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崎琢磨]咖啡馆推理事件簿[台/简]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3-8-7 22:45 编辑


咖啡馆推理事件簿
下次见面时请让我品尝你煮的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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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冈崎琢磨
插图:Shiraka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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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咖啡,一个谜团,
京都日常×咖啡推理即将展开!

「我找到了!」无意间闯入有着复古招牌的「塔列兰」咖啡店,
青山找到了长久以来寻觅的完美咖啡!
青山喜欢漫步在京都的街道、迎接只园祭,享受京都木屋町的「家常菜」。
第一次到「塔列兰」没付钱,之后他却成了常客,
随着冰滴咖啡、越南白咖啡、摩卡咖啡一次次端上桌,
他以为与店内的咖啡师切间美星已经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
有着漆黑大眼、留着鲍伯头短发,看起来如高中女孩的咖啡师切间美星,
继承了叔叔在京都的咖啡店,
她经常一边磨豆子,思索因客人而生的谜题,随着思绪变得清晰,答案也慢慢揭晓。
美星怀抱着让来咖啡店的客人都能打起精神回去的想法,总是表现出开朗的样子,
然而,她的内心始终有一道青山怎么也跨越不了的界线,而更大的危机即将到来……

所谓的好咖啡,即是如恶魔般漆黑、如地狱般滚烫、如天使般纯粹,
同时如恋爱般甘甜。——————塔列兰·佩里戈尔





所谓的好咖啡,即是如恶魔般漆黑、如地狱般滚烫、如天使般纯粹,同时如恋爱般甘甜。
  ——查理·莫里斯·德·塔列兰·佩里戈尔(法国人,一七五四—一八三八)

  目次
  序章
  一  事件始于第二次光顾
  二  Bittersweet Black
  三  隐藏在乳白色中的心
  四  棋盘上的狩猎
  五  past,present,f******?
  六  Animals in the closed room
  七  下次见面时,请让我品尝你煮的咖啡
  终章
  后记  能够左右人生的,向来都是意想不到的缘分



序章
  ——我找到了!
  只差那么一点,我就要情不自禁地大叫出声了。
  在古朴的咖啡店内,只有一名客人。除了用来当伴奏音乐的爵士乐空虚地回响在空气中,店里的声音大概只剩伫立在柜台内侧、样貌让人想叫他老板的老人手中餐具发出的声响吧!也就是说,我如果在此时大叫,静谧的气氛就会彻底瓦解。
  这也代表我所受到的冲击,足以在瞬间忘却自己身处于这样的环境下。当人看见难以置信的景象时,会伸手搓揉自己的眼皮;那么,当品尝到难以置信的味道时,是否该擦拭自己的舌头呢?我怀着这样的心情望向桌上。
  白瓷的杯盘组中飘出淡淡热气。我现在必须再次确认刚才自横躺在杯中的黑色液体所感受到的味道,是否是这间店的独特气氛而造成的错觉。于是我战战兢兢地拿起杯子,闭着双眼将它送到嘴边。
  第二口让冲击转变为肯定。
  在液体自双唇注入口中瞬间,一股香气轻盈地弥漫整个鼻腔。随之而来的是彷佛轻抚过舌头般的甘甜。只有经过精心烘焙的咖啡豆才能孕育出的绝妙清爽感,将原本相当刺激的余韵巧妙地逐渐隐去。
  没错,这便是我想像中「正是如此」的味道。
  我长久以来所追求的,可说是理想的咖啡味道。
  终于找到了!
  我边发出迟来的感慨叹息声,边缓缓抬起下巴并张开双眼。刚才送来咖啡的女店员将银托盘靠在胸前的身影顿时跃入眼帘。我甫张开的眼睛一和她四目相对,她便轻柔地露出微笑——
  啊啊,想必在那时,我已经被俘虏了!
  因为命运的巧妙安排,让我一天内经历了别离,同时也与足以忘却它的感动相遇。


一  事件始于第二次光顾
  1
  「——您是青山先生,对吧?」
  她以平稳且充满温暖的声音说道。
  不包括这两次以咖啡店员和客人身分所进行的短暂交谈,这是她对我所说的值得纪念的第一句话,我感到有些诧异也很正常。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
  预想不到的情况让我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既然她以「对吧」来确认,就代表我并未主动对她报上名号,而且仅是客人的我,也没必要特地向她阐明自己来历。
  「看来我猜对了呢!其实是因为这个……」
  她神色自若地开始说明缘由,从围裙口袋中拿出一张只片。我一看到那东西,脸像是吃了苦药般地皱成一团,而这可得归咎于六月底的某件事。
  那天,我在一座离京都最繁华的街道不远处、静静竖立于窄巷口的「拱门」前停下脚步。
  那是个惨不忍睹的假日。我前一天晚上和情人约好碰面,算是所谓的约会吧!出门前我抬头一看,天气似乎不太稳定,但我坚信这天会过得相当顺遂,连放在玄关口的伞也不屑一顾。
  我比约好的时间提早十分钟,在刚过正午时抵达对方指定的地点——河原町三条的汉堡店。情人早已站在那里,一看到我,就张开双臂跑了过来。
  她该不会想在大庭广众下给我一个拥抱吧?我总不能闪开,只好使劲站稳双脚。她挟着惊人的气势飞进我怀中,伸手抓住我的衣领——
  一如往常地使出了俐落的大内割(1)。
  与其摔倒在人来人往的餐厅地板上,当众被拥抱或许还好一点。我上半身抬起后,她在我旁边蹲下,气呼呼地追问道:
  「那女人是谁?」
  来自四面八方的锐利视线让我倍感难堪。「你说的是哪个女人啊?」
  「昨天中午我在大学里看到的,你和一个女人在咖啡店聊得很开心,对吧?」
  我仰天长叹。看来她无论如何都想让我背上劈腿的罪名。
  「在咖啡店里总会和店员、客人聊上几句嘛。我根本不知道那位女性是谁……」
  「我不想管你了,笨蛋!」
  她刻意打断我的话并站起来,然后冲出店外,朝扎方跑走了。
  又来了。我哭丧着脸从地上站起。接着我必须赶快追上去,拦下她后并努力安抚嘴里不断喊着「我要跟你分手」的她,请求她的原谅。她偶尔会像这样醋劲大发,满足自己嗜虐的心态。整整两年内,她刚才的举动已经反覆上演过好几次了。
  我一昧地低着头,在周遭仍旧刺人的视线下离开了汉堡店。这时,彷佛在嘲笑我般,天上开始滴答滴答地下起雨。「要跑的话,也挑沿路上都有骑楼的南边吧!」我真切地这么祈求着。
  当我一路追到御池通时,已经完全看不到她的身影了。眼看着雨势一分一秒地增强,我很想尽快打道回府,但要是被她知道我并未认真追上去,无疑是火上加油,也不太好。既然都追丢了,总不可能再往前直走,于是我便抱着淋成落汤鸡的觉悟,随意踏进位于附近的富小路通,继续往北走。
  穿过它与二条通的十字路口后不久,我突然停下脚步。
  路旁有个外表复古的电子招牌,高度及腰,相当厚实,底座还附有车轮。自内部探出的插座没接上任何线路,寂寥地倒卧在地面上,虽然招牌没亮,但还是能一眼看出似乎是用来表示「营业中」的东西。招牌上写着这么几个字:

  塔列兰咖啡店  由此进☜

1 为柔道招式的足技之一。
  正是这大胆的店名,让咖啡爱好者的血液有如置身于虹吸壶内部般沸腾。
  有位法国伯爵曾这么说:所谓的好咖啡,即是如恶魔般漆黑、如地狱般滚烫、如天使般纯粹,同时如恋爱般甘甜。
  这位伯爵的名字是查理·莫里斯·德·塔列兰·佩里戈尔。在法国大革命时期,他多次在外交上展现果断的作风,是连拿破仑大帝也得敬他三分的伟大政治家。他同时也是为人所知的美食家,所留下的语录被视为在谈论完美咖啡时不可或缺的至理名言,经由后世传诵至今。
  差不多是距今十年前的事吧!少年时期的我,对味觉的感受与孩童无异,认为咖啡不过是种苦涩的饮料,但在听到那句名言后受到极大的冲击。那种饮料的确又黑又烫又单纯,但怎么会甜呢!
  从未见过的高级咖啡肯定既甘甜又美味,希望自己总有一天也能品尝一杯。自从我心中萌生如此强烈的愿望以来,就一直在追寻与伯爵叙述的口感如出一辙的完美咖啡。
  之后我才知道,包含塔列兰的祖国法国在内的欧洲各国,只要说到咖啡,多半不是指日本人所饮用的滤冲式咖啡,而是浓缩咖啡。也就是伯爵所叙述的甘甜滋味,其实正是溶化在浓缩咖啡里的砂糖;少年时期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的我,却性急地把这当成理想。我造访了各地的咖啡专卖店,甚至还准备豆子和器具煮咖弊,但不管怎么做,都觉得哪里不太对。如果说从一开始就搞错的话倒也太直接了,不过直到最后,我还是无缘遇见足以让我称为理想的咖啡。
  这间取名为塔列兰的咖啡店,可以说勾起了我的好奇心,让我兴起反正也要找地方避雨,不如进去看看的念头。
  一旦决定后,就连情人造成的麻烦也被我抛到脑后了。我看向招牌下方所指示的方向,似乎要从两栋上方像隧道一样被屋顶盖住、如双胞胎般并列的古老住宅间的狭窄小径穿过去。脚边则有如踏脚石般的红色砖块零星地铺在地上。
  这就是「门」?除此之外,我没有发现其他像是入口或咖啡店的建筑物。
  虽然有些犹豫,但不断落下的雨水在这段期间仍持续弄湿我的肩膀。算了,就走走看吧!我把头压得非常低,小心翼翼地穿过隧道。
  展现在隧道另一头的是非常奇异的景象。
  在面对街道的成排住宅后面,凭空冒出一片小空地。以公园来说,面积有点小,但以庭院来说,全被草皮覆盖的院子又太辽阔,从「门」向前延伸的红色砖块在地上排列成一条平缓的曲线,通往位于最深处的建筑物。如果这里是森林的话,就算那栋小巧的木造平房是魔女的家,光看那历经风霜的红棕色木板墙,以及爬满了地锦藤蔓的三角形屋顶,也颇有几分可信度。在我右手边挂着一块与看起来很厚重的闩平行的长方形青铜金属板,上头刻着「塔列兰咖啡店」的字样。
  有那么一瞬间,我忘记自己身在京都市区里。位于异世界的咖啡店,与日常生活相距甚远,而夹在两栋房子间的隧道,有种彷佛连结两个世界的「门」的错觉。
  我在砖块的指引下,一口气拉开门把。在喀啷地响起一阵铃声后,「塔列兰」迎入了首次来访的客人。
  我环视了店内一圈。不算宽广的室内摆着大大小小加起来共四张的暗色木桌。除了从天花板垂吊而下的灯具以蒙胧的光线照亮四周外,因玻璃而变成绿色的户外光线从面向庭院的巨大采光窗照进来。在店内深处还有座柜台,内侧应该就是调理区。
  「——哎呀,欢迎光临。」
  当我的视线正巧落在与这类咖啡店有些格格不入、带有高级感的浓缩咖啡机上时,一位少女从咖啡机阴影处探出头来。
  外表看起来应该是女高中生吧!她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裤子,外面再套上一件深蓝色围裙,看起来简直就像穿着制服的工读生。少女绕过柜台一端,安排我坐在靠窗的桌子前。店里没有其他客人的冷清气氛让我脑中闪过一抹不安。
  「给我一杯热咖啡。」
  我一坐下就立刻点了饮品,并在心中默念:要这问店里最美味的。
  「知道了。」
  她先是露出微笑,然后朝店内角落轻轻一瞥。
  我其实早已注意到有人坐在那。但他一直用摊开的报纸遮住脸,直到听见我点餐的声音,才缓缓阖上报纸站起来,我这才知道他是个老人。他的鼻子和嘴巴四周留有银白色胡须,头上戴着苔绿色针织帽。锐利的眼神给人的感觉就像在诉说着自己早已看遍人生百态。
  咖啡的苦涩味和冲泡者的深度应该没有关联。我选择相信那名老人的技术,于是走向位于店门口旁的厕所,想把弄湿的衣服和头发擦乾,关心一下我那冰冷下腹的抱怨。
  当我回到座位时,少女家是早已准备好,用托盘盛着咖啡走了过来。我在期待和紧张的心情下喝了一口,然后——我终于遇见了!
  一开始,我费了很大工夫才从冲击中反应过来。紧接着与理想面对面的感动和愿望实现的满足感有如咖啡因般,缓缓渗透进我的体内。当我以这种心情抬起头时,女店员对我露出微笑,我只能失神地呆坐在座位上。此时,我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我心不在焉地接起电话。
  「你在哪里?」
  唔呃,我的喉咙发出奇怪的声音。
  「我在咖啡店躲雨。倒是你,究竟跑去哪了?」
  「天啊,真不敢相信。我因为担心你,折回刚才那间店了耶。没想到你竟然一个人悠闲地喝着茶,我要跟你分手……」
  「好啦、好啦,我现在马上过去找你。」
  「你有办法离开那里吗?你的钱包在我手上喔。」
  我吓得脸色刷白,手赶紧伸向位于屁股的口袋。真的没有。
  「你的钱包掉在汉堡店了。这样不行喔,要仔细看好钱包啦。」
  「是你害我的钱包飞出去的吧?」
  站在一旁的少女吃惊地看着我。好想哭。
  「如果你不在我数到十以前过来找我,你的钱包会变成怎样我可不知道喔。倒数开始,十——」
  「等一下,我没有钱包没办法付钱啊!」
  「那是你自作自受!九——八——」
  「好好好,我过去、我过去总行了吧!」
  就在我惊慌地想冲出咖啡店时……
  「等等,这位客人!」
  在我即将踏出店门前,少女叫住我。虽然她这么做也没错,但就算我想结帐,也没钱可结啊。
  于是我硬是在这时折回。门旁的短柜上放着一台只要打开就会响起叮的一声收银机,在收银机旁则放了一叠名片大的卡片,上面写着这间店的住址和电话号码。我心想,这里一定会有某样东西,于是找了一下,便发现收银机的阴影处躺着一支原子笔。
  我迅速拿起笔并抽出一张卡片,在背面空白处飞快写下自己的联络方式。
  090-0000-0000 [email][email protected][/email]
  连信箱也写上去,是我突发奇想下的结果。我觉得将空白处填满,比较容易掩盖没有写姓名的突兀感。
  「不好意思,我来这里的路上弄丢钱包了。」
  我手里拿着卡片对少女这么说。
  「我改天一定会来还钱的。这是我的联络方式。」
  接着我没等她回答,便冲出咖啡店,赶往汉堡店与等待我的情人会合。这时我已经听不见少女呼唤我的声音,说不定被雨声盖过了!
  之后等着我的却是始料未及的发展。当我再次湿淋淋地抵达汉堡店后,情人却对我说「我要跟你分手」,我一回答「好」,她便开始追问我。或许是与咖啡相遇的兴奋产生了效果所致,我刻意不向她解释。因为和以往发展不同,她气得满脸通红,把钱包丢向主人后只说了声「再见」便扬长而去。此后我再也联络不上她,所以我们应该算是分手了吧!或许有些无情,但我觉得除了认命之外,我也别无他法。

  「……换句话说,你从我的信箱地址猜到我的名字。」
  我像是要把嘴里的苦涩感吐出似地说。
  喝了咖啡却没付钱这件事一直让我很过意不去。原本应该尽快来付钱,却一直抽不出时间,也仗着对方没有来电,就这么拖过了一星期。当我好不容易诚惶诚恐地来到店里,少女店员却在把我带到窗边的位置坐下后立刻开口——也就是称我为「青山先生」。
  「没错。」她露出得意的笑容,「若谈到电子信箱,可以从表示姓名和生日这条线索来推测。以这个信箱的情况来看,『nogod31』指的是神无月(2),也就是十月三十一日,应该是生日吧!既然这样,前半段也同样可以推测出是某些字的英译。若说到『blue-mountain』,像我这样的人,当然会联想到咖啡豆的品牌,但如果直译成日语,便是『青山』。这应该就是姓氏了。然后再以下划线连结姓和名,『truth』代表『真』或『诚』,我或许该称呼您为makoto(3)先生才对。」
2神无月为日本十月的别称。
  「看来你应该希望我称赞你是位非常聪明的小姐吧!但我只觉得可怕,真的。」
  我扯开嘴角这么回答。这种「我已经明白你的来历罗」的压迫感,或许真能防止客人白吃白喝,不过对来还钱的人发怒,应该也没什么意义吧!
  「是我失礼了。在询问别人的名字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才对。」
  虽然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但她诚挚地向我道歉后,便把手交叠在腹部前方,恭敬地露出微笑。
  「我是这间咖啡店的咖啡师,名字是切间美星。」
  2
  「……咖啡师吗……」
  听到出乎意料的答案,我一时忘了礼貌,忍不住仔细观察她。
  她带有光泽的黑发剪成短短的鲍伯头,眉毛不会太细、鼻子不高也不低、再加上厚薄适中的唇瓣,虽是五官端正,却显得有些平凡,不过圆圆的脸型和漆黑大眼,让她看起来有种难以形容的魅力。至于她娇小的身体,依旧穿着和上次见面时相同的制服。
  「咖啡师(Barista)这个职称,源自义大利的义式咖啡屋(bar)(4),也就是在夜间兼营酒吧的咖啡店。义大利是浓缩咖啡的发明地,负责在义式咖啡屋制作这种广受民众喜爱的饮品的专业人士,就称为咖啡师。换言之,说到卜萄酒就会想到侍酒师,鸡尾酒则是调酒师,那咖啡的话就是咖啡师了。」
  「呃,这我其实已经知道了。」
  我好歹也自认为对咖啡文化的了解比一般人熟悉,不仅可以说出像是咖啡师的语源出自义大利文「在义式咖啡屋工作的人」(bar+~ista),英译的话,就会变成酒保(bar+tender),展现出我的学问渊博;我也能针对咖啡知识进行补充说明,例如咖啡师这种职业能在世界上广为人知,其推手之一,就是目前在我国相当风行,以星巴克为代表的西雅图系咖啡店。所谓的西雅图系咖啡店,泛指发迹于美国华盛顿州西雅图市,以浓缩咖啡衍生出的花式咖啡为主要饮品的咖啡店。
  「重点不是这个……上次我喝的咖啡是你煮的?」
  她点了点头,动作虽然很轻,却带着一丝骄傲。
  我不禁低吟了一声。因为刚好没看到她煮咖啡的情景,我一直以为她只是在这里打工的女高中生。相反的,我一直深信那位正满脸不悦地站在吧台内,感觉会对手中咖啡投注超乎寻常热情的老人,才是能重现那完美味道的人。没想到那杯咖啡竟是出自这名五官还带有一丝稚气的少女咖啡师之手。
3日文中的「真」和「诚」发音皆是makoto。
4原文バール在义大利是指提供轻食和饮品的餐厅,为和英文「bar」的意思区别,在此翻作义式咖啡屋。
  「我一直以为是坐在那里的老板煮的呢!」
  「老板……啊,是指叔叔吗?」
  咖啡师朝吧台看了一眼。
  「他是本店店长兼主厨,同时也是我的舅公,正确来说,应该是外婆的弟弟。虽然我叫他叔叔,其实年纪已经跟老爷爷没两样了。我总觉得在工作场合这么叫他,对客人有些失礼,不过可能因为从小叫惯了,要是换成其他称呼,反而会相当不自在。」
  「不管怎么说,他看起来还是有可以煮出好喝咖啡的气质。」
  「才没有那回事呢!」她压低声音说,「我偷偷告诉您,不知道为什么,叔叔煮的咖啡就是不太好喝。明明使用的咖啡豆和器具都一样,真的很奇怪。」
  就算她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美丽的微笑,我也只能苦笑以对。
  「原来如此,因为有专业的咖啡师驻店,店里才会摆着那么高级的浓缩咖啡机啊。老实说,我之前还曾觉得它跟这间店的外观有一点点不相称呢!」
  「那是我要求引进的,这样就能告诉别人我是咖啡师了。」
  「为什么?」
  「您不觉得这职称听起来很帅气吗?」
  由于她回答的口气实在太稀松平常,以至于我完全忘记纠正她话中错误的因果关系,应该是会操作浓缩咖啡机才被称为咖啡师,而不是因为想拥有咖啡师的名号才买咖啡机。
  其实这时店里还有其他客人,她却完全没有要离开我这张桌子的意思。我正怀疑她为何这么热情地和我攀谈,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目的尚未达成。
  「请给我和之前一样的热咖啡,结帐时算两杯的钱。」
  「我明白了。」
  我会在七月点热咖啡,除了想再次品尝那完美的味道外,另一个原因则是至今仍不断打在窗外草地上的梅雨,在我前来这里时夺走了我的体温。这阵雨从早上就一直没有间断,我今天总算没有忘记带伞,不过还是无法阻挡体温流失。我那把已经结束战斗的苔绿色雨伞就放在店门口内侧的铁制伞桶中,与先来的客人们的几把雨伞湿黏黏地纠缠在一起。
  我身后的桌子坐着一群女大学生,在等待咖啡送上的时间,她们聊天的声音不断钻进我耳内。她们一共有三个人,其中两人脸朝向我。最初带位时,我坐在桌子内侧的椅子,现在则改坐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完全避开与那群学生面对面的机会。
  其实我大可以走近那三名女学生,自然地加入她们的对话。但我的耳朵却清楚听到前去准备饮品的咖啡师对站在一旁的老人随口低语的内容。
  「看,他不是白吃白喝吧?」
  我吓了一跳。同时背后的对话声也停止了。
  老人举止夸张地抬起头来。从浮肿的眼皮下射来的眼神极为锐利。我身子僵直,准备承受他那藏在胡须下的嘴巴所说出的话。
  「——是搭讪吧。」
  太糟糕了。
  「不是这样的!」我慌张地冲向柜台。「我刚才不是解释了吗?我只是弄丢了钱包,我没有白吃白喝,更别说是搭讪!」
  「你没胆直接问别人电话,才会耍这种小手段吧?只要打电话给你,不仅可以达成你的目的,还可以当作再来店里光顾的藉口。还真是年轻小伙子会想到的方法,不过我们家咖啡师才不会被你唬住呢!对于身经百战的我来说,搭讪就是要死缠烂打才行,就算遇到挫折而觉得沮丧也不可以放弃唷。」
  我顿时哑口无言。三名女学生的窃笑声传进我耳里。
  这名老人和其沉着的外表完全相反,不仅嗓音尖细,口气还很随便,嘴里吐出的内容更是轻浮。浓浓的京都腔听起来也莫名阴柔。我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他煮的咖啡为何会难喝了。他身上肯定连半点让咖啡产生苦味的绿原酸(5)的气质都没有。
  「你怎么可以对客人说这种话呢!」咖啡师神色丕变,满脸通红地怒斥。
  「怎么,你知道人家想搭讪你,鼻子就翘起来了(6)吗?」
  「我的鼻子才没有翘起来!」
  她听到老人说的话后变得更生气了,我却不太明白「鼻子翘起来」是什么意思,是类似「得意忘形」吗?
  「那个……你还好吗?就各种层面上来说。」
  我战战兢兢地插嘴问道,咖啡师才终于回过神来。
  「竟然连我都失去理性,真的很抱歉。请您将刚才那段对话忘了吧!这个人也会深深反省自己所说的话的。」
  「我会剃掉发髻谢罪的,原谅我吧!」
  我心想,绝对不原谅你。
  「叔叔你别再说话了,只会把事情弄得更复杂!你的头发根本连绑发髻都不够……啊,请您别误会,青山先生,事情不是这样的,这个人虽说是亲戚,其实只是四等亲,几乎跟外人差不多……啊,不过别看他这样,叔叔做的苹果派非常好吃喔。只要吃上一口,我想一定能让您原本宽大的心胸恢复。」
  我心想,我死也不会吃的。
  我抛下很有生意头脑的她,隔着柜台看向老爷爷的手边。那里放着一块颇厚的派皮,里面塞满了苹果馅料,正准备放进烤箱里。
  「所以你刚才露出一脸严肃的表情,就是在做派吗?」
  「最近我的眼睛不太好,眉头很快就会出现皱纹,一张帅脸就这么毁啦。」
  这应该不是什么好拿来说嘴的事吧?
  「派皮是在早上揉好的吗?」
5咖啡里所含的化学物质之一,能让咖啡产生苦涩的味道,随着烘焙时间增加,苦味也愈重。
6这里的原文いちびる在关西地区为得意忘形之意。
  「是啊。因为还得在冰箱放一阵子。」
  「所以这段时间做馅料?」
  「不,馅料昨天晚上就做好了。但放上一晚,把水分完全去掉,烤起来的派才会酥脆好吃。」
  难怪咖啡师如此推荐,看来老爷爷在制作苹果派上费了不少工夫,或许我该改变主意尝尝看。
  「我可以在这里等到苹果派烤好吗?」
  我这么告诉咖啡师后,她似乎对我的让步感到安心,彷佛自己被夸奖了般,带着满面笑容说:
  「也很推荐拿坡里义大利面喔!」
  ……在这种情况下,真佩服她还能得意地翘起鼻子呢!
  3
  老人名叫藻川又次。这名字让我联想到因为一曲而为人所知的叶门咖啡豆摩卡玛塔莉(7)。
  等着苹果派烤好的时间,美星咖啡师跟我闲聊了起来。她这么做或许也是在对刚才老人无礼的发言表示歉意吧!虽然我不讨厌这些话题,但她和我聊的内容,却都是在介绍兼宣传这间咖啡店。
  「您是否很惊讶呢?没想到京都街道深处竟然有一间像这样的咖啡店。」
  「是啊,这么说或许有些直接,不过还真是奢侈的土地利用方式呢!」我边将她端来的咖啡送到嘴边边回答。每一口都能品尝到和第一次饮用时完全相同的感动,让我体会到这杯奇迹似的咖啡是真实存在,而非奇迹。
  「这里原本是叔叔去世的太太所开的店,因为家里似乎代代部拥有土地,在继承这块地后,才开了这间兼顾兴趣和收益的店。叔叔因为入赘而从外地来到这里,后来就帮忙打理这间店。」
  「所以他其实不是本地人罗?」
  「是的。我想您应该也察觉到,我也不是所谓的京都女孩喔。」
  「难怪你说话没有关西腔……不过,既然这样的话,为什么藻川先生他……」
  「很奇怪,对吧?一个男人竟然会说『不可以放弃唷』这种话。」
  咖啡师掩嘴笑道。
  「他以前好像是个相当稳重的人喔。因为受到个性开朗的太太影响才会变成这样,在和别人交谈时,会脱口而出太太教的京都腔。他太太过世后,整个人就像完全抛开了矜持,一天到晚搭讪年轻女孩子……我想他可能是为了排解失去太太的寂寞,才会做这种事情吧。」
7「藻川又次」的日文发音为mokawamatazi,与摩卡玛塔莉(mokamatali)相似。而玛塔莉为叶门的咖啡产区。
  在她沉浸于感伤的情绪时说这个虽然有些抱歉,但我实在很难想像藻川先生以前个性稳重的样子。
  「我也是在成为短大生并搬到这里后,才开始在塔列兰工作。一开始,我只是在这里打工,当时他太太教了我许多事,甚至还因为很看好我的素质,跟我说『这间店就交给你经营吧』……两年前她突然过世时,我虽然也相当悲痛,但还是打起精神对旁徨失措的叔叔说:『我会代替太太接管这间店,让它继续营业下去吧!』刚好那时我也快从短大毕业了。」
  为了不让这间充满与故人有关的无可取代之回忆、自己也相当重视的咖啡店消失,做出这样的抉择。真是段美好佳话。将故人的遗志像这样一代接一代地流传给后世的人们……
  短大?毕业?两年前?
  「呃,我可以冒昧请问咖啡师你今年几岁吗?」
  「这的确是个挺冒昧的问题呢!」她回答时依旧笑容满面,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反而更让人觉得恐怖。「我今年就满二十三岁了,不过每天还是有很多需要学习的事情。」
  「竟然比我还大!」
  因为太过惊讶,我粗心地大喊出声。我到了十月就满二十二岁,虽然只相差一岁,她还是比我年长。我原本还以为她是高中生呢!女性掩饰年龄的技术简直就像魔术或骗术。
  我的反应太粗心,似乎惹她不高兴了。虽然我认为自己说得也没错,但由于这年纪实在很尴尬,无论用实际年龄比外表还老,或用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小,都很难解释清楚。于是我急忙转开话题。
  「你们两人突然必须接手经营这间店,一定很辛苦吧?」
  「这倒是不会喔。刚才我也说过,太太继承了一块土地,所以这间店就像为了满足晚年兴趣而开的……这种悠闲的感觉直到现在都没有什么改变喔。嗯……虽然要是我不努力招揽客人,将来可能会陷入困境,但本店除了每个星期三、年节和中元节前后一周外,还会不定期休业,和其他店家比起来,我们的经营方式已经悠闲到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这其实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明明是能端出这种水准的咖啡的店,却让对这附近的咖啡店知之甚详的我一直没发现,的确可以说没有努力招揽客人。但反过来想,正因为这间店的咖啡好喝到会威胁同业生存,所以其他店的店员如果喝过这间店的咖啡,应该都会这么想——拜托你们维持这种默默经营的风格吧。
  「无论其他受欢迎的店家生意有多好,还是决定贯彻自己的步调,对吧?」
  「您说的受欢迎的店家,是指INODA COFFFF,或位于今出川通的Roc'k On咖啡店吗?」
  听到她毫不犹豫地说出几个咖啡店名,让我吓了一跳。INODA COFFEE是只要住在京都的咖啡爱好者都知道右店,使用自行烘焙的咖啡豆;Roc'k On咖啡店则座落于以学生众多着称的国立大学旁,是京都最近急速成长的热门店家。老实说,一周前和我分手的情人就是在那间咖啡店看到我和女生交谈,所以我才会对她说出的店名特别有反应。
  「这个嘛……我在逛街时也会和一般人一样去这些咖啡店坐坐,但目的不是因为嫉妒或羡慕,想查探其他店家的资讯。我只是忠实地将太太教给我的味道传承下去而已。」
  她的笑容非常温柔,带着一种连过世的人都不禁为之倾倒的高雅气质。
  「——喂,派差不多快烤好罗。」
  此时突然传来老爷爷慢悠悠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对话。真可惜,看来要问出美味咖啡的秘诀得再找机会了。
  一打开烤箱,烤得恰到好处的苹果派甜香便在店内飘散开来。我立刻有种彷佛蝴蝶被花香诱惑的感觉,没想到刚才的女大学生三人组竟在这时起身前往结帐。
  「你们不尝一点派吗?」
  感到有些无趣的老人这么问道,有着一头咖啡发色的女生便回答他:
  「我们现在减肥啦,大叔你真的很过分耶。闻到这种味道,对人的心理健康实在不太好。」
  我看到笑着这么说的她那壮硕的体型,内心不禁暗想:所谓的减肥只是嘴上说说吧。
  三人组回去后,咖啡师开始收拾桌面,我则享用起切好的苹果派。甜中带酸的内馅和奶油香味完美融合。除了品尝薄厚适中的派皮味道外,还能享受其富有嚼劲的口感。在调味料的搭配上,无论是用来锁住风味而添加的少许苹果酒,或是味道不会太重的肉桂,都足以用「绝妙」两字来形容。
  「嗯,真是太好吃了。」
  我转眼间就吃完了苹果派,甚至想对做出这派的人说句甘拜下风,但是很不巧的,藻川老伯在不久前说要处理进货的事情,然后就离开了。
  「不知不觉就在这里待了好久呢!如果打扰到你们工作也不太好,我今天就先离开了。」
  「感谢您的惠顾。」咖哜师走向收银机。「若您今后有空,还请再来光顾本店喔。我绝对不会像叔叔那样怀疑您是坏人的。」
  她带着苦笑补充道。
  「感谢你们的招待。」
  「不客气。」
  她那若有似无的体贴让身为客人的我觉得很高兴。于是我忽略心中浮现的些许异样感,打算走出店,就在这时……
  「青山先生!」
  咖啡师又叫住我。她站在柜台另一端,伸手指着店门口旁边,食指前后摇晃的动作相当滑稽。
  「……啊。」
  我沿着她的手指往前看,这才发现自己有东西忘记拿。有个伞桶就放在店门口旁,我察觉到的异样感,正是先前那场倾盆大雨停了所造成的。
  不过,我刚才会发出短促的惊呼,不是因为对自己的粗心感到羞耻。
  「怎么了吗?」
  咖啡师轻轻地歪了歪头。我拿起伞桶内仅有的一把伞对她这么说:
  「咖啡师,你觉得这像是我会拿的伞吗?」
  我努力在相当安静的店内不发出噪音地打开弹簧伞——那是一把有如还没变成苹果派前的苹果般,颜色鲜艳的大红色雨伞。
  4
  「……其实跟您还挺搭的喔,虽然感觉有点花俏啦。」
  看到她脸上僵硬的笑容,我觉得她真的不用勉强自己称赞我。
  「我的意思是你弄错了。这不是我的伞。」
  「可是,这样一来……」她的视线移到伞桶上后就没再继续说了。
  没错。在我脚边的伞桶里已经没有伞了,也就是说我的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被遗忘在这里的红伞。
  「这下可伤脑筋了。我还挺喜欢那把伞的耶。」
  「真的很抱歉,是我们没有尽到保管的责任。」
  「呃,我不是在责怪你啦。反正如果不是非常注意的话,也没办法事先防范客人拿错伞嘛。」
  唯一庆幸的是雨已经停了。因为不知何时又会开始下雨,我决定放弃找伞,就此离去,但咖啡师再次拉住我。
  「既然您说很喜欢原本那把伞,代表您喜欢红色罗?」
  「咦?呃,我就说这把伞不是我的……」
  「但这把伞应该跟您的伞很像吧?所以才会怀疑是其他人拿错了。」
  我顿时恍然大悟。
  「这么说来,这把伞跟我的一点都不像耶。我的伞是苔绿色的。那种在便宜塑胶伞上看不到的暗沉色调让我爱不释手。怎么想都不可能和这把红伞搞混。」
  咖啡师伸手撑着脸颊,对我微笑了一下。
  「让我们一起思考看看吧!说不定有机会拿回青山先生您的爱伞。」
  接着她走进店内的吧台,背对着我开始翻找起什么东西来。
  「拿回?怎么做啊?」
  「一般来说,苔绿色的伞和大红色的伞是不可能拿错的吧?而且这把伞看起来跟全新的一样,也不会让人想偷换一把比较好的伞。我们应该要针对为何伞会被调换这点进行调查。根据调查结果,说不定能提高找回那把伞的机率。」
  「这样啊……那你现在究竟在做什么呢?」
  咖啡师转身面对我。「是这个啦。」
  从她的手上传来「喀啦喀啦」的声音。
  那是一个手摇式磨豆机。木箱外形上有个球形储豆槽,用来放入豆子,看起来相当典雅。没想到在我手上拿着不知道是谁的伞,正无计可施的时候,她竟抛下我开始磨起咖啡豆。
  「你在用手摇式磨豆机磨咖啡吗?」
  「是啊。我们的滤冲式咖啡所使用的咖啡豆全都是用手摇式磨的。据说这样咖啡豆比较不会因为摩擦生热而影响风味。另一方面,如果是浓缩咖啡的话,由于得极细度研磨,所以会用外国制的电动磨豆机。」
  虽然我要问的不是这个,还是不知不觉对她的话产生兴趣。
  「但如果客人点了之后才开始磨,应该挺花时间的吧?」
  「要是不在冲泡前才磨,咖啡风味就会打折扣。虽然让客人等待的确很不好意思,但一点都不辛苦喔,因为我喜欢这项工作。只要像这样一面转一面听着磨豆声,思绪就会变得很清晰,感觉连内心也彻底洗净了。」
  咖啡师这么说着,将沉重的磨豆机放在吧台上避免晃动,然后水平转动起握把,那模样就像在对咖啡豆们施加「成为好喝的咖啡吧」的魔法般。
  「虽然有人说咖啡因能提升思考能力和专注力,但我反而期待这个磨豆的动作能带来那些效果,等到我厘清思绪后,再喝杯咖啡来歇口气呢!」
  她的微笑也如同磨豆机般坚定不移。我再次谈起正题。
  「现在雨已经停了,这把伞应该只是主人忘了拿走吧!然后在先前雨还没停的时候,有个人偷了我的伞。」
  「如果是这样,那名小偷的伞又到哪了?」
  「啥?」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就是因为他没带伞,才要偷我的伞,不是吗?」
  「但今天从早上就开始下雨了喔?」
  咖啡师的手仍旧不停转着。
  「如您所见,我们店面位置没办法让汽车等交通工具停在店门口。现在虽然没下雨,但其实今天的雨势相当大,很难想像会有客人光顾本店时没育带伞吧。这个伞桶平常当然都是空的,叔叔也不会随便拿走客人的伞。」
  「这样啊……嗯……那会不会是小偷不得已才拿着这把伞出门,心里觉得很丢脸,所以看到我的伞后,才偷换过来的呢?」
  「青山先生的伞是男用的,对吧?」
  「是啊,怎么了吗?」
  「您看,这把伞是女用的,所以物主是女性。男用的伞对女性来说,不仅握把很粗,尺寸也比较大,所以其实意外地难用,拿在手上也很显眼。觉得拿红伞太丢脸而忍不住偷伞的女性,竟然会认为拿男用的伞就没问题,在我看来其实有点说不通。」
  虽然我对她的论点持保留态度,但既然是以小偷为女性当理由,身为男性的我也无从反驳。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我的伞会被拿走呢?我甚至想,自己的伞是不是变成妖怪了?但不是雨伞妖怪的伞,应该不会变成妖怪才对。这把伞应该不是雨伞妖怪吧?我边这么想边仔细端详起我手中的伞。从大小来看,的确是女用的伞,颜色却是女童一定会很高兴拿着它上街,鲜艳得让人觉得刺眼的红色。都老大不小了还拿着这种伞在路上走,不禁让我怀疑起那个人对颜色的美感。为什么不干脆跟我一样选朴实的苔绿色呢——
  等一下,红色和绿色,圣诞节惯用的两个对比色。
  「哼哼,我知道答案了,咖啡师。」
  我摸着自己的下巴,抱着这次肯定没错的信心说:
  「这把伞的主人会不会是红绿色盲呢?」
  「色盲?」
  咖啡师转动握把的手停了下来。太好了,这次肯定没错。
  「我曾经听人说过,天生色盲的人当中,比例最多的就是红绿色盲,他们好像很难辨识出红色系和绿色系喔。据说全日本约有三百万人是红绿色盲,一点也不少见喔。」
  这次的两把伞正好就是红色和绿色。对于红绿色盲的人来说,两把伞的颜色看起来应该很像才对。
  「虽然两把伞的设计完全不同,但毕竟都是成人用的伞,而且人脑要在短时间内分辨物品的时候,似乎会优先根据颜色而非形状来辨别。」
  我知道日本国内曾经进行以下的实验。一般为了区分男女厕所而设置的标志是男性为站立的蓝色人形,女性则是红色且穿着裙子站立的人形。接着随意挑选一间男女厕并排的厕所,把红色男用标志挂在男厕门口,蓝色女用标志挂在女厕门口。结果呢——据说几乎所有使用者都走错厕所。这表示他们并非根据标志的形状,而是根据颜色来判断。
  「这把伞的主人在离开店内时只看了一眼伞桶,想也不想地拿起我的伞。他因为颜色而认定这一定是他的伞,才会没发现手把和尺寸都不一样。如何?这种情况应该很合理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能拿回伞的机率就不算低。只见姐似乎深感佩服,对我微笑了一下。然后在我也学她露出笑容时,她继续手上的动作并说道:
  「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
  喀啦喀啦喀啦。
  「……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我这么问好了,假设您是红绿色盲,会想拿着鲜红色或苔绿色的伞出门吗?」
  唔,原来是这样啊。
  「我应该不会带这种伞出门吧!」
  「虽然只是我的想像,但色盲的人在买伞的时候,原本就已经很容易拿错了,还会刻意选择自己没信心分辨的颜色吗?这并不合理。」
  她的手以一定的速度转着握把,同时继续说明:
  「顺便再补充一点,据说红绿色盲者绝大部分都是男性。与男性每二十人就有一人天生是红绿色盲相比,女性大约六百人中才会出现一名。既然红伞的主人是女性,就能得知她是色盲的机率远低于男性。」
  这时我突然察觉她的话中有语病。
  「请等一下。就算这是把女用伞,也不能断定主人就是女性吧?反倒是我们刚才曾谈到对方是因为拿红色的伞而觉得丢脸,所以这把伞的主人说不定其实是男性。如果是这种情况,尺寸和握把的差异就不在讨论的范围内了。」
  听到我说的话,咖啡师先是瞬间恢复严肃的表情,然后笑了出来。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好意思,我的反应太失礼了。但是我一直以为您其实知道这件事的……能够把伞拿走的人,只有在青山先生您走进店里后离开的那三名女性,不是吗?」
  喀啦喀啦喀啦。我的气势顿时弱了下来。
  「我竟然没发现,真是太笨了。正如你所说的,小偷一定就在那群女大学生之中。」
  咖啡师呵呵呵地露出微笑。
  「她们之中果然有您认识的人呢。」
  唔呃。我的喉咙深处发出奇怪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
  「这很简单,若非认识的人,您就无法断定她们是一群女大学生了。」
  「这种事从她们的气质就可以看出端倪了吧?因为京都是个充满学生的城市。」我不禁认真起来,提出没什么意义的反驳。「你刚才说『果然』,那又是什么意思?」
  「今天我带位时,原本安排您坐在桌子内侧的椅子,但您却刻意改坐在自己对面的椅子,对吧?您故意选择距离隔壁桌的客人较近的位子,会不会希望藉由背对她们,避免被坐在那里的某人知道自己在这里呢?这是我的想法。」
  她敏锐的洞察力让我觉得有些恐怖。那时我会避免和坐在隔壁的客人面对面,是因为那里坐着我认识的人,而且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想跟她见面。于是我只能低头表示投降。
  「你真是观察得太入微了。那三个人离开时,有位女性曾和藻川先生说过话吧?她叫户部奈美子,算是和我有点关系的人。」
  「她是您的同学吗?」
  我更觉得惊讶了。「我说过我是学生吗?」
  「从您两次光顾都是在平日白天,以及告诉我联络方式时不是使用名片,而是写在便条纸上,还有那群女大学生中有您认识的人来看,应该都会先猜测您是学生吧!再加上您的年纪也比我小……京都又是个充满学生的城市嘛。」
  她得意地眨眨眼,但我并未正面回应她。
  「正确来说,我和她只是因为有共同的友人才认识。虽然见过几次面,但没有熟到能直接说她是我朋友。」
  在我认出户部奈美子时,她和朋友聊得正开心,我才会趁机换了座位。如果她到最后都没发现我就好了,但既然刚才店里发生那么引人注目的事,就算她想忽略我的存在也很困难吧!
  「哦,原来是这样啊。」
  咖啡师窃笑出声,停下转动握把的手。接着她拉开位于磨豆机下方的抽屉,眯起眼睛闻了闻刚磨好的豆子的香味。当我因为她陶醉的神情而心动时,她轻轻地对我微笑了一下。
  「这个谜题磨得非常完美。」
  「这样啊……」她想说自己的疑惑像咖啡豆磨成粉般,漂亮俐落地解决了吗?但她的说法才让我觉得一头雾水呢!
  「青山先生也是个不容小看的人呢!」
  「呃,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铃声,有人推开位于我背后的门。
  「不好意思……啊。」
  我愈来愈不知所措了。独自站在我眼前的不是其他人,正是户部奈美子。
  既惊讶又困惑的我忍不住看向咖啡师的脸,发现她露出了微笑。为什么我觉得她看起来好像有点乐在其中呢?
  「嗨,好久不见了。」
  虽然这么做实在很不自然,我还是试着跟她打招呼。
  「不好意思,我拿错伞了,青山你手上拿的那把才是我的。」
  她对着我递出我的那把苔绿色的伞。
  「原来是这样啊。那就还你吧。」
  我也把自己手中的红伞递给她。两人因为两把伞而有了接触。交换完伞后,户部奈美子站在正前方凝视着我,接着对我笑了笑,于是我也学她放松脸部线条。
  没想到她的态度还挺友善的嘛。
  或许是这个想法让我瞬间松懈下来吧!她略低的嗓音像是算准了这个时机似的,猛然刺进我耳中。
  「——你这烂人!」
  随之而来的是回响在店内的巴掌声。
  5
  我的左脸颊传来阵阵刺痛。
  当我含着泪水用手背冷却发烫的脸颊时,咖啡师给了我一条沾水的湿毛巾。
  「哎呀,太感谢你了,哈哈哈……女人心真难懂。」
  我勉强装出从容的样子,却显得有些无力。咖啡师先是露出担心的表情,过了两秒后才说:
  「您认识她的尊堂吗?」
  「尊堂?喔,是指母亲啊。我不认识,你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她刚才说了句『我会跟妈咪告状的』(8)啊。」
  户部奈美子在数分钟前用尽全力赏了我一巴掌后,就抛下这句话离开咖啡店了。
  她是真的搞错这句话的意思,还是在调侃我呢?
  「刚才是我刻意隐瞒没说。」我边用毛巾的冰凉感舒缓疼痛边说,「户部奈美子是我前阵子刚分手的前女友的好友。」
  虽然我不太喜欢「前女友」这个单字,但一时也找不到适当的称呼。我前女友和户部奈美子就读的大学、科系和参加的社团,甚至连打工地点都一样,关系比情人还亲密。虽然我也因为这样才得知户部奈美子这号人物,但话又说回来,这两个人竟然连举止粗暴这点都一模一样,真让人觉得不舒服。
8日文的「妈咪」发音(mami)与女性名字相近。
  「她应该是今天在这里全程目睹我和你的互动,才产生误会吧!像是我才刚跟女友分手,就立刻搭讪其他女生之类的。」
  咖啡师皱起眉头,不过看起来不像是因为我的话才感到不快。
  「我一直以为她对青山先生有好感。」
  「你说奈美子吗?这怎么可能。」
  「因为我早就看出她会再回到这里。」
  我的视线望向没有拿着毛巾的手所握着的东西。
  「所以这把伞是她故意拿错的罗?」
  「没错,她这么做是为了制造能折回店里的藉口,好再跟青山先生见面。」
  如果只看结果的话,她的推测很明显是正确的,但也有几个无法厘清的疑点。
  「如果只是想回来拿伞的话,只要假装忘记带走不就行了?为什么要特地拿走我的伞呢?她们离开店里的时候,雨应该早就停了才对啊。」
  若当时还在下雨,她只要一拿起别人的伞,就会立刻被朋友纠正才对。正是因为雨停了,她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换伞——但这种情况应该更适合以「忘了拿伞」为藉口,不是吗?雨停了才忘记拿,用这个理由就不会有问题才对。
  咖啡师仍旧不改其微笑的表惰。
  「她应该想让青山先生在这间店停留得愈久愈好吧。」
  「这样我更无法理解她的想法了。与其拖住我,还不如早点折回这间店。她后来再次出现在店里时,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喔。在这期间,如果不是你拉住我的话,我甚至一度放弃找伞,打算直接离开呢!」
  「因为她没办法立刻折回来啊,当时还有朋友跟着她嘛。」
  「朋友?虽然在朋友面前甩男人耳光的确不太好,但还是可以找理由先离开这里,事后再一个人折返,没道理不能立刻回来……」
  「所以,如果一走出店门就马上说要折返,朋友一定会跟过来,不是吗?」
  咖啡师像是在温柔教导一位迟钝的学生似地说。
  「这附近能让她们消磨时间的地方并不多。如果告诉朋友,自己忘了拿伞,可以想见她们会干脆跟着自己折回来。但只要走到比较宽广的街道,能打发时间的店家就很多,也比较好开口跟朋友说『在这里等我一下』吧?为了让青山先生在自己离开后又折返的这段时间内尽可能留在塔列兰,她才会拿走您的伞。」
  既然她都说明得这么详尽,连我也听懂了。简单来说,户部奈美子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看见我和美星咖啡师状似亲密的样子,心想这机会千载难逢,不赏我一巴掌不甘心,于是便巧妙地支开朋友,想出能和我正面对峙的方法,也就是故意拿错这把伞。
  没想到她为了打我一巴掌,竟然想出这么麻烦的计划。女人心真难懂。不过,在我眼前的这位女性似乎也如此。
  「我原本心想,就算不是为了告白,应该也是与其类似的目的……」
  咖啡师露出可说是极为惋惜的表情。
  就我这个被赏了巴掌的人来看,这种事现在根本不重要了。既然伞已经拿回来,就证明咖啡师的推测是正确的。只不过是搞错了无从得知的动机,还不至于改变我对她的印象。
  我又再次对她兴起了佩服之意——她真的非常聪明。
  但正当我打算用这句话安慰她时……
  「我最大的失误,就是没想到青山先生竟是个花心男。」
  咖啡师却说了这种像在埋怨我的话。我一时气不过,于是回嘴:
  「你的意思是我看起来会随便搭讪女生吗?那可不是搭讪喔,请不要因为这种事得意地翘起鼻子。」
  「您的脸只有一边是红的,看起来左右很不对称呢!让我把您右边的脸颊也染得像刚才那把伞一样红吧!」
  这可是攸关生死的大危机。当我拚命闪躲着咖啡师朝我挥来的左手时,正巧回来的藻川老伯看到我的脸,便开玩笑地这么说:
  「哦,青山上多了一片红叶哪。」
  「虽然对方是搭讪男,会有这种反应也算正常,但赏客人巴掌可是不行的唷。」
  「等等,这不是我打的……」
  「而且我也不是什么搭讪男!」
  「你还是道歉吧,不然下次客人就不会再来罗。」
  咖啡师一听,便为难地低下头,陷入沉默。
  她其实没必要向我道歉.会有这种反应很正常。但我却没来由地对此产生了些许异样的寂寞感。不知道是自己个性使然,还是我从她的态度里嗅出了这种感觉——好像是在告诉我:「你不肯再光顾就算了,倒不如说这样比较好。」
  「我还可以再来这里吗?」
  于是我不自觉地说出了这句话。
  咖啡师拾起头来时,虽然脸上仍挂着为难的表情,像在犹豫似的,却还是微笑着回答我。
  「好啊,期待您再次光临本店。」
  还是很死缠烂打嘛,听到老爷爷如此嘲讽,咖啡师瞄准他的脸颊,扬起了手掌。


