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口士]魔弹之王与战姬6[台/简]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3-8-3 10:01 编辑


魔弹之王与战姬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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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川口士
插图:YOSHI☆W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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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终结布琉努的内乱后,半年的时光过去了。以客将身分暂居在莱德梅里兹的堤格尔,接下了吉斯塔特国王的命令,动身前往浓雾与森林之国·亚斯瓦尔。身负密使任务的堤格尔,在渡海时遇见了留着粉红色秀发的稚龄少女。她拿着一把外型精巧的斧头——「崩咒之弦武」姆玛,其真实身分正是流浪的战姬奥尔嘉·塔姆。堤格尔在因缘际会下与她一同行动,但在亚斯瓦尔之地还有另一个「命运的相遇」在等着他。具备容貌、名望、才能——以及明确野心的青年,其名为塔拉多。这位虽身为将领,却高谈「王」之抱负的青年,将会在堤格尔的心中掀起何等波澜……?接连出现的邂逅将缔造新的传说!最强美少女奇幻故事,众所期盼的第二部就此开幕!

contents
1密使
2碧绿的世界与旅行的少女
3异国
4塔拉多·格拉墨
5路克斯堡垒侵略战
终章



  1 密使
  一头公鹿悠然地行走于山脊上,缺乏水气的风吹拂而过。
  它拥有比寻常的鹿大上一轮的身躯,头上的角只有右侧异常地长。虽然不甚美观,但搭配它巨大的身躯,其身影就会让人联想到怪物。
  实际上,在山麓的村民们眼中,这头鹿的确是他们恐惧的对象。
  它即使是大白天也大剌剌地现身于人类的村落,在践踏田地、大肆破坏农作物之后,又大摇大摆地隐没山中。
  而拿着农具意图驱赶它的村民,则反而被它的角刺中,身受重伤。
  本领高强的猎人曾组队入山讨伐它,但就算绕了三天三夜也逮不着。
  这头公鹿的嗅觉和脚力都非比寻常。不但看穿每一处陷阱,连人类不敢靠近的悬崖也能若无其事地纵身跃下;它踩着为数不多的立足点或是在斜坡上滑行,悠哉地扬长而去。
  而现在,有位年轻人正以弓箭瞄准了那头公鹿。
  他的年纪应该还未满二十岁,拥有一副中等身材,一看到从衣袖伸出的手臂就能明白,他锻链得相当结实。在深红头发下是带着精悍神情的面容,双眼锐利地注视着公鹿。
  从年轻人藏身的岩石堆到位于山脊的公鹿之间,大约有三百阿尔昔(约三百公尺)的距离。已经超出弓箭的射程范围。
  即使是技术纯熟的猎人大概也只能摇头罢手,必须再往前推进六、七十步,才有可能射中那头公鹿。更何况这名少年还是由下往上射……
  有如在斜坡上滑行的风从山脊吹向岩石堆,选择在此处的优点是行踪不会被公鹿察觉到,但若是箭无法射中的话也就失去意义了。
  不过,年轻人却不为所动,神情相当冷静。他态度从容地拉开弓弦,彷佛对眼前的情况已经司空见惯。
  从山脊吹下的风只停了一个瞬间——但少年似乎早已算准这个时机,手指极其自然地放开箭矢和弓弦。
  呈抛物线飞行的箭矢有如受到磁铁吸引般,迅捷无伦地没入了公鹿的脖子。
  但公鹿并未发出悲鸣,而是迅速地转过身子,朝与少年躲藏的位置相反的方向往下冲。少年直到这时才首次露出惊讶的神色。
  「体型庞大还是有点用处的嘛。」
  他离开方才藏身的岩石堆,把新的箭架在弓上,快步冲上斜坡。这支箭并不是用来瞄准公鹿,而是为了在预料之外的东西现身时能够自保用的。对年轻人来说,这场狩猎在他找到公鹿之后,就几乎等于结束了。
  彷佛挥扇的拍翅声传进年轻人耳里。在此同时,一道大小有如肥猫的黑影从他上方掠过。
  那不是猫,是龙。它拥有与蜥蜴相近的身形,头顶长着尖角,牙齿又粗又锐利。背上的翅膀让人联想到蝙蝠,鳞片的颜色则是类似青铜般的绿锈色。
  这头龙似乎完全不把和自己同行的年轻人放在眼里,兀自飞向空中。如果他们身处平地,年轻人可以轻易地追上它,但他目前不仅站在斜坡上,脚边还尽是难以行走的岩石群,只能苦笑着目送龙先走一步的背影。
  少年一边保持呼吸的节奏,一边爬上山脊。眼前的景色让他不禁瞪大双眼。
  年轻人藏身的这一侧是地面满布石块的荒地,但越过山脊之后的另一侧,却被辽阔的茂密树林所覆盖。
  ——虽然应该是找得到……不过这家伙还真有一套。
  他感到有些不耐,但又不能就此掉头下山。如果只是口头告知村民害兽已经铲除,还是会让他们心存不安。
  ——而且,也不能放着路尼耶不管。
  他指的是刚才丢下自己飞走的龙。既然在这里看不到它,应该是追着公鹿进入森林了吧?值得庆幸的是它体型虽小,但终究是龙,不用担心遭到野兽袭击。
  他走下斜坡,小心翼翼地步人树丛。因为林间可能潜藏着毒蛇,而且也要小心衣服别被细小树枝勾住。
  当年轻人穿过树丛,走进苍郁的森林时,他感觉自己被冰冷的空气包围。树叶遮蔽了阳光,使森林内有些阴暗,还有好几棵树沿着山坡歪斜地生长。延伸至四面八方的杂草掩盖了树根,没有比这更窒碍难行的道路了。
  他谨慎地往前走,突然听见了翅膀拍动的声音。路尼耶自微暗的树林里现身,来到停下脚步的年轻人面前。拥有绿锈色鳞片的幼龙一认出年轻人的身影,就在空中灵巧地转向后方,再次飞进树林中,年轻人见状,便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
  走了十多步之后,眼前出现了倒卧在地上的公鹿。它早已气绝身亡,从脖子流出的鲜血弄脏了毛皮。
  但年轻人并未因此放松警戒——猎人以为野兽已经死去而毫无警觉地靠近,结果被野兽起身攻击,用其尖角或利爪扑倒的案例可说是不胜枚举。
  此外,从山脊到这里的距离推断,也许还会有野兽被这头公鹿的鲜血味道吸引而来。
  路尼耶却彷佛对年轻人的谨慎态度嗤之以鼻似地往前飞,降落在已死亡的猎物上,并转过头来催促年轻人。
  他苦笑了一下,却没有快步追过去,而是缓慢地接近。确定周遭没有野兽之后,才收起放在弓上的箭,然后在公鹿尸体前蹲下来。
  「真有你的,路尼耶。」
  年轻人脸上终于露出欣喜的笑容。
  他的名字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与他熟识的人都唤他堤格尔,他今年将满十七岁。
  自从他离开故乡亚尔萨斯,在邻国吉斯塔特的莱德梅里兹公国定居以来,已经过了半年。

  如果情况允许,堤格尔其实很想把公鹿的尸体运下山,但因为它的身体比预估中的还要庞大笨重许多,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用事先准备好的绳子绑住公鹿的脚,再倒吊在树上,然后动作迅速地开始支解。
  路尼耶原本蹲在堤格尔脚边,但当堤格尔一把公鹿的内脏丢到它面前时,它就迫不及待地大口咬下。
  「能带回去的顶多只有毛皮吧……」
  首先,他一定得把能当作讨伐证据的巨大鹿角带回去,光这个就是很沉重的累赘了。不只是骨头,连肉或内脏也是一大负担。除了能在这里食用的部分,其他的都直接弃置比较好。
  当他正思考该如何剥下毛皮时,路尼耶抬起沾有血和内脏的脸,在他的裤子上磨蹭,表示还想再吃。堤格尔看着自己被弄脏的裤子,轻叹了一口气,但还是用匕首随意切了些肉扔给它。
  堤格尔支解完公鹿时,太阳早已没入西方地平线。因为鹿角实在太大,费了不少时间才切下它。
  毛皮的内侧还黏着肉和脂肪,所以他先卷成一捆后再以草绳绑紧,并固定在背包上。堤格尔用水壶的水稍微清洁双手后,便在原地升起火堆。
  接下来,他在地面挖出坑洞,把公鹿的尸体切成适当的大小并埋进地下。路尼耶填饱肚子之后,就在火堆旁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半年前——当春天的脚步悄悄靠近时,堤格尔来到了莱德梅里兹。不过,吉斯塔特和堤格尔的故乡布琉努王国不同,春季开始的时间较晚,所以野外的气温还是很低。
  在群山的积雪溶化到一定程度之后,堤格尔才开始前往莱德梅里兹山区。表面上是说想用自己的眼睛和双脚认识今后所居住的地方,听起来是个正当的理由,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迫不及待地想在陌生的环境里狩猎。
  他第一次狩猎时的同伴,就是路尼耶。
  之前堤格尔沦为俘虏时,就经常在公宫中见到这头龙,但它却从来不亲近自己。就算他以客人的身分在公宫中住下来,情况也没有任何改变。这头幼龙亲近的是他的侍女蒂塔。
  不过,当堤格尔前往狩猎时,路尼耶就会突然出现在堤格尔身边,或者是赖在堤格尔预定的坐骑背上不走,沉默地要求同行。
  关于这件事,身为它饲主的银发战姬是这么回答的——
  「这家伙一直待在石墙内,应该觉得很无聊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带它一起去吧?」
  说着,战姬还开玩笑地提醒他「别随便把这家伙放生了。」
  她轻抚幼龙时,宠溺的表情中带着一丝无法让龙在空中尽情驰骋飞翔的歉意。或许也因为她自己并非自由之身的缘故吧。
  看到她以这样的表情拜托自己,堤格尔也不好拒绝。原则上,他的目的只是熟悉莱德梅里兹的地理环境,不是去打猎的。
  由于上述原因才会带它上山,但路尼耶的表现却比堤格尔想像中更好,更像个打猎助手。从这次的公鹿狩猎行动表现,即可见一斑。
  不过,除了狩猎之外,路尼耶对他还是一样不理不睬。这次应该也是在下山后,它就会把堤格尔视为路边的小石子般不屑一顾吧。
  虽然堤格尔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感到有些遗憾,却从未试图改善。若对手是人类也就算了,它虽然体型小,但毕竟是龙。更何况自己连它为什么要跟来打猎的原因都不清楚,还是保持现在的距离比较好。
  以公鹿的肉填饱肚子后,堤格尔一边看着在火堆旁熟睡的路尼耶,一边回想至今所发生的事情……

  堤格尔出生于布琉努王国东北方的亚尔萨斯,是该地领主冯伦伯爵家的儿子。父亲在十四岁时因病过世,他便继承伯爵的爵位与小小的领地,以位居布琉努贵族底层的身分生活至今。
  然而,一场发生在去年夏末的战争改变了堤格尔的人生。
  布琉努王国和吉斯塔特王国为了国境附近的河川使用问题,在迪南特地区交战。堤格尔也率领近百名士兵参加这场战争,但布琉努军却因为遭受奇袭而落败。
  堤格尔在战场上发现了吉斯塔特军的总帅。她是吉斯塔特王国的七战姬之一,别名「银闪的风姬」和「剑之舞姬」的银发战姬——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
  堤格尔想用自己的弓射下她,结果却失败了。由于艾莲——也就是艾蕾欧诺拉对他的弓箭技巧深感兴趣,便将堤格尔收为自己的俘虏。
  之后布琉努王国的两大贵族——泰纳帝公爵和嘉奴隆公爵的对立日益激化,堤格尔的故乡亚尔萨斯也受到波及,眼看即将遭受战火肆虐。
  堤格尔经由自父亲那代便一直服侍冯伦家的巴多兰口中得知这件事后,便决定向艾莲借兵赶回亚尔萨斯。
  在历经多次殊死战后,堤格尔终于成功地打败宿敌泰纳帝公爵,但所有问题并未因此解决。
  虽然亚尔萨斯暂时重获和平,但堤格尔仍是艾莲的俘虏,而且她毫无撤回决定的意思。
  蕾琪公主代替已故布琉努国王法隆,成为新统治者,在她用尽全力讨价还价之下,双方最后签订了条约,让堤格尔在莱尽梅里兹作客三年,期满后归国。
  于是堤格尔与布流努的人们告别,约好三年后再会。他越过国境,踏上吉斯塔特的国土。跟着他离开的人只有常年服侍他的侍女蒂塔。
  已经过了半年。迟来的春天转眼结束,就连夏天也已经迈入尾声。吉斯塔特的夏天比布琉努还短,所以堤格尔对季节的变化特别有感触。
  虽然已经预设了实际情况,也作好了心理准备,但他在莱德梅里兹的生活并不悠闲。
  堤格尔必须学习吉斯塔特的语言、文字与风俗习惯。对堤格尔感兴趣的王国要人也接二连三地前来拜访。虽然大部分并非本人直接来访,而是派遣部下代替,但堤格尔还是得接待这些人。
  堤格尔若是应对失当,会让自己及提供他生活环境的艾莲颜面尽失,因此他可是处处如履薄冰。
  除此之外,艾莲的副官莉姆——莉姆亚莉夏也几乎每天都会开给堤格尔堆积如山的功课。其内容包含政治和军事,而且政治还是从内政到外交都有涉猎,也经常让他辅佐自己的工作。
  堤格尔偶有怨言,但还是拚命地跟上进度。这多少也是为了将来返回亚尔萨斯后能把领地治理得更完善,所以他觉得自己必须努力学习许多知识。
  莉姆虽是个很严厉的老师。但她偶尔也会藉着视察或巡视的名义,给堤格尔喘息的空间。
  天色渐亮,夜晚终于结束了。
  堤格尔用沙土熄灭火堆后,便背起行李,右手拿着公鹿的角,左手握着弓继续前进。路尼耶依旧沉默地拍着翅膀跟在他身旁。
  堤格尔在中午过后抵达位于山麓的村子,他把鹿角和毛皮拿给村民看,让他们放心。村民高兴地大声欢呼,但有几名猎人惊讶地瞪大双眼。
  「怎么可能……已经杀死了?」
  负责领导猎人们的村长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哑口无言。
  堤格尔是在三天前的清晨入山的,没有任何人陪同。村长提议让村里的猎人替他带路,也被他拒绝了。
  「这种规模的森林,我一个人应付得来。」
  堤格尔从村子眺望山脚,对村长如此说道。
  「而且人一多,声音或气味也容易被对方察觉。」
  堤格尔绝非对自己的打猎技术太过自信。虽然他婉拒了村长的好意,但还是钜细靡遗地询问了村长和其他猎人有关山区的地理环境相关细节。
  村长看到他的态度,一方面对这位来自公宫的骑士大人心生佩服,另一方面又觉得只有十七岁的他,看起来不太可靠。
  但是,堤格尔独自入山之后,成功地带着公鹿的尸骸回来了。之前村长组成的六人队伍展开讨伐行动,但即使耗上了五天,最后还是落得让公鹿逃走的下场。
  堤格尔对自己的狩猎成果淡然处之,只借了村长家的一个房间便早早就寝。当他醒来时,距离早晨还有一小段时间,天空显得有些昏暗。连要出门务农的人可能都才刚起床。
  堤格尔唤醒村长,带着歉意说:「这么早吵酲你真是不好意思。」他告诉村长他必须要离开了。睡意顿失的村长露出惊讶和失望的表情,再次开口拜托他。
  「若骑士大人不赶时间的话,能否在我们村子再多待一天呢?村里的人们也很想知道您是如何杀死公鹿。虽然没什么好东西款待,但我们会准备好酒席来谢谢您的。」
  堤格尔感谢村长的请托,但还是态度温和地拒绝,悄悄地离开了村子。
  天空开始逐渐染上明亮的蓝色,他骑着从公宫带来的马儿跑过街道。除了堤格尔之外,连路尼耶也毫不客气地坐在马上,因此他们前进的速度并不快。
  「挺可惜的呢,其实我没什么必须马上离开的急事……」
  堤格尔抬头仰望天空如此自言自语。他指的事是村长的请求。
  如果这是在自己治理的亚尔萨斯发生的事情,堤格尔应该会答应村长的请托,在村子多住一晚吧。他之所以婉拒,是顾虑到艾莲的立场。
  只是在小村落接受村民款待,她应该不会多说什么吧。但她的部下肯定会产生反感——特别是那些对不认同堤格尔的人们。自己遭受批评倒是无所谓,但他不希望艾莲因此落人口实。
  ◎
  当夕阳已大半沉入地平线之时,堤格尔回到了公国的都城。他没有往行人众多的城下前进,而是策马走向宫廷工作者专用的小径,直接前往公宫。因为他带着路尼耶,穿越城下时会变得非常引人注目。
  「堤格尔少爷!」
  一穿过围绕在公宫外的城门,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嗓音呼唤少年的名字。堤格尔和路尼耶立刻反应过来,幼龙离开马背,拍着翅膀飞向声音的来源。
  只见一位栗色长发束在脑后的少女正跑向他们。她穿着一身标准的侍女装扮,黑色的长袖上衣和长及脚边的裙子,再套上白色围裙,脸上则露出灿烂的笑容。堤格尔也笑着回应她:
  「我回来了,蒂塔。」
  少女——蒂塔接住飞向她的路尼耶,以双臂抱着它走到堤格尔面前。龙收起双翼,安分地待在蒂塔的怀中。
  「欢迎回来,堤格尔少爷。」
  「你的手支撑得住吗?如果很重的话不用勉强抱着它啦。」
  「感谢您的关心,路尼耶没有看起来那么重喔。不过会弄脏衣服这点是有些麻烦。」
  嘴上这么说,但蒂塔的表情看起来一点也不为难,反而是像在安抚幼儿般地摸着路尼耶的头。
  她在亚尔萨斯出生长大,从十一岁起就担任堤格尔的侍女,今年即将满十六岁。她在亚尔萨斯时一直绑着双马尾,现在则改成束在脑后的单马尾。堤格尔认为这个发型很适合她。
  半年前,当堤格尔决定在莱德梅里兹生活时,蒂塔毅然决然地表示要跟随他。堤格尔当然也希望她待在自己身边,于是艾莲笑着答应了。
  堤格尔原本担心这名有如自己妹妹的侍女是否能适应新环境。幸好是他多虑了,蒂塔才在莱德梅里兹生活数天,就已经和好几位侍女和女官相处得十分融洽,而且受到她们疼爱。
  「堤格尔,你适应环境的速度已经算很快了,但蒂塔也不遑多让呢。真是让我惊讶呀。」
  听到消息的艾莲苦笑着对堤格尔说,这话也让堤格尔松了一口气。
  「对了,堤格尔少爷。艾蕾欧诺拉大人和莉姆大人似乎有事找您喔。」
  「有事?找我?」
  蒂塔像是突然想起来似地说道,爬下马背的堤格尔疑惑地歪了歪头。明明人才刚回来,都还没向她们打声招呼呢。栗发侍女点了点头。
  「是的。昨天她们吩咐我,如果堤格尔少爷回来,就把刚才那句话告诉您。」
  了解情况的同时,堤格尔感到有些奇怪。他回来之后当然会先向艾莲报告此行的状况,但专程派蒂塔提醒他,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吧。
  「是不是想警告堤格尔少爷不可以在路上耽搁太久呢?」
  看到堤格尔纳闷的样子,蒂塔带着淘气的笑容打趣道。她应该不是真的如此认为,只是想要让年轻的主人放轻松吧。堤格尔也明白她的用意,轻轻地摸着栗发侍女蒂塔的头。
  「这个嘛,也不是不可能啦。」
  他曾经好几次在前往艾莲办公室的途中遇到卢里克,才不小心聊得久一点,就被莉姆叫住训斥个没完。也曾经和讨厌堤格尔的官吏狭路相逢,听了一堆刻意挖苦他的话。
  「总之还是先过去找她吧。谢谢你的提醒,蒂塔。」
  堤格尔向栗发侍女道谢后,把路尼耶和马交给她,便前往办公室了。这个时间艾莲应该会待在那里。
  堤格尔穿越随着天色渐暗而点起墙上火把的走廊,来到了办公室的门前。他轻轻敲门并报上名号。几秒钟后,里头传来唤他入内的声音。
  一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如他所想像的眼熟景象。
  不算宽敞的房间内摆着黑檀木制的桌子,上面如一座小山似地堆满了文件,两位少女正与一堆文件们搏斗着。
  其中一人是留着长度及腰的银发,红色双眼充满活力的少女。年龄和堤格尔一样是十七岁。她身穿以蓝色为底的绢服,一柄长剑靠在她触手可及的墙壁上。
  从她美丽的五官很难想像,她是个身经百战的战士,具有能轻易击退成人的实力。她正是这座公宫以及莱德梅里兹的主人、吉斯塔特仅有的七名战姬之一,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
  另一人则是将朴素的金发在左侧绑成一束的少女,今年将满二十岁,拥有高眺匀称的身材,脸上面无表情,和银发少女呈现明显对比。她正安静地处理菩文件。
  她的名字是莉姆亚莉夏。既是艾莲的副官,也是她的好友。艾莲和堤格尔都称她为莉姆。
  「你平安回来啦。」
  艾莲的眼睛迅速地扫过堤格尔全身,接着放心地露出笑容。莉姆也以嘴角的微笑向他致意。堤格尔回答两人「我回来了」之后便关上门,拉过手边的椅子坐下来。
  堤格尔受命于艾莲和莉姆的请托才会离开都城前去处理公鹿危害的问题。遭受公鹿侵扰的村子向艾莲诉说了他们的困境,因此派遣堤格尔前去解决。
  「公鹿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堤格尔简单地向眼里满是期待的艾莲说明了村子和山区的情况。莉姆则趁着空档离开座位,准备了三人份的陶杯和葡萄酒。
  他们暂且停下手中的工作,举杯庆祝了一下。叙述完狩猎公鹿的事情后,堤格尔换了个话题。
  「对了,我听蒂塔说你们有事情要找我?」
  这对顶着银发和金发的主仆沉默地看了看彼此。艾莲像是在思考该如何开口似地看向手里的陶杯,但随即一脸认真地抬起头来。
  「堤格尔,你听过亚斯瓦尔王国吗?」
  堤格尔对她突兀的疑问感到惊讶,表示自己只有听过名字而已。说到他对这个国家认识多少,顶多只能列举出四、五项资讯而已吧。
  「亚斯瓦尔王国应该是位于布琉努西北方……从吉斯塔特出海,向西航行后之就会抵达的国家。虽然是海岛国家,但从数代之前,该国的女王便进军大陆,不断地扩大领土的样子。」
  这是堤格尔从帮过他好几次的马斯哈口中听来的事情,因为是个和位于布琉努东北部的亚尔萨斯毫无关联的国家。所以在堤格尔的印象中,它就像是童话故事里才会出现的、位于世界尽头的国家。就连扩大领土这点,也是因为隐约记得他们是由女王统治才有印象的。
  听到堤格尔的回答,艾莲和莉姆交换了一下视线。两人的眼里带着少许不安。
  艾莲一口饮尽陶杯里的葡萄酒后,以苦涩的口气说道:
  「有个必须前往亚斯瓦尔的任务找上你了。」
  「……是谁提出的?」
  堤格尔在惊讶之前先感到疑惑,皱起了眉头。从艾莲的说明来看,似乎是个很难拒绝的对象。能让吉斯塔特王国的战姬如此重视的人应该不多。
  「是国王陛下。」
  莉姆以平静的语调回答。堤格尔忍不住瞪大双眼。
  他只谒见过吉斯塔特国王维克特一次。当时布琉努的内乱已经结束,他才刚来到这个国家不久。
  因为要在吉斯塔特生活三年,所以不能免去这项礼仪。艾莲也说过维克特国王想和堤格尔见面。
  不过,明明是吉斯塔特国王主动要求见面的,他却什么也没问堤格尔,仅徒具形式地定完谒见的流程。老国王夸赞堤格尔的英勇,表示会让他在这三年内过得舒适自在,便结束了谒见。
  堤格尔至今对老国王的眼神记忆犹新。维克特看着自己的眼神平静、冰冷又深沉。让人联想到位于昏暗森林深处,数十百年都不曾沐浴在阳光下、没有任何气味和声音的无底沼泽。
  堤格尔在国王身上感觉到长年稳坐王位之人特有的威严、威信和严厉,但最令他印象深刻的还是老国王的双眸。堤格尔当然不能让任何人得知他对一国之主怀有这样的感想,只能将这句话埋藏在自己心里。
  ——真是个很难对他有好印象的人啊。
  这个老者让人摸不清底细。这是堤格尔在谒见国王时萌生的第一个感想。现在这个人似乎想命令他去亚斯瓦尔。
  「维克特陛下想让我去那里做什么?」
  「简单来说,就是密使。他希望你能和第一王子杰梅因殿下秘密会面。」
  艾莲把空陶杯放在桌上,抱着胳臂露出为难的表情。
  「虽说从刚才的回话,我就大概知道你掌握的资讯了,不过……堤格尔,你对亚斯瓦尔的国情了解多少?」
  「大概可以想像到那里也住着人。还有大家喝酒、唱歌、跳舞和打猎的情景吧。」
  「是啊。而且还会挥舞刀剑斧头,进行血腥的厮杀。」
  虽说是不太意外,但那里似乎是跟平静无缘的地方。莉姆把尚未喝完的陶杯放在桌上,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纸。
  「我之前并没有向堤格尔维尔穆德卿解释亚斯瓦尔的国情对吧?现在就简短地说明一下吧。」
  「拜托你了,老师。」
  「麻烦罗,老师。」
  堤格尔装模作样地对莉姆低下头,艾莲也笑着学他喊老师。莉姆轻叹了一口气,拿起笔在纸上画出简单的地图。
  「亚斯瓦尔直到半年前,都是由一位名叫撒迦利亚的国王统治。根据我们获得的情报,他似乎曾经企图侵略布琉努,但因为自己的健康状况欠佳,所以一直停留在观望情势的阶段。」
  堤格尔紧张地咽了一口气。半年前的布琉努简直就像是被扔进饥饿狼群中的猎物。虽然黑骑士罗兰击退了萨克斯坦军,墨吉涅则被堤格尔击溃,但如果那时亚斯瓦尔又从西北方攻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后来,在布琉努的内乱即将平息之前,撒迦利亚国王驾崩了。听说是因为食物中毒还是意外而死,详情我也不太清楚。」
  国王光是亲生子嗣就有七人。根据临死前的遗言,是属意让长男杰梅因继承王位。
  但国内局势也在此时陷入混乱。
  「就在登基典礼数天前,杰梅因王子将自己的弟妹们召来王宫,然后将他们以有谋反嫌疑为理由一个个杀害。」
  「我也是事后才知道,杰梅因似乎原本就是个傲慢又多疑的男人。他的父王在世时还稍微安分一点,等到国王一死,见王位近在眼前,就忍不住采取行动了吧。」
  艾莲以百般无趣的口气补充莉姆的说明。堤格尔只觉得这是个令人反感的话题,所以沉默地点点头,催促她们继续说下去。
  「但是,也有人逃过了杰梅因的毒手。那就是第二王子艾略特和第一公主桂妮薇亚。」
  艾略特一确定自己平安逃过一劫,就发起了军事政变。虽然不能违背先王的遗言,但很多诸侯也对杀害四名王子公主的杰梅因心生不满,所以政变成功了。杰梅因因此逃出了王宫。
  「结果,现在亚斯瓦尔分裂成了两派——又或者说是三派势力。杰梅因王子雇用萨克斯坦的佣兵部队来解决兵力不足的问题,艾略特王子也笼络了在北海肆虐的海盗,使目前亚斯瓦尔的局势更加混乱了。」
  「那桂妮薇亚公主呢?」
  因为发现公主的名字没有被提及,堤格尔觉得奇怪地问道。
  「听说她没有和任何一方合作,远离纷争隐居起来了。至少在杰梅因和艾略特分出胜负前都不会有危险吧。」
  「而关于那两人的纷争……我们吉斯塔特目前是支持艾略特的。」
  「亚斯瓦尔的话题暂时到此为止,我们来谈谈别的事情吧。」
  听到艾莲的指示,莉姆便拿出了一张新的纸,用笔在上面沙沙地画出整块大陆的地图。以吉斯塔特为中心,西边是隔海相望的亚斯瓦尔,南边是国土相邻的墨吉涅,西南方则是布琉努。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你觉得现在可能威胁我吉斯塔特安宁的国家是哪一个呢?」
  堤格尔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口气像是一位老师在对学生提问,要是答错了肯定会被骂。
  「是墨吉涅吧。」
  「没错。」
  莉姆笑也不笑地表示肯定。她的表情彷佛在说「如此简单的问题岂有不答对的道理」。
  「亚斯瓦尔现在的情况就如同我方才说明的。布琉努在半年前因内乱造成的损失几乎尚未恢复,即使时间估算得快一点,距离完全复兴也必须花上两年至三年的时间。」
  墨吉涅则不然。虽说在去年入侵布琉努时被击退,不过真正损失惨重的只有从海路进攻的舰队,走陆路的步兵和骑兵部队在胜负底定之前便迅速撤退,将损失减至最小。
  因此墨吉涅和吉斯塔特还结下了梁子。阻止他们侵略布琉努的人是堤格尔,而帮助堤格尔的则是吉斯塔特军。
  除此之外,吉斯塔特还得到了原本是布琉努领土的阿尼亚斯地区。墨吉涅今后若想攻打布琉努,势必得经过吉斯塔特的领土。
  墨吉涅的舰队尚未从去年的打击中振作,所以没有多余的兵力自海上进攻。光是击退侵略自己的敌人就已经疲于奔命。所以墨吉涅目前只能心痒难耐地看着布琉努的国力逐渐复苏。
  「总有一天我国会与墨吉涅开战。虽然不知道那场战争何时会到来,说不定是三年后,也有可能是十年后。」
  艾莲一脸严肃地转头面向背后的墙壁,仰望着装饰在上头的两面旗帜。一面是黑底银剑的莱德梅里兹国旗,另一面则是象征吉斯塔特王国的黑龙旗。
  「换句话说,如何和邻国打好关系是我们必须深思的问题。无论亚斯瓦尔王国选择跟我国还是墨吉涅结盟,都会让现况出现极大的变化。」
  堤格尔总算明白了。
  亚斯瓦尔若与我方为同一阵线,那吉斯塔特就可以无后顾之忧地全力对付墨吉涅。
  但是,如果亚斯瓦尔表态支持墨吉涅,那吉斯塔特就等于是被西方和南方的敌人包围,战力当然也会因此一分为二,陷入极为不利的情况。艾莲说道:
  「因为如此,就算我们很想让能帮助我国的王子成为下一任的亚斯瓦尔国王,但现在我国支持的艾略特却出现了亲近墨吉涅的倾向。我国决定转而支持杰梅因。」
  「那所谓的密使……该不会是……」
  听到这里,连堤格尔不禁哑口无言。艾莲露出充满歉意的表情,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莉姆便代替银发战姬以冷淡的口气回答: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我方才也说过了,这并非艾蕾欧诺拉大人的主意,而是国王陛下的要求。」
  「这我知道。因为艾莲不会拜托我做这种事情。」
  堤格尔态度明确地回答,并露出笑容好让两人放心。飘荡在办公室内的紧绷气氛缓和了几分,艾莲松了口气地拍着胸口,充满歉意地低头说道:
  「对不起,堤格尔。」
  「你不需要为此感到抱歉啦。不过话说回来,维克特国王为什么会选上我?」
  这才是他感到纳闷的地方。堤格尔不仅未曾去过亚斯瓦尔,也对该国环境一无所知。他完全不懂维克特有何打算。
  「若是用最常见的想法来看,应该是为了拉拢你吧。他想藉由赐给你得到战功和名誉的机会来卖你人情,把你拉进自己的派系中。不只是吉斯塔特,这在布琉努也是时有所闻。」
  艾莲一边把陶杯递给莉姆一边回答,但堤格尔彷佛难以接受似地歪了歪头。
  「但我是布琉努人啊。我是以客人的身分滞留在吉斯塔特,并不是维克特国王的臣子。而且三年后我就会回布琉努了喔?」
  「所以才更要拉拢你啊。你该不会以为等你三年后回到布琉努,还能像以前那样在亚尔萨斯悠哉度日吧?布琉努肯定会立刻让你接下国家要职的。要是我的话,就会随便安插个顾问的位子给你,让你几年内都离不开王宫。」
  见艾莲口气严肃地说着,堤格尔一脸为难地叹气。他无法断定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因为这位有着暗红发色的年轻人确实立下了能胜任这类职位的功绩。
  「你赢得的胜利和战功,足以让敌将赠与你『流星落者』的称号,连自己国家的国王也封你为『月光骑士』,所以,当然要趁现在卖人情给几乎是一回国就会担任要职的人。陛下的想法很正确。」
  在主子的陶杯注入葡萄酒后,莉姆冷静地说道。
  艾莲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封信和两枚戒指,还有一个细长的封筒,长度大约是从她的手掌到手肘那么长,用暗沉的黑色丝绸包裹,封盖上还有吉斯塔特国王御印的黄金雕饰。
  「这个封筒里装着要交给杰梅因王子的秘密书信。戒指则是证明身分用的。我想让你看的是这封信——国王陛下写给你的。」
  堤格尔接过信件,以谨慎的态度恭敬地阅读内容。这是一国之主所写的信,绝不能漏看任何一个字。
  信件以司空见惯的问候语开场,先称赞堤格尔在布琉努的活跃表现,并对布琉努和吉斯塔特的友好关系表示欢迎,然后切入正题。
  ——你的存在证明了吉斯塔特和布琉努之间坚不可催的情谊。不只能够胜任吉斯塔特使者一职,也能代表布琉努与杰梅因王子会面。除了你以外,应该没有人可以同时具备这两个条件……
  接下来的内容则指出吉斯塔特能够协助的范围、最多可以提供多少金钱和士兵人数,以及出借兵力的期限。另外,虽然出借的资源可以适度转作他用,但若是大幅超支,就必须暂时回国。
  ——要我拿这些条件当筹码,去跟杰梅因交涉吗……
  信件最后还详细地指示堤格尔该如何前往亚斯瓦尔。
  从莱德梅里兹出发,北上进入莱格尼察,然后在一个叫布榭普斯的港口都市和国王准备的侍从会合,一起前往亚斯瓦尔。连他们要走哪条街道都决定了,细心的程度令人咋舌。
  维克特国王的策略是正确的。藉由暗示对方别忽略吉斯塔特和布琉努的友好关系,来当作交涉的手段,这是很合理的想法。
  堤格尔将视线从信上移开,对艾莲等人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布琉努知道这件事情吗?」
  「应该是不知情。」
  艾莲摇摇头。莉姆也表示同意地冷静回答:
  「若布琉努王国知情的话,应该是由蕾琪公主对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下令才说得通吧。」
  完全没错。堤格尔是客人,并非维克特国王的臣子。这封信最后也是以「吉斯塔特国王诚挚地拜托你」作结尾。不是命令,而是请托。
  堤格尔无法轻易地回绝这项任务。毕竟这是一国之主的请托。
  「……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人能担任密使了吗?」
  「应该不至于没有,但我想是因为国王陛下觉得如果要卖人情给你,需要一个重要性够高的任务吧。」
  堤格尔一时之间不明白艾莲的意思,歪着头思考了起来。片刻之后他垂下肩膀,双手挥啊挥地宣告投降。莉姆先是小声地提醒他正经一点,接着开始说明。
  「像讨伐山贼之类的任务,是没办法卖人情给堤格尔维尔穆德卿的。既然你让布琉努的内乱划下终止符,就代表你已经充分展现出你的英勇和智慧了。」
  「若想得到更多名誉,其实还有向国王提出建言这种方法。但这对你来说是非常危险的行为,重臣或贵族可能会认为这样是布琉努人干预我国内政而产生反感,同时也有损国王的权威。因此才会决定先从外交着手。」
  艾莲轻叹了一口气。让堤格尔担任密使的好处,维克特在信中已经写得很清楚。就这点来说,吉斯塔特国内应该是没有人比堤格尔更适合这项任务了。
  「——不过,刚刚的推论是以国王陛下对你没有丝毫恶意为前提。」
  艾莲稍微改变了语气,彷佛感到很棘手似地说着,身体往后靠向椅背。她的态度稍稍缓和了堤格尔的紧张,年轻的弓箭手对她露出了相当好奇的笑容。
  「我可不记得自己有做什么让维克特国王怨恨或造成反感的事情。」
  「光是邻国有个能干的将领,就能让其周遭诸国倍感威胁了。就算在我国,对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心存不满的人也不少……不过这并不代表陛下也是这样想的。」
  莉姆一脸淡漠地说道。就算艾莲和堤格尔都松懈下来了,她还是挺直背脊,姿势端正。
  「但如果这次谈判失败,将会替吉斯塔特带来很严重的问题吧?真要把这件事情交给我这个难以信任的外国人吗?」
  「若他已经事先备妥挽回局面的计策,那就有可能交给你负责。」
  艾莲一边压着椅子往后倾,一边不悦地回答。接着一脸严肃地往下说:
  「如果事情一切顺利当然是最好,若不幸失败,只要处决你就能斩断后顾之忧了吧。还可以视情况把责任推给布琉努。」
  艾莲说到这里便顿了一顿,碰地一声让椅子归位。莉姆在一旁皱了皱眉头,但银发战姬视若无睹地继续说下去:
  「说来说去,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为什么要用写信的?如果是我的话,就会随便编撰理由举办筵席邀请你参加,然后再直接拜托你。而筵席的主角当然会请别人顶替,藉此吸引参加者的注意。」
  艾莲说得没错。堤格尔和维克特国王只见过一次面。至少也该办场筵席来加深彼此的友好关系吧。
  「只要稍微调查一下,他应该就会知道你根本没去过亚斯瓦尔。这等于是派一个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孩子去隔壁城镇跑腿。而且,虽然他在港口都市准备了侍从,但并没有提及那名侍从的来历,要让人不怀疑也难。」
  经她这么一说,的确是有几个蹊跷之处。很难想像国王是看中堤格尔的能力才拜托他的。
  「……维克特国王尚未明确表示他对我的看法吧?」
  堤格尔谨慎地确认。艾莲和莉姆各自点了点头。
  「现在我能想到的有三个可能性。一是想藉由成功的外交谈判让你多添一笔功绩,进而卖你人情;二是提出不合理的难题来击溃你;三是为了测试你的能力。」
  「测试?」
  堤格尔看着艾莲竖起的手指皱眉。
  「你究竟是个空有武力的勇者,还是具备了其他优秀的能力?他是想先从外交领域来试探你的能耐吧。若是这种情况,老实说,我不确定他是想拉拢你还是想击溃你。不过倒是可以确定他想利用你吧。」
  见银发少女饶富趣味地笑着,堤格尔不禁在心中哀号。她所说的三个推论全都不值得高兴。艾莲收起笑意,恢复严肃的表情后低声说道:
  「真要说陛下还有什么想法的话,大概就是想藉由你的行动来观察我和其他战姬,还有布琉努的蕾琪公主会有什么反应吧,特别是我……」
  若是艾莲直接对此表达愤怒或不满,维克特国王应该会责备她的态度吧。他一定会质问艾莲是否对一个外国人投入过多情感。这么一来将不仅是艾莲自己的问题,也会给莱德梅里兹公国的立场带来不好的影响。
  「艾莲,我究竟该——」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请您别这么做。」
  当不知如何抉择的堤格尔正想开口求助时,莉姆口气强硬地打断了他。艾莲也一脸苦涩地摇摇头。
  「无论你接受或拒绝这项要求,我都会尊重你的决定,也会尽可能地协助你。但作决定的人是你啊,堤格尔。」
  堤格尔恍然大悟。这突如其来的要求确实让他陷入两难,但堤格尔差点就想把这件事情交给艾莲来决定了。于是他向艾莲致歉,并重新思考。
  不是不能拒绝,但一定会让维克特国王留下不好的印象,甚至影响到艾莲或布琉努王国吧。
  他的视线看向莉姆画的地图。若只凭刚才听到的内容判断,他实在不喜欢杰梅因这个男人。但吉斯塔特却想转而支持他。
  不过,当他的政敌艾略特登上王位,与墨吉涅结盟之时,就换成吉斯塔特和布琉努的人民深陷险境了。布琉努原本就和亚斯瓦尔接壤,而且又是吉斯塔特的同盟国,不能放着不管。
  ——为了布琉努和吉斯塔特,必须帮助他国拥立一位暴君吗?
  一想到这点,他就觉得心情无比沉重。
  虽然也是可以让杰梅因知道吉斯塔特支持他,并藉这份恩情劝他改恶向善,但堤格尔并非吉斯塔特国王,应诙不会有多大的效果。
  更进一步思考之后,堤格尔突然抬头询问两人。
  「与杰梅因敌对的艾略特王子又是怎样的人?」
  「根据传言所叙述,他的为人和杰梅因似乎相差无几。但至少艾略特王子没有狠心杀害手足,所以我国之前才会支持他。」
  「我方才说过,他为了解决兵力不足的问题,便将海盗纳入自己旗下,但也因此让他的军队陷入有如盗贼团的惨况。」
  ——我必须独自前往这么危险的地方吗?
  维克特国王或许希望自己就此从地表消失。
  「……要拒绝吗?」
  艾莲忍不住问道,鲜红的双眼泛着关心的神色。莉姆的蓝眼也变得有些黯淡。
  堤格尔刻意挤出开朗的笑容并摇摇头。
  「我会去的,这也是个能实地造访亚斯瓦尔的机会。」
  这虽然是他的真心话,但更重要的是堤格尔不想给眼前与自己同龄的战姬增添负担。
  「话说回来,这还真是个麻烦的策略呢。既然要找我当密使,就代表吉斯塔特短期内还是会支持艾略特王子对吧?」
  「这没什么好稀奇的,在半年前的战争中,琉德米拉那家伙也是类似这样不是吗?」
  「……是吗?米拉的作风感觉更直率一点。」
  堤格尔听到艾莲的话后纳闷地歪了歪头。米拉——琉德米拉是和艾莲同为战姬的「冻涟的雪姬」琉德米拉·露利叶。她所治理的公国是位于莱德梅里兹南方的奥尔米兹。
  不知是因为对堤格尔的回答感到不满,抑或是觉得他说出米拉这个昵称很刺耳,银发战姬扬起眉毛,忿忿地说道:
  「那家伙当初是站在泰纳帝公爵那边,所以才会出兵牵制我们的行动对吧?就算我们叫她退兵也不从,才会演变成战争的。她不只用这种方式遵守与公爵的情义,还藉由和我单挑向士兵展现自己的自尊。」
  「当时挺身而出,替艾蕾欧诺拉大人挡下刺客凶刀的人似乎也是她呢。」
  莉姆若无其事地提起艾莲自动省略的部分。艾莲一脸难堪地反驳她:
  「那次是她想让我欠她人情,就算当时她没这么想好了,等之后发现可以利用,那家伙一定会拿出来说嘴的。」
  「这在谈判时是很正常的事情吧。」
  莉姆像是在教导她似地以冷静的口吻回答,被堵得无法回嘴的艾莲只好绷着脸看向堤格尔。
  「就连墨吉涅军攻来的时候也一样。她并没有马上帮助你,而是等到最后一刻才现身对吧?那不是因为她在犹豫要不要帮你,而是算准了什么时候现身才能让你欠下最大人情的行动。而且她也是在那场战争之后才与泰纳帝决裂,转而支持你的。」
  艾莲说完之后,便豪气地喝了一大口葡萄酒。至于堤格尔则是听到她的说明才总算恍然大悟。
  虽然她的态度充满算计,却感觉不到卑鄙或奸诈,这或许得归功于米拉的为人吧。话虽如此,被逼迫开战的艾莲会如此愤恨不平也是在所难免。
  ——如果换成米拉的话,她会如何回应这个要求呢?
  堤格尔住在莱德梅里兹的这半年来,琉德米拉·露利叶曾三度造访这座公宫。
  第一个目的是为了获取有关孚日山道和布琉努国内情况的消息,第二个目的是要让外人认为艾莲和米拉来往密切,第三个目的则是拢络堤格尔。
  每次只要接到她要来访的通知,艾莲总会冷淡地骂道:「叫她别再跑来了!」但根本没有人敢对战姬说这些话。
  艾莲其实也是希望她来的,因为她必须定期向米拉打听墨吉涅的动向。就算彼此都不想和对方打交道,总还是得交换一些必要的资讯。
  米拉在和艾莲彼此交换完相关资讯后,就会用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去找堤格尔。第一次米拉曾试着以金钱诱惑堤格尔,但立刻明白这个方法行不通。第二次和第三次就只是单纯聊天。米拉也曾试着邀请堤格尔一起打猎,但此举被艾莲拒绝了。
  若是米拉接到这样的请托,可能会先表示服从,但却把答覆的时间拖延至最后一刻,并在这段期间内尽量收集资讯。若情势真的太过不妙,她应该就会直接回绝吧。
  ——从今以后,我就得面对这类需要反覆思量才能做出决断的状况吗?
  虽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就算不喜欢,还是暂且记在心上比较好。
  ◎
  堤格尔离开房间后,艾莲盯着他关上的门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莉姆在一旁帮忙处理文书工作,连手也没停下来便向艾莲问道:
  「这样好吗?」
  「我也莫可奈何吧?」
  艾莲不悦地回答,露出难以释怀的表情。
  在告诉堤格尔密使的事情之前,她心中就已经作好要让他前往亚斯瓦尔的准备了。如果堤格尔态度坚决地拒绝前往,她也作好了死心的准备。可是堤格尔居然如她所料地答应了。她对此感到欣喜,也觉得懊恼。
  「莉姆,刚才真是抱歉啊。」
  艾莲脸上浮现带有歉意的温柔笑容,对比自己年长的部下道歉。艾莲指的是堤格尔征求她的意见时,莉姆从旁制止的事情。
  「我那时……应该没办法回答他吧。」
  艾莲其实很不希望堤格尔前往亚斯瓦尔。若是艾莲这么说,就必须提出能让国王接受的替代方案。其一是拟出能让吉斯塔特和亚斯瓦尔今后的关系更密切的方法,其二就是举派一个比堤格尔更适合担任密使的候补人选。
  艾莲想不出这两种方案的任何一种。正如吉斯塔特国王在信里所言,堤格尔具备了独有的价值,要找到比他条件更好的人并不容易。
  半年前干涉布琉努内乱时,她有自信能靠战争获得的利益让维克特国王无法发难。
  因此艾莲才会积极地四处奔走,最后吉斯塔特王国要求布琉努王国支付大部分的战争费用,还获得了南方的阿尼亚斯地区,并与布琉努共同治理亚尔萨斯,更是成功地延揽堤格尔成为吉斯塔特的客将。
  但是这次她拿不出那些东西。所以战姬只能听从国王的命令。
  她希望堤格尔别去,但却无法说出口。艾莲能提供的最大协助,就是尽可能地支持堤格尔的决定。
  艾莲面向窗户,遥望窗外的风景。天空已是一片漆黑,只剩下太阳的余晖还在西方的天空发出微弱的光芒。艾莲所在的位置看不到上方的天空,但星星应该已经在空中闪烁了吧。窗户迎面而来的夏末微风和缓又怡人。
  「那家伙来到这座公宫时,雪花莲还到处盛开呢……」
  据说雪花莲象征春天的到来,是吉斯塔特国内随处可见的白色花朵。
  就在艾莲埋首政务,堤格尔手忙脚乱地努力适应环境时,春天已悄悄逝去,夏天也即将接近尾声。
  艾莲突然用力地甩了甩头,转身看向莉姆。这时的她已经调适好情绪,脸上带着一如往常的爽朗笑容。
  「既然他已经答应担任密使,那我们也必须帮助他,让他这趟旅程能够一切顺利。莉姆,又要麻烦你了。这可是国王陛下的要求,不能让其他人逮到机会挑毛病。」
  金发副官接下命令时的声音比平常更激昂,表情淡漠的脸上也浮现微笑。紧接着,她的蓝眼蒙上一层阴影,似乎不安此刻才涌上心头。
  「话虽如此,但还是觉得前途堪虑呢。不仅要到从未去过的国家当密使,还只能有一位侍从同行……」
  「相信堤格尔吧。」
  艾莲的红眼充满光采,带着自信的笑容应道:
  「我们和堤格尔相遇已经快一年了,他让我们见识了不少奇迹。这或许也能称之为幸运,只要活用幸运就会出现奇迹。这就是他拥有的东西。」
  艾莲之所以说得有些夸大,是因为她也微微感到不安。她怎么可能不担心。当时她会问堤格尔要不要拒绝这项命令,也是因为她心里其实有一部分希望堤格尔这么做吧。
  为了消除心中的不安,艾莲很有精神地继续说道:
  「他会成功完成谈判,平安归来。我们只要笑着送堤格尔离开,然后笑着迎接他回来就行了。因为是担任密使,所以没办法在出发前替他饯别。而且他是布琉努人,要赏赐他东西还得费尽心思,所以这样就够了。」
  「您说的是。」
  莉姆轻笑着向主子行礼。因为艾莲的话,她的不安也一扫而空。
  两人再次埋首政务。艾莲处理文件时,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和堤格尔的关系应该多少有些拉近了吧?
  艾莲和堤格尔彼此都很忙碌,而且堤格尔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在公宫任职已久的官吏们的锐眼,但两人还是经常把握零碎的时间忙里偷闲。
  时而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一起躺在屋顶上睡个午觉。有时躲过莉姆和官吏们的耳目溜出公宫,一起在城下游荡。还曾经在处理政务的空闲时间叫来莉姆和蒂塔,愉快地享用四人份的点心和红茶。这些事看起来是那么地平凡无奇,却是她相当重要的回忆。
  ——这么说来,我们去城下的市区时,还一起跳过舞呢。
  那是吉斯塔特自古流传的舞蹈。一开始是一群人一起唱歌跳舞,并在其中选出一位异性,最后两人单独跳舞。这种舞蹈是以前小村镇用来选亲用的,现在已不再使用,只留下片段的相关纪录和歌曲舞蹈。
  那时艾莲和堤格尔一起加入了跳舞的行列,跳到一半才知道习俗舞蹈其中的典故,最后两个人都满脸通红并离开现场,但没有放开牵着彼此的手。但因为这件事实在太让人害羞了,他们二人都没有再对任何人提起过。
  艾莲和堤格尔十分清楚彼此的立场,并没有逾越分寸。不过,一天天累积下来的回忆此时此刻温暖了银发战姬的心。
  ◎
  堤格尔的房间位于公宫深处。即使夜幕低垂,公宫的走廊上仍看得见忙碌地穿梭而过的官吏或侍女身影,但堤格尔的房间附近则是格外地安静。
  这样的安排其实是出自艾莲的体贴。因为和身为俘虏时相比,正式成为客人的堤格尔实在太引人注目了。
  房内的摆设没有特别豪华,铺在地上的深绿色绒毯、砖造的暖炉和橡木制成的桌椅却有一种让人相当安心的感觉。墙边放着爬满葡萄藤的柜子和长桌,所有生活必备的东西都准备得很齐全。
  堤格尔走进房间,点亮挂在墙壁上的油灯后,便摇了摇放在桌上的铃。经过片刻,一阵脚步声从屋外接近,然后便听见蒂塔的说话声。
  「堤格尔少爷,我方便进去吗?」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你不用那么拘谨啦。」
  堤格尔以温和的声音回答,栗发侍女椎门走进房间。她向堤格尔行了一个礼,抬头对他轻轻地吐了吐舌头。
  「不知不觉就养成习惯了,而且我现在又寄住在这里。」
  在亚尔萨斯的宅邸时,两人的互动比较自然一些。堤格尔不喜欢用摇铃,直接大喊还比较省事,所以总是这么做。蒂塔在进堤格尔房间时虽会告知,但态度也不会如此恭敬有礼。
  但是,这里并不是亚尔萨斯。长期任职于公宫的官吏们,对于堤格尔这个外国人和艾莲、莉姆及卢里克等人的亲密互动可说是非常看不惯。所以他们在公开场合尽量谨书慎行为佳。
  「您和艾蕾欧诺拉大人谈完了吗?」
  蒂塔在接过堤格尔脱下的上衣时问道。听到这句话,少年脸上立刻蒙上了一层严肃的阴影。
  「关于这件事,我想跟你谈谈……蒂塔,你现在有空吗?」
  她感到有些困惑,但还是点头同意,堤格尔走到墙边的柜子,拿起酒瓶和两个玻璃杯。堤格尔知道这件事会让她担心,但还是想先告诉蒂塔实情。
  堤格尔请蒂塔坐下,把玻璃杯递给她,并制止她起身帮忙,然后接连在杯里倒酒。他喝了一口之后,便开口对蒂塔说:
  「我可能要出一趟远门,拜托你暂时留在这里等我。」
  蒂塔先是瞪大双眼,接着低头注视玻璃杯内,杯里的淡红色液体映照出她沮丧的神色。
  「……应该不是要去打猎吧?」
  若只是为了打猎或到邻近的城市巡察,堤格尔的表情和声音应该不会如此沉重。虽然堤格尔尽可能表现出平静的样子,但脸上仍难掩即将前往未知地区的不安,这点瞒不过长年服侍他的蒂塔。
  堤格尔决定不再隐瞒实情。他在蒂塔面前稍微弯下腰,让自己的眼睛平行地注视着她。
  「我知道你不会跟任何人多说闲话,但我还是要拜托你保密。」
  蒂塔答应了。堤格尔便对她说明了自己将前往亚斯瓦尔所有的事情。
  「我没办法多告诉你详情,总之这是一件不能让外人知道的麻烦任务。在我出门的这段期间,你就当作我是有事前往王都席雷吉亚。还有,路尼耶也拜托你照顾了。」
  「我会照顾路尼耶的,但是……要用去王都当作理由吗?」
  蒂塔可爱地歪了歪头。
  「艾莲或莉姆应该会替我随便编个理由吧,你只要配合她们的说法就好。我也曾经考虑过假装卧病在床,所以不能会客,但这种藉口好像太烂了。」
  「这完全不符合堤格尔少爷的作风喔,很难想像寒冬也披着毛皮出外狩猎的人会卧病在床,而且我也没那个自信能替您一路掩饰到底。」
  蒂塔婉转地吐槽堤格尔,害他一时语塞。栗发侍女抬头看着感觉很伤脑筋地抓着暗红色头发的少年,忍不住轻笑出声。
  「……堤格尔少爷,亚斯瓦尔这个国家距离吉斯塔特有多远呢?」
  「我也不清楚。因为我也是第一次去啊。好像是要从这里往西北方走,然后搭船渡海的样子。」
  搭船、渡海,蒂塔双眼圆睁地喃喃自语。无论哪一项都是和堤格尔及蒂塔至今毫无关系的词汇。这些彷佛只能从来到亚尔萨斯的核心都市榭雷斯塔的流浪艺人口中所说的故事,或是从吟游诗人口中所唱的歌才能一窥其面貌。
  蒂塔紧抓着围裙、用力咬住双唇,似乎想压抑涌上内心的不安。她拿起玻璃杯,一口饮尽葡萄酒。
  她轻喘了口气,把空玻璃杯放在桌上,迅速地站了起来。黄棕色的眼睛盯着堤格尔。
  「我不知道堤格尔少爷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有多重要,但是——请您一定要平安归来。」
  「我答应你。」
  堤格尔也把玻璃杯放在桌上,轻轻地抱住蒂塔。栗色的发丝飘来一阵甜香,撩拨着堤格尔的鼻腔。
  ——她长高了一点点呢。
  他这么想着,又复述了一次:
  「我答应你,一定会平安回来。」
  ◎
  翌日,堤格尔在破晓之前离开了公宫。现在的他不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而是莱德悔里兹的一名士兵。他还来得及能向蒂塔和莉姆告别,但来不及找到艾莲,只好死了心。
  ——原本还想跟卢里克他们打声招呼的……
  这点让他感到有些遗憾。因为是担任密使,别说是谈起这件事了,就连出发的日子也不能告诉他们。不过卢里克或许早已隐隐约约察觉到了。
  因为是密使,所以不能直接从正门出发,而必须走后门。
  门旁系着一匹已套上马鞍的马,应该是莉姆事先准备的。堤格尔一边揉着快要闭上的眼睛,一边把黑弓固定在马鞍上,并把放有箭矢的箭筒挂在下方,后面则载着行李。
  虽说是行李,其实只有一个上头绑着熊布偶的行囊罢了。布偶大约手掌大小,是莉姆给他的东西。
  昨天深夜莉姆来到堤格尔的房间,确认和检查他这趟旅行的行李。
  「接下来,请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吧。」
  她的声音一如往常地严肃,堤格尔照她所说的把所有物品在桌上一字排开。数天份的粮食、水壶、打火石、装了油的陶瓶、小巧的短剑和装有金银币的钱包。
  除此之外还有艾莲写给战姬莎夏——亚莉莎德拉·阿尔夏芬的信。为了在堤格尔经过莱格尼燊能顺便把信交给她,艾莲匆忙地写了这封信。
  「关于这次的任务,莎夏能够给你比我说的更有用的建议。即使晚了一两天也没关系,你一定要去见她,知道了吗?」
  艾莲说完之后,便把这封信交给了他。
  最后则是代表身分的两枚戒指和装有维克特国王亲笔书信的封筒,并以黑色丝绸包裹。封筒的外层贴有上漆的皮革,稍微进水也不会毁损内容物。
  莉姆一一检查这些东西后,便要堤格尔等她一会儿,然后走出房间。
  她片刻之后就回来了,怀里却多了装有药草的小袋子、装有软膏的瓶子、麻绳、稻草绳、针线和小镜子等东西。
  「你把这些东西都带去吧。」
  莉姆一边让堤格尔帮忙把东西放在桌上,一边以理所当然的口气说道。红发少年不禁吓了一跳。
  「……这会不会有点太夸张了啊?」
  这些东西确实都是旅行时的必需品。但是堤格尔并不想带着所有必需品启程,只要能先抵达莱格尼察的港口都市就足够了。关于剩下的零碎物品,他打算到那个港口都市再采购。
  「从这里往莱格尼察的路上几乎没什么危险吧?就算是紧急启程,我也不会漏夜赶路啦。」
  「那如果在前往莱格尼察的路上发生了什么意外呢?」
  堤格尔的意见立刻就被莉姆驳回了。因为他知道莉姆是在担心他,所以也不好继续反驳。堤格尔不小心吐露出内心的感想。
  「总觉得你好像妈妈。」
  「妈、妈妈……?」
  莉姆双眼圆睁,冷淡的面具顿时瓦解,一脸难堪地盯着堤格尔。看到这意料之外的激烈反应,堤格尔以为自己惹她生气了,便老实地向她道歉。
  「如果惹你不高兴的话,我跟你道歉。因为蒂塔的母亲也是这样子……在我离开城镇的时候,她也会很仔细地检查我的行李。我看到你的动作就想起她了。」
  他说到一半时稍微停顿了一下,因为他差点就脱口说出「唠叨」两个字。
  「……我知道了。不过就算如此,也该注意你的说话方式吧。」
  片刻之后莉姆才冷静下来,板着脸说道。称呼一位未满二十岁的妙龄女性为妈妈,确实是件很不得体的事情,他感到很抱歉。
  「还有,这个也带着吧。」
  莉姆把拿在手上的某个物体直接塞进堤格尔手里,而不足放在桌上。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熊布偶。
  「这是护身符。母亲常常会让出门旅行的孩子带着这种东西吧——但会不会送给这么大的孩子,我就不清楚了。」
  莉姆撇开视线,口气僵硬地回答,堤格尔则一脸惊讶地来回看着布偶和她。如果房间里的光线更明亮一些,堤格尔或许就会发现她的脸有些泛红。
  在行李上绑着熊布偶确实有点丢脸。不过考虑到她的心情,又没办法把它拿下来。
  堤格尔骑上马,往街道前进数步。接着他突然转头往后一看。天色依旧昏暗,只能在黑暗中勉强看见公宫以及外围城墙的模糊轮廓。
  堤格尔的眼睛往城墙上方看去,因为他感觉到一道视线从那儿投来。
  他定睛凝视了一会儿,看到上面有什么东西在动。
  ——有人站在那里……?
  站在岗哨上的人并非士兵。如果是士兵,在这个时辰应该还拿着火把才对。但他也不认为那是入侵者,因为他感觉对方无意隐藏自己的行踪。
  一阵风毫无预兆地吹来。
  那不是从右方吹来的微风,而是突然自上方灌下的强风,吹乱了堤格尔暗红色的头发,使他不自觉地眯起眼睛。
  在强风之中,他看到有个反射着微弱光芒的物体朝他飞来。其大小跟虫子差不多,速度也不快。堤格尔伸手抓住了它。
  那是一枚银币。仔细一看,上面还用类似墨水的东西写着字。
  「祝好运。」
  当他再次抬头看向城墙时,人影已经消失了。堤格尔望着掌中的银币,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腰包里。
  接着他握紧缰绳,在天色微暗的街道上奔驰。
  堤格尔明白站在城墙上的人是谁了。是能操控风的银发战姬。
  她不能亲自来送行,所以用这种方式目送自己出发。
  堤格尔的睡意一扫而空。他的身体微微发热,涌出源源不绝的力量。
  ——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然后亲手奉上能让她高兴的成果。
  堤格尔下定决心后,便继续在即将天明的街道上策马前进。


