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里惠史]B.A.D.事件簿⑥:茧墨总是索然无味地沉睡[台/简]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3-5-27 21:18 编辑


B.A.D.事件簿⑥:茧墨总是索然无味地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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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绫里惠史
插图:kona
图源:女装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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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吗?小田桐君——我很可能会被杀死喔。」
「为什么要挖出眼球呢?」
像是要嘲笑和平的日子般,茧墨阿座化问道。
她优雅地啃着巧克力,
一边跟我说附近的「挖眼魔人」已经盯上她。
就在我赶紧带着毫无危机意识的茧墨离开事务所,准备避难时,
「挖眼魔人」竟撑着伞现身。
他手上的红色雨伞掠过脸颊,一阵尖锐刺痛贯穿了我的眼窝——
视野染上一片血红,接着消失。
残酷而悲伤、丑陋又绝美的悬疑奇幻故事,痛与治愈的第六集。



  事件Ⅰ
  染红的枫叶飘散在眼前,小小的手忘我地追逐着其中一片枫叶。
  她追着掉落湖面的叶子,看着她弯曲的背影正想警告她危险时,她倏地回头。

  脸上挂着腼腆的微笑,大大的眼睛闪闪生辉,向旁人昭告着她的喜悦。红扑扑的脸颊如苹果般可忧,反省般低垂的睫毛在脸上落下些许阴影,但是双眸依然开心地闪耀着璀璨光芒。

  哥哥,你生气啦?
  我没生气,只是有点担心你。

  说完,她笑靥如花,仰望着天空踩着舞蹈般的步伐。黑色的瞳孔中有着耀眼的蓝天。白云点缀在蔚蓝天空下闪闪发光,好像刚挤出的牛奶般洁白。她那明亮的双眼,尽情展现只有孩子才有的无忧喜悦。
  哥哥,天空好亮喔。
  是啊。
  哥哥,天空真美。
  嗯,我也造么觉得。

  我的妹妹一边和我闲聊,一边快乐地奔跑。雪白的裙子飘飘然稚起。
  望着她来回奔跑的姿态,我深切地想。

  你是我的妹妹。你还很弱,不知道之后的你会如何成长?
  在你平安长久之前,我必须守护你。我要守护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你。

  我还很小,你也是。
  这个世界无限平和。
  我和你无忧无虑地住在这个世界。
  那一天的美好到现在依然没变。
  这也是我最烦恼的事情。
  *  *  *
  猫的事件告一段落,狐狸陷入昏迷状态。
  神宫悠里引发一连串关于红花与妖怪的事件,而这个事件随着悠里肉体的死亡与腹中胎儿的死而画下句点。我从异界带回来的茧墨口斗依然昏迷不醒。时间进入十月并过了一个礼拜,他还是继续睡着。
  没有人知道日斗何时会醒来,他继续着无止境的睡眠。

  即使将狐狸从异界带回现实,我的生活依然没有产生任何变化。生活安逸到令人难以置信,尽管我用一种抱着定时炸弹的心情看待狐狸的回归,不过奇妙的是心境却十分自在。那种尽力消除不安、平常地过日子的感觉竟失衡得恰到好处。茧墨大概是太无聊了,每天不停地睡着。我打扫事务所的时候,她就躺在沙发上闭日养神。

  像是被巫婆下了诅咒而沉睡的少女。
  也很像那只进入昏迷状态的狐狸。

  「——————沉睡一百年?挺不错啊。知果睡上一百年之后就可以不无聊,我倒是很愿意那样睡下去……但是,我觉得就算经过一百年,日子还是一样无聊。」

  她突然低低地说道。她张开一只眼睛,锐利地瞪着我。
  茧墨穿着古典风洋装,精致做工的正式洋装看来精美而高档。可惜,穿的人却浪费这样的好衣服,赖在沙发一整天。
  她叹了口气。缓缓地摇头,嘴边露出讨厌的笑容。
  「怎么?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最近学到一句话很有道理,那就是『沉默是金』。」
  我回答后顺手捡起地上的巧克力碎片。怎么打扫都很难去除房子里那股甜腻香味,我叹气并站了起来。
  待在这个以空调完美地控制着室温的房间很难感觉出现在是何季节。要是能打开窗户,应该能从那徐徐吹来的凉风感觉到时光的流逝。但是若我胆敢开窗,大概会被茧墨诅咒,随意破坏空调温度跟自杀没两样。
  浸泡在无聊中的茧墨心情已经差到最高点。
  我抓起遥控打开电视,茧墨不悦地眯起眼睛。
  赶在她抱怨之前我抢先开口道:
  「我以前也建议过你,你可以找一些转移注意力的事情来做。比方说听音乐、看电视,或者读书。想看电影的话,我可以帮你借DVD喔。这世界有很多各式各样的节日……」
  我不停转台,但是一如预期,没有节目能引起茧墨兴趣。
  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只是想让茧墨重新看看尘封已久的电视罢了,其实茧墨偶尔也会看书。我的包包里放着几本小说和两张DVD,让茧墨更像正常少女的计划仍持续进行当中。
  「既然买了电视平常也该多少看一下嘛……」
  这时我不禁屏住呼吸,停下转台的动作。
  电视画面上出现奇妙的单字。

  ——————挖眼魔人。

  「邻緜有两名女性被挖去眼珠。水沟旁发现的尸体已经死去四天,另一具尸体则是两天。截至目前为止仍未找到凶手,不排除有其他受害者的可能……」
  茧墨弯起嘴角,露出招牌的讨厌笑容。
  我完全没听说这件事。这几天忙着对抗茧墨的坏心情,每天从事务所回家后因疲劳而狂睡。
  挖人眼珠真是奇特的手法。但是电视画面另一头所发生的事情和我们并无直接关联,很凄惨的案件,但也仅止如此。我关上电视,打断不祥的背景音乐。
  「好可怕的凶杀案,希望警方能早点抓到犯人。我不在的时候你要记得把门窗关好喔。」
  为了让委托人能随时上门,这栋大楼只有基本的保全措施而已。楼下大厅的门没锁,连监视录影器也只是装饰用的,根本没在录影。狐狸的事件过后,茧墨依然不打算加强保全措施。
  我的建议并未得到茧墨的回覆,只听到巧克力被咬断的声音。

  ——————喀!

  「为什么要挖出眼球呢?」

  问题悄然消失于空气中。茧墨慢慢地伸了一个懒腰。
  白皙的手抓起桌上放置的酒杯。曲线圆滑的酒杯里装着几颗球状物。
  数颗白色巧克力球中心有一颗类似瞳孔存在的黑巧克力球。
  茧墨伸舌舔着制成眼珠模样的甜点,绽放美艳的笑容。

  「很简单。因为犯人不得不将眼球挖出来。当他看见眼珠就会不由自主地挥出雨伞,就像某种病入膏肓的疾病。」

  ——————喀哩。

  眼球粉碎,茧墨舔了舔嘴唇,伸手抓起另一颗。
  白皙的掌心里滚动着一颗眼球,怪诞而滑稽的光景。
  我叹息。正想开口吐槽她这种低级的变态行为时,突然想到一件事。
  「小茧……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刚才的话里有几个疑点,还有,她怎么知道凶器是什么?茧墨弓起穿着黑色洋装的背,白皙掌心里的眼珠跟着滚动。
  纤细的指尖一滑,红唇轻触巧克力球光滑的表面。
  「我当然知道啊。只有见过凶手的人才知道这些情报喔。」
  她的牙齿缓缓咬下,血红的舌头舔舐双唇。
  茧墨叹息似的说:

  「你知道吗?小田桐君,我很可能会被杀死喔。」
  *  *  *
  ——————这是昨晚发生的事情。
  茧墨以甜美的嗓音娓娓道来。她一边啃碎眼球,一边说。
  ——————有个男人来到这里。

  「他说他挖了眼球,挖了好多颗人类的眼球。」
  男人不知从哪儿听说了茧墨的事迹而来到这里,他想委托茧墨。他透过外头的对讲机恳切地请求。
  「他所委托的内容十分离奇呢。几乎让人觉得是不是他搞错了。」
  我已经不想继续伤害别人的眼睛。
  ————帮帮我!
  他不停重复又重复。但是茧墨拒绝了他的请托。
  「很可惜,居然想请我帮他?简直是自杀行为。」
  但是男人依然执着地拜托茧墨。因为他一副打算赖着不走的样子,于是茧墨放弃挣扎,她扣上链条锁将门打开一条缝隙往外看。
  她看见一对充满血丝的眼睛。
  男人的眼球上有着明显的血管,十分混浊。不祥的预感驱使之下,茧墨关上了门。这时一把伞倏地伸进门缝阻止茧墨关门。
  有好几次男人的伞几乎要刺进茧墨的眼睛。

  「四目交接应该不单只是眼神交会的意义。仿佛在意识到我的存在时,对方体内的某些东西也跟着产生异变。就在这一瞬间,男人的视线确确实实地抓住了我,我的眼球就这样被侵犯了——————就对方的感觉来说是这样。昨晚的体验真是吓人。」

  茧墨最后还是硬将门关上了。
  关门之后,门外传来激烈的敲击声。经过长期的骚动后,外头突然安静下来。
  ——————真抱歉做了这么失礼的事,请原谅我!

  男人道歉后便离开。
  「他那样子就好像原本附身在他身上的东西又走了一样。我猜应该是我关上门之后,他看不见我的眼神才恢复正常。当他与人四目交接就会引发过度的反应,像是某种中毒症状。他说希望我原谅他,但恐怕他的道歉并不具备任何意义。」
  眼神交会就能让他失去理智,即使暂时冷静下来,也可能立刻再度发狂。
  茧墨将手肘靠在皮沙发上,平静地违说。声音里听不出害怕的感觉,然而我却忍不住皱起眉头。那个男人向茧墨道歉之后离开。
  他现在究竟在哪里?
  警察还没抓到那个男人。
  「他说他不想再挖人眼球。也就是说他已经不想继续犯案。」
  「就字面上的意思来看的确是那样。但是,为什么非要找上我?你仔细想想,若是自己就能解决的事情应该不会寻求他人的帮助吧?」
  茧墨拿起桌上的杯子,将手里的眼球放进杯中的热可可。她拿起金色汤匙搅拌,捞起融化至一半的眼球后继续说。
  「他会将所有与他四目交接的女性杀死,因此烦恼不已才找上我。他的病会在与女性视线交会的那一刹那立刻发作,直到挖出对方的眼球并捏碎它才能停手。他来找我求救,结果还没谈到什么他就走了。」
  眼球从汤匙落至舌尖,融化了的巧克力吃起来一定非常甜腻。
  看着闭上双眼咕噜地吞下巧克力的茧墨,我突然感到一阵泠风袭来。尽管她吃的不是真眼球,而是做成眼球模样的甜食,看上去依然充满恶趣。她缓缓地张开形状优美的眼睛,看见她眼睛的瞬间,她刚才的低语也跟着回荡在我耳边。
  ——————你知道吗?小田桐君,我很可能会被杀死喔。
  咦,所以说是这么一回事罗?
  「他会杀死所有和他眼神交会的女性,而你已经跟他眼神交会过。小茧……也就是说,他很可能会再来事务所杀你?」
  「很有可能喔,小田桐君。他和我四目交接了,而他对眼球有种异常的渴望。这就是所谓的执着吧?」
  红色的嘴唇笑了。湿润的眼睛眨呀眨,透出妖艳的光芒。
  她毫无惧色地描违着自己即将面对的危机。
  甚至优雅地举杯。
  「世界上有许多不将对方摧毁就得不到满足的冲动,对你而言也许是难以理解的概念吧。等等,或许你才是最能理解的人也不一定。」
  她用讨厌的眼光扫过我的肚子,我感觉躺在内脏深处的孩子跟着蠢动起来。我压着腹部将眼神自茧墨身上移开。她将杯中的热可可一饮而尽之后放回盘子。我刻意不看她的动作,接着问道:
  「小茧,有人要来杀你,为何你还能如此冷静?他已经知道这个事务所,如果真的要闯入,事务所的门也不是坚固到完全可以放心的程度。」
  「你想叫我寻求警方或者茧墨家的保护?别闹了,很麻烦的。而且,万一本家的人知道这件事,应该会阻止我继续接受委托。就算那个男人真的跑来想挖走我的眼珠又怎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茧墨一副无聊的口吻回应了我的疑虑。我忍受着头痛开始思考。茧墨不愿意找人保护她,但她只是个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少女,尽管她的说词让我听了很火大,我还是不想放她让人挖去眼睛。
  「既然如此,我来报警处理。既然已经有受害者,我们就不能不通知警方关于凶手的情报。这段期间请小茧暂时住到饭店避难……如何?」
  「真想知道你要怎么跟警方报告耶。算了,就听你的。就算我反对你也不会让步吧?虽然移动很麻烦,但是总比到时候被你强硬地扛走来的好。」
  茧墨颇嫌麻烦似的叹息,其实,我才是那个应该要叹息的人吧!我很想问她为何会跟那个男人见面?身为业主为何不好好管理大楼的保全!我想像她会如何回答这些正常人都会想问的问题。
  还没想出答案的我站起身,顺手关上巧克力盒子。我走向茧墨的房间,替她整理行李。光一个行李箱根本塞不下她那些豪华的洋装,我只好装在几个袋子里用手提着走回茧墨身旁。
  「小茧,走吧。越快离开越安全。」
  「你的安排还真草率,究竟想把我搬到哪里去?」
  「这个嘛……你想住哪里?也可以住我家,不过我家没有冷气喔。」
  茧墨一脸不满地跟在我后头,我们离开了这间被甜腻巧克力味道包围的事务所,一起搭乘电梯快步前往地下停车场。

  电梯发出咿呀的机械声之后再度停止,过一会儿门咚地一声开了。
  下一秒鼻腔充斥满满铁锈味,一股恶心的臭味飘了过来。

  熟悉的场景里似乎混进了不寻常的物体。
  灰色的地下停车场竟遍布鲜艳的红色。

  我伫立在原地看着意想不到的情景。有个男人身穿雨衣、单手拿着黑色雨伞站在我们面前。雨伞的表面流下许多水滴。
  水滴自雨伞滑落,在地上形成小小水洼。他脚上的黑色皮鞋旁延伸着一条线。
  男人的样子彷佛刚从大雨之中来到停车场。
  但是,今天没有下雨啊?仔细一看,雨伞上是红色而略带黏性的水滴,地上的水洼也像生物般缓缓爬行,往四面八方延伸出去。
  伞的前端插着一个奇怪的圆形物体,大概是他拔的时候顺便拉出来的东西。红色的线纠结在球状物上,我费了一番功夫才辨认出那些线是人类的视神经。
  男人突然抬起头,灰色雨衣下的一对细长眼睛看着我。
  白眼球上爬满血丝,黑色瞳孔正不安分地转动。
  我好不容易才搞清楚现在状况,于是我拉着手里的行李箱朝男人丢过去。可惜没瞄准好,男人稍一后退便轻松地避开行李箱攻击,行李箱掉在他脚边。我对茧墨大喊:
  「小茧快逃!」
  但是茧墨一动也不动。男人抓起伞,染血的雨伞朝我挥了过来,如剑一般迅速刺出。黑伞前端擦过脸颊的瞬间,我的眼球竟传来强烈冲击。
  眼窝剧烈疼痛,连大脑都受到震荡,视线染成一片黑,鲜血从眼窝流下。
  「咦——————?」
  这个感觉瞬间消失,黏稠的泪水代替鲜血涌了出来。有一种眼球好像被某种东西吞噬的奇怪感受。视野怱明怱灭,我慌张移动双腿打算逃走,本能告诉我,不能被那把染了血的雨伞碰到身体。
  万一被伞碰到一定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迅速转头时不小心绊到脚,我当场跌倒。泪水模糊了视线,痉挛的眼皮眨眼的瞬间,我看见扭曲的男人身影。
  他高高举起雨伞,伞柄朝我的额头挥下。
  额头被伞柄敲裂,鲜血迸出。就在我用手护着脸的时候,后脑遭到重击。就这样,我痛得在地上打滚。伸手摸了摸后脑勺,感觉到像是被人搅拌过脑浆般的剧痛,温热的胃酸从胃部一涌而出,肚子里的孩子担心地啼哭。

  我张开满是鲜血的眼睛,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一道黑色影子。

  茧墨手中的纸伞和男人手中的伞一样鲜红。
  我朝她伸出手,想叫她快点逃。

  意识便在此时倏地中断。
  *  *  *
  染红的树叶在眼前飞舞。可从檐廊一览无遗的庭院里积满红色叶子。妹妹一手拿着扫把微微抬起头,站在她身后的我默不作声。

  曾经如红苹果般红润的双颊已然凹陷,皮肤略呈半透明。
  抬头仰望天空的双瞳里有掩盖不住的疲倦与深深的哀伤。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我的注视,她突然回头。我赶紧别过头,不想对上她的视线。我好怕和妹妹四目交接,她那对湿润的眼睛有如暗黑的大海般阴郁。我深信她眼底沉积许多无法流出的泪水,如果我正眼看她,在那一刻我一定会发狂。
  妹妹小心翼翼地询问我,现在的她肯定用哀伤的眼神看着我吧。这样的事实让我心烦意乱而痛苦。

  哥哥,你在生气吗?
  我并没有生气。

  尽管我说我没生气,妹妹还是没有笑容。抬头仰望天空的眼神应该如过往般闪耀着秋日的光芒。但是,她再也不笑了。我知道夺去她笑容的人是我。即使如此,我对此却无能为力。
  我很希望她能再次展露笑容。好想大喊:妹妹,高兴吧!你可以开心啊!我好想哭泣着恳求她笑给我看。
  可惜就算我真的那样做也只会让妹妹更困扰,这点我还有自知之明。

  哥哥……

  她欲言又止地喊着我,接着却轻轻叹息之后开始扫地。瘦骨嶙峋的背影逐渐远离,偶而能看见她伸手按着胸口,我心痛地想。

  是我夺走了你的笑容,也是我让你感到如此难过而悲叹。

  我知道。记忆中妹妹的笑容是那么美,令我伤心的是现在的妹妹改变如此大,而我却不知如何是好。我摸着手腕上自己划下的伤痕。曾经试图了断自己的生命,却只让妹妹更难过。她反而为我付出更多,然后总是用恐惧的眼绅窥探着我的样子。
  连死都办不到的我还能做什么呢?

  你的眼神是如此可怕,让我不敢直视。

  但是,就算我老实地这样告诉她,她也不会理解我害怕的原因。她的眼神总是传达出她心中的哀伤,因为对我失望而不停流泪。

  温柔的她不知道的是,每次接受到妹妹眼里蕴含的情绪都让我好想吐。她紧盯着我看,用眼神追寻着我,毫不掩饰地显露出自己的感情。我最近每天都在想。
  如果你可以不要盯着我看就好了,不要再用那对眼睛看我。
  如果没有那对眼珠的话就好了。
  ————————我……
  *  *  *
  ——————接着,我睁开眼睛。

  我看见略有脏污的天花板,心里充斥满满的悲伤。突然发觉自己泪流满面,伸手随意地擦去眼泪,躺在地上的我坐了起来。
  观察四周,发现我正在一个黑暗无光的房间里。无人的房间有着淡淡的腐臭气味,彷佛这里头有肉块正在腐烂。我竟然对这种味道感到熟悉,真讨厌这样的自己啊。
  双手撑着毛茸茸的地毯试图站起来,这时竟听到全身骨骼咯咯作响。疼痛与恶心的感觉让我放弃站立,维持原先坐着的姿势。
  狭窄的房间里放着颇具压迫感的厚重书柜与衣柜,让人有种被埋进坟墓里的感觉。剩下的泪水滑下脸颊,被我用手指弹开。昏暗的视线之中我开始伸手探索起四周,摸着书柜确认它的轮廓。每次思考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时,记忆就一片模糊。
  我的妹妹。哀伤的眼神。你的眼神是如此可怕。如果没有那对眼球就好了。
  那对湿润的眼睛引起某种近似杀意的情绪。全身冒出冷汗,只得拚命地调整呼吸好压下想杀人的冲动。
  「冷静点……不,不对。那不是我……冷静下来……可以吗?」
  小声地重复呼吁着自己却没有什么效果。而且下一秒肚子产生剧痛,先是皮肉撕裂的尖锐痛楚,接着转换成隐约的闷痛。就在痛觉攻击我的时候,我终于找回自我。
  我摸着肚皮安抚肚子里的孩子,同时想起停车场发生的事情。鲜血模糊的视线之中,我看见茧墨无言地伫立在一旁。
  「小茧……小茧!」
  她后来怎么样了呢?
  房间里的腐臭气息让我做出非常糟糕的想像。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腐烂后的味道?
  我想像着茧墨眼窝空洞的样子。但是就算她真的在停车场遭遇不测,也不该这么快就腐烂才对。虽然不知道她是何时死亡,可以肯定的是尸体绝对不会这么早就开始腐烂。

  我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啊?

  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因自己的冷静想法而站了起来,忍不住拍了额头一下。没想到竟引起额头剧烈的疼痛,我大声哀号。突然想起在停车场时我的额头被伞打伤的事情,但是掌心并没有碰触到伤口的感觉。我小心翼翼地摸着额头,狐疑地歪起头。
  额头上的伤已经包上绷带。
  内侧的伤口也覆盖着纱布。绷带湿湿的,但出血的状况总算获得改善。是谁帮我包扎的呢?大感意外的我决定不去想这个问题。
  等一下再说吧,首先要找到茧墨才行。
  我站起来走了出去。手一伸便触碰到房门,大胆地握着冰冷的门把并旋转,走廊上和房间里一样昏暗。
  浓烈的腐臭越趋浓烈,地板如墓碑般冰冷,我谨慎地前进。每走一步,身体便发出咯咯的声响,连眼球也跟着刺痛起来。
  有时候会觉得眼球有种异样的感觉,彷佛上头扎了根刺一般。
  好不容易习惯了昏暗的光线,外头的亮度又骤然消失。我慌忙停下脚步,但圆睁的双眼看不见任何东西。眨了几次眼睛之后总算恢复视力。
  走了几步,眼前又成了一片黑暗。热烫而浓稠的泪水流了出来。
  看来,不是外面的光亮消失,而是我眼睛本身的问题造成。
  一定是被那个男人的伞碰到的缘故,碰到那把伞所沾染的鲜血刹那,我立刻感受到被挖去眼球的受害者曾体验的痛苦。那份冲击让我的视力怱明怱灭,我再次沉思。
  那个梦境也是来自某人的鲜血吧?
  我扶着墙壁缓缓前进,不时失明的眼睛让我走起路来倍感艰辛,但我还是继续走着。视线突然失去光明,接着又恢复正常。每走几步,我的眼睛便失明一次。
  在黑暗中拚命地探索,指尖终于碰到了一倜门把。
  不知道是什么房间的门,也很可能那个男人就在房门另一头,但是一回过神来我已经打开了房门。

  ——————咿呀。
  还来不及后悔,门便骤然敞开。
  门开启的声音和某个声音重叠。
  ——————叽。

  房间中央有个东西正在摇晃。
  昏暗的视线之中映出类似动物的影子,巨大的影子随着一定的旋律摇曳。
  视力再次恢复正常,双眼慢慢掌握住奇特的景象。

  房间中央放着一张摇椅,像是无视其他家具般,十分突兀的摆设。摇椅旁站着大大小小的人影,原来是许多人偶正静静地伫立在那儿。
  有个人坐在摇椅上,手上拿着的纸伞如烈焰般鲜红。
  我终于看见颜色了,奇怪的是椅子上的人却还是黑白的。
  ——————叽。
  她弯起红艳的嘴唇抬头看我。

  「喔?是小田桐君啊?」

  一时之间我完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茧墨正以优雅的动作摇晃着摇椅,恰然自得的模样仿佛正坐在自己家中般舒适。我不停张合嘴巴,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
  「小茧……你在这里做什么?」
  暧昧的问题脱口而出。结果,茧墨嘲讽似的笑了笑。
  「做什么?没做什么呀。如你所见,我已经束手无策。无聊已经不打算离开我的样子。」
  穿着古典风洋装的茧墨就像是被主人不小心忘在摇椅上的法蓝西娃娃。
  她露出讨人厌的笑容,伸手到小包包里拿出一根试管。管口寨着软木塞,里头放着外出时吃的巧克力。
  做成眼球形状的巧克力如标本般排列在试管中。
  「对了,你之前究竟跑去哪里了?」
  茧墨歪着小巧的头颅,我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样子刚才替她担心算是白费力气。她应该要比我还能掌握现况。
  「你没事就太好了,我刚才昏倒在另外一个房间,刚刚醒来。这里是哪里?那个男人呢?」
  发问的同时,眼前又陷入一片黑暗,茧墨的身影也突然消失在黑暗中。
  只听见摇椅摇晃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叽……
  「我当然没事罗。因为我闭着眼睛啊。」
  茧墨一边摇着椅子一边回答。她只回答了这个问题,无视后面两个问题。
  视力又渐渐恢复了,茧墨的手肘靠在椅子上,露出讨厂的笑。
  「——————闭着眼睛?」
  「没错。他的病会持续到挖出对方的眼珠为止,但是只要遮住眼睛不看他,他就能暂时恢复正常。他不知道怎么处置闭着眼睛的我,所以就把我带来这里,并让你在另一个房间休息,之后他就走了。应该是他替你包扎伤口的吧?小田桐君,之后你最好解开一下绷带,你的伤口好像被过度压迫了喔。」
  ——————叽。
  茧墨指着我的额头,一边摇着椅子。从裙子的黑色蕾丝之间能看见雪白的裸足。
  地板跟着晃动,旁边的人影似乎动了一下,我慌张地望向那些围绕在摇椅旁的人偶。
  不禁皱起眉头。

  阴影落在伫立于微光中的人偶。
  制作精美的少女们无声地站着。

  她们有着柔和的脸部轮廓,修剪整齐的黑发。白皙的脸颊与嘴唇涂上淡淡红色,从她们身上一尘不染的状况看来,拥有者似乎非常珍惜这一批人偶。
  尽管人偶的尺寸有大有小,但全都属于娇小苗条的体型。手指纤细而优美,指甲部分磨光后甚至涂上透明指甲油。
  每个人偶的长相都很类似,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这样说也不太对,我又看了它们一眼,发现为何会有那种不知道在哪儿见过的感觉了。
  因为这些人偶是刻意被做成一模一样的。

  它们全都没有眼珠。
  凄惨的空洞里只有空虚的黑暗。

  被人偶们所围绕的茧墨微笑着,那样的光景让我开始头痛。奇妙的不对劲感占据整个打脑。
  睑上还有眼睛的茧墨待在这个房间里一整个不自然。
  我忍耐着想吐的感觉,吞下口水。不知道是不是心情受到震荡的缘故,下腹部开始痛起来。我按压腹部,用力闭上眼睛。有什么好受到影响的?愚蠢!无聊!
  怎么可以被其他人的疯狂行为所影响?
  「男人抓了你却没有挖去你的眼珠,甚至还理智到替我治疗伤口……小茧,那个男人似乎不想杀你,所以你还是快点逃比较好。你认为我有没有可能留在这里和他好好谈一谈?」
  我问。尽管放在这里的人偶非常诡异,不过我应该搞清楚的是那个男人。从他对我们的处置看来,他心里应该还残留着些许理智。也许有机会能说服他出面向警方自首。
  茧墨温和地笑着,她一边把玩手中的试管一边回答。
  「你认为你有办法破坏从内部锁上的锁?」
  ——————叽。
  难以理解的回答,我听了猛眨眼。茧墨弯起红色嘴唇,我的视力又落入一片黑暗。视力依旧时好时坏,只有茧墨的声音持续出现。
  「这里的门上了好几道的锁,窗户也密封起来。我和你都被关起来了,这间房子被改造成能关住任何一个走进这房子里的人。看见他所改造的牢房,竟然还觉得他对人存有善意?真佩服你呀。」
  ——————叽。
  好像听到全身的血液唰地一声消退,恢复正常的视力让我看见嘲笑我的茧墨。
  她拔下软木塞盖,倾斜了试管,几颗巧克力眼球便滚落在她的裙子上。她将裙子往下压,做出一个凹陷好让巧克力球不要滚出去。白皙的手捏起其中一颗,接着伸出舌头轻舔,她那蕴藏笑意的眼睛看着我。
  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寒气,不耐烦地问道:
  「既然如此,小茧你究竟想怎么做?情况如此危急,难道还想继续坐在这里摇摇椅?」
  「你的吐槽还真不够力耶。我也明白现在的情况,他把我跟这些人偶放在一起的用意很明显就是那个意思。他迟早会把我弄成跟它们一样。」
  茧墨用下巴指了指,四周的人偶们以空虚的眼神看着她。
  「相信他并不是一开始就有拿人当装饰品的怪兴趣,而是从他开始腐败之后才有的习惯。」
  一想到这儿的空气中带有腐臭气息,我不禁怵然心惊。
  那股味道究竟从何而来?是什么东西腐烂了呢?
  ——————叽叽叽叽叽!
  摇椅大幅度地摆荡过后,茧墨跳了下来。她单手拿着空了的试管大大方方走了出去。
  我慌忙地跟在后头。
  「你要去哪里?」
  「还用说吗?去找委托人啊。」
  茧墨转头看我,清澈的眼神里映出我的身影。我反刍着她所说的话。
  ——————委托人?
  「是委托人半强迫地招待我来这里的。本来这样做已经违反规定,但是这次我可以开个先例给他,就让我好好接受招待吧。既然他那么想将我拖下水,我就陪他玩玩。有时人心比那些灵异现象还要可怕,只好听从对方的要求罗。」
  茧墨弯起嘴角,脸上挂着野兽般的笑。
  试管在她白皙的手上摇晃着,她忽然松开手,玻璃试管离开了她的掌心。

  「——————已经不想挖掉我的眼睛。」

  试管缓缓地旋转落下,碰触到地板。

  「——————那根本是愚蠢的谎言。」

  哐啷!试管应声摔碎。
  *  *  *
  我跟在茧墨后面探索着这幢房子。宽敞的房屋古老却很坚固,我摸着焦糖色的柱子看着前方的茧暴。她随意地打开了旁边小房间的门,接着耸了耸肩膀。
  大致上确认过了,果然没有地方能让我们出去外面。这房子被严密地封锁住。
  门上加了好几道锁,没有钥匙根本打不开。窗户也被封死,整间房子的空气无法流通,沉闷的很。
  这里就像一座地底墓穴,就算这房子真的埋在地底下我也不会惊讶。

  我们被彻底封锁在这里了。

  我压抑住想拿出烟来抽的冲动,每吸进一口气,恶心的腐臭味便如雪崩般侵袭肺部。
  我们随即找出臭味的来源。
  在很少使用的厨房发现了一个东西。
  刻意放置的纸箱下方有一道地下储藏柜的门。门上了锁,不难想像里头放着的是什么东西。
  证据就是厨房里充满肉类腐败的臭味。
  而冰箱和放厨余的桶子里头空空如也,不可能发出臭味。
  「好臭的味道。建议你最好不要抽烟,这种味道和烟味混在一起很可怕,会很像把腐烂的尸体拿来烧掉的味道喔。当然,以上纯属个人猜测。」
  茧墨取笑般地说完又走开,我握紧拳头追了上去。
  走廊贴着花朵图案的厚实壁纸,带有温暖家庭风格的物品在此反而显得爽兀。壁纸倏地暗下来,原来是我的眼球又停止运作了。
  静静地扶着墙壁前进,为了跟上茧墨的脚步而努力地走着。
  但是手突然空了,我茫然地呆立在原地,有个声音从困惑的我头上传来。

  「小田桐君,你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点上来。」

  视力又恢复了。眼前出现一座楼梯。
  茧墨站在涂成焦糖色的楼梯上,曲线和缓的楼梯通往二楼的方向,我慢慢地迈开脚步踏上阶梯。
  指尖摸到挂在墙上的花环。
  皮肤感觉到上头的白色球状装饰品冰冷的触感。
  茧墨的掌心放在二楼的门扉,慢慢推开。
  *  *  *
  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声音。
  很像雨声的啜泣声。

  走廊上并排着三道房门。声音是从最里面的房间传出来。我看了茧墨一眼,但是她没有反应直接走了过去。经过左右的房间,停在最里面的那扇门前。茧墨毫不迟疑地打开房门。

  ——————咿呀。

  光线自门缝照射出来,房间内的情景跟着映入眼帘。
  窗边放着一张床。阴暗的天空往房间照着沉钝的光,在床单上落下液体般的光影。白与灰构成的景象有一种静谧的美。
  有人躺在床上,另一个人靠在旁边哭泣。
  好像人弥留时的场景,某人为了另一个人的死而哀伤。

  但是我立刻察觉到不对劲之处。因为床上躺着的不是真人,而是一具少女人偶。和先前的人偶一样,有着一头柔顺的黑色长发,长发落在枕上,眼窝里没有眼球。

  她张着空虚的眼看着天花板。

  那个男人在人偶身边哭泣。他坐在椅子上,脸埋入床铺。
  男人手里抓着那把染血的伞,手腕有着浅浅的自残伤痕。床单染着一些鲜血,看起来怵目惊心,我忍不住摸了摸额头上的绷带。难道之前的梦境是因为碰到男人的血而接收到的记噫?

