋紅色的毛毯上,接著把建部交給他的數字記在本子上。
建部和伊藤盤腿而坐,拿著燈,雙眼直直盯著天空。
「終於要開始了。」
「終於要開始啦!」
建部一本正經地說道,伊藤則是很高興的樣子。
「真是等了好久。」
「真的好久啊!」
看來為了進行這次的事業,兩人都投注了不少心血。春海從他們的語調裡聽得出來。
「星星!」兩人突然異口同聲地大叫,春海嚇了一大跳。
天上確實有星星散發的微弱光芒。接著,他們在天空正中央看見北極星。
「開始天測,準備象限儀!」
建部以驚人的音量發出命令。
三名中間細心地調整巨大的測量工具,輪流觀測星星。
三人分別測得數字,若三位的數字不一致,就必須重測。在不平坦的地面上操作如此巨大的工具進行精密的測量是一件非常辛苦的工作。
但他們不愧是觀測隊隊長挑選出來的人。其中有位名叫平助的中間,簡直就是「冷淡」這兩個字的化身,所有作業都是以他為中心。
春海差點就要以為平助是啞巴。因為無論跟他說什麼,他都只回一聲「嗯」。說沒禮貌是很沒禮貌,但他總能發揮遠勝於他人的耐力,默默地完成工作。也因為這樣,他長年受建部家重用。
平助一聲不吭地用俐落的手勢做出指示,巧妙地觀測天象。其他人遵照他的指示工作,手腳也都非常俐落,以他們的技術,大多只要測量一次就能得到一致的數字,此時也是立刻就測得了。其中一人將數字寫在紙上,遞給平助。
「嗯。」
平助快步走來,把紙交給建部。
「唔……」建部發出奇異的低吟聲。
「呵呵呵。」伊藤高興地笑了。
春海從兩人身後探頭看那張紙。

三十五度十八分四十四秒

上面這麼寫著。
「來來來,安井先生,快記快記。你看我的數字,連度數都是正確的呢,你看。」伊藤歡天喜地地說,春海只是眨眨眼。
「什麼,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建部低聲哀號,沒有拿燈的那隻手握緊拳頭在空中不停地繞圈。眼前這個人是出發時那個表情嚴肅的男人嗎?春海懷疑自己的雙眼。
「竟然差了三度,真想去跳海啊!」
在天測中,一分的差異就等於地上半里的差異。若是差到三度,就等於差了從這裡到遙遠南海正中央這麼遠,所以建部才會這麼說。春海也懂,但他們接下來說的話卻遠超出春海的想像。
「怎麼會這樣……一定是步測在哪裡出了大錯。」
「步測?」
春海下意識地說。也就是說他們有在計算步數,但究竟是從哪裡開始的?春海瞬間感到混亂,不過他知道答案只有一個。
「難不成……兩位從江戶就開始數了嗎?」
「嗯。」
「是啊!」
看到建部和伊藤理所當然地點頭,春海感到愕然。不只是建部,連伊藤也從江戶就一路計算步數算到這裡嗎?
究竟為什麼?春海終於明白放在兩人身旁的算盤有何意義。
「兩……兩位是靠步測和算術來預測北極出地的嗎?」
「嗯。」
「嗯。」
與其說理所當然,他們回答的語氣簡直就是天真無邪到了極點。
他們其實是還沒長大的少年,只是臉上長了滿滿的皺紋而已,春海起了這種錯覺,不知為何全身一震。他感覺體內令人厭惡的污濁之氣一口氣被排出體外,新鮮的空氣進來。這正是息吹。有生以來他第一次感覺心魔被驅走,心靈得到淨化。這兩個完全不知情的前輩讓他有了這樣的感覺。
「我們得盡量多觀測一些星星。」
為了調適內心的不甘,建部拍一拍膝蓋,下令要中間們繼續觀測恆星。
除了不動的北極星之外,還可以藉由觀測各個星球和星座來增加天測的準確性。這是非常細腻的觀測方式。
「說到星座,要用二十七宿還是二十八宿呢……」
伊藤沉思般地低語後,看向春海。
「你覺得呢,安井先生?」
「嗯……我認為推算曆日用二十八宿比較不會出錯。」
建部聽了也跟著點頭。
「二十七只能用三和九除盡,但二十八可以用二、四、七除盡,比較適合用於天測。」
建部說道,春海記錄。接著伊藤若無其事地說出讓春海大吃一驚的話。
「對了對了,下次安井先生也來試試吧!」
「唔……試試的意思是……」
「用算術預測下次的北極出地。」
建部漫不經心地丟出這道命令,春海非常驚恐。
「可、可是……我的算術還完全不成氣候……」
方才剛被沖淡的恥辱與痛苦又重新襲來。把那個愚蠢的誤問放到眾人面前獻醜的自己……自我否定的感覺再次漲滿胸口,春海覺得快要哭出來了。
「你在說什麼啊,這種事情若不是偶然的幸運,怎麼可能輕易猜中?」建部乾脆地說。
「沒錯沒錯。簡直就是困難到讓人束手無策啊,我也沒有猜中的自信。能猜中度數真是太令人高興了。」
伊藤呵呵笑地看向建部,建部則用力哼了一聲。
「這塊地,也就是現在這個地點的緯度已經出來了。明天我們一路上都會測量,準確度會隨之提升。你別客氣了,安井算哲,就用你的術式打倒醫師大人吧!」
「唉呀呀,有那麼簡單嗎?我可是比右筆大人還準確了三度呢!」
「唔……你就等著看我下一次的表現吧,伊藤大人。度數已經出來了,正確推算出分的數值才是一決勝負的關鍵啊!」
「好,好,我可是很期待呢,對吧,安井先生?」
春海慌張地搖頭。
「可、可是我無論術式或解答都常常犯錯……」
「無妨,你大可盡心盡力交出一個誤答。」
「是啊,是啊,別客氣,儘管出錯吧!」
建部和伊藤接連說道。他們兩人散發出可說是孩子氣的歡樂氣氛,將春海包覆住,就像在寒冷的冬天抱著火缽一般溫暖。
但同時他也十分困惑,他究竟該在什麼時候構築術式呢?他們的意思是要他邊走邊思考嗎?春海一邊想著一邊記下接連報上來的天測結果。他的腦海中有一部分已經開始盤算該怎麼做、要不要用哪個術式等等。
連續觀測會移動的星星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建部和伊藤都很有耐心,對大家下令就像在為大家打氣。只不過──
「唉呀……所謂的變老,就是不再覺得自己明天還可以繼續做下去嗎?」
建部如此低語後,宣布第一次的天測結束。與其說是廢寢忘食地工作,他更像個在反省因為玩不夠而熬夜的孩子。
一行人前往安排好的住處,春海熟睡到沒做半個夢,整個人都累癱了。
等他驀地醒來時,已是隔天早上朝五時。
春海起床後立刻套上旅行裝扮,打包行李。大家一起吃完早餐便一路走向下一個目的地。
這樣的行程還要持續好幾百天。即使腦袋這麼想,仍不覺得痛苦。除了單純走路能讓他忘卻因恥辱而生的苦惱之外,還有其他更勝於此的事物支撐著他。
正如建部所言,中間們率領的另一支隊伍會在行進時測量路程的距離。即便如此,建部和伊藤還是幾乎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走著,很明顯是在計算步數。春海在兩人背後看著他們行進的模樣,身子突然像昨晚那樣一顫,而且這個顫動似乎一直留在皮膚表面。就這樣走了一段路後,春海才頓悟這正是深刻感動所引發的漣漪。
隔天,一行人進行第二次天測。
和上次一樣,四周圍起幔幕,一行人在當地役人的協助下架起觀測工具。接著,建部和伊藤抱著火缽坐在緋紅色的毛毯上。
「來吧,安井算哲。」
「過來這裡吧,安井先生。」
兩人都在向他招手,春海逃不了。他們不讓春海看自己寫的數值,反而要先看春海的。春海完全不明白自己手上怎麼突然就多了一張寫了答案的紙。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的腦袋擅自組了術式。然而,不可否認這確實是他算出的答案。準備天測時,他知道自己一定會被建部點名,努力忍著恥辱帶來的痛苦,用算盤計算後把數值寫到紙上。對已經完全喪失自信的春海而言,讓其他人看自己的答案只會帶來更深的痛苦。
但建部和伊藤完全不曉得春海這樣的心情。

三十五度八分四十五秒

他們倆比較著春海的答案和自己的答案,不停地點頭。

三十五度四分七秒

這是建部的答案。

三十五度十分十二秒

這是伊藤的答案。
三人的答案並排在緋紅色的毛毯上,建部和伊藤兩人的雙眼就像想賴著要點心的孩子一般仰望天空,痴痴地等待星星出現。春海坐在兩人後面,一臉陰鬱地看著火缽中發出微弱劈啪聲響的炭火。
「星星!」兩人幾乎同時大叫,嚇了春海一跳。
「開始天測!」
建部意氣風發地下令。他為什麼能這麼有精神?春海有點不以為然。以平助為首的三名中間按照程序,互相核對數字。由於地面傾斜,他們必須更小心地修正並確認數字。接著,平助把寫了數值的紙遞給建部。春海可以感覺建部倏地停住一口氣。伊藤從旁窺探建部手上的紙,大大地吸了一口氣。在一段奇妙的間隔後,他用力地發出一聲怪異的「噗啊——」,彷彿剛從水面下冒出來一般。
接著,建部和伊藤突然轉頭看向春海。兩人雙眼緊盯著他,瞪大到駭人的地步,同時還散發出驚異的光芒。在如此強烈的注視下,春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真心地擔憂起這兩人會不會像狗或什麼的朝他一口咬來。
「結……結果如何?」
被兩人的氣勢壓倒的春海問。建部和伊藤沒有說話。建部倏地舉起手上的紙,伊藤體貼地用燈照亮那張紙。
三十五度八分四十五秒
這是中間們回報的天測結果。不知有何問題,春海愣愣地看著那個數字。
整整晚了一拍之後——
「……啊!」春海爆出走音的驚嘆聲。
「真是『明察』啊!」
建部啪地一聲將寫了數值的紙壓在毛毯上大叫道。
「完全正確,完全正確啊!」
伊藤也興奮地大喊。
「那個……」
春海還來不及回話,建部和伊藤便起身大聲喝采。大家都嚇了一跳,遠遠地看著這兩人。巡邏的藩士們聽到聲音也馬上飛奔而來,當他們看見歡欣雀躍的建部和伊藤,所有人都驚呆了。
但春海只是呆呆地席地坐下。他實在沒有力氣和這兩人一起站起來開心慶祝。不只這樣,他全身精力盡失,差點就要倒下。
眼前是兩個完全一致的數字。
「三十五度八分四十五秒」,自己的解答和上天的解答。真教人無法置信。不,春海甚至想問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真要追究起來,或許只是單純的巧合。測量距離、春海的術式和計算,全都不可能如此完美,多少會有誤差,所以他們才會準備這麼多關卡來修正誤差。基本上,這樣事先推算出即將要觀測的數字並不能讓他們得到什麼。只不過連春海也不得不承認這個答案背後的意義絕不僅是單純的巧合,自己肯定從上天那裡得到了某個了不得的東西,這樣巨大的念頭從他四周、從他頭上降下。
建部和伊藤似乎也是一樣的想法,應該說對於這個「明察」,他們比春海還高興。手上拿著燈的建部朝北極星不斷大喊萬歲。
兩人歡喜至極的興奮聲包圍春海。
「你是為星星而生的人啊!」
「這一定是神明的保佑!」
「不……我……」
「那個……怎麼可能是我……」
「有你和我們一起踏上旅程真是太好了。」
「為、為什麼我的答案……」
「真教人高興啊,安井算哲!」
「那個……」
「真教人高興啊,安井先生!」
「啊……」
春海無法呼吸,鼻子深處突然湧現一股熱氣。比喝下御神酒或看到天測工具的那一刻更強烈的溫熱傳遍全身,他的眼頭立刻受到感染,視野一片模糊。
「沒錯……」
春海虛弱地說道,但他很清楚自己滿面笑容。
「我高興得不得了……」
建部和伊藤朝天空發出非常高亢、不知是喝采還是放聲大笑的吶喊。
這聲音彷彿能撼動天地,聽起來十分舒暢,春海用力擦著眼淚看向星空。
上次天測時就已經見過這光景,出生於世後也見過不少次。然而此時夜空如此遼闊,星辰如此美麗,春海不禁屏住呼吸。人們明明每晚都能看到這麼美麗的事物,為何世上還會有所謂的苦惱呢?越是這麼想,春海越覺得不可思議。同時,「喀啷、鏗隆」小木板互相碰撞的聲音在腦海裡響起。那小木板正是繪馬,他在金王八幡看到的那些繪馬。第一次知道關這個名字時的感動如今再次鮮明地湧現。
「……我也可以嗎?」
立誓要出題給關的那天晚上,他對著稿本問的問題再次在他胸口掀起一股熱流。
春海專注地凝視北極星。他相信就是這顆名為天元的星星在保佑他,它一直都在,誰都看得到,只要抬頭仰望天空。
「即使是這樣的我……」
他一邊慢慢吐氣,一邊小聲低語。
星星不會回答,也絕對不會拒絕。這是自天地之始便高居空中、靜靜等著誰來解開它的一道題,一道名為天意的命題。



再也沒有人完全命中北極出地。
不過從那天開始直到回去江戶的數百天之間,春海確實因為這趟旅程重生了。
他在旅程中的每個目的地都得到息吹,任何細微小事或平凡風景都能讓他得到活下去的動力。為了連日連夜的天測,他們必須不斷地走,不斷地將自己從頭到腳浸在算術裡,不斷地窮盡耐心和勞力。這份工作確實很辛苫,但他沒再想過要放棄。應該說,等他回過神來,連自己曾想放棄的記憶都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春海一行人沿著東海道前進,在濱松分成兩隊進行測量,盡可能地減少誤差。建部、伊藤以及春海所屬的本隊繼續沿著東海道前進,另一支隊伍則往姬街道去。一般說的「姬街道」是指路段比較好走的中山道,但這裡是指氣賀街道,也就是前往御油的路。
他們在濱名湖畔進行天測,之後在路上和分隊會合。一行人在新年時來到熱田。他們在熱田慶祝新年,並去參拜以草薙之劍做為御神體而著名的熱田神社。除了祈求神器能為他們除去路上的阻礙,讓他們順利完成事業之外,這次的參拜還有其他意義。其實建部家的始祖正是日本武尊,因此對建部而言,這裡也是他祭拜祖先的地方。觀測隊把建部親筆寫的幕府命令、幕府給予他們的經費以及部分觀測工具獻給神宮。
待在熱田神宮時,春海發現自己的雙眼無意識地四處張望,似乎在尋找什麼東西。他立刻就知道自己在找什麼,他的雙眼自動捜尋起附近是否有獻給神明的算額繪馬。這一幕也讓他想起阿延;不是她想朝他揮下掃帚的憤怒表情,而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的微笑。
可惜他們必須立刻開始準備天測,沒有多餘的時間去問這裡有沒有算額繪馬,只有阿延的微笑一直留在他腦海中。話說回來,既然要回想,他應該想到關孝和,或在金王八幡看見的那些繪馬吧?心裡雖然有個問號,但春海不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反倒是他腦海中阿延鮮明的微笑,讓他在出發一個多月後,終於能下定決心面對那件一直被他延宕的事。
那天晚上的天測因為多雲而提早結束,春海將它打開。
雖然出發時他的心情有如亡靈,但打包時還是把那本稿本放進行囊了;春海親手抄寫的關孝和稿本。他打算再次挑戰這份偉大的算術結晶。打開稿本前,他原以為自己已經克服了誤問之恥,但其實沒有,迎面而來的恥辱感還是讓他發出痛苦的呻吟,不過這種感覺卻在讀稿本時一點一點慢慢地消失。
雖然熱田的天測因為多雲而受阻,但建部仍很有耐心地持續觀測,花了五天才得到詳盡的數值。繼續前進時,每天從天測結束到就寢前,熟讀稿本抄本已經成為春海固定的功課。
一行人沿路進行天測,順著伊勢灣前進,最後來到山田,也就是伊勢。他們做好天測的準備後,一同前往伊勢神宮參拜。
伊勢神宮是日本神社的本宗,沒有神階⑧,世人都極力頌揚它獨一無二的地位。因此除了祈求神明庇佑之外,大家都興奮地觀光起來。
被稱為內宮的皇大神宮裡供奉著天照大御神,被稱為外宮的豐受大神宮裡供奉著豐受大神。他們分兩天參拜內外宮,分別奉納祭品。
無論是參拜的儀式或程序,這座神宮裡的神氣深深地打動春海。「八百萬」⑨這三個字說得真好。神明存在於天地間每個角落,散發的神氣會隨陰陽變化,充滿世問。所謂「若有神明拋棄,即有神明撿拾」,這句話就是指星象輪轉,神氣轉變。當神氣衰退,就表示神明已經做好脫下舊殼的準備,和蛇脫皮後重生的道理相同。被這趟旅程引領前來伊勢的春海深切地感受到這一點。
神道溫和,而且完全肯定人生。連死亡在神道裡都是「成為神」的意思,他們不會否定任何事。「禊」的本意是「削身」,意指除去汙穢、展開淨化,不過不代表消滅汙穢,或為了維護社會清淨而滅絕被視為汙穢之物。除了驅趕理應被否定的事物並讓它消逝之外,神道不會為了維護權威而斬除任何事物。
即便是佛教傳入國內時,神道也沒有為了爭奪宗教威權而和佛教衝突,它就像一片無底沼澤,默默地將對方吞沒。當然,就算是這樣,還是會發生因奪權而起的事件。但這些事件也同樣受到神道溫和地肯定,將其視為一種更龐大的機緣,用如此曖昧不明的說法包裹這些事件。
就一個為了配合世間的龐大規模而不得不保持權威姿態的宗教而言,神道的理念可算非常稀有。這樣的信仰究竟是如何誕生的?春海總覺得不可思議。
江戶幕府的閣僚們、京都的公家們、寺院的僧侶們,春海所知的每位有權者似乎都在既有權威的驅使下,拚了命想維護並擴張自己的權勢;也許神道家們在這個層面上也一樣。說到神道,比起熱中布教到是非不分,春海更覺得它是一個可以自由地讓想要權威的人獲得並使用權威的宗教,宛如天地的恩惠一般。
春海此時其實正被捲入一場小小的爭奪戰中。建部、伊藤和觀測隊隊員們參拜結束後,不僅爭先恐後地購買伊勢神宮的神符,更搶著買今年的曆書:伊勢曆。
春海也在頒布所前努力地伸手大喊,買了自己的份。
伊勢曆是伊勢神宮的御師①◎頒布的曆書,它的權威性和遍及全國的高知名度讓它和伊勢特產的筷子、梳子、金飾及織品等同負盛名,非常寶貴。
當天傍晚不用天測,春海回到自己被分配的房間,已經許久沒有放鬆的他把伊勢曆當成消遣,度過安穩的片刻。此時曆書尚未印有難以理解的曆註,每個日期上都以細長的假名寫下當天的吉凶等大略情報。
話說回來,曆書真是個不可思議的東西。雖然全日本應該都在販賣相同的曆書,但從他拿到曆書的那一刻起,專屬於自己的時間彷彿也開始計時了。而讀著曆書的時候,他甚至覺得連曆書上的註釋都有專屬於他自己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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⑧神階:人們頒給神明的位階。伊勢神宮供奉的天照大御神是天皇家的祖神,地位崇高,故沒有神階。
⑨八百萬:神道中對天下眾神的總稱。意指神明極多且無所不在,並非實際數字。
①◎御師:寺院神社中負責引導並照料參拜者之人。

春海重看一次封面,確認手上的是寬文二年壬寅的曆書。
壬寅年是五黃土星。自己是己卯年出生,也就是一白水星。從十干十二支論星星,春海就能理解今年對自己來說會是怎樣的一年。他感覺一種如神諭般能做為每天生活指標的東西倏地出現,手上的伊勢曆更加強這個想法。
伊勢曆雖然可以在江戶買到,不過在參拜伊勢神宮後買伊勢曆有它獨特的意義。順道一提,江戶大多使用幕府公認的「三島曆」。這是位於伊豆國三島大社河合家所編纂的曆書,據說起源能追溯至源賴朝。由於這份曆書自古就使用木板印製,甚至有人將所有木板印刷的曆書都稱為三島曆,公信力和伊勢曆不相上下。
另一方面,許多人仍有頒曆是在京都發行後才流通到各地的觀念,就這一點而言,「京曆」至今確實仍是曆書的表率。幕府閣僚也不時會為了京曆與三島曆之間的些微差異,而議論究竟該用何者做為標準。
尤其是「大小月」。如果各曆書的大小月相異,勢必會造成非常大的問題。所謂大月是指一個月有三十天的月份,小月則是指一個月有二十九天的月份,十二個月皆被歸類成大月或小月。
若是大小月相異,便會出現某天在這本曆書是朔日,在另一本曆書卻是晦日的情況,導致特定的祭禮、年貢徵收以及商人每月付款、借貸利息的混亂。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生,幕府強制將三島曆做為標準,通常不再使用其他曆書。
話雖如此,除了知名度極高的曆書外,各地也有許多神社和商家在取得幕府的許可後,自行製作頒曆販賣。許多曆書都創意滿分,甚至在發行曆書後再製成略曆,並在封面及封底放上藥店或花店的宣傳,條件是各店家必須支付一筆金額。
從統一曆日、節日以及大小月這一點來看,這些曆書會被取締並不足為奇。不過只要還有人想要當地編纂的曆書,這些曆書就不會消失。
說穿了,曆書不僅是必需品,更重要的是,它還在每年固定的季節、在眾人之間傳播著「什麼」。
簡單來說,就是娛樂。即便是無法閱讀文字的人,也能透過繪曆享受曆書的樂趣。不只如此,曆書裡還常將大小月隱藏在圖中,讀曆就像解謎一般。正因為曆書是萬人共通的讀物,這樣的遊戲才能成立。
除此之外,曆書也是一種教養,一種信仰的結晶。列出吉凶,成為民眾選擇並決定各種日期的基準。可以說是映照萬人生活的明鏡、尺規,讓眾人確信天體運行這個巨大的現象可以讓生活「從昨天到今天,從今天到明天,不斷地延續下去」,這是上天的恩賜。
因此對發行者而言,頒曆更象徵著權威。
想到這裡時,春海已經完全忘了平時的規矩,躺在燈旁翻來覆去,感覺自己正在往不得了的方向思考。
也許曆書是一種讓眾人知曉世間權威何在的東西。
它是一種可以公然也可以私下用來比較江戶、京都及伊勢權威的工具。
好比所有人都可以自由討論並決定哪一個曆書更具權威性。不,實際上,只要曆書發行後,人們相信這是正確的,並且接受它,那麼極大部分的權威不就成立了嗎?
春海突然感到不安,他坐起身,把曆書放在榻榻米上,微微往後退開,環起雙手盯著曆書。他覺得剛才的思考裡似乎隱含著什麼危險的警訊。不,事實上他肯定那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並確信絕不是能輕易說出口的。到底是什麼事如此危險?他下意識地歪過頭時,背脊突然升起一陣涼意。
權威的所在—換句話說,人們不正是把德川幕府當成絕對的權威在崇拜嗎?天皇所在的京都、神明鎮坐的神宮、尊崇佛祖的寺院、配置五畿七道的藩體制——四處都有人們可以自由決定權威的空間,而且這樣的空間鐵定誰都無法壟斷吧?
春海身為德川家的棋士,不僅認識許多優秀的幕府閣僚、見過無數次江戶安平治世,還日日感受到江戶城如泰山般的威嚴,會有這種想法其實相當驚人。
但同時,他不僅年年往返京都和江戶,更與神宮、公家以及寺院僧侶廣泛交流,因此會聯想到這一點也很白然。
春海凝視曆書片刻後。
「算了算了。」
精力一點一點地流失,他深深嘆一大口氣,彷彿足以吐盡肺裡所有空氣。
結束象徵吉祥的新年參拜後,怎麼就思考起這種愚蠢的事。春海突然覺得自己平常實在是個不會多想的隨性傢伙。其實是因為從江戶出發後,他已經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放鬆了,所以心裡才會一直冒出這些沒有意義的胡思亂想。
春海重新整理好心情,拿出稿本而非先前的曆書,攤開算板,把算籌放在一旁,專心研究起關孝和洋溢著驚人才氣的算術題目。這麼做時,他自然而然地想起阿延的笑容,感覺自己終於要回應她要他臥薪嘗膽、重新學習的建議。這趟旅程中,他一定會再次出題,這種不知是決心還是預感的念頭在他心裡浮現。
「快點快點!」
此時,建部的聲音從房外傳來。
「沒有燈啊,建部大人。少了燈,我這雙老化的眼睛看不見啊!」
伊藤的聲音接著響起。
「真該死。」
啪噠啪噠的腳步聲剛離去,馬上又拉高音量踅了回來。
春海拿著稿本,起身打開房門。
「請問發生什麼事——」
建部和伊藤馬上以猛烈的氣勢衝到春海房門前。
「是月亮,安井算哲,是月亮!」
「月亮缺了,缺了!」
他們一陣叫嚷讓春海愣了一下,他急忙回去拿燈。
接著,另一隻手還拿著稿本的春海一邊小心翼翼地不讓燭火熄滅,一邊連忙追上已經往庭院跑去的兩人。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中間們也跟著探出頭來,跑在兩人身後的春海確切地看到這一幕。不是星星,是月亮,而且還不是常見的景象。
「四分半!」
建部大聲宣布。春海迅速把稿本和燈遞給伊藤,一邊記下數值和形狀,一邊眺望鮮明可見的美麗月蝕。
三人一動也不動地看著月蝕。當雲朵飄過來快遮住月亮時,三人同時發出不成聲的低吟。一會兒後,雲朵緩緩飄離月亮,月亮欠缺的部分慢慢減少,不久便恢復原本的皎潔。
「呼——」三人一同吐出積在胸口的氣。
「你們可以回去了。」
建部一邊把平助等中間們趕回去,一邊把夾在腋下的文件拿出來從頭翻到尾。
「沒有一個預測到二分(十分之二)以上的蝕。」
「怎麼會這樣......」
伊藤壓低聲音說道,他朝春海點點頭,春海把建部剛才的話記錄下來。
接著他才發現建部手上的文件正是各地的頒曆。
除了剛買到的伊勢曆,還有三島曆、京曆、薩摩曆和會津曆,似乎是在旅途中買的。除此之外,還有其他春海從沒見過、裝訂十分花俏的頒曆。
最後一本是建部自己的稿本,他邊打開稿本邊露出奇妙的表情。
「……看來日期確實是慢了。不,是已經慢了沒錯。」
伊藤的聲音越壓越低。
「慢了一天吧?」
「不,可能已經慢了兩天。」
「什麼……」
伊藤倒吸一口氣,建部則用彷彿他最恐懼的天地異變就要來臨的眼神仰望天空。不明就裡的春海不知道該記錄哪些話,拿著本子和筆茫然地站在原地。
「曆書上的日期慢了?」
像是神啟驀然閃過一般,春海不自覺地說出這句話。但這絕對不是好事。春海突然感覺自己稍早自覺愚蠢而沒有認真看待的那個可怕想法又再次斷斷續續地浮現。
不知建部和伊藤是否和春海一樣感到恐怖,他們突然回過頭。
「噓——」兩人異门同聲地指責春海說話太大聲。
「……對、對不起。」春海立刻壓低聲音。
「所謂『慢了』的意思是……」
春海再次詢問。建部和伊藤交換一個眼神,像在揣測現在是否能向他說明原因。
「安井算哲……如果你聽到『今天其實是後天』會怎麼想?」建部反問春海。
這個問題超乎春海的想像,太過異想天開,春海只能雙手拿著紙筆呆愣愣地張著嘴,一時半刻說不出話來。
「怎、怎麼會有這種事?」
回答問題之前,春海又丟出另一個問題。他的聲音因為過於震驚不斷地顫抖。
伊藤拿著燈,靜靜地看著身旁兩人。他的表情告訴春海他已經知道答案,但這不是自己的身分該說的話。伊藤和建部又交換一個眼神,隨後,他們沒有看向春海,而是看向空中的月亮,彷彿不知道是該譴責誰也碰不到的月亮,還是該譴責碰不到月亮的自己。
「宣明曆。」他們簡短斷定地說道。
春海完全沒有想到這件事不久後將會成為阻擋自己去路的頂極難題,進而導致那場他必須投入一生的對決。此刻的他只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追著建部的視線一同看向月亮。
不知為何,早該看慣的皎潔光芒此刻竟變得如此詭異。



觀測完月蝕之後,一行人去春海房間躲避寒風。
「現今世上所有曆法都源自宣明曆。」
建部嚴肅地斂起道貌岸然的臉,一掌拍在腿上堆疊的各地頒曆上,像極了在講解世間罪惡根源的僧侶。就連臉上總是掛著和藹笑容的伊藤也變了神情,環起雙手,看向天空。
春海對這兩人帶動的異常氣氛感到恐懼,他縮了縮脖子。
「我聽說那是唐朝沿用很久的曆法……」
他講得事不關己。話說回來,要和已經有數百年歷史的曆法扯上關係才是難事。心頭詭異的恐懼感尚未退去,完全不明白這種感覺從何而來,春海越來越困惑,只好默默退到一旁。
「八百年了。」建部尖銳地說。
「真的太久了。」
伊藤的聲音裡帶著些許感嘆,彷彿在暗指是這段歲月、這個曆法害了世人。
或許這也是事實,他們說得沒錯。春海隱約能理解。
正如建部所言,宣明曆是全日本曆書的準則。伊勢曆、三島曆及京曆的當日吉凶和大小月會不時因地而異,但做為基礎的曆術都是依循同樣的術理。
宣明曆在天安元年傳進日本,正確來說應該是春海目前這個年代的八百零五年前。渤海國大使烏孝慎把唐朝的「長慶宣明曆經」交給當時的曆術博士大春日朝臣真野麻呂。真野麻呂知道這本曆經非常厲害,便上奏給當時的清和天皇,請求他採用。
清和天皇和他的下屬們立刻下令準備改曆。在年號改為頁觀之後,天皇開始施行宣明曆。由於當時清和天皇在文德天皇駕崩後即位,據說他希望能有一個「讓民眾清楚瞭解治世已經更新的方法」。所以除了改年號之外,改曆是另一個更恰當的做法。向民眾宣告治世已變,並向天下「宣明」新上任的天皇將為世間帶來良善。為了達成這個目的,最重要的方式便是改曆。
從此之後,宣明曆便一直沿用至今。其中一個原因是宣明曆確實相當優異。
「不論一套曆法再怎麼優秀,它的壽命頂多一百年,連用八百年簡直就是開玩笑。」建部說得毫不留情。這對學曆術的人而言,其實是常識。
畢竟在解讀天體運動這樣規模龐大的現象並為其找出法則時,除了需要花費漫長的年月實地觀測,更需要仔細研讀使用正確數理的曆術。
再說,日月至今仍未被完全解讀。
所以誤差一定會在某處出現。當誤差出現時,這份曆法就該壽終正寢。所謂鑽研曆術,就是追求正確的觀測及數理,盡可能延後誤差出現的時間。
創立一套永遠不會出現誤差的曆法是學者們的終極夢想。然而要實現這個夢想所需要的智慧太過廣大,人類尚不能及,必須連續好幾個世代都進行北極出地這樣的觀測行動,還需要尚未出現的數理算術來支撐才行。
因此宣明曆施行之後,好幾次有人想嘗試改曆。這件事春海也曉得。曆術和算術都是春海到江戶城工作之前在京都向幾位老師學的,不過他的程度只到「曾經讀過幾部經典」,完全跟不上建部和伊藤。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春海只能傻傻地問。
「恐怕是因為朝廷不斷抗拒吧?」
伊藤壓低聲音說道,但春海不懂他的意思。伊藤明白討論這個是狂妄之舉,要是哪天被誰知道,說不定會鬧出一場大事,所以他一直很小心;不過這的確是事實。
「......為什麼要抗拒?」
春海下意識地配合伊藤壓低聲音,這時建部毫不客氣地接過話:
「沒有來歷的曆法……其實就是朝廷認為許多新曆法都是無名的民眾亂編的。」
舉例來說,貞觀元年後大約一百年的天曆年間,當時掌管陰陽的賀茂保憲精準地看出宣明曆會在八十五年內出現誤差,急於尋找對策。
於是當天台宗的僧侶日延前往中國時,賀茂交待他一件事,就是要他在中國學得新曆法。日延前往吳越國杭州,學得做為公曆使用的「符天曆」之後便回國,把改曆的方法告訴賀茂保憲。
「那份好不容易才帶回來的曆法就這樣被他們白白地浪費了。」
建部再次啪地一聲打在那疊頒曆上。
最上面一份是他剛買的折紙頒曆,也就是伊勢曆。建部這個看起來就像會遭天譴的動作讓春海心頭涼了一下。
「只因為它不是出自官吏之手嗎?」
「真是個無聊的藉口。當時唐朝根本就是個四分五裂的亂世。日延不得不跨海前往中國,就是因為中國的教典在戰火中被燒得精光,中國本山還特地來要我國的教典,才讓日延帶去的。那樣的時代怎麼可能找到有優良傳統的曆法?」
「呃,真正的原因是……」
伊藤用手遮在嘴邊,一副要講秘密的樣子。
「朝廷裡絕大部分的人都無法理解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新曆法......不,應該說他們根本不知道曆日慢了。」
伊藤這段相當不敬的話讓春海呆住了。然而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朝廷才會到現在還在使用宣明曆。事實上,過去將近一千年來,不僅是曆博士,朝廷的重要職位都已世襲化,讓有能力的新進人才繼位的情況十分少見。
學術水準自然會低落,但朝廷也徹底實施「墨守成規」的態度,讚頌古老的傳統、將之神秘化,並消除所有必須革新的事物。
尤其是掌管曆法和天文的安倍家以及賀茂家的陰陽師們,他們被視為處理鬼神咒術者,而非鑽研算術術理之人。這一點影響了整個學術的走勢,導致他們的子孫大多無法理解自己必須繼承的技藝,也欠缺學習的欲望和能力,還有更甚者。
「你去和現在的曆博士京都賀茂家的人聊聊看,什麼叫博士?漏刻之術、曆法、天測方法全被他們說成秘傳之技,完全不公開。這只代表一個意思,就是這些技術全沒了。」
建部說道。順道一提,「漏刻」指的是測量時間的術理。如果連這樣的技術都流失了,那學術水準低落的程度便不言自明了。
話說回來,建部和伊藤現在說的並不是八百年前的事,而是這個國家的現況——這八百年來技術喪失、學術風氣低迷的狀況。
室內原本就很寒冷,但春海感覺這段話似乎為這裡每個抱著火缽的人又帶來另一股寒意。直到月蝕發生之前,方才在燈旁翻滾時的駭人想法又再次在春海的腦海浮現。
事實上,這個家並沒有可以好好統治民眾的威信,只有遲早會被推翻的短暫威權。然而,欠缺這樣統一的威信並不代表天下百姓就非常自由。春海覺得人們其實是抗拒政權一次次被推翻,一次次改朝換代,或許大家在抗拒息吹;不只是個人生活的息吹,還有國家的息吹。
天守閣的模樣倏地劃過腦海。春海想到被明曆大火燒盡的江戶城天守閣。春海年輕時確實覺得不重建天守閣代表他們已經脫離戰時的混沌,他也因而親眼目睹新時代的開始。然而現在的春海卻害怕想起失去天守閣後的那片藍天。如果那片藍天的另一端真的什麼都沒有呢?如果到了最後,根本就沒有所謂的新時代,眾人不過是被德川幕府矇騙而放棄了息吹呢?
每當他想起那個對安穩的棋士生活感到厭煩的自己,這個念頭就變得更駭人。德川家在江戶開府,天下太平之世到來——然後我又該做什麼呢?
雖然一心想精進棋藝,但真的要一輩子做這份只是重現過去棋譜的工作嗎?所謂太平之世,難道就是從道策那種擁有璀壤天賦的人身上奪走讓他展翅高飛的機會嗎?
春海的思緒來到這裡便完全斷絕。曆法偏差這四個驚人的字導致他的思路不斷跳躍,他也不曉得為什麼。對當時的春海來說,這已經不是他跟得上的思考了。曆法偏差,世界將會發生什麼事?或者,允許這種事發生乂代表了什麼?一切都太荒謬了。
「遲早有一天會連蝕都無法預測了吧……」建部的神情越來越認真。
「等到那個時候,就終於要——」
伊藤像在沉思什麼。春海忽然發現自己離開棋士一職,參與北極出地這一大事業有多幸運。他打從心底感謝神佛為他帶來將自己從厭煩中拯救出來的算術。正當他想這麼告訴那兩人時──
「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請問那是什麼?」
伊藤指向春海放在一旁的書說道。那是春海先前觀測月蝕時,慌忙遞給伊藤的關孝和稿本。
「那是......」春海支支吾吾地告訴他們那是某位算術大師的稿本。
「名字是?」
「是何處的人士?」
建部和伊藤隨即纏著春海不放。春海只好把金王八幡算額繪馬的事、礒村塾的事以及一瞥即答的武士關孝和的事全都告訴兩人。
「江戶居然有這號人物!」
建部用力地握緊拳頭。
「我想入他門下,做他的徒弟。」
他坦率地說,連伊藤都點頭稱是。對這兩個老人來說,為了鑽研學問而向小自己三十歲的年輕人低頭,似乎不是件痛苦的事。
「有個年輕老師真好!」
「是啊,是啊,這樣就不必擔心老師上課上到一半突然暴斃了。」
甚至還為此同樂。不過由於這兩人分別是右筆和御典醫,他們的交友往來受幕府嚴格的限制,這樣的身分自然不能隨意向市井的武士求教。即便如此,知道江戶有個高人讓他們想拜為師就是一種喜悅,他們完全忘記稍早的沉重氣氛。
「對了,算哲,你怎麼沒去當他的徒弟?」
「就是說啊,安井先生,太可惜了。」
如果春海去做了關的弟子,他們便可以間接學到關的算術。別有企圖的兩人朝春海逼近。
「因為我自以為是......」
這下春海不得不把自己向關挑戰的事情說出來。不,不只挑戰一事,甚至連愚蠢地出了一道謬誤之題的事也被迫和盤托出。
「那是我畢生之恥……」
但眼前兩人絲毫不在意春海垂下頭的苦澀模樣。
「拿來。」
「讓我看看。」
「咦?」
「我說那道題目。」
「請務必讓我看那道題目。」
春海慌張了起來,他堅稱自己早已丟了那道題。不過——
「你總記得吧!」
「那是你出的,我們可不會輕易相信你已經忘了喔!」
春海被兩人的氣勢逼得束手無策,待回過神來,他已經拿起筆寫下那道想忘也忘不了的痛苦題目。
「......方積無法算出斜邊的值,這是它成為病題的最大原因吧?」
「唔,真是錯得徹底啊!」
「真是個完美至極的謬誤呀!」
建部和伊藤兩人雙眼發亮,在微暗的燈光中興奮地搶著抄下春海的誤問。春海實在受不了,這樣的羞辱讓他整個人彷彿都要燒起來一般。除此之外,兩人也理直氣壯地要求抄寫關的稿本。春海無法拒絕。因此除了讓他們知道自己的誤問之外,還讓他們看了關才氣縱橫的稿本,這樣的雙重恥辱讓春海感到一陣暈眩。
「我說算哲啊,你學習的方法真不錯,從這題誤問就看得出來。」
「真教人羨慕,你是用盡全力出了這個謬誤啊!」
灰心喪志的春海只能含糊地回答「啊,是喔!」只有這一次,他不覺得這兩人的稱讚令人高興,只想求神趕快讓他們兩個去睡覺。