  2  碧绿的世界与旅行的少女
  吉斯塔特的秋天不长,或者该说是冬天的脚步比较快吧。
  夏日时沐浴在耀眼阳光下的青翠草木,在受到失去热度的秋风吹拂下,也显得有些褪色。
  除了这般景致之外,秋天也是收获的季节。
  在蓝天之下,街道旁尽是一望无际的金色小麦田。风一吹,沉重饱满的麦穗随之摇摆,沙沙作响。还可以看到下田割麦的农夫们因为丰收而喜悦的表情。
  青苹果树也和小麦田同样引人注目,数颗圆滚滚的青苹果沉甸甸地垂挂在枝头间。
  举目眺望着如此祥和的风景,使堤格尔的心情十分平静。迎面吹来的风既舒服又凉爽,他不禁想上前向农夫们攀谈,但还是压下这个念头,骑着马继续前进。
  有人旁观的情况下,他不会策马疾走,因为会很显眼。如果只是骑在马上缓步前进,堤格尔的装扮会让人以为他是某个远行打猎的贵族之子。他的穿着干净简便,马鞍上还插着弓。
  只要一接近日落时分,他就会在附近的村落或小镇借宿一晚,并添购粮食。
  旅行了数天之后,堤格尔离开莱德梅里兹,穿越国王直辖的领土,来到莱格尼察。
  在那之后过了三天,堤格尔才抵达战姬莎夏的公宫。他递交艾莲的书信并得到见面的机会,但实际相见时已经是两天后了。
  ——两天啊,勉强还来得及……
  他已经事先听艾莲说过莎夏身染重病,银发战姬把信交给堤格尔的时候曾提醒他:
  「如果莎夏的身体状况没有恶化,你递交书信的那天应该就能见到她了。但要是信交出后等了三天还是见不到面,那就直接前往亚斯瓦尔吧。」
  这座公宫是以土黄色的石砖搭建而成,并在各处装饰白色的大理石,外观别致,建筑物本身则非常坚固朴实。
  堤格尔寄放好黑弓后,便在老侍从的带领下穿越公宫的走廊。
  ——真是座让人心情平静的宫殿啊。
  堤格尔眺望着天花板和墙壁,心中浮现如此感想。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莱德梅里兹之外的公宫,对所有的事物都充满好奇心。墙壁融合了白色的大理石而不是一片灰泥,让堤格尔觉得这种避免观赏者看腻的巧思非常有趣。
  ——以前我还以为只能用雕刻或壁画来装饰墙壁,原来还有这种设计啊……
  当他心生佩服的时候,也正好抵达了莎夏的房间前。
  侍从向莎夏请示完毕后,堤格尔便打开了房门。
  ——总觉得是个很寂寥的房间呢。
  完全敞开的窗外洒下的阳光和放在床边的烛台灯光照亮了室内,但房间里只放了最基本的家具,颜色也是朴素且不奢华。只有摆在窗边的紫苑花为室内增添些许色彩。
  「——你好。」
  一道咬字清晰的声音传进堤格尔耳中。
  床上坐着一名女性,齐盾的黑发觖乏光泽,身上穿着宽松的白衣。她脸型瘦削,皮肤白得吓人,身材也相当纤细,即使穿着衣服也看得出她身形单薄。
  她盖着厚重毛毯的大腿上放着两把剑。剑柄是白色的,拥有华丽装饰的剑锷则分别是以黑色为底的金色和红色。剑身略短,颜色各是金色和朱色。
  从它的设计来看,堤格尔明白这是两把成对的剑。
  ——那就是眼前这个人的龙具吗……
  即便是接见客人的时候,手边仍放着武器。
  但堤格尔并不觉得她这么做很突兀或有失礼仪。因为艾莲工作时也总是把银闪艾利菲尔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所以堤格尔自然会认为她应该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
  堤格尔行了一礼后便踏进房内,然后走到床边并再次低头致意。
  「我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你好。」
  「我是亚莉莎德拉·阿尔夏芬。虽然很想快点和你见面,但因为有病在身,不得不让你等到现在,真的很抱歉。」
  堤格尔毫不介意地对恭敬道歉的黑发美女摇了摇头。
  「你不需要顾虑我,请多多保重身体,亚莉莎德拉大人。」
  他一这么说,莎夏便露出微笑请堤格尔就座。
  「你叫我莎夏就行了,堤格尔维尔穆德卿。」
  「谢谢,那也请你叫我堤格尔吧。」
  堤格尔在椅子上坐下来,也以笑容回覆她。拉近距离一看,更让人发自内心惊叹她的美貌。
  不过,她的美和艾莲那充满活力的艳丽不同,是有如窗边随风摇曳的紫苑花般沉静又飘渺的美感。
  ——既然身体状况不佳……
  堤格尔正想这么说,却即时改变想法。
  他早已耳闻莎夏的病情,究竟能不能亲自和客人交谈,她应该比任何人都还清楚。而且替堤格尔带路的侍从也很注意莎夏的情况。即使难免会担心,但太过在意却又显得失礼。
  「堤格尔,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莎夏带着充满微笑的表情轻轻地歪了歪头。她的动作如少女般惹人怜爱,使堤格尔忍不住心跳加速。但他藏起内心的悸动,笑着点点头。
  「请说。」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希望能像与亲密的友人交谈般跟你直话直说。我明白礼仪的重要性,但这不仅会让肩膀僵硬,一直维持紧张的情绪也对身体不太好。」
  说着说着,她的用字遣词也不再拘谨。堤格萧只好苦笑着答应她。
  ——我记得这个人今年是二十二岁吧。
  这是艾莲告诉他的。换句话说,莎夏其实比堤格尔还大上五岁,但从刚才的举止和态度很难让人联想到她的年龄。虽不至于看起来同年,但感觉只比自己大了一两岁。不过,莎夏会这么说也有可能是她顾虑到堤格尔是第一次和她见面,年纪又比她小的关系。
  莎夏对堤格尔伸出了右手。堤格尔小心地拿捏力道,轻轻地回握她的手,掌中传来柔软又带着些许暖意的触感。
  「——原来你真的不用剑啊。」
  莎夏盯着堤格尔的手,一脸讶异地说道。听到这句话,堤格尔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便惊讶地瞪大双眼。或许是从手上肌肉的分布情况、硬茧和水泡疤痕的触感判断出来的吧。不过明明没有握得很紧,真亏她能知道这么多。
  「能不能请你聊聊和艾莲相遇的经过呢?」
  黑色双眼显露出强烈好奇的莎夏开口询问,堤格尔疑惑地歪了歪头。
  「艾莲没有告诉过你吗?」
  「她有说过,但那是以艾莲的观点叙述的内容,所以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堤格尔在内心思考该怎么做才好。他没有理由拒绝,却怀疑自己是否该把时间花在这些事上,因为他必须尽快赶往亚斯瓦尔。
  他只犹豫了大约五秒钟。莎夏应该已经看过艾莲写的信,不可能不知道堤格尔的情况。所以她提出的要求或许是带有某种含意。
  「我知道了。不过我的口才不太好,可能会说很久。」
  「没关系,我不介意。」
  于是堤格尔尽可能简洁地说明了大约一年前他们在迪南特之战相遇,他成为俘虏后的生活,还有之后在布琉努进行的战争。
  他之所以想简述此事,除了心中有些焦急之外,另一个原因则是,每次只要一回想起当时的事,就会出现剧烈的情绪起伏——尽管从那场战争告一段落后只过了短短半年的岁月。
  莎夏时而赞赏地点头,时而开口附和,深感兴趣地聆听堤格尔的叙述。
  当堤格尔暂时停下来休息时,莎夏摇响放在枕边的摇铃呼唤侍从,命令准备葡萄酒。不断说话而口干舌燥的堤格尔心怀感激地接受了她的好意。侍从在桌上放了两个银杯,无声地倒入葡萄酒。
  「谢谢你。你的经历非常有趣,有不少值得参考的地方呢。」
  「能听到你这么说真是太好了。」
  「对了,你和艾莲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她冷不防地抛出这个问题,害堤格尔险些把侍从交给他的银杯摔到地上。莎夏则神情愉悦地继续往下说:
  「根据你刚才的叙述,感觉你们的关系似乎没有超出同盟伙伴的范畴……不过,你说的和我从艾莲那听到的有点出入呢。」
  煶格尔感到背脊传来一阵紧张。艾莲究竟跟她说了什么?
  ——就算你问我是什么关系……
  要说两人之间没有特殊的情愫是骗人的。
  前阵子两人偷溜去城下玩耍,还一起跳舞。当堤格尔的手搂住她纤细的腰,他不由自主地满脸通红,艾莲的脸颊也浮现红晕,还被其他一起跳舞的人们调侃。
  但这并非能公诸于世的感情。堤格尔和艾莲有各自的立场,不允许他们以感情为优先。即使偶尔会有情感激昂的时候,也必须把它当作一时的情绪失控。
  堤格尔拿起银杯喝酒来争取时间,并窥探莎夏的表情。黑发战姬脸上仍挂着微笑,堤格尔看得出她的双眼充满了真挚的神情。
  他不得不认真回答了。堤格尔喝完酒放下银杯,开口答道:
  「艾莲她……是我很重视的战友。她曾经救了我好几次。所以如果她遇到什么困难,我也会尽全力帮助她。这是我的想法。」
  「……这样啊。」
  莎夏的反应十分简短,但她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原本紧绷的气氛也逐渐缓和。堤格尔在隔了一段时间后谨慎地问道:
  「话说回来,你所谓的和你听到的有些出入,是指哪些事情呢?」
  「哦,好像是你偷看艾莲洗澡,还把嘴巴贴在莉姆胸部上的事情……」
  莎夏毫不害躁地直接回答,完全没预料到她会这么说的堤格尔连耳朵都红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艾莲和莉姆似乎都很欣赏你的样子,但我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所以也想了挺多的。究竟是因为你可爱到能让人允许你稍微胡来,还是你太过古怪,让人傻眼到连气都气不起来呢?」
  「……所以我在你眼中又是怎样的人呢?」
  堤格尔勉强抚平情绪,正襟危坐地问道。莎夏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着空中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对年轻人露出有些顽皮的笑容。
  「让你尽情地想像一番倒也不坏吧?不过,一直卖关子也挺没意思的,等你从亚斯瓦尔回来后,我再告诉你吧。」
  听到她的回答,堤格尔忍不住眨了好几次眼睛,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他没想到莎夏竟然也会有这种表情,难掩脸上的讶异。
  ——我或许是被病人这个先人为主的词句过度影响了。
  虽然只和莎夏聊了四分之一刻钟,但他觉得刚才的笑容比一开始刻意做出来的稳重微笑更符合她的个性,总觉得她跟艾莲有几分相似。不过或许是艾莲受到莎夏的影响比较多才对。
  「我知道了,那我就期待那个时刻的到来吧。」
  堤格尔笑着回答。他感觉到莎夏刻意岔开话题,但若从亚斯瓦尔回来后就能得知期待已久的答案,那倒也没什么不好。
  「好了,那我们进入正题吧。」
  莎夏的嘴角仍挂着微笑,但黑色双眼却再次浮现严肃的神采。她将银杯交给侍从,并以眼神对他示意。侍从收到她的命令后便静静地离开房间。等到房门关上,黑发战姬才开口说道:
  「艾莲写给我的信里表示希望我协助你。你似乎要出发前往亚斯瓦尔,能告诉我详细的情况吗?」
  已调适好情绪的堤格尔开始尽可能如实地说明维克特国王的要求、艾莲和莉姆对此事的看法,以及自己成为密使的经过。
  这次莎夏不仅没有出声附和,身体还像座雕像一样动也不动,沉默地倾听他的叙述。只有黑色的双眼闪烁着蕴含强烈意志的光芒。
  听完堤格尔的说明后,她全身放松,轻轻地叹了口气。
  「真是辛苦你了。」
  「这个嘛,必须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海洋,把信送给深陷血腥争斗中的人,确实挺辛苦的。」
  堤格尔刻意以幽默的口吻说着,并耸了耸肩。他的话有一半是当真的,而另一半则是为了向莎夏套话而编的拙劣玩笑。拥有双剑的战姬轻笑出声,但随即又换上正经的表情。
  「你现在知道自己在吉斯塔特是处于怎样的立场吗?」
  「我想是客人吧,应该也是布琉努的人质。」
  堤格尔的答案或许是正确的,但似乎没让莎夏感到满意。她摇了摇头。
  「肯定有人是对你抱持好感的,像是艾莲或米拉。根据我所听到的,苏菲似乎也是其中之一喔?但是对你怀恨在心、想方设法除掉你的人,或是一心想利用你的人也不少。」
  「我的确是感觉得到有人想利用我……」
  堤格尔皱起眉头。她是指在莱德梅里兹生活的半年内来找堤格尔的人吧。不过,他不记得有人对自己表现出明确的敌意。见堤格尔疑惑地歪着头,莎夏以严厉的口气向他说明:
  「你彻底改写了布琉努王国的势力版图,吉斯塔特贵族因此而遭受的损失有大有小,人数也相当可观。不过足以代表布琉努的两大贵族同时消失,会造成这种后果也是理所当然的。」
  堤格尔发出痛苦的低吟,完全无法应话。
  如果是泰纳帝公爵的属下对堤格尔怀恨在心,那还有点道理。因为他和泰纳帝在战场上对峙,并击毙了泰纳帝公爵。
  但嘉奴隆公爵败给泰纳帝之后,却是因为放火烧毁自己的都市而死的,与堤格尔毫无关系。因此而怪罪堤格尔,可说是找错对象了。
  或许是从少年的表情祭觉到他的想法,莎夏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同情。
  「我方才也说过了,重要的是改写了国内的势力版圃。毕竟他们遭受的损失中,甚至还包括了失去对布琉努的影响力这一项。而你早就和艾莲及米拉建立起稳定的关系了,现在要把你抢过来也很困难。」
  「但这次要求我去亚斯瓦尔的人是维克特国王啊。」
  小国的国王就算了,但身为大国吉斯塔特国王的维克特,也会因为堤格尔而蒙受什么损失吗?
  「无论在哪个国家,臣子向国王进言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吧。」
  堤格尔差点就惊呼出声。他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但经莎夏一说便觉得十分合理。堤格尔自己在统治亚尔萨斯或指挥银色流星军时,也数次徵询过领民或部下的建议。
  「我想陛下应该也很烦恼该派哪个人担任密使吧。选择身为外国人的你,对行事谨慎的陛下来说也未免太大胆涉险了。」
  「维克特国王是个很谨慎的人吗?」
  堤格尔对她的想法感到很新奇。因为艾莲或米拉等人曾经相当尖锐地批评维克特国王。莎夏苦笑着说:
  「说得难听一点,是位作风消极的人,也会耍些小手段。像是不阻止战姬之间的争斗,只顾着保全自己的行为。不过,他毕竟是稳坐在王位上数十年,一直统治这个国家的人,既然没爆发什么大战争,给他一点好的评价也不为过吧。」
  堤格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正因为维克特国王不阻止战姬之间的争斗,所以去年冬天,战姬伊莉莎维塔·法米那才会进军莱格尼察不是吗?而艾莲和米拉之所以开战,不也是因为他袖手旁观吗?
  但堤格尔苦思了一番,最后还是把这些话吞回肚子里。
  自己并非这个国家的人民,也不是维克特国王的臣子,只要三年一过就会返回布琉努。基于这种立场,他无法恣意批评他国的国王。
  「——回到正题吧。派你担任密使的效果确实很显着。正如陛下所书,能让对方以为吉斯塔特和布琉努两国都会援助自己。除此之外,既然国王不是派出可牺牲的小卒,而是让重要的英雄前往内乱尚未平息的危险地区,那就表示——」
  「原来如此,能让对方认为吉斯塔特很重视杰梅因王子。」
  堤格尔接在莎夏之后说的这句话让黑发战姬满意地点头。
  「嗯。如果是这样,今后在和亚斯瓦尔交涉时,我国将掌握主导权,除非我方出现极为重大的失败,或是杰梅因王子比我们想像中的还要难对付。这就是你担任密使的优点。」
  「那缺点呢?」
  「若是你发生任何不测,事情将会变得难以收拾。」
  莎夏以几乎是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
  「首先,吉斯塔特与布琉努的关系会变得紧张。最糟的情况下,连亚斯瓦尔也会成为我们的敌人。若只关注国内的局势变化,至少艾莲和米拉是不会原谅陛下的吧。虽然不可能当面反抗他,但国内会因此而动荡不安。」
  莎夏看向窗边的紫苑花,继续往下说:
  「我并不打算否定艾莲的推测。因为陛下应该也是想测试你是怎样的人。他之所以不与你见面,而是透过信件要求你,可能是为了避免在和你交谈时不慎泄漏过多情报,让你察觉他的想法,进而提防他吧。不过,我想这次的任务除了陛下自己的意思之外,应该还受到了某个人的影响。」
  真是个棘手的任务。堤格尔露出苦涩的表情,粗暴地抓乱深红色的头发,但随即就轻呼了
  一口气调适心情,挤出了笑脸。
  「我会小心的,谢谢你。」
  他的态度让莎夏的神情出现一丝讶异。明明想陷自己于险境的人就在这个国家,堤格尔的脸上仍不见丝毫惧色。
  「你已经想到什么方法了吗?」
  「没有。」
  堤格尔露出即使天塌下来也不怕的表情,若无其事地答道:
  「毕竟我现在也没办法抛下这个任务不管。如果连那个某人的真实身分和目的都不知道,那就算害怕也无济于事吧。而且——我已经作好觉悟了。」
  那当然不是丧命的觉悟,而是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以及达成这项任务的觉悟。
  他在莱德梅里兹答应这个委托、和艾莲等人告别的时候,就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完成任务平安归来。
  若那个某人的目的是想夺取他的性命,那就想办法打倒他。
  莎夏似乎从堤格尔的表情看出了他的意思。她放心地叹了一口气。
  「难怪艾莲会如此信任你。」
  接着她再次看向窗边的紫苑花。但这次她不是在眺望花朵,而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过了约十秒钟,莎夏的视线回到堤格尔身上。
  「根据艾莲在信中所说的,你接下来将前往港口都市布榭普斯对吧……能否请你改去利普诺这个港口都市呢?」
  听到这突兀的要求,堤格尔不禁皱起眉头,但随即恍然大悟。
  「是为了骗过某些人吗?」
  他接下来之所以要前往布榭普斯,是维克特国王事先决定的。如果莎夏的想法没错,几乎可以确定想陷害堤格尔的人会知道他接下来的行踪。所以才要趁现在瞒过对方的耳目。
  「陛下那边就由我来说明吧。我会告诉他因为事关重大,必须以防万一。等你到了利普诺之后,我想请你去拜访一位名叫马特维的男子。你只要到港口说要找白海豚的马特维,对方应该就会知道了。」
  「感谢你的提醒,不过这样没问题吗?」
  堤格尔接下来要见的侍从手上说不定握有能帮助他和杰梅因谈判的消息。但堤格尔一说出心中的疑虑,莎夏便摇了摇头,叫他尽管放心。
  「陛下不会让其他人得知太多讯息,因为这只会导致谈判复杂化,使你的价值降低而已。
  他应该已经把谈判前能告诉你的事情全告诉你了。侍者也应该很清楚,如果故意恶作剧来扰乱谈判,有可能会赔上自己的小命吧。」
  「你说的也对,谢谢。」
  堤格尔笑着向她低头致谢后,突然露出难以启齿的表情开口问道:
  「对了,你说的白海豚是什么啊?」
  黑发战姬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这个问题的意思。莎夏凝视着少年困惑的表情,思考片刻之后才一睑难以置信地反问他:
  「你不知道海豚是什么吗?」
  堤格尔点点头。
  「……那有看过海吗?」
  堤格尔则摇摇头。莎夏惊讶地瞪大双眼,以彷佛无法接受的表情凝视堤格尔。接着露出苦笑,有些担忧地喃喃低语。
  从没看过海的人,竟然要到位于海洋另一端的国家担任密使,就连她也没想到会有这种事。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年老的侍从以沙哑的声音说了句「打扰了」后走进房间。看到他的身影,莎夏的黑眼浮现意犹未尽的神色。
  「时间到了,战姬大人。」
  「……不能再一下子吗?我今天状况还不错。」
  莎夏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小孩子明知无法如愿,却还是不肯放弃想要的东西一样。侍从面不改色地迅速回答:
  「正因为状况不错,才更不能勉强自己。」
  堤格尔自两人的对话察觉到他该告别了。他静静地从椅子上站起,向莎夏低头致意。
  「那我今天就先告辞了,真的很谢谢你。」
  「……不,该道谢的人是我,我聊得很开心喔。」
  莎夏对他伸出手,两人轻轻地握了握彼此的手。
  当堤格尔正打算走出房间时,黑发战姬倏地叫住了他。他回头看向莎夏,但她的脸因为窗外照进来的阳光而处于逆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堤格尔,艾莲就拜托你了,请你成为她的助力。」
  「我会竭尽所能帮助她的。」
  堤格尔为了让她放心而笑着同答,莎夏也似乎露出了微笑。

  堤格尔在隔天早上启程离开莱格尼察的公宫。他跨上马背,朝着通往利普诺镇的街道笔直奔驰。
  ——结果在那之后就没机会再见到莎夏了呢。
  他想至少能说几句道别的话,但考虑到莎夏的病情,他最后无法如愿,只能拜托年老的侍从替他传话。而这名侍从也同时抱如何前往利普诺的地图以及马特维的外表特征告诉堤格尔,并交给他一封写给马特维的信。
  ——我们还能再见吗?
  虽然她是战姬,不可能死于病榻上,但回想起和她握手时的触感,不仅手掌单薄,手指也很纤细,完全就是病人的手。
  当堤格尔离开公宫时,他在心里默默向众神祷告。布琉努和吉斯塔特信仰的神大致相同,所以祷告应该没什么问题,但堤格尔并不像蒂塔那样虔诚。
  堤格尔多半是吟诵风与暴雨的女神依莉丝之名,当他即将出外打猎时,会到神殿祈祷箭矢能射得更远更准确。但依莉丝并非治愈疾病的女神,这应该是属于家畜之神佛洛斯或大地母神莫西亚的管辖才对吧。
  ——算了,现在还是先专心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吧。
  堤格尔摇了摇头,藉此挥去心中的不安。若这次的任务失败,就会让莎夏的一番好意付诸流水。如果顺利达成任务,就能让她听到一路上有趣的旅行见闻。
  于是堤格尔再次握紧缰绳,策马奔过街道。