二  Bittersweet Black
  1
  「……我说哥哥,你有在听吗?」
  恕我直言,我完全没有。
  在烦人的梅雨季终于结束的七月半,自遥远的千年前就让古都京都增色不已的只园祭(1),即将在明天十四号展开连续三天的宵山(2)和翌日十七号的山鉾(3)巡行,迎来热闹非凡的祭典高潮。就在这个连街景也一时增色不少的时候,在塔列兰咖啡店里流动的时光,却与外界的喧嚣完全隔绝,我利用休假日在此庆祝与我理想的咖啡再度重逢。
1为日本三大祭典之一,祭典期间长达一个月,在十七日举行的山鉾巡行为祭典的最高潮。
2只园祭的活动之一,在日文中指的是在主祭前一晚举行的祭典。
3只园祭时会在活动上游行展示的花轿。
  在清爽又晴朗的夏日里,若能在这间店度过优雅的时光,那真是再完美不过了,但现实就是无法尽如人意。大致有两个原因,一是我还带着同伴,而第二个呢,就是目前在吧台座位上向前探出身子的男人。
  「哎呀,你冲泡的咖啡真是太棒了。」
  身上随兴穿着如破抹布般的衣服,看起来跟中年大叔没两样的男子说道。他那谄媚的声音连坐在窗边的我都听得见,每一句话都让我忍不住怒火中烧。
  「究竟是用哪一种咖啡豆,才煮得出这种味道呢?我很想知道其中究竟藏了什么秘密,当然,也包含冲泡出这杯咖啡的人的秘密喔。」
  「您想问的是咖啡豆吗?应该是阿拉比卡或罗布斯塔吧。」
  ……哇,回答得还真随便。负责冲泡塔列兰所有咖啡的切间美星咖啡师的态度相当冷淡。
  我所谓的随便,不是指她那毫不理会对方,依然默默工作的模样。她刚才所说的阿拉比卡和罗布斯塔,是将全世界的咖啡豆大略区分为两种时所使用的两个品种名。阿拉比卡是商业价值高的咖啡豆,味道和香气较佳,适合冲泡单品咖啡(4)饮用,而罗布斯塔则是对病虫害抵抗力较强,价格也便宜,所以常用来制造即溶咖啡或综合咖啡(5)。但是,先不提咖啡豆的风味会因为生产国和等级而各不相同,如果问不出品种名或综合咖啡的调配比例,就算想一窥其味道的秘密,恐怕也连个影子都看不到吧!所以她的回答就像有人问她:「下次的酒聚有谁会去?」她却说:「有男的也有女的。」
  「——认真回答我的问题啦!」
  突然有人在我耳边大叫,我吓了一跳,将脸转回座位正前方。
  「哥哥,你听完我的叙述后觉得怎样?」
  「呃,这个嘛,我觉得梨花你说得没错啊。」
  「嗅,他果然劈腿了……!」
  我带着碰运气的心态随口说出的回答,似乎害她大受打击。只见小须田梨花的眼里泛起一层水雾,用双手遮住自己的脸。
  小须田梨花是我母亲的远房亲戚。由于父母的工作关系,她是归国子女,人生中的大半岁月都待在美国,直到今年春天才因为决定就读京都的大学而回到日本。至于我和她的关系,则因为她在国内没认识多少人,感到相当不安,所以一听说年幼时只见过几次面的我和她住在同一个城市里,便在数个月前突然找上我,就这样保持联络至今。
  她的父母都是道地的日本人,在家也以日语沟通,但真要说的话,似乎还是英语比较流利,交谈时也会偶尔穿插几个有外国腔调的发音。她的外表称不上特别漂亮,我只觉得她的雀斑挺可爱的,但当事人听到这句话后却勃然大怒。
  「不好意思喔,梨花。我能帮你做什么吗?」
4只便用一种咖啡豆制成的咖啡。
5与单品咖啡相反,是由多种咖啡豆调配混合而成的。
  总之先让对话继续下去吧!因为梨花正经地说「我有事要拜托哥哥」,今天才会选在塔列兰碰面。这样的话,不仅可以找藉口再次造访,若有什么问题,也能借助咖啡师的智慧。至于梨花拜托的内容,则是她先前跟我说过的——类似侦探的差事。
  「总而言之,我希望明天哥哥能在只园祭时帮我调查男朋友有没有劈腿啦。」
  「调查……劈腿……?」
  哦,是那种类型啊。在侦探的工作中算是比较贴近现实的。
  「这种事你自己做啦。我可没有那么闲。」
  「我也很想自己来啊,可是我明天有事嘛。而且我男朋友后天要去有提供住宿的地方打工,到时候人就不在这里了,只要是大一学生都想参加只园祭,所以要和劈腿对象约会只能趁明天了。」
  我揉着眉问对她说:
  「你跟对方认识没多久就又是交往又是劈腿的,这可不是在演单季连续剧耶。你如果不按照顺序说明和对方认识的经过,我哪听得懂啊?」
  「我刚才不是跟你说明过了吗?哥哥你果然没在听嘛。」
  对,我没在听,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们是在四月参加社团的迎新会时认识的。我和就读其他大学的他很快就混熟,还交换彼此的联络方式。不过后来我们两人都没加入那个社团。」
  「真搞不懂这个迎新会究竟为何而办。」
  「因为我觉得他很帅嘛。我们后来通过几次简讯和电话,他就找我出去约会,然后在当天跟我说『跟我交往吧』,接下来我们就……」
  梨花说到这里就开始含糊其词,害羞地低下头。虽然我知道接下来不可能什么事都没发生,但因为我完全不想听她叙述这件事,便开口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我记得那是上个月初的事吧?」
  「YES。在那之后我们虽然没碰面,却还是一直保持联络,他的Facebook状态也改成『稳定交往中』——但是大概在十天前吧,我正好在逛Facebook的时候看到他发了一则『我现在一个人在家里喝咖啡』的讯息。」
  Facebook是目前号称拥有世界最多使用者的社群网路服务的名称。使用者必须以真实姓名注册帐号,再自由填写经历和居住地等个人资讯。能够编辑的资讯中,有个名为「感情状态」的项目,梨花所说的「稳定交往中」,代表着他向看到自己讯息的人宣告「我有女朋友了」的意思。
  Facebook不只能透过「朋友」功能来和自己认识的使用者联络,还能发表「现在在做什么」的讯息,让朋友得知自己的近况。梨花的男友便是利用这个功能,发表了「我现在一个人在家里喝咖啡」的讯息。朋友可以随意对自己发表的讯息留下评论,或是按下表示认同的「赞」,透过网路来互相交流。
  「看到他的讯息后,因为我想绘他惊喜,就偷偷飞奔到他独居的公寓,然后按下门铃。他虽然马上出来应门,却一脸为难地跟我说:『我家现在很乱,不能让你进来。』我觉得很奇怪,就偷看了他的房间内一眼,结果发现桌上有个马克杯,里面装着喝到一半的黑咖啡。」
  「那不是跟他在Facebook上写的一样吗?」
  「可是他之前曾跟我说过,他绝不喝黑咖啡。」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皱起了眉头。
  「所以一定是在房里的其他人曾喝过那杯咖啡。他却跟我说『我家现在很乱,不能让你进来』,代表了那是不方便让我看到的人。我看穿他的谎言后觉得很伤心,就这样跑出公寓了……哥哥!」
  我听到她声音的反应或许跟惊愕交响曲的听众如出一辙。在不知不觉间,我的注意力又被陌生男子和咖啡师的对话吸引过去了。
  「今天真是收获良多啊。」
  男人朝咖啡师拉开的门跨出一步,甚是可惜地回头说道。
  「我还会再来的,下次不只是咖啡,我也想更深入了解你的一切……」
  「谢谢惠顾——」
  咖啡师迅速关上门。虽然很无情,但我觉得内心舒畅多了。
  「总而言之!」
  梨花的手掌「碰」地拍向桌面。我转头看向她,发现眼前出现一张照片。那是张梨花和一个没见过的男人的合照,看起来是在某间酒店拍的。应该是参加迎新会时,请朋友还是谁帮忙拍的。
  「这个人就是我的男朋友。如果你在只园祭看到他和其他女生在一起,一定要帮我拍下证据喔。拜托你了!」
  她完全无视我没仔细听她说话而不知所措约态度,不分由说地把自己的要求硬塞给我,我还没来得及叫住她,她就飞也似地离开咖啡店了。明明是她约我出来,而且有事情拜托我,现在还要我帮她付帐吗?虽然我不打算跟她计较,但连和自己有亲戚关系的女性也对我予取予求,不禁让我觉得自己有点悲哀。
  2
  「真是太厚脸皮了,竟然装出喜欢咖啡的样子想吸引我的注意。」
  听到美星咖啡师的这句话,我没来由地捏了一把冷汗。
  我改坐到吧台前并加点了一杯咖啡,同时以带着几分玩笑的口气对咖啡师说:「刚才那个人的追求攻势真是热情呢!」结果她的回答完全像是冲着我来的。虽然我是真的喜欢咖啡啦。
  「有吗?我听起来倒觉得正是因为他对咖啡不太熟悉,所以才想请你教导他呢!」
  即便心里没这么想,我还是忍不住替他缓颊,但咖啡师毫不领情。
  「加上今天,那个人已经来第三次了。如果对咖啡感兴趣,自己先稍微做点功课不是很好吗?他上次也说了像是『不喝黑咖啡的话就尝不出真正的味道』的话,点了一份什么也没加的浓缩咖啡来喝。而且也不知道他是生性吝啬还是想在这里待久一点,只叫一杯咖啡就小口小口地喝到八点我们要关门了才走。」
  这行径的确让人忍不住皱起眉头。先前我曾稍微提过,在浓缩咖啡的发源地义大利,一般都在装了少量浓缩咖啡的浓缩咖啡杯里加入许多砂糖,然后在数口内尽速喝完。如果是用来制作卡布其诺等花式咖啡,那就另当别论。但几乎没有人会喝什么也不加的浓缩咖啡。甚至有人会用汤匙舀起杯底未溶化的砂糖来吃也不夸张。虽然没人说不能用品尝滤冲式咖啡的方式来喝浓缩咖啡,但眼前的情况应该可以视为男人对浓缩咖啡不熟悉所犯下的失误。
  「所以你才会说那种话揶揄他啊。虽然你被他烦到受不了这点的确值得同情啦……」
  「您不赞同我的作法,对吧?其实我偶尔也会因此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中,但为了保护这间店和我自己,有时候不得不在身旁围起警戒线。」
  她的嘴角仍旧挂着微笑,眉毛却垂成八字型。她所谓的警戒线,应该就是准备各种让对方难堪的方法,在紧要关头让拒绝的态度更坚定的计策吧。像她这样体型瘦小的女性,对热情的男性心生警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这不会有点太过神经质了?还是说她过去曾遇过什么事?
  「你也是个不容小看的人呢!」实在没办法问得如此直接,我便转而模仿起之前的她。「你刚才那句话就像在说『我经常被男人搭讪,实在很困扰』喔.」
  听到我这么说后,她顿时恍然大悟,满脸通红地低下头。接着她将磨好的咖啡粉放在滤布上,开始冲煮咖啡。
  塔列兰采用的是绒布滤冲式的冲煮法。冲煮的器具像捞金鱼用的纸网,上面装有名为法兰绒的起毛布料制成的滤布。因为缝隙比滤纸大,油脂等成分较容易溶出,煮好的咖啡具有浓厚的香味,这种方法不仅是滤冲式咖啡的原点,也可以说是顶点。但同时,也因为用过的滤布必须用热水煮沸的方式来清洗,并保存在冰箱中等相当费事的缺点,所以一般家庭不太使用。或许可说是对咖啡特别坚持的店家才会采用这种冲煮法。
  「青山先生今天不是也带了一位可爱的女孩子来这里炫耀吗?」
  咖啡师先用少许热水闷蒸咖啡粉,然后再缓慢地将热水倒进滤布来冲煮。她正经反驳我的模样虽然有些别扭,却让人忍不住想露出微笑。
  「如果你是在吃醋的话,那可真是我的荣幸。她叫小须田梨花,是我的远亲。」
  「说到哥斯大黎加(6),那可是很有名的精品咖啡产地呢!据说他们为了维持咖啡豆的高品质,甚至禁止在国内栽种罗布斯塔品种的咖啡豆。」
  要以一句话来解释精品咖啡并不容易,总之,这个词汇是指称香气和味道都相当优异,能够明确发挥其产区特色的咖啡,在这几年逐渐成为评价咖啡优劣的新基准。
  「拜托你不要拿别人亲戚的名字来开玩笑啦。」
  「抱歉,是我失礼了。那请问您今天为何而来呢?总觉得您好像不是单纯来这里喝咖啡。」
  咖啡师的态度毫无反省之意,并将刚冲好的咖啡送到我的面前。就季节而言,现在已不太适合喝热咖啡,我原本打算这次一定要点冰咖啡,但一走进开着冷气的店内后,又忍不住点了和往常一样的。
6「哥斯大黎加」的日文发音(kosutalika)与小须田梨花(kaodalika)相近。
  「梨花说要拜托我做一件类似侦探工作的事,我想到,要是遭遇困难,说不定能借助咖啡师你的智慧,才把她叫来这里。结果没想到是要我调查她男朋友有没有劈腿。」
  「原来是比较贴近现实的侦探工作啊。」
  不要偷笑啦!这句话我刚才已经在心里嘀咕过了。
  「她叫我去明天的宵山埋伏,当场拍下男朋友劈腿的证据。我一点也没兴趣,倒不如说是根本没这个美国时间。」
  「那我们来想个办法,让您不用去埋伏就能解决问题吧。」
  我摸不透她那浅笑所隐含的真意,手拿着杯子愣了一下。
  「有什么办法?现在再去说服梨花一次吗?」
  「不是的……简单来说,只要让她深信男友没有劈腿应该就行了吧?我们来想想,梨花小姐的男友是不是真的背叛她。」
  我顿时感到一阵无力。「这种事情要怎么证明啊?我们又无法肯定他真的没有劈腿。」
  「可是,如果简单的讨论能让您免去麻烦的侦探工作,不也是好事一桩吗?请告诉我梨花小姐为什么会怀疑男友劈腿的原因吧。」
  她该不会只是因为好奇才想知道吧?我虽然不太认同她的理由,但一时也想不出其他办法,便试着接受她的提议。
  「其实这件事挺无聊的。该说是刚开始交往的情侣常有的疑神疑鬼吗……据说是她在男友的Facebook讯息和现实行为之间,发现他对食物的喜好与自己得知的有出入。」
  「哦?她的男友做了什么事吗?」
  「他好像在Facebook上发了一则『我现在一个人在家里喝咖啡』的讯息。梨花看到后,就在没有事先告知的情况下跑到他家,却在那里看见一杯喝到一半的黑咖啡,但她的男友不喝黑咖啡的。」
  「换句话说,梨花小姐看到那杯咖啡后,就认定那是男友幽会的对象喝的。对了,她男友住在很宽敞的房子里吗?」
  「这我不清楚,但据说他好像是一个人住在公寓里。」
  既然没有穿过玄关进入房间,还能看到马克杯里装了什么,就表示那间房间也算不上宽敞吧!
  「如果是这样,幽会的对象要立刻把自己藏起来也有困难吧?梨花小姐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吗?」
  「嗯……就算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梨花因为男友可疑的态度大受打击,好像立刻离开了。」
  「会不会纯粹只是有人也看到那则讯息,所以也去拜访她男友呢?接着因为临时有急事还是什么的,在梨花小姐到达前又离开了。」
  「但她说自己一看见男友发表那则讯息,就飞奔到他家了耶。」
  「说不定是她男友最近改变喜好,开始喝起黑咖啡了?」
  「他们两人才认识不过三个月喔。一个人对食物的喜好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突然改变吗?」
  「三个月?」她惊讶地眨了眨双眼。「这么快就开始交往了吗?」
  「是啊,上个月初男方第一次找她约会,结果在当天就开始交往了……咦?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吧?」
  咖啡师却在我身旁失落地垂下头。
  「就是没有谨慎地花时间确认对方是不是值得信赖的人,才会这么轻易地怀疑对方劈腿,不是吗?我的观念应该没错吧?」
  她的话让我的态度有些退缩,同时也忍不住想笑。「无论你的观念有没有错,在我听来都太理想化。」
  「您让我突然失去信心了。看来这不是我能够解决的案件。情人是什么?劈腿又是什么?无论如何,若想找出真相的话,或许要连同这些观念一起重新思考才行。我放弃,我投降了。」
  「你都已经问了我这么多事情,现在又说投降,未免太不负责了吧?」
  「所以您明天打算怎么做呢?」
  一旦立场对自己不利就装傻到底吗?我啜了一口有点冷掉的咖啡。
  「刚才也说过了,我不会去。我能做的顶多就是告诉她因为人太多,找不到对方在哪里而已。」
  「——那让我代替你去吧!」
  我吓得差点发出尖叫声。因为藻川老爷爷一直没什么大动作,我根本没注意到他,完全把大刺刺地坐在店内角落打瞌睡的他当成一块路边的石头。一块石头冷不防地发出声音,无论是谁都会被吓一跳。
  「你听到我们的对话了?」
  「是要在宵山的人群中找一个完全没见过面的陌生人,对吧?对一般人来说的确是不可能的任务,但交给我就没问题了。我好歹也从事这行,记住客人的脸可是我的拿手绝活唷。」
  「还敢说自己做这行,明明只有在跟年轻女生打好关系时才派得上用场,不是吗?」
  就对异性交往的观念来说,咖啡师和这名老人的实际年龄应该交换一下才对。
  「你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会把战利品顺利带回来的。」
  「你就老实承认自己是想尽情欣赏浴衣美女吧,真是一点也不能大意呢!」咖啡师手插着腰说,「你要是没成功拍到证据,后果我可不负责喔。」
  我差点没从椅子上滑下来。
  「你真的要让他去吗?」
  「既然可以顺便弥补我无法帮上忙的地方,没道理不让他去吧?哎呀,您不需要担心店里会忙不过来,我一个人就可以应付店里的大小事了,而且现在大家都对宵山比较有兴趣,应该没有什么人会来店里。」
  如果街上的行人变多,照理说生意应该会比平常好,但像塔列兰这种乍看之下不太敢随便走进来的店家,一碰上祭典活动,客人或许反而不太光顾。
  「好,那我就马上去进行事前演练吧。说不定那男的现在已经在偷吃了。」
  老人兴匆匆地想离开店里,咖啡师却一把抓住了他。
  「等一下。你打算去哪里干嘛?」她脸上带着微笑。恐怖的微笑。
  「当然趁今天人还没那么多,先把明天要找的人的脸认清楚……」
  「你要怎么办到啊?你连梨花小姐男朋友的照片都没见过喔。」
  「哎呀,我差点忘了,那把照片给我……」
  「不行。」
  连坐在一旁的我也能感受到她那冷冰冰的怒气。
  「你刚才一直在打瞌睡,我现在要好好提醒你。你也不是小孩了,应该听得懂我的意思吧?你明天能够搭讪年轻女孩的时间可是一秒都没有。」
  「是,对不起。」
  「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连我也跟着道歉了。我回过神来从口袋中拿出照片,只见照片里的梨花彷佛在看着我们似的,她靠在旁边的帅哥身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翌日后,京都市区天气也十分晴朗,就连常碰上梅雨季结束时会有豪雨的宵山,今年也在参加人数足以留下纪录的空前盛况下闭幕了。
  至于我呢?虽然是住在京都后第三次碰上只园祭,但今年因为太忙而无法参加。所以关于梨花男友劈腿的情报,也只能改天再去塔列兰听听藻川老伯有什么收获了。当然,就各种层面来说,我其实对他没什么太大的期待。
  没想到,情况却在这里暂时朝我始料未及的方向拐了个弯。
  3
  我也不是只要一有空就会到塔列兰打发时问。
  在山鉾巡行活动结束后,即便只园祭还剩下近半个月,人们的话题已经不再围绕着祭典打转,我还是在位于大学旁的某间咖啡店度过一成不变的午休时间。至于我虽然没去塔列兰,最后还是在咖啡店打发时间这一点,就请大家别太计较了。
  我休息了大约十五分钟后,便拿起托盘等使用后的餐具,走向位于店内另一头的回收区。这间店的用餐规定是客人必须自己将使用过的杯子和托盘拿到回收区归还。
  当我走到距离回收区只剩一步的地方时,差点撞上从对面走来的客人,于是停下脚步。我不自觉地抬头看向对方的脸,然后发出了惊呼声。
  「啊,你是——」
  我甚至还没礼貌地用手指着对方。虽然我不如藻川老爷爷那么擅长记忆人的长相,却也不会错认这位帅哥的脸。站在我面前的,竟是梨花的男朋友。
  「咦?我吗?呃,我们在哪见过吗?」
  他会觉得讶异也很正常,因为他根本不认识我。
  「这么突然真是抱歉。你有个最近才交往的女朋友,对吧?我想你大概不知道,但其实我是她的远亲啦。」
  虽然说得有些语无伦次,我还是向他解释,就算觉得自己的口气有些随便也已经来不及了。
  「哦,这样啊,还真巧呢!」
  他惊讶得瞪大双眼。反应相当自然单纯,让我对他先入为主的坏印象稍微缓和了一些。口气多少有点直接,但并不粗鲁,衣着也给人一种干净清爽的感觉。
  「我们都住在京都,所以曾经听她谈起你的事。她给我看过照片,我才认出你。」
  「没想到她竟然跟你说了那么多啊。」
  这句话听起来像在自言自语。虽然感觉像在抱怨,但其实他似乎挺高兴的,脸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或许知道女朋友曾对亲人提起自己,让他有了一股安心感吧!但要说他似乎真的很喜欢自己的女朋友,可能又把他想得太好了。
  因为有其他客人靠近回收区,我们往旁边移了一步。虽然已经没那么害怕得知事实,但总不可能当面质问他:「你是不是正在跟其他女生交往?」于是我带着如少女般轻浮的好奇心说道:
  「你究竟喜欢她哪一点呢?」
  「呃,这个嘛……这位大哥,你应该没喝醉吧?」
  看样子用少女来譬喻自己太过美化了。
  「这些称赞的话虽然很常听到,但她不仅长得可爱,气质又好……从认识到交往的速度是有点快,不过这也可以算是我积极追求的成果。途中还一度想要放弃,做出自暴自弃的事……所以告白成功的时候,我真的非常高兴。」
  看到他面红耳赤地回答的样子,连我都跟着害羞了。能让这样的帅哥如此称赞,身为亲戚的我虽然难以体会那种感觉,但梨花似乎也是挺有魅力的女性嘛。这么说来,连美星咖啡师也曾说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那真是太好了,你可千万不能脚踏两条船,害她伤心难过喔。」
  「这怎么可能嘛,我好不容易才追到她的耶。虽然我们两人目前只交往了一个月,但我希望其他人不要把我们想成是那种轻率的关系。」
  我真的觉得费尽心思说服我的他,看起来不像在说谎。
  「嗯,不过你之前好像因为Facebook而引起了一些麻烦,对吧?」
  「连这种事情你都知道啊。」他的表情果然变得有些不悦,但随即又说:「没关系,在那之后,我已经依照她所说的,不要在上面写些会惹来麻烦的事了。」
  什么嘛,看来这事根本不需要我出马就能解决了啊。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还有一句话要说。
  「不好意思耽误你的时间。拜托你不要把我们在这里说的话告诉她喔。」
  「我也正打算跟你说同样的话呢。」
  「你之后要回学校吗?」
  「不,今天是星期天,我要回家了。我住的地方就在这附近。」
  我看着他如自己所言地走路回家的背影,感觉心情相当轻松。结果劈腿的真相果然只是梨花疑神疑鬼。我脑中泽现梨花在照片里露出的幸福笑容,也由于得知这个笑容不会消失而觉得放心,完全忘记自己还有一句话要告诉那位自愿帮忙的老人。
  但这件事并未就此结束。
  既然「暂时」朝我始料未及的方向拐了个弯,就代表之后还会回到原本的道路上。而且如果从转弯的方向来看,原本走的那条路一定也是朝着「始料未及的方向」前进。
  我会现身在塔列兰,是因为藻川老爷爷突然打电话找我。至于为什么他有我的电话号码,我已经完全不想去思考了,总之,老人没有说要找我做什么,只问了我哪天有空,并告诉我当天晚上六点到塔列兰一趟,然后迅速挂断电话。
  我当然很高兴能有理由再次造访。我怀着要告诉他们「抱歉让两位多费心思了」的想法敲了敲门:心情很好的老爷爷安排我坐在靠窗的桌子旁。他像是达成了任务似地把手轻放在我的肩上,对我说:
  「等我一下啊,我现在就拿来给你。」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他的意思。他要拿什么给我?战利品吗?
  我带着混乱的心情转过头,看见咖啡师站在吧台内,坐在她面前的,是那名讨人厌的陌生男子。他今天也穿着不知道用什么布料做的衣服,朝咖啡师探出身体。
  「你煮的咖啡是世界上最好喝的,我完全成为它的俘虏了。」
  这应该不是一手拿着浓缩咖啡杯的人该说的话吧!浓缩咖啡是以九个大气压力将热水推进咖啡粉中,在很短的时间内一口气冲煮出来的。在冲煮时必须使用专用器具,所以这间店才会引进浓缩咖啡机。因为这样,浓缩咖啡的液体浓稠度会比滤冲式来得高,但冲煮时施加的压力和所费的时间也会让咖啡豆溶出的成分产生变化,因此味道和香气都与单纯将滤冲式咖啡浓缩而成的饮品不同。换句话说,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饮料。
  虽然男人用咖啡两个字来统称它们,却没有把浓缩咖啡与滤冲式咖啡分清楚,只说了句最好喝,实在相当随便。就连「你煮的咖啡」这种形容方式,也让人十分质疑他是否明白咖啡是用机器冲煮的。
  咖啡师虽然露出再明显不过的困扰表情,男人却完全不在乎她的感受。
  「等你有空的时候,我们找个能独处的地方,尽情聊咖啡吧?别看我这样,我曾经靠着流利的英文独自在全世界旅行,品尝过各地的咖啡喔。亚洲、欧洲、美国、中南美洲……无论哪个国家,其咖啡都具有独特的个性,喝起来的口感非常棒呢!」
  「那您一定在义大利等地遇过十分难以启齿的事情吧?」
  「唔,义大利的话倒也不尽然,但是我在美国的时候……」
  放弃吧,咖啡师。那个男人根本听不懂你的讽刺。
  就在这时,老爷爷正好回来了。他右手捏着的东西不论怎么看,都是一张五寸照片,但他把背面对着我,不让我看到拍了什么。
  「我照着你的吩咐去了宵山。」
  「绪果如何?」
  「那里有好多浴衣美女啊。」
  「…………」
  「果然还是夏季浴衣最棒了,尤其是后颈的线条……」
  「咳、咳咳!」
  美星咖啡师似乎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夸张地干咳几声。
  「稍微扯远一点又不会怎样,笨蛋。」笨蛋是你才对,我强忍住想说出这句话的冲动。「真拿你没办法,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那女生的男朋友有其他女人了。」
  老爷爷把照片翻了过来。在日暮西沉的天空下,神社内因为夜晚的摊贩显得十分热闹,朝着各个方向前进的人群中,有一对两人都穿着浴衣的男女。男生正对着身旁的女生微笑,他的侧脸的确和我在咖啡店遇到的梨花的男朋友一样。女生虽然背对着镜头,却看得出身材比梨花娇小许多。而且这两个人的手彷佛在向我强调绝对不会看错似地紧握着。
  「我猜他们至少会来参拜一下,所以从白天就在只园大人(7)埋伏了。我怕别人起疑,还特地穿了袴(8),结果好像被当成工作人员,最后还被一堆人膜拜,简直把我当成神明下凡了。」
  但我对他所说的话置若罔闻。在只园大人,也就是八坂神社埋伏这点子,的确让人佩服,但这种事情现在已经不是重点了。
  「这个人真的是梨花的男朋友吗?虽然光看这张照片好像是这样,但只有侧脸,说服力有点薄弱耶。」
  我像是想找出更多否定的证据似地说,老爷爷便露出生气的表情。
  「我的眼晴不会看错的。那时候我看到对面有位非常漂亮的美人走过来,想说跟在她身旁的会是怎样的帅哥,结果一看,就发现是你那张照片里的男朋友。如果只是两个人走在一起也不能当成劈腿的证据,我还特地等他们牵手的时候才拍,所以那男人的脸我已经看到不想再看啦。」
  「但我在前阵子的星期天偶然碰到梨花的男朋友,还和他聊了一下梨花的事,听起来不像是会背着梨花劈腿的人啊。」
  「想也知道那只是装装样子而已啦。谁会老实告诉女朋友的亲人自己劈腿啊。」
  「这倒也没错啦……」
  「看吧,果然跟我猜的一样。」
  唔呃。我的喉咙发出奇怪的声音。
  「梨、梨花,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我打电话叫她来的,既然都要报告结果,一次告诉所有人比较省事。梨花,你去厕所去好久啊。抱歉啦,你的男朋友是黑(9)的,看看这张照片吧。」
  虽然我可以推论出因为要等梨花放学,才挑这个时间约我出来,但为什么藻川老爷爷会知道梨花的电话号码啊?而且你这家伙的字典里就没有「体贴」两个字吗?
7原文为只园さん,是京都人对八坂神社的昵称。
8一种日本和服裤子,最初是武士阶级的服装,后来演变为男性传统礼服的下裳,巫女也会穿着这种裤子。
9日文的黑可以用来指称对方涉有嫌疑。
  「黑在日本代表有罪的意思吧?我的男朋友是黑的、是Black。明明就是不喝黑咖啡的人。」
  「你还是快点跟那种烂男人分一分,去找其他更好的对象。还是你要找我排遣寂寞也行——」
  梨花没有把老爷爷的话听完就转身往外冲。这突然的变化让店里所有人都愣住了,只有那个陌生男子完全不顾店内的骚动,还在对没把他放在眼里的咖啡师展开热烈追求。
  「半天也行,只要你和我在一起,一定可以明白我真挚的心意的。拜托你,抽空陪我一次……嗯?」
  这时,他终于察觉到梨花逼近他背后的气息,就在他回过头的瞬间……
  「————!」
  梨花以英文怒吼着什么,在他的脸颊留下火辣辣的一掌。
  「哦哦,感觉好痛啊。」我忍不住这么说。毕竟我之前才在这里尝过同样的苦头。
  梨花以像要踹破门的气势推开店门离去。男人失去焦点的视线在空中游移了一会儿,然后对咖啡师露出尴尬的笑容。
  「刚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但我记得您英语说得很好呢!」
  听到咖啡师确认似的疑问,男人缓缓站了起来,有如被裁判宣告站立击倒(10)的拳击手般,摇摇晃晃地走出咖啡店。
  店内顿时笼罩在如坐针毡的沉默中。
  「……啊,结帐。」
  在我觉得应该过了整整三分钟的时候,美星咖啡师喃喃自语地这么说,踩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店外,但马上就回来了。
  「人已经不见了。」
  我想也是。「你不追上去吗?」
  「算了,如果随便追上去,又让他产生难以解释的误会就糟了。倒是青山先生,您刚才应该去追那女孩吧?」
  「不,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我完全反应不过来。」
  「对啊,这小姑娘也真过分,明明是我完成她的委托的,竟然连句道谢的话都没说就跑了。」
  过分的人是你才对。我和咖啡师无视老人的存在并离开原地,隔着吧台面对彼此。
  「真是让人放心不下呢!对男朋友的怀疑愈来愈强烈,似乎让她的情绪变得非常不稳定,才会突然做出那种事。」
  「你听得懂梨花在离开时所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她说『随便把交往挂在嘴上的人最差劲了』。」
  应该是陌生男子的态度让她想起自己的男朋友吧!我无法肯定是否如此,只能确定咖啡师的英语程度比我好太多了。
10 standing down。指的是虽然在比赛时没有被击倒,但裁判认定选手的状态与击倒相同的情况,如果没在十秒内摆出战斗姿态,就会被判定为击倒败。
  「青山先生,您有办法让梨花小姐的心情平静下来吗?」
  「嗯……但既然真相尚未大白,也没办法随便开口安慰她。我其实还有点半信半疑呢。我觉得如果不当面询问她的男朋友,是无法厘清真相的。」
  「既然如此,关于她的男朋友是否劈腿这件事,只要能提出一个让青山先生认同的结论就没问题了吧?」
  咖啡师向后转身一百八十度,背对着我说:
  「这完全由于我督导不周而起。今日发生的事,全由本店负起责任。若您愿意原谅我的话,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吧!这不仅是为了替叔叔的失礼表示歉意,同时也是为了洗清上次我完全没有帮上忙的污名。」
  说完后她又一百八十度转身,这次她的手上多了一台手摇式磨豆机。
  4
  我配合她转动握把的喀啦声,先就我印象所及,细述我在咖啡店与梨花男友交谈的内容。
  「虽然不是每句话都记得,但我认为已经很贴近当时的内容了,你觉得怎么样?」
  咖啡师依旧沉默地思考着,没有表示肯定或否定。就算我明白她不想妄下定论,但目前的问题是我连她究竟认为对方有没有劈腿都不知道。
  「呃,我刚才叙述时也稍微想了一下,真相会不会其实如下?」
  我学着陌生男子之前的动作,身体探出吧台说道。
  「藻川先生拍的照片里出现的女性,其实是跟梨花男友相差多岁的妹妹。如果是平常穿的衣服就算了,但当时她穿的是浴衣吧?有些女生上了国中后,背影看起来就跟一般大人没两样;考虑到两人的年龄差距,兄妹为了不被人群冲散才牵着手一起走,也还勉强说得通吧?妹妹拜托今年春天才搬来京都的哥哥带她去看只园祭,才来到京都,听起来挺合理的,不是吗?加上两个人站在一起是俊男配美女这点,也可以用兄妹长得很像来解释啊。」
  「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
  咖啡师这次明确地否定了我的推论。
  「请您注意照片里两人牵手的方式。他们的食指互相交叠,也就是所谓情侣式的牵手方法,对吧?如果两人的关系只是兄妹,我觉得不至于会用这种方式牵手。」
  「啊,真的耶。」我仔细盯着照片。「我是独子所以不太懂这些,但或许真是如此呢。嗯……那会不会只是刚好长得很像……啊,还是说,男友其实有个双胞胎弟弟?」
  「青山先生。」
  咖啡师停下转着握把的手。严肃的脸上看不到熟悉的笑容。
  「我非常能理解您不想让身为亲人的梨花小姐难过的心情。若您所说的就是真相的话,那不知道是件多好的事啊。但如果完全依赖参杂了愿望的臆测,结果让最有可能是真相的想法溜走,这样真的是为了梨花小姐好吗?」
  我一句话也无法反驳。不需要她责备我,我自己也很明白这个道理。
  她先以同情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才开口说出自己的想法。
  「其实关于黑咖啡这件事,我一直觉得不太对劲。」
  「事到如今还要谈黑咖啡啊?」
  我边被再度响起的喀啦喀啦声干扰,边向她确认道。
  「如果他真的劈腿,那则讯息就完全是在说谎吧!因为不能写『我和劈腿对象在喝咖啡』,所以才改成一个人。」
  「如果这则讯息是一封简讯,就可以用说谎来解释。但事实并非如此,所以我才觉得奇怪。与其发一则说谎的讯息,为什么不干脆一开始就什么都不要写呢?在自己家里喝咖啡这件事重要到不惜扯谎也要让全世界都看得到吗?」
  正因为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才有可能没经过深思熟虑就发表吧?虽然我在心里这么想,但咖啡师应该不会认同我的看法,所以还是别说出来好了。
  「不过若真是如此,那又怎么说明这件事呢?」
  「他桌上那杯咖啡真的是黑咖啡吧?」
  「我觉得是黑咖啡啦。如果有可能看错的话,那梨花也不会如此肯定了吧!」
  「——『看错』?」咖啡师的手停了下来。「她没有实际确认过味道吗?」
  「咦?我没说过吗?梨花的男朋友好像没让她踏进自己家门喔。所以那句『我家现在很乱』的藉口也加深她的疑心。」
  「我只知道『她立刻离开了』,可不知道『她没有踏进房间』喔。」
  咖啡师以责怪的眼神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为了让自己专心思考,嘴里开始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什么。
  「黑咖啡……一个人在家……我家现在很乱……」
  喃喃自语的时候手会停下来,手转动的时候则是嘴巴停下来。真有趣!
  「青山先生。」她的脸突然凑到我面前。
  「是、是。」我忍不住往后仰。
  「梨花小姐那口流利的英语是在哪学的呢?」
  「喔,她是归国子女啦。直到今年春天在日本的大学就读前,都一直待在美国。咦,这我也没说过吗?」
  「这不是用『我没说过吗?』就可以带过的事吧?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没有先告诉我呢?」
  咖啡师好恐怖。她的眼神好恐怖。我像是被人用短剑的剑尖抵着似的,只能乖乖地回答她接下来的质问。
  「她的男友曾说过两人目前只交往了一个月,对吧?」
  「对、对,就是那样。」
  「也说他在那之后就听女朋友的话,不再写些会惹来麻烦的事了,对吧?」
  「对、对,他说过。」
  「然后梨花小姐在离开这里时说的话则是『随便把交往挂在嘴上的人最差劲了』,对吧?」
  「对、对,她是这么说的。」
  「请不要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您不是说自己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吗?」
  真是的,到底想怎样啦!再这样下去我要抓狂罗!手都握成拳头了!
  连我的情绪也跟着变得焦躁不已。但相反的,咖啡师的态度却瞬间冷静下来,用比平常还低沉的声调说道:
  「上次我们曾聊过浓缩咖啡的话题,对吧?」
  「是讨论喝法那次吗?你说客人没加砂糖就喝了。」
  「无论在什么领域都会遇到这种情况——也就是只要有点兴趣就一定会知道的常识,但对毫无兴趣的人来说却完全不会考虑到的细节。浓缩咖啡的喝法就是很典型的例子。像我们这种专业人士或爱好者先人为主的观念,反而很容易忽略看似不重要的真相。」
  「这样啊……所以你的意思是?」
  咖啡师拉开磨豆器的抽屉,闻了闻其中的香味。
  「这个谜题磨得非常完美。」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看起来却一点也不满意。
  「我可以请问您一个问题吗?」咖啡师难过地对愣在一旁的我问道。「青山先生觉得梨花小姐可爱吗?」
  「你说可爱吗?虽然应该不能说客观,但其实我不觉得她是美女……」
  「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指站在亲人的立场来看她。」
  我知道啦。拜托你笑一下吧,因为我在开玩笑。
  「这个嘛,以亲人来看的话,当然很可爱。」
  听到我的话后,咖啡师轻轻缩回下巴。
  「我接下来要说的事,可能会让青山先生听了觉得很痛苦,但还是希望您能冷静地听我说。因为这个真相应该由您亲口告诉梨花小姐。」
  接下来,咖啡师缓缓道出的内容,对我来说果然是相当痛苦——不,是相当苦涩,就像某个人说他不会喝的那种黑咖啡一样。