時節入春,隨即轉夏。
觀測隊結束東海道的天測後,進入山陽道,前往四國。他們從舞子濱搭船去淡路島的岩屋,接著從福良來到鳴門。然後前往撫養,南下進入室戶。繼續北上航行至鹽飽的小島,再從該處回到山陽道,往萩前進。
從那時開始,建部的步伐慢慢緩下。
一行人抵達赤間(下關)之前,他都仍盡責地指揮天測,從沒停止以步測和算術預測北極出地。但不久之後,久咳不癒的症狀開始影響他步行的速度。
建部依然堅持要渡航前往九州,然而在伊藤和隨行醫師的說服下,他最後決定懊悔地留在赤間療養。伊藤便在春海的輔佐下代替他指揮全隊,繞了九州一圈。除此之外,他們還與各藩交涉,派遣觀測人員前往琉球、朝鮮半島、北京和南京。
大約半年後,那些觀測人員把觀測結果回報給江戶:
「朝鮮三十八度、琉球二十七度、西土北京四十二度強、南京三十四度。」
雖然他們不算是進行非常詳細的天測,但仍得到約略的數字。
在他們回報這些數字前,觀測隊回到赤間和數月未見的建部會合。雖然建部一心療養,但春海一看就知道他的病情惡化了。他的臉色如蜜繼般泛黃,不斷痛苦地咳嗽。
「前陣子吐血了。」
一見到睽違已久的眾人,他簡短地說道。建部顯然是在勉強自己,他從床上起身,和伊藤及春海相視而坐,道貌岸然的姿態仍舊沒有改變。這樣的建部反而讓春海感到悲痛,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樣啊……」
但令他不敢置信的是一旁的伊藤居然微笑著平靜回話。建部的話已經等於是在說自己必須離開這份觀測公務,回去江戶。春海想試著擠出什麼話來,卻只能抓著雙膝越抓越用力。一心相信建部會重回觀測隊的春海在回到赤間之前,只想過建部會懊惱地聽著九州各地北極出地的報告,再次振奮起來的神情。
「五畿七道才走完一半喔!」
伊藤乾脆地說道。聽起來像在體貼病人,但也像要丟下病人不管。這是他身為醫師的職責,還是他天生的性格?無論如何春海都打從心底感謝伊藤這樣的態度,他沒有勇氣獨自面對現在的建部。
「我知道。」
「您要先回江戶一趟嗎?」
建部點頭,似乎想開口說什麼,卻不斷地咳嗽,話不成聲。
「我們應該可以在犬吠埼再次會合吧!」
伊藤代替建部說下去。他不是在安慰建部,只是把他的決定說出來。
建部大大地吸一口氣,待肺部平和之後,露出微微的笑容說道:
「那裡非常適合看星星。」
春海終於鬆了一口氣。他感覺身為御典醫的優秀醫師伊藤在間接向他保證建部會痊癒,然後復職,伊藤具體說出犬吠崎這個地名讓他更安心了。
建部決定冋江戶去做北極出地的中途報告,並繼續療養。同時,伊藤及春海則帶領觀測隊在山陰道上前進。即便是往江戶的方向走,他們也不會進江戶城,而是繞著房總北上。這和出發前建部排的行程幾乎一模-樣。
雖然沒有什麼細節要談,但伊藤還是細心地向建部一一報告行程。此時春海還不知道,這其實是伊藤對接下來必須久臥病榻的人的體貼,為了讓病床上的建部可以隨時在腦海中清楚描繪旅程的情景,也為了不讓他放棄歸隊這個最大的希望。也許是伊藤細心穩重的態度成了良藥,原本上氣不接下氣的建部慢慢穩住了呼吸。
「感謝神佛讓我們順利走完這一半的旅程,祈求祂今後繼續保佑我們。」伊藤請中間們拿來這次公務中只有特別日子才能喝的酒,也叫中間們把酒分給其他房間裡的隊員。不過當然不是要大家大口暢飮,畢竟這是為了祈念而喝。
「我也有一個很大的願望。」
小口小口啜著酒,建部低聲說道。雖然像在自言自語,但他雙眼卻盯著春海。
「那是......」
春海點頭表示自己在認真傾聽。
「什麼樣的願望?」
伊藤微笑著要建部說下去。
「渾天儀。」
建部快速說完,放下酒杯。
「在球儀上把天上所有星星都標示出來。還有太陽黃道、太陰(月亮)白道、二十八宿星圖,將所有天體運行用一個球體呈現。然後——」
此時建部露出一個春海從沒見過的表情,看似不好意思、有點害羞。接著建部雙手做出像要抱住什麼東西的動作,彷彿正惜愛著眼前什麼都沒有的一團空氣。
「像這樣……我想用雙手擁抱天……走上黃泉路啊!」
說完,他放下雙手。
「我是認真地這麼想……一直,不知從何時開始。」
他加上這句話。
「聽起來很愉快呢!」
伊藤以溫柔的表情點點頭。一旁的春海則完全愣住,他知道有一種東西就像地球儀,但是以球體表現天上的星象,而建部說的正是那個東西的完成形。當建部說要用雙手「擁抱天」時,春海彷彿真的可以看到那個幻影。正因建部病倒後仍做出正確且細心的天測指令,春海才會有這種感覺。
「如何,算哲?」
建部炫耀般問道。事實上春海確實覺得建部是得意洋洋地向他炫耀:你能在腦海裡描繪出這東西並朝它邁進嗎?春海覺得建部像在對他這麼說,讓他很不甘心。
「我會努力向上的!」
春海下意識地振奮精神,給了一個有點文不對題的回覆。但建部似乎覺得這個回答十分有趣。
「努力吧,努力吧!」
建部難得像個年輕人一樣沒有分寸地放聲大笑,伊藤也笑得特別開心。
「我一定會努力向上的!」
只有春海一個人非常認真地重複同一句話,讓他們兩人又愉快地笑了起來。
隔天早上,春海與觀測隊一行人走上山陰道,朝東方前進;建部則在醫師的陪同下坐上轎子,踏上回去江戶的路。
從此之後,春海再也沒有見過建部。
果然,這片大地——地球是圓的。
澀川春海,二十三歲,寬文二年夏末來到铫子犬吠埼。眼前一望無際的景色足以讓人忘記背後還有陸地,彷彿立足在無盡海面上的孤島一般,連不知是幾百里外的雲層動向也一目瞭然。太陽下山後便是滿天星斗,無需刻意抬頭,星星就在水平視線的那一端綻放著璀璨的光芒。春海陷入置身星雲之中的錯覺,不禁朝天空大大地張開雙手。
「用雙手擁抱天。」
如果置身於此,或許就能達成這個願望了吧!
來出一道和星象有關的題目好了,眼前的美景讓這個想法突如其來地充斥胸腋。誤問之恥早已淡化,只剩下雀躍的心情。
觀測時的辛勞反而能帶來觀測後的滿足感。他們原本預定在犬若岬南側進行觀測,但現實環境不允許,浪蝕太過顯著,這裡遲早有一天會消失,不能將子午線儀架設在這麼危險的地形上。為了避免不當的設置造成工具損壞,一行人改到犬吠埼北側進行天測,北極出地的數值是「三十五度四十二分二十七秒」。
春海和伊藤的預測都差了十分以上。觀測隊同時也測量了許多恆星的緯度,春海將之一一記下。
「星星真是太美了。」
伊藤感觸很深地說,手上拿著剛才順利觀測到的木星數值。會移動的恆星和北極星不同,非常不好觀測,必須在恆星來到子午線的那一瞬間對準象限儀望遠鏡的正中央。木星之外的其它恆星也需要一一觀測,他們不眠不休地記下數值。隊員們操作工具已練就如名家般的熟悉度,能在伊藤的指示下毫無延誤地完成工作。換個角度來看,就像大家一同操控一艘大船在星海中航行。伊藤攤開拿著紙片的手,彷彿在讚嘆眼前這片光景。
「這些星星有時也被稱做是讓人困惑的星星,但這是因為人們誤測了天,以錯誤的方式理解天的道理。如果能正確地理解天的道理,就會明瞭這一切。」
伊藤用紙片輕輕劃過春海記錄數值的本子。
「這就是天地明察啊!」
他笑咪咪地說道。他的笑容如此幸福,讓看的人也跟著高興起來。
「天地明察嗎?」
春海忍不住重複道。「天地明察」對這個觀測北極星來測量緯度的公務而言,確實是再適合不過的四個字。不,對只能站在地上抬頭仰望日月及星宿的人類而言,天體觀測和地理測量才是連結天與地的無形道路,更是人類唯一能觸碰到天的方法。他覺得這四個字正高聲地宣告著。
同時,先前那個題目的構想又突如其來地浮現模糊的輪廓。成列的星星以及尚未嘗試過的算術術理隱約浮現腦海。這個想法一萌生,他就知道要讓這一題成形,需要花費不少工夫;不過他一定會完成。在這趟旅程、這份工作結束之前,他一定要完成。正當春海這麼想時——
「我也有一個很大的願望喔!」
伊藤臉上仍掛著笑容,只有語氣變得像講悄悄話一般,認真地說:
「唔,與其說是很大的願望,或許該說是夢想吧!」
建部說出「擁抱天」時的表情倏地在春海腦海浮現,他反射性地傾身向前問道:
「什麼樣的願望?」
「有所謂的『分野』,對吧?」
「嗯,那是占卜術裡的……」
「對對對,用星辰的異常變化來判斷國土的吉凶之兆,就是這個。」
這麼說起來,春海想起伊藤除了算術之外也精通占卜術。
所謂的「分野」源自中國占星思想,意指將每個星宿對應到國土上。
所有星宿都對照到中國的各方之地後,掌管天文者的責任便是以最快的速度發現星辰異變的徵兆,在影響波及該星辰對應的地區前就做出詳細的報告。分野掌握了國家的命運,與單純的占星截然不同。這是集結了國家經營之學、占星思想、地理學的巨大思想體系。
伊藤想要學會分野並徹底鑽研這門學問嗎?春海這麼推測。然而,和建部那時一樣,伊藤說出一句遠超出春海想像的話。
「我覺得啊,如果能把分野套用到整個日本,應該會很有趣吧!」
「整個日本……」
春海重複這四個字後便無法繼續說下去。其實聽到這句話的瞬間他就感到一陣衝擊,但下一秒才悟出這句話的意義,更強大的衝擊彷彿就要讓他全身麻痺。
分野原本是中國獨有的學說,因此整個日本國土只配置了少少幾個星宿。將滿天星宿對應到江戶幕府統制下的全國領地,創造出日本特有的分野,這就是伊藤想做的事,也就是讓星象界以下克上,完成天下統一。達成這個目的的大前提是要製作一份全日本的概略地圖,同時進行精確無比的天文觀測。除此之外,他們更要好好擅用龐大的占星術知識。
這個做法將會推翻許多以中國學術為頂點的學問體系,目前世上對於學問的態度也將產生一百八十度的轉變,甚至可以說是日本要跳出屮國龐大的歷史及文化框架,嘗試創造出日本獨自的文化。
如果他們能完成這樣的事業,世上所有宗教家都會為之動容吧!也許這就是神道或陰陽道這些日本自古以來的宗教真正成為日本獨立宗教的瞬間。
「太、太了不起了……真是太了不起了,伊藤大人。」
春海以顫抖的聲音讚揚。衝擊感讓他一陣暈眩,感覺就像要發燒了。
同時,他發現這正與建部的渾天儀想法成對。若是沒有能呈現星宿及天體運行的渾天儀,便無法做到伊藤說的製作日本分野。相反地,若是沒有分野這樣的想法,在這個天文術尚未系統化的時代,也沒有人會想到把漫天星斗聚在一起的渾天儀。渾天儀和分野正是二合為一的夢想。建部和伊藤,當這兩人組合時就能擁抱這個巨大的願望。
這兩人為何要讓他知道如此無稽的構想呢?難道他也是計畫的一部分嗎?春海忍不住想問。
「不不不,就我的年齡來看,恐怕在我生命告終前都無法追上它。」伊藤說道。
但反過來想,伊藤確實在為實現這個夢想奮力打下基礎,這幾乎等於是在說他曾努力畫一個高可達天的巨城設計圖。
光是這樣就需要習得多少學問,花費多少年月鑽研。春海想著,一陣戰慄劃過背脊。
「所以,我想至少得把這個想法傳承給年輕人……」伊藤說。
但春海當時卻為完全不同的事深深感動—每個人都有與生俱來的壽命,即便如此,想開始做什麼的心情永遠小嫌晚。建部和伊藤就是例子。雖然體力和精神都已經到了衰退的年齡,他們仍抱持著少年般的好奇心,不放棄挑戰的意志。聽說伊藤是過了四十歲才學得天測的術理。自己不才二十三嗎?一切不都是接下來才要開始嗎?春海品嘗著這種幸福感。
「如何,很有趣吧?」
伊藤露出一如既往的柔和笑容。對早已習慣城中人們傲慢態度的春海而言,這個笑容就足以讓他覺得新鮮。
「非常有趣。」春海精神飽滿地回答。
「交給你了喔!」
伊藤極其自然的砰地拍了春海肩膀一下。
「交給我吧!」
春海反射性地以笑容回應。此時春海完全沒有想到,這句話將成為自己空前絕後的一門事業。他只是不斷地反覆品味「接下來才要開始」的念頭,沉醉在喜悅之中。



隔天早上,一行人準備從犬吠埼出發北上時,和阿延的約定突然閃過春海腦海。
照這樣走下去,回到江戶會是一年多後的事了。由於一路上碰到天氣不佳,和各藩溝通也花費不少時間,行程已經比建部原本計畫的晚了數個月。等秋天過去,入冬之後會有更多延誤吧!
春海想著是否該寫封信給江戶的阿延,他想拜託阿延等他到公務結束。如果在現在這裡,捎一兩封信很方便,而且執行公務時就算寄私信也不會被責備。
但另一方面,春海也猶豫是否該特意寫信拜託阿延。畢竟他要出題的對象不是阿延,而是關孝和。他居然拜託阿延來當這場對決的見證人,這樣想來,春海覺得自己實在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不過,此時又有一股莫名的幸福感湧上,這樣的心情來自即使他不再一叮囑、阿延也一定會等他的那份信賴。他竟沒來由地為了阿延當初提出要保管那題誤問而高興,阿延那時的笑容成為他心裡的支柱,這個感覺如此奇妙。
但春海最後還是沒有捎信給礒村塾或荒木邸,他繼續在奧州道上前進。
幾天後,反倒是收到了一封信。寄信人當然不是阿延,而是在江戶療養的建部。春海從中間手上接過那封信後親手遞給伊藤,伊藤讀著信上的內容。
「建部大人身體還好嗎……」
春海露出擔心的表情問道,伊藤回以一個無可言喻的溫和笑容說:
「那個人啊……滿腦子只想著要盡快追上我們呢!」
這句話讓春海完全放下心來。建部意氣風發地在旅途中歸隊的身影清楚地浮現腦海,一點也沒有想到建部的病情其實口日惡化。
一行人進入會津。在藩士的幫助下,這次的天測是至今最詳盡的一次,伊藤寫了一封感謝信給會津的城代家老①①「三郎兵衛」田中正玄。
順道一提,田中正玄被第二代將軍秀忠的老中土井利勝稱為「天下名家老」之一。他代替幾乎沒能待在領地內的保科正之,成為會津的根基,為會津陶躬盡瘁。春海也透過圍棋工作和這位田中正玄成為知己,田中正玄圓滑的思考和不藏私的性格影響春海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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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①家老:輔佐大名之人。武家家臣中的最高職位,通常不只一人。

各藩支援觀測隊的程度不同,有時甚至會加以阻撓。
其中甚至有將天測視為「間諜行動」的藩,他們告訴觀測隊錯誤的情報,還拘留前去通報的先行部隊。
加賀藩的態度尤其強硬。他們打從一開始就把觀測隊視為幕府間諜,不准觀測隊在通往城裡的任何一條路上進行觀測。為此,伊藤必須不斷與他們交涉。
最後之所以沒有演變成無法天測,全是因為藩主一句話:
「余對天測有興趣。」
他如此安撫家臣,邀請觀測隊進城。
加賀藩的人在城裡設宴,款待春海和伊藤,請他們詳細說明天測。
聽得津津有味的人正是年僅十九歲的加賀藩藩主前田綱紀。這位年輕藩主雖然才剛開始改革,但已經實行的開發新田、救濟貧民與普及教育等政策都出現了成效。不僅是春海,誰都沒有想到這將是被後世評為「加賀無貧者」的基石,為加賀帶來豐饒至極百萬石太平之世的源頭。
但眼前的綱紀仍帶給春海強烈的感動。這份感動和他從建部、伊藤身上感受到的不同,還稚嫩的年輕人毅然決定背負藩之命運的身影讓他胸口升起一股激昂的勇氣。
綱紀或許也覺得年紀相近的春海很親切吧!
「余曾聽肥後守大人提過你的名字。」
被綱紀這麼一說,春海吃了一驚。
肥後守大人就是厚待春海等安井家棋士的會津藩藩主保科正之,同時也是網紀的岳父;當初綱紀在將軍家綱的指示下,娶保科正之的女兒為妻。
「我的名字……您聽到的會不會是我哥哥安井算知?」與其說惶恐,春海根本就是怕得不得了。
「余聽說有個名叫安井算哲的人,圍棋技巧純熟,還擅長算術和曆術。」說到算術和曆術的話,就是春海沒錯了。幾乎可以算是將軍家綱監護人的保科正之居然會提到自己的名字,他應該高興,但春海卻心頭一涼,恐懼至極。
「您過獎了……我對圍棋和其他術理都仍有不足。」
但綱紀不知是看中春海哪一點,他兩眼炯炯有神地看著春海說:
「余推測你接下來還會接到一些重大任務,只要有余幫得上忙之處,余都會盡力。」
如此一來,觀測隊順利得到進行天測的許可。然而綱紀究竟有沒有預料到他此刻的話將在遙遠的未來以意外的形式成真呢?
春海和伊藤以平伏在地表示對綱紀滿滿的感謝。
一行人來到北端。
奧州津輕最前端的三廄。
「四十一度十五分四十六秒」。
這裡就是旅程的終點,所有隊員都感慨萬千,大家朝著海面另一端的蝦夷地①②發出熱烈的喝采。蝦夷地不在這次的行程中,接下來他們就要一路南下,修正東側沿岸幾個地方天測的誤差後便可回去江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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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蝦夷地:現今的北海道。

伊藤雙手合十,拜天、拜海、拜地,感謝這趟旅程順利完成。
春海同樣滿心感謝地看向強風中晴朗無雲的夜空。響遍天地間的波浪聲彷彿在鼓舞自己,鼓舞終於成功又出了一道題的自己。
而寫著那道題目的紙此刻就在他懷中。從犬吠埼出發北上之後,他一路推敲思考,昨天抵達三廄時終於完成。
花費數百日觀測的星宿排列、建部那句「擁抱天」以及伊藤想把星宿對應到日本全國國土的壯志。春海被這些事觸發,出題時用了他第一次嘗試的最新術理。
然而,這一題不單只是運用了最新術理。當春海試著想用一道算術題來表現這趟持續觀測星象的旅程時,他發現只能用這個術理。
比起達成目標的自豪感,擔心這題是否又會是無術的不安感更為強烈,他一天內不斷反覆檢查,而讓寫著題目的紙很快就變得皺巴巴的。說起來,春海應該早點把題目拿給伊藤看,尋求他的意見,但他沒有這麼做;因為他仍相信建部會歸隊。雖然天測巳經結束,他們還必須進行誤差修正這個需要細腻技術的作業,建部歸隊仍有意義。而春海也希望能同時讓建部和伊藤看到題目,他認為這是在向邀請自己參與這趟旅程的兩人致敬。
所以當一行人離開三廄往江戶前進時,春海還是沒有告訴伊藤這件事,仍把寫著題目的紙放在懷裡。
「如果建部大人知道我們已經結束天測,一定會很懊悔吧!」
出發前,伊藤一反常態地低聲說完這句話便不再提起建部。
當一行人在白河留宿時,他們收到一封信。春海從中間手上接過信,看到上面寫了寄信人建部,猜想建部是要告訴他們近期就會到某處和他們會合,春海十分高興,急忙把信交給伊藤,對他說:
「建部大人已經結束漫長的療養,可以再次踏上旅程了嗎?」
伊藤靜靜地讀著信。
「他確實結束辛苦的療養了。」
伊藤閉上雙眼。春海鬆了一口氣,相信伊藤一定也安下心來了。然而伊藤再次睜開雙眼,以溫和的表情看著信說:
「他似乎跟弟弟直恒大人反覆說,如果能歸隊並順利完成工作,他想拜一個人為師。」
春海的笑容瞬間凍結,他慢了一拍才悟出暗藏其中的含意。為什麼信裡會特地寫成建部對弟弟說?感覺就像是間接聽到這件事,不過他的腦子已經理解事實正是如此。
「就算他本人沒辦法了,也應該讓建部家的其他人去拜那人為師……」
他想拜師學習的對象應該就是關孝和吧,一定是這樣沒錯。春海腦中還維持冷靜的那部分這麼想著,但其餘部分則在衝擊下陷入呆傻狀態,完全無法思考。
「他似乎一直說著同一句話直到最後……」
「……最後。」
無法接受事實的春海任由這兩個字從嘴角滑落。他感量追兩個字就這麼滾入沉默之中,消失不見。
寄信的是建部直恒,這趟旅程發起人建部昌明的弟弟。寬文三年,春天到來之前,春海和伊藤回到江戶前,建部生病的肺終究無法痊癒,過世了。
這個衝擊過於強大,春海腦子一片空白。
(那是送行的人才有的表情。)
他終於明白身為醫師的伊藤為何會露出如此溫柔的表情。當建部離隊回去江戶時,伊藤早已料到這個結局,但春海領悟得太遲了。是什麼讓他遲了?春海下意識地把手放到胸前。
出題。
笨蛋,內心某處揚起自責的聲音。這個笨蛋,為什麼不在三廄就給伊藤看那一題?如此一來,伊藤一定會說要給建部看的啊!這樣自己不就能捎信給建部,讓建部在最後看到他的成果了嗎?他就能向邀請自己參加這趟旅程的建部表達感謝。
千頭萬緒一湧而上,就連心裡的聲音都中斷了,差點就要讓嗚咽聲流洩而出,春海拚命咬緊牙根忍住。他怎麼能撇下伊藤自己先哭出來,伊藤可是長年跟著好友建部為了實踐這個夢想一路努力過來的人啊,就算失禮也要有個限度。這個笨蛋。但即使心裡這麼想,閃亮的淚水仍在眼角不斷累積,視野變得模糊。春海感覺鼻子深處一陣熱,他吸了吸鼻涕。
「建部大人他……怎麼會……」
為了掩飾吸鼻聲,他反而不小心啜泣起來;但伊藤只是微微地點點頭,這是他對建部及春海兩人的溫柔。
「他畢竟是建部大人啊……我想他一定是說著『好遺憾、好遺憾』而臨終的……」
伊藤微笑的眼裡也浮現閃亮的光芒,他輕輕地眨了眨眼。
「他走得很安詳呢!」
伊藤說得溫柔,就像在安慰建部一般。
「我想他一定是在夢中擁抱著天……一邊數星星一邊離開的吧!」
春海很難看地邊吸著鼻涕邊把懷裡的題目紙掏出來.在榻榻米上攤開。
「這是我用自己在這趟旅程中學到的術理出的題目。如您所見,我的能力仍遠遠不足,可是……可是我一定會讓您看到我的努力。我會努力,有一天一定要……」
心中不斷襲來的陣陣情緒打斷言語。伊藤沒有看向春海悲傷扭曲的臉,只是一直盯著題目。
「我......我一定要親手解開上天所有謎團,把這門學問發揚光大,以此表現我對建部大人和伊藤大人的感謝。」
他終於說完,伊藤憐愛地輕撫過那張題目紙。
「這題出得真好。」
伊藤留了足夠的時間讓春海忍住眼淚,之後才緩緩抬起視線,露出笑容。
「交給你了喔!」
伊藤砰地拍了春海肩膀一下。
「交給我吧!」
春海反而垂下頭,再也忍不住,眼淚自雙頰滑落。



寬文三年,夏。
去年十二月剛滿二十四歲的春海順利結束旅程,回到江戶。他把雙刀緊緊繫好,雖然還是不斷地向左傾,他仍堅持佩刀走出會津藩藩邸。
目的地是位於麻布的礒村塾。
他從北極出地回來後,已經過了一個多月。
自寬文元年十二月朔日出發後,這趟旅程經歷四百八十七天,路程長達一千二百七十里。觀測隊總共進行了一百五十二次天測,和許多藩交涉,共計數百人參與其中,確實是一個非常成功的事業。
回到江戶的第六天,春海去拜訪礒村塾。他得到村瀨的許可,把他在三廄出的題目貼在私塾玄關的牆壁上。
春海回到江戶前不斷反覆確認題目是否有錯,伊藤也幫他一起確認。雖然很想說自己對這一題的術理很有信心,但誤問之恥仍常常突如其來地鞭笞著他。每天晚上一入睡,春海就會夢到自己出的這一題旁邊被寫下充滿譏諷之意的「無術也」三個字,因而驚醒。
畢竟這已經不是能不能雪恥的問題。恥上加恥、多次失態想必會粉碎他所有的骨氣和自尊。這份恐懼讓他回到江戶要張貼題目時,消沉得差點想打消念頭。
回報公務是伊藤的工作,春海只需要回去會津藩藩邸告訴眾人他已經回到江戶,再和幾位重要棋士打招呼,為自己缺席上覽棋道歉即可。
回來三天後,春海和伊藤約好一起去建部墳前祭拜。他們在與建部歲數相差甚多的弟弟直恒的帶領下,前去祭拜葬於家族墓地的建部,春海再次在心中立下要親手做出渾天儀的誓言。
由於建部沒有子嗣,算是絕後。他的兩個哥哥、一個弟弟都有孩子,族譜上只有建部後無傳人,一片空白。也許因為這樣,弟弟直恒才會說:
「我的孩子務必要拜兄長想拜的人為師。」
他似乎認為這是給哥哥最好的祭禮。春海大力贊成,但離開墓地後又感到一陣糾結。自己接下來要挑戰的對手以及建部直恒希望自己孩子能拜師的人,都是關孝和。
春海原以為經過北極出地這趟旅程的歷練,自己已經勇氣倍增,沒想到反倒被令人精疲力竭的怯懦控制了。目前這個時期,春海不必到城裡工作,只要迅速收好行囊回去京都老家-初秋時再回來江戶即可,可說是無事一身輕。
也許就是這樣的輕鬆感讓他失去門志,「乾脆就帶著自己出的題目回京都吧!」「反正私塾裡鐵定沒有人記得我要出題的事。」春海腦中浮現這種利於逃避的藉口。但每當他起了這種念頭,阿延生氣和微笑的表情便會交互出現,邊叱責也邊鼓勵膽小的自己。五天來都是如此。
然而這種煩悶到了第六天被一掃而空,多虧了安藤。
安藤回到會津,但春海剛好不在會津藩藩邸,安藤便將兩本書託給同僚,請同僚在春海回來後交給春海。春海回到藩邸立刻收下,驚異地讀完。
其中一本是安藤去年出的書:
《竪亥錄假名抄》
安藤曾有一段時間拜《竪亥錄》的作者今村知商為師。他對老師的術理做出精闢的見解,並加以說明。說到竪亥,根本就是「難解」的代名詞。因此出了這本書後,安藤等於和現在著名的算術家並駕其驅了,這本書正是從不懈怠的安藤一生術藝精髓之所在。
另一本則是當年出版的書,作者是一位名叫村松茂清的算術家。
書名叫《算俎》。
此書特別值得一提的應該是解開圓的術理這一點。村松除了證明「三‧一四」比這個國家過去使用的圓周率「三•一六」更正確之外,還算出非常精細的數值。
(自己前進了多少,這個世上的算術家們又前進了多少;他們前進得比我多更多。)
春海感覺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鐘聲就要直接撞進他腦袋。也因為這樣,受到剌激而生的怯懦念頭讓他躊躇不前,幾乎就要直接躲回京都老家了。然而所謂陽極必陰,陰極必陽,當他大致讀完兩本書後,反而完全看開了。
走吧!自己必須接受挑戰。受人挑戰才是真正的鑽研,在沒有被挑戰的情況下宣稱自己研究出什麼成果,是無法令人信服的。畢竟就是因為春海在旅程中完成新的題目,安藤相信他,才會將這兩本書託給同僚,無言之間也把繼續切磋的勉勵之意傳達給春海。
因此,回來後的第六天早上,春海終於擠出勇氣前往私塾。相隔一年又四個月,比他和阿延約定的日期還晚了百日以上,春海捲土重來。
出來迎接他的是村瀨,他正要開始準備午餐。塾生都去做生意了,私塾裡沒有半個人。春海其實是刻意挑這個時間來的,或許是因為心底某處回想起和阿延一起吃飯的情景,又或許他根本就在期待這一刻吧!他在來私塾的路上臨時起意買了魚乾就是最好的證據。那些提著籠子的女人告訴他,這次的魚是目刺①③。確實有一支竹籤穿過魚眼睛,把魚乾穿成一串,但春海總覺得牠們比目刺扁了一些,看來阿延又會問這到底是不是目剌了。當他走進私塾時,卻發現阿延不在。
「那傢伙嫁人了。」
村瀨泡著茶,話說得異常溫和,還有些抱歉的樣子。
「咦?」
「去年年底突然有人來提親,談得很順利。對方,呃,看起來就是個不錯的人,沒什麼好挑剔的。我們就在對方強烈的希望下,年一過就幫他們辦了婚事。唔,荒木先生和我也算是放下了一顆心……」
村瀨一副感觸很深的樣子,說得很快。就總是說話爽快、笑也爽快的村瀨而言,現在的神色似乎有些尷尬。
嫁人了啊,所以才不在。嗯,真是太令人高興了。
「恭喜她……」
話剛出口,一股冰寒感隨即湧上,春海反射性地倒吸一口氣,但這感覺冰寒得無法遏止。這是什麼?令人驚愕的失落感席捲全身,失去支撐身體的力氣,不只手上的碗掉了,他甚至想就這麼趴倒在眼前的長桌上。
究竟是怎麼回事?這和上次發現自己出了誤題時的感覺不一樣,也和過去看到天守閣不見時的感覺不同。他完全使不上力,一瞬間忘了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是為了挑戰關孝和?沒有別的理由了不是嗎?他試著這樣告訴自己,卻徒勞無功。

────────────────
①③目剌:用小魚製成的鹽潰魚乾。以竹籤穿過魚眼串成一串而得名。

「真是……良緣天成啊!」
春海像個不知該如何是好的迷路孩子無力地說道。面對這樣的春海,村瀨只是淡淡地回道:「那傢伙……帶走了澀川先生你的題目,她說那可以讓她想起這間私塾。」
「我的……」
春海相當驚訝。那種誤問究竟有什麼用?然而不知為何,自己卻鬆了一口氣,甚至覺得得救了。
「真是不好意思啊,澀川先生。」
村瀨話中帶著安慰,春海搖搖頭。
「沒關係。是我不好,我沒有按照約定趕上跟她約好的時間……」
春海邊說邊垂眼看向茶碗,看到自己映照在茶水上的臉,這沉痛的表情是怎麼回事?與其說是驚訝,他越來越不知該如何是好,感覺就像回去江戶卻發現老家已經不在了。
「魚乾配上這茶還真不怎樣。」
村瀨試著轉換話題,說完站起身。春海原以為他去了廚房,但他卻拿著酒瓶回來。
「喝吧!」
「好……」
春海沒有在太陽還高掛天空時就喝酒的習慣。即使自己也嚇了一跳,他仍爽快地一口喝乾茶。村瀨幫春海斟上酒,春海則等村瀨自己也倒好酒後,才開口說:
「我先喝了。」
他一口灌下將近半碗的酒,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基本上,春海自認不是個會喝酒的人,但此刻他就是想豪邁地喝。村瀨也用溫如的笑容允許他這麼做。愛上一個女人,最後跟她結為連理這種事本來就少之又少,婚姻終究是家族之間的決定,也一直這樣代代相傳下來。已經開始醉了的春海腦海裡有道聲音對他這麼說,但他的意識全被發熱的胃給占據,根本無暇傾聽這道聲音。
而村瀨卻小口小口地啜著酒,感觸很深地對他說:
「真是道好題目啊!」
眼淚倏地模糊了視線。春海垂下頭,眨眨眼,擦去不知為何而來的眼淚。接著看向放在長桌上的紙以及上面的題目,那道自己親手出的新題。

今有如圖大小星圓十五宿 只云角亢二星周寸相併壹十寸 又云心尾箕星周寸相併廿七寸五分 重云虚危室壁奎五星周寸相併四十寸 問角星周寸

「今如圖,有大小十五個以星宿命名的圓。角星及亢星的圓周長相加等於十寸,心星、尾星及箕星的圓周長相加等於二十七寸五分,虛星、危星、室星、壁星、奎星的圓周長相加等於四十寸。問角星的圓周為幾寸。」
這道題目總共用了二十八宿中的十五宿。該為了降低謬誤的可能性而減少到十二宿,還是該豁出去增加到二十八宿?這個問題困擾他很久。最後,因為他們在津輕最北端測量的北極出地分值為十五,他便將數字定為十五。
「……招差術嗎?」
村瀨淡淡地揚起嘴角,醉茫茫的春海點了點頭。
這是一種最新的算術,也是構成這題主幹的術理名稱。要如何將眾多要素導向一個共通的解?除了天元術之外,現今已有各式各樣的天文曆法傳入日本,研究這些學問的風氣也很盛,但還沒有一本書成功地建立起完整的體系。至少春海不知道,村瀨恐怕也不知道吧?他的眼神裡已經充滿想搶在關之前解開春海題目的鬥志。即便如此,村瀨還是以非常溫和的語氣對春海說:
「我等會兒再把關先生和你的名字寫上去。你不會喝酒吧?看你晃成這樣,大概沒辦法寫字了。」
「我在搖晃嗎?」
「往左往右地一直搖啊!」
被村瀨這麼一說,春海才發現真是這樣,他原以為是村瀨在左右搖晃。
「這道題很棒喔,澀川先生。」
沉醉在題目裡的村瀨誇讚春海。村瀨的聲音裡滿是誠意,深深滲入春海酒醉的心。
「唔……」
「真是一道很好的題目呢,澀川先生。」
「謝謝......」
「關先生一定也很期待這一題,你出得太好了。」
春海一低頭,身體便開始前後盪。他在微微苦澀卻又舒適的酩酊感中感謝所有的一切:感謝北極出地的旅程、感謝建部、感謝伊藤、感謝安藤、感謝村瀨、感謝阿延。他還感謝算術,更感謝與自己接觸的算術領域有關的所有人。接著,他喝完剩下的酒,仰躺著倒下,之後大概有一刻左右的時間都待在夢裡。他在星海中輕飄飄地浮著,感受這難得的安逸。
實在太不得了了。
當春海慌忙地從夢中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蜷身在私塾一角,有人幫他蓋了被子。村瀨只是笑了笑,春海為自己的失禮及醜態賠罪後便速速離去。
就在那時,他看到自己出的題目已經被牢牢地貼在玄關的牆上。村瀨不只在上面寫了「關孝和大人」和出題者「澀川春海」,更寫了「所有門人皆可解」的煽動文字。如此一來春海便無處可逃,與其說他心情高昂,不如說他是心驚膽顫地回去會津藩藩邸的。
隔天,他從早開始就一直非常非常害怕,怕到魂不附體。那題會不會是無術?他相信的這個最新術理會不會根本就不對?要導出十五宿的圓周長會不會根本就不可能?各種夢靨源源不絕地出現。
不過即便如此,他最後還是鼓起勇氣前往私塾確認答案。這都多虧安藤,當時安藤因公從會津來到江戶。
「您出的題目如何了?」安藤打完招呼後立刻問道。
春海原本想先聊一下自己對安藤寫書的感想,讓心情平緩一些。
「來吧,來吧,讓我看一下。」
安藤似乎非常期待,在他的催促下,春海給他看了題目的抄本。安藤凝視著那道題目,緩緩地點頭,一言不發地抄下。
「也請讓我挑戰看看。」安藤接著說。
一道安心感輕輕劃過春海心頭,他原以為安藤說不定能立刻解開題目。若是這樣,即使他會對自己和安藤之間的差距心有不甘,但至少題目本身有錯的夢靨也會隨之消失。
隔天早上一—
「請問您解開了嗎?」
春海心急地問,但安藤只是莞爾一笑。
「解不開。」
安藤說得很斷定,讓春海全身一顫。
「難、難不成……又……」
然而安藤卻滿臉笑意地歪過頭說:
「這個嘛……該怎麼說呢,如果是一瞥即答的武士或許早就解開了喔!」
安藤硬是把平常用的會津腔轉成江戶腔,催促春海快去私塾確認。
「這是男人賭上一輩子的對決。鼓起勇氣去吧,快去!」
隔天早上,安藤把春海一路送到玄關,塞了一包著名的柿餅給他,看著他走出藩邸。春海記得那時自己有重新繫好雙刀,刻意在安藤面前站穩腳步,但之後的記憶就全部消失了,他完全想不起自己是怎麼走去的。等他回過神,已經來到荒木邸門前。春海驀地發現自己竟然站在如此駭人的地方,嚇得整個人都要跳起來了。而且還正是塾生們聚集的時刻,大家親切地對著呆站在原處的春海打招呼後紛紛往私塾裡走去。為什麼自己會做出這麼愚蠢的事?他大可在人群聚集前或散去後再來啊!至少也該先遠遠地觀察,看準時機再悄悄靠近,怎麼會在眾目睽睽下確認自己出題的結果……
春海下意識地感到退縮,想要掉頭就走時,赫然發現村瀨站在玄關口,兩人四目相交。村瀨露出笑容,招手要春海過去。春海無法在明知失禮的情況下還一溜煙逃走。他以僵硬的腳步前進,顫抖著遞出柿餅。
「真是了不起啊,澀川先生,每次都帶伴手禮來呢!」
村瀨感激地收下,下巴指向玄關的方向,春海全身一陣戰慄。僅是這樣他就明白自己貼在那裡的題目有了變化,春海怕得立刻背過身去;但不知為何,他的頭卻似乎努力想把瞪大的雙眼轉向玄關。等他意識到時,他的頭已經跟上雙眼,不,連雙腳也跟上了。他正戰戰兢兢地朝玄關走去,雙眼所見的東西終於進入意識裡。
玄關右側的牆壁,正中央附近,稍微偏右上,自己的題目就貼在那裡。
接著,那片空白上有一小塊墨黑,上面寫了什麼。
春海彷彿清楚看見上面寫了「無術」二字,正是他在惡夢中見過無數次的字跡。然而那只是一瞬間的幻影,幻影隨著自己沒有看錯的確信感漸漸消散,紙上只剩下流暢的解答。
七分之三十寸,也就是四寸二分八厘五毛七小一忽四微……這是必須寫下的「有奇」,表示該數除不盡的數值。解答已經經過四捨五入。

四寸五分 關

這次春海真的呆住了。他屏住呼吸,一動也不動地盯著解答。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春海還來不及回頭,村瀨就把一個東西遞到他面前:筆。村瀨要他做什麼,那瞬間春海還沒有意會過來。
「澀川先生,這個解答如何?」
被村瀨這麼一問,春海才拿起筆。他可以感受到塾生們聚集到他背後,關注著他的舉動。在這些視線中,他同時也感受到建部、伊藤、安藤以及其他不在場的人的視線,阿延也在他心中某處對他微笑。

明察

當他一寫下這兩個字,現場隨即掀起一陣騷動。有人稱讚真不愧是關,有人哀嘆被關搶先一步,也有人只是滿心敬佩,眾人的反應都不相同。
「真是太好了,澀川先生。」
身旁響起村瀨溫和的聲音,他輕輕地從春海顫抖的手上將筆收回。
一股炙熱的情緒湧上,春海幾乎是想也不想就把雙手舉到眼前。
「啪!」他高聲一拍,塾生們瞬間全都安靜下來。
他跨越了什麼,有什麼已經走到終點,又有什麼將重新開始。他心裡揚起這種感覺。
「謝謝。」
春海雙手合十,閉上雙眼,向題目和解答深深地低頭行禮。村瀨與塾生們則默默注視著春海虛心誠摯的一拜。


第四章 授時曆



發生了好些事件。
全都在寬文五年至六年之間,每件事都留在春海心中,影響他的一生。首先,春海從北極出地回來兩年後,寬文五年十月,一本新書引發眾議——
《聖教要錄》
作者是山鹿素行,出生於會津若松,無庸置疑的武士。他的身材嬌小,容貌溫文,年齡四十四歲。
山鹿在幼年時期便隨著父親來到江戶學習朱子學、儒學、神道和兵法,成為各領域的專家;同時也涉獵歌學,縱橫文武兩道。在眾人眼中,山鹿不僅是著名的兵法家、儒者,在兵法領域裡更自成「山鹿流」一派。因此,除了赤穗藩以千石俸祿招聘他之外,先代將軍家光原也有招聘之意,後因駕崩而無法實現。山鹿的教養和見識就是如此受人信賴。
他本人非常穩健,但言論卻有著如燧石般的威力。
說話十分理性,思路也井然有序,不會讓人感覺像在散布什麼偏激的思想。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只要是和山鹿接觸過、接受他的教導,或對他的思想有共鳴的人總會在腦海或胸腋中不可思議地燃起一把火。這裡再次強調,山鹿本身是一個不動如山、冷靜至極的人,但從他身上接下無形燧石碎片的人總會像燈芯一般,任這些碎片燒起一場大火,不論結局是好是壞。譬如說,許久之後,赤穗藩數十名藩士引發一場巨大的暴動,江戶百姓把他們稱為「赤穗藩士」。若是要舉出誰帶給他們思想行動上強烈的影響,山鹿素行恐難辭其咎。就算山鹿本人沒有那個意思,他還是會自然而然地成為起火點,或成為導火線般的角色。
「這樣恐怕會令幕府不悅吧?」
跟山鹿親近的人和弟子都曾試著阻止他。
「聖學不應藏私。」
山鹿只是搖搖頭,並以這樣的信念出版了先前說的那本《聖教要錄》。
所謂「聖學」就是孔子的教誨,特別是針對日常生活的規範。他的意圖非常簡單:復古,也就是回復古代儒家的教誨。「復古」意指眾人應該捨棄現代社會既定的觀念,專心致志於「日用之學」。
這也可以說是思想必然的發展。
江戶幕府展開全新的時代時,眾人希望能建立一個可以橫跨過去到未來的世界觀,以抽象且廣泛的方式解釋世界接下來的發展方向。而適合這個世界觀的,正是朱子學。江戶幕府的太平之世和朱子學之間的關係想斬也斬不斷。
以佛教的理論、道教的精神以及儒教的世界觀這三大支柱所支撐起的「新儒教」朱子學,在中國是最重視解開「世界與人類的存在關係」的哲學思想。世界是什麼?人類又是什麼?世界和人類之間又是怎樣的關係?
然而社會安定之後,人們便從根本的抽象思維轉而追求「禮學」這種構築社會的具體思維。有關世界形成這樣偉大的原理也逐漸演變成卑俗、或被稱為政治學的理論。接下來,抽象的議論慢慢衰退,重視個人、民眾及道德實踐的思想逐漸萌芽。
這樣的道德實踐也轉化成另一種扎根於當地風土民情的理念,往個人意識、小範圍內的共同體意識、民族主義自覺這方面傾斜。
在此般思想的轉換中,山鹿素行的《聖教要錄》擔負的責任是「廢除抽象理論」這一塊。他在書中詳細地解釋了個人、民眾以及「武士接下來該如何生活」這幾個層面的道德實踐意義。應該廢除朱子學的抽象性。
對江戶幕府而言,這個足以在思想層面上證明其存在的理由、誕生之必然的世界觀。
也是支撑德川家治世的根本原理——世界與人類的關係。
山鹿將一切一刀斬斷。

寬文六年三月二十六日。
發生了另一件事,不過不是會引發爭議的事。
「雅樂頭」酒井忠清,除了不必再負責老中奉書①的工作之外,同時升任為大老。
酒井正值健壯的四十二歲。這次升職相當平順,感覺就像是淡淡地坐上早已準備好的位子。過去的四位老中之中,「伊豆守」松平信綱於四年前去世,阿部忠秋今年退休,繼松平乘壽死後成為老中的「美濃守」稻葉正則今年四十三歲,雖然大酒井一歲,但他的家世和政績都比不上酒井。
松平信綱、阿部忠秋和酒井都被培育成百分之百的將軍輔佐人。因此酒井成為大老後,許多事情漸漸只交由他一人決斷。不過這不是因為將軍家綱是非不分,也不是酒井獨裁,而是先前優秀的合議制度已經創造出此般明快的治世流程。政務上無可避免都會發生窒礙難行的情況,但這些情況都在發展成紛亂的局面前就被默默地處理掉了。
這很像酒井的風格,一個定石接著一個。身旁的人也都知道酒井對下一步早有想法,因此不會產生混亂。
春海真心地佩服,佩服酒井居然能像機械那樣工作。
然而這就是酒井的特質,也是江戶幕府要求酒井要有的態度。如果換成春海,他肯定無法適任吧?一定很快就會因為厭煩而痛苦掙扎,腦袋也會變得怪怪的。
春海事不關己地想著。不過事態的演變卻讓他越來越無法置身事外。酒井現在的權力是將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他還是和以前一樣不時會指名春海來陪他下棋。轉眼之間,春海馬上就因為和圍棋無關的事受人矚目。
那些和酒井水火不容,不,應該說是單方面討厭酒井、擔任寺社奉行的井上正利等人,或許是因為沒辦法當面批評酒井,因此──
「吶,圍棋武士,大老大人在等你呢!」
他們開始故意地大聲揶揄。
揶揄的對象自然是身為棋士卻被賦予雙刀的春海。
為了間接諷剌賜刀給春海的酒井,魯莽的井上就替春海取了這麼一個直截了當到令人無力反駁的綽號。不過這個綽號確實很朗朗上口,原本稱呼春海為「算盤先生」的茶坊主們也全都改口叫他「圍棋武士」,但他們似乎不知道這個綽號是褒是貶。和以前不同,這件事陸陸續續傳進春海耳裡,應該說是越來越多人會告訴春海這種事。他們想藉此窺探春海的反應,有人來奉承,也有人來揶揄。但對春海而言,不論來者目的為何,他都不知該如何反應,只能淡淡地回一句:「唔,這樣啊!」大家似乎覺得他這樣的回答跟酒井那種淡然、缺乏情感的態度十分相似,便有謠傳說酒井之所以會中意春海,就是因為「物以類聚」。換句話說,春海和酒井是同一「類」,都是非常稀有的存在。

────────────────
①老中奉書:老中奉將軍之命發布的傳令文書,在文書上蓋章是老中的重要職務。

「那麼……我之前拜託您有關山鹿老師的事,不知道現在狀況如何?」
來詢問春海這種事的人突然暴增。但這種問題春海才真的無法回答,酒井絕不會告訴春海這些事。
「唔,這個嘛……」
春海只能用這種令人洩氣的回答虛應過去。
自己確實在寺社的棋會裡見過山鹿幾次。不只這樣,春海仔細一想,發現似乎還跟他下過幾場類似指導棋的棋局。好安靜的人啊,這是春海的感想。他覺得山鹿似乎非常認真地想學棋路,但態度又有些敷衍。
「這個青年不是武士,只是個棋士。」
山鹿大概是這樣看他的吧,不過也不會令人不快。畢竟對於提倡理想武士形象的山鹿而言,對方是不是武家這點或許是他評判的準則。
因此,他們兩人自然不太親近。不過或許是因為春海受到酒井的重視,其他人才會以為春海掌握了許多人脈吧!
「您覺得山鹿老師會怎麼想呢?」
甚至還有人這麼問春海,連棋士都問他一樣的問題。說穿了,除了擺出困惑的表情外,他別無選擇。即便如此,大家還是會來問他,可見大家多想知道答案。
然而山鹿素行這號人物的影響力比他引起的爭議還大。山鹿的兵學是向「安房守」北條氏長學的,但北條現在卻反過來仿效山鹿的言行。
北條是大目付。掌握江戶秩序的人率先尊崇山鹿的言行,必然會帶來「山鹿言行即為善」的風氣。
除此之外,很多人也認同山鹿的思想和新世代的武士形象。然而,這並不表示這些人真的理解或認真思考過山鹿的思想,反而是情感上的共鳴較為強烈。太平盛世時,許多武士因為沒有妥當的職位而失去生活目標,他們期待山鹿能提供他們一個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因而心儀他的學說。
但這就足以讓人做出超乎常理的事。即使山鹿本人沒有那個意思,但或許他擁有煽動者的才能也說不定。事實上,確實有許多人為了消除內心的鬱悶而在尋找一個能鼓動自己的人。
而且不只是男人,山鹿的言行也影響了「大奧」②。
推薦山鹿做前代將軍家光侍儒的女性,祖心尼。她不是別人,正是春日局的姪女,也是家光侍妾阿振的祖母。她掌控大奧裡一派強大的勢力這點無需贅言。大奧是江戶幕府長久以來的「不治之症」,繼將軍家綱的權力之後,祖心尼對幕府閣僚的影響力或許足以和大老並駕其驅。

────────────────
②大奥:將軍的母女、正室、側室等各女官在江戶城内的住所,後泛指眾女官。

因此,城中所有人都對山鹿素行這個名字抱持著戰戰兢兢又好奇的心。很少有人正確理解山鹿究竟哪裡不好,為何會為幕府帶來這樣的緊張感;春海也不懂,不過他總覺得很恐怖。這其實就是他在北極出地的旅程中,在伊勢感受到的那股無來由的恐懼。但春海沒有發現那樣的恐懼正中眼前這個狀況的紅心。
最後,事情以極單純的方式落幕。
寬文六年十月三日,大目付北條氏長傳喚山鹿,告訴他幕府已經將他出版《聖教要錄》一事定罪。
九日,天色未明時,山鹿被趕出江戶,流放到赤穗。
是誰基於何種心態這麼做?為何幕府如此緊張?除了臆測之外,春海和所有人一樣一點都不明白。這一切都是幕府閣僚的決定。不過無論如何,事情已經結束了。緊張的氣氛消失,城裡每個人都鬆了一口氣。
春海也終於能擺脫被眾人追問的日子,他感到虛脫。
然而不久之後,春海身上又發生另一件事。這件事是他哥哥安井算知開的端,對春海而言卻是一生的決定──他成親了。