  当莎夏醒来时,太阳已经高挂头顶了。
  她感觉身体很疲倦,似乎发烧了。等御医诊治过她的病情后,便告诉她稍微吃点东西并服药之后就得好好休息。
  她遵照御医的嘱咐躺在床上休息,恍神地看着天花板时,侍从走进了房间。
  「您的身体状况还好吗?」
  「可能是有点太累了吧……昨天难得有客人拜访,好像太勉强了,虽然我自己没有感觉。」
  莎夏维持躺在床上的姿势,苦笑着回答侍从。她原本想游说与堤格尔的会面经过,最后只说了一半不到。
  「冯伦伯爵有话要留给您,他说,感谢你的盛情相助,待我自亚斯瓦尔归来后再相见吧。我会祈求众神祝福你早日康复』。」
  老侍从板着脸转告堤格尔的话之后,莎夏轻笑了起来。——,裔纤浏踯愚蝴镙一纤彰一‘
  「在我看来他只是一位外表与年纪相符的少年,不过战姬大人的感想似乎和我不同。」
  他的用词应该没有恶意,但莎夏听到少年这个单字时还是觉得很奇怪。在这位老人眼里,即使是二十二岁的自己,看起来也像是个少女吧。
  「我不敢说我能从那么简短的对谈中彻底了解他的鸿人……不过我的确很清楚他是个诚实的人,以及他拥有坚强的意志。」
  堤格尔究竟是如何和艾莲相遇,又是如何平息布琉努的内乱,关于其中的经过,艾莲已大致告诉了她,但她还是刻意询问堤格尔这方面的事,目的是为了得知堤格尔的人品。
  若他是个爱慕虚荣的人,应该会夸大自己的战功;如果对自己感到自卑,就可能会强调是出自好运,把叙述重点放在艾莲或其他人身上。
  假设他看穿莎夏的目的,忠于事实地阐述当时的情况,也会让莎夏认为他是个城府颇深的人。
  ——不过,看起来他并没有想那么多。
  他的个性确实是很诚实正直。
  「只要你实际和他交谈就会知道了,算是个有趣的家伙吧……我可以体会艾莲为什么想帮助他。」
  「莱德梅里兹的战姬大人很欣赏像他那样的人吗?」
  「我也不讨厌喔。有他这样的人陪在艾莲身边,不只是莱德梅里兹,甚至连我的莱格尼察都会很安全吧。」
  领土位置邻近莱格尼察的战姬有艾莲和伊莉莎维塔·法米那两人。莎夏曾在去年与伊莉莎维塔有过纷争,最后虽然经由艾莲的协助击退了她,但与她的关系直到现在都尚未改善,仍旧处于互相交恶的状态。
  如果莱德梅里兹局势稳定的话,伊莉莎维塔也不会对莎夏的领土出手才是。虽然没办法每次遇到困难就向艾莲求助,但至少还可以请艾莲牵制她。
  「既然如此,请您早点休息吧。」
  侍从温柔地说道。
  「冯伦伯爵已说过会再和您见面。等他从亚斯瓦尔归来后应该已经是冬天了,为了不让他在那时等太久,请您好好休息。」
  「……嗯,谢谢你。」
  莎夏微笑着说道,静静地阖上双眼。
  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过要是在气候还不算严寒的秋天病倒可就麻烦了。为了能顺和度过今年冬天,必须从现在就开始好好调养身体。
  侍从向她行了一礼,离开了房间。
  片刻之后,莎夏的薄唇便传出了规律的呼吸声。
  ◎
  当太阳愈来愈靠近头顶,日照也逐渐增强的时候,堤格尔终于抵达了利普诺。在晴朗无云的蓝天之下,低矮的城墙朝南北向不断延伸,城墙的另一边看得见栉比鳞次的建筑物。
  堤格尔拭去额头渗出的汗水,让马匹放慢步伐,缓缓地走向城门。自他离开莎夏的公宫已经过了两天。到目前为止一路上都还算很顺利。
  当堤格尔穿过城门,进入城镇的瞬间,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拥有各式各样肤色和脸孔的男女在街道上穿梭来往,好几种国家的语言交错飞舞。
  ——这里不只有吉斯塔特人和布琉努人。还有褐色皮肤的墨吉涅人、萨克斯坦人和亚斯瓦尔人。
  不同国家的人们很自然地交谈着,若遇到语言无法沟通的时候就用画的,或是以肢体动作来传达自己的想法。
  即使惊讶的情绪已经平复,堤格尔还是深感佩服地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最先吸引他目光的,是酒馆或旅馆用图画来表现的招牌。
  ——在这样的城镇里用图画表达,感觉确实比文字来得好懂。
  另一个引起他注意的则是味道。在街上往来的墨吉涅人身上闻得到香油和香料的味道,布琉努人和萨克斯坦人是起司味,亚斯瓦尔人则是类似烟熏肉的味道。
  ——不过,这里还真是个热闹的城市。
  这里与莱德梅里兹城下的市区相同,甚至还比它更有活力。墨吉涅商人在街道两旁铺着简陋的毛毯,然后在上面摆满装饰品,向路人兜售。
  在他身旁可以看到歌颂着英雄事迹的布琉努吟游诗人,紧接着则是萨克斯坦的工匠在贩售大大小小的镜子。堤格尔一边走一边觉得很新奇地看着街景,此时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
  他回头一看,发现眼前站着一位红发长及腰部的亮眼美女。她的年龄目测约有二十五岁,穿着强调丰满胸部的性感服装,猛然把脸凑到他面前。
  「你是第一次来这座城市吧?怎么样,要不要我来替你介绍一下啊?」
  她的声音带有萨克斯坦的口音。堤格尔吓了一跳,但立刻就回过神来。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已经有明确的目的地了。」
  「哦,这样啊。真可惜呢。」
  「对了,你知道哪里有不错的餐厅吗?最好是离港口比较近的。」
  他一开口询问,女人便歪了歪头,愉快地眯起眼睛。
  「你这是在邀请我一起用餐吗?」
  「我并不讨厌和人一边聊天一边用餐。如果味道值得的话,就算稍微贵一点也没关系。」
  听到堤格尔的回答,女人笑着耸了耸肩。
  「我刚才已经吃饱了啦,不过倒是可以告诉你几间我知道的餐厅。」
  她告诉堤格尔靠近港口的三间店之后,堤格尔便给了她一枚面值较大的铜币当谢礼。女人笑着收下铜币,向他挥了挥手,然后钻进人群之中。堤格尔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后,便重新背好行李继续往前走。
  ——她是出于善意吗?
  突然自告奋勇地想担任向导的不一定都是像她那样的人。其中也有用花言巧语把旅行者骗到小巷子里,然后抢夺他们钱财和行李的家伙。
  像这样的人,堤格尔在亚尔萨斯或莱德梅里兹都看多了。所以这次的情况也一样,如果她继续纠缠不休,他也有想过自己必须表现出强势一点的态度。
  ——不过……这里的一切都让人觉得很新鲜,但可能是我太兴奋了吧。
  他在心里提醒自己一切都要谨慎一点。
  他在路途中走向一个摊贩,买了水果。老板将巨大的木桶装满水,然后将苹果、石榴、无花果等水果浸入水中冷却。朝木桶内一瞧,还有几个陶制的瓶子沉在底部,恐怕是酒吧。
  明明夏天已经结束了,今天却非常炎热。堤格尔用衣袖擦了擦买来的彍果,边走边啃。
  看了一下街景,堤格尔再次体会到这个城市充满着形形色色的人物。
  不只是种族差异,连职业也是形形色色。既可以看到穿着肮脏的皮甲、腰间佩剑,像是佣兵的人,也有打扮和堤格尔差不多的旅行者。偶尔还会听见自己不知道的语言,看到完全不认识的文字。
  ——这就是港口都市吗……
  堤格尔突然停下脚步。走在他正后方的男人一脸纳闷地从旁和他擦身而过。堤格尔站在原地,觉得很可疑地用鼻子闻了闻。空气中有股奇怪的味道。不,不只是味道,好像连吹来的风都带着湿气。
  ——是从对面吹来的风吗……?这股奇怪的味道也是?
  他原本以为是有什么异状,但观察周遭人的反应后,发现城镇里的人似乎对这股味道见怪不怪。
  ——早知道就让刚才那个人替我介绍了。
  堤格尔一边想着,一边穿过人群抵达了港口。
  他再次停止脚步,但这次却是出于震惊。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数艘巨大的船只。每一艘都像神殿或宅邸般大,有的停在码头,有的则是正准备启航。
  除了船腹排列着数十支巨大船桨的桨帆船,还有鼓着大小白帆的帆船。
  堤格尔以前曾经看过船。但他记忆中的船是用来渡过火河或湖泊的,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巨大的船。
  停靠在码头边的船只四周,皮肤被太阳晒黑的壮硕水手们正忙碌地到处走动。
  他们有的在打扫船只、有的在搬运货物、有的在检查梯子,也有人看起来像在休息,架起简易的火炉烤着贝壳或海鱼,负责的工作各不相同。
  堤格尔目瞪口呆地仰望着船,过了一会儿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加快脚步往前走。他在距离码头有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就是海吗……」
  这是他唯一的感想。堤格尔彷佛入迷似地凝视着眼前辽阔的蔚蓝海洋。拍打着平缓波浪的海面反射阳光,看起来炫目极了。浪涛声不停地响着,海鸟在空中飞舞。自港口出发的船只逐渐远去,变得愈来愈渺小。
  堤格尔这时发现,刚才他一直感到纳闷的气味,其实就是海水的味道。是穿过海洋吹向陆地的风让他察觉到的。
  陆地的尽头一望即知。反正只要一出海,就是来到了陆地的尽头。很笼统的说法,但别人是这么告诉他的。
  而在水平线的另一端——这片海洋的对岸就是亚斯瓦尔。
  那从亚斯瓦尔继续往前走的话,会看到什么呢?是未知的大陆和数个国家吗?还是有龙盘据在无人的土地上呢?是海的尽头吗?还是说海洋是没有尽头的?那这一片汪洋究竟会延伸到哪里呢?
  堤格尔伫立在原地凝视着海洋,直到四分之一刻钟(半小时)之后才因为肚子饥饿的咕噜声回过神来。他回想了一下,他进入这个城镇以后就只吃了苹果。
  他向附近烤食鱼贝的水手们攀谈,以铜币换得他们部分的食物。
  用竹签沿着鱼嘴贯穿至尾巴再火烤的鱼肥美又巨大。堤格尔学着水手大口咬下去,酥脆的鱼皮和柔软的鱼肉让人齿颊留香。
  而贝类也十分美味。虽然被刚烤好的贝类烫到嘴巴差点灼伤,但洒上焚烧海藻制成的灰盐之后再吃,带着咸味的汤汁便在口中扩散开来。
  堤格尔津津有味地品尝新鲜的美食,不忘向水手们打听马特维的消息。几个人像是不知情似地歪了歪头,其中一个人恍然大悟地大喊出声。
  「是白海豚马特维吗?那家伙平常都待在北侧的另一个码头,你去那边问问好了。」
  利普诺的港口呈现几近椭圆形的平缓曲线,从北到南共设置了五个大小不一的码头。根据水手们所言,进港后的船如果没什么特殊情况,一般都会停泊在同一个地方。
  堤格尔向他们道谢后,便向他们告别,独自前往位于北边的码头。他一填饱肚子,就注意到从海上吹来的海风,下意识地看向手里的黑弓。
  ——这把弓应该不至于受到盐分影响……
  这并非普通的弓,堤格尔到现在还不明白它的来历,但它不仅是冯伦家的传家宝,也是可能与诸神有渊源的物品。堤格尔甚至觉得就算它不小心掉进海里应该也不会怎么样。
  ——上船之后还是比平常多做点保养工作吧。
  一番思索之后,堤格尔这么打算着。不是出自于对黑弓的敬畏和恐惧,而是基于对传家宝的重视与身为猎人的本分让他如此决定的。
  之后堤格尔又拦住几位水手询问了一阵子,才终于见到马特维。
  「有事情想找我的人就是你吗?」
  他看起来约莫三十五岁上下。堤格尔之前见过的水手们个个体型壮硕,但马特维的身形比他们都还要大上一圈。
  他留着短发,皮肤是经过日晒的红铜色,细小的眼睛锐利有神。从他顶着黑色丝绒帽和穿着绣有金边的大红上衣的外表来看,似乎是个莽汉,但壮硕的体型使他光是沉默地站着就充满压迫感,有礼的说话态度反而更让人恐惧。
  「你好,我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堤格尔完全没有被他的气势吓倒,先是把行囊放在地上,然后拿出了莎夏的信。马特维收下信后当场拆开,迅速地看完了内文。
  「——哦。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你知道这封信里写了什么吗?」
  堤格尔摇摇头,马特维露出了笑容。因为他吓人的外表,使脸上的笑容有如发现了猎物的海盗一般。
  「信里写着要我和你同行,并且尽可能地协助你。既然亚莉莎德拉大人是我的大恩人,可不能拒绝她的要求。请你搭乘我最满意的船『荣耀白海豚』号吧。」
  堤格尔在感谢他的提议之前,就已经对他的态度深感佩服。即使他应该明白亚斯瓦尔的现况有多危险,脸上却看不到半点退缩的样子。不愧是莎夏信赖的男人,让堤格尔感到踏实许多。
  「那就劳烦你多多关照了。对了,这艘船什么时候会离开港口呢?」
  听到马特维表示再半刻(一小时)后就出发,堤格尔的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
  「荣耀白海豚号原本就预定要前往亚斯瓦尔了。你运气很好,要是再迟一些,我们说不定连面也见不到了。」
  马特维像在公开内情似地笑着说明,接着又说:
  「虽然荣耀白海豚号是艘商船,但是也会有各式各样的旅客搭乘,所以你上船的时候应该不会引起他人注意才对。船舱上画有一只披着披风的白海豚,你就以这个特征来寻找吧。」
  「不好意思,我没有见过你口中所说的白海豚……」
  堤格尔感觉有些抱歉地回答。马特维倏地转过身来,在他穿着大红上衣的背上,有个可爱画风的白海豚图案。堤格尔觉得这和壮硕的马特维一点也不相称,但聪明的他并没有对此发表任何感想。
  「基本上就是长这个样子,但荣耀白海豚号上的图案还披着白色披风。」
  「……我明白了。」
  「我还要再四分之一刻钟才能离开这里,如何?你要待在这里等我,和我一起上船吗?」
  「非常感谢你的好意,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希望能先上船,因为我不想打扰你工作。」
  堤格尔对他行了一礼后答道。马特维笑着点点头,伸手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某个东西递给堤格尔。
  那东西乍看之下是一枚银币,但设计得和堤格尔所知的布琉努或吉斯塔特的银币不太一样,上面刻着画在马特维背上的那只白海豚。
  「请你拿着这个吧。它跟乘船许可证差不多,只要把它拿给船上的人看,他们会很乐意让你上船的。」
  堤格尔谢过马特维之后,便收下这枚银色的许可证,离开了那里。他一边看着并排在码头的船只一边走着,心情既紧张又兴奋,因为接下来真的要搭船出海了。
  「——不好意思。」
  突然有人从旁叫住了他。堤格尔觉得自己今天一直被人搭讪,他看向声音的来源。只见一名手里提着小小的行囊,打扮得像旅人的少年站在他眼前。
  他纤细的身体披着有点肮脏的斗篷,兜帽几乎盖住了他的脸,只看得见一部分五官。他的黑色双眼笔直地仰望堤格尔。
  「……我在找一艘叫荣……荣耀白海豚号的船,请问你知道要怎么走吗?」
  他的声音带有堤格尔不熟悉的口音,在说话之前还停顿了片刻,似乎是为了想起船的名字。
  堤格尔一脸讶异地低头看着少年。他的身高大约只到自己的胸口,如果是出外旅行的人,这个年纪应该还是需要父母陪同的吧。
  「我也会搭那艘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一起走吧?对了,你是一个人吗?有没有其他——」
  未说出口的同伴两个字被突如其来的怒吼声盖过。堤格尔皱着眉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只见三名还不满二十岁的男人气呼呼地朝这里走来。
  「喂,我们都已经说要帮你带路了你还逃跑,搞什么鬼啊!」
  其中一人狠狠地瞪着少年,指着他破口大骂。这群年轻人无论表情还是态度,都跟流氓没什么两样。
  即使听到怒吼声,少年脸上也毫无惧色。他冷静地回答:
  「你们很碍事,请不要一直追着我。」
  「……你、你这臭小鬼!」
  男人一时气不过,便涨红着脸挥起拳头。堤格尔左手仍旧握着弓,右手把行囊放在地上,挺身挡在少年和男人之间,以右掌接下男人的拳头。
  「他是我的同伴。能请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群人说好要带我去找船,却想把我带到港口外面。」
  堤格尔原本只是为了让场面暂时冷静下来才这么问,但少年立刻抢着回答。男人没有开口反驳,连在后面观望的两人也啧了一声,展开了行动。其中一人猛然抓住堤格尔,另一个人则冲向少年。
  堤格尔的反应相当迅速。他才刚松开最光发动攻击的男人的拳头,随即迅捷无伦地抓住男人的手臂,毫不留情地用力一扭。男人立刻发出痛苦的惨叫。
  接下来他以这个男人为盾,牵制第二个人的行动,同时用力地推开对方,两名流氓撞在一起,狼狈地倒在地上。
  ——必须去帮那个少年……
  当他想到这里转头一看,另一边的危机也正好结束了。流氓的拳头只掀开了少年的兜帽,而少年则冲进对手怀里,朝他的腹部施以猛烈的一击。
  男人还来不及哀号就当场倒下了。堤格尔以惊讶和佩服的眼神看着少年。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呢?」
  堤格尔转头看向倒在他脚边的流氓们,冷淡地说道:
  「我们可是很忙的,如果你们肯乖乖地离去,我就放过你们。」
  男人发出悔恨的呻吟声,恶狠狠地瞪着堤格尔,不得不承认自己完全赢不过堤格尔。刚才不仅是二对一,堤格尔还只以单手迎战,却轻松地打倒了他们。
  男人们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按着肚子并以肩膀撑起蹲在地上的同伴,转身背对堤格尔。他们边走边咒骂着看热闹的民众,最后消失在人群之中。
  在一旁围观的人们眼见骚动平息,便纷纷散去,港口也恢复了平常的喧嚣。堤格尔和少年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彼此。
  ——是女孩子……?
  堤格尔惊讶地瞪大双眼。原本还以为对方是名少年,没想到其实是少女。
  她的年纪大约十三、四岁吧。有着一头稍嫌凌乱的粉红色短发,一双大眼则是让人联想到缺乏光泽的黑珍珠。她的脸上沾有沙尘,圆润的脸部轮廓与她的年纪相符,但仔细一看便会发现她拥有让人惊艳的美貌。虽然面无表情的模样给人心不在焉的印象,却有种新鲜感且惹人怜爱。
  「感谢你救了我。」
  她以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说着,对堤格尔微微低下头。
  「只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你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大碍,有没有受伤?」
  堤格尔拿起自己的行囊时随口关心了几句,少女便抬起头来,一脸奇怪地歪着头问道:
  「我没有受伤——为什么你要帮助我这个素昧平生的人呢?刚才那些人也有可能是对的啊?」
  「因为无论去哪个城镇都免不了会碰上像他们那样的家伙。只要见过几次就能感觉得出来。就算不是基于这个原因,在路上看到三个高大的成年人追赶一个小孩,还二话不说就出拳揍人,怎么想都有问题吧?还有,刚才我挡在你们之间时,你也没有逃跑啊。」
  听到堤格尔的回答,少女像在思考什么似的眯起眼睛。她动了动黑色的眼珠,看向堤格尔手上的黑弓。
  「为什么你不惜冒险用单手迎战敌人,也不愿放下那把弓呢?」
  「这毕竟是我的传家宝,虽然也会有无法顾虑的时候,但我并不想粗鲁地对待它。」
  堤格尔一边回答,一边觉得这女孩充满了谜团。她看起来虽然呆呆的,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态度却冷静得不像个小孩,而且她提出的问题也很明确。少女状似认同地点点头,接着报上自己的名字。
  「刚才来不及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奥尔嘉。所以那个荣………呃……荣耀……海豚?白……」
  她说到一半就结巴了。奥尔嘉撑开几乎半闭着的眼睛,拚命地复诵着几个单字,支支吾吾的样子很符合她这年纪的少女应有的举止,堤格尔忍不住露出微笑。他弯着膝盖微微蹲下,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行。
  「是荣耀白海豚号。我们一起走吧,我的名字是堤格尔维尔穆德。」
  他之所以没有报上姓氏,一方面是为了以防万一,另一方面则是顾虑到她的感受。
  既然奥尔嘉只说了自己的名字,代表她很有可能是平民而非贵族。他是为了避免吓到她才这么做的。当然了,奥尔嘉也有可能是跟他一样出于谨慎才不报上姓氏。
  「堤格尔维尔……堤格、维尔穆……」
  「觉得很拗口的话,就叫我堤格尔吧。」
  见奥尔嘉吞吞吐吐地不停复诵,好像很吃力的样子,堤格尔的微笑变成了苦笑。
  ◎
  一站到甲板上,就觉得海风似乎变强了。
  「摇晃得比我想像中还厉害呢。」
  船身随着海面晃动平缓地载沉载浮。对堤格尔来说是很新鲜又奇特的感觉。他想自己应该要花上一些时间才能适应。
  停泊在港口的船只中,荣耀白海豚号是属于体积较大的类型。船上竖立着两根撑起船帆的粗大桅杆,甲板下包括船底共有三层船舱。
  甲板不仅比想像中狭窄,水手们还在成堆的木桶和错综复杂的绳索之间忙碌地穿梭。因为每个人的身材都高大健壮,堤格尔和奥尔嘉好几次都差点撞上他们。
  「我们快点到船舱去吧。」
  堤格尔小声低语道,走在身旁的奥尔嘉也轻轻地点了点头。她在上船之前就又把兜帽戴上,看不到脸上的表情。
  在那之后,她几乎没说过几句话。堤格尔猜想她是因为没办法流利地说出堤格尔的名字或者是因为说话带有口音,所以不好意思说话。但看她的口气和态度又觉得不太对。
  她完全不和堤格尔聊天,在介绍自己时也只说是独自一人出门旅行。
  他们爬下船尾的梯子来到甲板下方,穿过充满了海风和木材味道的通道,走到了上船时水手告诉他的房间前。
  打开门之后,映入眼帘的是个狭小的房间。如果扣除固定在墙壁和地板上的床所占的空间,房内只能让人走个三、四步。除了把衍李放在地上然后睡觉之外,什么也不能做。而用来锁上房间的,则是上船时拿到的粗重锁头。
  奥尔嘉以缺乏抑扬顿挫的语气对呆立原地的堤格尔说道:
  「那我先走了。」
  她的话让堤格尔回过神来。奥尔嘉和受到莎夏及马特维关照的自己不同,是以普通的乘客身分支付船费上船的。上船时她交给水手的乘船许可证在设计上和堤格尔的相同,但颜色是红铜色的。
  「可不可以让我看看你的房间呢?」
  堤格尔好奇地开口拜托,奥尔嘉垂着头动了动脖子表示同意。
  堤格尔走过狭窄的通道时还不忘东张西望地观察四周。这一层是客房和水手们的房间,除此之外好像还有武器库。
  他们来到船首附近,便藉着梯子走到下一层,感觉光线更昏暗,也多了一股奇特的臭味。通道仍旧相当狭窄。走了十几步之后,奥尔嘉停了下来,站在一扇门前。
  他们打开门,走进一间面积宽广但空无一物的房间。假设堤格尔的房间是旅馆里的单人房,那这里就等于是让许多人共同使用的通铺吧。
  房间里有十二、三个男人,近半数都带着剑或穿上铠甲,不是坐在地上就是靠在墙边。剩下的人虽然没有武器,仍然可以感觉到笼罩他们全身的危险气息。
  他们彼此都保持一定的距离,互相警戒着对方,带有敌意的视线也理所当然地射向开门进来的堤格尔和奥尔嘉。
  ——这也不能怪他们……
  虽然没有显露在表情和声音上,堤格尔却能够理解眼前的情况。这艘船的目的地是深陷内乱局势的亚斯瓦尔。会前往这种战乱地区的人只会有几种身分。除了眼前的佣兵之外,大概就只剩下商人或像堤格尔这种具有特殊原因的人了吧。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要不要来我的房间?」
  他对站在自己身旁的奥尔嘉低声问道。她抬头看向堤格尔的脸,除了呆滞的表情外还多了几分惊讶。
  「可以吗?」
  「你刚才也看到了,我的房间空间不大,但至少是安全无虞的,也可以上锁。」
  堤格尔并不知道她为何要前往亚斯瓦尔。他觉得很好奇,但并不打算询问她。因为他自已也不喜欢别人问个不停。
  堤格尔对她可说是一无所知,但让比自己年幼的女孩睡在那种地方又不免有些担心。
  过了不久,荣耀白海豚号便从和普诺的港口出发了。

  白帆鼓满了风,荣耀白海豚号在碧蓝海上悠然前进。堤格尔和奥尔嘉站在甲板上,远眺一望无际的海洋和远处的鸟影。
  「我的船搭起来还舒服吗?」
  马特维走了过来,大红色的上衣随着海风不停飘动。他细小的双眼看向奥尔嘉,眼神相当锐利。
  「是你认识的人吗?」
  堤格尔笑着表示肯定,奥尔嘉则沉默地点了点头。即使看到长相凶恶的马特维仍旧泰然自若,真是了不起。堤格尔暗自感到佩服。
  「大约要几天才会抵达亚斯瓦尔呢?」
  「如果接下来也像现在一样是顺风的话,应该七、八天就会到了。现在这个季节还不至于完全无风,所以迟一些的话也不会超过十天吧。」
  听到这个回答,堤格尔心中松了一口气。他正打算让奥尔嘉睡在房内唯一的床上,自己则睡在地板,如果只有八天的话,应该还撑得下去。
  「马特维先生,你是从几岁开始当水手呢?」
  「我成为水手时比现在的你还要年轻喔。在利普诺出生并决定与大海为伍的人,最先想到的都是拥有一艘自己的船。所以会想办法在熟人的船上工作赚钱,学习操控船只或交易的技巧。」
  「你不会害怕出海吗?」
  老实说,堤格尔有些害怕。马特维挺起胸膛,笑着答道:
  「这点就要想办法习惯了。我因为小时候常把漂流到村镇外围的遇难船当成游玩的地方,所以早就习惯了,但还是有很多人第一次搭船时会觉得紧张,而大家也是经历过各式各样的困境才克服恐惧的。」
  「各式各样的困境?」
  奥尔嘉歪了歪头。
  「像是暴风雨、船难和海盗……甚至曾在小船上遇到和厮杀没两样的争执,陷入无法继续航行的情况。除此之外还有鲨鱼——或是海龙等等。」
  「海龙?」
  马特维的最后一句话听起来有些夸大,但堤格尔还是忍不住对龙这个字感到好奇。他提出反问之后,马特维苦笑着回答:
  「我以前曾在渊触看到过一次。它的身体像蛇一样是细长形的,可是比这艘船的桅杆还要粗上许多。它大概是一时心血来潮或肚子并不饿,并没有袭击我的船,所以我们就拚命逃走了。」
  「海里竟然还有那种东西……」
  「还好啦,连在海上生活四、五十年的水手之中也没几个人看过。很少见的,应该不太可能碰上吧。」
  马特维开口安抚堤袼尔,他才放心地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堤格尔又问了各种关于船或海的事情,然后突然问起了一件他很在意的事。
  「马特维先生对亚斯瓦尔很熟悉吗?」
  「他们可是我重要的客户来源,你想知道什么事情呢?」
  「我想问的问题有些笼统,请你见谅……请问那究竟是怎样的国家呢?因为我连亚斯瓦尔信仰何种神只都不知道。」
  他原本想询问莎夏,却来不及问。他知道亚斯瓦尔是个国家,也知道王子们互相争夺王位,但对于除此之外的事情,堤格尔几乎可说是一无所知。
  「我明白了。现在船上也没什么问题需要处理,就让我来告诉你吧。」
  ◎
  亚斯瓦尔是个浓雾与森林之国。
  它曾经是个位于北海的小岛——领土只有亚斯瓦尔岛的岛屿国家,而且还有五个部族在岛上争夺统治权。这个国家的名称是从岛名而来,地形平坦,但丘陵、河川和森林很多。
  自西方海洋不停吹来的温暖海风,在到达岛屿中央前便被陆地冷却,所以岛上几乎一年四季都笼罩在雾气之中。
  「——话虽如此,并没有夸张到几乎一年四季都有雾,也会根据地区不同而有差异。只能说那是个无论何时起雾都不奇怪的地方。」
  这岛上总是纷争不断。不只是五个部族间的争斗,想占领这座岛的大陆诸国也不时派遣舰队展开侵略战,海盗在沿岸为非作歹也是家常便饭。
  「这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情,但只要有人就会发生纷争,这是常识。据说亚斯瓦尔每天都会发生流血冲突,但这个情况因为一位英雄而改变了。他名叫亚特留斯,是亚斯瓦尔的开国君主。」
  据说亚特留斯偶尔会梦见自己化为一头红色的龙。
  红龙是统帅五部族之王的象徽。至今一直是个平凡战士的亚特留斯相信这是神的启示,便下定决心要成为王。几乎所有人都嘲笑亚特留斯,但仍有十二名伙伴愿意追随他。
  在那之后,亚特留斯总是站在最前线挥剑杀敌,在许多战争中赢得胜利。他让各部族皆归顺于他,还铲除了海盗、击退派兵侵略亚斯瓦尔的各国军队。而跟随亚特留斯的十二人则被称为圆桌骑士。
  「……总觉得跟布琉努或吉斯搭特的神话故事有点类似。」
  堤格尔插嘴表达自己的感想。在布琉努的神话中,也有一位自称黑龙化身的男人出现在各部族前,率领追随者们赢得战争。
  马特维并未对堤格尔的感想感到任何不悦,他笑着答道:
  「我并不熟悉各国的神话故事,但也觉得总是会有些共通的地方。」
  堤格尔坦率地表示赞同后,马特维又继续往下说:
  「在亚斯瓦尔,人民信仰的不是诸神,而是亚特留斯和十二名圆桌骑士。因为他们认为亚特留斯的胜利全都是来自于神的庇护。圆桌骑士们似乎也是类似天使——追随神明的精灵的存在,但在传说中则是获得了天使们的守护。」
  亚特留斯死后,亚斯瓦尔王国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争,持续了一段平稳安逸的日子,但和平的局势却因为突如其来的战乱而划下休止符。位于大陆的加帝斯王国派出了大量舰队,渡海侵略亚斯瓦尔。
  「亚斯瓦尔虽然拚死抵抗敌人,但在具有压倒性人数优势的大军之前仍是节节败退,可以说将近一半的国土都被敌人侵占了。国王因此卧病不起,劝谏国王投降或企图逃跑的人相继出现,王国的命运有如风中残烛。」
  但是有个人却挺身训斥胆怯的臣子或士兵,展现出坚毅的态度。她便是公主瑟菲莉亚。
  「瑟菲莉亚公主拥有稀世的美貌,但可以说是一位女中豪杰,自己持剑投身战场,奋战的英姿让人不敢相信她是女性,而且获得了足以和开国君主亚特留斯匹敌的辉煌战绩。据说她的口头禅是『铠甲即是我的夫君,战场便是我的宫殿』。」
  后来,国王就此死于病榻前,经过一年的协商之后,瑟菲莉亚登基成为亚斯瓦尔王国的第一位女王。这件事对诸国造成了不小的冲击。因为女王在布琉努或吉斯塔特根本是天方夜谭。
  「瑟菲莉亚女王也是位优秀的统治者。她成功地安抚国内因国王去世和女王登基而不安的民心,讨伐了沿岸的海盗,让国内外的局势都稳定下来——而且还展开反击,出兵攻打加帝斯王国。」
  最后,加帝斯王国灭亡了。
  「将势力版图延伸至大陆,这是开国君主亚特留斯一直挂念在心却未能实现的夙愿。而达成这个大业的瑟菲莉亚女王获得了『霸主』的称号,一直统治着亚斯瓦尔,终生未婚。她选定一位与父王血缘相近的继任者之后便过世了。」
  「女王啊……」
  堤格尔百感交集地叹了口气。脸被压低的兜帽盖住的奥尔嘉提出疑问。
  「我曾经听说瑟菲莉亚女王其实有个情人。」
  「这类佚闻的确非常多,我也听过好几个。像是默默支持她的臣子、流浪的骑士、四处旅行的吟游诗人或侍奉她的猎人等等……正因为这名统治者始终与这类话题无缘,才会让大家产生各种想像吧。」
  堤格尔对马特维的话颇为认同,但奥尔嘉却像是在思考什么似地默不作声。
  「在这之后发生的事情就没什么好谈的了。亚特留斯和瑟菲莉亚直到今天仍是代表亚斯瓦尔的英雄,连当地的农夫也以他们为荣。」
  「谢谢你。那么……目前内乱的情况是怎么样呢?」
  堤格尔以严肃的口气问道。
  「我知道的资讯已经是十天前的了——虽然频频爆发零星冲突,但都不是大规模的战争,似乎陷入了胶着状态。」
  ——所以受害最大的是亚斯瓦尔的人民吗……
  堤格尔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怒火。所谓的胶着状态,就代表结束的日子遥遥无期。若双方士兵一直没有明显的行动,只是互相瞪视对方的话倒还好,但现在却是纷争频传,情况完全不同。
  这并不是人民期望的战争,却不知道自己何时会被战乱波及,也不知道何时战乱才能结束。
  或许是察觉到堤格尔的心情,马特维刻意用公事化的口吻继续往下说:
  「就兵力来说,似乎是艾略特王子较占上风,但杰梅因王子则拥有一名极为出色的将领,经常逆转局势反败为胜。所以双方才无法轻易分出高下。」
  「原来还有这样的人啊,他的名字是?」
  「我记得他是叫塔拉多·格拉墨。甚至还有传言指出,若杰梅因王子没有这名男人帮助,或许早就在这场战争中落败了。」
  堤格尔虽对塔拉多这个男人产生了些许兴趣,但还是暂且放下这件事,继续思考。和艾莲当初告诉他的讯息相比,现况似乎没有太大的改变。
  自己和杰梅因王子相见后,能够改变眼前的僵局吗?
  堤格尔面色凝重地伫立原地,奥尔嘉则不知道在思考什么,一脸淡漠地看着他发怔。
  ◎
  当太阳西沉时,船暂时停靠在一座小岛上。
  堤格尔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保养弓箭。室内的照明只有垂挂在天花板的油灯,随着船身浮沉左右摇晃。
  这时房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堤格尔把弓放在床上,起身应门。只见奥尔嘉一脸呆滞地站在门外,两手拿着大汤锅,锅中不断冒出白色的热气。原来她在回房间之前到厨房买了热水。
  「这些水多少钱啊?」
  「铜币两枚。」
  锅里只装了大约一半的热水,就算船稍微摇晃也不会洒出来才是,堤格尔认为两枚铜币有点贵。
  奥尔嘉把汤锅放在地上之后,便脱下了斗篷。她穿的衣服下摆很宽松,衣襟和袖口都有精巧细致的刺绣。她的腰上缠着腰布,在布琉努或吉斯塔特都很少看到这样的穷着。
  但是最吸引堤格尔目光的还是垂挂在她腰间的斧头。小巧的灰色刀刃再加上短短的握柄,连体型娇小的奥尔嘉也能毫不费力地挥舞。
  它精致的装饰更令堤格尔目瞪口呆。刀刃和握柄接合处镶着一个拳头大的黄玉,连刀刃上也刻有十分细致的花纹。说这把斧头是富裕贵族宅邸的装饰品,应该也不会有人怀疑吧。
  但堤格尔却有不同的想法。当他看到这把斧头时,脑中闪过的是数把武器。有艾莲的长剑、米拉的短枪、苏菲的锡杖和莎夏的双剑。它们像浮现在暗夜中的雷电般一闪即逝。
  ——难道……这是龙具?
  七名战姬独有的武器,具有超乎常理的力量。
  「你很好奇吗?」
  这句话让堤格尔顿时回过神来。或许是因为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斧头,奥尔嘉看着他的表情虽然呆滞又平板,黑色的双眼却带着一丝警戒。
  「嗯,这把斧头做得真精致。」
  堤格尔抓着深红色的头发答道。他否定了内心的疑问。这确实是把装饰得很华丽的斧头,但战姬不可能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因为这是我的传家宝。」
  奥尔嘉以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回答,然后将斧头靠在墙边,接着解开腰带,脱下衣服。
  她赤裸的上半身相当苗条,身形单薄,胸前一片平坦。柔软又健康的身体虽然很美,却还称不上成熟。
  奥尔嘉当着哑口无言的堤格尔面前坐在地上,从行囊中拿出麻布,用热水沾湿后拧乾,仔细地擦拭自己的身体。
  「……在男性面前毫不避讳地袒胸露背不太好吧。」
  堤格尔带着傻眼的表情委婉地提醒粉红色头发的少女。奥尔嘉停下擦拭身体脏污的手,看了堤格尔一眼,把麻布再次浸入热水中后开口回答:
  「因为没有其他地方了。」
  「就算是这样,也可以事先叫我转身背对你啊……」
  「这里是你的房间,你只是基于好意才让我共用而已。」
  ——她的个性还真是一板一眼啊。
  堤格尔叹了口气,转身背对奥尔嘉。他很庆幸她的年纪还小。若她与艾莲或米拉同年,自己应该会更不知所措吧。
  堤格尔结束弓箭的保养工作后又等了一会儿。最后,拧乾热水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
  「你可以转过头来了。」
  他听到这句话后回头一看,奥尔嘉已经穿好衣服,披着斗篷坐在地上。她指着汤锅说道:
  「水已经没那么热了,你要用吗?」
  「说得也是,那我就先感谢你的好意了。」
  因为在甲板上站久了,堤格尔被海风吹得又湿又黏,但现在去厨房买热水又很麻烦。
  于是堤格尔和奥尔嘉互换位置,迅速地擦拭自己的身体。他穿好衣服后也学奥尔嘉披上斗篷,把汤锅放在房间的角落。
  「那我们早点休息吧。我睡地上,床就给你睡吧。」
  「我不能让你为我这么做。」
  堤格尔原本已经在地上躺下来,听到奥尔嘉的拒绝后,又一脸困惑地坐起身子。留着粉红色头发的少女依旧面无表情,但她的声音却带着些许愤怒。
  「我知道你是看我年纪小,才会以长辈的态度待我。但是……我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奥尔嘉说到一半就支支吾吾地低下头,但随即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道。堤格尔发现自己似乎伤到她的自尊心,便抓了抓头说:
  「对不起,我没有顾虑到你的感受,不过我会这么做不只是因为你说的理由。虽然你看起来似乎已经习惯旅行的生活了,但是这个房间其实很冷喔……」
  或许是因为航行在海上的关系,船内的气温一到夜晚就急速下降。这也是堤格尔和奥尔嘉披着斗篷的原因。
  「那我们两个人一起睡床上吧。」
  奥尔嘉毫不犹豫地说道。
  「房间里只有一条毛毯,睡在地上的话,身体感受到的寒意和船的晃动会更明显,所以虽然有点窄,还是这么做比较好吧——而且你的个性又出乎意料地顽固。」
  堤格尔觉得她顽固的程度其实和自己差不多,但他不想扯开话题,所以没有说出口。而且他还想提醒她一件事。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该说是你缺乏羞耻心,还是行为举止应该再谨慎一点……」
  「如果你觉得我好像在诱惑你,答案是否定的。若你想非礼我,我会立刻把你推下床。」
  「……我明白了,就一起睡吧。」
  堤格尔之所以接受她的提议,是因为再这样下去,她可能会坚持不睡床铺,直接躺在地上。刚才堤格尔看见她的裸体时,除了觉得她的体态很健康之外并无其他想法,因为奥尔嘉的年纪太小,不会让他产生非分之想。
  两人并排躺在床上,熄掉油灯之后慢慢转身背对彼此。
  不知是因为第一次搭船的紧张或兴奋,他很快就感到昏昏欲睡。
  片刻之后,两人便同时传出平稳的呼吸声。

  在堤格尔原本预定前往的布榭普斯镇里有位战姬。
  她数天前就停留在这个城市,假扮成出外旅游的贵族千金,在某间旅馆租了一个房间住下来。虽然住宿费比其他旅馆贵上许多,但这是一间特别的店家,不只以马车接送,房间更是用厚实的石墙筑成,店长口风也很紧,还能提供高级料理给客人享用。
  贵族、富裕的商人和各国大使都会在这里停宿,也是因为布琉努或亚斯瓦尔的商船频繁来往布榭普斯,这间旅馆的生意才如此兴隆。
  现在这名战姬——凡伦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正在聆听部下报告的一件坏消息。
  「……原来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不在布榭普斯,而是去了利普诺啊。」
  这里是位于旅馆最深处的房间,室内的照明只有从天花板垂挂而下的油灯。因为光线微弱,无法照亮房间的角落,只能任凭黑暗侵占,而一把巨大的镰刀就靠在其中一个阴暗处。
  凡伦蒂娜倚在垫了大量棉花和羽毛的柔软椅子上,听着部下的报告。她拥有彷佛与黑暗合为一体的黑长发,美丽的脸庞挂着能让所有人为之倾倒的娇柔微笑,身穿以玫瑰装饰的纯白礼服,腿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
  部下跪在距离她很远的门前,语气平淡地继续报告:
  「因为冯伦伯爵是布琉努人,我曾经猜想是他走错了路,但他最后却直接前往利普诺,所以我觉得应该是他自己改变了计划。」
  「辛苦你了。我本来希望至少能和冯伦伯爵见上一面,向他打声招呼的……真是可惜。」
  「要继续跟踪他吗?」
  「不必了。他现在应该已经搭上前往亚斯瓦尔的船了吧。看来得等到冯伦伯爵回国才能和他见面了。」
  凡伦蒂娜示意部下离开房间后,便凝视着阴暗处轻叹了一口气。
  ——被他给溜了。
  建议维克特国王选择堤格尔秘密出使亚斯瓦尔的人正是凡伦蒂娜。不过她并未亲自出面,而是透过两名重臣传话,让人无从得知这个方案是自己构思的。
  她这么做的理由有好几个,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想在没有其他战姬的地方和他见一次面。
  基于身分因素,如果没有特殊理由,堤格尔是无法离开莱德梅里兹的。若她想在莱德梅里兹和堤格尔见面,又必须依照正式手续申请,如此一来绝对会引起艾莲的怀疑,而她想避免这种情况。
  ——本来还想和他聊聊各种话题,藉此摸清他的个性和为人的。
  如果彼此利害关系一致,能互相合作的话,就拉拢他;如果他会阻挠她的野心,就趁隙除之。若答案是前者,她原本还打算帮助他平安完成密使任务的,结果竟事与愿违。
  ——会是爱蕾欧诺拉吗……应该不是,我不认为她对莱格尼察的地理情况如此了若指掌。那就是亚莉莎德拉了吧,我听说冯伦伯爵曾在旅途中顺路造访她的公宫。
  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凡伦蒂娜心想,若堤格尔披亚斯瓦尔的内乱波及而丧命的话,她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因为目前和他来往密切的人是艾莲、米拉和莎夏。
  所以他的死会直接带给她们打击,甚至让布琉努和吉斯塔特的关系恶化,连维克特国王也难辞其咎。
  ——不过,如果他平安归来,就会出现在王宫……
  堤格尔必须禀报任务的结果,维克特国王也得慰劳他的努力,论功行赏。
  ——只要我趁着那时前往王宫,应该就能见到他了吧。
  她可以评估对方的态度和个性,看是要表明自己就是那个建议他担任密使的人,藉此卖他人情,或是反过来批评维克特国王,让他以为自己是同伴。
  看来她必须事先调查堤格尔的行程,并找个理由在当天造访王宫才行。毕竟她目前对外宣称自己体弱多病,没办法如苏菲亚·欧贝达斯那般频繁地前往王宫。
  这些事虽然得费点工夫,但凡伦蒂娜并不讨厌思考,甚至对此乐在其中。而且伪装成身体虚弱反而更利于行动。
  例如接获出兵命令时,可以用生病为由,拖延至最后一刻,开战没多久就立刻退兵,能够彻底控制兵力的损失。
  即使国王传唤她前往王宫,也能回报自己卧病在床来拖延时间,尽可能地收集情报之后再从容应对。她一直都是如此面对任何困难的。
  这一切全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值得畏惧,使对方轻怱大意。
  凡伦蒂娜在脑中整理了几个想法之后,转而将视线落在腿上摊开来的书。书的封面以金色的字写着书名「瑟菲莉亚战记」。
  这本书记录着瑟菲莉亚女王使亚斯瓦尔的国土大为扩增的奋战经过,在亚斯瓦尔,它就和亚特留斯的传记一样畅销。
  自从凡伦蒂娜年幼时在自己的宅邸偶然发现并读了这本书后,她就爱上了它。这本书不只带给她阅读的乐趣,还让她萌生了无法以梦想或野心来定义的想法。
  她未来也想成为女王,统治整个吉斯塔特王国。
  根据她的调查,她自己身上流着王室的血脉。只不过那只是上一代或上上代的旁系血亲,血统薄弱到根本无法拥有王位继承权。所以她并不打算依靠血缘关系往上爬。
  她想利用自己的才能和抚育她的埃斯堤斯家的权力——以及被选为战姬的幸运来夺得王位。虽然不知道还需要多少时间,但是总会有成功的一天。
  即使已经把这本书的内容读透了,但只要一翻开书页,她还是会忍不住不断地看下去。
  房间的灯光一直到了深夜也没有熄灭。
  ◎
  堤格尔沐浴在数道严厉的视线之下。
  在他眼前站着五位少女。分别是艾莲、蒂塔、莉姆、米拉和布琉努公主蕾琪。艾莲、莉姆和米拉穿着他熟悉的军服,蒂塔则是平常穿的侍女服。蕾琪穿的是一件以金银两色装饰的白色纯白礼服,象征其公主的地位。
  不知道为什么,她们全都在生气。
  艾莲抱着胳臂狠狠地瞪视他,莉姆露出了随时都会深深叹息的无奈表情,蒂塔则眉头深锁,忍耐着内心的愤怒。
  米拉的手叉着腰,似乎在思考开口责骂他的时机。蕾琪也是一脸不满,但是好像正在犹豫该不该生气。
  堤格尔慌张又不安地询问她们究竟怎么了,艾莲便恨恨地回答:
  「问问你自己的心吧。」
  堤格尔大吃一惊,连忙照着她的话看向自己胸前。只见奥尔嘉赤裸着上半身,整个人紧贴在堤格尔身上。
  她以平板的语调说道:
  「……你要负起责任喔。」
  就在这时,他醒了过来。映入眼帘的是有点肮脏的墙壁,感觉身体正随着房间微微晃动。
  ——是梦啊……
  他轻叹了口气,在心里喃喃自语,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那五个人只有一次聚集在一起。就是在他成功讨伐泰纳帝公爵、返回布琉努王宫的那一天。而且当时那五个人也不是在他面前站成一排。
  ——应该是我累积了太多疲劳吧。毕竟我搭上船之前都一直在赶路。
  「如果你醒了的话,可以放开我吗?」
  他的耳边传来一道冷淡的嗓音。这才发现自己右手正抓着某个柔软的物体,左手也传来类似发丝的触感,而且身体还感觉到微弱的暖意。
  堤格尔一转动眼睛,就和奥尔嘉四目相对。他的左手搂着她的头,右手则抓着她的臀部。原来是他在睡梦中不知不觉地抱住了她。
  「还有,你顶到我了。」
  堤格尔慌张地松手放开她,自床上惊跳而起。看来这一切并非全都是梦境,虽然现实中的奥尔嘉和梦里不同,是穿着衣服的。
  「呃、那个……我……对不起。」
  堤格尔一边喘着气,一边羞愧地用手遮住自己的脸向奥尔嘉道歉。但是奥尔嘉却丝毫不改淡漠的神情,从容地坐起身子。她的视线从堤格尔的脸往下移,凝视着他的腰间。
  「我听母亲和姊姊说过,男人在早上都会这样子,是无法避免的。」
  就算她能明白堤格尔的苦衷,还是让他觉得相当难为情。堤格尔根本说不出话来,用尽了全力才以点头代替回答。奥尔嘉淡淡地继续说道:
  「而且……我确定你当时是睡着的,所以你并不是故意抱住我。我想应该是因为夜晚的寒意让你的身体下意识地想取暖吧。」
  奥尔嘉之所以不责备堤格尔,是因为这名粉红色头发的少女在醒来时也紧靠着他的身体。
  感到讶异的奥尔嘉虽然想拉开堤格尔,但是她伸出毛毯的脚却触到了室内冰冷的空气,同时也感受到堤格尔身体传来的热度。若只靠他们身上盖的毛毯,应该无法享受如此温暖又舒适的一晚吧。
  所以奥尔嘉爽快地原谅了堤格尔,而她当然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他。
  「非常感谢你的体谅……我之后会小心的。」
  堤格尔一脸抱歉地再次低下头来。
  不过,有些事情并不是靠着「小心」就可以避免的。
  结果直到他们抵达亚斯瓦尔为止,堤格尔每天早上都是紧抱着她醒来的。


  3  异国
  当堤格尔搭的船还在海上航行时,杰拉尔·奥杰来到了莱德梅里兹的公宫。
  他的年纪约二十五岁左右,是一名拥有凌乱褐发、青铜色双眼,以及穿着红黑二色官服的青年,他身上穿的是布琉努王国书记官的官服,胸襟的部分还绣有象征布琉努的红马图样。
  「虽然来了三次之后,想不习惯也难……」
  在正门前等待守卫通报艾莲的期间,杰拉尔抬头仰望高耸的公宫,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
  他在一年前,完全想不到自己竟会成为要定期造访吉斯塔特的书记官。他原本以为自己会继承父亲的领土特里托尔,在满是葡萄园的安闲土地上度过平凡又无波无浪的一生。
  他现在之所以站在这里,全是因为认识了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布琉努爆发内乱时,杰拉尔在堤格尔的军队中负责管理物资,展现出调配粮食、燃料和武器的优秀能力。他的才能获得极高的评价,在内乱结束后便任职于布琉努王国的宫廷。
  杰拉尔的工作之一,就是每两个月前往莱德梅里兹,向艾莲报告孚日山脉的工程进度。这回已经是第三次了。守卫们也早就记住杰拉尔的外表和名字,片刻之后就准许他进入公宫了。
  杰拉尔被带到办公室检查行李和服装。他带来的行李是个装有纸笔和一捆书信的麻布背包。
  虽然在正门前也会进行检查,但因为这次他带着行李,所以应该是为了以防万一吧。结束检查后,杰拉尔便走进了房间。
  「好久不见啦,书记官大人。」
  艾莲穿着蓝色的礼服坐在办公桌前,莉姆则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身旁。
  「战姬大人和莉姆亚莉夏大人,好久不见了,真高兴看到两位身体安康。」
  杰拉尔露出客套的友善笑容,夸张地弯腰行礼。艾莲从容地颔首,莉姆则沉默地低头回礼。
  杰拉尔的笑容基本上都是出于礼貌,但也参杂了几分发自真心的笑意。因为他在艾莲面前不用维持恭敬严肃的态度。若对方是布琉努的权贵或重臣,他就必须特别注意言行举止。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开始报告孚日山脉山道的工程进度。」
  这是吉斯塔特和布琉努半年前签订互不侵犯条约时一起订定的合约。只要山道修整完毕,就会成为来往两国王都的最短路径。商人和旅行者一定会使用这条道路,所以位于道路途中的莱德梅里兹也会因此受益。
  但之所以至今都没有修建山道,是因为孚日山脉正巧位于吉斯塔特和布琉努的国境上。若在国境附近进行大规模的工程肯定会引来邻国警戒,修整街道也会让人联想到是为了更便于入侵。
  其实就算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这项工程也很难获得邻国认可,但因为布琉努曾接受吉斯塔特的帮助,基于各种情况和考量才得以签订契约。
  杰拉尔熟稔地读出事先准备好的报告书,连艾莲不时抛出的疑问也能应对如流。他从布琉努来这里的路上已看过街道的现况,所以回答得毫不迟疑。
  听完杰拉尔的报告后,艾莲露出满意的笑容。
  「嗯,看来工程进行得很顺利,太好了。辛苦你了,书记官大人。」
  「能听到战姬大人这么说,我也放心了。我也会如此转达给我国君主。」
  杰拉尔和进入办公室时一样夸张地弯腰行礼,转而谈起日常琐事。
  虽说是日常琐事,其实还是以各国的情势为主。绝大多数部是国内的哪位贵族说了什么话、又和谁起了纷争,或是墨吉涅和亚斯瓦尔的动向等内容。
  「你们布琉努是怎么看待亚斯瓦尔内乱的呢?」
  「我国决定在战火延烧到我方之前都静观其变。值得庆幸的是,现在萨克斯坦对亚斯瓦尔比较感兴趣,布琉努也能暂时免于西侧的威胁。」
  「目前亚斯瓦尔的势力分成三派,分别是杰梅因王子、艾略特王子和桂妮薇亚公主……若其中一人向布琉努求援的话,蕾琪公主殿下打算怎么处置呢?」
  「插手他人的争执能获得好下场的情况,只会出现在英雄传说或戏剧里吧。更何况我国半年前损失的国力到现在都还没完全恢复。」
  杰拉尔语带讽刺地勾起嘴角、耸了耸肩。看到他稍嫌失礼的举动,莉姆不悦地皱起眉头,但立刻被艾莲以视线安抚,只好沉默地忍了下来。
  「是啊,请你替我转告蕾琪殿下,请她一定要保重身体。」
  「非常感谢您的关心,我定会一字不漏地转告殿下。」
  双方结束闲聊后,杰拉尔在离开房间前提出了一项要求。
  「我待会儿能向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打声招呼吗?」
  杰拉尔每次来到莱德梅里兹都会提出这个要求。堤格尔现在是这里的客人。虽然只是件小事,但直接拜托艾莲许可,相对地比较省事。
  杰拉尔原以为艾莲会一如往常地准许他去见堤格尔,但这次却扑了个空。艾莲的表情变得有些黯淡,带着歉意摇了摇头。
  「抱歉,堤格尔维尔穆德目前不在这里。他在大约十天前接到国王陛下的传唤,已经前往王都席雷吉亚了。」
  「是维克特国王的命令吗……请问是为了什么事情呢?」
  杰拉尔深感困扰地说道,眉头也明显地皱了起来。但艾莲又摇了摇头说: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不过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是陛下很重视的客人,杰拉尔卿应该不需要太过担心才是。」
  「这样啊……没机会见到堤格尔维尔穆德卿真是太可惜了。」
  杰拉尔露出了失落的表情,没有再追问下去,顺从地接受了这个答案。因为他不认为艾莲会因为他继续询问而说出更多消息。
  「对了,我有些东西想交给堤格尔维尔穆德卿,能拜托战姬大人在他回来后代为转交吗?」
  「没问题,是什么东西?」
  艾莲一问,杰拉尔便从背包中取出一堆足以塞满两手的书信,把它放在办公桌上。艾莲和莉姆都瞪大了双眼。书信的数量将近二十封。
  「……这是什么?」
  「总共有十七封信。其中三封是要求相亲的,另外十四封则是希望把女儿或侄女送到他身旁担任见习侍女的请托信。」
  「相亲?而且竟然还有请托信?」
  艾莲大感冲击地瞪着这堆信。莉姆也一改冷淡的态度,语带困惑地询问杰拉尔:
  「恕我冒昧……蕾琪公主殿下或马斯哈卿知道这些信的内容吗?」
  马斯哈是堤格尔父亲乌鲁斯的好友,乌鲁斯亡故后,他一直在各方面协助堤格尔。他在布琉努内乱时挺身支持堤格尔,负责辅佐红发少年的莉姆也很信赖他的为人。
  内乱结束后,马斯哈让儿子继承爵位和领地,自己则接受蕾琪和玻德瓦宰相的请求到王宫任职,怎么想都不觉得他会对这些信坐视不管。
  「那是当然的。正因为他们两位都对此表示认可,我才把信带来这里的。」
  杰拉尔不假思索地答道,艾莲和莉姆顿时面面相觑。
  艾莲知道蕾琪无视自己的身分和地位,对堤格尔怀有淡淡的恋慕之情。连莉姆也隐约察觉到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贵族诸侯们还会送来这些信呢?是因为他们没有察觉到蕾琪的感情,还是明知道却故意无视呢?
  「……书记官大人。」
  艾莲轻咳了一声勉强恢复冷静,以指尖抵着书信严肃地问道:
  「这些人是怎么看待蕾琪公主和堤格尔维尔穆德卿的呢?」
  「他们当然是发誓效忠公主殿下,对堤格尔维尔穆德卿的评价也绝对不低。毕竟他是之前那场战争中的英雄,也深受公主殿下、马斯哈卿和骑士团的信赖。而且他和吉斯塔特的友好关系也值得期待,自然会想和他打好关系吧。」
  褐发书记官露出假惺惺的笑容,说出符合布琉努官员身分的标准答案。艾莲顿时明白她询问的方式错了,应该问得更直接才对。
  「我还以为蕾琪公主不太能接受这种要求呢,看来书记官大人的国家的诸侯贵族们对此另有见解?」
  「……公主殿下的确是因为堤格尔维尔穆德卿舍命相助才获救的,也继承逝去的法隆国王成为一国的统治者。至于这份恩情是否升华为爱恋,而殿下会像陷入爱河的少女般思慕着堤格尔维尔穆德卿的可能性——」
  杰拉尔说到这里,脸上的表情顿时多了几分严肃。
  「——他们认为根本是零。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是位于边境的伯爵家之子,除了弓术之外并无其他长处,这样的人一点都不适合成为下一任国王。殿下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艾莲没有答覆,只是板着脸凝视那些信件。
  对堤格尔的评价不低这点应该是真的。如果公主把他视为好友也就罢了,但是绝不允许他坐上王位。而且他们也相信蕾琪拥有一样的想法。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因为艾莲、莉姆和杰拉尔都是「银色流星军」的一份子,所以明白蕾琪是全心全意信赖堤格尔的。但是绝大多数的诸侯贵族并不知道这件事。就算他们曾经听说过在王都尼斯举办的凯旋仪式的传言,恐怕是怎样也料不到这点的吧。
  这时莉姆似乎想起了什么事,便对杰拉尔问道:
  「那蕾琪公主有没有说过任何关于堤格尔维尔穆德卿的话呢?」
  「殿下始终挂念着堤格尔维尔穆德卿,甚至在臣子面前表示堤格尔的恩情是无法用金钱、领土和地位来衡量的,一旦他回到布琉努,定会赐予和他的功劳相称的待遇。」
  「这、这是当然的啦。要是没有堤格尔……堤格尔维尔穆德卿的帮助,也不会有现在的她了。」
  艾莲的表情变得僵硬,差点就以平常的语气说话,最后银发战姬勉强修正了自己的用词,对杰拉尔点点头。
  无法用金钱、领土和地位来衡量的恩情——那她究竟想用什么来偿还呢?
  「真要说的话,公主殿下赐给堤格尔维尔穆德卿的只有『月光骑士』这个称号而已,连继承自父亲的领地亚尔萨斯也被徵收,现在由公主殿下和战姬大人共同治理,堤格尔维尔穆德卿自己则离开祖国前往吉斯塔特……」
  杰拉尔说到这里就故意停下来,表示自己不小心说出了心里的抱怨,并动作夸张地行礼致歉。从他可以满不在乎地说出等于在批评艾莲的言论来看,他那喜欢挖苦人的个性和大胆的作风一点也没变。
  艾莲立刻明白杰拉尔应该已经听堤格尔解释过大致的情况,却刻意这么说的用意。这也和诸侯贵族深信蕾琪不可能爱慕堤格尔的理由有关吧。
  ——虽然当初是我们共同作出这样的决定,堤格尔也表示接受了:
  艾莲抱着胳臂再次看向那堆书信,接着叹了一口气。
  基于战姬的立场,艾莲无法将自己的感情公诸于世,即使明白贵族诸侯的想法,也没有理由阻止他们,她能够体会蕾琪阅读这些信的心情,当时蕾琪的表情应该相当不悦吧。莉姆也忍着露出苦笑的冲动,想像马斯哈一脸为难地筛选书信的模样。
  「……我明白了。等到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回来,我就会把这些信交给他。在他回来之前,我向你保证会谨慎保管它们,不会让任何人阅读。」
  「非常感谢您。」
  杰拉尔带着卸下重担的轻松神情离开了办公室。而艾莲和莉姆则在关上房门之后一脸困扰地瞪着那堆信。