  在黄昏时分的京都市区一隅。
  一对男女正一步步爬上架设在两层楼公寓外侧的楼梯。
  两个人亲密地交谈着,完全没有避人耳目。他们每踏出一步,鞋跟就会碰到铁板制阶梯,发出响亮的喀喀声。虽然两个人的脚步声不同,但因为牵着手,所以步伐一致,同时响起的两道足音听来就像美丽的合音。
  电线杆阴影处,有个女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两个人,我自后方把手放在她颤抖的肩膀上。
  「我在找你呢!我想你应该会跑来这附近。」
  梨花一回头,原本在下眼皮徘徊的眼泪便化成一滴泪珠流下。在路灯照耀下,并未看见脸颊上其他泪痕。可能是直到现在才终于忍不住泪水吧!
  走完楼梯后,那两个人在走廊正中央附近停下脚步。即使从这里看不见两人的表情,却莫名觉得他们似乎很幸福。
  「我以前曾在Roc'k On咖啡店看到他,他说自己就住在这附近。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
  「我的男朋友竟然瞒着我劈腿,真是太可恶了。我现在就要去质问他这个现行犯!」
  现行犯这种单字她会用不习惯是很正常的。我放在她肩上的手多了几分力道。
  「放弃这个念头吧,你还是不要去比较好。」
  「为什么!」
  男生压着开启的门让女生先走进房间,在这时,转头看了一下四周。但女生立刻拉着他进入房间,门也随之阖上。直到最后都没发现我们这里的动静。
  「你就算去了也只会更伤心而已。」
  「哥哥,你为什么说这种话?我真的很喜欢他啊!」
  「因为他并不喜欢你啊。」
  梨花讶异地眨了眨眼睛。「……这是什么意思?」
  想毁灭一个女性的幻想,就跟深入虎穴欲得虎子一样危险——在不得不告诉她残酷的事实时,福尔摩斯引用波斯诗人的话便刺进我胸口深处。
  「这全都只是你的幻想而已。听好了,梨花,你根本不是那个男人的女友——应该说,现在待在他身旁的那位女性,才是他真正的女友啊。」
  5
  「……我这么做应该是对的吧?」
  将手肘靠在吧台上的我没自信地这么说后,美星咖啡师虽露出无力的笑容,仍明确地回答我。
  「那当然。既然怎么做都会让她在事后感到难过,您一定已经将伤害减低到最少了。」
  梨花所谓的和「男友」交往,其实只是她在好几个误会的作用下所看到的幻想罢了。当我在梨花即将采取行动前阻止她,对她解释了这件事后,她的脸色变得如幽灵般苍白,她用力推开我,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跑走了。我原本还担心她会不会做出想不开的事,但数十分钟后她传来的简讯写着自己已经回家;还有,若是看到条件不错的男生,记得介绍给她。字里行间充满了不自然的开朗。从那天起过了数日,除了那封简讯,她没有再传来任何讯息。
  「美国好像没有日本这种明确的『告白』文化呢!」
  咖啡师边陪我闲聊,边在吧台内继续工作。藻川老爷爷则厚脸皮地坐在店内的桌旁和年轻的女性客人谈笑甚欢。
  「一般而言,在美国并不是一跟对方说喜欢的当下就变成情侣,而是邀对方约会成功的话,才算是女朋友,然后在几次单独约会后逐渐发展成稳定交往的关系。不过,虽然无法一概而论……但像是『go out with』这样的常用句,会让人认为是不是象征着美国的这种习惯。」
  「日语中也有完全相同的用法呢!以『交往』为例,就同时具有『一起行动』和『以情侣身分来往』的意思。」
  梨花曾说过,在两人第一次约会以后,就没有见过那个男生,但她却知道男生住在哪,代表她是在约会那天得知的。既然这样,就可以猜出男生对她说的「交往」其实是另一个意思。那不就代表他只是想拜托梨花陪他走回家吗——那也正是他口中所说的,曾经一度自暴自弃的那件事吧?
  很不幸的,梨花却将这句话解释成他向自己提出交往的要求。而男朋友这个称呼可能也被他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解释了吧。既然两人从那之后还继续保持联络,很难想像他没有察觉到梨花对自己的情意;然而,他是故意不告诉梨花自己有了新的女朋友,还是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呢?如果是后者的话,Facebook上的「稳定交往中」也可看成是想向至少关注自己的「朋友」梨花报告一声,不过这点在无法向本人求证的情况下,也无法确定。
  梨花只有一次是带着幸福的心情踏进他的房间。我不知道当时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想知道,或许就是无法以梨花自己妄下定论来合理化的某件事——只有情侣之间才能做的事,同时也是让梨花害羞得难以说出口的事吧。若要我对此发表个人的感想,其实我很怨恨他。既然是在两人独卢的环境下,因为彼此渴求的事物一致而发生的行为,即便时间相当短暂,而身为第三者的我也觉得自己没有权利谴责这件事。
  又或者只是我在逃避吧!逃避去断定他究竟是白还是黑。
  「他看起来实在不像坏人啊,现在我仍是这么觉得。」
  我的双手像情侣般十指交叠着说道,咖啡师便轻轻地歪了歪头。
  「我无法订定善恶的基准。但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谎。既然连女友的亲人突然出现,还质问了自己一堆问题,他也愿意一一回答,我认为他应该是个正直的人。」
  那天咖啡师告诉我的关于黑咖啡的真相,实在蠢到让我想抱住自己的头。在日本,所谓的黑咖啡,大多指的是不加砂糖也不加牛奶的纯咖啡。但包括美国在内的外国,则是指咖啡的颜色是黑色,也就是只表示牛奶的有无。
  梨花只看了一眼马克杯,就断定杯里的咖啡是黑咖啡。但光凭肉眼是无法看出咖啡里有没有加砂糖的。我在听梨花叙述时忽略了这点,咖啡师却对此感到疑惑。没办法喝纯咖啡的他闲来无事,便在自己家里一个人喝着加了砂糖的咖啡,并把这件事发表在Facebook上。
  「当我想到他并未说谎的时候,所有观点就都反过来了。如果他没有劈腿,那也表示和他牵手的那位女性才是他真正的女友。至少在他心里是这么认为的。」
  所谓的情侣,说穿了兢只是基于双方的共识才得以成立的脆弱关系。就连判定彼此是不是情侣的基准,也全凭个人解释,无法明确定义。虽然我对梨花说这一切都是幻想,但在梨花心中,自己是他的女友这件事,却是再明确不过的事实。
  「真是难解啊,没想到关于劈腿,他最后竟然不是黑也不是白。」
  「不过您应该对黑咖啡感到厌烦了吧?」
  突然「咚」的一声,她把一个大玻璃杯放在我面前。里面装满了咖啡和沉淀在底部的白色液体。
  「这是什么?」
  「这是白咖啡。虽然此名称在各地都可看到,但我今天做的是越南式的。」
  越南是以咖啡豆生产量排名世界第二闻名(11),仅次于巴西的国家。生产的咖啡豆多半是罗布斯塔种,直接饮用会太苦涩,所以添加炼乳之后甜甜地喝是当地流行的喝法。这种咖啡可以直接称为越南咖啡,或是称为白咖啡,用来和不加炼乳的咖啡区分。在冲煮时会使用金属制的专用器具,是一种充满异国风情的咖啡。
  我想起咖啡师之前敷衍陌生男人的回答。
  「你上次说用的咖啡豆可能是阿拉比卡或罗布斯塔,看来也不全是随口说说呢。」
  「这平常可是不会拿出来给客人喝的,今天是特殊情况。」
  咖啡师微笑了一下。她口中的特殊情况几乎等于是为了安慰我的意思吧。
  我含住吸管,让白咖啡流过我的喉咙。好甜。有够甜。就算是让梨花伤心的他,也肯定能高兴地奔向这杯咖啡的怀抱。
  「连咖啡的苦都无法忍受的男人,将这份苦涩施加在梨花身上,自己却获得甜美的恋情。一想到这里,的确很不甘心呢!会让人忍不住想给他点教训。」
  「那可不行。您已经做了您能做的所有事了。若青山先生在此时出面,梨花小姐的坚强不就化为泡沫了吗?虽然由我这个局外人开口或许有些轻率,但我认为,梨花小姐一定没问题的。随着时光流逝,她的伤口总有一天会痊愈的。」
  不知为何,我觉得咖啡师的口气中隐含着确信。由于不确定她的信心是从何而来,我就算想抗议她的话太不负责,也说不出口。
  「不过,我还是很担心她的情况。如果能像她所说的,介绍个男人给她的话,至少还可以趁机关心她一下。可惜我现在脑中想不到半个人选。」
  就在我如此感叹的时候,伴随着清脆的门铃声响起,一位客人飞奔了进来。
  「呃。」咖啡师难得地发出了与形象不符的声音。我也跟着「哇啊」地暗叫一声。因为站在我们面前的就是先前那名陌生男子。
  他连正眼也不看我,跨着大步走向咖啡师。咖啡师慌了起来。
  「啊,那个……无论您约我多少次,我都……」
  「那女生今天没有来吗?」
  那女生?我和咖啡师面面相觑。
  「就是前阵子打我一巴掌就跑了的女生啊!我在店里看到她好几次,还以为她是常客。」
  喂喂。喂喂喂,真的假的?男人彷佛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般地抬头看着天花板,充满怜爱地用手掌抚摸自己的脸颊。
  「她斥责我时的严厉口气,还有脸颊上强烈但近似快感的痛楚。从那之后,她的身影就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已经完全迷上她了。」
  等、等、等一下。不不不,这怎么可能?男人完全没发现自己身旁就站着对方的亲人,他深深地低下头说:
11在二〇一二年已超越巴西成为世界第一大生产园。
  「拜托了,能不能把她介绍给我呢?我这次是认真的,甚至可以说我现在对你已经完全不感兴趣了。」
  咖啡师目瞪口呆了好一阵子,突然悄悄对我说:
  「您好像有对象可以介绍了,真是太好了。」
  她的笑容极尽捉弄之能事,像在说自己松了一口气似的,我不禁愤怒地骂回去——你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三  隐藏在乳白色中的心
  1
  事件的契机总会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前来叩门。
  对我来说,和塔列兰咖啡的相遇,也代表了与切间美星这名女性的邂逅。我认为将我的理想化为现实的她,是位在各方面都具备神秘魅力的女性,也让我对她兴起了超越一介咖啡店员的好奇心。另一方面,我被吸引的原因,其实就是她能冲煮出我理想的咖啡的咖啡师身分,不过也无法完全否认,当我一旦得知味道的秘密,就会对她失去兴趣的恶劣心态。我虽然以重现理想咖啡为首要目的亲近咖啡师,但真要深入探讨真相时,心里就会产生恐惧感。可以说已经快迷失自己的目的了。
  表面上美星咖啡师对待客人也很和善,却不会让客人轻易亲近她,有时候会觉得她好像一直在筑一道肉眼看不见的墙,让人觉得像在跟一个被过度管教的小孩说话,她脸上的微笑则有如一副藏起情感的面具。即便我已经造访塔列兰数次,也逐渐化解她的戒心,我还是配合其独特的距离感,巧妙地谨守着客人的身分。虽然是有意识的行为,我却一直努力不去注意。
  我们的关系却因为一个预料外的发展而出现了变化。
  ——美星咖啡师在靠窗的桌旁和我面对面坐着,看起来心情很好。
  距离八月结束只剩下几天,斜斜照进室内的阳光可隐约窥见几许秋意。话虽如此,残夏的气候依旧相当炎热,选择喝热咖啡还是难以摆脱逞强之嫌。我无所谓,因为这是我来光顾的主要目的嘛。那为何我现在即将脱口而出的却尽是叹息呢?
  ……难道是味道变差了?
  我以僵硬的假笑回应咖啡师的微笑。我根本不敢在这种气氛下老实说出感想。要是我现在说这杯咖啡「差强人意」的话,等于断言美星咖啡师所煮的咖啡只有这种程度。再加上我从未在她脸上看过如此愉快的笑意,所以我死也不会说。
  「你平常使用的都是怎样的咖啡豆呢?」
  突然提起其他话题会显得很奇怪,于是我只能藉由谈论咖啡来逃避。
  「如果我只说阿拉比卡或罗布斯塔的话,您应该无法满足吧?但是很抱歉,这是我们的商业机密。」
  咖啡师压低声音回答。当然,我从一开始就不指望她把秘密告诉我。
  「你们的咖啡豆看起来不像自行烘焙,是怎么挑选采购的?」
  「在北大路有一间我们长期合作的烘焙业者。好像是上一任店长太太在创立我们店之前就认识他们了。对方虽然年纪很大了,但细腻的烘焙技术绝对一流。我们都是请对方准备咖啡豆,再少量进货。」
  「因为不论是生豆还是烘焙完成的咖啡豆,如果请对方留货,风味很容易就流失了嘛。」
  「不只如此,气候或保存环境等条件也会影响咖啡豆的香味,使品质产生变化。为了让影响缩减至最小,采购时我会检查味道,然后再针对烘焙的程度等细节请烘焙业者进行细微的调整。」
  除了咖啡豆的品种和综合咖啡的调配比例,烘焙程度也会彻底改变咖啡味道;为了确保咖啡的香味不变,用人类的舌头仔细监督修正是不可或缺的重要步骤。所以塔列兰符合我理想的咖啡,可以说是咖啡师和烘焙业者合作下诞生的成果。
  难怪她说话的态度神秘兮兮的,我颇为认同地点点头,又喝了一口咖啡。接着我的怀疑成了肯定,咖啡的味道真的变差了。距离我上次来访是两周前,在这段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专呢?
  「您上次来这里应该是在送火之日那天,对吧?」
  咖啡师的话就像准确地看穿了我的心思般,让我心头一惊。
  所谓的送火,指的是和葵祭、只园祭、时代祭并称京都四大例行活动的五山送火。为了送走在中元节时迎来的祖先灵魂,会以篝火在俗称大文字山的东山如意岳排出「大」字,并在其他山上分别排出妙法、船形、左大文字、鸟居形的字样,代表着京都夏季的活动。由于举行日期在每年八月十六日,也有人称它为「大文字烧」,不过却因此激怒了当地居民。主要的理由据说是「这是把祖先灵魂送到另一个世界的宗教仪式,怎么可以随便加上『烧』呢」(1)?但其实在很久以前的时代好像也曾被称为大文字烧,事情似乎没有单纯到能让身为局外人的我以了若指掌的口气谈论。
  总之,在京都定居迈入第三年的我,决定今年一定要看一眼映照在夜空的「大」字,所以特别空下十六日一偿宿愿,并顺便造访这间店。这段前因后果咖啡师已经听我说过了。
  「哦,嗯,是啊。当时一时兴起就跑来了。」
  我的一时兴起确实促成了今天这意想不到的局面。我现在会坐在此处和美星咖啡师喝咖啡,是因为接受她的邀约。既然如此,我就算把她的用意解释得稍微乐观一点也无妨吧?之前一直避免去想的念头划过胸口,即便对两人的关系怀有些许微弱但令人愉快的紧张感,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如果和以往不同味道的这杯咖啡,没有彻底破坏此时美好的气氛就好了。
  我把手肘靠在桌上,懒洋洋地看了一眼窗外。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人影从我面前闪过,我不禁「啊」的轻呼一声。
  「那小孩怎么了吗?」咖啡师的耳朵真尖。
  我看着男孩子逐渐走远的背影,疑惑地歪了歪头。
  「只是在想他为什么要背着书包。」
  「如果他是幼稚园学生或国中生的话,我也会觉得很奇怪。」
  「那个小孩是小学生喔。可是现在才八周,应该还在放暑假吧?」
  咖啡师眨了眨眼。
  「青山先生,您在京都定居多久了?」
  「两年多。之前住在大阪,更久之前则是老家。是离这里很远的城市。」
  「那难怪您不知道了。不过,为什么您看得出来那孩子是小学生呢?」
  虽然不知道她究竟在说我不知道什么,但我还是先回答她的问题。
  「你看到刚才那位少年的样子吗?虽然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恰当,但只要见过他一面就很难忘记吧?」
  「是啊,他的头发和眼珠的颜色都不像日本人。」
  不只耳朵尖,连眼力也好得很。
  「他用很快的速度跑过去了呢!总觉得好像还看到他在哭……」
  「在哭?从我的位子几乎只看得到背影……总之,是个很特别的孩子吧?也就是说,我并不是今天第一次看到他。」
  此时我脑中出现一线光明。如果把少年至今的怪异举动告诉咖啡师,一定能吸引她的注意力。然后我们交谈的内容就会绕着少年打转,避开与当前这杯咖啡的味道有关的话题。而且万一她真的替我解开了少年的秘密,不只是一石二鸟,甚至可说是个一石三鸟。
  「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我们难得碰面,就请你再陪我一会儿吧——」
  为了尽可能忠实重现自己和少年的对话,我开始仔细诉说,而伴奏音乐的爵士乐也像要吞声屏气般,突然转变为沉稳的曲调。
1文字烧为一种日本铁板烧小吃,大文字烧便是把活动戏称为食物的说法。
  2
  最后一次见面应是在两周前,最早则得从那时再往前追溯半个月左右。
  那天才刚迈入八月没多久,是个热到让人发晕的日子。跑去大学的图书馆吹了一会儿冷气后,便在回家路上绕道前往超市买晚餐。
  超市位在一间小学正后方,将脚踏车停在随处可见的脚踏车停放处。当正要穿过停放处入口的自动门时,突然感觉有人拉住袖子,便转过身一看。
  「——大叔。」
  站在面前的是一名长得像白种人的少年。
  他看起来差不多有十岁吧!棕色头发又细又软,长度约到肩膀;眼珠也是淡褐色的。他的右手拉住我的袖子,左臂抱着一颗足球。
  京都是个外国人很多的城市,少年出现在此处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但一牵涉到彼此能否沟通就另当别论了。更何况一切实在来得太突然了……
  「I can't speak English,I am a Japanese student……」
  总之,脑袋完全打结。
  少年有些傻眼地从鼻子哼出一口气。
  「冷静点,大叔。我会说日语。」
  十分老成的口气成功地让人相当难堪。或许会觉得很不讲理吧!但还是忍不住有些粗鲁地扯回了自己的袖子。
  「我怎么看都不像是大叔嘛。害我完全以为你的国家把『大叔』当成问候语来用了耶。」
  「少骗人了。你刚才明明说了English怎样的。」
  比刚才又老成几分的口气让人嘴角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
  「你的日语发音真标准啊。但你有个地方说错了,让我来教教你吧。你不应该叫我大叔,而是要叫哥哥……」
  「大叔,你是不是搞错啦?」别人在跟你说话,你应该好好听才对啊。「别看我这样,我是在日本出生长大的,是个道地的日本人。」
  这下可糗了。目前是暑假,而他穿的T恤胸前的确别着小学的名牌,上面写的姓名完全是日本人会用的汉字名字。
  可能已经习惯了,还没询问,少年就自己回答:
  「我爸爸是美国人,所以替我取了健斗(Kent)这个在美国也能用的名字。妈妈是日本人喔。」
  他说话时翘起嘴唇的样子有些落寞。
  总觉得自己好像说了非常过分的话。为了掩饰失言,便努力挤出有点牵强的藉口。
  「搞错的人应该是你才对喔,健斗。所谓发音标准的日语,意思是你明明人在京都,日语却说得像个东京人啦。」
  「啊,是这个意思啊?」
  无论再怎么老成,终究是个孩子。一下子就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我们直到最近都还住在横滨,爸爸工作的关系,春天才搬来这里。」
  「原来是这样啊。京都是个很棒的城市喔。你一定会喜欢上这里的。」
  明明自己也没有住多久,却忍不住用起前辈的口气。
  「是吗?」健斗并未老实地点点头。
  「当然罗。不过你现在应该遗忘不了以前住的地方和那里的人吧——所以你为什么要叫住哥哥我呢?」
  在少年面前弯下腰来问道,他说了句「对喔」,露出认真的眼神。
  「我有事想拜托大叔。」
  「拜托我?哥哥虽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上忙,不过你还是说说看吧。」
  「大叔你现在要在这间超市买东西,对吧?」
  「对啊,哥哥现在要在这里买东西喔。」
  「你也会买牛奶吗,大叔?」
  「这么说来,家里好像没牛奶了。嗯,哥哥应该会买牛奶吧。」
  「那大叔可以把你买的牛奶……」
  「——搞什么啊!连一句哥哥都不肯叫是怎样!」
  真是的,你该庆幸跟你说话的对象是个心胸宽大的大人啊。
  但健斗完全忽略这发自灵魂的叫喊,提出了有些厚脸皮的要求。
  「如果你有买牛奶,希望你可以分一点给我。」
  「为什么要我分给你啊?好歹告诉我理由吧。」
  在对他的要求表示疑惑后,少年便把足球凑丁过来。
  「看到这个还不懂吗?我现在要去学校踢足球,所以很需要补充水分吧?你不知道什么叫中暑吗?」
  实在让人有够火大……才怪,一点也不觉得火大喔。不能跟小孩子说的话计较嘛。
  「你应该自己从家里带水来才对啊。」
  「我忘了拿啦。不然我干嘛拜托你。」
  「那你回家拿不就好了。」
  「我才不要,好麻烦。学校就在旁边了耶。」
  「开口拜托人更麻烦吧……不过如果要补充水分,喝运动饮料之类的不是更好?」
  「没关系,喝牛奶就行了。我想让自己长得更高一点。」
  再看了他的名牌一次,上面写着:四年一班。刚才目测他大概十岁,看来猜对了。听他这么一说,或许真的有点矮。
  「因为要去学校,才乖乖别上名牌啊?」
  「喔,这个啊?其实我不想别的,可是妈妈很罗唆地叫我一定要别。踢足球的时候有够碍事的,对吧?如果妈妈出门,我就不用这么做了,可是妈妈又不是每天都有打工。」
  虽然看起来像在耍性子,但一提起父母就滔滔不绝,肯定很喜欢自己的爸爸和妈妈吧!就这点来看,即便他的脾气很别扭,还是让人感到欣慰。
  而在觉得令人欣慰的时候,就已经算是大人输了吧。
  「哼,真拿你没办法。」
  「你愿意分一点给我吗?谢谢你,大叔!」
  于是笑了笑。「只要你不再叫我大叔。」
  「……谢谢你,哥哥。」
  接着双手环胸,点了点头。「很好。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只花了十分钟就买完东西。当单手提着塑胶袋走出超市时,少年仍旧一脸正经地乖乖站在原本的地方,额头两侧因为汗水而闪闪发光。
  「到里面等不是比较凉吗?」
  「是你叫我在这里等的吧?」
  「抱歉抱歉,来,给你。」把小纸盒装的牛奶交给鼓起双颊的健斗。「反正你应该连装牛奶的容器也没带吧?整盒都给你。」
  「咦……这样好吗?」
  少年不安了起来。即便是小学生,在要求别人为自己的私欲掏钱时,好像还是会过意不去。虽然就结果来看都一样,但他或许觉得买来再分装的作法比较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吧!
  这不过是一百圆的举手之劳罢了,在成为拥有良知的大人的过程中,他的内疚之心或许挺重要,但过多的感谢反而让人不知该如何回应,于是故怍不耐地挥挥手,要少年快点离开。
  「没关系啦。快点去学校尽情地踢你的球吧。下次我可不会那么好心了。」
  「哇!我真的可以收下吧!太好了,谢谢你!」
  他的脸瞬间充满神采,不过是一盒牛奶就乐成这样,替他出钱的人也算达到目的了。虽然口气嚣张得很,但小孩子还是非常可爱。
  健斗怀里抱着足球和牛奶,飞快地跑走了。
  「跑那么快很危险,要小心车子啊!」
  手放在嘴边开口提醒他,他便转过来用力地挥了挥手,说:
  「谢谢你,大叔!」
  一听到这句话,当然是对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放声大喊——把牛奶还来!
  3
  窗户另一侧,三个背着黑色书包的小孩边嬉戏边往前走。
  其中一人手里提着可能用来装打菜用具的白色束口袋,里面塞了一件负责打菜的人会穿的白衣。小孩把束口袋当成网袋里的足球般又甩又踢,当另外两名小孩也跟着拍打时,三个人笑闹的声音就算隔着窗户也听得见。连看不出哪里好玩的游戏也能尽情乐在其中,或许就是小孩才能享受的特权。我在说到一半停下来喝口咖啡的时候,一直眺望着闲适的这一幕。
  「外表看起来虽然像美国人,骨子里却是彻头彻尾的日本人。如果把他的情况颠倒过来,我的亲人中也有类似的人呢!我所说的特别,指的当然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向路过的学生要牛奶的行为稍微引起了我的好奇。」
  我个人也对咖啡的黑和牛奶的白之对比感到很有趣。
  咖啡师听到我的纠正后轻笑出声。
  「他一定是个心地很善良的孩子吧。」
  哎呀,听完我刚才说的故事后,她称赞心地善良的对象不应该是那位少年才对啊。
  「难不成你心里已经有些想法了?」
  「目前为止,只能说我的臆测纯粹是个人想像罢了。在运动后喝牛奶可以有效预防中暑的说法,我好像也听过。」
  「咦?」是这样吗?我倒是没听过。「牛奶吗……就算知道对身体很好,我也不想尝试呢!因为不管怎么想,都不觉得牛奶能解渴。」
  「您提到运动饮料的时候,健斗没有否定您的建议,而是加上『因为想长高』的理由,对吧?我认为他不知道牛奶可以有效预防中暑。话说回来,如果这件事情只发生了一次,实在不像特别想和别人提起的趣闻呢。」
  「没错,其实他在那之后也跟我要了好几次……总之,在说完要牛奶这件事后,接下来就让我直接切入重点吧!」
  我再次推敲若适当的词汇,谨慎追溯脑中的记忆。这时,我不自觉地朝窗外一瞥,小孩子所背的书包左右摇晃着,如同那天的少年般逐渐远去。

  之后只要经过先前那间超市,都会看见胸前老实地别上名牌的健斗,抱着足球,在「物色」心胸宽大的大人。
  该说是他感觉像比自己小很多岁、口气很嚣张的弟弟吗?不过,既然没有真的对他生气过,应该是比亲生弟弟更有种想疼爱他的冲动吧!而从少年别扭的态度中,也隐约感觉到他想亲近,以及仰慕自己的心情,就算每次见面他都很没礼貌地叫人大叔,最后还是会慷慨地买牛奶给少年。
  「你每天都踢足球啊?将来想加入日本代表队吗?」
  有一次把牛奶拿给他时,随口聊起他手里抱着的足球。
  不过,他的反应很冷淡,只回了一声「嗯」。或许是快接近不好意思大声说出梦想的年纪了吧。
  「你的同伴还在学校里等你吧?快去努力练习吧!」
  边说边摸了摸他的头,即使手已经不再摸他,他还是不停摇头。
  「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喔,没有同伴。」
  真让人吃惊。小学的操场上有球门,最适合用来练习,不过既然特地出门来学校,让人以为他一定事先和同伴约在学校,然后连着好几天都以练习当藉口跟同伴一起玩耍。
  回想起他曾提起自己转学过来还没多久,突然有些担心。这孩子该不会还没适应新学校的环境吧?还是因为太热衷于踢足球,技巧已经熟练到朋友没办法陪他练习了呢?看来必须测试一下他的水准才行。
  「那好,你挑球来看看吧。」
  健斗的嘴又翘了起来。「才不要,我踢得不是很好。」
  「你说踢得不是很好,最多可以踢几次啊?」
  「……大概五次吧。」
  「五次?」不自觉地复述了他的回答。虽然不是踢得愈多次愈好,但只有五次的话也未免太惨了。是没有人指导他的关系吗?因为对一头热地练习足球,却掌握不住诀窍的少年兴起怜悯之心,于是开口说道:
  「好,你的球借我一下。」
  然后绕到脚踏车停放处,利用空地表演了简单的挑球给他看。「嘿!嘿!喝!」
  「哇!没想到大叔你还挺厉害的嘛!」
  看到他像一般的小孩那样露出颇为佩服的反应,便轻轻地把球踢还给他。
  「别看我这样,我国高中时也是爱踢足球的小孩喔。不过啊,如果你想当职业选手,至少也要有我刚才的程度才行。要不要我陪你练习啊?」
  「不,不用麻烦你了。」
  回答得还真快。为什么只有这时候讲话如此恭敬呢?
  「哎唷,你客气什么啊。听好了,不只是踢球的方法,我还可以教你很多东西喔,像是如何把身体锻链得比任何人都强壮。」
  「真的吗?」健斗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可能因为举了实例来说明可以教他,让他脑中浮现了充满乐趣的想像吧。
  「是啊,但今天我没空,下次再说吧。」
  「嗯,一定要教我喔!我们约好了!」
  少年开心地点点头,然后就往小学的方向跑走了。
  ——但这个约定还没来得及实现,两人的关系就出现了裂痕。
  大概是在送火日那天晚上九点左右吧。我应该不需要再说明一次吧?那时我也坐在这里喝着咖啡。店里还有学生情侣以及许多客人,相当热闹……就在我的视线突然转向窗外时,一名少年从店外跑过,在店内灯光照明下,我清楚地认出那张只要见过一次就忘不了的脸。
  虽说当时的情景很类似刚才我们看到小学生跑过的情景,但状况完全不同。即便考虑到当天是送火之夜,那也不是小学生会一个人在外头游荡的时间。除了我之外,店里也有好几个人在意地紧盯着他的背影。
  看到自己认识的小孩这么晚还在外面,谁都会担心吧!所以回过神时,早已打开店门飞奔而出,在草坪附近抓住健斗。少年极厌烦地转过身,不过他的模样不太对劲。
  他的T恤皱巴巴的,短裤也沾满泥土,膝盖破皮红肿,嘴角还有很新的瘀青。
  「健斗……你怎么了?」
  由于太过震惊了,甚至觉得自己的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般。少年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一看就很清楚那不是因为伤口疼痛造成的,因为寄宿在他双眸中的是与脆弱形成强烈的对比、彷佛可以刺伤人的激烈情绪。
  「你这个时间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会弄成这副模样?」
  虽然现在先该关心的应该是健斗的身体才对,不过由于觉得情况并不单纯,还是忍不住追问下去。
  少年难堪地低着头,「我没事啦,现在正要回家。」只回了这么一句话。
  还是无法放着他不管。不过,现在这个时代,要是随便出手帮忙,可能只会让对方的父母更担心。于是思考片刻后,便拿出手机边问健斗:
  「你可以告诉我你家的电话吗?你现在受伤了,一个人回去太危险了吧?还是打电话回家请家人来接你比较好。在他们来之前,哥哥会陪健斗一起等,现在你家里应该有人吧?是妈妈?还是爸爸——」
  就在这时候……
  「我不是说我没事吗!」
  少年的怒吼划破了夜晚的宁静。
  他的反应太过突然,让人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惹了少年生气。回应他的笑容在他眼里应该也显得很僵硬吧!
  「你怎么突然露出那么恐怖的表情啊?」
  「还不是我自己一个人可以回去,你却把我当小孩的关系!」
  「把你当小孩……健斗你本来就是小孩啊?」
  「你不是要我叫你哥哥吗?那兢不要把我当小孩。那是大叔才会做的事,像爸爸这样的大人才会这样,不是吗?」
  他激昂的怒火丝毫没有平息的迹象。
  「就是因为你不是这样,我才会拜托你,因为你有一半不像大人,我才以为可以跟你好好相处。不要在这种时候才摆出大人的架子好不好!我没办法跟像爸爸那样把我当小孩的家伙好好相处啦!」
  「喂,健斗!」
  健斗甩开制止的手飞奔而去,很快就跑得不见人影。
  至今还是对他如箭矢般吼出的话的真正含义一知半解。唯一能确定的,便是自己明明不是他最喜欢的爸爸,却以彷佛训斥小孩般的态度跟他说话。个性好强的健斗就算认为自己被当小孩而感到排斥也不奇怪吧!
  既然已经追不上他,只好两手空空地折返咖啡店。失落地回到店里后,瞪了在一直敞开的店门后方看热闹的几名客人一眼,以表抗议。接下来的时间,我便怀着郁闷的心情边啜饮咖啡,边静静聆听其他客人交谈。
  4
  ——碰!
  咖啡师急忙站起身子,两眼涣散地喃喃自语。
  「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
  故事一说完后她就冒出这句话,我根本听不懂她的意思。
  「你说不是……啊,是指这咖啡的味道吗?说得也是,既然出现如此大的差异,唯一的可能就是咖啡豆根本不同……」
  「我不是在说这个。」她和我四目相对。「青山先生,今天是星期几?」
  「你怎么没头没脑地问起这个?今天当然是星期三啊。要不然你怎么有办法来这种地方。」
  此时我们,不对,是美星咖啡师的怪异举动似乎终于引起他人的注意,一名女性从店内后方小心翼翼地靠过来。身穿格子花纹的围裙,头上绑着佩斯利漩涡花纹头巾的大姊有些不安地问道:
  「这位客人,本店的咖啡有什么问题吗?」
  我暂且抛下心烦意乱的美星咖啡师,一个人无奈地耸了耸肩。
  ——这里是位在京阪出町柳车站附近贺茂大桥西北侧的一间小咖啡店。
  露出白色砖头的店内墙壁,让人联想到爱琴海的美景,是间明亮又气氛绝佳的店家。隔着大片窗户可以眺望沿着即将与高野川汇流的贺茂川搭建的游览步道。健斗之前就是在这里由南往北跑走的。
  为什么我会和美星咖啡师一起来喝其他店的咖啡呢?这得从我在塔列兰结束中元连休的第一天登门造访时和咖啡师的对话内容谈起。
  「其实我发现有间咖啡店的咖啡和这里很像喔。」
  我为了确认是不是真的很像,硬是点了热咖啡,边喝边说。
  「因为我个人坚持,无论如何,都想看一次『大』文字。今年终于在贺茂川的堤防上看到了。当火焰熄灭,我正打算回家的时候,刚好在附近发现一间还没打烊的咖啡店。于是我像飞虫被亮光吸引般地走进去,在开着冷气的店内点了杯热咖啡来喝。结果那简直就是味觉的既视感啊!」
  「哎呀,那我可不能继续悠闲地坐在这里了。」咖啡师在吧台的另一端轻笑着说。「若您不介意的话,是否能带我去那间咖啡店一探究竟呢?」
  事件的契机总会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前来叩门。总而言之,我在相当突然的情况下答应了美星咖啡师提出的约会邀请。我知道她唯一有空的时间只有塔列兰的固定休假日星期三,于是当场决定了约会日期。那正是今天,八月最后一周的星期三。
  我尽可能以和缓的语调对店员大姊说话。
  「没有啦,只是觉得上次来这里时喝的咖啡好像跟今天不太一样。」
  「您说上次是……」
  「应该是八月十六日,送火日那天。」
  我一回答,她的脸色就变了。
  「真的非常抱歉!那天的咖啡味道很奇怪吧?」
  经她这么一问,我反而不好意思说是今天比较奇怪了。
  「本店的咖啡豆都是跟附近的个人业者采购的。对方是拥有数十年经验的老手,但最近似乎因为年纪大了,在工作上开始出现疏失……」
  这次是听觉产生既视感了。好像没多久前才听过类似的内容。
  「虽然没有仔细确认是我们的错,但原因似乎是在进货时,业者错把要送给其他顾客的一小袋咖啡豆混进我们的豆子里。再加上当天正好是送火日,前方的河岸地和鸭川三角洲都是绝佳的观赏景点,从那里顺路光顾我们店的人很多,我们店员也忙得昏头转向……竟然在常客询问后才发现我们一直给客人喝其他店的豆子冲煮的咖啡,真的非常不好意思。」
  原来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啊?「你口中的个人业者,难道是在北大路上的那位?」
  「为什么您会知道呢?」
  可怜的店员的脸都发青了。
  我忍不住感到一阵无力。原来我那天所喝的咖啡,是以塔列兰长期使用的咖啡豆冲煮而成的。北大路距离这间咖啡店很近,会凑巧跟同一位烘焙业者收购咖啡豆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即便当时塔列兰还在连休期间,也有可能为了先准备假期结束时的咖啡豆,或是想自己冲煮来喝而向业者收购,这一点也没有可疑之处。但从上述的情况所衍生的事件,则是累积了数个没人想得到的错误而造成的结果。
  虽然咖啡香味会根据豆子的保存、研磨和冲煮方式而产生变化,但既然原本就是同样的豆子,煮出来的咖啡味道当然会很像。不过话又说回来,在确认咖啡味道是否和平常一样时,这间店的店员难道没有发现奇怪的地方吗?当然每个人的喜好本来就不尽相同,但如果是我,一定会立刻去找烘焙业者追问咖啡豆的来历。
  「原来是这样啊。唉,那也怪不得你们……」
  正当我对店员露出模棱两可的笑容时……
  在我与店员交谈的短短一、两分钟内,原本一直在旁边呆站着,让人不敢上前搭话的咖啡师,突然一个转身,冲出咖啡店。
  「等一下,你要去哪啊,咖啡师!」
  我吓得急忙想追上她,但是……
  「客人,您还没结帐啊!」
  店员大姊却不肯放我走。
  「请、请你放开我!我马上就会回来,东西也先借放在这里!」
  「你刚才说了咖啡师,对吧?难道你们是同行?」
  啊,对喔,在这里提到咖啡师好像不太妙啊。
  「她的名字叫场里乃须多子(2)!好了,再这样下去我会找不到她,你快放手!」
2此名字的日文发音balinosutako与咖啡师(balisuta)类似。
  我以男人的力气在惊叹号交错的争论中取得胜利。虽然对店员大姊有点抱歉,但她目送我离去时大喊着「不行!不准跑啊!」或许会让路人产生奇怪的误会,让我反而比较担心自己的清白。
  可能是步伐较小影响了咖啡师跑步的速度,我立刻追上奋力奔跑的她。她沿着游览步道,一路往北急奔,苏格兰长裙裙摆——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私底下的穿着——也不停飘动着。
  「刚才是我今年第二次被当成白吃白喝的嫌疑犯了喔。究竟怎么啦?」
  「对不起,但我实在很在意那孩子拿的东西。」
  咖啡师的声音像皮球一样随着身体的动作弹跳着。
  「他拿的东西……是指书包吗?那有什么值得深究的……」
  「不是的。暑假早就已经结束了。」
  「咦……但八月不是还没过完吗?」
  「因为和您没什么关系,您才会不知道吧!京都市的小学每年暑假都只放到八月二十四日左右喔。」
  呜哇!真是太震惊了。小学的暑假基本上都是放到八月最后一天——我一直对此深信不疑。没想到我在京都住了超过两年,竟然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
  「所以他们背着书包并不奇怪,因为那是平常放学都会看到的情景,对吧?但健斗当时手上还有拿其他东西吗?」
  「我现在在追的人不是健斗。」
  「咦?」我忍不住凝视着咖啡师坚定地看向前方的侧脸。
  「我希望只是我想太多,如果是我想太多就好了。等到亲眼看见真相后再笑自己想太多也不算迟吧!我怎么都想不透,为什么要在星期三把装打菜服的袋子从学校带回家呢?」
  我顿时有种被摆了一道的感觉。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那是轮值打菜的人在一周结束后,也就是周末时才会拿回家的东西。不过就算这样,也没有硬性规定不可以在其他日子把它带回家啊。小孩子连折断的树枝都会拿回家了,不过是把装打菜服的袋子当成玩具而已,有必要如此在意吗?
  我们跑了一阵后,身体因为流出的汗水而变得湿淋淋的,彷佛掉进一旁流经的河水般。跑了这么久还是没看到小孩们,正当我不禁猜想他们可能已经离开河岸边时……
  「找到了,在那里!」
  她在一座横跨游览步道的桥下发现了四名少年。
  曾在咖啡店外看过的三人组像是在捉弄另一个人般,一下子高举袋子,一下把它扔给自己的同伴。而边发狂似地大叫,边朝袋子伸长了手的人正是健斗。
  我朝着他们跑去,但还看不出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住手!」
  美星咖啡师大喝一声,看她体型如此娇小,真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
  只要大人一现身,小孩多半会感到害怕。即使对方外表像个高中女生,似乎也挺有效的,那三个小孩完全忘记袋子的存在,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就连健斗也跟着缩超身子,错失夺回袋子的绝佳机会。
  咖啡师像是挺身迎向夏末的太阳映照出的浓密影子般,一步步朝着桥下前进,然后站到体型比健斗还要壮硕的三人面前。她看出三人脸上的惧色,抓住袋子,大胆一扯。有个人轻轻地「啊」了一声,之后我只听得见河水哗啦啦地缓缓流过的声音。
  咖啡师转身背对孩子们,然后缓慢地在原地蹲了下来。她一打开袋子,就惊讶地倒抽一口气。接着她呼吸了两次,两次都微微颤抖着。
  片刻后,我因为眼前的景象而哑口无言。
  她伸出手臂,自乳白色袋中抱起了一个东西——是只瘫软无力的幼猫。
  5
  当我双手抱着留在咖啡店的东西冲进动物医院时,美星咖啡师和健斗早已并排坐在候诊室的沙发上了。咖啡师的眉毛垂成八字形,健斗则露出随时都会落泪的表情,紧抿着双唇。
  「情况怎么样?」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咖啡师缓慢地摇摇头。
  看到她的反应,我眼前顿时一黑。「所以它已经——」
  「医生说已经不用担心了。」
  她无力地露出微笑。
  太容易让人会错意了。在医院做这个动作实在太容易让人会错意了。我刚才真的很生气,手差点要握成拳头了。
  「真是太好了……就目前来说。」
  我突然感到一阵倦意袭来,一屁股地在沙发上坐下,形成一幅两个大人中间夹着一个小孩的情景。
  「还是免不了有些小伤,但骨头和内脏似乎都没有异状。医生反而比较担心它营养失调。」
  「这么说来,它的毛色看起来也不太健康呢!」
  「好像因为没有喂它足够的食物。保险起见,得在这里观察两、三天。只要补充足够的营养,应该很快就可以恢复健康了吧。」
  「都是我不好,我没有好好照顾它。」
  沉浸在太过早熟的自责情绪中的健斗这么说,咖啡师便摸了摸他的头。
  「你在说什么呀。如果没有你的照顾,它说不定根本没办法活到现在喔。医生也已经跟你保证它会恢复健康了,不是吗?所以你不需要这么伤心。」
  她突然表现出充满母性的态度,让我意外地感到心动。
  「看那只猫的样子,应该是暹罗猫吧?」我回想着拥有黑白毛色、让人联想到工作中的美星咖啡师的小猫模样,试探性地问道。
  「好像只能确定它的血统很接近那种猫。听说它出生后到现在应该还没满两个月。」
  「我捡到它的时候好像才刚出生没多久喔。」
  健斗伸手揉着自己的眼皮。
  「这孩子看到它被抛弃在河床边,才把它捡回来,藏在小学校园内的某个鲜少有人经过的地方,偷偷照顾它。」
  「我们家是公寓,不能养宠物。我知道爸妈一定会叫我拿去丢掉,所以没办法告诉他们,但是如果放着它不管,又担心它会死掉……刚好之前放暑假,就想到学校可能不会有什么人。」
  「哇,真亏你想得出这个方法。」
  咖啡师笑了笑,接着从我手上接过自己的包包,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千圆钞票。
  「来,你刚才跑了那么久,应该很口渴吧?能请你去对面的便利商店帮姊姊、哥哥和你自己买饮料吗?你应该可以帮我们这个忙吧?来,这是买饮料的钱。」
  少年双眼圆睁。「买什么都可以吗?」
  「嗯,什么都可以喔。」
  「反正你又会买牛奶吧?」
  他板起脸来。「才不是呢!我一喝牛奶,肚子就会咕噜咕噜叫。」
  少年离开动物医院,穿过马路走进便利商店。我和咖啡师之间只放着他背的黑色书包。
  「真是个冷静沉着的孩子呢!」我叹着气说。
  「还拥有一颗兼具勇敢的真正温柔的心。」咖啡师便点了点头。「不只是那孩子,青山先生您也一样。」
  「我?我没做什么值得称赞的事吧?」
  「在帮助小猫的时候,您冷静地给了我明确的指示。」
  我觉得很难为情。那不过小事一桩。当三人组的恶行曝光畴,他们立刻拔腿就跑,我却没有制止他们,而是拍了拍咖啡师的肩膀,说:
  「请你穿过这座桥后,沿着道路一直往前走,会在右手边看到一间动物医院。离这里没有很远,快一点!」
  「但是……」她紧盯着逐渐跑远的少年们。
  「现在赶紧让小猫接受治疗比较重要。放心,你不用烦恼找不到路。我会先回咖啡店拿我们的东西,之后再去医院找你。」
  「大姊姊,跟我来!」
  我一说完,少年拉起还蹲在地上的咖啡师的袖子,自告奋勇地替她带路。他看起来很常在附近走动,可能对这一带的环境很熟悉吧!淡褐色的眼中充满了想帮助小猫的强烈意志,彷佛要咖啡师放心地跟着他走,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安。
  接下来我急忙赶回咖啡店,对着差点就要报警的店员低头赔罪,并付了咖啡钱,然后才拿着自己和咖啡师的随身物品来到医院。
  从医院的窗户可以看见对面的便利商店,少年偏棕色的头发在杂志架前停了下来。看样子是站着看起漫画杂志了。当我再次体会到他有多么冷静沉着的时候,咖啡师在我身旁轻声说道:
  「您若有什么事情想知道的话,就趁现在问清楚吧!」
  原来是为了这才叫他跑腿的啊。
  「你在什么时候知道有小猫的?」
  「我在他跟人要牛奶补充水分那一段察觉到的,而每天练习却成效不彰这点则证实了我的直觉。也就是健斗在暑假期间藉着踢足球来掩饰真正的目的,并基于某个原因必须每天带牛奶去学校。」
  「最后推测出他在饲养动物吗?」
  「没有什么人的小学还挺适合偷养动物的,不是吗?他连跟人要牛奶的原因都用足球掩饰,或许不只是为了瞒过父母和老师,而是要让所有大人都不会起疑。那孩子大概很担心一旦被大人发现,小猫就会被扔掉吧!」
  「但就算真是如此,每天跟不认识的大人讨牛奶也未免太异想天开了吧?」
  「不,他并非每天都跟人要牛奶,所以我想应该还好喔。」
  我扬起单边眉毛。「什么意思?」
  「健斗的胸前一直都别著名牌吧?他还说:『如果妈妈出门,我就不用这么做了。』也就是妈妈打工而外出的时候,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从家里拿牛奶去学校。」
  原来如此。就算妈妈没有打工,只要能在瞬间逃过妈妈的眼睛就行了,但考虑到公寓的房间格局等因素,还是会遇到无法如意的日子。
  现在除了我们之外,候诊室没有其他人。只有从医院深处偶尔会传来像是睡昏头的狗儿所发出的轻吠声。我在心里庆幸没有新的动物因伤病而送来这里,同时觉得所谓的医院简直就像一道谜题。谁也不想前往该处,却又希望它近在咫尺。
  「关于小猫的疑惑我弄懂了。那放打菜服的袋子又该如何解释?」
  她咬了咬下唇。「基本上只是一个不好的预感罢了。就算结果是我完全猜错,我应该也不会埋怨自己妄下定论吧!」
  「但你一开始看到那三人的时候,态度还很冷静呢!是我之后所说的某一段内容,让你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不好的预感吧?」
  「……即使健斗没有说出口,也能察觉到他这么辛苦准备食物给小猫,甚至必须跟陌生人要牛奶,是因为没有同伴能帮他。青山先生的叙述中也曾提及他转学到京都后,没有很快地和周遭的人打成一片。理由真的只是因为他才刚转学过来没多久吗?一学期都已经过完了喔?是不是应该思考得更深入一点呢?」
  我虽然没有说出口,但脑中浮现了一个单词:霸凌。
  「健斗看起来没有很喜欢京都,而且……他也不想正面承认自己被欺负了。」咖啡师的表情变得苦涩。「他的外表无论走到哪,都很显眼吧?虽然很无奈,但您不觉得像他这样的孩子转学过来,很有可能会给班级和学校带来某种压力吗?」
  我望向便利商店。少年仍旧专注地看着漫画。
  「所以那顽强的态度其实可能是在逞强呢!」
  「不,我觉得他的确是个坚强的孩子喔。但他的坚强偶尔也会使他陷入凡事都想争辩的恶性循环中.其实也不能说他一点错都没有。追根究柢,孩子们的日常生活是我们大人难以想像的。若只看结果,健斗是被那群看他不顺眼的男孩们盯上,在学校被孤立了。或许就是这种寂寞的心情,让他把注意力转移到照顾小猫。」
  我猛然想起少年在听到有人愿意陪他练习时的回答。他所展现的积极态度其实是针对「把身体锻链得比任何人都强壮」这句话吧?考虑到他的目的后,便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送火日发生的事情。
  「即便健斗在送火日的夜晚一个人站在河床边,却由于那天是特殊节日,会觉得奇怪的大人应该也不多吧?他原本独自出门去看送火,却不巧在现场撞见讨厌的人,最后双方演变成轻微的暴力冲突,他在狼狈地走回家时,应该会忍不住想,只不过是外表和大家不太一样,为什么就非得遭受这种对待不可呢?」
  我的胸口沉重得快喘不过气来。「那你说我完全弄错了又是什么意思?」
  「您曾说了『最喜欢的爸爸』这句话,对吧?其实在当下,别说最喜欢了,健斗甚至痛恨爸爸,不是吗?他痛恨身为美国人的亲生父亲,所以才不想让父亲知道这件事,更无法容忍自己以为是同伴的人,竟像父亲那样把自己当成小孩来对待吧?」
  我仰天长叹。这是多么痛苦的心情啊!他不是因为个性坚强才不对任何人哭诉,而是无法向任何人哭诉,就算对方是自己的父母。
  「健斗虽然持续照顾着小猫,但小猫还是无法摄取足够的营养,或许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失去了能轻易要到牛奶的对象吧!直到暑假结束,新学期开始后,他无法再继续隐瞒小猫的存在,被那三人组知道了。我认为在送火日打健斗的人,很有可能是那三人之中的其中一个,又或者全都动手了。那三个人为了让当时不肯乖乖挨打的健斗尝到更多苦头,便将小猫装进袋子里带走了。」
  健斗发现小猫不见后哭着赶往可能找得到小猫的地方,抢在那三个始作俑者前跑过河岸边,而我们正好在咖啡店目击了这一幕。
  当事件的来龙去脉都解释清楚后,健斗像是看准了时机似地回来了。
  「抱歉,因为不知道该买哪种饮料,挑了很久。」
  他边伸手在塑胶袋里掏啊掏,边若无其事地说。
  少年替自己和咖啡师买了气泡饮料和柳橙汁,然后不知为何却挑了牛奶给我,咖啡师温柔地询问他:
  「那只小猫叫什么名字呢?」
  「我还没取。」一看见少年想打开宝特瓶,我便急忙把他赶到医院外,并付清诊疗费。虽然预期外的花费让人心痛,但若能换回一条生命,可说是再划算不过了。
  「等小猫出院之后该怎么办呢?已经不能养在学校里了吧?」
  连咖啡师也站在我身旁开起柳橙汁了。但牛奶实在不太方便在这里喝。
  「是啊,该怎么办才好……大姊姊有什么好办法吗?」
  「有喔。」咖啡师对他露出微笑。「你愿不愿意把那只小猫交给大姊姊来照顾呢?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让你随时都来看小猫喔.」
  「真的吗?」
  少年的脸顿时浮现连头顶洒下的阳光也为之黯淡的灿烂笑容。
  「那我就把小猫送给大姊姊罗!你要好好照顾它,别让它再营养不良了。」
  「嗯,我答应你。」
  咖啡师伸出小指头,少年毫不犹豫地以自己的小指头勾住它。轻快地吟诵着「说谎的人是小猪」的声音,连路过的行人也忍不住嘴角上扬。我看着他们上下挥动手指的样子,心里顿时羡慕起少年,脸颊并为自己的想法而发烫。
  在确认过一些好方便未来再碰面的事情后,健斗便说要回家了。他晃着背上的书包跑了几步后,像是忘了什么东西似的,在差不多十公尺远的地方停下来转头看向我们。
  他高举着手用力地挥了挥。「谢谢你们,大姊姊,大叔!」
  咖啡师窃笑了起来,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听好了,健斗,大姊姊的年纪可是比大叔还老喔!」
  一说完我就暗叫不妙。不是因为生气的咖啡师对我射来如雷射光束般的眼神,而是健斗看看自己的胸前后,疑惑地歪了歪头。
  「我今天啊,被老师骂了。因为我忘记别名牌去学校。」
  喂,少年,别说得这么白啊。但我的愿望并未传进健斗耳中,最后他以连站在我身旁的咖啡师也能听得一清二楚的声音问道:
  「但大叔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呢?我和大叔你们是第一次见面耶,你们究竟是谁啊?」
  6
  过了大约十天后,我接到一通塔列兰咖啡店打来的电话。
  「我们店里多了新成员喔。」
  即便是我,也不至于迟钝到听不出她的话中之意。当我亲自到店里一探究竟时……
  「欢迎光临。」
  「喵——」
  和美星咖啡师一起欢迎我的是一只小暹罗猫。
  「它比之前健康多了!连毛色也变得这么漂亮。」我抱起了小猫。
  「它叫查尔斯。要好好跟它相处,喵——」
  咖啡师故意用比平常还尖细的声音说道,害我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好。
  「因为是暹罗猫才叫查尔斯(3)?」
  「不,是取自塔列兰的第一个名字。」
  原来是这样啊!看来她似乎想一直把它养在店里。
  「不过,要注意卫生问题应该很麻烦吧?」
  3「查尔斯」的日文发音(syaruru)与暹罗猫(syamu)相近。
  「关于这点倒不用担心。现在也有饲养店猫的咖啡店,或是允许携带宠物犬光顾的狗咖啡等营业型态。这类店家基本上还是跟一般餐厅相同,不需要特别申请营业资格。」
  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正如咖啡师所言,法律并未禁止动物进入餐厅内,就制度上来说,是可以在店内饲养宠物的。不过调理区当然不能让动物进去,这点店家必须自行注意。顺便一提,所谓的「猫咖啡」不仅是饲养在店内,还有「展示」动物的目的,因此除了餐厅的开业许可外,还必须取得「宠物业营业许可」资格。
  「我已经请专家确认过,下了不少工夫以防止查尔斯闯进调理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问题,大部分的客人也都可以接受。」
  我环顾店内,发现家具的位置有些微变化,还多了之前没有的网子和隔间。由于店外的庭院空间很宽敞,就算要向外扩张也没问题吧!
  「固定休假日时是由谁来照顾呢?」
  「叔叔住在咖啡店正后方的公寓里当房东,我也住在距离这里走路不到十分钟路程的地方,随时都可以来店里。」
  她口中的那位大叔正坐在角落的专属位子上,嘴巴彷佛在衔接漏雨的水滴般,张开地对着天花板。又在睡午觉?比小猫还懒惰呢!
  「也就是说把这孩子养在店里,暂时不会造成什么麻烦,对吧?不过考虑到晚上店里没有人,还请你们务必要好好照顾查尔斯喔。」
  「包在我身上,喵——」
  以查尔斯的口气说这句话感觉有点奇怪吧?
  我在窗边的座位坐下,把小猫放在膝盖上。当我伸手轻抚它的背时,它虽然一度拾起头来张望一下,却又立刻缩成一团,可能想睡觉吧!不过真的很黏人。
  「果然被你看穿了吗……」
  我一喃喃自语,咖啡师便微笑着说了声「是啊」。
  「我之前就已经推测出那个故事并非青山先生的亲身经历,而是听别人转述的了。」
  ——我和大叔你们是第一次见面耶,你们究竟是谁啊?
  听到那时健斗脱口而出他和我们是第一次见面的真相时,咖啡师的脸上毫无讶异之色。相反的,她还把手掌贴在嘴边,对健斗答道:
  「我们只是一般的大人喔。也有普通的大人会想要保护小猫的。」
  少年露出满足的表情,这次终于乖乖回家了。
  咖啡师目送他离开后,便转过头对着我说:
  「我们也回去吧!」
  我原本以为她一定会追问个不停。她的反应却出乎我预料,让我脑袋顿时一片空白,虽然记得自己似乎在出町柳车站和她道别,但其实这段时间的记忆很模糊。于是意想不到的契机就在没有丰收的情况下结束了。
  「你怎么猜出那不是我的亲身经历?」
  没有什么比被人拆穿后还打死不认帐更可笑的了。她站在吧台内磨着咖啡豆,睨视了我一眼。
  「首先……青山先生看起来实在不像擅长踢足球。」
  「这是歪理,完全不合逻辑!」
  我不满地抗议。虽然她说中了。
  「我开玩笑的。青山先生之前曾说过自己是独生子,对吧?但您在故事中却拿健斗和『亲生弟弟』比较,难道不会觉得有点奇怪吗?」
  真敏锐。我的确在上个月跟咖啡师说过我是独生子。所以比亲生弟弟还值得疼爱的心情,我其实不太能感同身受。
  「还有,青山先生在叙述故事前半段时,并没有使用『我』这个第一人称,而是一直维持带有异样感的欠缺主语的叙事口吻。等到故事的场景转移至咖啡店,『我』才再度出现,这时也已不是以登场人物的主观叙述,改由您的观察和感想让故事继续推进。从这一点便能看出,青山先生说到自己不在场的段落,会重述自别人口中听到的内容,实际目击的部分则以亲身经历的口吻叙述。」
  我相当惊愕。先不论咖啡师的说明有多么正确,她的话让我明白,自己耍的无用小聪明似乎已经被她看穿了。我虽然尽可能地把听到的对话当成自己的亲身经历,仔细重现,但为了以防万一,我并未坚持这是我的亲身经历。
  「说这些话的人应该是当时在咖啡店里的学生情侣的男生吧!我之所以明白对方是学生的理由和之前一样,因为青山先生一直在偷听他们谈话的内容。另外,厩然您可以把陌生人的经历叙述得有如自己的事情一样,就代表聆听的人和说话的人关系应该十分亲密,所以无论对方解释得多么钜细靡遗,都不会对此感到厌烦。换句话说,那天晚上没拦下健斗的男生一回到咖啡店,就开始对自己的同伴说明情况。而一直待在旁边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听得一清二楚的人,就是青山先生。」
  唔。是我的错觉吗?总觉得咖啡师的眼神和口气有些冷淡。
  「为了不让健斗被两名陌生大人吓着,我才会刻意不在他面前呼唤他的名字。但是您却让我的苦心前功尽弃,所以请您告诉我,为什么要说这种谎话骗我呢?」
  「说、说我骗你实在太难听了!」
  我忍不住看向趴在我大腿上的查尔斯。
  「我先声明,我原本要在故事最后加上『上述内容是我在这间咖啡店听到的故事。』这句话,但你却冷不防地冲了出去,我才会错失说出真相的机会啊!」
  幸好我事先准备好藉口。如果被她知道我真正的意图——藉由买牛奶给小孩这件事让她得知我也有温柔的一面——岂不是太丢脸了吗?
  无法直视咖啡师的我,有好一阵子耳边只听得见喀啦喀啦喀啦的磨豆声。当声音消失时,咖啡师像健斗以前曾做过的……不,是让我觉得健斗应该这么做过似地从鼻子哼了一口气,说道:
  「算了,就当作是这样吧!看在多亏了青山先生说的故事,让我能察觉健斗和小猫的危机的份上——而且……」
  「而且?」我不禁好奇地抬起头。
  「我也彻底明白青山先生的温柔之处了。」
  因为咖啡师轻轻地对我微笑,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的话究竟是带有强烈的讽刺,还是代表这意想不到的契机竟然让我们的关系产生了变化呢?
  她完全没看出我内心的激动,闻着磨好的豆子说:
  「这次也磨得非常完美。」
  其实就算你不磨豆子,也已经漂亮地解开谜题了。我摸了摸查尔斯的头。
  「健斗之后来过这里吗?」
  「嗯,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她的口气听起来很高兴。「昨天也是一放学就来这里玩了喔,而且还带了三个朋友。」
  「三个?难道是……」
  我不由自主地探出身子,但她的笑容染上了些许落寞。
  「青山先生,这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尽如人意的。」
  「唉,说得也是。」我对自己的猜测感到难为情,抬起几厘米的臀部又坐了回去。
  「不过,他在搬来这个城市后经过五个月,终于找到和自己意气相投的朋友,不也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吗?」
  「是啊。健斗遇到的各种困难,可能还要好一段时间才能解决。不过有没有同伴在身旁,感受应该截然不同吧!如果要和所有人和平相处很困难的话,就算只有那三人,也希望他们能维持良好的友谊。」
  「不,似乎不是只有三人而已——最起码还要再多一人。」
  咖啡师隔着我的头望向窗户,十分幸福地说道。我也跟着转头往后看。
  眼前的情景让我笑了出来。
  健斗正穿过房屋之间的小径,朝着塔列兰走来,而且还牵着曾在那间咖啡店和我有过一面之缘的男生的手。