  尽管我看不见,但是额头上的绷带也许还残留着那个男人的血。
  他抱着被鲜血染成鲜红色的伞不停地哭泣。

  我再次反刍他的梦,胸口又充满了曾经体验过的他人心中的哀伤。

  如果你可以不要盯着我看就好了,不要再用那对眼睛看我。
  如果没有那对眼珠的话就好了。
  ——————我……

  「……就算准备这么多人偶,还挖去了它们的眼珠,那些终究只是替代品罢了。它们只不过是代替着某样东西,无言的活祭品。」

  茧墨小声呢喃。她静静地向前走,甩开我伸出的手,走到男人身后。男人头也不抬,脸埋在床单中继续哭泣。

  「这个人就是你挖去别人眼珠的理由,同时也是你无法下手挖去眼珠的对象?」

  十分矛盾的问题溶解在虚空中,茧墨称呼床上的人偶为「这个人」。
  人偶的眼珠也被挖走了,然而茧墨却说男人无法挖去她的眼珠。
  男人的背影微微地震动了,他没有回答,却哭得更加厉害。他抬起头依恋地靠在少女人偶肩上,叹息声怱高怱低,如歌曲般回荡。
  茧墨静静打开纸伞,红色花朵无声地绽放。
  纸伞配合着男人的声音开始转动,卷起一阵红色漩涡。纸伞转动的声音与男人的叹息此起彼落地响着,像是某种仪式。红色纸伞如迎风旋转的风车般越转越快。男人的声音如空虚的风声飘怱地奏鸣。

  ——————啪!
  突然间又静止了。

  ——————啪!
  茧墨关上纸伞后又立刻打开。就在这一刻产生了某种变化。

  男人的哭声骤然停止,如被透明的丝线操控般拾起头。看似懦弱的侧脸十分僵硬,双眼异常瞪大,乾裂的嘴唇发出一些声音。

  「呜…………啊…………」

  男人面前的人偶张开眼睛。
  大而湿润的眼睛映出天花板的模样。眼睛四周围着一圈长睫毛,脸部肌肉不自然地僵硬,嘴唇紧抿,张得大大的眼睛一动也不动。

  少女人偶变成一具少女的尸体。
  眼睛里倒映出男人的样子。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惨叫,惊慌地从椅子上摔下来。他抱着伞弯曲身体,像是要挤出肺部所有空气般不停大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咆哮撕裂了空气,人偶般的少女没有任何反应。
  已经死亡的她静静躺在床上。
  「——————她是你的谁呢?你对她做了什么?」
  茧墨冷淡地开口。她厉声询问弯着腰不停颤抖的男人。
  看他们的样子不像是杀人者与被害者的样子,出乎意料的状况让我不知该说什么。
  茧墨面前的男人如被雨淋湿的狗儿般簌簌发抖。
  茧墨露出野兽玩弄猎物的笑容,从小包包拿出另一根试管。她拔下软木塞盖子,取出一颗眼球巧克力。

  ——————喀哩。
  她咬下一口香甜的巧克力,温柔地询问道:

  「或者我应该问,你没有对她做什么?」

  男人突然住口不再哀号,他茫然地呆望着床上,彷佛遥望着远方的眼神凝视着床上的尸体。他颤抖的嘴唇低低地说道:
  「她是我妹妹。我最珍惜、最重要…………曾经最重要的妹妹。」
  如忏悔般的语气,男人将怀里的伞贴近脸颊。这时脑中的记忆鲜明地复活,我发现梦里所见的少女正是床上的尸体。
  男人用力抱紧伞,继续游说。
  「这是我婶婶的家。我从家里逃出来的时候,把好多、好多人偶都带来这里。婶婶已经不在了。从我来这里的第一天就已经不在。那是人偶,可是也是我妹妹。也就是说,人偶是我拿来代替妹妹的东西,我利用它们挖了无数次、无数次妹妹的眼睛。」
  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忽然弯下腰,接着传来一阵阵断续的水声。男人呕吐在地上,他让唾液随意滴下,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
  「可是,那不是我妹妹。它只是个代替品、只是人偶。挖去人偶的眼珠让我感到安心,同时也更加不安。我讨厌代替品,无法忍受自己只能使用代替品。这就是最大的问题点。」
  他暂停叙述。他所说的话语逐渐渗透进脑中。
  事件发生后他逃出来时,从家里拿了这些人偶,而这里是他婶婶的家。但是这个家并没有任何女性存在。他说自己的婶婶从第一天开始就不在了,这让人不禁联想到地下储藏柜传出来的恶臭,有种血液怱然唰一声从头顶消退的感觉。
  「也就是说,使用代替品是个问题。利用人偶已经无法满足你,光是挖去人偶的眼睛还不够,是这个意思吧?」
  茧墨冷冷地说道,男人像全身触电般弹跳起来,他身体颤抖并再次呕吐。茧墨则继续说出如凶器般的言语。
  「你无法靠人偶满足挖眼的欲望,于是便开始去挖人类的眼珠;又或者光挖去人偶的眼珠还不足以平息冲动,只好去挖人类的眼珠。不论哪种情况,结果都是一样的。」
  ——————叽。
  茧墨唱歌般地发表完便坐在床边,红色的纸伞靠在肩上。
  白色床单上出现红色的彩子。男人只注视着床上的少女,不去看茧墨。茧墨像孩子般摇晃着双腿,黑色蕾丝的裙摆下露出纤细的足踝。
  「你跟我说已经不想再挖眼珠,但你还是控制不住。那是你的愿望、你的渴望,对吗?然而你已不想再继续了。挖眼的冲动从何而来?你想要如何被拯救呢?」
  颇具张力的声音传来,我与男人都被茧墨的声音所震撼。
  茧墨突然伸出手,摸了摸少女的脸颊。已在某处死去的人根本无法被碰触,于是茧墨轻抚着与少女脸孔影像重叠在一起的人偶的脸颊。

  「那天晚上你究竟想找我谈什么?」
  说说看吧。你应该是按照自己的意思而决定来委托我的。

  茧墨以甜美的嗓音,低沉而温柔地呢喃。涂着黑色指彩的手不停地移动,在少女的眼睛周围缓慢地划着。男人看着茧墨手指的动作,呼吸跟着急促起来。
  然后像是被茧墨的声音操控般,男人开口了:
  「我……我……」
  沉重的低语响起。
  他开始诉说。

  「我好愚蠢。」
  我比任何人、任何人都还没用而渺小。
  *  *  *
  我是个不擅和人交往的人,是一个失去所有在人世间生存所必备的机能的人。我总是感到寂寞而孤独,成长过程也常被大家欺负。

  父亲因我的没用而谴责我,母亲因我的没用而可怜我。

  大家都笑我,他们喜欢嘲笑无法好好和人说话的我,藉此为乐。
  只有妹妹对我好、保护我。
  妹妹是我与其他人相处时的缓冲,她总是待在我身边帮助我面对生活上的大小事情。当父亲决定和我断绝父子关系时,妹妹也维护我。当我离开家靠着母亲给的生活费生活时,妹妹也理所当然地跟着我一起离开,陪着我。

  我们两人从此过着幸福的日子?不,怎么可能。

  不知不觉,我成了妹妹沉重的负担。她总是温柔地对待我,不停地鼓励着我。可是,牺牲终究有限度。
  渐渐地,妹妹脸上出现了悲伤的表情。当我看见她眼里深藏的哀伤时,我知道,我终于失去了世界上唯一一个伙伴。

  她的眼神仿佛正无言地谴责我。
  失去欢喜与快乐的眼睛满是哀伤地责备我。
  她同情我,对我感到失望,甚至觉得我是个累赘。

  每当我看见妹妹的眼神,全身便开始颤抖。渐渐地,我对她的眼球产生了某种近似杀意的感情。
  ——————如果没有你的眼球……

  我想挖去妹妹的眼球,这种异常的冲动时常出现在我心里。
  完全不知道我内心纠结的妹妹突然病倒,她虚弱的心脏开始恶化。
  我们的祖父也是经过许多续命的治疗后又凄惨地死去,于是妹妹拒绝让我联络父母亲,决定在家疗养。我尽心照顾着生病的妹妹,却因为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而没有做的很好。妹妹的眼神越来越哀伤,她的眼球成了哀伤的肉球。
  然后某一天晚上,深夜时分我忽然听见妹妹的声音。
  哥哥、哥哥。妹妹以微弱的声音呼唤着我。

  我却迅速地决定那是幻听。疲惫的我不想在那个时候看妹妹的眼睛。我决定忽视那个声音迳自上床睡觉——隔天才发现妹妹已经死了。
  发现妹妹死去的那瞬间我是否很难过?不,我一点也不难过。
  我最先感受到的情绪是放心,我竟为了这最糟糕的事实而开心不已。
  我比任何人比任何人都还没用而渺小。
  我怎么可以这么愚蠢?为了从此不必再看见妹妹的眼睛而开心。

  这样没用的我很快地遭受到报应。见到妹妹遗体的那一瞬间我忍不住惨叫。
  妹妹的眼睛张得大大地,没有阖上。
  陷入混乱的我向父母求救。父亲赶来并狠狠殴打我,母亲不停责骂我。这时,我觉得我仿佛也跟着妹妹一同死去了。我太害怕妹妹的眼睛而失去该有的理智。
  等我梢稍回神过来时,妹妹的葬礼已经结束。她已化成一堆灰烬与骸骨。

  所以,我一直没有见到妹妹闭上双眼的样子。

  男人说完,从他口中又流出几条唾液。茧墨露出讨厌的笑容摸了摸少女的眼睛,白皙的手指立刻无声无息地插入虚幻的眼眸中。
  「所以你才不停地挖着你根本挖不到的眼球?」
  听了茧墨的疑问,男人拚命摇头,眼泪与口水四处飞散,茧墨的问题让我倒吸一口寒气。
  不停地挖着根本挖不到的眼球。

  「你没有见到妹妹阖上双眼的样子,所以依旧恐惧着妹妹的眼神。你将对妹妹眼球的憎恨转移至其他女性的眼睛上。妹妹的眼珠已经火化,让你再也无法挖出,但是你不挖出妹妹的眼睛就无法心安。」
  你一开始只是间歇性地发作,但是一旦犯了错,就再也无法停手。
  茧墨如歌的叙述让男人更伤心地痛哭流涕,他双手颤抖地说:
  「妹妹死后我就开始挖那些人偶的眼睛,挖了又挖,不停地挖。我知道自己怪怪的,所以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敢出门。可是某个下雨天我拿垃圾出去放的时候,在外头不小心碰到一个女人。」
  男人低垂着头,手腕流出鲜血。他双手抓着头,痛苦地说着:
  「就在那个时候,我从雨伞下看见那对眼睛。」
  不难想像接下来发生什么事,见到眼睛的男人手中正好拿着凶器。
  他到现在都还抱着那把染了血的雨伞。
  「我已经不想再挖去任何人的眼睛了,不想伤害别人的眼睛。为什么我会这样……为什么……」
  他后侮不已,大颗的泪珠滴在地板上。
  流泪的同时他人声呼喊:
  「为什么我满脑子想的就是怎么挖掉妹妹的眼睛呢!」

  他的独白到此结束。
  男人瑟缩着身子,不停发抖。从他的声音里听的出真心的后悔。
  我将手放在男人肩膀上,正想对他说些什么的时候——
  「既然如此为何不向警方自首?又或者找相关单位寻求应有的保护也行啊。」
  沉重的沉默降临在我们之间,男人的哭声不自然地突然中断。
  他依然低垂着头,嘴里发出异常低沉的声音。
  「我……讨厌警察。我也不想被任何人照顾。我已经不想再被人可怜。只要看见其他人的眼睛我就想挖,所以我才不出门。」
  「原来如此,你不想出门。那为什么被害者还是持续增加呢?」
  冷静的质问遮去了男人的声音,我伸出去的手僵硬地停在他肩上。
  男人头也不抬,维持一贯的沉默。他身后的茧墨温和地笑着。
  尽管她笑容满面,却用看着渺小虫子的轻视眼神看着那个男人。
  「你的苦恼与后悔是真心的。但是千万别用那么悲剧性的口吻诉说,对你而言,挖出他人眼珠没有那么单纯。挖眼的行为本身对你而言有如中毒后的症状。可是,你为何会中毒呢?为何不愿意阻止自己?痛苦和快乐往往是一体两面,看见眼球的那一瞬间,你脑中会不由自主地播放出悲惨的回忆。这一点我认同。可是,你真的讨厌挖人眼珠这件事吗?」

  男人不发一语。与刚才彷佛判若两人,他的沉默让人觉得不太正常。他手中的伞是那样地鲜红。
  伞上的血迹有些已干涸,有些则是新染上的。

  「啊——————」
  为什么会有血迹?

  「室内不会下雨,你为何要一直抱着那把不祥的凶器?」
  茧墨平静地问道,但男人没有回答。茧墨颇感失望地看着那个男人。
  「其实——————你根本不想被拯救,对吗?」
  男人弹跳起来,手掌遮住眼睛的他开始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疯狂地爆笑着,一连串的大笑让他痛苦地捧着肚子,穿着雨衣的身体如鱼儿般扭动。我赶紧抓住他的肩膀,不让这态度丕变的男人接近茧墨。但是他一边挣脱一边笑着。
  「冷静点!你忘了刚才自己说过的话吗?快去自首或者去医院接受治疗!你应该要把自己的问题告诉其他人!这样的话……」
  「我不要!不要!不要!我不想去!我不想去!」
  「小田桐君,他听不进去的。他只是个不停懊悔的胆小鬼。能够救他的人只有他自己,所以才不想被任何人拯救。我来说说他的话里面其他矛盾的地方。」
  红色纸伞旋转起来,茧墨的手自少女的眼窝中收回。
  她优雅地坐在床边,开始违说:
  「那一天他为什么会拿着沾有新血的伞来到地下停车场?你昏倒了可能不知道他开来的小货车里装了什么吧?而他又为何把这间房子改造成专门用来囚禁人的样子?尸体应该是放在地下储藏柜,里头存放的尸体应该不只一具。」
  后悔与苦恼是真的,然而快乐与欲望也是真的。只有单一因素的话这一切将不会成立。
  「他只是想要后悔而已。他不想要和抛下妹妹时一样,只有自己感到痛苦。」
  男人瞪大双眼,他抬起头瞪着茧墨。
  他们两人四目交接,茧墨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眼神中有着堪称完美的哀悯。
  「好像……好像……你的眼睛好像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倏地大叫,他疯狂地挥舞手申的雨伞。
  我慌忙转身逃开,湿淋淋的红色雨伞刚好挥过脖子附近,颈部窜起一阵寒意。
  男人的唾液四处飞散,伞的尖端朝茧墨刺了过去。
  「太像了!太像我妹妹了!你的眼睛太像她了啊!太像了!为什么要可怜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成为你的负荷?我该怎么办才好?不要看我,不要盯着我看!你这样看我会让我……」

  男人的眼泪夺眶而出。
  哭得像个孩子的他说:

  「要是没有你的眼睛就好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样的话,我就能守护着你,一直陪伴着你。
  也不会想挖去你的眼珠,应该不会想挖你的眼珠才对。

  男人哭喊着,他声音里的苦恼与茧墨所指出的事实并不吻合。他的言行举止充满矛盾,挖去妹妹眼珠的快乐与痛苦同时困扰着这个男人。
  他永远无法挖取妹妹的眼珠,所以他必须不停挖去他人的眼珠。
  这样会让他觉得像是永远持续地挖去妹妹的眼珠。
  实现一直压抑着的愿望实现之后所带来的喜悦,与必须不停杀人的痛苦是一体两面。他无法离开任何一方。

  「你最该挖的真的是你妹妹的眼珠吗?」

  冷静的声音打断了男人的悲鸣。
  茧墨冷淡地低语,略带温柔的声调让男人停止哭叫。
  「——————-咦?」
  「看镜子时,人类能从镜子里读取到自己的情绪。」
  茧墨对着茫然发呆的男人说道,她迎上男人的眼神,清澈的眼珠映出男人的身影。茧墨用一种对孩子说话般的语气说着。
  「人的眼睛就像镜子。你所害怕的不是你妹妹的眼神,而是自己的感觉,你害怕自己被人怜悯。你让妹妹难过、让妹妹受到伤害,所以不能原谅自己。即使没有你妹妹的眼球,依然被眼球所控制。那种感觉来自于你内心深处,对方的眼睛只不过是一面镜子,因此,不论你看到谁的眼睛都会觉得是妹妹的眼睛。」
  就算你挖了上千对眼珠,还是无法平息挖眼的冲动。
  残酷的宣言让男人以湿润的眼睛仰望着茧墨。他张开颤抖中的嘴唇,但是茧举并不理会他。

  ——————啪。
  茧墨缓缓关上纸伞,与床上人偶重叠在一起的死者影像瞬间消失。
  人偶的眼睛又变回一对黑洞。
  「你的憎恨是针对你自己,不管你挖走多步眼球都无法平息那股恨意。」

  茧墨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她触摸着人偶空洞的眼窝。

  「所以,你的苦恼与喜悦也没有结束的一天。」

  惊叫声响起,男人如野兽般吼叫并挥舞着雨伞。我抓着他的肩膀往后拉,男人激烈地反抗着,就在我企图踢飞他手中的雨伞时——
  原本在他手上的雨伞突然飞向空中,直直地往茧墨身边飞去。我探出身体抓住雨伞,还来不及后悔,手掌便接触到伞上的血。

  同时我感觉眼球被人挖走。

  伞的前端接触到眼球表面并挤压进去,这一瞬间的冲击奇妙地鲜明。被压迫到的眼球表面开始破裂,伞的前端就这么刺入眼球。眼球开始流出鲜血与眼房水,接着被压进大脑。从眼窝刺入内部、侵入内部并杀死被害者。这样的痛苦超越了人类所能忍受的痛觉范围,口里发出哀号,舌头剧烈地痉挛并僵硬。女性的惨叫声震荡着耳膜。
  许多惨叫声合而为一灌入耳朵。
  年轻女性的惨叫声有高有低,互相串连。
  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也跟着出现。

  原来是我自己的惨叫声。眼睛流下带有黏性的眼泪,不停落下,让我误以为眼睛流血,恐惧让我忍不住继续尖叫。
  眼睛也的确感觉到尖锐的疼痛,全身肌肉紧绷,跌坐在地。疼痛让我几乎无法呼吸,只能不停地喊叫,直到连唾液也不由自主流下来为止。我的大脑其实并未受到伤害,只是好像一个不对劲,全身的机能就会因此而停摆。我的头撞到地板,紧张地伸手触摸眼球,发现眼球还好端端地镶在眼窝当中,眼球湿润的触感传达到指腹,眼泪滴到手上。

  冷静、冷静、冷静点!我没事,没事!
  不停地安抚自己,这时肚子里也传出声音。雨香感觉到我的痛苦而从肚子内侧抚摸着我,我伸手按在肚子上回应她。

  「别出来……不要……」
  我再也无法忍受更多的疼痛了.

  ——————爸、爸?
  沾满鲜血的小手蠢蠢欲动,她湿滑的手指头抚摸着我的掌心。我努力想让孩子回到肚子里,她继续钻出来的话我可能会死,孩子也可能会直接吃掉那个男人。但同时,我的手已经痛到没有办法施力压住雨香。
  「呜……啊……啊……」
  我感觉到男人往后退,趁我挣扎时脱离我的攻击范围。他好像从地上捡起了什么,可能是那把雨伞。他拿着伞呆立在原地,没多久又突然动了起来。
  误以为被挖走的眼睛突然失去功能,再也看不见男人目前的状况。
  但是我猜他应该朝向茧墨那边走过去了。
  「小茧……快逃……不要……」
  我拚命地喊着,试图前进,但是茧墨似乎没有逃跑的意思。
  只听见轻微的声音响起。
  ——————啪叽。
  「想做什么?杀我?无所谓,只不过,杀了我之后你还是一样会忍不住想挖眼珠。你已经知道自己欺骗了自己什么。即使想挖去我的眼珠也行,而这也将成为你挖人眼珠的第二个动机。」
  诅咒般的言语一响起,男人便停下脚步,全场弥漫着凝重的沉默。静得只听见紊乱的呼吸声,茧墨讽刺地开口说道:
  「如何?你选一个吧。你想继续逃避自己亲手造成的罪业?还是要拥抱那些罪业,快乐地过日子?」
  男人低声呻吟,像野兽般龇牙咧嘴,忽然间一切声音又消失。
  我不知道他会如何回答,茧墨以真挚的语气低语:
  「原来如此,你真的想被拯救?我绝不可能救人。如果这样你还愿意让我救你,那就听听我的意见吧。」
  茧墨叹息般地说道。我背上竟一阵发凉,茧墨不会救人,但她有时会提供人们一些建议,而要选哪个建议就是本人的自由。
  她只负责提议。
  「我接受你的委托——————为了达成你的愿望,你必须再挖一次眼珠。」

  茧墨冷静的声音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我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是全身的疼痛麻痹了肢体,没办法顺利站稳。肚子里的雨香正嘤嘤啼哭,我知道肚皮上的裂伤已让血开始慢慢流至地板,我抬起头。

  就算眼睛看不见,我也能猜到茧墨现在是什么表情。
  茧墨肯定一脸认真。
  和过去那个樱花纷飞的日子.握住我的手时一样的表情。

  「你应该挖去自己的眼珠。」

  茧墨甜美而温柔地说。
  男人最恐惧的便是他的自责,还有害怕被他人怜悯的心。只要见到别人的眼睛,他内心的恐惧便会浮现。
  只要他弄瞎自己的眼睛,就不必再害怕和别人四目交接。
  但是——————
  「不可以!这…………实在太…………」

  我朝着黑暗的另一头伸出手,在黑漆漆的闇黑之中,茫然地摆动着手。就在这个时候——
  我听到某个东西被挖起来的、湿润的水声。
  *  *  *
  打开双眼,只看见无穷无尽的黑暗。

  药和巧克力的味道同时冲进鼻腔,在熟悉的空气中醒来,身体底下是一张冷硬的床。可是即使张开了双眼依然看不见任何东西。
  我是什么时候昏过去的呢?之前那种传遍全身的剧痛已然消失。
  但眼睛还是看不见,我转头观察着四周。
  ——————啪叽。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让我感到心安,茧墨用低沉的嗓音喃喃地说:
  「身体的疼痛只是暂时的,无需担心。因为精神上无法承受眼球被挖走的痛楚而导致身体产生激烈的反应。其实你的身体根本没有受伤,算是一种很特殊的失明现象,过一阵子就能恢复。」
  茧墨咬着巧克力说。从声音可以得知她现在应该正坐在床沿吃着巧克力吧。失明的打击不小,但是我还顶的住。毕竟茧墨刚才也说了我的眼睛始终会痊愈,只能相信她了。如果情绪过度激动,让肚子再次裂开就不妙了。
  我决定先问一个很想问的问题。
  「小茧……那个男人后来怎样了?」
  「他喔?嗯……你果然很在意。」
  茧墨叹息着,我听见衣服摩擦发出的声响,脑海中浮现出黑色蕾丝因茧墨的移动而摇晃的样子。突然一双小手摸着我的手。

  茧墨牵起我的手问:

  「想去看看他吗?」
  茧墨拉着我在走廊上走着,感觉真奇妙。掌心感觉到柔软的手的触感,真不可思议。同时身体触碰到茧墨的这种状况让我感到有些不祥,我心怀困惑地跟在茧墨后面走着。
  「小茧……这么亲切是否别有所图?」
  「真失礼。听好了,我不想因为你的缘故多请人来帮忙,还有,如果你跌伤了我也很困扰,所以今天算是特别服务。尽情地享受吧。」
  茧墨的声音中满是笑意,拜托……这算哪门子的享受啊?
  我不发一语,小心翼翼地跟着走。
  黑暗让人有一种怎么走也走不完这条走廊的感觉,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茧墨的手具有明确的形体。没多久茧墨停下脚步,我不确定我们走了多远,默默地等茧墨开门。
  耳朵听到门打开的声音,秋日的风轻轻打在脸上。
  房间里的窗户似乎没关上,茧墨拉着我走进去。
  皮肤感觉到太阳的温度,让我知道现在外头是晴朗的好天气。
  「啊、你们好。」

  沉稳得让人惊讶的声音响起,这样的声音不可能出自一位伤者。
  我放心了。他应该没有挖掉自己的眼珠吧?就在这么想的时候,我听见他对茧墨问道:
  「茧墨小姐……我听说您带来的这位先生伤势和我一样。他还好吗?如果他的眼睛治不好,我会很愧疚的。也许道歉已经无法改变事实……但我还是要说,对不起!」
  听到他这么说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和他一样?那是什么意思?
  我的眼睛现在看不见,那么,他所想表达的意思就只有一个。
  「没错,伤势的确和你一样严重。不过,不需要担心。只是暂时失去视力,这一点跟你不一样喔。」
  茧墨干脆地回答。她拉着我的手,让我在黑暗中伸出手来。
  指尖仿佛碰触到男人的头发,头发下方有乾爽绷带的触感。
  不知为何男人轻轻笑了,温和的笑声传进我耳里。
  「眼睛看不见会让人开始害怕。不过我已经不怕了,因为……再也不必看见让我害怕的东西。心情也终于平静下来。我终于……终于……终于逃过自己这一关。」
  男人放松地吐出一口气,说话的语气也比拥有双眼时要来的冷静。我默默地松开手,黑喑中,他的轮廓渐渐融解,接着消失。
  「我想向警方自首,说出一切。我自知无法补偿被我害死的那些人,但还是想面对自己所做过的一切。已经下定决心好好面对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雨过天晴,好似原本附身在他身上的恶灵已经远离。
  无法压抑内心受到的冲击,五脏六腑因而蠢蠢欲动,指尖开始麻痹。
  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这样的事实让我头皮发麻。
  「难道……你就不能在挖去自己眼睛之前挺身面对吗?」
  我的声音出奇低沉,完全不像是自己的声音。我丢出的问题得到的是一片沉默,风声呼呼地吹过我耳畔。其实在问题出口之前我已经知道答案。他等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开口说道。
  回答从黑暗的另一头传了过来。
  「我办不到。我是个比任何人都还要没用而软弱的渺小人类,因此我得不到任何救赎,直到感觉挖眼带给我快乐与痛苦为止。」
  某个东西忽然拍在我手上,他不舍地抓住我的手。
  他以温和而坚定的语气,像是要说服自己听那样地说下去。
  「所以,现在这样很好。这样的解决方式是最好不过的,谢谢!」
  真的很谢谢你们。
  听得出他的感谢是发自内心的诚意十足,但是我不能认同他的说法。他的话语之中依然存在着疯狂,我却没有反驳他。

  若我否定了他所认为的幸福,等于将一个做了无可挽回事情的人再次推下不幸的深渊。
  我的否定只不过是自我满足,因此,我决定什么也不说。

  秋日阳光热烈地烧在我眼皮上。
  我的世界依旧黑暗无比。

  我们走出病房外,同时放开了茧墨的手,我低低地对混入了黑暗之中的她说:
  「他真的心存感激,可是,小茧……这个答案未免太过壮烈。难道没有其他方法可以选择?」
  我的疑问没有得到回答。过几秒,茧墨轻轻地笑了。
  鲜红的双唇在黑暗中绽放笑容,脑海中所想像出的茧墨弯起柔软唇瓣,低声呢喃。
  「一个人幸福与否不是由你决定,小田桐君。自己身处天堂或者地狱,完全是由那个人的心来决定。你的意思是,他应该留在一个名为『看得见的地狱』继续弥补自己的罪过,是不是呢?」
  他无法忍受眼睛所见到的世界,所以,他的选择应该是正确的。
  可是,从别人眼中看来,那个男人绝对是堕落到了地狱才有那样的遭遇,根本不是真正的天堂。
  我紧握双拳,茧墨无视于我内心的纠葛,无聊地说着:
  「不论如何,他的遭遇与我无关。既然他愿意委托我,那么我就该实现他的请求,这是礼貌。何况,这样的结果让这次的事件早日落幕也是事实。」
  茧墨冷淡地评论。我转头试图看向刚才的门的方向。
  用力咬着下唇,我说:

  「即使是那样,我还是…………」

  我的眼睛看不见待在门另一头的男人,但是他那烦恼痛苦的模样却已深深烙印在我眼皮底下,我始终没有看见过他的笑容。
  真的很谢谢你们。

  再三反刍着他的话语,他的双眼已经无法恢复原状。
  所以,至少我必须要相信,现在的他已经到了他所想要的天堂。
  *  *  *
  染杠的树叶在眼前废物。可从檐廊一览无遗的庭院里积满杠色叶子。妹妹一手拿着扫把微微抬起头,看着她的我验上浮起一抹微笑。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我的注视,她突然回头。大而清澈的眼睛里映出我的样子。

  她眼里有着让我联想到暗黑大海的忧郁,但更多的是对我的安慰与体贴。

  现实中我已无需恐惧她的双眼,我不停地反刍、不停回想曾经逃避的记忆片段,终于发现了一个事实。她的眼神为我感叹、为我而悲伤。但是她绝对没有半分责难我的意思。
  她只不过是代替我感到悲伤罢了。
  我曾希望妹妹能重拾笑容。希望她快乐、希望她开心,我好想哭着求她不再哀伤。而我相信,妹妹对我也有着同样的心情。

  如果当时我们能够一起欢笑,一起开心就好了。
  像稚嫩的孩子般无忧无虑地生活。

  哥哥,你生气啦?
  「我没生气,真的漫有。」

  我呢喃着,尽管她已经听不见我。但是她笑了,和过去一样的笑容重新回到她脸上,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天真地点点头。
  尽管妹妹的笑脸只不过是我任性的想像,可是我依然坚信她一定在某处对我微笑,我真的相信。
  我抬起头,现实里的夙吹捻脸颊,秋日阳光洒在窗前。外面的天空一定和那天一样,有着比牛奶还洁白的白云。妹妹应该笑容灿烂地和我一样正仰望这片天空。

  然后她会跟小时候一样对我说:

  哥哥,天空好亮喔。
  「是啊。」
  哥哥,天空真美。
  「嗯,我也这么觉得。」

  我回答着脑海里妹妹的声音。
  旁边的人见了肯定觉得我疯了,但是我很正常。
  我专注地凝视已经消失的笑容,无限悔恨。

  我还是无法保护你。无法保护比谁都重要的你。
  你比任何人、任何人都还要温柔地对待我。
  现在的我们一定能够像当时那橡相视而笑。

  我们站在蔚蓝的天空下看着对方。
  就好像小时候的我们。
  无忧无虑地在一起。

  「——————啊……」
  那一天的美好依然没有任何改变。
  我的人生已经圆满。
  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拉起妹妹的手。
  打从心底有感而发地说:

  「——————我,真的很幸福。」


  事件Ⅱ
  我讨厌肉。脂肪也让人开心不起来。女人的身体让人作呕。
  我怀疑我的大脑或精神有严重缺陷,再不然就是眼睛的问题。
  我无法产生性欲,性器也毫无反应。无法感受到人体的魅力。

  手脚只是为了维持生命体活动而有的机能部位。
  甚至不懂女人为何需要乳房与臀部。
  两样东西是为了生孩子而存在还比较好理解。
  但是我实在很难接受肉与脂肪所形成的肉瑰竟会让人产生欲望这一点。

  老师笑了,他说我和他一样。这才对嘛!我拍打着大腿愉快地笑了。

  老师也不跟女人上床。
  老师拥有深邃的五官与颇具魅力的肉体。但是,他也不跟女人上床。没有兴趣,也不以此为耻。

  和我一样啊,少爷。你大概会和我一样孤独至死。

  老师这么说。如他所言,他的确是一个人生活,然后一个人死去。
  被他那样评断的我能够恋爱真是一件幸运至极的事啊。我的恋人是老师所收留的其中一个孩子。当我看见她的那一瞬间,魂魄立即被她吸引过去。

  这是一见钟情,也是我的命运。
  不是我自卖自夸,她真的是最棒的伴侣。

  有伴侣的日子幸福无比。但我想结束这一切了。
  因此,我拿起笔,有一种方式很适合结束我的一生。

  也许他人会觉得我的信很奇怪,读完便可随手扔掉。
  但是,我相信如果是她一定会收下这封信。她就是这样的女孩。
  她会用冷淡的眼神看我的信,然后叹息并抱怨麻烦。
  茧墨阿座化。拥有超能力的女孩。
  她欠我一个人情。
  *  *  *
  纤细的手指触碰着我的眼皮,慢慢拉开薄薄的眼皮,让眼珠露出来。
  灰色的视线当中,角膜因接触到空气而感到不适,眼皮痉挛并试图闭上。
  过了几秒茧墨才松开手,双手捧着我的脸,近距离地观察我。
  鼻子闻到甘甜的香气,茧墨呼出的气息打在脸颊。她那白皙的脸孔在昏暗之中渐渐浮现轮廓,红润的双唇如花儿般鲜艳。
  我的视力开始恢复了。
  但是眼前所看见的景物还是有点怪怪的。
  几乎全黑的视线里,人与物品都成了一个个色块,淡淡地浮现出来。很像是水彩滴在画只上,呈现出暧昧不明的姿态。
  连一向熟悉的房间都像是异界里的景观一样奇怪。我的视力似乎无法忠实地反映出现实生活中的光景。一切是那样地不明确而模糊。
  「果然还是看不见啊。这么说来,你的眼睛还是不太正常。眼球在挖眼受害者的记忆刺激下,暂时停止所有机能。照理说,只要你的大脑能够理解到身体其实并无损伤这点就该恢复才对。」
  茧墨叹息。她走过我面前,坐到对面的沙发上。眼睛隐约能看见她白皙的肌肤。但是穿着黑色洋装的身体则与四周黑暗融为一体,就好像看到纤瘦的四肢凭空浮起一样诡异。
  「你的视力似乎没那么容易恢复,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呢。不过,应该不需要太担心。即使有些不清晰,眼睛所看见的景物应该和现实也相差不远,就耐心地等它自然恢复吧。」
  听了茧墨的话,我点点头。着急也没用,现在的视力还不算完全正常,但是比之前完全看不见好很多。尽管不太清晰,却已经能掌握身边的状况。
  失明的那几天住进了茧墨家的医院,那段日子里没有人帮忙就什么事也做不了。但是现在这样至少能够自己打理生活起居。出院后我暂住在茧墨家,原本打算一直住院到完全康复为止,但是不正常的视力与肚子出状况让我决定提早出院。

  眼球的事件过后,视力不但没有完全恢复正常,连肚子的状况也恶化了。进入安定期的肚子再次渗出血丝,经常如女生经痛那样闷闷地痛。尽管肚子并未裂开,但是为了确保安全,我还是寸步不离地跟在茧墨身边比较安心。
  眼球被挖出所带来的冲击与痛苦,对男人的选择所存有的疑问,这一切都带给肚子里的孩子强烈的刺激。不论怎么安抚,她还是三不五时在肚子里发脾气。

  像个病人般躺在皮沙发上的我忍不住叹息,抬起手遮住眼睛,让黑暗笼罩着双眼。茧墨吃着巧克力一边说:

  「想睡了?还不到睡觉的时间,可以张开眼睛吗?有话想跟你说。」
  我坐起身,眼睛果然还是只能看见茧墨的脸和四肢。像一尊奇特的牵线木偶,只用线连结各个部位。
  在模糊的视线当中,茧墨的红唇看来特别鲜艳。我双手交握问她:
  「有什么事想说?小茧,我记得我已经给了伙食费啊。」
  现在的状况没办法做菜,所以三餐都跟业者订购真空料理包,送来时还顺便请他们替我放到冷冻库。但是茧墨听了却弯起嘴角,摇摇头。
  她腿上有一片轻飘飘的白色正方形。
  「放心,你该给的钱我都收了。总觉得你似乎尽可能地不和我说话。请你先忘记这无聊的抗争行为,可惜的是我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有新的委托进来了。」
  茧墨丢了一个白色的物体到我身上,拿起来一看发现是张白纸。但是依我现在的状况还无法读取白纸上头的文字,正想把纸还给茧墨时突然发现一件事。
  这张纸好旧。摸着它时感觉到一种脆弱而湿润的触感。
  「这次的委托来自一个已经和人断绝来往的朋友。除了这张老旧的纸张,他手上大概也找不到其他质感好一点的纸吧?他突然找我出来。」
  ——————喀锵。
  茧墨拿起杯子,碰撞出坚硬的声响。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体前方有个杯子正不稳地摇晃,放在杯里的金色汤匙闪耀着不祥的光芒。
  勉强还是能辨别出熟悉的物品,不过,看起来全都是一个个的色块。

  「——————他说他快要死了。」
  茧墨淡然地说。听不出任何难过的意味。

  她冷淡地读出委托的内容。
  「他说希望我在他死之前去见他一面。这就是委托的内容。但是我不相信那个老人真的想见我。在他那满足的人生落幕之时并不需要和我再次相儿。我相信,一定是有什么其他理由让他非得见我一面。」
  茧墨喝着杯子里的饮料。红色嘴唇碰触白色杯身,液体流过被黑暗包覆住的喉咙真是奇妙。
  我摸了摸肚子,孩子正在里头安详地睡着。只不过是偶尔闹闹脾气,应该不致于破肚而出,即使茧墨离开几天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尽管有些危险,不过若这是茧墨的决定,我也无权干涉。
  况且现在的我并不想做任何客人委托的事情。
  「我知道了。你去吧。虽然不太能理解委托的内容,但是请你务必多加小心。」
  我低头行礼。结果茧墨惊讶地说:
  「你在说什么啊?你得和我一起去。」
  「——————什么?」
  我疑惑地抬头。我的眼睛还未复原,也因此常常跌倒。但是茧墨却笑了,她如唱歌般流畅地说道: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出门就不需要特意跟你说了啊。听好了,小田桐君。我刚才不是说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吗?听到我那样说就应该要推测到这件事情也和你有关。」
  「但是我真的没办法跟你一起去啊,我的眼睛……」
  「我已经决定了,不要再多说。尽管不想接受这个委托,但是我欠那个老人一个人情,不得不按照他所要求地去见他。那个人情可不是他死掉就能消除。」
  茧墨用一种若有所指的语气说道,我当场只能吞下反驳的话语。
  我必须遵从茧墨的命令,这就是肚子怀着孩子的我的立场。万一她之后拒绝替我塞好破裂的肚子那我就死定了。我叹息着并抬起双手。
  「丑话先说在前头,现在的我非但帮不上忙,连路都无法好好走稳,到时发生什么问题我可不管喔。而且你要负责带路。」
  「没问题。我本来就对眼睛看不见的你不抱过多期待呀。」
  即使如此茧墨依然坚持要我同行,这样不是会带给她不少麻烦吗?
  ——————喀锵。
  像是回答我的疑问似的,茧墨将杯子放回桌上。她露出讨厌的笑容,弯成弧形的嘴唇看起来超不祥。
  在模糊的视线之中,她那融入黑暗的姿态有如一只美丽的妖怪。
  茧墨甜美而温柔地低语。
  「还不知道他想要我做什么,只是,去『他』那里的话,我很可能需要借助你的力量。」
  什么意思,我摸了摸渐渐蠢动起来的肚腹。
  茧墨温柔地微笑着伸出手,她摸着一个蓝色的正方形,打开一盒新的巧克力,空气瞬时充满甜美的香味。
  一个形状复杂的粉红色物体出现在她手中。
  像是两片花瓣般的物体层叠在一起,复杂的不像是花。认真地观察了几回才看出那是一只巧克力蝴蝶。