  杰拉尔一走出办公室,就对送他前往正门的士兵提出一项请求。
  「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你再陪我一下子呢?我想向一个人打声招呼,而且也已经获得战姬大人许可了。」
  他这些话的后半段是假的。因为他认为士兵应该没办法马上确认真伪,所以才说了谎话。他告诉士兵自己想见面的人是谁后,士兵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他。
  ——就算无法向战姬大人或莉姆亚莉夏大人打听,我也有其他办法。
  杰拉尔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堤格尔最近过着怎样的生活。虽然一部分是基于自己的好奇,但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理由。
  只要一谈起堤格尔,蕾琪和马斯哈就会很高兴,尤其是蕾琪。她蔚蓝的双眼会像小孩般充满兴奋的神采,夸张的表情变化让看的人也觉得有趣。
  对于和常人一样想出人头地的杰拉尔来说,为了让主子留下好印象,当然要带一些堤格尔的消息回去邀功。
  杰拉尔和负责带路的士兵一起穿遇走廊,马上就找到了他想见的,按是一名穿着黑色长袖上衣,裙子围着围裙的侍女,头上绑着栗色的双马尾。杰拉尔带着和蔼的笑容呼唤她。
  「蒂塔小姐,好久不见了。」
  那名少女——蒂塔也发现了杰拉尔的身影,笑着跟他打招呼。
  「你到吉斯塔特来了啊,杰拉尔先生。」
  「是啊,才刚和战姬大人谈完话。」
  接下来杰拉尔和蒂塔闲聊了一会儿,谈起几个她感兴趣的话题,像是亚尔萨斯的情况或对宫中的事务伤透脑筋的马斯哈等等。蒂塔也高兴地告诉他堤格尔近来做了什么,还有公宫发生了什么事。
  「马斯哈大人还是一样很有精神吗?」
  「他和宰相阁下——玻德瓦大人经常互相指责对方的不是呢。」
  「就像杰拉尔先生和卢里克先生一样吗?」
  蒂塔毫无心机的疑问让布琉努的书记官顿时哑口无言。如果是其他人说这句话,他会以为对方是在调侃或讽刺他,但他明白少女并不是这个意思,所以才不知该如何回应。
  杰拉尔陡然移开视线,转而看向默默地站在一旁的士兵。因为他必须带领杰拉尔从正门离开,所以才会努力挤出笑容,安分地等待杰拉尔和蒂塔说完话。
  「对不起,我还要再跟她说一下话,不好意思让你继续等下去,所以想请她直接带我去正门就好。」
  士兵立刻露出了犹豫的表情,但蒂塔是客人堤格尔的侍女,也受到艾莲和莉姆信赖,又在这里生活了半年之久。于是士兵简单扼要地向蒂塔说明情况之后,便问她是否愿意帮忙。
  「我知道了,那就由我负责送杰拉尔先生到正门吧。」
  于是杰拉尔和蒂塔一起目送士兵离开,同时在心里满足地窃笑。到目前为止他的计划都进行得很顺利。
  「对了,蒂塔小姐。我想问你一件关于堤格尔维尔穆德卿的事情……」
  杰拉尔带着和蔼的笑容改变话题。蒂塔一脸错愕地看向杰拉尔。
  「你想问堤格尔少爷的什么事呢?」
  「我听战姬大人说他去王都席雷吉亚了……请问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有向你透漏任何详细情况吗?」
  「……不,他没有跟我说什么。」
  蒂塔虽然摇了摇头,但是杰拉尔敏锐地发现她的眼神出现一丝游移,声音也变得有些低沉,他以直觉判断出事有蹊跷,便猛然探出身子,直盯着蒂塔的脸。
  「——真的吗?」
  蒂塔因为杰拉尔突如其来的举动而吓得身子抖动了一下,忍不住往后退。杰拉尔立刻往前踏出一步,缩短自己和她的距离。
  「那、那个……」
  蒂塔怯弱地不断摇头否定,就算是杰拉尔也难免心生踌躇,但是为了问出她想隐瞒的事情,他不得不这么做。
  「还不住手!」
  杰拉尔背后突然响起一道怒喝,接着便感觉到头部传来一阵冲击和剧痛,害他差点跌倒在地。他按着头往后一看,只见眼前站着一位身穿铠甲的青年。
  他端正的脸庞和没有半根毛发的光滑头顶令人印象深刻,手里还握着一把收进剑鞘的长剑。那应该就是用来猛敲杰拉尔后脑勺的凶器。
  「竟然敢威胁过去主帅的侍女,你这阴险的布琉努人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啊?如果你的回答无法让我满意的话,头上可能会再多个包喔。」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啊……」
  杰拉尔愤恨地呻吟道。这位男人名叫卢里克,和杰拉尔认识的时间不长,却结下了不解之缘。
  「说我在威胁人未免太难听了,我怎么可能对她做这种事情呢?」
  「就算是五岁小孩也会认为你是在恐吓她吧。你到底想对她做什么?」
  卢里克挺身挡在两人之间保护蒂塔,以锐利的眼神盯着杰拉尔。布琉努的书记官无奈地叹息。
  「虽然我觉得眼睛被愚昧遮蔽、脑袋又不灵光的阁下恐怕听不懂我的解释,但我只是在跟蒂塔小姐谈论堤格尔维尔穆德卿罢了。因为对某件事情有些在意,所以才会不自觉地激动起来。」
  「……这个狡猾又阴沉的男人说的是真的吗,蒂塔小姐?」
  卢里克转头看向蒂塔,以无比认真的表情和口气问道。蒂塔一脸为难地来回看着卢里克和杰拉尔。
  「呃,那个……杰拉尔先生说的是真的。我们原本是在聊堤格尔少爷的事情,一不小心就聊得太激动了。」
  听到栗发侍女毫不心虚的回答,杰拉尔在心中默默地松了一口气,但这个理由似乎无法彻底化解卢里克的疑心。
  「蒂塔小姐,你不需要勉强自己替这个男人辩护,如果你害怕他事后对你怀恨在心,我会代替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保护你,绝不让他碰你一分一毫。」
  「你以为自己是骑士吗?」
  「我的确是骑士啊。」
  卢里克不假思索地回答杰拉尔的嘲讽,接着看向蒂塔。蒂塔轻笑了起来,微微地点头表示谢意。
  「谢谢你,卢里克先生。但是他真的没有威胁我啦。」
  「……好吧,既然蒂塔小姐你都这么说了。」
  虽然难以接受,但她都已经这么回答,卢里克也无法再继续深究下去。不过这名光头骑士似乎认为有必要警告一下卢里克,便转身对褐发书记官说:
  「为了以防万一,我会把我刚才看到的事情向莉姆亚莉夏大人报告。」
  「等一下,这种事情没什么好报告的吧?」
  杰拉尔的声青多了几分焦急。莉姆和马斯哈来往密切这点对他很不利。她甚至可能用信件或其他方式把这件事告诉马斯哈。
  「在城里看见怪事的时候,当然要向上头报告啊。」
  卢里克抱着胳臂,理所当然地答道。因为他说得没有错,所以杰拉尔也无从反驳。他以眼神向蒂塔求助,却只得到一个充满歉意的笑容。
  ——看来只能就此放弃了……
  就算他想继续问下去,卢里克也肯定会从中阻挠。而且他刚才和蒂塔闲聊时就已经得知一些堤格尔的近况了。虽然算不上成果丰硕,但这些话题在数量和内容上都能让蕾琪和马斯哈满意。
  ——接下来还是自己想办法追查吧。必须先派个人前往王都席雷吉亚,调查吉斯塔特国王究竟是为了何事传唤堤格尔维尔穆德卿。
  「那我也差不多该告退了。因为若是继续待在这里,某个讨人厌的面孔可能会阴魂不散地跟着我们。」
  「啊,那让我送你到正门吧。」
  蒂塔像是突然想起来似地说道,杰拉尔便在她与卢里克的陪伴下前往正门。他走过走廊时还不停地和卢里克斗嘴,不过因为还有蒂塔在场,并未演变成激烈的谩骂,在有些不尽兴的情况下结束了。
  「愿众神的庇护与杰拉尔先生同在。」
  蒂塔挥手向杰拉尔道别,他也挥手回应她,并刻意无视卢里克的存在,就此离开了公宫。
  ◎
  堤格尔搭上荣耀白海豚号后七天,他们经过位于布琉努王国西北方的布勒顿半岛,抵达了亚斯瓦尔。
  当他们在远方看到预定前往的港口都市时,马特维松了一口气,水手们也流露出放心的神情,自两天前就笼罩着整艘船的紧张感终于消失了。
  「看来这趟航行是平安无事地度过了。」
  马特维在甲板上转头对堤格尔和奥尔嘉露出微笑,但他的微笑看起来就像在盘算什么计谋一样,很容易让人误会。不过堤格尔在这趟航行中已经习惯了,所以也笑着对他点点头。
  自从两天前经过半岛之后,水手们就变得沉默寡言,言行举止总带着一股杀气,仿佛置身于战场之中。乘客们似乎也感受到船上的气氛,无论在船内何处都随身带着武器。
  仍旧泰然自若的人就只有堤格尔、奥尔嘉和马特维而已。
  「因为附近有海盗出没。」
  堤格尔对船上诡异的气氛表示好奇,马特维便不悦地答道: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应该也知道吧,目前争夺亚斯瓦尔的两值王子之中,艾略特王子选择笼络海盗为部下。而艾略特王子的根据地就在亚斯瓦尔岛,所以这附近就像他们的后院一样。」
  马特维伸出手指在空中描绘出大略的地理位置,以严肃的表情向堤格尔说明。
  「但是他们应该不会攻击吉斯塔特的商船吧?」
  提出这个问题的人是奥尔嘉。她来到甲板时披着斗篷,用兜帽遮着自己的脸。
  「很不巧地,这世上有个叫『搞错了』的万用理由。」
  马特维耸了耸肩,说要去巡视周遭的情况后就离开了。堤格尔转而眺望起逐渐靠近他们的小港口的景致,但奥尔嘉却拉住了他的衣袖。
  「堤格尔,你有办法把那个射下来吗?」
  奥尔嘉伸长手臂,用手指着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优雅飞舞的海鸟。堤格尔看了看海鸟,对她摇摇头。
  「就算射下来也没有意义。」
  奥尔嘉似乎不明白堤格尔的意思,疑惑地歪了歪头。
  「就算射中,也只是掉进海里罢了。虽然这艘船上备有小艇,但总不能为了取回一只海鸟就特地借来用吧。」
  堤格尔看着海鸟向奥尔嘉说明,但她似乎把这番话解读成是堤格尔不想出糗。她眯起藏在兜帽下的眼睛,状似无趣地说道:
  「因为我看你只带着弓箭出门旅行,又很重视那把弓,还以为你对自己的技巧很有信心呢……你该不会认为我是为了刁难你才这么说的吧?」
  「我并不觉得你是在刁难我喔。虽然这项要求确实有点难度。」
  堤格尔以温和的表情和语气回答奥尔嘉。因为他知道她提出这项要求并非只是一时兴起。
  他们暂住于这艘船上时聊了很多话题,当奥尔嘉得知堤格尔身上除了弓箭之外,最多只会携带短剑之类的武器时,她感到相当震惊。
  「这有那么稀奇吗?」
  奥尔嘉惊讶傻眼的程度甚至让堤格尔好奇地反问她。
  「绝大多数的人都是拿剑或柴刀,其次则是长枪或巨斧。虽然有的人除了这些武器外还会多带上弓箭,但我从没看过只携带弓箭的人。」
  「柴刀感觉挺实用的,以后我身上也带一把好了。」
  外出打猎的时候,堤格尔也会携带柴刀。在砍除长得太高的杂草和碍事的枝叶时非常方便。不过他倒是没想到能在旅行的时候派上用场。
  奥尔嘉见堤格尔一睑赞同的样子,忍不住问道:
  「你对自己的弓箭很有信心吗?」
  「至少比剑或枪好。」
  他只是在阐述事实,奥尔嘉却以不知道该说什么似的眼神看着他。
  就这样,堤格尔回想着数天前的对话,并再次观察起海鸟。
  虽然速度不快,但海鸟飞得很高。海上吹着风,自己又在船上,没办法站得很稳。如果不是技巧相当高明的人,要射中海鸟应该很困难吧。
  ——话说回来,那能吃吗?毕竟我是第一次看到这种鸟……
  堤格尔暗自决定待会儿再去问马特维,又把视线转回港口都市。在紧邻海岸的地方有个小山丘,街景便顺着平缓的斜坡向外延伸。在山丘上有座类似宫殿的建筑物,只要站在那里就能将这片海洋尽收眼底。
  船长以怒吼般的宏亮嗓音下达命令,荣耀白海豚号便收起船帆,开始缓缓减慢速度,并改用船桨提供动力,在拖船的引导下朝港口前进。

  马利亚由是个在亚斯瓦尔王国很常见的港口都市。
  码头挤满了忙着搬运货物的人,还有商人、旅行者和外出购物的主妇穿梭在分散各处的摊贩之间,充满了杂畓的气氛。
  足足有一个成人的身高那么长的大鱼当场被切块卖出。笼子里装满了刚补上岸的小鱼,正充满活力地跳动着。堆在木桶上的贝壳山也不停地滴下海水。除此之外,还有人把菇类、甘蓝菜和山菜摆在草蓆上贩卖。
  「虽然这里很热闹,但活力还是不如利普诺。是因为内乱的关系吗?」
  堤格尔诚实说出自己的感想后,一旁的奥尔嘉也点了点头。
  「明明港口规模差不多,船只的数量却不一样呢。」
  听到这句话,堤格尔一脸讶异地看着她。当两人谈论弓箭的话题时也是,这名少女虽然很年轻,却已经很习惯旅行,态度相当沉稳。堤格尔离开利普诺时看见太多令他讶异的事物,所以并没有仔细地观察港口和船只。
  荣耀白海豚号停泊在码头旁,乘客们一个个走下船。堤格尔和奥尔嘉则在船上等待马特维,所以最晚下船。
  堤格尔踏上久违了的坚硬地面之后,身体还一时无法适应,在原地多踩了好几下。奥尔嘉带着好奇的表情问道:
  「你在做什么啊?」
  「应该只是有点累吧,总觉得身体好像还在晃动。」
  「……其实我也是呢.这是为什么呢?」
  两人看着对方的脸疑惑地歪了歪头。马特维便简单扼要地解释给他们听:
  「我们都把这叫作晕浪,就是身体太习惯船上摇晃的情况了,一般来说,就是放着不管也会自己痊愈。」
  「所谓的放着不管大概是多久呢?」
  奥尔嘉感觉很不舒服地问道,马特维皱着眉头回答:
  「大概活动个一刻(两小时),身体就会适应坚硬的地面了。虽然有极少数的人会恶化成疾病,但你们也没有晕船或其他症状,应该没问题。总之我们先去吃东西填饱肚子吧。」
  他们在马特维的带领下离开港口,走过街道。
  ——这里果然和布琉努或吉斯塔特不一样。
  虽然房屋外的栅栏所使用的木材和组装方式、墙壁的花样以及屋顶构造等的差异并不大,但隐约传进耳中的行人对话,就让堤格尔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异乡。不仅如此,就连偶尔瞥见的文字也都已经完全看不懂了。
  最后马特维选了一间店走进去,堤格尔和奥尔嘉也跟着他。食物的香气在踏进店门的瞬间扑鼻而来,客人的吵闹声刺激着耳膜。
  这蔺小店已经有一半能位子坐涛了人,不只是当地既居民,还有旅行者杠水手。三人围坐在店内深处的圆桌旁,担任服务生的女孩像是推开人群似地走过来,马特维向她点了酒和食物。
  堤格尔举目环视店内,这种场所不管在哪个国家都大同小异。
  「关于之后的行程——我们已经约好要和人见面了。」
  堤格尔看着在店里也没有脱下兜帽的奥尔嘉说道。她的装扮很难不让人起疑,但其他客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他决定对此不予置评。
  「如果动作可以快一点,我们或许今天就会离开这个城镇。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奥尔嘉听到这个问题后,便垂下视线陷入思考。大约过了三秒她才开口说道:
  「能请你们在抵达目的地前让我同行吗?我会自己解决三餐和住宿,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那请你先告诉我们你旅行的目的吧。」
  堤格尔的回答让奥尔嘉再次陷入沉默。或许是为了避免气氛尴尬,他制止了正想开口的马特维,继续往下说道:
  「我不会要求你解释得非常详细。只要跟我刚才说的『和人见面』差不多的理由就行了。我不会过问你的身家背景,但是希望你至少能告诉我这些事情。」
  在船上旅行时,堤格尔曾趁菩空间推测奥尔嘉的来历,但一直没有结论。
  她的态度和年龄实在太不相称了,不仅看起来很习惯旅行,腰间又挂着一把精致的斧头,而且在自己和马特维面前完全不会紧张害怕,表现得落落大方。
  说她是旅行的表演者或吟游诗人,但身上没带表演道具这点未免太过奇怪。但若说是匿踪的罪犯,她的言行又显得很随兴。就算堤格尔什么都没有问,她也实在太少透漏自己的事情了,简直就像在拜托别人怀疑她一样。
  他脑中曾经闪过奥尔嘉可能是哪里来的密探的极端想法,但就年纪来说她太小了,反而会引人注目。
  她这次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当服务生送来装满啤酒的大陶杯并把它放在桌上时,奥尔嘉才终于开口说:
  「……我有想看的东西,这个理由可以吗?」
  马特维看向堤格尔,露出了不反对也不赞成的表情。
  「所以,你究竟打算去哪里呢?」
  奥尔嘉听见堤格尔的询问后摇了摇头。
  「我只是想在这个国家随意游览,在借宿的城市或村落听听各种见闻罢了。没有特别想去哪个城镇或村落。」
  她的理由让人更摸不着头绪了。如果是去目前没有战乱的布琉努或吉斯塔特就算了,但这里是亚斯瓦尔啊。
  堤格尔烦躁地抓着深红色的头发,叹了一口气,然后看向马特维。
  「我的任务就是负责协助你罗。」
  他的意思似乎是要堤格尔自己决定。堤格尔以视线徵询他的认可,面貌凶恶的水手马特维遂露出愉快的笑容说道:
  「在海上航行的时候无论发生多少不测都是很正常的,如果我放任这么小的女孩在外头四处游荡,可是会被背上的白海豚嫌弃的。」
  堤格尔不仅很感激他,也对他感到抱歉。他并不是堤格尔的部下,只是基于莎夏的委托才会协助堤格尔,但他还是选择尊重这名年纪还不及他一半岁数的年轻人的意见。
  「那我想请问这位和白海豚合作无间的男人,我们今后的行程要怎么走呢?」
  「如果能筹到马匹的话,就直接离开这个城镇,预定两三天后抵达我们要去的城市。今天晚上虽然得露宿野外,但明天就能找个在街道附近的小村落借住。」
  或许早已料到堤格尔会这么问,马特维回答得相当流畅。堤格尔刻意摆出严肃的表情,转头看向奥尔嘉。
  「我们不打算在亚斯瓦尔久留,任务结束之后就会立刻返回吉斯塔特。所以在抵达那个城市之后我们就必须和你分道扬镳,不知你的意愿如何?」
  让奥尔嘉同行对堤格尔他们来说并非毫无益处。因为带着小孩旅行,应该比较不会被认出他密使的身分。
  「……好吧,就到那个城市为止。」
  奥醺嘉动了动娇小的身体,分别向堤格尔和马特维低头致意。
  「希望这趟在亚斯瓦尔的旅程能够一切顺利,我们来乾杯吧。」
  三人各自拿起杯子轻轻相碰,然后大口喝下啤酒。堤格尔喝完半杯后停了下来,皱着眉头说道:
  「这酒还真苦。」
  他在布琉努或吉斯塔特都喝过啤酒,但从未在舌尖上留下如此强劲的苦味。奥尔嘉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兜帽下的五官变得有些扭曲,只有马特维仍旧满脸笑容。
  「有的人会加入水、葡萄酒或香料稀释后再喝。还是你们要喝其他的酒?」
  当堤格尔还在犹豫不决时,服务生正好送上了食物。不只是红酒炖牛肉和燕麦粥这些亚斯瓦尔的风味餐点,还有很多可能是港口都市才会看到的海鲜料理。像是以鲑鱼、贝类和甘蓝菜熬煮的汤,或是挖空内脏后再塞进香料和蘑菇烘烤的鳍鱼。
  除了上述菜肴之外,餐桌上还摆满加了马铃薯泥的面包以及黄豆炒羊肉等食物。每一道菜都冒出热腾腾的蒸气,飘散着诱人的香味,光是看着嘴里就不停分泌唾液,甚至让人不知道该先品尝哪道菜。
  燕麦粥的香味和口感非常独特,味道浓厚的红酒炖牛肉正适合配着面包享用,汤里的鲑鱼事先盐渍过,而融入汤里的盐就成了绝佳的调味料。
  堤格尔等人一边津津有味地品尝各式佳肴,一边谈起之前搭船旅行的事情和自己对这个城镇的印象,同时也不忘竖耳倾听别桌客人闲聊的内容。
  「……跟我们从吉斯塔特出发之前相比,局势似乎没什么改变呢。」
  这句话指的是杰梅因王子和艾略特王子的纷争。虽然不时发生零星战斗,但双方似乎都没有因此取得优势。
  「接下来的局势应该会有所变化吧。因为艾略特王子好像离开根据地亚斯瓦尔岛,朝我们所在的大陆前进了。」
  马特维转速同样是从旁人口中听来的消息。
  「是为了激励自己旗下的士兵吗?」
  「也有可能是想亲自指挥军队呢。毕竟现在仍是艾略特王子的兵力占上风。」
  马特维一边说着一边夹起鳄鱼肉送进口中。奥尔嘉放下手里的啤酒问道:
  「我听说艾略特王子的军队主要由海盗组成,真的有那么多人吗?」
  「半年前布琉努不是发生了内乱吗?我听说那时逃向北方的残兵败将中,有数千人沦落为海盗了。」
  马特维的这句话害堤格尔差点呛到。
  「除了海盗之外,还有萨克斯坦的佣兵以及海洋民族的人,可说是一支成员复杂的军队。这种动荡不安的情况持续愈久,就会出现愈多因为失业而陷入困境的人。占斯塔特也免不了会受到影响。举例来说——」
  马特维停下用餐的手,脸色突然变得相当凝重。
  「如果有些人是霏着与亚斯瓦尔的商人交易来谋生,但那位商人却死于内乱,导致他失去了交易对象的话,那该怎么办呢?或许你会认为只要找到新的交易对象就没问题了,但如果能这么容易找到,大家的日子也不会过得如此辛苦了。」
  堤格尔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边粗鲁地撕下面包放进嘴里。
  虽说是为了免于饥饿,但成为海盗仍是无法允许的行为。绝不能因为自己的不幸而掠夺无罪之人。既然如此,与其沦为海盗,还不如活活饿死吗?不,这种时候应该要——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
  堤格尔在不知不觉间一脸严肃地陷入沉思。马特维顶着一张吓人的凶脸安慰堤格尔。
  「是搭船旅行太累了吗?桌上的菜都要冷掉了喔。」
  「啊,我不累,只是在想今后的行程而已。」
  「这里对我们来说是外国,总会遇到一些无可奈何的事情,希望你不要觉得太沮丧。」
  「……你说的对,谢谢。」
  堤格尔对马特维的体贴表示谢意。因为马特维知道这名年轻人是为了何事生气和烦恼,才会以委婉的方式关心他。
  堤格尔用力地把手伸向桌上剩下的料理,提醒自己必须趁现在努力填饱肚子,才能以充足的体力和精力和杰梅因王子谈判。
  ◎
  他们走过夹在略高的山丘之间的道路,穿越森林之后,一座小小的村落便出现在眼前。这时他们已经离开马利亚由港口都市两天了。
  堤格尔他们三个人都骑在马上,行李也用绳子垂挂在马鞍旁。前进时由马特维带头,接着是堤格尔,奥尔嘉殿后。
  堤格尔原本就觉得奥尔嘉很习惯旅行,而她的行动也证明了他的直觉正确。因为她只用了大约半刻钟就猎到了两只野兔。
  堤格尔也同样射下了两只野鸟,当天的晚餐菜色相当丰盛,而且奥尔嘉处理野兔和野鸟的手法也相当熟练。不论放血、剥皮还是拔毛都难不倒她,令堤格尔深感佩服。
  「虽然离太阳下山还很久,但我们今天还是先在这个村子休息吧。」
  带头的马特维看着耀眼的太阳和晴朗无云的天空说道。
  「若明天一大早就启程,过了中午应该就能抵达目的地——巴尔韦德吧。」
  结束收割的田野随处可见枯草色的麦秆,农夫们或坐或卧各自休息。农田的对面则有一排用泥灰上墙和石板屋顶搭建成的简朴房子。堤格尔想起了故乡的村子,眼里浮现怀念的神色。
  这时突然有一位农夫转过头来,发现了堤格尔等人。本来一脸悠哉的他立刻露出惊恐的表情,一边呼唤其他农夫,一边慌张地跑走了。
  「……怎么了吗?」
  村民对外来的陌生人有戒心并不稀奇,但是堤格尔觉得农夫刚才的态度不太一样。
  「虑该是马特维先生的脸吓到他们了吧。」
  一听到奥尔嘉的低语,马特维便夸张地露出哀伤的表情,堤格尔也被他们逗得笑了起来。这名少女很难得开玩笑,原本紧张的气氛也因此缓和下来。
  「总而言之,还是不要太惊动他们比较好。我们下马吧。」
  如果骑在马上和人说话,会让对方心生畏惧。于是三人便下马牵着缰绳走进村子。这时有一名男子朝他们走来,他身上的麻布衣沾着泥土,脸上还有擦拭汗水的痕迹,一看就知道他直到刚才都还在耕作。
  「三位旅行者来我们村子有什么事呢?」
  「我们想在这里用餐和借宿一晚,马匹也是。」
  马特维以流利的亚斯瓦尔语回答,并从怀中取出数枚银币交给男人。男人仔细端详银币之后,又瞥了一眼堤格尔和奥尔嘉。堤格尔为了让他放心,便笑着说:
  「在我的故乡也有像你们这样的村子,我们不会在村子里随便走动,妨碍你们工作的。」
  马特维把这句话用亚斯瓦尔语告诉男人,他放心地松了口气,感觉稍稍解除了戒心。
  男人带着堤格尔他们来到自己的家,他似乎是村长,住的房子是这座村子里唯一的两层楼建筑。在房子旁边还设有家畜小屋和谷物仓库,男人请自己的家人帮忙把马牵到那些地方安置,并安排堤格尔等人住在位于房子二楼的空房间。
  房间里什么都没有,但男人表示如果有任何需要,他会尽量帮忙准备。堤格尔把沟通的工作交给马特维,漫步到房间的窗户旁。
  从窗户可以一览村子全貌,也能看见自己进村时的入口。孩子们相当好奇地抬头看着站在窗前的堤格尔,但他一挥手便有几个人一溜烟地躲了起来或快跑离开,只有少数人动作僵硬地也向他挥手。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我跟他们谈完了。」
  听到马特维的呼唤,堤格尔转身看向他。
  「他们没办法替我们准备床,但可以给我们每个人一条厚毛毯。用餐时间是一个时辰后,有面包、热汤和一只鸡,还有三桶热水。」
  马特维说到这里突然压低声音,以期待的语气询问堤格尔是否再多要求一只鸡。堤格尔苦笑着摇了摇头。
  与其说是不想村子的居民添麻烦,倒不如说是有点在意一开始看到村民时他们害怕的样子,所以想避免刺激他们。
  堤格尔把村民送来的毛毯铺在地上,然后就直接躺了上去。他自在地伸展手脚,心情看起来十分舒畅,奥尔嘉忍不住露出傻眼的表情。当村子里的人离开房间后,她就脱下戴在头上的兜帽了。
  「你也未免太随兴了吧……」
  「因为最近没什么机会能让我这么做嘛。」
  「这倒是。那我也来享受一下全身放松的感觉好了。」
  马特维对堤格尔的举动表示赞同,也跟着躺在毛毯上。奥尔嘉面无表情地低头俯视两名男人,最后自己也躺了下来。
  三个人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地就这么躺着。
  大约半刻钟之后,堤格尔突然皱起眉头。他好像听到远处传来有人尖叫的声音。
  堤格尔和奥尔嘉几乎同时坐起身子,马特维也在一秒后猛然起身。堤格尔拿起放在手边的黑弓,把放有箭矢的箭筒拉到自己身旁,然后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窥探外面的情况。
  ——那些家伙是……
  村子里出现了大约三、四十个男人,一看就知道他们绝非善类,虽然带着武器,种类却没有统一。有的人穿着钉上铆钉的皮甲,有的人则是穿锁子甲,武器也有剑、枪、斧头和矛鎚等等。
  村子里的每一户人家都紧闭着门窗,简直就像在屏气等待暴风雨平患一样。只有到田里工作的数人牵着马或牛呆站在原地。
  男人们锁定其中一间房子后,便开始大声怒吼,并用长枪或矛鎚对着门又敲又打,其中数人穿过被敲坏的门走进房子,接着就传出数道尖叫声。
  「他们……是强盗吗?」
  「也有可能是盘据在这附近的山贼。」
  马特维隔着窗户从相反方向观察情况,以冷静的口气回答。
  ——不过,如果他们是山贼,感觉也不太对劲。
  堤格尔狐疑地皱起眉头。若这些男人是来洗劫的,也未免太悠哉从容了。村民们也没有逃跑,只是关紧门窗躲在家里。
  当他在沉思的时候,又有其他男人闯进别的房子,或是走向田里围殴农夫。还有人愉快地笑着屠杀村里的家畜。
  瞻子较小的人肯定会吓得浑身发抖,光是看到这凄惨的情景就觉得不舒服。当堤格尔怒不可遏地将右手伸向箭筒时,突然有人敲了敲房门,马特维立刻上前应门。
  站在眼前的是一位年约四十五岁的女性,原来是村长的家人。她虽然害怕得脸色发自,还是表示只要待在房内就不用担心,希望堤格尔等人把窗户关紧安静地等待。
  「那些家伙是什么人?山贼吗?」
  听到堤格尔的问题,女性一脸疲惫地摇摇头。
  「那些人是杰梅因殿下的士兵。」
  不仅是堤格尔,连马特维和奥尔嘉听到这回答也惊讶地瞪大双眼。
  「杰梅因王子的士兵……?那种人吗?」
  一时之间难以置信,但这名女性没有理由对他们说谎。而且这么一来就能解释他们的态度和村人的反应了。
  这时,女性的视线突然集中在堤格尔的手上——看着他握着黑弓的左手和准备拔出箭矢的右手。
  「你、你想干什么?」
  女性的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堤格尔还来不及回答,她就快步走过来,像是要阻止少年似地抓住他的手,并以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和声音恳求他:
  「拜托你,请不要轻举妄动好吗?求求你……!」
  「但是……总不能放任他们继续为非作歹吧?」
  堤格尔痛苦地挤出这句话后,女性的眼角噙着泪水,表情扭曲地说道:
  「你们几位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吧?但我们不只是明天而已,在往后的日子也都要住在这个村子里过活啊。」
  堤格尔感觉有一股苦味在口腔里扩散开来,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悲痛的哀求。
  就算堤格尔在这里赶跑了那些士兵,也无法改善村子的现况。因为那些士兵不久之后就会对这个村子展开报复。甚至可能以反抗杰梅因王子为由烧了整座村庄。
  即使必须有所牺牲,也要在他们的暴行结束之前继续忍耐着。
  这便是这个村子所选择的路。
  女性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突然传来的尖叫声打断了。
  堤格尔转头看向窗外,发现许多士兵押住了几位女孩,拖着她们走向村子中央。想阻止士兵的村民们则被狠狠地殴倒在地。
  「——马特维。」
  堤格尔冷不防地呼唤白海豚的水手。隐含的声音中的魄力让马特维的肩膀震了一震。
  「帮我把这个人绑住……不,把这间房子的所有人都绑起来,暂时安置在一楼。还有,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行,把一楼的进出口封住,包括大门和窗户。」
  女性和奥尔嘉的脸上顿时浮现惊愕神情。马特维则立刻明白堤格尔的意思,把女性的双手紧紧锁在背后。
  「你打算做什么?」
  堤格尔没有回答马特维的问题。他把箭筒挂在腰上,一脚踩上了窗框,一眨眼就灵巧地攀上屋外的墙壁,迅速地爬到屋顶上。位于地面的士兵没有半个人发现他。
  他在屋顶上站稳了之后,就举起黑弓,把箭矢架在弦上,瞄准了正想扑向女孩的士兵。距离不到一百阿尔昔,对他来说是易如反掌。
  他射出的箭破风飞行,像被磁铁吸引般贯穿男人的头部。男人断了气的身体往旁边一歪,倒在女孩的身旁。几名士兵一脸纳闷地看向同伴,当他们发现其头上的箭矢时,堤格尔已经射出了第二支箭。
  箭矢刺进第二人的脖子,从喉咙穿出,露出一截染血的箭镞。男人当场倒下,无声地在她上痛苦打滚。
  直到这时士兵们才终于注意到敌人的存在。但堤格尔仍旧不改淡漠的表情,射出第三箭击倒第三个人。他的脑海闪过一年前的记忆。
  在他出生的故乡亚尔萨斯的首都榭雷斯塔,泰纳帝公爵的儿子萨安率兵攻击,摧毁并焚烧数间民宅,杀死了不少人民。
  现在那些女孩被士兵们压在身下的模样,让少年想起了之前萨安袭击蒂塔时的记忆。
  一想到那时亲眼目睹的光景,堤格尔实在无法保持缄默。

  当堤格尔射死第三人时,位于二楼的马特维已经动作俐落地把女性的双手绑在身后,为了保险起见,还用布塞住她的嘴巴,并取出短剑抵着她的脖子。马特维当然没有做出会让她受伤的事,但由于他长相凶恶,所以看起来格外有压迫感。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下的命令也真狠。可能会觉得有点不舒服,但还是请你忍耐一下了。」
  「……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默默地旁观一切经过的奥尔嘉对马特维问道。她黑色的双眼写满了不解和疑惑的情绪。
  「你不明白吗?哎呀,真是抱歉,我现在抽不出空来,待会儿再跟你说明吧。若是你肯帮忙,就不用等那么久了。」
  听到马特维似乎乐在其中的回答,奥尔嘉淡漠的表情出现些微动摇,皱了皱眉头。她像是陷入沉思似地环视房内一圈,接着看向窗外。
  「解决那些家伙也算帮忙吗?」
  马特维正想和自己制伏住的女性一起走出房间,却因为她的问题而停下脚步。
  奥尔嘉那不如平常恭敬的口气让马特维感到讶异,但她极为冷酷的嗓音才是让长相凶恶的水手忍不住回头的原因。当他正想开口询问她话中的意思时,对方却抢先说道:
  「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就行了,你现在不是忙得抽不出空来吗?」
  「……希望你至少能留一个活口,因为我们还要利用那些士兵。」
  马特维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个回答,当他说完的时候,奥尔嘉已经开始行动了。她拔腿跑过马特维等人身旁,冲向走廊的另一头。
  马特维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离去,直到察觉女性的视线才终于回过神来。

  这时,堤格尔正好在房屋外射倒了第六个人。
  ——真是太失算了……
  还有半数士兵尚未从被偷袭的震惊中恢复冷静,慌张地到处乱窜。伹剩下的一半则在疑似副官的男人指示下试着展开反击。
  至于原本负责指挥他们、看起来像是队长的人,则在一开始就被堤格尔击毙了。
  先解决指挥官让敌人陷入混乱,然后再逐渐减少他们的人数,逼他们撤退。
  堤格尔的这个策略,到前半段为止都还很顺利,但是很快便逃到建筑物后方的副官拚命地怒斥士兵,使他们逐渐恢复士气。
  指挥官阵亡时由副官代为指挥是很理所当然的行为,但他们出色的应对能力简直可以说是奇迹。即便是正规军队也很难这么快就恢复士气。
  ——现在该怎么击溃他们才好呢?
  堤格尔一边把新的箭矢架在黑弓上,一边冷静地思考下一步行动。他知道自己乍看之下是处于绝对有利的一方,但事实并非如此。
  只要杰梅因的士兵躲到建筑物后方,并以村民为人质的话,堤格尔就不得不投降了。即使堤格尔不顾人质的安危,士兵们也可以直接把村民当成挡箭牌。若他们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并包围这栋房子,堤格尔恐怕就会陷入苦战了。
  「敌人只有一个人啊!你们到底在害怕什么!」
  「你以为只凭我一个人能做到这些事吗!我才想叫你别躲在安全的地方,只会叫部下战斗,有本事就出来应战啊!」
  为了盖过男人的怒骂声,堤格尔也发出了足以传遍整座村子的怒吼。他已经射死了第八人。因为敌人是从高处狙击,杰梅因的士兵部感到害怕,堤格尔原本是想就此击溃他们的。
  这时一名士兵突然扔出短斧,堤格尔立刻转身躲过,却还是失去平衡滑了一下。虽然不至于摔下屋顶,但副官没有放过这个机会,放声叫道:
  「冲啊!」
  一听到这个命令,四名士兵立刻拔腿跑向堤格尔所在的房子。
  ——糟了……!
  堤格尔迅速地射箭击倒其中一人,但剩下的三人仍以原本的速度冲到门前。
  说时迟那时快,门突然从内侧被用力打开,一名身穿斗篷的娇小少女飞奔而出。是奥尔嘉。杰梅因的士兵下意识地摆出防御架式,但看到对手是个小孩后,就毫不留情地挥下手里的武器。
  沉闷的撞击声接连响起,鲜血四散飞溅。堤格尔大吃一惊,正想呼唤她的名字,但紧接着发出哀号倒地不起的,竟是杰梅因的士兵。
  奥尔嘉仍旧以兜帽遮住五官,不发一语地站在逐渐扩散的血泊之中。她的手里握着因为刚才的战斗而染成一片红黑色的斧头。
  ——一击?不,是两击吗?
  不只是堤格尔,无论是躲在建筑物后方的杰梅因士兵,或是村子里来不及逃走的女孩们,全都一脸错愕地盯着少女。
  她所展现的身手实在太吓人了。刚才攻击她的三人士兵里,有一人穿着镶嵌铁片的皮甲,另外两人则是穿着锁子甲。但少女的斧头却连同装备一起劈裂了他们的腹部,而且她的年纪才只有十三、四岁。
  奥尔嘉无视周遭众人惊愕的眼神,观察起那些男人的情况。杰梅因的士兵们纷纷对这名新出现的诡异敌人感到恐惧。其中有几个人以眼神要求副官下达指示。
  奥尔嘉等的就是这一刻。她先是若无其事地跨过脚边的尸体,接着便猛然冲向副官。副官立刻焦急地大喊:
  「快、快杀掉她!」
  两名士兵听到命令后,便立即扑向奥尔嘉。但其中一人被堤格尔射穿了脖子,就这么倒地身亡;另一个人也被奥尔嘉砍飞了前臂,当场发出惨叫在地上打滚。
  或许是明白自己无法全身而退,副官压低身子摆出迎战的架势。因为他手中的武器是长枪,在距离上比斧头有利许多。
  副官刺出长枪,铁灰色的枪尖逼近奥尔嘉,但她只是举起斧头轻轻一挥,长枪的前端就这么消失了。
  粉色头发的少女的行动尚未结束。她从变成一根木棍的长枪旁擦身而过,一口气拉近距离。副官的首级飞向空中,划出一道染血的抛物线。
  奥尔嘉看也不看尸体一眼,用斧头指着刚才冲过来保护副官的男人说道:
  「放下你的武器。」
  男人立刻明白自己若轻举妄动就会丧命。他打从心底恐惧这名年纪只有自己一半的少女,顺从地抛弃武器,把手放在脑后表示投降。
  其他士兵见状纷纷害怕地放声大叫,扔下武器头也不回地逃走了。随着副官死亡,他们也失去了能统帅他们的人。
  ◎
  堤格尔立刻就释放了奥尔嘉抓来的士兵,并对他下达简短的命令。
  「你回去之后替我传达一件事,说外国的使者想见杰梅因王子。」
  说完之后,堤格尔就在面对街道的村子入口坐了下来。因为杰梅因的士兵们是从这个方向逃走的,只要在这里等待,他们的同伴迟早会现身吧。
  过了一会儿,马特维牵着马和奥尔嘉一起走了过来。堤格尔回头看向两人,以带着些许忧郁的温和表情问道:
  「村子里的情况怎么样?」
  「有个地主刚好来到那间房子,我就让他看了看里面的情况,顺便解释一下事情的经过。」
  或许是为了避免狐狸或野猪闯入,村庄外有用高大的木头围起的简陋栅栏。马特维把马系在栅栏旁,以爽朗的声音向堤裕尔说明。
  「房子里的所有人都绑起来了吗?」
  「是的。那位地主应该不久后就会来找我们,到时候还请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再向他说明一次。除此之外,村民们似乎愿意帮我们埋葬那些恶徒的尸体。」
  「那真是帮了我大忙了,非常感谢你。」
  堤格尔低头致谢后,马特维便苦笑着挥挥手。
  「你不用放在心上。看到眼前发生那种事情,我却狠心见死不救的话,也没脸见我的主人了。还有,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我希望你不要再用如此恭敬的口气跟我说话了。这样子对你来说也比较轻松吧?」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堤格尔有些伤脑筋地抓了抓头,便一脸正经地看向奥尔嘉。
  「我也必须向你道谢才行,谢谢你替我解危。」
  若没有这名少女的大力相助,虽然不至于落败,但肯定免不了一场苦战吧。不过,奥尔嘉却像是在说这些事不重要似地摇了摇头。
  「我比较希望你能给我个解释,为什么要把房子里的人绑起来呢?」
  堤格尔忍不住凝视着她。仍是面无表情,但可以从她冷静的声音中感觉到坚强的意志。或许这才是奥尔嘉真正的个性。
  堤格尔想了想,决定不把她当成小孩,而是视为一个平等的对象来进行说明。
  「明明受到如此不合理的对待,这个村子的居民却毫不抵抗。从士兵们的态度和村民的反应看来,这应该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吧。那些人说不定还为了杀鸡做猴而摧毁其他村子。」
  奥尔嘉的冷淡表情蒙上一层阴影。堤格尔以正经的口吻继续说道:
  「这个村子的应对方式就是不反抗。一日一忤逆那些家伙,他们很有可能愤而报复。不只如此,那些被牵连的其他村子的人也会埋怨他们。更别说是由村长或地主这种地位的人挺身反抗,肯定会变成混乱的源头。不过……如果是我们为了不被干扰而绑住他们的话,就有藉口能说服其他村民了。」
  堤格尔想起了当时抓住自己的女性所说的话。即使到了明天或后天,他们还是必须继续在这个村子生活。
  奥尔嘉低下头来,有些不满地嘟囔道:
  「他们难道不能抛下这个村子逃走吗?只要逃到没有暴政和高压统治的地方……」
  「你以前有耕过田吗?」
  堤格尔带着和蔼的笑容温柔地问道。奥尔嘉先是眨了眨眼,然后对他摇摇头。堤格尔移动视线,看向位于远处的田地。
  「虽然我也只有拿过一次锄头,但我知道耕田是很辛苦的。耕田的时候必须先把小石头、杂草和碎木尽可能地清除,是很耗费体力的工作。接着则是把泥土翻开,如果不用锄头挖到很深的地方是办不到的,这也同样很耗费力气。」
  堤格尔脑中浮现了故乡的田野,那是他曾和已逝的父亲一起欣赏的景致。
  「用锄头翻土的时候,如果撞到埋在土里的石头,刀片就会弯曲或缺角,必须经过修理才能使用。如果找不到铁匠,只能改用木制的锄头的话,耗费的时间和体力就会更庞大。」
  「……为什么不用牛或马来犁地呢?」
  「不是每一户人家都有能力饲养牛马,家畜可是很贵的。」
  听到堤格尔的回答,奥尔嘉一语不发地陷入了沉默。为了缓和变得沉重的气氛,马特维开口说道:
  「那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呢?」
  「当然是在这里等杰梅因王子的部下了,动作快的话应该明天就能见到人了吧。虽然遇到了一些突发状况,但还在我预想的范围之内。」
  「你是为了见杰梅因王子才来到这个国家的吗?」
  奥尔嘉的黑眼浮现讶异的神色。
  「是啊,所以我和你的旅程也要就此结束了。」
  没想到两人会以这种方式道别,但堤格尔深信这女孩就算一个人旅行也不会有问题了。无论从骑乘马匹的技术、打猎的技巧或是出色的战斗技巧表现来看,奥尔嘉的实力都是货真价实的。
  但是粉红色头发的少女却说出了让堤格尔出乎意料的回答。
  「堤格尔,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让我以侍从的身分和你同行吗?」
  「……为什么?」
  堤格尔需要两次呼吸的时间才能说出这个问题。
  「我想亲眼见见那个叫杰梅因的人——不行吗?」
  原本以为她会立刻回答,但她却突然脸色一变,带着宛如小孩般温顺的表情问道。堤格尔抱着胳臂陷入苦思。他认为奥尔嘉应该明白要和杰梅因见面的危险性,所以完全无法理解她在想什么。
  「你究竟是什么人?」
  犹豫片刻之后,堤格尔决定直接问她。
  「到目前为止我们彼此都没有问过对方的身分,因为要在这里告别,所以我原本也不打算问。但是既然你决定跟我们走,那情况就不同了。告诉我吧。」
  奥尔嘉有一瞬间撇开了视线,但随即摇摇头改变想法,正面承受堤格尔的视线。
  「你或许会觉得难以置信,其实——」
  她凛然的表情和蕴含强烈意志的冷静嗓音,和两人所认识的那位旅行的少女截然不同。
  「我是吉斯塔特的七名战姬之一,拥有别名『崩咒之弦武』的龙具姆玛以及领地布列斯待的『罗轰的月姬』——奥尔嘉·塔姆。这就是我的身分。」
  堤格尔和马特维顿时瞪大双眼哑口无言。现在站在两人面前的已经不是那位面无表情又冷淡的少女,而是受到龙具肯定、一骑当千的战士,是只要靠近一看就会让人颤栗不已的战姬。