「妻子……是嗎?」春海愣愣地看著哥哥算知。
四十九歲的算知雖然即將邁入知命之年,仍意氣風發。瘦長的身形讓人聯想到鶴,雖然下垂的肩線讓他少了武士的威儀,卻為他僧侶般的裝扮加上一股凜然的優雅。
算知的長子知哲陪伴在他身旁。知哲是一個看似少年、皮膚柔嫩的二十二歲青年。氣色極佳的臉頰、圓滾滾的體形,看起來很隨性,長相也很討喜,總讓春海聯想到烏龜。
鶴和烏龜並排坐在春海對面。光是這一幕就很喜氣③,但春海才是真正有喜事的人。
「唔。」
「恭喜您。」
算知點一點頭,知哲則深深地低頭行禮。安井一家很久沒有一起外出工作,他們在會津藩藩邸打完招呼後,算知馬上脫口而出這件事,與其說嚇了一跳,春海其實毫無真實感。
「可是我……連打扮都還是這副模樣……」
這是春海心中湧現的第一個念頭。已經二十七歲的春海越來越覺得自己有瀏海是一件很丟臉的事,這是少年才有的髮型。雖然樣式不同,但看到眼前一樣留著瀏海的知哲,他心裡受到更大的剌激。

────────────────
③鶴和烏龜在日本皆是代表吉祥的動物。

「酒井大人應該沒說什麼吧?」
被算知這麼一問,春海心情更複雜了。
聽起來就像酒井有權決定春海的打扮一般。然而事實上,酒井都已經賜了兩把對棋士毫無意義的刀給春海,這已經表現出他想把春海視為「幕臣」的意思。雙刀是代表武家身分的核心,他賜雙刀給春海,卻不責怪春海的打扮,這等同於要他「維持現狀」。
然而春海也很懷疑酒井是否有想這麼多。酒井很可能只是私下判斷「春海就是這種人」,才放著他不管吧!
春海一直置身於這樣模糊又自由的狀態,若要說誰不好,也可以說是春海自己不好。就算有一天他再也無法脫離這個狀態,他也沒有理由抱怨。
「先別說這個了,算哲。」
算知語氣一轉。
春海對算知用一句「先別說這個了」就把自己成親的話題擱到一旁感到驚訝。就這樣決定了嗎?想這麼開口問的春海被算知打斷。
「我要坐上棋所的位子。」
算知這句話,以及似乎已經知道這件事的知哲臉上認真的表情,讓春海也不禁跟著認真起來。棋所是棋士的頂點,不需多加解釋。這讓春海想起過去算知和本因坊算悅為了爭奪棋所之位而進行的爭棋,也就是「六局決勝負」。
「那麼,哥哥您要再次在將軍大人面前下棋……」
如果算知坐上棋所的位子,本因坊道悅一定會不服氣地要求和他一較高下。兩人也不得不這麼做。畢竟當初六局決勝負以平手告終,許多棋士都認為安井家和本因坊家至今仍在爭奪棋所之位,然而算知接下來的話卻遠遠超出春海的想像。
「我已經告訴道悅大人這件事了。但不只有我,你們所有人也都要。」
「所有人?」
看到當下無法理解的春海,知哲幫忙解釋道:
「就是要在將軍大人面前下棋一決勝負的意思,哥哥。」
少年天真的聲音裡帶著行動力。春海雙眼瞪得又圓又大。他哥哥打算以爭棋為媒介,把棋士們一決勝負的棋局帶進城裡,他要用認真對決的棋局取代重現過去棋譜的上覽棋。春海明白這一點。就連春海都感受到一股無比的壓力,頸背上的寒毛彷彿都要豎起來。
「再這樣下去,圍棋遲早會滅絕;圍棋不是公家的家藝。一成不變的上覽棋無法激生新的棋路,遲早有一天連將軍大人都會厭煩,而我們圍棋四家就只能衰敗滅亡。」
這是算知的主張,也是他的決心。他將自己投入勝負的漩渦中,以此對本因坊道悅主張的「安泰」提出尖銳的反駁。為此,算知背負了擔任棋所的劣勢。
原因在於,如果算知登上棋所之位,他的每一場棋局就都將是對方「常先」,也就是挑戰他的人擁有先下的權利。「先手必勝」是圍棋中最重要的定石,如果兩人實力相當,後下者通常會敗北。
因此至今才會無人願意登上棋所之位。然而從算知的角度來看,這也是讓圍棋衰敗的原因之一,必須有人去填滿「對決的空白」才行。
「所以算哲,你得娶妻。」
話題終於回到這件事上。在算知的帶領下,安井家將率先投身於看不見未來的對決之中。因此,算知想努力讓第二代安井算哲過得安穩。春海完全沒有可以反駁的理由。應該說連春海自己都感到意外,他竟然會對「勝負棋」湧現如此高昂的心情。對因為厭煩而感到痛苦的春海而言,算知的決心正是他的救贖,這麼一想也就豁然開朗,然而他只在意一件事—
(那位女性對我埋頭於算術和星象之中又是怎麼想的呢?)
這個不像疑問的疑問浮現心頭,但春海沒有說出口。
那天晚上,春海到藩邸的庭院裡看星星。
庭院裡除了日晷之外,還放了小型子午線儀和小象限儀。隊員們把北極出地時中間們用來修正誤差的小象限儀送給他,這是滿載了回憶的工具。
當他獨自完成一整套天測程序後——
(阿延小姐把那張寫了誤問的紙放到哪裡去了呢?)
春海突然心生不捨。從他出發參與北極出地前見到阿延的微笑之後,已經過了快五年。就在他這麼想的瞬間,心中終於有了娶妻的實感。
「妳還拿著那道題目嗎?」
春海抬頭看向星空中的天元北極星,低聲問道。當然他沒有得到答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希不希望阿延還拿著那道題目。不過這樣就好,不必知道。
不久後,親事順利完成。
酒井升任大老、山鹿被流放、春海成親,再過不久,春海就會知道這三件事都和之後即將到來的最後一件事相通。



春海婚後每天要做的事情增加了。準備白粉、番茶等供品。向島的除咳爺婆石像、八丁堀的化妝地藏、長延寺的牡丹餅地藏、牛島神社的撫牛,他去每個地方祈求疾病痊癒、身體健康。除此之外,只要聽到有任何食物、湯藥、藥丸等能增強體力的東西,他一定馬上飛奔去買。
這一切都是為了他的妻子阿琴。阿琴身材嬌小、皮膚白皙,蒲柳之姿的她常常突然發燒。即便如此,她還是堅強地聲稱自己身體很好。春海則用盡所有心力愛護他的妻子。
春海和阿琴到了婚禮時才第一次見面。好歹也是一介幕臣的安井家長子不可能親自去談親。談親首重門當戶對、家中安康,女方容貌這種事根本不在考慮範圍內。因此春海在京都老家舉行婚禮時才第一次見到阿琴。她似乎有點怕怕的,很緊張,春海覺得這樣的的她很可憐,但也很可愛。
春海二十八歲,阿琴十九歲。兩人都算結婚結得很晚。
尤其是春海。明明已經結得晚了,還頂著一個奇怪的髮型。春海覺得自己實在很丟臉,也認真地擔憂起這樣的髮型是不是會讓對方不安。婚宴結束,只屬於新娘新郎的饗宴也結束後,兩人準備就寢。
「我這樣的男人會讓妳不安嗎?」
春海認真地問。阿琴好似吃了一驚地抬起頭,一臉認真地搖搖頭又慌張地低下頭。
「我還不懂事,請您多多指教。」
不知道是誰(但除了母親之外應該沒有其他人)要她練習了無數次這樣的禮節,阿琴深深行一個禮。春海也不禁跟著低頭行禮。兩人同時抬起頭,以奇怪的姿勢雙目交會。對兩人而言,這是他們第一次好好地面對面看對方。但兩人隨即又低下頭。春海後來才聽說阿琴這時雖然低著頭,但她其實正努力不讓突然安下心來的自己笑出來。
其實春海覺得阿琴當時笑出來也無妨。事實上,阿琴在婚禮結束一個多月後才開始露出溫柔的微笑,接下來就常常笑了,春海鬆了一口氣。阿琴總是笑咪咪地聽春海說話,春海特別喜歡聊星象。因為他每年都必須離家去江戶工作,他希望阿琴能知道,即使分隔兩地,他們還是看著同一顆星星,藉此減少她的寂寞。婚禮之後,春海第一次前往江戶的那個早晨——
「我真的很幸福。」
阿琴目送春海離開時對他說道。被她這麼說的人才是真的幸福。
也因為這樣,春海為了她到處參拜祈願,寄信、送東西給她。另一方面,哥哥算知也慢慢為對決做好準備。
勝負棋在棋士之間引發眾議,即使是最重視「棋士之安泰」的本因坊道悅也不得不贊同公家家藝衰落這件事。公家的學術衰敗至此,為了掩飾這一點而生的神秘化和諸多儀式連公家都為之悲嘆。然而眾人議論時,道策卻靜靜的,只有雙眼散發閃亮的光芒。他的眼神偶爾會和春海交錯,但被道策澄澈到駭人的雙眼筆直一看,春海感到很困冏。
春海現在是提倡勝負棋的安井家一員。因此,對於道策熱切期望的六十局決勝負,春海越來越沒有理由拒絕。
不久後,算知坐上棋所之位,道悅也下定決心,提出對決的要求。而之後的決定則在所有棋士間掀起一陣巨大的騷動。
「二十局決勝負。」
這場空前絕後的爭棋正是將軍家綱的決定。也就是說,將軍家網圍棋技巧純熟,希望能看到白熱化的精彩對決*
當然,其他棋士也開始對自己的勝負上覽棋有了期待。除了做好萬全準備的算知和道悅外,就連尚未擁有下上覽棋權力的道策都以那雙年輕灼熱的雙眼看向春海,春海別無選擇。當春海終於下定決心和道策一決高下時,城裡出現一個謠言。
「聽說德川家有入想把『圍棋武士』請過去。」
對於這個謠言,春海一笑置之,只覺得真是毫無根據。恐怕大家是看他受到酒井寵愛才會誤傳這種流言吧!
唯一的可能是厚待安井家的肥後守大人保科正之,但他不可能刻意將春海請去會津。因為這時保科正之在江戶三田已經有了會津藩藩邸,他大多數時間都待在那裡。幾年前一場病讓他的視力減弱,他難得登城,將軍和幕府閣僚大多是透過使者和他來往*哥哥算知是陪他下棋的棋士,但春海和義弟知哲基本上沒什麼機會見到他。
而且若是被聘至會津,見到妻子的機會又更少了。身體孱弱的阿琴一個人留在京都實在太可憐。這是春海聽到謠言時的第一個想法。
只不過——
寬文七年九月,春海真的受到邀請。但對象並不令人意外,因為那人曾經好幾次請安井家的棋士過去下棋,地點在他位於江戶的宅邸,春海只需停留一天。
邀請人是「水戶的御屋形大人④」水戶光國公。他是常陸國水戶藩的第二代藩主,其後改名為水戶光圀,成為權中納言⑤,也就是後來的黃門大人,受江戶百姓愛戴的故事主角。
光國身材魁梧,相貌威嚴,正值三十九歲壯年。
因為鍛鍊武藝,他一身結實,肌肉發達•拿棋子的手比春海厚上一倍。要是被他狠狠甩一巴掌,虛弱的自己肯定會當場斃命吧!每次和此人下棋時春海總會這麼想。
光國現在雖是聲勢水漲船高的明君,但據說他年輕時是個粗暴至極的人。春海不知道這個恐怖謠傳的真偽,不過他曾聽說身為德川家一員的光國以前血氣方剛,沉溺於砍殺路人的凶惡行為。據說他的個性和把殺人當成心靈慰藉的惡人德川忠長十分相像。然而,狂暴的忠長最後因被懷疑謀反,雖然身為上代將軍家光的親弟弟,仍被判切腹身亡;而光國和他不同。對學問的感動紆解了他的暴力衝動,把瘋狂昇華成好奇心,學問改造了他的人生——他本人這麼說。
因此,光國對學問的熱情及不斷增長的好奇心遠遠超過常人,甚至把藩裡三分之一的石數都投入鑽研學問。此外,他對「食」也非常熱中,譬如他自己獨創的烏龍麵就凝聚了個人的創意和工夫,非一般人可比。春海吃過他做的烏龍麵,真的非常美味。
然而問題就出在光國的好奇心實在太強烈。舉例來說,他招聘明朝遺臣朱舜水為師,除了探究學問之外,更從朱舜水那裡學到許多新料理。因此春海吃過好幾次名叫「拉麵」的奇妙油腻麵食,也吃過他覺得只是腥臭腐敗的肉塊「餃子」。
此外,光國愛喝的飲料則是顏色和血一樣鮮紅、味道如茶垢一般來自南餐的酒。
他也用來路不明的乳製品和各種野獸的肉,配上名為珍陀酒(紅酒)的飲料來招待客人。與其說是美食家,他更像一個和織田信長一樣喜歡新事物的人。就日本人的味覺而言,不論是乳製品或豬肉、羊肉都是古怪的食物。春海好幾次都必須先做好一定程度的心理準備才把這些食物放進嘴裡,硬逼自己吞下去,忍著不吐出來。光國總是打趣地一邊看著他一邊笑,彷彿是一種樂趣。
然而這次卻不同以往。首先,他沒有一邊喝深紅色的酒一邊下棋,只是拿出茶和茶點招待春海。茶點是用麥子揉成的東西烤的,一樣很稀奇,但不至於讓春海一放進嘴裡就痛苦到要昏過去。
不知為何,這次聊的話題大多是數年前北極出地那趟旅程。
光國不斷提出有關天測、星圖製作法等問題,這些問題都需要連春海也覺得艱深的專業知識。兩人不知不覺就聊到建部留下的渾天儀。
旅程結束後,春海不論在江戶或京都,每晚都會進行天測,試著設計渾天儀;但距離完成還十分遙遠。然而他無論如何都想完成,幾乎是一邊求神一邊在錯誤中打轉。春海之所以如此熱中,一個原因當然是想為建部的夢想奮鬥,另一個原因則是關孝和。
正確來說,春海是被關孝和的最新稿本徹底擊敗了。
基本上,在他第二次出題後,春海理應就有臉去見關孝和了;但經過這麼多年,他仍沒有付諸行動。不知為何,他就是出不了下一題。不是因為他什麼都想不到,而是因為他想了太多,無法定下心選一個做為題目。春海覺得這樣的自己實在很丟臉。再說,兩人年齡完全相同這一點也在春海心中留下一塊麽瘩。如果關孝和比他大或比他小,他或許就能坦率地和他成為好友,虛心向他求教。但現實卻讓春海無法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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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御屋形大人:江戶時代,對由幕府授予封號的藩主的敬稱。
⑤權中納言:「中納言」為朝廷官職,負責處理政務。當中納言的人數超額時,超額者將被封為「權中納言」。兩者權力相同,但通常前者握有實權,後者有名無實。

稿本是村瀨親手抄的,他把它當做結婚賀禮送給春海。還未讀完,關孝和驚人的奇才就已經不斷撼動著春海。
(絕異。)
有一段時間春海腦海裡只有這兩個字。閱讀時,稿本中有太多優異的才氣迸現,他感覺每一頁都有無數道思想的火花劃過。
(是龍,從天而降的龍,上天賜給地上人們天意的化身。)
春海甚至還起了這樣的想法。比起心醉,他根本就像在眺望天空中的星星。
這份稿本讓春海更看清了兩人之間的差距,他無可奈何。
然而他絕不允許自己就此停滯,他一定要再次挑戰關孝和。他要證明自己現在真的有資格挑戰他,這樣的想法投射在製作渾天儀這個困難的任務上。春海幾乎把一切都寄託在渾天儀,其中包括了弔念建部的心情。只有這件事他一定要完成。若要問為什麼,想必是因為關孝和一定無法料到製作渾天儀這樣的事情吧?這樣的想法可說是可悲,為了達到和關見面的資格,居然把自己逼到這種程度。春海就是這樣的人。
而他給光國的答案中也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這種性格。
「你打算獨力完成渾天儀嗎?」
光國一臉認真地問,眼神像在看什麼珍稀的事物。
「不……我必須先研讀古今諸家學說和過去的紀錄,倚賴先進們的力量。」
這是當然。他不可能獨自完成全日本的天測。他得盡可能蒐集過去龐大的資料,一一詳細研讀後,重新計算星宿的位置和軌道。
但光國應該是想問春海是否打算一個人完成這些事。然而春海認為需要研讀資料就表示自己能力不足,這個想法十分荒謬,可是關孝和的稿本讓他太過震驚,他完全不覺得這荒謬,一心只想趕快追上遙遠的關孝和。
「唔——」光國低吟,他的低吟聲有著如老虎低鳴般的魄力。
春海倏地閉上嘴。他惹光國不高興了嗎?一股無以言喻的恐懼瞬間將他包圍。
「你真像余。」
被光國這麼一說,跪坐著的春海嚇得都要跳起來了。
「您……您太抬舉我了。」
春海驚愕地低頭行禮。據說光國年輕時過得荒誕,是因為他自覺對不起他親哥哥,不該繼承水戶德川。為了宣洩對哥哥的歉意,他不分對象就在路上瘋狂砍殺無辜路人;不過傳言又說他刻意挑釁會武藝的浪人。被眼前帶著這種傳說的人這麼一說,春海反而覺得恐怖。
「等你完成之後,余也要見一見那個渾天儀。可以吧?」
光國拍了一下膝蓋說道,眼神非常認真。春海覺得自己的脖子好像已經被老虎叼在嘴上了。如此一來,製作渾天儀不只包含他對建部的追悼、包含他想和關孝和一決高下的念頭,更加上光國這個恐怖角色。然而事情走到這種地步,春海卻總能完全看開,接受一切,做好心理準備。春海用這樣的心態斬釘截鐵地告訴光國:
「好……下臣不才,再怎麼努力都符合不了大人您的期望。但在您的鼓勵下,我一定會完成渾天儀。」
光國微微地點頭,沒有看春海,而是看向空中某一點。
好像曾經看過這個動作,春海想著。究竟是何時何地看到的呢?
他一瞬間沒有想起來,繼續回應光國的問題,除了星星、神明之外,光國也問了很多神道的事。看來光國和會津的保科正之公一樣為儒學和神道傾倒。
此時,春海也將他從「時代的寵兒」京都的山崎闇齋身上學到的事,加上自己的想法告訴光國,完全忘了先前心裡的疑問。
當他再次想起那個疑問時,已經是隔天進城後的事了。現在已是大老的酒井忠清召他過去下棋。先是光國,隔天換成酒井,無論是不是春海,都足以讓人感覺事有蹊蹺,等於是在利用春海公然告訴城裡的人「有什麼事情將要發生」。
但酒井仍一如既往地以平淡的態度啪嚓一聲放下棋子,按照定石下棋。
「之前去會津看的星星如何?」
酒井突然問道。這是酒井第一次問他關於數年前北極出地的事。此時春海終於想起前一天光國仰望天空的動作。不,正確來說——
「你想要一場不無趣的對決嗎?」
當初酒井問春海這句話時,聽到春海的回答後,他點頭的方式就和光國一模一樣。
這是治世者對下屬定下評斷時的動作,這是要將許久以前就已經定案的事情交給眼前人時不自覺的動作。現在春海懂了。酒井為何會看上自己?這個長年以來的疑問終於要解答了。
「夜色清明,非常適合觀測。」
春海靜靜地說完,配合棋盤上的布石放下棋子。他等著對方開口。
大老酒井嚴謹地依照定石下了下一手棋。
最後,他終於說出真正的目的——像在揭開某個人的意圖似的。
「會津肥後守大人想要你,還有你擁有的天地定石。」
這是春海二十八歲時的事。



寬文七年,秋。
春海離開江戶,出發去會津。沿路他一直思考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就算想破了頭,還是一點也不明白。
現在已是大老的「雅樂頭」酒井忠清七年前就讓身為一介棋士的自己帶刀,還讓他參與北極出地。看來這一切都是會津肥後守保科正之的指示,春海幾乎可以這麼斷定。但這又是為了什麼?春海仍不明白。以棋士身分為保科正之工作的哥哥算知也表示他不清楚。
無論他再怎麼揣測也猜不著,只能乖乖照辦。然而這次的對象卻是那個人。
保科正之是第二代將軍德川秀忠不認的私生子。
雖然他沒能見到父親秀忠,但三代將軍家光卻非常信任他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把他視為名符其實的副將軍。除此之外,家光更把四代將軍家綱的養育權交給正之,要正之成為家綱的監護人,輔佐幕政。此外,家光也在臨終前把正之叫到病床前,留下這句話:
「德川家就交給你了。」
因此保科正之可以說是德川幕府的地下總裁。
而且還不是靠著私生子的身分掌控幕府,而是在前任將軍的託付下參與幕政。
證據便是「乘轎登城」。四年前,正之罹患重病,視力因為高燒而減弱,甚至咳血倒下。一般咳血,多半會被懷疑是肺癆。正之做好面對死亡的心理準備,向幕府提出退出政務、將會津藩讓給兒子後自己隱居起來的要求。
但將軍家網沒有答應正之的請求,反倒採取「身體狀況許可時再登城即可」、「登城時可以坐轎子,把步行時間減到最短」等特例措施,命令正之繼續輔佐幕政。即便正之已經邁向耳順之年、衰老病弱,將軍還是把他視為幕政不可或缺的一員,不願放手。
家綱對正之已經不只是信賴,而是把他視為守護神一般。不僅幕府,就連京都朝廷也稱正之的會津藩藩政和江戶幕政兩者為善政,打算讓他升任為「從三位下中將」。
然而由於這個職位高於大老,正之便用會造成序列混亂為由,鄭重地婉拒。接著,將軍家綱也同樣命令他升任,正之只好上奏說他只願意接受「中將」的職位;只不過這次換成朝廷拒絕,最後終於以「正四位下」這個職位說服正之。從這段軼事就可見他清廉嚴謹的態度贏得當時大老、老中以及眾人的敬佩。
正之幾乎可以說是一個活著的傳說。這樣的人物居然會召自己過去,春海覺得不可思議。而且還是召到會津。對於奉將軍之命參與幕政的正之而言,江戶才是他的根據地。把春海叫去會津就表示正之也必須前往會津,這是極為異常的事。
正之將會在這次的傳喚中給春海一道命令,萬一春海失敗了,這麼做就可以避免傷到位於江戶的幕府。春海很容易就揣想到這一點。
這件事影響的範圍竟然如此大。光是這麼一想,高昂的心情和恐懼感同時湧上,各種亂七八糟的想像在他腦海裡不斷膨脹。
如果正之派他去做間諜,他該怎麼辦?這是最糟的想像。
然而他從沒聽過如此引人注目的間諜。就連北極出地都被懷疑是間諜行動,受到大老重視這一點已經讓大名們如此防備春海,現在再把間諜任務交給他有什麼用?
春海就在胡思亂想中抵達會津的鶴之城。他在這裡受到遠遠超出想像的禮遇。不僅在家老田中正玄的接待下被帶到城中一間房子留宿,還讓他隔天就可以覲見保科正之。這已經不是長年以棋士身分為幕府工作的安井家可以得到的待遇,幾乎算是破天荒的禮遇。春海沒有得意忘形,反而因為接下來無法預測的發展而全身顫抖。
他向來是個越害怕就越看得開的人,但此時卻無法像往常那般自在。
恐懼感一直持續到隔天早上,過了中午才逐漸麻痺。但正之派人來召喚他時,他仍差點嚇得心臟爆裂。
不過春海還是努力穩下情緒,確實地踩著每一步朝謁見的地點邁進,不讓腳步踉蹌。
出乎意料的是他並沒有被召進城主的房間,而是被請進面向中庭的大房間。
房間裡毫無裝飾,令人訝異。拉門全是白色,就連屏風上也沒有任何花紋。那個人就在這間房裡。
他一人坐在日照良好的一角。
「你總算來了,安井算哲。'」
春海深深地低頭平伏於地,直到聽見這道溫和的聲音才抬起頭。光是看到對方的坐姿就令他驚異。
無論武士、僧侶或公家,坐姿都是一輩子的大事,更是日日修養的成果。坐姿能自然而然地展現出那個人的品格與人德。一般都有既定印象,但正之的坐姿實在令人不敢相信。
幾乎可以說是文風不動,但又絲毫不見他的重量,應該能說他「浮在地面上」。
就像看著倒映在水面上的月影一般。月影雖然為觀者營造出彷彿伸手就能觸碰的親近感,但其實根本就無法將水面上的月兒推開。眼前這一幕給春海這種感覺。
坐姿如此神妙深遠的是一個五十七歲的男人。臉頰、身型皆削痩,病癒後視力持續退化,逐漸濁白的雙眼溫和地瞇起。不可思議的是春海感覺坐在那裡的就只是一個男人,不再是將軍家的私生子、幕府要人、會津藩藩主,所有頭銜都消逝無蹤。正之的坐姿讓那些多餘的東西瞬間化為無形,春海對眼前籩位名叫保科正之的大人物心服口服。
「長大啦,算哲。即使是儂的雙眼也看見你長大了,你長大成人了。」
他的聲音裡帶著令春海驚訝的真摯情感。自己年幼時確實曾和父親算哲一同謁見正之,但萬萬沒想到會聽見正之表達對他成長的喜悅。
「您太抬舉我了,我在各方面都還不夠成熟。」
春海流暢地脫口而出,聲音裡摻雜著連自己都覺得意外的喜悅。
同時,正之話中「看見」這兩個字也讓春海領悟到房裡毫無裝飾的原因。除了正之本身注重樸素之外,也為了讓他視力衰退的雙眼可以輕易捕捉並判斷人的動作吧!
而水戶光國之前傳喚自己的理由也隨之發出喀嚓一聲,腦中的拼圖拼成了。
正是視力衰退的正之拜託光國代替他,對春海做出最後的評價。即使沒向正之確認,春海也自然地明瞭了這一點。
「唔,別這樣僵著,先來享受一下吧,誰在呢……富貴、富貴。」
正之拍手叫人過來,近侍們和一個女人出現。
「是的,大老爺,妾身這就來了。算哲大人,請恕妾身冒犯,讓妾身為您準備。」
富貴擺好棋盤、棋石和茶後,放好火缽,俐落地整理好位子。
「富貴,給算哲奉茶。」
「妾身這就來。來,請喝茶,算哲大人。」
「好......謝謝你心。」
「請用,需要什麼都請跟妾身說。」
笑瞇瞇地說著話,她是正之的側室富貴。據說她因為近身照顧視力衰退的正之而得到寵愛,今年二十三歲。她一直都與正之一起待在江戶,但這次也陪著需要他人照顧的正之一起來會津。
富貴的五官很美,不只如此,她給人的感覺也十分開朗溫暖。
「來,棋盤已經放好了喔,大老爺。妾身在您身旁的火缽裡多放了一些炭火,所以把它移得離您稍遠一些。」
她刻意多說一些,讓視力衰弱的正之也能知道哪裡有什麼以及誰在做什麼。而且她說話不會給人帶來壓迫感,十分自然,讓四周的氣氛變得更輕鬆。春海覺得這或許就是這位女性的魅力。
「來,請坐,算哲大人。」
春海在富貴的催促下來到棋盤前。一般而言,他不應該比正之先坐下,但就眼前的情況來看,春海覺得自己坐下的模糊影像應該能幫上正之的忙,所以毫不猶豫就打直了背坐下。
正之果然跟著春海的動作移動到棋盤前,微笑著對他說:
「你跟上代算哲真像。動作敏捷,坐姿柔軟。」
「是……安井家從父親那一代開始就受到肥後守大人的厚愛,安井家由衷地感謝大人。」
「說話很有禮貌這一點也很像。很好、很好,來下棋吧!」
近侍們退到隔壁房間,富貴則留在正之身旁,幫他從棋罐裡拿出棋子。
順應正之的希望,這是一場沒有讓子的棋局。正之是出名的圍棋高手。春海父親算哲之所以會被傳喚,就是因為當年還只是個少年的正之圍棋實力極高,城中已經沒有人能勝過他。即使知道這件事,春海也沒有異議,只不過正之下的第一手確實讓他驚愕。
棋盤上啪地一聲銳利到讓人想像不到這是一個視力微弱的人所下的棋。和他的坐姿一樣,正之下棋的姿勢也令人敬佩。但重點是他下的位置。
棋盤正中央。換句話說,他把棋子下在天元上。
「初手天元」,春海下意識地直直盯著這一手看,直到他完成一次呼吸。接著,他悄悄地窺探對方的表情。正之應該不是因為雙眼看不清楚而下錯位置吧,春海心想。
「儂昨天晚上想了很多,想著是不是有人可以打敗第二代算哲的棋路。」
從正之的微笑看來,他是刻意下了這一步棋。
不只這樣,春海也從正之逐漸濁白的雙眼裡看到想一決勝負的駭人光芒。
這個人在期待一場真正的對決,春海悟出這一點。正之沒有要下指導棋的意思。春海也在一瞬間拋開這樣的心情,否則他在心理上就先輸給正之了。
「就算贏了對決,也輸了一條命。」
有可能出現這種情況。現在已經很少聽到這句話,但根據過去的棋譜,確實曾有人給予輸家如此高的評價。事實上,春海就不時從哥哥那裡聽說他們父親,也就是初代安井算哲,即使輸了棋局,也是個能讓對手說出這句話的棋手。
大意輕敵的棋路有損安井家的名聲,連這樣的想法都湧上心頭。經過短暫的思考,春海出手。
「左上-緯(橫)四經(縱)三。」
春海顧慮到對手的情況,自然而然地說出自己下的位置。正之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富貴遞出黑子,正之毫不猶豫地放下那顆棋。他開始右下布局,自第六手起展開預測的攻防戰,將棋局不斷地往前推進。他每一手都下得很快,春海一度以為他是按照背好的棋譜在下。春海專心地躲開正之的攻擊,試探初手天元的意圖。下到中盤時,中央小範圍的攻防戰局勢已定,春海接連斷了正之許多後路,阻止他的棋子相連。
如此激烈的攻防戰可說是前所未見,春海不知不覺開始起手無語,富貴代替他告訴正之棋子的位置。容不得兩人心有旁騖。這局棋最後由春海以二十一目勝,可以說是春海把棋力發揮到淋漓盡致的一場大勝。然而一局過後,春海已經全身是汗。
即便如此,春海還是保持著「殘心的姿勢」⑥整理盤上的棋子。下完一局就鬆懈下來的人稱不上是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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⑥日本武道及藝的用語。形容注意力非常專注,毫不鬆懈的態度。

令人驚訝的是正之一樣也在整理棋子,並以殘心的姿勢數著地目。
正之應該早已掌握地目數之差,但敗北的他沒有馬上要求再下一局,反而更為他增添一股威嚴。事實上,春海對他的棋藝讚嘆不已。春海實在不覺得自己大贏了一場,甚至對下一場完全沒有把握。
「贏不了啊,儂昨天可是費了不少工夫思考呢,唔,真不愧是第二代算哲,漂亮。」
說完後,他摸了摸滿是白髮的頭,富貴也低聲笑了。
「大老爺,真是太可惜了。您真是太強了,算哲大人。」
「不……我覺得我的命都掌握在大人手裡了啊!」
春海不禁誠實地說道。這不是討好正之,而是真心話。同時,他忽然感覺圍棋竟如此有趣,心中昂起一股從未有過的喜悅。除了無以言喻的充實感,這似乎也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被稱為「算哲」是一件很榮耀的事。而輸了棋的正之似乎也沒有不愉快的樣子。
「唔,富貴,重新泡茶給儂和算哲。」
他明快地吩咐道,富貴退出房間。
「你有剝奪過別人的生命嗎?」
正之隨即乾脆地問。由於他問得太自然、太若無其事,春海差點就要反射性地回答「是」。過了片刻他才領悟正之的意思,這個問題裡有著無以言喻的恐怖。
春海急忙把心情一整,乖順地回答:
「不……從沒有。」
他邊回答邊推測這是怎樣的話題。正之當真在問他有沒有殺過人嗎?還是,這是為了下命令給他而先做的布石呢?除了困惑之外,春海也深感恐懼。
「儂有,而且還好幾次。」
正之讓富貴和近侍們到一旁泡茶,自己淡淡地說著非常沉重的話題。
「儂衰弱的雙眼看得見許多屍體,尤其是白岩之鄉那些人,他們就是不願消失,現在還有三十六個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人正以陳情的眼神看著儂。」
「......三十六人。」
這個數字讓春海戰慄。他從沒看過這麼大量的屍體,明曆大火時的慘狀也都是從別人那裡聽說的。
「大家的命都是儂奪走的。」
正之靜靜地以不再悲嘆的乾涸聲音說道。這件事背後便是保科正之賭上一生的心願,也是他將春海傳喚至此、終於要揭開內心真意的一刻。



白岩是緊鄰著山形的天領,也就是幕府的直轄地。
那裡原本是酒井家的分家,「長門守」酒井忠重的領地。但他的高壓統治讓千餘人飽受饑饉之難,人民怒而起義,家老因而被殺。
接著,他的領地被沒收,事情也漸漸平息,然而之後代官的高壓統治又再次引發人民起義。
正之那時還不是會津藩藩主,受封在山形。但他收留了逃離暴動、來到山形的白岩代官,就無可避免要面對後方追趕的起義人民。
正之當時三十歲。那時島原之亂才結束不到兩年。
他採取了強硬的手段,把追來的起義者三十六人立刻處刑。而且為了不引發騒動,還讓這三十六人分批進城後才一網打盡。正之沒有稟報幕府就決定,遭到眾人批判。畢竟他未向幕府報告,就用這種幾乎是謀殺的方式擅自處決了幕府天領的人民。
但針對正之的批判聲並不大。
「肥後守大人的決定真是英明,了不起。」不久後,給予正面評價的聲音反而高漲。
其實這是因為島原之亂後,幕府修訂了武家諸法度。
「若有背叛國家大法的凶逆之輩,鄰國應迅速派兵討伐。」
正之遵守這條新條文。不僅如此,正之就是建議修改條文的人。其實這有當時的時代背景。
「為何會發生島原之亂?」
這是正之的疑問。他要下厲詳細調查島原起義為何會發展成長時間的籠城事件,不久便得到答案。起義剛發生時,其他藩為了等待幕府指示而沒有出手幫忙,採取隔岸觀火、袖手旁觀的態度,才讓起義變成大規模的反叛。這是最重要的因素。
正之將此事告訴幕府閣僚,進而改訂武家諸法度。
但保科正之的不凡就在於他沒有停下提問。
「人民究竟為何會起義?」
誰會想要把三十六個可憐的人民釘死在十字架上?他的內心深處其實有一道無處可去的憤恨,為何一定要用這種殘虐的手段才能治世?自己一手引起的這場虐殺起源究竟為何?
「歉收,饑荒,飢餓。」
越是深入調査,正之就越確信飢苦餓亡是導致人民起義最大的原因。此時,可以說是正之的天性,他的「疑問才能」大大地發揮。
「為何歉收會造成饑荒,讓百姓飢餓?」
他發現了這個恐怕所有大名都不曾疑惑過的根本問題,同時這也是戰國時代進入太平之世後思想上的轉變。對致力於以武力治世的人而言,援助災害和賑濟饑荒只是某種程度的美談。
「奢侈」,最後不過是這兩個字。畢竟歉收源自天候,而天候則是天意。在天意之下,地上出現飢民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束手無策,節制為上。」
這是他們唯一能做的。浪費時間吵鬧地求神或處理饑荒都只會增加支出,讓領地內的人民身心俱疲。因此當饑荒發生時,應該視為領主檢視自身人德、領民檢視自身道德的好機會。這是戰國時代的觀念。
人民飢餓就是治世的良機,藉此教導人民樸素儉約的重要性。正之徹底推翻這樣的觀念,而且還不只是否定——
「在歉收時課重稅,不只會讓領民身心倶疲,更會讓他們陷入飢餓,這不是節制也不是樸素儉約,這是無能無為。」他如此斷定。
「歉收時發生饑荒是因為沒有積蓄。」
此外,他還導出這個極為單純的答案。
「為什麼沒有積蓄?」
他繼續提問。
「因為為政者沒有創造出幫人民儲蓄的方法。」
他一語道破過去治世的缺點。
「就算歉收和饑荒受天意左右,人們無可奈何。但是讓饑荒帶來飢餓,甚至帶來起義反叛就是君主治世的汙點了。」他做出這個結論。
這是正之個人抵達戰國之末,揭開太平之世序幕思想上的轉變。
他首先為「將軍為何?武家為何?武士為何?」這些問題做出定義:
「確保人民生活安定。」
戰國之世,阻止侵略、擴大領土、維護治安才是確保安定的方法。然而在太平之世又如何呢?
「讓人民生活品質向上。」
正之立定這個大目標,這和大名們遵從的善政截然不同,必須由幕府和各藩雙方協力合作;而且這樣的政策更一改戰國以來的觀念。
舉例來說,確保江戶生活用水的玉川上水開鑿計畫,就是在正之的強力建議和「伊豆守」松平信綱等人的贊同下進行的,但大多數幕府閣僚都持反對意見。
「大型水路配置會讓敵軍更容易入侵。」
這是閣僚反對的主因。
「現在會有什麼軍隊大舉進攻江戶嗎?」
正之強力反駁道,最後成功說服幕府閣僚,在江戶設置縱橫四方的巨大水道網。
他在明曆大火時也說服了許多人,做了很多重要決策。
比如將被火災襲擊的米倉交給民眾,宣布「可以自由取走米」,讓民眾拿走米袋,避免火勢繼續延燒;滅火之後,他也把米分發給受害的民眾做為食糧。
正之看出火災後治安惡化最大的原因,就是食糧不足導致的物價高漲。他讓前來參覲的諸藩藩主回去自己的領地,也允許他們延後來江戶的時間。暫時減少江戶人口,調整供需,防止物價高漲。
此外,調度軍隊維持災區治安只會加速食糧不足的情況,正之反對這樣的方式,採取確保物資、提供住宅以及救援受災戶來安定局勢。
他還主張擱置重建天守閣的計畫,並為了確保民眾在火災時有退路,提倡建設方便通行的道路,而非有許多死路的複雜小道。最後他更要求製作正確的江戶地圖,並傳播普及。
釋出米糧、減少人口、不靠軍隊維持治安、不重建天守閣、鋪設方便通行的道路、向大眾發都市地圖,這些措施就戰國的防衛觀來看都一反常識,是注定會遭受唾棄的自殺行為;但正之毫不猶豫地推翻這種想法,一一說服幕府閣僚,試著把化為一片焦土的江戶做為「讓民眾生活品質向上」的土地,使之重生。
而這場火災中,正之的兒子正賴也因為在冰天雪地裡滅火而病重猝死。正之悲痛至極,將軍家綱和幕府閣僚都勸他休息,但正之卻把兒子的屍體送回會津,以不辦喪事為由不服喪,繼續為化為焦土的江戶復興努力輔政。
可以說是正之的悲願,此番民生政策的轉變,終於在六年後的寬文三年得到重大的成功。
就是春海結束北極出地回到江戶的那一年,兩項非常重要的政策終於實行。
其一是二度修訂武家諸法度。
「禁止追隨主君殉死。」
正之多年來的主張首次成為制度。基本上,德川家第一代將軍家康就不喜歡「無益」的殉死,因此追隨主君殉死絕非是幕府獎勵的行為。此外,幕府推廣的朱子學也將殉死視為「一介蠻族的習慣」而否定之。
即便如此,武士們還是追隨著主君殉死切腹。
戰國時期不只建立了「武士為何」的思想,武士們心中也有強烈夙願,希望能付諸行動。
但隨著太平之世的到來,下級武士失去了追隨主君命運的機會。為了彌補心中缺憾,即使沒有必要、即使眾人斥責這是不符合時代的行為,武士們還是以跟隨主君切腹殉死為榮。
此般從武士衍生而來的強烈自我實現方式並不容易消失。
不過正之可是耗費半生在斬斷戰國舊觀念的男人。他不惜動用嚴刑峻罰,也要禁止武士切腹殉死。改革的成果正是武家諸法度,這也是江戶幕府又遠離戰國的一大證據。
同一年——
「天意之前,束手無策,節制為上。」
戰國的舊觀念終於在藩政上被推翻。
「社倉」的成功。
這是正之和他聘來的侍儒山崎闇齋等學者一同落實的制度,理論源自朱子學的賑濟饑荒之策。他們先儲藏領內一部分收成,借給人民並收取利息,進而慢慢增加儲藏量。遇到歉收之年,再大量發放儲藏的食糧做為救濟。另一方面,他們也針對沒有父親的家庭、無依無靠的老人和孝子孝女提供援助。
這個制度可以說是現在的年金制度和福利政策的開端。
而會津藩在政策實行之初僅有數千俵米量,五年後,領內設置的二十三個社倉充分發揮功能,儲藏量增加到五萬俵之多。
同一時期,其他藩也開始實行該制度,但沒有一個能達到被稱為「冷貧之地」的會津藩所達到的成果。飢餓是君主治世的汙點,正之這個想法反映在藩政上,社倉的儲藏量多到可以在歉收之年借給其他藩。
最後,正之甚至得到這樣的評價——
會津無飢民。

比起前一場用盡心力一決勝負的棋局,這一局在極為安穩的棋石聲中緩緩前進。
正之的情緒自始至終都沒有大波動,他繼續說下去。
近侍們和富貴也在不知不覺間退到隔壁房間。剩下自己和這位偉人獨處,春海心中只有感嘆。究竟是怎樣的一股使命感在推動他?不只幕府閣僚,保科正之還影響了武士傳統、影響了這個新時代,並立志以民生取代侵略和防衛,藉以轉換治世的方法。
這不是其他人、不是自己一介棋士能想像的,這樣的念頭緊跟在無比的崇拜之後。春海曾從燒毀的江戶城天守閣感受到新時代的來臨,現在力促此事的人就在眼前,光是這樣就足以讓他被極大的興奮感衝擊得快要暈眩。
是侍奉豐臣家直到最後的石田三成嗎?他在被處刑前引了《史記》的「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這句話,春海此刻正是同樣的心情。
當然,並不是所有事都是保科正之一個人做的。如果沒有將軍家綱、幕府閣僚的重要人士以及成千上萬的人們合作、協調,這些事終究不可能成功。
即使如此,幕府不就是因為擁有正之這位具有賢君風範的人,才能在短時間內完成巨大變革嗎?事實上,此時春海並不知道後世稱頌將軍家綱的三大美事:禁止追隨主君殉死、廢止大名證人(人質)、放寬末期養子制度⑦,這些都是正之建議的。
尤其是末期養子制度,它直接影響了各藩的存亡。放寬限制能有效減緩據說已達十數萬人規模的無職浪人與政局不穩的情況。
當然這些建議也讓正之和守舊派起了很大的衝突。
但正之的特質便是緩和這些衝突,並將之轉化為同感。
「這些良策……正是孫子之『道』啊!」
春海下意識地說。「道」是指為政者和人民懷抱著同樣的理念,一起為國家的繁榮盡力。這是軍事兵法之祖孫子的理想。而一向否定軍事的正之卻採用它,與其說是諷剌,春海覺得這才是符合新時代價值觀的做法。話雖這麼說,春海也只學過孫子的兵法,想不出其他兵法理論。
「如果將『武』置之不理,它便會不斷增長成巨大的怪物。所謂『兵不貴久』,就是說武總在等待成為『久』的時機。」
正之順應春海以孫子舉例。
所謂「久」是指持久戰,孫子將其列為國家衰亡之因,強調不該進行持久戰.,但他又再加入其他理論。
「當初太閤豐臣秀吉就是被持久戰反咬一口,才會滅亡。為了和明朝作戰,他派大軍前往朝鮮,甚至還打算讓天皇遷都到南京……這就是在抵抗武這個怪物。太閤恐怕是想趕快結束合戰卻又無法結束吧!」
出兵朝鮮是豐臣秀吉晚年犯下最大的錯。他斷然派出十幾萬規模的大軍,最後毫無功績,不僅沒有協商出對日本有利的貿易制度,還讓朝鮮對日本觀感惡化,阻斷了貿易和文化交流,對國家利益造成相當大的損害;同時,國內這些因為出兵而身心俱疲的武將的恨意更流傳世世代代,直至今日。
「很想結束……是嗎?」
春海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難道不是太閣豐臣秀吉堅持要繼續打仗,最後死了才結束戰爭的嗎?
「戰國告終,天下太平之後,什麼東西會隨之消失?算哲,你知道嗎?」正之問道。
盤上兩人的定石棋路一派優閒,但即使春海已經到了幾乎不想就出手的地步,仍無法以正常思考速度跟上正之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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⑦沒有嫡長子的武家家主因病或意外瀕死時,可以緊急認養養子,此養子即為「末期養子」。江戶時代初期,幕府為削減大名的力量,禁止末期養子制度,消滅沒有嫡長予繼承家督之位的大名。但大名被消滅後,隸屬其下的武士便成為四處流浪的浪人,造成社會動盪不安。