  茧墨将那美丽的昆虫送进口中。

  「也许你的眼睛看不见对我而言是很幸运的事情。」
  ——————啪叽。
  蝴蝶翅膀应声折断。
  类似骨头的蝴蝶碎片跟着落下。

  轻薄的碎片混在黑暗中,渐渐失去踪影。
  *  *  *
  茧墨拉着我走下租来的计程车。
  眼前依旧是无止尽的黑暗。

  我不安地环顾四周,脚底感觉现在踩着的并不是一般铺设好的道路,似乎走了一段不算短的路,但还是无法确定目前身在何处。
  微凉的风轻抚脸颊,宽敞的空间感让人有些慌张。
  我听见计程车驶离的声音,茧墨再次牵起我的手。
  不禁用力握紧茧墨白皙的手掌,纤细的手指既柔软又温暖。
  她的手总是温暖得让我惊讶。
  「不用抓这么紧,放心,我不会丢下你。眼睛看不见的你迷路的话,最困扰的人可是我呢。」
  茧墨左手拿着纸伞,右手牵着我的手开始向前走。我紧靠着娇小的她小心翼翼地踏出每一步。
  过了一会儿,脚底彷佛踩上一块坚硬的地板,我集中精神看着周围,黑暗中彷佛看见一团绿色,耳朵听到树木摩擦的沙沙声。好像是庭院之中的一条石板路,不知从哪里飘来丹桂的香味,我深吸了一口甜香,不禁狐疑。
  总觉得花香之中彷佛混入了某种怪味,是一种让肺感到不舒服的浓烟的气味。
  「小茧……好像有人在烧什么东西的味道。」
  我问道,但是茧墨没有回答我,她继续牵着我走着。
  突然步道的两旁出现橘色的颗粒,绿色之中暗藏许多斑点。
  散布在地面上的橘色斑点犹如撒在黑夜中的繁星。
  斑点应该就是丹桂花。一扇门出现在丹桂花之间。
  白色的门扉在找们眼前,连我微弱的视力也能看见,只是漆成纯白的门给人很奇特的感觉,好像想把所有靠近它的人都推开。
  ——————咿呀。
  茧墨毫不迟疑地打开门。

  「——————我来了,快现身吧。」

  茧墨朝黑暗处喊着,眼睛隐约看见前方是一条壁纸斑驳的走廊。茧墨的呼唤并没有得到回应。
  房子里充斥着异样的臭味,沉重的秽气让人怀疑是否长期无人居住在这里。这时,因失明而变得敏锐的听觉捕捉到某种奇特的声音。

  ——————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

  地板发出轻微的声响,不像是人类的脚步声。
  我朝着黑暗处睁大双眼看着,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走廊另一头接近我们。
  白皙的手腕自转角处出现。
  纤细优美的手指上有着长长的捐甲。
  是只女人的手,只有手掌依附着厚实的肌肉。
  那只手轻柔地抚摸着地面。

  ——————叽呀。
  手经过时地板便响起轻微的声旨。我睁大双眼,暧昧不清的视线之中,只有那只手清晰到连手指的形状都一清二楚。下个瞬间,一名女子出现了。她那一头如丝绢般的黑色长发流泄在地面上,头发的黑竟没有融入周遭的黑暗之中,丰腴雪白的身体妖艳得惊人。
  沉甸甸的白色乳房摇晃着,狰狞的双目眨呀眨。
  五官里的嘴大得不成比例。
  那姿态有种凄绝的美。

  女人四肢着地匍匐在地上。
  ——————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

  女人以异样的速度朝我们爬了过来。她抬头仰望我们一眼,接着改变爬行方向。她大大地张开四肢,乳房与腹部摩擦着地板,迅速地冲了出去。
  我讶异地目送她离去,茧墨松开我的手,可能是为了要脱去脚上的长靴。一阵衣服摩擦的声响过后,她重新牵起我的手。
  「注意高低段差喔,小田桐君。好好走上来别害我一起跌倒了。」
  但是我没办法动,大脑无法理解刚才所见到的东西,眉头深锁。
  在地上匍匐爬行的女人也太诡异了吧?我到底看见了什么啊?
  「小茧,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那个女人?」
  我的疑问让茧墨困惑地回问。看她的脸依然只是一个白色色块,然而我却能清楚看儿刚才的怪女人,她脸上的肌肉纹路,一发一毫都是那样清晰。
  她到底是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茧墨弯起红艳艳的嘴唇。
  「原来是那个啊。不必介意,小田桐君。这世界有很多事不要知道会比知道来的好。」
  好奇心会杀死猫。就先不要管她,快点走吧。
  茧墨的声音像是在安抚年幼的孩子一般,接着粗鲁地拉了拉我的手,害我差点摔倒。怀着满腹疑问,跟着她脱去鞋子走进屋里。牵着茧墨的手在走廊上前进。奇怪的臭味混合甜味,茧墨的身上则传出巧克力的香气。
  浅白色的手在我眼中像是砂糖组成的一块物体,我用力握紧好似随时可能崩解的砂糖手,茧墨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没多久,茧墨在一扇纸门前停下脚步,昏暗的视线里隐约看见一片白色的纸浮在空中。我们应该已经走到房子里面,茧墨对着纸门随意地打了招呼。
  「无戒在不在?客人来了喔。」
  「喔!我知道了,请进。」
  比想像中还要年轻的声音,颇有精神的低沉嗓音听起来不像是老人的声音。
  茧墨用力拉开纸门。里头似乎铺着榻榻米,眼睛看见房内一片暗绿色。有个浅绿色的人坐在房间中央,声音的主人穿着浴衣之类的衣服,扭曲的色块之间有着细瘦的四肢。双手呈现土黄色,前端融进周遭的昏暗场景中。

  看见那人的瞬间我忍不住屏住呼吸。
  刚才的怪女人正趴在那个男人的腿上。

  她衣衫不整地靠在男人身上,乳房挤压成奇异的形状,男人的手不断抚摸着女人的背,若无其事地享受女人光滑无瑕的肌肤触感。
  看不清男人的长相却能感觉到他锐利的目光。
  名叫无戒的男人瞪着我说:
  「它是什么人?没想到你竟然有豢养男人的喜好?」
  「怎么可能有那种喜好?何况就算养小田桐君也不会有什么乐趣。它是我的助手,肚子里孕育了有趣的东西,对我颇有用处。」
  茧墨轻快地回答。她的语气并无恶意,但却让我有些介意。我故意掐了茧墨的手一下,她没骂我,却偷偷用脚狠踩我的脚。
  我赶紧松手并收回脚。
  无戒并未因我的动作而发表意见,只是放开了原本叼在嘴里的某样东西。我看见柔和的白色浮在黑暗中随即消失,白色物体像是一根烟管,白与黑的配色组合让我无法好好看清它。只能从男人叼着的部分判别出是何物品。
  「这次找我来有什么事?你的优点就是跟我一样不喜欢废话连篇,所以,快告诉我原因吧。」
  「说是这样说,你怎么反而话变多了?我信上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不是吗?」
  ——————锵。
  听到烟管扔在地上的声音,男人无所谓地说道。
  「我快死了。」
  「看起来的确是如此。」
  茧墨也冷冷地回应。他们两人面对面站着,眼里所见到的影像依然模糊。
  我茫然地看着那个怪女人,她正眯着眼睛趴在无戒腿上撒娇。
  果然,我唯一能看清楚的东西只有她。
  ——————她究竟是什么?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它前几天生了孩子,每天都饿着肚子呢。而孩子终于在之前筛选完成,现在将孩子饲养在房子的最深处。一想到孩子就觉得死了好像有点可惜呢。」
  「现在才懊恼死期将至会不会太迟了点?既然寿命已经走到尽头就干脆点死吧。」
  「你的说话风格还是一样毒啊。我有事想拜托你。」
  「别想叫我照顾那个东西,这个人情也太难还了点。」
  茧墨果决地回答。无戒听了用力咂舌。
  女人抬起头,仿佛也感受到无戒的不悦。凶狠的眼眸骨碌碌地转动着。
  「谁会把照顾它的重责大任交给一个身上还有尿骚味的小鬼!我说你啊,别搞错了。我死的时候它也将结束性命,这是我们的天命,正是我们的天命啊。在我死后,它将慢慢地饿死。所以,在我死之前我想要做个了断。」
  无戒吐出一口烟,刺激的臭味呛着鼻腔,女人赖在无戒身上,肌肤紧密贴合,不打算离开。我凝视女人那对狰狞的眼睛,看不见任何理智的情绪。
  无戒说他饲养着这个女人。具有理智判断力的人都会觉得很诡异。
  但是,不知为何,看着这个女人时竟觉得用「饲养」来形容也颇贴切。深入大脑的异样光景让人难以忍受,我终于开口问道:
  「——————那个女人究竟是什么?你死了之后她也活不久。她本人也愿意跟着你死吗?」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些问题听起来愚蠢透了。
  无戒沉默了几秒,用力喷出几口烟。烟的味道十分刺鼻。
  「哎呀,你真是个很奇怪的人。」
  「不必理他。他也经历了不少。也许你会觉得他的言行举止不太正常,但是事出有因,就多多见谅吧。」
  经历了不少?是指静香的事情与最后的结果吗?怀着孩子的我不得不拒绝一切与外界的往来。然而,随着孩子的状况安定下来,解除心灵枷锁的同时,我开始很想要与他人有更紧密的接触。这也是我曾经被狐狸指摘过的坏毛病。
  女人抬起头,嘴边浮着一抹怪异的笑容,她的表情震慑了我,也让我脑中满是方才一闪而过的想法。
  她愿不愿意根本不重要,就是那么一回事。
  我哑口无言了。无戒沉默了几秒,再次开口:

  「我的委托内容如下。在我死后,替我将我的身体给它。」
  ——————啪叽。
  巧克力应声断裂。不知何时茧墨手上又抓着一包金光闪闪的巧克力,异味之中甜香渐浓,茧墨吃下甜点之后冷冷地回道。
  「——————我拒绝。」
  「——————你不能拒绝。代价可是很惊人的。就算你是小鬼,我还是不会让你任性而为。」
  头一次看到有人用这种语气跟茧墨说话,简直吓傻我。茧墨摇了摇头,视线里的白色脸孔晃动。
  「我接受。只是提看看罢了。如果这项交易是公平的交易,我也不会有这么多怨言。最不合理的就是我欠你的人情并非是我个人所欠下。」
  「是或不是结果都一样。茧墨阿座化。我和你只希望自己是一个点,但可惜我们都落在名为血缘的这条线里。站在这条线的上方接受神级的对待,落在这条基准线下方的人则厌恶我们并敬而远之,而我们自己却无法逃脱出去。伤脑筋啊,伤脑筋啊。这次的委托算是你对同类的我最后的报恩,务必尽心完成委托。」
  无戒干笑了几声,和说话的语气相反,轻松的笑声里听不出任何恶意。他可能只是觉得现在这样的状况很有趣吧。茧墨不发一语,默默吃着巧克力。
  无戒的笑声忽然混杂了几声咳嗽声,痰音顿重的样子。来这里之后第一次看见无戒稍稍有了点老人该有的样子。咳了几次过后,他吐了点东西在榻榻米上。
  那东西混杂着浓黄色与红色。
  「我希望你能留在这里直到我死,不会很久。你就先在我家好好休息吧。」
  「停留时间太久的话,就超过我所积欠的人情罗,你到底什么时候死啊?」
  两人若无其事地聊着,茧墨悠闲地问。
  无戒朝空中吐出烟雾,白色物体冉冉上升后消失,他喃喃说道。

  「——————时间到了。」

  女人离开无戒的大腿,匍匐在地,爬过我们身边后往走廊爬去。茧墨伸出白皙的手掌,我也自然地牵住她的手。不禁用力握紧这只柔弱无骨的手。
  无戒与茧墨的对话似乎已经告一段落,我跟着茧墨走着。茧墨追着爬行的女人,浑圆的臀部上下摇晃了几次,她停在走廊中间,抬头看着我们。
  「辛苦了,请回去吧。」
  女人点点头,茧墨伸手触摸看似白色墙壁的东西。喀嚓一声门打开了。走了几步之后茧墨坐下,我也跟着坐在她身旁。坐下时感觉湿度很高的地板轻轻地动了一下。无戒家的房子似乎颇为老旧,但依我目前的视力很难判断是何种建材盖成的房子。
  我就这样在黑暗中和茧墨并肩静坐。她放开我的手,拿起一个东西。那个深蓝色的四方形似乎是个坐垫。角落里堆放着好几个相同的坐垫。
  ——————喀哩。
  茧墨只拿了自己的坐垫,重新坐好后又吃起巧克力。我茫然地环顾四周,所有的景物都融进黑暗背景里,但能感觉得出来房间里没有摆放其他家具,是一间完全不考虑使用者舒不舒服的房间。反而像是一间杂物间或者牢房。
  「真是的,我们待在这里也没有事情可以做,希望他最好快点死掉……不过,考量到积欠的人情,我想我们得在这里住上几天了。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
  茧墨叹息,我也皱起眉头。她竟然随随便便咒其他人早日升天。不过,对他们这一类人而言,这样的行为稀松平常。
  他将在几天之内死去,对无戒或茧墨来说都是已经决定的事项。
  早死晚死都没有多大差别,无论如何,无戒一定会死。
  「小茧…………你到底欠了他什么人情啊?」
  忍不住开口询问,想也没想过茧墨竟然会欠别人人情,太奇怪了。茧墨撇了撇嘴,白色的手移动,将甜腻的巧克力送入口中。
  ——————喀哩。
  「他是负责处理尸体的业者。和我一样出身白超能力家族,私下替茧墨家处理了几次不可告人的案子。所谓的人情就是指这个。他们家族代代都是替人处理这些见不得光的死尸……不过,这个家族企业即将在他死之后宣告结束。」
  茧墨平静地游说起积欠人情的缘由,她叹了口气将红伞放在墙边。眼里看见一抹鲜艳的红色斜倚在窑暗中。
  「为什么到他这代便结束了呢?」
  「后继无人啊。他们家族和水无濑家不同,他们只让适合的人选继承超能力。从中挑选愿意继承的人收为养子,让他继承祖先传下来的事业。他们家族讨厌超能力者,尽管替超能力者执行肮脏的工作,也不让族人向对方说出家族的名字。即使如此,还是陆续出现愿意继承的人……目前为止啦。」
  「然后,现在终于找不到任何愿意继承的人,是吗?」
  很难想像在这个年代还有人愿意接下处理尸体的事业,我猜可能不会有人想接这种明显违法的工作。但我的想法遭到茧墨的否决,她摇了摇头。
  「不是那个原因。有人愿意继承,只不过无戒的养子跑了。而且,他的养子并非因为讨厌这个工作,而是觉得自己无法超越养父所以才跑掉的。」
  ——————啪叽。
  黑色巧克力片粉碎在唇齿之间,断裂时喷发出的碎片消失在黑暗中。
  「无戒算是难得一见的超能力者,他是个享乐家,也是个疯狂的人。想要超越他的人根本一开始就输了。无戒并不在乎这些输赢,他只想过自己想过的生活,然后死去。这一点跟我倒是满像的。」
  不过,像不像都不重要,我并不想和另一个自己当朋友。
  说完,茧墨伸了伸懒腰,我看见她的四肢轻柔地伸展,接着头靠着坐垫躺了下来。她的手在黑暗中交叉在一块儿,我猜她的双手下方应该是穿着黑色洋装的身体。
  「我想睡一下,小田桐君。你也跟着睡比较好,眼睛很疲劳了吧?」
  她一说完,我的世界便开始摇晃,茧墨的四肢在黑暗的视线中逐渐扩散出去,白色渐渐融解,被黑色所吞噬。眼睛又回到完全黑暗的状态。就好像被人诅咒了的变化。头痛欲裂,我赶紧按压头部,额头上还有之前受伤后缝合的伤痕。
  「小……小茧,眼睛突然又看不见了……」
  「果然。你刚才见到了那个女人,所以让你的眼睛负荷过重。闭上眼睛休息吧。继续用眼过度,你的眼睛恐怕将永远维持现在的状态喔。别忘了,你的视野并不正常。」
  我闭上双眼当场躺下来,耳边听见衣服摩擦的声响,柔软的手抚摸着我的脸颊,茧墨像安抚猫咪似的摸了一会儿。接着指甲滑过眼皮。
  她轻轻按压着眼皮底下的眼球说。
  「——————女人啊。那就是他的养子恨他的理由。在超能力者的眼中,无戒是个让他们又羡慕又忌恨的对象。一般人可能无法理解吧。」
  茧墨的手离开眼睛之后,睡魔立刻找上门来,强烈的头痛似乎是眼睛的疲劳造成。我缓缓地坠入梦乡,但是眼睛依然看不见任何东西。我听见一个彷佛自远方传来的声音,茧墨的声音如钟声般回荡。

  ——————你是否觉得那个女人很美?

  不像是问题的问题消失在黑暗中。
  *  *  *
  ——————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
  远远地听见地板发出的声音,为什么会有那个声音呢?

  ——————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
  女人的乳房与肚子贴在地面,趴在地上匍匐前进。

  ——————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
  她没有羞耻心也不具理智,尽情地展露美丽的肢体。

  脑海中响起昨天听见的干笑。
  那笑声彷佛得意地说:「很羡慕我吧?」
  这时,我醒了。坐起来后揉了揉眼睛,依然看不见东西。不分昼夜地被黑暗所包围,口好乾,全身因流汗而湿透。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正想站起来却无力地倒下。
  房间里没有茧墨的身影,视线里见不到她雪白的肌肤,只有我一个人独自坐在漆黑的房间。无法判断房间的墙壁是厚是薄,大部分的墙壁看起来漆黑一片。连房子的方位都搞不清楚,只能坐在这里等茧墨回来了。
  正想闭上眼睛休息的时候——

  ——————咿呀。
  房门打开了。眼睛见到一个浅绿色的物体,疑惑地抬起头之后我发现。
  无戒正站在前面低头看着我,他把拿在手上的东西放在地上。
  「早餐来了。要吃吗?昨天还没吃晚餐就睡着了,身体不舒服?」
  「是啊,不好意思。现在好多了,可以吃早餐。」
  放眼望去,红色的托盘上放着几个盘子,里头放着几样菜,可惜看过去只看见模糊的颜色。伸手拿起托盘上的浅绿色筷子,然后再碰了碰放在角落的白色餐具。拇指传来快烫伤人的热度,小心地端起来吹一吹,冷却了里头的茶之后再喝。
  浓浓的绿茶烧灼着喉咙后滑下胃部。
  「嗯……你的眼睛不是看不见,而是看不清楚啊。」
  「没错。现在不是完全失明,只是没办法看清楚所有的东西。精确地说,是眼睛所看到的影像和真实状况有所出入……如果只是视力减退,应该不致于会这样才对。」
  正常人所见到的世界不可能是一片黑暗加上一团团色块。
  无戒好像将手交叉在胸前,不知为何他在我面前坐下,看着我点了好几次头之后说。
  「原来如此啊,我懂了。将走廊的灯打开可能会比较好,你可以一个人吃饭吗?需不需要帮忙?」
  「我可以自己吃,虽然看不清楚,但大概能看见一些影像。」
  「那就好。你的右手边是青菜,旁边放的是酱菜,酱菜旁是味噌汤,再旁边是茶杯。靠近你面前的是饭碗,饭碗旁是鲑鱼,应该已经去掉鱼刺。如果有刺请抱怨卖鱼给我的鱼贩,不关我的事。」
  无戒说完站起来走出去。我反覆思考着他的叙述,一边盯着托盘看。他的话赋予谜样的浅色块各自的名称。我伸筷夹起一块鲑鱼送进嘴里。
  鲑鱼咸味颇重,而且还烤过头了。一口吃下有种嘴里的水分都要被吸干的错觉。我拿起烫手茶杯,小心翼翼地喝茶解渴。
  ——————咿呀。
  门再度开启,一抬头看,来人竟然又是无戒。他当场坐下,手上像铁的颜色倾斜,我听见水的声音。
  「喝吧。你喜欢热茶?」
  「还好,谢谢你。我喝了。」
  「以前有人说过我煮的菜很咸,茶又太烫口。现在的手艺也没多大长进。」
  无戒递给我新的一杯茶,我赶紧喝下,喉咙的干涸总算获得解脱。我将喝空的茶杯递还给他,他又倒了些茶进去,然后硬将那杯茶塞进满是餐具的托盘上。
  「吃完了再叫我,在这里喊我就能听见。我会告诉你厕所在哪儿,让你梳洗。牙刷的话这里没有,要请你忍耐用布擦一擦。」
  说完,无戒站了起来,再次离开房间。我独自留在这里,讶异地想。
  他这个人好像比想像中还要来的亲切。
  「谢谢!」
  我对着门的方向道谢却没听到回应,于是我继续动筷夹起青菜放进嘴里。

  煮青菜的调味和鲑鱼一样,超级咸。
  *  *  *
  「好了,你先待在那里,茧墨马上就来了,之后的事情就交给它了。」
  去过洗手间之后,无戒让我坐在地上等,一伸手摸到和式矮桌的顺滑触感。无戒将手里的一团橘子色的物体放在桌子上便离开。我剥去外皮后,吃起略微乾瘪的橘子。
  唰啦唰啦、唰啦唰啦、唰啦。
  外头传来粗鲁地洗碗的声音,看来无戒似乎不太擅长做家事。他居家的一面让我很惊讶,跟之前女人趴在他身上时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您都自己做家事吗?我这么说可能有些失礼,您这样让我好意外,还以为超能力者本身都不太管这些事情的说。」
  「嗯?你还真奇怪,做家事值得大惊小怪吗?煮饭洗衣这种事情自己不做要叫谁做?本来就该自己做啊。」
  我听见布擦拭的声音,他手上好像多了块布,同时陆续听见碗盘碰撞的声音。他似乎拿着布擦拭冲洗完的湿碗盘,然后将它们一一放好。
  「茧墨是极瑞的例子,大部分的超能力者都是有奇怪兴趣的怪咖,正常人的世界一样有这类人存在。一样逃不过羁绊、痴情、衣食住行、迷惑、麻烦、与人纠葛等等事情。」
  忽然听到盘子发出哐啷哐啷的尖锐声音,好像摔破了,无戒烦躁地咂舌,接着继续洗碗。
  「如果有钱就会和它一起窝在家里,还有谁想做处理尸体的工作呢?这个工作的确能赚不少,只不过,赚来的钱都花在养它的费用上了。」
  它等于是我心爱的老婆,不管花再多钱都不可惜。
  无戒收拾好碗盘便走过来坐在我前面。我还是看不清他的模样,他从某处拿了给自己的橘子,开始剥橘子皮。
  圆形的橘子色块慢慢被剥开,看起来像是花苞被拆开的样子。
  「我知道你想表达什么,超能力者的确是妖怪没错,每个家伙都不是正常人。只是为了生存,我们还是得和人类打交道。不管有没有超能力,这一点都不会改变。喂,觉不觉得橘子很难吃?」
  嫌归嫌,无戒还是继续吃下橘予。我听见他吃橘子的咀嚼声。橘子的确又乾又难吃,我默默地点头。接着无戒干笑几声。
  「我也觉得很难吃。你不必那么怕我,我只是个快死掉的老头。茧墨也只是个说话恶毒的小鬼。如此而已啊。可是你好像听到对方是超能力者就很害怕……可能我跟它一起的时候看起来真的满诡异的,没办法。」
  不知是什么让无戒想通了。吃完橘子,他静静坐着。我回想起昨天看见的光景。脑巾浮现白皙的裸女摸样。就连睡觉也不能控制地受到那副肉体吸引,尽管那个女人模样怪异,但正因如此更具有惊人的魅力。
  「请问您有何种超能力?您的能力跟那个女人有关吗?」
  「嗄?要说有关嘛的确是有。我的超能力就是那个。但是,你最好不要知道太多比较好。我虽然是人,却又不是人。难得你的眼睛看不清楚,那我就先别说这些会让你不舒服的事情,不说了。」
  无戒不再多说,我听到他用力搔抓自己皮肤的声音,我也跟着不发一语。
  静静地在脑中想着他刚才所说的话。无戒所说的和我现在听过的超能力者所说过的话不太一样。和亚城不同,也和悠里不同。我想起那个不依靠超能力者,也不依靠正常人,自己努力求生存的日伞。他们也是人,所以只要是人都会想尽办法活下去。
  如果是人就不需要特地将白己排除在正常人之外,无戒刚才的话也许就是这个意思。
  「咦?茧墨还没回来?如果它没来的话你可能会很不方便就是了……」
  在我胡思乱想之时,无戒开口了。这时远方传来一些声响,一阵脚步声响起,茧墨朝我们走了过来,但是脚步声似乎有点多。
  过了几秒,白皙的四肢倏地浮现在黑暗中。
  「无戒在吗?客人来了。」
  「什么客人啊,还不快进来。」
  地板被走进房里茧墨踩得咿呀作响,她背后浮起一道新的影子。
  修长的脸跟着浮在黑暗中,不知道是不是和茧墨一样穿着黑色的衣服,他的身体也与四周的黑暗融合在一起。身材颇修长,因此脸的高度比茧墨的脸高很多。
  高高漂浮着的惨白脸孔看起来就像是死神的脸。

  「怎么没人告诉我那个要来?」

  无戒咂舌并厌恶似的说道,那个像死神的男人则缓缓弯下腰。
  接着听见一个令人作呕的谄媚声音。
  「好久不见了,父亲大人。」

  白色的脸挤出一个弯月般的笑容。
  *  *  *
  「我听说您请来了茧墨家的小姐,碰巧在外头遇见她,忍不住出声向她搭讪,和她聊了一会儿。真是很迷人的小姐呢。父亲大人特地邀请茧墨家的小姐来家里,难道那个传闻竟是真的?」
  男人的声音里满是笑意,同时也听得出某种带刺的冷淡。

  「——————想不到您就快要死了,身为养子的我感到万分哀伤。」

  男人从高处俯瞰着无戒,用一点都不哀伤的口吻说道。他转头看向旁边。
  「她、她在哪儿?最近好吗?如果你死了,必须有人接手照顾她。我想先见见她。」
  「哼,你的目的果然是它。放弃吧!小鬼!虽然执着不是坏事,但是不该觊觎别人的东西。别说你早就已经离开这个家,就算你还在,我也不会把它留给你。放弃吧!」
  无戒轻松地说道。冰冷的空气流窜在两人之间。
  男人烦躁地回应:
  「她是难得一见的珍宝,你不配拥有她。你已是将死之人,不再需要她,难道你自杀还想拉着她陪葬?」
  「我不是拉它陪葬,而是它本来就会死。这就是天命。它现在在里面,不要吵醒它。」
  在这不愉快的气氛中我观察着这两人。我的眼睛依然只看得到隐约的衣服与脸的色块,但是失去清晰的视力却让我更敏锐地感受到周围的氛围。从男人身上传来强烈的烦躁、焦急与愤怒。另一方面,不停抓着皮肤的无戒则没有特别的反愿。
  「就算离家出走,我也还是这个家的养子。家族没有继承人,只要坚持争取,上头的长辈们自然会承认我的继承资格。遗产必须要分配,您死了之后,只要跟长辈们商量,一定能拿到这些他们不需要的东西。」
  「它是我的遗产啊……那些家伙要是跑来罗哩叭嗦我可受不了。哼,也就是说你这小子今天回来就是想早点得到它是吗?我才不给你,蠢货!」
  ——————喀喀。
  听到奇怪的磨合声音。过了几秒我才发现那是男人忿忿地咬着牙齿所发出的声音。他突然抬起手,超过脸的位置有一团白白的手晃动着,但最后他还是放下了手。
  「我们好好谈一谈吧。您的口气未免太过分了点。我希望您能拿出点养父该有的态度,最后一次。我并没有做出夸张的要求啊。」
  「还有比这更夸张的要求吗?蠢蛋!要我像个父亲?那你呢?何时曾像个儿子般对待我?算了。不管我们是不是父子,它一样属于我。而我也属于它。我不会把它交给任何人。」
  无戒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浅绿色色块走过我面前,他的脸往旁边点了点。
  「到里面去说吧,不要在客人面前谈。我不会屈服,你也不打算回去吧。」
  「我只想谈一谈而已,您肯和我谈一谈已经是很大的进步。」
  男人笑了笑,迈开脚步。无戒经过我面前时低声说道:
  「抱歉,麻烦您自己解决午餐和晚餐。厨房有煮好的白饭和面包,也有酱菜喔。请茧墨替你弄饭好了。如果她不肯,跟她说你会饿死,不要怕她,别灭了自己威风。」
  干燥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不祥的预感窜上背脊,我伸手想抓住眼前这块浅绿色物体,可惜眼睛看见的东西和实际的衣服所在位置有所出入。
  我的手只抓到一团空气。
  「无戒先生!」
  「——————无戒。」
  一个冷静的声音遮盖了我的声音,我立刻闭上嘴安静聆听。
  茧墨平静地询问无戒。
  「你……真的无所谓?」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天命。是我决定让这小子成为养子,如今变成这种情况也是正常的。」
  无戒淡然地回答,然后离开。他挥了挥白色的手,男人则跟在他后面。
  两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

  最后,什么都看不见了。
  ——————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

  远远地听见地板咿呀作响。
  但是过了一会儿又恢复寂静。
  *  *  *
  「不要。太麻烦了。没有面包的话就吃点甜食有什么关系?」
  尽管无戒那样交代过,茧墨依然拒绝帮忙弄饭吃。不管我怕不怕,她还是一样我行我素。我干脆放弃吃饭,拿起她给我的巧克力充饥。
  经常闻到巧克力的味道,今天一尝,果然甜到令人作呕。
  我们就这样无所事事地枯等了一天。过了很久那两个人都没有从里面的房间出来,也听不见任何谈话的声音。我试着用手摸索走廊的路,想过去瞧一瞧他们的状况,可惜中途有一扇上了锁的门,没有办法走到最里头。
  「他们去的房间比昨天我们和无戒见面的房间还要更里面。这间房子划分为三个部分,越里面的房间就越多道锁。尸体的处理也是在里面的房间喔。」

  茧墨这么说。那个男人果然是无戒的养子,茧墨状甚无聊地回覆我心中的疑问。
  「他怎么努力也超越不了无戒,所以才离开。但是很明显,他还是割舍不下这份工作,听说他之前投靠具备类似超能力的家族,一直做着同样的工作。然后知道无戒即将死去,才回来这里想夺走那个东西。对他们来说,那个东西可说是最棒的女人,与死者一起陪葬实在太可惜。」
  茧墨的红唇弯成弧形,我想起那个怪女人的样子。爬在地上的女人有种悲壮的美态,艳丽性感。我能理解那个男人的焦虑,一想到那样绝美的胴体即将腐朽,任谁都会感到着急。
  「但是它只听无戒的命令,不是吗?它属于无戒,而无戒属于它。超过了八十年的岁月都奉献给它,男人竟想从无戒身边抢走它。」
  有够变态。它跟无戒的关系如同一般夫妻,要让一对夫妻分开谈何容易。
  茧墨喃喃地说道。我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更加浓烈。里头的房间还没打开,时间已经到了晚上。茧墨早早便躺下睡觉,而我则坐在她身边等候那两人出现。夜已深,依旧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传来地板咿呀作响的声音。
  ——————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
  地板微微震动,女人晃着臀部爬了出来。
  但是它爬行的声音像是在梦中听见的声音。
  我这才发觉,那个声音来自天花板内侧。
  *  *  *
  「无戒死了。寿终正寝。」

  听到他这么说,我并不特别感到吃惊。
  只觉得很不甘心、很空虚。

  我面前站着那个男人,只有他从里头的房间出来。他身边有一个白色色块。那个用布包裹着的东西恐怕就是无戒的尸体。他的尸体被包得密密实实,无法从外面看见内容物。再说,用我这半残的双眼也无法判定无戒是怎么死的。我只知道他的死不像是自然死亡。
  「我要问你,人是你杀的吗?」
  「怎么可能。养父也说过他的天命将至,只是寿命走到终点而已。」
  男人随口答道。我不相信他的说法。只是,不论我多激动,男人依然故我,维持惊人的冷静态度。
  「一定是你杀的,这是谋杀。」
  说完,我突然觉得哪里怪怪的。
  就好像错的人其实是我一样的错觉。
  「你听好,只要检验无戒的尸体就能知道你究竟有没有杀人。你敢通知警方吗?」
  「所以我说,你是不是搞不清楚状况?我们做的是替人处理尸体的工作,不可能让警察保护我们。我们并不受到警察的保护,甚至我们根本不在公权力能管辖的范围之内。你大可以报警,跟他们说无戒死亡的事情。我可以保证,他们会告诉你没有无戒这个人停在,而这里也没有你所形容的房子。」
  男人的双唇弯成上弦月的模样,我则慢慢地了解现在是何状况。
  看来,从现况考量,错的人的确是我。
  「如果我杀的是一般人,那很可能演变成刑事案件。但是受害者是他就不可能。我们吃人的尸体维生,不会因此而遭受责罚。相对的,若是被某人杀死也不能有怨言。」
  就算被杀也只能保持沉默。也就是说,就算杀了这个家族的人也不会怎样。
  即使男人真的杀死无戒也不会有人惩罚他。
  我因此而震惊,一旁的茧墨突然说话,声音清楚澄澈。
  「他没说错。因此,许多超能家族都有私刑制度。若家族内有人犯罪,便交由自己人制裁。但是,无戒的家族很少与其他超能力者接触……所以你一开始就打算若谈判破裂就亲手杀死无戒。」
  茧墨缓缓摇头,白色的手指好像夹了什么物体,应该是巧克力吧。茧举把红色的色块扔进嘴里,从我模糊的眼睛看起来像是吃了块生肉。
  「当然啦,如果你硬要把这次的自然死亡扭曲成其他事实,告诉另外的超能力家族就另当别论。但是,我想茧墨阿座化应该不会这么做。老爸找你来当见证人真是找对了。」
  男人开心地哈哈笑,他根本不理我。很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对那些超能力家族而言,茧墨才有一定的影响力,而我根本不算个咖。正常人的世界里就算我跟其他人说无戒被杀死这件事,也只会被大家当成疯子。
  ——————哒?
  肚子里的孩子叫了一声,肚子跟着裂开,我感觉肚子开始渗血,手赶紧按上去。看见这没天理的事情让我既生气又愤恨,可是又不能让雨香跑出来吃了他。
  杀了他即使不算犯罪,也不是我该做的事情。
  「你说的没错。只有一点不太对。我并不是被叫来当见证人的,我来只是为了偿还欠无戒的人情,负责将他的尸体好好地转交给它。」
  茧墨冷淡地说。而男人散发出的气息跟着产生变化。
  方才那种好心情仿佛一扫而空,我看见茧墨鲜红的嘴唇露出微笑。
  就算看不清楚也能感觉到,茧墨正以那种野兽般的眼神盯着男人。
  「——————请把他的遗体交给我。只要让它吃下无戒的尸体,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那之后你想怎么做我没兴趣,也不想管。

  让它……吃?
  我张大眼睛看着茧墨。她的脸依然一团模糊地浮在半空,男人沉默了几秒,接着凝重地回答:
  「养父的尸体将由身为一族族人的我负责处分掉,这也是我献给养父的悼念方式。」
  「根本是嫉妒吧。所以在最后还是不想让他以最希望的死法离开人世。就好像我基于和死者的约定而决定送花给他,即使死者已经无法亲自收下花束也还是要送。然而,你却告诉我你不准任何人送他花。是这个意思吧?就算你惧怕父亲也该有个限度啊。」
  ——————哐啷。
  听到某个东西摔裂的声音。男人突然站起来,长长的脸浮在黑暗中,我感觉到他射出的奇异视线,于是走过去张开双臂护住茧墨。
  男人低头看着我,过了一会儿语音颤抖地说道:
  「请回去。真是的,养父已经死了,之后的事情将由我全权处理。这是我们的家务事,外人不必多管闲事!」
  委托人已经死了,茧墨的确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
  我心想。可是茧墨却愉快地说道:
  「———————恕难从命。我已经接下他的委托,不管无戒怎么交代那些听得懂人话的东西,我都要完成委托。这样才能偿还欠他的人情。」
  一直欠死者人情让人心情很差,而且我一向喜欢迅速解决麻烦的事情。

  男人紧握双拳,一团白色色块在眼前不住地颤抖。他突然往前走,抱起那团白布,男人一边搬运无戒的遗体,一边大喊。

  「随你便!」

  男人生气地带走了无戒的遗体。茧墨对着男人离去的背影喃喃说道:
  「接下来——————事情会如何发展呢,颇令人期待啊。」

  不懂为何茧墨要那样说。
  但是她那甜美的嗓音却教人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  *  *
  男人把遗体放好之后又回到房间来,他似乎不停地寻找某样东西。我们坐在无戒分配给我们的房间里,不停地听见外头传来用力翻找东西的声音。
  「出来吧!主人已经死了,你该服侍的下一个主人就是我。你在哪儿?要知道,继续躲着不肯出现的话,你会饿死啊!我会给你很好吃的东西喔!快出来!」
  男人呼唤着那个怪女人。每当他走动时便传来一阵金属碰撞的声响,男人手里好像拿着一个金属做成的笼子。不知道那个怪女人会怎么做?越想越心急,但当我站起来想阻止男人时,茧墨却不让我出去。
  「眼睛都无法看清楚,你出去又能帮得了什么忙?放心吧,不需要替它担心。我们很快便能知道结果。我们只要继续坐着等就好。」
  「小茧?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就算你想阻止也阻止不了那个男人,他不会罢手的。诅咒就像是一把双面刃,人的所做所为都会有报应,实在让人看不下去。接下来会怎么样取决于那个男人,我可不管了。」
  茧墨弯起红色嘴唇,看过去好像是脸上多了道弧形伤痕。
  远远地传来铁笼碰撞的声音,听不到那个女人在地上爬行的声音。

  「夜晚即将来临,小田桐君。到了晚上应该就能得知结果。」

  茧墨唱歌般流畅地说道,眼前又出现刚才那种红色的微笑。
  她的语气让我再次寒毛直竖,我大声警告那个男人。
  「喂!快住手!放弃它然后快回家!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罗嗦!你给找闭嘴!想被打吗?」
  我的警告只换来男人的怒骂,他用力槌打旁边的墙壁,走向更里面的房间。脚步声逐渐远离,最后再也听不见。
  他继续寻找怪女人的踪影,陆续传来怒骂声与金属碰撞的声音。

  过了很久,天色都黑了男人依然没有回来。
  *  *  *
  ——————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
  听见地板的声音,让昏昏欲睡的我突然清醒许多。

  ——————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
  原来那个怪女人还在这里,我心想。它现在不知在哪里爬着。

  ——————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
  爬行所造成的声响似乎不只一个,好像有很多裸女在地上共舞的样子。

  这时我才发现。
  这些声音是从房子里传出来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的怒吼震耳欲聋。同时传来踩破地板般巨大的脚步声,还有像野兽吼声般的悲痛哭声。男人一边哭吼,一边狂奔着。他跌跌撞撞地跑着并大吼。
  「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不要过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阿阿阿啊啊啊!」
  惨叫声越离越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我想张开眼睛看的时候,一双柔软的手覆盖在我眼睛上。
  温和的体温传到眼皮,同时间到甜食的香气。
  茧墨遮住我的眼睛低低地说:

  「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会被吃掉喔。」

  忠告之后,茧墨松开手,温暖随之消失。我闭着眼睛观察周遭的情况。总觉得房间里有许多人,每当墙壁微微震动时,肚子里的孩子便跟着哭一声。
  肚子里的她伸手,似乎对包围着我们的某样东西很有兴趣。
  好奇的我忍不住张开眼睛,接着便必须努力不让自己发出惊呼。

  眼前有无数个裸体少女趴在地上爬行着。

  纤瘦的人体张开四肢甸甸爬行于墙上、地上和天花板。瘦骨嶙岣的胸部、能清楚看见静脉的四肢按压着墙面。这些长相类似、有如姊妹般的少女们正看着我和茧墨。怪异地大大张开嘴,红色的嘴正缓慢地一张一合?