  4  塔拉多·格拉墨
  明月高挂天空,村子几乎笼罩在一片黑暗的夜色之中。只有在面对街道的入口燃烧的火堆,照亮村子的一隅。
  堤格尔、奥尔嘉和马特维三人围坐在火堆旁,他们采用轮班的方式守夜,现在奥尔嘉身上盖着斗篷和厚毛毯,正躺下来休息。
  毛毯是方才数名村里的女孩偷偷送来的。除了毛毯之外,她们还准备了面包和起司块,把这些东西放在离堤格尔等人稍远的地方后就急忙离去了。应该是想答谢堤格尔等人救了她们吧。
  马特维在劈啪作响的火堆里放入树枝,开口说道:
  「现在该怎么办?」
  他指的是奥尔嘉。堤格尔咬着村里的女孩们送来的面包,摇了摇头。
  「你对战姬奥尔嘉·塔姆了解多少?」
  马特维耸耸肩表示否定。
  「我发誓效忠的是亚莉莎德拉大人,虽然也很敬佩和亚莉莎德拉大人亲近的艾蕾欧诺拉大人,但对其他战姬就没什么兴趣了。就跟一介村民不会对远方的权贵感兴趣一样。」
  「好吧,谢谢你。」
  堤格尔仰望繁星闪烁的天空,无奈地叹息。
  他不认为奥尔嘉在说谎。她看起来并不像个会在这种情况下开玩笑的少女,而且如果她说的不是真的,这个谎也未免太古怪了。
  再加上她的战斗实力和那把斧头,也让她的说词可信度更高。
  ——我记得其中一人是在十二岁时成为战姬后,就立刻离开国内了……
  在莱德梅里兹生活的畴候,他曾经向艾莲询问过其他战姬的事情。
  但是她也几乎对奥尔嘉一无所知。应该说她们只见过一次面,而且彼此治理的领土又离得很远,所以艾莲才会对奥尔嘉不太感兴趣的样子。而且艾莲也说过她不知道奥尔嘉踏上旅程的原因。
  就算当面询问奥尔嘉为何来到这个国家,她也只会回答是基于个人因素。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时,出现在远方的物体让堤格尔立刻中断思考。他看到黑暗中有三个小小的红光。
  「从大小来看,应该是火把的亮光吧?」
  从堤格尔的表情察觉出异状的马特维也跟着望向前方。像是火把的亮光正朝着他们靠近。
  「如果是杰梅因的士兵的话,他们动作还真快呢。」
  「不过,若是刚才那群家伙的同伴就在附近,为了报复和杀鸡儆猴,再加上隐瞒同伴的犯行而来的话……火把的数量也太少了吧?」
  正在检查黑弓情况的堤格尔,听到马特维的推测后点点头。如果他们打算发动夜袭,就不可能拿着火把,如果是要警告村民,也会利用人数优势来示威才对。
  原以为已经睡着的奥尔嘉突然爬了起来。她脸上仍旧面无表情,但神智看起来很清醒。
  「……有敌人?」
  「向神明祈祷他们不是吧。」
  片刻之后,三个火把中有两个停止前进,只有一个在黑暗中摇曳着靠了过来。堤格尔把箭矢放在弓上,朝火把叫道:
  「不准动!」
  火把立刻停止前进。从黑暗中传来年轻男人的说话声。
  「我可以走到你们那里吗?我们只有两个人,会把武器放在这里再走过去。」
  真是个大胆的家伙,这是堤格尔对声音的主人的印象。堤格尔的脚边有火堆,对方应该看得到他举起弓箭才对。即便如此,对方的声音却相当沉着冷静。
  堤格尔确定奥尔嘉和马特维都各自拿起武器之后,便准许对方走近他们。铠甲碰撞的声音愈来愈近,最后如对方所说的出现了两名男人。
  其中一人年纪约二十五岁,是名有着金色短发和清澈蓝眼的年轻人。他历经日晒的脸俐落又结实,看起来英气逼人,眼神同时带有霸气和好奇心,是个身材中等但非常适合穿铠甲的青年。
  另一位则是看起来比青隼要年长几岁的瘦削男子。他灰色的长发用绳子随意束起,穿在身上的铠甲显得有些沉重。瘦长的脸型和细小锐利的眼睛让人联想到狐狸。
  「你们其中的哪一位是外国来的使者?」
  青年带着满面笑容环视他们。堤格尔确定这两个人的腰上都没有佩剑之后便放下了弓。但他的右手仍架着箭矢。
  「是我。至于名字……就叫我堤格尔吧。」
  「堤格尔吗?我是塔拉多·格拉墨。这位身材瘦削的人是我的部下格雷迪尔。那两位是你的随从吗?」
  「你是塔拉多·格拉墨?」
  堤格尔还来不及回答,马特维便难掩惊讶地看着青年。
  「原来你就是那位战无不胜的杰梅因王子的部下塔拉多卿啊。」
  这时堤格尔才想起他们之前曾在船上聊过这个话题。塔拉多的双眼顿时高兴地亮了起来,笑着对站在斜后方的格雷迪尔说:
  「你听到没,格雷迪尔?连外国人也知道我的名字呢。」
  「在这种时局下来到我国的人们,会知道你的名字也不奇怪。」
  反观格雷迪尔则板着脸回答,细小的双眼看向堤格尔。
  「堤格尔大人,你说你是为了见杰梅因王子才来到我国,能否在此请问你究竟有何要事呢?」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确认一件事情。」
  堤格尔严肃地问道。他必须先弄清楚几个疑点。
  「可以请问两位的身分地位是属于哪个阶级吗?」
  堤格尔和奥尔嘉击退杰梅因王子的士兵时已经过了中午。从那之后到现在,才经过半天的时间而已。虽然这里距离杰梅因王子的所在地巴尔韦德很近,但他们的脚程也未免太快了吧。
  除此之外,堤格尔也觉得塔拉多没有表现出愤怒或敌意这点很奇怪。虽然我方握有正当的理由,但还是无法改变杀害十几名士兵的事实。
  「我只是个百骑长,其实并不是什么伟大的人物。」
  塔拉多手叉着腰并挺起胸膛,神色自若地答道。顾名思义,百骑长指的就是统帅一百名骑兵的职位。堤格尔皱起眉头,马特维一脸惊讶,奥尔嘉则感到不可思议地歪了歪头。他战无不克的威名和实际地位简直判若云泥。
  「不过呢,虽然听起来像是自夸,但我对自己的人脉很有信心喔?若真有要事的话,我可以替你引荐,只要等上两三天就能见到杰梅因王子。」
  堤格尔在心中默默沉吟。他开朗爽快的言行确实讨人喜欢,但不可能只凭这点就相信他。
  ——还是由我方先试着坦白吧。
  「在讨论这件事之前,我想先把一件事说清楚。我用弓箭射死了你们袭击这个村子的同伴,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这么说来,我还没向你道谢呢。」
  塔拉多突然露出正经的表情,他站直双腿、端正姿势,和格雷迪尔一起低头行礼。他说的话和态度反而让堤格尔吓了一跳,不知该如何回应。奥尔嘉和马特维也难掩惊讶。
  「我要感谢你救了这里的村民,还帮我们铲除了恶人。」
  金发的百骑长说完后便抬起头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其实也一直在想办法消灭他们,但因为杰梅因王子放任他们恣意妄为,所以才会接二连三地犯下恶行。」
  他一边抓着头一边抱怨,堤格尔和马特维不禁以充满惊叹的视线看了彼此一眼。他刚才所说的话很明显地是在责怪杰梅因王子。但是他的部下格雷迪尔却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没有制止塔拉多。
  「想办法消灭……具体来说是怎么做呢?」
  「一开始先试着说服他们,如果不听劝的话就当作盗贼直接铲除。」
  塔拉多露出大胆的笑容,以理所当然的口气回答,堤格尔顿时哑口无言。他笑了一会儿,又再次恢复一本正经的表情。
  「事先跟你声明,我可不会随便在别人面前谈论这些。是因为想对你们挺身保护外国村民的行为表示敬意,才会和你们说实话的。」
  「我们很可能不是为了拯救村民,只是单纯地想保护自己喔?」
  堤格尔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还没对塔拉多解除疑心。堤格尔打算视他对这句话的回答来决定是否相信他。结果塔拉多脸上浮现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说出了这样的回答:
  「若真是如此,你应该早就离开这里了。你之所以像这样坐在村子的人口,是想保护村民免于可能出现的报复行动……我没说错吧?」
  堤格尔有好一阵子只能无言地看着塔拉多。如果只是为了让自己落入圈套的演技,这名百骑长的态度和言词也未免太出人意料了。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请你回答。我们是在今天中午赶走袭击这个村庄的士兵的。为什么你们能这么快就赶来这里呢?」
  「这可以说是个幸运的偶然啊。我目前正在巴尔韦德周围巡逻维持治安,路过这附近的时候刚好遇到那些逃跑的人,听他们说了事情的经过。不过那些家伙遇到我,应该算倒了大楣吧。」
  「此话怎说?」
  「如果队长或副官还活着的话,我也会处罚他们。最后,我决定让那些家伙五六个人一组,送到边境的村落当农奴。若他们在一年内安分守己,就免除他们的罪名。」
  堤格尔这才恍然大悟。这对那些人来说确实是场灾难。
  「好吧,我就相信你。」
  马特维向堤格尔投以担忧的眼神,堤格尔轻轻地点了点头。他从行囊中拿出两枚戒指,把它们交给塔拉多。
  「我是来自吉斯塔特王国的使者,但是我不能公开表明自己的身分。」
  塔拉多收下戒指后,便让在一旁待命的格雷迪尔检查它们。格雷迪尔有如狐狸般的双眼眯成了一直线。
  「……没有错,这是吉斯塔特王国的印章。」
  「很好,那我就以解释在这个村子发生的事件为由请你们来巴尔韦德吧。堤格尔大人可以接受吗?」
  堤格尔没有马上答覆塔拉多的提议,而是转头看向奥尔嘉。粉红色头发的少女沉默地点了点头。
  「那就麻烦你了。」
  等到天亮之后,塔拉多和村长以及受害的村民见面,询问他们详细的情况,并保证会补当村子的损失。他的态度完全没有以权力压迫村民的意思,话也说得很明白易懂,村民们似乎感到很放心。
  之后堤格尔等人便和塔拉多他们一起离开村子,到了黄昏时才抵达巴尔韦德。
  ◎
  以塔拉多为首的八人小队行走在巴尔韦德的大道上,堤格尔等人也位于其中。他们的目的地当然就是杰梅因的宅邸。
  巴尔韦德的街景只能以朴素一词来形容。
  城墙高耸厚实,主要道路密不透风地铺满石板,供水和下水道设备也很完善,拥有一座都市必备的所有机能,但城市景观却相当单调。
  「感觉是个灰色的城市呢。」
  马特维看着街景,忍不住说出内心的感想。整排建筑物的墙壁都是灰色的,屋顶则使用暗褐色的瓦片砌成。零星分布在街道两旁的摊贩也是如此。这座城市的灰暗印象可能也得归功于这些建物的配色吧。
  「这样子才好,要是变得太热闹,可是会让杰梅因王子忙不过来的。」
  塔拉多走了过来,似乎是听见了马特维的话。他的手里拿着弓,左腰佩挂长剑,右腰则系着箭筒。
  「话说回来,我一直很想问一件事情……堤格尔大人。」
  塔拉多走到堤格尔身旁,以蓝眼好奇地看着黑弓问道:
  「那把弓是用什么制造的呢?自从在那个村子看到之后我就一直很在意了,看起来不像红豆杉也不像榆树。」
  他所说的树种都是常见的制弓材料。堤格尔摇摇头说: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因为这是我家代代相传的宝物。」
  堤格尔不打算炫耀这把弓拥有的神秘力量。因为就连堤格尔自己也还没彻底弄懂它的来历。
  「这样啊。不过我看你只带着弓,感觉对自己的技巧很有自信呢。真要说的话,和长剑比起来,我也是比较擅长使用弓箭。」
  塔拉多这么说着,还作势轻弹了一下手上的弓弦。
  「因为你是吉斯塔特的使者,我想不太可能如愿以偿。但是如果真有机会,我很想和你比划一下。」
  「说得也是,如果有机会的话就来比一场吧。」
  堤格尔觉得有些遗憾地笑着回答。他很久没遇见擅长弓箭的人了,说不定从认识卢里克以后就没见过了。
  接下来他们聊起自己至今射下的最大猎物,也比较自己能让箭矢飞得多远,针对弓箭的话题畅谈了一会儿之后,塔拉多突然改变了话题。
  「堤格尔大人,你觉得这个城市怎么样?」
  「若仅以在大道上看到的东西来判断的话,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四周有森林和山丘环绕这点还不错。」
  巴尔韦德的北方至东方有一排小山丘,西边则是一片广大茂密的森林,南边还有河川。堤格尔随口回答之后,不仅是塔拉多,连走在前面的格雷迪尔的眼神也变得相当锐利。
  「哦,你看出这是个易守难攻的城市啦。」
  塔拉多语带佩服地说道,堤格尔却在心中感到疑惑。但他立刻就领悟这句话的意思,同时察觉到对方误会了。如果就战略地位来看,他说的确实没错。
  「不,刚才我纯粹是以猎人的角度……」
  「你就别谦虚了。不愧是能被选为使者的人。」
  塔拉多的第二句话刻意压低声音,并友善地拍了拍堤格尔的肩膀。堤格尔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但他搔着深红色的头发犹豫片刻之后,便放弃纠正他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话说回来,为什么杰梅因王子要选择这座都市为据点呢?」
  在和塔拉多闲聊时,堤格尔脑中突然浮现这个疑问,便直接说了出来。这座城市确实固若金汤,但是考虑到它和海岸的距离,又不能说是绝对安全。一旦艾略特王子率兵攻向大陆,这里就会立刻成为战场。
  「答案很简单。据点愈靠近大陆深处,就会离亚斯瓦尔的中心愈远。」
  塔拉多以理所当然的口气回答。堤格尔纳闷地歪着头,走在身后的奥尔嘉便拉了拉他的衣袖。她仍旧把兜帽拉低遮起自己的脸。使斧的战姬轻声低话道:
  「……亚斯瓦尔的中心其实只是一座岛屿。」
  「看来小不点很清楚我的意思。换句话说就是这么一回事。」
  塔拉多深感佩服地笑道,这下子堤格尔也明白了。
  「也就是说杰梅因王子无法接受自己离开亚斯瓦尔的中心对吧?」
  杰梅因王子坚信自己才是下一任亚斯瓦尔国王,他的自尊心不仅无法容许自己被赶出主岛,也无法接受必须在大陆深处建立据点的事实吧。
  「理由有两个。其一是因为距离这里两天路程的西北方有座路克斯堡垒。跟随王子的莱斯特将军就带着三千兵力驻守在那里。」
  「即便艾略特王子的军队渡海而来,也必须先攻破马利亚由港口都市和这座路克斯罗垒。」
  堤格尔一边在脑中想像地图一边点头说道。
  「就是如此。其二呢,则是因为巴尔韦德是瑟菲莉亚女王进攻大陆时最先占据的城市。代就是想仿效『霸主』的伟业的意思。」
  听到塔拉多说出霸主这个字时,堤格尔不自觉地瞪大双眼。因为他在金发青年的眼中看见了充满强烈情感的目光。
  「……但是,这里离萨克斯坦王国的国境也很近。」
  奥尔嘉对塔拉多的解释提出质疑。当她的声音让堤格尔回过神来时,塔拉多眼里浮现的野心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是啊,不过这数十年来巴尔韦德周遭并未成为和萨克斯坦交战的战场。因为他们没有攻打的理由。」
  塔拉多用手指在空中画出假想的地图,感觉很乐在其中地说明着。看到他的态度,堤格尔改变了想法,认为刚才的眼神应该只是错觉。塔拉多继续往下说:
  「连接萨克斯坦和亚斯瓦尔的主要街道是在距离巴尔韦德很遥远的南方,如果要争夺国境附近的土地,主战场总是在那条街道上。而且要攻陷这座都市可没有那么简单,所以这里正适合当作据点。」
  就在这个时候,从街道上传来呼唤塔拉多的声音。塔拉多也很有精神地向对方打招呼,并笑着走了过去。马特维在堤格尔耳边轻声说道:
  「看起来是个很受民众欢迎的男人。」
  堤格尔也有同感,轻轻地点了点头。
  自从他们踏进这个城市以后,已经有好几个人叫住塔拉多了。他们有的是酒馆的姑娘,有的是看起来像工匠的中年男子,还有在市区巡逻的士兵等各式各样的人,跟塔拉多交谈的内容也大多是进了好酒或在哪间店吃的菜肴这种日常琐事。
  ——虽然知道他给人的印象很好……还是觉得有点古怪。
  看到塔拉多开朗又自在的态度之后,别说是百骑长了,甚至会以为他才是这座城市的统治者。
  当堤格尔思考这些事的时候,宅邸也正妤近在眼前了。虽然占地不大,建筑物的外观却很庄严,尖塔上还竖立着随风飘扬的亚斯瓦尔国旗红龙旗。
  「终于来到这一步了……」
  堤格尔呼了一口气之后立刻换上严肃的表情。因为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难关。

  在城门前等了大约半刻钟之后,堤格尔三人便被带到了杰梅因王子所在的谒见室。长方形的大厅也建造得坚固又朴实,墙壁和地板的装饰都很少。
  其中,只有垂挂在天花板的豪华吊灯和摆在室内最深处的王位闪耀着美丽夺目的光辉。
  吊灯以两个重叠的银环组成,内侧镶有宝石,排列在银环上的蜡烛烛光经过宝石反射,在地上洒下如梦似幻的光芒。王位也使用了大量的丝绢,以珍珠和珊瑚等各种宝石装饰得十分华丽。
  而坐在王位上的男人便是杰梅因,今年二十七岁。
  堤格尔对他的第一印象是「圆滚滚」。无论是脸部的线条还是凸出的肚子都很圆。
  他的五官可以说是眉清目秀,但或许是因为赘肉太多,感觉只剩下以前还很英俊时的轮廓而已。他的身高和体型都是中等,让肥胖的肚子显得更不自然。
  杰梅因身旁站着一位像是随从的老人,两边还各有五位拿着枪、穿着铠甲的骑士整齐地站成一排。因为黑弓和奥尔嘉的斧头都放在城门保管,若堤格尔有任何奇怪的举动,应该会立刻被包围吧。
  「我听说你是来自吉斯塔特的使者。」
  杰梅因以浑厚的嗓音说道。堤格尔为了奉上事先准备的书信而往前踏出一步之后,就在原地跪了下来。奥尔嘉和马特维也仿效他的动作。
  「吉斯塔特国王维克特·阿图尔·沃克·崔·埃斯堤斯·吉斯塔特陛下委托在下出使贵国,在下的名字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因为不太擅长说亚斯瓦尔语,还请您允许我透过口译和您交谈。」
  马特维以流畅又恭敬的语气传达堤格尔所说的话。随从走上前来收下书信之后,又快步跑回亚斯瓦尔王子身旁。
  比起堤格尔带来的书信,杰梅因王子似乎对堤格尔本人更有兴趣,他勾起嘴角,露出嘲讽的笑容问道:
  「抬起头来吧。你刚才说……你是接受委托而来,不是听从国王的命令吗?」
  「我宣示效忠的是布琉努王国以及其公主蕾琪殿下。目前是基于一些因素才暂时滞留吉斯塔特王国。」
  在他回答之后,杰梅因才终于看完随从手里的书信。
  「信上写着会提供协助,但具体来说是怎样的协助呢?这两个字听起来确实很诱人,但如果只是嘴上说说,我们也会很头疼的。」
  「只要您愿意和我国缔结友好关系,一个月之后应该就能看到东边的海上出现吉斯塔特王国的海军舰队了。而布琉努也会利用国境和亚斯瓦尔接壤的优势来协助殿下获得胜利。」
  后半段的内容听起来煞有其事,实际上并非如此,堤格尔在说明时适度地加油添醋了。
  「原来如此。不过吉斯塔特王国一直都是支持艾略特那家伙的吧?贵国的七战姬之一也以官方使者的身分前往访问,现在还待在他那里才对。」
  或许是难掩心中的怒火吧,亚斯瓦尔王子一说出弟弟的名字,表情就因为愤怒而扭曲,声音中带有明显的攻击性,充满恶意。堤格尔既不焦急也不惊慌,虽然没什么好得意的,但他早已习惯这种程度的恶意了。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没有公开使者身分,而是秘密地来到贵国。」
  「是啊,因为是秘密前来,还不得不杀死我的士兵。」
  王位上传来不怀好意的讽刺。堤格尔隔了约一秒钟之后,才平静地答道:
  「我们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罢了。」
  这时,没有人察觉到杰梅因圆脸上的双眼浮现残暴的目光。因为堤格尔等人全都低着头,站在一旁的随从也没有发现。不过,只有堤格尔和奥尔嘉的肌肤在一瞬间感觉到王座上传来强烈的敌意。
  「说到战姬……其实我们也有一位战姬。」
  奥尔嘉听到堤格尔这么说,立刻站了起来在原地行礼。
  「我是受维克特陛下册封布列斯特之地的战姬奥尔嘉·塔姆。今后还请不吝指教。」
  奥尔嘉向王子自我介绍时,堤格尔非常庆幸自己正低着头。因为他实在无法掩饰紧张的表情。虽然从表情看不出来,但她说话时的语气很恭敬,也有情绪起伏,应该没问题吧。
  提议表明自己是战姬的人其实正是奥尔嘉自己。当堤格尔问她为何愿意这么做时,她表示自己想亲眼看看杰梅因王子是怎样的人。
  「哦,你就是战姬啊,我还以为是娈童呢。」
  杰梅因脸上浮现嘲讽的笑容后,又刻意改口说道:
  「抱歉,我失言了。不过你的年纪会不会年轻了一点呢?如果要上战场的话……」
  「既然如此,能请您将我入城时寄放的斧头暂时归还给我吗?」
  「你要斧头做什么?」
  杰梅因在王座上不以为然地问道,奥尔嘉一边环视左右一边回答:
  「请站在那里的其中一位骑士和我切磋一下武艺吧——要一对十也没问题。」
  此话一出,就连堤格尔也忍不住焦急地抬起头,站在左右两旁的骑士们也露出不安的神情。如果只听前半段,还能当成是逞强的少女所说的大胆挑衅,一笑置之,但是一对十这句话可就不能当成玩笑了。
  其中一名骑士把枪塞给身旁的伙伴,走上前来。他的体格在骑士们之中是最健壮的。就算穿着铠甲,也能看出他的身材有多结实。
  「殿下,请恕我失礼,但我认为有必要在此时让他国的人见识我们的武力……!」
  即使是与杰梅因说话的时候,骑士的目光也没有离开奥尔嘉。头盔下的脸因愤怒而发白,双拳也握得死紧。
  「好了,战姬大人,既然你夸下海口说要一次对付十人,那只有一名对手的话,就算赤手空拳也能轻易战胜吧?」
  「请等一下,我愿意替她的失言致歉——」
  堤格尔急急忙忙地想出来打圆场,奥尔嘉却抬起手制止了他。面对身高比自己高上一倍,还穿着铠甲的男人,她冷静的态度让堤格尔和马特维都深感佩服。
  「杰梅因殿下,您认为呢?」
  她甚至还能从容地向坐在王位上的亚斯瓦尔王子寻求许可。奥尔嘉如往常一样面无表情,没有表现出丝毫畏惧。除了堤格尔和马特维之外,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在虚张声势。
  杰梅因其实也有自己的打算。如果想以低廉的代价换取吉斯塔特的协助,这是个绝佳的机会。虽然是自己先质疑战姬的能力,但先挑衅骑士们的人可是奥尔嘉。
  目前在这里一字排开的骑士全都是杰梅因认同的人,实力不在话下。因此会在接待外国密使的时候安排他们在场,而且他们全都是血气方刚的人,即使对手是小孩子也会毫不留情地给予痛击,绝不手下留情。
  杰梅因带着轻蔑的笑容叫住骑士。
  「既然战姬大人都这么说了,你可要遵守骑士的礼仪,务必全力以赴。」
  他心想这场战斗应该只须一拳就能结束,便如此说道。如果她比想像中更耐打的话,就不得不制止了,但目前还是暂时静观其变。
  堤格尔和马特维听从奥尔嘉的要求远离两人,决定只要她遇到任何危险就立刻介入。
  「你随时都可以开始攻击。」
  奥尔嘉的话还没说完,骑士就行动了。他握紧戴着铁制护手的拳头朝奥尔嘉用力挥下。但是奥尔嘉不仅轻易地看穿并躲开骑士的攻击,还抓住他的手臂往后一拉。
  简直要刺破耳膜般的尖锐巨响顿时传遍整间谒见室。杰梅因和骑士们露出错愕的表情,堤格尔和马特维则松了一口气。
  奥尔嘉静静地站在原地,骑士则狼狈地仰躺在她的脚边。
  原来她先利用拉住男人手臂的方式让他失去平衡,再藉着他的体重把他摔出去。奥尔嘉以手指轻轻地抵住一脸惊愕的骑士的眉间。
  「战斗结束——还要继续吗?」
  「当、当然了!」
  骑士愤怒地站了起来,再次向奥尔嘉挥拳。这次奥尔嘉并未闪过他的拳头——而是以单手挡了下来。
  正值壮年的男子对上年仅十四岁的少女。而且男人身上还穿着铠甲。不仅是杰梅因和骑士们,连见识过奥尔嘉身手的堤格尔和马特维也忍不住瞪大双眼。
  骑土咬着牙在右手和双腿施力。但奥尔嘉的身体却如岩石般文风不动。
  就在这时,奥尔嘉的手突然扭了一下。谒见室再度响起金属撞击声,男人被狠狠地摔倒在地。粉红色头发的少女连一滴汗都没流,冷冷地俯视着骑士。
  「还要继续吗?」
  虽然她只是重复一次刚才说的话,但在听者耳中却觉得多了几分冷酷。骑士羞愤地颤抖着,但他知道无论说什么都只是徒增自己的难堪。
  「——哎呀,真是身手了得啊。不愧是吉斯塔特王国引以为傲的战姬。」
  杰梅因拍着手称赞奥尔嘉。不过他的笑容有些僵硬,声音也有气无力。亚斯瓦尔的王子还无法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情景,但是他必须以眼前所见的现实来继续进行交涉。
  奥尔嘉走回原来的位置后,彷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似地对着杰梅因跪下,堤格尔和马特维也仿效她。骑士则从地上站起来,感到十分羞耻地缩着肩膀走回队伍。其他的骑士们也一脸同情地迎接他归队。
  「……在我们继续协商之前,我想知道一件事。为什么你们不选择艾略特,而是来找我呢?你们前一阵子还是支持他的对吧?」
  杰梅因立刻挥去尴尬的气氛,开口问道。堤格尔则冷静地回答:
  「因为艾略特王子的士兵绝大多数都是海盗。」
  受到海盗侵扰的地区并不局限于亚斯瓦尔,在北海全境都看得到他们肆虐的踪迹,所以布琉努和吉斯塔特也是受害者。在去年秋天的时候,战姬莎夏和伊莉莎维塔还曾经合作讨伐海盗。
  杰梅因抱着胳臂冷哼了一声。他这个亚斯瓦尔王子当然很清楚海盗有多么棘手。
  「这理由还真是简单易懂呢。啊,我并不是在挑毛病,反而是感到佩服呢。若刚才你们提起政权正统性之类的话题,我现在已经把你们给撵出去了。」
  杰梅因一边抚摸着肌肉松弛的下巴,一边慎重地继续说道:
  「吉斯塔特和布琉努帮助我的条件,就是等我登基之后,和两国签订友好及互不侵犯条约、共同歼灭海盗,并协助对抗墨吉涅吗……当然了,我和那个有如海盗头头的艾略特不同,很希望能和两国建立更密切的关系。为此我必须早日解决那家伙,回到王都举行登基典礼才行。」
  杰梅因说到这里暂时打住,并摇了摇头。
  「两天……不,我希望你们能等我三天。我知道现在局势刻不容缓,但如此重要的大事必须和数人商量才能决定。在这段期间我会安排你们住在这栋宅邸附近的房子,请各位暂且在那里消除一路上累积的疲劳吧。」
  堤格尔一边听着杰梅因说明,一边如释重负地轻吐一口气。这样他的任务就几乎算是结甫了,但只有一件事情他无论如何都想说出来。
  「我们在此向殿下的关心表达诚挚的谢意。话说回来,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补充。」
  马特维动了动脖子和双眼,惊讶地看着堤格尔。坐在王位上的杰梅因也疑惑地歪了歪头。
  「什么事?你说吧。」
  「是关于殿下的士兵欺凌人民一事。」
  众人纷纷陷入沉默。堤格尔刻意忽略现场紧张的气氛。他说的事情当然不是维克特国王的指示,而是密使的个人判断。深知这一点的堤格尔继续说道:
  「不久之后,吉斯塔特和布琉努两军都会为了帮助殿下而来到此地,若是民众将愤怒和积怨发泄在我方士兵身上,会对我们造成些许困扰……虽然这片土地的人民都是属于殿下的,还是让他们懂得分辨不同国家的士兵比较好。」
  堤格尔必须压抑内心的痛苦才能说出这些话的后半段。但是他当时之所以在那个村子射箭攻击士兵,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个说法。为了保护这块土地的人民,他不得不这么说。
  「……你说的没错。我们也不希望其他国家的士兵危害这里的居民和村落。」
  从古至今,明明是来帮助自己的「友军」,却侵略和战乱无关的城镇和村落、杀害人民,并将此视为战果的情况并不罕见。
  甚至还有敌人烧毁城镇之后再散布谣言,将恶行嫁祸给友军的策略,只要没有明确的讲据,就很难替自己的清白辩驳。若考虑到这些情况,堤格尔的要求也颇有几分道理。不过这些话却也毫无疑问地成为触怒杰梅因的导火线。
  「我明白了。待会儿我会派人警告他们避免这类行为的。」
  「我在此真诚地感谢殿下的体谅。」
  堤格尔与杰梅因的会面就此告一段落。
  ◎
  堤格尔等人借住的房屋虽然不大,却建造得相当坚固。
  房屋共有两层楼,房间很多,每一间都打扫得非常干净,感觉相当清爽。朴实的内部装潢和家具也深得堤格尔所好。杰梅因的宅耶距离这里也近在咫尺,省去了不少麻烦。
  真要说的话只有一个缺点,那就是禁止外出。
  「虽然城里的治安滴水不漏,不过还是得以防万一。更何况各位并非公开参访的使者,所以还请各位在屋内静候殿下的答覆。」
  负责服侍堤格尔等人的仆人恭敬地说道。事实确是如此,堤格尔等人也只好接受。
  他们在二楼最深处的房间放好行李后,堤格尔便和马特维及奥尔嘉一起在屋内到处走动。他们从走廊或房间的窗户往外一看,穿着皑甲的土兵身影便映人眼帘。现在已是黄昏时分,他们在地上的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
  「……跟软禁没两样。」
  「哎呀,虽然身为密使的我们确实应该尽量避免和民众接触,不过……」
  奥尔嘉不耐地眯起眼睛,马特维也皱着他恐怖的脸低喃。堤格尔带着恶作剧般的笑容对两人说:
  「如果偷溜出去会怎样吗?」
  「当然会怎样吧。不过办得到吗?」
  负责口译的男水手露出诧异的表情,堤格尔兴奋地对他点点头。他自小就经常瞒过父亲的耳目溜出自己出生长大的宅邸。最近也曾经好几次籼艾莲一起偷偷离开莱德梅里兹的公宫。
  「在这栋房子稍微逛个一圈之后,我想,只要有绳索就能从二楼的窗户离开。除此之外应该还有其他路径。不过现在已经很晚了,明天再试试看吧。」
  「我也要去。我的行李中有绳索。」
  奥尔嘉立刻要求同行。马特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很难得地露出落寞的表情,可怕的五官也为之扭曲。先不论他的容貌,其高大的体型和晒成古铜色的皮肤,就算脱掉背后绣有白海豚的大红色上衣,也还是很引人注目吧。
  「那我就负责留守吧。必须有个人来瞒过仆人的耳目才行。」
  堤格尔向他道谢之后,便轻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
  「不好意思,不过明天还是麻烦你了。如果我们能顺利溜出去的话,我会找个让马特维也能够离开这里的方法的。」

  翌日,堤格尔和奥尔嘉一过了中午就开始行动。他们躲过看守房屋的士兵的耳目,非常成功地逃了出来。两人都穿着有点肮脏的外衣,乔装成旅行者,而黑弓和龙具当然是随身携带。
  「总之先去填饱肚子吧。」
  堤格尔选了个小摊贩走过去,摊贩卖的是串烧鳗鱼和水煮马铃薯,他各买了两人份,和奥尔嘉平分。
  「……亚斯瓦尔也有鳗鱼和马铃薯啊。」
  奥尔嘉盯着串烧鳗鱼说出心里的感想。这两种食材在吉斯塔特或布琉努都很常见。
  「先吃饱比较重要嘛。你也不希望在这里吃的第一样东西就不合胃口吧?」
  堤格尔一边回答她,一边咬下马铃薯,随即露出惊喜的神情。因为马铃薯里挖空的部分放了乳酪。马铃薯的热度让乳酪很快就融化了,两者交融成一股美妙的滋味。
  反观奥尔嘉,则是咬了一口鳗鱼就暂时停下动作,然后面无表情地以失望的口气说道:
  「只有鳗鱼的味道。」
  「你们是旅行者吗?」
  卖马铃薯的小贩一边把马铃薯加进装有沸腾热水的大锅中,一边开口询问。堤格尔点了点头。
  「我们是兄妹。是来这个城镇探望熟人的。」
  「难怪你们会不知道。如果想吃经过调味的东西,除了面包之外,都必须到港口都市才看得到喔。这里的习惯是自己调味。」
  卖马铃薯的小贩用下巴比了比,指着一个在地面铺上草蓆,摆着几个小瓶子的摊位。堤格尔表明自己看不懂亚斯瓦尔文字之后,小贩便贴心地向他们说明。
  「从左到右分别是盐、醋、鱼露、乳酪、辣椒、动物油脂和蜂蜜。可以随你们的喜好自由添加。」
  堤格尔买了一小撮盐之后就离开了那个摊贩。如果是自由旅行的话还无所谓,以他们目前的身分实在没勇气尝试其他味道。
  以鳗鱼和马铃薯填饱肚子之后,两人终于露出彷佛重获新生的满足表情。除了主要道路之外,他们还走进小巷去观察或品尝各种事物。还在街角聆听吟游诗人吟唱叙述壮阔战争的歌曲,观赏萨克斯坦的小丑表演人偶剧。
  除此之外,他们还看到了穿着全副武装的士兵和佣兵,其中还有一些才过中午就顶着一身酒气到处行走的人。
  ——看来还是不要走到太偏僻的小径比较好……
  或许会有浑身杀气的佣兵前来找麻烦也说不定。虽然对手不强的话他还有自信能应付,但也没必要主动前往危险的地方吧。
  堤格尔找了一间店家,和奥尔嘉一起走进店里。这里正是所谓的工具店或杂货店,主要贩卖旅行时会用到的物品。
  店里摆着大衣、裁缝工具、药用软膏、装有生火道具的盒子和小刀等各式各样的东西,但堤格尔的目标却是箭和箭筒。离开马利亚由港口都市后,沿路打猎和在村子里战斗时都消耗了不少箭矢。奥尔嘉见状也跟着买了一筒箭。
  「你也会使用弓箭吗?」
  「没有你那么厉害就是了。」
  堤格尔好奇地看向奥尔嘉,她便冷淡地答道。这句带有些许不服气的话让人感觉到她孩子气的一面,堤格尔不禁露出微笑。
  「你们来这里的路上都还好吧?不过只要来到这附近应该就能放心了。」
  店长一边收下箭矢的钱,一边以温和的口气问道。堤格尔隐瞒了士兵作乱的事情。
  「我们还算幸运,一路上都很平安喔。不过你说只要来到这附近是什么意思呢?因为王子殿下本人就在这里,所以警备特别森严吗?」
  「不是的。」
  店长苦笑着对堤格尔提出的疑问摇摇头。
  「塔拉多将军……现在好像变成什么队长了,是因为他在这座城市附近巡逻的关系啦。虽然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要离开这里,但在回去的路上可要多加小必啊。只要走出距离这个巴尔韦德大约两、三天路程的范围,过上官兵就等于遭遇强盗一样。」
  「谢谢你的提醒,我们会小心的。不过那个叫塔拉多的人真的那么厉害吗?」
  「是啊,就算敌方的人数占上风,只要是搭拉多将军领军就一定能获胜。不仅如此,他还不会像其他将军那样掠夺村落或对人民施暴。」
  店长愉快地笑着说了几句之后,突然缩起脖子压低声音。
  「接下来的事情不能大声张扬……听说塔拉多将军就是因为建议王子殿下别让其他士兵掠夺人民,才会惹王子不高兴,遭到贬职的。你们还是不要到处提起他的话题比较好。」
  两人向店长道谢,离开了商店。走着走着,他们在街上发现一间小酒馆,便踏了进去。虽然是间小店,但他们挑上这里的原因是客人多为城市的居民,没有佣兵或士兵。
  他们选了个位于角落的桌子,面对面坐了下来。听说这里提供水果酒,他们便叫了两人份。除此之外还点了酸白菜以及香草烤鳍鱼。
  店内的气氛还算热闹,堤格尔觉得其他客人应该听不见他们交谈的声音,便对奥尔嘉间道:
  「你见过杰梅因殿下之后有何感想?」
  「单凭那次谒见实在很难下定论……对我来说是没什么参考价值。」
  「参考价值啊……」
  少女面不改色地冷淡回答,堤格尔忍不住抓了抓暗红色的头发。就某方面来说,她的个性算是非常直率。还是说,她只会回答堤格尔所问的问题,虽然不主动开口,但其实没有隐瞒心思的意思?
  「那堤格尔——」
  奥尔嘉正想说些什么,水果酒就送来了。圆筒状的粗糙大酒杯里装满了酒。
  堤格尔先举起杯子乾杯,然后以温和的语气慰劳她的辛劳。粉红色头发的战姬也举起杯子回应,却愣愣地盯着自己倒映在水果酒上的脸。
  「总觉得你刚才问我对杰梅因王子的感想时,是你第一次对我提出疑问。」
  「昨天中午我不是问了你的身分吗?」
  所以他才会知道奥尔嘉是战姬。
  「我还以为你知道我是战姬之后会更刨根究底呢。」
  堤格尔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喝了一口水果酒,整理思绪后才开口说道:
  「我听过有句话叫作『就算催促母鸡也不会比较早生出鸡蛋』。」
  这是他以前的侍从巴多兰告诉他的。奥尔嘉冷淡的表情出现些微变化,像闹别扭的小孩般噘起嘴来。
  「母鸡总有一天会生下鸡蛋,但我无法保证自己一定会开口吧?」
  「不过,我觉得你至少会透漏一些事情喔。」
  堤格尔又喝了口水果酒,弄湿嘴唇后继续说道:
  「无论过程如何,至少最一开始的谈判已经结束了。我必须向吉斯塔特——向维克特国王报告这件事。所以你的名字也会出现在报告中。这并不是因为我无法隐瞒,而是因为你帮了我大忙。」
  战姬的存在应该会在杰梅因心里造成不小的影响吧。虽说主动挑衅算是她有错在先,但这位娇小的少女表现得十分神勇,只靠赤手空拳就连续击倒一个大男人两次,这样的功绩应该足以抵销掉她的冲动之言。
  「根据我的观察,你是个很厉害的女生。你不仅听得懂我刚才的话中涵义,似乎也没有想一走了之的意思,既然如此,我就只要等到你自愿开口的时刻到来就可以了。虽然不知道那是何时,但我还有时间。」
  「……你太看得起我了。」
  奥尔嘉摇了摇头,嘴角浮现落寞的笑容。
  「我只是个胆小鬼罢了。话说回来,你究竟知道多少关于我的事情呢?」
  「这个嘛,是叫布列斯特对吧?我只知道你是统治那里的战姬,而且在大约一年前离开自己的国家。」
  她只留下「战姬奥尔嘉·塔姆去旅行了」的字条,便拿着龙具消失无踪。这件事堤格尔曾听艾莲说过。奥尔嘉露出自嘲的笑容。
  「已经快两年了吗……虽然没有调查过,但像我这样的战姬应该是前所未见吧。」
  这时服务生送来了菜肴。香草烤鱼的热气立刻吹走了刺鼻的酸味。目送服务生走开后,奥尔嘉又开口说道:
  「我也知道一些关于你的事情。你是统治位于布琉努东北方的亚尔萨斯的贵族,爵位为伯爵。向莱德梅里兹的战姬艾蕾欧诺拉借兵,漂亮地平息祖国的内乱,现在以客人的身分待在艾蕾欧诺拉身边。而且跟奥尔米兹的琉德米拉以及莱格尼察的亚莉莎德拉也有来往。」
  「你真的很清楚耶。」
  奥尔嘉对双眼圆睁的堤格尔笑了笑,老实地告诉他:
  「我是听马特维说的。他知道我是战姬之后,便爽快地告诉我了。」
  堤格尔不禁在内心埋怨留在房子看守的那位口译。要告诉别人是无所谓,但好歹也跟自己说一声。以他的个性应该不是忘记或刻意这么做,或许是想今晚再告诉堤格尔吧。
  「我在旅行时就经常听到你的传闻。像是以寡击众逼退墨吉涅大军的『流星落者』,还有帮助公主登上王位的『月光骑士』,可说是现代的英雄。我应该在听到堤格尔维尔穆德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察觉到的……」
  「但那个英雄的真面目却是这副德性呢。」
  堤格尔一边剔除鳕鱼的骨头,一边露出有些困扰的笑容。被人当面称为英雄果然还是会不好意思。
  「如果要再加上我个人在旅途中得知的印象的话,就是没想到你如此乐于助人,还有弓箭技术比传言说的更精湛。之前一直没机会说,不过我要针对自己在船上的失言向你道歉。」
  奥尔嘉轻轻地低下头,但堤格尔一时想不起来她所谓的失言是什么。看到堤格尔的表情后,战姬便解释是关于海鸟的话题,堤格尔这时才想起来。
  奥尔嘉一口气喝光陶杯里的水果酒后,擦了擦嘴继续说道:
  「我并不打算向你隐瞒自己的过去,我已经知道这么多你的事情,你对我的了解却仅有少许,老实说并不公平……我不知道这么无聊的话题能不能成为你的下酒菜,你愿意听听吗?」
  虽然觉得她的表达方式有点难懂,但也代表她为此感到困惑迷惘吧。她毕竟是个在十二岁就离开自己的国家,流浪了整整两年的少女。堤格尔带着微笑缓缓地点头同意。
  即便如此,奥尔嘉还是没有立刻开口。她像是在思考什么似地凝视着空了的陶杯。或许是在犹豫该从哪里说起吧。
  堤格尔也喝光自己陶杯里的酒后,又加点了两人份的水果酒。服务生拿着装在大瓶子里的水果酒走过来,分别倒进堤格尔和奥尔嘉的杯中,然后迅速地转身离去。当服务生的气息融入店内的喧嚣后,奥尔嘉才终于开口:
  「堤格尔……你曾经想过要成为王吗?」
  堤格尔一时无法回答这出乎意料的问题。他皱着眉头,呆滞地张着嘴巴,凝视粉色头发的战姬。看到他的反应后,奥尔嘉又露出了刚才那有些落寞的笑容。
  「我也没有想过。」
  ◎
  奥尔嘉的故乡是在吉斯塔特东部,位于布列斯特东方的广阔草原。
  「堤格尔听过马上民族吗?」
  「是指靠打猎和放牧维生的人民吗?他们饲养着大量的羊、马和骆驼……」
  奥尔嘉点点头。
  「我就是马上民族的人,是现任族长的孙女。」
  在近百年前,吉斯塔特王国和东方的马上民族交战,征服了他们。王国赋予骑马民族放牧用的土地,但每年都会收取一定数量的羊和丝绸作为租税。
  「我总有一天会负责辅佐下一任族长,或是成为下下任的族长……周遭的人和我自己都这么认为,所以我学习了许多相关知识。」
  但这个想法却在她十二岁时瓦解了。
  「在某个夏末的夜晚,我在睡觉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阵亮光,就张开了眼睛。」
  奥尔嘉看向用布包起来放在一旁的斧头。
  「结果就看到了这个。我一拿起它,就知道自己被选为战姬了。」
  奥尔嘉向家人说明后,便遵循龙具姆玛的指示,头一次离开了自己成长的草原。马上民族祝贺奥尔嘉被龙具选上,目送她离开。
  接着奥尔嘉来到王都席雷吉亚,获得维克特国王的认可,正式成为战姬,并前往她的领地布列斯特。
  「上一代战姬似乎是在龙具来到我面前的两个月之前过世的。我原本以为其他人可能对自己的主人是个年仅十二岁,又是马上民族的女孩而感到不能接受,结果是我想太多了。众多文武官员都亲切地欢迎我的到来,于是我成为了『崩咒之弦武』姆玛的战姬——也是布列斯特公国的主人。」
  虽然感到不安,但是这里有许多愿意辅佐她的人。只要运用为了统治马上民族而学习的思想和方法,再加上他们的辅佐,一切应该都会很顺利的吧。
  一想起家人祝贺自己成为战姬,目送自己离开的脸,奥尔嘉决定成为一名统治者。
  「官员们先让我看了地图。那是我将来要统治的布列斯特的地图,以及吉斯塔特王国全国的地图。那时我才深深体会到自己有多天真。」
  甫成为战姬的少女看着两张地图惊愕不已。
  「没想到我生活了十二年的草原……竟是如此的渺小。」
  奥尔嘉凝视着自己倒映在陶杯里的水果酒上的脸庞,自嘲地笑道:
  「我心中对于王或统治的想法或理想,都是以草原这个小小的世界为舞台的。而且我刚才也说过了,我从没有主动想过要成为王。这种小孩子的梦想是不可能在辽阔的布列斯特实现的。我一想到这点,就忍不住害怕起来——于是我逃走了。」
  她留下纸条,说是要为了成为称职的战姬而出门旅行,只带着龙具就离开了。
  堤格尔恍然大悟。这名少女实在是太不服输了。
  他茫然地回想自己继承父亲爵位时发生的事。
  那时的他是十四岁。父亲的死来得突然,但他身边还有蒂塔和巴多兰。马斯哈也在各方面都很照顾他。
  反观奥尔嘉,不仅当时才十二岁,还必须和至今一起生活的家族分开,在陌生的公宫开始新的生活。虽然官员们都很亲切地欢迎她,但内心的压力恐怕还是相当沉重吧。
  「我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带着姆玛离开。说起来有些丢脸,但我没办法干脆地抛弃它。从另一方面来看,我想姆玛要是离开我……舍弃我的话,应该会感到轻松很多吧。这都是我的真心话。」
  少女的嗓音带着一丝苦涩,并且微微颤抖。
  「即便战姬失踪,布列斯特的政治体系还是能正常运作。」
  ——布列斯特果然也有这种机制啊。
  堤格尔无声地点点头。他在莱德梅里兹生活的这半年来,曾经听艾莲籼莉姆谈论过战姬制度的缺点。
  ——其一,现在的战姬连自己何时会失去战姬身分都不知道。其二,战姬是由龙具选出,无法指定继任者。其三,在新的战姬出现之前必须经过一段空窗期……大概就是这样吧。
  据说当龙具判断这名战姬无法继续担任战姬时,就会离开战姬的身边。但是也有像选择莎夏为战姬的「讨鬼之双刀」巴尔格雷这样的龙具,直到现在还是不愿意离开她。
  除此之外,艾莲的上一任战姬和艾莲并没有任何关系,她们甚至连见都没见过。像米拉这样自己的母亲和祖母接连被选为「破邪的穿角」之主的情况才是特例。
  为了避免这些问题,战姬们统治的各个公国都是采用所谓的官僚制。虽然曾有人提出在没有战姬的期间由王国派遣代理人的方案,却在多方反对之下遭到否决,没有一个公国成功执行过。
  「我不太明白什么才是王。一个王究竟该如何进行统治呢……我的旅行就是为了思考并追求这些东西。」
  「你没有去拜访其他战姬吗?像是艾莲等人。」
  堤格尔随口问道,奥尔嘉便苦笑着摇摇头。
  「这样就会变成战姬与战姬之间的对谈了。若不是互为友好关系,就不能让其他战姬掌握自己的弱点。话虽如此,如果隐藏自己的身分,又很难见到她们。」
  粉红色头发的少女说到这里,像是顾虑到堤格尔似地补充道:
  「其实我很尊敬艾蕾欧诺拉。她年仅十四岁便成为战姬,虽然原本只是个佣兵,却把莱德梅里兹治理得相当繁荣,有很多地方值得我学习。」
  「你直接跟本人说吧,她一定会很高兴的。还会因为不好意思而脸红。」
  堤格尔脑中浮现抱着胳臂的银发战姬脸红地移开视线的表情,突然想到某件事情。
  「你要不要假扮成旅行者跟艾莲见面呢?我可以帮你喔。」
  他这个半开玩笑的提议似乎让奥尔嘉吃了一惊,十四岁的战姬双眼圆睁地盯着堤格尔。
  「这真是太感谢你了……不过没问题吗?」
  「应该没关系吧。只是因为你要隐瞒真实的身分,所以当然不是什么话题都能谈就是了。但是我想你还是能听听艾莲对政务的看法或是治理莱德梅里兹的方针。」
  奥尔嘉抿着嘴露出认真思考的表情。堤格尔继续说道:
  「艾莲的统治政策或许不能算是完美无缺。就我所知,她也曾经犯下错误或失败,但是她不会置之不理,而是从失败中记取教训并纠正自己的错误,希望能做得更好。所以有很多人帮助她、支持她。」
  「……你也是其中的一人对吧?」
  奥尔嘉轻笑了起来,堤格尔这才猛然回过神。他太过投入,不小心变成像在说教的口气了。看到堤格尔为了掩饰害羞而抓了抓头,奥尔嘉一边将陶杯放到嘴边,一边低声表达自己的羡慕。因为她的说话聱实在太小,没有传进堤格尔耳中。
  「你说的对。等目前的事情办妥之后就这么做吧。」
  奥尔嘉看向放在一旁的龙具,以充满期待的口气说道。