「......合戰。」
甚至還說出如此愚蠢、像廢話一樣的回答,然而正之卻大力地點了點頭。
「主君賞賜家臣的情況減少,人民就也少了生意。就像現在這局棋,地目慢慢定下,無法再放新的棋子,活路盡失。如此一來,眾人不得不為了追求新的土地而把士兵送去國外。」
春海愣住,他從沒想過這種事;但他很清楚正之句句屬實。所謂「賞賜家臣」,賞的便是新的領土,而「人民的生意」則是指販賣武器、貨物、糧食、木材、衣服及其他合戰中會消耗的物品。合戰消失會發生什麼事?不能賞賜家臣的主君、坐擁不必要商品的民眾。除了武士之外,其他人也同時失去生存之道,世間將陷入極度不景氣的時局。
「如果任由武力橫行,國本必被掏空;當國家沒有糧食,太閤便會滅亡。可以說是武力主導的政策害了他。因此大權現大人家康在江戶開府時,為了不重蹈覆轍,一定要先到手的東西便是黃金,據說有六百萬兩。」
「六百萬兩……」
春海瞪大雙眼,完全無法想像,如果把這麼多黃金堆到現在這個房間會發生什麼事?恐怕還沒堆多少,樑柱就會因為黃金的重量碎裂,整個房間都坍塌了吧!國內不可能出產這麼多黃金,一定是從國外大量買入,但他實在很難想像如此空前的貯存量。
「六百萬兩很快就用完了。」
正之卻淡淡地說道。聽到他如此輕描淡寫地說出德川家的機密,春海愣住了。
不過他其實只是單純不明白正之所言為何,六百萬兩會被用完?究竟是花到什麼地方,能讓如此龐大的財產全部消失。但在春海的腦中,彷彿有一部分已經明瞭,正之早已告訴他答案。
「他們用黃金改變了這個原本是武力主導的國家,應該說是勉強趕上……」
保科正之最大的心願就是將社會轉為民生主導,這一點不只是他個人的理想。為了不讓德川幕府因為這個握在手中名為霸權的怪物滅亡,唯一的路就是太平之世。江戶可以說是為此而生。而為了改變全日本的社會結構,幕府耗費了龐大的財產。
「這的確造成無數的奢侈和不必要的浪費……但一定得在人民心裡生根的教誨也得以廣為流傳,消除以下克上的觀念……就這點而言,幕府確實趕上了。」
春海下意識地點點頭。正之說的「教誨」就是朱子學。基本上,幕府推廣朱子學是有目的的。
「即便君主的人品愚劣,臣下也不能以武力誅之並代替他成為君主。」
幕府的目的就是要徹底散播這個思想。武力治世的道德是以下克上,當弱小卑劣的君主即位,國家必會滅亡,因此讓更優異的人取而代之乃天經地義之事。
不只正之,歷代幕府閣僚也都滿心期望能斬除戰國的舊觀念。
「為此,幕府剝奪了許多東西,儂也幫了不少忙。」
正之說完微微一笑,看起來很悲傷。
「幕府讓那些擁有武將資質的大名們被滅門。」
從他的語氣聽來,他並不鼓勵這樣的政策,而視之為奸計。德川幕府卸下大名們的職務、滅他們的門、削減他們的資產,這都不是該被美化的作為。還進而衍生出許多悲劇,其中,保有德川家血脈的大名們更面臨許多骨肉相殘的慘況,這不是化為美談就可以敷衍過去的。
「幕府誅殺了很多和幕府政策相悖的學說。無論多麼神聖的學問,幕府都在它還有氣息的時候就把它送進棺木,蓋上蓋子,埋進土裡。」
正之這番話讓春海倏地想起城中滿溢的氣氛。
山鹿素行出版《聖教要錄》的懲處,就是出自正之的建議。
雖然沒有明說,但春海徹底明白了。
山鹿素行的思想核心在於告訴現在的武士該如何生活、如何凌駕於民眾之上,沒有任何替民生著想的論點,只把舊有的武士形象理論化,正之否定這樣的觀點。
「天意之前,束手無策,節制為上。」
這和幕府政策以及正之的心願無法並存,山鹿因此被逐出江戶。
對春海而言,正之的每一句話都異常沉重。不只內容,重點在於正之為何要講這些事給他聽?聽起來就像是要他和正之一樣去殺什麼,然而究竟要殺什麼?
「排除武力,以文治國……這才是德川幕府該有的天下治世之道。為了達成這個目的,儂現在需要嶄新的一手。」
說完後•正之啪嚓一聲放下棋子。雖然話題沉重,但棋盤上的棋路卻像兩人只是單純地樂在圍棋之中。春海腦海裡自然而然地浮現數手棋路,很想就這麼一直下下去。
「需要怎樣的一手呢?」
春海問道,他下意識地舉起手準備下下一步棋,但正之下一句話卻讓他的手僵在空中。
「在那之前……儂知道不容易,但你能不能告訴儂宣明曆是什麼?」
正之的話如落雷般劈中春海。腦中瞬間浮現什麼,一時想不出來,春海差點就只能一臉尷尬說不出話,但他隨即明白——
缺了一角的月。
他在伊勢和建部及伊藤一同觀測的月蝕。建部和伊藤那時的對話在他腦中快速掠過,春海努力穩住顫抖的手。
「宣明曆是自八百多年前……我國就採用的曆法。」
他邊說邊把棋子放到棋盤上。正之微微點頭後拿起新的棋子,什麼也沒說,一邊思考下一手,一邊等春海繼續說下去。
「那是一個以漫長傳統為傲的曆法,但它所用之術現在已經不能用了。」
「為什麼?」
正之放下棋子,裝傻問道。春海毫無畏懼地說道:
「因為經過八百年漫長的歲月,做為術理根本的數值已經產生了偏差。」
近來,算術家和曆術家幾乎已經半公開地討論此事,春海也對宣明曆的術理做了驗證,確認建部和伊藤所言屬實。
若是遵從宣明曆,一年是三百六十五•二四四六日。
然而對照實際觀測的結果後,春海發現宣明曆的一年稍微長一些。每一百年大概會產生〇‧二四日的誤差,八百年則會造成整整兩天的誤差。多數曆術家都已經觀測到影子最長的真正冬至日比所有遵照宣明曆的曆書上的冬至日早了兩天,這正是說明誤差絕非空穴來風的證據。春海告訴正之這一點。
「除了冬至之外,朔日和望日也會造成計算日月蝕的誤差。」
「蝕的預報遲早也會出錯嗎?」
「是……」
「那麼,可以告訴儂授時曆又是什麼嗎?」
這句話化做第二道雷打在春海身上。令人窒息的緊迫感將他團團包圍。他突然明白這個話題將往何處發展,但還是不懂正之為何要問他。這個疑問從緊張感中浮起,他鼓足勇氣說道:
「在過去所有曆法中,授時曆被視為最高峰。」
太閤豐臣秀吉出兵朝鮮後,文化又重新傳入,最受歡迎的是朱子學,接下來是天元術等算術以及授時曆。
據說蒙古打倒宋、金,建立元朝時,採用了金的「大明曆」。但這個曆法有許多謬誤,皇帝忽必烈希望改曆,於是招聘了許衡、王恂及郭守敬三位才子。
許衡精通古今曆學、博覽群書且記憶力非常好,王询是算術的稀世高手,郭守敬則是機械工學天才。這三人製作了極為精巧的觀測工具,花費五年進行天測,使出渾身解數改曆。
他們不只天測結果準確無比,更研發出特別的術理來對照觀測結果,將一年的長度定為三百六十五•二四二五日。這和後世的「格里高利曆」(西曆)曆年的平均數字相同。這個曆法運用到的術理非常優越,招差術等術理就是透過這份授時曆傳入日本的。
除此之外,比較並檢討授時曆中的各種術理後,算術系統化的概念第一次在日本生根。
春海說著說著,興奮感在不知不覺中超越了緊張,語氣自然而然地透露著高漲的情緒。授時曆才是中國曆法的最高傑作,雖然春海十幾歲時便在京都學過,但到了這個年紀才終於明白它有多傑出。
「星星之所以會被當成迷惑人心的東西,是因為人們用錯誤的方式看待天的定石。如果能正確理解天的定石,人們便能毫無謬誤地掌握天理曆法,最終將是『天地明察』。」
這四個字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春海回想起北極出地的旅程中,建部和伊藤像孩子似的抬頭仰望星空的背影,眼頭不禁一熱。
「天地明察嗎……說得真好。」
正之微笑。沒有先前冷冷的淡泊,而是平穩地表現出很愉快的模樣。他帶著微笑低聲說道:
「人們以正確的術理理解天、明白天意,並以此治世……然而用武家之手就無法實現它嗎?儂一直這麼想。」
正之半盲的雙眼此時筆直地看向春海。
「如何,算哲,你能不能與製作授時曆的三位才子並駕齊驅,為這個國家帶來正確的天理呢?」
這句話化做第三道,也是最當頭棒喝的一道雷打在春海身上,春海感覺全身都麻痺了。
「改曆……是嗎?」
也就是說,正之要他將維持八百年的傳統判處死刑。
江戶城的天守閣,以及失去天守閣後的藍天浮現腦海。春海覺得正之要他做和這一模一樣的事,正之要他破壞守舊的象徵,為世間帶來嶄新且未知的藍天。
這瞬間,就連要想像這將對世上造成何等影響都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就像要春海想像六百萬兩一般,不是他能想像的。然而無論如何,不知是幸福感還是緊張感,一股春海無法判斷的情緒化做鮮血在他全身激猛地流竄。
「沒錯。時機已經成熟,儂也將你這個稀世人才從頭到尾審視一遍。算哲啊,以天下治世之道為名,把這個國家老朽的曆法……衰敗的天理一刀斬斷吧!」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而賜予他雙刀,為了達成這個目的而進行北極出地。
為何非佩刀不可?因為他將成為新的武士形象。不是由其他人,而是由和武家相關的人,以文化而非暴力,在這個嶄新的時代劃下嶄新的一刻。
明白這一點後,春海心中仍抱著一絲餘裕,畢竟正之應該不可能讓他去負責這樣大的事業吧,他坦率地吐露內心的想法,詢問正之。這或許也是他為自己在心裡留下的退路。
「我……我必會以粉身碎骨的準備努力完成事業。那……我該為哪一位大人效力呢?」
正之雙眼微微張開。如果春海沒有會錯意,這是他第一次露出呆愣的神情。但隨即化為笑容,他緩緩地搖搖頭說:
「你就是總帥,安井算哲。人們要為你效力。」
這次換成春海雙眼瞪得斗大,退路完全消失。
他無法呼吸,剛才體內的一股熱血轉眼因恐懼而凍結。
「大……大人,您怎麼會……將如此重責大任交付予我……」
「大家都提到同一個名字。改曆若要推舉人選,便是安井算哲。」
「大、大家……您指的是……」
「水戶光國。」正之說道。
那張剛毅的臉故地浮現春海腦海。
「山崎闇齋。」
春海從幼年時期以來的老師,也是正之的侍儒。山崎在春海的腦海裡豪爽地大笑。
「建部昌明、伊藤重孝。」
正之說出這兩人名字的那瞬間,一股突如其來的情感倏地湧上春海心頭。
「努力吧,努力吧!」
建部愉快的聲音再次響起。
「交給你了喔!」
春海感覺伊藤正溫柔地拍著他的肩膀。
建部應該是在離開北極出地公務後,伊藤應該是在結束後推薦自己的吧?春海領悟到這一點的瞬間,視野一片模糊,眼裡盡是喜悅的淚水。
「安藤有益。你一定知道,本藩頂尖的算術家。」
春海點頭,沒有出聲。竟然連安藤也推薦自已,實在承受不起,春海肩膀微微顫抖。
「『雅樂頭』酒井忠清。大老大人對曆術沒有興趣,但他似乎從你身上感受到什麼。他說他完全不懂星象,但算哲的熱情非常值得信賴。」
「可、可是,我……我……這樣,還只是個年輕人……」
「年輕也是一大條件,這項事業不知道要花上多少年。」
酒井那句話——
「要花上一輩子嗎?」
隔了這麼多年再次在春海胸口敲出宜人的聲響。那一瞬間,春海終於下定決心。無可言喻的使命感讓他全身發熱。
「我……我真的可以嗎?」
正之將背脊打直。
「安井算哲啊,儂要你以天為對手,全心全意一決勝負。」
喀啷、鏗隆。
夢幻音色倏地在他耳朵深處響起,春海一時還不明白那是什麼。雖然不明白,但他心中充滿了強烈的幸福感。過去見過的繪馬串劃過記憶。但他在清楚認出那道聲響的來由之前就已經無法克制自己,他後退一步,整個人趴到地上。
「必至!」
春海大聲回答,晚了一拍才發現自己反射性說了這個圍棋術語。
正之開心池笑了。
「太可靠了,安井算哲。」
這是第一次,自己只是繼承父親名諱的意識在心中消失得一乾二淨。



春海被帶到一個房間。說是房間,其實是一棟位在武家宅邸區的空屋。
這是分配給辦公和蒐集資料用的房子,房裡一角堆滿書籍和頒曆,書寫工具和紙更是多到奢侈的程度。帶路的人退下,春海環視室內。雖然空間不大,但畢竟是一整棟武家宅邸,這明顯超越了棋士能得到的待遇,保科正之的認真程度可見一斑。
從今之後,他就要在這裡生活。這裡就是改曆事業的最前線,是進行最新研究的場所。一想到這兒,春海又是一陣緊張。此時,改曆事業的第一個參與者隨著厚重的腳步聲一同出現。
「六藏!」
這是春海的乳名,十多年前的名字了,但此人似乎仍打算這麼稱呼他。雖然對睽違已久的再會感到高興,春海還是一臉不可置信地說:
「山崎老師,可不可以不要再用這個名字叫我了?」
「居然開始耍聰明啦,你這傢伙,你這傢伙。」
男人破顏一笑,興奮地拍著春海肩膀,幾乎要讓人發疼。這個男人看起來完全不像已經四十九歲,身體強健,身上沒有一點脂肪。他沒有剃髮,像個架驁不羈的學者般留著總髮,乍看就像一個繞諸國修行的武藝者。好似一塊蘊藏了深厚智慧、壓扁那群半調子學者的移動岩石。他正是自春海幼年時期就教導他神道和其他技藝的老師,稀世的時代寵兒山崎闇齋。
「居然被派去改曆啊,怎樣,是不是怕到都在發抖了啊?」
闇齋的語調有點像京都腔,但又不太像,聽起來亂七八糟的。他成為佛僧、儒者、神道家,在各地拜師之後,最後到京都落腳。他連腔調都有自己的一套,還很引以為傲的樣子。但到了為政者面前,他仍可以用出色學僧的身分正氣凜然地說教,春海總覺得不可思議。
「我沒有發抖,山崎老師。」
春海斬釘截鐵地回完話,闇齋馬上往他背上重重一拍讓他腳步一晃。這個師父高興起來的時候,手的動作總比嘴巴快。
「你確實變得很厲害了呢,六藏。你死去的父親應該會很高興吧!」
闇齋感觸很深地點頭,接著又有兩人出現在他背後。
其中一人竟是安藤有益。一見到春海,立刻很有禮貌地行一個禮。
「恭喜您獲得如此重大的任務,澀川大人。」
安藤說道。這不是對同輩行的禮,裡面還包含了對上司的敬意。他認定春海就是這個事業的核心,更是掌管全權的人。安藤耿直的態度讓春海一陣鼻酸。這個禮不是在敬澀川春海這個人,而是在敬改曆事業巨大的規模,更重要的是這個禮還表達了對發起人保科正之的敬畏之情。春海感受到眾人將要一同完成這個巨大事業的團結感,他熱切地回話:
「謝謝您,安藤大人。我會盡我所有力量完成這個事業。」
他也配合安藤,規矩地回一個禮。
接著,他和最後一個人照面。
「敝人名叫島田貞繼,主君要敝人和安藤一起為事業效力。」
行禮行得比安藤還有禮貌,島田是一個今年將滿五十九歲的老人。
「島田大人……我很久以前就聽過您的大名了。」
春海的聲音裡也帶著感動。島田是指導安藤算術的老師之一,會津藩頂尖的算術家。他瘦弱的臉上有著如龜殼般的深刻皺紋,一雙分明的黑色瞳孔散發著半生磨練出來的成熟知性。
這四人正是改曆事業的核心人物,其中春海年齡待別小。安藤告訴他還會有六名年輕優秀的藩士來做他們的助手,但全是三十多歲的人。雖然不像闇齋揶揄的那樣,但一想到自己只有二十八歲,跪坐著的春海就覺得緊張,彷彿屁股下面的兩條腿又要顫抖起來。
然而當四人以十字形面對面坐下,每個人都一脸認真地開始討論後,眾人對事業的熱情充滿整個房間,緊張感瞬間就不知去哪兒了。闇齋寬宏大量、安藤沉實穩重、島田練達,他們每個人的意見與存在都讓春海打從心底感受到可以信賴。春海聽著三人的意見進行會議,立下改曆的基本方針。
「授時曆至今仍未被深究。」
島田這句話成為事業的首要目標。目前還沒有人完全學會被稱為中國曆法最高峰的授時曆。他們首先要做的便是習得、研究並加以實證。
「就我所知,授時曆的核心在於精妙且不間斷的天測。」
安藤提議道,第二個目標就此確定。授時曆首重觀測星象的結果。因此,春海等人為了要確實習得自眾多天測結果中導出的特定算術法則,也必須進行同等的天測。
「它好歹也有八百年的傳統。想要推翻,就應該先建立自己的,才是良策。」
闇齋所說則成為第三個目標。如果不準備一套足以匹敵宣明曆這個有傳統的曆法,就算授時曆的術理再怎麼正確,這個國家的知識份子和民眾也不會輕易接受。畢竟即使現在已經有多位算術家證明圓周率近似三‧一四,街坊間的技術師傅等一般民眾還是看重並使用自古傳承至今的三•一六。
「除了國事的政治文書之外,也要看漢書。」
闇齋說道。國事的政治文書是以公家的格式,也就是日記方式書寫。它不只是每天的紀錄,也記述儀式,還會加上曆註,比如幾月幾日執行了什麼儀式、發生了什麼事、那天的十干十二支為何,全都記載清楚才是政治文書。如果沒有使用這種格式便無法普及到公家和宗教勢力,也無法像說書那樣受到民眾歡迎。最後只會剩下部分特殊技藝者在討論。因此,他們必須重新驗證政治文書的曆註,證明授時曆確實比宣明曆更適合成為傳統、成為世間的通用曆法。這就是闇齋的意圖。
「是否過於龐大呢?」
島田沉思著說道。除了研究授時曆並進行天測之外,還要驗證如此大量的曆註,就算他們動員全部助手,恐怕還是不夠。
「偏偏就是有很多怪人喔,我有合適的人選。」
闇齋一臉笑瞇瞇的。只有春海知道每當闇齋露出這種看似沒有心機的笑容,其實正代表他打算把一個難上加難的難題丟給誰。
「老師......您要找哪位幫忙呢?」
春海戰戰兢兢地問,闇齋果然一臉平靜地報出名字:
「岡野井玄貞、松田順承。他們都不會說不的,畢竟這個事業可是學者無上的光榮啊!」
這兩人都是京都著名的算術家兼曆術家。尤其是岡野井,身為京都大內醫師,他可以進出宮中,在公家之間相當知名。
安藤和島田安心地對彼此點點頭,春海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覺得忐忑不安。
岡野井和松田都是春海十幾歲時學習的老師。但他們兩人當時都被闇齋耍得團團轉——用算術證明朱子學中世界生成的理論、計算天照大御神是幾月幾日出現在這個世上——春海可以清楚地回想闇齋把這些荒唐的難題丟給那兩人後,他們被耍得暈頭轉向的模樣。
即便如此,岡野井和松田都是篤學不倦的人。想必光是「改曆事業」這四個字就能讓他們感動得顫抖,而且一定也會自告奮勇幫忙。闇齋看穿這兩人的個性,才會故意丟這麼多難題給他們。闇齋的本意讓春海讚嘆。
大致的方針定下後,接下來便是備膳,開酒宴。席上沒有人大聲喧鬧,每個人都很有禮貌地顧慮到其他人,算是一場平靜安穩的宴會。對不會喝酒的春海而言,這樣的氣氛再舒服不過了,不斷高漲的心情也因此沉澱至恰到好處的程度。若非如此,他一定會因為太過緊繃而無法入睡。改曆事業開啟第一步的這天晚上,春海在全新寢具的包圍下於舒適的疲勞感中入睡。
隔天早上天色未明時,春海就被怪鳥的叫聲吵醒。
「嘰──咿咿咿咿喝喝──喝喝!」
屋外突然響起一陣尖銳高亢的聲音。
還沒睡醒的春海以為有人要來砍殺自己,或許是他腦中某個角落恼著自己正處於武家宅邸區吧!城中很少發生武士互相砍殺的事件,但也不是沒有。春海從棉被裡滾出來,一臉撞上牆壁,他慌張地環視四周,沒有半個人。才剛這麼想,就聽見水聲從遠處傳來。
春海走出屋外,朝屋後的井邊走去。有人在那裡。
闇齋只綁了一條腰布,他在如此寒冷的天氣中把井水從頭上澆下,全身冒出蒸氣。
「喝啊——」
他激烈地吐出息吹,這是神道的呼吸法。最近神道重新構築教義,各式各樣修練身體的方法也隨之確立,核心便是息吹息吸之法。
形式隨流派而異,名稱也不盡相同。鳥船、永世、雄健、雄詰,這些都是以最新學說重新構築古老秘傳呼吸法的新形式。原本的目的是要讓神明降臨,用呼吸法達成健康長壽、淨化心靈。驅走汙穢黑暗的心靈,達到日本人自古以來視為至善的理相「清明之心」並維持這個狀態。如此一來便能身心健全,遵循神意度過每一天。
闇齋的息吹是特別激烈的一種,他右手做出「天沼矛」這個和天地誕生有關的特殊姿勢後,以裂帛之勢揮下。春海的拍手和這種息吹無法相提並論,這樣的息吹已經近似練武之人在锻鍊身體一般。事實上,越是著名的劍術家,越會把神道的呼吸法及其思想體系帶進劍術中。如禪一般,現在的神道、武道和學問體系正慢慢地融為一體。
這麼說起來,春海想起闇齋昨天說他也得到一棟房子。
事實上,正之在春海前往北極出地前就聘闇齋為侍儒。
而且地點就在春海生活的宅邸後方,因此自己早該想到闇齋每天早上的習慣。春海一邊搓著還沒睡醒的臉,一邊恍惚地想著。
「哦,六藏,你起得挺早的嘛!」
看到春海,闇齋微微一笑。「我是被你的吼叫聲吵醒的,」春海話正說到一半──
「怎樣,要不要也試試?」
闇齋擦著汗,打斷春海的話。春海冷得縮了一下,此時安藤和島田正好出現也聚集過來,另外幾個藩士也聚集過來。大家似乎都是被闇齋的聲音吵醒,臉上睡意仍濃,頭上的髮髻也都還沒綁好。
「各位早安。來吧,大家-起來!」
闇齋用不知是何處的腔調乾脆地說道。
「您真是勇健,不過請讓我見習就好。」
安藤苦笑著說。
無論是誰,應該都對一早在井邊這個公共場所脫成半裸有所抗拒。如果是神事人士進行淨化儀式就算了,武士這麼做實在有點不禮貌。露出肌膚不只是女人之恥,比如受到將軍家光寵愛、眾人都謠傳他和家光有斷袖關係的堀田正盛,他在家光駕崩之際就被下達這道命令:
「不得讓主君以外的人看到肌膚。」
因此他切腹殉死時是穿著衣服的。當然,斷袖之癖在會津城裡並不風行,但也不代表他們可以在眾目膘睽之下脫得精光。裸體本身並不會讓人感到羞恥,譬如洗澡時,由於熱水不足,許多人都使用大浴場,一般浴場也都是男女混浴。應該是根據時間和場合不同,對羞恥的感受也會跟著不同。
安藤拒絕闇齋讓春海鬆了一口氣。如果為了增加改曆事業的團結感而讓四人每天早上都只綁一條腰布的話,春海還真不知道會傳出什麼謠言。而闇齋又是個完全不把謠言當一回事的人。
不過多虧了闇齋,眾人很早就吃完早飯,三人快速地聚集到春海屋裡。
首先,他們為事業的第一目標「學習授時曆」做準備。闇齋立刻寫信給京都的岡野井和松田。接著將天測工具搬進春海的小庭院裡,由助手們組裝,春海負責指揮,因為他有北極出地的經驗。但對春海而言,這一刻他也徹底體會現在沒有建部和伊藤這些可以依靠的上司,接下來他必須靠自己撐起整個事業。
可惜這天雲多,眾人無法確認北極星。隔天晚上他們才設置好巨大的日晷、大象限儀和子午線儀這些工具,還架了一把擋雨的大傘。
春海早已看慣這些東西,但仍有許多藩士為了一睹這些遠比難看的街頭表演還雄偉的工具,聚集在牆外觀望他們架設的過程。
做好天測的準備後,他們便開始觀測並修習技術的每一天。雖然不像北極出地那樣需要移動場地,但可以盡情地在思想和學問上深入研討。
關於做為授時曆基幹的算術,眾人屢次討論之間,春海發現闇齋也跟得上話題,他對此十分佩服。針對該如何融合曆法和其他學問體系,他們訂出草案。闇齋負責思考草案的正當性,春海、安藤及島田則分別學習算術術理。他們不斷重複這樣的過程,轉眼就過了一個多月。
這段時間裡,春海和京都的妻子以及安井家的人來來回回寫了好幾次信。他的工作讓他能免費使用高價的公家快遞。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驕傲地寫信。對於春海被交付這份重大工作,阿琴只感到驚訝,更為春海高興,反過來幫他打氣。
等春海回過神來時,他發現闇齋正在讀他的信。
「請不要這樣,老師。」
連他自己都感到不可置信,自己竟然在責備闇齋。但闇齋絲毫不覺得自己做錯事,反而很有禮貌地把信折好,還給春海。
「是老婆寫的嗎?」
接著問一個他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
「對,這不是老師該讀的。」
「不對。」
闇齋的否定帶著滿滿的威嚴,春海差點都要沒了自信。
「人在地上營生,不然祀奉神明又有何意義?你回信可得多寫一些了。」
說完,他異常溫柔地拍了拍春海肩膀。
「我會的。比起這件事,請您不要擅自讀我的信,老師。」
「我知道,我知道。」
既然知道就不要看,春海很想這麼說,但又看闇齋心情特別好而作罷。從那之後,闇齋再也沒有擅自讀過春海的信,但他總會找各種理由要春海寫信給老婆。
另一方面,岡野井和松田接連來信表示他們很樂意幫忙,闇齋看準這一點,一個勁地寫信要他們快點開始參與。春海等人也藉由這樣的書信往返大幅推進討論的進度。岡野井和松田照著闇齋的計畫,研究眾多政治文書上的曆註之後,對授時曆做出評斷。除此之外,他們更對那些曆註進行驗證。
而闇齋本人也對驗證曆註投注驚人的熱情。他從眾多書籍中選出影響世態較大的數本做為驗證的對象;同時,他也漸漸確定要編纂一本以授時曆為準的宗教儀式書。
當涉及如此多層面的龐大作業如預定的方向進行時,他們立下第四個目標——
深究改曆對世間的影響,保科正之如此要求。這不是春海,也不是幕府,而是保科正之這位偉人才會有的想法。
將某樣事物應用到世上時,只注重學問和技術有多優異、多方便。看起來不錯就先用用看,這是日本人的心態。佛教便是這樣傳入日本的。切支丹一開始傳入時也曾被人們接納,但因為貿易和殖民地思想導致的對立最後演變成全面性抵制,因而發布禁教令。
槍枝和大砲則是其中之最。日本人只在意能否用自己的手重現這些技術,而沒有多想這些物品會為世間帶來多麼激烈的變化,就決定要大量生產。現在幕府連「既然已是太平之世,不准再製作槍枝」的指令也完全派不上用場。
對於即將適用於世的事物將為世上帶來怎樣的影響,盡可能地預想,做好最良善的準備。這是保科正之非凡的智慧,也是他基本的從政態度。
春海代表參與這份事業的人,拚命整理出這些預想。無論好的還是壞的,他都必須一一列舉出來。想到一同為事業努力的伙伴們,春海完全不願去想負面的部分,但在這麼做時,他忽然明白自己正在做的事將會產生多麼駭人的影響而不由得愣住了。
首先,他想到宗教這個層面。幕府,也就是武家,如果強硬執行改曆,就等於是從天皇手上奪走「觀象授時」的權力。自古以來,解讀天意就是王的職務,也是宗教上的權威。但改曆會讓觀象授時成為幕府的工作,以一日、一刻的單位來支配天皇舉辦儀式的日期。
這代表幕府必須統一全國神事和陰陽師的工作。在陰陽思想中,決定日期便等於決定方位。方違⑧思想是民眾心中已經根深柢固的禁忌觀。改曆不只會完全改寫這樣的思想,更會以新的方位做為幕府採用的制度,進而應用到全國。
支配時節、支配空間,幕府將成為宗教權力的領導者。壓低朝廷權威並一一奪取,就連織田信長都只有要求宗教人士歸順,沒有試著將其權威化為己物。
想到這裡春海就已經感到害怕。全國大名們看到這樣的行動會做何感想?從天皇和朝廷那兒奪走制定時間和方位的權力,交給將軍管轄。如果這樣的行為被看作是在冒瀆神聖領域又會發生什麼事?雖然不太可能,但這是否會發展成一場戰爭?
雖然只是一套曆法,但想得越深入,心裡便越浮現一股隱隱的不安。
除此之外,春海也想到政治這部分。應該說是正之的指示才讓他想了這麼多。政治統治與宗教統治只有一線之隔。改曆絕不只是決定日期這麼簡單,決定今天是何日等於支配了所有事物的開始與結束。日期在公文中的重要性絕非政治文書所能比擬,光是製作一份沒有按照幕府所定曆日的公文就足以讓人被懲罰。如此一來,幕府便將擁有不論何時、不論是誰都能自由刁難他人的極大支配權。針對這一點,諸藩又會有什麼反應?是否會在全國掀起熾烈的反幕情結?
文化層面也一樣。幕府不只支配政務,更支配著文化。公家們會有什麼反應?會不會演變成一場巨大的反對風暴?光是想像就讓人害怕。
然而真正駭人的是最後經濟這個層面。
假設頒曆將在幕府的主導下販售到全國。春海試著把頒曆的價格訂為一份四分來計算,仿照米的販售,考慮差役和賦稅比例不同,經過簡單的計算,他得出全國百姓向幕府購買頒曆所能產生的收益。
當然,這只是春海參考全國大名向幕府報告的人口數而做的簡單計算。
無論多麼精密的計算都會有誤差吧,春海理解這一點後,又用各種計算方式繼續驗算。
所得之數令他瞪大雙眼,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雖然遠遠不及大權現大人家康的六百萬兩,但少說也有數十萬兩。而且這份收益每年年初都會確實地進入幕府財倉。
春海以各式各樣的方法重新計算。頒曆需要經過多道手續才被送往全國各地,因此各地的收益還得扣除一定的比例,不是全部都會成為幕府的財產。然而當他不斷重新計算時,一個驚人的數字出現。
授時曆使用的算術中,許多都可以用來計算多個觀測值的平均值。春海將這些術理直接應用到頒曆的收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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⑧方違:占卜方位的吉凶來決定每天行動的方向。

把這個數字換算成單純的石數,每年約是七十萬石。
當然這個數字會因為各種條件大幅增減,但春海仍對此感到驚愕。
難道從來沒有人仔細算過頒曆帶來的利益嗎?難道沒有任何一位大名想到要為這個黃金礦脈般的商品申請專賣執照嗎?不,全國神宮應該就是隱約明白這一點,才會堅持要販售自己的頒曆。然而幕府將要獨占這樣的利益。這個數字令人非常恐懼。
如果讓幕府閣僚看見這個數字怎樣?如果他們非得要得到這份利益不可,就算要一一抹殺反對改曆的人也堅持要讓改曆成功呢?
若事情走到那個地步,春海可以想像將會發生怎樣的利益爭奪戰。他必須不斷地告訴自己這不過是個曆法,然而就因為它是曆法——
今天是幾月幾日,擁有這件事的決定權。
宗教、政治、文化、經濟,幕府將君臨一切。



春海將正之給他的第四個目標規劃出「天文方」的構想。
在幕府中設立天文方一職,掌管曆法並頒布相關事項。
事業開始三個月後,春海構築出大概的計畫,提交給正之。
視力衰退的正之請家老把計畫念給他聽。接著當天就把春海叫來,請近侍們離席後,以近乎密談的方式對春海說:
「曆法還真教人害怕啊!」
春海一臉認真地點頭同意。
「不准讓它外流。現在還不可以,聽到了嗎?」
看著正之的樣子,春海倏地醒悟,正之早已得出這個結論,但他刻意讓春海去思考,看春海是否也會導出同樣的結論。即使年事已高、身體被病魔侵蝕、視力幾乎完全喪失,春海眼前這個人物仍是一位稀世名君。敬佩至極的春海只能帶著戰慄的心情深深地平伏在地。
「不共戴天。」
正之輕嘆道。
「我們不能把天皇和將軍家逼到那個地步,絕對不可以。屆時國家必會一分為二,國家若是分裂,必會出現動亂,最後德川家就只有滅亡一途。」
正之明白地說出「德川」。畢竟天皇家絕對不可能滅亡,歷史已經證明這一點。全國各方勢力都不可能讓天皇家滅亡,無論何時、無論國家處於何種狀態,滅亡的都會是「逆賊」的一方。
「你有對策嗎?」
「嗯……」
這就是正之要他思考的目的,也是春海被提拔來負責改曆的根基。不論安藤、島田,連正之自己都對京都不熟,對朝廷和公家也只有大概的瞭解。相對地,春海和闇齋則精通京都事務。春海透過圍棋,闇齋透過神道與各種學問和朝廷及其周邊人物有所交流。
「天皇的敕令。」
由天皇發布「改曆敕令」,幕府便能恭敬地接旨照辦。
基本上是這樣。為了讓整件事走上這個方向,他們必須進行無數準備工作,但至少不會讓全國大名們覺得幕府在冒瀆神聖領域,如此一來,許多難題都可以先解決。
「此外,曆法必須有其權威性。」
這是第二點。幕府必須徹底展現「上天的法則正是如此,決非幕府恣意訂定曆日」的態度,這才是避免異議的手段。無論由天皇打算盤計算,或者由幕府打算盤計算,所得的答案都要一致。如此一來,便不由得誰恣意操控。接下來的問題則是該把曆法交給誰管理?若有天皇敕令,交給幕府管理也不會有問題。
因此他們才更應該告訴全國百姓目前曆法有謬誤的地方,這樣天皇就不得不下令改曆了。
此外,做為新曆法中樞的術理也必須嚴格保密。若是大方公開術理,任誰都可以擅自製作曆書。從確立幕府主導改曆這一點而言,很可能會引發對立。尤其是寺社佛閣,這些組織在全國各地主張各自權威的景象巳經完全可以預見。
關於這一點,春海也做了結論,但將它說出口的是正之。
「還需要朱印狀⑨。」
正之的微笑彷彿在宣告他們兩人導出的結論一樣。
「是的……幕府可以透過天文方對這些勢力下達宗教統整的朱印狀。如果能這麼做,應該可以防範許多是非爭論於未然。」
春海說道。天皇下達敕令,幕府下達朱印狀,以這樣的方式建立日本最公平公正的觀象授時
朝廷與幕府合作,打造前所未有的文化事業。如果能夠實現,朝廷和幕府不僅不再對立,還能互相提高彼此的權威,共享堅若磐石的統治權與巨額收益。
「必須訂定嚴格的規則才行。」
正之說出最後的難題。哪些勢力,以及要如何分配頒曆帶來的巨額收益。如果讓幕府獨占,必定會造成強烈反彈,導致各方擅自販售頒曆。幕府原本已經在慢慢強化文化統治的態度,比如對出版不適當書籍者開罰。如同正之堅決要流放山鹿素行一般,難保這樣的事不會因為頒曆而接連發生。
而且抑制言論不像禁教令,和將外國傳入的宗教趕出去不一樣。若是用極刑強加扼殺,全國各地一定會爆發不滿之聲,光是應付這些反動就足以將販售頒曆帶來的巨大收益消耗殆盡。因為進行改曆,而讓幕府、諸藩以及朝廷背負這樣棘手的火種,那麼文化事業的意義究竟何在?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生,他們必須嚴格訂定頒曆收益的分配比例。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而是要在改曆初期就先和各個勢力疏通斡旋一番。
第一步便是和朝廷協商溝通。
改曆敕令是事業的第一道重要關卡。朝廷對幕府一向很反感,春海一行人一邊巧妙地化解這份反感,一邊慎重討論上奏前的程序。
年關將近,朝廷終於對改曆事業做出第一次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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⑨朱印狀:由將軍批准並蓋上紅印的命令文書。


武家傳奏①◎送來消息。
「授時曆不吉。」

他們在大廳,就是春海和正之下棋的房間。
正之坐在上座,改曆四人坐在他前面。闇齋剛在眾人面前念完朝廷給正之的回信抄本。正之只是靜靜地闇上雙眼,擺出他那深遠的坐姿。相對地,改曆事業核心的四人則都面無血色,因為心中滿是讓人血色盡失的憤怒——
「不吉……」
春海感到不可思議,他顫抖著重複這兩個字。
朝廷的旨意大致如下:
授時曆是元朝之物,可以說是掌管一國之始的曆法;而元朝是進攻日本、造成元寇之禍的國家。因此在日本使用該國曆法是一件非常不吉之事,天皇無法下達改曆的敕令。
什麼意思?把我們當白痴嗎?這是春海最真實的心情。安藤和島田也都睁大雙眼瞪著空氣,表現出和春海一樣無言的心情。
這是公家近來慣用的說詞,也是他們墨守成規的態度。信裡完全沒有提到宣明曆已經滿是謬誤,而只討論授時曆是吉是凶。說穿了,這就表示他們拒絕任何變化。
春海緊握雙拳,幾乎就快失去意識。過度的憤怒讓他眼眶泛淚,他完全沒有想過朝廷會這樣回答。
「說那什麼歪理,白痴!糟蹋我們的請願!學理就是這樣才會衰退八百年,那些傢伙!」
越生氣語調就越偏向江戶腔的闇齋率先大吼道。
安藤和島田也發出不成聲的低吟。這幾個月來的努力、他們敬愛的主君最大的心願,就被一句「不吉」全部否決。就連平常個性溫和的安藤眼神也憤怒難當,春海的老師島田好不容易壓抑住內心的憤怒說:
「……既然對方搬出『元寇』,那我們也拿出『神風』之傳①①吧!」
島田試著提出反駁的理由,但闇齋卻搖搖頭制止他。
「不必要的爭論正是這些傢伙的目的。說什麼吉啊不吉的,把話題弄得又臭又長,等我們回過神來的時候,改曆早就被人忘在遙遠的天邊了。」
島田低吟。沉默降臨,四人都盡全力在壓抑自己的憤怒。不久後,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促使這件事情發生的是靜靜閉著雙眼的正之。他的存在在不知不覺間將眾人的思緒集中到一點,即使一片沉默,他們也全都察覺到了。
做為這個事業的領導者,內心的責任感讓春海率先開口道:
「機運一定會到來。」
他明白地斷言。同時,他也領悟到這個事業的發起人正之此刻為何不做任何指示。正之不是對朝廷失望,反而是更確信這份事業今後一定會有一個絕佳的機會。
安藤似乎也察覺到這一點,大力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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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武家傳奏:負責向朝廷傳達武家奏請事項的公家官職。
①①根據野史,十三世紀元軍進攻日本時,屈居劣勢的日本因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轉敗為勝,因此有「神風」之說。
「也許不用等上數年。」
島田接著說:
「宣明曆的蝕預報遲早有一天會錯誤。」
闇齋不懷好意地一笑。
「那天就是宣明曆的死期。」
所有人回頭看向正之。不知何時,正之也睁開雙眼看向四人。
「不論朝廷再怎麼愚昧無知,也無法將萬人眼前的日月覆蓋隱藏。」
正之微笑著說。那一瞬間,四人立下新的堅定決心。
他們對宣明曆這個過去的遺物已經不再抱有敬意。今後,它一定會誤報日蝕、月蝕。屆時全國百姓必會明白宣明曆的無用,以及愛用這無用曆法的朝廷有多無知。
事實上,春海並不願意這麼想。因為這就等於是在為天皇權威低下感到喜悅,然而這又是一定得率先贊同改曆的安倍家及賀茂家這些陰陽師和曆博士的責任。原本理應在各種場合守護天皇的朝廷之人,如今卻要踐踏天皇的顏面。關於這一點,這四人已經下定決心了。
看準未來絕佳的機會,所有成員在正之面前立下繼續改曆事業的誓言。
就這樣,春海一行人不到一年便解散;但沒有人認為這場事業無法再起。之後,他們要用各自公務的空閒時間繼續朝改曆邁進。四人都是一副像要割手指蓋血印證明自己忠誠的模樣。
「一定要成功改曆。」
春海帶著這句口號離開會津,抱著大量的文書,振奮地回到江戶。