  男人的惨叫声再次响起,接着又逐渐消失。
  我觉得少女们好像在笑,但是她们的眼里看不见任何理智与情绪。她们只是不停地在房间里爬来爬去,接着又突然静止不动。
  凝重的沉默降临,无数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们,少女们的裸体像是被黏贴在墙面上并排着。手脚与臀部看起来像是从墙壁长出来的肿瘤。
  她们眨了一次眼睛。
  ——————咿呀。
  地板震动了一下。我的本能告诉我,她们已经把我们当成猎物,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站了起来。
  就在我吓得差点大叫的时候——

  ——————嘶。
  耳朵听见一道水声。

  尖锐的疼痛忽然贯穿腹部,某个东西切开血肉,在内脏之前停了下来。
  我看向肚子,红色渲染了白衬衫,朦胧的视线之中一抹红色正柔和地扩散开来。很像是一滴血滴进水里的变化。而这美丽变化的中心点闪烁着银色的光芒。
  哇哇哇。肚里的孩子哭了。雨香发现伤口,小手试图从伤口处钻出来。
  茧墨将刀子刺入我的腹部,然后说道:

  「你们应该知道,如果我继续让刀子插更深会有什么后果。」

  孩子抚摸着肚子里匕首的前端并左右摇晃着,她的动作让我的肚子更痛了。
  少女们一动也不动,我拚命地忍着不发出声音,全身冷汗直流。插在腹部的刀随着每一次心跳而摇晃。茧墨无视于我的痛苦,继续朗声说道:
  「你们应该也不会想吃一个肚子里有妖怪的人,而且,你们也知道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杀了无戒对我没有好处。我可以原谅你们的错误,乖,快退下吧。」

  茧墨用一种跟某人说话的语气说着。
  少女们还是不动,趴着的少女们有如静止不动的物品。
  唯一有在动的是她们的眼睛,她们的视线同时移到一个固定的方向。
  「呜——————」
  插在腹部的刀子无预警地被拔出,我终于忍不住哀号出声。红色的血液流出身体后又落到地上。我忍着强烈的疼痛站了起来,少女们的视线聚焦在一个熟悉的身影上。

  有着美丽胴体的女人正在那儿看着我们。
  它趴在地上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  *  *
  茧墨关上我的肚子之后,我开始前进。
  我的肚子已经和死者的血肉融合过,转换成类似异界的状态。只要塞好肚子,伤口就能恢复原状。可惜就算伤口复原,肚子也还是会感到疼痛。
  我抓着茧墨的手,一边忍耐着疼痛逼自己继续往前走。
  如果不抓着她,我可能随时会倒下。
  从我手上流出的鲜血滴在茧墨白皙的手上。

  ——————叽咿。
  每踏出一步都感觉到无数的视线。

  不管房间或是走廊都有爬行的少女。她们一动也不动,静静地观察着我们。看上去就好像墙壁长出了无数的手脚一样。在我眼里的墙壁、走廊几乎是黑的,因此少女们的身体彷佛就是那片墙壁。
  「小心不要跌倒了,现在最好不要刺激她们比较好。」
  否则后果可能不是很好,因为她们现在很饿。
  拿刀刺伤我肚子的人还好意思这样说,不过我没说出口。抱怨的话可以留到之后再说,现在不想把仅存的体力消耗在不必要的抱怨上。
  茧墨走到第一次见到无戒的房间时停了下来,我慢慢眯起眼睛。

  好像有某个东西放在房间中央。
  一个混杂着红与白的东西。

  茧墨重新拿稳左手的纸伞并伸出手,我听到布摩擦的声响与某种翻搅而造成的湿润水声。接着茧墨抽出一个发出银光的物体后默默地转身。
  我被茧墨拉着一起行动,正想开口问她刚才拿了什么东西,但碍于周遭奇异少女的视线而作罢。就这样茫然地在茧墨的牵引下离开那间房间走到外头。
  凉爽的晚风吹拂脸颊,我们离开明亮的玄关灯,走到庭院。黑暗更加深邃,什么也看不见。除了茧墨手的温度之外,没有任何我能确实感觉到的东西。
  即使看不见她的手,我依然能感觉到她的手。
  为了不被她丢下,我努力地跟上她的脚步。觉得一放开手就会被留在这无尽的黑暗里,不知道走了多久,茧墨忽然开口说:
  「先停下来,在这里等我一下。」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搜寻了记忆,觉得应该是车子的后车厢被打开时的声音。一伸手摸到冷硬的金属,确认形状之后,我肯定在我旁边的物体是车子。很可能是无戒的养子开来的车。
  「好了,小田桐君,帮我搬这个。」
  茧墨再次牵起我的手,我往前走了两、三步后摸到后车厢。一边摸索着一边伸手进去。首先碰到布的触感,我小心地确认好形状之后,戒慎恐惧地拾起那个东西。
  我抬起来的东西便是无戒的遗体。
  鼻子闻到微弱的腐臭,抬起来之后发现他好轻。头一次明显地感觉到他的确是一个老人。我双手抱着无戒,茧墨的手则搭在我手上,拉着我前进。
  「你现在的状况有些寸步难行,但还是要麻烦你帮我把无戒搬进房子里。这样一来无戒的委托就算正式结束。如果就这么离开,会有人追上来喔,拜托你了。」
  茧墨平静地说完,我便在黑暗之中迈开步伐。
  不过,虽说眼前一片黑,但却不难行走。
  因为白色的裸体飘浮在黑暗中,形成行进的记号,趴在地上爬行的少女们排在路旁,替我指引方向。她们一路排到房子,一样的脸孔排成整列,就像是恶梦般的情景。我和茧墨就这样走在令人作呕的场景中。
  闻到一股丹桂发出的香气,黑暗中橘色的小花闪烁着。
  她就在丹桂旁等候着我们,趴在满地的丹桂花上等着。
  她眼神静谧地望着我们,茧墨停下脚步,我则将无戒的遗体放在她面前。我往后退一步,茧墨走过去解开包覆在无戒身上的白布。我听见布匹落地的声音。
  女人看了白布内一眼又闭上眼睛,朝我们深深低头行礼。
  好像正对我们表达感谢之意,过了一会儿,女人将脸靠在无戒身上,颤抖的她将身子盖在无戒的遗体上。我听不见哭泣声,她只是默默地将身体靠在无戒身上摩蹭,像是跟无戒撒娇那样。她的唇吻遍无戒全身。茧墨静静地转过身,拉起我的手,我也自然地跟着转身离开。

  背后传来水声,但我们都没有回头。
  少女们依然并排趴着,不发一语。忽然又开始移动四肢爬了出去。
  她们像是被房子吸引回去一般,陆续爬回家。白皙的裸体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接着,全部的裸女与尸体都消失了。
  最后只剩下我和茧墨两个人。
  *  *  *
  我们在黑暗中继续走着。
  这附近没有街灯,我只能靠着手上的温暖前进。茧墨似乎打算先移动到离那个家远一点的地方,于是我便静静地握着她的手,依循着她的脚步前进。
  我们什么话都没说,但是茧墨忽然小声地说道。

  「杀了人也不需要接受制裁,但是就算被杀了也不会有怨言,真的就是这样。」
  那个男人竟然没发现这个法则也适用于他自己,真是愚蠢。

  听了茧墨所说,我才注意到,刚才那房间中央的物体八成就是那个男人的下场。
  他究竟怎么死的?而那群少女又是什么东西?我忍不住开口问出心中的疑问。
  「小茧,那群少女究竟是什么?无戒的养子又是怎么死的?」
  「——————你还记得之前提过那个女人的小孩、也就是无戒的孩子吗?」
  茧墨的回答完全不是我想问的内容。我皱着眉搜寻着脑中的记忆。不是养子,而是无戒自己的孩子。那个女人的小孩难道就是无戒曾经提过的那个?
  它前几天生了孩子。
  孩子终于在之前筛选完成,现在将孩子饲养在房子的最深处。
  「他决定它所生下的孩子中只留下母的来养肓。所谓的筛选就是指性别筛选。无戒让她们互相残杀,藉此选出能力最强悍的孩子,选完之后他才放出她们。所以尽管饥肠挽辕,但她们绝对是最强的个体。」
  茧墨平静地迤说,我才发现原来那些少女都是那个怪女人所生下的孩子。她们彼此长相极为相似,但是这依然没有解答我的疑问。茧墨并未针对问题作答。正想再问一次的时候,茧墨又继续说道:
  「小田桐君,你的眼睛有精神创伤,所以现在它除了原本的视力能见到的物体之外,同时也看得到其他的影像。很可能是将肚子里的孩子所吸收到的影像混在一起看了。现实中的你几乎全盲,但却被孩子所看见的东西影响而见到模糊不清的画面。而且,眼睛反映出孩子所见到的影像,进而影响你的精神,才让你觉得看到了很莫名其妙的东西。」
  茧墨突然聊到我身上,听见至今还搞不清楚的眼睛状况,我大吃一惊。肚子里的孩了的确拥有独特的视野。在水无濑家遭受白峰的攻击时,我便亲身体验过经由自己看见雨香所看见的视野。平常我并不能看见她看见的东西,但是自从我视力受损,视野便和雨香重叠在一起。
  不过,我想问的并不是这个,脑海里依然充斥着少女们的姿态与男人的猝死。我想要把在那个家所见到的一切弄个清楚明白。
  「小茧,关于我的眼睛要不要稍后再聊就好?」
  「为什么一片模糊的事物当中,你却能清楚地看见它呢?很简单,因为你肚子里的孩子对它有浓厚的兴趣。而你无意识地捕捉到无戒所养育的那个东西的本质,眼睛所见便成了『在地上爬行的女人』的影像。也就是说,你只是把它看成了女人罢了。很可能还是个绝世美女,我形容得不错吧?」
  她所说的这些似乎和我的疑问有关系,但是听起来又好像哪里怪怪的。
  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我屏住呼吸,掌心满是汗水,血一般的鲜红再次映入眼帘。
  尽管气氛不甚愉快,茧墨依然牵着我的手。
  黑暗中突然觉得她的体温有些诡异。
  「它是无戒处理尸体所不可或缺的存在。你也闻到了,这个庭院有一种烧东西的味道,幸好无戒只把吃剩的残渣丢到焚化炉烧掉。他穷尽毕生精力用心培养出那个东西,并且一直和他最优异的杰作生活在一起。」
  茧墨淡然地继续说着,而我终于懂了。茧墨看似忽略我提出的问题,实际上她已经开始解答了。
  她想告诉我那间屋子里那些女人们的真面目。
  「他所养育的那个东西既长寿且具有智慧,会听从他人的指示。而且最难得的一点是即使生产完也不会死掉。最广为人知的种类就是筑巢后等候猎物上门的那种,但是无戒所养育的品种不一样,它们具有徘徊性,会在房子里到处走动。」

  茧墨突然转头看我,这时我的眼球机能奇迹似的恢复了。
  黑暗中看见一张白皙而绝美的脸孔,红色嘴唇弯成残酷的弧线。
  她不祥地笑了,接着她的脸又融进黑暗里。
  「我这么说你懂了吗?」
  又被黑暗占领的视野只看见她微弯的双唇。
  她的回答空虚地回荡在无尽的黑夜。

  「——————它是蜘蛛喔。」


  事件Ⅲ
  仿造心脏做成的肉块正发出规律的跳动声。
  那个声音好吵,害我是法好好入眠。

  我的体内好像被放了和人类一样的肉脏。
  几乎可以断言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我的身体是我无意识创造出来的。
  真实的我只不过是一个黏土状的肉块,像是恐怖电影里经常有的那种有着人类外型的变形虫。身体会出现内脏,只可能是无意识间的期待下造成的结果。

  但很可能胃被放在胸口,而肺跑到腹部也不一定。
  体肉的脏器们被胡乱安放,而近乎奇迹的连结过后竟然开始运作了。
  只要外表看起来正常,就不必管内在有多奇怪。即使如此,每当我听见心脏鼓动的声响却依然感受列强烈的不安。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这声音真的是心脏所发出来的吗?
  也许胸口的那块肉根本不是心脏,应该只是一块合跳动的肉块。
  一想到这里,我就如同恐惧着怪物出现的孩子般难以入睡。

  我觉得眼前一片混乱,摇来晃去,连手也快跟着融解。
  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开始变形,从身体的前端开始崩坏。

  如果是那个孩子一定会认同我就是人类。尽管内脏的配置并不一样,她还是会把我当朋友看待。每当感觉到不安时就会这么安慰自己。

  可是,我杀了那个孩子。
  已经没有人会肯定我的存在了。
  想要成为人类最终竟是奢望。
  即使如此,我还是保持着人类的外型,这样好吗?我到底在做什么呢!

  咦?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我、呃……真的可以继续这样下去吗?这么做到底对不对呢?

  ————————咦?

  「吵死了!有时间烦恼这些,不如快点睡觉!」

  是!对不起,七海。
  *  *  *
  醒来时人正在一间小房间里。望着头上那块脏脏的天花板打了一个喷嚏。冷风从缝隙吹进来,好冷。我重新钻进薄被中,蜷起身体窝着。我隐约看见自己的手脚,但是几次眨眼过后,手脚又消失在黑暗里。
  我还没闭上眼睛,可是视力又重新回到一片黑暗的状态。
  从无戒家回来过了一个礼拜之后,我回到家里静养。
  离开无戒家之后曾经短暂恢复视力,当时见到的茧墨的脸还深深印在我脑海。尔后视力便渐渐恢复正常。偶尔还是会毫无预警地看不见东西,但是已经不影响日常生活。随着视力的恢复,肚子的状况也逐渐稳定下来。
  眼球被挖去所带来的精神冲击、对挖眼男的选择所抱持的疑问并未困扰我太久。而无戒的超能力是啥还有怪女人的真面目也并未影响到肚子里的孩子。我好像越来越习惯看见这些光怪陆离的事件,能够随时切换回正常的生活。
  这时食物正好吃得差不多了,趁机向茧墨告假,我不想老是窝在茧墨身边。她干脆地答应我的请求,让我回到久违的家。

  这个家没有巧克力味。
  好久不曾这样放松了。

  闭上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气。钻进被窝尽情地赖着。在茧墨家时肚子隐隐作痛,每天都睡不好。
  我再次坠入梦乡,可惜才躺下没多欠便听见敲门声。张开眼睛,门外的人说:
  「早安!小田桐先生在吗?」
  「小田桐在不在?」
  高低交错的声音同时响起,是七海和绫。我揉了揉眼睛站起来,请她们在外头稍候片刻,好让我先换衣服。稍后打开门,看见七海站在门口。
  「早安!眼睛好点了吗?」
  视力在此时又恢复正常。我看见柔软的两根马尾之间,七海那对圆呼呼的眼睛正盯着我瞧。绫站在她旁边,她最近爱上方便活动的衣着,今天穿着的是红豆色的运动服。
  昨天回到家时有将之前发生的事情跟她们大致交代了一下,虽然被七海念说不该两个礼拜不回家,但她也很担心我的眼睛。看来她们是过来探望我的情况。
  绫突然伸出冰冷的手摸着我的额头。
  「唔……没有发烧,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没发烧的话就治得好。」
  「小绫,小田桐先生又不是感冒,发烧跟能不能好没有关系啦。」
  绫摸着我的头,语音沉稳地下判断。尽管七海笑着纠正她,她也听不进去。看样子,她把所有身体的疾病都归类到感冒去了。我请她们进屋后,在胡乱叠放起来的棉被堆旁坐下时,眼前又成了一片黑暗。
  她们两人在我眼中成了浅浅的色块,我忍不住眯起眼睛,隐约叮以辨识出七海的样貌,而她旁边的白色色块是绫。
  无法辨别出人形的某个物体正缓慢蠕动着,我用力地眨了几次眼睛。
  「小田桐先生,眼睛还好吗?看得见我们吗?」
  「刚才还可以的,现在又看不见了。好像每隔一阵子就会这样。不过,隐约可以看见周遭的事物,小用太担心。」
  「嗯,很难不担心啊。要是不小心发生火灾,七海会很伤脑筋。我做些饭菜给你吧,食材费与制作费之后跟你请款。至于洗衣服和打扫就交给小绫罗。」
  「放心交给我!就跟搭上大船一样安稳喔!」
  白色的色块活力十足地挺起胸膛,她的样子让我倒吸一口寒气。
  虽煞她愿意帮忙我很感激,可是我很难想像她洗衣服或者打扫的样子。因为她有些缺乏常识,之前也说过要练习洗衣服,结果把人家的衬衫洗成一块布。
  「咦?干么那种表情?好过分喔!你不知道吗?人也是会成长的呀。而且上次洗坏的衬衫和领带,我正在存钱,很快就可以赔给你了。领带的图案选点点的,没问题吧?」
  「买跟之前那条一样的就好,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啊……」
  「小绫,领带跟衬衫是怎么回事啊?」
  「没什么啦,七海!」
  白色色块重新坐直身体,好奇妙的光景,不过她的动作很滑稽,看起来真有趣。
  就在我眨眼过后,视力又恢复了。变回人形的绫坐在我面前。
  我愣愣地看着她,绫则不满地嘟着嘴。
  「干么?那么恶心的表情,好像眼皮被人放了泡菜在上头的脸……」
  「为何会想出这么奇妙的形容……好想知道……」
  「好啦,那么七海负责做饭,麻烦小绫去买菜。」
  「没问题!七海。」
  绫再次挺直身子,七海则走到冰箱确认里头有些什么食物,然后从小包包拿出笔和纸列出采购清单。
  「有些食材在小田桐先生离家的这段日子里过期了,我直接丢掉罗?」
  「不好意思,这么麻烦你。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呢?」
  「嗯,那就请你先叠好棉被吧。你的眼睛不像小绫讲的是感冒,不过也差不多吧?刚听到你的眼睛看不见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呢。幸好过一阵子就会好,真是不幸中的大幸。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就是了。」
  ——————碰!
  七海关上冰箱,温和地微笑着,她并不打算深入研究我过上的事件。我深深感谢她的好意。一直正襟危坐的绫听到七海的指示跳了起来。
  「小绫,麻烦你照着这张纸去采买。」
  「好!没问题!」
  总觉得绫的回答方式好像哪里怪怪的。
  她收下那张采购清单后走了出去。七海拿出坏掉的食材放进厨余垃圾袋中,就在绫打开大门的时候——

  「你好!我是好久没有出现的嵯峨雄介!咦?你哪位啊?」

  不知为何这家伙又不请自来。
  七海的反应最快,她拿起冰箱果菜室里的乾瘪红萝卜,两根马尾剧烈晃动,小巧的肩膀使出全力。
  红萝卜如长茅般射出。
  准确地命中雄介的右脸。
  *  *  *
  「说吧,海蟑螂,跑来这里做什么?」
  「喂!干么拿红萝卜丢我,还逼我在这里跪坐?太没天理了啦!」
  我又没做什么坏事,说啊!
  维持跪坐姿势的雄介跳了起来。的确,仔细想想,他的确什么也没做。
  但是每次他出现都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绝对不是受欢迎的客人。七海双手交叉在胸前,冷冷地望着雄介。娇小的七海竟然有着惊人的气势。
  「快说!为什么又白目地擅自跑来这里?讨厌的海蟑螂。」
  「欸,你说话越来越毒耶!对了,小田桐先生,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雄介看向我,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模样。
  「雄介,小茧什么都没跟你说吗?」
  「要跟我说什么?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
  我简单地向雄介说明了。听到我的视力受损,雄介沉稳地点了点头。同时,眼睛又开始看不见了。雄介成了浅色块,浮在黑暗中。
  跪坐在他旁边的绫则成了白色色块。
  「原来如此。小田桐先生的眼睛状况不佳啊……呃,可是这跟你扔红萝卜到我脸上有什么关系吗?我不能理解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因果关系耶,老师请说明!」
  雄介举手抗议,七海叹口气不让雄介继续抗议。
  「当然有关系。每次你一来就没什么好事,海蟑螂。而且你来绝对是为了想讨饭吃。」
  「太没天理了!什么讨饭啊?我至少会帮忙!有什么我能做的吗?比方说买菜什么的。」
  「不用,买菜的话小绫会去。」
  七海说完,雄介转动头,黑暗中他比七海的肤色稍微浓的脸倾斜,白色色块则轻轻颤抖一下。雄介看着充满警戒态度的绫问道:
  「这又是哪位啊,小田桐先生?」
  「你不记得了吗?」
  绫瑟缩了一下身体,狐狸事件时,雄介曾经见过绫一面,当时他还称绫为『不正常的生物』。视力突然又恢复,正好看见雄介一脸厌恶地眯着眼睛,就这样沉默了几秒过后才点点头。
  「喔?难道是那个女人?感觉好像不一样,简直像换了个人。」
  「………………」
  「怎么搞的?这东西该不会是重新设定过了吧?」
  雄介指着绫问我。很抽象的问题,不过他的问题算是问到重点了。绫的身体曾经崩坏过一次,可见当时她心理状态产生了多大的变化。

  绫脸色一沉,身体越缩越小了。看见绫的畏缩,七海再次挥动手臂。
  一颗小洋葱正中雄介右脸。
  「干么又丢我?」
  「不要一直在那边罗哩叭嗦,想帮忙买菜就快点去吧!海蟑螂。小绫负责打扫洗衣服好了。完毕。没问题吧?」
  七海双手交叉胸前宣告着,雄介摸了摸疼痛的脸颊,低声抱怨。七海忽然朝雄介伸出手。
  「那个还我。」
  「嗄?什么东西?」
  雄介疑惑地发问,于是七海冷冷地看着雄介,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午餐要做马铃薯炖肉。」
  *  *  *
  红萝卜、洋葱、马铃薯,加上萄篛丝与牛肉。
  以上就是七海流马铃薯炖肉的材料。
  美味的香气充满整栋房子,绫蹲在拿着锅子煮菜的七海脚边努力擦地。我刷完衣服,将衣服丢进洗衣机后设定行程。为了迁就排水孔位置,洗衣机就放置在浴室旁边。
  一走出浴室,正巧看见绫拿着湿抹布打算擦拭榻榻米。我请她先不要擦,打开窗户,想擦一擦蒙尘的玻璃窗。
  越来越有大扫除的感觉。
  但是不能光让客人动手,自己悠闲地坐在一旁。
  我认真地擦拭玻璃窗,满是伤痕的玻璃窗另一头是秋日的晴朗天空。
  看着稍微清晰了一些的玻璃窗点头表示满意,这时眼睛又看不见了。不过,最近逐渐习惯这种变化的我已经不感到意外,决定学仁王像的站法(注1),暂时站在原地等视力恢复。
  这时背后有人大声说话,同时听见沉重的物体放在地上的声音。
  「我回来了!重死了,可恶!」
  「欢迎回来。洗衣机在浴室旁,你可以帮我把里头的衣服拿过来吗?」
  「收到!」
  雄介元气十足地回答。今天的雄介特别乖巧,大概真的很想帮忙吧。他拿出脱完水的衣服装在篮子里拿过来,等我视力恢复之后,我们一起将洗好的衣服挂上钉在外墙的晒衣架。完成后,我看着厨房的方向。
  注1佛教里的两位金刚力士——密迹金刚与那罗延金刚因护法有功被封为仁王,寺庙的山门左右两旁常有仁王像守护。
  七海将买回来的食材放进冰箱,马铃薯炖肉也快要煮好。
  绫拿起筷子走近锅子,表情奇妙地看着锅子之后又折回来。
  「哩面好软、马铃主炖肉可以粗了。」
  「我请你试味道没错,但是你吃太大口了啦!」
  绫吃到双颊鼓鼓的,她身旁的雄介没问过七海就把肉都夹到自己的盘子,被扁了一拳。抬头看了一下时间,正好中午。添了饭之后,大家围着小小的餐桌开始吃饭,拥挤到没地方伸直双腿,所以就把维介的盘子挪到榻榻米上。
  七海做的马铃薯炖肉偏甜,味道好极了。
  「呵呵,我做了很多喔,大家尽量吃。」
  「那边的小女孩,我可以装满满一碗饭,然后只夹肉片起来放,弄成牛丼吗?」
  「怎么办呢?如果汤汁还有剩再让你拿去喝吧。」
  「果然呢,我就知道会是这种答案呢。」
  坐在七海旁边的绫也吃了块马铃薯,双颊胀满的样子超像仓鼠。她细嚼慢咽,吞下之后不发一语。
  她的手缓慢地抚摸着肚皮。
  不知为何脸上的表情好痛苦。
  「绫,你肚子痛吗?」
  「嗯……不是啦。」
  绫还是不太说话。她看着七海,七海正愉快地和雄介一来一往开着玩笑,聊了一会儿,七海小巧的拳头突然打在雄介的右脸上。

  绫笑了笑,继续动起筷子。
  好久没和其他人这样吃饭了,好开心。

  没错,到目前为止算是极为和平的一天。
  ——————到目前为止啦。
  *  *  *
  「我来替大家做晚餐吧!」
  「——————什么!?」
  雄介大声宣布之后,我立刻哑口无言。我转头看着七海,她也跟我一样吃惊,只有绫不知何故,一个人抱着腿坐在角落。
  想问问绫怎么了,但是就算问了也得不到答案,也许她就是想窝在角落。担心地看着她时,她突然给了我一个暧昧的笑容。这时七海与雄介持续地对话中。
  「海蟑螂,你真的会做菜吗?」
  「…………应该算是会吧?」
  雄介的回答十分模棱两可,七海则默默地用筷子夹起一块卤鸡肉。
  七海刚才替我做了几样可以放久一点的菜,还替我装进保鲜盒,可以让我好几天都不必开伙,真是太感激了。
  「话又说回来了,食材费不是小田桐先生出的吗?为什么你还把料理装成两份?」
  「我同时也做了自己要吃的份,小田桐先生,这样没问题吧?」
  「嗯,没关系啊。」
  想到省下的做菜费,这一餐算是物超所值了。七海试吃过后,关掉了炉子上的火。
  桌上有一个比较小的保鲜盒,而另一个保鲜盒几乎比小盒大了快两倍。
  「我很想大声问一下,她这种不公平的装法真的OK——好痛!」
  七海手中的长筷子准确地戳中雄介的右脸,他动作夸张地倒卧在地上。七海火大地交叉双手,她围裙的胸口上有一只怒吼中的老虎。
  「少罗嗦!身为一个男人还这么斤斤计较!还有,明明就不会做菜还大言不惭地说要做晚餐给大家吃,真乱来!是不是有什么目的啊?」
  「死小鬼说话真难听耶,我哪有什么目的啊!」
  「那你说啊,为什么突然说要做晚餐?」
  很意外雄介竟然会对料理有兴趣。
  七海问完,雄介便胡乱地抓了抓头发。发质受损的金色头发被抓得东翘西翘,不知何时绫抬起头,远远地望着雄介。
  「…………不是有那种人多的时候才能做的料理吗?」
  「人多的时候才能做?」
  雄介默默地点头,我疑惑地歪着头。这时,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雄介现在是不是一个人住?
  他因继母与继妹的死而哀伤不已,甚至为此逼父亲自杀。表面上看起来是个开朗的少年,实际上他的本质却充满绝望与自暴自弃。
  嵯峨雄介的精神状态已经不正常了。他必须保持高度情绪化的态度,像是切换频道那样时而亢奋、时而郁闷才能够保有自我。当然,平常的时候他一个人住。
  「…………比方说火锅,如果人数不够不是很难煮吗?所以我很想试试看,就这么简单。而且也不方便请那个小鬼帮我做啊。」
  他平常也是一个人吃饭。
  他的话让我听了心情颇为沉重。
  「好吧。雄介,请你帮我们做晚餐。食材费我来出,你就买一些喜欢吃的料回来煮吧。」
  「咦?」
  听到我这么说,雄介脸上写满惊讶。不知道为什么,他旋转了几次头之后又停留在很微妙的角度。
  「真的可以让我煮?」
  「小田桐先生,先等一等!真的要让他做?」
  七海很担心。我静静地点头,虽然不知道雄介的手艺如何,但我想完成他的心愿。
  大家一起吃饭很开心,这一点我非常了解。
  「那个……我、我也想吃看看…………」
  绫不安地举手,七海则一脸不愿意的表情。绫见了身体微微颤抖一下又立刻坐直身体。我朝绫点点头之后继续说道:
  「嗯,就这样。雄介,就照你喜欢的去煮吧。」
  「真的假的?太棒了!好,那我去准备罗。」
  雄介难掩喜悦的神情,七海用手按着额头,一脸痛苦。不过,她随即想开了似的摇摇头,接着双手伸到背后解开围裙的带子。
  ——————啪沙。
  凶狠的老虎头在七海手中扭曲,她伸出双手将围裙递给雄介。
  「拿去吧。穿围裙比不穿好。」
  「…………这……是不是某种陷阱?」
  「你这海蟑螂很奇怪耶!就不能老老实实地收下就好吗?」
  七海伸腿朝雄介双腿之间猛踹下去,雄介闷哼一声,七海则将视线从雄介挪到我身上。她叹口气摸了摸马尾。
  「既然是煮给很多人吃的,那我们也得留下来用餐罗。伤脑筋。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先回家一趟,晚餐的时间再过来。」
  七海满脸不高兴地说。我有些惊讶,雄介和七海一直处不好,还以为七海不可能想和雄介坐在同一桌吃火锅,没想到她竟然答应了。七海斜眼看了雄介一眼,比时雄介已经完美地复活。七海看着雄介挥舞着球棒形气球,低低地说:
  「七海也知道那家伙应该是经历过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么奇怪的样子,可是我不同情他,也不想知道他发生过什么。我完全不想跟他当好朋友喔,会来吃火锅只是因为有人请客。不能随便浪费食材。」
  七海双手交叉在胸前后转身,尽管她有时很别扭,不太像一般的小学生般天真,但她的心地还是很好。七海将保鲜盒一一收进冰箱,她熟练地将大盒子层层叠起后朝绫招了招手。绫跌跌撞撞地替七海拿保鲜盒。七海在便条纸上流利地写着,然后将纸条递给我。
  「收好。上头写了冰箱里放了哪些菜还有大概能吃几餐的记录。餐点的费用我之后会跟房租一起找你收。」
  「谢谢,那么待会儿见!」
  说完,七海点点头,然后跟着绫离开。她们走出去后大门关上的瞬间,我的眼睛又看不见了。雄介的声音在黑暗的房间里回响。
  「小田桐先生!我想煮很多种料,先出门采买罗!小田桐先生的薪水不多,让我出自己的那一份吧,反正我有钱。」
  「我的薪水虽然不高,但不需要替我担心。倒是你,该学学怎么妥善地运用金钱吧?」
  「我觉得拿来付晚餐钱就是很正确的用法啊,好了,我先出门罗!」
  风~和日丽~春~~光好~游人~乐陶陶。
  雄介胡乱哼着歌儿走出去,我听见大门开了又关的声音。
  现在只剩我一个人在家。我慢慢地走着,移动到像棉被的色块旁。雄介迟早会回来,他回来后又会闹个鸡犬不宁,得趁他不在时先休息。
  我在黑暗中摸索铺好床并躺下。眼睛张开看着天花板却什么也看不见。
  就这样闭上双眼也和张开时一样黑漆漆,忍不住叹息。
  不知是不是刚才用眼过度的关系,突然觉得很困。就在昏昏沉沉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件事。

  白色的色块直挺挺地坐着。
  我的眼睛会把肚子里的孩子所捕捉到的影像混在一起看,接受到那些影像的同时也影响到我的精神。

  那个白色色块是绫原本的摸样吗?
  又或者,只是因为我把她当妖怪看,所以才看成那个模样?
  我的疑问还来不及深思旋即消失。
  接着只剩下纯然的黑暗。
  *  *  *
  做了一个怪梦。
  梦见我家里有妖怪。

  白色的妖怪坐在角落。那个妖怪很哀伤地按着自己的肚子。浑圆柔软的身体散发出哀愁的气氛。我坐在它旁边,问那个妖怪。
  请问,你在难过什么呢?
  问完,那个妖怪摇了摇头,但是什么也不说。
  它只是默默地按着肚子。

  这时我才察觉到。

  啊啊、该不会这个妖怪……
  其实它根本不需要吃饭吧?