四  棋盘上的狩猎
  1
  「找到你了!」
  一阵寒意窜过我全身。
  平常的话,塔列兰咖啡店内的气氛总能给客人时间缓慢流动般的安逸感,但对现在的我来说,这里却正露齿嘲笑我,是京都最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
  我放在身后的手紧抓住背后的吧台边缘。彷佛对折磨胆小的猎物般,她乐在其中,脸上浮现欣喜的笑容,缓慢地步步逼近我。店内没有其他客人,我完全成了瓮中鳖。
  我很明白。她不惜如此也要见我一面的理由,我已经大致猜出来了。但我不再是那个只会言听计从、任人摆布的我。只要摆出强硬的态度,坚定拒绝她就行了。换句话说,我会感到战栗另有原因。
  她在距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我习惯性地绷紧身子,但她似乎无意对我施暴。不过,当她的双唇在我眼里如慢速播放般开启,正打算对我说什么话时,今日发生的事情像跑马灯在脑内复苏,我将带来战栗的疑问化成惨叫,试图掩盖她所说的话。
  ——为什么她知道我在这里呢?
  2
  沉浸在假日的悠闲气氛中,睡到很晚才醒来,起床时拉开房间的窗帘,就看到一片晴朗无云的秋日天空,象征着今天的开始。
  俗话说:「热不过秋分,冷不过春分。」到了九月底,即便是恶名昭彰的京都炎夏,势力也逐渐衰退。当我开始怀念一个月前到处肆虐的太阳时,就想起在已逝夏天的河滩上奔驰的回忆。最近我的生活到处都染上了某咖啡店的气息,也让我觉得有点不太自在。
  和那时相比,现在应该是很适合懒洋洋地晒太阳的季节吧!于是我心血来潮,决定去一趟久违的鸭川河岸走走。
  我从位于北白川的家出发,任凭脚踏车沿着今出川通的斜坡往下冲,左手边的吉田山吹来带有草香的风,灌进了我的胸口。一口气通过平常徒步要花上十分钟的道路,跨越已经走过几百次的十字路口,忍受着擦身而过的公车排出的废气,一路往西前进。我利用下坡时的惯性,滑过渐趋平缓的道路,看见进入位于地下的出町柳车站的阶梯。
  我随便找个脚踏牵车位,暂别了爱车。只要越过川端通,就能在贺茂大桥上一览高野川和贺茂川的交会处,也就是俗称鸭川三角洲的风景,从路旁的阶梯往下走,便是鸭川沿岸的游览步道。
  河滩上的学生们彷佛想缅怀逐渐逝去的暑假般,在形状有如乌龟的踏脚石上跳来跳去,玩着像是捉迷藏的游戏。春天时沿路的樱花盛开,满天花瓣飞舞,初夏时则看得见萤火虫,这一带聚集了许多带狗散步或慢跑的人,是市民休憩的场所。
  我爬下阶梯,来到游览步道。从上游吹来的风令人心旷神恰。往北一望,我突然想起会在这里看送火,也是因为距离鸭川三角洲很近的关系。从鸭川三角洲能够看到包括「大」字的好几个送火活动,是市内首屈一指的观赏景点,活动当天甚至挤满了水泄不通的人群,但现在只看得见在各处走动的年轻人或年长者们。
  在西边应该看得见大文字山才对。我转头仰望西方天空,找到了大文字山,当我伸长脖子,心想「啊,就是那里、就是那里」时……
  突然感觉有人轻拍了我的肩膀。
  我还没来得及细想是谁,身体就反射性地转头一看。
  「好久不见了。」
  我的喉咙发出了「呃啊」的怪声。
  「我觉得只要出现的次数多到让人心生佩服,就不能再称为偶然了,跟高野川和贺茂川汇流后会变成鸭川一样喔。那不叫偶然的话,你觉得该刚什么才对?」
  乍看之下又圆又可爱的双眼其实隐藏着强韧的意志。白色硬草帽下留着绑成公主头的及肩茶发。虽然个子不高,但紧实的身材曲线优美,从淡粉色的连身皱摺裙下可窥见如羚羊般纤细的双腿。
  「……真实……」我并不是忘了接mu、me、mo(1)。
  「答案是『命运』!」
  站在我眼前露出笑容的是已经在六月时分手的前女友虎谷真实。
  ——她刚才说了「我会跟妈咪告状的」!
  我脑中响起咖啡师曾说过的可笑台词。那时户部奈美子当然只是在称呼自己好友的名字,但我当时没有纠正咖啡师,因为如果是会错意,这句话就显得很愚蠢;如果只是在开玩笑,又会让我不太高兴。
  我究竟是在何时拔腿就跑的?一回过神来,我已经往南跑到一公里外的丸太町桥下了。
  我的确逃跑了,但不是觉得她很讨厌或很可恨。只是从她那句令人发寒的话中透露出的意图,让我产生了些许不愉快的感受。
  这哪算什么命运啊?由于距离每天上学的大学最近的车站就在附近,她平常一定也会经过这里。不过是两人在一条走过好几次的路上偶然撞见罢了,完全没有能让我觉得这是命运的要素,然而她却将这场邂逅说得如此美好,我只想得出一个原因。
  我确实也担心自己又得回到任她摆布的日子,不过比这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也不知是否该用彷佛看见父母磕头谢罪的感觉来形容——我实在不想看到总是比我强势的她向人请求复合的样子。
  我弯腰抓住自己的膝盖,肩膀上下起伏地喘着气。悠闲地流过我眼前的鸭川河水,让人心生嫉妒。我凝视着从脚边延伸至河里的桥影片刻,突然发现它晃动了一下,使我陷入以为桥变形的错觉。
  就在我的心里闪过一丝疑惑的瞬间。
  「刚才吓到你了,对不起喔。」
  我往后转的脖子发出的声音有如忘记上油的铰链。
  「真实……」
  她站在我正后方,对我伸出手。
  「连续遇见两次,代表这果然是命运,对吧?明白了就听我说……」
  我逃跑了。
  我三步并两步地爬上旁边的楼梯,沿着川端通往南跑,并努力让乱成一团的脑袋冷静下来。
  从贺茂大桥到丸太町桥的距离大约是一公里多,以前曾在这条路散步,所以很清楚。我花费五分钟以上全力冲刺了这么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为什么没过多久就追上来的她却是一派轻松呢?
1「真实」的日文罗马拼音为mami,是日文五十音ma行的头两个字母。
  我不需要请教咖啡师也知道答案。虎谷真实料到我会沿着这条游览步道一直往前跑,便转而改搭京阪电车。从出町柳车站搭到丸太町桥的神宫丸太町车站,只需两分钟。如果刚好碰上电车进站,要在那个时间点叫住我并不困难。
  在厘清思绪的期间,我又跑了大约五分钟,抵达三条通。眼前便是京阪线的三条车站。我打了个寒噤。总觉得再次搭上电车的她随时会现身在车站的出口。
  我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于是我在三条通左转,走下通往三条京阪车站的阶梯。外地人应该会觉得非常容易混淆,因为三条京阪车站虽然名字里有京阪两字,却不属于京阪电铁,而是京都市营地下铁车站。虽然它就在京阪电铁的三条车站旁,以地下道相连,但如果她又搭京阪电车来追我,在到达三条车站时应该会先往地面走才对。所以我才会决定从地下道逃到市营地下铁。
  我急急忙忙赶到月台,刚好有一班电车要离开。我冲上电车后才安心没多久,就因为听到车内广播而愣住。已经开动的电车片刻之后便滑进终点站——京都市政府前车站,然后停了下来。从上车到抵达河原町御池的十字路口正下方只花了一分钟。
  该等下一班电车来吗?当我在车站内犹豫不决时,放在牛仔裤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真是的,也太会挑时间了吧!因为焦虑而降低的思考能力让我失去警戒,下意识地接起电话。
  「你现在在哪里?」
  呃啊。总觉得之前好像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
  「真实……」我不仅想痛骂不小心开口的自己,也想称赞没把手机丢掉的自己。
  「啊,你在三架京阪车站,对吧?我听到市营地下铁的铃声了。那个,我说……」
  我挂断了电话。
  她甚至想确定我人在哪里的执着也令人寒毛直竖。但不幸中的大幸是她搞错了。她似乎没有想到我已经搭上电车又下车了。既然如此,与其等下一班电车,不如直接离开车站还比较安全。
  京都以棋盘式街道闻名,可以将整条街道尽收眼底。既然她的视力好得可以在大学里看到旁边的咖啡店内的情况,考虑到她有可能追着我跑到川端御池附近,我便从北侧出口走到河原叮通,这样她应该就看不见我了。接下来我继续往北走,在第一个路口左转,绕过庄严的京都市政府后方往西走,随便在某个地方往右转,逐渐远离三条京阪车站。这时,我突然发现周遭的景物很眼熟。眼角余光捕捉到一个十分熟悉的物体。

  塔列兰咖啡店  由此进☜

  缺乏紧张感的手指图案反而让人恼火,我的心里却浮现一个疑问。究竟该进去?还是不要进去?
  其实我现在并不是非常想踏进那间店。就算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由于汗水等因素而非常狼狈。伹如果要改去其他地方,又太耗费我的体力。我已经累到觉得肺部缩小十分之一,紧绷的小腿肚也快抽筋了,而且我离开家门后到现在还没喝上半口水。
  犹豫到最后,我还是听从了身体的抗议。反正包括我家在内,我会去的地方她大概都猜得到。既然这样,在附近找个她没去过的店家避风头还比较安全不是吗?
  靠你了,塔列兰。我一面祈祷一面穿过隧道,摇响入口的门铃。店里开着冷气,我感觉自己渴求的安宁透过肌肤传来,笼罩我全身。
  ——但这股安宁却只维持了仅仅五分钟。
  3
  当着众人的面被异性以投技攻击,也无法在对方主动提议的约会中拉近彼此的距离,但如此笨拙的我,其实还是交过女朋友。
  那是在我定居京都还不到三个月时发生的事。我从百万遍(2)十字路口往南走,来到名字很有文艺复兴风格的学生合作社餐厅,品尝了人生第一次的京都特产鲜鱼荞麦面。在春天时,学生餐厅每到中午就会大爆满,连座位都很难抢,但到了现在,不乖乖去上课的学生似乎开始增加,餐厅的空位也多了起来,连我也可以自在地坐下来用餐。
  我挑了位于长桌角落的座位,唏哩呼噜地吃着就特产来说有点朴素的荞麦面。虽然人潮拥挤的程度已经缓和,但中午时的学生仍旧很多,即便对面的位子有名女性坐了下来,我也完全不以为意。
  「你已经决定好要参加哪个社团了吗?」
  如果不是她跟我说话,我或许连对面有人坐下来也没发现。
  「……咦?我吗?」
  当我停下筷子回答她时,己经过了整整三十秒。
  「不然还有其他人吗?你还没决定要参加什么社团吧?」
  「嗯,与其说是还没决定,应该说现在的确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才对。」
  「我想也是,看你的脸色那么差就知道。」
  女性指着我哈哈哈地笑道。她笑的时候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五官给人一种相当活泼的印象。
  「不过没关系,只要你加入我们社团,这种问题很快就能治好了。」
  「治好……又不是什么毛病。」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来到餐厅却毫无用餐意愿的她把一叠厚厚的传单豪迈地放在桌上。
  「难道是所谓的迎新?」
  「没错,正确来说是欢迎新生的活动。总之,我的身分是欢迎新生的人,而不是新生。至于你呢,则是今年四月才搬到京都生活的人。我说错了吗?」
  她没得说错,我点了点头。
2为京都知恩寺的通称,也泛指其周遭的路口和地区。
  「看你畏畏缩缩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新生。你凭什么用平辈的口气跟我这个学姊说话呢?你今年几岁啊?」
  我当时的脸色应该很难看吧!不是因为察觉到自己讲话有失礼貌,而是她纠正我的样子不仅没有生气,看起来还乐在其中。我自干渴的喉咙挤出声音。「我今年二十岁。」
  令我惊讶的是她听到回答后立刻露出觉得无趣的表情。
  「原来是重考生啊!也就是说你和我其实同年罗。」
  接着她把一张传单扔给我。
  「只要参加我们社团,你那颓丧的脸也会变得愈来愈有自信喔。」
  我拿起传单看了一眼。
  男女综合柔道社「刚道(GOH-DOH)」
  是取「综合」,这个字的谐音来命名啊。不过,现在不是对社团名字感到莫名佩服的时候。
  「可能是我从小就开始学柔道了吧!一直找同性练习总是挺没劲的。」她碎念了一句后又说:「底下是我的联络方式。」
  只见「负责人  二年级  虎谷」这行字后面写了一串电话号码。
  「是虎谷学姊吗?」
  「叫我真实就行了啦。明明是女生却叫虎,感觉也不太可爱。」
  不知道为什么,我倒是觉得很适合,但我当然没说出口。
  「如果有兴趣的话就打电话给我。应该说就算没兴趣也打来吧!我们约好罗,敢违约就把你摔出去。啊,不过就算守约,我大概还是会把你摔出去。」
  我搞不懂这两个「摔出去」究竟有何差别,疑惑地歪着头,她离去时对我眨眨眼,抛下了一句话。
  「我很期待你来喔。因为我很看好你。」
  她的表情的确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我思考后的结论是至少第一个「摔出去」应该带有暴力之意。
  我对未曾体会过的疼痛感到恐惧,之后听话地联络了她。虽然没有真的加入社团,但一回过神来,却发现我早就被她当成男朋友对待了。我身上似乎有某种特质,刺激了她就算练柔道也无法纡解的过动倾向。比起吃醋,她好像更乐于惩罚我,总因芝麻小事便怀疑我劈腿,或是故意刁难,把我耍得团团转,但在个性有点消极的我眼中,她能够不在意他人目光,恣意妄为,充满自信的态度和自由奔放的个性,看起来是多么迷人啊。
  如果只是行为粗暴的话,是不可能跟她交往长达两年的。我到现在还是发自内心地感谢她带给我一段相当快乐的时光,在我只有黑咖啡的人生中加入了牛奶、砂糖和许多调味料。
  只有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3日文的「综合」(goudou)与GOH-DOH同音。
  但这和现在的情况不能混为一谈。我心想,身子在吧台前尽可能地往后仰。
  「找到你了!」
  如果这是偶然,也未免太凑巧了。既然如此,该怎么称呼它呢?
  「竟然能在这里再遇到你,果然是命运,对吧?」
  真是让人傻眼的一句话。明明之前交往时老把分手挂在嘴上。
  她站在距离我只有一步的地方,脸上露出熟悉的欣喜笑容。既然她无论如何都想把这当成命运,那接下来能说的就只有一句话——「复合」了。当她再次开口时我便无计可施,而现在还以慢速播放的形式逐渐化为现实。
  一切都完了。当我脑中闪过此一念头的瞬间,伴随着清脆的铃声,一道刻意拉长的嗓音打破了僵局。
  「我回来了——」
  就是现在!
  我在情急之下绕到提着白色塑胶袋返回店内的美星咖啡师背后——尽管取笑我吧!现在已经不是顾虑面子的时候了——然后两手按着她的肩膀,把她推到虎谷真实面前,说:
  「我、我来介绍一下。这个人是我的新女友。」
  现场的空气瞬间凝结。后方的门关上时发出的铃声听来格外响亮。
  不妙、很不妙、非常不妙。但继续沉默下去只会更加不妙。我带着豁出去的表情,心怀必死觉悟地催促道:「喂,美星,你这家伙也说点什么啦。」
  「咦?呃、那个……」拜托了,咖啡师。我以眼神恳求回头看着我的她。「啊……是啊。」
  呃,美星小姐,现在不是害羞脸红的时候啊!
  虽然对咖啡师感到万分歉疚,但我也不是想都没想就采取这种冲动行为的。虎谷真实既然知道塔列兰,就代表户部奈美子很有可能如之前所说的,把在店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当然,也包括我和咖啡师关系密切一事。我才想到可以反过来将计就计。
  「事情就是这样,对不起,我已经没办法再和你交往了。」
  听起来果然很奇怪吧?明明是对方主动向我提出分手的,为什么非得道歉不可呢?不过现在我只希望能让眼前的局面和平落幕就好。
  她走上前来,以稍微无视个人空间观念的距离,上下打量美星咖啡师一番,然后说了一句话:
  「原来你喜欢这种类型的女生啊。」
  接着她的视线越过感到害怕的咖啡师,刻意和我四目相对后说:
  「我无法接受这种结局,你不要以为我会就此罢休!」
  我惊讶得愣住了。她双眼湿润,看起来像在强忍泪水。我从来没看过她露出这种表情。虎谷真实曾把泪水当成武器,却不是会压抑自己情绪的女性。既然如此,她现在的反应究竟是出自何种心情呢?
  她从我们身旁擦身而过,离开了塔列兰。被粗暴打开的店门没有自动关上,即使数分后呆站在原地的我回过神来,转头往后一看,门还是空荡荡地敞开着,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真是搞不懂啊。」
  虎谷真实离去后,店里只剩下我和咖啡师。硬要说的话,还有一只,查尔斯彷佛想讨好坐在吧台座位上的我,在我的脚边蜷缩成一团,在刚才那阵骚动中,似乎机灵地躲到哪避难了。
  咖啡师替我送上我没点的冰咖啡后,便钻进吧台后方,忙于工作的手毫不间断地移动着。塔列兰的冰咖啡名为冰滴咖啡,是使用一种叫冰滴咖啡壶——上半部放水、中间放咖啡粉、下方再加装咖啡壶的长型玻璃器具——花费数小时一滴滴萃取而成。据说是为了让苦味较重的豆子也能变成美味咖啡而发明的冲煮方法,萃取时不需加热,可以压抑苦味并引出咖啡的余韵,让萃取出的咖啡不易酸化,利于保存。要加热之后喝也行,但多半是直接喝冰的。
  想必我假装自言自语地攀谈听起来十分生厌吧!咖啡师看也不看我一眼,轻声反问。「搞不懂什么?」
  她的口气一反常态,相当冷淡。
  「呃,咖啡师,你该不会是在生气吧?」
  我这么一说,她才终于转头看我,带着满面笑容答道。
  「那还用说吗?」
  ……也是。我沮丧地垂下头。
  「无论是谁都会生气吧!不分青红皂白地被卷进别人的麻烦事、身体被当成挡箭牌,甚至还被对方说是自己的女友。」
  咖啡师收起脸上的笑容。
  「青山先生。」
  「是。」我不由自主地挺起背脊。
  「我认识青出先生的时间并不长。但经过三个月的相处,我以自己的方式,透过各种事情,确认了您究竟是否值得我信赖。现在我知道,不,应该说我相信青山先生拥有一颗温柔的心。」
  我感到坐立难安,含住冰咖啡的吸管。
  「今天所发生的事情,也是因为您想在不伤害前女友的前提下让她知难而退,才不得不采取的行动吧。我其实很乐意助您一臂之力,即便为此而遭人误解也不会困扰。」
  嗯?我好像愈来愈猜不透她接下来想说什么了。
  「但是呢,青山先生。只有一点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您方才称呼我为『这家伙』,对吧?」
  嗯嗯?
  「那句话让我非常生气。我气得简直要怒发冲冠了。」
  嗯嗯嗯?
  别再「嗯嗯嗯」了。我摇摇头。无论基于何种理由,我的言行的确让她感到不快。即便身为男女朋友,还是有人讨厌对方直呼自己「这家伙」。我虽然为了表现出亲密的样子而故意这么喊她,但我们两人从一开始就不是男女朋友。咖啡师之所以如此气愤难平,不是因为我和她对这件事的观感不同。我到底在「嗯嗯嗯」什么啊?
  「真的很不好意思。」我诚恳地低头致歉。「我不会只是说句道歉就敷衍了事,以后一定会以其他方式来弥补我的失言。」
  原本闭目擦拭着玻璃杯的她,听到我的话后睁开了一只眼睛。
  「用什么方式弥补呢?」
  「这个嘛,呃……像是礼物之类的。」
  我觉得自己的回答听起来就像笨蛋,咖啡师却轻笑了一下。
  「我会好好期待的。」
  我愈深思愈觉得头皮发麻。「呃,你的态度是不是转换得有点快?」
  「您已经向我道歉了,不是吗?这次就算是扯平了吧?如果我还一直耿耿于怀,感觉好像换成我多欠了您人情一样。在青山先生答应要弥补我的时候,这件事就已经解决了。」
  如果能如此干脆地收场,大家都轻松多了。我带着傻眼大于佩服的心情把玻璃杯还给她,示意她再替我倒一杯。
  「那么,您究竟搞不懂什么呢?」
  咖啡师一面从冰箱拿出咖啡壶,一面问道。
  「我想不透她为什么能料中我会逃到这里来。」
  「您说的料中是……」
  对喔,咖啡师还不知道她撞见我们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我简单扼要地向她说明我从北白川的住家出门后行经的道路和花费的时间。
  「你想想,我冲进店里后到被她发现,这之间顶多只经过五分钟左右。那她要花多少时间才能从丸太町桥抵达这间店呢?」
  「我想最短的路线是沿着丸太町通往西走。然后在富小路通转弯。距离约一公里,一般来说大概要走十五分钟吧?」
  「她看起来不像用跑的呢!如果用跑的,应该会很喘,服装也没那么整齐才对。」
  「我记得她穿着细跟凉鞋,别说正常跑步了,连脚踏车也没办法骑吧?」
  不愧是女性,注意的细节跟我不同。
  「也就是说,如果把离开丸太町桥后我漫无目的地逃跑的十五分钟算进去,她的确有可能只慢了我五分钟就抵达这间店,也代表她几乎没有多余的时间在街上寻找逃跑的我。换言之,她所采取的行动很明显地已经预测出我会逃往何处了。」
  「那就当作是您所推测的这样吧!」
  哎呀,如此干脆的答案真不符合咖啡师的作风。
  「那么,你认为她是凑巧猜中的罗?」
  「虽然她是第一次光顾,却可以很自然地联想到她是从朋友口中得知本店的吧?她看到青山先生以自己的双腿逃跑:心想再怎么跑也跑不远,于是先从这附近你有可能躲藏的地方一个个找起,我觉得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呀。」
  「我觉得不是……啊,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我早就想学她说一次看看了。「我刚才没说明到一件事,她曾经在我逃跑的途中打了电话给我。那时我正在京都市政府前车站,她在电话另一头说『我听到市营地下铁的铃声了』。但是,她把我的所在地误认为三条京阪车站。一般来说,她应该会以为我要搭电车逃跑才对吧?根本不可能猜到我只搭一站就下车,然后前往咖啡店嘛。」
  语毕,我还对送上第二杯咖啡的咖啡师问:「你懂吗?」
  「我想破头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能够正确预测出我会逃向哪里,而且就算在途中接到电话也毫不改变她的判断。如果无法得知其中巧妙,我以后可能也没办法安心来塔列兰了。因为会一直提心吊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又追过来。」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搞不懂呢。」
  咖啡师嘟起下唇,陷入思考,接着拿出手摇式磨豆机,将豆子倒进储豆槽。
  4
  今天也一如往常地开始喀啦喀啦喀啦了。
  我放下喝到一半的冰咖啡,跟数十分钟前一样转身背对吧台。从我走进这间店之后,到现在还是没有其他客人,店内安静无声。虎谷真实也不算客人,这间店究竟何时才会生意兴隆呢?
  如果今天出现在这里的人是户部奈美子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是她把我在店内的消息说出去的,这便是原因。就算不是户部奈美子本人也没关系,反正这里根本没有半个人能在我一踏进店里时就向虎谷真实通风报信。我摇摇头,将共犯的可能性从脑中甩去。
  「我想还是得从她的行动来寻找解开谜题的线索呵。」
  我再次假装自言自语地向咖啡师攀谈,但回答我的尽是喀啦喀啦喀啦。咖啡师应该也正专注于厘清思绪中吧。
  我心不在焉地想像了一下。既然我在鸭川的游览步道逃走后,她曾经换搭过京阪电车追上我,当我在丸太町桥下又逃跑的时候,她应该会想到再去搭一次京阪电车,不是吗?从丸太町桥到三条车站的乘车时间是两分钟,整趟路程最快应该约五分钟,完全能够赶上她打电话给我的时间。她在电话里听到车站的铃声,便立刻前往紧邻三盘车站的市营地下铁三条京阪车站,比我晚了几步在后方追赶——
  不,不对。我接到她的电话时已经在京都市政府前车站了。她连我搭车的方向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想到我会在下一站下车呢?假设她在打完电话之后看到我跳上电车,立刻调查时间最近的车次,其终点站也不太可能是京都市政府前车站。因为这个时间不会连续来两班终点站是京都市政府前车站的电车。
  看来还是应该以正常的情况来考虑,从她追着我沿川端通南下的假设开始推论才对吗?
  「从丸太町到二条,接下来是御池……然后是三条吗……嗯?」
  等一下,原来是这样啊。我看向咖啡师。
  「哈哈,我明白了咖啡师——」
  「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
  咖啡师脸上带着微笑,似乎早就准备好要反驳我了。
  「我根本什么都还没说耶。」
  「您认为追在后方的她在经过川端二条时,在远方看见了您正要横越二条富小路的身影吧?」
  不只是举一反三,而是举一反十的感觉。
  「考虑到从川端通到富小路通至少有五百公尺,要在五分多钟内走完的确有困难。不过,只要她在找到我之后改为快走,就勉强符合。更何况丸太町通和御池通之间的横向道路——也就是东西向的道路中,和川端通交会的只有二架通。所以她能够看到我的地点仅限于川端二条的路口。」
  实际说出口后,我对自己的推测愈来愈有把握了,然而咖啡师却立刻否定我。
  「青山先生,您的推测中有个非常基本的错误。从川端通经由二条通来我们店里……」
  「不,客人几乎都会从法院那边过来吧。如果往南走到二条通的话,就会绕远路——」
  我恍然大悟。京都的道路是呈棋盘状的,为什么要绕远路呢?那句话的意思当然也不是只有强调塔列兰位于二朵富小路的北侧。
  「就算一个人视力再好,也绝对没办法直接从川端二条看到二朵富小路的街道。二条通在与寺町通交会时,道路稍微往南北向偏移了。」
  她说得没错。正确来说,二条通在寺町通以西的路段往北偏移了数十公尺。
  「对、对,反正我就是完全弄错了。哼。」
  鸿了掩饰内心的羞傀,我以相当羞愧的方式闹起别扭,但咖啡师却说:
  「请您不要这么沮丧。刚才青山先生的推论,或许能够回收再利用喔。」
  这句话究竟是想安慰我,还是想解开谜题,又或者是想磨豆子呢?
  「回收再利用是什么意思啊?」
  「依照刚才我说的话,她如果沿着川端通往南走,是不可能看见青山先生的。但相反的,若她并未沿着川端通南下,或许有可能看到青山先生。」
  「换句话说,她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追上我罗?」
  「对方连续两次都看到您就跑,若是您的话,还会再继续追吗?」这种说法有语病吧……哇,眼神好冷淡。「现在我想请问您,有没有哪里她可能去,可让她在川端丸太町放弃追赶青山先生,直接沿着丸太町通往西前进的地方呢?」
  啊,我发出了短促的惊呼。「她住的地方就在乌丸丸太町附近!」
  咖啡师似乎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觉得很伤心的真实小姐,恐怕在回家途中刚好看到沿着富小路通北上的青山先生吧!从丸太町富小路走到这里只要五分钟,和青山先生到达店里后所经过的时间一致。」
  「真想请你收回刚才那句『完全不是这样』。」
  咖啡师对不过是推论被回收再利用就得意忘形的我视而不见,打开磨豆机的抽屉,微笑着说:
  「那我们来实验一下吧!」
  首先,我独自离开塔列兰。
  「不好意思,店里不能长时间没有人……总之,请青山先生往丸太町富小路前进。待收到您抵达的通知后,我会走到我们店的电子招牌前,再请您确认您所在的位置是否能看见我。」
  「虽然时间不长,但还是会让店里空着嘛。」
  「就算走到街上,有客人的话还是看得到的,请您不用担心。」
  这么说来的确是如此。现在店内只有我一名客人,咖啡师只要紧盯着两栋住宅间的窄巷即可。不过话说回来,在实验时,如果客人正好出现,很可能会导致我完全白跑一趟。
  「呃,既然要离开店,我们就只能用手机联络了。」
  「是啊。如果您看不见我的话,我可能得试着移动位置或做点动作,所以请您适时给我指示。」
  「知道了。不过呢,咖啡师,我不知道你的联络方式耶。」
  「啊!」她先将手掌放在自己嘴上,接着笑了出来。「不好意思,我知道您的联络方式。」
  「反正我就是个搭讪男嘛。」
  她把手机递给气呼呼的我。
  「我只要把我的联络方式给您就可以了吧?」
  喔喔,这样我以后就能和咖啡师互传简讯了——嘘,不能让露出单纯笑容的她发现我正暗自窃喜。
  「咦?怎么了吗,咖啡师?」
  她的举止突然变得僵硬。糟糕,她看出我内心的兴奋了吗?
  令人紧张的一瞬间。
  「……啊,没什么,只是在想一些事惰而已。」
  紧接着下一秒,我便成功取得她的联络方式。万岁!活着真好!
  我的脚步当然轻盈许多。我踩着小跳步,穿过隧道,结果头顶狠狠地撞上屋檐,最后只好泪眼婆娑地走向丸太町富小路,但是……
  「搞什么啊?」
  我往北一看,顿时觉得相当绝望。在遥远的前方道路的右边停着小厢型车,左边则是搬家卡车,这两台大型车辆挡住我的去路,害我根本看不到丸太町通。
  由于两台车并非并排,路人和其他车辆还是可以通行。但如此一来,除非她超乎常人的视力跟千里眼没两样,否则不可能看见我跑向富小路通。我打了通电话告诉咖啡师目前的情况,顺便确认我拿到的联络方式是否正确。
  「喂。」
  「您动作真快,已经到了吗?那我也得增快速度了。」
  「请等一下。」我决定假装没听到她的笑话。「现在富小路通上停了两台车,视线都被遮住了,根本没办法一眼看到尽头。」
  咖啡师的态度却非常冷静,完全看不出她上一刻才说了冷笑话。
  「富小路通上应该有禁止停车的警语才对,不太可能让车子一停就是几小时。能麻烦您查看那两台车下的柏油路吗?如果停车时间没有很久,路面应该还是热的。」
  原来如此。「咖啡师刚才回塔列兰的时候有看到那两台车吗?」
  「不好意思,我没有注意到。我从二条通北边的夷川通走回店里。」
  也就是说,她在经过富小路通时,一直都是面向南方。我挂掉电话,照着她的指示行动。
  首先,我走到小厢型车旁,蹲下来将右手探向车底。手里传来冰凉的触感。从今天的日照强度判断,这辆车停在这里应该不只五或十分钟。
  接着我走向搬家卡车。卡车车斗敞开,里面堆满货物,应该正准备卸货吧。当我带着一丝期望伸手摸向柏油路时……
  「喂,你在那里干什么?」
  我全身肌肉都惊跳了起来,连忙往后一看。一名穿着搬家公司制服的壮硕男性就站在我面前。
  「呃,那个,我突然觉得有点头晕。」我一手扶着额头,「你们现在要开始搬家吗?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一把喔。」
  「头晕?中暑吗?拜托这样的人来帮忙反而碍手碍脚吧?」
  也是。自己的发言实在太蠢,简直让我真的头晕起来。
  「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啦,但还是心领了。毕竟我们的工作也已经告一段落了。」
  咦?不是现在才要把东西搬下来吗?
  「你刚才在做什么工作啊?」
  「你看到车斗吧?我刚才把货物搬进去,现在要去送货了。」
  我也未免太爱妄下定谕了,都忘记搬家还包括装货和送货。
  「顺便问一下,你们总共花了多少时间?」
  对方狠狠瞪了我一眼。对不起、对不起。
  「一直占用道路真是抱歉。客人明明知道今天要搬家,却完全没打包。不过这算是常有的事,只是今天情况特别严重。最后整整花了一小时哪。」
  一小时。我看了看手表。我是在四、五十分之前踏进塔列兰,也就是说,当时这辆卡车早就停在这里了。
  「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了。」
  我正打算及早离开……
  「小心别中暑啦。听说喝牛奶会舒服一点。」
  男人告诉我总觉得相当耳熟的小知识后,就关上车斗,钻进卡车里,潇洒离去。男人没有起疑让我松了口气,但调查进度回到原点却使我丧气。总之,还是再打通电话给咖啡师吧!
  「咖啡师吗?很可惜,两台车都——」
  「对不起!」
  「没、没什么啦。」突然向人道歉对心脏很不好啊。
  她以听起来相当有气无力的声音说:「首先,让您白跑一趟了,真的很抱歉。然后——其实谜题已经磨好了。」
  这是什么诡异的说法啊?
  5
  「你怎么可以做那种事啊!」
  当我一打开塔列兰的门,从里头飞出的并非铃声,而是一道怒吼。
  我如乌龟般缩着脖子望向店内,只见咖啡师双手叉腰,站得挺直。即使体型娇小,却拥有惊人的压迫感,神情简直就像一尊活生生的门神。不过要是我这么说,可能道歉的次数又会增加,所以还是闭嘴吧。
  不用想也知道,咖啡师生气的对象并不是我。应该说我正好被那名对象挡住,咖啡师才会没发现我。所以,这对象究竟是谁呢?
  「因为她说只要我答应她的要求,以后就愿意跟我约会嘛。」
  全身上下都像在说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正是藻川老爷爷。应该是趁我在街道上的十几分钟内从外头回来的吧。
  「就算是这样,你把客人在我们店里的消息告诉其他人,也未免太不像话了!根本是最糟糕的服务态度,应该说连身为人的基本道德都没有……啊!青山先生!」
  由于感到会打扰他们,我正打算蹑手蹑脚地离去,但还是被发现了。
  「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真的、真的非常对不起。」
  咖啡师以好像会演变成下跪磕头的态度,深深地对我低头。
  「嗯,呃,你还没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答案非常简单。若她不是凭自己的力量得知青山先生来到店里的话,那一定就是在场的某个人告诉她。」
  「换句话说,某个人就是藻川先生罗?」
  「青山先生来我们店里时,叔叔应该在这里吧?」
  「那是当然的,否则身为外人的我怎么可能进来呢?我听藻川先生说咖啡师你外出了,所以请他让我在店内等。」
  我忍不住长叹一声。告密者这个真相实在太无趣了。感觉就像以为是密室凶杀案,结果其实有个秘密地道般。
  「不过,我之前也曾想过,会不会是在店里的人把我上门光顾的消息说出去喔。实际上,当时店里只有藻川先生一个人,咖啡师看到她后,也说她是第一次来这间店,对吧?换言之,她并不认识藻川先生,因此他们根本不可能直接和对方联络,我才剔除这个推测。」
  「即使无法直接联络,只要有共同友人,要告知对方讯息还是易如反掌。」
  咖啡师语带苦涩地说,老爷爷一步步远离她,转身面向后方。
  「户部奈美子几天前打电话给我,说什么『那个男人要是来店里就跟她说一声』,我开玩笑说,跟我约会来当谢礼吧!那女生也答应了。看到这么大的礼物从天而降,我怎么能拒绝呀!」
  咖啡师用力踏了一下地板。好可怕。接着她摘下老爷爷的帽子,抓住他后脑勺所剩无几的头发,用力压低他的头。
  「这一切都是我督导不周造成的。才稍微一不注意,他竟然跟客人要了联络方式。」
  我想起小须田梨花的事。在身为同伴的我都没察觉的情况下,藻川老爷爷就向她问出联络方式,让我事后感到十分惊愕。如果是曾经和他谈得很热络的户部奈美子,那就更不用说了,我一点也不讶异他们事先就有对方的联络方式。倘若刚才能早一点想到他们的关系,真相可说触手可及。
  「你告诉我联络方式时就想到了,对吧?」
  「结果还是太迟了。明明叔叔看起来就像会做这种事的人。我当时还认为叔叔不至于这么做才对,最后却让您白跑一趟。」
  「那、那个,咖啡师,你可以放开他的头了。」
  一直保持沉默的老爷爷听到这句话后总算有点反应,他低头向着地板哭诉道:
  「是啊,干脆把我这叔叔炒鱿鱼算了。」
  哪有员工把店长炒鱿鱼的啊。
  「请你原谅他吧。我想藻川先生应该也没猜到自己告诉对方的事情会传进我前女友耳里吧。」
  我觉得再这样下去,咖啡师可能会变成罪犯,便开口缓颊。
  「对啊,我一直以为奈美子很欣赏小伙子,才想帮她一把。哪知道他们的关系这么复杂啊!」
  老爷爷似乎见机不可失,开始滔滔不绝地替自己辩驳。仔细想想,我在七月时被甩了一巴掌,他的确不在现场。他真的搞不清楚情况。不过话又说回来,他竟然以为户部奈美子喜欢我,不愧是亲戚,误会的方式还真像。
  「好吧,既然青山先生都这么说了。」
  咖啡师心不甘情不愿地松手。老爷爷像胆小的猫般一跃而起,不停摸着自己的脖子说:
  「不好意思啊,还麻烦你帮我说话。就像咖啡师之前说的,你真的是好人。」
  我并不想被他当成同伴,便毫不留情地纠正他。
  「我不记得自己帮你说话。我愿意原谅你犯的错,但你一发现闯下大祸便脚底抹油,可没这么简单就算了。」
  没错,当时我绕到刚从外面回来的咖啡师身后,正好背对着店门口。老人假装没看到店里的骚动,从我后方逃了出去,再把店门关上。塔列兰的店门很厚实,平常无法自动关上。我之所以觉得铃声听起来很吵,一定是因为有人慌慌张张地把门关上。
  我说完后,老爷爷的气势变得比蜷缩在一旁的小猫还弱。但我不会再对他有任何怜悯之心了。这种人还是要让他彻底吃过一次苦头才会悔改。
  「虽然叔叔是我的亲戚,但其实几乎跟外人差不多。」咖啡师再次跟自己的亲人撇清关系后,「看来我们也得好好想想,该怎么弥补这件事对您造成的困扰。」
  我回想起之前叫咖啡师「这家伙」的事了。
  「没关系啦.我自己也做了必须向你赔罪的事啊。这样算是扯平了。」
  但咖啡师却突然瞪大双眼,抬起下巴说:
  「这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
  我应该把她的反应也用观感不同来解释吗?
  总而言之,事情似乎已经告一段落。只要老爷爷今后安分点,我就可以继续光明正大地来塔列兰了。当我安心地在吧台座位坐下后,咖啡师沉默了一会儿,彷佛下定决心般问道:
  「为什么您要这么拚命地逃跑呢?」
  我心想,这真是棘手的问题啊,只因这涉及我非常不想被知道的事。
  「这是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的事情喔。不过,我的想法是如果她希望跟我复合,那我只要设法让她放弃就行了。」
  「正如同我刚才所说的,我认为她本来已经放弃了喔。」
  咖啡师略显低沉的嗓音,让我有种彷佛冰冷的手指突然抚过脸颊的感觉。
  「她只花费五分钟就来到这间店,对吧?别说是川端二条了,即便从丸太町富小路过来,慢慢走的话,时间不够。叔叔和奈美子小姐也需要一些时间联络。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收到消息时,人不是在川端通,而是在丸太町通,还是和富小路通交会的路口附近。」
  「她当时的确正在回家路上罗?」
  我想起在车站接到的电话。她当时说了「那个,我说……」之后,究竟想告诉我什么呢?
  「她原本应该已经放弃了,但她在离去时所说的话却完全相反。您真的打算对她隐藏在话中的真心视而不见吗?」
  ——我无法接受这种结局,你不要以为我会就此罢休!
  「……她说了好几次『这是命运』。可能在她已经放弃的时候,又突然冒出意想不到的机会,才让她认为这已经超越了偶然吧!」
  例如故乡、兴趣、喜欢的歌手,这种程度的共同点,无论对方是谁,随便找都能找出好几个,但人们却轻易地把这视为命运,深信不已。我也一样。只重复了几次离别和相逢,就把它称为命运。
  「我不清楚两位之前曾遇过什么事情,但我还是有某种不太好的预感。」
  咖啡师以相当坚定的口气说道。
  「请您不要再逃避她了。尽量以双方都能接受的方式来解决这件事,而非一味无视她的意见。我说这话不只是在替她着想,也是在为您着想。」
  这时我还不太明白咖啡师那恳切的态度究竟从何而来。我无法明确回答好或不好,便移开视线。
  「都分手三个月了,她现在来找我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她不惜把朋友和不相关的人都牵扯进来,也想挽回这段感情,那一开始就别放手啊!」
  我并不期待自己的牢骚会得到回应。咖啡师还是对我说:
  「在这三个月中,我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来了解您是怎样的人。她或许也在失去您的这段时间内,重新体会到您过去对她的影响吧。」
  「…………」
  「在你们刚分手的时候,她或许也向好友说了一堆您的坏话,藉此排解心中的不满。但等到激动的情绪随时间抚平,她转而怀念起过往美好回忆,甚至开始希望挽回,我认为都是很正常的想法。对她来说,和您共度的时光应该十分愉快自在吧?总觉得我可以体会她的心情呢!」
  我一抬起头,咖啡师便对我露出了毫无根据的微笑。
  她究竟基于何种考量才说出刚才那些话?我应该对她所说的话感到乐不可支才对,但我现在却完全提不起劲。我忍不住反问自己,和什么也不是的我共度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我曾和虎谷真实共度的世界又是怎样?
  或许是我的表情转变了吧,咖啡师虽然与我共处一室,却没有再出声打扰我。当无数的回忆片段如劣质的Crema——漂浮在浓缩咖啡表面上的细致泡沫一般地在我眼前一一浮现时,我这三个月来第一次对自己无法与她顺利继续交往而感到非常悲伤。在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充满静谧的咖啡店外,微微倾斜的九月阳光正诚实又残酷地宣告了夏季终结。