  隔天,堤格尔和奥尔嘉留在屋内。由马特维一个人偷溜到城镇查探情况。虽然堤格尔他们在前一天找到了逃脱的路径,但是当这名面目狰狞的水手口译成功逃出房屋时,两人还是觉得既惊讶又佩服。
  房屋的佣人每过半刻或一刻钟就会来敲堤格尔他们的房门,问他们需要什么东西。
  堤格尔他们总是对着房外回答不需要,不让佣人走进房间,即使佣人站在窗口,也想办法让他们看不见室内,或是伪装成马特维在床上睡觉的样子,平安地度过了一天。
  马特维回来时太阳已经西下,地上也逐渐被黑暗笼罩。他离开的时候看起来心情还很好,现在脸上却写满了紧张。
  「我在街上听到了很多不太好的消息啊。」
  为了保险起见,马特维先确定房外没有任何人之后,便告诉堤格尔和奥尔嘉自己打听的消息。夕阳的余晖照亮了房内的一隅。
  「我听到了驻守路克斯堡垒的莱斯特将军转而投靠敌人艾略特王子的传言。若这是事实的话,情况可就不妙了。」
  马特维用手指在桌上画出简单的地图。
  「如果马利亚由被攻陷的话,敌人抵达巴尔韦德只需要两天。而路克斯堡垒的作用就是阻挡他们,可是一旦传言成真,那敌人就可以长驱直入了。我也听到传闻说有人在港口都市附近的海上,发现了艾略特王子所率领的舰队。」
  三人顿时面面相觑。奥尔嘉提出疑问:
  「杰梅因王子也明白路克斯堡垒的重要性吧。我认为他应该不会让一个这么容易就叛变的人驻守那里才对。」
  「我也有同感,但是我们很难肯定杰梅因王子的军队有多么可靠。因为据说让我们得以见到杰梅因王子的塔拉多卿,以前其实是率领五千兵力的将军。」
  「这我也有听过。好像是因为建议王子制止士兵们掠夺和对人民施暴,所以就被贬职了。」
  堤格尔插嘴说道,马特维心情沉重地点点头。
  「这似乎是事实。塔拉多卿在战场上被称为是战无不胜,也深受士兵们爱戴,这可能也是他被贬职的原因之一……」
  堤格尔的背脊突然传来一股冰冷的紧张感。若这两个传言都是真的,杰梅因王子的军队可以说是前途堪虑。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让堤格尔等人悠闲地谈判。
  「虽然等到明天应该就能得到回应了,不过……我们要不要明天天一亮就离开这个城市?」
  「这个提议不错,不过往北走太危险了,不知道艾略特王子的军队何时会出现。往东边虽然可能会脱离街道,但只要一直往东走就会进入布琉努的国土。」
  远离街道代表的不只是会迷失前进的道路,连遭遇兽群和强盗的机率也大大提升。但是,如果一直在这个城市按兵不动,更有可能面临比野兽和强盗更可怕的危险。
  「还有别的消息吗?希望是值得高兴的好消息。」
  为了缓和气氛,堤格尔刻意用轻松的口气询问马特维。白海豚号的水手露出近似猛兽的狰狞笑容。
  「要说有的话还是有的。那就是艾略特王子跟墨吉涅结盟了。」
  「……这是好消息吗?」
  「若这个消息传进杰梅因王子耳中,他或许就会积极和我国合作了。」
  堤格尔在心中叹了一口气。马特维脸上的笑容看来比较接近苦笑。当这个传言成真的那一刻,一切应该都为时已晚了。
  「这些消息不一定都是事实。其实我到处打听之后,也有听到完全相反的消息。像是艾略特王子个性谨慎,所以暂时不会攻过来、莱斯特堡垒的防御机能很完善、塔拉多将军是因为野心才被贬职等等……」
  马特维说到这里就沉默了。奥尔嘉也不发一语地看着堤格尔,看来是想交给他定夺。
  堤格尔看着笼罩室内的黑暗,陷入了沉思。
  ——在这种情况下,最糟糕的结果会是什么?
  当堤格尔终于想出结论之后,便告诉两人:
  「麻烦两位整理好行李,以便随时能离开。还有——」
  ◎
  杰梅因待在宅邸的时候几乎不会踏出谒见室一步。
  正确来说是很少离开王位。
  他在这里处理政务,连接受陈情时也是坐在王位上。不只是用餐,连沐浴时也是叫人把装满热水的浴桶搬进房间。除了上厕所和睡觉之外几乎不离开谒见室。
  「他对王位还真执着啊。」
  「听说殿下在把巴尔韦德设为据点的时候,第一个派人准备的就是这个王位跟吊灯。」
  他的臣子们虽然都这么窃窃私语,但只有年老的随从明白事实并非如此。这名随从拖着如枯木般的老迈身体,代替年轻的君主在宅邸内忙碌地四处奔走。
  在大地即将迎接夜晚的前一刻,随从来到谒见室向杰梅因报告。当他大略禀报完政务和自己觉得重要的资讯之后,便直言不讳地问起突然涌上心头的疑问。
  「殿下,您明天就必须答覆吉斯塔特王国的使者了。」
  从王位上只传来了一句简短的「这样啊」。窗外的夕阳即将没入地平线,朱红色的阳光从位于高处的窗户照进室内。但王位附近则显得有些阴暗,看不见杰梅因脸上的表情。
  随从说完之后便沉默地站在一旁,杰梅因低声呼唤老人的名字。
  「你替我准备五十名士兵,把那三人拿下。在今晚——半夜的时候行动。直到成功拿下他们之前,都不要让其他人知情。」
  这道命令让随从也忍不住哑口无言。看到上次会面结束不久主人便浑身杀气的样子,让他隐约察觉到杰梅因并不喜欢堤格尔。但是这个决定实在太不寻常了。这么做将会同时与吉斯塔特和布琉努两国为敌。
  「等拿下他们之后,就叫来墨吉涅的使者,把那三人引渡给对方。条件是和艾略特断绝往来,与我结盟。」
  「……墨吉涅会接受这个条件吗?」
  「艾略特那家伙虽然也有一名战姬,但我们除了战姬之外,还有个叫什么『月光骑士』的布琉努英雄。说穿了,墨吉涅的目标根本不是艾略特。他们想要的是当墨吉涅对付吉斯塔特时,有个能从背后威胁吉斯塔特的帮手。」
  亚斯瓦尔王子随兴的口气就像在自嘲「就算是我这样的货色他们也会接受」。随从满是皱纹的脸露出非常严肃的表情陷入沉思。
  若是照杰梅因的指示去做,我方将会以获得墨吉涅协助的状态和失去支援的艾略特交战。我方绝对是处于优势的。
  「但如果和吉斯塔特以及布琉努为敌……」
  「布琉努半年前才结束内乱,应该没办法出兵吧。而吉斯塔特在对付我国之前,必须先解决墨吉涅才行,所以也对我们束手无策。」
  「但是,殿下如果和吉斯塔特以及布琉努结盟,确实会比只有墨吉涅支援的艾略特王子来得有利。而且也必须考虑地理位置的问题。」
  在墨吉涅和亚斯瓦尔之间隔着吉斯塔特和布琉努。墨吉涅若想帮助杰梅因,势必会遭遇其中一方,甚至是两方的阻挠。
  随从建议杰梅因,与其将目光放在墨吉涅,不如藉由吉斯塔特和布琉努的协助,这样就能快速并确实地获得后援。
  「……这样一来,就会有三国的士兵踏上我亚斯瓦尔的国土了。」
  听到杰梅因停顿了片刻后说出的回应,让随从感到意外。
  「那名『月光骑士』大人似乎不允许自己国家或吉斯塔特的士兵进行掠夺或施暴的样子。不对,或许是基于使者的立场,刻意装作有这种想法吧……」
  亚斯瓦尔王子以充满恶意的声音驳斥他的想法。
  「你知道艾略特旗下的海盗是来自哪个国家吗?亚斯瓦尔就不用说了,还有吉斯塔特、萨克斯坦和墨吉涅……!甚至连更遥远的南方或东方的人都有!」
  随从对主人激昂的怒火感到讶异,但还是沉默地等待杰梅因冷静下来。大约过了不到十秒钟的时间,侍从静静地问道: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原因吗?」
  「我讨厌那个年轻人。」
  「我们确实无法左右自己对他人的观感,但也无法以此为理由说服对方。」
  随从委婉地纠正杰梅因露骨的措辞。这件事从王子年幼时就一直是这位老人的职责。所以才能始终担任他的随从,而且得到他的信赖。
  「一看到那个男人,我就会想起父王,忍不住怒火中烧。」
  这次随从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先王陛下是一位心胸宽大的君主。我认为他是一位很适合明君一词的国王。」
  「我无意否定你对他的评价——我要告诉你的命令已经说完了。」
  听到他毫不掩饰恶劣心情的粗暴口气,随从便恭敬地低头退下了。他心里想着,接下来可有得忙了。
  首先,他必须先去准备五十名士兵,而且不能让其他重臣知道才行。
  在随从离去之后,杰梅因在仅剩下自己一人的谒见室里,不悦地仰望天花板上的吊灯。
  「父王的心胸很宽大吗……确实是如此。」
  他也对随从说了,自己并不打算否定。但是,杰梅因认为这份宽大是不适合亚斯瓦尔的。
  撒迦利亚国王还在世的数年前,杰梅因辅佐父亲处理各项政务。就一个未来将继承父亲王位的王子来说,他觉得自己必须趁现在就精通政务,而他的能力也足以胜任。
  就在当时,杰梅因调查出某个贵族从领土收取的税金并未上缴给王国,而是谎称收成情况不佳或发生饥荒,私吞了税金。
  年轻的王子虽然要求给予这名贵族严厉的处罚,但撒迦利亚国王除了要求对方上缴应该缴纳的税金之外,只命令他支付占税金一成的罚金,处罚相当轻微。
  两年后,该名贵族又重蹈覆辙。不仅如此,在杰梅因的详细调查下,他还发现了数名确定犯下相同罪行的贵族。
  杰梅因专断独行地找到那名贵族,在逮捕他之后便处死了他所有的家人,并烧了他的宅邸。
  「我允许你建立新的家族,也允许你建造新的宅邸。但是,今后你若敢再做出任何坏事,就会像今天这样失去一切。别忘了,就算只是一枚铜币也不能占为己有。」
  杰梅因背对着被大火吞噬烧毁的宅邸冷冷地说道。他一返回王宫,便请求无奈又愤怒的父王原谅自己的专断,但是他也毫无歉意地说:
  「这样一来,类似的犯行在这一阵子应该会收敛不少吧。」
  于是在一个月之内,其他贵族们都急忙带着尚末缴纳的税金来到了王都,就如同年轻王子所预测的一样。
  从那之后,杰梅因便认为应该用恐惧来让他人遵守法律。他之所以放任士兵们为非作歹,也是基于以恐惧来让人民服从的想法。但人民却对此感到苦不堪言。
  因此,杰梅因领悟到自己和想保护人民的堤格尔是绝对无法相容的。
  ——关于这一点,当时让艾略特逃走真是太失策了。
  他指的是自己虐杀弟妹们的那一天。撒迦利亚国王过世之后,想推举杰梅因以外的王子和公主的贵族并不少。
  和弟妹相比,杰梅因更不能原谅那些贵族。虽然他明白失去父亲后,自己的精神枷锁也解开了,但他相信自己并不只是为了守护王位而做出这件事的。
  关于另一位逃过一死的桂妮薇亚,他其实并不想多费心思去对付她。只要她继续安分下去,杰梅因打算让她自生自灭。
  ——若今晚的行动能顺利成功……与墨吉涅结盟的话,就出兵讨伐艾略特。
  杰梅因静静地闭上抬头仰望吊灯的双眼,决定暂时休息一会儿。

  当硕大的新月高挂天空时,五十名士兵在杰梅因的命令下前往堤格尔等人暂住的房屋。他们全都穿着铠甲,腰间挂着长剑,每五个人共用一支火把,十道火苗在黑暗中随风摇曳。
  「虽然王子的命令是要活捉,但没有说不能伤到他们。如果他们敢反抗的话,就算砍下一只手臂也没关系。」
  指挥这五十名士兵的队长带着残酷的笑容对部下们说道,接着还以开玩笑的口气提醒了一句:
  「他们之中好像有个能把全副武装的骑士击飞的小女孩,要特别小心她。」
  队长先派出十人绕到房屋后方,然后让二十名士兵守在正面。虽然觉得有点劳师动众,还是让剩下的二十名士兵攻进屋内。
  他们早就从仆人口中打听到堤格尔等人住在二楼最深处的房间。二十名士兵举着长剑,勇往直前地冲上楼梯。他们跑过走廊,用肩膀撞开最靠近自己的门,成功地闯进室内。
  但是最前方的士兵们才走不到三步就脚下一绊,狠狠地摔倒在地。他们在黑暗中抬起头,最后看到的是少女举起斧头的身影。
  当两条生命随着接连响起的沉闷声音逝去时,士兵们才终于发现另外两个房间已经空无一人。他们的目标早已聚集到同一个房间了。
  两名士兵立刻举起长剑,另一人则拿着火把守在门口。说时迟那时快,在一道划破夜色的尖锐声响过后,士兵们的脸上已经多了一支箭矢。
  虽然射出三支箭,弓弦却只响了一次。
  其中一人当场倒下,另外两人则因为剧痛和惊愕而大声惨叫。这时,一道娇小的黑影突然冲向他们,那是身处险境却能够面不改包的战姬,「罗轰的月姬」奥尔嘉。她手中的斧头反射火把的火光,闪烁着让人联想到半月的光芒。
  十几名士兵在狭窄的走廊上挤成一团,无法自由行动,而且同伴的死亡和传进耳里的惨叫让近半数的人都失去了冷静。
  奥尔嘉有如袭击羊群的狼般挥舞着龙具,毫不留情地击倒他们。士兵们的头颅连同头盔一起被劈开,腹部也随着铠甲一起撕裂成两半。
  在惨叫和血沫四处飞散的漩涡中,奥尔嘉舞动自己的斧头,不断地吞噬士兵们的鲜血和生命。在她纤细的体内同时存在着凌厉的攻击和娇柔的气质。
  但是并非所有士兵都只能狼狈地遭受攻击,也有几人用壮硕的同伴当挡箭牌,试图砍伤奥尔嘉。但是他们全都被朝着自己飞来的箭矢射中眼睛或喉咙,有的人当场倒下,有的人则在停止动作的时候就被奥尔嘉砍倒。
  那些箭矢全是来自躲在门口旁的堤格尔。少年认为就算冲出走廊也只会妨碍奥尔嘉攻击,便选择躲在室内射箭掩护少女。
  ——虽然艾莲或米拉也很厉害,不过……
  堤格尔一边抽出箭矢,一边为奥尔嘉的英勇表现发出赞叹。
  她确实是名战姬,强大的力量不可等闲视之。
  「哎呀,这简直就是最糟糕的情况啊。」
  站在窗边的马特维以故意装傻的口气喃喃抱怨。他的双手正拿着一把椅子,因为找不到其他武器。堤格尔一边看着奥尔嘉战斗,一边问道:
  「你那边情况如何?」
  「可能是听到这边的吵闹声,全都陷入恐慌了呢。因为没看到梯子或绳索,我看他们应该是从后门潜入,再沿着楼梯跑上来的吧。」
  杰梅因或许会派人追捕他们——这就是堤格尔所设想的最糟糕的情况。这么做有很多好处,其中之一就是向艾略特王子公开堤格尔等人的存在,藉此牵制他。不过倒是没料想到他会把这当成和墨吉涅谈条件的筹码。
  为了防范杰梅因王子的行动,堤格尔等人全都聚集在同一个房间。当他们从声音和气息得知杰梅因的士兵出现时,便立刻从床上跳起,一边准备武器,一边将椅子和床铺移动到门边,等待他们闯入房间。
  在堤格尔和马特维短暂交谈的期间,走廊上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
  士兵们看到浑身沾满鲜血和内脏的伙伴一个个倒下,便顿时失去战意,吓得双腿发软动弹不得,奥尔嘉则无情地拿起斧头挥向他们。即便已经击倒超过十名士兵,她的身上却完全没有沾到血迹,顶多只渗出一层薄汗,连气息都相当平稳。
  「这是谁的命令?」
  士兵们泪流满面地跪地求饶,立刻就说出这是杰梅因的指示。奥尔嘉眯起双眼,用斧柄打昏了士兵。她韩头看向堤格尔,以黑色的眼瞳询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
  堤格尔一时之间也无法作出决定。驻守在包围这个城镇的城墙上的士兵应该都接获了不能让他们逃走的命令。况且就算要逃走,也不知道该逃往何处。
  「我有个提议。」
  奥尔嘉擦去龙具上的血迹,冷静地说道:
  「我们主动袭击杰梅因,把他当成人质。」
  「你是认真的吗!?」
  马特维吓得瞪大双眼,堤格尔的反应则相对冷静。
  「这个主意不错。杰梅因应该也没料到只有三个人的我们会发动反攻吧。而且他的宅邸距离这里很近,也没有设置壕沟。问题在于我们该如何翻越围住宅邸的城墙。」
  堤格尔刻意提出疑问,用意是想知道奥尔嘉会如何回答。这名少女不可能没想到这个问题。结果粉红色头发的战姬立刻答道:
  「我会想办法解决。」
  堤格尔决定采用她的提议。他确认了箭筒里箭矢数量。虽然没想到会用在这种地方,但他很庆幸自己添购了箭矢。应该还算够用吧。
  ◎
  他们逃出房屋的过程比想像中还顺利。窗户下虽有十名士兵,但堤格尔以他们手中的火把为标记射箭攻击,奥尔嘉则藉机从窗口放下绳索,迅速地降落地面。接下来就是由她以压倒性的实力击溃士兵们了。
  解决士兵之后,奥尔嘉负责注意周遭的动静,先让马特维抵达地面,堤格尔再抓着绳索离开二楼。
  之所以让马特维先走,是以为他魁梧的身躯会耗费不少时间,结果是堤格尔白操心了。这名水手灵巧地攀住绳索降落地面,速度比堤格尔还快。
  「嗯,让我想起了以前的往事呢。这在船上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马特维似乎已经作好觉悟,狰狞的脸露出笑容。他的腰间挂着从士兵身上夺来的长剑。
  堤格尔垂降到地面时,二楼突然变吵杂了。应该是守在房子正面的士兵冲进去了吧。简直是千钧一发。
  堤格尔等人凭藉着月光在笼罩漆黑夜色的街道上奔驰。虽然他们可以把士兵们手中的火把抢来使用,但在这种情况下,手里拿着火把只会更引人注目。
  「……话说回来,还真是吵啊。」
  马特维朝前方的黑暗瞥了一眼,忍不住低声说道。宅邸就在他们正前方,路上没有任何遮蔽物。唯一必须注意的只有偶尔出现的小台阶,于是三人立刻就来到了城墙下方。
  「你们先退下。」
  奥尔嘉仰头凝视高耸的城墙,在调整自己的呼吸后,举起手中的斧头。形似半月的刀片顿时浮现一层淡淡的磷光。
  位于奥尔嘉四周的地面发出微弱的低鸣并开始震动。接着便像是从地底窜出似地,伴随着巨响往上攀升,无数的岩石自地面隆起。数根拥有锐利前端的石柱耸立在地表上,十四岁的战姬则屹立不摇地站在它们的中心。
  细小的石块飘浮在空中,化为充满光之粒子的漩涡,逐渐被斧头——罗轰吸入。龙具散发的光辉也因此显得更加明亮。
  马特维哑口无言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光景。堤格尔虽然还有余力注意周遭的动静,但他也和马特维一样双眼紧盯着奥尔嘉。紧张、兴奋和期待的心情让堤格尔的嘴角忍不住浮现笑意。他看向手里的黑弓。
  ——原本还打算在情况危急时使用它的……看来是没这个必要了。
  奥尔嘉的斧头开始改变外型。它的握柄足足伸长了一倍,刀刃也大了两倍以上。说不定体积比它的持有者还庞大。
  「——角贯之贰!」
  奥尔嘉两手紧握巨斧,对准城墙用力一击。
  闪光迸裂,轰然巨响在夜晚的天空回荡,让人产生大地被掀开的错觉。大大小小的瓦砾飞向四面八方,大气和大地传来剧烈的震动。
  只见厚度有五阿尔昔(约五公尺)的城墙被击穿了一个足以让马特维轻松走过的巨大洞穴。城墙周围弥漫着沙尘,墙上还浮现无数裂痕。看得见另一边的景物。就算使用破城槌,恐怕也得冲撞好几次,才有办法展现出相同的成果吧。
  当奥尔嘉喘了一口气,将斧头靠在肩上时,龙具又恢复原本的大小了。她以一贯的冷淡表情回头看向堤格尔他们。
  「趁士兵们还没有聚集过来之前快走吧。」
  马特维还半张着嘴呆站在原地,堤格尔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马特维这才回过神来。奥尔嘉在确认完两人的状况后,便开始往前跑,两名男性也急忙追上她。
  「……你早就知道会有这种情况吗?」
  「我看过其他战姬使用类似的招数。」
  马特维一脸半信半疑地问道,堤格尔则以委婉的说法回答。继艾莲和米拉之后,这是第三个人了。不过若是说到超越人类技术的力量,他自己可能也算是其中之一吧。
  「这么说来,亚莉莎德拉大人也拥有类似的力量罗……?」
  「应该有吧,虽然我没看过。」
  马特维一听便捣着自己的脸长叹一声。堤格尔觉得有些抱歉地补充说明:
  「不过最好还是别依赖那种力量。那其实是一种挺麻烦的东西。最好的作法就是在奥尔嘉觉得应该使用的时候才交给她处理。」
  「嗯,这也是很重要的一点呢。」
  马特维恐怖的五官又恢复平常那无所畏惧的感觉,笑着说道。他能振作得这么快,应该是多亏了之前累积的各种经验吧,堤格尔对此感到相当庆幸。
  「那一瞬间,我差点就想干脆把所有事情交给奥尔嘉大人处理算了。」
  「……莎夏挑选部下的眼光还真好啊。」
  这时突然有类似火把的亮光朝他们靠近。堤格尔立刻停下脚步,把手伸向箭筒。他以已经习惯黑暗的眼睛算出火把附近的人影数量,一起取出三支箭,用弓射出。数道短促的叫声同时响起,火把也跟着掉落地面。
  「我刚才也看你做出同样的事,那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奥尔嘉一脸钦佩地问道。马特维也附和着点点头。
  「……靠练习吧。」
  「我觉得那不是只要练习就能办到的技术喔。」
  就算她这么说,堤格尔也无法给她更多回答。
  他们绕到宅邸后方,熊熊燃烧的火堆让堤格尔等人知道有两名士兵守着门。他们都穿着铠甲,手里拿着长枪。
  当他们发现有人入侵时,奥尔嘉已经压低身子冲了过去,堤格尔也以黑弓射出箭矢,士兵们的惨叫和沉闷的声响互相重叠。
  门是木制的,而且上了锁。堤格尔自倒下的士兵怀中找到了一串钥匙。马特维也趁着这段时间撕下自己的衣袖,缠绕在士兵们所拿的长枪上,做出了临时用的火把。
  「你的手还真灵巧啊。」
  堤格尔对马特维投以赞赏的眼神。到目前为止他们还能靠月光前进。但进入宅邸之后可能还是需要火把照明。
  「不太对劲。」
  奥尔嘉突然开口说道。堤格尔和马特维一脸惊讶地看着她。
  「实在是太吵了。」
  两人一瞬间皱起眉头,但立刻就察觉到异状。仔细一听,在门的另一侧——也就是宅邸中除了怒吼和铠甲碰撞声之外,还传来哀号和武器交战的声音,很显然地是在和什么人战斗。
  「是因为你在城墙上开了个大洞吗……好像又不是这么一回事呢。」
  「可以听得见争吵的声音。从屋子来到这间宅邸的路上,我就一直觉得奇怪,看来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其他人也引起了骚动。」
  「或许是这样吧。话虽如此,我们该做的事情还是不变的。」
  奥尔嘉没有显露出一丝犹疑,坚决地说道。堤格尔也点了点头。
  「我们现在也没有多余的时间查看情况了。不过前进的时候还是小心一点。」
  于是他们打开门,由奥尔嘉打头阵,三人一起冲进宅邸中。拿着火把的马特维位于中间,堤格尔负责殿后。
  士兵们发现他们后,立到大声询问他们的身分,同时对他们发动攻击,三人制伏了士兵,问出杰梅因的所在位置。虽说他们对于士兵回答说杰梅因人在谒见室的这个答案感到质疑,但是三人没有时间多想。
  「总觉得士兵们分布得很零散呢。」
  三人沿着走廊赶往谒见室时,马特维忍不住说出这句感想。
  在刚才的战斗中,他们的对手只有三名士兵。并没有陷入苦战,轻松地就打听到杰梅因的所在位置。
  「这对我来说倒是件好事呢。因为箭矢的数量有限嘛。」
  片刻之后,堤格尔等人来到了谒见室。
  但这个时候情势已经变得更出乎他们意料了。

  堤格尔一行人闯进谒见室之后,看到的是数名男人以及一具尸体。
  尸体其实没什么好稀奇的。他们来到这里之前已经看到了好几具,也用自己的武器增加了尸体的数量。
  不过,如果那具尸体曾是这个宅邸的主人,情况就另当别论了。
  这里比他们赶往谒见室时经过的走廊还要明亮许多。自天花板垂挂而下的吊灯蜡烛全都点着了,照亮了这个宽广的房间。
  杰梅因低垂着头坐在王位上。他的衣服被利刃撕裂,因为鲜血而染成暗红色。而在他的身旁站着数名男人。
  堤格尔之所以停下脚步,是因为他认识那些人。百骑长塔拉多·格拉墨以及他的副官格雷迪尔,还有应该是他们部下的士兵们。塔拉多的剑仍旧挂在腰上,手里拿着弓,而且已经搭上箭矢。
  两人四目相对。
  在充满惊愕气氛的谒见室内顿时一阵紧张。堤格尔和塔拉多几乎是同时举起弓箭瞄准对方的脸。
  奥尔嘉和马特维也跟着僵在原地。原本想俘虏之后当成人质的杰梅因已死、在谒见室现身的塔拉多,以及不知道该发动攻击还是先保护堤格尔的迷惘,使两人脑中一片混乱,双腿动弹不得。
  堤格尔紧握着黑弓,觉得额头传来一阵灼热感。因为塔拉多手中的弓箭箭镞正释放出浓浓的战意。
  堤格尔所在的位置离王位不到三十阿尔昔(约三十公尺),是绝对不会射偏的距离。而这对塔拉多来说也是一样的。双方都屏气凝神,不发一语地瞪视着对方,文风不动。
  谒见室彷佛自满是血腥味的喧嚣抽离般陷入一片死寂。而且是由堤格尔和塔拉多两人营造出来的空间。
  若是在场有谁说了一句话,两支箭矢可能就会瞬间射出,同时夺走两条性命。这样的恐惧让现在的所有人都失去了行动能力。
  就在这时,堤格尔突然觉得额头的灼热感消失了。塔拉多竟在目瞪口呆的堤格尔眼前露出了友善的微笑。
  双方几乎同时放下弓箭。
  「我想……就当作是省下找你们的时间吧。堤格尔大人,我有很多事情想和你谈谈,你愿意听我说吗?」
  ◎
  塔拉多并没有没收他们的武器。
  堤格尔等人被带到位于宅邸三楼的客房。一路上他们看到了沾满湿黏血迹的墙壁和地板;头部破裂或腹部被剖开,倒在地上的众多尸体;还有带着兴奋和狂乱的表情跑过走廊的士兵。
  走廊上到处飘散着鲜血和内脏的恶臭,一息尚存的人断断续续地呻吟着。凄惨的景象有如即将划下句点的战场。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堤格尔向带着他们到客房的格雷迪尔询问。客房内充满了夜晚冰冷的空气,不仅没有血腥味,也几乎听不到士兵们的说话声和铠甲碰撞的声音。
  「稍后塔拉多阁下会亲自向各位说明。」
  格雷迪尔在红砖砌成的暖炉生起火之后便如此回答。长脸上的一双狐狸眼没显露出能称为感情的情绪。与其说他面无表情,倒不如说像是在跟一张面具交谈。
  「话虽如此,因为会花上不少时间……所以请各位到黎明之前都暂时在这里休息吧。若有任何需求,我都可以替各位准备。」
  「那就麻烦你给我们三条毛毯吧。」
  堤格尔毫不客气地提出要求,格雷迪尔行了一礼表示明白后,就离开了房间,等到他的气息远去,奥尔嘉才开口说道:
  「没问题吗?」
  她的意思是在询问该不该相信他们。堤格尔在暖炉前蹲了下来,一边烤着手一边回答。他之所以没有坐下来,是因为地板还很冰冷。
  「既然他都在暖炉生火了,代表目前还不打算危害我们的性命吧。不管怎么样,还是先听听他们要说什么吧。你们两个不过来吗?这里很暖和喔。」
  「在那个村子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总是在关键时刻表现得特别大胆。」
  马特维忍不住笑了出来,在堤格尔左侧蹲了下来,也跟着烤火取暖。奥尔嘉也走到堤格尔的右侧,月斗篷的一角垫在地上坐了下来。
  即使格雷迪尔的部下送来了毛毯,三个人还是没有离开暖炉,也没有使用床铺。
  当塔拉多在格雷迪尔的陪同下走进客房时,窗外也正好迎来了曙光。
  「让你们久等了。」
  塔拉多身上穿着和昨天一样的衣服,一头金发显得有些凌乱。但他的脸上却看不见任何倦意,甚至可以说是充满了霸气,感觉容光焕发。
  他叫部下搬来椅子,和堤格尔等人面对面坐下。他的身后站着格雷迪尔,堤格尔身后则是马特维。这是为了在遇到突发状况时能立刻行动而设置的预防措施。
  「好了,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这样吧,你们想问什么?」
  塔拉多像是在闲话家常似地,以轻松的语气对堤格尔笑着说道。这种亲切感也是塔拉多的武器之一吧。堤格尔为了不被自己听到的任何事情吓到而警戒地开口——他在昨晚就已经想好该问什么了。
  「或许你会觉得我是多此一问,但杀死杰梅因的人是你对吧?」
  「嗯,是我杀的。」
  塔拉多没有感到愧疚,也没有改变态度,爽快地承认了。
  「理由有三个。其一,我再也无法容忍杰梅因的统治方法了。其二,再这样下去我们会败给艾略特王子。」
  堤格尔在心中细细咀嚼他的话,判断他应该没有说谎。
  「第三个呢?」
  「那当然就是我个人的野心了。」
  塔拉多以让人感到胆大包天的态度说道,奥尔嘉和马特维都忍不住目瞪口呆。他们都没料到对方竟会说得如此明白。只有堤格尔并未表示惊讶,轻轻地点点头。
  「虽然我这么做是为了拯救百姓、统一分崩离析的亚斯瓦尔,但我只是个平民,所以篡位的事实是不会改变的。我想至少该对你们说清楚这一点。」
  堤格尔无法判断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但他觉得塔拉多应该是认真的。
  据塔拉多所言,当他明白自己被贬职为百骑长的时候,就已经策划好这个叛乱计划了。
  「杰梅因把我困在巴尔韦德,可能是以为只要收回我的兵力就没问题了吧。但这反而对我更加有利。」
  被贬职之后,塔拉多一边在巴尔韦德附近巡逻,负责维持治安,一边慢慢地笼络跟随自己的士兵,并思考攻下这间宅邸的计划和执行的时机。当这些准备工作几乎告一段落时,他遇见了堤格尔等人。
  「你们才来到这个国家不久,就杀了杰梅因的士兵,让我判断你们一定会引起骚动,便提早执行的时间,尽可能地召集士兵。结果正如我所料,杰梅因把他直属的士兵中分出了五十名去对付你们。多亏了这点,我们才能相当轻易地完成计划。」
  塔拉多能以维持治安为由,在宅邸以及堤格尔等人居住的房屋附近巡逻。而且在宅邸里工作的佣人和侍者大多是巴尔韦德的居民。深受他们信赖的塔拉多能够轻易地掌握宅邸内的动向。
  「总而言之,现在我是巴尔韦德的城主了。事不宜迟,我想拜托你们一件事。」
  「你想代替杰梅因王子和我国结盟吗?」
  堤格尔率先问道,塔拉多便露出笑容点了点头。
  「你能这么快明白真是太好了。不过我还得先听你说明结盟的细节才行。」
  马特维露出不悦的表情,奥尔嘉则若有所思地瞥了堤格尔的脸一眼。
  情况的演变早已大大超出堤格尔所能掌控的范围了。他想自己应该先回答要和吉斯塔特国王商量,然后尽早回国才对。吉斯塔特国王也不至于会责备他才是。
  但堤格尔却平静地说出自己告诉杰梅因的条约内容。塔拉多听完之后便笑着拍了拍膝盖。
  「堤格尔大人,若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接受这个条件的大部分内容,和吉斯塔特及布琉努结盟,你觉得如何呢?」
  「你说大部分是指……?这个条约内容的确是开给杰梅因的,所以不能直接拿来跟你交涉。」
  堤格尔谨慎地询问塔拉多,每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
  「是关于支援我方的部分。我不需要军队或舰队——只希望你和你身旁的战姬能协助我。我想让你们率领士兵上战场杀敌。等到解决艾略特之后,我希望能以亚斯瓦尔王国官方的身分和吉斯塔特、布琉努两国正式缔结友好关系。」
  这回答让连堤格尔也忍不住吃惊。为了应付接下来与艾略特的战争,他应该非常需要兵力才对,竟然说得如此胸有成竹。就算他是在虚张声势,这提议也未免太大胆了。
  「塔拉多卿,请问你现在手上握有多少兵力呢?」
  「能够马上出兵的大约三千吧。详细的兵种则是正规士兵两千七百,再加上萨克斯坦佣兵三百。顺便一提,我听说艾略特的兵力是两万至三万。」
  塔拉多带着豁达的笑容回答,连堤格尔没问的敌军人数都一并告知。
  「……所以你有胜算罗?」
  「当然。不过目前还不能告诉你们细节。」
  ——真是两难啊……
  若堤格尔拒绝的话,就算不会被杀,在战争结束之前也一定会被软禁在某处。
  堤格尔焦急地思考着。他不能在对方面前考虑太久。他转动眼珠看向身旁的奥尔嘉,她也正好看着他。奥尔嘉面无表情地微微点头,似乎是打算听从自己的判断。
  思考出结论之前,堤格尔决定试着争取时间。
  「你说希望我和奥尔嘉能担任指挥官……我姑且问一下,你打算以什么当作报酬呢?」
  ——他已经想好适当的金额了吗?
  如果他开的条件不够好,就当作没听到吧。总之现在最重要的是争取考虑的时间。
  「可不能在这种地方吝啬呢。虽然没办法赐给你们领土,但我打算替两位各准备五袋金币。若马特维先生也愿意参战的话,我愿意再支付三袋金币。除此之外,我也在考虑赐给堤格尔大人与『月光骑士』或『流星落者』相同地位的称号。」
  「非常感谢你的好意,但称号一事我想还是算了吧。」
  两个称号就已经很够了,而且连这两个他都嫌多余。
  「那真是太可惜了,还有——」
  他竟然还没说完,堤格尔惊讶地心想。塔拉多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
  「我会救出目前被艾略特囚禁的苏菲亚·欧贝达斯,并将她引渡给你们。」
  椅子猛然摇晃了一下,塔拉多的话还没说完,堤格尔就情不自禁地探出身子。
  「……这是怎么一回事?」
  苏菲目前正以吉斯塔特使者的身分前往拜访艾略特王子。虽然知道这么做会让塔拉多主导对谈,但堤格尔还是忍不住追问下去。塔拉多对他的反应感到惊讶,但还是回答了他的疑问。
  「你知道艾略特和墨吉涅签订秘密条约了吗?」
  「……我有听过传闻。」
  堤格尔冷静下来后又坐回椅子上。这便是他以密使身分来到亚斯瓦尔的原因。
  「事实正是如此。艾略特表面上装出想和吉斯塔特深交的样子,暗地里却与墨吉涅联手。而得到他们协助的代价就是苏菲亚大人了。」
  「苏菲……苏菲亚大人没事吧?」
  堤格尔差点就以昵称称呼她,虽然急忙改口,却无法掩饰声音里的焦急。
  「就十天前的消息来看暂时是没事。她不仅是很宝贵的人质,也是用来换取协助的重要筹码,应该会好好善待她吧。」
  堤格尔感到相当苦恼,但还是咬紧牙关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塔拉多的话或许没有错,但那也只是他的推测罢了。
  ——他说不定只是顾虑到我的感受才会这么说。
  苏菲是名战姬。虽然从她稳重的举止很难想像,但她曾经帮助马斯哈卿躲过刺客的追杀。即使是和艾莲联手,但她曾和布琉努最强的骑士罗兰缠斗过一番。这次吉斯塔特之所以让她担任与艾略特王子交涉的使者,也是认为她能够靠自己的力量避开大部分的危险吧。
  「……塔拉多卿,我想再追加一项条件。」
  在想到这个条件之时,堤格尔决定答应塔拉多的提议。他还欠苏菲人情,而且若她遭遇任何不测,艾莲应该会很难过,米拉和他也一样。
  就算知道她或许不会有事,还是无法袖手旁观。
  「在与艾略特王子决战之前,我希望你不要对外公开我们的名字。」
  塔拉多伸手摸着下巴,像是在思考堤格尔的要求。
  「若你不介意的话,能告诉我理由吗?」
  「我想让对方认为吉斯塔特尚未和杰梅因——严格来说是和塔拉多·格拉墨结盟。」
  这是堤格尔为了确保苏菲的安全所想出的方法。若艾略特得知堤格尔等人的存在,说不定会把苏菲当成人质,绝不能让他这么做。
  「我以我的名字向你发誓,保证不会泄漏你们的名字。不只如此,一旦出现类似的谣言,我也会立刻否认。这样可以吧?」
  「如果就我们三人协助你这件事的话,我已经没有其他要求了。不过,关于吉斯塔特和亚斯瓦尔之间的条约,我希望能在讨伐艾略特王子之后再重新协商和修正。方才我也解释过了,因为原本的条约对象是杰梅因王子的关系。」
  「我明白了。那这件事就算成交了。还请多多指教,堤格尔大人。」
  塔拉多带着满脸笑容对堤格尔伸出手。堤格尔也以从容的表情握住他的手。
  「苏菲亚大人一事就万事拜托了。」