  今天妖怪吃了什么呢?
  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我望向厨房。
  巫婆的锅子正在厨房煮着。

  我只能这样形容,那是个巨大的锅子,里头的紫色液体正沸腾着。恶臭便是从里头飘散出来的。有人站在锅子前面,而妖怪一脸害怕地抱着像腿的部分。一个黑色的剪影正来回地搅动着锅子。

  一只巨大的老虎正在剪影的胸口怒吼着。悠闲的吼声传到空中。
  仔细一看,人影拿来搅拌锅子的是一支金属球棒。
  我挺身掩护着那个妖怪,大声喊道:

  「你是谁!」
  我被自己的叫声叫醒。
  全身僵硬的我伸手指着天花板,眨了几次眼之后坐起来。刚才的梦还真奇怪,回想着支离破碎的内容,我困惑地歪着头。为什么会真的喊出声音来了呢?
  希望没有人看见我的蠢样。
  就在这个时候,雄介正好与我四目交接。
  「呃……小田桐先生,你刚才是不是自言自语了?」
  「你为什么在这里?」
  问题一说出口,睡觉之前的所有回忆便涌上脑海。我想起来雄介要在我家做晚餐的事情。我抓抓头,想说要用什么藉口混过去比较好,但这时一股奇特的味道吸引了我。
  「呜……什么怪味道啊!」
  家里充斥着奇怪的恶臭。
  我慌忙地站起来,往窗外一看,发现夕阳已开始西沉,而小桌子被搬到床铺旁,上头放着一个陶锅。那股恶臭就是从陶锅里发出来的。我朝陶锅伸出手却被雄介抓住。
  「小田桐先生,不可以偷看,这样就不好玩了。」
  「好玩?你这小子!居然用好玩来形容吃的东西!」
  「呃、不就是要做成好玩的样子吗?」
  雄介的头歪向一边,理所当然地回答。
  「所谓的黑暗火锅(注2)不就是这样?」
  我哑口无言。看了那个火锅一眼。
  随即用力转头,半闭着眼睛看雄介。
  「你…………刚刚说了什么?」
  注2游戏的一种,参与者各自携带食材,在其他人不知情的状况下投入火锅墩煮,最后每个人在黑暗中夹取锅中食物并吃掉。
  「咦?你好像散发出强烈杀气耶,呃……我刚说那是黑暗火锅啊。我一直很想玩玩看,只是一直找不到人陪我玩。本来应该请大家带食材来做,不过呢,从这次的成员来看要大家带食材应该很难,所以我就自告奋勇准备罗……好好好好痛!」
  不管了,先扁他的头再说。我抱着雄介的头疯狂海扁。就算他会还手我也不在乎。
  「浪费人家的好意!」
  「嗄?是你擅自体贴别人,然后又因此而反应过度不太好吧?」
  「拜托!这种话怎么可以自己说!给我反省一下!」
  狠狠揍了雄介几拳之后,我冲到窗户旁打开窗户,等下再去处理那个危险物品。现在首要任务就是在那股恶臭渗透进墙壁之前打开窗通风。可惜即使新鲜空气吹进屋内,依然消除不了那股刺鼻臭味。
  七海和绫也差不多该到了。
  忍不住皱起眉头,这时大门处传来说话声。
  「小田桐先生,我来了。」
  「小田桐在家吗?」
  我不禁挺直腰杆,而我背后的雄介正开始摆放餐具,先不管他,我走向门口。看来只能老实地告诉她们发生了什么事情,请她们回去了。只要她们闻到那股恶臭,看见屋内的惨状,应该能体谅吧。
  我抓住门把拉开大门,用充满疲劳的声音开口说:
  「七海,绫,很抱歉,是这样的……」
  「晚安!呜,这是什么怪味道啊?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虽然早猜到会变成这样,但是这个味道也太恶心了。
  七海镇静地说着,她闻了闻屋里的臭味,皱着眉头。我转头看正好看见雄介在桌上放了小盘子。他开心地说:
  「大家都到了,开始吧!我来关灯喔。」
  「开始什么!不准关灯!也不准打开火锅的盖子!」
  从恶心的味道很难想像里头到底放了些什么东西。
  就在我大喊的同时,绫迅速地自门缝钻了进来。她走过我面前,最后停在火锅前。她一脸认真地站在发出恶臭的火锅前方。
  她到底想做什么?
  就在脑海浮出这个疑问时,绫的手伸过去干脆地打开了锅盖。
  可怕的臭味一涌而出,雄介则不高兴地抱怨:
  「喂!你干么?还不可以打开!」
  「………………」
  绫犹豫了一下,最后拿起汤杓舀起一些黏腻的液体,我们完全猜不出那些液体到底来自于什么食物,也不知道藏了哪些食材。黑暗火锅煮成这样,就算不关掉灯也无所谓了。绫将那杓液体盛进小盘子里。
  ——————啵啾。
  不像是食物会发出来的声音。
  「绫,等一等!你想做什么?」
  「小绫不快点放手可能会死喔。」
  「我放的材料都是能吃的啦,真的能吃!」
  「你闭嘴!你又不知道什么食物才能一起煮,不懂什么叫化学反应,还有什么食物不能一起吃。」
  我们七嘴八舌地讨论,但是绫根本不听。她拿起小盘子,紧张地吞口水。不知为何她伸出一只手按着肚子,神情哀伤。
  梦里的那个白色妖怪竟和绫的身影重叠了。
  那个妖怪也是一脸难过的表情。
  「绫,够了!别吃!」
  「啊!」
  我冲到绫身边,从她手中抢下盘子。绫不肯,冲上前想抢回盘子。她伸出双手想抓我的手,我突然想起我们一起走到河边的情景,当时她要我拿起刀子,和现在有点类似却又大不相同。
  绫想吃下谜样的恶心食物而奋力争取。
  而我则拚命地避开她的手并说:
  「绫,不要吃!吃了这么危险的食物会弄坏肚子。」
  「你很过分耶,从刚才就不停强调那是危险物品。」
  「是不是根本不重要!快还给我,吃了也不会怎样啦!」
  雄介的抗议过后,绫又说出了难以理解的话。我继续将盘子擧得高高地不让绫抢回去。
  一个冷静的声音自不停跳跃着抢盘子的绫背后传出。
  「——————小绫,你又来了。」
  转过头,七海正站在那儿看着绫。双手交叉在胸前的姿态竟有难以形容的魄力。
  她的眼睛燃烧着强烈的怒意。
  我甚至觉得她的两根马尾都因愤怒而微微飘起。
  「哇!」
  绫小声地惊叫,眼睛立刻充满泪水,却还是不肯放弃。
  她更积极地想抢回盘子,甚至攀住我的手臂,在她的体重拖累下,我失去平衡差点摔倒。更惨的是这时眼睛又突然看不见了。情况非常危险,而绫依然无法冷静下来。
  没办法,我只有这样做了。
  ——————不、不……
  连肚子里的孩子都想阻止我,可是我别无他法。
  我将嘴巴靠在盘子边上,忍耐着恶臭,一口气吞下盘子里的液体。

  「「「啊!」」」

  三个人同时惊呼。而他们所注目的焦点——我正忍耐着喉咙的痉挛。
  当液体碰触到舌头时,我的味觉便故障了。异常黏腻的液体流至喉咙,接着到达胃部。全身因此发出颤抖,我僵硬地站在原地。
  不出几秒我就昏倒了。
  *  *  *
  又梦到关于妖怪的梦。
  白色的妖怪被一个女孩骂了。

  妖怪蹲了下去,嘤嘤地哭泣着。被比自己小的孩子叱骂,妖怪流下许多泪水。

  女孩问妖怪:「为什么要哭成那样?」
  妖怪回答。因为我不是人类啊。

  女孩的头发飘飘然地浮在空中。女孩的表情比妖怪还可怕,她开始殴打妖怪。我听见咚、咚、咚的声音。女孩好像跟妖怪说了什么。
  可是我听不见说话的内容。妖怪被女孩揍的好惨。
  我在想,是不是该站出去阻止女孩呢?
  就在我要出声阻止时,妖怪抬起头。它伸出白皙的手,妖怪伸出双手,手掌张开碰了碰我的额头。

  噗啾。
  湿润的触感让我惨叫一声跳了起来。

  「哇!吓死人了!你醒了?没事吧?」

  是绫的声音。
  但是我的眼睛却只看见那个白色妖怪。

  还以为从梦里醒来,结果我还是在作梦啊。我慌张地想逃离妖怪身边,就在我后退时发现屋里飘散着淡淡的恶臭。而手掌正摸在榻榻米上。
  这是现实不是梦境。看样子在我睡着的时候眼睛又坏掉了。
  我探索周边,发觉刚才自额头落下的物体是一块湿布,只希望那不是抹布。
  「快躺好吧,不要起来。好不容易头才降温了呢。」
  绫温柔地说着,她果然把肚子痛跟发烧搞混了。她幽幽地伸出白皙的手,这只不属于人类的手和梦境一样触摸着我的额头。
  「嗯,烧已经退了,没事了。只要退烧就快痊愈。」
  其实我的肚子还很痛。
  胃传出很不祥的叫声,而孩子也不知道在兴奋什么,开始在肚子里翻滚的感觉。摸了摸肚皮,我叹口气,后悔刚才应该睡久一点。
  抬头一看,绫正跪坐在枕边,一脸抱歉地蜷曲着身子。
  白色的色块开始说人话。
  「真抱歉,都是我害的……」
  「告诉我,绫。你……为什么想吃那么难吃的火锅?」
  我的问题让绫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身体似乎越缩越小。白色的色块慢慢变圆,我再次开口。
  「我没有生气,只是想知道理由。总觉得……你好像太勉强自己了。」
  当时她抢盘子的那股狠劲绝对不正常,有必要抢成那样吗?
  绫屏住呼吸,不发一语的她似乎低下了头。
  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地开口说道:
  「…………我最近开始产生疑惑。」
  「什么疑惑?」
  「我……真的能变成人类吗?」
  我是妖怪,即使外型是这个模样,也和一般人类不同。
  绫以白色色块的样子说着。
  我讶异地屏息,忍不住移开视线又立刻转回头看绫,绫似乎察觉到我的动摇,继续说:
  「最近因为在七海家过着安稳的日子,于是我才开始疑惑。当初随心所欲变化身体的时候也没这么困扰。可是,现在我却越来越介意……比方说,我的内脏真的跟人类一样吗?现在的我究竟人类化到什么程度了呢?」
  绫平静地违说,听起来真的满腹疑问。
  她诚实地说出了内心深藏的疑问。但是我没办法回答她,我眼中的绫还是一块白色色块,看不出她的内脏究竟模拟到什么程度。绫摸着肚子轻轻地说:
  「如果体内的构造不一样,那么我依然不能算是一个人类。尽管内脏不像人类对我来说也不造成困扰,反正样子像就好……可是……总觉得很不安啊。因为内脏不一样,所以我看起来也很不自然吧?而且其实我不需要吃饭,但还是觉得好像会饿,好像啦。所以……才觉得很介意……想说如果我把肚子搞坏,就能藉此知道些什么。」
  「嗄?」
  话题突然跳到难以理解的方向,白色色块以奇妙的动作点了点头。
  「没错,如果我吃了奇怪的食物就会拉肚子,也就表示在某种程度上我已经跟人类一样了啊,这么一来我就能放心一些。反正我不会感冒,而且七海煮的菜又是那么好吃。」
  绫的说话声越来越小声,她看起来和梦中的白色妖怪一样哀伤。
  应该是七海的存在让绫开始担心自己是否能够真正成为正常人类,安稳的日子能够慢慢地改变一个人的心。
  白色色块微微摇头,然后说:
  「我很没用吧?」
  即使看不清楚她我也知道。
  现在的她睑上一定是那种泫然欲泣的表情吧?
  我反刍着她所说的话,察觉某个事实。我伸手摸了摸我的肚子,里面的孩子正哭着闹脾气,我握紧拳头说:
  「绫……我问你,七海煮的饭好吃吗?」
  「咦……嗯……好吃啊。我觉得七海很会做饭。」
  白色色块的脸摇晃了几次,我也一起点了点头。
  我一边回想某句话一边说:
  「我也觉得好吃。好吃就好了啊。」
  「嗄?什么意思?」
  白色色块斜向某个角度,好像是头歪了一下。
  我仔细咀嚼说出口的话,此时我终于能理解当时无戒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都觉得好吃,从这一点来看我和你没什么分别,这不就好了吗?」
  绫不说话,我不等她回应便继续说下去。
  我摸着躁动中的孩子说:
  「如果说肚子的内容物和人类不同就是妖怪,那我也算是妖怪吧?」
  「啊…………」
  绫愣愣地啊了一声。白色的色块僵硬了几秒,过了一会儿又上下跳动。
  「呃、呃……抱款,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个……」
  「不用抱歉,我明白。是人或者妖怪对我来说没有分别,唯一能分别妖怪与人类的是人的心。只要我自己认为自己是人类,我就是人类……没错,我相信是这样。」
  绫不是针对我而故意那样说,只不过刚好她说的内容也适用于我而已。
  我把这些超能力者都想成妖怪,但是从正常人眼中看来,我也不算是人类。因为我肚子里有只鬼,说难听一点,大家都很容易会觉得我是异形。即使如此,我依然相信自己仍是人类。
  同理可证,若我能把他们当成正常人,那么他们就是正常人。
  想到这里,我朝白色色块伸出手,绫诧异地颤抖着。
  我摸着她的脸说:
  「这样就好。你不用再烦恼自己是不是人类这个问题,就算你是妖怪也无所谓啊。但是,你的外型还是人类,如果你想当人类就当吧。」
  绫杀死彩而得到生命,从此她不曾解下这个枷锁。
  但是现在的她不应该为了生存下来的事实而烦恼。
  「你在我眼中是个人类,就相信自己是个人类吧!」
  尽管我眼中现在只看到一团白色色块,但我还是这么告诉她。
  我不管看到什么,依然如此断言。
  这时,视力再次恢复正常。白色的色块摇晃后恢复回人形。
  绫站在黑夜中茫然地啜泣,大粒的泪珠滑落脸颊。
  她的双手不断地擦着泪水。
  「哈……哈哈……真是,我怎么会……抱歉……真的很抱歉……」
  绫从榻榻米捡起湿毛巾,用力擤鼻涕。接着她抓着毛巾继续哭着,看见她拿起毛巾想擦眼泪,我赶紧阻止她。
  吸了几次鼻子之后,绫笑着说:
  「哈……真是的,其实七海也跟我说过一样的话……呵呵……」
  「七海?」
  忍不住问七海对她说了什么,然后绫点头回答。
  她说话时的眼神好认真。
  「嗯,我想起来了,当时在河边我也跟你说过,下次要把七海告诉我的话说给你听。我的身体崩坏的时候曾被她狠狠念了一顿喔。那个时候我很不想死,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所以很烦恼……不过她说的话跟你的有些不太一样就是了。」
  绫突然闭上眼睛,像是在回想似的抿着嘴唇。
  她开始以沉稳的声音娓娓道来,流畅地说出过去曾经听过的言语。
  「『不要再胡思乱想,不想死有什么问题?不要一直烦恼这么无聊的问题。如果你觉得自己活着没有目标、没有目的,也找寻不到自我,不知该做什么才好,该怎样生存下去的话——————』」

  她深深吸一口气之后铿锵有力地说:
  「『就让我来用吧!』」

  出乎意外的话让我诧异不已,绫脸上出现爽朗的笑容。
  她微笑地说:

  「『让我来使唤你好了。但是如果你还是现在这个样子根本帮不上忙,首先回到人形吧。只要你愿意就能恢复人形吧?我来替你决定生存方式,那就是来帮我忙。而我也会对你负责。』」
  开朗的声音继续说着,绫学着七海说话的口气转述七海的话。
  「『不要再烦恼了,快恢复原状吧。不然怎么帮忙?』」
  沉默降临,绫害羞地抓了抓头。接着她的手朝我伸出来,雪白的手指动了动,人类的手指缓缓折弯又再次打开掌心后说:
  「虽然嘴巴有些坏,但七海是个很善良的孩子。当我崩坏成一堆肉块时,是她的话让我恢复正常。要不是有她这么对我说,我一定会永远变成一堆肉块。」
  我默默地点头。七海的话虽然很无礼,我却知道她的用心。七海笨拙地以说不惯的话语鼓励着绫。
  而七海的心意直接传达到绫的心里,绫开心地笑着不停点头。
  「刚才又被七海骂了。她骂我『你还在烦恼啊!快给我适可而止!要我骂几次才够啊?』呵呵……」
  绫吐了吐舌头后笑了。我的脑海里自动播放出刚才梦见的梦。
  年幼的少女不停痛扁妖怪,看了让人担心再打下去好像不太妙。
  不过,七海应该不会那么暴力,梦中的痛扁所代表的意义应该是责骂吧?
  「好了,我要打起精神继续照顾病人!七海命令我好好照顾你。」
  绫拍了拍自己的脸,如此宣言。我躺回床铺,不知道是不是动了一下,肚子好像比刚才痛。
  不过,这么一来,绫总算恢复冷静,也不再烦恼,太好了。我依然不能原谅她过去所犯下的错,可是我并不希望她一直痛苦下去。
  不管是谁,总是为了某件事痛苦是很辛苦的,我的脑中浮现狐狸的影子。

  同时也想起了另一个自称妖怪的少女。
  ——————不管是他、或是她,若是能够选择当一个正常人类的话就好了。
  不知道现在的她幸福吗?是否还保有人类的感情?
  眼底映出猫咪离开时的身影。绫担心地问道:
  「喂,小田桐你没事吧?肚子痛不痛?真的很抱歉。」
  「我没事。这种程度的腹痛我还忍的住。」
  我睁开眼睛回答,绫听了表情缓和许多。虽然不太放心让她照顾,不过既然她有心帮忙就让她留下吧。这么决定之后,我放松身体躺好。
  绫单手抓着刚才的毛巾,颇有精神地说道。
  「太好了!虽然已经退烧,不过还是冷却一下额头比较好。」
  「喂,拜托不要把那条毛巾放我头上,上面有你的鼻涕!鼻涕!」
  还有,肚子痛跟头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的话让绫眨了好几次眼睛。
  接着她很意外似的歪着头。

  看来之后有空要跟她好好地解释一下肚子痛的事情。
  *  *  *
  幸好肚子一天就不痛了。
  隔天,改过向善的雄介对着我下跪道歉,而笑容灿烂的七海站在雄介背后。我看着跪在地上的雄介对七海道谢。七海面带微笑点了点头。

  「你肚子不痛就好了,更棒的是小绫也恢复了元气。我才应该要跟你说谢谢。」
  七海却绝口不提自己也鼓励了绫的事。
  这孩子就是这种个性。

  之后绫就常常来我家。
  可能是觉得害我肚子痛很抱歉,所以想来帮忙做家辜补偿。她经常突然来访,帮我准备三餐或者打扫浴室之后才回去。为了帮助她,我决定让她尽量帮忙。
  我专心地休息,过着平静的生活。
  渐渐地,眼前突然发黑的次数也减少了。
  一个礼拜后,我的眼睛完全康复。
  窗外的天空开始昏暗,绫一边哼着歌儿一边洗碗。她今天也是吃完晚餐就过来帮忙了,最近打破碗的次数减少许多,我收起小桌子之后对着穿围裙的绫说话。
  「绫,谢谢你帮了这么多忙,我的眼睛已经康复,之后你可以不必再过来了。」
  「咦?真的吗?不要客气,反正我很闲,还是可以来帮忙喔。」
  「不是客气。而是我的眼睛已经好了,不好意思继续麻烦你。」
  ——————啾啾。
  传来水龙头转紧的声音。绫转头看着我,眉头深锁,神情严肃地观察了我的脸一会儿,过几秒,她笑着点点头。
  「看来你是真心的。好吧,从明天开始我就不过来了。本来是打算以做家事的方式报恩,不过我并不想因此而增加你的心理负担。恭喜你康复!」
  绫天真地拍拍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
  绫笑得很开心,这时突然有人敲门。
  ——————咚、咚。
  像是用拳头打门的声音。

  「啊、来了!是七海吗?」

  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应该不是七海。
  如果是她应该不会不出声光敲门。
  我甩甩头站了起来。但是绫抢先一步冲出去。这一个礼拜绫已经很习惯开我家的门。她打开门对门外的人说话。

  「呃……请问你是哪位?」
  来人没有回应,只听见扇子唰地一声打开的声响。

  ——————啪。
  毛笔以雷霆万钧之势在扇面游走,写出漂亮的文字。
  『请问小田桐勤先生在吗?』

  我从门的缝隙中看见扇子上的文字,只是不太理解。
  为什么她会跑来这里?
  绫一脸困惑地转顽看我,不祥的预感油然升起,让我不知该怎么跟绫说明。
  于是绫再次转回头看着她重复了一次问题。

  「呃……他在家,但是……请问你是哪位?」

  ——————唰!
  拿着扇子的手一偏,猛力地关上扇子又唰地一声打开。
  ——————咻咻。
  毛笔游走于扇面,迅速地写下答案。

  她——也就是水无濑白雪堂堂地回答道:


  ——————我是他的妻子。


  事件Ⅳ
  你愿意发誓不论疾病健康都爱他、尊重他,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开——————我愿意。

  好久以前的某一天我曾经这么回答。
  那是至今仍令我无法忘怀的幸福片段。

  记忆中的我戴着纯白头抄,低首敛目。彩绘玻璃照进来的阳光如此耀眼,让空气充满了幸福的光芒。丈夫偷偷看着我的脸,温柔地对我说话。不知忧愁为何物的我笑容满面地伸出双手。
  现在的我很想对当时的我说话,我想靠近她柔软的耳朵,如恶魔般低语。
  你不会幸福。你的幸福消失得如此迅速,让你连哭都哭不出朱。
  他应该要至死不渝地忧我才对啊。

  这是从小就决定好的事情。他就是我的命运,我对他的爱已经成了坚定不移的信仰。但是他却抛弃了我,甚至不让我等他。
  但是,我还是选择继续等侯。如忠犬、如野兽般跟随着并不在身边的他。只有这样做才能证明我对他的忧。

  就算要等上一百年,我也会满心喜悦地等着。
  可惜就算我等一百年,也不一定能够见到他。

  时间逐浙侵蚀着我的决心,有人对我温柔地说话。他安慰着我的心灵,怜惜我并且照顾我。
  其他人所给予的温柔包围了孤单的我。人们的好意让我更确知了孤独的模样。我仔细欣赏着、咀嚼并吞下这份孤独。但是孤独还没到达胃部便已经失去冰冷的温度。这样不行!这样的话我要如何坚持等待?
  焦急的我摸着玻璃窗,如触摸玻璃水缸般确认它的硬度。
  黑色乌鸦振翅飞翔,几百对鸟眼正目不转晴地看着我。
  森林中有着无数道黑影,我看着树林之间飞降下来的翅膀低声呢喃。

  已经过了一百年吗?
  ——————我不知道。

  这样的等待真让人生不和死啊。
  *  *  *
  「第一次的修罗场感觉如何啊?小田桐君。」
  茧墨贼笑着说。她躺在皮沙发上晃动纤细的双足。帽子上有着鲜艳的装饰,上头的黑色羽毛因空调的风而轻飘飘地摆动着。
  我叹息并用手遮住脸,无奈地挤出回答。
  「你的讲法听起来很糟糕耶,不应该用修罗场来形容吧?」
  「哈哈哈!你知道吗?无视女人心意的人会被马踢死喔。本来被马踢死这种下场是给那些妨碍他人恋情的人用的。所谓不解风情的人也一样,必须得到内脏破裂的下场,这就是报应。」
  茧墨随意地挥了挥手,鎏着黑色指彩的手指一上一下地舞动。
  她的衣服肩膀与胸口都有羽毛装饰。黑色的羽毛让人联想到乌鸦,而且还不是活着的那种。她那不祥的模样让我想到那些散落在坟场的死尸。
  她眨着大眼睛,似乎觉得现在这种状态很有趣。
  但是我却没办法觉得有趣。

  我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看向一旁的白色身影。
  秀发乌黑亮丽的少女穿着纯白的和服,双手谨慎地交叠。
  她不发一语,严肃地看着前方。

  水无濑白雪,她人正在茧墨家。
  故事得从昨天晚上开始说起。
  「咦?小田桐,原来你结婚了?真是的,结了婚也不早点讲。我好像在看晨间连续剧喔,怎么办?啊、当然我们之间很清白,只是怕你老婆误会了……呃、初次见面,我是绫。嗯……我是你先生的朋友!不是什么可疑的人喔。呃……」
  绫说到这里就卡住了。白雪静静地推开大门,默默地脱下木屐。
  这时白雪正好与欲言又止的绫四目交接。
  「虽然还搞不太清楚是什么状况,但是……非常抱歉!」
  绫跪坐在榻榻米上,哭着向白雪道歉。白雪听了露出温和的微笑,如圣母般的柔美表情让她美丽的脸孔亮了起来。她优雅万分地打开了扇子。
  ——————唰。
  毛笔在扇面上迅速地游走。
  『听闻外子身体不适,我却未能立刻赶来,感谢您的照顾了。我由衷地感激您的好意,怎么可能生气呢?请不要感到抱歉。』
  绫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对白雪的说话方式感到讶异,她困惑地歪着头。花了一点时间仔细阅读了扇子上的文字后,绫点点头,却突然又坐直了身子。
  ——————唰。
  白雪阖上扇子看着我。尽管她的眼神很温和,但我却觉得背上流窜过一股寒气。
  她真的很生气。我现在的心情像是站在猫咪面前的老鼠。
  原因不明。我不知道她在生气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何自称是我妻子。
  ——————唰。
  『好久不见。嵯峨雄介先生联络了幸仁,说您的身体微恙。我听说是眼睛和肚子都不太好,现在状况如何了呢?』
  白雪的眼神里有着抚慰的光芒,刚才感觉到的怒气仿佛烟消云散。这样我就放心了,赶紧对着担心的白雪说:
  「原来是雄介告诉你的……真不好意思。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暂时看不见而已,现在已经完全康复。」
  『好了?完全好了吗?您总是很爱逞强,请不要太乱来喔。』
  「没有逞强,真的已经好了。抱歉让你担心。」
  白雪是水无濑家的族长,不能随意外出,曾经因为我的缘故而卷入了狐狸所策划的事件,因此被水无濑家禁止和我联系。
  但是一听到我的眼睛出问题却不顾反对地跑来看我,真是很不好意思。我一道歉,白雪便放心地吐出一口气。她笑嘻嘻地运笔写着。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听闻您的眼睛看不见我好担心呢。您没事我就放心了。』
  我注意到白雪双目含泪,她继续在扇面上写着。
  如果我瞎了就再也看不到她想说的话。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
  「白雪小姐……真的很抱歉……」
  『终于能安心,太好了。如果您已经没事,那——』

  毛笔流畅地书写完,扇子再次开阖。
  白雪笑容可掬地看着我。

  『我就不需要对您客气了。』
  「——————咦?」

  不太懂她为何那样说。这时,肚子传来剧痛。拳头重击我的胃,被打到连晚餐都快顺着食道冲出来。在我呕吐之前,腿的后面又被狠踹一脚。白雪伸脚将我踢倒在地。绫惊叫起来,同时有个白色身影跨坐在我身上。
  我身上的白雪面带微笑,高高抬起一只手。
  她不停地揍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明就里,发出困惑的声音。白雪的每一拳都避开了雨香所在的位置。
  「呜……啊……呃!」
  我被打到连惨叫都几不成声。一连串猛烈攻击让我几乎昏厥,意识混沌,像是被丢到暴风雨中的感觉。白雪宛如毫不留情的闪电般使出重击,我拚命护住肚子,好不容易才接住了她小小的拳头。
  「——————白雪小……」
  白雪哭了。斗大的泪珠滑落,她泪眼婆娑地瞪着我。
  接着又慌张地收手并打开扇子迅速写着。
  『随便写封信就想跟我一刀两断?』
  紊乱的字迹如白雪的悲鸣,她阖上扇子又打开。
  白雪以受伤的表情写出想表达的话语,脸颊上满是止不住的泪痕。

  『我的告白并没有低贱到一封信就能打发。』

  ——————你是我爱的男人,请对自己有点信心,抬头挺胸吧。
  ——————我不许你说自己该死。
  我想起她的告白。她曾经那样对着我说她爱我。然后为了我赌上性命,独自和狐狸战斗。而我却拒绝了她的心意。哭得像个孩子的白雪瞪着我,我好像能从她眼中看见伤心的哀号,不由得屏住呼吸。

  ——————我觉得你是世上最完美的女性。可是我不能接受你的心意。改天见了面再好好聊聊。

  回想着当初写给白雪的信。知道我们短期内无法见面之后,我送了这样一封信给她。绝不是因为轻视她的告白,只是觉得应该还有机会碰面,到时再好好地说明拒绝她的理由就好。
  但事实上我的信却深深伤害了她。
  「白雪小姐,我绝对没有轻视你的心意,而是……」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写那种信给我?』
  「不是那样的!」
  我打断了她的话,白雪离开我身上,全身颤抖,泪水依然源源不绝地流出。我不想让她再哭泣,可是找不到方法能让她停止哭泣。即使说明了理由也只会伤她更深。
  但是我不能就此打混过去,我深吸一口气,说出理由。
  我必须拒绝她的告白。
  「我写信是因为想等我们碰面时再亲自向你解释。白雪小姐,你是个很棒的女性,既温柔又坚强。这样美好的你竟然为了帮我而不顾自己的生命安危。能够娶到你的男人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白雪打开扇子,但是我不让她写。
  我摇摇头继续说:
  「所以,我不能接受你的告白。我是个肚子里孕育着鬼的男人。一直到我死,这个孩子都不会离开我的肚子,而我也不能离开茧墨身边。我相信有很多好男人比我更配得上你。我的存在只会让你不幸,说夸张一黠,甚至会连累你最重视的水无濑家。所以……对不起……」
  我说完后看着白雪,她也看着我,一双哭过的眼睛既红且肿。但是我的心意不改。对肚子里有只鬼的我来说,结婚是遥不可及的梦想,这个事实不会改变。而我与狐狸之间的孽缘也还没有正式了断,他随时可能自沉睡中苏醒。我是个自私无比的人,过去狐狸曾经明确地指出了几个我的缺点。
  怎么可能会有人爱上这样的我?
  白雪凝望着我,她的手微微颤抖,接着迅速打开扇子。
  ——————啪。
  扇面上刻着她的回答。

  『非常好。』
  「———————咦?」
  不懂那是什么意思。白雪看我的眼神比刚才更犀利。
  『我说:非常好。』
  她已经停止哭泣,换上严肃的表情。
  毛笔迅速地游走,她不停开阖扇子写下文字。她激动地向我表达心中想法。
  『肚子里有小孩也没关系。如果需要茧墨大人替您合上肚子,那我可以接受远距离婚姻。非常好。我希望您别小看了水无濑白雪。』
  我不可能因为这小小的障碍就放弃心爱的男人。
  她的提议实在太乱来了,我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这样是行不通的!你冷静地想一想!首先,你居然会喜欢上我这一点就很奇……」
  『其实您很讨厌我吧?明明说和我结婚的男人会很幸福,那为什么不肯跟我结婚?我已经决定要跟着您,决定要生下您的孩子,也决定要跟您上床了。』
  「等等!白雪小姐,你在胡说什么啊!」
  我被惊吓得不由得大声起来,她到底在说什么啊!
  白雪低着头振笔疾书,继续写下去。
  『我已经决定要和您生下孩子。有了只想替您生孩子的心理准备才鼓起勇气告白的,可是您却、您真是……』
  纤瘦的肩膀颤抖着,扇子被她抓得发出声音。
  ——————啪嚓。
  下一秒,扇子应声折断。
  白雪立刻拿出新的扇子,再次挥毫,她抬起头看我。
  脸色涨红的她双目含泪、嘴唇发抖。
  『您竟然让女人说到这种地步,实在太没用、太丢脸了!』
  「可是……又不是我逼你说出这些话、啊!」
  肚子又挨了一拳,我痛到在地上打滚。白雪打完又觉不妥,过来轻抚着我的背部。我知道她不是故意出拳,满脸通红的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过了几十秒肚痛才舒缓了一些,白雪别过头继续在扇子上写着。
  『我要重新告白一次。请您以结婚为前提和我交往!』
  「我刚才不是说了不行吗!」
  我当场大叫,不管她怎么说我都不能答应。
  她脸色一沉,咄咄逼人的气势消失,她在扇子上写:
  『您果然讨厌我,我没资格当您的妻子吗?』
  「我不讨厌你。但是对你的感情并不是爱,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可能随便就答应你啊。难道你希望不管我爱不爱你都点头接受告白?应该不是吧?你的告白就是这么重要,所以更不能轻易答应。」
  过去的光景从眼前一闪而过。为了生下我的孩子而以扭曲的方式达成目的的女人——静香仿佛正对着我笑。
  她想得到我的爱而夺去我的意识。我知道那样的爱不算正常的爱。我也知道白雪对我的感情和静香不一样,但我深刻地了解爱一个人是多么重要的承诺。因此我绝对不可能和一个我根本不爱的对象交往。
  现在的我并不爱任何人,也不知道何时才会爱上某个人。
  「我……真的没办法答应。很抱歉。」
  白雪不发一语,她默默地握紧手里的扇子。
  她静静地看着我,泫然欲泣地打开扇子。
  『但是我不想、也不能放弃。』
  而我也不能就这么答应。
  接着我们都转头不看对方,房子里的气氛变得好凝重。
  「呃……那个……」
  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我们往声音来源看过去才发现绫还在这里。刚才白雪突然攻击我,让我们都忘了还有绫这个人的存在。
  绫困惑地看着我和白雪,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出去。
  「嗯……这个……我先走了喔。打、打扰了……小田桐。」
  绫轻巧地从门边钻了出去,接着探头出来。
  头上的短马尾晃了晃,她说:
  「再见,你要好好活着啊。」
  哪有人这么触人霉头的啊?
  那天晚上好说歹说白雪都不肯离开,只好让她留宿在我家。把床铺让给她睡,我则躺进衣柜里。隔天早上醒来时,白雪早已经起床并梳洗完毕。我没有看她,迳白走到浴室换好衣服再出来。

  然后就变成现在这个状况。

  「你们真是的,有没有听过情侣吵架狗不理这句话?」
  茧墨单手支着下巴,吐出甜甜的一口气。我忍下吸烟的冲动,用力按着额头反驳。
  「我们才不是情侣吵架咧!」
  『不是情侣吵架,是夫妻吵架。』
  「白雪小姐!」
  白雪转头不看我,用扇子遮着嘴。茧墨弯起嘴角,拿起一颗松露巧克力,柔软的巧克力被舌头轻轻压扁。
  「族长难道不担心小田桐君的经济状况?现在就决定结婚会不会太早了点?我讨厌那种甜上加甜的吵吵闹闹,就像在甜点上撒糖粉,腻到连嗜吃甜食的我都会想吐喔。但是你们两个的状况应该是到达快乐地诉说甜言蜜语前,小田桐君就会溅血了,如果真是那样还算有点看头。」
  茧墨咭咭地笑了,那个笑声有如不祥的鸟叫声。
  我叹息着摇摇头。我的结论不会改变。只可惜白雪的结论一样不会轻易改变。茧墨端起杯子,看好戏般喃喃说道:
  「总之,你们两个开心就好。我也可以开心地看出好戏。如果能让我看得愉快那就随便你们怎么吵罗。可惜的是,小田桐君,你可能没空悠闲地吵架了。」
  ——————喀嚓。
  热可可消失在红唇里,羽毛装饰摇晃着,狰狞的眼睛眨呀眨。
  那对眼睛很像猫眼。记忆中的另一只猫浮现脑海,随即消失。
  「我们接到新的委托。若觉得来的时间点太不凑巧,请找委托人抱怨。这次的委托更无聊。不过,来自超能力者的委托,加上是透过本家介绍来的很难拒绝啊。有时劳动是换取自由的代价。真无聊……总觉得天秤两边的代价与报酬似乎没有达成平衡状态。」
  茧墨轻轻笑了,她没有明讲代价与报酬究竟孰重孰轻?
  我再次叹息。既然茧墨接下委托,我也没有立场反对。只希望这次的委托不是悲剧,也不会有人死掉。
  然而,这也不是我目前最头痛的问题,我看了坐在旁边的白雪一眼。
  她认真地看着茧墨。
  「白雪小姐,这样说你懂了吗?请回去吧。」
  『我拒绝。』
  「为什么呢?」
  『茧墨大人所接到的委托大多具有高度危险,我不能让您单独前往。』
  白雪的眼神坚定不移,茧墨则又拿起了马克杯。
  她一口气喝光杯中的热可可后说:
  「不想回去也无所谓。那你想怎么做?不管了,随你便吧。你也一起的话我们就多个武器,虽然这次的委托可能根本用不到你就能解决,但是你的同行倒也不会增加麻烦就是了。」
  何况,从你的眼神看来要劝说你回去根本不可能。
  白雪听了点点头,她再次打开扇子。
  『请让我一起去。我不能就这样回去。』
  「——————好啊。」
  「白雪小姐!」
  我和茧墨几乎同时发出声音,但是白雪连看也不看我。
  我继续努力说服她。
  「如果你受伤了我们要如何向水无濑家交代?你要更注意自己的安全啊。我们不可能带着你去见委托人,幸仁也会担心。」
  「我想白雪君的意思是水无濑家族长的夫婿问题对她而言也非常重要。不管她要不要同行都无所谓,随便她吧。」
  茧墨态度嚣张地交叉双腿,足踝上的黑色羽毛因而轻轻飘动。她伸出纤细的手拿起巧克力放进口中,声音甜美地断言。