五  past,present,f******?
  ——我找到了!
  相隔四个月后,我在今年第二次发自内心地想这么大叫。
  若第一次以二口钟情」而非一见钟情来形容,现在的第二次就完全是一见钟情了。当视觉捕捉到目标的瞬间,彷佛有支箭正中我的心脏……呃,这可不是在比喻邱比特所射的箭喔。其实,射箭命中我的心的对象,正是那支箭本身。
  在某个星期三的黄昏,我难得有段空间时间,却碰上塔列兰的公休日而无处排遣无聊,只好漫无目的地跑去闹区闲晃。从三架走到寺町、新京极和拱顶商店街,即便平日也是人来人往,而且大多是年轻人。比起商店街的小店铺,我想找的是一个人也能自在地走进去的商店。最后我来到位于新京极和河原町通之间的京都心暖商店。
  京都心暖商店是间整栋五层大楼都是卖场的大型杂货店。从家具、文具、化妆品到舞会道具,任何东西似乎都能在这里找到。虽然有些罗唆,不过据说「心暖商店」这个名字是因为他们希望能成为一间「让客人心头一暖」的杂货店。我觉得取这个名字的用意很好,但我老是忍不住把它跟「心软」(1)联想。
  我一踏进店内,便环视了地下楼层一圈。店内放眼望去全是橘色,似乎想利用再过几天就会下架的万圣节商品来营造一个完美的结束。虽是众所皆知的节日,却不太清楚该做什么活动才好。我边想边走过特别展示区。
  接下来我走到玩具区,在一面挂有飞镖靶的墙壁前停下。可能因为它让我想起有间贩卖咖啡豆和器具的大型批发商正是使用类似飞镖靶的商标,才会自然而然地吸引我的目光吧!我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兴趣——咖啡已经不能称为兴趣了——虽然陪人玩过几次飞镖,但本来应该没有特别喜欢才对。
  当我又往前走了一步后,原本不感兴趣的想法却彻底颠覆。
  我一回过神,便惊觉垂挂在眼前的飞镖已经射穿我内心的靶心了。飞镖的镖尾印着战舰图案,纤细的钨合金镖杆稍微偏长,六角形的镖身也独具特色。
  好想要。我心痒难耐地吞了吞口水。我突然发自本能、冲动的想得到那支飞镖。
  但是转念一想,我直到上一刻都还对飞镖丝毫不感兴趣,根本无法理解为何会想要这支飞镖,若真有理由,我甚至想请那位聪明的小姐替我找出来呢!怎么能老实地被这种天外飞来一笔的欲望牵着鼻子走。
  除此之钋,我的目光还转移到陈列在架上的飞镖价格标签。金额虽然在四位数内,不过每一个数字都充分扩大势力,已经逼近五位数。对外行人而言,一看就知道品质有保证,但相反的,也会让外行人不敢随意购买。而且飞镖没有标靶便不能玩。我可以只买飞镖,然后说不要标靶吗?这对钱包所造成的影响可就大得让我无法忽视了。
  我那被眼前垂挂的飞镖射中的心摇摆不定,像是犹豫着要选爱情还是面包一样。当我正烦恼着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突然有个人出声呼唤我。
  「您要不要试着投投看呢?」
  投投看?射我吗?因为柔道高手前女友所造成的后遗症让我急忙转身。
  只见眼前站着一位穿西装的男性,年纪看起来好像跟我差不多,但胶框眼镜和剪得很清爽的发型却给人相当俐落高尚的气质。
  「呃,你所谓的投投看,应该不是指我吧?」
  当我因为突如其来的状况而惊慌失措时,男性露出充满亲切感的笑容。
  「当然要由您来投啊!那边挂有试射用的标靶,买之前试玩一下比较好喔。」
  从他推销的态度来看,感觉是杂货店相关人士,但他未穿着兼职店员的黄色制服,或许是公司职员吧。我心想,年纪轻轻就把灰色西装穿得有模有样,还在充满时尚感的杂货店工作,总觉得有点不自在。
1原文店名为「ココロフト」,是取「心がふつと温かくなる」(心头一热)的部分发音组合成的店名,而主角其实是将「ココロフト」联想成「心软」(日文原文为:心太,类似洋菜条的食物,其日文发音为:ところてん,而另一日文发音便是「ココロフト」)。
  听到男性的提醒,我才知道刚才看到的飞镖是样品,在后方架上还整齐地吊着三支装成一盒的飞镖,于是我伸手拿起样品。
  「请瞄准那里投掷。」
  他口中所指的标靶感觉有点旧,显然不是商品。我脚下的地板贴着胶带,应该是要人站在这里投吧?由于我太在意别人的目光,紧张得身体僵硬,不过还是在对方的鼓励下试了一次。但投出去的飞镖却完全偏离目标,撞到标靶下方的墙壁,发出相当丢脸的「喀啷」一声。
  「不好意思,我所说的那里,指的是那个标靶喔。」
  我知道啦!男性的表情确实如他所言,感觉很不好意思,他的话反而激怒我。当我拿回飞镖,走回贴着胶带的位置时,就看到旁边穿着黄色制服的女性店员把手机靠在一边耳朵上,傻眼地看着我。我立刻感到脸颊发热,在心里暗骂:「真正该感到羞耻的是她公然在工作时讲手机的服务态度吧?」
  我向右转身,掷出第二支飞镖。这次总算勉强射中标靶,却大幅度偏离我原本瞄准的靶心,停在两分外侧的两倍区交界上。虽然不可能一开始就投得很准,但总觉得愈来愈不好意思说自己想要这飞镖,所以我决定投第三次以结束一局。
  算了,就豁出去吧!我干脆闭上眼睛,随手扔出最后一支飞镖。
  「喔喔!」
  男性突然激动地高声大叫,害我顿时丧失面对现实的勇气。不周就算逃避,结果也不会改变,我小心翼翼地半睁开眼睛。
  奇迹发生了。我丢出的飞镖精准地射在正中央的靶心(Bullseye)上。但我的眼睛(Eye)却连睁也没睁开。
  「——我要买这个!」
  「您、您能下定决心真是太好了。」
  可能因为我冷不防地大声说话,男性笑得有些僵硬。我往右边迈出一步,再次前往陈列架。但是……
  「咦,不见了。」
  刚才我确定还吊在这里的盒装飞镖不见了。是我在试射的时候被其他客人买走了吗?我只在瞬间瞥见有盒子,连架上究竟吊了几组、是不是只剩下最后一组都没机会确认。
  「哎呀,真是可惜,只好请您下次再来买了。」
  男性立刻亲切地改口,我内心的打击并末因此消除。难得我都下定决心要买了。明知是自己拖拖拉拉造成的,不过一知道没办法买,想要的欲望就愈来愈小。
  「不好意思,耽误你们的时间了……」
  我垂头丧气地踩着沉重的步伐离开心暖商店。其实我原本想去逛其他楼层,但现在根本没心情。我穿过靠近蛸药师通的出口,有些不舍地回头望向大楼,发现那名工作态度有问题的女性店员还是一直盯着我看。干脆对她吐舌头好了,正当我这么想时……
  「青山先生。」
  从背后传来的呼唤声让我垂头丧气的心情又重现光明。
  「嗨,这不是——咖啡师吗?」
  我一转身,就看到美星咖啡师害羞地微笑着。
  「您在外面也这么叫我,让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我也跟着笑了。「好巧喔,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是啊。您去心暖商店寻找跟咖啡有关的器具或餐具吗?」
  「没有啦,只是去打发时间而已。」我抓了抓头,「那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呢?我记得今天是公休日吧?」
  「是的,我偶尔想出来逛街,就在这附近闲晃,结果经过那边转角时正好看见青山先生您离开心暖商店。您看,十分钟前我也在店里喔。」
  她把心暖商店的黄色小纸袋举到自己脸旁,她说话时,肩膀也跟着微微晃动,绣有蕾丝的连身上衣衣摆轻盈地飘呀飘。她似乎心情很愉快,我也不由得觉得她穿这样挺可爱的。
  是发自本能的冲动情感从背后推了我一把吗?还是已经从我手中溜走的愿望勾起我对其他愿望的贪欲呢?
  我接着竟相当自然地说出这句话。
  「话说回来,再过不久天就黑了,你接下来有空吗?」
  她立刻露出相当正经的表情,我的脑中变得一片空白,心里暗叫糟糕。
  然后我空白的脑中清晰响起她的回答。
  「有啊。今晚我正好闲得发慌呢!」
  她温柔的嗓音让我内心深处传来一阵悸动。这次一开口,我就结巴了。
  「呃、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要不要一起去吃、吃个饭呢?」
  「我裉荣幸您愿意邀请我。」她温柔地微笑道:「请务必让我同行。」
  我的耳内响起一道轻盈的电子音效,就像射中靶心时飞镖机会发出的声音。
  「跟我走吧,我知道木屋町有间不错的餐厅。」
  我神采飞扬地迈向已接近日落时分的街道,突然对两人不需再借助咖啡牵线的关系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在等待红绿灯的时候,我反思起自己一开始前往塔列兰的理由,但看到身旁的咖啡师一脸开心地望着我,便说服自己别想那么多了。
  2
  京都有一种料理叫作「家常菜」。
  所谓的家常菜,就是用来搭配主食的配菜,但会使用高汤稍微调味,味道清淡朴素,让人觉得很养生,和一般配菜不太一样,可以感受到历史古城京都特有的风情。家常菜原本是一般家庭料理,却意外地适合当下酒菜,和以日本三大名酒产地着称的伏见日本酒更是绝配。自从我在京都首屈一指的酒店街木屋町发现了家常菜非常好吃的小酒馆后,就一直梦想着能带女性来此小酌一杯,于是我便把握这次的良机,带着美星咖啡师前往这间店。
  抵达矗立在街道转角的大楼后,再搭乘电梯来到四楼。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挂着门帘的格子拉门另一头似乎在忙着什么,没有半个人出来招呼我们。
  「咦?今天没营业吗?」
  「里面有人,我想应该有营业吧……我们会不会太早来了呢?」
  我确认了营业时间,是晚上六点开始,然后再看向时钟,下午五点四十五分。
  「你说对了,这下可糗了。」
  我发出干笑以掩饰尴尬,拉门却在这时被拉开,一位看似店员的女性走了出来。
  「不好意思,在开店之前能请两位稍候片刻吗?」
  当然没问题,毕竟我们来得太早了嘛。
  「我们可以替两位保留座位,方便留下大名吗?」
  「啊,呃,青色的山,写成『青山』。」
  我往身旁瞥了一眼。咖啡师早已轻轻坐在等候带位的长椅上,拿起手机打发时间了。
  看来勉强解决危机了。我松了口气,在咖啡师身旁坐下来。她收起手机,一派悠闲地问:
  「是卖家常菜的小酒馆吗?原来您喜欢这种店啊?」
  「是啊。虽然没有足以感动人心的豪华菜色,味道却具有怎么吃都不会腻的深度喔。」
  「在我心目中,家常菜就等于是过世的太太亲手做的料理。」
  我揉了揉眉头。她口中的太太亦即藻川夫人,据说是京都女子。咖啡师虽然不是京都人,但和只住了两年半的我不同,应该有很多机会能接触到京都的饮食文化。
  「不好意思,我真的不懂得说话。」
  「您在说什么呢,我的意思是它让我怀念起太太,我觉得很高兴。」
  希望真是如此。因为怕多说多错,我只摸了摸鼻子代替回答。
  「让两位久等了,请往这边走。」
  刚才的店员带着我们在一个小桌子旁坐下。在室内装潢和小酒馆这称呼不太搭的昏暗店内,仿照路灯装设的暖色灯光相当柔和。我请咖啡师坐在较高级的沙发上,自己则选了张藤椅。
  一下子就喝日本酒灌醉自己未免太可惜了,于是我先点了京都当地生产的啤酒。咖啡师则挑了梅酒苏打水,这难以判断她的酒量。接着我们还点了炸面筋、自制蔬菜豆腐丸和煮芋头等下酒菜。
  片刻后,手边多了圆锥形啤酒杯和宽口的大香槟杯,穿透杯中的光线将桌面染成了琥珀色。我们各自拿起玻璃杯,先向彼此乾杯。
  「……乾杯的理由是什么呢?」
  咖啡师露出浅浅的微笑。
  「那就以数字8为理由来乾杯吧?」
  我还没有发问,她就自动说明了起来。
  「十月这个字呢,英文是October。今天我们碰巧遇到的地点是蛸药师通,蛸(章鱼)这个字的英文是octopus,刚好都有『octo』。」
  「我记得『octo』好像是拉丁语的8的意思。」
  「据说October是取自古罗马历中的第八个月分。在日本,『八』像扇子,有逐渐繁荣的意思,所以被视为是很吉利的数字。如何?这样的解释能否让我们今晚的相遇感觉更美好呢?」
  她的话让我吓了一跳。但更让我惊讶的是她的笑容中透露出某种我猜不到的算计。
  「总而言之,因为是数字8,我们就『欸嘿』一声,高兴地乾杯吧!」
  「因为是eight,所以要喊『欸嘿』吗?我觉得你别说刚才那句话比较好。」
  相互轻碰的玻璃杯微微振动,感觉连心也跟着颤动起来。
  彻底混合了日式与西式的店内气氛,让香槟杯和家常菜的组合显得自然许多。她将蔬菜豆腐丸送进嘴里后,便笑着说:「果然和一般家里做的不一样呢。」似乎很合她的胃口。我们愉快地聊着没什么内容的对话,也不需要借助醉意来找话题,沉浸在幸福中的我咋了咋嘴,对这桌朴实的佳肴感到满足。
  我叫来一壶吟酿酒,咖啡师主动替我斟了一杯。
  「我真的太感动了,没想到竟能让美星小姐替我倒酒。」
  我举起清酒杯这么说。虽然很难为情,但我还是照她之前的要求,试着以名字称呼她。
  「您太夸张了。如果是饮料的话,平常不是一直在替您准备吗?」
  「不不不,我是真的很感动喔。我虽然不想强调两者之间的差别,但能够和如此美好的女性单独喝酒,还让对方拿酒壶替我倒酒,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内心的喜悦。」
  虽然不太明显,但我确实出现了几分醉意。就连平常难以倾诉的话,也轻松地突破以嘴唇筑起的防线,大胆说出口。不过,无论我说了什么,她的态度始终很冷静。
  「但您应该不是第一次遇到今天这种机会吧?」
  哎呀,竟然在此时提起那件事。她说得不算直接,但很明显地暗指我的前女友。我感到很意外地说:
  「真难得你问得如此深入。即使你以前曾经开玩笑地推测过跟我个人隐私有关的事,却很少如此直接地询问我,还以为你对这些事没什么兴趣呢!」
  我只想以轻松的口气敷衍,但咖啡师的反应却有些奇怪。
  「若您感到不快的话,我在此向您致歉。刚才心情很好,一不小心就得意忘形了。真的很对不起。」
  她说完之后向我深深地低下头。
  「哎呀,我没有生你的气啦。我不会介意回答这个问题。」
  我急忙挥了挥手,她的表情却依旧沮丧,于是我趁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呃,我的确不是第一次遇到今天这种事情。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那个人对待我的态度,简直像是幼儿想让宠物狗服从自己一样,只要一不顺她的意,就会勃然大怒。与其说她替我倒酒也在她的算计之内,让我心情类似宠物狗硬被穿上不需要的衣服般。当时大概认为无所谓,但跟今晚的情况可说是截然不同。」
  我原本是为了表示自己毫不介意才向她坦白,但说出口后反而觉得自己多嘴了。咖啡师的样子还是跟刚才一样,手指紧握着酒杯,让我感到有点恐怖。
  还是别再继续说我的事了。我一口饮尽酒杯里的酒,随意把话题抛回她身上。
  「你明明就活得比我还久,不是吗?」
  「也不过多一年罢了。」她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些。
  「你一定也曾经过过『这种机会』吧?如果你对刚才问我的问题感到抱歉的话,那也让我问你吧。」
  我一直和咖啡师保持店员和客人的距离,没有问过太私人的问题。虽然我从她身上看不出那种迹象,但说得极端一点,就算她现在告诉我「我有男朋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该说是幸运吗?她并未这么回答,而是低头用筷子夹起芋头。
  「假设是字面上『替人倒酒的机会』,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但如果包括言外之意,我只会对自己贫乏的经历感到羞愧不已罢了,只因我没有任何能当成趣事谈论的回忆。其实就连这种机会也少到让我已经分不清究竟是睽违几年了呢!」
  喔?我想起我之前在她身上发现的几个奇怪之处。在梅雨季,我从她的态度感受到诡异的寂寞感。在夏天,当她知道从认识到相遇的过程很短时,反应相当惊讶,但到了秋天,却说是为了我好,态度恳切地劝我好好处理和前女友的关系。
  我直接说出心中的猜测,却又再次在开口后感到后悔。
  「你是不是对男性或男女关系不太擅长啊?以前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吗?」
  「——青山先生。」
  她的声音既冰冷又尖锐。
  「正如您所说的,我比您多活了一年,也遇过各式各样的事,包括许多痛苦与悲伤。在经历这些事情后,我认识了您,并一起共度时光。」
  我连要轻轻地点个头都办不到。盘里的芋头上插着筷子。
  「虽然是我擅自这么希望,不过我有种预感,自己和青山先生或许总有一天会演变成能够深入彼此内心的交情。只是,现在我还无法鼓起勇气。能请您再体谅我一段时间吗?等时机成熟了,我会主动告诉您的。」
  她的话十分抽象,我也没办法肯定自己是否完全明白。我知道她虽然隐藏内心深处所背负的真相,却还是想告诉我这件事的存在。我原本就不想强硬地侵犯她的隐私。若问我有没有能接受她秘密的觉悟,我也无法回答。我能够做的,顶多就是在她需要的时候静静地走进她的内心。
  「对不起,你只要说你想说的话就行了。」
  「没什么,您不需要道歉。」她的声音总算恢复温度了。「我才要跟您道歉,我刚才的表情应该很难看吧?我打从心里感谢您温柔地体谅我。」
  「我做的事情没有那么高尚啦。我自己也觉得不该说那么轻浮的话。如果你觉得难过或想找人倾诉,我都很乐意当你的听众。」
  「谢谢您。是啊,偶尔也会有点辛苦,但我没问题的。」
  当她露出以往的笑容时,我的心里松了一口气,却也感觉今晚看似缩短的距离好像又回归原点了。
  「有个人会负责保护我,现在也是我很重视的好友。」
  太好了!没有我出面的余地肯走比较好。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也不知该采取什么态度才对。我低垂的视线看到了空酒杯,但此时请她替我倒酒好像也不对。
  「……我去一下厕所。」
  最后我选择中途离席这种极平凡的逃避方式。不过,我事后才知道,至少对咖啡师来说,我那可笑的行动其实是正确答案。

  该打起精神重新挑战,还是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呢?
  我犹豫不决地回到座位后,发现咖啡师在我离席时又多点了酒。看来她的酒量不错。既然决定重新挑战,那这次一定要请她替我倒酒。
  到了晚上九点,昏暗的灯光突然变得更微弱了。
  背景音乐变成一首耳熟能详却改编成Bossa Nova风格的曲子。服务生单手拿着小巧玲珑的蛋糕从店后方走向我们,蛋糕上的火光还不停跳动着。
  应该不可能吧?服务生动作非常自然地将蛋糕放在我面前。
  「生日快乐,青山先生。」
  照理说应该看不太到,我却很清楚明白她脸上挂着笑容。
  「你还记得我的生日啊。」
  在当事人开口前,她就已经猜出我的生日了。那是神无月(十月)的最后一天,以西方的习俗来说即是万圣节。虽然不是生日当天,但我和咖啡师的偶遇让今天成了最适合庆祝的日子。不过她在乾杯时只字未提,我原本也不抱任何期待。
  「这个『赔罪』安排得真巧妙呢。」
  「赔罪?」她的声音听来有些讶具。
  「你替我庆生,也是为了顺便履行上个月说好的赔罪吧?」
  「这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替人庆生还需要理由吗?」
  她诚挚的好意真是灿烂夺目啊。想到自己竟恶劣地以为她替我庆祝是别有用心,让我相当羞愧,表情变得很难看,咖啡师也误会了我的意思。
  「啊,您还是很介意吧?上次真的很抱歉,但请您放心,我已经狠狠骂过叔叔,也叫他把联络方式删除了。」
  「这我倒是没有放在心上。不过藻川先生他会反省吗?」
  我话一说出口,对方的表情也变得很难看。「完全没有。他跟以前一样死性不改,老在营业时打瞌睡。干脆在那个角落的椅子上放个大玩偶之类的东西好了,要是不把他平常坐的地方挡住,他一定又会偷懒。」
  只要把椅子拿走不就得了?但我还是别这么说。
  片刻后,店内的灯光又恢复成原样。我望着正在切蛋糕的她说:
  「所以你才多点了酒吧?你能够拜托店家准备蛋糕的机会只有一次,就是我暂时离开时。因为还要等蛋糕送来,你才又点酒来拖延时间。」
  「完全正确。来,请用。」
  小巧的南瓜蛋糕看起来并非用来庆生,但以临时准备的来说,已经超乎水准了。即使不如藻川先生做的苹果派,味道也没什么好挑剔的。
  当我正对她准备得如此周全而无比佩服时,她接下来的举动又让我再次得知自己小看她。
  「说到生日,还有一个东西是不可或缺的。」
  咖啡师说完后,便拿出心暖商店的小纸袋。
  「这是礼物,请您收下吧。」
  「咦?这不是……」
  「您不用客气,这原本就是为了送您才买的,价格也不贵。」
  我边向她道谢,心里边感到疑惑。我在心暖商店前遇到她的时候,她手上好像已提着这个纸袋了。就算不是今天,她也早就打算送我生日礼物了吗?
  咖啡师露出彷佛是自己收到礼物般的灿烂笑容,满心期待我会当场拆开礼物。
  「我觉得您一定会喜欢这个礼物的。」
  「你还真有自信。是跟咖啡有关的东西吗?」当我正想撕开封住纸袋的胶带时,手指突然停了下来。
  「不是的。我给您一点提示吧!今天我们乾杯时的理由是数字8,如果要从谐音联想,该读哪个发音呢?或者改读成蜜蜂(2)这种昆虫,从它们擅长的动作来联想,也未尝不可。」
  我脑中立刻闪过某样东西——但可能性太低了。
  不会吧?当我这么想时,便再也按捺不住了。我撕开胶带,从纸袋中取出一个大小如文库本的箱子。我连小心拆开的耐心部没有,快手撕开上头印有心暖商店标志的包装纸。
  然后我哑口无言了。
  「如何?您还喜欢吗?」
  我凝视她彷佛写着「成功了」的脸。为什么这东西会在这里?
  这根本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设想周到的咖啡师所准备的礼物,正是数小时前我含泪放弃的飞镖(3)。
  3
  「啊,哼哼,我知道了,美星小姐!」
  眼前竟发生了不合常理的事情。即便美星咖啡师再怎么聪明过人,也不可能事先预测到我会和飞镖扯上关系,因此透过逻辑所推论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你在心暖商店同一楼层偷看到我正在试丢飞镖,然后趁我离去时赶快买下它,再绕到我背后向我打招呼,对吧?」
  「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
2「蜜蜂」的日文发音与8相同,都读成hachi。
3飞缥(矢)的日文发音与8的另一个发音(ya)相同。
  咖啡师毫不迟疑地否定我的推测。这种情况不该说「我觉得」吧?
  「如同我之前说的,我亲眼看到青山先生从心暖商店走出来。虽然您回头望着大楼的表情简直能以依依不舍来形容,但也只停留了顶多数十秒吧?如果我要在这段时间买下飞镖并拜托店员包装,再从别的出口绕到您背后,其实有点赶呢!而且……」
  「而且?」
  「刻意挑选本人决定不买的东西当礼物也挺奇怪的吧?」
  「呃,我不是不想买,而是买不到——」
  没错!我想起自己不得不放弃它的理由。
  「我明白了。话说回来,我记得在试投时,架上还摆着飞镖,但当我试射完后,架上就连一盒也不剩了。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在我专心试投时,把飞镖买走了,而那个人就是你。」
  「您的意思是,我没有考虑到青山先生您可能在试投后决定不买吗?」
  我「唔」地低吟了一声。仔细想想,我会下定决心买飞镖,全是因为那奇迹似的第三次试投。若只看我第二次投掷前的凄惨成绩,反而我不会买的可能性比较高吧?
  「……不不不,既然我愿意试投,就可以确定我对飞镖有兴趣了,在那时先拿走商品也没关系,可以等到我试投结束再去结帐。」
  「如果是这样,就和您提出的第一个推论一样,时间会太赶。」
  她果决地驳回我的想法,看了看手机。
  「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差不多该离开了。」
  理所当然的,当我们结完帐并搭电梯从大楼走到木屋町通时,夜幕早已低垂。让她独自走夜路返家不太好,我正犹豫着是否该送她回去,在路上问出真相时……
  「那我就先走了。」
  咖啡师作势想逃跑。
  「先走?你打算一个人回去吗?」
  「您不必担心,有人在这附近等我。」
  「是来接你的吗?该不会是藻川先生?」
  「不,真要说的话,叔叔比较像是等人来接的人。」
  她以充满强烈黑色幽默的玩笑含糊带过。站在高濑川河畔的她,脸上的笑容不同于以往,感觉有些心神不宁。
  看到她的态度,我突然明白了。或许有个男人正在附近等她。
  若非如此,便难以解释她为何不想让等她的人和我见面。从她说「替人倒酒的机会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这点来看,可以推测出她有交情好到能一起吃饭的异性朋友。先不论咖啡师比较重视我或是那个人,不想让两位异性友人见面的理由,随手一捞都能找到一大堆。
  「只要你能够平安回家,我无所谓啦。」我觉得自己笨拙的假笑被夜色掩盖了。「但好歹先告诉我你是用了什么机关嘛。」
  我提起纸袋左右摇晃,她便微笑着叹了口气。
  「那就把它当成习题吧。这是我设计的trick and treat。若您想到什么头绪了,请务必前来塔列兰一趟。」
  ——恶作剧和礼物吗……
  我望着她向我行礼致意后便离去的身影,对不忘改编万圣节固定台词的细腻心思露出苦笑。当我百思不解的习题阻挡了通往塔列兰的道路时,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认为她或许打算藉此暂时劝退想继续深入的我。不过,当她即将消失在转角时,又对我挥了好几次手;她的动作实在太俏皮了,让我的胡思乱想也随之烟消云散,踏上回家的路途。

  在那之后过了不到十天,状况出现了变化。
  没解出习题就不敢去学校的自己真可悲。对方特地送我的礼物根本不像我的东西,到现在都还没投半次。我好想喝咖啡,却又完全想不出答案,不好意思光顾塔列兰。百般无奈下,我只好坐在常去的Roc'k On咖啡店,茫然地拼凑着派不上用场的思绪。
  突然问,一道自行烘焙咖啡豆的芳香飘过我鼻尖,我才察觉到店里似乎有什么动静,便看向店门口的玻璃门。
  「——咦?」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冒出这句话。
  我对这套灰色的西装有印象。因为隔着一段距离,我发现他体型修长,胶框眼镜紧贴在挺直的鼻梁上。
  「嗨,前几天真是辛苦了。」
  我吓了一跳。眼前这名对我露出亲切笑容的人,就是在心暖商店鼓吹我试投飞镖的男性。
  「上次多谢你了。」
  「没什么好谢的,我不过是问你要不要投投看罢了。」
  男性有些困扰地笑了笑,并未认真回应我的道谢。或许是在全年无休的杂货店工作的关系,没有所谓的周末假期,他连星期天也穿着西装。接着他转过身朝站在吧台内的店老板唤道:
  「我可以和他并桌吗?」
  「没问题。不过并桌这说法原本应该是用在不认识的客人身上呢。」
  轻笑着回答的老板嗓音沙哑,配上浓密的八字胡,看起来充满威严。他选在这个学生很多的地点开业,短短数年就让来客数维持一定的水准,还亲自前往大阪某间开设咖啡师培育班的厨师学校授课,在培育未来人才方面不遗余力。
  如果老板刚才那句话是多余的,那男人和善地回答「受教了」也同样多余。更何况我和这名青年根本没什么话好谈。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情况呢?虽然我感到疑惑,却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只好在隔壁的桌子和他面对面坐下来。
  男性点了两杯咖啡,其中一杯是给我的。我不好意思地接过杯子,正烦恼着该如何化解尴尬的气氛时,接下来的几句话却一口气让我的困惑抛到九霄云外。
  「对了,我还没报上自己的名字。我叫胡内波和,请多指教。」
  「喔,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喔。哎呀,没想到美星竟然也有能单独和对方去小酒馆的异性友人啊。」
  我差点把含在嘴里的咖啡喷出来。
  「你认识美星小姐吗?」
  「是啊。我看到离开心暖商店的你和美星说话,她那轻松的笑脸让我吓了一大跳。没想到她竟能像以前一样,轻易地卸下心防和异性交谈。」
  他的确可以从店里清楚看到她和背对着心暖商店的我交谈的表情。不知不觉间,我觉得有点不是滋味,因为只有我说话时依旧保持有礼的态度,但名为胡内的男性却可直接称呼她名字,至少可以推测出他应该比我年长。
  我只针对他话中让我在意得不得了的地方提出疑问。
  「请等一下。你说像以前一样是什么意思呢?」
  他拿起杯子的手停在半空中。像是在说「糟了」。
  「难道她什么也没跟你说吗?」
  「是关于异性和男女关系的事吗?虽然她说过让人怀疑曾经发生什么事的话,但除此之外,我就不知情了。」
  一听到我的回答,他彷佛在烦恼什么似地低头陷入沉思。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好听着头顶上的喇叭传出的摇滚老歌。一首歌播完,换成另一首歌。店里的客人离去,又有别的客人进来。我喝了一口咖啡。最后,当曲子又换了一首时,胡内才像是下定决心般开口说道:
  「你真的想知道美星以前曾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咦?」
  「就算你知道了,也没办法改变过去的事实。即便如此,你还是下定决心要接受她所背负的事物吗?」
  他的问题我早就想过了,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找出答案。
  「……我想知道,不是因为好奇或单纯地感兴趣。她觉得或许有一天能和我演变成能够深入彼此内心的交情,只是现在还没办法鼓起勇气。所以我想等到那时候再问她,否则感觉就像我背叛了她的信赖。」
  我并不擅长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却仍努力地想传达自己的想法。因为我也感觉到对方认真的眼神似乎想从我心里引导出某个答案。
  「你和她都承认,我对她来说,是有点特别的人。看来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无法只用我自作多情来解释。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但是,如果我的目标是其他人,就不能在这里失败,我想尊重她的意愿。」
  不过,胡内却在此时说出我意想不到的话。
  「即使那有可能让你或美星遭遇危险?」
  我听不懂他的意思,皱起了眉头。「危险?」
  「若非如此,我也不想轻易地说出这件事。正因为那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往事,美星才不想坦白吧!但如果因为这样就隐瞒,说不定又会再次重演。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我才考虑告诉你。当然,你可不能告诉美星喔。」
  胡内彷佛在等待我的回应般,僵硬地喝起咖啡。
  我陷入极大的困惑里。由于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我也没办法猜测出我们两人可能遭遇的危险。假设他说的是真的呢?如果自己早已一脚踏进恐怕会重演的往事里呢?
  从喇叭流泄而出的曲子逐渐淡出,换成了下一首曲子。
  「……我明白了。」我叹气地说,「请你告诉我关于美星小姐的事情吧。」
  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就没办法应对,如果知道了,或许就能想出预先避免某种令人讨厌的情况的方法。就算只是为了判断我有没有必要知道,还是听听他怎么说比较好。至少他的话里已经可以听出足以让数分钟前的我改变心意的不快感。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我有个条件。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话……不,我现在在这里和你说话的事情,绝对不可以让美星知道。没问题吧?」
  我点了点头。我不可能自己把背叛她信赖的事情向她坦白的。
  他像是在喝提神用的白兰地似的,仰头饮进杯中的咖啡,然后缓缓开口。
  「这个嘛,希望你可以当成在听一个寓言故事。——她是在四年前的春天来到京都的。那时她刚从故乡的高中毕业,要来京都就读短期大学。」
  咖啡师曾说过自己今年二十三岁,时间上和他口中的四年前吻合。
  「她好奇心旺盛,毫不介意对方的性别、年纪、容貌或身分,很积极地想跟每个人交流。一进大学便拜托亲戚介绍。开始在咖啡店打工,无论对待哪个客人,态度都很亲切开朗。我曾听她说过,她是怀抱着让来咖啡店的客人都能打起精神回去的想法在工作的。」
  他所说的和我对她的印象有些许差异。她的确很有求知欲,甚至可以说因为这样我才跟她认识。但是她对其他客人的态度却不是如此,反倒不会打扰享受静谧时光的客人。他所谓的和以前一样,就是这个意思吗?根据在同一间店工作的亲戚的言行,胡内所叙述的她,感觉虽然有点出乎意料之外,却也不是绝无可能。
  「她只要一看到神情沮丧或心情郁闷的客人,就会主动关心对方,想办法让他们打起精神。她的志向或许挺令人佩服,我觉得应该也有不少客人接受她的帮助。但是用一视同仁的态度对待每个人,不能说一定就是最好的,只是她并不知道这点。某天,咖啡店来了一位男客人。老实说,他的外表不会让人对他产生好感。不是因为身体上的特征,而是类似穿着打扮和看起来乾不干净。男性似乎也很清楚自己被他人疏远的事实与原因,所以早已习惯独自一人。一个人走进咖啡店喝咖啡本来就很常见,但她却主动对那名男性开口了——为什么你的表情看起来如此寂寞呢?」
  「这不是件值得赞赏的美谈吗?不会因为外表歧视他人。」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我愣住了。因为青年以带着强烈谴责的眼神看向我。
  「一个人的外表是由很多条件构成的。有很多是无法靠自己的意愿改变的,例如叫被他人调侃长得矮的人想办法长高,就是一件很过分的要求。但也有些条件并非如此。当知道自己不被他人认同的时候,其实已明白能改善的条件大致有多少。像穿着打扮之类的,是最容易改善的,无论当事人有没有意识到,大家多多少少都会注意别人是否认同自己。逼迫他人放弃去注意或努力改善这些条件,认同最原始的自己,你不觉得很蛮横吗?」
  虽然我听得一头雾水,但还是摇摇头表示肯定。
  「我这么说不是要大家从外表去评断别人。我也觉得因为无法改变的条件而去疏远一个人不太好,但这和同时存在能改变的条件并没有冲突,甚至可以反过来说,有些人根本不在意外表。重点就在于价值观的差异吧!我是在纠正你轻易地说出『美谈』两个字。不懂装懂的人都会说『不要以外表评论他人!』『不实际交谈过是不准的!』但一个人活着的时间有限,没有余力和每个见面的人深交、确定他的内在后再判断他的好坏。想找一个外表和内在都让自己有好感的人没什么不对。为什么一定要被当成是有违道义呢?只要不出手危害自己讨厌的人,想接近怎样的人,或是凭外表疏远谁,都没什么好批评的才对。」
  「……我的确不该轻率地说这是美谈。不过外表不讨人喜欢的人,或许在外表下隐藏着非常出色的魅力。所以我没办法否定她想寻找对方优点的行为。」
  「当然!不过,我还想再补充一点。只是接纳一个有缺点的人就罢了,但如果鼓励他维持现状的话,很可能演变成太纵容当事人,想改变他的态度却反而害了他。别忘了,当一个人的缺点有改善的余地时,要不要想办法让他人认同自己,或是放弃让别人认同自己,都取决于当事人的意愿。容许这种像小孩子耍任性般约行为,真的是为了那个人好吗?我觉得这值得我们深思。」
  接着他清了清嗓子,对自己太过激动的口气表示歉意。
  胡内所说的话确实有他的道理。但是看似生来就拥有一副吃香的外表的他,应该无法理解有些人无法奢望自己变得更完美的心情。去强求深知自己没有资质的事物,是非常难堪又痛苦的。就算下定决心放弃,但内心深处一定还是希望有人能认同自己。
  或许胡内身上那种容易亲近的气质,其实是他刻意努力营造出来的吧!他无法理性认同不注重这方面的人,或是不满美星咖啡师竟能接纳这种人,也是情有可原……不,不对。我修正想法。他已经知道这个故事的后续发展。若故事中的「男人」是在美星咖啡师的过去留下污点的罪魁祸首,熟知她原本个性的青年自然会憎恨那名男人。他应该把自己的怨恨掩饰成一般论点,或是把它正当化。
  「我们回归正题吧!她毫不犹豫地接近这名已经放弃获得他人认同的男人的心,很有耐心地利用时间缓慢打开那扇已经封死的心门。就连那名只是心血来潮踏进咖啡店的男子,也逐渐对她敞开心房,而且不知不觉地冒出一种想法——这个人一直想深入我从来没有人愿意窥探的内心,肯定把自己当成很特别的存在。」
  没想到男人的想法似乎和我刚才自述与美星咖啡师的关系正好相反。若是如此,和我把自己定位于「特殊的人」相反,男人觉得咖啡师是「特别的存在」。不过男人把对象搞混了。
  「最后,男人把这种自己不太熟悉的情感当成对她的爱慕,向她提出交往。想当然,她郑重地拒绝他。男人却无法接受。如果打从一开始就不愿意和他交往,为什么要试图卸下他的心防呢——原本不打算敞开的心门因为相信她而打开了,自己的情感究竟该何去何从呢?」
  我虽然觉得男人很不理性,却又对他的某些想法感同身受。当别人对自己的态度不友善时,当然比任何人都更珍惜别人对自己的好,但别人对自己愈友善,就会觉得只是被动接受还不够,转而开始主动要求对方。虽然心态很丑陋,但就像人们确实会在瞬间闪过「如果没尝过高档料理的好,就连垃圾食物也能吃得津津有味」的想法。
  「之后,发生了一件事。在某天夜里,男子走路经过塔列兰附近,偶然撞见她和一位年纪相仿的异性从夹在两栋房屋间的那条隧道并肩走出来。对方是咖啡店的常客。」
  故事即将进入高潮,我渐渐感到呼吸变得急促。
  「男人知道她在拒绝自己的告白后态度依旧,即便对方是异性,也毫不踌躇地亲近他,于是领悟到就连自己心中的烦闷痛苦,也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最后竟恼羞成怒。男人觉得应该给她一点教训。当她在十字路口和客人告别,走进行人较少的小巷时,男人便从背后袭向她——」
  沉默。所有声音都自两人周遭的空间抽离了。虽然青年只不过暂时停止说话,我却有一瞬间以为自己丧失了听觉。
  不久后,彷佛一块沉重的岩石开始滚动般,胡内继续说。
  「幸好刚才跟她道别的男客马上折返回来。当他赶到她身旁时,早已不见男人的踪影,她算是勉强逃过一劫。不过,那名男人离去时,却对她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是?」
  「男人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你这个玩弄别人感情的女人!』」
  一开始,我只觉得那是一句在这种情况下很常见的台词,没什么特殊含意。但在耳朵深处反刍二、三次后,就像露水缓慢凝结般,我开始能够想像这句话带给她多大的打击。
  「那是一句和她一直信奉的观念完全相反的评语。聪明如她,不消片刻就领悟到自己为何使男人发狂,并且感到恐惧。没有考虑前因后果就鼓励对方和自己交心,其实非常不负责任。她在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后,又回到咖啡店工作,但态度却和以前截然不同,开始和客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不,不只是对待客人。她关起心门,阻隔一切可能让自己重蹈覆辙的人。正确来说,应该是让对方主动关起门来。」
  ——现在我还没办法鼓起勇气。
  我回想她在小酒馆所说的话。原以为那是指让他人与自己深交的勇气,以为是指敞开自己心胸、向人倾诉痛苦的勇气。
  但我误会了。她所说的是深入对方内心的勇气。
  「以上是四年前发生的事。在那之后,应该没有男人能像你一样,和她走得这么近。最起码就我所知是如此。」
  「那你呢?话又说回来了,为什么你会这么清楚美星小姐的过去啊?」
  我向他提出刚才来不及问的问题后,青年便「呵呵」地微笑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的表情看起来带有几分自嘲。
  「因为我不擅长说谎,就老实告诉你吧!刚才的故事里我也有登场喔。」
  我恍然大悟。青年所说的故事里登场的男性,除了他厌恶的「男人」外,就只剩下一个人。
  「你也和这件事情有关系啊。所以才会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
  「……那天晚上我一直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算是所谓的直觉吗?他遵循自己的预厌,沿着原路折返,解救了美星咖啡师。明明是英雄救美,他的笑容却还是带着自嘲。
  「发生了那种事情,我也不能再直接和她来往了,不过我还是一直待在隔了一段距离的地方,用自己的方式守护她。虽不敢说有多大的功劳,我还是想相信自己能稍微成为她的助力,毕竟有些事情我也不得不放弃。」
  我总算理解胡内为何会露出那种表情了。他一心想帮助无法再与异性深交的她,于是放弃自己的爱慕之情。虽然是非常值得敬佩的崇高精神,但其中肯定参杂了苦涩的心情。
  她曾说过,有个人在保护她,那个人现在也是她很重视的好友。当我知道她所指的是谁,正要感谢让她打起精神的人时,却突然想到这么做还太早。
  「你刚才说了遭遇危险吧?但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不是吗?如果今后还是一直有男人在她身边打转也就罢了,但我觉得正因为事实并非如此,她才能振作起来。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在担心同样的危险吧?」
  「你说得没错,这毕竟是四年前的事了。」胡内露出苦笑。「要不要把这当成是一件早已过去的往事,是你或美星的自由。我也只能事先提出警告,劝你好好思考该怎么做才能帮助自己所爱的人。」
  「这、这才不是什么爱不爱!」
  他没来由地冒出这句话,害我顿时变得结巴。
  「我非常喜欢她冲煮的咖啡。其实我比较想知道味道的秘密,才会接近她。我希望那咖啡的味道永远维持下去,只要是我能帮忙的事,我都愿意去做。我认为味觉很纤细敏感,一定要在安稳的精神状态下才能保持水准。」
  「哦,咖啡啊。」
  他喃喃自语,饮尽杯中的液体。我也学他把剩下的咖啡喝完。明明已经冷掉了,我却觉得脸热得像一团火球,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差不多该离开了,咖啡钱我出吧?」
  他看了一眼手表,从椅子上站起来。
  「不用了,为了感谢你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事情,今天就让我请客吧!」
  「这样啊,抱歉喔。再提醒你一次,我们今天在这里见面的事,你绝对不能告诉她。还有,这个给你。」
  他从怀里取出手册,撕下白色内页一角,在上面快速地书写。纸上写了十一个数字,我对这种情景似曾相识。
  「这是我的电话。你和美星来往时遇到什么问题就打给我。」
  「我可以把这视为是你赞成我和她的关系吗?」
  「别说什么赞成不赞成,所谓的关系是由当事人自己定义的吧?我能够帮的顶多只是给你忠告,你要不要放在心上随你。不过呢,或许可以说与其野放,不如采取放牧的方式吧。」
  胡内之后又在店里吹起一阵轻风,匆忙穿越今出川通,走得不见人影。我隔着玻璃门目送他离去后,便看着握在手里的那串号码,心想:这下子总算能造访塔列兰了。
  我不是立刻想违背和青年的约定。那究竟为什么呢?
  当然是因为我已经解开习题了。
  4
  「……所以说,为什么反而是要听我解谜的你在磨豆子呢?」
  我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开口说道,美星咖啡师便拿着手摇式磨豆机,微笑了一下。
  「这是为了能听清楚青山先生说话喔。」
  简直就像小红帽里的大野狼会说的台词。总而言之,她似乎是想让头脑更清晰,以仔细确认我是否真的完成了习题。
  扮演和往常相反的角色让我浑身不对劲。咖啡师一看到我走进店里,就在窗边准备了我们两人的位子,可能是想营造出两个人面对面决一高下的感觉吧。无论如何,今天店里也是空荡荡的,她就算不老实当个店员也没关系。
  「礼物玩得还开心吗?」她边转动手把边问。
  「这个嘛,其实我没有标靶,目前完全只能摆摆架式或在脑中模拟练习而已。」
  「那去店里投不就好了吗?」
  她轻描淡写地提议。如果我跟她说在掌握基础技巧前不想在公共场合投射,她能体会我的心情吗?
  「先不提礼物的感想,我已经想到习题的解答了。用你的话来说,就是磨得非常完美。」
  「那我就洗耳恭听罗。」
  在笑得毫无畏惧的咖啡师面前,我先以摩卡润了润喉。我想起之前曾听过吃巧克力能让思路清晰,所以才试着点它。
  摩卡是以浓缩咖啡为基底的花式咖啡。在日本,比起直接饮用浓缩咖啡,更多人选择花式咖啡。雎然每间店家的配方都不尽相同,不过举例来说,拿铁是在浓缩咖啡里加上热牛奶;卡布其诺是浓缩咖啡再加上奶泡,而玛奇朵则是在浓缩咖啡中像上色般地倒入少量奶泡。除此之外,还可以再加其他调味料,所以摩卡指的便是浓缩咖啡加上热牛奶和巧克力酱混合成的咖啡。
  与其期盼微量的糖浆能帮助脑袋思考,或许转一转手摇式磨豆机还比较有用。我开始发表习题的答案。
  「依照时间顺序来思考,我们在蛸药师通相遇的时候,你早就提着心暖商店的纸袋了。如果你等到我试投结束,会来不及准备礼物,这点已经证明过了。假设你是在我决定买飞镖之前,就买下礼物,逻辑上也说不通。既然如此,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我们相遇时你还没买礼物,纸袋里的东西根本不是飞镖。」
  喀啦喀啦喀啦。她脸上的笑容毫无变化。
  「因为之后你一直和我一起行动,你当然没有机会跑去买礼物。不过,你在送我礼物时,随口说出了『也没有花多少钱』吧?我先前已经确认过飞镖的价格,是四位数接近五位数,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让朋友毫不客气收下的便宜价格。也就是说,那句话的真正意思是这样的:『因为我所花的钱比你以为的还少。』」
  我照着事先统整过的内容继续说下去。
  「为什么你能够以比我知道还更便宜的价格买下它呢?由于包装纸也是心暖商店的,所以不可能是在其他店家购买——一想到这里,我脑中才终于浮现『员工价』这辞汇,推测出你有帮手。」
  坦白说,这个思考流程是假的。其实比较类似跳过前面的顺序,只知道答案而已。不过,那并非我所希望的结果,也没办法改变这个事实,所以算了。
  「你有个朋友在心暖商店工作。你联络那个人,请他帮忙准备适合送给我的东西,然后请他送到小酒馆。」
  ——没想到美星竟然也有能单独和对方去小酒馆的异性友人啊!
  胡内是这么说的。即使他明明人在心暖商店,却还能知道我认识咖啡师,但不可能连我们两人前往小酒馆都知道。与其推测他是事后才听咖啡师说的,把这看成是她策画的诡计所导致的结果还比较合理。
  「之后你只需要趁我去厕所的时间,从可能事先寄放在店员那里取得礼物,再和自己纸袋里的东西交换就大功告成了。理论上只有这个方法可行,我认为这就等于是解开习题了——不过,接下来我要说的就有点棘手了。」
  因为待会要说很多话,我又喝了一口摩卡。咖啡师似乎很乐在其中地聆听着,隔壁桌下的查尔斯则感觉十分无趣地直打呵欠。
  「我一开始认为你是正好遇到我,然俊才联络朋友的。毕竟你在我离开的前一刻,似乎都待在心暖商店,也早就知道朋友在那里了吧。如此一来,你能够和朋友联络的机会就相当有限。你在我面前使用手机的次数,就只有等待小酒馆开店时的那一刻而已。」
  当然,还扣除我去厕所的那几分钟,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身上。照理说去趟厕所不会花太多时间,所以我暂时离席的时候,礼物应该早就送到了。
  「既然你们只联络一次,就代表你只能传一封『帮我把那个谁之前想要的东西送到小酒馆』的简讯给朋友。但就算以放手一搏的心态这么做,成功机率也未免太低了。假如你朋友没有看到我,整个计划都不用玩了。你不可能只传一次讯息就放心,应该会用手机确认过好几次才对。」
  「我只有在青山先生与小酒馆店员交谈的片刻使用过手机。因为必须跟朋友详细说明我的要求,一定得写一封很长的简讯,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绝对办不到。」
  她说得也没错。到目前为止,似乎都和我的推测吻合。
  「换句话说,在我们碰面后,你就没有机会能和朋友仔细联络了。既然如此,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在碰面前。仔细想想,你会折回才刚离开的心暖商店,本来就是件很奇怪的事。」
  若借用我前阵子听过的某句话:我们那天的邂逅是巧妙累积了许多偶然的结果,甚至让人想以「命运」来称呼,那也未免太尽如人意了!
  「你和我并非完全偶然相遇。你朋友透过某种方式事先知道我是谁,并在心暖商店发现我,就把还没走远的你叫回来。你则拜托他调查我想要的东西,顺便拖住我。」
  所以那个时候飞镖才会突然卖光了。那人好不容易发现我感兴趣的东西,却眼睁睁地看我买下它,这样送礼的意义也没了,所以就趁我在试投时闭上眼睛的瞬间,先把飞镖藏起来,等到最后我决定要买了,才确定要送我什么礼物。
  「不过,如果我只和对方说了这些,还是不太周全呢。」
  「是啊。即便你连我们会去吃饭的事情都料想到了,决定店家的人却是我。所以你至少得告诉朋友我们在小酒馆。那就是我们在等待开店时你用手机传的简讯内容。」
  若连跟礼物有关的讯息都在事前就知道的话,当时她只需要传讯息告诉朋友小酒馆的店名,并请他送过来即可。只要有数十秒的时间,就能轻易完成这件事。话又说回来了,虽然是朋友,但请工作人员帮忙送货,还让人在外面等自己用餐完,甚至陪自己回家,美星咖啡师你还真会使唤人。以胡内的立场来看,算是所谓的「先喜欢上的人就输了」吧。
  这么一来,她的trick and treat就真相大白了。咖啡师彷佛在答案纸上画圆圈似地缓缓转动手把后,手放开磨豆机并鼓掌,说:
  「真是太精采了,青山先生。」
  看到她充满兴奋的笑容,我也跟着笑了。「看来你不觉得『完全弄错』了。」
  「我太小看您了。老实说,我没预料到您竟如此完美地看出我的计划。特别是您敏锐地从『没花多少钱』联想到员工价这点,真是太让人佩服了。就算无视那段话,这个计划还是能成立,只是帮我买的并非店员,而是一般的客人罢了。」
  我捏了一把冷汗。对我来说,这是建立在早就知道帮手是心暖商店店员的前提所得出的推论。就算实际上不是用这种方式推论,我还是很庆幸自己事先想好说服她的理由。
  「对不起。」咖啡师低头致歉。「其实我把青山先生的事情告诉朋友了。我告诉对方,自己最近跟您交谈甚欢,连您的名字和身分都说了。」
  我并不怪她。一想到她的过去,也能理解她会想跟朋友谘询,究竟该信任还是该小心最近和自己走得愈来愈近的异性。于是我说「这也是无可奈何」,挥挥手要她收回道歉的话。
  「不过,你所谓的朋友是怎样的人呢?」
  我真是明知故问。但会对知道自己的人感兴趣才是正常的吧。
  「这个嘛,我待会——」
  「她好像到了喔。」
  直到刚才都坐在吧台解闷似地玩着手机的藻川老爷爷突然说,并朝窗户扬了扬下巴。我往外一看,发现在滴滴答答的小雨中有道人影正走向店门口。
  咖啡师露出轻柔的微笑,雀跃地走向门口,接着清脆的铃声响起。或许打扰到查尔斯安眠,它轻轻地喵了一声。
  访客收起撑开的伞。看到自阴影中现身的人,我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我来介绍一下,青山先生。」咖啡师把掌心朝向天花板,以并拢的四指对着客人。「这位就是我的妤友,也是在这次的计划中帮忙我的人——水山晶子小姐。」
  长度超过肩膀的直褐发,体型整整比咖啡师大了两圈,直视着我的冷漠表情一点也不友善。从含有水、晶、山这三个字的名字,便可以联想到古巴产的咖啡豆之中最高级的水晶山咖啡。
  我和她并非初次见面。她正是那天我在心暖商店见到、服务态度有问题的女性店员。
  「怎么了,美星?为什么突然要叔叔叫我过来?」
  「我想让这个计划的受惠者知道小晶有多活跃嘛。又不会怎么样,反正你这么快就赶来,代表你又跷课了吧?」
  「吵死了,不要说出真相啦!」
  「不行喔,偶尔也要认真读书才行,不然又会被留级了。」
  「等、等、等一下。」
  虽然我脑袋乱成一团,还是勉强打断了她们的交谈。
  「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咖啡师愣了一下。
  「啊,小晶跟我是大学同学,但和两年就毕业的我不同,她是四年制的学生。只是她老是在打工,迟迟无法毕业……」
  我要问的不是这个。我用力地摇了摇头。
  「你所谓的朋友是女性吗?」
  她们两人面面相觑。咖啡师很讶异地回答:
  「我应该说过吧?我连和异性单独喝酒的机会,都少到分不清究竟是睽违几年了。青山先生不也已经猜到我不擅长和男性相处了吗?」
  「呃,可是你当时表现出不想让等你的人和我碰面的态度啊。」
  「那不是很正常的反应吗?让您看到小晶就等于提示您习题的答案了。」
  「你那天不是和我对看了好几眼吗?难道不觉得哪里不对劲?」
  水山小姐也傻眼地说。我知道,那时候她以手机联络的对象应该就是美星咖啡师吧!虽然我的头脑明白这点,但是……
  为什么登场角色会多一个人呢?
  「……我觉得有点奇怪。」
  我咽了咽口水。咖啡师突然自言自语地说,嘴唇变得毫无血色。
  「青山先生您曾说过,我拜托小晶帮忙拖住您的脚步。您之所以说这句话,是因为有被人拦下来吧?但是我并没有拜托她这么做。因为小晶告诉我,她看到您和一位陌生男人开始试投飞镖后,觉得您应该还会在店里停留一阵子。」
  「陌生男人?他不是心暖商店的店员吗?」
  「我们店里哪有穿着灰色西装接待客人的男店员啊!」
  水山小姐的回答更加深了我的混乱。我很想干脆一股脑地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说出来,好找出事情的真相,但与他的约定却阻挡在我前方。
  「刚才我向您道歉时,您说『这也是无可奈何』。到底是什么事情无可奈何呢?您听到我向好友透露来往密切的异性的个人资讯后,究竟想起了什么,让您觉得我不得不这么做呢?」
  咖啡师的态度变得愈来愈恐怖。就算能以闪烁其词来掩饰的失言,也绝对逃不过她敏锐的头脑。
  「美星,你究竟想说什么?」
  水山小姐察觉情况不对劲,抓住了咖啡师的手臂。连在远处旁观的藻川老人和小猫查尔斯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咖啡师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不仅没有趋于平静,反而变得更浓厚,将我逼入绝境。塔列兰现在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气氛,有如触手般蠢蠢欲动。
  我陷入沉思,拚命回想自己曾听过的话:绝不能让美星知道。男人会这么觉得、这么思考,是因为他轻易透露她的过去?但真的只是如此?而且为什么这么清楚对方的想法?男人说偶然撞见她,但为什么能断言是偶然?那天晚上一直有不太好的预感。是会发生什么事的预感?会遇到什么阻碍的预感?不能再直接和她来往。如果不是因为她封闭了自己的心呢?不擅长说谎。刚才的故事里我也有登场。除了「男人」之外?谁说一定要把他除外?即使那有可能让你或美星遭遇危险。他的警告究竟是出于好心,还是所谓的——宣战声明?
  我是不是根本搞错一件非常不得了的事情了?
  「请您告诉我,青山先生——」
  咖啡师以颤抖的声音说道。因为她的这一句话,有如挪威海怪(4)般,让狂暴的气氛顿时化为一道巨大的箭矢,将我的心钉在未知的恐惧感上。
  「您究竟是从谁那里听到什么?」
4 Kraken。是北欧神话中的海怪,常见于小说作品中,被形容成体型庞大的章鱼。