  之后他们改在会议室继续讨论,堤格尔等人被带到一间比客房还要小一点的房间。因为可以携带武器,堤格尔便拿着黑弓,奥尔嘉也把罗轰挂在腰间。塔拉多似乎是想藉此证明自己值得信赖。
  会议室没有窗户和天花板,设置在房内四个角落的烛台火光以及从天井洒下的阳光照亮室内。房间中央放了一张巨大的桌子,上面放着各种大小的地图和用来表示军队的棋子。墙上也贴了好几张地图。
  房间里还有一个男人。他看起来应该是三十至三十五岁之间,留着和堤格尔的发色有些不同的红发,还有一对看起来个性稳重的蓝色双眼。他的相貌和身材都很普通,虽然没有穿着铠甲,只在腰间佩戴一把长剑,浑身却找不到一丝破绽。
  奥尔嘉小声地告诉堤格尔,这人的身手相当了得。
  「堤格尔大人,他是路特拉。我让他担任你的副官,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
  「您是冯伦伯爵对吧。我是跟随塔拉多·格拉墨阁下的贝尔德·路特拉。能和缔造许多英勇事迹的您一起战斗,让我深感荣幸。」
  路特拉恭敬地低头致意。堤格尔也握着他的手表示不敢当。虽然只靠第一印象判断是有些轻率,但他看起来似乎不是个坏人。
  「那现在就由我来说明目前的情况吧。」
  有着一对狐狸眼的格雷迪尔站到墙壁上贴着的地图前方。那是一张描绘出这附近的地理环境的地图。他以手中的短棒指着位于巴尔韦德西北方的路克斯堡垒。
  「路克斯堡垒的莱斯特将军在前天宣布转而支持艾略特王子了。」
  听到这个消息,即便是堤格尔也不禁呆立原地,马特维的反应也和他一样。虽曾听过类似的谣言,但没想到最不希望发生的情况竟然成为事实了。
  奥尔嘉看向塔拉多,希望他提出说明。金发的篡位者一派轻松地答道:
  「他的行动早在我的预料之中。因为类似的传言从以前就没停过。而且就算他愿意追随我,我应该也会找机会除掉他,所以可以说是省了我一番工夫。」
  「他是个麻烦人物吗?」
  听到堤格尔的疑问,塔拉多板着脸摇摇头。
  「他不论在剑技或带兵方面表现得都算杰出,但是只要看到喜欢的年轻女孩,便会将人掳走带回堡垒,也经常和我起冲突。不过杰梅因倒是对他的行径没有什么意见……至于莱斯特转而投靠艾略特的原因嘛……代我解释一下吧。」
  「那是因为莱斯特始终对杀害自己手足的罪行毫无悔意,又一直施行暴政,这就是他的理由。但真正的原因应该是对杰梅因失去信心,再不然就是被艾略特的条件所诱惑。像是领土或爵位……」
  「还有年轻女孩是吗……」
  ——不过,双方同样都拥有一座堡垒和三千士兵,可真是场硬仗。
  堤格尔一脸苦恼地凝视着墙壁上的地图。他能够明白塔拉多的感受,但是最靠近我方的敌人距离巴尔韦德只有两天的路程,感觉随时都有可能被对方击败。
  「——我要继续说明了。」
  格雷迪尔以像是严厉的老师般的口吻说着,用短棒的前端敲了敲地图,指着位于巴尔韦德北边海岸的马利亚由港口都市。
  「艾略特王子的舰队依然停在马利亚由附近的海面上按兵不动。可能是想观察我们会对莱斯特将军的倒戈作出何种反应吧。他们或许也对马利亚由发动总攻击,想逼迫对方投降。」
  「……苏菲亚大人也在他们的船上吗?」
  严峻的现况已经让他难以厘清思绪,但对堤格尔来说这是首先必须确认的事情。话说回来,或许是已经习惯苏菲这个称呼,他停顿了一会儿才说出苏菲亚大人这几个字。格雷迪尔面不改色地点点头。
  「即使战姬真如传闻中所言,是能够一骑当千的武人,在四周被海包围的船上恐怕也无法逃脱。艾略特王子应该也会把宝贵的筹码安置在身边吧。」
  他的解释很有说服力。堤格尔知道苏菲拥有名为光华的龙具,但是应该也拿大海没辙。
  「接着就由我来说明之后该如何行动吧。」
  塔拉多信心满满地挺起胸膛,一步步走到贴在墙壁上的地图前,然后用手指敲了敲地图上的路克斯堡垒。
  「我希望堤格尔大人能率领三千兵力攻陷这座路克斯堡垒。副官则是我刚才向你介绍的路特拉。至于跟随你的奥尔嘉大人祀马特维先生,就由你自行定夺。」
  ——要我带着三千人马,攻陷有同样人数的士兵驻守的堡垒吗……?
  「在这段期间,我会和格雷迪尔负责招集更多兵马,预计将招揽约一万人。接下来我会和堤格尔大人会合一同北上,一战歼灭艾略特。」
  堤格尔顿时怀疑自己听错了。若要说这是战术的话,也未免太过随便。况且,就算真的招集了一万兵力,在面对艾略特王子的三万大军时,我方也只有对手的三分之一。即使加上堤格尔的三千人,仍是不到半数。简直让人想对他放声怒吼问他究竟有没有心想获胜。
  「我希望你能说得更详细一点。」
  堤格尔还没开口,奥尔嘉就先不悦地说道。她也同样无法接受刚才的说明。
  「你认为艾略特王子会怎么行动呢?」
  「先攻陷马利亚由,然后再南下朝巴尔韦德前进吧。就战略上的考量来说,他也没有其他的进军路线了。」
  塔拉多的手指从港口都市沿路划出一道直线,然后在巴尔韦德停下来。
  「其实我并不认为他们能很快攻陷马利亚由。等我方兵力到达一万之后就直接北上,渡海前往亚斯瓦尔岛。我们的船只数量很充足,也已经着手寻找能瞒过他们的眼线偷偷出海的岩岸,连潮水的流向也调查清楚了。」
  塔拉多的手指在巴尔韦德附近绕了几圈之后,便往正上方移动,越海指向亚斯瓦尔岛。
  「接着我们就假装朝王都前进……但其实是埋伏等待急忙赶回岛上的艾略特,并发动奇袭一举击溃他们。仅用一战就结束这场战争。」
  他说完自己的计划后,连奥尔嘉也大吃一惊,原本眯着的双眼顿时瞪得如铜铃般大,堤格尔和马特维也不禁发出赞叹声。塔拉多似乎很满意他们的反应,笑着继续说道:
  「现在杰梅因已经死亡,巴尔韦德只不过是亚斯瓦尔王国内的一个都市。就算我抛弃巴尔韦德,也不会对我的名誉造成什么损失。但王都如果被其他人夺走,对那家伙来说可是个大污点。所以艾略特不得不折返。」
  「原来如此。不过如果艾略特没有下一步的侵略行动呢?既然他的政敌杰梅因已经死亡,他很有可能会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而折回王都。」
  「他要是真的这么做,我反而是求之不得。如此一来我就能放心地以巴尔韦德为据点,积极寻找盟友和扩大自己的势力。但是艾略特急着决战是有两个原因的。」
  奥尔嘉疑惑地歪着头,塔拉多便对她伸出两根手指。
  「身为王族的艾略特不可能对杀了杰梅因的我置之不理。要是不早点除掉我,便会危及他的名誉。诸侯贵族们也会轻视他。至于另一个原因,则是他应该快撑不下去了。」
  「撑不下去……?」
  塔拉多没有回答奥尔嘉的疑问,而是以充满期待的眼神看向堤格尔,问他如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
  「毕竟,想填饱两万至三万大军的肚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堤格尔这么回答后,奥尔嘉才恍然大悟地把手放在嘴角。塔拉多高兴地笑了起来,似乎是答对了。
  「真是观察入微啊。撒迦利亚国王驾崩之后,亚斯瓦尔已经陷入内乱半年了。艾略特虽然将海盗纳入自己的军队,但要让他们全部停留在同一个地方是非常困难的。毕竟他们可是一群只要放着不管,就有可能远征到吉斯塔特或布琉努沿岸的家伙。」
  「他们现在透过两种手段来获取粮食。一种是袭击并掠夺杰梅因王子的——也就是我们现在的势力圈。另一种则是向诸侯贵族徵收。所以那些诸侯贵族对艾略特王子的不满也与日俱增。」
  「谢谢你们,我现在完全明白了。」
  奥尔嘉对塔拉多和格雷迪尔轻轻地点头致谢。她是因为没有率领军队的经验,才没有立刻明白塔拉多的意思吧。
  希望速战速决的人其实是艾略特。堤格尔现在也明白塔拉多为何要坚持一战结束了。
  ——为此,我们必须先把路克斯堡垒拿下吗……
  堤格尔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他攻城的经验只有一次——他和艾莲一起攻打坚守塔特洛山的米拉。
  「你说要给我三千兵力,他们能马上动身吗?」
  「没问题,只要现在下令立刻出发,他们就能在半刻钟之后离开巴尔韦德。」
  堤格尔对他们的动作之快暗自赞叹。换句话说,他早就备妥各种锱重了。
  ——在昨晚袭击这个宅邸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吗……
  「我知道了,那就立刻前往路克斯堡垒吧。」
  堤格尔以眼神向奥尔嘉和马特维示意,接着就离开了会议室。
  ——能帮助苏菲的方法只有这一个。
  若是直接离开这个城市,想凭一己之力找到艾略特搭的船,再潜入船内救出苏菲,实在是比登天还难。相较之下,和塔拉多合作的成功机率就高得多了。虽然能够明白这点,但是自己正在帮助塔拉多达成野心的事实,还是让堤格尔感到不是滋味。
  当堤格尔一脸不悦地来到走廊上时,突然有人从背后呼唤他。
  「——堤格尔大人。」
  叫住堤格尔的人是从会议室走出来的塔拉多。
  「我可以和你稍微谈谈吗?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的。」
  他用大拇指比了比走廊的另一头,暗示他要和堤格尔借一步说话。堤格尔疑惑地皱起眉头。该说的话应该都说完了才对。奥尔嘉问道:
  「你要说的是不方便让我们听到的话吗?」
  「也不是啦……」
  塔拉多回答得吞吞吐吐的,表情看起来像是个找不到藉口的孩子,滑稽的模样让人很难继续追问下去。于是堤格尔轻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听就是了。」
  堤格尔才刚对塔拉多表现出协助之意,应该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加害自己。而且堤格尔对于他想谈的事情也并非毫无兴趣。
  于是堤格尔请奥尔嘉和马特维在之前的客房等待,自己则跟着塔拉多走。塔拉多踩着雀跃的步伐在走廊上前进。
  他们绕过转角,爬上梯子之后,便来到了一个类似屋顶内侧的地方。屋顶的一部分采用特殊的造型,简直就像是从原本的屋顶又往上加盖墙壁一样。如果从宅邸正面往上看,根本看不出其中的奥妙。
  而在屋顶上有个稍宽的圆形立足点,上面还放了弓箭。
  「这里是巴尔韦德的最高处,能够饱览整座城镇。」
  塔拉多得意地笑着,用手指着盖得像墙壁的屋顶。只要站在那里,就能从建造得相当巧妙的屋顶缝隙一览城镇的景色。
  「我不知道这个奇妙的机关是谁设计的,虽然觉得可能是瑟菲莉亚,但史实里完全没有留下相关纪录。先别管这个了,这里的风景还不错吧?」
  堤格尔诚实地点点头。虽然昨夜充满了血腥,但城镇的气氛还是相当和平。即使到处可见士兵的身影,但是街道旁摊贩林立,家庭主妇们一边购物一边谈笑,小孩子们则在狭窄的小巷里嬉戏奔跑。
  「清晨的时候原本还更吵闹的,幸好他们知道篡位的是我之后就冷静下来了。」
  「你想让我看的东西就是这个吗?」
  堤格尔一问,塔拉多便换上认真的表情点点头。
  「女人跟小孩可以毫不畏惧地走在街上;店家营业的时候不用担心遭受恐吓;街道干净又明亮,还飘着一股食物的香味……我原以为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景象,但在这半年内,我领悟到事实并非如此。」
  和平是需要靠意志和力量才能勉强维持的。只要失去了任何一方,就会演变成白天也有强盗横行的世界。
  金发青年抬头仰望蔚蓝清澈的天空,声音里隐藏着一股热情。
  「现在只有巴尔韦德跟几个城镇能如此和平,但是我希望总有一天能让全亚斯瓦尔都和它们一样。不过,这是一介将军办不到的艰钜任务。所以——」
  塔拉多这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像是在克制自己想放声大喊的冲动。随即,他蓝色的双眼找回了冷静的情绪。但是他的瞳孔深处仍燃烧着如火焰般的激情。
  「我要成为一国之主。现在展现在我眼下的即是我未来统治的王国蓝图。」
  堤格尔凝视着塔拉多,一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他的眼神和态度具有让旁观者忍不住被吸引的强烈磁力。神奇的领柚魅力使人萌生想帮助他完成梦想的冲动。
  若是其他人以同样的表情和态度说出同样的话,也不会产生这样的效果吧。这或许正是适合冠上王者之名的人独有的特质。
  「虽然现在还牵扯到另一位战姬的安危,但这场战争原本就和你无关,也不用担心这个国家的人民是生是死吧。但我还是必须拜托你。请你务必助我一臂之力。」
  沉默笼罩在两人之间。堤格尔虽然不发一语地伫立着,内心却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天人交战。两种想法相互对立,彼此斗争。
  但这场内心的战斗很快就平静地结束了。若堤格尔是名亚斯瓦尔人,又或者是他的包袱没有如此沉重的话,他可能会选择另一个回答。但是堤格尔早已拥有想要守护,以及应该守护的东西。而那并不是在这里。
  「对不起,我只能给你这样的回答——我会尽我所能地帮助你的。」
  这对堤格尔来说是最诚实的回答。虽然他想助塔拉多一臂之力,但是正如塔拉多所言,堤格尔也有他自己的问题要处理。若是真有什么万一,他应该会以苏菲、奥尔嘉、马特维,以及布琉努和吉斯塔特为优先。
  「这样就足够了,谢谢你。」
  塔拉多笑着深深低下头,然后拿起了弓和两支箭矢。
  「话说回来,我之所以找你来这里,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为了较量弓箭吗?」
  堤格尔之所以用确认般的口吻询问,是因为他只想得到这个可能性。只见塔拉多用力点点头,高举着手臂指向晴朗无云的天空。
  「我们一次决胜负。看谁能让箭矢飞得最高,就这么简单。」
  「我喜欢这么单纯的比赛。」
  堤格尔也对他轻轻一笑,接下塔拉多递来的箭矢。
  两人各自把箭放在弓上,两支箭镞和四只眼睛都对准天空。
  拉紧弓弦的微弱声响都撩拨着两人的耳膜,他们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地凝视天空。大约有十秒的时间,他们两人都维持这样的状态。
  两人以突然传来的鸟鸣声为信号,同时射出箭矢。两支箭矢卷起疾风,穿越大气朝着空中飞翔。
  最后,箭矢的劲道尽了。其中一支箭镞稍微高了一点点,但是两者的细微差异是站在地面上的人几乎无法分辨的。
  两支箭在空中停留了一瞬间,便画出小小的圆弧,受到重力吸引无声地坠落,地点不是在两人站着的圆形空地,而是宅邸的后院。
  「……看来是我输了。」
  塔拉多放下弓,露出了佩服的笑容。堤格尔没有说话,但脸上也浮现相同的微笑。
  两人的眼睛能够分辨的是谁的箭矢最先开始坠落。
  就算使用了一样的箭,但两人的弓是不同的。这或许算不上是一场公平的比赛。
  但是明白这点的搭拉多还是要求比赛,堤格尔也答应了。而且两人都决定接受在这种情况下得出的结果。
  他们彼此握手,然后爬下梯子。
  在半刻钟之后,堤格尔和奥尔嘉、马特维以及路特拉率领着三千士兵自巴尔韦德启程了。
  ◎
  马利亚由东北方约一贝鲁斯塔(约一公里)的海面上,漂着二十几艘船只。
  虽然船的外型没有统一,但是每艘船都又高又大,还有两三根粗大的桅杆。这些船的船身都有些肮脏,让人觉得那是历经数年的大风大浪还能存活下来的证明。
  现在他们收起船帆,水手们在甲板上喝着酒,愉快地玩牌赌钱。他们如水手般拥有被晒黑的皮肤和壮硕的身体,而且所有人都散发出习惯使用暴力的狰狞气质。
  他们是海盗。从大船到小艇都能操控自如,在三国沿海为非作歹,现在则隶属于艾略特王子,是拿着长剑和斧头作战的士兵。
  在几乎填满海面一隅的舰队中央,有一艘体型比其他船稍大的船只。它和其他船不同,船身经过彻底打磨,船首还装饰着银色的女神像,船帆则是白底红龙。虽然现在收起船帆,但只要一升起帆来,就会以深蓝色的海为背景,展现在众人面前吧。
  艾略特王子就在这艘船的客房里。
  对杰梅因王子很熟悉的人一看到他,应该都会觉得他是身材较瘦的杰梅因王子吧。虽然年纪差了两岁,但两人的容貌却十分相像。
  不过,他们的气质却截然不同。艾略特不像杰梅因那么阴沉而神经质,却具有近似饿狼般的粗暴和露骨的欲望,给人精悍印象的端正五官也多了几分惹人厌的傲慢。
  他倒坐在以黄金装饰的豪华椅子上,双手交叠贴着椅背,并把下巴靠在手臂上。在他浮现卑劣笑意的视线前方,则有一位女性。
  女性的年龄大约二十岁,她拥有一头淡金色的秀发和有如绿宝石般的双眼,容貌兼具知性和娇柔的气质,是一位给人鲜明形象的美女。她身穿淡绿色的礼服,勾勒出她丰满的胸部和纤细的柳腰。
  她是吉斯塔特的战姬苏菲亚·欧贝达斯。自从她的龙具被夺走,囚禁在这个房间以来,已经过了十天以上。
  她坐在老旧又粗糙的椅子上,身体被铁链锁了起来。铁链并没有紧紧捆住她的身体,也没有弄伤她的肌肤,但是复杂地交缠在一起,而旦在她的背后上了锁,防止松脱。
  她只要求对方提供食物、水和擦拭身体用的热水。除此之外连一件衣服也没收下,一直被关在这间狭小的船舱里。缠绕在身上的讨厌锁链一天只会解开三次,就是短暂的用餐时间。
  金色的头发失去光泽,脸上也露出疲惫的神色,但翠绿色的双眼却始终带着坚强的意志。
  艾略特每天都会到囚禁她的房间来见她。因为对他来说,苏菲的美貌是百看不腻的。
  「苏菲亚大人,你知道我为什么每天都来见你吗?」
  「是想藉由看到我这个交易筹码来消除心中的不安吧。」
  苏菲没有闪避艾略特的视线,以冷淡的口气回答。但是亚斯瓦尔的第二王子带着扭曲的笑容表示否定。
  「我是为了测试自己,想知道我会不会失去自制力扑倒你。虽然你在这个充满霉味的房间生活了很多天,但你光是住在这里,就已经让我处死十二名部下了。」
  苏菲不明白艾略特的意思,疑惑地皱起眉头。亚斯瓦尔的第二王子前后摇晃自己身下的椅子,愉快地笑道:
  「我让四个人为一组看守这间房间,一共有四组互相轮流。然后我严厉地警告他们,如果四人里有一人想侵犯你,我就把四个人都杀了。」
  苏菲顿时感到背脊传来一阵颤栗。艾略特竖起三根手指大笑道:
  「结果竟有三组克制不住色心,死了整整十二人。但他们可没有那么缺乏女人喔?因为我也允许他们随意掳人。但是就算第一组人变成了鱼饲料,他们还是没有死心。代表你就是具有如此魅力的美女。即便是我,如果没有要把你交给墨吉涅,也早就把你生吞活剥了。」
  「你想现在就试试看吗?」
  苏菲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厌恶感,以毫不认输的态度挑衅艾略特。夺走她自由的铁链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微的沉重声响。
  「虽然我很想接受你的诱惑,不过还是算了。我和墨吉涅的交情没那么深厚。虽然我不觉得他们会检查得那么仔细,但还是得以防万一。就连用来锁住你的铁链,我也费了不少心思,以免伤到你的肌肤喔?」
  艾略特以像在舔舐她的眼神滑过她全身,还特别在胸前多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才露出暂且满足的表情离开椅子,踩着如醉汉般的步伐走出房间。
  确定他已经远离之后,苏菲才叹了一口气。
  她认为即使出言挑衅,艾略特可能也不会轻易上钩,结果也正如她所料。如果畏惧他的态度,反而会勾起那个充满暴戾气息的男人的冲动,拥有光华的耀姬之名的她,从每天的对话中摸清了他的性格。
  ——没想到那个海盗王子竟会成为我的保命索……
  根据苏菲的观察,艾略符的武技并不强。方才两人对话时,他也是浑身上下都充满破绽。
  ——只要我一呼唤,光华……我的龙具就会回到我手中。像这样的锁链也能轻易斩断。
  但苏菲没有这么做。理由很简单,因为这么做自己很可能会死。
  苏菲早已看出艾略特没有当人质的价值。海盗们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杀害艾略特,对自己的身体为所欲为之后再残忍地杀死吧。即便犯下这种滔天大罪,他们也不会有任何损失,因为他们认为只要再回归海盗的生活就行了。
  只有艾略特一人在苏菲身上看到了政治价值。那就是用来换取墨吉涅支援的价值。因此他俘虏苏菲之后确实没有动她一根寒毛,只会说一些下流的话来寻找乐趣。
  ——我太大意了。
  一想起自己被抓时发生的事情,苏菲就悔恨地紧咬嘴唇。
  苏菲当时是搭着吉斯塔特王国的船来到亚斯瓦尔岛。由于她是官方派遣的使者,所以除了她搭乘的船只外,还有三艘护卫她的船。
  当她抵达王都时,却没见到艾略特。因为他人在亚斯瓦尔和大陆之间的海域上。艾略特派出使者要求苏菲在他的船上进行面谈,但苏菲找了个理由拒绝,依然留在王都。
  最后,艾略特王子退让了,正确来说是表面上看起来退让了。他告诉苏菲自己愿意在她的船上面谈。而且她的船不需要和艾略特会合,继续停在港口就行了。
  苏菲考量到再拒绝下去可能会影响后续的交涉,便答应了他的提议。虽然只是装作友好,但在掌握艾略特与墨吉涅联手的确切证据之前,她都必须维持这种态度才行。
  数日后,艾略特搭乘扬着白底红龙的船帆的船现身了。他轻巧地跳上苏菲的船,只方开始面谈。
  面谈的过程比苏菲预料的还要顺利。艾略特脸上始终挂着笑容,甚至宣誓会与吉斯塔特永远维持友好关系。苏菲当然不会相信他的话,但整场面谈的气氛确实很融洽。
  面谈结束后,艾略特表示有礼物想送苏菲,便邀请她前往自己的船。
  苏菲犹豫片刻,最后还是答应了他的邀请。艾略特的船已经抛锚,旁边又有三艘护卫船,若真有什么万一,只要从船上跳入海中就能逃生。
  苏菲踏上亚斯瓦尔第二王子的船,在水手的带领下从位于船尾的梯子往下爬。
  异状便是在这时发生的。苏菲先是闻到一股怪味,接着就看到黑烟自甲板涌了过来。当苏菲察觉情况不对时,便立刻握紧龙具,沿着刚才爬下来的梯子往上走。等到她返回甲板后,映入眼帘的便是熊熊大火以及浓密的黑烟。
  她虽然感到惊讶,但毕竟是名见过大风大浪的战姬,她立刻决定一口气跳入海里,便咬牙冲进浓浓黑烟之中。但是苏菲的身体却撞到黑烟中的某个物体,不小心摔倒了。
  艾略特拟定的计划可说是相当周全。等到苏菲爬下梯子,他就立刻在船尾放置浸过鱼油的木桶和木箱,然后点火燃烧,还俐落地排好用来当成障碍物的木桶。所以苏菲的这一摔便成了她最大的失算。
  跟随艾略特的海盗们立刻拔锚开航,将慌张地开始行动的护卫船抛在脑后,扬长而去。
  当苏菲逃雕火焰和浓烟时,船早已离开沿海了。虽然要击退包围自己的海盗是轻而易举的彝,但她没有信心能顺利游回港口,也知道自己是不可能独自占领这艘船的。
  在她思考之际,船已逐渐驶离港口,三艘护卫船则被数量比他们多出数倍的海盗船包围。艾略特自成群的海盗中走了出来,命令她抛下武器,苏菲只好把龙具放在脚边,老实地投降。
  后来待在护卫船上的人也被艾略特以苏菲为人质逼迫投降,只好无可奈何地服从他的命令。艾略特并未杀死他们,而是把他们囚禁在王都。他让部下占领无人的护卫船,还不忘装出谈判时间延长的假象。
  当艾略特的船起火时,有很多在港口的人目击了这一幕。应该过不久就会传进吉斯塔特耳中吧。不过,对艾略特来说,只要能瞒过他把苏菲交给墨吉涅之前的这段时间就够了。
  ——你现在必须忍耐啊,苏菲亚·欧贝达斯。
  苏菲看着有些肮脏的地板,在心里说服自己。若是因一时冲动而在船上大闹,才是有损战姬颜面的行为。她总有一天会找到机会脱逃,在那个瞬间来临之前,她必须耐心等待。
  ——如果能平安返回吉斯塔特,就先去找路尼耶玩吧。
  她想像着愉快的未来,藉此鼓励自己。她的脑海中浮现友人所饲养的蓝绿色鳞片的幼龙,接着闪过艾莲、米拉和莎夏的身影,最后浮现了暗红色头鬉少年的脸孔。
  「话说回来,我们也半年没见了呢。明明他现在就在吉斯塔特……」
  他们没有见面的理由很单纯,因为苏菲忙得没有时间前往莱德梅里兹。
  「这么久没见了,就去看看他吧。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这时苏菲当然是想都没想到,堤格尔现在也和自己待在同一个国家。


  5  路充斯堡垒侵略战
  琉德米拉·露利叶来到莱德梅里兹和堤格尔愉快地交谈时,曾经提起关于攻城的话题。
  「若要用一句话来解释何谓攻城,那就是心理战。」
  她在公宫的会客室喝着自己带来的红茶,蓝色的双眼神采奕奕,得意地高谈阔论起来。
  「就算能在城墙上开个大洞,也无法破坏整座城墙。不论是派出大军包围堡垒,或是掠夺敌军的粮草,都是为了提高我方士气,重创敌方的战意。」
  「但是也有凭着人数优势翻越城墙,入侵敌阵并歼灭所有敌人,然后占领堡垒的战术吧?」
  堤格尔觉得米拉挺着胸部(明显比艾莲的贫瘠)的模样相当逗趣,同时也觉得有些可爱,便试着提出反驳。但冻涟的雪姬并未勃然大怒。
  「但你所说的也不过就是偶发的案例罢了。听好了,堤格尔。无论是杀死敌将、烧光敌军粮食或是唤来援军,都只是为了让敌军士气大幅下降的手段之一。」
  听到琉德米拉如此温柔地纠正自己,堤格尔也只能抓了抓头,为自己的天真感到羞愧。虽然莉姆也是如此,不过米拉似乎也相当享受教导堤格尔的过程。
  「你和某人不一样,不会逞口舌之快呢。真希望你也能坦率地接受我的邀请。」
  奥尔米兹的战姬轻笑着说道。以堤格尔的身分来说,其实他从未考虑过攻城这件事。所以就算只是基本的知识,他也很感谢琉亿米拉愿意告诉他。
  ——那这次的情况又该如何应对呢……?
  堤格尔一边回想之前和米拉谈论的话题,一边策马前进。奥尔嘉跟在他的身旁,正前方则是塔拉多的部下路特拉,两人都各自骑着马。
  而在他们身后则跟着发出马蹄声和铠甲碰撞声的三千名士兵。其中有三百人是萨克斯坦的佣兵,行军时刻意和正规军拉开一小段距离。
  这三千名士兵的总帅是路特拉,既不是堤格尔,也不是奥尔嘉。
  虽然塔拉多确实把士兵交给堤格尔领导,但年轻人却主动拜托路特拉担任总帅。堤格尔、奥尔嘉和马特维三人则宣称是塔拉多的好友,以副官的身分负责辅佐路特拉。
  堤格尔等人沿着连接巴尔韦德和路克斯堡垒的街道朝堡垒前进。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若能一直维持现况,应该明天中午前就能抵达堡垒附近了。
  堤格尔的手上拿着几张纸,上面描绘着路特拉堡垒的详细构造。这是他在巴尔韦德的宅邸时塔拉多交给他的。
  ——虽然没有壕沟,但是城墙又高又厚,而且没有水井,是从下水道取水的。
  这些地图甚至把地下道的位置都清楚地画出来了。若堡垒落入敌人手中,巴尔韦德将会处于极端危险的情况,所以当然会准备得如此周全。
  ——如果使用那个力量,要攻陷堡垒应该不是难事,不过……
  一想到这里,堤格尔立刻打消这个念头。若是使用黑弓的力量或奥尔嘉的龙技,要攻下路克斯堡垒并不难。只要在城墙上开个大洞,让士兵们从那里进攻就行了。
  但是堤格尔决定至少在攻略这座堡垒时要避免使用黑弓的力量。而且他也事先提醒奥尔嘉,若非遇上紧急状况,就尽量不要使用龙技。
  因为这里不是吉斯塔特,而是亚斯瓦尔。堤格尔真正的同伴只有奥尔嘉和马特维两人。
  要是让他人见识到黑弓的力量或龙技的威力,以他们目前的立场,不仅会让他人觉得受到威胁、对他们怀有戒心,一旦在战场上被敌方发现,说不定还会被当成歼灭的目标,或是被敌人活捉囚禁,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至少在救出苏菲之前,他必须尽量避开太过显眼的行动。
  再者,先不论奥尔嘉的情况,他还不认为自己能够完全掌握黑弓的力量。
  堤格尔摇头甩去心中杂念。这时马特维正好骑着马靠近他。方才堤格尔请能够以流畅的亚斯瓦尔语沟通的他去打探士兵们的情况了。
  「你有想到什么好策略吗?」
  马特维看向堤格尔手中的那些纸,以乐观的口气问道,堤格尔摇了摇头,摆出一点头绪都没有的动作。
  「士兵们的情况如何?」
  「士气很高昂呢。看来都是习惯战斗的士兵,有很多神情镂定的人,几乎没有人感到不安。」
  「他们对莱斯特将军有何看法?他们直到几天前都还是站在同一阵线的吧?」
  「他们大多认为莱斯特将军是叛徒。虽然塔拉多卿也背叛了杰梅因王子,但还比不上莱斯特将军投靠敌军的行为。而且他们也知道塔拉多卿厌恶莱斯特将军。」
  堤格尔露出无话可说的表情抓着深红色的头发,抬头仰望天空。总觉得夏末秋初的蓝色天空看起来少了些许彩度。
  「战意和熟练度都很充足啊。那他们是怎么看待我们的呢?」
  「应该是当成外国的客人吧。因为已经事先告知我们是塔拉多卿的友人,所以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但他们是否能全盘信任我们……那可就很难说了。话虽如此,他们都很信赖塔拉多卿和路特拉,也向他们宣誓效忠了。只要我们别惹出什么麻烦,我想就不会有问题吧。」
  听到马特维的回答和自己预料的一样,堤格尔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正是他要求路特拉担任总帅的原因。虽然他们还有塔拉多的友人这个头衔,但终究不是亚斯瓦尔人,也不确定士兵们是否愿意听从这些来历不明的人的命令。
  换作是堤格尔,假设今天也有一个自称是艾莲友人的陌生人来指挥亚尔萨斯的士兵,他也一定会感到不安吧。
  塔拉多将军队交给堤格尔来当作互信的证明,而且为了让堤格尔顺利指挥,还要求路特擅担任副官,但是堤格尔认为从巴尔韦德启程之后,就没有必要维持这个形式了。
  让路特拉担任总帅不仅能安抚士兵,也能多少减轻他们对堤格尔等人的戒备。而且这是亚斯瓦尔人的战争,堤格尔不希望自己太过出风头。
  「谢谢你的报告,那就麻烦你继续调查吧。」
  堤格尔向马特维道谢后,他便点头示意,并掉转马首,再次走进队伍之中。堤格尔目送他离开后,便再度埋首苦思能拿下路克斯堡垒的策略。
  ——当务之急是必须解决双方兵力相同的问题。接着是愿意听从我命令的部队。亚斯瓦尔士兵是不可能的。我和他们之间几乎没有所谓的信赖关系。还是得拜托路特拉……
  由于他太专注于思考,似乎无暇顾及马匹的前进方向,于是他的马愈走愈偏,当堤格尔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的马紧贴在奥尔嘉身旁。粉红色头发的战姬以淡漠的表情抬头看着堤格尔。
  「有什么事吗?」
  堤格尔露出苦笑,抓了抓深红色的头发想敷衍她的问题,但随即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便改变了想法。
  「我有事情想问你,可以吗?」
  原本他想更早问的,但是他率兵自巴尔韦德出发后有太多事情必须先厘清状况,就不小心拖到现在了。
  「应该是从我们在谒见室看到塔拉多以后就这样了吧,我注意到你一直将决定权交给我,让我有点好奇。」
  其实堤格尔总览得是自己顺势把奥尔嘉也卷进这场麻烦的,始终对她心怀歉意。虽然很感谢她愿意帮忙,但是不希望她因此而勉强自己。
  「因为我觉得没什么问题,所以才没有开口的。」
  奥尔嘉的回答十分简洁明了。不过这名十四岁的战姬似乎又觉得这样不太够,所以便补充说:
  「如果我认为你的判断有问题,我也会直接提出意见的。不过目前我还没有这种感觉。」
  「但是没必要连你也跟着参加这场战争吧?」
  堤格尔深知奥尔嘉的实力有多强大。若她愿意参战的话,将会成为最可靠的战友。话虽如此,堤格尔却对是否带她上战场一事存有疑虑。
  「虽然这不是一个自称战姬的人该说的话,但是从自己应该统治的领地逃走的我没有资格担任战姬吧。不过,既然知道苏菲亚·欧贝达斯有难,我就无法袖手旁观。」
  「你曾经见过苏菲吗?」
  「我去王都的时候曾见过一次,对她的印象并不差。」
  奥尔嘉如此回答,并转动眼睛看向堤格尔。
  「苏菲是她的昵称对吧?堤格尔和她很熟吗?」
  「与其说熟,不如说她是我的恩人。之前在布琉努的时候她真的帮了我很多忙。」
  听到堤格尔的答覆,奥尔嘉只冷淡地哼了一声。过了三、四秒之后,她才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
  「堤格尔,我其实是以我自己的方式在信赖着你,不管是向你表明战姬的身分,又或者是跟着你来到这里,都可以视为是其证明。所以——」
  奥尔嘉害羞地以略快的说话速度和有些尖锐的音调继续说:
  「你在呼喊我的名字的时候,可以再表现得更亲密一点。」
  堤格尔一时无法理解她的意思,直盯着奥尔嘉的侧脸。当她的脸颊微微泛红的时候,少年才终于明白了。他脸上浮现苦笑,温柔地拍了拍奥尔嘉的肩膀。
  「我也很信赖你喔。」
  但是奥尔嘉似乎觉得只凭这句话还无法让她认同,不悦地微微翘起嘴唇。
  ◎
  在塔拉多军的三千名士兵之中,有三百人是萨克斯坦的佣兵。统领这些佣兵们的男人名叫赛门。今年正好三十岁,是获得所有部下尊敬的老练佣兵。
  他的身高和年龄一样,都可用中等来形容,身体因为佣兵生活而锻链得相当结实。他留着黑色短发,有着锐利的目光,和他那张娃娃脸组合在一起理应会显得十分年轻,但左脸颊的巨大疤痕却让他看起来苍老不少。
  只要把左脸遮起来就很可爱——这是曾经跟他发生关系的妓女们的感想。
  现在他的佣具队长营帐内来了一名年轻访客。那便是堤格尔。
  「有什么事吗?」
  赛门故意装出凶恶的表情瞪着堤格尔,以不耐烦的口气问道。除了他之外,还有两名佣兵也在有些脏乱的营帐内,三个人全都穿着铁制的铠甲,腰间挂着长剑。
  反观堤格尔,则只在麻布衣上套上皮甲,穿得十分轻便。他手里拿着一把外观很奇特的黑弓,但是在营帐中绝对是使用长剑比较有利。
  话虽如此,堤格尔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畏惧,还以若无其事的表情任凭赛门盯着他看。他没有虚张声势,反而是看似相当满意。
  「佣兵队长赛门先生,我有话想和你谈谈。」
  ——哦……
  赛门仍旧不改凶恶的神情,沉默地瞪着年轻人,但内心却感到佩服。赛门对堤格尔的背景一无所知,只听说他是塔拉多的客人。
  ——衣服和皮甲看起来都是上级品。感觉像是个在打猎时迷失方向的贵族少爷……不过在这么紧张的气氛之下竟然没有被我的声音吓到,倒是挺有勇气的。
  赛门会露出凶恶的表情,以带有威严的声音和堤格尔说话是有原因的。他并不是真的感到不耐烦,也不是对眼前的年轻人怀有敌意。
  除了佣兵痛恨被看扁的自尊之外,也能藉此观察对方的举止;若是运气不错,对方露出了畏惧的反应,那更是在交涉上的一大利多。事实上,他现在也在心中冷静地对堤格尔品头论足。
  因为赛门没有答腔,堤格尔便继续往下说:
  「我希望你和你率领的三百名佣兵能直接听从我指挥,路特拉也已经答应了。报酬除了目前塔拉多卿所支付的金额,一天会再多一枚银币。统帅五十人以上的是两枚银币,百人以上是三枚。至于你的话则是五枚。不知你意下如何?」
  赛门并未立刻回答他,而是如野生的猛兽对突然出现的对象隐去气息并上下打量一般,坐在设计简朴的椅子上直盯着堤格尔。
  「你比较擅长哪个国家的语言?」
  片刻之后,赛门说出了这句话。堤格尔虽然感到讶异,还是回答自己擅长布琉努语。
  「那你就用布琉努语和我谈吧。我实在受不了你那口破吉斯塔特语。」
  「抱歉让你见笑了。」
  堤格尔带着笑容有礼地低下头,然后用布琉努语将方才的条件又说了一次。赛门看到眼前的年轻人并未被自己激怒,才稍微有意愿听堤格尔说明。
  「为什么会找上我们?你大可以直接向路特拉大人借正规兵不足吗?」
  你不是塔拉多的朋友吗?赛门带着这样的弦外之音提出质疑后,堤格尔摇了摇头。他敛起笑意,认真地说道:
  「我需要的士兵,是那种只要认为命令正确,就愿意冒着些许风险往前冲的士兵。」
  「我觉得他们的忠诚度还满高的啊。」
  赛门以带着讽刺的声音答道。他并不是在胡说八道,这里的士兵们知道己方的人数少上许多,却还是相信并追随塔拉多及其部下路特拉。
  赛门也是将希望寄托在身为一军之将的塔拉多上才会来到这里的。
  堤格尔故意装出沉思的模样,但是只维持了仅仅两秒钟。
  「你看得出来我是布琉努人吗?」
  「从你的口音和相貌大概能猜到。」
  「我是个只不过因为和塔拉多卿熟识,就能加入这支军队的外国人。就算有路特拉替我说服士兵,我还是不认为他们会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赛门的内心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也感到佩服。虽然年纪轻轻,却看得十分透彻。
  若指挥官是外国人,就必须具备极高的声望和名气,或者是能让士兵们佩服的强大实力。赛门率领的佣兵几乎都是萨克斯坦人,但其中也有亚斯瓦尔、布琉努或吉斯塔特的人。而他们的向心力是来自赛门的实力和名望。
  「……所以你认为我们比较有可能听从你的命令吗?」
  「和正规士兵相比,你们更容易用金钱买到信赖,而且比较不会在意我是个外国人。我是这么想的。」
  赛门的嘴角浮现笑意,对堤格尔的回答感到满意。他要部下搬来放在营帐角落的椅子,请堤格尔坐下。
  「那我就姑且听听你的想法。如果你的提议能让我认同,就按照你刚才说的酬劳合作。」
  但堤格尔没有在椅子上坐下来。
  「在那之前,我还有另一个提议。」
  赛门沉默地点点头,催促堤格尔开口。年轻人以充满善意的口气说道:
  「我擅长的武器是弓箭,要不要来比一场?找你部队里擅长弓箭的人……我看就挑五个人吧。使用的是弓箭而不是弩。只要其中一人的箭矢能射得比我远,刚才开出的金额就每一项都追加十枚铜币,可以吗?」
  赛门凶恶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看好戏的神情。
  「好,就这么办。」

  佣兵基本上是奉行实力至上主义,会毫无怨言地服从才能出众的人。
  告诉堤格尔这件事的人是艾莲。虽然她说完后就轻吐舌头,表示「当然也有例外」。
  年轻人赌的就是这个。为了在短时间内得到佣兵们的信任,他打算使出浑身解数。
  堤格尔的目的是用自己的弓术让佣兵们——特别是队长赛门认同自己。即使出现比自己还优秀的弓箭手也不会有太大问题。因为若是真有实力如此高强的人,他早就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了吧。
  而且,堤格尔现在强烈地想和其他人比赛弓技。
  ——能把箭射得比我还远的人说不定就在某处。
  他的内心一角始终藏着这个想法。和实力与自己匹敌的弓箭手塔拉多相遇,让年轻人感受到不小的冲击和紧张。
  趁着行军时的休息时间,堤格尔和佣兵们进行了比赛。
  最后,堤格尔赢得了佣兵们的信赖。
  ◎
  到了隔天的中午,路特拉所率领的塔拉多军三千人,在路克斯堡垒的南方完成布阵。
  路克斯堡垒是由黑色的花岗岩堆砌而成,是一座看外观就知道很坚固的堡垒。
  虽然没有壕沟,但城墙高耸厚实,北边和南边各有两个和一个城门。南侧是正门,城门是用极厚的铁板挟着橡木板制成,相当坚固。
  而位于北侧的后门则比正门小上一圈,且只用一块铁板制成。至于紧邻后门的第二扇门,它的大小与其说是城门,倒不如说是扇铁制的房门。这扇门是在正门和后门都不得不关闭时使用的。
  堡垒北边紧邻着一片茂密的森林,不太可能在那里布下阵型或设置攻城武器。所以北门的体积才会比较小。
  反观南方则是一望无际的平坦草原。这座堡垒背后耸立着高大的森林,看起来就像黑色的巨人挡在眼前,具有让敌军进攻的气势减弱的效果。
  塔拉多军的士兵也差点因为堡垒的外观而乱了阵脚,但在路特拉不慌不忙的指挥下恢复了冷静。
  路特拉在堡垒的南边完成布阵。虽说是南边,但也并非堡垒旁,中间还隔着大约五百阿尔昔(约五百公尺)的距离。
  「不是要攻城吗?」
  奥尔嘉纳闷地喃喃自语。堤格尔虽然也感到疑惑,但立刻就明白了。因为他得知路特拉将带着数十名骑兵前往堡垒。堤格尔等人也要求同行。
  就算看见路特拉等人的身影靠近,堡垒内也没有出现明显的反应。路特拉在差不多进入弓箭射程时停下马匹,对着堡垒大声喊道:
  「莱斯特将军及追随他的士兵啊!你们或许已有耳闻,你们所背叛的杰梅因王子已经死了。现在塔拉多·格拉墨将军是巴尔韦德及附近地区的统治者。你们何不省去无谓的纷争,和我方互相合作呢?」
  他的音量绝不算大,却相当清晰。他的部下们也对着堡垒呐喊同样的话,片刻之后,莱斯特将军便在城墙上现身了。
  他是一名头发几乎秃光的男人,仅在左右耳附近留有茶色的头发。年龄应该和路特拉一样不超过三十五岁,但是气质完全不同。他的身高和体型都是中等,却能若无其事地穿着看似相当沉重的铠甲,显然锻链得相当结实。
  「不过是个来自渔村的猎人,竟敢自称将军,真是笑掉人大牙。我们将支持拥有王室血脉的艾略特王子。你们如果不想被冠上带头反叛的罪名,现在就舍去武器,在城门前跪地投降吧。愿意献上妻子或女儿的人,我会依序禀报给艾略特王子。」
  站在城墙上的士兵们大声复诵莱斯特的话。马特维恐怖的脸皱了起来,无奈地摇摇头。堤格尔的心情也蒙上阴霾。
  「原来是这种男人,跟塔拉多叙述的一模一样呢。」
  只要是看上眼的年轻姑娘,就会掳走带回堡垒。对于为了人民的和平生活而战斗的塔拉多来说,就算能够暂时携手合作,也不可能和他维持长期的友好关系吧。
  路特拉等人没有再继续劝说下去,露出像是已经尽了人事的态度返回军队。堡垒上的人则沉默地目送他们离去。
  当两军维持对峙状态时,太阳也逐渐西倾,第一天平安无事地划下句点。
  路特拉、堤格尔、奥尔嘉和马特维四人待在指挥官用的营帐中,围着堡垒的构造图和附近地区的地图坐了下来。
  亚斯瓦尔秋季的夜晚虽然相当寒冷,但毕竟是指挥官专用的营帐,所以用了许多厚布阻挡夜晚的寒气,地上也铺着兽皮。所以四个人只需要在铠甲上披着斗篷就能继续讨论战术。
  「那么,堤格尔大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路特拉问道,脸上仍旧挂着稳重的笑容。堤格尔反问他:
  「敌人没有被激出堡垒,对你来说是出乎意料之外吗?」
  「这其实是在我预料之中。我方的兵力和敌人相同,所以我原本也期待他们会仗着优势攻过来,但莱斯特将军也不是省油的灯呢——话虽如此,我也因为这样明白了一些事情。」
  太阳完全没入地平线后,营帐内只有烛台的灯光照亮四人。堤格尔等人觉得路特拉的笑容似乎多了几分压迫感。
  「我今天的挑衅其实是为了试探莱斯特将军的行动。若他们打开城门走出来,我是打算直接进攻,以陆地战的方式攻破他们的。但是他们却把城门关得死紧。恐怕在艾略特的军队现身之前都不打算出来吧。」
  「所以我们就趁敌人死守在堡垒时,挖一个通往下水道的洞穴……也就是地下通道,并从那里述攻吗?」
  听到堤格尔的话,路特拉忍不住发出佩服的感叹声。
  「只看了构造图就能想到这个计策啊。」
  堤格尔笑了笑,并未答腔。他是根据以前米拉告诉他的知识,并拜托马特维对这三千兵力的阵容详加调查,才得出这个结论的。而听到我方只带了少许破城槌或投石机等攻城武器之后,又更加深了他的肯定。
  「正如您所言,我们凿出洞穴与下水道相连后,便假装发动激烈的攻城战,趁隙派出另一队人马潜入堡垒内部,打开城门。」
  「成功的机率高吗?」
  马特维忍不住表示疑惑。奥尔嘉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也和他有同感。路特拉以带有沉着自信的态度温和地点点头。
  「我们从巴尔韦德出发前,塔拉多阁下就在这附近散播一个谣言,内容是只要阁下召集足够的兵力,就会先和我们会合,一起攻下路克斯堡垒。所以我们只是在正式发动攻城之前的先遣部队罢了。」
  若莱斯特相信了塔拉多放出的情报,应该会希望趁现在击溃这三千名士兵才对。而且我方除了呼吁投降之外并无其他行动,军队的位置也和堡垒保持距离,看起来就像在静待塔拉多的主要部队抵达一样,一点战意都没有。
  但是莱斯特并未上钩。看来若是战况没有出现巨大变化,他都决定专心防守堡垒。以路特拉的角度看来,等于是只利用劝降宣言和布阵就让莱斯特放弃了出击的念头。
  「地下道预计四天后凿通。在那之前我们便密切注意敌军的动静,同时装出正在等待主要部队到来的样子——有任何问题吗?」
  「……你愿意听听我的想法吗?你别在意,我并不是要否定你的计策。」
  堤格尔看着堡垒的构造图这么说道。堤格尔认为路特拉的计策很高明,但并非完美无缺。
  路特拉听了堤格尔的提醒和修改后的方案后,一瞬间哑口无言,但立刻就一脸欢喜地拍了拍膝盖,接受了他的意见。

  塔拉多军在路克斯堡垒前布下阵型后过了四天。
  在这几天里,三千名士兵便依照计划,拿着木盾和弓箭,进行零星的攻击来消耗时间。
  而敌人也同样只用弓箭对我方的攻击展开微弱的反击。路克斯堡垒应该也拥有投石机之类的武器,却没有使用它的意愿。
  「他们应该是相信我军放出的假消息,正在准备迎战塔拉多阁下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主要部队吧。」
  对于路特拉的见解,堤格尔等人也表示认同。
  塔拉多军虽然有数十人受到轻伤,但堡垒那方则几乎没有出现伤者。因为能越过高耸城墙的箭矢实在太少了。
  当天傍晚,堤格尔他们四人聚集在指挥官用的营帐内。
  「总算凑齐了。」
  路特拉笑着对堤格尔说道,堤格尔也对他点点头。
  「那就按照我们的计划,在清晨展开行动。」
  路特拉的手指在描绘着堡垒周遭地形的地图上游走。
  「首先由我指挥部队从正面发动攻击,另外五百名士兵再同时沿着下水道展开奇袭。接着——」
  路特拉的指尖指向地图上的堡垒西侧。
  「等到堡垒内陷入混乱,堤格尔大人和奥尔嘉大人再与佣兵部队三百人一同从此处翻越城墙。」
  路特拉以半是佩服半是讶异的表情看着堤格尔。
  「虽然现在问这个有点迟了,但城墙可是有十二阿尔昔(约十二公尺)高喔?」
  高度超过十阿尔昔的城墙并不常见。随着高度增加,建造的时间和寻找材料的难度也会增加,稳定性也会降低。所以基本上都是以五、六阿尔昔为主。
  路克斯堡垒不只增厚城墙,还将内侧设计成具有些许倾斜度,同时解决了这两个问题。
  「总会有办法的。佣兵们也说包在他们身上啊。」
  「为了拿到报酬,他们也不得不维持平常的水准呢。」
  路特拉苦笑着说道,然后转头看向地图。
  「最后——由堤格尔大人的部队爬下城墙并打开位于北侧的后门,事先潜伏在森林里的部队就从那里展开突击。」
  「要把和对方相同的兵力一分为四吗……」
  「正因为兵力相同,才更要这么做。若要抵销对方拥有城墙的优势,就必须扰乱他们来制造空隙。」
  马特维抱着胳臂担心地低喃,堤格尔便以乐观的口气回答。虽然他率领的部队是最危险的,但年轻人的脸上却看不到有如从容就义般的悲壮神情。
  当他们再次确认攻击的顺序,军事会议也即将结束时,奥尔嘉突然举手说道:
  「我有一个提议。」
  「……请说。」
  原本已经打算站起身子的路特拉又坐回毛毯上,露出了讶异的表情。在这三天里,他们虽然为了确认局势而每天都召开军事会议,但奥尔嘉从来没有发言过。
  堤格尔也一直以为她会默默接受自己的策略,所以惊讶地注视着奥尔嘉。只有马特维凶恶的脸上露出一丝焦虑。
  「在发动攻击之前,我想以使者的身分前往堡垒。」
  「使者……想再劝降一次吗?」
  奥尔嘉摇头否认路特拉的疑问。
  「在这四天内,我拜托马特维调查了一件事。那就是莱斯特将军喜欢的女人类型。他似乎軎欢像我这个年纪的女孩。」
  堤格尔立刻明白奥尔嘉想说什么。她想装成使者接近莱斯特,然后再暗杀他吧。少年以严肃的表情率先反对。
  「不行。」
  「……我明白了。」
  令堤格尔感到意外的是,奥尔嘉很干脆地放弃了。
  而军事会议也到此结束。