江戶也洋溢著同樣的氛圍。
每個棋士都懷抱著烈焰般的鬥志.,讓春海有些嚇到。
在春海被叫到會津的這段期間,他哥哥算知和本因坊道悅的棋局已經開始。初戰以平手收場,差不多要展開激烈的對決了。
同樣點起棋士們心中那把火的則是在將軍面前下勝負棋一事。
春海不在的這段期間,義弟知哲竟然和道策以勝負棋為名,進城執行他們的第一次公務。結果是道策以後手五目勝出。據說將軍家綱大人看這場棋看得非常高興,十分入迷。
多虧這兩人,御城棋完全呈現一副安井家與本因坊家激烈對決的模樣,在城中風評極佳,為江戶城內嚴肅執行政務的人們帶來難得一見的興奮。
知哲和道策都已經是這個年紀了啊,這是春海聽到對決時最初的感想。在自己完全忘記圍棋這件事時,居然有過這麼一場重要的對決。這樣說起來,哥哥的來信裡似乎有寫到這件事,但由於他每天都在和授時曆格鬥,這些事對他來說遠在天邊。
雖然春海興致平平,但那一年在日吉山王大權現社舉辦的棋會卻生氣蓬勃。許多棋士刻意隱藏棋路,尤其是算知和道悅,他們已經完全進入對決狀態,必須藏匿自己的棋路,不讓對方知道。這樣的緊張感讓所有人都滿心期待,因此在棋會上和僧侶們下棋的算知和道悅身邊總是聚集了驚人的人潮。
面對這般熱鬧的景況,春海一人孤單地坐在角落盯著棋盤看。自己被叫去會津之前,哥哥要他娶妻的其中一個原因確實是正之對改曆事業的企圖,這暗地裡催促了算知;不過對哥哥而言,他其實是為了自己的對決才幫春海先安排好一個安泰的家庭。
只不過從剛才開始,把家督①②之位讓給義弟知哲的想法不斷劃過春海腦海。
如果改曆成功,設立天文方,自己就將坐上那個位子,從棋士的身分退休。他該在什麼時候把這件事告訴安井家、告訴道策?在改曆尚未有具體的計畫之前,什麼都不能說;然而他的心已經離圍棋越來越遠。
「算哲大人。」
由於自己正處於這樣的狀態,當道策來到他面前並理所當然地坐在棋盤對面時,春海總感到畏怯。
「啊,道策,贏得真漂亮。」
春海刻意誇讚道策在勝負棋中勝出一事,避開自己的話題。
「謝謝您,下次請算哲大人務必和我下一局棋。」這種時候道策耿直的個性更顯得毫不留情。
「請您指導我一局。」
說完,道策隨即拿起棋罐,而且還是白子的棋罐。這是他將春海尊為長輩,要讓春海先下。剛下完一場漂亮的御城棋,而且還是下一代本因坊家繼承人的道策之所以會對身為安井家一員的春海表現出如此謙虛的態度,正是因為他有一顆無比真摯的心。被道策用這樣的態度對待,到了這個地步實在無法拒絕,春海雖然仍有顧慮,還是拿起了棋子。接著他不由自主地這麼做——
將棋子直接下在天元上。
下了這一手後,腦中頓時響起「啊!」一聲奇妙的聲響。不知何時,他將亡父的棋路初手右下星位重現給道策看;而這一次,他居然又把保科正之下給自己看的棋路,等於是自己的秘藏棋譜初手天元下給道策看。
他究竟要給這個安井家宿敵的本因坊家繼承人多少好處。
道策無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驚愕不已的春海,以無比閃耀的雙眼盯著春海說:
「初手天元……北極星,是吧?」
春海覺得自己曾在哪裡見過這樣的眼神。他回想起小時候看到盯著獵物的貓兒就是露出這種表情,他的心坪坪直跳。
會被搶走。他的棋路會被這個天才完全學走。春海幾乎已經想投降了,沒想到道策卻說出更驚人的話。
「我之前跟您說過,天理就是天理,我要向您證明它和圍棋的道理是不同的。如果算哲大人就是要下仿照星象的棋路,那您就是我的敵人。」
道策心中燃起一股對決的熱忱,聰穎的模樣讓春海看得出神,他像個笨蛋一樣呆呆地回問:
「敵人……什麼意思?」
「請您務必在上覽棋時下這手初手天元。等我贏得對決之後,希望您能葬送這個名為北極星的初手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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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家督:父權制家中的一家之長。
道策居然要抹殺春海的棋路。
春海差點就要說出這其實是將軍家私生子保科正之的棋路,但現在才說的話,認真的道策就太可憐了。
最不應該的反而是不做任何說明、沒有經過思考就把初手下在天元上的自己。
「等……等一下,道策。」
「不,我不會等的。這顆可恨的星,如果不能親手廢了它,我是不會罷休的。我會告訴道悅老師,請他務必讓我們在上覽棋中一決勝負。」
天真單純的道策說道。就因為他太單純,春海才不能敷衍也不能逃避,他不知所措。才剛這麼一想,便有個聲音在耳旁響起:
「大哥,我來替您下吧!」
安井家鶴龜中的其中一人——知哲,他一身圓滾滾的福態樣總讓人聯想到烏龜。知哲一臉若無其事地坐到春海身旁,道策立刻動怒。
「你說什麼?小三郎,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由我來陪三次郎下棋。」
知哲大道策一歲,兩人從小就以幼名相稱。棋士們都知道他們分別是安井家和本因坊家的「三字輩」。
「你現在就想摸透大哥的棋路。身為安井家的人,我實在看不下去。」
知哲微笑著說。比起情感外放的道策,知哲更會說話。
「可是算哲大人和我……」
道策還來不及爭辯,知哲便推開春海,和他交換位子。春海雖然覺得得救了,但被道策快哭出來的雙眼一瞪,春海也只能乖乖地在一旁看他們下棋。道策惱火至極,殺紅了眼,接連下了幾手強手,而知哲只是老老實實地守著自己的地。看著這一幕,春海突然有了一個想法——
一個關於改曆的妙點子。
(對決,讓宣明曆和授時曆在萬人眼前對決。)
這是向朝廷施壓,讓他們發布改曆敕令,並讓幕府設立天文方的一手。
一個葬送宣明曆、讓世間認同授時曆的策略。當這樣的想法越來越鮮明,他的心跳也越來越快。所有責任都必須由自己承擔。即使被極度的緊張感包圍,春海仍確信只有這個方法可行。
接著,他從棋會回家後,馬上將這個想法寫成文書寄給正之。
正之正好回到江戶,他立刻回信給春海。由正之的親信,家老友松勘十郎代替眼睛不好的正之寫的。
順道一提,這個友松正是遵照正之的命令,一一燒毀正之寫的幕政建議書的人。若是讓後世知道各項幕政其實是出自正之的建議,將軍在政治上的威信便會受損,正之就是顧慮到這點才下的命令。然而對友松而言,這等於是燒了敬愛的主君活過的證明,等於是把正之推入火中。即使如此,友松還是忍著悲痛,實行君命。
「大老爺說這確實是個良策。」
正之親信中的親信友松這麼寫道。如此一來,春海終於立下決心。他要賭上自己的一生,葬送宣明曆,把授時曆立為新的曆法。這才是他至今一直企盼的對決,春海這麼相信著,全力為贏得這場對決做準備。他從沒有想到,這場對決不只為自己的人生,更為和事業相關的所有人都帶來一場最大的惡夢。



時間來到寬文九年,這一年發生了幾件事。
一月,富貴生了正之的兒子,正之的六男。正之幾個兒子都比他早死,六男正容便成為後來的第三代會津藩藩主。
四月,將軍家綱終於答應正之一直以來隱居的心願。四男正經成為第二代藩主,後來他收正容為養子,讓正容繼承家督。
如此一來,正之終於得以自由地回到會津。他在樸素得讓人聯想不到是將軍私生子的大名隊伍伴隨下,悄悄地繞領地巡了一圈。對於二十多年一直以幕政為優先、無法回到藩裡的正之而言,這是他唯一的安慰。他不再是藩主,這次等於微服出巡,不會有人來迎接。至少原本應該不會,但不知從何處傳來「大老爺要來了」的傳言,每個村落都得知這個消息。當正之一進入領地,街道兩旁已經擠滿前來迎接他的民眾。走在隊伍前頭的人都被眼前的景象嚇得說不出話。正之接到前方來的告知後,當場打開轎子的門。從護衛的觀點來看,這樣的行為等於毫無防備,但這就是正之所謂的民生的存在方式。領民也明白這一點。街上民眾一看到正之探出身體、以他濁白的雙眼望向四方,眾人當場跪拜。
會津無飢民。
面對道位達成此般前所未見的豐功偉業的君主,民眾沒有喧鬧至極地歡呼到需要護衛出手制止。他們只是——
「大老爺。」
「大老爺。」
以低語、哽咽的聲音迎接正之。
據說正之在繞領地巡視時,誇讚了某人做的草鞋,這個消息立刻傳遍每個村落。從那天開始,進貢自製草鞋的人接連出現。謠傳到了最後,城裡甚至有一個房間專門用來堆放成山的的草鞋。正之在這堆數量驚人的草鞋前面落淚,將它們視為不讓大家忘記民生之志的物品,分配給所有藩士。
春海也拿到了。
春海在江戶從安藤手上拿到草鞋,聽說了迎接大老爺的故事。
之後,春海和安藤將這個「大老爺草鞋」視為激勵改曆事業的物品,一步步為事業做準備。同年,最初的辛勞終於有了成果。
春海,三十歲。
他在京都和一直幫忙改曆事業的松田順承見面,一同發表了第一本集結曆註研究大成的書:
《春秋述曆》
由春海和松田一同撰寫,也是春海出版的第一本書。
這本深入研究中國春秋時代曆日的書,正是掀起改曆輿論的第一手。接著,春海和松田在隔年寬文十年又出版另一本書:
《春秋曆考》
這是一本更詳細的曆註研究。這兩本接連發表的最新曆註在京都的知識份子之間造成相當大的話題,也引發許多爭議。除此之外,春海同時也自行出版另一本書:
《天象列次之圖》
這本書集結了自北極出地以來所有天測結果。春海以此做為曆註研究的依據,除了讓民眾知道有人在進行詳細的天測之外,也帶來額外的成果。
春海希望能把這些天測結果圖案化,為他挑戰多年的事情做一個總結。
也就是建部遺言中的夙願——完成渾天儀。

春海在京都老家第一次把那個東西拿給別人看。不是闇齋、不是光國,也不是伊藤。
「哇!」
妻子阿琴雙眼閃亮亮地看著春海親手做的星象球儀。它的大小正好可以讓春海用雙手抱在胸前。為了避免潮濕造成變形,絕大部分材料都是金屬。
在球體上詳細地標出數百顆星星的位置以及黃道、白道、二十八宿、主要恆星和星球,將星空中的一切都標示在一顆渾圓的球體上,可謂一世一代的大作。
「阿琴,能不能請妳抱住它?」春海拜託阿琴。
「我嗎?」
「嗯,我希望妳這麼做。來,拜託妳了。」
阿琴在春海的催促下畏怯地伸出手,好像害怕會不小心弄壞它,她輕輕地抱起渾天儀。在阿琴把渾天儀抱到胸前的那瞬間——
「像這樣……我想用雙手擁抱天……走上黃泉路啊!」
建部的聲音鮮明地浮現心頭。春海眼頭倏地一熱,眼淚垂落。
「夫君?」
阿琴被春海這個模樣嚇了一大跳,春海邊哭邊說:
「我終於……有東西可以拿去祭拜建部了。謝謝妳,阿琴,謝謝妳。」
阿琴雙手緊緊抱住渾天儀,輕輕地搖搖頭說:
「我真的很幸福。」
她靦覜地微微一笑。
大約一個月後,春海製作一個新的渾天儀,還請人用金箔和漆把它裝飾得豪華一些。
光國粗實的雙手緊緊抱住春海獻上的渾天儀。
「喝!」
瞪著胸前的渾天儀,光國發出魄力十足的一聲。春海嚇得全身顫抖。一瞬間,光國因為不喜歡渾天儀而要用他駭人的臂力弄碎它,接著將春海斬殺的可怕光景清晰地浮現腦海。
「請問……」
您不滿意它什麼地方呢?就在春海鼓起勇氣要這麼問時,光國雙眼一轉,以銳利的眼神盯住春海。
「你靠這個東西就能在歷史上留名了呀,而且還這麼年輕。」
光國的眼神就像在看著雙親的敵人一般,但聲音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讚美。
「您……您過獎了。」
春海急忙回答。
「唔─—」
光國雙手舉起渾天儀,低吟道。
(他感到悔恨嗎?)
看著光國,春海倏地明白,這個性格猛烈卻熱愛學問的御屋形大人雖然嘴巴上說想看渾天儀,但仍對完成渾天儀的春海燃起強烈的競爭心。
然而他拿到剛完成的渾天儀後,便不斷地從各個角度觀看、撫摸它,就是不願意放開。最後甚至像個孩子一樣把它抱在腋下。
「繼星星之後,就是日月了。你能完成改曆嗎?」
他嚴肅地問道。光國是正之請來評斷春海的人。他從正之那兒聽說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春海平伏在地,斬釘截鐵地回答:
「我一定會成功。」
「對水戶而言,天皇最重要。」光國說道。
他在警告春海,不能讓朝廷權威因改曆而失墜。
這是水戶藩的堅持,和會津藩相反。
對會津藩和保科正之而言,將軍家是他們盡忠的對象;然而對水戶光國而言,天皇才足他們盡忠的對象。這兩藩思想上的差異從春海生活的時代直到數百年後都不曾改變,就這麼傳承下去。
「對江戶幕府和朝廷而言,改曆都是值得慶賀並能帶來收益的事業。」
春海和眾人經過多次反覆議論,可以很有自信地回答。應該說,他十分確信改曆可以為將軍家和天皇家帶來共榮的景象。
春海準備離去時,光國仍抱著渾天儀。
「狂妄的傢伙,你儘管在歷史上留名吧,水戶會支援你的。」
光國留給春海這句毫無虛假的話。
獻上渾天儀之後,春海依照光國的期望繼續製作地球儀和天球儀。雖然這是光國悔恨到失去理智時提出的期望,但春海也希望能完成。
「你真的做出來了,星星狂,我拿去獻給將軍。」
光國又賜給春海這麼一句同時帶著稱讚和懊惱的話。
春海在製作這些東西時,也做了第三個渾天儀要送給和他一同參與北極出地的伊藤。他無法準備貼有金箔的豪華渾天儀,但這個渾天儀和阿琴抱過的那個一樣。
已經把家督之位傳給兒子、開始隱居的伊藤以溫柔撫慰的動作緊緊抱住渾天儀,和阿琴不同,也和光國不同。
「謝謝你,安井先生。謝謝你。」
眼角滿溢著晶亮的液體,伊藤重複說著感謝的話。由於前年患了胃病,伊藤瘦到完全不像當年和春海一起踏遍五畿七道的人。春海看著這樣的伊藤說:
「伊藤大人,您告訴我的分野,我一定會讓它成功。」
如果可以,春海也想告訴他改曆的事。但事業至今仍未公布,還不到春海可以擅自公開的階段。然而春海只希望自己能像當年伊藤對病魔纏身的建部所做的那樣,多給伊藤一些鼓勵。
不過最後反而是伊藤溫柔地鼓勵春海。
「交給你了喔!」
他再三說道。
伊藤衰老且病痛的身體恐怕已經無法恢復到北極出地時的健康了。看著他臉上的笑容,春海覺得內心一陣揪痛。
「交給我吧!」
只能決心立下這個誓言。無論如何都要守住這個承諾,還要連正之的心願一起實現。他相信這就是上天賜給他的對決。

同年冬天,春海迎接另一場對決,並在其中落敗。就是道策對春海公開宣言的那場對決。
「在將軍面前下勝負棋,葬送安井算哲大人的初手天元。」
春海逃不了,他心裡有數。
寬文十年十月十七日。春海以漂白後的布,將正之做為民生象徵的大老爺草鞋捆在腹部,收在和服內側,前去對決。春海依照道策的希望下了初手天元,這是一場雙方都咬緊牙根搏鬥的棋局。
結果道策以白子九目勝,道策的棋藝在這場對決中已受肯定。
(龍,這裡也有一條龍。)
就連春海也為之瞠目結舌,他強烈感受到那股自己曾對關孝和抱有的崇敬情感。
然而對決結束的下一瞬間,倏地失去緊張感的道策深深嘆一口氣,也許是先前太過緊繃,那不是平常散發著凜然才氣的道策,他身體前傾,雙肩下垂。
將軍大人看到這一幕,並排的大老和老中們也看到這一幕,棋士們也看到這一幕,管理棋士的寺社奉行也看到這一幕。但腹部捆著草鞋的春海雖然輸了,卻仍維持著殘心的姿勢。
這件事讓安井家得到這樣的評語:
「安井家一日長乎。」
意指安井家即使輸了棋局,也要奪走對手一命。這是對春海和哥哥算知的稱讚。
「約定就是約定,贏的人是我。」
對決結束後,道策認真地說道。到了這個地步,春海也說不出初手天元其實是正之的棋路,他總覺得道策很可憐。
「好,我知道了。我不會再用初手天元這一手了。不過在棋會上用應該沒關係吧?」
「不可以。天元在圍棋裡就是邪門歪道。不可以,我不答應,不能用這一手。」
道策滿臉赤紅,非常堅持,最後春海只能乖乖地順應他了。
「那如果我贏了明年的勝負棋,你能不能收回這個要求?」
聽到春海的提議,道策擺出更毅然決然的態度,他激烈地搖頭。
「我絕對不會輸。」
道策大聲地斷言道。
隔年寬文十一年,春海吞下一場連紀錄都沒有留下的慘敗。
春海連下好幾手棋士不該下的惡手,即便如此,同情春海的人還是很多。而之所以沒有紀錄,是因為身為可以擁有棋譜的勝者道策把那局棋的棋譜撕了。他不是出自憤怒,而是出自對春海的同情。
那一年,春海身上發生一件很不幸的事。
他的妻子阿琴過世了。


第五章 改曆請願



原本就是蒲柳之姿的阿琴在夏天之前都很健康。中元節過後病情突然急轉直下,開始吐血,醫師判斷可能是胃病。但她白得沒有血色的皮膚上還出現漆黑的腫瘤,也可能是癌症。
知道無法治療後,只能等待死亡了。
雖然春海拚命尋找能讓她痊癒的方法,但阿琴已經做好死的心理準備。
「我真的很高興。」
阿琴對春海多年來為她祈的願、送的禮物、信以及其他日常生活裡的細小事物一一道謝,說出她的喜悅。
「我真的很幸福。」
她一直重複這句話,臨死前也是在留下這句話和虛弱的微笑後才閉上雙眼。那時春海還有聽到她睡著的呼聲。但寬文十一年十月一日,阿琴再也沒有醒來,就這麼離開人世。
哥哥算知接到訃聞立刻趕來。春海因為連日照顧阿琴憔悴至極,像個幽魂般垂著頭,以沒有半點力氣的空虛聲音說:
「是我害死了她。」
「不是你的錯,算哲……」
但春海連算知的安慰都聽不進去,當場跪到地上。
「對不起,是我害死了她。」
只是不斷地重複這句話。
「不要這樣,不是你的錯。能有你這個丈夫,阿琴一定很高興的。」
算知對春海說。
「我真是太沒用了……」
但春海的心早就不知飛到哪兒去了,他像說夢話般不斷地道歉。
此時闇齋突然飛奔進,-為什麼?為了和春海一起哭。闇齋就是這樣的人。
「你的妻子成為神了。」父親死去的時候,闇齋也說了同樣的話。
「她會一直守護你。你隨時都可以見到她。靈魂就是這麼一回事。」闇齋對春海說。但春海連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整個人都失了神。
他感覺自己才是亡靈。在這樣的狀況下,他還是辦完阿琴的葬禮,前往江戶下御城棋。然而面對本因坊家的菁英道策,春海接連下出惡手,在將軍大人面前吞下一場非常慘烈的敗局。
春海以前常為了妻子的健康到江戶各處祈願,疼愛妻子的程度誇張到連城裡的人都忍不住出言揶揄。就家督的繼承人而言,他的態度令人敬佩。只可惜妻子死得早,沒有留下子嗣。這不是春海的錯。從家庭安泰的角度來看,大家都很同情他。
所以即使吞下一場讓棋士一職蒙羞的慘敗,他也沒有被革職。
可是這卻沒有讓他感到安心。不只這樣,接下來還有一場死亡在等他。
同年,江戶下初雪的那天。
和他一起參與北極出地的伊藤重孝過世。
春海太晚聽到伊藤得肺癆的消息,雖然急忙前去探望,但抵達時遺族已經在準備喪事了。春海茫然地參加弔唁,哥哥及安藤等人的安慰和鼓勵一點也進不到他心裡,他像個幽靈般度過那年年終。
春天來臨,春海回到京都老家。有一天晚上,他準備在沒有妻子的房裡就寢,突然想起阿琴抱著渾天儀的身影。不,他的手幾乎都能碰到她了,她的身影就在眼前。
春海睜大雙眼,悄悄靠近,朝她緩緩地伸出手.,而阿琴卻倏地消失無蹤。
消失前,春海感覺阿琴有對他微笑。
「我真的很幸福。」
她的雙唇這麼說。
春海獨自一人在昏暗的房裡,終於,他在妻子死後第一次哭了出來。用盡全力抱住阿琴抱過的渾天儀,不斷地哭泣。
他向阿琴和伊藤道歉。救不了妻子的悲痛讓春海顫抖,來不及讓伊藤看到自己完成日本分野的羞愧讓春海彎身痛哭。
春海,三十三歲。今年年末,他一下子經歷多場死別。
從此之後,春海接連送許多人離世,背負著死者遺留下來的一切繼續前行。這幾乎可以說是春海人生的使命。在他往後的人生中,更多人陸續辭世。
春海全心投入事業。他不斷進行天測及研究授時曆的熱中程度極為駭人,據說他的家僕都猶豫該不該跟他說話。但春海熱中到忘我,連身旁的人對他提心吊膽都沒有發覺。
另一方面,春海寫了一封長信給哥哥,為自己下了一場粗劣的棋局道歉。算知回信沒有提到這件事,只說要春海好好保重身體。
寬文十二年十月。
春海前往江戶參加御城棋,對手仍是道策。最後,先手的春海以十目輸給道策。春海很感謝道策對決時毫不留情地進攻,這給了春海一個從死別的衝擊裡重新站起來的契機。感覺就像突然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在城裡下棋。結束公務後,春海回到會津藩藩邸,看到改曆準備得幾近完善,不由得愣住了。但其實拚命準備的正是自己,只是總覺得自己一直待在夢裡,花了大約一年的時間才克服死別的悲痛。
心神恢復平靜的隔天,春海再次來到伊藤墓前,為他祈福,並再次立下要成就事業的誓言。回到藩邸,對著他無時不隨身攜帶的阿琴牌位說:
「我是個幸福的人。」
春海終於可以平靜地微笑。
十一月,春海被大老酒井忠清召去下棋。
那是春海把某份文書送去給保科正之的後幾天。酒井透過與正之關係親密的老中稻葉正則,也看過那份文書。而且是酒井親口告訴他的。酒井現在在城中擁有傲人的權威,他的宅邸建在下馬所前,因此大家私下都稱他「下馬將軍」。
然而酒井完全沒有濫用權勢。以大名為首,各方有權者都拿錢賄賂他,他一語不發地收下,把錢用到維護幕政的安泰上。說穿了,酒井表現得比以前更淡泊,他把自己化做一個輔佐將軍家綱治國的機器。對酒井而言,這才是真理,也是他從小受環境教育的成果。
「似乎快了呢!」
酒井依舊用不像在問問題的語氣說。春海點頭,斷言道:
「是的……宣明曆的謬誤非常顯著,幾乎已經慢了兩天,改曆的絕佳時機即將到來。」
「經過八百年會差上兩天啊......」
酒井低語,似乎覺得不可思議。是因為兩天和八百年比起來實在不算什麼嗎?還是酒井也同意這是個致命的錯誤?看來他還沒有做出判斷。
不只這樣,他好像也無法理解春海為何能如此自信滿滿。
看著酒井這個模樣,春海同時也看到酒井可愛的地方,即使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想法:當人面對不可思議的事物時,不多加評判,只是覺得不可思議,就一直盯著看。說他坦率也行,說他毫不關心也是。
然而此刻,春海卻覺得酒井這樣的態度充滿了人性的溫暖。
「我看了你準備的東西,你送去給保科公的文書。」
「是......」
「後續就交給你了。等到要獻給將軍大人的時候我再接手。」
「真的很謝謝您。」
「要用算術推算日月運行嗎?」
酒井越來越不可思議的樣子。春海才剛這麼想,酒井馬上用異常淡泊,或許應該說是異常澄澈的雙眼看向春海。
「我們碰得到天嗎?」
那瞬間,春海覺得酒井笑了,彷彿在說:「確實很難想像,但我明白你有多努力。」從酒井突然賜刀給春海以來,春海第一次覺得他們有了共識。酒井和埋頭在算術中的自己一樣,使命感甚至比自己還強,他把心力全都奉獻給了幕政。
這讓春海特別有感觸。保科正之以革新支援幕府;和他不同,酒井盡力保守正道來維持長期的安定。這是酒井的責任,也是他的個性。
對江戶幕府而言,他們兩人都是不可或缺的角色。如果只是革新,跟不上時代腳步的人的怨恨必將成為治世的阻礙;如果只是保守,則會招來追求新時代的人的憤恨。
告別戰國,太平之世即將在將軍家綱手上展開,這是否就是保科正之和酒井忠清這兩個相對的人才保持了絕妙的平衡,盡力為幕府貢獻的成果呢?
能得到兩人的稱讚,不只外在的名譽,更造就了今天的自己。這樣的感覺在春海心中湧現。若能說得僭越一些,春海覺得對失去父親的自己而言,這兩人就等於是父親一般的存在。
「碰得到,酒井大人。」
春海靜靜地低下頭。
一個多月後,他們等待多時的事情終於發生。
寬文十二年十二月十五日。
年為壬子,日為丙辰。
月齡為望,也就是滿月。
宣明曆的蝕預報出錯了。
曆註「有月蝕」,卻連一分的蝕都沒有。
另一方面,授時曆的預報則是「無月蝕」。宣明曆的謬誤和授時曆的精確終於一清二楚地攤在全國萬人眼前。不久後,與改曆事業相關的人們紛紛向春海回報。
首先是會津的安藤和島田。
他們同一天的天測結果是「無蝕」。
京都的闇齋、岡野井、松田也接連來信。
「改曆時機已到。」
每封信上都滿溢著激昂的氣燄,大大地激勵了春海。
此外,正之的親信友松勘十郎和老中稻葉正則也分別來信,命令春海立刻開始改曆;但內容不只於此。
這兩封信同時也是訃聞。
讀完信,春海只能愣愣地望著天空,閉上雙眼。除了悲傷,無法言喻的沉重責任更是一個勁地壓到他身上。
宣明曆預報出錯後三天。
保科正之的生命走到盡頭,離開人世。



保科正之為死亡所做的準備特別值得一提。
春海從老師山崎闇齋、友松和老中稻葉那邊聽說詳細的情況。
正之在去世的四年前訂定「十五條家訓」,提議者正是他的親信友松勘十郎。
「希望大老爺能在活著的時候,先記下後代子孫、家臣以及掌管藩政者在大老爺死後也要遵守的紀律。」
據說友松是當面對正之這麼要求。也就是說,友松對正之本人說:「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會死,所以現在就給我會津藩未來的方針。」若是一般的主君,恐怕會斥責友松放肆;但正之卻爽快地答應,並親手撰稿。雖然算不上交換條件,但正之同時命令友松將他的幕政建議書全數燒毀。
若是讓後世知道幕政大多是出自正之的意思,恐怕會損害世人對將軍的敬意,也會對將軍大人背後幕府的天下治世之道造成阻礙,所以必須燒掉。
友松強忍住眼淚,滿身冷汗,沒有半句反駁便肅然地把自己崇敬的主君活過的證據送入火裡。能平靜地說出主君之死的家臣,能讓家臣燒毀自己功勳的主君,能將信賴的齒輪相嵌得如此完美、轉動得如此順暢的主僕關係實在難得一見。事實上,繼正之之後的會津藩藩主,即使擁有才氣煥發的家臣,也常失敗。
負責起草及潤飾保科家家訓的是闇齋。
「那可是保科公和友松大人呢,不管他們命令什麼,即使害怕也不能拒絕啊!要是拒絕他們……你也曉得友松大人,難保他不會當下就說,這是下臣不德,然後就毫不在乎地切腹去了。我怕得很呢!」
闇齋用不知是京都腔還是哪來的獨特腔調說道。他平時總是把四周的人耍得暈頭轉向,但面對正之和友松卻十分聽話。
他們訂定的十五條家訓和其他藩主留下的家訓明顯不同。首先第一條,會津藩藩主不得仿效他藩,只能對幕府盡忠。家臣無需效忠違反這條的藩主。不論再怎麼愚昧的主君,下屬都不得誅之、不得對其見死不救。就否定以下克上思想的正之來說,這是非常嚴厲的命令。
另一條家訓,正之下令要永續經營民生的社倉制度。民生支撐藩政,藩政支撐幕政,幕府的天下治世之道支撐民生,這就是正之的治國理念。而這種秩序正是由法治和文治所構築,這也是正之一直在實踐的正義。
「就算違反法令,也要堅守自己的武士道。」
正之一刀斬斷戰國時代的武士觀。
「和主君一樣敬畏法令。但若有違反,即使是武士也不得饒恕?」
他明確地制定這樣的紀律。
正之在最後第十五條家訓中再次提到主君:家臣和百姓並非為了主君而生,而是主君為了臣和百而生。這條家訓可以說是正之的畢生結晶。
此外,正之也試著藉由自己的死在宗教面扎根。
他要以日本古老宗教神道的方式來舉行葬禮,做為自己探究神道的成果。
他在死期將近的寬文十二年八月,為了尋找自己的壽藏地(埋葬地),和眾家以及當代頂尖的神道家吉川惟足一同造訪會津磐梯山的豬苗代之地。
吉川惟足原本是江戶日本橋魚販的兒子。
他到京都學習神道,繼承了在吉田神社工作的卜部①吉田家的神道,不只將其發揚光大,更創立自己的流派,可謂稀世天才。他的才氣和探究學問的能力都優越過人,連山崎闇齋都曾拜他為師,足以稱為引導目前日本神道家的重要人物。
據說正之請他過去時,問了他這個問題:
「在神明治世的時代,能獲得民心的治世之道為何?平定四海(世界)的要領又為何?」
惟足回答:
「天照大御神治世的要領只有三項。首先必須治己,無私。接著施以仁惠,讓百姓安心。最後要樂於詢問各種問題,就能準確地掌握民情。」
主君滅私、以民生確保百姓的生活、準確地掌握民情,這就是正之的治世理念。此外,代表神的作用的「誠」、發揮這個作用的「敬」、實踐的方法「祓」以及做為天地萬物根源的「神意」,這些內藏於每個人心中的思想,正是惟足集大成而來的神道主張。正之為此心醉,將惟足奉為尊師。研究神道十數年後,正之邁人連惟足都感到驚喜的境界,最後終於達到繼承最高奧義「四事奧秘傳」的階段。這是吉田神道從神明治世的時代傳承下來的奧義,其全貌乃秘密中的秘密。
惟足將此傳授給正之後,為他封了一個靈號:土津。
這就是保科正之被稱為「土津公」的由來。
所謂「土」在神道中是指構成宇宙萬物的根源,也是萬物的最終形態。
它能締結神、靈與人心。神、靈、心三者到最後其實是同樣的東西以不同形態出現而已,「土」正是用來呈現這個道理的字。參透「土」這個字的會津之王——藉由這個靈號,正之的存在也成為傳達神道奧義的一個管道。
選定壽藏地和葬法之後,正之回去江戶,迎接命運之日——寬文十二年十二月十五日。
那時正之患重感冒,臥病在床。他從友松的「無蝕」回報得知一直等待的事情終於發生,那時闇齋也在。闇齋在正之的招聘下,花了六年多的時間為他講解朱子學的《近思錄》,最後一堂課剛結束。闇齋闔起破爛不堪的舊書,和床上的正之交換一個微笑。
「結束了呢……」
闇齋說道。正之好不容易坐起身,深深地行一個禮後說:
「謝謝您,山崎老師。」
「保科大人也辛苦了。」
闇齋也很有禮貌地回禮。眼角帶淚的兩人一同回顧鑽研眾多學書的日子。
「只今六十一歲,方見得聖人一言一字不吾欺。」②
正之低聲說。這是朱子的話。
「即使極為賢明的人,也必須經歷世事才能明白道理。託您的福,儂到這個年紀終於能推察事物,真的很開心。謝謝您,老師。」
正之說完又再行一個禮,闇齋也誠摯地和他共享這份喜悅。面對死亡,他們可以一同回顧兩人一路走來的歷程。能有這種人陪伴,才是真正的幸福。

────────────────
①卜部:以龜殼占卜判斷吉凶的職位。
②出自《朱子語類》第一百零四卷。

此時,有人梢來「宣明曆沒有預測到月蝕」的消息。
「改曆的時機終於來了。」
正之微笑說道,同時,他也明白自己無法活著看到這一幕了。
「一定的,春海一定會努力完成改曆。我也會盡力幫忙,還有會津的算術大師們,您不必擔心。」
闇齋含淚立下誓言。
接著,十二月十七日。正之在病榻上把老中稻葉正則、他兒予以及女婿「丹後寺」稻葉正通叫到跟前,對他們留下這句話:
「趁著道個局勢,現在就是改曆的最好時機。讓春海來主導改曆吧!」
隔天,正之結束他六十二年的人生。



會津藩家老友松和老中稻葉正則都寫下正之的話,寄給春海。收到信,春海片刻緊緊閉上雙眼,一動也不動。
喀啷、鏗隆。
夢幻音色響起,夾雜著純粹的喜悅與深切的悲哀,正之溫和的笑聲也跟著響起。
「對自己感到厭煩,這話說得真好。」
他們在會津的時候,正之不知不覺間不再稱春海為「算哲」,而是叫他「春海」。春海忘了自己是在怎樣的契機下告訴正之這個名字的由來,說自己對棋士一職感到厭煩,只想追求屬於自己的春天海邊。這樣的說詞等於直接否定從父親手中接下的家督一職。然而——
「即使如此,你還是沒有放棄家督之位、沒有逃走、沒有荒廢家業,反而是盡你所能地守護家業,真是太了不起了。」
正之似乎覺得有趣而笑了。他也曾經可以使用「松平」一姓來證明他是德川家的親藩,但為了向養育自己的保科家表示敬意,他沒有捨棄保科這個姓氏。不過他還是能理解春海因為厭煩而感到痛苦,以及春海為自己取了另一個名字的心情。
「沒有捨棄自家,也沒有被自家束縛,你就是春天的海邊。你要透過你的曆法和這份事業,為武家文明帶來春天。」
正之對春海這麼說。第一次嘗試改曆時,被朝廷駁回,春海只能雙手空空地回去江戶。
「春天一定會到來。」
即使到了生命的盡頭,正之仍透過家老送信來給春海打氣。
「改曆」象徵著人們站在地上欲知天意的挑戰意志。正之把這份事業所有權力和一切交給仍不成熟的自己,春海堅定地立下報恩的誓言。
時節來到寬文十三年。
春海三十四歲,傾注所有心力的改曆事業終於要開始了。
春海和會津的安藤與島田、江戶的友松與稻葉父子以及京都的闇齋等人密切聯繫,不斷琢磨改曆請願的文書。這份文書將要遞交給天皇和將軍這兩位把國家概念具體化的存在,若是沒有足夠的勇氣把靈魂寄宿到字裡行間,就無法完成。
光是擬定一行文字就得消耗掉驚人的體力與精神,但春海同時也感受到一股無以言喻的熱情和陶醉。透過撰寫請願文書,他反覆地體會將身心獻給國事時的無我,承受無以復加的緊張與恐懼,以及克服這些感覺後接踵而來的無盡疲憊。
另一方面,他們也在為授時曆進行最終確認。
在相關人士的協助下,他們在京都、江戶和會津三地同時進行天測,用得到的數值來探討授時曆中的細項。
此外,春海個人也不能荒廢家業。從新年假期後一直到春天,他都必須參加公家和寺社舉辦的棋會,每日的疲勞勝過昂揚的心情。但春海不願看到自己沮喪消沉的模樣,承接正之的遺志為他帶來極大的動力。
這段時間,闇齋、吉川惟足和會津藩家老友松等人則在忙著另一件事——
籌備正之的葬禮。
為了替正之祈福,將軍家綱下令江戶市內七日禁止歌舞音樂。
推動玉川上水的開鑿計畫,以及在明曆大火後建設民生都市,江戶百姓是否真的瞭解正之的功績並加以稱頌?竟然只以僅僅七日的默禱來弔唁這位廢除武力治世、將世間往文治之世推進的偉人。
寬文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正之的遺體被運往會津。
但葬禮卻在三個月後才舉行,這是很異常的延遲。
因為正之的神道葬禮和幕府方針衝突。就幕府而言,為了貫徹排除切支丹的禁教令,必須以佛教葬禮為主。雖然神道莽禮才是日本人最原始的葬法,但幕府閣僚裡沒有人確實理解神道葬禮。就連寺社奉行中都沒有專門瞭解文化的職位,這讓問題變得更複雜。
不過這次的事件反而成為契機,幕府後來設立了許多職位負責文化事業。當時為了正之的葬禮,老中稻葉和吉川惟足還引發一場激烈的紛爭。
負責葬禮的友松等人宣言,即使幕府判他們死罪,也要完成葬禮。其他人就算了,但友松絕對會這麼做。這點大家都明白。
最後是友松等人向幕府提出正之被授予神道奧義的證明文書,事情才得以收尾。看來就連幕府閣僚都不得不接受,因為若是強硬禁止神道葬禮,全國神道家必會將此視為幕府打壓神道,不知會引發怎樣的不滿之聲。
因此,雖然幕府不獎勵這樣的行為,但還是接受了正之的葬禮。
另一方面,大老酒井和將軍家綱則自始至終都沒有插手這件事,打從一開始就完全避開,防範事態惡化於未然。這和禁止歌舞音樂一樣,幕府用沉默在弔唁正之。
結束紛爭後,保科正之的葬禮終於得以舉行。他的靈牌上刻著「土津神墳鎮石」,墓碑上則刻了「會津中將源君之墓」。此外,友松成為奉行,創立「土津神社」。在幕府的默許下,土津神社祭祀的是初代會津藩藩主兼將軍家私生子保科正之,這是神社中的特例。
同一時期,改曆也準備就緒。
寬文十三年,夏。
春海向朝廷和幕府提出廢除宣明曆、改曆為授時曆的請願。
這是春海三十四歲的事。



〈欽請改曆表〉
這是春海上奏朝廷的文書。
欽此請求改曆。接著這個標題,春海寫了「臣算哲言」,明白地表示所有責任和行動都由安井算哲,也就是春海一人負責。
事實上,光這九個字就已經讓春海的身分從一介棋士一躍而上,將名號呈報到天皇這個宗教和文化最高峰的眼前。

曆也者用天道 頒諸天下 以為民教者 有在于此 臣雖非其任 而不免僭越之罪
伏冀農民無失耕桑之節也 實惶實恐 頓首頓首

對天下頒布順應天道的曆法,以此教育百姓。臣非其職,無法免於僭越之罪。但若置之不理,百姓將失去農耕時節之依據,臣誠惶誠恐,頓首平伏期冀。
在這樣的開場白後,春海一邊說明神武天皇、推古天皇、持統天皇以及清和天皇等過去的天皇們下的改曆之令,一邊提到宣明曆。

近歲試立表測晷 正知冬至夏至之日 宣明之曆法後天二日 曆數一差即諸事皆差
農桑過時耕穫失節 月之大小 日之吉凶 無一可者其誤不可勝言矣

近年來,臣觀測晷值(日晷之影長),得知冬至和夏至的正確日期,發現和宣明曆上的日期差了二日。如此一來,農耕和收穫將無所依從,對農業不利。而且不只會導致農作物歉收,更會讓大小月這種萬民生活的準則,以及吉凶日這種千萬宗教的依據化為虛無。

今幸逢 上聖達于天文者岡野井玄貞 精于曆學松田順承 其餘間有之
仰冀與通星曆之學者議之論之 審正曆象

然而,現在幸逢有岡野井玄貞這位精通天文者與松田順承這位曆學家。臣冀望朝廷能讓其他如他們一般的學者來判斷曆法的正確性,並進行審查。
春海搬出在朝廷中很有名氣的岡野井和松田,強調這不是江戶主導,而是京都和江戶,也就是朝廷和幕府同心協力進行的事業。
接著他繼續說明,等改曆完成後,系統化的農業宗教和曆法必定能為萬民帶來豐饒,更能幫助後世。

此聖教之先務 王者之重事

這就是自古以來聖教的責任,更是王者的重大任務。臣平伏頓首,以所有勇氣上奏。
春海以這句話結尾,最後——

寬文十三年 歲次癸丑 夏六月中旬 臣安井算哲 上表

他再次報上自己的名字。完全沒有提到自己幕臣的頭銜、沒有寫將軍意下如何、沒有說這等同幕命,也沒有說出這個事業的發起人就是將軍家私生子保科正之;但這就是這次改曆請願最大的重點。
安井算哲以一介棋士兼算術曆學學者的身分,向朝廷和幕府請願,希望雙方能互助合作,進行改曆。
當時的天皇是靈元天皇,將軍則是第四代家綱。面對此二人,春海只有自己一個,沒有後盾,也沒有任何勢力在背後撐腰。他就是要以此表示:事業開始時,不會有任何讓朝廷和幕府產生嫌隙的要素存在。
欽此請願的春海不過是一個站在天地之間觀測星象,且身上什麼都沒有的平凡人。

除此之外,春海還有另一件事不得不上奏。
他必須讓朝廷和幕府瞭解,日本應該倚賴的是最新的曆法授時曆。只有授時曆能帶給百姓全面的公正並超越政治意圖,它就是改曆事業的核心。此外,春海也必須以淺白的方式證明這個曆法可以同時維護並提升天皇和將軍的權威。
春海曾想過一個方法。那是他從江戶城的勝負棋中得到的靈感,他在正之生前就曾詢問過是否可行,得到正之的肯定。
先前上奏請求天皇頒布改曆敕令時,春海一併將這個策略寫成文書,透過老中稻葉交給大老酒井和將軍家綱。
因此稻葉和酒井在正之生前便和他一同得知這個方法,但此時才第一次見到實際完成的正式文書。
〈蝕考〉
這是文書的標題。

往歲略之

也就是曆書的重點摘要。這邊「重點」就是指宣明曆蝕預報的謬誤。
什麼時候會發生怎樣的蝕。除了宣明曆的預報之外,春海也一同加上授時曆的預報。此外,為了追求準確性,春海又再寫上明朝大統曆的預報。

癸丑至乙卯 三歲之間 以宣曆推攻之 日月當食者六

從寬文十三年癸丑年開始,到三年後的乙卯年,宣明曆總共有六次蝕預報:
今年,六月十五日,癸丑日。
同年,七月朔日,戊辰日。
甲寅年,正月朔日,丙寅日。
同年,六月十四日,丁未日。
同年,十二月十六日,乙巳日。
乙卯年,五月朔日,戊子日。
春海將授時曆和大統曆的預報並排於下,讓這三個曆法在萬民面前對決,定出哪個才是真正正確的曆法。
決定這場勝負的不是人,是天,是日月,是地球這個飄浮在宇宙中的一個球體。沒有任何對決的規模能比這場龐大,也沒有任何對決能像這場這般公平。
同樣地,春海最後也只寫了一句——

寬文十三年夏日 安井算哲 謹攻焉

甚至沒有寫上其他參與者的名字,內容也看不出有任何大老或老中的指示。
沒有提到水戶光國、惟足和闇齋等神道家的支持與同意,也沒有提到繼承正之遺志一事
這正是乾坤一擲的文書。
陰陽術萬象八卦之中,乾代表「天」,坤代表「地」。
現在,春海把自己擲入天地之間的狹窄縫隙,展開一世一代的對決。



元號已改,時間從寬文十三年來到延寶元年。
初秋,人在江戶的春海去拜訪位於麻布的礒村塾。
從二十二歲第一次造訪至今,已經過了十二年,距離上次造訪也過了四年半。
這陣子他不斷來回京都與江戶之間,為改曆事業奔走,難得有空閒。差不多在春海上奏的同時,村瀨義益出版一本名為《算法勿憚改》的算術書。
書中提倡世上的算術不論有什麼謬誤,都要「切勿忌憚,改善之」。
不論是多麼著名的算術家留下的算術,或是一般大眾都曉得的術理,只要有誤,就不要猶豫,馬上改正。這才是所謂的算術。村瀨如此斷定,向世人呼籲。
他將精力傾注於證明術理。尤其是勾股弦法,他解開了勾的平方與股的平方和為何會等於弦的平方,讓勾股弦法在日本成為一般常識。
這和春海內心深處的想法一致,為戒慎恐懼地向天皇和將軍上奏的春海帶來極大的勇氣。
因此春海一定要為村瀨慶祝這本書出版,也想跟他聊聊算術。
還有一件關於改曆的事要拜託他。
春海和往常一樣從安藤那裡拿了柿餅,離開會津藩藩邸。在路上和賣魚的女子買了據說是鰺魚的魚乾後,走進荒木邸。
私塾玄關的門一樣開著沒關。
春海選在上午來,避開學生眾多的時間,私塾裡沒有半個人,也沒有鞋子。
他把東西放在玄關,打算去叫村瀨時,視線自動瞥到貼在牆上的題目,上面有塾生們激烈的你來我往。
那瞬間,無以言喻的溫暖緩緩滲進心中。
被召到會津後,春海沒有多餘的心力可以來思考和改曆無關的算術。但是像現在這樣看著塾生們的問答,即使想樂在算術中的那種優閒的心情近來與自己無緣,但也因此得以甦醒。
他急忙解開雙刀,放到玄關旁。從懷裡拿出算板,什麼也沒想就把算板攤在玄關前面的地上,興奮地跪坐好,抬頭看向一整面牆的難題。光是這樣就很幸福了。他迅速地排列算籌,一題接著一題解。即使他從第一次拜訪私塾以來便日日鑽研算術、修習術理,但仍有他無法當場解開的難題。原本只想解個三、四題就去找村瀨,不過就是停不下來。
「這些題目挺好的嘛!」
春海高興地喃喃自語。解了五、六題之後,他牢牢記下解不開的題目,享受這無上的幸福時刻,突然一道聲音從天而降。
「喂!」
春海嚇了一大跳,他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姿勢一臉呆愣地看向聲音的主人。
那瞬間,他彷彿看到一個把掃帚倒過來拿的美麗少女,高傲地挑起眉毛、警戒心全寫在臉上的純真少女。她是提供土地給私塾的荒木家小女兒,至今仍是春海在金王八幡宮第一次見她的十六歲模樣。
春海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參與北極出地之前,已經是十二年前了。
不過這樣的幻影很快就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意外成熟,沒有拿著掃帚、眉毛也沒有挑起來,只是覺得有趣而嘻嘻笑的阿延。
「好久不見,澀川大人。」
阿延穩重地說,聲音裡帶著一股像在懷念什麼似的愉悅。和過去一樣,又或許比過去更美的她讓春海看得出神。接著,春海也微笑著拍了拍膝蓋站起來。
「啊,好久不見。」
春海也仍和過去一樣,又或許比過去更不解風情,他呆頭呆腦地跟她打招呼。
「您還記得我以前跟您說過,要在地上念書或切腹的話,請去別的地方嗎?」阿延微笑著說。
「嗯,唔……真抱歉。」
「我才是呢,看到您沒什麼變,所以就失禮了。」
春海原以為阿延會像以前那樣接連丟出叱責的話,但她只是淡淡地說著。
他不禁又用她的名字做了許多聯想,是圓滑的圓?溫婉的婉?還是豔呢?
雖然她說鹽巴的鹽就行了,但事實上應該是延伸的延。然而春海又總覺得自己和她之間有一股莫名的緣分,所以也想到緣③這個字。
「唉呀,我才失禮了。很久沒來私塾,覺得這些題目好有趣,就忍不住解了起來。」
呆愣的春海一邊回答一邊抓頭。確實,這十年來只有春海的髮型幾乎沒有變化,他原以為自己早已看開,不覺得丟臉,但此刻卻忽然覺得很丟臉。