六  Animals in the closed room
  1
  「美星小姐,你知道世界三大咖啡吗?」
  在某个下着雨的非假日午后,塔列兰里仍旧生意冷清。
  随着时序进入十二月,气候变得更适合喝热咖啡了。在这个会有人冠上「思念」二字的季节,我还是一如往常,一找到空档就前往塔列兰,美星咖啡师也同样带着微笑接待我,但两人的关系却毫无进展。不过,一想到现在的情况,我反而对两人的关系没有变化感到安心。
  即使在关系上没有特别变化,我还是能感觉到眼前的咖啡味道出现细微的改变。是因为季节的关系吗?还是味道难得地变差了?该不会是我自己的心理因素吧?无论如何,至少咖啡师在听到隔着吧台的我突然提出的问题后,还是亲切地回答我,完全看不到像是在暗示味道不稳定的浮躁情绪。
  「知道,是蓝山、吉力马札罗、可那吧?」
  啊,这些咖啡豆的确被称为世界三大咖啡。蓝山是牙买加的蓝山山脉高地栽种的高级品种,在日本特别受欢迎。用不着我再次说明,咖啡师从我的电子信箱联想到的便是这个品牌。吉力马札罗这个品牌,原本是指坦尚尼亚的吉力马札罗山区生产的咖啡豆,现在则泛指坦尚尼亚产的咖啡豆。美星咖啡师的姓是切间,吉力马扎罗也有人简称成吉力马(1)。最后,可那是夏威夷岛产的咖啡豆,也是高级品。而从夏威夷可那这个名称,也可以联想到某位人物……不过自那天以来,就成了不能在她面前提起的名字。
  ——从那天之后,早已过了一个月。
  「美、美星小姐!」
  在我不得不违反约定,开口说出胡内波和这个名字的瞬间,美星咖啡师便如同断线的人偶般,当场昏倒了。
  之后的情况真是一片混乱。水山小姐搂着咖啡师的肩膀,边叫她边轻拍她脸颊。藻川先生则飞奔进吧台后方的准备室,将一个有可爱花纹的小包包丢向水山小姐,但她却说「哪吞得下啊」而没有接住。从打开的小包包里掉出好几种药,全散落在地上。于是藻川先生又再度折回准备室,拿了小玻璃杯和威士忌酒瓶过来。水山小姐喂咖啡师喝下酒后,她才缓缓睁开眼睛。她逞强地说自己没事,但水山小姐还是扶着她,和藻…先生走进准备室。直到咖啡师在房内休息,剩下两个人回到店里前,我只能没出息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水山小姐代替咖啡师在我面前坐下来后,便告诉我她已经让咖啡师在准备室的床上休息了。虽然我没看到准备室里的情况,但既然有床,代表里面空间应该比我想得还宽广。
  「把所有事情毫无隐瞒地说出来吧!美星想知道的答案,我全部都会代替她听。」
  于是我一五一十地把我和胡内谈话内容还记得的部分告诉她。当我说完后,水山小姐摇了摇头,让我看她的手机萤幕。
  「这是……?」
  萤幕上的照片似乎是在晴朗的丹山公园的樱花树下拍的。照片中有三个人,站在中间的是美星咖啡师,头发比现在还长,穿着碎花图样的针织上衣和吊带裤,可爱中带点孩子气。在她左边就是水山小姐,右边则是一位脸上带着浅浅笑容的男性,看来很年轻,却给人一种呆板土气的印象。
  「虽然听起来像在找藉口,」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但我会没发现也是理所当然。那个人就是四年前的胡内波和。」
  我感到惊骇不已。我在他身上根本找不到那名青年拥有的俐落气质,乍看之下还以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如果只把脸和我脑中的印象对照,勉强可以接受他们是同一个人。
  「当时我跟美星交情也不深,但美星说要带认识没多久的客入去公园时,我实在不放心,而且一直觉得她缺乏警觉心,所以我就跟去了。当天其实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没想到后来会变成那样。后来想想,当时有很多事我都应该更认真地制止她才对。」
1「吉力马」发音(kilimah)与「切间」的日文发音(kilima)相似。
  「晶子小姐也认识胡内罗?」
  「虽然我不知道有几成是偶然,但胡内恐怕是跟踪美星到心暖商店,然后在那里发现我。接着他偷听到我和美星的电话内容,便试着和你接触。方法可能是假扮成店员,也有可能只是问你要不要试投而已。」
  「为什么他要和我接触呢?」
  「应该是想知道你和美星究竟是什么关系吧!他连你们去了小酒馆都知道。」他一直跟踪我们吗?一想到当时的情景,我就寒毛直竖。
  「如果就你所言,胡内掌握了美星这四年来的交友情况的话,不可能只把你当成一般常客。所以胡内才会调查你的底细,假装偶然遇见你吧。那个男人很有可能做这种事。」
  她的话让我吓了一跳。虽然很想追问出他的真正意图,不过现在不适合提起。
  「……为了以防万一,我一直留着这张照片,不过现在看来根本没意义了。」
  水山小姐的视线望向放在桌上的手机。虽然很失礼,不过真要说的话,她是名态度冷淡的女性。即使外表冷淡,却可以看出她对好友情意之深非比寻常。这就是所谓的愈不会轻易展现友善的一面,内心就愈可能隐藏着温柔吧。还是就像她先前的发言中也能窥见的那样,其实是因为对咖啡师的痛苦抱有某种责任感呢?如果可以,我希望她们之间的友情没有那么悲哀。
  「所以晶子小姐完全不知道胡内在这四年申发生了什么事吧?因为你连他的外表变了那么多都没察觉到。」
  「是啊,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他背对着我吧!如果想责备我太粗心的话,你也跟我犯了同样的错喔。你们的谈话中可以找到好几个不对劲的地方。」
  「呃,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想,胡内能掩饰话中的不对劲,大概是因为他用轻视的态度叙述『男人』的行为吧。」
  胡内毫不留情地批评像「男人」一样不努力让他人接纳自己的人。但既然我现在已经知道「男人」是胡内本人,他所说的话简直就是在狠狠地批判过去的自己。
  「主动跟我攀谈的胡内看起来比一般人还在意自己的外表和态度,和『男人』感觉像是完全相反。当然,所谓的成长,很多都是建立在否定过去的自己上,所以我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但是,为了让自己变成现在这样,胡内应该彻底反省了自己的过去才对吧。只是为什么他到现在还是一直无法放弃美星小姐呢?」
  「你把事情说得很复杂呢。」她移动抵在太阳穴上的食指,将长发塞在耳后。「以窗户没上锁被小偷闯空门的情况来看,不只会埋怨自己没好好检查,也一定会怨恨闯空门的小偷吧?但这两个怨恨是独立的,不管以后再怎么仔细检查门窗,对小偷的怨恨还是不会消失。」
  「所以美星小姐是闯空门的小偷罗?」
  「我觉得她其实是圣诞老人,只是胡内把她当成小偷了。」
  真是难以理解的譬喻。我明白她想表示比起不感谢让自己成长,对此燃起憎恶之情的心境反而十分常见。即便已经过了四年,胡内还是无法允许她像以前对待他那样,以同样的态度和别人来往。
  「外表是彻底改头换面了,但最棘手的地方还是没变啊。」
  「因为他不只坦荡荡地表明身分,连联络方式都告诉你。他应该想暗中干涉你的行动,幸运的话,说不定能破坏你和美星的关系,这怎么想都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事。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他有什么理由想和你见面。」
  水山小姐以带有请求之意的眼神看着我。
  「拜托你,以后绝对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有个人在保护着她。我再次体认到她说的这句话一点也不夸张或虚假。
  「你只听胡内叙述大概无法想像,其实那时候美星受到的打击非常大。就算身体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但精神上的打击却连旁观者都看得出来。原本个性天真活泼的女生,竟然变得闷闷不乐,连话也不太说了……你也看到刚才的那些药了吧?最近应该没那么严重了,但当时甚至不靠那些药就无法入眠。」
  曾几何时,藻川先生已经把散落在地上的药收拾干净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不该去碰那些药,而且我也没办法一眼就认出那是何种药,但从她的叙述来看,可能是安眠药或镇定剂之类的东西。虽然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情,胸口却还是泛起一丝苦涩。
  「我之前听她谈起你时,其实很高兴。在经过漫长的时间疗伤后,她终于振作到能和异性深交了。只是没想到现在那家伙又来碍事。」
  「又还不能一口咬定一定会出事……胡内也没有再像以前那样突然攻擎她了。」
  「你还有办法这么悠哉啊?他都直接跑来告诉你『有可能遭遇危险』了耶。这不是威胁是什么?你如果再和美星继续往来,上次是刚好有人阻止,这次可就不保证能得救了。要是再发生那种事情——让美星觉得是自己跟异性交心,才会导致他做出更进一步的恶行,就不知道她能不能再振作起来了。」
  「所以意思是叫我别再和她见面罗。」
  我移开视线。水山小姐只轻吐出混有叹息的一声「嗯」。
  「考虑到这层关系,再次思考胡内所说的话,我不觉得他只是想告诉我『别和切间美星走得太近』。所谓的不要重蹈覆辙,换句话说,就是我连要来喝她的咖啡都不行吧?」
  「这……不对,我觉得不是这样。」
  「那你到底要我怎么做?虽然晶子小姐你说我悠哉,但我不愿对胡内言听计从,也不想再也喝不到美星小姐煮的咖啡,我只是在想,有没有其他办法可以避免这种局面。就算叫我不要重蹈覆辙,但我不知道当时的情况,也对胡内的为人几乎一无所知啊。如果有其他方法的话——」
  「那你就想啊!」
  她突然大声地吼道,吓得小猫一溜烟地躲进收银柜台内。坐在店内一角的藻川先生也朝我瞪了一眼,但仍旧保持沉默。
  「如果美星觉得自己说不定终于找到能交心的对象,那你疏远她绝对不是最好的作法。不希望事情演变成邪样的话,你也来想办法啊。你应该也很清楚吧?继续维持现状不过是在逃避而已。想想办法吧!我也会一起想的。」
  方法。不重蹈覆辙的方法。能够拯救切间美星摆脱胡内恶行的方法。
  「……我今天还是先回去吧。美星小姐就拜托你了。」
  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也没有心情注意准备室里的情况。当我伸手推开门,铃声随之响起时,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便转头说: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水山小姐的态度相当瞧不超人。
  「为什么美星小姐会选择我当这么重要的对象呢?我不觉得我像以前的她一样积极地想让人敞开心胸。还是相反的,我和以前的胡内一样,看起来都不太愿意敞开心胸跟人来往,所以才让她产生同情心?」
  「这我哪知道。」她甚是不耐地转头望向窗户,接着说:「但是,她曾经说过一句话。说你『好像很享受地喝着咖啡』。」
  ……咖啡?
  「呃,这句话让我有一点期望落空的感觉耶。」
  「所谓对谁动心的契机,不都是像这样的小事吗?」
  我向若无其事地抛出这句话的水山小姐告别,在回家路上反过来思考自己的情况。
  嗯,或许真是小事也说不定。

  ——为了甩开心中的郁闷,我故意开朗地回应她。
  「不愧是职业咖啡师,回答得毫不迟疑。不过呢,美星小姐。我原本设想的答案不是这个,而是世界三大『梦幻』咖啡。」
  「那就是别称鼬鼠咖啡的印尼麝香猫咖啡和非洲的猴子咖啡,以及越南的貂咖啡罗?」
  我还是没在咖啡师的微笑中看见一丝动摇。
  「这三种都是动物吃了咖啡的果实,也就是咖啡果后,从排出的粪便挑出未消化的咖啡豆,经过清洗、干燥等步骤处理,制成可以冲煮的咖啡。据说在沿着消化器官通过动物体内的过程中,咖啡豆会产生变化,形成复杂且独特的香味,麝香猫咖啡产量稀少,所以贩卖价格非常高,而猴子咖啡则几乎被当成传说看待。」
  「不知情的人听到是从粪里取出豆子,应该会觉得相当震惊吧。老实说,就连我这种咖啡爱好者,也忍不住眉头一皱。」
  「哎呀,只要能喝到好喝的咖啡,我倒是觉得没什么好介意的喔。」
  我真想把「胆大如粪」(2)这四个字送给她。
  「不过,和普通的咖啡相比,你也无法否认它会让人产生抗拒感吧?说到这,其实昨天我某个开咖啡店的朋友刚好从台湾旅游回来。他送给我的礼物就是『猴子咖啡』。好像是在台湾山区种植咖啡树,而野生的台湾猾猴偷吃咖啡果,再把它们吐出的种子收集起来的咖啡豆。怎么样?跟粪比起来,应该更有意愿喝喝看吧?」
  「哎呀哎呀,那还真让人好奇。您的朋友实在非常大方呢!」
  「不,因为真的很贵,我朋友只把他买的分一点点给我。虽然很可惜,但分量够冲煮两三杯,我日后会再向你详述那是什么味道……呃,请问你在做什么?」
2原文为「粪度胸」,意指一个人的胆量极大。
  只见咖啡师收起了刚才还拿在手上的餐具,手脚俐落地开始脱下深蓝色围裙。她手指绕到背后,挺起胸膛说:
  「青山先生,请容我事先说明,虽然我们是朋友,但以我的原则来说,到身为异性的您家里叨扰其实是不值得鼓励的行为。可是,如果想要彻底钻研一项事物,在过程中难免会伴随一些危险。还请您千万别把我误会成能毫不迟疑地做出这种事的女性。」
  「呃,你该不会……」总觉得她好像对我说了很多失礼的话。「打算现在到我家来吧?」
  「若错失这个良机,您应该在两天内就会把它喝完了吧。既然如此,因为是猴子咖啡,我也只能忍痛如断肠地选择这条路了。」
  「断肠」这个词,是从母猴失去小猴后,体内肠子断成数截而来,引申指极度悲伤。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想开玩笑,但「断肠」那句话实在很多余。
  我夸张地长叹一口气,歪斜着椅子,环顾店内。我十分好奇从刚才就趴在地上翻找家具下方或细缝的藻川老爷爷究竟在干嘛。感觉随意放在桌上的几枚钱币应该可以回答我的疑惑,但我一时还想像不出大略的情况。
  看着他感觉有点可怜地扭动后背,我努力藏起自己的表情,否则我的嘴角就会忍不住上扬了——事情未免进行得太顺利了。
  「嗯,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也只好请你走一趟了」我装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不过,如果美星小姐要来我家,那店谁来顾呢?」
  我一开口,老爷爷就迅速地站起来,转身对着我拍拍自己的胸膛。
  「我来吧。」
  我和咖啡师陷入沉默。在一片死寂中,只听得见查尔斯彷佛在大啖饲料的清脆咀嚼声。
  「……我会以进修的名义临时休业。现在客人很少,应该没关系吧。不好意思,青山先生,能麻烦您帮我把外面的电子招牌搬到里面吗?」
  「好,我知道了。」
  「我来顾店吧。」
  我依照她的指示先走到店外,把电子招牌拉到里面。虽然底下附有轮子,但要拖到红砖道上的难度比我想像中还高,最后竟花了将近五分钟。平常这工作一定是交给老爷爷负责吧。
  我回到店内,就看到店门旁的地板上放着一个很大的托特包。从开口可以窥见黑白两色的制服,应该是匆匆忙忙换下来的。最后咖啡师从旁边的厕所走出来,身上穿着灰色大衣。
  「让您久等了,那我们走吧。」
  听到咖啡师的声音后,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老爷爷转过身来,又说了第三次。
  「我就说店——」
  「才不让你顾!」
  简直是虐待心脏。身旁的咖啡师有如火山爆发般大声怒吼。
  「我打死也不会把店交给一直缠着年轻女客人不放,最后被对方拿零钱砸的人顾!在你把零钱不多也不少地全部捡起来前,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这下子我知道前因后果了。在我来到店里前,他们似乎才刚吵过一架。不过说真的,你究竟在搞什么啊,老爷爷。
  我主动提起咖啡师的托特包,重量比我想像中的重很多,不过我还是一路朝着自己家前进。在前往法院前的公车站途中,咖啡师看到我的苔绿色雨伞,便露出了彷佛很怀念的微笑。在转瞬即逝的日子中,我们两人的距离确实逐渐拉近了。当我如此告诫自己,要达成真正的愿望或许只是时间的问题——但今天则是另有目的时,先前如浓雾般始终在我心里徘徊的不安,也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2
  北白川某栋旧公寓顶楼二楼的其中一间房间,就是我的私人堡垒。搭公车的话,得在银阁寺道站下车;但若在法院前上车的话,就不需换车,可以直接抵达。
  「我每天会走路经过今出川通,也经常在白川通搭公车,要去塔列兰的话,从那条路走会比较方便。」
  在说明的过程中,我们也抵达了我家。我拿出钥匙打开门,自己先走进去,然后在水泥地上请咖啡师进来。
  「来,请进,不好意思,我家有点脏乱。」
  「打扰了。」
  咖啡师轻轻地行礼,然后踏出值得纪念的一步。她从系统浴室前走过,脚步轻快地穿越狭窄的厨房,站在我房间入口说了一句感想。
  「很干净的房间呀。」
  「是吗?因为我昨天刚好有用吸尘器吧。」
  我故意装傻。其实为了以防万一,我昨天才仔细打扫过每个角落。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尽头放着床,前方是矮桌,其他空间则被最基本的家具占满,除了干净外,毫无其他优点可言。虽然很单调,但独居男人的房间应该都像这样吧。
  咖啡师一走进我房间,就把脱下来的大衣折好,和歪向一边的包包一起放在床铺旁。这该叫美式学院风吗?菱格纹的针织外套和裤裙的搭配真是绝妙。接着她把我随手放在地上的托特包放到自己的东西旁边,左右环顾后便低声说:
  「事不宜迟,把那个东西拿出来吧。」
  「又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药品。请到这边来。」
  我和她一起来到厨房后,就从餐具柜里取出保存咖啡豆用的密封罐。我已经事先把朋友给我的咖啡豆放进罐子里了。一打开盖子,四周就充满了烘焙完成的豆香。
  「这就是猴子咖啡……」咖啡师露出了心醉不已的眼神。「让人兴奋得想学猴子吱吱叫呢!」(3)
3日文的「兴奋」(ウキウキ)类似猴子的叫声。
  我决定当作没听到。「我已经请朋友进行烘焙了。接下来只要把它磨成咖啡粉,然后再冲煮……啊。」
  「怎么了吗?」
  「真糟糕,我现在才想起来,我的滤纸用完了。」
  「青山先生也会不小心把滤纸用完啊。」
  「是、是啊。不好意思,我们去附近的便利商店买吧。」
  「我还是待在这里好了。」
  「不行啦,这里是我家耶。」
  我拉着不知为何鼓着脸颊的她,暂时离开自己的家。我在公寓走廊要通往楼梯的地方停下,把踩在脚跟下的运动鞋穿好。这时,突然有一名棒球帽沿压得很低的男性爬上楼梯,我们便侧着身子让他先通过。
  「刚才那是……」她回头看着男性,似乎在担心什么。
  「不知道耶,如果不是住这里的人,就是送报纸的吧?」
  「但他手上好像没拿报纸耶。」
  「因为只有一份,所以没看到吧,这栋公寓大部分都是独居的学生,会订晚报的大概也只有我了。」
  走到楼梯底部后,我打开伞。因为两人无法共撑一把,咖啡师也反应迅速地拿出自己的伞。我像要甩开雨水般地转着伞柄,带着她走下今出川通的坡道。
  我在写着「农学部前店」的便利商店里找到滤纸,还顺便买了茶点之类的东西。回到公寓时,总共花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我在楼梯下收起濡湿的伞时,咖啡师突然往上一看。
  「又有人在上面呢!」
  经她这么一说,找也听到了在二楼走廊上逐渐跑远的脚步声。
  「应该是快迟到的学生急急忙忙冲出房间的声音吧。现在已经快到下一堂课的上课时间了。这间公寓的房间排成一列,另一头也有楼梯。」
  看来她现在已经变得如惊弓之鸟般敏感。如果原因与我猜想得相同,那或许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情况。虽然是她先提议要来我家,但我也同样产生了责任感,胸口隐隐作痛。
  二楼走廊没看到半个人影。我家的门上则如我所料地夹着晚报。我取下它后再次打开门,请咖啡师进入里面的房间。
  「咦,那是什么?」
  桌上有个装饰得很华丽的大包裹吸引了咖啡师的目光。
  「哦,之前说好要送你的赔礼已经送到啦。」
  实际说出事先想好的台词时,还是显得很生硬。我为了掩饰害羞,把晚报往床上一扔,结果报纸翻了开来,变得乱七八糟的。
  「哇!」令人高兴的反应。她双手掩着嘴角,露出惊讶的表情。「这还真是有趣呢!其实——」
  「既然都要磨豆子了,不如就请你来解开这个谜题吧。」
  咖啡师听到我的提议后眨了眨眼。「也就是说……」
  「你也看到了吧,我们一开始来到这里时,桌上什么东西都没有。这个礼物究竟是用什么方法送进来的呢?当然了,我和你一起走出房间,可没有机会把它放在桌上。」
  「那个,青山先生。」
  「怎么了吗?」
  「这才是您真正的目的吧?」
  唔呃。「你在说什么啊,我只是刚好拿到猴子咖啡罢了,而且是你先说想来这里的……对不起,我说错话了,请你原谅我。」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明明想逃避她的问题,却不知不觉变成一劲地猛道歉。
  「请您别这样,您跟我道歉的话,反而会让被您耍得团团转的我更丢脸的。」
  咖啡师以哭笑不得的神情说道。毕竟她曾要我带她去出町柳的咖啡店,所以我猜她一听到很可能再也没机会取得的稀有咖啡,一定会要求在新鲜度还没流失前让她喝喝看。这个计划的疑虑在于她究竟肯不肯踏进异性家里,不过显然她的好奇心轻而易举地凌驾了警觉性。
  「老实说,我根本没料到会进行得如此顺利呢!原本预设最好的情况是你晚上才会来我家,结果你竟然说走就走,连店都提早关门。」
  「您别再说了啦。」她的脸愈来愈红。
  「不过,反正咖啡豆是一定得磨的,顺便解解看这个谜题也不错吧?你等我一下,我现在就去厨房拿豆子跟磨豆机——」
  「啊,这个嘛……」咖啡师先把包裹抱在怀里,看了看没有关得很紧的衣橱,再抬头仰望桌子正上方的天花板,最后朝玄关瞥了一眼。「不需要用到手摇式磨豆机,因为我已经磨好了。」
  ……咦?什么?
  「这是非常典型的手法。礼物原本放在稍微打开的壁橱内,位置应该比桌子略高,上面用绑成一圈的长钓鱼线或类似的物体穿过,再把线勾在桌子正上方的挂钩。」
  她指了指天花板。我就算不看也知道,那里有个我钉上去的小型金属挂钩。
  「之后,为了不让钓鱼线太显眼,就一路延伸到玄关。您在离开房间时,抓着从门缝间穿出的钓鱼线,边走边拉。以这个礼物的重量来看,应该会被钓鱼线从壁橱里吊上来,碰到挂钩后才停止。这时您再停下脚步假装穿鞋子,然后剪断绑成一圈的钓鱼线,礼物就会掉下来,并以本身的柔软触感当缓冲,最后固定在桌上。接下来您只需要拉扯钓鱼线被切断的那一端,将线藏起来就行了。」
  「这、这只不过是你的推测而已!」我的话就像在说「如果这是虚构的理论,那我自白也不足采信」一样。「你有证据吗?证据在哪?」
  「证据现在一定还在那里,不是吗?」
  咖啡师手指向放在水泥地上的伞架,自信满满的态度甚至让人下意识不敢与她为敌。
  「我刚才一直觉得您不停在转伞,所以应该是把钓鱼线缠在伞柄上吧?光从这一点来看,的确是下了一番工夫呢……不过,青山先生。」
  「在。」她突然呼唤我的名字,我忍不住挺起背脊。
  咖啡师微笑了一下。
  「凭这种程度的诡计就想让我磨豆子,请您不要太小看我好吗?」
  「是、是,我甘拜下风!」
  我差点就想对她下跪磕头了。她只在短短的瞬间就看穿诡计的每一个细节。我在昨天拿到猴子咖啡时想到这个计划后,就准备了我特别挑选的礼物和所需的工具,今天早上还实验了好几次,以提高计划的可行性,用尽办法想给她一个惊喜。在实际进行的时候,我还很佩服自己能想出如此妙计,但咖啡师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开它,真是太扼腕了。
  她心情很好地摇了摇包裹。
  「我可以打开吗?」
  话还没说完,她就拆了起来。绑住开口的缎带和外包装连在一起,使得包裹看起来像个束口袋,可能掉到桌上时力道太大,就算不解下缎带,开口也早已松开。咖啡师用手指把开口撑开,慢慢往下压。
  从包裹里探出头来的是个大泰迪熊玩偶。
  「好可爱的礼物喔。」所谓的可爱究竟是指泰迪熊,还是指我的挑选眼光呢?她的说法两种都说得通。
  「你之前说过吧?为了遏止藻川先生爱偷懒的恶习,干脆在角落的椅子上放个大玩偶之类的东西。」
  「啊,原来如此。所以也兼具实际利益,对吧?呵呵,谢谢——」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手突然停止解开包裹。
  「为了避免带回去时升湿,等我回到店里后再拆开吧。」
  我强烈地感觉到她慌张地想用笑容掩饰什么。
  「还是先在这里看一下整只熊长怎样吧?」
  「呃,可是……」
  「好啦好啦,只要像这样用力一拉!」
  我从旁伸向包裹的手一使力,咖啡师就像勉强忍住嘴里的尖叫般,轻轻地「啊」了一声。
  「咦……怎么会这样?」
  我没办法接受眼前所看到的事实。
  终于现出全身的泰迪熊,原本应该只是个普通的玩偶,现在却像刚跟同类经历过生死决斗般,身体和四肢到处布满裂痕,变得破烂不堪。
  3
  礼物常常被加上「充满心意」的形容词,不过应该不是代表「赋予灵魂」的意思。
  「我从包裹开口看见布上的裂痕,原本打算在青山先生发现前带回去缝补的……没想到竟会这么凄惨。」
  咖啡师说话时脸色苍白,我也完全陷入混乱。
  「不对啊,这太奇怪了。今天早上出门前,我要把这家伙挂在衣橱里时,还仔细检查了里面的东西喔。我那时曾解开缎带,亲眼确定里面的东西没有任何问题,然后离开家的时候也确实把门上锁了。换句话说,它是在变成密室的房间内被弄得破破烂烂的。」
  难道真的有灵魂附身在玩偶上?咖啡师当然不会接受这个理由。
  「肯定是我们两个以外的人做的好事。青山先生,您有这间房间的备份钥匙吗?」
  我走向厨房,拉开餐具柜的抽屉。我一直把房东交给我的唯一一把备份钥匙放在这里。拿出钥匙后,我走回房间。
  「备份钥匙在这里——等等,你在干什么啊,美星小姐!」
  我在千钧一发之际从背后架住咖啡师的双臂。因为她方才把手放在壁橱的折叠门上,眼看就要把它一口气拉开。
  「放开我!」就算硬是被我拉住,咖啡师仍旧喘着气想伸手打开壁橱。「刚才我检查过了,窗户是锁上的,而玄关门之前也的确锁着,再加上您说备份钥匙没有不见,您知道这个状况代表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不就像我刚才说的,这里是个密室吗?」
  「没错,这也代表着除了我们,没有人离开这个房间,不是吗?」
  我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如果不从外面锁上门的话,无论是谁,都没办法让这个房间变成密室后再离开——换句话说,把泰迪熊弄得破烂不堪的入侵者,一定还待在这个房间的某处。
  「可、可是我们又还没弄清楚他用什么方法闯进来,通常都是从哪里进来就从哪里出去吧?」
  「青山先生,您真的有替自己的大门上锁吗?」
  「啊?你刚才不是也承认了吗?玄关的门之前的确是锁着的。」
  「是的,我看到青山先生您用钥匙开门了,但我没有看见您是否用钥匙锁门。」
  所谓的人之常情,就是在听到这种话后会跟着愈来愈没把握。
  「也就是说,入侵者是从我忘记上锁的大门进来,然后从内侧上锁的。」
  「但他在破坏玩偶后,怎么都不可能特地把机关恢复成原状,所以他闯进房间的时间点,大概是在我们去便利商店的那二十分钟内。」
  我脑中第一个浮现的便是棒球帽男的身影。那时候我以为他是送报员,但我们回公寓时也有听到脚步声,就算把它当成送晚报的人的脚步声也不奇怪。
  「不过,入侵者的目的是什么?他刻意破坏玩偶有什么意义吗?」
  咖啡师充满恐惧不安的视线仍旧紧盯着壁橱的门。
  「既然入侵者察觉到您忘记锁门,先不论是否为偶然,他应该看见我们才对。在这个前提下,当我试着想像他去破坏一看就知道是礼物的东西,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时,我就——」
  我突然觉得自己从背后抱住的娇小身体变得沉重。
  「我又觉得自己好像快昏倒了。」
  我感到一阵颤栗。咖啡师正怀疑这是名叫胡内波和的男人所做的好事。
  如果口头上的警告无效,接下来就采取实际行动吗……虽然我不觉得他会这么做,但若是真的,他的思考模式也太骇人了。光是想到有人入侵房间就很恐怖,假设那个人就是他,她会如此恐惧也是很正常的反应。
  戴着棒球帽的男人是胡内波和吗?我拚命回想他的样貌,却没什么印象。两个人的气质完全不同,但在当时还是觉得很古怪。虽然很想说美星咖啡师应该不会认不出他,但既然他的外观变化那么大,也不得不怀疑她的判断力。
  「不过呢,美星小姐……」在无可奈何下,我试着提出关键性的反驳。「就算你的推论有些地方是对的,但入侵者也不会躲在这个壁橱里。因为里面塞满了我的东西,就连那只熊,我也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放进去。里面绝对没有空间能让人躲藏,这点我可以保证。」
  我没有说谎,应该说我极度不想让她看到壁橱里的东西。里面除了衣柜外,还有牵涉到我的个人隐私,被她看到会很麻烦。无论是谁,都会有一、两件不想被特定对象知道的事。套用她曾说过的话,即便总有一天会向她坦白,但「现在还没办法鼓起勇气」。
  虽觉得她还是不太能接受,但她总算冷静下来,放弃靠近壁橱。
  「……我明白了。如果不让我查看的话,就请您自己确认吧。不检查一次我还是无法放心。若您希望的话,我可似暂时离开房间。」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虽然我觉得里面绝不可能藏人,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
  「那我就待在厨房。若有什么状况,请您大声呼唤我。我会冲过来帮您的。」
  我松开咖啡师的双臂,她便走出我的房间。就算她说会冲过来帮我,但假设真的出现暴徒,她要用什么方法阻止对方?难道要拿菜刀吗?这反而让我只有不好的预感。
  即使我知道壁橱里没有人,但听她形容得那么吓人,连我也觉得有点害怕。我战战兢兢地打开壁橱,里面确实和我记忆中的一样,塞得满满的。姑且不论刚出生的小熊,就算不把衣服翻开查看,我也知道里面绝对没有地方能让入侵者藏身。
  我把衣橱关好,看着折叠门化作毫无缝隙的一面墙,让内部形成密室,突然想起一件事——假设入侵者现在还待在这个房间,那他为什么不离开呢?
  如果想趁回房间的我们不注意时做什么事,那就无法解释他为何要弄坏玩偶了。透露出自己存在的行为只会让我们产生警觉,对入侵者来说毫无益处。
  再说,今天咖啡师会到我家本来就不是事先约好,所以入侵者也只是临时起意罗?既然如此,代表入侵者可能在弄坏玩偶后就觉得满足了。但是当他要离开房间时,正巧遇到我们回来,只好暂时先躲在某处。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玄关的门会上锁也可似说得通。
  从他到现在都还没现身来判断,入侵者应该是在思考如何在不被我们发现的情况下悄悄离开房间吧!假设他在躲藏的瞬间也想着这点,应该会尽可能挑选靠近玄关的地方躲藏才对吧?更何况这是个为独居者设计的狭窄房间,根本没多少地方好躲。唯一算得上适合的地方,就只有——
  「呀啊!」
  一阵猛烈的金属撞击声和咖啡师的尖叫同时响起,快昏倒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如果入侵者想找地方藏身,紧邻玄关的浴室就是绝佳地点。他躲在里面看着我们经过,寻找能逃离房间的机会。但是,就算他不打算主动离开浴室,只要有人打开浴室的门,他便不得不采取强硬的手段来抵抗。咖啡师或许只是想去厕所而已,但对他来说,那就像扣下扳机。
  我搞错顺序了,应该先确认那里没有人,再让咖啡师独自待在厨房的。
  「美星小姐!」
  我连滚带爬地跑出房间,咖啡师呆站在锅碗散落一地的厨房里,转过头对我「嘿嘿」一声,露出愧疚的微笑。
  「……你在做什么?」
  「对不起,我只是想拿菜刀当武器。」
  似乎是打开厨房水槽下的柜子,结果引发山崩。
  「我还以为自己的心脏要停了呢!」
  「随便打开柜子的确是我的不对。但我也是逼不得已。不需要拿出菜刀就能解决,真是让我松了一口气。入侵者没有藏在衣橱里吧?」
  「我不是说过了吗?话说回来,浴室呢?我去看看吧。」
  「我已经检查过了,一看就知道里面没有人。」
  她什么时候检查的?虽然她还是一样谨慎小心,但好歹也跟我说一声吧?就算我可以理解人在紧急情况下会做出缺乏常识的事,但连菜刀都没拿就去开门,不是很危险吗?
  「这样一切都回到原点了。既然没有其他地方能藏身,就只能猜想入侵者果然可以自由进出这里。」
  「既然这样,我们更不能掉以轻心。必须快点找到他进出房间的方法,然后想出对策阻止他才行——青山先生。」
  她正经严肃的表情让我忍不住立正站好。「怎么了?」
  「能够请您借我手摇式磨豆机吗?还有咖啡豆。」
  喔喔,终于轮到它们登场了。我把陶瓷磨刀的手摇式磨豆机交给突然感觉很可靠的咖啡师。然后计算好刚才被我们置之不理的猴子咖啡的分量,放进储豆槽里。
  「拿这么珍贵的豆子来磨好吗?」
  「等到你磨完的时候,谜题应该也解开了吧?我们就可以用猴子咖啡来乾杯。」
  她露出笑容对我的决心表示赞赏,接着轻轻地点了点头。
  「要是打扰到你思考就不好了,我再去房间检查一下。」
  我留下开始转动手把的咖啡师,回到房间。我绞尽脑汁,仔细回想我们正要前往便利商店时的记忆,确认是否有可疑的地方。放在桌上的礼物和消失的钓鱼线代表我的计划成功了。刚才我也关好了拉门紧闭的壁橱。剩下的就是便利商店的塑胶袋、晚报和咖啡师倒在一旁的托特包……
  应该可以找到什么线索才对。我趴在地上看了看床下。没有像都市传说那样和人四目相对,应该说我的床下根本没空间躲人。而且我才刚用吸尘器打扫过,里面连一块垃圾都……不对。
  在我的床没遮到的地毯边缘,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是头发。以发型来形容应该是到肩膀,就算不比较长度,我也知道这不是从美星咖啡师身上掉下来的,更别说是我的了。因为头发的颜色是明亮的咖啡色,还不只一、两根,而是好几十根的一束头发。
  我昨天打扫过,所以这不是从之前就一直掉在这里的东西,也不可能是黏在衣服上带进房间的,因为数量太多了。这一定也是某个人留下的。但不可能有那么多入侵者,恐怕跟破坏玩偶的是同一人吧。
  他做这些事究竟有什么目的?我再次思考把泰迪熊弄得破破烂烂的目的、在房间留下主人不明的头发的目的,然后脑中隐约浮现了某个推论。如果这两种行为都可以达到某个目的,谁会因此感到高兴?那个人可能得知如何入侵和逃离房间的路径吗?这两个问题明确地指向唯一的真相。
  「哈哈,我知道了,美星小姐。」
  我一面烦恼着该如何说明,一面走向厨房。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咖啡师的脸颊又恢复了血色。连喀啦喀啦的转动声也十分清脆。
  「知道在小熊身上留下爪痕的犯人是谁了吗?」
  「让你如此害怕真是抱歉,其实这全都是我造成的失败啦。」
  我双手抱起棉花如肠子般从肚子跑出的泰迪熊。
  「我用钓鱼线穿过礼物包装的时候,因为怕里面的东西掉出来,所以也在玩偶身上绕了几圈。我在室外拉钓鱼线时,被拉到礼物开口附近的玩偶刚好压在挂钩上,然后一拉扯,挂钩尖端就把布割开了。哎呀,虽然实验还算顺利,但正式来的时候总会演变成意想不到的情况。」
  咖啡师还是没有停止转动。在她说出那句话前,快点把话题结束吧。
  「总而言之,已经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虽然觉得很可惜,但会演变成这种情况都是我造成的,我改天再准备别的赔礼给你吧!这样的结果至少比有人入侵房间好,今天就请你高抬贵手。对不起,害你吓了一跳。」
  但我还是来不及阻止她。她带着微笑说道:
  「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
  喀啦喀啦喀啦。
  「……呃,既然我都说事情就是如此了,这次你也没有立场反驳了吧?现在与其讨论熊,还不如讨论猴子。你磨好咖啡豆了吗?」
  「好了,」咖啡师打开磨豆机,闻了闻猴子咖啡的香味。「当然是磨得非常完美。」
  她这说法该不会是……
  「骗人,你不可能知道的。」
  「骗人的是青山先生才对吧?虽然我很感谢您体贴地想消除我的恐惧,但如果您以为用程度跟猴子一样的小聪明(4)就能骗过我,那实在太遗憾了。而且还连续骗了我两次。」
  到现在还在说猴子啊。
4「小聪明」的日文为「猿知惠」,此为女主角所开的玩笑。
  「我要把您刚才说的『没什么好担心的』原封不动地还您——托猴子咖啡的福,我已经知道在小熊身上留下爪痕的犯人是谁了。」
  说着说着,咖啡师还拾起磨豆机示意,我忍不住质问她。「猴子咖啡?不是因为磨豆机吗?」
  「没错。青山先生,您曾在塔列兰和我谈过世界三大咖啡,对吧?」
  「是加上『梦幻』两个字吧。麝香猫咖啡、猴子咖啡和貂咖啡。」
  「顾名思义,猴子咖啡是从猴子粪便中取出的咖啡豆。那您知道麝香猫咖啡或貂咖啡又是从什么动物的粪便取出的吗?」
  「我当然知道。那两种咖啡所指的应该都是名为麝香猫的动物。」
  麝香猫广泛分布于亚洲热带及亚热带地区,是哺乳动物纲食肉目灵猫科的动物。它的名字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猫科动物,但其实在日本国内生活的动物中,唯一属于灵猫科的白鼻心,或许才是跟它血缘最相近的物种。
  其实麝香猫咖啡(Kopi Luwak)在印尼当地是指「咖啡跟麝香猫」,鼬咖啡或貂咖啡等别名都是从在美国国内流通时的英文名Weasel Coffee而来。即使鼬或貂根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动物,这个引起不必要的误会的名称还是沿用至今。
  听到我的回答后,咖啡师满意地点点头。
  「我想拜托青山先生一件事。请您现在再检查一次衣橱,既然我到现在都还没找刭,那我想犯人唯一能躲藏的地方也只有衣橱了。您先不要回答我您已经看过了,请把堆在一起的衣服翻开来,或是检查置衣箱之间的缝隙,仔细地找过一遍。若您嫌麻烦的话,我可以为您代劳。」
  我在她身上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畏惧,但她的眼神相当认真。我被她的气势所逼,虽然觉得找了也是徒劳,却还是站在单人壁橱前方,拉开折叠门,单手伸进吊在衣架下方的夹克和外套里面,结果——
  「哇!」
  我的指尖碰到一个带有微温的物体,我不禁发出极为丢脸的尖叫声,紧接着——
  「喵——」
  ……喵——?
  我双手立刻伸进壁橱,轻轻拉出那个具有温度的物体。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啊?」
  它两边腋下被我的手撑着抱起来,前脚毫无抵抗地往前伸,正是暹罗猫查尔斯。
  4
  「如果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脱逃的路径或藏匿的地点,代表一开始把人当成前提是错的。虽然麝香猫不是猫,但足以让我联想到查尔斯。而小熊身上的痕迹看起来也像是爪痕。」
  查尔斯感觉很舒服地在咖啡师侧坐的腿上缩成一团,她边跟我说明边抚摸着它的背。
  「这么说来,我一开始也曾想到呢!总觉得它看起来像在哪里跟其他熊经历过生死决斗。不过,查尔斯究竟是怎么跑进这房间的?」
  「我想大概是因为那个吧。」
  她指着放在床旁边的托特包说。它一直维持倒下来的状态,露出咖啡师部分制服。
  「它钻到包包里面后,就被我带到这里来了吗?」
  「我在塔列兰换好衣服,在进去厕所的这段时间,暂时把托特包放在地上。当时青山先生您在店外,叔叔又是那副德性,所以才没人发现查尔斯钻进包包里吧。」
  「而且凭提着的重量也分不出来,对吧?」
  「上周查尔斯量体重的时候,大约一千五百公克。它才五个月大,兽医也认为它很健康。」
  一千五百公克啊。我试着回想自己以重量为单位购买咖啡豆时的感觉。和其他随身物品一起提的时候,我曾经觉得有点重吗——这么细微的重量变化,或许根本不会察觉到。
  「如果包包是空的,可能还会发现,但那个包包原本就有一定的重量……而且刚才由青山先生帮我提,我几乎没有碰到那个包包。」
  「这样啊,让我提的话我当然分不出来。所以,查尔斯在我们去便利商店的时候攻击了礼物包裹里的熊罗?」
  「它在应该是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察觉到动静,抬头往上一看,竟然有个礼物包裹自己动了起来……也不能怪小猫会发动攻击呢!」我也跟着她笑了起来。「一直挤在又窄又暗的包包里,可能也让它的情绪变得比较暴躁吧。艳大闹一场之后气也消了,就逃进壁橱里睡着了。」
  查尔斯现在也还在睡。虽然说跟饲主很像,但我觉得像错地方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它还真安分呢!不仅整个包包在晃动时没有激烈挣扎,连叫都没叫一声。」
  「可能被雨声或公车的引擎声盖过了……」
  她回答得有些迟疑,似乎连自己也不太相信。
  「只要它稍微动一下,我就会发现了。是突然觉得想睡吗?明明我们要离开咖啡店前它还很有精神地吃着饲料。」
  「——查尔斯在吃饲料?」
  我不懂咖啡师为何皱眉。
  「因为是猫,当然会吃饲料吧?你没听见它咀嚼的声音吗?」
  「这个嘛,我不记得了……但我只会在固定的时间给查尔斯固定的饲料。我看到它把白天的份吃完了,店里当时应该没有饲料才对。」
  咖啡师苦思了一会儿,便看着查尔斯,严肃地低语道:
  「说不定是我害的。」
  「美星小姐害的?」
  「查尔斯啃咬的东西,会不会是其中一样我经常带在身上的药呢?听说我上次昏倒的时候,那些药从叔叔丢的小包包飞出来,散落在地上。然后查尔斯把当时没捡到的药当成饲料吃下去了。」
  我「啊」了一声,眼神从她身上移开。
  「不过,那已经是将近一个月前的事情了吧?你们店里应该打扫得很干净,不太可能让药一直留在地上吧?」
  「一定是滚到柜子下或其他地方了。结果被今天趴在地上找零钱的爷爷拨了出来。」
  「哦,原来如此……开给人吃的药对猫也有效啊。」
  「这我不太清楚,但我曾经听过有人开例如烦宁(Diazepam)这种除了给精神病患或有癫痫症状的病人服用的药给猫当镇定剂服用,在国外,这好像也是有名的安眠药。虽然应该不是每只猫都会有同样的药效,但其中也有服用后陷入熟睡的猫。」
  她的手在小猫的背上停留了一阵子,最后下定决心似地抬起头说:
  「它到现在还是睡得这么熟,让我很担心。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送它去兽医院看看吧!」
  「这么做或许比较好,等到出事就来不及了。我也跟你一起去吧?」
  「感谢您的好意,但要是咖啡的风味流失就太可惜了,请您先品尝猴子咖啡吧。」
  我完全忘了猴子咖啡。「那你怎么办?」
  「确定查尔斯平安无事才是最重要的。虽然觉得十分可惜,」咖啡师露出有些落寞的微笑。「但我还是期待您品尝后的感想。」
  虽然觉得有点可怜,但或许比抱在手上还稳固,所以一样把查尔斯放进来我家时提的托特包里。咖啡师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用自己的衣服垫在底下,当作猫的睡镝。
  「不会很难扛吗?感觉很重耶。」
  「没问题,比来这里的时候轻很多。」
  她这么回答后,就把刚才从托特包里拿出来正方形扁平箱子交给我。长宽约四十公分,亮黄色的包装纸上印有心暖商店的标志。
  「呃,这个是什么?」
  「方才我正想说出口时,被您打断了,其实我当时觉得很有趣,因为我也打算在今天送您赔礼。」
  在吓了一跳后,我几乎是反射性地确认起箱子的内容物。
  我送她的赔礼是因为我叫咖啡师「你这家伙」,而她则是为了替藻川先生违背道德的行为向我道歉。我们在同一天做了必须道歉的事,最后也选在同一天赔罪。不过这似乎并不全是单纯的偶然。
  「我知道您没有这东西之后,就买了它,打算放在塔列兰,但毕竟距离当天已经有一段时间,所以在确定您现在还没买之后,就一直想把它送给您。」
  「你是为了送我礼物才到我家?」
  「我对猴子咖啡很有兴趣,也的确把它当成藉口。否则在男人家里和对方独处……这种不知羞耻的事情……」
  咖啡师愈说愈小声,我一看才发现她的脸颊泛着红晕。虽觉得她怎么事到如今还在说这个,但总之,我们俩都把「切间美星来我家」当成向对方赔礼的好机会。完全就是两个可笑的计划所演出的一场闹剧。
  「我赶快带查尔斯去看兽医了。今天突然到您家打扰,真的很不妤意思。」
  咖啡师迅速地把查尔斯放进包包里,然后站了起来。
  「我才要跟你道谢呢!我会好好把玩你送的礼物的。我的赔礼就下次再找机会送你吧。」
  「这怎么好意思,毕竟弄坏礼物的是查尔斯嘛。我很喜欢这个礼物喔。」
  看到咖啡师轻柔地对我微笑,我觉得心脏好像被紧紧地抓住了。
  「——其实你可以不用那么害怕。」
  我不知不觉地对着打开大门的背影说道。
  「会想要接近一个人,不是因为允许对方接近自己,才想要求回报。除此之外,如果还有什么东西会让你感到害怕的话,虽然我可能不太可靠,但我一定会保护你……」
  她回头看着我的表情相当认真,脸颊的红晕感觉比刚才更明显了。
  我也被她的情绪影响。「我、我所谓的保护你,是指你煮的咖啡的味道啦。如果以后喝不到了,我会很失望的。」
  「跟吃了糯米团子后就变成同伴的猴子一样,对吧?不过,还是谢谢您的好意。」
  咖啡师在最后又莞尔一笑,接着便离开了房间,留下送给我作为赔礼的电子标靶。