  军事会议结束后,堤格尔等人来到佣兵部队的营地,替从西方进攻的部队进行调整和准备作战的用具。
  这时夜晚早已来临,只有开始在空中闪烁的星星和营火的火焰能提供照明。他们是为了避免堡垒察觉异状,才会在这时开始行动。
  攻城梯的长度最多只有六阿尔昔。面对十二阿尔昔的城墙根本束手无策。所以堤格尔和赛门等人便准备了前端绑上钩爪的绳索。
  如果只是单纯地把它丢出去的话还是构不着城墙,所以必须将它绑在弩用的粗箭上,再由堤格尔和擅长使用弩的佣兵射出,这才有办法登上城墙。
  堤格尔是在两天前想到这个计策,也在距离堡垒很远的地方实验过,结果还算满意,所以赛门等人也顿时充满干劲了。
  当准备工作结束时,堤格尔才察觉到异状。
  他遍寻不着说有事要和马特维商量后就不见人影的奥尔嘉。就算询问赛门,也只得到不知情的回答。
  堤格尔心里暗叫不妙,便把现场的指挥工作交给赛门负责,自己则飞奔出营地。
  堤格尔等人休息的营帐就在指挥官用的营帐旁。
  虽然堤格尔曾经提议让奥尔嘉睡在别的营帐,但奥尔嘉本人却拒绝了。考量到他们三人的安全,堤格尔也觉得待在一起比较好,于是并未再多说什么。
  当他踏进营帐内之时,堤格尔明白自己的不安成真了。虽然看不到奥尔嘉的身影,却一眼就发现她留下的字条。
  『我要潜入堡垒,希望你不要生马特维的气。』
  ——竟然做出这种事……!
  一看到这句话,堤格尔就紧握着黑弓冲向指挥官用的营帐。士兵们虽然对他露出惊讶的目光,但他现在没有多余的心思理会他们。
  当堤格尔氯喘吁吁地跑进营帐时,里面只有路特拉一人。他可能是在重新确认这次的策略吧,坐在垫子上看着地图和堡垒的构造图。他虽然被突然出现的堤格尔吓了一跳,但立刻就露出总是挂在脸上的稳重笑容。
  「……你早就知道了吗?」
  「我是方才才知道的,并且希望我向你保密。」
  堤格尔的问题相当简短,路特拉却准确地明白现况,如此回答。
  奥尔嘉假扮成艾略特王子的使者,去找莱斯特将军了。
  「你没有阻止她吗?」
  「对于必须攻下这座堡垒的我来说,她的提议令人难以抗拒。」
  路特拉淡淡地回答,堤格尔心中顿时涌现一股无处发泄的怒气,忍不住握紧拳头。但是他知道就算在这里痛殴路特拉也无济于事。
  「她说她想助你一臂之力。」
  堤格尔当然知道。正因如此,才不希望她做这种事。以她的身手来说应该不会有问题吧。而且马特维也陪着她。
  ——但是……
  在一段漫长的沉默之后,堤格尔的怒气化为一声叹息。
  「……一切按照计划进行,没问题吧?」
  堤格尔最后只问了这么一句话,确定路特拉点头之后,便无奈地离开了营帐。
  ◎
  当月亮斜挂在天空西边,步哨们也开始觉得气温明显骤降,黎明即将到来之时,路克斯堡垒的北门出现了两个人影。
  「咱们是艾略特王子派来的使者,能请你们开一下门吗?」
  马特维故意装出带有口音的声音朝城门喊道。他身旁站着奥尔嘉,两个人穿的衣服都和平常不同。
  马特维穿着让人联想到海盗的肮脏麻布衣和皮甲,腰上挂着弯刀。虽然他或许不会感到高兴,但具备水手的壮硕身材和黝黑皮肤的他实在很适合这身装扮。
  至于奥尔嘉呢,也同样打扮成衣服有些脏乱的乡村女孩,手上拿着拥有细致装饰的小斧头,看起来格外沉重。
  因为他们只有两个人,所以路克斯堡垒的士兵们虽然心怀戒备,还是打开后门旁的第二扇小门,让马特维他们进来。两人被六名士兵簇拥着带到位于堡垒最上层的指挥官室——也就是莱斯特的房间。
  「你们就是艾略特王子的使者吗?」
  「是的。使者是咱,旁边的这位小不点则是礼物。」
  若是让熟人看到相貌凶恶的马特维以带有口音的声音说话的模样,肯定会忍不住放声大笑吧,不过对于不认识他的人来说,只会觉得他是倜坏事作尽的海盗。
  奥尔嘉脸上仍旧面无表情,马特维刻意把她粗鲁地推到莱斯特面前。
  光头将军的双眼以带着情欲的目光俯视少女。无论是隔着衣服也能看到的平坦胸部或纤细的身体,都非常符合他的喜好。
  而直到这时,莱斯特才终于发现少女身上还带着一把小巧的斧头。因为体积比单手斧还小,从它美丽的装饰来看,会让人以为是类似美术品的东西。
  莱斯特沉默地盯着那把斧头整整三秒钟。因为这个男人感觉到斧中隐藏着特殊的力量。
  「……算了,这个之后再调查吧,有些东西必须先监定一下才行。」
  但是莱斯特不假思索地以自己的欲望为优先,用好色的眼神看着奥尔嘉。
  「你先把那个斧头随便放在墙边。」
  奥尔嘉默不作声地照办。莱斯特的目光紧盯着红色少女的背影,只有让声音恢复几分威严,对马特维问道:
  「对了,艾略特王子有说什么吗?」
  「是的,他说再三天左右就会带着两万兵马来到这里。希望您在那之前绝对不能让这座堡垒被敌人攻陷。」
  「哦,三天啊,还真快呢。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攻下马利亚由的。」
  马特维假装毫不知情地摇摇头。
  「咱只是和这家伙一起被扔到小船上,然后叫咱们沿着街道走来这里……」
  莱斯特也认为应该是如此。王子不可能把重要的情报告诉一个只是负责送礼物的海盗。
  ——换句话说,艾略特王子其实也不得不重视我和这座堡垒吧。
  莱斯特身为统帅一军的将领,自然明白这座堡垒的重要性。所以他采信了马特维的话。
  对莱斯特来说,最重要的其实是自己的欲望能否获得满足。
  换言之,就是看到喜欢的女孩便掳走,尽情地凌辱她们,一旦厌倦了就毫不留情地抛弃,再去找下一个猎物。只要对方允许他这么做,无论国王是艾略特还是杰梅因都无所谓。
  ——撒迦利亚国王在位的时候还得假装成强盗所为呢……现在这个时代真是太美好了。不过,只要再忍耐一阵子,就可以彻底地为所欲为了。
  「辛苦你了。我会准备一间房间给你,你就在那里好好休息到天亮吧。」
  莱斯特命令一位士兵替马特维准备房间,还不忘小声地提醒道:
  「为了避免有什么万一,你替我仔细观察他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举动。」

  士兵们离开后,指挥官室里只剩下奥尔嘉和莱斯特两人。因为士兵们都明白自己主人的兴趣,所以就算听见些许哭叫声也不会在意吧。
  莱斯特穿着铠甲直接坐在床上,笑着对奥尔嘉说道:
  「来,把衣服脱了,到我这里来。」
  此时奥尔嘉承认自己其实有点预料错误了。看来这个男人似乎打算穿着铠甲侵犯自己。但是现在还不是发动攻击的时候。应该老实顺从他的命令才对吧。
  奥尔嘉谨慎地衡量彼此之间的距离,缓缓走到莱斯特身旁,正想脱去衣服。但突然浮现心头的厌恶感却让她停下动作。
  ——对方是堤格尔的时候,自己明明就不放在心上的。
  「你不用害怕,我会尽量温柔一点的。」
  莱斯特误会了奥尔嘉的疑虑,露出好色的笑容轻声安抚她。奥尔嘉害羞地低下头,脱去了上衣,露出纤细又美丽的裸体。在她可爱的容貌衬托下,就算对方不是莱斯特,也会觉得她美得像是妖精吧。
  奥尔嘉在此时又犹豫了片刻,但随即像是下定决心似地抿起嘴唇,把手放在遮住她下半身的衣服上。
  「有敌袭!」
  门外传来的大喊,将莱斯特一口气拉回了现实。
  ◎
  路克斯堡垒侵略战按照计划,在黎明前由南方的攻击揭开序幕。
  近两千人的呐喊声划破了夜晚的寂静,有的人举着木制的大盾,有的人则抱着以粗木补强的破城槌冲向巨大的城门。还有人拿着弩朝城墙射出粗箭来掩护同伴。
  交战的冲击在接近黎明的天空中轰然响起,使城门和城墙为之震颤。
  城墙上的士兵们并排着射下箭雨。地面上顿时传出无数的哀号声,有几个人影应声倒下。
  「别害怕!他们才刚从梦中惊醒!在这么昏暗的天色下是不可能瞄准目标的!」
  路特拉举着大盾放声喊道。他手中的盾牌被数支箭矢射中,发出轻脆的声响。
  ——还不够,必须继续进攻,吸引敌人的注意才行。
  城门内侧恐怕已经加上门闩,还堆起木头和石块支撑着门板吧。这都在路特拉的预料之中。既然敌人决定死守堡垒,当然会采取一些手段来应敌。不过,即使路特拉已经预测到了,还是必须多次下令使用破城槌突击。
  来自堡垒的攻击中选出现了火箭。地面上到处都看得见窜起的火苗。那些火焰是为了让我方的身影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中。
  看着同伴接二连三地倒下,变成一动也不动的黑影,路特拉开始感到焦急了。
  ——这里的士兵们还能撑多久……?能在这段期间拿下莱靳特将军的首级吗?
  虽然这里有将近两千人,但是参加攻城战的只有大约五百人。
  剩下的大约一千五百人其实是附近城镇雇来的普通领民。只是为了让他们在后方大喊来虚张声势才雇用的。
  这是堤格尔为了使敌人认为我方人数较多而想出的策略。
  领民们都待在弓箭的射程范围外,在黑暗中无法分辨士兵和领民的区别,火箭的亮光也不足以暴露他们的身分。
  最后,堡垒内部终于传出了骚动声。是从下水道入侵的士兵们。
  路特拉得知情况后,便命令士兵撤退。但他们的任务当然尚未结束,而是将还能战斗的士兵重新组成队伍,打算隔一段时间后再次进攻城门。
  不过,那些从下水道入侵的士兵们并未成功潜入堡垒。
  地下道连接着蓄水槽,堡垒里的士兵都是从那个蓄水槽汲取所需的水,但是那个蓄水槽和下水道的连接处却设计了铁栅栏。
  这是莱斯特驻守在这座堡垒后自行下令设置的,没有标示在塔拉多他们手中的构造图上。
  塔拉多军的士兵们试着用剑或斧破坏铁栅栏,却成效不彰,还反过来被防守堡垒的士兵隔着铁栅栏射出的粗箭一一击倒在下水道中。
  下水道和蓄水槽都被鲜血染红,连负责防守的士兵们也对这骇人的情景颤栗不已。
  就在这时,堡垒出现了第三次的骚动。原来是城墙西侧被数百名士兵入侵了。他们正是堤格尔和赛门率领的佣兵部队。
  「你们不需要再畏缩地隐藏自己的身影了!给我尽情地喊!用吼声吓破他们的胆!」
  随着赛门放声大喊,佣兵们纷纷举起武器,发出了此起彼落的怒吼声。赛门等人并未遗漏守备军的慌张神情。他们勇敢地往前冲,接二连三地砍倒敌人。
  对堤格尔来说,手里拿着长枪在城墙上奔跑的士兵是最容易瞄准的靶子。城墙上设置了等距离的营火也反而成为年轻弓箭手的助力。
  他一次射出两、三支箭矢,全都命中敌人,超乎想像的绝技让守备军们感到颤栗。怒吼、哀鸣和凄惨的尖叫声在城墙上回荡,入侵者和防守者举起武器接近彼此,在看不清敌人脸孔的情况下展开厮杀。
  城墙上的狭窄步道不消片刻便堆满了尸体,还被活着的人粗鲁地踢落地面。又或者是活人被尸体绊倒而摔下城墙,加入死者的行列。
  在同伴一一阵亡的情况下,堤格尔等人一边杀敌一边从城墙上缓慢地往北移动。
  ——就算再怎么容易瞄准,敌人的数量也太多了……
  东方的天空终于开始呈现鱼肚白,虽然空气还相当冷冽,但堤格尔的额上已经流下数道汗水。他最一开始的箭筒早就空了,连现在使用的第二筒也撑不了多久。
  「赛门,还好吗?」
  堤格尔在架上新的箭矢时,还不忘询问脸颊有伤疤的佣兵队长。赛门一边将单手斧扔向敌人,一边以怒吼般的声音回答:
  「别担心,小子!还有这么多人,没问题的!」
  彷佛在附和他的话似地,有几名佣兵发出了无畏的呐喊。但是他们也确实有愈来愈多同伴死去。
  为了爬上城墙,所有的人都是轻装打扮,甚至还有人连皮甲都没穿。这样的人只要被长枪一刺就几乎会丧命。就算能承受住攻击,也会因为剧痛而失去平衡,摔落城墙。
  没有人从十二阿尔昔的高度坠落还能毫发无伤的。就算运气好逃过一死,也会被敌军包围,无一幸免地殒命。连守备军也难逃被错杀的命运。
  我方的人数以极快的速度不断减少,当人数只剩下一半时,堤格尔等人终于全都爬上了北门,守备军的攻击也暂时告一段落。
  「准备降落!」
  堤格尔把弓套在肩上,抓住绳索率先往下跳。虽然他知道指挥官不该这么做,但仍坚持身先士卒。
  他在同伴的掩护下勉强平安地抵达地面之后,便迅速地架好弓,接着射出一箭。最靠近他的敌兵的人中立刻被贯穿,当场丧命。
  另一名敌人则举起长枪试图刺向堤格尔,却被自城墙上掉落的尸体击倒,和尸体一样再也站不起来。堤格尔抬头一看,便和赛门四目相对。似乎是他急忙将尸体扔下来的。
  ——该说真不愧是佣兵吗……
  堤格尔对他回以尴尬的一笑,挥了挥手之后又再次拉弓射箭。
  待他接连射死几名敌兵之后,周遭已经暂时看不到守备军的身影了。这时赛门才领着数名同伴降落地面,一半的人负责注意周围的动静,另一半的人则将小门砸破踹开。
  此时位于堡垒北方的森林突然传来震天战吼。上千名塔拉多军的士兵拿着剑或长枪如狂浪般一拥而上。
  因为堤格尔让领民伪装后混入设置在正门的士兵中,所以多出来的一千多名士兵便转而埋伏于此。
  塔拉多军在这四天内安排与雇来的领民同样人数的士兵潜伏在森林里。他们绕远路来到堡垒后方,并使用骑兵的马来缩短移动时间。
  大军无法在北边的森林中列阵,也不可能设置攻城武器,却可以让士兵们以数十人为一小队埋伏其中。这是连莱斯特都没有想到的盲点。
  守备军的阵型已经因为来自各方向的攻击而完全分散。此时又有一千名敌方援军加入战场,更加速了他们的混乱。
  堤格尔和赛门率领佣兵们一路朝堡垒最上层——也就是指挥官的房间奔驰。不过在即将抵达最上层时,守备军也追上来了。
  因为敌方已经攻入核心,他们也豁出性命了,嘴里发出毫无意义的呐喊,疯狂地挥舞长剑或以长枪猛刺。赛门见状忍不住啧了一声。
  「小子,你先走吧。」
  堤格尔惊讶地看着脸颊上有伤疤的佣兵队长。
  「但是拿下指挥官首级的奖赏,可要留给我啊。」
  「如果没被奥尔嘉抢走的话。」
  他们互相调侃对方之后,便各自朝着相反的方向奔跑。堤格尔沿着通往最上层的楼梯往上冲,赛门则指挥手下的佣兵们迎战守备军。
  堤格尔将刀剑交锋的声响抛至脑后,专心地往前跑。
  当他抵达最上层的那一刻——
  一阵有如暴风吹倒树木般的惊人咆哮声撼动了大气,使堤格尔全身感受到一股微弱的冲击。他的脸和手都传来阵阵麻痹感,挂在墙上的火把的火焰也如舞动般剧烈摇晃,有些甚至还掉落地面。
  ——刚才那是……?
  完全无法想像是出自人类的咆哮声从最上层深处——也就是指挥官室传来。堤格尔脑中闪过奥尔嘉的身影,他按撩着内心的不安,迅速地穿越走廊。
  接下来的轰然巨响让整座堡垒都为之动摇,堤格尔看到位于深处的墙壁被击飞。那里正是指挥官室。还有一道娇小的人影自指挥官室滚到外面的地板上。是奥尔嘉。
  「奥尔嘉……!」
  堤格尔正打算奔向她,却倏地停下脚步。他从被击飞的墙壁那里窥见了某个白色的物体。同时左手也传来一阵刺痛。
  他忍不住低头一看,只见手里拿着的黑弓上笼罩着一层不知是黑雾或沙尘的物体。简直就像在呼唤使用者一般。
  ——待会儿再细想吧……!
  堤格尔抽出箭矢,拉紧弓弦。他射出的箭有如划开黑暗般飞翔,准确地刺中了白色的不明物体。原本想走向奥尔嘉的他停了下来。
  ——是人类吗?不,要说是人类又……
  堤格尔一边从箭筒中抽出新的箭矢,一边谨慎地往前走。那个不明物体在目前看得到的范围内还有张人脸。但是那张脸却位于几乎能够顶到天花板的高度,而且仔细一看,还发现他额头上长着类似角的东西。
  『虽然曾经听那个男人和多勒卡伐克说过……但没想到「弓」真的存在。』
  那张脸发出了模糊的笑声。堤格尔不禁咽了一口气。
  少年走到距离不明物体只剩数十步之处,终于看清他的全貌。
  那是个全身雪白的巨人。

  时间回溯到稍早之前。
  莱斯特将军一收到敌袭的报告便立刻恢复严肃的态度。虽然充满情欲的视线依旧紧盯着奥尔嘉,但他没有脱下铠甲,接连下达了几个精准的指示。
  这对粉红色头发的战姬来说是个意料之外的失误,她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静待莱斯特出现破绽的那一刻。
  当士兵们报告塔拉多军自下水道入侵的消息时,情况产生了变化。莱斯特认为自己看穿了塔拉多军的计谋。
  「先制造骚动引起我方注意,再趁隙从下水道入侵吗……我等着看你们失败的惨状。」
  莱斯特早已利用在下水道加装铁栅栏的方法来防堵他们。他放心地转身面向奥尔嘉。
  「让你久等了,我们——」
  奥尔嘉在这时行动了。
  她拔腿冲向靠在墙壁旁的罗轰,在拿起它的同时迅速地转过身。随着大气产生振动,刮起了一阵风,奥尔嘉对莱斯特使出必杀的一击。
  她的攻击无论是距离还是速度都掌握得相当完美,但透过龙具传来的冲击却和她预想的截然不同。
  『原来如此……是龙具啊……』
  从莱斯特嘴里吐出的声音听起来莫名地混浊。简直就像野兽硬是模仿人类说话似的。
  奥尔嘉惊愕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连铠甲都能轻易斩断的这一劈,竟然被莱斯特空手接下了,而且他的手掌还滴着黑色的血液,眼前的情景只能以怪异来形容。
  『看来不能用之前都在休眠当藉口呢。或许是披着人皮的时间太长了,也有可能……是你看起来实在太美味了。』
  莱斯特的手抓住了罗轰的刀刃。他的双眼射出红色的光芒,三只螺旋状的角倾斜着自他的额头钻出。他的皮肤变成令人作呕的惨白,身体不断膨胀,挤压着他身上所穿的铠甲。
  原本身材中等的莱斯特,瞬间变成高度超过二十切特(约两公尺)的巨人,铠甲的扣环发出尖锐的碰撞声弹开来。铠甲的零件纷纷掉落地面,响起了刺耳的声音。
  奥尔嘉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目瞪口呆地看着莱斯特的变化。虽然她长时间在外旅行,却从未见过此番情景。莱斯特的四肢比堡垒的梁柱还粗壮,体毛也纷纷脱落,巨大的身体还在继续膨胀。
  『战姬……我族的敌人、永远的女武神啊,我要彻底地凌迟你,让你后悔生在这个世上。然后连你的骨头也一起吞入肚中,就像那些人类一样。』
  「——牙崩之壹!」
  奥尔嘉在此时终于回过神来,放声大叫。一听到她的命令,其手中的龙具便无声地弯曲,刀刃上下拉长,变成了一把巨大的锯子。
  奥尔嘉捣向莱斯特的左手,化身为怪物的莱斯特也同时以右手向少女挥拳。奥尔嘉虽然立刻以龙具抵挡,但接下怪物拳头的娇小身体还是飞向空中,用力撞上了房门。
  「发生什么事了吗,将军!」
  在走廊上防守的士兵们对刚才接连传出的奇怪声响感到可疑,便以像是要踹破门的气势冲入房间。
  而他们看到的,是一个额头长角的白色巨人怪物——这也是最后烙印在他们眼中的东西。
  莱斯特用力踏出一步,伸出左臂一扫,有如装满空气的皮囊破裂的声音在房内响起,走进指挥官室的士兵们登时被震飞。他们的身体喷出鲜血,手脚弯向诡异的方向,就这么撞上墙壁,无一幸免地断气了。
  墙壁因为鲜血和内脏而染成一片暗红色,穿着破损铠甲的尸体应声摔落地面。
  莱斯特看也不看那些死去的士兵,低头望着奥尔嘉。奥尔嘉也同样没有多余的心思注意他们,因为只要稍微露出一丝破绽,她的下场就会和那些士兵们一样。
  雪白的怪物停下动作,深吸了一口气,涨成圆形的脸就跟一颗皮球一样。奥尔嘉提高警觉,把龙具当成盾牌挡在面前。
  说时迟那时快,莱斯特吐出的气息形成了一声咆哮。在下一个瞬间,怪物的全身释放出肉眼看不见的冲击波,将天花板和墙壁全都破坏粉碎。奥尔嘉虽然早有防范,但还是无法站稳脚步,随着身后的门一起被刮走,摔落地面。她的背部受到猛烈的撞击,痛得她倒抽一口气。
  就在这时,堤格尔出现了。

  堤格尔的箭矢所剩无几。正确来说是只剩下四支。若是现在立刻回去和赛门等人会合,应该有几名弓箭手跟着他,所以也能补充箭矢吧。
  但是堤格尔明白这大概是不可能实现的。
  ——我记得这个感觉……
  堤格尔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在超过半年之前,他击退侵略布琉努的墨吉涅军之后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名叫渥加诺伊的怪物出现在堤格尔和米拉面前,并和他们发生了战斗。那是个若当时只有自己或只有米拉在场,一定会死于他手的恐怖敌人。
  ——这家伙和那个渥加诺伊很相似。
  这指的并非外型,而是笼罩在他全身上下的凶恶杀气。那是非人的怪物特有的气息。
  ——但是相较之下,那家伙的外型还保有人类的姿态。
  眼前的这个怪物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才好。
  弯曲的角、红色的双眼、惨白的皮肤和恶心的庞大身体。无法以这世上的任何一种生物来形容。只是和他互相对峙就足以让双腿发软。堤格尔感觉到一股彷佛迷失在异世界般的不安,甚至想坞住自己的双眼和耳朵,然后趴伏在地上。
  自己的心跳声和紊乱的呼吸声都变得无比清晰。
  「……你究竟是谁?」
  堤格尔动着已经快打结的舌头,从腹部勉强挤出不至于颤抖的声音问道。其实他根本不应该和怪物说话,而是立刻拔腿就跑才对吧。还要通知位于楼下的赛门等人,即使抛弃堡垒也无妨,尽可能远离这里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堤格尔却决定与怪物正面对峙。
  原因之一是他无法对还倒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奥尔嘉见死不救。
  至于另一个原因则是他紧握在手中的黑弓。它从方才就一直让堤格尔的左手感觉到有如火烧般的疼痛。
  不过,也正是这个痛楚让堤格尔回过神来,能够冷静地思考,告诉他眼前的情况确实发生在现实。
  此外,它还给了堤格尔些许希望和勇气。若用这把黑弓,说不定有机会击败眼前的怪物。
  『斧的话就算了,弓的问题可不能拒绝回答呢。』
  长着角的白色巨人面向堤格尔,以咬字不清的声音报上名字。
  『熟识我的人都称我为托尔巴兰。』
  ——果然……!
  那是出现在童话故事里的怪物,最喜欢诱拐年幼的少女。在堤格尔的印象中是母亲在斥责调皮的小孩时会挂在嘴边的名字。像是「如果一天到晚恶作剧,托尔巴兰就会来把你抓走」。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令人在意的事。托尔巴兰从方才就一直称呼堤格尔为「弓」。
  ——渥加诺伊当初也是为了这把弓而来的。
  换言之,这把始终查不到来历的弓和怪物们有某种关联。但是现在堤格尔可能没有多余的心力询问他关于这把黑弓的秘密了。
  『我和其他人可是不同的——去死吧,弓。』
  莱斯特,不,托尔巴兰猛然袭向堤格尔。他飕地一声挥下白色的巨大手臂,堤格尔急忙跳开闪避他的攻击。墙壁被击出了一个大洞,四处飞散的碎片朝着倒在地上的堤格尔落下。
  托尔巴兰毫不留情地抬腿踹向想爬起身子的堤格尔。但是他的攻击却即时被铁灰色的刀刃挡下。原来是奥尔嘉。
  「你没事啊?」
  堤格尔以沙哑的声音对她还活着一事感到高兴,但奥尔嘉并未回应他。因为她用尽了所有力气才挡下托尔巴兰的脚。曾经单手接下成年骑士的拳头的少女,现在脸上布满了汗水,双手双脚都徽微颤抖着,被逼得缓缓往后退。
  堤格尔甫一起身,便瞄准托尔巴兰的双眼同时射出两支箭。巨人没有试图避开箭矢,而是从口中吐出无形的冲击波,打碎了位于空中的箭矢。
  不仅如此,托尔巴兰还举起了左臂准备攻击。堤格尔当机立断地抱着奥尔嘉跳了起来。
  在不知是第几次的巨响过后,地板碎裂开来,被击出一个布满无数裂痕的钵状洞穴。托尔巴兰屹立不摇地站在扬起的沙尘之中,低头看着堤格尔他们。
  「……你知道那家伙的来历吗?」
  奥尔嘉站了起来,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快速问道。堤格尔也抽出新的箭矢并回答她:
  「是怪物。」
  目前只要回答这一句就够了。
  「不好意思,能请你替我争取时间吗?」
  堤格尔咬着牙,忍受必须让少女挺身而战的无力感,同时开口拜托她。奥尔嘉什么也没问地默默点头。箭矢只剩下两支。
  他现在已经顾不得会被其他人看到了。如果不使出全力,自己和奥尔嘉都会被怪物杀死。
  奥尔嘉猛然往前冲。托尔巴兰脸上浮现充满愉悦之情的笑容。
  堤格尔架好箭矢,对着怪物拉开弓弦,他维持这个姿势呼唤手中的弓,黑弓便如同在回应他似地发出黑色的光芒,并聚集在箭镞上。
  年轻人感觉全身笼罩在一股超乎寻常的沉重压力之下。即使他现在能够稍微控制黑弓的力量,还是必须承受这股重压。在黎明前奋力翻越城墙,持续战斗且筋疲力竭的身体正在向他抗议,但堤格尔硬是忍了下来。
  拜托了。奥尔嘉在这种情况下还是相信我,愿意为我挺身战斗。我不想让她失去性命。我不能让她死……!
  他不需要环顾四周,也明白这附近已成了宛如地狱般的光景。
  即使刚才这里确实是名为战场的地狱,但是现在这附近呈现的又是另一种层面的地狱。托尔巴兰毫不留情地施展超乎人类认知的力量,轻而易举地破坏石造的天花板、墙壁和地板,士兵们也如蝼蚁般遭到屠杀。
  堤格尔必须摧毁眼前的地狱,让它恢复成一般的战场。
  奥尔嘉一心一意地保护自己,一边闪躲托尔巴兰的攻击,一边顺利地替堤格尔争取时间。而聚集在堤格尔的箭镞的黑光也逐渐增强。
  堤格尔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在吐出的同时放开了手指。他瞄准的是怪物的脸。因为怪物的体积庞大,奥尔嘉体型娇小,所以很容易瞄准。
  托尔巴兰原本持续对粉红色头发的战姬进行猛烈攻击,但还是即时注意到堤格尔所射的箭。箭矢以惊人的高速逼近怪物。
  当托尔巴兰明白自己已经来不及闪避时,他便在原地停下了脚步。他深吸一口气,红色双眼紧盯着黑色的箭矢,并从笔直挥出的右手放出冲击波,将奥尔嘉击飞至后方。
  大气开始发出低鸣,狂风形成了一道漩涡,怪物的冲击波将堤格尔射出的黑色箭矢挡在空中。双方僵持不下,产生了尖锐的风声,黑光也在它们的激烈对峙下逐渐飞散。
  『你只有这点能耐吗——』
  托尔巴兰大声耻笑堤格尔,但随即惊讶地张着嘴停止动作。因为怪物看见堤格尔拿出新的箭架在黑弓上。
  最初的一箭已经让堤格尔疲倦得连要站立都很困难,握着弓的手也麻痹了,没办法使出力气。他不仅头痛欲裂,视野也变得模糊。即便如此,年轻人选是用颤抖的手指抓住弓弦,拚命站稳双脚,用尽全力拉开它。箭镞和刚才一样开始凝聚黑光,但是堤格尔脸上却写满了惊讶。
  以肉眼就能看得出来,箭镞凝聚黑光的速度变慢了。
  『太慢了!』
  托尔巴兰大吼一声,用力地甩了甩头,长在额头上的螺旋状的角便化为鞭子,伸长了好几倍。鞭子划破空气朝堤格尔落下,堤格尔现在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闪避他的攻击。
  这时响起了数道清脆的撞击声。三支角在碰到堤格尔之前便在空中受阻,深深地刺在天花板上。
  「我跟你……说好了……要争取、时间……」
  奥尔嘉因尘土而弄脏的粉红色头发变得相当凌乱,她把罗轰靠在肩上,以锐利的目光瞪着托尔巴兰。她使出全力的一击,让三支角弹开并改变方向。
  托尔巴兰的红眼浮现愤怒的神色,白色巨人举起左手,意图对奥尔嘉施以痛击。奥尔嘉也挺起娇小的身体,灌注了所有的力气挥下斧头。斧柄顿时伸长,让人联想到半月的厚重刀刃变得又大又锐利。
  「——角贯之贰!」
  高速挥下的罗轰之刃粉碎了魔物的左手,连同左脚也一起砍断,刀刃深深地陷入地面。从伤口喷出的黑色鲜血令人作思地洒向空中,托尔巴兰惨叫着往后倒下。
  就在这时,斧型的龙具突然发出了淡红色的光芒。
  红光沿着双刀斧头的轮廓化为新月状,并在空中画着螺旋,流进堤格尔拿着的箭镞中。连散落在地上的细小灰尘和石块也混入了这道光流,融进了箭矢之中。
  奥尔嘉目瞪口呆地伫立着,像是着迷似地望着这幅情景。
  「——我真的老是被你所救呢。」
  堤格尔的低语并非自嘲,而是带着感谢之意的感叹。他的手放开了箭矢。
  箭矢离弦的瞬间便改变了形状。箭上的尘土化为龙型,箭矢的冲击波刮碎了地板,并吸收着碎石块,让体积不断增大,笔直地冲向托尔巴兰。龙的双眼闪烁着淡红色的光芒,全身覆盖着一层黑光。
  灰色的龙画出一道弧线,猛然扑向怪物。
  托雨巴兰发出了愤怒的咆哮,以三支角迎击,但在下一个瞬间,他的角便同时被龙的突击粉碎。灰色的龙追上和冲击波僵持不下的第一箭,像是将它吞噬般地纳入自己体内。笼罩着黑龙的黑色光芒变得更强烈了。
  和龙接触之后,冲击波只发出空气爆裂的声音便立刻消散,龙不仅没有减弱速度,反而以更猛烈的气势咬向托尔巴兰。
  极为剧烈的爆裂声袭向堤格尔和奥尔嘉的耳朵。两人的耳膜在短时间内部失去了听觉,眼前的景物也不停地晃动,让他们连整座堡垒也跟着摇晃的现象都没有察觉到。
  雾茫茫的沙尘笼罩着指挥官室,完全遮蔽了两人的视线。等到烟雾缓缓飘散,视野恢复清晰时,灰龙已经打穿数层天花板,凿出了一个巨大的破洞,能够从中窥见逐渐变亮的天空。
  堤格尔和奥尔嘉有好一阵子只能目瞪口呆地伫立在原地。

  路克斯堡垒侵略战缔造了一个传说。敌我双方都有许多士兵不约而同地表示:
  「一道比夜空还要漆黑的光线破坏了指挥官室,笔直地飞向天空之后就消失了——」


  终章
  「请你解释清楚。」
  这是奥尔嘉的视觉和听觉终于恢复正常后所说的第一句话。两人都已经筋疲力竭,连要开口说话都很困难。他们并肩靠着没被破坏的墙壁旁,直接瘫坐在地上。
  「在那之前,你要先道歉。」
  堤格尔一脸愤怒地低头看着身旁的少女。奥尔嘉哼了一声,将头撇向一边,以沉默来坚持自己并未犯错。
  堤格尔茫然地抬头从开了个洞的天花板眺望着早晨的天空。
  ——感觉好像比之前更失控了……
  大洞几乎是从指挥官室直线往上延伸,这是闪烁着黑光的灰龙在吞噬怪物之后便冲向天空所致。
  ——是因为我勉强连续射出两箭的关系吗?
  「我——」
  奥尔嘉有些别扭的声音将堤格尔拉回现实。
  「我只是想帮你的忙。」
  堤格尔茫然地搜寻脑中的记忆,想起路特拉也说过同样的话。
  ——不过,这孩子的本性的确很率真呢……
  她闹别扭的神色没维持很久,就说出了自己的理由。就算和十四岁——三年前的自己相比,他也觉得当时的个性应该更冲动。堤格尔勉强举起已经疲弱得使不上力的手,拍了拍奥尔嘉的头。
  「我很高兴你为了我这个努力,但是……我还是会担心啊。」
  在堤格尔说完后过了大约三秒钟,奥尔嘉才轻声地说了句「对不起」表示歉意。
  堤格尔轻抚她的头之后,奥尔嘉的身体便放松地往旁边一歪,靠在堤格丽身上。堤格尔没有推开,任凭她这么靠着。从少女的身体传来的暖意让他再次放心地叹了一口气,总算觉得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了。
  「能够向你坦白的部分我待会儿再告诉你。还有,刚才发生的事情请你别对任何人说。」
  「……连马特维也不行?」
  堤格尔对奥尔嘉的疑问点了点头。他知道马特维不仅是个能干的男人,口风也很紧。即便如此,不,正因如此,堤格尔才不希望他知情。
  「我知道了。我……因为是你,我才会答应的。」
  「谢谢你。」
  堤格尔向奥尔嘉道谢后,她便有些害羞地垂下双眼。
  「必须道谢的是我才对。」
  「——喂!你们还活着吗?」
  突然从远处传来了呼唤声和铠甲碰撞的声音。两人往声音的方向一看,只见赛门领着近十名佣兵正走向他们。他们对现场一片狼藉的惨状感到惊讶不已,甚至忘了警戒敌人,东张西望地走了过来。
  赛门走到坐在地板上的堤格尔等人面前,有些难以接受地环视被大肆破坏的现场,对堤格尔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
  堤格尔摇了摇头。奥尔嘉虽然一瞬间像在沉思似地停下动作,但最后也点点头认同年轻人的回答。
  堤格尔决定假装他和奥尔嘉什么都不知情。
  因为若是真要说明,就不得不从莱斯特将军其实是怪物这件事说起。虽然他们可能只要看到天花板和墙壁的惨状就会相信了,但是一问到堤格尔怎么打败怪物时,就会变得非常难以启齿。
  「话说回来,楼下的情况怎么样了?战争结束了吗?」
  堤格尔改变了话题。虽然感觉很刻意,但被半毁的指挥官室夺走目光的赛门并未察觉到这点,老实地回答道:
  「早就结束了喔。因为不管站在哪里都几乎看得到指挥官室被奇怪的黑光炸开嘛。你们有看到莱斯特将军吗?」
  「……我们好不容易抵达这里时,就被黑光占据了注意力,一回过神来就变成这样了。根本没注意到莱斯特将军在哪里。」
  「这样啊。总之这场战争是我们赢了。先让所有还活着的士兵投降,至于这座堡垒嘛……虽然有一部分毁损得很严重,但现在是我们的了。别忘了之前说好的报酬喔?」
  堤格尔借助赛门的肩膀站起来时,赛门才像是终于恢复思考能力似地笑着说道。其他佣兵也帮忙背起了奥尔嘉。
  「对了……万一莱斯特将军突然现身该怎么办?」
  堤格尔心中浮现一抹不安,忍不住询问赛门。如果他真的因为黑箭而灰飞烟灭的话也就算了,若是他运气好逃脱了,可是会演变成相当棘手的情况。因为堤格尔和奥尔嘉已经连一点战斗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当然是由我们一拥而上,砍下他的首级啊。」
  赛门豪爽地笑着说道,扶着堤格尔走过布满裂痕的走廊。他的部下们以及被背着的奥尔嘉则紧跟在后。
  赛门和其部下一边走一边大喊莱斯特将军已死,所以原本还有意抵抗的守备军也纷纷扔下武器投降了。他们的士气如照射到阳光的冰粒般逐渐溶解消失。
  路克斯军成功地攻陷了路克斯堡垒。三千名士兵之中有五百名阵亡,还出现了比死者多出一倍的伤兵,但考量到这是一场攻城行动——而且还遇上怪物的话,损失其实并不惨重。

  贝尔德·路特拉正因为两个烦恼所苦。
  其一是他不知道该如何报告攻陷路克斯堡垒的过程。战争的前半段还容易说明,但进入尾声时却发生了连他都完全无法理解的情况。
  指挥官室简直像被童话里登场的巨人从内部尽情破坏过,他究竟该怎么跟塔拉多报告这人类不可能造成的惨状呢?
  再加上路特拉也亲眼目睹的那道贯穿指挥官室后消失在空中的黑色光芒,想到要向塔拉多解释这些事,就让路特拉感到头痛不已。
  至于他的另一个烦恼,则和堤格尔有关。而且这个问题说不定更加棘手。
  在离开巴尔韦德的前一天,塔拉多趁着告诉路特拉攻城的计策时给了他一项任务。
  那就是测试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的能力。
  塔拉多想知道堤格尔会提出什么策略来攻陷堡垒。若堤格尔没有任何点子,就遵照塔拉多的计策来攻打堡垒。
  结果堤格尔替他们构思了非常出色的计策。
  先是雇用领民伪装我方的士兵,然后派出部队潜伏在北边的森林,接着在黎明前从日光照不到的西侧展开奇袭,从内部打开北方的城门引同伴进攻。
  以上这些都和塔拉多告诉路特拉的计谋几乎一样。不过在塔拉多的计策中,因为堤格尔可能无法自由指挥亚斯瓦尔士兵,所以是由他所信赖的人带兵从城墙西侧发动奇袭。
  ——堤格尔大人……不,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对指挥士兵的看法超越了塔拉多阁下的预测。
  路特拉不禁发出钦佩的叹息。经过这次的测试,堤格尔的能力确实值得称赞。
  ——他虽然是布琉努人,却是一位能替他国人民着想的人物。为了不让雇来的领民受伤,也下了不少工夫。
  但是路特拉认为这正是问题所在。当堤格尔得知塔拉多的谎言时,他愿意原谅塔拉多吗?
  若堤格尔无法原谅塔拉多,选择与他一战时,塔拉多就必须面对有史以来最棘手的强敌吧。
  ——如果情况允许的话,真希望这样的未来不会到来啊。
  路特拉虽然一如往常地微笑着指挥士兵,但表情却蒙上了一层苦恼的阴影。

  堤格尔、奥尔嘉和马特维齐众在路克斯堡垒的一间房间。
  堤格尔笑着原谅了低头谢罪的马特维,虽然他确实不该帮助奥尔嘉,但是堤格尔自己就没有责备年幼战姬,他自然也无法怪罪这位面目狰狞的水手。
  顺便一提,马特维当时是被敌军监视着,所以才能平安地活下来。他乔装成使者时带在身上的弯刀,也在见到莱斯特之前就被没收了。
  马特维虽然是个勇敢的男人,却没有赤手空拳冲进战场的莽撞个性,也正是这点救了他的性命。
  路特拉将在投降的士兵中选出愿意归顺的人,重新组织军队,至于不愿意追随塔拉多的人,则送给他们数天份的粮食后让他们自由离去。
  士兵们将所有尸体不分敌我地聚集起来一同埋葬,用水刷洗沾染上血迹的堡垒。这不仅是为了预防传染病,也是为了减少投降者和我方之间的芥蒂。堤格尔等人也一起帮忙这些工作。
  他们耗费近一天处理善后工作后,在堡垒收到了一项紧急消息。
  「艾略特王子率领三万名海盗登上陆地了。虽然不清楚他的目标是这座堡垒还是巴尔韦德,但他们目前的所在位置距离我们只有两天的路程。」
  所有人都感到一阵颤栗。他们还没有收刭马利亚由港口都市已经沦陷的消息。路特拉尽可能地掩饰焦躁的情绪,对传递讯息的士兵问道:
  「马利亚由沦陷了吗……?」
  那名士兵摇了摇头。
  「敌人是袭击位于沿岸的数个渔村之后,再从那些地方登陆的。」
  「怎么可能,小小的渔村应该没有让大船停泊的港口才对……」
  路特拉一说到这里,就像是察觉到什么似地按住自己的嘴角。堤格尔也以视线询问似乎想到什么事情的马特维。
  「艾略特王子恐怕是准备了大量的小船吧。他先让大船靠近到不能再继续前进的距离,然后用小船载着海盗快速地往返岸边和海上。」
  「用这个方法的话,小船就必须返回大船的位置才行……」
  「先在海上放置十艘小船,其中九艘载着海盗上岸,再用剩下的那一艘把九艘空船牵引回去就行了。这种工作对海盗来说应该是司空见惯了吧。」
  奥尔嘉听完马特维简洁易懂的说明后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路特拉也一脸凝重地点点头。
  塔拉多尚未对他们下达任何指示。
  但是这三万敌军再过一至两天就会攻向他们。
  「——冷静下来,总之先把我们能做的事情都完成吧。」
  堤格尔以冷静的嗓音安抚焦急的三人。
  「……你有什么计策吗?」
  马特维问道,相貌狰狞的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凝重神情。堤格尔神色自若地摇摇头,带着笑容继续说道:
  「暂时还没有,不过我已经也经历过类似的困境,而且成功克服了。」
  所以总会有办法解决,也一定会想出办法。
  当堤格尔说完这句话后,奥尔嘉、马特维和路特拉都冷静了下来。他们在这时都感觉到了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这位年轻人所拥有的器量,认为这个人的话具有可信度,让他们顿时豁然开朗,得到了继续前进的动力。
  「那我就先去安抚士兵们吧。」
  路特拉一如往常地露出微笑,然后走出会议室。他踩着迅速但不会让旁观者感到不安的稳重步伐离去了。至于留下来的两人,奥尔嘉双眼圆睁地以佩服的语气说道:
  「我觉得好像在你身上看到了王者的从容。」
  「拜托你别取笑我了。」
  「我是认真的。」
  听到奥尔嘉认真地说着,堤格尔耸了耸肩,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说出违背自己个性的话。他是真的没有计策。而且在敌人抵达这里之前,他无论如何都必须想出迎敌的方法。
  ——我一定会办到的。
  堤格尔并非有勇无谋,也不是太过自负,只是非常自然地下定了决心。
  秋阳发出和煦的日光,自窗外照进了室内。


后记
  「既然是第二部,干脆让故事的时间往前推进三年好了。」
  「三年吗?感觉突然让主角和女角们增加岁数好像有点……」
  「不只增加岁数,还会变老呢——」
  「还是算了,就半年吧,过半年就好。」
  老实说我已经不太记得是否说过这样的话了,总之确定第二部开始的时间点是第一部的故事结束后半年。本作的角色中虽然有好几位老爷爷,但他们基本上都还是很健康的。
  好久不见了,我是川口士。
  「魔弹之王与战姬」第六集顺利地呈现在各位读者面前了。
  第二部的开端,将以第一部只出现过名字的亚斯瓦尔为故事舞台,故事的世界变得愈来愈庞大了。同时,第七名战姬也终于登场了。希望各位能尽情地享受这一集的故事。至于第五集和第六集之间的半年内所发生的故事,说不定哪天能有机会在某处告诉大家。

  接下来,由柳井老师所绘制的漫画版「魔弹之王与战姬」(目前正在月刊コミックフラッパー上好评连载中)的第二集将在本月(此为日本出版时间)发行。也衷心期望各位能找来一读。

  最后是谢辞。因为故事的世界变得更广大的关系,在截稿日和地图等方面都给编辑I添了许多麻烦,真是抱歉,下次我会多加注意的。而本次登场的第七名战姬在角色类型上也和以往截然不同,在此也非常感谢将她美丽垃描绘出来的YOSHI☆WO老师。
  同时我也要向帮助这本书在书店上市,让读者们得以阅读购买的相关人士致上谢意。
  那就让我们在其他地方再次相会吧。
  川口 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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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wttoo 勳爵
看完了 感謝分享 看來主角又更進一步的變強了
但故事開始變成根怪物之間的戰爭了 戰姬的強度變的比較不強了

9 年前 0 回復

wttoo 勳爵
感謝樓主的分享 從漫畫的劇情接上來
由第四卷的3章尾端開始看起
剛剛讀完5卷 沒想到第一步就這樣結束了
剛到自翻的看 發現有錄入的
就繼續追喔

9 年前 0 回復

白字先生315 子爵
感谢楼主辛勤的码字,其实这篇已经看过了,就是觉得为什么锤子娘要倒贴泰格尔,他又没有展现什么男人本色,只是小小的帮了个忙而已就这样了。是不是younv好骗啊。。。不过在下个故事在,她的出场很少,可能会是个过客吧。

9 年前 0 回復

free0809 平民
赞一个,最近正在追动漫

10 年前 0 回復

cbisasb 勳爵
看来川口老湿是特意用俄罗斯毛妹子的名字来命名战姬的啊……目前在下正在考证本世界观与大毛子的哪个地域有关联……

11 年前 0 回復

lmhaj1477 侯爵
台版出了!
期待下一卷英雄救美!

11 年前 0 回復

EVA之绊 平民
终于出了 激动 

11 年前 0 回復

可叹落叶飘零 皇帝
堤格尔插嘴表达自己的感想。在布琉努的神话中,也有一位自称黑龙化身的男人出现在各部族前,率领追随者们赢得战争。                              这一段和翻译版本不一样,这一段话漏了一句内容。

11 年前 0 回復

alphaxp 王爵
魔弹的台版更新相当快啊,这次的妹子完全是倒贴的,期待下一回救援索菲娅

11 年前 0 回復

yykkyykei 伯爵
感谢录入,不过看这样子貌似翻译的速度还蛮快的啊,估计台版第七卷也快出了呢。

11 年前 0 回復

神帝王 王爵
魔弹7的翻译让我感觉无望了,如今好多轻小说都坑了,银之十字架与吸血姬4、新妹魔王的契约者3、学战都市六芒星3、冠绝姬王与召唤骑士1之后、大奥之樱1之后、织田信奈的野望10、公主天国9、13,这些快完结或者新出的小说马上要被扼杀在摇篮里,这回连魔弹之王与战姬7也要如此吗?

11 年前 0 回復

枫雪bb 侯爵
又重温了一遍 不知不觉又一个战姬沦陷

11 年前 0 回復

假面鑽頭 子爵
可惜畫家GG了,沒有插圖可看
期待大大翻的下一集

11 年前 0 回復

yeong00 公爵
神射手?不錯的故事...不知會出幾部?謝謝樓主登錄

11 年前 0 回復

a85416035 騎士
没有插画啊

11 年前 0 回復

007ggz 王爵
在主线上有点剑风传奇的既视感啊······

11 年前 0 回復

bakkill 平民
哇,感谢大大的更新,速度好快,一次性更新完毕,这集是不是围绕猪脚又攻略一个妹子及拥有了称王的伏笔啊,毕竟1个布来尔,5个战姬公国基本攻略了!

11 年前 0 回復

lxm 侯爵
FFF团何在,烧死那个萝莉控

11 年前 0 回復

叛逆之闇影 子爵
这集loli的时间不解释

11 年前 0 回復

liudai1214526 公爵
个人觉得是很好的一部小说,至少比纯卖肉的好、、、、期待第七卷。。。。

11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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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娜·赛亚斯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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