────────────────
③圓、婉、豔、鹽、延及緣六字的日文發音皆同。


「怎麼這麼說呢?您在家裡是不是也常被您妻子這樣罵呀?」
阿延故意逗著他說。
「呃——」
被阿延這麼一說,春海想起自己的確曾在阿琴面前坐在地上攤開算板。但阿琴不會罵他,只會驚慌失措到連春海都覺得她有點可憐。回想起妻子慌張地喊著「夫君、夫君」的聲音,一股淡淡的哀愁掠過心頭。
「我沒有妻子了。」
阿延愣了一下。
「村瀨先生說您在京都舉辦婚禮……」
「她過世了。」
「啊……」
「前年冬天走的。原本身體就不好,後來得了胃病。雖然想為她做些什麼……但什麼都做不成。」
「我不知道,真抱歉……」
「我實在很對不起她。」
春海下意識地低頭道歉。他知道自己的聲音流露著一股惆悵,但已經不像過去那樣悲慟、虛弱得像失魂一般。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已經可以平靜地談論死別。
「不是您的錯,澀川大人。」
與其說是安慰,阿延更像在陳述事實。語氣穩重,表情也異常地果斷。那瞬間,當年那強勢彷彿又在她美麗的眼底重現。春海再次抓抓頭,覺得自己繼續為了無可奈何的事情後悔也不是辦法,更覺得阿延可能會在背後罵他。
「嗯……話說回來,阿延小姐來這邊有什麼事嗎?」
「我來見父母,順便看看私塾的情況。石井家……我夫家平時都對我很好,不會限制我。」她奇妙的說法讓春海歪過頭。
「不會限制妳?」
他重複阿延的話。
雖然嫁過去了,但她說得卻像給對方家裡帶來麻煩一樣。才這麼一想,沒有特別壓低聲音、聲音裡也沒有陰影,阿延清楚明白地說:
「我丈夫過世了。」
阿延的丈夫竟然也在前年因公出門,在外地病逝。這次換春海受到一陣衝擊,他急忙說:
「真是太令人難過了……我聽別人說是一段良緣……」
「謝謝。他確實是一個很好的人……我最近才慢慢平復,石井家也對我很好。」
「那就好。」
「嗯。」
對話到此中斷。
不是沒有話題,而是一陣不可思議的沉默降臨兩人之間。無言中,他們除了共有失去伴侶的悲傷,兩個年紀不小的男女彷彿又回到青年和少女的模樣,佇立在原地。春海才剛覺得這種感覺令人安心,心裡又突然升起一股騷動。
「這是什麼魚啊,澀川先生?」
另一個聲音響起。春海和阿延都嚇了一跳,兩人轉頭看向玄關。不知何時,不,應該是早就站在那兒看著兩人的村瀨一臉笑容。
「……她們說是鰺魚。」
「唔,鰺魚啊!」
鬍子夾雜些許白色,但連這一點都被轉化為成熟男子的帥氣,村瀨越來越瀟灑。他拿起魚乾,理所當然地笑著說:
「吃飯吧!」
「你真的很了不起耶,澀川先生,每次都帶伴手禮來,還把這麼厲害的東西也帶來了。」
村瀨心情特別好,一邊從阿延手上接過一大碗白飯一邊說。夾菜時,眼睛幾乎沒有離開過春海帶來的那張紙。
那是春海獻給將軍大人的蝕考摘要。上面寫了宣明曆、授時曆和大統曆這三曆未來三年的六次蝕預報,等著要一決勝負。
這就是他今天來私塾的其中一個原因。雖然和算術對決不同,但術理相同。因此,他希望村瀨能讓他把這張紙貼到牆上。
「民意」是改曆事業不可或缺的要素,春海已經透過闇齋、惟足和幕府閣僚們盡可能地把這次的對決推廣給更多人知道。張貼在私塾也是一個方法。但這不是春海的目的,應該說另一種心情在來到私塾後變得更強烈,其他目的反而無所謂了。
關孝和。
和以前一樣,關孝和仍頂著「搶答先生」的名號,不時會來私塾。春海希望關孝和能看到這場規模龐大的三曆對決。此外,他也希望能第三次挑戰關孝和。
但他沒有告訴村瀨這件事。
「把三曆的蝕預報並排在一起,這個做法真教人佩服。曆法的確是算術的難題,我跟塾生們都不會有意見。關先生對曆法的興趣也一定和算術一樣高吧!」
然而村瀨卻這麼順口地就把關說出來,彷彿他已經答應讓春海第三次出題挑戰關。
「謝謝您。」
春海放下筷子和碗,很有禮貌地行一個禮。
「可以嗎,阿延小姐?」
他認真地問。
「為什麼要問我?」
阿延一臉不可置信地動著筷子。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事吧?我已經不是荒木家的人了。」
阿延說得冷淡,但還是像過去一樣吃著春海帶給荒木家的魚乾。
「話說回來,這真的是鰺魚嗎?」
彷彿這個問題很重要似的。阿延露出只有吃飯時才有的可愛少女模樣,回問春海。
「唔......大概吧!」
「就餘魚來說,似乎小了點?」
「最近好像會把小隻的磨成泥做丸子喔!」
村瀨回了不像回答的回答,阿延問完問題後又毫不客氣地吃了起來。比起剛才村瀨允許自己把對決貼到牆上,春海覺得現在這個情景更令他安心。
飯後,眾人接著吃春海帶來的柿餅配茶。
「應該差不多了吧?」
村瀨低聲說完,從椅子上站起來。春海原以為他是要回去自己的房間,但村瀨卻拿回一本稿本,放到春海面前說:
「如果在吃飯前給你看這個,我怕你就什麼都吃不下去了。這是關先生的新稿本。」
春海瞬間僵住,直直地盯著稿本。
彷彿連呼吸的能力都被奪走,春海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它。他知道喜悅的光輝正在他雙眼中躍動,也知道自己心中已經充滿敬畏和期待;但他沒有發現阿延也正開心地盯著他看。
「不准在這裡打開喔,我怕你真的就這樣動不了了。確實很了不起啊!我建議他出版,但他一直用沒錢這個理由拒絕我。真的太可惜了,我原本還想借他錢呢!如何,要不要帶回去抄?」
「要!」
春海一次把嘴裡的氣全部吐出來後說,雙手伸到一半。
「……可以嗎?」
他半蹲半坐地回頭看向阿延。
「為什麼又要問我啊?」
「呃,這個......」
「您就拿去吧,您能讀的話,關先生一定也很高興。」
「高興?」
「嗯。」
阿延微微一笑表示肯定。春海看著她的笑容看到出神。不可思議地,他突然覺得好像阿延才是被肯定而高興的人,自己反而沒來由地膽怯起來。
「那麼,請容我收下……」
他把稿本抱在胸前。
「我借你漿糊,你看想把三曆對決貼在哪兒,我會加上備註。我得去教附近的小朋友算術了。」
村瀨說完便回房準備教材,春海則在阿延的幫忙下把那一大張紙貼到牆上。他把紙的邊角壓平貼好,和阿延一起看著這張自己一世一代的對決。恐懼感倏地湧上,然而此刻使命感已經足以推開恐懼。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對決,裡面還有保科正之的心願。春海想開口告訴阿延,卻被阿延搶先一步說:
「關先生看到一定很高興。」
「那位……」
「對。」
「為什麼關大人會高興?我這樣的人……」
「您要不要直接問他呢?」
「嗯,唔……」
這才是春海十二年來一直刻意沒有解開的問題。
春海聽說自己在私塾貼出誤問時,關孝和看著那道題目笑了,不是嘲笑他,關的笑容看起來很開心。這件事不是從別人口中聽說,正是從阿延這裡聽來的。
就照阿延說的去做吧,去見關孝和。不過要等到完成改曆之後,還得先出第三道題目。必須做完這些事,再去見關。就算出的題目又是誤問,也該去見他。如果做到這個地步還不能見關,大概一輩子都不可能了。連春海都覺得自己怎麼會這般沒出息、死腦袋到誇張的程度。
他原本打算接著說出題的事,但卻說出另一句出乎意料的話。
「阿延小姐喜歡關大人嗎?」
居然就這樣脫口而出。春海完全不曉得這句話原本存在體內哪個部位,連自己都吃了一驚,當場愣住。
「您以為我幾歲了?」
阿延果然毫不留情地叱責他。
應該要二十八了,春海真的在腦子裡計算起來。身為武家女兒的阿延擺出極為自然的態度,彷彿在告訴春海別把她跟那些愛八卦的商人女兒相提並論。
「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有妻女了。」
她沒有否定春海的問題,只是接著說:
「多虧了您,我才打消想出題給關先生這個不知好歹的念頭。」
不是因為身為女人所以不知好歹,近來到處都有女性在學算術。春海知道她是指她的算術實力不足,但不明白為何是多虧了自己。
「……為什麼呢?」
春海邊問邊想像阿延會和以前一樣,用一句「不知道」迅速結束這個話題。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對看您出題起了興趣。」
這句話讓春海好高興。
「畢竟您是個旁若無人到想在別人家玄關前面切腹的人呢!」
被阿延這麼一說,春海不好意思地抓抓頭。自己在江戶城裡以高不成低不就的髮型出名已經讓他很不好意思,但另一種情感也同時湧上——如果改曆成功,他必會登上士分④,可以束髮、得到幕府賞賜的雙刀。除了薪俸和地位都會提升之外,還可以得到江戶市內一棟宅邸。直到剛才他都只想著如何讓事業成功,但話說回來,死了妻子的男人得到士分和宅邸也只是徒增煩擾,春海心裡有一部分早已看開,認為只要繼續秉持著埋頭於算術為事業努力的心念就好。
「人不是機器,如果殺死身體裡的心,又何來神之誠呢?」
老師山崎闇齋或許會這樣罵他吧!佛教認為世間為無,儒教認為無會化為仁義禮智這四德,神道則更悠然地肯定生與死。死亡會在背後推動那些留下來的人,帶他們走上新的人生。即使世間無常,神道也不鼓勵人們留念過去。
這時,春海才第一次想到贏得對決後自己能獲得什麼。接著,他從沒想過要再問一次的問題就這麼脫口而出:
「妳還留著那題誤問嗎?」
春海以為阿延會像剛才那樣坦率地回答,但她這次卻說:
「不知道。」

────────────────
④士分:擁有正式武士身分之人。

嘴上這麼說的阿延漾起一個微笑。
「那麼,等我贏得對決之後……」
春海看向貼在牆上的紙,又看向阿延,突然語塞。
「可以嗎?」
他問得很隱晦,但阿延卻提出另一個問題。
「這次也要我等上三年嗎?」
就像在說「你也夠了吧?」,阿延叱責道。不,今年的預報已是「明察」,三年後的預報只有五月,所以實際上只剩一年十個月。春海解釋得語無倫次。
「……如何?」
很不好意思的春海戰戰兢兢地問。
「五月朔日對吧?」
阿延瞪著紙上最後一次蝕預報的日期。
「我不會多等一天。」她嚴厲地說。
「嗯,謝謝妳。」
溫暖幸福的感覺倏地充滿全身。繼阿琴、伊藤、保科正之死後,他的情感總是一直被切斷。發現自己還擁有這樣的情感令他非常開心。
「每到預報之日,我就會鼓起勇氣來這裡。除了這些日子……」
「我大多是在月底過來。」
「嗯,妳千萬不要病了……」
「您也保重身體。對決才剛開始,若是因病倒下,一切就成空了。」
「嗯。」
與其說這是彼此都曾經歷伴侶病逝而生的體貼,兩人話裡交雜的深切不安和熱切盼望彷彿就要表現在臉上。春海小心翼翼地抱著稿本離開私塾,步伐輕快到連自己都感到驚訝。他難得沒有坐轎子,一路走回藩邸。
春海離開後,村瀨優閒地來到玄關,朝仍看著門外的阿延背影說:
「一年又十個月啊,有這麼多時間的話,喪期也結束了。」
「那當然。」
阿延咯咯地笑了。
「澀川先生還真令人期待呢!」
村瀨也笑著說。



應該會被阿延怒罵的輕飄飄幸福感被吹得一點也不剩。
《發微算法》
關的新稿本。
內容是遺題的解答集,確實很有「搶答先生」的風格。
兩年前,一位名叫澤口一之的算術家出版《古今算法記》。這是一本把天元術系統化的傑作,書的最後留了十五道遺題,還沒有人全部解開過。
謠傳裡面被刻意混入無法解答的無術題,就連從事改曆的春海、安藤和島田等人也各有解不開的題目。
然而,身為天意化身的龍全部解開。
而且還一一深究了這十五道遺題。
這已經不只是解答,而是解開術理真相大作。為了解開這些難題,關創出全新的驚人解題法。傍書之法——關在稿本中為新算法取的名字。
解題時,一邊在算式旁邊寫下代表未知數的符號,一邊進行運算。
傍書和多年後被稱為「代數」的計算方法極為類似。不是從中國傳入,也不是日本自古就有,而是關孝和投身於數理算術的漩渦中所發明出來的新算法。
(算術將會改變。)
直覺這麼告訴春海。春海感動地眼眶泛淚,這股衝擊令他不斷顫抖。
(這是算學的誕生,大和之國的算學——和算。)
春海領悟到日本獨立的算術流派已經無庸置疑地在這本稿本裡出現。
而且還擁有足以改變算術存在形式的潛力。不久的將來,這將成為全日本,也就是大和的算術「和算」即將誕生。
而這樣的和算也將藉由關孝和的思想成為算學。
如同朱子學中代表基礎教育的小學一般,每個人都可以學,絕非有才能者才可以。真正能被稱為術理的事物必將傳遍全世界。
(這才是天意。為此,上天讓他來到世間。)
春海真心地這麼想。這已經不是心醉,根本就是崇拜。這本稿本完全超出他的想像。
自己拚了命不斷追趕又追趕,想要追上關。然而關卻像如來佛一般,在春海為自己能走到今天這一步而滿足的瞬間,一出手便讓春海發覺自己有多卑微,徹底粉碎他一時的驕傲。「我要向這樣的關孝和出題?」怎麼敢當,「但也不能一直消沉下去。」這兩種心情交錯著。
(我有這份事業,這份名為改曆的重大事業。我的責任和關大人不同。)
最後,改曆成為他唯一的支撐。他好不容易才打消差點又想抛開一切、逃離礒村塾的心情。
「啪!」隔了十年,春海為關孝和這個擁有天賜之才的存在獻上一次拍手。彷彿時間又轉了一圈,回到參與北極出地之前、娶阿琴之前,回到那個不知未來將會擔任何種職務的自己。不,此刻他正站在比那時還高一階的地方,靜靜地和下面那個抬頭往上看的自己對上視線。
繞了一圈後,遇見過去的自己。除了驚訝,也體會到一股滿足。
未曾見過的一瞥即答的武士身影在他腦中依然朦朧,卻成為任何事物都無法比擬的強烈存在,而阿延的微笑則占據了另一角。這兩人的彼端,也是春海心中最原始的光景——天守閣消失後澄澈廣闊的藍天。春海要和建部、伊藤、阿琴以及正之等和他關係密切的死者靈魂,還有眾神,一同追求自己在這個新時代中的無限可能。這樣的想法填滿了整片藍天。
喀啷、鏗隆。
那道夢幻音色究竟從何而來?他在金王八幡宮裡聽到繪馬串碰撞的聲響,正是眾人對算術的情感以及一瞥即答為春海帶來的人生音色。
自己現在就置身於對決中。這樣的真實感不斷湧上,讓他的心情高昂。
春海原以為無法碰觸到,那個位於遙遠彼方、只屬於自己的春天海邊就近在眼前。這股確信一湧而上。
但事實並非如此。



地獄到來。
就像花了很久的時間,直到一切再也無法回頭,它才到來。從光明滿溢的彼端,突如其來地推翻所有人的期待,擊碎每個人的信念,把春海推落地獄深淵。
延寶元年。〈蝕考〉上宣明曆六月及七月的預報如下:

月蝕四分半強
日蝕二分半強

和春海的預期一樣,兩者皆為謬誤,一分的蝕都沒有發生。授時曆和大統曆的預報「無蝕」就是「明察」。
接下來,延寶二年正月朔日。

日蝕九分

宣明曆再次出錯,沒有發生日蝕。
從寬文十二年十二月十五日算起,宣明曆連續四次謬誤。
新年過後一陣子,春海來到礒村塾。村瀨已經在牆上的蝕考摘要前三項上寫下「明察」。此外,他還在另一張紙上寫了「門人皆可仿右相競推算曆法」貼在蝕考摘要旁邊,煽動塾生一起來推算日月蝕。紙上已經被寫上眾多「預報」,「誤謬也」、「誤」等字也隨處可見,忠實地呈現出蝕考摘要備受矚目的盛況。
這般光景讓春海既愉悅又緊張,但一件事令他沮喪。
「關先生好像還沒來。」
正好回娘家的阿延代替外出拜年的村瀨對春海說道。
「是喔……」
春海有些消沉。
「還有三次,他一定會看到!」
但仍打起精神,自我激勵。阿延雖然也鼓勵他,卻好像另有心事。
不久後,春海回到京都。
「三曆對決」越來越受到矚目。除了天文家和曆學家,公家們和宗教勢力也一樣,就連各藩大名、算術家,以及完全不懂星象和曆法的幕府閣僚到身分低下的人,甚至棋士,幾乎所有人都對這場對決很感興趣,守著對決的發展。
因此,世間也理所當然地出現各種毀譽褒貶。
「圍棋武士安井算哲不過是一介棋士,這種身分的人居然想把宣明曆這個已經有八百多年歷史的曆法一刀斬斷……」
「想出風頭也不是這樣吧!」
「沽名釣譽之徒!」
許多人強烈批評,不只如此——
「玷汙天意的粗野傢伙,非誅不可。」
不知是誰寫了這封像在預告殺人的信,還把它丟進會津藩藩邸。藩士們得知這件事後四處搜查嫌犯,但沒有找到。
不過,他們猜測嫌犯應該是支持山鹿素行思想的武士,或是將其教義擴大解釋的浪人。城中的人隱約知道流放山鹿是保科正之的意思,便推測在會津藩藩邸生活的春海之所以能推動這次的改曆事業,背後應是有保科正之的協助。
被流放到外地的山鹿不可能灌輸反對改曆的思想給武士。
對於那些期望以激烈手段實現武士身分的人而言,春海這種推翻武士形象和觀念的人根本不需要理由就足以成為他們攻擊的對象。應該說他們不是把春海當成標的,而是恰好看到春海這個眾人的話題,就直接視他為憎恨的目標。
安藤安排幾位下屬暫時擔任春海的護衛,然而春海從不覺得真的有人想謀害他。在偉人盡全力開創的這個太平之世中,難道用刀就可以抹殺文化嗎?春海心中甚至起了這樣強勢的想法。從正之立志達成的民生觀點來看,嫌犯的作為實在太愚蠢了。
安藤和島田也有同感。闇齋雖然生氣,卻也放聲大笑,丟出一句「根本不必害怕那些沒腦的笨蛋」。
結果那些威脅都只是說說而已,春海和改曆事業的同伴們無視所有惡毒的罵聲。
此外,還有人不允許他出席棋會。理由很多,主要是因為春海公然反對遵從天意,這讓武士、僧侶和公家們多少有些反感。但春海只要回想起正之半盲的雙眼閃燦著至誠的光芒,就可以忽略所有侮辱輕蔑,完全不在意那些威脅。
延寶二年。
村瀨將一封信和一本書寄給春海。
關孝和終於出版他的第一本算術書:《發微算法》。他拒絕村瀨提供經費,選擇刪減稿本內容,書裡幾乎只剩下解答。但這本書還是帶給世間的算術家們很大的震撼。事實上,喜歡算術的佛僧在棋會等場合都開始頻繁地提起關孝和這個名字。
對春海而言,比起侮辱和威脅,另一件事更讓他戰戰兢兢。開始有人把解開《古今算法記》十五道遺題的關孝和和推動改曆事業的安井算哲,也就是澀川春海相提並論,稱讚這兩個同世代同年齡的改革者。
春海真心地感到高興,但又覺得自己承受不起,他受寵若驚。
不久後,時間來到延寶二年六月十四日。
宣明曆指出丑寅卯其中一時會出現十四分的月蝕,大統曆也預測丑寅卯其中一時會出現九分至十分的月蝕,授時曆則預測寅時到卯時會出現九分至十分。相較其他兩曆,授時曆的預測範圍小上許多。
結果完全命中。
前幾次的蝕預報中,授時曆都是預測「無蝕」。但這第四次的對決,它卻以精確的預報贏得「明察」。
「算盤真的可以算出日月運行嗎?」
原本半信半疑的幕府閣僚們也開始覺得改曆說不定會成功,對春海的辱罵聲也突然消失,威脅就此停下。原本拒絕春海參與的棋會甚至特地為春海舉辦。畢竟如果春海改曆成功,他在城中必定會得到等同武士的地位。追隨春海的人大大地增加了。
自從正之過世後,酒井就沒有再召春海過去下棋,但謠傳酒井已經和老中稻葉商討今後的改曆計畫。
然而城中會出現這種謠言,其實是酒井刻意在散布,為了從現在開始統整城中的意見,想必已經得到將軍大人的同意。這些春海早就料到了。
沒有料到的只有關孝和。那個一瞥即答的武士居然再也沒有去礒村塾。感覺就像是知道把蝕考摘要帶進礒村塾的正是春海,才不去的。
「我惹關大人不高興了嗎?」
光猜想就已經很沮喪的春海問道。
「怎麼會?不可能。」
阿延安慰春海,村瀨也笑著附和道:
「這可是革新曆法的大事業。關先生一定會覺得有趣,不可能覺得不舒服。說不定他也和你一樣被交付了什麼重責大任吧?」
但關仍遲遲沒有出現,沒有來看蝕考摘要。
被交付重責大任所以無暇活動,這確實是最能讓人接受的理由。但春海就是無法接受,阿延也像在沉思什麼。
延寶二年十二月十六日。
宣明曆和大統曆預測丑寅卯其中一時會出現月全蝕,授時曆再次在更狹窄的範圍內,預測寅時至卯時會發生月全蝕。
結果又是授時曆準確測中。貼在礒村塾的触考摘要上已經並排五個「明察」,朝廷和幕府終於開始準備改曆之儀。
延寶三年正月,京都所司代⑤告訴老中稻葉,朝廷即將頒布改曆敕令,春海也得知這件事。
二月,春海回京都老家見闇齋和惟足。他們說神道家大多同意改曆,最快各神社今年就會採用授時曆而非宣明曆來製作曆書。
三月,老中稻葉給春海的信上明確地寫了朝廷頒布改曆敕令後,幕府將讓春海負責改曆事業,並以朱印狀實行頒曆改制的命令。
四月,將軍家綱在上野寬永寺執行上一代將軍家光第二十五回祭祀法會。這時,大老酒井請老中稻葉向眾人說明佛教勢力和改曆事業的關係。春海向正之提出的「幕府天文方」概念大致得到認可。

────────────────
⑤京都所司代:自責維護京都治安-並監督朝廷及公家們的幕府官職。

接著,五月朔日。惡夢降臨。
宣明曆的預報指出,午時到未時將出現三分弱的日蝕。
大統曆推測沒有日蝕。
授時曆也明白斷定「無蝕」。
當日,午時到未時都沒有出現日蝕。朝廷開始準備改曆敕令,幕府則由大老酒井和老中稻葉一同在指派春海負責改曆事業的文書上蓋印。此外,村瀨則在礒村塾朝著蝕考摘要舉起筆──「明察」。
就在他要寫下這二字時。
未時過了半刻,那件微小的事發生了。所有關注改曆的人不是看著它發生,就是接到通報,所有人都停下動作。
日蝕。
不滿一分,但就是發生了。
推翻先前五次預報的日蝕。三曆中,雖然時刻有差,但只有宣明曆預測到。
〈蝕考〉上的六個預報,到了最後——
授時曆出錯了。



五月初,春海來到江戶。
若是平常,他最快也要八月才會出門。不過在老中稻葉的緊急傳喚下,他日以繼夜地趕路,來到內櫻田門前的會津藩藩邸,進房等待。
安藤也在房裡,但他是在家老友松的命令下來的。
春海面無血色,像是發燒似的不斷流冷汗,茫然地看著空中,身體不時顫抖,彷彿得了瘧疾般抖動的雙手毫無意識地來回撫摸脇差。
難保不會突然衝動就拔刀自殘。因此友松才會命令同為事業參與者的安藤來看著春海。
「唔……」春海不時發出低吟。安藤靜靜地坐在他身旁,保持隨時可以出手制止他拔刀的姿勢,但春海連安藤這樣的動作都沒有注意到。授時曆出錯,這個猛烈的衝擊似乎讓他的腦袋化成漿,無法正常思考。接著馬上就被叫來江戶。
「為、為什麼……」
哭得像個孩子,春海終於開口說話。他們集結了世間多少著名學者的力量,居然會在這種地方受挫。何止沒有料到,根本就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有生以來,春海第一次體認到混亂的情緒能帶來比世上最嚴酷的拷問還痛的痛苦。
安藤也閉上雙眼,悔恨得繃緊肩膀。
「……我不知道。」
春海身子越來越不穩,撫摸脇差的手硬是撐住,仍差點要昏過去。安藤急忙扶好他肩膀時,有人來通報城裡的使者來了。春海聽從指示,像個病患般腳步踉蹌地走出藩邸。安藤目送他們離去,沒有給春海任何鼓勵的話,只是保持著沉默。
春海進城,來到松之廊。「簡直就像要被宣判死刑。」人們看著春海,壓低聲音說道,春海自己也這麼想。
在茶坊主的指示下,他們走上竹之廊,朝白書院的乾之方角,也就是西北方的波之間前進。此時春海才領悟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這次他真的覺得自己會昏過去。不知道是得到哪位神靈的庇護,雖然顫抖到丟臉的地步,他還是努力維持意識。
得到許可後,春海在房門前叩拜。
黑書院是一個四個房間大的空間,主要讓御三家、大老、老中以及特殊工作的各種役人與將軍大人會面使用。南側房門在鼻尖貼到地板的春海面前「喀啦——」一聲打開。
「抬起你的頭,安井算哲。」
大老酒井一如往常的淡泊聲調。但春海無法抬頭,這不是他要表演給主君看的敬畏之禮,而是打從心底害怕至極。
「讓我們看你的臉,算哲。」
另一道聲音傳來,水戶光國如猛獸低吼般的聲音。光國注重禮儀,討厭奉承。若是被他看成在演戲,很可能直接就在將軍面前被砍殺。春海用這份恐懼硬是移動幾乎凍結的身軀,忍著極度想死的痛苦,抬起頭。
第一眼看到光國。春海原以為光國一定是一臉憤怒,沒想到卻異常哀傷,彷彿打從心底哀憐春海,無法接受這個結果。然而即使光國真的這麼想,也太遲了。
大老酒井、老中稻葉等人,還有坐得更高一層的將軍家綱,他總是靜靜地垂眼看著春海。自從第一次見面以來,已經過了二十四年。將軍大人從沒跟他說過一句話,此時他更不可能對將軍大人說些什麼。
然而就在這瞬間,「如果授時曆最後一次預報正確」這種像在傷口撒鹽的想法一湧而上。若是那樣,他將在這間房間、這個場合被將軍大人任命為天文方,改曆就此展開,等到完成改曆之後——
被迫再次回想自己夢想過的一切和失去的一切,這才是真正的地獄。春海差點就要發出嗚咽,好不容易忍下,再次叩拜•
「你想說什麼嗎?」
酒井機械般的聲音響起,但這當然不是春海能開口解釋的場合。他只能不停地顫抖。
「我……我……我對不起……幕府……」
光是說出這幾個字,春海就覺得自己的魂魄已經全部粉碎化為無形。
低沉的呻吟,光國哀憐的嘆息。
沉默降臨。
最後,酒井說出一句春海永生難忘的話:
「算哲之言,可能正確,也可能不正確。」改曆之路瞬間被消滅。



行屍走肉的日子一天天流逝。
春海每天都在體會彷彿被活生生埋進墳墓的感覺。如果真的這麼做,他還可以死;但現實卻不行。
所有對春海的辱罵和威脅變成嘲笑,「看吧,我就說了!」武士、僧侶和公家們都在嘲笑春海,感謝天意的深遠與不可思議。
六月,發生一件難以置信的事。將軍家綱執行上一代將軍家光第二十五回法事的恩赦,山鹿素行也是被赦免的人之一。
因為出版和正之的理想、幕府的存在對立的《聖教要錄》而被判流放的山鹿被釋放了。八月,他回到江戶。曾推薦山鹿擔任將軍侍儒、握有大奧一方勢力的祖心尼已於三月過世。很難說恩山鹿這件事有政治介入,但未免太巧了,就發生在正之暗中推動、由春海付諸行動的改曆事業化做泡沫之後。
話說回來,山鹿回到江戶後沒有散布什麼特別的思想,只有對以前的弟子和來訪的武家人士講演兵學,據說他只想平靜地度過餘生。
然而——
「改曆鬧得這麼大,山鹿老師對此有什麼想法?」
不知是誰去問了山鹿這個問題,山鹿也回答了。
「應該加倍恥笑。」
如果「天意之前,束手無策,節制為上」是古學的美德,想改正曆法就不只是愚蠢,更是要被唾棄的無謂行為。
這件事傳進會津藩藩邸。山鹿恥笑主君心願的話讓安藤露出憤怒的眼神,但春海只是茫然地盯著空中。
夏天快結束時,闇齋來到江戶,高談闊論繼續改曆的方案。春海一語不發,只是無力地點頭。不久後,闇齋也只能閉嘴。
「沒有辦法了嗎?」他低聲問。
「不知道。」
面對自己的老師,春海低啞的聲音第一次化做真正的嗚咽。
「我不知道授時曆為何會出錯。」
精確無比的授時曆不可能出錯。一定是自己在哪裡學錯術理,沒有檢查就用了。但不知道謬誤在哪兒,已經很努力檢查,還是找不出來。在這樣的情況下,即使想繼續推動改曆,也不知道何時會再碰到同樣的困境。春海哽咽著說。「即便如此,也不能放棄希望。」闇齋一直鼓勵他,殊不知對春海而言,抱持希望就是一種痛苦。
八月,棋士們為了御城棋從各地來到江戶,像個幽靈在會津藩藩邸無所事事的春海跟著被拉回圍棋的工作。
算知和知哲都安慰被交付改曆重任卻失敗的春海,大多數的同僚也只是笑笑地帶過,就連道策也感到惋惜。但棋士中仍沒有人真的理解改曆的意義。
不只棋士,城中大部分的人也是。沒有幾個人真的理解改曆背後的心念,以及他們為了達成這個目的所付出的努力和集結的深遠數理。
雖然改曆以失敗告終,但幕府早已做好不被影響的準備。春海鬆了一口氣,但也很難受,感覺就像被賜予雙刀後的十五年一直把精力花在無謂的事上。
順道一提,幕府還沒有命令他歸還雙刀。春海原以為寺社奉行會在他被叫去江戶城的隔天就要他奉還雙刀,好幾次想要先自殺。
不過仔細一想,如果幕府在春海失敗後立即收回雙刀,就等於公開宣布這場事業其實是幕府在做後盾。幕府一定會利用其他機會命令他歸還。「我對這副重得要死又毫無意義的刀子一點也不留戀。」春海一直這麼告訴自己;但失去雙刀還是很難過,一想到已經佩戴這麼久,而且也是正之的心意加上酒井的推薦。春海覺得自己實在太愚蠢才會失去這麼重要的東西,束手無策的沮喪感苛責著他。
但喪失卻接連發生——
九月,會津藩家老友松在土津神社完成後隱退。然而,友松謹言慎行的態度卻讓他被同僚陷害,藩主正經誤信讒言,沒收了友松的家祿,判他蟄居,在自宅禁閉。儘管身邊親信都勇敢地提出反對,正經仍然沒有改變心意。如果正之還在,讓隱退的盡忠前家老蟄居這種事絕對不可能發生。
赦免山鹿也是,正之過世不過數年就接連發生這麼多令人錯愕的事。
接著,十月,為了讓勝負棋在城中生根而坐上棋所之位的哥哥算知,經過二十局空前絕後的爭棋,輸給本因坊道悅。
「安井家一日長乎。」
算知的奮鬥得到這番好評,但棋所之位就這麼讓給了本因坊道悅。
安井家這對沒有血緣的兄弟分別在對決中敗北。
即便如此,打從心底要將人生奉獻給圍棋的算知繼續執行公務,為鞏固勝負棋積極貢獻;但春海仍然意志消沉。
當年的御城棋,春海以十六目之差敗給執白子的道策。
這確實是一場慘敗,但不是因為他像上次那樣連下惡手。
應該說,一兩手惡手影響也不大,真正的原因是道策變得太強大。從將軍大人到並排而坐的大老、老中以及棋士四家,所有人都為他讚嘆,驚愕不已。
(圍棋將會改變。)
和道策對戰的春海心中確切地有了這種感覺。
(這裡也有一條上天派來的龍。)
如同關孝和的全新解題法將改變算術,將來,道策的棋路也必定會為圍棋帶來不可逆的革新。
就像江戶城失去天守閣一般,新的時代將由新的世代來開拓。在這樣的新時代,自己究竟能做什麼呢?對家督一職感到厭煩而無法專注於圍棋,對算術、天文、曆法這三個領域的瞭解和能力又不夠,甚至連對他們一家有恩的保科正之的心願都無法達成。為什麼會這樣?自己難道是為了在這種悔恨、恥辱中打滾而生的嗎?他是為了這種事才活到今天的嗎?被這般絕望囚禁,春海頹喪地度過延寶三年,人生中最糟的一年。
延寶四年正月。
融雪後,春海就要回去京都老家。
有一天,春海呆愣地站在被雪覆蓋的日晷前,茫然若失,他抬頭仰望無比澄澈的藍天。撥開雪來測量影子長度這個長年以來的習慣帶他走到庭院,但就連看著地上的影子都令他厭煩。曾經如此興奮之事變成一種痛苦,很悲哀,卻也無能為力。當他仰頭,手伸得再長仍觸碰不到天空時,一陣腳步聲從背後靠近。
應該是安藤吧,春海逃離日晷的這段日子,安藤一直認真地幫他測量影長,填滿本子上的空格。安藤這番心意讓春海不至於完全捨棄日晷,但安藤、島田和闇齋深信春海遲早有一天會重新開始事業的無言願望卻不斷地苛責他。
「這就是日晷嗎?」
說話的不是安藤。不只這樣,還是春海一直在逃避的人。春海每晚都命令自己明天就要去和那人道歉,但就是擠不出勇氣,只能不斷地推遲。
過於驚嚇,春海原本想要頭也不回地逃走,但他的頭卻擅自轉了過去,身體也跟著一起。
「為……為什麼來這裡?」春海顫抖著說。
「我問了宅裡的人,說您在庭院看日晷。」
阿延說。沒有看著春海,而是一副很稀奇的模樣看著日晷的柱子。
「啊,不,我的意思不是……」
「我來見您的。」
阿延明白地說。
「嗯……那個,為什麼……」
阿延看向春海,沉靜的雙眼彷彿在訴說著憤怒。
「為什麼不來私塾?」
「對、對不起......」
「關先生來過了。」
「我一直想去……」
「他出了一道題目給您。」
道歉、藉口、此刻的心境,春海試著把這些說出口。
「咦?」
晚了一拍才發覺對方的話,他爆出走調的聲音。
「您果然不知道,已經是半年多前的事了。」
阿延嘆了一小口氣。
春海驀地回過神,發現阿延正用異常溫柔的眼神看著自己,彷彿來見他之前就已經知道他被擊垮的模樣,才會帶來這個特別能讓人振作起來的消息。她說:
「三曆對決最後一次蝕預報的隔天,關先生來私塾出了一道題目,指名要您解題後就離開了。」
這是春海三十七歲時的事。


第六章 天地明察



夢想葬身大海後八個月,延寶四年一月。
春海和前來藩邸的阿延一同回去麻布的礒村塾。
融雪造成的泥濘在轎夫腳下飛濺,轎子裡的春海也陷入腦袋泥化的狀態。
(關孝和大人出題給我。)
這個驚愕的消息讓改曆敗北後羞愧至今、無顏去見阿延和村瀨的春海急忙前往私塾。
(為什麼,關大人為何這麼做?)
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春海困惑至極。即使私塾裡有人不歡迎從不出題、只是一瞥即答的關,關的才能還是讓他得到解答御免的許可。光是關突然改變長年以來的態度,終於出題就已經令人詫異,而且還不只於此。
(他指名由改曆失敗的我來解題。)
這點讓春海非常驚訝,不知該開心還是害怕。他一直覺得出題這種事,只有自己出給關這個模式。他好幾次懷疑關被人冒用名號,但阿延應該不會說謊,而且她還說是關親自到私塾出題,所以不可能是被人冒用名號。如此一來,春海也顧不了敗北的恥辱,一心只想確認真偽,動身前來到荒木邸,春海不顧阿延就直接付了兩人份的轎費,急忙走進私塾。
新年剛過,沒有半個學生,村瀨也出門拜年了。
兩人站在寂靜的玄觀入口。
「在那兒。」
春海看向阿延指的角落,確實貼著一道題目,不由得情緒一陣激動。

澀川春海大人

題目紙上寫著春海的名字。讀完題目,他愣在原地。

今有圖 日月圓蝕交 日月圓相除四寸五分 問日月蝕之分

「今有日月圓如圖,互相蝕交。以日圓面積除月圓面積為四寸五分。問日月蝕交之分長。」
關孝和的名字寫在最後。
日月及其蝕交——這擺明和春海失敗的三曆對決有關。除此之外,這也讓他強烈地想起如舊傷般的某樣事物。
春海動也不動地看著題目時,阿延拿來一張紙,就是貼在私塾裡的蝕考摘要,已經一片斑黃。它被貼在這裡兩年了,斑黃也是理所當然吧,自從授時曆出錯後,這張紙受過多少人的恥笑?春海茫然地想著。
村瀨在最後一個預報,也就是延寶三年五月朔日上面寫了「惜哉,未能明察」。從沒有寫「謬誤」這點可以看出村瀨也對這個結果感到遺憾。
「……您要帶走它嗎?」阿延輕聲問道。
春海緩緩地接過那張紙,感覺自己有一大半的意識從落敗中被拉回關孝和出的題目上。
挑戰這題的塾生們零星地貼了幾個回答,但都沒有被寫上謬誤或明察。因為這是指名給春海的題目,一般都會等到春海回答後才寫上謬誤或明察;然而現在也不是那種情況。
「……我不懂。為什麼,到底為什麼?」
「澀川大人?」
「為什麼關大人會出這種題目?這……這沒有辦法作答。」
阿延露出別有深意的表情。
「村瀨先生也這麼覺得……這題和您當年出的……」
「和那題誤問一樣,沒有解答。題目本身就有錯,這是一題病題。」
如果真有解答,就只有代表不能解答的「無術」二字。但一瞥便能看穿無術的不正是關本人嗎?為何現在卻出給春海這種題目?
春海越來越混亂的腦中突然閃過什麼。
「咦……」
彷彿忽然聽到預料之外的事,他發出呆愣的低吟,倏地領悟一切。超出想像的解答一邊發出巨大聲響,一邊從頭上降臨。
「不......不、不會吧......」
強烈的震撼讓春海腳步一晃,背部砰地一聲撞上身後的牆。
「您怎麼了?」
阿延伸手想扶他,但春海搖了搖蒼白的臉,阿延馬上縮回手。然而春海不是要拒絕阿延,他一心只想逃出這個讓眼前一片黑的衝擊。這道題目就是解答,解開八個月來不斷折磨他的疑問,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更駭人的答案。這個答案不只會粉碎他投注在改曆事業的所有心血,更會為他帶來無盡的痛苦。
「這……這是怎麼回事……」
春海向前傾,離開牆壁。
「啊,您在……」
不顧一旁驚訝的阿延,他顫抖著手撕下關孝和出的題目。同時,自己背叛眾人期待的悔恨剌進胸口,建部的、伊藤的、保科的,所有給自己機會挑戰改曆這場以上天做為對手之對決的人的期待——
也許還有關孝和這個稀世天才的期待。
「交給你了喔!」
伊藤十多年前的話倏地在他耳邊響起。
「交給我吧!」
自己不是這樣回答了嗎?才剛這麼想,淚水立刻決堤,一滴一滴落在關孝和貼在眾目睽睽下長達半年的題目上。從金王八幡的算額繪馬占據心神的那天起,已經過了十四年。他一直夢想能擁有只屬於自己的春天海邊,而現在他面對的正是這個夢想真正的考驗。
「有一件事要拜託妳。」春海說。
阿延裝做沒有看見他拭淚的樣子。
「這次要拜託我什麼呢?」她問得很溫柔。
「地址……」
說出口的瞬間,他全身一陣顫抖。春海大大地吸一口氣,平撫心情。再用盡全力,以清明的息吹說:
「可不可以告訴我這位大人的地址?」
經過漫長的歲月,終於說出這句話。阿延並不驚訝。
不只這樣,她還對他微笑。
隔天,春海寄一封信到阿延告訴他的地址。
為了見關孝和。



關很快就回信了。
冷冷地寫著某天的某個時刻,像一封挑戰書。
春海照著信上的指示,來到一棟位於牛込的小巧宅邸。
房子雖小,仍有一位年老的家僕出來接待,帶春海進房。他說這是教導商人子女算盤和算術的房間。收拾整齊的角落有一疊被反覆寫到漆黑的紙和硯台、毛筆放在一起。
家僕用一杯淡而無味的茶招待春海,請他在房裡等。
春海以為自己很冷靜,但其實心臟都快爆開了,彷彿當年見保科正之時那般緊張,或者更甚。關是他長年一直想見,卻因為心中各種抵抗、逞強或恐懼而沒能見到的人,他作夢也沒有想過兩人會以這種形式相見。但與其說很開心,其實更像是抱著悲壯的覺悟來的。除了叩拜求教之外,他想不出其他事。
不久後,人來了。
男人拉開拉門,出現在眼前。他比春海的想像矮,和春海差不多。鬍子和瞳孔是帶著光澤的黑色,消瘦的臉龐滿溢著沉靜的靈氣,皺紋卻多得稀奇。尤其此刻,他眉間聚集的皺紋展現猛烈的怒氣。
關孝和沉默地坐到春海面前。
如筆直插進榻榻米的刀刃,看似漫不經心,卻擁有令人驚異的銳利氣勢。
這是對決的姿勢。就連和許多棋士相對過的春海都沒有見過這等銳利。能與之匹敵者,恐怕只有十五年後的道策吧,這個想法湧上心頭。
「真……真的很感謝您讓我突然拜訪……」
春海結巴地感謝關願意賞臉見他,不敢抬頭,他以在圍棋對決中會被宣告落敗的前傾之姿,戰戰兢兢地從懷裡拿出一張紙。