  我想,那时充斥在我心中的,应该是过度的安心吧!
  胡内波和的出现在我们脑中种下了充满压迫感的恐怖。让美星咖啡师如此恐惧的原因,便是持续折磨她长达四年之久的恶意,在克服恐惧的时候,脑里当然会闪过那些念头。对她来说,和异性交心就代表必须一直与那种恐怖共处。
  但是,聪明的咖啡师所害怕的入侵者,其真实身分只是单纯的幻想。唉,老实说,我原本以为事情没这么简单,没想到在难以理解的现象背后,其实只是躲着一只小猫罢了。
  与把毫无关系的事情牵连进来的不好预感一样,一个放心的情绪似乎也会扩散影响到各个层面。当我晚上接到电话,得知查尔斯平安无事时,或许不只是我,连咖啡师也逐渐被某种毫无根据的安心感支配。那绝非从轻率乐观的推测中孕育出的松懈感,纯粹只是克服了旧伤的痛苦,希望能活得幸福的心情导致的结果。
  ——所以就算我没发现今后等待着我们的命运早已像到处乱飞的画具般,污染了平日的琐碎小事,也不想把这当成过失或计算错误,而是所谓的悲剧。若不这么做,我就无法相信自己下达的判断是正确的。
  那天,从咖啡师磨好的咖啡豆所冲煮的猴子咖啡中,飘散出如香草般甘甜的香味。味道如此珍贵的咖啡,却让我有股莫名的亲切感,和塔列兰伯爵的名言完美重合,若有似无的情感有如淡淡的甘甜般,温暖了我的胃和胸口。
  在连我胸口的暖意,也冷却不了的冬日所发生的插曲,便是让我下定决心与切间美星道别的契机。


七  下次见面时,请让我品尝你煮的咖啡
  腰部上的铁栏杆,冰冷触感轻易地穿透牛仔裤的布料到达肌肤。
  是夜晚伫立在人烟稀少的道路旁而不被他人起疑的最基本伪装。男人偶尔将手机放到耳边,偶尔又像在等人似地看着手表,与严冬夜晚的寒冷奋斗了将近三十分钟。
  男人——胡内波和以体内产生的热能温暖自己,却也同时感到讶异。这股至今仍灼烧着他内心深处的火焰,燃料究竟为何?
  若没有和切间美星相遇,自己就不会得知这种感情。她硬是打开了他一直紧闭保护的心门,就在他想要向外踏出一步时,她却又把自己的门关上,他在她身上感受到有如明知道无法复原,却还是以拆解时钟或收音机为乐的孩子般的残忍。在他心门已经毁坏时,她竟完全无视他的绝望。急速延烧的怒火让胡内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冲动。
  他愤怒的对象除了切间美星,还有允许对方撬开门的自己。虽然他的冲动没有完全成功,似乎还是让她尝到了自己所期望的痛苦。所以愤怒的来源已经解决了一半,剩下的便是他自己要面对的问题。
  胡内并未选择把门修好这条路。相反的,他决定成为能打开其他人心门的人,于是发狂似地改变自己。结果他憎恨并彻底否定过去的自己,为他带来了难以置信的变化。当他知道,放弃过去的自己、让他人能认同自己竟然只靠简单的「技术」就能办到时,甚至感到相当无趣。
  他应该已经克服了急于摆脱的过去才对,但为什么在那之后,他仍一直被切间美星束缚着呢?
  胡内的确不再踏进店里,不过休假日或工作空档时,他还是暗中在塔列兰附近徘徊,想掌握切间美星的行踪。对他来说,这行为原本再难堪不过,应该极力避免,但胡内却用「监督切间美星」的名义正当化自己的行为。她对待他人的态度会引起问题,自己只是在纠正她的态度后观察后续发展罢了。胡内用这种藉口让自己认同难以抑制的执着心。随着时光流逝,胡内看到切间美星变得愈来愈安分,便觉得连监督她的任务也结束了,对她的执着也减弱到不再靠近塔列兰。他认为这代表自己总算克服了过去。
  但在那一天,他的想法被推翻了。
  胡内在外出办公途中顺便前住杂货店,在店里偶然发现了切间美星的身影。这并非他第一次在街上看见她,于是他近似习惯地浮现想知道她近况的念头。他一时在杂货店楼上跟丢,找着找着,便走到地下楼层,看见他也认识的切间美星的朋友正在讲电话。他侧耳偷听,正好听到朋友一面对着电话形容她所注视的男性客人的特征,一面叫切间美星折回店内。
  他的身体不自觉地动了起来。他想阻止那名男性客人离开,让对方与切间美星见面,藉此得知两人的关系。他的计划成功了。胡内知道两人既是客人与店员的关系,同时也是会一起前往小酒馆的朋友。
  客人与店员。胡内无论如何都不能容许这个关系。他完全不顾切间美星在四年间重新振作的过程,又觉得她无视自己的愤怒,和以前一样想撬开客人的心门。
  之前已经熄灭的火焰在心底再次点燃。
  但他并未因为冲动而丧失理智。他和四年前不同,已经拥有不想失去的东西。靠着在杂货店听过的外表特征,胡内在某间咖啡店向那名男人攀谈,以不直接威胁他的方式加以警告。但两人的关系并未产生变化。当胡内看到那男人依旧大摇大摆地来往塔列兰时,他觉得自己只能采取实际行动了,而且是能够给她比四年前更深切的反省,不,是痛苦的方法。
  ——燃料,那便是为了在黑暗中也能继续阅读,从已经读遇的部分开始燃烧的书页。一思及沾上油墨后无法挥发的过去,浮上心头的尽是自嘲。
  一道刺耳的开门声终于让胡内回过神来。
  从他监视的店家内透出朦胧的灯光,洒落在漆黑的街道上。他绷紧身子,竖耳聆听。毫不畏惧他人存在的悠哉对话,与他在夜晚京都街角避人耳目的行径截然不同。
  「接下来就麻烦您了。」
  「没问题,小心一点喔。明天也拜托你了,咖啡师。」
  「辛苦了。」
  在那之后,脚步声划破冰冷的寂静,逐渐往他的方向走来。
  终于让我等到了。他为了让自己保持冷静,把单手拿着的罐装咖啡移向嘴边,这才想起咖啡早已被他喝完。他不禁露出苦笑。别说让自己冷静了,反而暴露出内心有多么激动。
  他双眼注视的对象一走进街灯较少的小巷,便化为一道人影融入黑暗中。胡内不着痕迹地改变站立的位置,挑选了最适合跟踪的死角。他不能再犯下四年前的失误了!虽然这个地点行人很少,但还不算空无一人,由于不能留下证据,在此动手太危险。他必须谨慎地等待适当的时机到来。若情况不对,放弃也是选项之一。他不一定要在今晚动手,只要那间店还没倒,他明天或后天都可以再来。
  他保持着安全距离,跟在悠哉地走回家的人影后方。根据他事先调查,目标回家的路程大约十分钟,前五分钟已经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但继续跟踪了两分钟后,突然有股奇妙的感觉袭向他。
  那一瞬间,街道停止了呼吸。其实现在的时间距离夜深人静还有点早,但除了他们两人之外,一切生物的气息都完全消失了,甚至连附近住宅透出的亮光或驶过道路的汽车头灯,也不过像是夜晚的星光闪烁。对他来说,那些名为生活的现实景象,已经完全化为虚构了。
  那是命运让恶意探出头的一瞬间。他怏速地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任何足以威胁他的事物后,便迅速地悄悄靠近脚步缓慢的背影。即使距离已经近得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对方仍像是没有发现。
  ——千载难逢。
  他毫不犹豫地高举套上手指虎的拳头,瞄准眼前的后脑勺,用力往下一挥。右手手背传来一阵闷痛,人影发出算不上惨叫的呻吟声,身体有如与覆盖在路面的影子融合般往下瘫倒。他紧盯着对方的后背,恨不得把目标踩烂似地踢了一下又一下,接着在腹部上方靠近肋骨的部位也补上一拳。
  对方早已没有任何反应。看来似乎在一开始攻击时就完全失去意识了。他双手撑在膝盖上,调整紊乱的呼吸,并以稍微恢复冷静的头脑想着,切间美星如此聪明,应该能正确明白他的攻击行为所代表的意义吧!她也会领悟到是自己导致情况演变成暴力事件。她能够撇清关系吗?若是警察介入调查,她有办法装作毫不知情吗?
  街道在不知不觉间又恢复了生气,甚至该说是根本就未曾停止呼吸过,始终在体内若无其事地维持着一如往常的生活。不管怎么样,他不能留下任何证据,此地一秒也不容久留。
  胡内的怒火退去后,便在有如洗澡完感到凉意的寒气催促下,从充满恶意的夜晚街道上消失无踪。当路过的行人呼叫救护车时,早已过数分钟了。
  2
  当我怀着惨澹的心情走在综合医院的走廊上时,不知从何处飘来两名女性交谈的声音,钻进了我耳里。
  「你听说了吗?三〇五号房的病人。」
  「哦,就是那个叫咖飞什么的……」
  「是咖啡师。好像是负责泡咖啡的人喔。」
  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她们口中的三〇五号房,正巧就是我现在要去的病房。
  一搜寻交谈声的来源,立刻得知是隔壁的病房。我从拉门的细缝窥探,只有两名中年护士正熟练地收拾房内的东西。不在房内的病患究竟是出院了,还是正准备住院,我无法得知。
  「圣诞节就快到了,竟然因为受伤住院,真倒霉。还很年轻呢,至少会参加一、两个活动吧。」
  比较瘦的那位护士说道。
  我没有办法视若无睹地经过那间病房。单手拿着的慰问花束与医院再相配不过,我却总觉得它的鲜艳颜色和香气与此地格格不入。这个想法也让我的心情更加低落。
  「反正脑部检查也没发现异常,圣诞节前应该就可以出院了。不过头上的绷带和网状绷带暂时没办法拆掉,而且工作又是服务业。」较胖的护士以关西腔说道,但不确定是否为京都腔。「而且啊,我还听到了一些关于那人的谣言。那人说自己只是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爬到路上的时候刚好没力气了而已,但其实是在路上突然被人殴打的样子。」
  「什么?那干嘛不直接说实话呢?受害者根本没必要隐瞒事件真相,做出这种像在袒护凶手的事吧?」
  「但是医生说他的伤看起来不像被阶梯撞到的喔。还有啊,其实我是这么想的,那人该不会被凶手恐吓了吧?」
  「像是如果跟警察说就没命了之类的?但是会有人乖乖听凶手的话吗?」
  「不过,那人住进我们医院的时候,感觉非常担惊害怕,看起来肯定遇到了恐怖的事,如果真的要找一个不得不听从凶手威胁的理由,也大概能想像得到是什么呢!」
  「所谓的理由是指有什么把柄在对方手上吗?」
  「大概是……」胖护士谨慎地看看四周后,把嘴巴凑到较瘦的护士耳边。瘦护士一听便双眼圆睁,以气音低声说了一个字。
  我从她嘴唇的动作一目了然地看出应该只是复违对方话语的句子——明确指称性暴力的词汇。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只不过是我的猜测而已。」可能是听到对方反问后慌了手脚,护士急忙挥挥手。「不过如果是这个理由,就能够解释为什么被打还不报警了吧。」
  「这种情况其实也不少见呢!虽然不可能完全当真,但如果有可能是事实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我也不是单纯因为好奇才说这种话的喔。如果只是我想太多那就算了,但那个人的情况真的很让人担心啊。遇到那么凄惨的事,却不能跟任何人说,只能把委屈往肚子里吞,应该觉得很痛苦吧。」
  ——我倒拿着花束的右手在颤抖。
  对于以自己的好奇心随便臆测陌生人的私事,还到处宣扬的护士,我当然会感到愤怒。如果换个想法,觉得她们是因为把病患当成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以适当态度来处理的物品,才会感到好奇的话,应该就能够谅解她们了。我愤怒的对象距离这里非常遥远,正巧就是引发这起连陌生人也忍不住担心的事件的始作俑者。
  正如同护士们所说的,这件事没有闹大,也没有明确的证据能指出凶手是谁。但是,浮现在我心中的凶手人选,已经不是臆测,而是再肯定不过的事实。
  凶手就是胡内波和。这世上哪可能有那么多想带给她不幸的人选呢?
  我像根电线杆似地杵立原地一阵子后,两名护士从病房里走了出来。她们似乎知道我听见她们的对话,一脸尴尬地离去。两人走了几步后,我看到瘦护士用手推了推另一位护士。
  无法拒绝的现实、或许可以避免的危机。自责的想法急速膨胀时,也有几句话在我脑中不断旋转。
  ——你这个玩弄别人感情的女人。
  那是胡内对饱受惊吓的她低语的恶言。即使已经过了四年,胡内心中仍熊熊燃烧着和说出那句话时同样的憎恶。
  ——要是再发生那种事情,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再振作起来。
  最了解她过去的水山晶子,也说出这样的证言。前半句早已不是假设情况。前兆已经很明显地摆在眼前,我却毫不理会水山晶子的劝告,沉溺在安逸中,最后才会引发这起事件。
  我不能去见她。
  当我回过神来时,慰问的花束竟掉到地上,发出「啪沙」一声,花瓣散落各处,医院的工作人员慌慌张张地赶过来。他们的呼唤声却如平凡的一天般穿过我的体内,得不到任何回应。
  我不能去见她。我还有什么脸敢去见她呢?就算我现在去找她,也无法保证不会刺激她的伤痛。不只如此,若连我悲惨的模样也被躲在某处的胡内看见了,就会演变成完全无法挽回的情况,不是吗?
  我不能去见她。就算其他人能办到,至少我不可能帮助切间美星振作起来。
  我跪倒在冰凉的亚麻地板走廊上。当我甚至希望自己看不到这个无法重来的世界而用双手遮住眼睛时,突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便抬起头来。
  有东西落在我并拢的掌心里。
  是花束。虽然刚才不小心掉到地上,但捡起来后形状几乎完好无缺。我往旁边一看,只见一位女护士以彷佛在指导我的温柔语气说:「这是一份心意十足的慰问礼物吧?」
  我刚才被遮住的眼睛还无法对焦,只能暂时茫然地看着手掌。色彩缤纷的花束看起来有如反射在雨天路面的霓虹灯光般扭曲,随着视力逐渐恢复,鲜艳又娇嫩的花朵开始撩拨我的美感。最后,我的视野终于恢复原状,明明双眼看到的应该只有现实存在的事物,我却觉得花束中透出一道亮光。
  我或许能够帮助她。
  说不定能让她在最不会感到痛苦的情况下,远离胡内波和的威胁。
  那是个风险极大且非常乱来的方法。即使会受到伤害或失去什么,我也毫无畏惧。如果能够藉此抵销因自己的大意而造成的灾厄,就算快要打开的门又再次阖上,我也一点都不觉得惋惜。
  这次绝不允许失败。有很多细节必须研究。我一刻也不想浪费,随意地向护士道谢之后,便从地上一跃而起,往前急奔,将三〇五号房抛在脑后。我快跑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回响,虽然马上有人喝斥我要保持安静,但就连胸口的疼痛,也以起死回生为目标,溶于激昂的心跳中。
  3
  那一天,胡内波和仍旧隐身在笼罩街道的夜幕下,独自沉默地伫立着。
  事件发生后已经过了十天。前五天,胡内悄悄地前往医院确认探病访客的名字,但没有发现切间美星以病房为掩护,和那个男人见面。他心想,这次也成功地让切间美星尝到苦头了,或许也因为没留下证据,他没有察觉到有人在进行调查的迹象,一想到可以高枕无忧地尽情欣赏两人分道扬镳的模样,胡内的内心便忍不住涌上笑意。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收到了陌生号码的来电通知。
  「你是胡内波和吧?」
  他一接起电话,便认出手机里传来的声音是曾在Roc'k On咖啡店和他交谈的男人。他感觉到对方虚张声势的敌意,知道对方似乎已经看穿一切了。
  「我上次完全被你骗了。」他连名字都是报上真名,竟然说自己被骗,被害妄想也太严重了。他曾说自己不擅长说谎,那也是真的。「我已经知道你以前干过什么好事,这次应该也是你的杰作吧?你以为不会穿帮吗?」
  笑死人了,说什么穿帮,要是美星没有因此联想到自己,他反而觉得困扰。或许是对方用质问的口气挑衅自己的方式实在很没意义,他甚至觉得对方的态度只是让无能为力的空虚感更加强烈。
  但接下来男人却提起了他意想不到的话题。
  「别误会,我并不想把你交给警察。如果不慎让事情变得更复杂,导致美星小姐愈来愈担心害怕,也不是我乐见的情况。我会打电话给你,是想和你进行一场交易。」
  交易?他有什么立场谈这个?不过胡内决定先听听对方怎么说。
  「我想问你一件事。你对我施暴的理由和四年前一样,是为了警告想和客人交心的美星小姐吧?换句话说,只要我这个客人直接了当地拒绝美星小姐,她就不会再感到痛苦了吧?」
  他保持沉默。若是她之后又继续维持类似的态度,自己或许还会再出面阻挠,男人应该也明白这点。至少当两人彻底分开后,自己体内没有想从男人背后补上一击的恨意。若只看结果的话,确实正如男人所言。
  「……不反对吗?好,我会和美星小姐分开。只要她今后能过着平静无波的日子,我就别无所求了。」
  男人寂寞的声音如雨滴般一字一句地持续下去。
  「不过,我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能让我再去一次那间咖啡店。我之前说过,我非常喜欢她煮的咖啡吧?只要让我把最后那一杯的味道永远留在舌头上,我就毫无留恋了。」
  意思是要自己在最后同情他吗?
  「我会在圣诞夜晚上八点到塔列兰找她。那时候我应该已经出院了,就算当天没有营业,我想她也会在店里等我。只要在那里正式向她道别,我这次就不需要再违背任何约定了。听好了,我不知道你究竟跟踪我们多久,但这次你不用来也没关系。男人说话算话,为了不让美星小姐又遭遇危险,我会竭尽全力的。」
  说完后,男人便挂断了电话。
  该怎么办呢?胡内犹豫了数天,最后还是决定亲自走一趟。如果对方是特地打电话叫他去的话就算了,既然是要自己别去,表示男人不会耍什么花招或计谋,应该是认真的。但凡事都有万一。男人的决心也是会动摇的。更何况,对他来说,亲自走一趟也是在对做出明智决定的男人表示敬意。
  细小的雪花有如在浓郁的夜色中凿出空洞般漫天飞舞。将围巾缠绕到嘴边不是为了抵御寒冷,而是要避免嘴里吐出的白雾泄露自己的存在。他在不会迟到的时间离开自己家,八点前就抵达了目的地。
  胡内十分谨慎地观察咖啡店周遭,完全没发现任何让他觉得事有蹊跷的人。和十天同样,他让自己变得毫不起眼,站在路旁紧盯着数十公尺前的狭窄小径,也是唯一能出入塔列兰的通道。
  时间正好到达八点的时候,他的眼前有了动静。
  那名男人的身影出现在道路另一边。一阅始,看起来只是一个小点,但当他逐渐走近时,伴随而来的脚步声相当沉重,彷佛要将洋溢着圣诞夜欢乐气氛的街道踩碎般。在他走进小径前,从塔列兰店中流泄出的灯光瞬间照亮了他的侧脸,脸上的表情如蜡像般僵硬。
  希望他紧张的态度代表了他的决心。胡内的手指穿过口袋中冰冷的手指虎。五分钟过去了,还没有出现新的动静。他体谅到对方应该没办法很快说完道别的话,于是又耐着严寒等了一会儿。
  当人影终于从住宅间的小径走到街道时,胡内差一点忍不住大笑出声。
  ——切间美星,你这个不知悔改的女人!
  人影不只一个。走在刚才那名男人身旁的是一位穿着灰色大衣的娇小女性。她戴着几乎要把黑色短发完全盖住的白色报童帽,深深地低着头,似乎正在哭泣。男人轻拍了一下她的背安慰她,接着就像带孩子出门的父亲般,牵起她的手往前走。
  幸好他决定前来亲眼见证。没想到主动要求交易的男人竟轻易地违背自己的誓言!
  从两人的情况来看,很明显的可以得知男人虽然曾要求分手,但女人却哭着拒绝,缠着男人不放。当胡内确定自己不需要手下留情时,充满怒火的内心也很想以仅存的理性问对方一个问题。
  为什么会如此渴望让别人对你敞开心胸呢?
  胡内与男人第一次见面时,就感觉到他和过去的自己有共通点,虽然并非完全相同,但大概跟自己很像。他应该不会主动敞开心胸,或是积极地想和他人深交。
  如果无法负起教养的责任,就不要生小孩。同样的,切间美星的态度也是一样吧,她没有考虑到后果的行为,确实给对方带来明显的伤害。为什么还要傲慢地逼迫对方把自己放在心里呢?
  你可以告诉我吗?就算自己试着这么做,我也完全不明白啊。
  你究竟想在硬撬开的门的另一端寻找什么?
  胡内逼近眼前的两个背影,甚至一时没发现自己跑了起来。低头、肩膀不停颤抖的女人,和看起来没什么自信并领先半步走在她身旁的男人。亲密地互相紧握的手指。胡内继续靠近,彼此的距离愈来愈短。他们并末转过身。为什么不回头?完全无视于我吗?浮上心头的一抹空虚在体内降下汽油雨。无论是两人的背影,或在自己腹中闷烧的火焰,都愈来愈大、愈来愈旺盛。
  ——就是现在。
  虽然他知道暂时抛下无力反抗的切间美星,先解决男人才是最有效率的,但胡内从一开始就毫不犹豫地瞄准戴着报童帽的人的后脑勺。他想让切间美星也拥有无法经由时间治愈的心理创伤,以及难以打破的巨大禁忌。
  他以和十天前相同的动作,拳头高举紧握。虽然他看到两人在这时发现异状,松开牵在一起的手,但已经太迟了,根本是毫无意义的反应。
  他高举的拳头划过空中,用力地朝着目标挥下。
  他一时还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在那一瞬间,胡内周遭的世界突然转了半圈,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前,后背就被重重地摔在柏油路上。
  这一击实在太强烈了。他很谨慎地注意周遭动静,却对目标切间美星没有半点警觉心。上次攻击时她毫无反抗能力,所以他脑中根本不认为对方有能力反击。既然如此,为什么现在自己会躺在冰冷刺骨的马路上,无力地仰望天空呢?
  他不仅觉得呼吸非常困难,脑袋在头盖骨内不停跳动的感觉更让他的意识逐渐模糊。令他深恶痛绝的两人低头窥探他仰躺在地上的脸,当他的双眼在最后捕捉到两人的五官时,他彷佛即将掉进深不见底的洞穴般,在洞口用尽仅存的力量,以微弱的声音咒骂了一句。
  ——这女的是谁啊!
  4
  通往塔列兰咖啡店的小径位于老旧房屋间的隧道。
  我在即将踏进这条又窄又短的道路前停下脚步。
  到今天为止,我已经穿过这道「门」几次了?为了享受她冲煮的咖啡,我推开那扇门几次了?有时我觉得很紧张,有时又感到兴奋。无论是寂寞、失落、安逸,还是幸福,当我穿过已经走了不知几次的小径后,在里头等待的世界总是温柔地迎接我。现在想想,所谓的咖啡店,一定怀着印象能长存某人心中的愿望,静静等待着客人上门。
  这样就够了。毕竟是自己惹出的事端。我边安慰自己边举步,钻进隧道中。夜晚的庭院有如在京都市区偷偷开了一个小洞,洒落在庭院地上的灯光,就像人们渗透塔列兰建筑物的温情般充满暖意。一想起自己也曾经笼罩在那灯光中,泪腺好像快不听使唤,我只好慌张地锁紧它。
  我推开沉重的门,铃声随之响起,藻川老爷爷的嗓音传进我耳中。
  「不好意思哪,我们现在没营业——」
  老爷爷一看到我,就像时间暂停似地僵在原地。
  我环视店内,眼前的景物如常,像是诉说着这间店对外面的圣诞夜气氛毫无兴趣。不过,今天吧台旁坐着水山晶子,手里吃苹果派用的叉子悬在半空中,一脸惊讶地凝视着我。我以眼神向她打招呼后,便在窗边的座位坐下来,朝着吧台说道:
  「给我一杯热咖啡。」
  点餐的方式和初次相遇时一样,我却觉得格外安静。因为今天没有背景音乐吗?话说回来,我还是第一次在非营业时间来这里。
  在一段差点让人睡着的漫长沉默后,一句回答传来。
  「知道了。」
  美星咖啡师对我露出有些无力的微笑。她穿着我看惯的黑白色制服,熟悉的黑色短发轻轻晃动。
  我拿起杯子深吸一口气,让咖啡香满溢胸口。
  水山小姐和藻川老爷爷带有压迫感的视线让我如坐针毡。美星咖啡师的身体也靠在吧台上,感觉有话想说却未开口,不明所以地转着手摇式磨豆机。就连查尔斯也一脸认真地面向我端坐着。究竟在看什么?究竟想说什么?
  虽然知道浓缩咖啡和滤冲式咖啡不可一概而论,我还是遵从那句名言,逐一确认眼前这杯咖啡。如恶魔般漆黑,这应该算合格了吧!如地狱般滚烫并不代表冲煮的水温愈高愈好,从冒出的热气量和碰到杯子时的感觉来看,可以说是最能够完美引出咖啡豆香味的温度。如天使般纯粹、优雅又干净的香气,正说明了它没有添加任何杂质的清爽味道,最后——
  第一口。我让味觉变得比之前每次品尝时更敏锐,专注地分析味道。第二口。第三口。随着杯中液体愈来愈少,我的某项猜测也逐渐转为肯定。
  果然如此。近来我隐隐约约感觉到的事绝不是自己多虑。
  我在快喝完一半时把杯子放回盘上。
  「美星小姐。」
  似乎从我的声音听出了不对劲,她猛然抬起头来。「怎么了?」
  「咖啡的味道改变了喔——我觉得水准有点下降了。」
  我毫不隐瞒地老实说出自己的感想。
  她双眼圆睁,手也停止转动,脸色苍白地摇摇头。
  「我什么也没有改变。」
  「但是实际上它的确变了。我当然不认为你应该负起所有责任,不过,先不论理由为何,咖啡味道不再维持一定水准是事实。你可是专业的咖啡师,无论何时,都应该让客人品尝到最完美的味道吧?绝对不能被一时的情感等因素左右。」
  我一口饮尽残存的半杯咖啡,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要走了。在休息时间打扰你们,真的很不好意思。」
  藻川先生率先站到收银台前,对呆站在原地的咖啡师表现出难得的体贴。
  结完帐后,我再次转身对她说:
  「我应该不会再来这间店了吧。」
  她顿时倒抽一口气。
  「为什么呢?」
  「因为咖啡的味道改变了。你煮的咖啡已不再是我的理想味道——它变得太甜了。」
  「所以我们以后也没办法再见面了?您之前说的保护也是谎言吗?」
  「我的确说过要保护咖啡的味道。但是无论我再怎么想保护,如果你自己改变了那个味道,我也无能为力。」
  「您的意思是,您只对我煮的咖啡感兴趣,对吧?」
  虽然她颤抖的声音里带有几分不舍,但我笑着忽视了它。
  「你这句话不太对呢,简直把我说得像个冷酷无情的人。回顾我们相识的过程,会发现我对咖啡的兴趣确实有着无法取代的地位,但这不代表我在你身上感觉不到任何魅力。只不过,你吸引我的地方,是你拥有咖啡师专业,能煮出符合我理想的咖啡。我以这个前提和你来往,有什么不对吗?就算我再喜欢一个歌手,如果他的歌声无法打动人心,我也无法继续仰慕他了吧?」
  她似乎还想再说什么,最后却还是没有说出。
  「你之莳帮了我很多忙,我真的非常感谢你。那我先走了。」
  我低头向她行礼后,便转身推开门。事到如今我才明白,这铃声不只告知客人来访,也用来向客人道别。本来只要铃声一停止,我就可以毫无顾忌地表现出怅然若失的样子,但有句话钻出即将关上的门缝,刺进我后背。
  「耗费整整半年的时间,结果想偷的味道竟然消失了,不知您做何感想呢?」
  我停下脚步。店门有如反弹般再次打开,铃声一直响个不停。
  「……你说『偷』吗?我之前确实很想偷。因为这样就不用特地跑来塔列兰,可以尽情饮用那杯咖啡了。」
  「您这样实在太难看了,至少在最后把真正的想法说出来吧——您打算偷取这间店里的咖啡味,再把它当成自己研发出来的产品,在店里贩卖吧?」
  美星咖啡师一反常态,以严厉的口吻谴责正想离去的我。
  她真的不是普通聪明。我回头看向她时,嘴角应该不自觉地上扬了吧?
  「也就是说,你已经非常完美地磨出我真正的目的了。」
  「谁知道呢,不过,关于你的身分,我应该早就磨好了。」
  咖啡师放开磨豆机的握把,重重地叹了口气。或许被迫说出极不愿坦白的事情,她才会出现类似一吐怨气的举动吧!
  「您虽然称我为咖啡师,但其实您也是咖啡师喔,在那间生意很好的Roc'k On咖啡店里工作。我没说错吧,青山先生——不,是青野大和先生。」
  5
  两人加一只观众的存在反而更突显店里的死寂。
  「……哈哈,真是服了你。以前好像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呢!没有什么比谎言被拆穿后还死不认帐更可笑的。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咖啡师应该早就知道真相了,但听到我承认后好像还是很沮丧。
  「我最初察觉到不对劲,是在知道您前女友的名字叫真实时。」
  「不对啊,我应该没有在你面前提过她的名字。」
  「没错,但是我一听到奈美子小姐打您一巴掌的理由,立刻明白她离去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您之前没有发现吗?我曾经有一次在您面前叫她『真实小姐』喔。」
  我似乎颇擅长在脑中重现人与人的对话内容,马上想起当时的情景。九月时,在我们思考虎谷真实为什么会来到塔列兰的过程中,咖啡师是如此称呼她的——伤心的真实小姐。
  她当时根本没有会错意。早在第二次光顾的时候,我想隐瞒的事情就已经露出破绽。
  「不过,你如何从她的名字联想到我的身分的?」
  「接着引起我注意的是您写给我的信箱地址。既然名字写成『真实』,那地址里的『truth』就有可能是指女朋友的名字。既然如此,我原本以为只是把姓名和生日写成英文的推测就不对了,也突然觉得您分别使用连字号和下底线很奇怪。」
  如同户部奈美子所称呼的,「青山」是撷取我姓和名的前两个发音组合成的类似昵称的名字(1)。我把这个昵称联想成咖啡豆品牌,并申请电子信箱。当我在修改信箱地址时,虎谷真实刚好在我旁边,于是我便在她的要求下,勉强把她的名字加进信箱地址中。
  换句话说,她早就知道我是个会用女友名字来当信箱地址的肉麻家伙了?我忍着脸上快冒出火来的羞愧感继续说。
  「但要从信箱联想到我的本名还有段距离呢!之前我不小心说溜嘴的时候,你果然没有听漏,对吧?」
  「您是指在小酒馆发生的那件事吗?」
  没错,我曾有一次不小心在她面前说出自己的本名,也就是我们去的小酒馆的店员询问名字时,我告诉她的回答。看来我把「青色的山」伪装成是在说明名字怎么写的技俩(2)终究没派上用场……当我这么想时,她却没有点头认同我的推测。
  「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有关您身分的大部分资讯了,包括您的名字。当时在心暖商店里的小晶看到您后,不可能又打电话给我。而我身上连一张您的照片都没有,没办法让小晶知道您的外表特征。」
1「青山」的日文为Aoyama,分别取青野(aono)的ao(青)和大和(yamato)的yama(山)组合而成。
2「青野大和」的日文发音与「青色的山」(aonoyamato)相同。
  听她一说我才恍然大悟。我的确不记得自己曾让美星咖啡师拍过照。除此之外,我和水山晶子的共通点就是塔列兰,但不巧的是,我每次来这里时,店里的客人不多,如果有位感觉像咖啡师的女性友人也在店内,我至少会有一点印象。
  「美星告诉我你的事后,我就自己偷跑去那间咖啡,想看看你长什么样子。因为店里客人很多,我想你应该没有印象。」
  水山晶子断断续续地向我坦白。虽然我确实没有印象,但当她想要得知我的容貌时,采取这个方法应该是最实际的吧。
  她向我说明胡内为何会找上我的原因时,我吓了一跳,事实也证明,那不是我多虑。她已透过自己的经验知道,只要去咖啡店就可以轻易找到我。
  「我承认我因为想偷咖啡的味道才努力隐藏自己的身分。但不论是名字还是职业,真要说的话,其实是美星小姐你自己误会了,我一开始也没有肯定你的推测喔。不仅是名字,连你擅自认定我是学生也一样,你为什么会对自己的推测起疑呢?」
  「虽然有好几个原因,不过最大的关键还是我只在非假日看见您这点吧!与其推测您平日比较有空,倒不如看成是周末没有时间比较好。话虽如此,但据您所言,在星期日的时候您会前往某个地方。一提起人在没空的日子会待的地方,大家都会先想到工作场所,对吧?」
  我巧遇小须田梨花的「男朋友」时是在周日。所以美星咖啡师在听我转述这件事时,就已经隐约猜出我是Roc'k On咖啡店的员工了。另外,胡内和我并桌那天也是周日,应该是胡内刚好利用假日前来找我,那时候她肯定早就知道我的身分了。
  「所以我也猜想到,您会手写联络方式给我,不是因为没有名片,而是您和我从事同样的工作,所以不方便给我吧?另外,您省略一般来说都会写的名字,也是为了避免我从名字查到您的身分吧!再加上您曾说您每天都会从位于北白川的家走路经过今出川通,或许是为了让我想起那条路旁的大学,但对我来说,却只是得知了您每天通勤的方式而已。」
  既然她已经明白我的职业是咖啡店店员,要查出我的名字并不困难。她应该以这种方式知道我的本名吧。
  她的说明像是反射动作般毫无迟疑。我已经把所有我想问的都问完了。没想到横跨半年之久的真相,竟是如此简单的答案。我开玩笑地举起双手。
  「哎呀,我真是太佩服你了。你没有依靠直觉或运气,就看穿所有一切。」
  「……您总算不再反驳我了呢!虽然我一直希望您是其他店的间谍这件事是我搞错了。」
  「的确有点搞错了。这次的事情跟Roc'k On咖啡店毫无瓜葛,全是我个人为了想在将来开店而采取的行勤。」
  就算她垂头低声说话的样子让我胸口一阵刺痛,我也装作若无其事地笑着纠正她。我不能给Roc'k On咖啡店添麻烦。这是我自己要面对的问题。
  「为了达成目的,必须自始至终都精打细算吗?虽然我跟您说了好几次『完全不是这样的』,却没办法指出最严重的虚伪之处。您的温柔和亲切全都是在骗我吧?」
  「说我骗你实在太难听了。」我以前也说过同样的台词。是找到查尔斯那时候的事。当时的回忆趁隙逐渐浮上我心头。「虽然我不否认我利用了你的误会,但我应该几乎没有主动对你说过谎才对。是你一厢情愿地觉得为了知道煮咖啡的秘诀而接近你的我在骗你吧?」
  「我……以为四年前的错误已经让我彻底反省了。」
  我心里暗叫不妙。她始终面向地板的眼中落下了悲伤的泪光。水山晶子最先反应过来,搂住她的肩膀,替她擦去泪水。
  「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为什么会让对方以为我在玩弄他的感情,我很努力地思考、挣扎过,觉得自己已经找到答案了。但现在看来,我终于明白,这根本不足以弥补我的错。自己施加在他人身上的痛苦,究竟有多么巨大。」
  水山小姐瞪我的视线,或藻川先生喉咙发出的低吼,我完全不放在心上,精神全集中在眼前这位女性说的话和动作上。
  「我非常害怕。我比以前更害怕去明白他人的心。如果我能够好好反省、能够完全考量到他人的痛苦,就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了。我决定了,我以后再也不去窥探谁的内心——」
  「那样是不行的!」
  看到她的肩膀震了一下,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大吼出声。我希望她能窥探我的内心,所以用尽全力斥责她。
  「你这么做就失去意义了!就算自己和对方在彼此心里的地位没办法平等,也有很多渴望他人来敲响自己心门的人啊!你只要靠近那扇门就行丁,如果这样还会害怕的话,就算只去靠近那些看起来希望别人能进入自己内心的人也没关系。一定不会再出错的,否则就连今天的道别也完全没有意义了!」
  在安静的塔列兰咖啡店里,只有我的声音不停回荡着。在余音即将彻底消失前,咖啡师突然转身冲进后方的准备室里。或许是我失去理智的斥责让她听不下去了吧。
  为了甩开心中的郁闷感,我从鼻子呼出一口气。看来我在这里停留太久了。我跨出一直敞开的店门口,将塔列兰抛在脑后,这次再也不回头了。我无视旁观者的呼唤声,任凭关上的门阻隔他们的声音,铃声终于停止了。
  夜晚的小公园地上隐隐浮现一条红砖道,每踩上一块就会有一块砖头碎裂的错觉。逐渐消失。背后的世界有如沙堡般一步步逐渐崩毁。越过砖头后,就可以看到唯一的那扇「门」敞开着,我还来不及思考,身体便急着想穿过:心里顿时涌上自己再也没机会穿过这个隧道的感觉。
  「——等一下!」
  但我的告别还没完全结束。
  我痛恨自己不小心停下脚步的反射神经,结果我还是回头了。
  「这个还给您。」
  美星咖啡师嘴里吐着白雾,双手把某个东西递给我。她没有在制服外披上其他衣服,我注视着她发抖的手指所拿的东西。
  她手里有张介绍塔列兰的大名片纸。纸片背面向内整齐地折成一半,就算下打开来看,我也很清楚上面写着什么。我们相遇那天,我把它留在店里当成赊帐的证明。
  「我已经用不着这东西了,放在店里也占空间,请您带回去吧。」
  「真狠心。你把它扔掉不就好了吗?」
  「狠心的还不知道是谁呢!以后我只要一看到这张纸片,就会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事情。要是不一次断得干干净净,很可能会陷入恶性循环。若您明白我的意思,就快点收下吧。」
  于是我苦笑着收下纸片,放进羽绒外套口袋里。店里的照明形成逆光,使我看不清她的脸,相反的,我脸上的表情从苦笑转为微笑的过程,应该全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我对离别感到依依不舍的样子有那么可笑吗?」
  「你觉得很可惜吗?但我明明做了令人深恶痛绝的事。」
  「是啊,既然都要骗了,真希望您能把谎言编得更滴水不漏呢。如此一来,我的头脑就不会拆穿您的谎言了。这点让我觉得非常可恨。」
  「这个嘛,你要痛恨谁是你的自由,不过我刚才也说过了吧?我没有说谎,是你自己觉得被骗的。」
  「不,」她坚决地摇摇头。「您是个大骗子。」
  ……是啊。我在心中承认了。虽然她不可能知道我想的骗子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对吧?不仅对你,对我而言也一定如此。」
  我再次转身面对隧道。那道「门」内的黑暗看起来比平常更深不见底。
  「我很高兴能在最后见到你,还喝到你煮的咖啡。我心中已经没有遗憾了。再见。」
  我没有听到回答,就连背对着她离去的我,乜感觉得到她跌坐在地。其他人似乎在窗边观望情况,背后传来咖啡店的门被推开的声音,而我仍旧没有停下脚步。
  我一穿过隧道,原本的世界便占据了我的视野。我把「门」从我的记忆地图完全删去。在京都这一块街区,根本不可能会有秘密公园。
  一步、两步地加快速度,我有如落荒而逃般不停往前走。我转过第一个转角时,正巧和站在那里百般无聊的某个人四目相对。她步履轻盈地走到我身边,一开口就说:
  「满意了吗?」
  我带着大概只有四成的笑意回答她。「感谢你答应我任性的要求。多亏了你,我才能跟她好好道别。」
  「别客气,要是该断的缘分没断干净,我也会担心嘛。」
  她报童帽帽沿下的双眼看着我,彷佛在说她是认真的。
  「你那边后来处理得怎样了?」
  「他啊,在那附近躺一下子就爬起来了,清醒后一知道发生什么事,立刻夹着尾巴逃走了。我看他的脸自得像鬼一样,那种情况应该叫作战意全失吧!我想应该不用再担心他会作怪了。谁叫他要欺负大和,最好一辈子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她层飞色舞地说出相当残酷的话,嗜虐的个性让我体会到不同于冷到发抖的颤栗,形成了被害人反而觉得加害人很可怜的奇怪情况。我拿下包住头部的针织帽,从网状绷带的缝隙抓了抓后脑勺。
  「总而言之,你帮了找大忙。真的非常感谢你。我们接下来要去哪?」
  「找个能够两人独处的地方吧。我想再次跟你一起好好商量我们的未来。」
  「去你家怎么样?离这里也不远。」
  「不,还是去你那边吧。我好久没喝大和煮的咖啡了。」
  虎谷真实说完后,便露出愉快的笑容,率直地牵起我的手臂。
  6
  ——在事件发生的那一天。
  我一如往常地结束Roc'k On咖啡店的工作后,在回家路上被胡内波和袭击了。我几乎在遭受攻击的瞬间就失去意识,对他施暴的过程毫无印象。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人已经躺在医院了,因为脑震荡,头部的伤口也需要缝合,再加上胸部骨折,得好好静养,因此医生建议我住院一周左右。我立刻遵从,办理住院手续,我死也不想让切间美星知道这件事,于是谎称自己受伤的原因是「从楼梯上摔下来」。
  住院后过了几天,虎谷真实不知道从哪里得知消息,带着漂亮的花束前来探病。我很少连续好几天都请假不上班,所以消息大概是从Roc'k On咖啡店的老板那里听来的吧。自从九月那件事后,我就没再见过她,所以当我看到她出现在病房里时,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就冒出「果然是她」的感想。她把原本的长发剪了,而发型正好是跟切间美星很相似的鲍伯头。
  切间美星来我家那天,我一看到掉在房间里的几缕头发,立刻猜出这是虎谷真实的杰作。先不论头发的颜色和长度,既然她曾经和我交往过,应该有很多机会可以偷偷打一把找家的备份钥匙。她大概是以自豪的好眼力,在大学内看见我们去便利商店买东西的身影,急着想拆散我们两人,便赶在我们回去前潜入我家。接着她灵机一动,想到可以在房间留下自己的头发,好让咖啡师以为我有其他对象,于是她剪下头发后,就急忙离开房间。我们买完东西回来时听见的声音,就是她逃走的脚步声。
  虽然之后证实她并非破坏玩偶的凶手,但我认为这无法改变她闯进我家的事实。另外我也想到,既然她一次剪下那么多头发,恐怕也不得不换个发型了。所以这次重逢时,我从她的发型证实了自己的推测后,便觉得她的行为有点恐怖。由于她手上还握有我家的备份钥匙,我也不敢随便触怒她。
  我先带她离开病房,选择在一间有第三者在场的会客室收下她的探病礼物。她很认真地关心我的身体状况后,便再次要求复合。我不想看到她这么说,觉得有点无所适从,却还是表明自己现在没有心情思考这件事,只收下她送的花束并请她离开,然后准备走回病房,护士们的对话便是在那时听到的。
  直接感受到事情的严重性,让我心中的打击大到双腿发软。我的痛根本算不了什么,因为身体的伤会痊愈。但是沉浸于毫无根据的安心感而导致悲剧发生后,先别说切间美星之前耗费多少时间、尝尽多少痛苦才终于振作起来,结果现在又遭遇同样的挫折,说不定她这次再也无法重新振作了。我不能去找她,因为不能让她知道这起事件,也怕被胡内看见我去找她。但是,那也代表着我没办法保护她不被至今仍阴魂不散的胡内威胁。
  我简直陷入四面楚歌的困境。就在这时,我看到手上的花束,脑中闪过一个妙计。
  我立刻转身寻找并唤回还没走远的真实,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后,她很爽快地答应助我一臂之力。于是整起计划大部分都由个性暴虐的她构思,然后执行。
  首先,我透过从胡内本人拿到的电话联络上他,除了暂时阻止他伤害切间美星,也试图制造出让胡内忍不住攻击我的情况。至于利用人类的心理,告诉他「不来看也没关系」来勾起他欲望的方法,则是真实的主意。
  知道那通电话奏效后,到了圣诞夜当天,我们便采取下一步行动。首先,真实把头发染成黑色,再穿上符合切间美星喜好的衣服,以报童帽遮住五官,然后走进塔列兰。等到接近晚上八点时,我再假装前往塔列兰,走进屋檐下的隧道,然后在隧道里和离开咖啡店的真实会合,两人并肩走到街道上。
  虽然这是可以重复使用的计策,我还是很庆幸胡内完全上当了。只要走路的时候低着头小心不被识破,不论体型、服装还是报童帽底下的发型,真实都跟切间美星十分相似,从远处看的话,要不认错也难。我和真实故意牵起彼此的手,过没多久就感觉到背后有人逼近。真实事前向我拍胸脯保证,自己从小就跟男生一起练柔道,所以绝对不会失败,完全不管在一旁紧张得要死的我,等胡内和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到不能再近时,便趁其不备,赏了他一记漂亮的过肩摔.连固定技都还没用上,胡内就当场口吐白沫昏死过去。然而,真实为了确定胡内是否真的昏过去,竟不小心被他看到脸,我想这应该是她唯一的失误。
  这个计划的关键,就是利用真实和切间美星有很多共通点。不只是单纯地藉此引胡内上钩,也是为了让胡内以为自己反被切间美星将了一军,让他未来再也不敢骚扰对方。所以听到胡内对真实说「这女的是谁啊」时,我忍不住责怪她。
  「放心啦。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个惩罚方式没什么用了。」
  她满不在乎地说着,从口袋拿出一张小纸条贴在胡内胸口上。我定睛凝视上面的字。
  你很多见不得人的行径都被我拍下来了。如果今后再试图接近你迷恋的女性或她周遭的人,我会立刻把那些照片送到它该去的地方,公诸于世。至少在未来十年内,那些照片都会传遍大街小巷,劝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这、这是……」
  「我从大和你转述的那些护士的对话得到的灵感。这家伙虽然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但其实只是对甩了自己的人怀恨在心而已嘛。否则她只是让别人敞开心胸,也愿意以诚挚的心对待别人,他有什么理由欺负她呢?明明没什么内涵,只是自尊心高,才无法原谅甩了自己的女人。对付这种家伙,与其用暴力的制裁来阻止他,还不如想个能让他高傲的自尊心摔得粉碎的方法,效果会好很多喔。」
  她在说明那张纸条的功用时,即使处于黑暗中,眼睛却闪烁着耀眼的神采。我赫然发现她手上拿着完全猜不出名称和使用方法的道具,可能藏在刚才看似什么都没带的身上某处吧。
  「呃,你该不会真的要拍吧?你拿那东西干嘛?」
  「虽然我一点也不想要他的照片,但是如果这家伙醒过来没感觉到身体有什么异状,就会发现我们只是在吓唬他,不是吗?要是他对这点起疑,计划就泡汤了,对吧——你可以暂时把头转开吗?」
  她对我眨眼的时候,看起来简直像孩子般天真无邪。但我很清楚,太天真纯朴的小孩其实是残酷又暴虐到超乎想像的生物。喂,不要一面笑一面挥舞那个道具啦!不要拿着那个恐怖的东西挥来挥去啦!
  唔哇。我忍不住移开视线,于是她在我身后忙碌了起来……我把耳朵捣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连想都不愿想……