  「反正委托的无聊度都一样。」

  黑色与白色的身影都不再说话。
  事务所里只剩下我说话的声音。
  *  *  *
  结论就是我的说服失败了。
  尽管我千方百计地要阻止她,但是我根本打不赢白雪。
  白雪一脸紧张地坐在我旁边,低垂着头双手紧握。肩膀不稳定地左右晃动。
  从刚才开始委托人的车子便快速地穿梭在山路上,高速让车子摇晃的很厉害,偶尔还打到路旁的树枝。照后镜被树枝打得喀喀作响。车子加速奔驰在狭窄的路上。
  甜美的女声传入耳里,唱的是轻快的爵士乐曲。附着烟味的座椅和巧克力的甜味混在一起闻了想吐。白雪不太舒服似的按着嘴唇。

  我敲了敲前方硬邦邦的椅背,问司机:
  「树先生,不好意思……」
  「嗄?喔喔、抱歉。好了。」
  司机看了后照镜一眼,将音乐声音调小,接着打开车窗。凉爽的风瞬间涌入车内,不但温度下降不少,沉闷的空气也一扫而空。
  「这样好一点了吗?要不要停下来休息?」
  「白雪小姐,你还好吗?」
  问完,白雪摇摇头。司机点点头之后继续若无其事地开车。稍微烫卷过的淡茶色头发在衣领处飘动着,一头淡色的头发与温和的五官让人联想到大型犬,不过开车风格却是横冲直撞的粗鲁派。他的手敲打着方向盘,一边吹着口哨。
  我回想这个人的资料。鸭越树,二十五岁,也是超能力者。就是他跟茧墨家提出了紧急度并不高的委托。至于委托内容为何我还不清楚。
  树突然来了一个紧急煞车,刺耳的声音响起,车子猛力向前倾之后停了下来。他拔下车钥匙走下车。仔细一看才发现路似乎到这里就中断了。
  「好了,各位年轻朋友,很遗憾要告诉你们,从这里开始得走路上去了。连我这种老人都可以,相信你们应该没问题。」
  他爽朗地笑着。前座的茧墨不太开心地打开车门。很显然,鸭越树就是茧墨最讨厌的那种类型。我跟着下车,看了看四周。
  站在树下,不由得屏住呼吸。
  森林已被满山红叶所包覆。

  厚厚一层红叶与黄叶盖在山上,数星惊人的叶子交错堆叠,成了复杂的调色。看上去仿佛山头失火了一般,太阳自树叶缝隙里照射进来,让红叶看起来更鲜艳而醒目,有一种好像来到异界的奇妙错觉。
  寻常的红叶竟组成了恍如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光景。
  远方传来乌鸦的叫声,不祥的声音震荡耳膜。
  「哈罗!不要发呆了,请往这边走!」
  树站在最前面引领方向,茧墨脸臭臭地看着我,我在她开口之前便赶紧上前抱起她,我们和白雪一起跟在树后面前进。
  脚下的小径由铺设在地上的木头所组成,上头满是落叶。踩上去很容易脚滑,不太好走。我的手开始酸痛发抖,汗水也流到下巴。就在体力即将耗尽之前,终于看到开阔的视野。一栋小木屋盖在森林中,白色的窗框让人联想到雪白的砂糖,淡咖啡色的外观像是卖甜点的店家。另外还有像是涂了红色果酱般的屋顶。
  然而屋顶上却镶崁着无数黑点。

  「——————乌鸦?」
  ——————嘎、嘎。

  尖锐的鸟叫声与茧墨的低语重叠在一块儿。
  无数只乌鸦停在小木屋上。那些乌鸦的体型比一般的乌鸦大上许多,时而伸展的羽翼如野兽般强而有力。看着这群黑色的集团,身体开始发冷。
  就好像看见一大群蚂蚁密密麻麻蠕动时的恶心感觉。明明是各自分开活动着的个体,却又那样亲密地众在一起,让人打从心里厌恶。下一秒,某个柔软的物体碰到我的嘴唇。
  黑色的羽毛如女人的手指般轻抚我的脸颊。
  「哇!」
  「小田桐君,怎么了?为何发出像鸽子被竹枪的豆子打到的声音?」
  茧墨抬起头,说着难以理解的比喻。她帽子上的羽毛装饰摇晃着。
  还赖在我身上的茧墨看着前方的小木屋。
  「这屋子真不错。光是把建造的材料运到这深山就是项大工程呢。原来如此啊……这里很适合拿来当活祭品的家。」
  ——————咚。
  说完,茧墨从我的手臂上跳下去,而小木屋上的乌鸦们则突然转头朝我们这边看。
  诡异而整齐的举动让人寒毛直竖,黑色眼眸里有着智慧之光。
  但是茧墨并不以为意,她对着乌鸦们微笑。
  「尽管盖成人类房子的样子,其实那是个鸟笼,对吗?」
  「嗯,你看出来啦?虽然很想把你的猜测归因于知道鸭越的身分,不过看样子不是。你也已经涉入太深,才能一眼便看出这屋子的功用。」
  真是的……我也已经罪孽深童,深到连自己都开始讨厌起自己并以此为耻。
  叹息过后,树拿出烟,取出一根叼在嘴里才注意到茧墨与白雪的注视,于是他耸耸肩,又将烟放回盒子。
  「这里是鸟笼,我想改变这个,可惜没成功。」
  他露出寂寞的笑容说,我不太明白他话中的含意,不过茧墨听了却点点头。
  她再次看着乌鸦群,乌鸦们一动也不动地看着茧墨。
  「所以才变成这种状况吗?原来如此。果然很诡异,我相信它们正在观察我们。」
  「果然如此,不是我想太多。猜对真幸运……或者该说很倒霉呢。」
  树叹息并抬头看着乌鸦们,他的眼神让我皱起眉头。
  他眼里有着寂寞与明显的敌意。
  「继续站在这里聊也不是办法,各位年轻人请进屋继续谈吧。玄关都是鸟粪,请不要介意。如果太在意鸟粪就寸步难行罗。」
  树开朗地笑了笑后迈开脚步。他身后的白雪拍了拍茧墨的肩膀。
  白雪在扇子上写字后拿给茧墨看。
  『鸟笼就是这间小木屋?委托的内容是什么?』
  茧墨看了问题,弯起嘴角,手上的纸伞转了一圈。
  她背上瞬时绽放出红色花朵。
  「鸭越家的超能力就是能操控乌鸦,利用乌鸦做很多工作:杀人、收集情报、恐吓、尸体处理等等。直到今日还拥有许多客户,但是他们却想舍弃这一切。长期依赖超能力的结果,就是无法乘上现代化的浪头而导致家族逐渐没落。」
  这种事情常发生,我也听过好几个被淘汰的超能力家族的故事。
  红色的纸伞转动着,听了忽然开始违说的故事,白雪点了点头。从她严肃的表情可以得知,鸭越家的故事并不少见。
  四周只听见茧墨说话的声音,乌鸦不再啼叫,安静而诡异。
  「然后鸭越家在彻底衰败前碰巧得到老客户的帮助,开始跨足金融业。结果新事业竟成功了,于是他们家族决定封印自己的超能力。想生活在正常世界就不能显露出超能力,但是他们又无法完全割舍这能力,于是就决定让一个人来继承。」
  和茧墨家一样。鸭越家只有一个人拥有最强的超能力,而那个人将成为牺牲品。
  ——————所谓的牺牲品是什么意思?
  我还没问出口,茧墨便露出讨厌的笑容,她瞥了屋顶上的乌鸦一眼。
  「我问你,小田桐君。你能够把乌鸦当朋友,就这么过完一辈子吗?」
  你愿意发誓不论疾病健康都爱他、尊重他,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开?
  我仰望那群乌鸦,它们沉默着,像一堆标本。闪耀着黑色光芒的鸟嘴像是蜡作的一样光滑。柔润的羽毛给人不祥的感觉。
  超过一百只的乌鸭像共同个体般紧闭着嘴。
  这情景超诡异。
  「嗯…………要是我大概没办法。像现在这样看着就已经觉得恶心。」
  「原来如此。你觉得恶心啊。不知道超能力者会怎么想。若经常与人类接触,鸭越的超能力便会减弱。她被族人赋予的义务就是禁止与人类交往,孤单地过一生……只为了维持超能力。就好像人们把珍贵的鸟儿豢养在笼子里一样的道理。」
  茧墨像说故事般地叙述。白雪按着胸口,低垂眼帘,因为拥有超能力的少女所背负的痛苦她很能感同身受。她被选为族长的同时舌头便被族人拔去,尽管以身为族长为荣,却终其一生都被家族所束缚。茧墨继续说道:
  「她就像等待救援的公主,孤独地生活着并等待名为未婚夫的王子前来。但是,王子却抛弃她而独自离开,结果她就死了。」
  「——————死了?」
  茧墨点点头。被鸟儿包围的房子维持一贯的沉默。
  茧墨露出讨厌的笑容喃喃说道:
  「——————超能力者自杀了。失去主人的鸟笼里只剩下这群乌鸦,然后……」
  如标本般的乌鸦们冷冷地观察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也许它们已经发疯了。有人这么怀疑。」

  红色纸伞不停转动着,我的背脊升上更强烈的寒意。
  「乌鸦……发疯了?」
  「没错,它们的眼神不像是鸟类的眼神,就好像正在观察人类的眼神。」
  这时树从玄关折了回来,茧墨看了树一眼之后接着说:
  「那就是这次的委托内容。因为乌鸦的样子怪怪的,所以请我们来确定。但是目前还没发生事件,所以紧急度并不高,他只是担心就快要发生什么不太好的事情。」
  茧墨用力旋转着纸伞,她用树听不见的音量说:

  「——————希望若真的发生事情,我们能够逃得掉。」

  超过一百只的乌鸦依然不发一语。
  我觉得全身开始发毛。
  *  *  *
  「我的比喻并没有错吧?说乌鸦发疯了绝不夸大。我可以断言,那群乌鸦的精神状态可能不太正常。」
  树坐在小木屋的客厅这样对我们说。客厅里有古老的暖炉,天花板上的吊扇正转动着。墙上的书架摆放着许多小装饰品。暖色系灯光照射下,客厅的布置虽然繁复,却让人感觉很舒适。天花板装有监视录影机,但听说现在已经没有功能。
  听了树的话,茧墨弯起嘴角。
  「你又说断言,又说可能,到底是怎样呢?不过,你的意见应该没错。失去主人的乌鸦们的反应的确不太寻常——————总觉得它们似乎有什么企图。」
  说到最后,茧墨故意加重语气,让树的表情一变。
  他抓了抓浏海,皱起眉头。端正的五官蒙上一层阴影。
  「你——————真的认为乌鸦们疯了?」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茧墨忽然呢喃道,接着从胸前口袋取出巧克力,舔着制作精美的巧克力翅膀的她继续说:
  「用看的就能判断的话就不需要大费周章地找我来了吧?为什么要找我呢?」
  树咬着下唇,接着放弃似的笑了。
  脸上的表情跟之前完全不一样。
  「你……不,茧墨小姐说的没错。我就是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
  我低声重复着树的话。他的脸彷佛抽筋似的抖动,接着说:
  「乌鸦不单纯是疯了,我觉得它们是被某人操控所以才变得那么奇怪。」
  他斩钉截铁地说着,以严肃的眼神看着茧墨,茧墨并未打断树的话。
  她只是昂然地动了动下巴,示意树继续说下去。
  「鸭越一族只有一个人能拥有最强的能力,但是,其他人即使能力不够强,还是有办法操纵失去主人而陷入混乱状态的乌鸦。可是我并不知道操控乌鸦的人有何目的。」
  树以轻松的语气说完最后依据,接着又恢复严肃的神情继续说:
  「这间小木屋目前是由我和其他三个人轮流管理,本来在超能力者死后,这间房子将被废弃……但是我们不希望雏的房子就这么荒废,所以才主动出面管理。」
  雏。难道是那个自杀的超能力者的名字?我思考着刚才听到的情报。
  其他三个人指的是谁?是什么样的人?
  「原来如此,我懂了。你怀疑是另外那三个人搞鬼?」
  「没错。鸭越家禁止超能力者以外的人使用能力,若违反规定将是重罪。但是若由我一个人来判断很可能因私怨而有失公允,所以才请你过来。没有找其他人的原因是,我希望由委托方便,而且鲜少与其他超能力家族联系的人来帮忙。毕竟请来的人将会知道鸭越家的内幕,不得不小心行事。」
  确认乌鸦的行为。委托的内容根本不是这个。树只想让茧墨阿座化本人知道他真正想委托的内容,而刻意用这个说法欺骗茧墨家的人。
  ——————啪。
  巧克力啪地一声被咬断。
  「你说谎。」
  「说谎?」
  「没错,你说谎。」
  茧墨一脸厌恶的表情,骄傲地交叉双腿。
  接着叹息地说:
  「你根本就很想说,所以才叫我过来的,不是吗?」
  国王的耳朵是驴子的耳朵!(注3)你只想学童话里的小孩这样呐喊,这才是你的主要目的。
  树双目圆睁,疲劳似的甩甩头。
  「原来如此……我认输了。那么就请你洗耳恭听有关雏的事情吧。」
  他的身体稍稍向前移动,下一秒听见震耳欲聋的尖锐声音。
  呕啷啷啷啷啷……
  什么东西破掉的声音,树咂舌后站起来。
  「好吧……机会难得,就让我为大家带路。」
  注3出自童话故事《国王的驴耳朵》。
  他突然又转变情绪,开朗地笑着。
  有着如大型犬般温和五官的他开口说道:

  「让我替大家引见被我怀疑的那三个人。」
  *  *  *
  一名少女蹲在餐厅的地上。
  她脚边有着白色的碎片。
  少女身穿红色的缎面洋装,抱着自己的肩膀。赤脚踩在市松图案的地板上。长长的黑发遮盖了少女的脸,看不见她是何表情。她身边站着一名青年,眼睛微微往上吊,个子矮小的他给人一种凶猛小型犬的感觉。加上一头红发又绑着马尾,更加深了这种印象。
  「我说了,我不是故意要骂她,但是你看现在这样叫我怎么不骂人?红雏每次都这样,以为没人会骂她就没事了吗?」
  「她不知道。红雏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会这样。」
  「所、以、我已经跟你说,她绝对是故意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不要在那边装无辜了!」
  「你们两人都不要再说了。秋正。红雏也是,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树将手放在青年肩膀上,叫秋正的那名青年慌张地转过头来。

  「不是我的错喔。是那家伙打破了雏小姐的杯子。」
  「原来是这样啊,你生气是因为她找理由推卸责任,是吗?还有,红雏,真的是你打破杯子的?」
  「是我打破的,可是我不是故意的。」
  「混蛋!少胡说!你就是故意打破的,故意的!」
  「好了,你也该说句对不起。」
  树拍了拍秋正的肩膀,尽管不太高兴,秋正还是小声地向红雏道歉了。红雏则若无其事地拾起头,她那白皙的手指碰了碰陶瓷的碎片,不小心割破手,流出鲜红色的血。我赶紧蹲下身子帮忙捡拾碎片,就在我开口请红雏让我来收拾的时候——
  她倏地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地大喊:
  「还给我!」
  她从我手中抢夺碎片,我的手指因此被划伤,感觉疼痛。但是红雏的伤口应该比我更深。她胡乱地捡着地上的碎片抱着不放,不在乎碎片因此而刺入掌心。接着她迅速站起身离开。留下我茫然地看着她的背影。
  地上留下一点一点的血迹,刺眼的鲜红兀自晃动。
  「她到底怎么了……好痛!」
  手被人用力拉走,转头一看,发现是白雪抓住我的手。
  她从和服的领口处拿出手帕按着我的手。
  「白雪小姐,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
  白雪按着伤口,调整了姿势,我们就变成了两人手拉着手的状态。
  想请她放手,但是她用力握着想止血,我只好由她去,同时看向树与秋正。
  「喔?原来两位是那种关系啊?嗯、原来如此。我没有别的意思喔,真抱歉。她叫红雏,是雏、也就是超能力者的妹妹。」
  「妹妹?她的伤不要紧吧?是不是该快点替她包扎比较好?」
  「不用替她担心,她经常受伤,会自己处理好的。」
  树看着红雏离开时经过的门。眼里没有丝毫担心的感觉。
  反而像是看着麻烦人物的眼神。
  「对了,你们是谁?为什么外人竟然跑来雏小姐的家里,说啊!」
  秋正恨恨地质问,树勒住他的脖子斥责般地说道:
  「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乌鸦们的样子怪怪的,我想请外面的人来看一下。」
  「我已经反对过了,绝不能让外面的人进来!叫人来这里超级怪的,为什么你还是叫人来了?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秋正像只小狗般奋力抵抗,接着却沉默下来。
  他看向树的眼神阴沉得吓人。
  「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树大哥,你是不是在计划着什么?」
  「我在计划什么?哈哈,都现在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计划的?自从雏死的那一个时间点开始,我对任何事都失去兴趣了。」
  树用一脸爽朗的笑容回应着。
  秋正依然听不进去,他转过头不看树。过了几秒又摇摇头。
  「也对……反正自从雏小姐结婚后,你就跟行尸走肉一样。」
  「你不也一样?不要说的好像只有我这么凄惨。」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不想知道。只要不弄坏这个家里的物品就好。随便弄坏雏小姐东西的人有红雏一个就够了,可恶!」
  「秋正!」
  秋正无视树的喝止,转身跑了出去,接着用力关上门后离开。
  四周充满难忍的沉默,立钟当当地响了。
  树大大地吐出一口气后坐在椅子上。桌子铺着精美的桌巾,开放式厨房后方的墙上有一个小小的壁橱,里头放着许多咖啡杯。
  最旁边的位置少了一个杯子。
  「他们就是三人中的其中两人——红雏与秋正。红雏有个坏习惯,那就是破坏雏的东西之后整个拿走。她以为只要把那个东西弄坏,她就能拥有它……真伤脑筋。」
  树握紧拳头并咬着下唇,和刚才安抚秋正时的样子完全不同。
  ——————叩。
  茧墨拉开一把椅子坐在树的前面,伸手拿起桌上的摆饰。
  那是一个乌鸦的铜像。茧墨白皙的手轻抚铜像表面。
  「雏……就是鸭越家最强的超能力者?就我所知,她被丈夫抛弃后便自杀了。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情怎么也想不明白,很想问你。」
  茧墨眯起眼睛,以充满怀疑的眼光巡视着树。
  她弯起红艳艳的嘴唇。
  「鸭越家禁止超能力者与一般人接触,但为了延续血脉以及之前有两任超能力者因孤单而自杀的案例,后来才允许超能力者拥有伴侣。然而,这也是他们仅有的自由。所以伴侣对超能力者来说是共度一生的唯一存在。」
  你愿意发誓不论疾病健康都爱他、尊重他,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开。
  茧墨的指尖抚着乌鸦铜像,从羽毛一路滑到鸟嘴。
  最后她指着树。

  「——————那你们又是谁?」
  为什么这个超能力者的家里会有四个人类?

  树投降似的举起双手,缓缓地摇头。
  「原来如此,你觉得这并不符合规定,很奇怪是吗?我们是自愿跟随雏的一群人。我们在雏被选为鸭越家能力继承人时就认识她了。我是她的远方亲戚,红雏是她妹妹,而秋正则是血缘较近的亲戚。最后一个人是葵,她是个怪人,应该是雏以前的密友吧。」
  树不屑地冷哼一声。同时眼神游移地注视着餐厅四周,视线最后停留在橱柜里空下来的位置。寂寞似的眯起眼睛。
  「一旦与人接触便会削弱本身的超能力。茧墨小姐,被尊称为活神的你应该能理解。这很可能是古代的族人将超能力视为神力时的迷信。为了证明这只是迷信,我定期来找雏,并观察乌鸦们的反应然后加以统计。其他那几人趁着我来的时候跟过来,最后便一起聚集在这里。本家那边也认为需要收集这些情报数据,因此才没有干预我们。但是雏结婚后,丈夫却离开家,于是一切都乱了套……」
  谁也料不到雏竟会走上自杀一途,我本来还想替她破坏掉这个鸟笼般的家。
  树以绝望的口吻说道,我忍不住开口询问:
  「雏小姐的丈夫为什么要离开?」
  「谁知道!没人知道那人离开的原因。那个家伙是个只会说好听话的男人。我想,他一定是忘不了婚前那种随意又快乐的日子,加上很向往都市的生活,所以才跑掉的。」
  那人离开的动机还真简单易懂。我看着窗外,树上落下的红叶已经堆满地面,除了红叶之外别无他物。深邃的红色当中只有一点黑色。
  一双乌鸦停在地上,黑色眼眸静静地看着屋内。
  「那家伙一直冷落雏……真是个品味低俗的男人。」
  「我怎么看都觉得你好像被附身了一样痴迷。那位雏小姐真的那么有魅力?」
  茧墨随口问问,她拿出带在身上的巧克力吃着。黑色巧克力羽毛清脆地断裂,树并不介意茧墨边问边吃,他敲打着桌面说:
  「当然!她是个人见人爱的好女孩。但是,为什么她竟然会伤心到自杀呢?她不断地等着根本不会回来的男人……实在太没天理。她一直、一直在等他回来。」
  激动地喊完,树趴在桌上,眼泪不断流出滴在桌面,他嘶吼着。
  「我不会原谅那些在雏死后还故意亵渎她的混蛋……不能原谅!不管他们这样做有什么原因,我都不允许他们这么做!绝不!」
  「呃……树先生,冷静……」
  「冷静什么!」
  他抬起头槌打着桌面,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我。这时白雪忽然有了动作。
  她单手打开扇子后又停止不动,我看着我们交握着的手,有所意会地松开她的另一只手。白雪的手被我松开后拿起毛笔在扇面上写字。树见了白雪的动作兀自惊讶不已,白雪写完后将扇子对着树。
  『可以问您一个很突兀的问题吗?请问雏小姐是怎么死的?』
  不像是白雪会问的问题,树看着扇面上的文字,脸上露出笑容。
  他用一种好像喝醉了的表情说:
  「她在我们面前徒悬崖上跳了下去…………有什么问题吗?」
  *  *  *
  「狭窄的鸟笼里被放进复数的雄鸟与雌鸟,引发了一场丑陋的争夺。」
  其结果就如我们所见,鸟笼里的秩序完全被破坏。

  茧墨唱歌般地说完后踏上阶梯。踩着细心加上止滑功能的木头阶梯来到二楼。树突然不肯带路,他对我们说:
  ——————葵就在二楼,最左边的房间,请你们自己过去找她。
  茧墨走到树告诉我们的那个房间前,敲敲门。但是里头没有人回应。大约敲了四次,秋正从隔壁的房间走出来。
  「最好不要再敲了。反正她不会起来的,葵大姊是个血压很低的女王级人物,如果把她吵醒你们就惨了。她从今天早上开始就锁起房门,一直窝在房里。」
  我们几个很少一起出现,就算碰面也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情。
  秋正耸耸肩,轻浮地挥挥手之后走下楼梯。茧墨看着秋正离去的背影,跟着转身往一楼走去。
  「小茧,接下来要怎么做?已经猜出是谁在控制这些乌鸦了吗?」
  「还不知道。乌鸦们也没做什么,只是盯着我们看而已。很多人都有办法能让乌鸦看人。还有,我们还不知道操纵乌鸦的人有什么企图。我目前只想到一种可能性,而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证明我的想法是否正确。」
  茧墨打了一个呵欠,我们走过有着大窗户的走廊,经过玄关之后来到客厅。茧墨突然在暖炉旁的椅子坐下,她交叉起双腿,只手撑着下巴。
  猫儿似的眼睛往上看着我们。
  「嗯?怎么了?我只是想睡一下。」
  「——————什么?」
  「现在已经见过所有能见的人了,接下来是自由活动时间。」
  茧墨随便地挥了挥手,接着闭上双眼一动也不动了。就像被人放在椅子上的洋娃娃,也像是那群被操控的乌鸦般成了静止的摆饰品。
  被遗弃的我环顾四周,不知该不该到处晃晃。正在伤脑筋的时候,白雪用力地拉了我的手。
  「白雪小姐?」
  「…………」
  她默默地往前走到餐厅的方向,拉开通往餐厅的门,一声清脆的铃声传来。
  树还趴在餐厅的桌上,不知何时他身边多了酒瓶。
  「嗯……怎样?别找我带路喔,我不要。去找别人。」
  『我只是想替小田桐先生疗伤。』
  白雪打开扇子这么告诉树,我讶异地看了看手上早已止血的伤口。
  树露出疲惫的笑容,甩甩头似乎想让喝醉的自己清醒一些。
  「喔,抱歉我没注意到。对不起,急救箱好像在红雏那儿。她很会包扎,根本是喜欢受伤的人。她总觉得只要她受伤就不会被骂。」
  树再次呢喃,白雪打开扇子,打断他的话。
  『请问红雏小姐在哪里?』
  「什么小姐?有够老气……啊、抱歉。我喝醉了。红雏的房间就在葵前面两间。敲门她就会出来,如果她没出来就告诉我。」
  树说话的样子好像快睡着了,他拿起酒瓶喝着。酒瓶上贴着深咖啡色的标签,瓶里摇晃着的是红葡萄酒。
  白雪低头行礼,接着转身离开,我赶紧对白雪说:
  「白雪小姐,我伤口的血已经止住,没事了。」
  她突然停下脚步,我差点撞到她。
  她打开扇子,唰唰地写着。
  『别介意,这样做只是一石二鸟之计。』
  ——————嗄?一石二鸟?

  白雪牵着我走上二楼,我们敲了敲红雏的房门,我猜对外来者具有强烈敌意的她应该不会搭理我们。果然,房内一点反应都没有。
  ——————叩、叩、叩、叩。
  白雪执着地继续敲着,虽然没有回应,却听到一阵脚步声。
  「……到底有什么事?一直敲吵死人了。很恶心耶。」
  门打开一条缝隙,少女眼神阴沉地往外窥视。她手上的伤已经包扎好,从门缝看见房内并没有开灯。美丽的五官上满是难以形容的强烈厌恶。
  「抱歉打扰了,那个……」
  『我想替他包扎伤口,可以跟你借一下急救箱吗?』
  「什么伤口?不关我的事喔…………啊……」
  看见白雪扇子上的字也无动于衷的红雏终于有了反应,她看了我的手一眼,忽然噤口。她往后退一步打开房门。她摸索着墙上的开关打开灯,装饰简朴的房间顿时映入眼帘。
  「……请进……」
  『多谢。』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进红雏的房间,沿着房屋外型建造的斜斜天花板,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狭窄的房间放着简单的床架与书桌。
  桌上满是破碎的物品。
  有杯子碎片、失去头颅的娃娃与破裂的绘画。
  『真奇怪,为什么不需要招待客人的房子却有这么多房间?』
  没有人回答白雪的问题。红雏默默地拿出急救箱,从里面拿出消毒药水并倒在纱布上。
  红雏粗鲁地抓起我的手让我坐在床沿,她低声地说:
  「鸭越家的能力者继承时,会有相关业者与客人来这里住几天,所以才有这么多房间。」
  『这是什么?』
  白雪指着桌上那堆东西,红雏看着桌面微微地笑了。
  她小心地将纱布盖在伤口,让人感到一阵刺痛。
  「你们一定觉得很恶心、很奇怪吧?秋正也这么说过我,我知道这样不好。」
  尽管说得轻描淡写,但是她的语气里却有藏不住的寂寞。和之前在一楼暴走的样子完全不同。她低着头将刀伤药撒在伤口上。
  她拾起一对湿润的眼睛盯着我,以充满尖刺的口吻说道:
  「请不要盯着我看,很恶心。」
  「咦?」
  「我不喜欢被姊姊以外的人盯着看,所以请不要那样做。」
  直率的言语让人很吃惊,但我发现她的手正微微颤抖。
  红雏用颤抖的手替我上药。小巧的手拿起新的纱布,仔细地覆盖住伤口后结束包扎工作。包扎完毕后我站了起来。
  我刻意不看红雏,低头行礼。
  「抱歉,是我太粗心了。」
  「……谢谢你。我很开心,你真是好人。」
  她泫然欲泣地说,接着她抱着自己的肩膀,很怕冷似的发抖。我故意不看着她,这时白雪似乎发现了什么。
  「白雪小姐,怎么了吗?」
  问完,白雪转头,我随着她的眼神看向桌子的方向,发现了那个东西。
  桌上有个木制的相框,上头的玻璃已经破碎,里头有张五个人一起拍下的合照,每个人都展露开心的笑容。
  树、秋正、红雏、还有一个高挑的女性。他们四人中间还有一个人。
  可惜被玻璃的裂痕遮住,看不清那人的样貌。
  「不要看!」
  红雏大吼着冲向桌子,她盖起相框后,桌上的杯子碎片因此哗啦哗啦地摔在地上。红雏生气地瞪着白雪,但是剑拔弩张的她又突然无力地垂下肩膀。
  「对不起……我太……我是不是很奇怪?我知道,我真的知道。大家都不是坏人,没有人是坏人。但是不行,只有姊姊……」
  红雏全身颤抖,她蹒跚地走向床边,如紧绷的线忽然断了般倒在床上。她的脸埋在枕上,一动也不动。
  「请你们出去……很抱歉害你受伤了,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她的声音听起来彷佛在哭泣,白雪同情似的看着红雏的背影,但是脸埋在枕头里的红雏接收不到白雪的安慰。于是我便代替白雪开口说了。
  「是我们不好,不该冒然跑过来。谢谢你替我包扎手上的伤口。」
  她没有回答。我们就这么离开她的房间。房门关上前,从门缝里朝里面看了一眼。
  我好像看到一只乌鸦停在窗户外面。
  *  *  *
  「那样做真不像你,到底怎么了呢?」
  一走下楼梯我便忍不住这么问白雪。她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才打开扇子,有些迟疑地写出回答。
  『我有话想问红雏小姐,所以拿你当进她房间的藉口,很抱歉。当我听到这次委托的内容:心里就有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
  我问了之后,白雪闭上眼睛,沉默几秒过后她阖上扇子后再度打开。
  『我想知道那名有超能力的女性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又是以什么方式自杀的?』
  白雪脸上笼罩上浓浓的忧愁,我回想起水无濑家的事件,她哥哥认为是家族里的人害死了无法诞下子嗣的妻子,进而背叛水无濑家族。超能力的规定时而束缚人、时而让人疯狂或动手杀人。
  变身为狐狸的茧墨日斗就是一个例子,变身成猫的神宫悠里也是。
  『我很好奇,因为我梦见哥哥打败了我之后杀死我。』
  「白雪小姐……」
  她静静地握住我的手,眼里有着挥之不去的哀伤,她因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女性的死而感到哀伤。替某个拥有超能力的女性叹息。
  走廊上那扇大窗户外头有着黑色的身影。

  ——————一只乌鸦从屋项飞到地面。

  『我恨哥哥丢下我一个人,害我过的好辛苦。』
  一名拥有超能力的女性在朋友们的眼前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白雪再次拉着我的手往餐厅走去,打开通往餐厅的门走进去,树已经不在里面。秋正则在厨房不知烹煮了什么料理,餐厅充满食物的香气。
  「秋正先生,您在做什么呢?」
  「啊,我在做饭。正在烤鸡,有什么意见吗?」
  他熟练地拿起磨胡椒粉的罐子,转动着磨出新鲜的胡椒粒。接着将刚烤好的鸡肉放在面包上,烤得酥脆的面包夹着牛蒡沙拉与烤鸡肉。他瞪着我说:
  「你可能搞不清楚状况,在这里能做饭的人只有我!葵他们几个已经坏掉了,知道吗?」
  「我没有意见啊……」
  「没有就不要摆出那种惊讶的嘴脸!看了就火大!」
  他一边抱怨,一边搅拌着炉子上的珐琅锅,锅子里好像是蔬菜汤之类的汤品,散发出温和的香味。他拿起汤碗一碗接一碗地盛满,连我们的份都准备了。
  「看起来真好吃。没想到竟然还替我们准备了如此美味的午餐。」
  「嗯、嗯嗯。是啊。做菜算是我唯一的长处了。雏小姐也曾经称赞过我的手艺喔。虽然有点不爽做饭给那几个家伙吃,但是雏小姐夸我是最棒的厨师,那我就稍微忍耐一下罗。我一定要做出好吃的东西才行。」
  秋正粗鲁地擦了擦鼻子,脸上浮现爽朗的笑容。但是没多久他又对我们怒目相视。感觉到他散发出如小型犬般凶猛的敌意。
  「我不知道为什么树大哥要找你们找你们来,但是来者是客,一个好厨师是不会让客人饿肚子的。」
  「请问今天是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我听说你们几位也很少会聚集在一起。」
  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于是就问出口了。秋正观察着我与白雪的表情,皱着眉冷哼了一声。
  「哼。你这人果然是个怪咖,说话超假的。我们会聚在一起是因为树提议一起缅怀雏小姐。并不是为了要跟你们见面。不过树大哥大概不喜欢一个人来才拽我们一起参加。」
  他的话中充满明显的敌意,不过我能理解他们众会的理由。树认为乌鸦的举止不正常是因为他们三人搞的鬼,为了确认是谁控制住乌鸦、目的又是什么,所以故意配合茧墨来的时间让大家在小木屋集合。
  「树先生找我们只是为了商量乌鸦的异常行为罢了。」
  「啧、真的吗?我不相信。」
  秋正咂舌,接着将橄榄插在三明治上,连同大大的盘子递给我。
  用力将汤碗放上托盘后,他说:

  「把这个放在桌上,已经没有汤了,要是洒出来就杀了你。」

  就在我跟白雪帮秋正拿菜到餐桌时,树回到了餐厅。他一脸开朗的表情看着我们,刚才的酒大概已经醒了。
  「刚才真是不好意思。我已经洗了把脸,我酒量不好,但是酒醒的速度也快。现在已经清醒不少。」
  树帮我们拿饮料,这时红雏也下楼来了,她没问任何人便自己坐在餐桌旁。秋正再度咂舌,树则耸耸肩膀。尽管秋正态度不是很开心,但还是替红雏预备了一份餐点。
  「葵怎么办?」
  「没办法。冷掉就不好吃了。不,应该说冷了也好吃,但是刚刚做好的更好吃。我去叫她,嗯……是不是还少了一个人?」
  秋正环顾餐厅,这时我才注意到她人不在的事实。
  「小茧、茧墨阿座化小姐在客厅睡觉。」
  「切,竟然在别人家睡起觉来了?好吧,我先去叫她。」
  秋正脱下围裙一扔,走了出去。我跟白雪赶紧跟在他后面。我们走在走廊上时发现那一片黑色的身影已经消失,外头只剩下厚重的一层红叶。

  ——————那些观察着我们的眼睛都消失了。

  茧墨果然还在客厅熟睡着。姿势跟刚才有些不一样,她整个人和周遭的装饰品完美融合成一体,就好像一个巨大的人偶被放在沙发上。
  在秋正轰她起床前我走近她,尽可能地轻碰她的肩膀。
  惹火她的后果十分可怕。
  「小茧,醒一醒,小茧!」
  「嗯……唔……」
  茧墨缓缓张开眼睛,如玻璃珠般清澈的眼睛望着我,她眨眨眼,放下支在下巴上的手,双手交叠在裙子上。
  「小田桐君…………」
  「怎么了,小茧?」
  「我的脖子好痛…………」
  「那很正常。」
  茧墨皱着眉转动脖子。不知是不是转动时加剧了疼痛,她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秋正啧地一声咂舌后,对茧墨大吼:
  「喂!汤都快凉了,还不快点起来!」
  秋正应该人还不坏啦。
  白雪担心似的蹲下来,温柔地揉了揉茧墨的脖子,茧墨疼得皱起脸。
  「族长,不是那边。再往旁边移一点……痛……不要用按的……」
  「我说,等下再处理脖子痛的事啦!扭到脖子的话待会儿贴个撒隆帕斯就好了!」
  ——————嘎、嘎!
  外头传来乌鸦的叫声,客厅的骚动回归平静。客厅里响起朦胧不清的声音,但是窗外却看不见乌鸦的影子。整片红色的风景中没有黑色的存在。
  然而,我们却听见乌鸦叫声。
  「咦?」
  ——————嘎!
  那个叫声听起来如空洞的钟声般模糊不清。
  我们观察四周,企图找出叫声的来源。过没多久,秋正开口了。
  「——————从暖炉传出来的吧?」
  那个奇怪的叫声的确是从暖炉传出来的,背脊怱然窜上一股寒意,却又不知道那里不对劲。他一脸不悦地蹲在暖炉前。
  「搞什么啊?是不是卡在里面了?」
  「——————你最好不要往里面看喔。」
  耳边传来低沉的说话声。我惊讶地张开眼睛转头看着茧墨。她从脖子痛之中复活,一对猫儿似的眼睛闪闪发光。但是秋正已经朝暖炉里看了,我立刻抓住他的背往后拉。

  乌鸦再次呜叫。
  ——————嘎!
  「——————咦?」

  秋正不稳地往后退。
  一只乌鸦停在他脸上。

  锐利的尖爪刺入秋正的脸颊,流下红色的血液。乌鸦伸展羽翼,不稳地停在秋正脸上。秋正也像是被控制住般学乌鸦那样张开双臂。乌鸦身上传出浓烈的野兽气息,不停拍打翅膀,振出的风吹拂秋正的发丝。乌鸦用力收紧爪子,秋正的脸皮像是要从边缘被剥除般痉挛不已。他茫然地睁着眼睛,乌鸦的嘴如嘲笑般张开。

  ——————嘎!
  接着鸟嘴倏地闭合,往下一啄。

  尖锐的鸟嘴前端刺入秋正的眼窝,他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却无法喊出声音。鸟嘴更加深入,秋正伸出浅粉色的舌头,在半空中无助地抽搐,鸟嘴跟着如生物般蠢动的舌头抖动的动作不停朝眼窝刺进去、刺进去。
  这时我竟联想到某个童话。乌鸦为了喝到热烫的汤而将嘴深入瓶口。
  「呜……啊…………呜…………」
  我没办法动了。之前体验过的剧痛再次上演,眼球被挖去的痛模糊了我的视线。肚里的孩子跟着啼哭,都快分不清乌鸦啄食的究竟是秋正的眼睛,还是我的?我痛得迸出眼泪,满溢的口水流到下巴。我硬撑着转头看向茧墨,发出求救的眼神,然而——————

  她微微笑了。
  ——————咻!