澀川春海大人

關出給春海的病題。問題出在圓的面積,春海在紙上畫線做記,這條線正是解答。他想確定關是否認同,但關卻突然抓起題目,將它撕成碎片,接著把紙片撒在春海低垂的頭上。這個行為非常過分,但春海卻乖乖地任他這麼做。正當春海想開口道歉──
「你這個小偷!」
一陣怒吼蓋過春海的聲音。
「厚顏無恥地偷走數理,你以為你是誰啊!」
春海把額頭貼到地上。
「我……我……」
「給我還回來!現在就把你偷走的東西還回來!」
關隨手拿起一疊紙就朝春海丟去.,飛來的硯台在榻榻米上一彈,撞上春海肩膀;毛筆和筆盒接著飛來,打在春海的頭和身上。
春海一聲不吭,一直保持著跪拜的姿勢。
「最後還失敗了,你以為數理是什麼?你以為是圍棋武士玩樂的道具嗎?你以為我們鑽研一切是為了獻給那些官吏嗎?」
不只江戶,這幾乎是全國算術家們對春海的怒吼。越知名的算術家,「那個數理是我解開的」的心情就越強烈。春海沒有得到他們的同意就擅自使用這些數理來解說授時曆並進行改曆。
然而另一方面,春海心中也湧現無比憤怒。不只春海,參與改曆的安藤及島田等人應該也抱著同樣的憤怒。在市井道場輕鬆教人算術的人,憑什麼說出這種自以為是的話?你們難道理解保科正之追求的目標,還有他為了把武治之世轉化為文治之世所做的努力嗎?你們瞭解政治微妙之處嗎?你們可以理解我們忍受恥辱,費盡所有心力想讓完全不懂數理、算術以及曆法的幕府和朝廷接受改曆的痛苦嗎?你們可以忍受四周的人都不諒解、忍受焦慮、忍受扛著重責大任只為了讓改曆順利進行嗎?
但春海沒有反駁,只是一直低著頭。因為對方是關孝和,所以才願意這樣;因為是關孝和,他必是理解一切才如此辱罵春海。春海也明白,才會一聲也不吭。
「這不只是我的問題,我要你知道全世界算術家們的悔恨!」
關的咆哮聲後是一陣沉默。春海低著頭,一副想把自己的人頭交給關的模樣。
「……我不認為我已經承受了世間所有的憎恨,我……」
「那當然!這麼大一件事,你以為只有算術家而已嗎?全日本的儒學家、陰陽師、經師、佛僧,所有人都在嘲笑你、憎恨你、辱罵你。你現在是日本第一的抄襲家!」
春海咬緊牙根保持沉默,憤怒再次湧上,但仍靜靜地聽關說完。
真正的覺悟現在才開始。
「不過是圍棋武士的娛樂嘛!每個人都這麼說。可笑的是,在改曆發生那樣的事情後,居然有許多算術家喝采叫好。我很生氣,我對那些羨慕無聊功名而嫉妒你的算術家感到生氣。但最令我受不了的是你,我氣到都不知該說什麼了。」
「我……」
「你根本就不明瞭。」
春海再次咬緊牙根,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一股沒來由的歉意。他平伏在地,全身不斷地顫抖。
「我……我的思慮不夠周全……實力也不夠……」
「笨蛋!」
天才罵他笨蛋,這兩個字帶給春海超乎想像的沉重打擊,他覺得自己就像被推落伸手不見五指的深淵。但老實說,這一切已經讓他累到想逃。
「對……對不起……」
「這麼瞭解各種數理的你怎麼會不懂!」
「唔……」
低吟不自覺地流洩而出,春海差點就要丟臉地流下眼淚,但他拚命忍住。此刻心裡魂飛魄散的無措感更勝當初在將軍大人面前叩拜時,春海渾身顫抖。
「我、我……我從沒……」
「從沒想過授時曆會出錯,你是要說這個嗎?」
龍發出怒吼,如被雷擊中頭頂般的衝擊。春海可以想像自己就像一片木屑,在龍的息吹下化做灰燼,飛舞至空中的逼真景象。
這正是關孝和出那道病題的真意。春海對授時曆的理解錯了,授時曆本身就是一道病題,所以才會出現錯誤的預報。
這個天才究竟如何得出這個超乎想像的答案?不只以自已為首的所有改曆參與者,國內知曉數理的人也都沒想到這個「解答」。
「真……真是……太抱歉了……」
春海幾乎是哭著說道。關不顧春海,深深地吐一口氣,換以爽快的聲音說:
「吼太久了,喉嚨好痛。」
彷彿在說:「真令人頭疼!」
「你必須更重視算術家們的想法啊……」
所以我才這麼努力地對你吼,竟然這麼累。關是想說這個吧!
春海聽見關在自己低垂的頭前用茶漱口的聲音,看來他應該是喝了家僕為春海準備的茶。
關放下茶杯。春海戰戰兢兢地抬起頭,發現自己的茶杯果然空了。就在他抬起頭時,關也跟著起身,,春海沒有看見關的臉。接著他快步走出房間,不只臉,連身影都消失了。如此輕鬆流暢的就把春海一人留在房裡。頭抬到一半,春海雙手撐在地上等關回來。關回來時,手上拿著一疊厚得驚人的紙。
「這種東西拿去出版也沒用。」
他認真地說,把那疊紙砰地一聲放在春海眼前。
紙上寫滿日期,有點像日記,但不是。春海一邊用眼神求得關的許可,一邊小心謹慎地翻看。許多複雜難解的數理映入眼簾。這不只是算術。春海頓時省悟這是關對授時曆所做的各種研究。關孝和在研究授時曆。這個事實帶給春海一陣驚愕和感動,他不禁抬頭和關對視。
不知從何時開始,關露出溫和的微笑,但坐姿還是一樣銳利。春海體悟到關不是刻意表現得銳利,而是他天性如此,連他自己也無可奈何。關就像一把連刀鞘都能斬斷東西的刀,但沒有地方可以收納這把太銳利的刀,所以才會流浪至今──—正如追求春天海邊卻仍在朦朧中徘徊的自己。雖然理由不同,但兩人處境完全相同。
春海終於明白當年關為何會在自己出的病題前露出笑容了。這個天才認同那些想要發揮才能而仍在徘徊的人,並由衷地為他們感到高興。
即使出錯,關仍讚許那些不斷追求發揮所能的機會並為此努力不懈的人。
「甲府宰相曾發布命令,但無疾而終。畢竟他們的天測規模完全比不上你,而且甲府的建議也送不到幕府手上。」關說道。
春海瞬間明瞭,或許關也曾參與改曆,或許保科正之曾向甲府尋求過協助。
只不過甲府的宰相德川綱重在幕府裡有被孤立的情形,主要是因為城裡大奧的恩怨。只要關孝和一日奉甲府宰相為主君,就無法參與幕政。所以保科正之才沒有說出關的名字,很可能是不能說。
不過甲府的命令還是有了成果,就是這座由研究成果堆起的山。
「我研究後覺得很有趣。雖然大人決定不公開成果,但我還是繼續深究下去。」
說完,關把那疊紙往春海膝邊推去。
「如果不集結數理,就無法得出可以破解天理的東西。我想把這些都交給你。」
春海雖想照著關的意思拿起那疊紙,但實在太沉重,他拿不起。關的存在和心意也一樣沉重。若是背上這些東西,自己肯定會被壓扁。然而關似乎一點也不這麼想,臉上沒有任何遲疑,只是揮揮手要春海趕快收下。
「你不要太期待喔,少了數理或天測其中一項,天理就無法成立。我能解開的只有數理和天測之間的狹窄縫隙可能是哪裡出了錯,至於到底是哪兒……我無能為力。」
「可、可是……」
「拿去吧,我留著也沒用,能拜託的只有你了。」
最後那句話沒有進到春海耳裡,而是直接敲進他心裡。春海感覺心臟狠狠地跳了一下。

喀啷、鏗隆。
夢幻音色從未響得如此鮮明-那是結合了感動、悲哀與歡喜的音色。
回過神來時,雙頰已被淚水濡濕。無論關的態度再怎麼淡然,這都是算術家的生命,春海實在不覺得自己有資格收下。但如果不奪走日本算術家的生命、不面對他們的憎惡,就無法完成改曆。自己是為幕府效命的人,然而理解數理、為幕政做出貢獻就一定得略奪算術家們的成就,將之做為幕府的成就。若不這麼做,這場事業便無法成功。
春海想起保科正之曾奪走三十六條因饑饉起義、來向他陳情的人命。正之就是將這些屍骸烙在心裡,才會堅持民生的理想。現在春海要做的事也一樣,奪走算術家的生命,握住眼前這位名叫關孝和的男人的命,並占為己有。
關也是這麼希望,才會將沒有發展機會的自己託付給春海。
終於,春海拿起那疊紙,一把抱到胸前。
「我……我一定……一定會用這雙手解開天理。我要親手掌握天地定石,完成您的心願。」
關滿足地點頭笑了,這一幕又給春海一陣衝擊。這個天才的表情太寂寞、太孤獨。他們兩人曾有機會走上同一條路,但此刻,關的表情卻像在為必須獨自背負一切踏上這條路的春海送行。
「只有你做得到,澀川。像我這樣的算術家,就算把手伸得再長也觸碰不到天理,更別說要找出曆法的謬誤……想一刀斬斷元朝才子編纂的至寶授時曆這種事,我的投入、實力……都遠遠不夠。」
接著,關看向春海,既銳利又淡然的姿態夾雜著千萬種情感。
「斬斷授時曆吧,澀川春海。」
春海一手抱著那叠紙,一手抓住膝蓋。
「必至!」
接下改曆事業八年後,這兩個字再次以極大的氣勢脫口而出。
關的臉上浮現苦澀的笑容。
「交給你了,圍棋武士。」
他靜靜地闔上雙眼。



春海坐上轎子,從牛込直奔荒木邸。
村瀨在私塾教課。春海來到主屋,打算在玄關出聲打招呼時,正好碰到出來外頭的阿延。她拿著掃帚,應該不是要掃枯葉而是要掃雪吧,看到阿延被他嚇到而把掃帚拿到胸前的模樣,春海再次感到時光飛逝。
「您去做了什麼啊?」阿延盯著春海問道。
春海十萬火急地趕來私塾,衣服鬆亂,頭上還有碎紙片,額頭則有被筆盒砸出的淤青。加上他小心翼翼地把一疊用布包著的紙抱在胸前,活像是跟人打了一架後,搶了什麼東西飛奔逃來這裡似的。
但春海接下來說的話完全不是那回事。
「我有事拜託妳,這是我一輩子的請求。」
「又來了,不管您這次要拜託什麼……」
春海很有禮貌地跪到冰冷的石地上,開口打斷阿延:
「嫁給我。」
阿延的反應才有趣,沒有呆住,也沒有嚇到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您頭腦還清醒嗎?」她狐疑地問。
春海猛點頭。
「我是認真的,非常認真。」
他一臉真誠地說。
「這種事難道不用先向家裡報告嗎……」
「嗯,請讓我見妳父親。」
春海反射性地要站起來。
「穿成這樣去?」阿延責罵道。
「話說回來,您去見他有什麼用,您不是還有哥哥嗎?而且我也告訴過您,我已經不是荒木家的人了。」
確實,如果哥哥算知沒有先和石井家的人說好,一切都是空談。
「當……當然,我當然會那麼做,我只是想把我的心情……」
「結婚這種事不需要什麼心情吧?」
這是武家的觀念。
「嗯,呃……」春海含混帶過。
阿延微微嘆一口氣後換一個話題。
「您去見關先生了嗎?」
「他把他的生命交給我了。」
春海充滿感謝地用手撫摸胸前的包裹。
「我要再次挑戰改曆。」他斬釘截鐵地說。
「您前幾天的臉色還像個病人呢!」阿延故意調侃他。
春海點點頭,拍了一下胸前的包裹。
「我現在可是士氣凜然、勇氣百倍!」
還說出這種一點都不像在對決中落敗的人會說的話。但阿延的口氣卻越來越不好。
「所以,您要像以前那樣要我當您的證人嗎?」
「這個……」
話說到一半,春海再次用力地點頭。
「當年,我為了看星星踏上旅程時,就是在日月和妳身影的守護下才想出那道出給關大人的題目。」春海挺起胸膛說。
阿延不為所動,甚至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您在說什麼啊?」
她冷冷地丟出這句話,就像武家男人要趕走前來搭訕的町人家女兒一般。春海才剛這麼想,阿延就又嘆一口氣,一臉無可奈何地彎下腰,看著春海問道:
「這次的對決要花上幾年呢?」
「十年。」
阿延的表情瞬間凍結,春海急忙改口:
「不,我一定會在那之前就完成,一定!」
「一年之後是三年,接下來是十年嗎?說起來,您有遵守過期限嗎?」
「唔……嗯,這……」
「如果家裡答應,我會在您身旁盯著您,讓您這次一定守時。」
「咦?」
這下換春海盯著阿延看。她沒有接話,只是聳聳肩站起來,以「你打算怎麼辦?」的眼神低頭看向春海。
「謝......謝謝妳。」
春海倏地起身。
「我秋天一定會來接妳。」立下堅定的誓言。
「秋天?」現在才一月。
「嗯,一定。那我先走了。」
春海不顧一臉詫異的阿延,很有禮貌地低頭行禮後便急忙轉身,快步衝出荒木邸。他的腦中全是接下來要做的事:跟算知談、看關的研究成果、告知伙伴們要重新開始事業。
就在春海頭也不回地離去時,村瀨一臉打趣地走到阿延身旁說:
「大家都聽到了喔,妳家裡應該也聽到了吧!」
阿延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
「那應該會談得很順利。」
「喪期結束了呢!」
村瀨笑道。



一年多後,延寶五年的春天。
春海,三十八歲,在京都老家舉辦第二次婚宴。
「什麼叫秋天啊?」
新娘頭飾下,阿延怒氣沖沖的雙眼瞪著春海。
「對……對、對不起……」
春海只能縮著身子流著冷汗答道。
婚宴順利結束,新娘新郎在就寢前享受只屬於兩人的饗宴。
春海拿到關孝和的授時曆研究成果後,立刻寫信通知改曆的伙伴,宣布自己即將重新開始改曆。同時,他也拜託哥哥算知去替他提親。
從以前就一直勸春海續弦,算知對春海心態的轉變感到非常高興。
「說得好,不愧是安井家的長子。我現在就去見二本松的礒村大人。」
「不、不對,哥哥,礒村大人是私塾村瀨大人的老師。阿延小姐是荒木家的女兒,但她現在又是石井家的……」
「別擔心。我一定會成就這段良緣,讓安井家和樂安泰、捲土重來。」
算知一副要去對決的模樣,他在對決中敗給本因坊家後就越來越慷慨激昂。他高興地去提親,很快就說定了。荒木家和石井家一聽到春海是在將軍大人面前下棋的人,就立刻答應這門親事,春海投身於改曆事業遺受到重大挫折一事似乎沒有造成影響。畢竟這是個武家領不到俸祿的時代,光是能在江戶城裡任職就已經讓人羨慕不已。春海原本可以立刻舉行婚禮,但他必須先回去京都老家為事業和娶妻做準備。
「這個決定下得好!」
闇齋用力拍一下春海肩膀,為他高興。不僅如此──
「士氣凜然,勇氣百倍!」
春海更將他對阿延說的話原封不動地告訴所有參與改曆事業的人,告訴他們這場事業的核心人物,也就是春海自己,將再次站起來。這八個字就這樣流傳後世,闇齋跟春海恐怕都沒有料到吧!兩人接著利用闇齋的人脈,向公家、僧侶和神道家等尋求協助。然而,失去幕府的支援,人們多半對改曆抱持懷疑的態度。如果只憑春海和闇齋兩人,想使用高價且巨大的天測工具就是一大難題,光是要在春海老家的庭院裡設置好主要工具就要花費不少工夫。回想起人力、財力充足的北極出地之旅,春海再次明白建部和伊藤費了多少苦心才完成那份事業。
「授時曆本身就有謬誤。」
春海道個宣言更讓出手相助的人急遽減少。越是精通數理和曆術的人,就越清楚授時曆有多精密。這樣的曆法居然會有謬誤?甚至有人懷疑是春海腦袋出了問題。
「如果真的那麼精密,為何會出錯?」
雖然闇齋很乾脆地接受了,但安藤和島田卻來信說「無法就此斷論」,毫不隱藏內心的猶豫。確實,越鑽研就越想稱讚授時曆真是一種美。春海從沒想過自己有天要將這個曆法一刀斬斷,葬送之。授時曆有謬誤是他從關孝和的研究中導出的假設,可以說是逆轉一切的想法,也可以說它荒誕無稽。
「我們會進行驗證。如果有想到什麼好方法,請兩位務必告訴我們。」
春海明白安藤和島田不安的回答是他們已經竭盡全力給出的回應。如果不從嶄新的角度開創新的驗證方式,就不會有進展。
春海依照關孝和的研究成果,埋頭鑽研該如何創出全新的方法々是不是連天測工具也要重新設計呢?是不是要重新設定測量日月星辰的基準呢?一一拆解授時曆使用的數理並運用世上各式各樣的數理,或者組合特定的數理和其他數理一起考究,是否要如此多方嘗試來找出自己從未想到的矛盾呢?
每個環節都需要花費無法想像的辛勞、金錢、人力和時間,而且還不是輕易就能找到人來幫忙。除此之外,當各種驗證結果和天測數值聚集到手邊時,光要全部看過一遍就要花上不少時間。
春海和闇齋不斷反覆討論,終於想出解決方法。
這個方法如天啟般閃過腦海,也是他一直以來的課題。
毫無目的地蒐集資料只會徒增困擾,與其這麼做,應該先設定一個能做為一切基礎的目標,透過達成這個目標,再慢慢解開授時曆的謬誤。但究竟該把什麼設為基礎呢?
大地。在眺望遙遠彼方的天空之前,應該先重新設定腳下的大地。
製作日本的分野。
這就是北極出地時伊藤拜託他的事啊!把從中國傳入的星相與地相的連結轉換成對應到日本全國土地上的分野。那時春海就已經被交付自己該完成的任務,不只如此──
「交給我吧!」
他不是這麼回答了嗎?現在他得扛起這個責任。
如此一來,目標終於確定。春海好不容易才為整個事業定出一個不會令參與者困惑的方向。季節在不知不覺間來到秋天,他必須回到原本的棋士崗位上。
若是平常的公務就算了——
「本因坊道悅大人自棋所一職退休。」
發生一件這麼大的事。本因坊道悅赢得和算知的對決後,不過兩年便把位子讓給大弟子道策。他向寺社奉行和棋士們報告這個決定。
「那麼,是要爭棋了嗎?」
不僅棋士們,城裡的人也都這麼想,年輕的道策將和安井家的算知或春海進行激烈的對決。若是這樣,春海也只要做好心理準備就行了,但沒想到道策壓倒性的才華卻引發眾人議論。
事實上,不只安井家,包含本因坊家在內的圍棋四家裡沒有一人能赢過道策。而且不只贏不了,根本就跟不上。道策是圍棋界的革命份子,他的每一手都擁有足以改變圍棋定石的力量。
因此,眾人認同道策已經具有名人的資格,傾向直接讓他登上棋所之位。若是如此,事情也很簡單,但棋所畢竟是城內一大職位,已經進行過兩次爭棋,如果這次不爭棋,棋士們就必須向寺社奉行證明這個決定沒錯,並徵詢大老和將軍大人的意見,既費時又費力。安井家除了算知和春海,連春海的義弟知哲也一同參與,準備讓道策直接登上棋所之位的文書。
「這樣太麻煩了。我想和您一決勝負,請和我一決勝負,算哲大人。」
道策一臉悔恨,激動地對春海說。
「我對你擔任棋所完全沒有異議……」
「這是有沒有異議的問題嗎?這是榮譽的對決,難得的爭棋!只有我一人被排擠在外,不是很過分嗎?」
道策哭喪著臉,就像期待許久的慶祝被取消了一樣。
不過,最後因為將軍大人也對道策的妙手大為讚嘆,在四家的同意下,道策上任棋所一事就在沒有爭棋的特例下定案了。
本因坊道策,三十二歲,這是年輕的他站上棋士頂點的瞬間。
「我恨您。」
道策在就任儀式時認真地對春海這麼說,讓春海很尷尬。
這時發生一件更麻煩的事。說來是春海自己的決定,也是他自身的問題。為了鞏固哥哥算知的地位,春海長年都依場合分別使用「安井」或「保井」做為自己的姓氏。趁著婚禮,春海決定正式改姓「保井」,這也是春海和阿延對他們彼此的亡妻及亡夫所表現的一種尊敬。在當時的社會,不義的私通是會被判死刑的。除了亡妻阿琴,春海也到阿延亡夫的墓前告訴他這場婚禮並非不義,請求原諒,接著向役所、幕府和京都所司代申請改姓。這個流程非常耗時,總共花了兩個多月。
也因為這樣,他到隔年春天才終於能舉行婚禮。
「是您自己答應我秋天的吧?」
阿延毫不留情地瞪著他。
「我、我沒有想到會晚這麼多,我沒有臉見妳……」
春海不斷地低頭道歉。阿延還是一臉憤怒,從和服腰帶裡掏出一張紙。她在春海面前攤開這張早已褪色且皺巴巴的紙,大小圓、大小方,求出這些圖形蝕交的分長──就是阿延說要幫春海保管的那題誤問。
「妳還留著……」
春海不禁眼眶泛淚,伸手想拿,卻被阿延咻地一聲抽走。
「我原本想還給您,但還是不了。這是您不遵守期限的懲罰。在您完成事業之前,我會繼續幫您保管。」
「唔,嗯,這次我一定會在十年內……」
「還有九年。」阿延斬釘截鐵地宣告。
「唔……嗯。」
「從今天開始,我會代替您死去的妻子看著您。」
「嗯……那個……可以再拜託妳一件事嗎?」
「到底是什麼事?」
「不要比我早死。」
阿延怔怔地看著春海一會兒後,緩緩吐一口氣。
「請不要盡拜託我這種荒唐事。」
「抱歉……但還是要拜託妳,拜託妳了。」
「知道了。您也要好好活著,長命百歲,知道嗎?」
「嗯,阿延小姐也……」
「好好好。」阿延含混帶過,接著又直直地看向春海,春海也看向阿延。
兩人十二年後在私塾再會時的那股沉默再次降臨。這時,年紀已經老大不小的兩人彷彿又回到青年和少女時的自己,對視著。春海第一次意識到眼前的女人將成為自己的妻子。如果把這說出來,肯定會被阿延罵得很慘,但他之前熱中工作到忘我,現在終於平靜下來,心裡有了更確切的感覺。兩人相識已經超過十五年,他從未冀求這個願望能實現,甚至從沒想過這一幕,但如今卻成真了。
靜靜摸著領口的阿延開口道:
「那個……我也有一件事想拜託慾。」
「什、什麼事?什麼都好,告訴我吧!」
阿延害羞地轉開視線後,說出要拜託春海的事。
「可不可以快點把腰帶解開?」
春海一臉認真地大力點頭。



春海第一次以保井算哲的身分署名的是歸還雙刀的文書。寺社奉行在春海舉行婚禮時對他下達歸還的命令。雙刀雖然麻煩,但也是他曾經授命的證明,失去它們讓春海很難過。然而他已經決定要在沒有任何後盾的情況下以個人身分朝改曆事業邁進,他自己也理解失去雙刀是不得不經歷的過程。
先掌握大地的定石,再將天理化為己物。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春海整合了自北極出地後十六年來開創的所有知識和技術。北極出地時測量的各地緯度、製作渾天儀所用的詳細星圖、研究授時曆用的天測和數理以及保科正之、闇齋及吉川惟足研究的神道奧秘。
春海細心地一一確認這些資料,讓它們毫無矛盾地結合,之後再將分野這個中國占星術的技術運用上去。光是要利用分野把全日本可見且能運用於占星術的核心星座相連,就已經是一個極困難的工作。但這道手續可以讓當地緯度和星辰運行如精緻織品的經線和緯線一般互相對應,讓天地更靠近。
這個工作讓人頭昏腦脹,但心靈卻更充實。春海確切地感覺自己正一步步解開曆法這個以天地為對手的難題。大地的定石和天理居然能讓人心中懷抱這麼多希望和熱情,就連他自己也感到驚訝。
春海必須趁公務空閒鑽研分野,但他一點也不覺得辛苦。這完全不像當年失去妻子時強迫自己埋頭於事業中,藉以填補內心空虛的心情。
應該說阿延這個賢內助有些超出春海的想像。這是在京都發生的事。有一天,春海和闇齋討論事情結束回到家時,發現院子的桃樹不見了。
突然的改變讓春海吃了一驚,他詢問阿延。
「我砍了。」阿延理所當然地說。
據說她不只拜託家僕,自己也揮了一兩次刀。
桃樹結果時會接連出現偷竊者,枝葉延伸到隔壁鄰居會抱怨,開花時還會有人連樹枝一起折走。這棵桃樹在附近很有名,許多麻煩事也跟著冒出來。
「夫君,我們家裡不需要任何會妨礙您精進向上的小事。」
阿延微笑著斷言,令人有些害怕。但鄰居都稱讚阿延非常「果斷」。
「武家的女兒就是不一樣。」
阿延轉眼間就受到大家的注目,附近的夫人和小姐只要一有什麼事情或煩惱都來找阿延商量。阿延以爽朗的態度鼓勵她們,和她們和睦相處。
「還有八年喔,夫君。」
她有時也會帶著微笑送茶給春海,但害怕的春海一點也不敢鬆懈。
另一方面,這樣心靈的充實也在事業以外的地方展現。
延寶五年十一月。春海在御城棋中追擊道策,最後只有五目之差。如果和其他棋士就罷了,這可是和身為棋所的道策的對決。春海的奮鬥奪得將軍大人與幕府閣僚一致的稱讚。
「保井有妙手。」
光是能跟上圍棋革命份子道策的棋路就已經非常了不起。
隔年同月,御城棋更加激烈,春海居然追到只剩三目的差距。
「保井會贏嗎?」
對決時出現好幾次這樣的低語。
「雙方都下得好。」
勝負定下後,將軍家綱對春海和道策兩人這麼說。幕府閣僚都吃了一驚,將軍大人對棋士說話可是特例中的特例。
「請看這份棋譜,算哲大人。」
對決結束後,道策趁勢說道。
「您看看這完美的棋路,您還是要選擇星星嗎?您還是要把這難得的才能耗費在曆法上嗎?為什麼您就不能專心地下棋呢?」
「因為星星給了我生命。」
春海溫柔地,卻又帶著確切的自信明白說道。
道策咬住下唇,佇立在原地,看起來十分寂寞,纖細的雙肩扛著天才才有的孤獨和寂寥。春海恰好知道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人——關孝和。自從收下授時曆的研究成果後,春海不時會去拜訪關,兩人有了深交。針對春海背負的各種使命,關毫不吝嗇地給予建議。收下滿是驚人靈感的研究成果時,春海感受到關的孤獨,而關之所以會如此積極地參與完全無法報上自己名字的事業,也間接證明了關身邊沒有可以理解他的人。
「關先生笑了。看到您出的題目,他似乎非常高興的樣子。」
看到那題誤問時,關有多期待春海。不只是對等的交鋒,春海能不能讓關看到超越自己的靈感?兩人是否能一起走上這條毫無止盡的鑽研之路?雖然關沒有明說,但春海深切地感受到關如此強烈的心願。
春海坦率地希望自己能回應關的期待。然而他此時卻對道策說出一句無關的話,這句話他也曾對關說過:
「收弟子吧,道策。很多很多的弟子。如果你能成為一顆星,那些擁有才能的人就不必再迷惘,他們可以走到你所在的地方,其中也會有足以超越你的人。」
這是春海另一個坦率的想法,也是他不斷追趕關的背影的感想。正因為春海如此期待關和道策,才更讓他們明白這就是自己的天命。關的算學帶給無知者學習算術的機會,春海相信這是關的天命。
然而道策看起來比關還要寂寞,也許他覺得被春海推開了吧!
春海溫和地說:
「我還沒有放棄喔!」
「……放棄什麼?」
「初手天元。」
道策雙眼立刻綻放微弱的光芒。
「有一天我一定要把它從你手上搶回來,道策。」
道策終於露出微笑,開心地說:
「我不會輸的。」
之後道策收了許多弟子,其中一人成為第五代本因坊,甚至成為名人,坐上棋所之位。除此之外,井上家第四代和許多才氣洋溢的人也都聚集到道策門下。在道策的指導下,這群人讓圍棋的定石和布石大大地進步。
另一位人中之龍也如春海的期盼,培育了許多弟子。關在牛込的家裡介紹其中兩人給春海認識。
「我叫建部賢明。」十五歲的少年凜然地說道。
「我叫建部賢弘。」十三歲的少年不服輸地出聲道。
春海坐在他們面前高興得不知該說什麼好,只覺得眼眶一陣熱。這兩人都是建部昌明的姪子。春海彷彿在他們身上看到建部的身影,差點都要哭出來了。
「我打算讓他們兩人學走我全部的術理。」
關露出「這種事情本來就理所當然」的表情。
「將來,我想讓他們代替我把重要的算術寫成書。出版這種事實在不適合我啊!」
關都這麼說了,春海可以看出這對年輕兄弟擁有過人的才能。
看著眼前緊張到有點可憐的建部兄弟,春海微笑著說:
「有這種老師還真辛苦啊!」
差點就要點頭的賢明和賢弘馬上又慌張地搖頭。
「我們一定會努力向上。」
哥哥精神飽滿地說。這對兄弟長大後和關一起出版了優秀的算術書,最後甚至超越他們的老師,發明新的數理。他們的門派被稱為「關流」,建部兄弟成為該派的代表人物。此時春海只能拚命忍住快要爆發出來的眼淚。
「努力吧,努力吧!」
他高聲笑著說。



春海的努力在不久後開花結果。
《天文分野之圖》
從延寶五年冬天到七年夏天,春海將日本的分野集結成書,在江戶、京都等地出版,受到全國百姓的矚目。
透過精密的天測並計算天體運行,春海將所有星圖對照到日本全國的土地上,各地吉凶可以從群星的位置和日月蝕等情報一目瞭然。這是春海至今技藝和神道教養的集大成。他的成果讓江戶的天文家、京都的陰陽師和各地的僧侶都為之讚嘆。除此之外,以裝訂卷軸為生的經師們更將春海的《天文分野之圖》視為一種美,把它用到毫無關係的書皮上。也因此,「天文圖」在與天文曆術數理無緣的人們之間流行了起來。
闇齋拿到一本有些出乎意料、不知算不算成果的書。看到書皮,春海吃了一驚,居然是一幅美人畫,天文圖被用在書封背景和美人身上的和服花紋。不僅如此,畫中美人姿態婀娜地在讀的正是《天文分野之圖》。
要是在家裡放美人畫,阿延肯定會用無言的譏諷等著他。春海把書帶去麻布的礒村塾,送給村瀨。剛好回到江戶的關也來私塾,看了那本書。
延寶六年,甲府宰相德川綱重過世,關成為其子綱豐手下的勘定吟味役①。春海在城中工作,無法隨意拜訪關,所以兩人在礒村塾會面的次數也自然多了起來。這時,年紀已經老大不小的三個男人還是一邊將春海帶來的魚烤來吃,一邊以春海的事業成果做為藉口一臉認真地圍著美人畫聊天,度過一段愉快的時光。
「這幅畫的構圖也很有算術的考究呢!」
關啪搭啪搭地打著算盤,計算空白部分和女人面積的比例,以及女人身高和手臂長的比例。
「碰到女人,就連『搶答先生』也沒辦法一瞥即答啊!」村瀨取笑關。
「解題的過程才是最幸福的。」
關回得乾脆,村瀨和春海則已經笑得像兩個傻子。
關把如山的研究成果託付給春海後,就沒有再過問事業的進度。
待在江戶時,春海不時會和村瀨及關下棋。除了他們希望春海能和他們下指導棋之外,最重要的目的便是以棋會之名把安藤也找來。這是春海花了十幾年才實踐的諾言。安藤馬上就醉心於關的才氣,為自己身為藩士不能向關求教而悔恨。
在這樣算術家的交流中,關不會主動提起改曆的事。
「你又朝天邁近了一步呢!」
而是每當春海完成什麼之後,關都這樣稱讚他。另一方面,有關數理算術的話題也是年年更加深奧,春海對關感到無限的崇敬。關沒有催促春海趕快推進事業,而是藉由分享術理這樣的方式在背後支援春海,完全不求回報。他相信春海走的每一步。這就是這個天才一貫的態度。
此外,春海將《天文分野之圖》送給火化伊藤的寺廟,也送給伊藤的兒子。
「我終於做到了,伊藤大人。」
伊藤病逝八年後,春海終於能以這份成就祭拜他。
同年,春海又出版另一本讓他備受矚目的書:
《日本長曆》
改曆事業剛開始時,闇齋提議要驗證曆註,而春海果真一路回溯,從神明統治的時代開始驗證。最初的草稿便是製作分野過程的一部分,延寶五年時就已經有了初步的成果。這本《日本長曆》則是將這些成果推廣至全日本的精鍊之書。
發表《天文分野之圖》和《日本長曆》後,春海被視為超越中國占卜思想、獨自創造日本占星術基礎之人。
「神明附身的偉業。」
會津的安藤與島田對春海感到欽佩。
「足以匹敵安倍晴明的學士。」
闇齋和神道界領導人物吉川惟足都對春海大為讚賞。
「陰陽道的鬼神咒術算什麼啊,天文曆法和神話時代流傳下來的奧義才是這個國家秘儀的根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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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勘定吟味役:監查勘定所所有事務之人,地位僅次於勘定奉行。

說完,闇齋用力拍打春海的背和肩膀,為他高興。
水戶光國說不定比闇齋更高興,他以粗糙結實的雙手緊握住《天文分野之圖》和《日本長曆》。
「喝!」
發出低沉的吼聲,光國不斷顫抖,額頭上浮現粗實的血管,害怕的春海覺得自己這次好像真的會被他岩石般的拳頭毆死。
「你到底想在歷史上留下多少東西才甘願啊?」
「您……您過獎了……」
「什麼叫過獎?你要把這視為理所當然!」
光國用夾雜著殺氣和敬意這種令人不可置信的眼神瞪著春海。
「你已經做了這麼多,不會再放棄改曆了吧!」
「不會。」春海斷言道。
製作分野和驗證曆註都是為了改曆,而且不只要驗證授時曆,還要遠離這個從中國傳入的至高曆法,創出日本嶄新的獨特術理。這才是唯一的突破方式,此時春海對此非常有信心。
「水戶會幫你,余也會請會津幫忙。你要什麼余都給你,還需要什麼嗎?」
光國傾身問道,就像一個在求春海趕快告訴他的孩子。春海猶豫片刻後,立下決心。
「只有一項東西我一直無法得到,一本洋書,名叫《天經或問》。」
就連光國也被嚇得說不出話。
「唔……」他發出讓人聯想到老虎低吼的聲音。
《天經或問》是中國一位名叫游子六的人寫的書。書中詳細記載了西洋的天文學,但只有書名廣為人知。由於幕府強力鎮壓切支丹並在全國實施禁教令,洋書幾乎都成為禁書。能夠突破這個限制的只有漢譯版的書或者漢書。只要書中沒有記載切支丹的教義,便有一部分的人可以閱讀。
然而《天經或問》雖然沒有被視為切支丹的教義書,但因為星象和宗教密切相關,春海也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在書中哪裡看到和切支丹相關的記述。如果因此被判違反禁教令,就會立即被打入大牢,人生從此告終。
「你真的下定決心了嗎?」光國問道。
「我們現在是要用雙手去觸碰天。如果不賭上生命,就不可能達成這個目的。」
春海立刻回答。只需要耗時研究即可的過程已經結束,現在,他需要從完全不同的角度來驗證。春海心中隱約知道「自己該驗證什麼」,為了理解並得到確切的自信,春海需要的不是中國、不是日本,而是出自第三者角度的洋書。
老虎露出自信滿滿的一笑。雖然極為駭人,但也極為可靠。
「別擔心。無論發生什麼事,余都不會讓人傷害你或你的家族。就算對方是將軍大人,余也會保護你。」
光國信守承諾。隔年年初,光國將一本毫無破損髒汙、不會有任何解讀問題的《天經或問》以隱密公文的形式,送到人在江戶會津藩藩邸的春海手上。然而,熱愛學問這一點不只是光國的興趣,甚至還可以用來左右藩政和幕政,最好的證據就是他附上了一幅不知從哪裡找來的南蠻人地圖:
《坤輿萬國全圖》
這是一幅世界地圖。
據說是一位名叫利瑪竇的耶穌會傳教士,為了傳教去中國教天文學,並製作了這幅地圖。連春海看到時都目瞪口呆,找不到日本在哪兒,當他終於找到時,像顆小石子般的日本讓他大大地吃了一驚。
「這是日本嗎?」
春海在京都攤開這幅地圖時,阿延從他身後探頭看,狐疑地問道。不過春海立刻就明瞭這是事實。透過觀測星象,他早已知道地球是一個巨大的球體,也明白球體上如孤立小島般的列島正是日本。
「這表示世界非常廣大。不是我們微小,是世界廣大。」春海對阿延說。
「還有六年喔!」
彷彿突然擔心起來的阿延說道,她的表情就像在說自己沒有料到丈夫居然是在和如此龐大的對手奮鬥。
「必至。」
但春海只是看著地圖,露出堅強的笑容回應道。光國替他準備了這麼不得了的東西,他相信自己必定會有飛躍性的成長。阿延看著春海,沒有再提出任何質疑。
「好。」她愉快地微笑。
事實上,採納西洋的視角再加上長年開創的知識和技術確實讓春海有了飛躍性的成長。只不過在這段時間裡,參與改曆的人卻接連辭世。
延寶八年,夏。
島田貞繼因病去世。
安藤寫信告訴春海,島田到臨死前都還在進行天測,並留下許多改曆的重要資料。對安藤而言,島田是無可取代的老師。
「我終究沒能完成主君的心願。」
這是島田的遺憾。
「請務必讓改曆成功。」
安藤強烈的期望沉重地壓在春海身上,春海穩穩地接下它。再一步,再一步就可以抵達真正的改曆了。春海這麼告訴安藤,立誓會完成改曆。
接著,一個多月後的五月。
年僅四十歲的將軍家綱驟然病逝。幕府閣僚原以為他只是得了輕微的感冒,雖然家綱身體本來就比較虛弱,但他直到臨死前都仍十分健康。還沒有決定後繼者的家綱突然死去,城中氣氛一陣緊張。大老酒井沒有馬上回答老中們針對因應方法提出的無數問題,只是一動也不動地盯著空中。恐怕是在心裡不斷地思索第五代將軍的人選吧!
這時城裡發生了一場小政變。
老中「筑前守」堀田正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擁立家綱的異母弟弟綱吉,沒有入料到堀田會使用如此強硬的手段左右政權。確實,堀田的亡父過去曾是家光的親信,還繼承了春日局死後留下的土地,家系背景沒有問題。此外,他現年四十六歲,正值勇壯之年。但堀田在老中之中畢竟居於末位,擅自推舉德川家一員很可能會被視為想要謀反。

但不可思議地,大老酒井沒有做出任何處置,只是淡淡地看著堀田和他家族以猛烈的速度奪權。面對自己的地位垂危,酒井毫不在意到令人不可置信的程度,據說所有中立的幕府閣僚都對此感到十分詫異。
家綱過世三個月後,延寶八年八月。
綱吉在天皇的命令下,成為第五代將軍,君臨德川幕府。城中的權力結構一夕之間風雲變色,上至大奧的女官,下至低層的武士,各階層都出現彷彿將「衰敗」這四個字具體化的權力逆轉。
接著,十二月,酒井被罷免。隔年,被任命為下一任大老的自然是堀田正俊。酒井憑著足以讓將軍綱吉害怕的淡泊態度接下這道極不公平的命令。隔年二月,酒井將家督一位讓給兒子後從公務退下,自此隱居。
隨後,因公待在江戶的春海被許久未見的酒井召去下棋。
地點在下馬所前的酒井宅邸。仔細一想,自己雖然曾在城裡和酒井下過棋,但這是他第一次拜訪酒井的宅邸。酒井被人揶揄是「下馬將軍」,但他的宅邸一點也不奢華,反而給人俐落的感覺。
事實上,春海並不知道酒井為何要召他過去。以前進行改曆時,酒井是受保科正之的委託才指名春海來下指導棋,春海一直以為改曆失敗後,他們兩人就再也沒有交集。春海很清楚,沒有情感的酒井不會想和事業失敗的自己分享因為政變失去地位的悔恨。
雖然不知道酒井的真意為何,兩人仍舊和過去一樣平靜地下著棋。酒井的棋路依然穩健,看不出他正身處於一場足以左右幕府動向的政變漩渦中。酒井沒有對決的欲望,沒有憤怒或悲哀,更沒有想要樂在圍棋之中的意思。雖然驚人,但這就是他的風格。
「聽說你一直想伸手觸碰天?」
下到一半時,酒井突然問道。
「是......」
春海一如既往地不知該如何回答,只簡短地回應。酒井是不是要告訴他這種事業毫無意義呢?春海起了戒心。
才這麼一想,酒井便拍手叫人過來。
「把那個拿來。」
他指示僕人去拿某樣東西。
春海立刻發覺會是什麼,就是他奉命帶在身上,也是之前被要求歸還的東西——他早已習慣的雙刀。二十二歲時,寺社奉行突然賜給春海;三十七歲時,春海將它奉還;而四十一歲的現在,它又再次被放到春海身旁。
「這是給你的。」
酒井的語調機械化到春海不知該如何接話。
「可是……」
「這原本是保科公要人準備的,你不會被扣薪俸,因為我已經買下它了。」
說完,酒井又叫另一個人過來。那人把一個看來十分沉重的袋子放到刀旁。春海從聲音聽出是金子,數量相當大。
「拿去用在事業上吧,我想你應該需要。」
「這……這是為什麼,酒井大人……」
春海太過驚訝,甚至忘了要謝謝酒井。
「這個嘛……」
然而酒井只是歪著頭看向盤面,啪嚓一聲放下棋子,沒有回答問題。但春海總覺得自己聽到一句:「這樣就安心了。」這聲低語來自被放到棋盤上的棋子。承受著城中繁重的公務,為幕府安泰奉獻全心全力的人有生以來第一次鬆了一口氣。
「錢想用多少就用多少。不過舉行改曆之儀時,我要你佩上雙刀。這是保科公的期望。」以武家之手創造文化,再以其建立幕府和朝廷的安泰。這確實是保科正之的心願。
直到最後,春海仍無法斷定酒井是否真的關心此事。這副雙刀和錢可能只是酒井整頓手邊事務中的一環吧,春海這麼想。
在將軍家綱的統治下,和正之一同為創造太平之世盡心盡力的男人結束了他的工作。春海感覺自己就像正之和酒井一手帶大的孩子,他再次平伏在地。
「謝謝您,請讓我收下它。」
酒井盯著自己下的棋,接著看向庭院。江戶城就在庭院樹木的彼端。
「好大的城。」
酒井的低語裡帶著些許不可思議。不是因為背負了如此巨大的城、投身於公務之中而感到自傲,只是確切地有了這樣的感覺而已。
「是的,酒井大人。」
春海靜靜地附和後,跟著望向城。
失去天守閣的天空已經被新時代的藍天取代。
「原來有這麼大啊……」酒井說道。
三個月後的五月十九日,酒井過世。享年五十七歲。



將軍綱吉的態度只有兩個字可以形容:難看。
一聽到酒井過世的消息,綱吉馬上懷疑酒井是切腹自殺,害怕到命令人去挖開酒井的墳墓。由於酒井是被綱吉罷免,綱吉怕他是以死諫言,也怕其他幕府閣僚會跟著仿效。
將軍大人這樣的行為傳進下人耳裡,也傳進春海耳裡。這不是無憑無據的謠傳,而是確切的事實。這件事當天就傳遍城中。
然而這件事本身就有點怪異。綱吉竟以如此醜陋的方式暴露自己不是依靠正當手段坐上將軍之位。擁立綱吉的堀田沒有想到將軍會露出此般狼狽的模樣。
「酒井是病死的。」
堀田和其他老中一同安撫將軍綱吉。
愚昧的將領。據說老中們都這麼想。
即使如此,他們還是得支持這個將領,因為這是葬送戰國之世、來到太平之世的德川幕府的使命。同時,這對擁立綱吉的堀田一族、與堀田家有血緣關係的稻葉一族,以及支持政變的所有人而言都是一條無法逃避的路。
然而就春海而言,酒井失勢後,情勢反而開始對他有利。
從保科正之那兒接下「讓春海負責改曆」遺言的稻葉正則和他兒子,也就是正之的女婿稻葉正通,比以往更重用春海。
此外,綱吉尊保科正之為「理想的君主」,拚命想仿效他的良政。
因此,將軍綱吉對改曆和春海曾提議的天文方這個構想很有興趣,春海透過稻葉父子得知這件事。但他沒有立即提出改曆的請求,還有很多需要研究與驗證的細節,而且現在籌措的改曆布石也還不夠。
雖然算不上取代,但綱吉在更改年號的隔年,也就是天和二年,在寺社奉行之下設立了「神道方」一職,招聘神道界頂尖的吉川惟足擔任初代神道方。
幕府中第一次設立正式研究日本古老儀式和知識的文化機關。如此一來,全國的神道家都將由幕府統治,而以吉川惟足為代表的神道家們的連結也更加堅固。吉川惟足正是授予保科正之土津公靈號的人,也贊成改曆,他等於是春海在幕府裡的一個強力支援。
然而,春海卻在這一年失去了更勝於吉川的支援者。
闇齋過世了。