  谈到真实答应全力协助我,不,应该是担任计划主谋的交换条件,当然就是与她复合,以及不再跟切间美星来往。
  虽然内心十分不舍,但我已经没时间寻找其他办法了。与其让切间美星再也没机会振作,我宁愿牺牲自己,假扮成背叛她的男人。如此一来,当我们分道扬镳时,她的悲伤也会转化成愤怒和轻蔑,鼓励她寻找下一个邂逅。
  如果分手的理由和胡内毫无瓜葛,她便不会联想到胡内,即使脑中偶尔闪过他的身影,只要胡内今后不再和她接触,她就会逐渐淡忘他。我充分利用自己其实是别间店的咖啡师,以及一直没告诉她这点,让她完全以为我是为了偷咖啡味道才接近她的大坏蛋。
  ——她实在太聪明了。
  因为咖啡味道改变了,以后不会再来了。我才说了这么一句话,她就能推理出毫不辜负我期待……不,是超乎我期待的内容。
  我会隐瞒身分长达半年,不过是因为被她知道我是同行会很麻烦,才一直没有戳破她的误解,最后也错失纠正的机会。虽然我后来曾积极地掩饰自己的身分,但对她来说,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小把戏。
  我很庆幸她照着我的暗示解谜,否则我必须非常刻意地把Roc'k On咖啡店的名片掉在地上了。多亏她的谴责,我才能以自白的形式,也就是让她相信这是事实,告诉她我的目的是为了盗取咖啡味道。她应该不至于察觉到我编了个假的目的吧?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无论如何,我都想让切间美星重新振作。
  这才是我最想实现的心愿,也是整个计划的终极目标。所以当她反过来表示要封闭自己的心时,我除了斥责她之外,别无他法。回想起我离开时的情况,我想我希望她理解我的,但是不管怎么说,要让她振作起来,以及在她不知道我被攻击的情况下化解胡内的威胁,也只有这个办法。我的决定没有错。既然如此,就没什么好后悔的。既然现在不后悔,以后大概也不会。
  「……不过,你还会继续现在的工作吧?如果那女生被骗了之后还是对你念念不忘的话,她说不定会来找你喔。」
  在前往我家的公车上,真实突然这么说道。
  一直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我,在回答前轻咳了一声,当作发表重大消息的开场白。
  「关于这件事啊,其实我正考虑自己独立。」
  她瞪大了双眼。「你要自己开店吗?」
  「虽然时间还有点早,不过我很久以前就跟老板提过这件事了,所以才会在那间店工作。」
  高中毕业后,因为我想研究自己最喜欢的咖啡,便去位于大阪的厨师学校上了一年的咖啡师培育班,在那里遇见了Roc'k On咖啡店的老板。他以大受欢迎的咖啡店管理者身分担任讲师,在上课时对我们这些学生表示:「只要在我的店工作三年,一定能学到独立开店时需要的所有知识和技术。」我被他明确的保证打动,便自愿受雇于Roc'k On咖啡店,然后搬到京都。我是在十九岁的春天开始工作,今年冬天结束后就满三年了。
  「虽然应该会花一点时间,不过我想从现在开始正式准备。京都有很多受欢迎的咖啡店,开业资金也不能小,我正考虑回距离京都很远的老家开店。这样她应该就不会追来了吧。」
  「但是最重要的资金该去哪找?」
  「别看我这副德性,其实还存了不少钱喔。这三年来,我以总有一天能独立为目标,一直脚踏实地地存钱。为了省钱,我选择不会花钱的休闲活动,还仗着自己外表看起来跟学生没两样,偷偷跑去附近大学的学生餐厅吃饭。要开一间咖啡店,资金可多可少,很难用固定的金额概括,其中也有必须准备数十万圆的例子。只是如果因为这样就不抱希望,那永远都不会成功,所以不够的部分就算跟家人借也要筹到。」
  「哦……我都不知道你从那时候就已经在考虑这些了。」
  我们下了公车。在走到我家的数分钟里,外面的天气冷到让我快冻僵了。
  「好久没进去大和的房间了呢!」
  「分手后你一次也没来我家找我。」
  「我又不是这半年来一直都想着你。虽然我的个性的确很阴晴不定啦,但这种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吧?有时候会突然没来由地想做某件事,有时候又会觉得什么都无所谓。」
  个性阴晴不定的定义可不包括随便怀疑男友出轨之后还打对方出气。我耸耸肩说:
  「不过,其实你不是很久没进来我房间了吧?」
  「什么意思?」疑惑地歪了歪头的她感觉不像在说谎。
  「咦,你不是有备份钥匙吗?」
  「备份钥匙?我才没有呢!」
  这次轮到我百思不解地歪了歪头。于是我趁着走上我家公寓楼梯的时候询问她头发的事。
  「那女生到我家时,是你把头发放在我房间的吧?」
  「哦,那件事啊。虽然是一时冲动,但后来想想,还真是做了蠢事呢!结果害我不得不改变发型。」
  「你果然跑进我房间了吧?」
  「大和,不好意思,我觉得你完全弄错了喔。」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句台词。她傻眼地回答我。「好不容易进去房间,却留下自己的头发,我才没那么笨呢!真要做的话,好歹也会留下口红或首饰之类,让人一看就知道那是女生的东西。更何况,哪有人会随身携带半年前就分手的男友房间的备份钥匙啊,那样反而很寄怪。」
  经她这么一说,确实如此。我们来到公寓的走廊上。
  「所以那个头发究竟是……」
  「这个啦、这个。」
  我们走到房间前时,她抽出夹在门上的晚报,在手里挥了挥。
  「下雪的时候也会放进塑胶袋里呢。」
  十二月的时候,那天刚好下着雨。被我扔在床上,书页翻开来的晚报。
  「啊……原来是这样啊。」
  「我急急忙忙赶在你们之前到达你家,可是根本不能干嘛。毕竟那女生已经看过我的脸了,假扮成其他女人也没有意义。当我正在烦恼的时候,刚好看到晚报。所以我把塑胶袋拆下来,剪下一大段头发,打算夹在晚报里时,正好听到你们回来的声音,差点来不及逃走。」
  我顿时感到一阵无力。我以为是真实违法闯入我家,才没有告诉切间美星「入侵者」究竟是谁。因为我害怕手里握有备份钥匙的她,才会拚命地隐瞒这件事。但没想到,连这件事也是我的幻想。
  我明白房间的钥匙都在自己手上后,便把钥匙插入门把上的钥匙孔,在转动门把时露出苦笑。
  直到最后的最后,我还是一样完全弄错了。
  我走进自己的家,打开电灯和暖气。有如冷冻罐头般的房内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暖和起来,所以我没脱掉外套。我到厨房把装满水的茶壶放在电磁炉上加热,然后伸手拿下整齐排在餐具柜上的其中一个咖啡罐,递给在房间等我的她。
  「这是印尼苏拉维西岛上的托那加山区原产的咖啡豆。这种咖啡豆有个小故事,据说在二战后,它的产量曾一时锐减,几乎快从世界上消失了,是经由日本企业的帮助才得以复活喔。我会买下这个咖啡豆,不只是因为它读起来跟真实的姓虎谷(3)很像,也想藉由它背后的故事代表我们复合的象征。我现在就用这个咖啡豆帮你煮咖啡吧。」
  这是我自己怀着想和真实好好交往的诚意所准备的东西,心想,她看到之后应该会很高兴。
  但她并未收下咖啡罐,而是心情很好地说:
  「什么咖啡豆都可以啦,反正我又喝不太出来味道差在哪。」
  「……咦?可是刚才你不是说想喝我煮的咖啡吗?」
  「因为那女生半年来都跟你走得那么近,却连你煮的咖啡都没喝过吧?明明我和你交往的时候就喝了很多次。一想到她究竟哪里了解你的时候,就突然觉得很可笑,然后又想喝你的咖啡了。」
  她笑了。如此天真无邪、如此暴虐残酷。发自内心且毫不掩饰情感地笑着。
  没有恶意和充满恶意的差异竟是如此渺小吗?还是说那只是单纯的不服输?我煮的咖啡不过是用来满足复仇心的道具?
  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燃起了一把火。我粗暴地把咖啡罐放在桌上,回答她:
  「……是啊。」脸上带着微笑。「她根本对我一无所知嘛。」
  这应该就是正确答案了吧。我不想和真实争吵,而是真心希望能和真实开心地交往下去。无论如何,为了阻止胡内波和的恶行,她的协助不可或缺。现在,我只要继续对她百依百顺,就可以像以前一样好好相处。
3「虎谷」的日文发音(toraya),与托那如(toraja)发音相似。
  水滚了。我回到厨房关掉炉火,身体却还是热得烫人。我正觉得纳闷,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把羽绒外套脱掉。我心想,现在暖气也差不多该奏效了,准备把外套脱掉时,有人在房间里对我高声喊道:
  「对了对了,你的手机号码要记得换掉喔。信箱地址也得想个新的才行。」
  不,我想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我想起放在我口袋里那个相隔半年后又退还给我的东西。
  我把手伸进脱到一半的羽绒外套口袋里,拿出指尖碰触到的坚硬物体。是记载咖啡店资讯的纸片。
  ——就算不还给我也无所谓吧?
  我如此低语着,正要把那张从中间对折的纸片丢进脚边的垃圾桶时,赫然惊醒过来。
  哪里不太对劲。刚才我的眼睛清楚捕捉到写在纸片内侧的部分文字,看起来都不是我原本匆忙留下的数字或英文字母。
  我焦急地以双手翻开纸片。
  上面没有我的联络方式,取而代之的是一则讯息。
  字全写得又丑又歪斜,还因为太小而难以阅读,一看就知道是在短时间内飞快写下的,也是切间美星留给我的离别讯息。

  青野大和先生:
    感谢你保护我。
    若我们还有机会再次见面,
    请务必让我品尝您煮的咖啡喔。
    我会永远静候那天的到来。
              切间美星

  ——我的想法真的太肤浅了。
  聪明的切间美星怎么可能没看穿我们的计划呢?
  她早就知道了!她早就知道我试图保护她免于胡内波和的威胁,也知道代价是我不得不选择和她分开。
  切间美星留下这句话:让我品尝您煮的咖啡。她早就知道我接近她不是为了盗取咖啡的味道。
  保护她?让她振作起来?
  切间美星应该会等下去吧!既然留下这则讯息给我,她应该就会一直等下去。就算只是觉得我喝咖啡的样子很享受,长年怀抱着万般思绪的她,仍愿意敞开心胸和一名异性来往。
  我跪倒在地,手指不停颤抖,简直要把纸片捏皱了。
  我是个无可救药的大蠢蛋。只靠自己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不过是让危险稍微远离罢了,还以为自己是悲剧英雄吗?嘴里说是为了重要的人,强调自己的理由光明正大,却必须仰赖其他人的力量,等到事情结束后,就换成对另一个人言听计从吗?
  什么叫保护咖啡的味道啊?什么叫最喜欢她煮的咖啡啊?我不过是害怕一承认自己真正的感情,就会失去它并受到伤害罢了。我从没有认真地想探究对方的内心,只是听从别人的命令随波逐流,一味想保护自己的心而已,真是大蠢蛋。
  我根本没有保护切间美星。原本想拯救她脱离威胁,实际上却剥夺了无论如何都必须守护的她的感情,而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我。
  我终于敞开自己的心胸。如溃堤般流出的感情化为沾湿纸片的水滴。
  我回想起她温柔对我微笑的样子,回想起她利用磨豆子来保持清醒的聪明头脑,以及充满慈爱的稳重嗓音。还有那甜得不可思议的咖啡滋味——虽然被恶魔染指,甚至能窥见地狱一景,却也如天使般纯粹,而且甜蜜得不像话的恋情。
  事到如今,就算我打开了门,想邀请的人却已经不在了。她还是像只有在圣夜才会现身的入侵者,视门锁为无物地翩然降临,填满了我空洞的内心。
  我是否也已经稍微踏进她的心中了呢?


终章
  接下来的数个月平静无波地过去了。
  虽然我夸口要独立,但真要开一间咖啡店的话,从寻找店面地点、挑选交易业者、拟定符合开店概念的计划到讨论菜单,还有许多难关等着我一一克服,不是一眨眼就能完成的事。当我为了筹措资金而和父母联络时,他们也一针见血地告诉我,出资当然没问题,但必须开出比较具体的金额才行。我与Roc'k On咖啡店的老板逐一商量的同时,也后知后觉地深刻体会到,自己要走的道路有多么曲折。
  每一天就像遗落了某项事物般。不知从何而来的奇妙热情填满了缺少的部分,以心理学的角度来形容,是所谓的升华吧!原本确实存在于该处的东西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以升华来形容真是再贴切不过了。不过,也可能只是变成别种液体,最后一滴不剩地流出体内。
  很快的,困难重重的前途让我感到泄气,沮丧地把手肘靠在吧台上。身上这套Roc'k On咖啡店的海军蓝制服衬衫,现在看来也刻满了三年的岁月痕迹,皱得不能再皱了。
  我在叹气后反射性地用鼻子深呼吸,充斥店内的馥郁咖啡香便缓缓填满我的胸口。现在还不到中午,才刚开始营业的空旷店里只有一名客人,就算加上店员也不过三人。
  「怎么啦,咖啡师?看起来愁眉苦脸的。」
  这间店的老板冷不防地找我说话,害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没有啦,只是在想点事情。」
  「烦恼到长吁短叹啊,年轻的时候当然无所谓啦,但是与其对什么事情都认真过头,也会让招待客人变得痛苦,还不如抛弃绑手绑脚的规范,让客人享受安适愉快的服务,如果不能做到这点,要成为一个专业的咖啡店员还早得很呢。」
  这其实也是我最近切身体会到的感想,所以不禁对说出如此良言的他深感佩服。不过……
  「想磨练沟通技巧的话,还是找女人练习最快。如何,要不要我介绍几个适合的对象给你啊?哈哈哈!」
  因为他接着就说出这些话,我的眉头立刻打了个死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唔,这样啊。看来你已经找到对象了吧?」
  听他的口气好像觉得很无趣,所以我决定用冷淡的笑容回答他。虽然我的私事他根本管不着,但那个对象早已经——
  咚。这时,一个装有冷水的杯子放到我面前。送来这杯水的女性一开口就说:
  「您不是说以后不会再来了吗?」
  ……喔喔,好恐怖。脸上连个笑字都没有。
  「我原本这么打算啦,毕竟都向她发过誓了。」
  「那您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我抓了抓伤口还没完全消失的后脑勺。「因为我被甩了。」
  ——我们历经几番波折才成功复合,没想到最后却是草草收场。
  在我们重新出发的那一晚,两人之间的鸿沟和不睦已经和当初交往时一样隐约可见了。即便如此,我还是尽可能配合她的脚步。因为要是坏了她的兴致,对于已经远离的威胁的牵制网恐怕会出现漏洞。
  但是虎谷真实却歪着头对我说:
  「虽然我一直想跟大和恢复以前的关系,不过好像有点不太一样。看到你们两人好像很幸福的样子,让我觉得好不甘心啊。」
  「……什么?」
  「我听奈美子转速的时候,一开始也觉得没什么,但后来愈想愈生气,就开始考虑拆散你们。在便利商店发现你们之后也是,有可能是认为自己得不到的最完美吧!不管怎么说,经过这件事后,你们两人已经完全不可能和好了吧。一个想偷咖啡味道的间谍,事后再怎么找理由也徒劳无功。这大概就是我的目的。一想到你们两个被拆散,那女生还遭到自己信赖的人背叛,应该很难一下子忘记伤痛,我好像就已经满足了。」
  她吐着舌头「嘿嘿」地笑道,我则是震惊地张口结舌。
  「……是不是我不够天真,才完全无法理解她的心情呢?不过,只要想到男女关系有时侯是一种互补,倒也觉得她的人格和我彻底相反没什么好奇怪的。所以即使她这么想,我也已经不想制止她了。」
  但是,虎谷真实有一点算错了。我伸手碰触装了冷水的杯子。
  「所以您马上违背誓言了吗?我觉得您嘴里说的跟实际做的完全不一样。」
  她带着困惑的低沉嗓音在塔列兰咖啡店内回响,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很快钻进吧台内。
  切间美星没有笑。
  她在生气,谴责我的不诚实。
  我原本以为自己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但美星咖啡师的确站在我眼前,不是梦境也不是幻觉。只要想到这件事,即使她正在生气,我也无法止住嘴角的笑意。
  「对了,藻川先生那说话方式是怎么回事啊?」
  我压低声音问道,咖啡师便眯起一只眼睛看向店内一角。
  「大概又是被年轻的漂亮女生灌输了奇怪的事吧?像是与其说一口听起来像女人的京都腔,改说标准的东京腔比较迷人之类的。」
  「他刚才称呼我为『咖啡师』,感觉特别恭敬不是吗?」
  「叔叔知道你是同行后,其实心里的打击还是挺大的喔。」
  如果她说的属实,代表刚才那些话也有挖苦的意思吗?总觉得有点对不起他。
  「所以您今天是光明正大地来查探敌情吗?看您那身装扮,应该是在Roc'k On工作时穿的制服吧?」
  「因为我接下来就要去上班啦。你应该早就知道我没有要偷咖啡昧道的意思了吧?」
  咖啡师的表情瞬间变得相当严肃,然后缓慢地转起了手摇式磨豆机。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您是个大骗子。」
  「原来是在说这件事情。我还以为你完全被我的理由骗了呢!」
  「我没有上当,是因为您斥责我的关系。否则当时真的差点会变成单纯的不欢而散了。」
  「你怎么发现我在说谎?」
  「真要说的话,我从真实小姐来店里的时候就开始觉得奇怪。」
  关于这点,我和真实也曾经担心过。
  「只用报童帽把脸遮住果然还是会被发现啊。」
  「因为她直到打烊前都是一个人待在店里,所以没多久就搞懂了。毕竟她看起来实在不像只是来喝咖啡的,我还跟小晶讨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晶子小姐为什么当时会在店里啊?」
  「她只是刚好来店里玩而已。一定是无法忍受一个人孤单寂寞地度过圣诞夜吧。」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现在是关心好友的时候吗?
  「我在店里现身后,言行举止却出乎意料,终于让你看出情况不太对劲。但是,你当场拆穿了我的身分,却未看出我隐藏在身分中的谎言吧?」
  「自从得知您的职业后,我就一直怀疑您可能是间谍。但是随着我们的交情愈来愈深,我知道您的为人后,便开始觉得会不会是自己想太多了……虽然我自己也如此希望。所以您以咖啡味道改变为理由提出告别时,我反而疑惑您为何到现在才谈起这种事。虽然我指责您是间谍,但我心中的异样感还是挥之不去。」
  「而你心中的异样感,在听到我责备你的话后变成了肯定。」
  「一定不会再出错的——您是这么说的,对吧?如果这句话毫无根据,就会觉得您的发言非常不负责任。但我听起来却不是如此。」
  「真糟糕,这部分完全是我的错误呢!本来我觉得只要不再有人威胁你,随着时间经过,总有一天你的恐惧也会跟着消失才对。如果你没有说那种话,我当时也不至于自乱阵脚。」
  「所以在那时我终于发现了。心想:啊,这个人保护了我吧。」
  真是浑身不自在。因为我的计划不能说每一步都成功了。
  我伸手撑着脸颊,从吧台另一头拿起一张纸片。
  「总觉得绕了一大圈呢!明明看穿了事实却没有立刻告诉我,害我真丢脸。这张纸片也是,为什么一定要那么麻烦,在这上面写讯息给我呢?我说不定根本没看到就把它丢了喔。」
  「关于这件事……是因为我感觉到您不是自愿提出告别的。」
  转动磨豆机的声音停止了。
  「只要想想,您说的『不会出错』是在指跟谁有关的事情,那真实小姐可能扮演的角色也只是协助者。如此一来,您选择和我告别的理由也呼之欲出了。当时店门一直没有关上,真实小姐可能从头到尾都在门对面监视。所以我想告诉您的讯息,必须让任何人都无法从得知,最好连您都不会当场发现。这当然是因为我也预料到自己可能无法直接联络您,或是主动跑去找您的情况。」
  「原来你连这点都想到啦……对真实来说,你考虑的事情的确是预测错误,就结果来说,我们能够透过这种方式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保持联系,应该算是正确判断。不过,该怎么说呢?你也没有积极挽留我呢!」
  「因为您为了我而遇到那么惨的事啊,换作是您,您有办法挽留吗?」
  不会吧,她连这都知道吗?我哑口无言。我的确不认为自己能永远瞒下去,但没想到她在那时就已经察觉了。
  「当我知道您保护了我的时候,就突然在意起那顶陌生的针织帽了。因为四年前我也差点被打中头。虽然无法肯定,但我总觉得您好像受伤了。所以我心想,不只是我觉得分开比较好,或许您也这么认为。」
  她语带苦涩地说完后,手又动了起来。喀啦、喀啦喀啦,动作比平常还僵硬。
  「其实只有这件事,我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你发现。虽然我不知道你之前差点被打中头,但是光用针织帽果然还是藏不住呢。」
  「一想到我有可能永远被您蒙在鼓里,就感到毛骨悚然。如果我知道这件事的话,在您愿意原谅我之前,要我道歉多少次都没问题。这么说有点奇怪,但讲您放心,我曾经向可靠的对象询问您究竟发生什么事,现在我全都知道了。我不会逃避。与其为了避免再次伤害而分离,我觉得向您表示歉意更重要。」
  对喔。她自己也在四年前遭遇过危险,只是这次换成我。这两者之间的差别,似乎让她产生了与其防止今后再次受伤,还不如先把现在的伤治好的想法。无论如何,知道至少不会演变成最糟糕的情况后,我也有些放心了。
  「你所谓可靠的对象,该不会是指我家的老板吧?」
  「没错。您好像对外宣称从楼梯上跌下来,对吧?其实您大可以直接向警察报案的。」
  「所以我说那是为了不让你知道……啊!」
  我想到了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她看出我的想法,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想现在报警应该还不算晚,您觉得如何?」
  我想了又想,犹豫片刻后,还是微微地摇摇头。
  「就算不报警也没关系吧?我们,应该说真实给他的惩罚其实挺重的。我觉得那很有效果,而且也担心警察问起惩罚的内容。」
  她又点了点头。「那我就相信您的话。只要您能一直这么有精神,我也别无所求了。」
  磨豆子的声音变轻了。只差一点点了吧。
  「最后我还想问你一件事。为什么你明明看穿我的身分,却一直假装被瞒在鼓里呢?」
  「既然本人不希望曝光,我还刻意拆穿您就太不知趣了吧。而且我也猜到您的理由可能是因为职业和我一样……还有……」
  「还有?」
  她说话突然变得吞吞吐吐,脸颊浮现一抹红晕。「当我愈和您亲近,就愈觉得如果我说出真相,您就不会再光顾了。」
  我的推测真是肤浅又可笑。没有一次猜对。
  片刻后,喀啦喀啦的声音就停了。她拉开手摇式磨豆机的抽屉,闻了闻豆香,露出沉醉的表情说:
  「这次也磨得非常完美。」
  「事情也告一段落了,对吧?」
  查尔斯在我脚边附和似地喵了一声。笔直竖起的尾巴有如庆祝圆满结局而升起的旗帜般惹人怜爱。
  「哎呀,让我们来举杯庆贺吧!现在又有才刚磨好的豆子,就请你用它煮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吧。」
  从走进店里到现在,我总算点了一杯饮料,但美星咖啡师却板起面孔,冷淡地回答:
  「我拒绝。」
  ……沉默了数秒后,只传来一道猫叫声。
  「呃,我好歹也是客人吧。」
  「可是您不是说我煮的咖啡味道变差了吗?」
  唔呃,就不能把它当成我为了道别而编出的藉口吗?
  「您批评得没错。咖啡味道好像有点太甜了,我的技术还不够熟练,和您相比,简直望尘莫及。」
  「拜托你不要把我形容得那么厉害好不好。而且你根本还没喝过我煮的咖啡。」
  「是啊,所以现在要请您确实履行纸片上所写的约定了。我也需要喝一杯来当作范本。」
  我不禁脸色发青。所谓的约定应该需要双方同意才能成立,单方面提出的要求应该不叫约定吧?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平常根本不介意在别人面前煮咖啡,但能煮出那么完美咖啡的人,现在却叫我煮一杯给她当范本,情况当然不一样。
  当我们还在交谈的时候,她已脱下围裙,默默地开始准备打烊了。接着,她对完全愣在原地的我说:
  「好了,我们走吧。」
  「走去哪?」
  一听到我的回答,切间美星就笑了。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在我面前笑了。
  从初次相遇那天为她着迷以来,她经常露出这种笑容,次数多到数不清。但我还是觉得现在的笑容比过去的每一瞬间都还美好。任何人都拥有、但她长久以来却一直避免碰触的心门,希望能被某个人打开,让自己敞开心胸。仅有怀抱如此想法的人,才能体会甜蜜的滋味。如果稍微带有一点优越感也没关系,我想用这个解释来说服自己。
  真是太好了。美星小姐能够找回那种感情真是太好了。
  「去哪?您不是要去工作吗——我想品尝您煮的咖啡。没问题吧,大和先生?」
  话虽如此,其实也没有那么甜蜜嘛。我现在突然可以体会想跟法国伯爵诉苦的心情了。


  后记
  能够左右人生的,向来都是意想不到的缘分
  能够左右人生的,向来都是意想不到的缘分吧!

  当我梦想成为小说家,同时过着看不见未来的打工生活时,一位前辈带着不知下一部作品该写什么题材的我去喝酒。我们去的店家正好有活动,所以在我们喝酒时,偶尔会有不认识的客人上前攀谈。
  当我和一位看起来与我年龄相仿的女性交谈时,难免会碰上必须自我介绍的时机。我支支吾吾地含糊带过难以启齿的经历后,便反问她从事什么职业。
  我是咖啡师。她如此回答,似乎很引以为荣。
  我顿时灵光一闪——啊,就是这个。
  于是我以这无意间的偶遇为灵感,写出一本侦探女咖啡师的小说,并投稿新人奖,最后幸运地获得出道的机会。当时我只能以为数不多的打工费勉强蝴口,忍受着对未来的不安,关在自己房内埋头写小说,是切间美星带领我来到外面的世界。
  经过改写后,她的故事呈现在众人面前,还出乎意料地受到读者欢迎,甚至跨越了海洋。原本被我锁在只有三坪大的房间里的她,竟在不知不觉间飞出我生活的这个国家。当我惊愕地目送她的背影时,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倘若那天我没有和女咖啡师交谈、我去的那间店没有特殊活动,前辈也没有邀我去喝酒的话,又会怎么样呢?能够左右人生的,向来都是意想不到的缘分啊!
  现在,台湾的各位读者也能够看到这部作品。虽然这本书不至于左右各位的人生,但是身为作者,我会带着有点雀跃的心情,期待这本书能成为一个美好的契机,替各位的日常生活增添些许色彩。
  二〇一三年  冈崎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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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苏我藤香 勳爵
对于这种轻小说一直很喜欢啊,特别是对各种悬念什么的描写真的让人猜不透呢。。。加上咖啡什么的简直太赞了啊=w=

10 年前 0 回復

信至 侯爵
看完第二卷后又来看了第一卷……感觉最后解谜后再去看医院里那段叙述诡计,感觉情节设置有点不合理啊。

10 年前 0 回復

mvpokplplpl 平民
感谢楼主的分享,咖啡馆有点悬疑的颜色

11 年前 0 回復

misaki1101 伯爵
没有杯具收场真好啊,幸好有惊无险的跟真实分手了,他们俩不适合就是不适合,勉强没幸福。
看到青山也是咖啡师吓了一跳呢,到处是谜题啊

11 年前 0 回復

killua626 伯爵
厚重的咖啡机,升腾出热气的咖啡,还有可人的苹果派。。这实在不能叫轻小说,风格令我想起村上春树的国境以南太阳以西,其实一直不太喜欢推理小说,不过看到录入大大的名字决定还是试一下,果然没失望

11 年前 0 回復

blackbirdbplus 騎士
謝謝分享!錄入辛苦了~
剛開始看還覺得青山好像有點呆呆的,但變成青野後突然覺得他好帥…(應該和他的職業無關,雖然咖啡師聽起來真的不錯~)
個人最喜歡的是貓咪登場的故事,溫馨小品~最後解開全書伏筆的故事也很好看。能夠想到這些謎中謎的推理作家真的好厲害……

11 年前 0 回復

cleverchm 皇帝
看到猴子咖啡的章节的时候差点以为是杯具收场呢,结果居然是虚惊一场,可喜可贺
这类的故事我还是非常喜欢的,没什么高潮,也没什么低谷,也不用动什么脑子
不过看着这一对你来我往实在是。。。看来以后青山不能撒谎呢,否则都要被拆穿了(笑

11 年前 0 回復

叶辞树 公爵
感谢录入~很有趣的小说
偶也对咖啡有点兴趣来着,不过就偶的渣知识水平大概泡不上女主这样的妹子╮(╯▽╰)╭

11 年前 0 回復

超高校级的面瘫 平民
推理文大爱啊 

11 年前 0 回復

you99 平民
' qa370513491 发表于 2013-8-8 00:07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相当有趣的一本小说呢 最后差点以为要分开了 结果虚惊一场呢 剧情的却有点像古书堂呢 不过也相当有爱 ... '


就是,作者应该把我的眼泪还回来

11 年前 0 回復

yykkyykei 伯爵
是推理类的小说吗?感觉写这种类型的轻小说的很少啊,感谢楼主录入。

11 年前 0 回復

klsxf 王爵
。。。怎么回事?最后还是和真实分手了神马的,有没有这么坑?两个咖啡师的物语吗?在我等屌丝面前,太闪了。。。

11 年前 0 回復

a880051 伯爵
看完了,還算不錯看,話說真有那麼好喝的咖啡我也想喝喝看......

11 年前 0 回復

qa370513491 王爵
相当有趣的一本小说呢  最后差点以为要分开了   结果虚惊一场呢
剧情的却有点像古书堂呢 不过也相当有爱呢

11 年前 0 回復

反义词侦探 平民
' 七个世界的爱 发表于 2013-8-6 23:06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这小说是轻小说还是轻文学。还有,两者区别在哪 '


应该属于轻小说吧,觉得轻文学这个概念很模糊的,本来轻小说和严肃文学某种程度上就是相抵触的

11 年前 0 回復

londonstar 公爵
好像最近比较流行日常向推理啊,表示人设还是不错的,插图蛮好的啊支持一下子的说

11 年前 0 回復

derry 伯爵
前一段时间似乎很热门的推理小说,现在的推理小说题目越来越直白了啊……

11 年前 0 回復

伊鸦 騎士
西泽水准的日常推理,随便看看也不错了

11 年前 0 回復

niko143245 公爵
一直感觉这个和古书堂事件簿很像啊

11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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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娜·赛亚斯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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