  尖锐的声音刺激着耳膜,扇子一闪而过,朝乌鸦挥去。乌鸦为了闪避扇子而松开爪子,接着以惊人的速度逃往空中。它在空中振翅飞舞。白雪拿出毛笔抵在地面上。
  乌鸦往地面飞落,企图攻击白雪的头。这时我的身体总算能动了。
  「白雪小姐!」
  我伸出手想阻挡乌鸦,但它那沾满脑浆的嘴轻触我的掌心便撕开了手掌的血肉,如异物刺入骨头之间的剧痛让我屏住呼吸。这时一直站着的秋正如断裂的线瘫倒在地,而地面上却有东西飞了出来。
  墨汁绘成的翅膀在空中翱翔,白雪所画出的乌鸦飞舞着。
  那只乌鸦尖锐的鸟嘴刺穿真正的乌鸦喉咙,以血肉组成的真实乌鸦便躺在地上,不住地吐着带血的泡沫,翅膀无力地拍打、挣扎。我按着受伤的手掌冲到秋正身边。
  「秋、秋正先生!」
  秋正还有呼吸,但是他也只能呼吸而已。除了缓慢地上下移动的胸口,其他部位完全没有反应。
  脑袋的内容物自刺穿的眼窝源源不绝地流出。
  「快!快叫医生来!」
  「叫医生也没用。他没救了。」
  冷酷的话语传入耳朵,白雪跑到我身边抓着我的手,我甩开她的手之后,转头对茧墨大喊:
  「你怎么知道他没救了!为什么要那样说?」
  「这些乌鸦的嘴能轻易地杀死一个人,他的眼窝已经被深深刺入,没希望了。而且,小田桐君。」

  茧墨的视线移至旁边。
  红色的嘴唇弯成令人厌恶的弧度。
  「——————我不认为你有办法离开这房子去找医生喔。」
  眶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
  远方传来玻璃破碎的声响。
  我扶起秋正站起来。
  *  *  *
  跑出客厅,穿过右边的走廊。走廊上的大窗户并未如猜测般破碎,但是往窗外一瞥竟看到诡异的光景。一排整齐的黑色身影排在窗外,乌鸦以红叶为背景规律地排成一列。
  刻意的排列方式让人全身起鸡皮疙瘩,只有人类才会如此有秩序地排队。很讨厌这种强烈而突兀的感觉,白雪和我站在原地看着窗外,不知那些乌鸦是否会冲破玻璃窗进到屋里。然而,它们却一动也不动,脚像是被埋在地上那样维持静止状态。
  茧墨堂堂正正地走着,她停在走廊中央,缓缓地回头。
  她不屑地看着我们。
  「还在做什么?快过来。」
  我重新扛好秋正跑了过去,跌跌撞撞地在走廊上奔跑,接着打开了餐厅的门。
  门上的铃铛轻轻地铃了一声。

  「树先生!红雏小姐!你们没事吧?」
  到餐厅之后又看见诡谲的光景。

  树与红雏坐在餐桌旁,他们两人同时抬头看着我们。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刚才玻璃碎掉的声音,两人脸上出现些许慌张的神色,但是餐厅里并未出现任何异样。
  汤兀自发出热气,而沙拉酱的瓶身则出现水滴。
  红雏歪着头看着我们,眼睛不停眨呀眨的。她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的肩膀,眯起眼睛,表情稍微困惑,接着又瞪大双眼。
  下一秒,她的脸写满了惊愕与恐惧。
  「啊、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也看着自己的肩膀,衬衫被染成红色,上面好像被贴上一层软软的东西。秋正的头不安定地左右摇晃,已经听不见任何呼吸声。我的手忽然失去力气。
  咚地一声,秋正应声倒地。我惶恐地伸手摸肩膀。
  手摸到一片湿漉漉的物体,那个触感让我回过神来。
  「呜、哇啊……!」
  ——————嘶、嘶。
  白雪迅速地从和服下摆撕下一块布替我包扎,剩下的布拿来胡乱地替我擦去肩膀上的血渍。红雏就像是坏掉的机器般停止不了尖叫声。茧墨朝她与树走了过去。
  她耸了耸有羽毛装饰的肩膀。
  「如两位所见,我们在客厅被乌鸦攻击,它们已经展开下一个行动。」
  ——————咚!
  树握拳敲打着桌面,桌上的餐具因震动而弹跳起来。他抬起头。
  他狠狠地瞪视着红雏,于是红雏便遮住嘴巴,停止尖叫。树看了害怕的红雏一眼之后别过头,低低地说:
  「我要去找葵,嫌疑最大的就是她!」
  他的声音充满杀气。
  *  *  *
  我们冲出餐厅,往楼梯的方向跑去。每个窗户外都有一排黑色的身影,但乌鸦们只是冷冷地看着我们。
  唯一有的强烈感觉就是:它们正在观察我们。
  冲上二楼,树敲打着最里面的那扇房门,大声地喊。
  「葵!葵!快开门!该不会不在吧?」
  如果葵就是操控乌鸦的犯人,那么她很可能已经逃到屋外。猜到这一点的树开始撞门,门被撞的辄辄作响,墙壁也因而晃动。树冲撞几次过后,房门便被撞开了。我们冲进房内,惊吓地屏息。

  窗户被打破了。

  玻璃碎片四处飞散,地上无数的碎片正闪闪发光。一名女性倒卧在无数光亮当中,身上的白色上衣被撕破,歪斜的破洞中是敞开的肚子,内脏裸露在外,暗红色的内脏被拉出,往四方延伸。几根黑色羽毛落在黏稠的血泊上。色彩鲜明的光景如宗教绘画般烙印在眼前。
  ——————鸟葬,我突然想到这个辞汇。
  一只乌鸦停在窗边,它吞下一块红色物体后高声啼叫。

  ——————嘎!
  接着乌鸦张开巨大的羽翼。
  白雪和我同时行动了。白雪的笔在地上写着,我则将呆立原地的红雏与树推到房间外面。墨汁写成的乌鸦从地面飞起,陆续现身的乌鸦们组成一群,排满整个房间。散发墨汁香气的乌鸦们朝着窗外那群真正的乌鸦看。
  但是不一会儿,窗外众集了更多的乌鸦。
  「咦?」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两种乌鸦的叫声重叠并回荡在空中,如悲鸣般的叫声中有着金属般的怪吴音质。两种乌鸦朝对方阵营一拥而上,刹那间房间热闹非凡。我跑到白雪身边扶起她,她继续看着那些战斗中的乌鸦。黑色的羽毛、红色血迹与黑色墨汁喷散在我们脚边。
  乌鸦们吃着白雪的乌鸦。
  乌鸦们以翅膀互相攻击,尖锐的鸟嘴啄着对方,墨汁组成的身体因而分崩离析。
  「…………」
  「那可不是一般的乌鸦,超能力者所养育的野兽便是妖怪。」
  茧墨在我背后这么说。我想起某只蜘蛛,在地上匍匐前进的女人绝对不是普通的蜘蛛,而是异形。现在在我们面前的这些徒具乌鸦外型的鸟单然也不是一般的乌鸦。
  想杀死这些成群结队的妖怪可没那么容易。
  我带着傻傻看着乌鸦的白雪走到走廊上,就在我们关上房门的那一刻,这场战斗已经分出胜负。
  房门震动,发出惊人声响。
  ——————咚!咚咚!
  不知什么东西被刺到的声音与远方玻璃碎裂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感觉全身的血液唰地一声消退。
  我想起占据屋顶的无数黑影,这时屋外传来翅膀拍动的声音,巨大有如暴风雨降临。
  白雪当场蹲下,抽出另一支毛笔。
  ——————鹰。
  写完后,地面飞出几只猛禽。它们朝着不断逼近的黑色团队飞了过去。

  穿过那些飞舞在空中的鸟儿,我们迅速冲下楼梯。
  *  *  *
  轻羽四散,充满野兽的气味。
  红雏低着头惊叫,我朝着抓住她头发的乌鸦猛挥一拳。乌鸦被我打到翻了过去,爪子却紧抓头发不放。红雏发出凄厉的叫声,伸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与乌鸦,试图摆脱攻击。此时另一只乌鸦飞过来想咬红雏,却被从旁冲出的老鹰以利爪刺破肚子。
  乌鸦掉在地上,肚子裂开一个大洞,流出的内脏被树一脚踏碎。
  天花板上的惨烈战争犹未停歇,乌鸦们执着地追赶着在走廊上奔逃的我们。白雪不停运笔,看准时机画出新的鸟保护我们。然而,乌鸦的数目却未曾稍减,幸好有这些墨汁鸟阻挡了前来攻击的乌鸦,若是没有白雪,树与红雏八成早就死在乌鸦手里。
  我挡在头顶上的手已经受伤,衬衫的袖子也已被咬碎,但是乌鸦并未进一步攻击我的手。我一边保护着红雏,一边窥探背后的状况。

  茧墨将伞靠在肩上,悠闲地走着。
  ——————乌鸦并没有攻击我们。

  是因为我们保护红雏与树,它们才把我们也列为攻击目标。但是,过没多久,乌鸦便离开我们,它们执着而积极地攻击红雏与树。即使茧墨故意挥动纸伞挑衅,它们也并未攻击茧墨。
  一片混乱中踩着优美步伐前进的茧墨有如乌鸦的主人般自在。
  但是操纵乌鸦的另有其人,并非茧墨。
  「原来如此……乌鸦们竟能做到这种地步。」
  茧墨开心地说着并吃着巧克力。我听到巧克力破裂的声音。

  ——————啪!
  ——————嘎!

  一只乌鸦飞下来,黑色的羽翼打上树的脸,他咒骂一声后护住眼睛。这时一只老鹰飞过来伸爪抓住乌鸦的背,树双手抓住乌鸦翅膀,连老鹰一起抛在地上。
  他拾起满是伤痕的脸,跑到走廊最后一间房间前面,伸手抓住门把。
  「来这里!到这个房间比较安全!」
  我转身跑到茧墨身边,抱起离我们较远的她,赶在房门再度关上前冲了进去。一只乌鸦趁我们进房间时跟着进来。树以媲美飞禽的速度抓住那只乌鸦,扭断它的脖子。恶心的声音响起,乌鸦的皮毛就此扯下,失去力气的乌鸦被树扔在地上。
  鼻腔闻到讨厌的血腥味,可惜这房间并没有窗户。
  墙上只镶着小片的彩绘玻璃。

  彩绘玻璃所描绘的内容并不是神,也不是圣人。玻璃画着一片混杂着金色的红色森林,两只乌鸦在森林间共同翱翔。乌鸦的身体贴在一起,不知代表什么意义。诡异的图画让我呼吸为之一窒。
  「这是什么房间?」
  「这房间是让超能力者举行婚礼用的。虽说是婚礼,也只不过是穿着白纱交换一下戒指的简单仪式罢了。是上一任继承者强烈要求之下才设置的小小礼堂。只要把那片彩绘玻璃挡住就没有危险……」
  树正想找东西挡住彩绘玻璃,但下一秒,他却僵硬地站在原地。
  我们听到类似小孩的手拍打房门的声音,不难想像房外正有一群乌鸦用鸟嘴敲打着房门。若是一般的乌鸦应该不能冲进来,但那是一群妖怪乌鸦,绝对有能力突破房门侵入。
  红雏吓得大叫,虚弱地瘫坐在地,害怕的她不住地颤抖。树表情僵硬地看着红雏,双唇颤抖地说:
  「喂!红雏!」
  「啊!」
  红雏被树惊吓得弹跳起来,树大步走向红雏,往坐在地上的红雏胸口一抓,将瘦小的红雏拉离地面,红雏踢着双腿试图挣脱。
  「是你干的吧?是你!说啊!是不是?」
  树露出笑容质问红雏,不知是否感觉到危险,红雏动也不动。
  树冷静地继续逼问着毫不抵抗的红雏。
  「我知道是你,你就是犯人。葵和秋正都死了,那么最可疑的人就只剩你。」
  「不……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好难过,快放开我……」
  「我终于知道犯人是谁,终于让我找到了。犯人就是你!」
  「不要这样!现在不是审问犯人的时候!」
  我抓住树的肩膀,分开他抓住红雏的手。再这样下去,他很可能会当场勒死红雏。树僵硬如机器的动作看着我,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
  「哈……哈哈……你说什么啊?现在不审,要什么时候才审?你说啊!什么时候!我们就快被她害死了,这个说谎的女人!」
  「我没说谎!真的……真的不是我!」
  红雏发疯似的猛摇头,树更用力地拽着她。脖子被勒紧的红雏拚命反抗,却被树吐了一口口水。
  「不是你?那你说啊,犯人是谁?说说看啊!红雏,我知道你的想法。你一直认为是我们几个杀了雏,对不对?对不对!」
  「住手!快放开她,她快不能呼吸了!」
  树突然停手,无预警地扔下红雏。我赶紧抱着红雏不让她撞在地上,红雏的身子撞在胃上,让我大咳几次。白雪张开双臂挡在我面前。
  不知道白雪现在是何表情,树有一瞬间诧异地屏住呼吸。

  ——————嘎!
  清亮的叫声传入耳里,像是嘲笑着屋内这群人的骚动般鲜明的声调。

  彩绘玻璃的另一头飞来一个巨大的鸟影。
  ——————嘎!
  红色玻璃另一边的乌鸦竟巨大有如一个孩童,它大大地伸展着翅膀。
  它的样貌比现在所看过的乌鸦还要更像妖怪。每个人都因这突然出现的巨鸟而惊讶不已。只有茧墨不疾不徐地低声说道。
  「我们几个杀了雏小姐?嗯……」

  她冷静地重复着树说过的话,红色纸伞画由一个圆弧。
  将纸伞靠上肩膀后,茧墨露出讨厌的笑容。

  「——————请问那是什么意思?」

  树不发一语,手搔抓着头发。眼睛迅速充泪,一颗泪珠滑下脸颊。他瞪着红雏说:
  「——————因为我们知道。」
  国王的耳朵是驴子的耳朵,埋藏在心里的话终于脱口而出。
  彩绘玻璃外的黑色影子文风不动,而门外的敲击声也停了。四周的沉默像是在催促着树继续说下去,于是树深吸一口气,忏悔似的开始独自。

  「——————我们知道她的丈夫不会再回来了。」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乌鸦们同时啼叫起来,像是众人一起指摘树的批评声浪。没多久,叫声骤然停止,恢复了原先的沉默。
  红雏从我手底下爬着逃开,她抱着自己的头。树则继续说道。
  「她的丈夫离开鸭越一族,和别的女人组织新的家庭,接着死于火灾。户籍上没有正式登记的雏甚至不是名正言顺的妻子。这些情报是我利用乌鸦调查来的。雏再怎么等待也没有意义,但是我们没有把那家伙的死讯告知雏。」
  树不停流泪,除了懊悔的语气,脸上还有着奇妙的放松表情。
  我茫然地听着他的独自。话中冷静的口吻让我能理解为何树那么坚持有人控制那些乌鸦,因为他自己也曾因为某些理由而控制乌鸦替他做事,因此才注意到同时有另外的人也这么做了。我还有无法理解的部分。

  「为什么呢……为什么?」
  为什么不把实情告诉雏小姐?难道是怕鸭越家的继承人因此感到绝望?

  树擦去泪水,红雏蜷曲着身体,将脸靠在大腿上。白雪哀伤地看着他们,而茧墨静静地仰望着天花板。树边笑边回答我。
  「我不说是因为害怕!我不知道她的下一任丈夫会是谁。然而,只要她不知情地继续等下去,她就不会成为某人的妻子。所以我们才保持沉默,隐瞒着她丈夫的死讯,继续在她身边陪伴她!但结果却……」
  结果超能力者死了。她受不了无止尽等待的痛苦而结束自己的生命。
  树跪在地上,粗暴地抓着头发,同时朝红雏大吼。
  「我提议这样做的时候,葵跟你都反对!葵可能只是假装反对……但你却是认真的!对不对!红雏,所以你才想杀了我们?」
  「我没有!我、我…………」
  「你有!」
  树大吼着并伸出手想抓住红雏,尽管因距离问题没成功,红雏还是吓得大叫。激动的树可能会杀死她,就在我站起来企图阻止的时候——
  颤抖的红雏跟着大喊。

  「我也是装的啊!我也说谎了!」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许多乌鸦责难似的呜叫。

  我讶异地张大眼睛,红雏满脸的泪痕,她拾起头拚命地辩解。
  「如果我真的想告诉姊姊早就说了。其实我赞成别告诉姊姊真相。打从心底赞成,是我不好,是红雏不对。我们是亲姊妹,但我这个妹妹却救不了姊姊。」
  我怎么可能杀人?怎么可能把过错推到别人身上?
  因为错的人是我,就是我自己!
  红雏虚弱地摇摇头,树张大眼睛,当场跌坐在地。他眼神空虚地环顾四周,不可置信地呢喃。
  「如果不是你,那……到底是谁!不是我,也不是你……这么一来……」
  「没错。犯人不是你,也不是她。也不是这个房间里的其他人。」
  唱歌般的话声响起,茧墨斩钉截铁地说出很矛盾的事实。
  的确有人操纵着这些乌鸦,但是这里没有犯人。
  红色纸伞描绘出醒目的圆。彩绘玻璃外的乌鸦还注视着我们。
  树凝望着窗外的黑影企图找出答案,他看着如乌鸦之王的异形,沉默几秒之后幽幽地开口说道。
  他口中的黑洞彷佛地狱那样深。
  「………………………………啊!」
  「这么一来,你应该已经知道犯人是谁了吧?」
  过了好一会儿,树才茫然地抬起头,一脸震惊的表情却不发一语。过几秒他开始颤抖。
  扭曲的笑声自他口中迸发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脸上流着泪,却打从心底爆笑出来的树在地上滚动,这时敲门声再度响起,木头咿呀作响的声音也越演越烈。但是树对比毫无反应,只是一味地瑟缩着身体。
  「树先生……树先生,你怎么了?」
  我站起来冲到树身边,他却没有任何回应,我按着肚子,肚里的孩子跟着大叫。现在才发觉原来肚皮已经稍稍裂开一条缝隙。我开始考虑让孩子出来击退妖怪乌鸦。尽管对方数量惊人,若与白雪写出来的老鹰一起合作,还有获胜的可能。
  我叫了白雪,一直紧盯着房门的她赶紧转头看我。
  「白雪小姐,我想请雨香出来帮忙,请你尽可能多写一些鸟类出来。这样的话我们就能击退大多数乌鸦,杀出一条路逃出去。」
  白雪微微张大眼睛,迅速地打开扇子。
  上头写着她的疑问。
  『我想先问一个问题。雨香出来攻击过后您不可能让肚子开着洞吧?但是如果还有没杀掉的乌鸦该怎么办,您要如何让茧墨大人替您阖上肚子?』
  她很认真地询问。从她的眼神我知道不能随便给出敷衍的回答。
  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只好说了一个很可能会惹她生气的回答。
  「我……总会有办法的。但是若继续这样下去可能会有人死掉啊。」
  就算肚子无法阖上也比再有人死掉要来的好。而且,我们联手也有可能将乌鸦们全数歼灭。
  我看着狂笑着的树和害怕的红雏,我不想看见他们两人的尸体。
  白雪微微眯起眼睛,她甩了甩扇子后重新打开。
  『为了救人您宁愿让自已暴露在危险之中?』
  「某人陷入险境与某人死去,孰重孰轻呢?」
  我回望着她,白雪咬着下唇,静静地闭上眼睛。
  然后,她张开眼睛。
  ——————啪!
  「………………嗄?」
  清脆地掌声响起,脸上挨了热辣的一巴掌。被打了一下之后我慌张地看着白雪。
  她用力咬着嘴唇,泫然欲泣地写着,
  『为什么你每次都这样?每次都这样——』
  她突然停下笔并合上扇子,没有继续写完。
  ——————唰!
  她再次打开扇子,表情跟着一变。看不见刚才想哭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冷峻刚强的神情,她冷淡地说:
  『我不管你拚命的理由是什么,我只做我该做的事。不要太小看我们水无濑家的超能力,要是连这些乌鸦都打不倒就太没用了。』
  白雪斩钉截铁地说。但是鸟类的战斗对白雪颇不利,若没有我的帮助她很难获胜,我试图说服她。
  「但是,白雪小姐,我……」
  『我该做的事……』
  白雪再次停下笔,她关上扇子。
  当扇子再度开启,她便迅速地写着。

  『就是保护你。』

  我张大双眼,白雪将扇子抵在手腕上,毫不停留地划过去,如刀锋股锐利的纸切开了她白皙的手。喷出的血液让人倒吸一口寒气。白雪拿起笔蹲在地上,手腕流出的鲜血浸润了笔尖。
  水无濑一族的超能力受到超能力者本身的概念所影响,一向禁止使用人血,突破禁忌的自觉能够瞬间提升自身的超能力。

  白雪的侧脸充满静谧之气。
  她屏住呼吸,拿着笔的手飞快地写着。

  ——————鸦。

  笔下写出的文字蠢蠢欲动,从末端开始崩解,红色的羽翼从地面伸展出来。
  文字如鱼儿的鳍那般抖动之后崩解,幻化出几对翅膀,翅膀们毫无止尽地往四处挥舞,强而有力地振翅划开空气。地上渐渐充满一对对翅膀,接着无数红影往天花板飞跃而去,数百只乌鸦转身拍打翅膀。

  ——————嘎!
  乌鸦们同时呜叫,往同一个方向飞去,空中卷出红色漩涡。

  几百只乌鸦整齐划一地刻出同样的轨迹,茧墨则关上纸伞。
  充斥空中的红色让她眯起眼睛,赞叹似的说:

  「——————叹为观止啊,族长。」
  白雪高举起扇子。

  红雏害怕地看着四周,树依然狂笑不止。乌鸦们无视于人们的混乱,加快飞翔的速度,整体融合成一片红色,红色乌鸦成了血色漩涡,在房间里盘旋。
  敲门声更加剧烈,门的部分木板被击裂,从破洞中可以看见黑色的鸟嘴。彩绘玻璃外的巨大黑影也开始飞舞,乌鸦的叫声此起彼落地交响着。

  白雪倏地张开双眼,挥下手中的扇子。

  此时房门与彩绘玻璃双双被击破,玻璃碎片发出彩虹般的光芒后摔在地上。黑色的巨大黑影窜进房内,它一进到房间,红色的浊流便围绕在它身边,羽翼交错之间,地面溅上新的血迹。数百只鸟群涌上来参与混战,如人类发出的悲鸣此起彼落。
  就在这一瞬间便分出高低。
  乌鸦们一边嘶吼一边往外头乘去,红色的乌鸦们则紧追在后冲出房门。
  红色乌鸦应该能打败那些妖怪乌鸦。我们脚边满是被刺杀并撕碎的乌鸦尸体。双方实力相差悬殊,从森林被染成一片红的状况看来,不难得知会是谁取得最后胜利。
  「白雪小姐!」
  我自观战中回过神来往白雪身边跑去,拆下领带替她的手止血。她回避我的眼神,我抓着她的肩膀大吼。
  「你才是,为什么每次都这样?」
  这时我忍不住屏住呼吸,我发觉白雪一脸僵硬地看着某个东西。
  有某个东西站在破碎的彩绘玻璃上,我赶紧让白雪躲到背后。

  彩绘玻璃上的是一只巨大的乌鸦。

  如普通的小孩般大小的乌鸦全身被刺穿,正簌簌地颤抖。黑色羽翼上有红色液体,身上的伤深可见肉,甚至能看见裸露的头骨。但它仍站立着,发抖的双脚支撑着身体,硬撑着注视着我们。
  即使战败仍不想让人看见颓败倒地的惨况。
  即使战败仍坚持着让自己屹立不摇。

  乌鸦的眼睛看着我们,这时我惊讶地从它眼里看见深切的哀伤与些微的安心。湿润的眼珠如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
  乌鸦沉默地忍受着伤痛。
  ——————啪。
  传来纸伞打开的声音,茧墨将红色纸伞靠上肩膀,悠闲地迈步向前。
  她走到乌鸦前面,彷佛它是人类般和它说话。

  「满意了吗?」
  ——————嘎!

  乌鸦嘶哑地呜叫着张开受了伤的羽翼,仿佛想说自己完全不后悔。
  红色纸伞画出完美弧形,她看着乌鸦慰劳似的说道:
  「——————是吗?你可以好好地沉睡了。」
  ——————嘎……

  乌鸦的叫声满是倦意,它的翅膀抖动之后缓缓收起。
  它低垂着鸟嘴不再颤抖,白色的光缓缓照在它背上。
  乌鸦终于一动也不动。
  就这么站在原地死去了。
  *  *  *
  我们走到屋外,如预期般地面的红叶上满是乌鸦尸体。
  黑色的尸体盖满地面,而红色乌鸦们则停在树梢休息。
  白雪一弹指,那些红色乌鸦便变回血水,弄湿了树枝。
  「辛苦了,白雪小姐……谢谢你。」
  我转头跟背后背着的白雪说话,失血过多的她靠在我背上点点头。红雏往前走了几步,茫然地四处张望着森林,她轻轻地呢喃。
  「我们…………得救了?」
  「是,多亏了白雪小姐的帮忙。」
  我朝红雏点了点头。要是没有白雪,我们就死定了。
  停止狂笑的树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看着乌鸦的尸体。红雏的脸颊抽动,悲从中来的她开始哭泣。
  「为什么大家要…………要救我…………红雏死有余辜啊……我是坏孩子……是说谎的骗子啊…………」
  她像个孩子般号啕大哭,哭声真切。我想起在房间时她所说过的话,她不停强调是她的错。
  罪恶感充斥她心里,树也一样。
  人的心能忠实地反映出那人的感觉,树一定认为是他害死了雏。
  「红雏小姐,葵小姐与秋正的死都不能怪你。你和树先生都一样,唯一错的只有没将真相告知超能力者。但是,你们的确对雏小姐很好。就算你们对她好的方式有些太自以为是……即使如此……」
  我努力地向红雏和树说话。他们的做法逼死了一个超能力者。
  但是他们的确在她身旁支持着她,让她不再孤单。
  「也不能说你们做的一切都是错的。」
  想要打破鸟笼的想法绝对是正确的。
  说完之后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没错,葵与秋正的死绝不是他们造成的。他们没有杀死邪两个人,若是如此——————
  又是谁杀死葵与秋正?
  「原来如此……你能够这么认为就太好了……太好了。」
  树轻轻地点头,他突然站了起来朝木屋大步走过去。
  我喊着他。
  「树先生,你要去哪里?」
  「我去拿车钥匙,别担心,马上就回来。」
  他说话的语气又恢复成平常的样子了。踩着乌鸦尸体前进的他消失在玄关处。
  我看着树离去的背影,红雏抬头看着我,轻声地喊。
  「…………小田桐先生。」
  小小的手碰了碰我的肩膀,她摸着衣服上的深红色血迹。
  「秋正君很爱姊姊。每天都做很多姊姊爱吃的菜,花很多心思在菜单上,不断精进厨艺。葵小姐也对姊姊很好,是个面恶心善的人。」
  白皙的手沾染到衣服上的血,红雏用力抓着我的肩膀,她满脸想哭的表情一边摸着秋正的血一边说,像是自言自语般的不停地说:
  「秋正君和葵小姐都是好人。树先生也是。大家都是好人,即使我们几个总是互相疏远对方,怨恨对方而渐渐地改变。」
  「嗯…………我也觉得他们人很好,真的。」
  虽然我跟秋正没说多少话,但我知道秋正是个很好的青年。
  从没见面的葵小姐应该也不是什么坏人。
  红雏将脸靠在我肩上,像是哀悼着秋正的死一般闭上眼睛。

  眼泪从白皙的脸颊上滑落,这时我们背后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踩着红叶接近我们,一个钝钝的声音响起,红雏的眼睛睁得大大地,纤细的身体往旁边一倒。

  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

  红雏倒地不起,黑色发丝流泄在红叶之上,我则茫然地看着地上的她。
  一时之间还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我喊了喊倒在地上的她。
  「——————红雏小姐?」
  我看见她背上插着一把菜刀,刀刃深深刺入肋骨与肋骨之间。她的眼睛一度抽搐,尔后便双眼圆睁再也没有阖上。
  「——————咦?」
  脑袋一片混乱,红雏的嘴角流下一络血丝,白雪从我背后跳下来,她张开双臂保护我。

  树就站在白雪面前。
  左手拿着一把菜刀。
  他不停张合现在已空空如也的右手,笑了。

  「为什么那样看我?有这么奇怪吗?」
  如大型犬般忠厚老实的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容,他看着红雏的尸体耸了耸肩,呓语般地呢喃着。
  「没办法……我只能这样做啊……我只能这样做……」
  「——————搞什么……」
  我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重新看着红雏的尸体,曾经说树先生人很好的她已经香消玉殒。好不容易才从那场混战中存活下来,为什么竟会死在这里?一直到刚刚都还替秋正先生悼念的人已经成了不能说话的死尸。她原本已经被我们救了啊!已经被我们救起来了啊!
  ——————这实在太过分了。
  「什么叫做没有办法?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怒吼完朝树飞奔过去,想往他脸上狠狠揍一拳。但下一刻有人拉住我的手并踢了膝盖后方一脚,瞬时视线天翻地覆,回过神时我已经摔倒。肚子里的孩子嘤嘤哭泣,抬起头发现拉我的人是白雪。
  她生气地瞪着树,我挣扎着想甩开她的手。
  「放开我!白雪小姐!让我揍他!」
  「人家手上有拿刀你还冲个不停,真勇敢啊。族长爱上你这样的勇士真是辛苦。」
  既然族长抓着你的手就别再挣扎了,冷静点。

  冷淡的声音响起,茧墨从屋子里走出来,肩上扛着红色纸伞。
  脸上挂着扭曲笑容的茧墨望着树,接着无关紧要地问道:
  「——————满意了?」
  「说满意似乎不太正确。不过,我并不后悔。」

  树点点头,很想大喊杀人有什么好满意的?但这时脑中突然闪现一个念头。
  茧墨之前似乎也问过一样的问题。我想起巨大乌鸦那对衰老的眼睛,树现在的眼神就跟那只乌鸦一样。一种彷佛已经生存了百年之久的疲惫眼神出现在他眼里。
  茧墨傲慢地点点头,催促着树。

  「——————既然如此,你也可以安心地长眠了。」
  「我正有此意。我……将在她丧命的那个悬崖了结自己的生命。这么一来所有的一切便结束了。」

  如果她能亲口对我说,这一切不完全都是错的,那就太好了。

  他深深叹息,接着怱然转身,像是听到某种指示般昂然向前走。他笔直地走进森林中,没多久便走到连脚步声也听不见了。
  茧墨转动着纸伞,纸伞画出漂亮的圆形。
  她弯起嘴角,拿出巧克力。

  「不是你,也不是她,不是其他人。」

  那会是谁呢?
  ——————啪!
  茧墨折断黑色的巧克力翅膀,轻轻笑了。
  最后只剩下我们还站在外头。
  *  *  *
  正值黄昏时分,森林渲染上醒目的火红。
  红色阳光洒在树叶上,亮眼的颜色充满整个视野。
  被夕阳照射的森林成了一片孕育金色光芒的红海,看起来犹如熊熊燃烧的火苗,也似整片流淌的鲜血。成群累积的乌鸦尸体更让人有满地血汗的联想。
  茧墨走进屋子没再回来,她坐在玄关吃着巧克力。
  我走同木屋,同时搬运着尸体。我将红雏与秋正的尸体和葵放在一起后,拿床单替他们几人盖上。他们已经死去,无法再和他们说话。无意义地双手合十之后,走到茧墨身边。
  对着那个坐在玄关,摇晃着双腿的背影说道。
  「小茧,我们该回去了吧?白雪小姐也受伤了,我刚才也找试着找过树先生,到处找不到他……我们必须联络外界这里的状况。」
  「不需要急着联络鸭越家,而且小田桐君,白雪君的伤口应该已经止血了。那么锐利的扇子所造成的伤口很快就能愈合。」
  『但是小田桐先生的手也受伤了。』
  「那个我不管,是他自己高兴受伤的,不是吗?」
  茧墨冷哼了一声。我才不是因为高兴才受伤。
  她如猫咪般伸了伸懒腰,脸颊红扑扑的,大眼睛眨呀眨。手肘靠在腿上支着下巴,眺望着森林的她叹了口气说:
  「我在这里等待。」
  「等待?」
  茧墨点头。她伸展了四肢之后站了起来,打开纸伞往肩上一靠。不停转动的纸伞闪出红色光芒。
  「没错,我在等待。尽管故事很无趣,但绝对还不到结束的时候。再怎么歹戏拖棚的烂戏终究需要个结局。尤其这一次,要是没有谢幕岂不是少了些什么?」

  但是木屋里已经没有人了啊?
  茧墨却依然唱歌似的说道:

  「我们是被卷入的第三者……不过那人似乎也很想出来谢幕。」
  国王的耳朵是驴子的耳朵。将隐藏在心中的秘密一吐而快是多么难以抗拒的诱惑?
  茧墨蹦蹦跳跳地踩在屋外的红叶上,她脸上那讨厌的笑容比刚才更灿烂。
  戴着羽毛装饰的手动了动,如邀请舞伴加入华尔兹舞蹈般地朝空中伸出手。

  「我这次特别拨冗听听你的说法,快出来吧!你就是背地里操控那些乌鸦的人吧?」

  我讶异地张开眼睛,森林那头没有任何变化,但是茧墨老神在在。她站在原地不停转动纸伞,没多久,我听见另一个踩踏红叶的脚步声。
  ——————沙、沙……

  细微的脚步声一步接一步,那人小心地避开了乌鸦的尸体从森林现身。
  那人沐浴在红色阳光下,轻柔地执起茧墨悬在半空中的手,两只白皙的手互相交握。
  我们惊讶地几乎忘了呼吸。茧墨拉着她的手把她介绍给我们。
  「站在这里的这位你们都知道是谁。但是,机会难得,就请你自我介绍一下吧!」
  「…………好的。大家好,承蒙各位不远千里而来,非常感谢。」
  她看着我与白雪低声说道。接着缓缓弯下腰之后拾起头。
  少女般湿润清亮的眼神望着我们,她微弯嘴唇,含蓄地微笑着,
  一张与红雏极为相似的面孔对着我们说话。
  她的声音既甜美又温柔。