「六藏……不,春海啊,我要把我的奧秘傳授給你。惟足大人將是我們的見證人。」
病危的闇齋躺在床上說。他沒有用平常那個不知是哪裡的腔調,而是用對貴族講課的語調,更加重了悲傷感。春海不希望闇齋用這樣的方式和他道別。
「我不要,老師,就快開始了,授時曆的謬誤如此明顯,新的曆法就快完成了。」
春海完全回到青年的姿態哭著說。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四十三歲,不只如此,他哭喊的樣子甚至不像個青年,更像個孩子。
「您一定要活到那天,請您不要死。真的就快了,就快了。」
「宣明曆的預報會再次偏離日月運行嗎?」
闇齋微笑著問,見證人吉川惟足也在一旁認真地點頭。
「是的,就快了,所以老師您……」
「我可不會消失喔!」
突然恢復說話語氣的闇齋溫和地笑著說。
「這個身體裡的心將化為靈,回到神。然後呢,我就可以和保科大人、你父親,還有你死去的妻子阿琴相會,我們就可以跟日月一起守護你。」
顫抖的春海不斷地哭泣。
「好。」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個字。
「我花了一輩子才找到垂加神道②的奧秘,你就收下吧!」
「好的,老師……」
「惟足大人。」
「我在這裡。」
闇齋在吉川惟足的幫忙下坐起身,把奧秘傳給春海,這是闇齋的生命。如此一來,春海得到創立一派神道的權力,籍於成為神道家的一員。對改曆而言,春海得到了最有利的立場。

────────────────
②垂加神道:山崎闇齋提倡的神道學說。主張君臣關係為維持社會秩序之主軸,視天皇為至高權威。

「用你的曆法讓幕府、朝廷、日本全國都嚇一跳吧!」
闇齋展現出這輩子最後的剛毅,笑著說道。
天和二年九月,闇齋離開人世。靈社號③是乘加靈社,享壽六十四歲。

隔年,一個新生命走進春海的人生,彷彿在交棒一般。
阿延生了一個男孩,名叫昔尹。
「謝謝,謝謝」
抱著孩子,春海不知把其他詞彙忘在何處,不斷地對著阿延和兒子這麼說。
「請您冷靜一點,不然會掉下來的。」
阿延擔憂春海過度興奮,乾脆直接抱走孩子。
「不要比我先死,好嗎?」
春海看著他們母子倆,不禁脫口而出。
「您認為我會讓這孩子死掉嗎?」
馬上被阿延猛烈地責罵。
「不,妳和孩子都......」
「好好好,」阿延揮揮手,「別說這個了,您只剩三年了喔!」
「嗯,就快了。」
春海斂起表情,點點頭孩子小小的手輕輕握住春海手指。
「我覺得我這雙手就快觸碰到天了。」
接著,上天以超乎春海想像的姿態出現——
天和三年,春。
春海獨自在京都老家完成最後的驗證,他先看向大地,再看向天空。
兩者皆有謬誤,但正確解答也隱約浮現。
其一是大地。製作授時曆的中國,經度和日本不同,春海證明了這樣的差異會造成術理根本上的誤差。他以北極星計算緯度,驗證兩地的「里差」④,並以漢譯洋書這個新觀點來解釋謬誤的來由。
換句話說,授時曆在中國是「明察」,數理沒有矛盾。但被引進日本後,因為經度改變,授時曆便成了「謬誤」。
從中國傳入的事物常被無條件地視為優異,但春海此時第一次完全割捨這樣的想法。正是星星讓他捨棄這種想法,而且做為天元的北極星也在更久以前就已經告訴他,只是自己和其他人都沒有意識到。
還有另一件事——
天體運行,
春海心中最堅固的天文觀念被徹底擊碎。

────────────────
③靈社號:神遠卜部家生前受封的諡號。
④里差:經度的差距。

得到龐大的天測數據資料後,春海驗證了數百年來的曆註,從日月運行發現自己所在的地球的運行模式。
地球繞著太陽公轉。對天文家而言,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然而春海卻從驚人的大量天測結果導出地球運行的方式並非固定。
地球通過近日點時,動得最快;通過遠日點時則相反,動得最慢。譬如秋分到春分大約不到一百七十九日,但春分到秋分卻大約有一百八十六日,從這點就可以清楚看出地球的運行方式並不固定。
後世稱這個法則為「克卜勒定律」。此外,地球的近日點和遠日點也會慢慢地改變。如此一來,地球運行的軌道又是什麼形狀呢?答案是一個環繞太陽的橢圓形。
「怎麼可能……」春海不禁低聲道。
然而這就是事實。現在這世上,任誰在想像天體運行時,都會先描繪一個圓,一個完美的圓。不論神道、佛教或儒教,這是一切的根基,難道不是如此嗎?面對天體運行、太陽起落、月亮圓缺,究竟有誰會想到如此奇妙的橢圓形軌道呢?
就太陽是一切的中心這個常識而言,地球會靠近太陽或遠離太陽就已經超乎想像。而且越是驗證下去,就越發現連近日點都在偏移。地球不是在固定的橢圓形軌道上運轉,而是橢圓形軌道本身都在緩緩地移動。這個事實帶來驚人的謬誤。製作授時曆時,人們認為近日點和冬至點一致。因此,元朝才子們才會在構築數理時假設這兩者是一直保持不變的狀態。只不過過了四百年的歲月,近日點已經比冬至點前進了六度。
大地的經度之差,上天的近日點誤差。
「算哲之言,可能正確,也可能不正確。」
正是這兩者讓酒井說出這句嚴厲的話。現在春海明白了,他誠惶誠恐地全身顫抖。他從大地和上天同時看到謬誤和正確解答。而且目前在日本這個國家,知道這件事的恐怕只有他一人。他很害怕,害怕到無法承受。
不過,這樣的恐懼隨即遠離,過去曾聽過的聲音再次響起:
「星星之所以會被當成迷惑人們的東西,是因為人們用錯誤的方式看待天的定石。如果能正確理解天的定石,人們便能毫無謬誤地掌握天理曆法,最終將是『天地明察』。」
「這就是天地明察啊……伊藤大人。」
千頭萬緒瞬間湧上,春海茫然失措,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離開房間。他走到滿是天測工具的庭院裡,神情恍惚地仰望天空。阿延看見春海,也跟著走進庭院。
「我完成了,阿延。」他茫然地說。
「恭喜您,夫君。」阿延笑瞇瞇地說。
淚水一湧而出-濡濕春海的雙頰。眼前一切都模糊了,只剩藍天一片澄澈。
春海,四十四歲。自參與北極出地後,歷經二十二年的歲月,這是他觸碰到天的瞬間。



「叫大和曆如何,澀川?」
關孝和一派輕鬆地問。雖然他語氣悠哉,但絕不是在取笑春海,而是覺得春海的功績理應配上「大和」這個等同最高讚詞的名字。
「......會不會有點名過其實了?」
春海不好意思地縮了縮脖子。村瀨笑著向春海保證道:
「什麼嘛,澀川先生。關先生都這麼說了,大家一定會點頭同意的。」
春海來到礒村塾。這是他和關的約定。
「那麼……請願之際,就用這個曆名……」
「唔,請務必這麼做。沒有其他詞彙配得上你的曆法啊!」
被關這麼一說,春海既高興又不好意思。春海找出授時曆的經度差異和天文觀念的謬誤,以正確的數值和數理編纂出這套新曆法。他們可以斷言目前日本沒有任何一套曆法比它正確。

確實明察,五體投地。

會津的安藤也寄來一封內容如是的信,讚美之詞少見地長。而且連關和村瀨都這麼說了,這個曆法的正確性應該已經無庸置疑。接下來,春海只需要繼續深入研究,讓曆法更準確,並追求新發現。但這不只需要春海投入一生,更需要後世的人們一同參與。
另一方面,關也交出新成果——
《解伏題之法》
這是他大概兩年前就近乎完成的稿本。關的這本稿本中又出現了全新的解題法。他獨自發明出後世稱為「行列式」的術理,而且不只中國和日本,當時就連歐洲都尚未出現行列式的概念。找出授時曆的謬誤後,關再次帶來極大的震撼,春海覺得自己才是應該感到五體投地的人。
「我才想把關大人創立的術理稱為『和算』呢!」
「別說了別說了,在你的曆法面前,我只覺得丟臉啊!」
「您這什麼話。」
「你才是吧!」
村瀨高興地拍著膝蓋說:
「你們兩個真是夠了。話說回來,下次的改曆之儀是什麼時候呢,澀川先生?」
春海斂起表情。
「快了。」他回答道。
確實,改曆的運勢正逐漸高漲,畢竟宣明曆的謬誤太過明顯。距離上次的改曆請願已經過了十年,宣明曆的謬誤越來越多,在各地都引發話題,最重要的是將軍綱吉對改曆興趣十足。
「不過,我聽說大老不是這麼想的。」關說道。
新上任的大老堀田正俊的政治立場只有兩個字可以形容,就是「緊縮」。天和三年,日本比以前更不景氣。「飢民數萬」這樣悲愴的報告自全國各地傳至江戶。
「天意之前,束手無策,節制為上。」
這樣的思想否定了民生,只對武家有利。過去保科正之曾將這個思想一刀斬斷,但堀田卻又將之視為美德,施行的政策幾乎沒有一個發揮效用。堀田尊山鹿素行為師,山鹿也提供許多可以將堀田的思想正當化的新武士理論。堀田和山鹿,只要有這兩個人在,實行改曆便是難上加難,就連將軍綱吉都這麼想。
「我有一個方法,不過有點無恥。」
嘴上這麼說,春海臉上卻是一個恬靜的微笑。他靜靜地等待改曆的時機,一步步完成自己的布石。這是他從保科和酒井兩人身上學到的,也是他二十多年來往返江戶和京都這兩個日本中心城市所學到的態度,更是他的戰略。
最後,堀田的緊縮政策讓整個江戶陷入貧困,幕府甚至可能無法支付薪俸給在城裡工作的人。然而將軍綱吉和堀田竟然告訴老中們這不是他們兩人沒有對策,而是自然而然的結果。擁有國家權力之人居然說出無法支付薪俸給官吏這種話!這已經不是愚昧,而是無可救藥了。
此時,春海順利地下了所謂「無恥」的一棋。
他透過老中稻葉正通把奏書遞給堀田,奏書發揮了絕佳的功效。堀田隨即以指導棋為名,讓春海在稻葉正通的陪同下來到自己房裡。
「這是真的嗎?」堀田問道。
棋盤上放著春海交給稻葉正通的文書,房裡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準備棋罐。堀田已經連邊下棋邊談事的從容心情都沒有了嗎?春海心中抱持著這個和他的表現完全不同的想法,平伏在地,淡淡地回答:
「是的。」
「光靠這個頒曆什麼的就可以帶來龐大的收入,這是真的嗎?」
「是的。」
「改曆能為幕府帶來財富?」
「是的。」
說到這裡,堀田陷入沉默,不再詢問。
(簡直就像在和酒井說話一般。)
面對春海機械式的反應,堀田心裡這麼想。而春海則從堀田像在看著亡靈般的不安眼神看出,雖然說不上膽怯,但就一個大老而言,崛田實在沒有膽識。春海事不關己地想著。
或許是看不下去了吧,稻葉正通出聲插話:
「天皇可能會頒布改曆敕令。」
此時稻葉正通身兼京都所司代,對朝廷動向十分敏感。宣明曆的謬誤最近成為一大問題,據說朝廷也在討論自行改曆的可能性。
「對,我知道。」
不過春海早已掌握這個動向,堀田更畏怯了。
「武家可以參與改曆嗎?」稻葉問道。
「有一件事希望您能許可,若是能得到許可,武家就可以參與改曆。」
「什麼事?」堀田問道。
「請允許我佩戴雙刀。」
如此一來,春海就等於是武家的代表。稻葉瞥了堀田一眼,堀田蹙眉,陷入沉默。對被山鹿灌輸理想武士形象的堀田而言,棋士佩刀恐怕會讓他不悅至極吧!
「你有刀嗎?」稻葉問道。
春海知道這是他在催促堀田趕快下決定。
「以前下棋的時候,有人曾送我一對刀。」
春海沒有說出酒井的名字。稻葉看了堀田一眼,堀田悻悻然地開口道:
「如果你能得到朝廷許可的話。」
春海只是平伏在地,沒有再做任何回應。他已經下好所有改曆的布石,只在尋找最後一手。
他在意外的地方找到了這一手——
天和三年九月,京都販賣頒曆的大經師⑤家裡發生一件事。大經師的妻子被人發現和手代⑥私通,偷走店裡的錢後逃跑,最後兩人和協助他們的人都被處死了。大經師意春當然沒有被處死,還反過來利用這個事件打響自己的名號,積極擴大販售頒曆的權力。他是個強硬又貪婪的人,完全不把失去妻子一事放在眼裡。
(這人能用。)
大經師的行為讓春海做出這個判斷,私下進行一些斡旋。立定最後一手的兩個月後,天和三年十一月,春海預期的事終於發生。
宣明曆的蝕預報又出錯了。而且已經有許多人都認為月蝕不會發生,很多城裡的人都來徵詢春海的意見。
「不會有月蝕。」
春海斷言預報錯誤。這次的謬誤成為一個契機,改曆運勢十年來首次高漲。不,宣明曆錯誤百出幾乎已經成為共識,這次的運勢絕非上次請願時可以比擬。知道春海過去曾挑戰改曆的人們頻繁地向他提起這個話題,試探春海的反應;但春海始終沒有公開做出任何行動,也從沒主動提起改曆,只是靜靜守著自己至今布下的所有布石,等它們發揮成果。
最後,朝廷終於有了行動,頒布改曆敕令,然而春海仍極為平靜。
根據以靈元天皇之名所頒布的敕令,朝廷決定由陰陽頭⑦土御門家進行改曆。知道春海曾單獨請願改曆的幕府閣僚們無不低吟出聲,不論是希望仿照保科正之以武家建立文化為理想的將軍綱吉,還是期待頒曆能帶來龐大收益的堀田,據說他們都露骨地表現出失望的神情,為此嘆息。
「果然還是京都啊……」
以堀田為首,所有老中都這麼感嘆道。天皇指名由公家領導改曆,武家沒有插手的餘地。不只天文曆法,朝廷等於在宣告日本的文化中心就是京都,江戶幕府不可能推翻朝廷的決定。就在每個人都要放棄的時候,朝廷透過京都所司代,交給幕府一封文書。
那是一封極為特例的文書,據說所有幕府閣僚得知都大吃一驚。

希望著名的曆法家兼神道家保井算哲,也就是澀川春海大人能參與改曆之儀。

土御門家希望春海能夠上洛⑧。

────────────────
⑤大經師:掌管裝訂經書、佛畫等作業的經師,擁有發行大經師曆的權利。
⑥手代:商家裡負責接待客戶之人。
⑦陰陽頭:陰陽寮的最高長官,負責編纂歷書、掌管占卜及天文等。
⑧上洛:前往京都。



「你究竟是用了什麼咒語?」堀田不顧面子地問道。
「呃──」
春海不動聲色地平伏在地。說真的,坐立不安的堀田散發出來的氣息讓他很煩躁。不過,對堀田和所有幕府閣僚而言,京都的土御門家居然會直接向幕府尋求協助,這確實是異常至極的事。
「回答我,算哲。你什麼時候跟土御門家的人有了深交?」
「我不認識他們。」
「那你是和土御門家有關的人——」
正想要春海舉出對方的具體名號時,堀田沉默了下來。這畢竟是春海個人的交友,如果把這看成是幕府暗地裡使了什麼政治手段,沒有人知道朝廷接下來也會暗中使出什麼手段。如此一來,情勢將對幕府不利,武家將再也無法參與改曆。
如果是酒井,他根本不會叫春海過來,只會把一切交給稻葉處理,無言地送走春海。
(堀田完全無法和酒井大人相提並論。)
堀田在政治上的顧慮實在不足,差點就要無可奈何地嘆一口氣,春海說:
「請允許我上洛。」
「好,但你可千萬別搞砸了。」
「若是失敗,我將切腹謝罪。」春海義正辭嚴地說。
「唔……」堀田發出低吟。
他不會是被這種程度的話嚇到了吧?春海幾乎就要皺起眉頭。
「如果需要任何東西,我再讓人送去。金錢、人才、物品,需要什麼就說,幕府會支援你。」春海靜靜地平伏行禮後,沒有再說一句話就走出房間。
他在前往京都的路上,特地繞來關的宅邸。
「託您的福,改曆終於要開始了。」
春海想在離開江戶前親口跟關說。關從沒催促事業的進度,當改曆運勢高漲時,也只有他沒有出聲說過什麼。
「你的曆法將改變這個國家的曆學。」
關感慨至深地對春海微笑。完全沒有提到自己的幫忙,只說一切都是春海的功勞。他的眼神宛如送行之人,就像當年他將成山的研究成果交給春海時一樣。
「可是你跟土御門家的人……沒有問題吧?我想你應該有自己的想法。」
「我要拜他為師。」春海乾脆地說。
關睁大雙眼。
土御門家的主子遠比春海年輕,而且謠傳他的曆法和數理都仍不成熟。
「你是認真的嗎?」
「這是最好的方法。想從對方手上奪走什麼,最好的方法就是低頭。」
「就像你跟我下跪一樣?」
被關這麼一說,春海不好意思地縮了縮脖子。關放聲大笑。
「大和曆的定石就掌握在你手上,不在京都,也不在江戶。好好下一場名為日本曆法的棋局吧!」
那是春海四十四歲時的事。



土御門家的主子土御門泰福現年二十九歲,好奇心旺盛,豐腴的臉頰如少年一般,對所有事都坦率地表達自己的情感。這是他見到春海時說的第一句話:
「真是太感謝您了,春海大人。您讓土御門家很有面子啊!」
不斷招呼春海吃茶點,他俐落地低頭行禮。泰福絕不是一個愚昧的人,他經驗不多,但才智過人。他很清楚春海身為曆法家的功績,也知道春海擁有棋士的名號,更明白春海有幕府做為後盾的政治背景。說得明白一點,他很清楚公家裡沒有會使用高階數理來解開曆法的人才。
即便是天皇的期望,土御門家也沒有足以扛起改曆重責的實力。春海正是利用這一點才找到這條參與改曆之路;但泰福的款待裡帶著真情。
「可是這樣真的好嗎?您向闇齋大人學得奧秘,和惟足大人也很親近。從您的立場來看……」
「我是弟子,您才是老師。這樣的關係能讓事情進行得最順利。」
春海說完菀爾一笑,泰福既感動又膽怯,這樣的天真率性讓春海很開心。和自己一同參與北極出地的建部和伊藤當年一定也是這麼想的吧,春海邊想邊對泰福說:
「對我而言,重要的是定石。要找出天地的定石,最好的方法就是遵守人的定石。」
春海說完,泰福很有禮貌地低頭道:
「天皇一定會認同春海大人的大和曆,讓我們一起完成改曆吧!」
泰福忘了自已為師的立場,醉心於春海,向春海討教曆法,甚至比春海還更熱愛大和曆。
「太厲害了,您……您居然能獨自完成這樣的東西……我要賭上土御門家之名,學習大和曆,努力得到天皇的認可。」
看著眼前這個為了學習曆法術理而傾盡全力的聰明年輕人,春海感覺似乎看到過去的自己。
同時,他也預見這個年輕人將會和自己犯下一樣的錯。泰福對朝廷是否會採用大和曆一事完全不抱任何懷疑。可是無論曆法再怎麼優秀,事情也不一定就會這樣發展。
春海並不樂觀。除了教導泰福曆法之外,他幾乎每天都外出蒐集資料。春海默默地琢磨朝廷的定石、京都這塊土地的定石以及自己這份名為大和曆的定石。最後,他清楚地體會這次改曆有多困難。
此時,朝廷在改曆敕令下分裂成三派。
其一是春海已經預料到的「反對民曆派」。
比起元朝使用的授時曆和春海無視中國曆法的大和曆,他們主張朝廷應該採用明朝做為官曆的大統曆,並開始在檯面下進行強而有力的斡旋。
其二竟是希望朝廷採用授時曆的一派。
當年春海雖然改曆失敗,但授時曆的優異反而廣為人知,許多人開始使用授時曆,無視宣明曆的存在。在這樣的背景下,部分公家底下聚集了一群希望能進行改曆的神道家和算術家。他們辱罵春海是授時曆的背叛者,積極地反對大和曆,這些人就像亡靈,而且是春海放到道個世上,名為謬誤的亡靈。
最後則是天皇敕令中指定的土御門家和加入土御門家的春海,也就是提倡大和曆的一派。
改曆分裂成三派讓春海覺得不太對勁。其中推廣授時曆的行動尤其刻意,那些指責春海的人的一舉一動似乎就是想和改曆敕令作對。春海透過京都所司代和關係親密的公家們得知事情的真相。
(為了分散勢力嗎?)
原來是支持大統曆的人在背後操縱支持授時曆的一派,操縱者的核心是身為曆博士的賀茂家。因為支持大和曆的人多到超乎他們的想像。為此,他們特地搬出授時曆,想讓支持大和曆的勢力分裂,藉此讓大統曆居於優勢。這是為了擊倒召春海來京都的安倍家⑨的策略。
(真厲害。)
春海確實佩服。切斷對方的布石乃圍棋的基礎。該如何連結或斬斷朝廷檯面下的競爭?春海什麼都沒有對泰福說,只是不斷地思考。
(我已經習慣輸了。)
最後,他從自己的經驗裡找出對決的妙手。無論輸贏,都要保持對決的姿態。
春海靜靜地推量支持大統曆的人究竟能保持殘心的姿勢到何時。
另一方面,他也帶阿延在京都市內到處逛逛,一邊觀察街上人群的狀況,一邊問阿延哪些地方比較熱鬧。
此外,他一天還會寫五到十封信,做好隨時都可以把信寄出的準備。
完成這些準備後,春海和土御門泰福一同正式上奏,請求朝廷改用大和曆。
其他派的人也接連上奏,請求採用大統曆和授時曆。泰福完全跟不上這些行動,他對眾人無視天皇指名的自己便擅自上奏感到詫異。然而這些行動確實產生了驚人的成果。
年號改變,貞享元年三月三日,靈元天皇發布改曆詔令。
發布前,請求改曆的重要人士聚在一起,等待天皇的決定。春海一邊安撫緊張的泰福,一邊仔細觀察在場所有人,大致在心裡盤算該切斷哪邊的聯繫。接著,有人宣告奏旨到來——
「請採用大和曆……請採用大和曆……」
春海無視身旁不斷低語的泰福,心思完全不在求神護佑上。
即使身處如此緊張的場合,幸福感卻也同時從胸口湧上。
春海默默地在心中數著自己不斷增長的歲數。
四十五歲又兩個月。自二十二歲參與北極出地以來,又過了二十二年多。
不,自他看到那些繪馬串——自他看到瞬間就被寫上的答案後,已經過了二十二年。
喀啷、鏗隆。
夢幻音色響起。春海閉上雙眼,聽傳旨者念出詔令。
天皇決定採用大統曆,賀茂家暗中推動的明朝官曆。經過檯面下一番斡旋,無論授時曆或大和曆,也就是春海的過去和現在,都不是天皇的選擇。
春海緩緩睁開眼,看見泰福一臉蒼白。他不可置信地轉頭看向春海。

────────────────
⑨「土御門家」的「家」是「公家」之意,係朝廷中負責天文、曆法及陰陽道之人,並非姓氏。安倍才是泰福的氏族本姓。

「春、春、春海大人……大、大和曆……居然……」
春海依然面無表情。他仔細地觀察在場所有人的表情變化,觀察採用大統曆對誰有利。他的眼神對上賀茂家一行人滿足愉悅的笑容,勝者的鬆懈如實地表現在他們的坐姿上。這群人在春海眼中就像溫暖日光下的老朽樹木,只有樹幹鈍重粗實,裡面卻被蟲子啃食殆盡。
春海低聲說:「泰福大人,我們走吧!」
「走……走去哪兒?」
泰福狼狽到讓人覺得可憐的地步。詔令才剛發布,現在若是憤而離席,只會被人指責無禮。然而此時春海終於看向泰福,對他說:
「去準備上奏啊!」
泰福一臉愕然。天皇才剛決定採用大統曆,春海居然當場就說要推翻,這樣的態度徹底粉碎隸屬朝廷的泰福的觀念。
「您、您的意思是要再……再、再上奏一次……他們就會採用大和曆嗎?」
泰福倉皇失措地問,春海微微一笑:。
「必至。」他若無其事地說。

十一

隔天,春海把他近來準備的二百八十封信全數寄出。因為裡面有不能由幕府支付郵資的信,他便用酒井給他的錢來支付寄信的巨額費用。此外,他也寫了一封內容詳盡的信給堀田,命人迅速送到堀田手上。
看著春海一口氣寄出這麼多封信,泰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們走吧,泰福大人。」春海對泰福說道。
「要……要去哪裡,春海大人?」
「梅小路應該可以吧,那裡常聚集很多人,工具也馬上就會送到。」
說完,春海將雙刀牢牢地繫在腰上,和泰福一同前往梅小路。
梅小路上已經有一群人在組裝巨大的天測工具,他們是過去曾和春海一同參與北極出地的中間們。組裝工作的核心人物則是侍奉建部家的平助兒子平三郎,他的寡言和優秀一如父親。即使是來到現場的春海對他說話,他也只會回一聲「嗯」,全部精神都集中在組裝上。
所有工具都是春海拜託稻葉準備的。中間們一邊喀啦喀啦地搖著鎖鏈,一邊決定架設工具的地點。每個人手上都拿著形狀怪異的工具,接連立起柱子,彷彿要在人來人往的大馬路上蓋房子一般。然而和以前不同,這次他們沒有拉起幔幕,目的就是要讓路上的行人看到。事實上,他們準備工具的異樣光景就已經讓許多路人驚愕地停下腳步,聚集到工具周圍。
「春、春海大人,這、這究竟要做什麼啊?」
春海淡然地對著呆立在原地的泰福說:
「這是要讓世人瞭解我們的大和曆有多準確。」
不久後,巨大的子午線儀被立起,京都市民們發出驚嘆。接下來,春海任由中間們繼續設置大象限儀,自己和泰福則悠哉地坐到鋪在子午線儀下的緋紅色毛毯上。春海拿出算盤,啪搭啪搭地撥起算珠,接著在薄薄的紙片上寫下數字。
「您、您在做什麼?」
「預測北極出地。」

三十四度八十七分十二秒

春海給泰福看了數字後,微笑著遞給他算盤。
「一起來算吧?」
「好、好的……」
泰福戰戰兢兢地接下算盤,皺著眉頭求出數字。

三十四度九十八分六十七秒

不愧是在當地進行天測的陰陽師一族後裔,泰福立刻就算出數字。此時,春海看見天空中一道閃光,他迅速起身。
「星星!」
他大叫的聲音讓泰福跳了起來。
「開始天測!」
以寡言的平三郎為中心,中間們熟練地操作起剛架好的大象限儀。「好像要發生什麼事了。」即使完全不懂天測的圍觀群眾也發出「哇!」的期待聲音。中間們按照程序,確認三人的數值相同後,其中一位中間將其寫到紙上,再由平三郎快步拿到春海身旁。
「嗯。」
他親手將紙片遞給春海。接下紙片,春海對照兩人算的數值,不禁嚇了一跳。

三十四度九十八分六十七秒

泰福更是一臉呆滯,他大概沒有想到自己會連秒都算得如此準確吧!
「這不是真的唄……」
突然變成京都腔的泰福來回看了數值好幾次。春海不顧他的反應,再度起身道:
「明察!土御門家的主子精準地算出北極出地,明察是也!」
他用最大的音量喊道。就連搞不清狀況的圍觀群眾也跟著大聲喝采。泰福雙手緊緊抓著那張紙,因為驚訝、喜悅和害羞,他一臉赤紅,慌張得手足無措。
「土御門泰福是星星加護的孩子啊!」春海大聲笑道。
這不是演技,而是打從心底感到喜悅。
從那天開始,春海連日在梅小路上進行觀測。不只北極星,也觀測其他所有恆星,春海和泰福每次都會各自估算數值,一較高下。佩刀的春海對決陰陽師打扮的泰福,這樣的對決意外地吸引眾多市民的目光,路上行人聚在一起「觀戰」,下注打賭是江戶贏還是京都贏。兩人的對決成為眾人的話題,大和曆在京都市民間的評價水漲船高;另一方面,收到春海信的人也紛紛來到京都。
神道家、朱子學學者、僧侶、陰陽師、算術家等人不只前來觀看春海和泰福的對決,有時還會和他們一起觀測。贊成改曆、不吝嗇幫忙的岡野井玄貞和松田順承也來到現場。關於這次詔令和曆法傳承的議論自然而然為之沸騰,而且還是在人潮洶湧的梅小路。
說起來,春海其實是假藉天測之名,建立一個將民眾也一起捲入的公開討論會。在眾人的注視下,許多專家聚在一起稱讚大和曆。
「日本的曆法在此。」他們如此宣言。
春海無視朝廷採用大統曆的決定,連續數日進行天測、計算數值對決,並公開討論。而這段時間裡,春海之前下的每一手布石也逐漸開花結果。
其中一手在詔令發布不到一個月便發揮成效。
朱印狀。
前年,大老堀田和將軍綱吉同意春海的請求,封土御門泰福為「諸國陰陽師主管」並頒印狀。這個頭銜並非空有虛名,泰福確實握有實權。如此一來,土御門家便得以掌管全國的陰陽師,任誰都能看出其中龐大的收益。
這是率先大幅轉變局面的一手。支持大統曆和授時曆的公家們一個接著一個倒向土御門家,甚至還特地來梅小路拜訪他們。
除此之外,春海也在前年完成請求改曆為大和曆的〈請革曆表〉,裡面寫道:

現精通天文者陰陽頭安倍泰福,傲視千古。

不只對泰福大加讚賞,還幫土御門家申請一千石的米做為補助改曆的經費。
另一方面,春海也透過幕府,訂定朝廷和幕府在主導頒曆時需要協商的事項——各種權力交涉。改曆之際,若是有人在某處損失,春海便會讓他在別處得到利益。不斷重複這樣的過程。
一切都按照春海的布石在走。若要說有什麼預料之外的事,便是公家們變心的速度竟如此迅速。在這麼短暫的時間裡,原本堅持採用大統曆的公家們居然一一向土御門家,甚至向春海和大和曆獻上讚詞。
而當春海掌握民眾的關注與支持、專家的保證和公家利害時,他又再下了邁向成功的一手。過去北極出地時曾召春海一行人進城的加賀藩藩主前田綱紀也在春海的請求下有了行動。綱紀的女兒嫁到西三條家,西三條家便在綱紀的要求下,答應做中間人,安排春海直接和勢力足以左右朝廷的人士交涉。那人正是剛上任關白①◎的一條兼輝。身為靈元天皇身邊最親近的人,兼輝向春海保證他會支持大和曆。此外,他也在朝廷上公開表態。公家之間的聯繫被連根拔盡,遵循天皇採用大統曆的決定而開始準備頒曆的動作也完全被打亂。
在邁向成功的一手後,春海立刻去拜訪他一直在注意的大經師意春。
春海把大量製作與販售依大和曆編纂頒曆的權力全數交給大經師,讓他得到京都所司代稻葉的許可。大經師馬上就被這個權力帶來的巨大利益深深吸引,甚至還率先下手,不讓別人製作或販售大和曆以外的曆書。他無恥的程度遠遠超出春海的想像。

────────────────
①◎關白:可以代替天皇執行政務的官職,公家的最高權位。

梅小路上的公開討論、輿論的形成、給土御門家的朱印狀、關白的支持、販售網絡的掌握——
最後,這些逐漸累積的每一手終於徹底擊潰支持大統曆的一派。就連賀茂家也出現倒向大和曆的人,朝廷裡根本沒有人搞得清楚究竟有誰支持過大統曆。如今,絕大多數的公家都支持大和曆。
「那麼,我們走吧!」
春海說得一派輕鬆,泰福卻全身顫抖地注視著春海。
「春、春海大人真是太厲害了……您是我一輩子的老師,您是土御門家的恩人。」
「只有我一人不可能成功,多虧了泰福大人,我才能接下這個重責大任。」
春海微笑著說。接著,他和泰福再次為改曆上奏。
第四次的改曆請願,春海賭上了一輩子。

那天夜裡,春海夢見二十二歲的自己正走在某條路上。他驀然醒來,發現身在京都,阿延就睡在他身旁,春海不禁笑了。
「幸福的傢伙……」
這句話從口中流洩而出。這是向過去那個對未來毫不懷疑、滿心充滿希望的年輕春海說的嗎?還是對現在的自己說的呢?春海不知道。自從被任命為北極出地的參與者時算起,今年已是第二十三個年頭。現在,眾多算術家、重視舊曆法的人,以及相信中國學問才是最高峰的人都把責難的炮火集中在春海一人身上。你就這麼想要改曆的名譽嗎?這樣的聲音從全國各處傳來。
「嗯……我真的很想要。」
春海在黒暗中低語。他希望建部和伊藤可以誇讚他。他想告訴酒井他觸碰到天了。他想回應保科正之希望能終止死亡與鬥爭的戰國時代,以武家之手建立文化的期待。他想實現闇齋、島田及安藤這些改曆事業的伙伴們長久以來的心願。他想抬頭挺胸地向亡妻報告、想看見村瀨高興的樣子,還想要阿延和自己的孩子以他為傲。以及無論如何,他都想完成關孝和那個男人託付給他的一切。
他想站在只屬於自己的春天海邊。
話說回來,自己究竟是在何時和這麼多人有了聯繫?為何能一直甘願待在這個漩渦之中?
喀啷、鏗隆。
這樣的想法浮現心頭的瞬間,無與倫比的喜悅也跟著湧上。金王八幡的算額繪馬曾敲擊出夢幻的音色,那道聲響此刻在他耳中鮮明地重現。春海在失去天守閣的天空看見新的無垠藍天,他面帶微笑,看著眼前美麗的光景,淚水不知不覺地落下。

貞享元年十月二十九日。
大統曆改曆詔令發布後不過七個月——
靈元天皇發布改用大和曆的詔令,大和曆被冠上年號,封為「貞享曆」,明年開始實施。發布詔令時,泰福緊抓著膝蓋,流下洶湧的淚水。
「這、這是……這是真的……春海大人……我們辦到了……大和曆得到天皇的認可……真的太恭喜您了……」
而春海只是靜靜地閉上雙眼。
(贏了。)
心中無限感慨。
(我贏了喔!)
他全心感謝過去的日子,以及那些已經離開世上的人。
大和曆被採用的消息立即傳到江戶。
「武家觸碰到天了!」
據說將軍綱吉聽到這個消息時歡喜地大叫。
從幕府閣僚到整個江戶城都因為興奮而沸騰,幕府隨即設立天文方,任命春海為第一代天文方,並為頒曆即將帶進的巨額收益做好準備。然而大老堀田卻沒能感受到這樣的興奮氣氛——貞享元年八月二十八日,堀田死去,在宮中被人剌殺。對方是他的親戚,一位名叫稻葉正休的若年寄①①。這名男子當場就被其他閣僚斬殺,因此他犯下凶行的原因至今未解。
堀田死後不久,山鹿素行也因病去世。山鹿直到死前都提倡武士理念,對於春海改曆,他「應該加倍恥笑」的態度也從沒變過。
堀田和山鹿,這兩人都來不及見到新時代便逝去。
之後,將軍綱吉沒有再設立大老,而是重用側用人①②這個自己和老中之間的聯繫人,並仿效保科正之推動文化政策。但他後來推行的生類憐憫令①③等救濟弱者的極端政策卻引發百姓反感,在眾人心中留下「愚昧將領」的印象,於十四年後病逝。
春海成功推動改曆的消息立刻在江戶市裡傳開,引來前所未有的毀譽褒眨。
尤其是算術家,他們極盡所能地辱罵春海,甚至連礒村塾裡也出現批評春海的聲音。
在這樣的風潮中,只有村瀨和關孝和冷靜自若,兩人一同在私塾庭院裡眺望天空。
「澀川先生辦到了呢!」村瀨高興地笑了。
「他辦到了呀!」關說完,向空中伸出手。
露出苦澀的笑容,他抬頭仰望自己無法觸碰到的天空。

十二

時光飛逝,也可以說是繞了一圈。
大和曆被採用後,春海以第一代天文方一職取得正式的武士身分。除了得到江戶市裡一棟宅邸外,他終於被允許束髮。
「我成為武士了呢!」他非常不好意思地對阿延說。
「很適合您喔,夫君。」開起春海玩笑的阿延笑著說。
改曆成功後,將軍綱吉也以他拙劣的方式把武力治世轉化為文化治世。春海憑著文化事業成為武家,許多知識份子也陸續在城中謀得一職,他們將江戶城、甚至整個江戶徹底改頭換面。換句話說,除了政治和經濟之外,江戶更成為決定天下百姓生活模式的文化中心。

────────────────
①①若年寄:江戶幕府自(貴管轄旗本及御家人者。
①②側用人:將軍的親信,將軍與老中之間的溝通橋樑。
①③生類憐憫令:將軍綱吉推行的極端動物保護法,嚴禁殺生。

三十三年後,正德五年。
七十七歲的春海和阿延一同在京都看戲。
這齣戲是近松門左衛門的《大經師昔曆》,內容改編自大經師意春那件醜聞。
事實上,貞享二年時,意春得到大和曆頒曆帶來的巨額收益後,試圖繼續擴大販售網絡,想獨占市場。他的行為激怒了當時的京都所司代稻葉,稻葉當年馬上就免除意春的職位。之後,大經師由另一位名叫茂兵衛的人接任。然而,新上任的大經師和意春妻子私通的對象同名,眾人都揶揄這件事實在太諷刺。
但戲裡和現實不同,意春妻子和其私通對象都撿回一命,兩人終成眷屬。
「真有趣!」看完戲後,阿延微笑著說。
「嗯、嗯。」
春海也跟著點頭。體力衰退造成他半身麻痺,無法好好說話。
許多觀眾都拿著頒曆,大概是為了要聽懂戲中和曆法有關的台詞吧,他們應該都沒有料到創出這套曆法的老人居然也同在客席。春海和阿延笑著討論這件事。
沒想到自己活了這麼久。從戲劇的背景時代一直到現在,春海從沒這麼想過。因此當眾人接連抛下自己辭世而去時,春海也只能束手無策地目送他們離去。
改曆成功後十六年,也就是元祿十三年,水戶光國病逝。一直到死前,他一生都是滿滿的學識與暴戾。即便對方是將軍,他也不會手下留情。當生類憐憫令越來越偏激時,他曾親手屠殺五十隻狗,並將牠們的毛皮送給綱吉,表達他對法令的強烈反對。
這般深具威脅的人物過世後,將軍綱吉的惡政越演越烈,物價高漲,民心不安。另一方面,時代進入華麗絢爛的元祿之世,江戶成為前所未見的繁華之地,催促著知識份子世代傳承。
光國死後不久,春海義弟知哲也過世了。享年五十六歲。他是和道策對奕最多次的人,他的才氣讓眾人為他的死感到扼腕不已。
春海上任天文方後便自棋士一職退下,但道策仍經常來他江戶的宅邸拜訪,所以春海幾乎看過所有人的棋譜。尤其是道策在讓二子的情況下輸了一目的棋譜,裡面出現嶄新的棋路。
「下得真好。」春海高興地稱讚道策。
「這是我這輩子最棒的棋譜。」明明輸了棋,道策卻特別興奮。
接著,知哲死後兩年,道策也因病過世。享年五十八歲。
義弟和道策接連辭世後,春海正式改名為「澀川春海」,親手葬送和這兩人一起下上覽棋、一起走過同個時代的「安井算哲」之名。
隔年,哥哥算知也過世了。高齡八十七歲的他壽終正寢。之後,安井家總共流傳十世。
接著,年號改為寶永元年的那年,由於將軍網吉沒有子嗣,他認甲府宰相德川綱豐為繼承人,讓他住進江戶城。因此,為綱豐工作的關孝和在六十四歲時成為幕府直屬的武士,開始在城裡工作。春海主動為他做城內導覽。
「那是大廣間,很大吧!」
「唔,真大啊!」
「這是虎之間,您可以在這裡換衣服。來吧,鞋子請放這兒。」
「唔,真抱歉。」
兩人一同走在江戶城中。如果三十年前他們就能這麼做,春海和關還會一起進行改曆嗎?當後世提到會津藩算術家們的生平略歷時,對春海和關兩人只留下一句話:

蓋安井春海奉命改曆時 以關孝和者精算 命與其事

當安井家的春海實行改曆時,因關孝和精通算術,春海便將該使命交給他。然而關完全沒有提到自己對改曆事業的協助,只有讚譽春海的功績。關沒有在任何一本書上提到改曆,也不讓任何人留下紀錄。他培育出許多算術家,讓關流成為日本第一的算學流派。不久之後,關如春海所預見,促成了日本獨立數理「和算」的誕生。
進城工作僅僅四年後,關孝和就靜靜地離開人世。享年六十九歲。
春海的沮喪更甚以往,葬禮結束後,他到關的墓前哭泣。
和他一起前往關的墓前、安慰他的是安藤,安藤一生都是一個嚴謹誠實的人,或許就因為這樣,他在改曆事業結束後背負了許多苛責。為了替下屬闖的禍負責,他甘願接受蟄居之罰。即使大家都知道安藤是無辜的,他還是過了好幾年的幽禁生活。終於被赦免之後,安藤把他一直研究至今、成果不輸春海的曆註驗證出版成書,江戶的關及村瀨也和春海一起為安藤慶祝。安藤在關去世不久後過世,極為長壽的他享壽八十四歲。
隔年,將軍綱吉駕崩,綱豐成為第六代將軍家宣,將年號改為正德。春海趁著這個時機把天文方一職讓給兒子昔尹,從此隱退。
家宣上任後立刻廢止綱吉的惡政,試著重建幕政,卻在僅僅三年後猝逝。面對混亂的幕政和之後的重建,春海只以一介過路者的身分遠遠眺望。
不久後,年幼的德川繼成為第七代將軍。這時,江戶加上偏僻的町並地①④共有九百三十三町,已經超越「八百八町」這個說法,成為世界上規模最大的城市。
曾因明曆大火和玉川上水而重生的江戶,歷經過度成熟的時代後,變成一個令春海感到陌生的城市。
兩年後的四月,春海帶阿延一同去看戲的正德五年。
年僅三十二歲的長子昔尹猝逝。他的人生明明才剛開始。
夫妻倆忍著悲痛,領養知哲的孩子。為安井家和澀川家的安泰竭盡全力,春海精力盡失、疲憊至極。這份疲勞已經無法恢復,他感覺生命即將走到盡頭。大概是領悟到時間所剩不多,在這之後,春海花了很多時間整理身邊的事物並書寫留給子孫的遺言。此時,他留下了一首詩歌。

君惠吾良多 予吾此賢明
若問何以喻 正如春海邊

「君」指的是誰?
是否在指天上環繞的星星以及解讀它們為自己所帶來的上天恩惠呢?
另外阿延也生了兩個女兒,都已各有良緣。

────────────────
①④町並地:新興的街區,由町奉行管埋。

半年後的十月。
春海和阿延來到金王八幡神社,不是特地去看葉子枯落只剩樹枝的櫻花,也沒有要奉納什麼,只是參拜。據說他們在神社的許可下,將某樣東西帶回家。也許就是春海很久以前奉納的誤問算額繪馬,而那塊繪馬一直被留著的原因當然是——
阿延拜託神社不要燒掉,將繪馬和寫了誤問的紙一同留下。
但就算春海問起阿延,她恐怕也只會微笑著說:
「不知道。」

數天後,十月六日。
春海和他的妻子於同一天過世。
家裡的人說他們到死都是一對恩愛的夫妻。沒有把兩人去世看成不幸,而是視為一個值得慶賀的美好結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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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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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yearth 子爵
文风还是比较轻松的,就是满篇数学理论看得人头晕,而且还是古人那种麻烦得要死的验证法。
之前看了日文版漫画,那种长篇大论……很多地方没看懂。

11 年前 0 回復

senken 侯爵
本作得獎時便很有興趣,感謝台版的錄入
沖方丁的作品不容錯過

11 年前 0 回復

wiowiio 平民
原来冲方丁还蛮年轻的,我还以为是个大叔……
苍穹的法芙娜写得不错啊,这本也很期待~~

11 年前 0 回復

goiging 伯爵
章鱼的书哎,支持一下

11 年前 0 回復

sai5533 勳爵
看着名字还以为是中国人.....
再看一下封面就知道...还是日本....
这是人生励志类的吗...值得一看....

11 年前 0 回復

闇se 平民
繁体字看着好别扭,天地明察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一部带有中国色彩的小说呢

11 年前 0 回復

159484373 伯爵
话说这本书是轻小说? 看着不像呢  感谢录入啊  先看看

11 年前 0 回復

侠客天地 王爵
=-=沙发是我的= =看到录入版真是太开心了

11 年前 0 回復

Cotton 皇帝
首页占领
我家小章子也录书了呀,加油↖(^ω^)↗

11 年前 0 回復

jason02280414 王爵
人散 影去 有些事物變了 有些依舊熟悉問己是否改變? 只願依是當初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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