  「我是鸭越雏,鸭越家当代的超能力者。」
  *  *  *
  「你……还活着?」

  我忍不住低声问道,而雏缓缓点头。她笑容可掬地看着我。身材娇小、有着一双大眼的她给人很少女的感觉。但是那秀丽的五官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躯体却显示,她是个已经发育完全的成年女性。
  一个反差极大的女性,仿佛是天真与华丽的综合体,撞击出奇妙的魅力。
  「我必须向你们道歉,我骗了你们。我知道都是我不好,但是,我必须死而复活并杀了他们……请各位务必体谅我的苦衷。也因为如此,各位今天才会聚集在此。」
  雏再次道歉,她定定地望着我们,大大的眼睛里蕴藏着哀伤的光芒。她的姿态如圣母般稳重平和,与她口中说出的话有着极大的矛盾。
  她竟如此自在地告白着自己的杀人计划。
  「你不需要道歉,从第一次的攻击我就知道你还活着。能够那样使唤乌鸦的人只有你。杀人的顺序是由你最容易下手的顺序来决定,对吗?你也打算杀了树君与红雏君,可是直到他们发现葵君的尸体之前,你都还无法动手。从乌鸦那不自然的举动就能看出这一点。」
  我想起乌鸦们并排站在屋外的情景,发现了葵的尸体之后,那些乌鸦才开始攻击树他们。
  茧墨流畅地质问着,而雏不发一语地承认了。
  她没有拿藉口搪塞,也不否认。茧墨转动着纸伞继续说道。
  「我听说你是从悬崖上跳下去自杀的。由于地点问题,就算没看见尸体大家也不会起疑。其实你一跃而下之后有一群乌鸦接住你,或许牺牲了其中几只乌鸦,但你也因此平安无事。」
  所谓的自杀原本就是件必须偷偷瞒着大家进行的行为,而你刻意安排观众无非是为了制造人证,对吗?
  雏再次点头。她微笑着将双手放在胸前。
  她赞赏似的轻拍双手。
  「您都说对了,不愧是茧墨大人。完成假装自杀的工作后,我便等待着他们几人聚集在一起的日子、也就是我杀死他们的时刻到来。而各位也恰巧在这一天来到这里,命运的巧妙安排让人感到畏惧。」
  也是由于这样的巧合,我才有机会将心里面的话全盘托出。
  我想起乌鸦们观察着我们时的眼神,原来它们一直在等候全员到齐的那天到来,然后伺机杀死他们。它们的确有目的。我的脑袋一片混乱。

  眼前的女性看不出任何疯狂的感觉,怎么看都很正常。
  但她所说的却让人不寒而栗,无法理解她的动机。
  「——————为什么要杀死他们?」
  他们不是她的朋友吗?
  尽管他们隐瞒了雏的丈夫的死讯,如果他们说的没错,雏到现在应该都还不知道她丈夫已经死的事实啊。我脑海中浮现出他们几人悲惨的死状:眼睛被吃掉、肚破肠流、从背后被刺杀。树也八成已经死了。雏的自杀可能就是他发狂杀人的动机。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死他们?」
  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都不该那样做。
  雏害怕地按着胸口,她柔弱地低垂着头。
  那副模样让我一度有搞错发火对象的错觉,但是事实就是如此。
  眼前的女性的确是残忍杀死三个人的凶手。
  「没错……的确是我杀死他们的。您一定无法谅解我吧?」
  「怎么可能谅解?谁会谅解这种行为?他们对你那么好,一直陪在你身边,结果呢?却被你杀了!」
  「就是因为他们对我那么好,所以我才——————」
  低沉的语音落入我耳里,感觉心脏好像被人用箭射穿了,忍不住停止呼吸。
  一回头,茧墨脸上正挂着那不祥的笑容,她看着雏说。
  「他们一直守候着你,不论疾病健康都愿意爱你、尊重你。」
  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开为止,你都无法摆脱他们。

  「所以你才那样做,是吗?」
  「没错。」

  再次听到含蓄的拍手声,雏正低调地称赞着茧墨的明察秋毫。
  我不懂。她所说的那个结婚誓言有些难以理解。
  我困惑地望着雏,于是她便率直地说出茧墨那样说的原因。
  「我的确不孤单。他们几个人将我自身为超能力者的孤独命运中解放出来,我曾经觉得很幸福。但是……你知道这造成什么后果吗?他们抚慰了我的寂寞,却也夺走了我最大的幸福。」
  雏流下眼泪,泪珠滑落脸颊,她张着大大的眼睛,让泪水奔流。接着静静地摸着脸颊,让泪水滴在手指,流到手腕。
  「你认为一个先生会希望妻子的朋友们老是赖在家里不走吗?」
  平凡而简单的问题,同时我想起他们几人的样子。葵、树、秋正、红雏。他们喜欢雏,不难想像他们对雏的先生一定多少有敌意。
  他们在雏结婚前就经常来这里。
  「他们就是我先生离家出走的主因。他们对我越好,我先生就越嫉妒。甚至怀疑我和他们几人有肉体关系。我拜托他们不要再来我家,可是他们坚持我先生的理由很牵强,根本不听。我先生骂我是水性杨花的女人,一怒之下便离开了。」
  他就这样抛弃我。抛弃一个从小就一直等候着他,在这世上最爱他的我。
  雏的脸上露出哀伤的笑容。先生离家出走之后,家里只剩雏一个人。
  于是他们又更频繁地来木屋,只为了要安慰难过的雏。

  当他们来家里陪伴她并安慰她的时候,雏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因此而埋怨他们?因为丈夫的离开而杀害他们?」
  「——————没错。但不只是那样。我最先杀死的人是我自己。」

  雏按着胸口说。她故意制造假自杀。我的头更混乱了。为什么她要让大家以为她自杀了?她的死是必须的吗?
  「根据树君之前所说的,超能力者死后,鸭越家会将这个房子与乌鸦放置一段期间。你自杀后,鸭越家很难找到另外的继承者,也没听说有候选的对象,因此鸭越家只能等待下一个符合资格的超能力者出现。也就是说,只要你一死,这个房子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空无一人。」
  「正是如此。我打算以死者的身分待在这里静静地等候丈夫的回归。」
  鸡笑容满面地环顾整座血红的森林。大大的眼睛因夕阳而闪烁着生动的红光。
  她的疯狂安静而内敛。除非她死,否则她的朋友将不会离开,于是她决定杀死自己,好让自己能单独地等待。她选择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子等候丈夫回家。
  「我什么都准备好了,可是只要他们几人还在,我先生就不会回家。只要没有他们……我先生一定肯回来,所以……」
  她的想法如信仰般坚定,眼里没有一丝怀疑。
  听到她这么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向下窜。我知道她自杀之后的情形。也就是说,虽然她自杀了,却依然无法摆脱掉那几个人。
  「因为那样………………所以…………?」

  雏假死之后,他们依然继续爱着她,支持着她,甚至继续守护着这问房子。所以……
  ——————她就……
  「我只想否认一点。他们所做的一切不完全都是错的。」

  她说出了树想听到的话。她再度流下眼泪。
  声音听起来很沉痛,她喃喃自语,像是在忏悔着什么。与记忆中树的独自融合为一体,仿佛听到乌鸦的叫声,它们彷佛正嘎嘎地呜叫着。
  那叫声彷佛在责备着主人,也彷佛想安慰主人的伤心告白。

  「我也很爱他们。会杀他们不只是因为他们妨碍了我的计划。他们为我做的一切不全是错的,绝对不是。」
  这的确是个悲剧,很残忍的悲剧。
  她闭上双眼,双手交握。有如正忍受着极大的哀痛般说:
  「等候先生回归的这段期间,我开始产生动摇。时间总是能慢慢腐蚀人的意志。他们对我是那样的温柔,安慰着我,怜惜着我,每次他们对我好,我都很想保持孤单的感觉来坚定意志,但可惜他们在的时候总是能迅速赶走我内心的寂寞。连我死后他们都还爱着我。这样我要如何变得孤独呢?这样不行!这样我就没办法坚持等候了啊。」
  丈夫与朋友。对相信丈夫还会回来的她而言,那是天秤的两边所承载的对象。若偏向其中一边,另一边的重量就变轻了。得到其中一边,就得失去另一边,她以为只要继续疏远朋友,天秤便能维持平衡。一旦产生了感情,这个时候——
  「为了让自己能继续等候下去,我必须让他们消失。」

  她只能寄望于他们的死亡。
  我震惊地张开双眼,雏以清澈的眼神望着我们,她凛然伫立,她那疯狂的杀人动机让人感刭战栗。汗水流下身体,心脏狂跳。

  她为了自己的等待而杀死朋友,就这样毁掉了心爱的朋友。
  但是,她的丈夫已经不会回来了。

  「他们擅自在你死后继续聚集在这里,大概是觉得只要你的尸体没有被发现,他们就能够继续维持现状好好活下去。不过,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我想问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什么意思呢?」
  雏慢慢地歪着头,茧墨的语气既不像是责备,也不像是刻意捉弄。
  她背上的红色纸伞不住转动,粉碎渐渐消失的夕照。

  「我最想问的就是那个。你刚才听见了树君的独白,对吗?」

  雏维持一贯的微笑,不点头也不否认。
  我们不知道乌鸦与她之间是何种关联,但是那只巨大乌鸦一定和她脱不了关系。我想起巨大乌鸦死去之前的场景,它冲入满是红色的房间,那时雏便知道它会打输吗?
  还是说雏只是一时冲动而终于决定下手杀死树与红雏?
  「不肯回答?也罢。我不打算追问,不管有没有听见都好,如果没听听你的说法那这表演就好像缺少了什么。你那座坏掉的天秤的某一边将永远是空的。那只巨大乌鸦也为你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不过,若这就是你的选择,你应该不会后悔吧?」
  茧墨看着红色的森林与那堆乌鸦尸体,失去生命的它们张着嘴躺在地上,茧墨望着染血的森林冷冷地说道。
  「树君知道是谁操纵着那些乌鸦。只因为你希望他们死,所以才动手杀死红雏,自己也选择死亡一途。结果,现在他或者任何人都已经消失在这世上。」
  我想起树当时疲惫的眼神。雏听了依然没有反应,只有眼神闪过一丝动摇。她用力握紧拳头,困惑地看着森林。
  圣母般的微笑终于消失,那隐含着强烈反差的魅力出现瑕疵。
  雏脸上满是那种当活祭品的童女被人放下后的表情。
  「我还是会继续等待。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改变,只要我相信……相信那人会回来,那一切就没有改变。也不可能改变。」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怎么会没有改变?」
  我忍不住这么说,雏看了我一眼,大大的眼里有着疑惑。
  她用力握着自己的手,接着眼神里的疑惑又消失无踪。她挺起胸膛,凛然地回答。

  「没有改变。否则我所做的一切就没有任何意义。」
  她杀死朋友们,亲手毁去自己的幸福便显得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她的做法从一开始就错了。杀人绝对是疯狂的选择。
  我正想开口,白雪却往前走出一步,她打开扇子。
  『我想问一个问题。』
  「………………你想问什么?」
  雏眯起眼睛回答。白雪低着头动笔写着,扇面上出现数行文字。接着她拾起头,让雏看着扇子。
  白雪看雏的眼神充满哀伤与怜悯。
  『我猜你从小就被周围的人教育成要爱自己的丈夫,对吗?所以,你对丈夫的感情如此坚定不移。可是,这样真的对吗?』
  雏眨了眨眼,像是出生之后第一次从镜子看到自己的孩子般疑惑。
  白雪认真地说下去,她对着雏拚命地表达着想说的话。
  『超能力的规则有时会束缚人心。我曾经以为只有和背叛家族的哥哥决一死战,之后死在哥哥手里才是唯一的救赎。但我错了。那样做只是让我再也不用面对问题,根本不是正确解决问题的办法。』
  白雪凝望着雏,雏像是被她的气势所压制般往后退了一步。
  白雪的笔流畅地写着,刻画出如吼叫的话语,白雪激动地向雏倾诉。
  『难道你真的找不出其他的办法?他们一直希望你能够摆脱家族替你设下的鸟笼。难道你不能自己去找你先生?不……你甚至可以自由地选择摆脱任何不喜欢的人、事、物。』
  雏缓缓地摇头。她仰望着天空,很怀念似的笑着,表情温和地张开双臂,但她的手却抓不到东西。
  『从现在起,你就自由了。』
  「请你……别再说下去了可以吗?」

  雏放下双手,眼里有着深深的疲惫与自暴自弃。她慢慢摇头,她的心老早就有病了。但她还是坚定地伫立着。

  「那些话…………对我来说已经太迟。」
  她的姿态犹如临死却依然坚持撑住的乌鸦。

  茧墨突然迈开脚步,她静静地走过雏身边。两个超能力者就这样擦肩而过,茧墨从小包包里取出巧克力,咬了一口。

  ——————啪。
  黑色羽翼折断,她怱然对着前方的森林说道。
  「接下来要怎么做就随你高兴,但是你所做的事绝不会被轻易地原谅。」

  不知道她是对谁说话?
  她说话的声音空虚地飘荡在满是乌鸦死尸的森林间。

  「——————走吧,小田桐君。」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和雏的谈话也告一段落。
  雏已经无话可说,我们也没什么想继续问的。
  茧墨越走越远,我站在原地看着雏。原想再对她说些什么,但是一接触到她的眼神却又不知如何说出口。不管是责备的话也好,或者是劝说她离开的话也好,一个也说不出口。
  想起那只巨大乌鸦临死时的模样,即使身负重伤,依然不肯折损自己的坚持,拚死张开羽翼。
  此时不论我对雏说什么,都会击溃她坚强的伪装。

  白雪拉起兀自呆立着的我的手,在她的牵引之下,我离开了那片森林。
  我听到背后传来某个物体颓倒的声响,还有压抑着的哭泣声。但是我们没有回头,我们不愿意再让雏仅存的自尊受损。若伤害她的自尊等于亲手折断她的颈项。
  夕阳逐渐染上黑影。
  少了红色光彩的森林只是个充满寂寞的地方。
  *  *  *
  坐上树的车,转动钥匙。车子发动之后踩油门。
  想不到车钥匙竟在车上。但我的记忆有些模糊,不确定钥匙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有被拔走。
  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刺痛,这次的伤八成会留下伤痕,我的手掌遗留着各种伤痕,外观变得很诡异。该不该戴手套掩饰呢?天马行空地乱想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藉以逃避,一边小心地行驶在蜿蜒的山路。看了看后照镜,开口问茧墨。
  「小茧,她……雏小姐她会怎么样呢?」
  森林里的她说完所有故事之后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水。
  亲手毁掉一切之后,她往后的人生该如何过下去?
  「谁知道?这得由她自己决定。她还有很多种选择,就算她选择继续等候直到老死也行,这不是你能够置喙的事情喔……但是,你可能得再去那座森林一次。我们得将这次的事情报告给鸭越家的人。在他们的人过去之前,她应该能得出结论。」
  她现在也被迫做出决定。
  茧墨舔着黑色的巧克力翅膀,咬去末端的部分后她眯起眼睛。
  回想着今日所发生的一切,我不禁紧咬牙根。这次事件中有几个人被杀,而凶手因此而失去所有。真希望今后不要再发生这种从一开始就很没意义的悲剧。
  鸟笼没有开启而是持续紧闭着。
  耳边忽然听见打开扇子的声音,我看了旁边一眼。坐在前座的白雪严肃地看着我,我减慢车速并问道:
  「白雪小姐,怎么了吗?」
  『本来我认为我已经无法谈恋爱。』
  她低语般地写着,上头的文字像是她几经思考后慎重写下的。
  我只是静静地点头,她这么写并不是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回应,她继续写。
  『还以为我绝对不可能有一天会喜欢上某人。』
  白雪低垂眼帘,我点头。只可惜我不能接受她的心意。
  但是我相信她一定很开心自己可以喜欢上某人。
  白雪阖上扇子后再度打开,最后又写了几句。
  『这种心情便是我所得到的自由。也是我第一次自己主动拥有的心情。所以,我还不打算放弃。就算你不愿意接受我,但……』

  这份心意能够支持我,让我成为守护你的力量。
  ——————就算这是一段无法实现的爱也一样。

  白雪阖上扇子,她别过头看着窗外,再也没有往我这里看。
  结束了宣言之后,她闭上眼睛。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发生的事件让她有所感触,几滴清泪自她眼角滑落,也许是替那些死去的人、也可能是替雏哀悼而流泪。
  忽然觉得这样的白雪好耀眼。这个世界充满许多疯狂的想法。
  但是,只有她……她不会崩溃、也不会产生疯狂的念头。
  连她喜欢我的心情也可能成为支持她的精神粮食。

  「然后……我一定会后悔当初竟然拒绝你。」
  这是我的肺腑之言。白雪静静地看着我。
  我再次催动油门,让车子开始行进。

  车子在山路奔驰一路往下。
  从这里再也听不儿任何乌鸦的叫声。
  *  *  *
  我一个人坐在这逐渐黑暗起来的森林之中。
  沉默包围着我,甚至听不见乌鸦的声音。

  我已说出一切想说的,心里好轻松。独自拥有的爱恋已经消失殆尽,找不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而现在那空虚的心所有的只有无尽的哀伤。

  这里已经没有人会软言安慰我,担心的眼神与抚慰的双手都己消失。这些我都已经有所觉悟,然而孤独却侵犯我全身,沁入心肺。要是不绷紧神经,泪水就会夺眶而出。我擦去眼泪,紧咬下唇,让牙齿划破血肉后,热烫的鲜血跟着流进口中。
  好痛!我对自己说:「会痛的话就该学到教训。」
  这就是我该受的责罚。因为我流泪了。我不许自己再流出一滴眼泪。
  杀人的我对此而流泪是对死者的亵渎。我还想愚弄他们到什么程度才甘愿?我用力咬着嘴唇,拼命忍耐着痛苦。但是,我就快要忍耐不住了。身体剧烈地颤抖,我好想如孩子般号啕大哭啊。我曾经那么渴望孤独,如今孤独却让我产生无比的恐惧。

  我之前曾经希望自己能拥有坚定不移的信仰,这愿望如那个辉煌灿烂的婚礼般耀眼逼人。只要实现这个愿望,不管心再冷我都会欢喜地承受。

  只要——————他能回到我身边。
  但是,我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我相信天国的存在,然而我的神却死了。
  我的绝望就好像有人这么宣布一样悲壮。

  然而,我依然得接受这一切。我叫自己享受这可笑的结果,抬头挺胸地展露笑颜,我只能这么做了。这就是我的义务。如那个忠诚的孩子,到死都还用颤抖的双脚坚强地站立一般地努力下去。眼里浮现乌鸦临死时的模样,它为了不让我看见凄惨的死状,一路忍耐到最后。再次张开眼睛的瞬间,我才体认到一个事实。

  啊、对了——————它已经死了。

  这个森林真的已经没有其他人存在了。
  哀号涌上喉头,眼泪在脸上奔流。即使我咬伤嘴唇还是止不住泪。疼痛再也没有帮助,我好难过。如果现在有谁出声跟我说话,我的心脏一定含因此而停止跳动。若直接咬断舌头会不会比较轻松呢?
  也许这就是最适合我的下场。
  就在脑海刚刚闪过这个念头时——

  「好久不见了,雏。」

  我竟听见了说话的声音,恍如梦想成真。我茫然地抬起头。
  一个理应死去的人伫立在那片红色森林中。

  如大型犬般温和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想起小时候最爱摸他的头发,好喜欢那头柔软的发鲧。

  他拿着刀站在那儿。
  脸上有着熟悉的表情,他正看着我微笑。

  「他们走了吧?先把车钥匙插在车上真是明智的决定,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好好地聊一聊了。咦?雏,你流血了?快让我看看。」
  他紧张地冲到我身边并蹲下,用对待孩子般的温柔口吻催促着我张开嘴巴。看来他似乎没有将手中的刀子刺进我身体的打算。他皱着脸,担心地看着我嘴唇上的伤口。

  「为什么……你……?」
  你应该已经死了啊?

  我不禁脱口而出。他不是为了完成我的梦想而自杀了?树缓缓摇头,他替我擦去沾染在下巴的血迹,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
  「嗯,我本来想自杀的。可是我又很想再见你最后一面。躲起来的时候,呃……就看见你在这里哭了。」

  他说话的语气依然没有改变。
  即使差一点点就被我害死,他对我的态度始终如一。

  我本能地畏惧着他对我的爱,恐惧到微微发冷。但同时也感到极大的安心,他从以前就不曾对我发过脾气,不论何时,他总是对我邪么好,替我担心身上所背负着的宿命。我不讳言,如此温柔的他的确让我很心动。所以我才希望他能消失。
  他隐瞒了我先生的死钒。
  可是我已经不想再追究这件事。
  原本已经被我杀死的人还活着。
  已经消失的人竟还存在于这世界。

  这样的事实让我满心喜悦,泪水不听话地滑落脍颊,我却不想忍侄眼泪。我抬头看着他,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想说些什么竟不知如何说出口。一脸疑惑的树替我擦去脸上的泪水,他碰触我脸颊的动作也和从前一模一样。
  「别再哭了好吗?雏,我不想惹你哭啊。听我说……雏,我亲手杀了红雏。」
  他突然很严肃地这么说,我惊讶地张大眼睛。温柔而胆小的红雏,少了我便什么都不敢做的孩子。她那柔弱的身影在我脑海浮现过后又立刻消失。温柔而胆小的孩子啊,只要地在你身边微笑,就能让人很爱很爱她的生物。
  所以我必烦让她消失,我真是这世上最残酷的人。

  「如果你依然希望我死,我就必须去死,生或死都交由你决定。但是我希望你做出决定之前能听我说几句话。其实,我一直瞒着你一件事,而现在我不想再瞒你。」
  他抿着嘴将刀子放在我面前。
  仿佛是向我表示我能够任意地用利刃处置他一样。
  可是实际上杀死红雏的人是我。是我决定残忍地杀死红雏,而他和乌鸦一样,只是替我杀人的刽子手。
  我没资格责备他,我咬着下唇摇摇头。
  树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以充满安慰的眼神说:

  「你一个人默默地哭了,对吗?如果你愿意原谅我,我们可以离开这座森林一起生活,这次你真的可以脱离这个乌笼了。若你无法原谅我,尽管杀了我没关系。那么你就能孤单地活下去了。」

  他沉稳地凝望着我,可是我已无法一个人活下去。
  丈夫死了,不可能再回来。除了树我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
  该乞求原谅的人应该是我。如果你愿意原谅我,请你和我在一起。
  一说完,树开口说道:
  「杀死你丈夫的人就是我。」
  我受到极大的冲击,仿佛有恐怖的怪物吃掉了我的耳朵,蛘血也流到脸颊。听不懂刚才树说的话,我睁大眼睛看着树。

  他脸上还是不变的沉稳笑容。
  树的眼神犹如温和的大型犬。
  就和从前一样。
  反覆思考着他所说的难以理解的话,渐渐地了解那是什么意思。头好痛,就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全身止不住颤抖,而树的语气仍旧维持一贯的平稳。
  「请不要弄错了,这件事和其他人无关。是我一个人做的。找到那家伙的住处后,我让乌鸦衔着火种扔进去。我的超能力虽弱,但遥控乌鸦做这么简单的动作还是难不倒我。只是……没想到火势如此猛烈,连累他老婆眼孩子跟着葬身火窟,是我不好。」

  他到底在说什么啊?为什么可以笑着说出那样残忍的话?

  他的话一传进耳里,便化作奇异的噪音后消失。我的心拒绝理解他所说的话。但是,大脑却认真地思考着,他站在红光四射的森林里朗声独白。说完便笑容满面地站着,而坐在地上的我只能傻傻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何表情。
  眼神充满杀意,还是正在哭泣呢?

  「这就是我一直隐瞒着你的事。终于说出口了,雏……你……」
  他张开双臂,脸上的笑容比刚才更加灿烂。
  「——————会原谅我吗?」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耳朵深处有只乌鸦正在哀啼。我的鸟儿们发出了愤怒舆批判的叶声。

  如果它们还在,我应该能够立刻杀了他。但是,鸟儿们已经消失,它们已经因我而死,再也不能听取我的命令。所以我只能独自做出决定。

  心中升起一股难忍的恨意,同时也有着混乱舆恐惧。如果我杀了他,那我就会孤单一人地活下去。杀了他就像是杀了我自己。我能够下得了手吗?我不知道究竟能不能亲手拿起刀杀死树。

  树张开双臂。
  他正等待着我的回答,不论我的决定如何。
  杀、或者不杀?
  原谅、或者不原谅?

  我握着刀犹豫不决。这是我第一次拿刀,好沉重啊。说到这儿,我好像从来没有玷污自己的手杀人过。头好晕,脚也剧烈地颤抖。杀人好可怕,所以我才叫乌鸦们帮忙。
  绝望与愤怨让我眼前一片黑暗,我想像着刀子刺入树身体时的触感,而不愿想像一个人孤单生活的感觉。对我来说孤独如千斤般沉重难耐。
  但是,我很难原谅他所说的话。
  他张开双臂,彷佛等待着一个拥抱,胸膛毫无防备地敞开着。
  我该把刀刺进他的心脏,还是该上前紧紧拥抱他?

  千头万绪的我向前奔驰,他开心地笑了。
  我哭着、喊着,街进了他的怀抱之中。

  他的胸膛好温暖。
  而我的呐喊听起来好像乌鸦的叫声。


  桌上摆放着无数盒巧克力。

  盒子里有各式各样的巧克力,最上头还有几条缎带交错。
  茧墨躺在这凌乱如玩具箱的桌子前方,身上穿着材质轻薄的睡袍。双手靠在皮沙发的她抬头看我。
  薄薄的嘴唇开启,发出懒洋洋的声音。

  「这一个月发生了不少事呢。虽然娱乐性有些不足,但还是比无聊来的好一些。小田桐君,想必你也有深刻的体会。」

  猫儿似的眼珠眨了眨,茧墨微微弯起嘴角。
  这个房间的空调十分完美,充满甘甜香味的房间依然缺乏现实感。
  待在这黑夜来临的屋内,会让人觉得时间彷佛停止在这里。

  「结果——————不管什么时候,最让人害怕的都是人的心。」

  最恐怖的不是那深不见底的深渊,而是企图往里头窥视的人们。
  她说话的声音暗藏笑意,而我无言地点头表示认同。
  与茧墨所经历的这些黑暗凄惨的事件中,往往都有人们太偏激的情感存在。
  我们该恐惧的并不是那些奇怪的灵异现象,而是人的心。这一点我非常认同。
  但是,我依然相信这世界并非只有黑暗面。最恐怖的不是那深不见底的深渊,而是企图往里头窥视的人们。若是你专注地望着那些人的背影,恐怕过不久连你都会想凑过去一起往里头看。

  即使进过一次地狱,也不应该认为这个世界全都是地狱。
  我还是想相信人性。

  茧墨眨眨眼睛,尽管我并没有开口说出小中的想法,她却轻轻地笑了。
  她倏地伸出手,拿着旁边那顶有毛线球的帽子。这次的设计是两只吃着竹叶的熊猫,它们随着帽子的移动而摇晃着。

  「没错啊,任何人都会受到那些人的影响。尽管欣赏人类跌落深渊的样子很快乐,但是一直看也会看腻。倒不如看那些跌进去却还死命挣扎的人比较有趣。

  茧墨咭咭地笑着。
  她看似愉悦地盯着我:

  「我要跟你说晚安了,小田桐君。」
  「晚安,小茧。」

  ——————祝你有个好梦。

  我低声说道并替她关灯,接着走出了茧墨家。
  关了灯的公寓大楼,仿佛被沉睡的帷幕所包覆着。
  B.A.D.事件簿⑥:茧墨总是索然无味地沉睡  完


  后记
  夏天到了。

  第六集上市了。(以「中华凉面上市了」的语气。(注4)

  大家好!我是绫里惠史。时值七月,依旧是袄热到能融化一切的炎热天气,大家还好吗?第一次购买本系列小说的读者,你们好!初次见面请多指教。谢谢你们买下这本书,另外要告诉那些只在书店拿着看的读者,买下「B.A.D.」第六集的读者有福了,购买本书的读者能得到体感温度下降三度的凉爽效果喔,请务必买一本来试试。
  绫里本人在本书即将出版之时,也觉得热到快要变成一只变形虫了。也很想直接变成一块羊羹算了。拥有变形愿望的我这次也一样写出了四页后记。最好别让不喜欢写后记的人写太多后记啊。真的是谢谢喔Goddamn。
  绫里最近把「B.A.D.」系列整个浏览过一次,你这孩子!你写的后记根本只是拿来当成公告栏嘛!妈妈一直以为你可以努力写得更好呢,给我乖乖坐到那边去!就这样,我进行了自言自语式的说教,但是这次的后记依然还是许多公告所组成。你看吧!绫里真的很不擅长写后记耶,尽管已经很努力了成效还是很差……看得很烦的读者们,请在脑海中想像一只贵宾犬的模样,没错,那就是绫里的真面目。
  注4 日衣搞笑艺人Amemiya的招牌歌曲,中华料理小店菜单背后藏着悲伤的故事。

  废话到此结束,接下来是各种公告。

  『短篇故事集 三分钟内的Boy meets Girl』即将出版。「三分钟内的Boy meets Girl」是Fami通文库的所有作者们针对这个题目而创作的故事所集合而成的作品,可说是一本梦幻大作。绫里也战战兢兢地完成了其中一个故事,希望大家能够好好欣赏这个作品。顺便提一下奶油炖菜的话题,当时的我肚子饿到咕咕叫喔。
  接下来就是,我接下了撰写惊悚短篇小说的工作,即将刊登在Fami通文库的web magazine——FBonline上。故事将以绫里的大学毕业作品为基础,描写出两名女孩之间所发生的故事。计划写成轻松的惊悚风格,希望能陪伴读者们度过漫长的夏夜时光。

  还有一个消息要告诉大家,FBonline上已经有了Chocolate Days的最新故事。是关于梓与雄介的故事,至于内容,「以前我曾经说过要让他们两人扮成侦探办案,但其实那是谎言」大概就是这样。抱歉了,如果大家用一种看侦探小说的心情看这个故事,就上了我的当,很危险的喔。我只是想要在这个系列作品的空档创作幽类似外传的故事,所以利用梓与雄介的故事当作区隔,想知道这两个人发生了什么事情,请到FBonline上看喔!

  另外,从「四格漫画nano S」所刊登的「B.A.D.」的四格漫画也开始在FBonline上连载罗!请大家欣赏由榊原宗々老师所画出的茧墨、小田桐。另外我最最最期待的就是Fami通文库十三周年企划,由kona老师所绘制的插画,请各位读者也密切地注意喔!
  绫里很喜欢夏天,尽管很不耐热,甚至希望神能将我变成一块大羊羹,但是我还是很爱夏天。很矛盾吧?我就是很爱蝉叫声、蔚蓝的天空还有耀眼的阳光与黄昏时的气息。好喜欢这些夏天特有的色彩与鲜艳的风景与浓厚的气味。判冰与西瓜也是夏天才能享受到的美味!

  「B.A.D.」系列里已经过了春夏秋冬四种季节,但其实我以前比较常描写的是夏天的故事,绞尽脑汁想把夏天的那种浓烈的气氛写进故事里。现在在酷热的天气中坐在电脑前就会想起之前的感觉。快改变文章或者本身的精神层面吧!让自己有所成长啊!我经常这样想。可是同时我也深刻地体会到有些事情真的不是说改变就能够改变。

  我到底想说什么呢?其实就是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前,我都很喜欢在热死人的天气中写作。
  每天都要有所进步。今天的我也依然努力中。
  好了,页数也凑得差不多了,接下来便按照惯例来感谢大家吧!

  责任编辑仪部小姐,负责插画的kona老师,设计师,榊原宗々老师。还有替广播剧CD配音的声优大人们,相关工作人员以及出版社的大家。支持着我的亲朋好友们,以及我最重要的家人与姊姊,总是替大家增添许多麻烦,谢谢大家的照顾!绫里身边真的有许许多多的贵人相助,每天都觉得自己好幸福!

  还有,我要感谢购买本书的读者,谢谢你们。你们的支持让我仿佛身在美梦当中啊!由衷地希望还有机会能在后记中和你们聊天。

  下一个作品是Chocolate Days第二集,预定要写的是关于日斗的故事。我也将继续创作「B.A.D.」系列,请大家继续支持这个系列。
  好好补充睡眠,休息过后继续下一个故事。
  计划开始全新的故事。
  二〇一一年七月某日 绫里惠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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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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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swx745592 子爵
这种故意写得很变态的书最有爱了。。
虽然知道是故意的

11 年前 0 回復

wuray 勳爵
差點跳過了第五集就看第六集,不過反正這集又是短篇集,所以就算跳過了,應該都沒差吧。

11 年前 0 回復

土豆炖魔芋 騎士
第五本不是还没录入么……怎么直接到六了……

11 年前 0 回復

xwingx 子爵
我還以為錯過第五集了
原來是沒有錄入
等5一起看

11 年前 0 回復

he642819290 騎士
刚刚看完第一卷感觉非常棒,这种口味正是杂家的最爱!

11 年前 0 回復

159484373 伯爵
话说还以为漏了一本呢~    今天可以看一晚上 感谢录入

11 年前 0 回復

闇之音门 騎士
' a203013894 发表于 2013-6-2 13:03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有没人能告诉我,第五卷哪去了= = '


第五卷没有录入··不过我有实体书··贴吧有实体书的好像在发起自发录入··如果LK没人录可能贴吧要自己先录入了。

11 年前 0 回復

a203013894 子爵
有没人能告诉我,第五卷哪去了= =

11 年前 0 回復

LU_LU 騎士
等了好久了,谢谢楼主了
谢谢翻译组的大家了

11 年前 0 回復

jianlibao 伯爵
看完发现不看第五卷也不会影响阅读
最后那个故事还真是。。。。。雏也太扭曲了吧,最后感觉比死还难受
暂时还没发现有比男主正常的角色出现过,男主已经是最后的良心了啊
巧克力loli谁落枕的那段还真是被萌到了,反差吗?虽然只持续了几行字,就马上送上那故事的第一份便当了。作者你多写一点又不会怀孕!!
看前面难道第五卷说狐狸被洗白了吗?虽然我也不觉得他有多黑。

11 年前 0 回復

EX咖哩棒 王爵
小甜筒的剋妹天賦好恐怖阿...
跟他有關的有名字女性真的除了入後宮以外的都死光了...

11 年前 0 回復

derry 伯爵
好耶!虽然不知道是有人接手这个系列了还是以前的录入者回来了总之非常感谢!请问有录入第五卷的打算吗?
话说尖端似乎不打算出外传了,可惜,我很想看学妹和雄介的故事啊啊……

11 年前 0 回復

wymwmx 子爵
今天本来打算直接看的,发现接不上,猛然发现5还没录入。不过依旧谢谢LZ分享,希望能早点看到5卷

11 年前 0 回復

黑色流星123 騎士
本帖最后由 黑色流星123 于 2013-5-29 15:33 编辑


第一眼看到的时候也差点以为是不是之前把第五卷给漏了,专门去搜索一下才明白第五卷原来还没有录入……感谢录入的同时也希望楼主能够尽快把第五卷补上吧。

11 年前 0 回復

blinkblink 公爵
将死的老人与“少女”那个故事真是太棒了 !阅读时觉得有点疑问的地方 在故事最后茧墨揭开真实的一瞬间 回忆起来顿时令我汗毛冷竖 ……重看一遍之后发现 这 小田桐的眼睛所“看”到的东西原来这么可怕。。

11 年前 0 回復

ACE-Noir 侯爵
终于看完了,这本书给我的感觉很难说明,没一卷都要3、4个小时才看完.......
嘛嘛,真的要再次感谢录入,顺便小小的希望一下能录入第5卷
PS.白雪真的是这书中唯一的温暖啊,大爱!

11 年前 0 回復

159484373 伯爵
太好了 再次更新~  今天晚上可以爽了  感谢录入

11 年前 0 回復

wuwusong 騎士
很少看到台版跳过去的情况,黑暗系小说不错~

11 年前 0 回復

302302 騎士
終於出了
這系列每次結局都讓我猜不透啊

11 年前 0 回復

hm1025 伯爵
....拜谢LZ录入了....
但第五本捏....求卷五呀...

11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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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娜·赛亚斯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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