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的吊钟【田中芳树】(录入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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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中芳树作品《白夜的吊钟》
  台湾尖端出版社出版
  译者:许青风
  renrenxin(无事生非)录入,首发于轻国论坛http://www.lightnovel.cn/bbs/index.php

  【内容简介】
  杀人、拐骗、窃听、胁迫、放火、收买,从俄罗斯到巴黎,疑云重重、谜团缠绕,复仇的血红一路晕染开来,重重阴谋交织出一场出人意料之外的冒险旅程。
  完成于《银河英雄传说》的前一年,作者气宇轩昂的处女长篇!



  序章 莫斯科郊外的夜晚
  第01章 饲养者与被饲养者
  第02章 誓约
  第03章 森之馆
  第04章 巴黎的俄罗斯人
  第05章 疑惑与背信
  第06章 克里姆希尔德之葬送
  第07章 不情愿的滞留
  第08章 逃脱行
  第09章 不说再见
  终章 星期二的正午前
  解说 睽违两三年之重逢

[ 本帖最后由 renrenxin 于 2008-7-2 12:54 编辑 ]


  序章 莫斯科郊外的夜晚

  “沙夏!不要动来动去、妈妈正在开车,给我乖乖坐好!”
  以头巾将亚麻色头发包住的伊卡德莉娜·马利诺娃,对着在副驾驶座上动来动去的儿子斥责。
  “可是妈妈,看不到外面的风景好无聊哦!”
  “亚历山大·乌拉基米洛维奇·马利诺夫!被大人指正的时候,你应该回答‘是’才对,”
  “是,妈妈。”
  “很好。”
  伊卡德莉娜微笑着。
  她非常明白八岁大的儿子的心情。六月上旬,亚特克里多耶街道的左右两侧应该是一大片闪耀着祖母绿光辉的俄罗斯森林,然而这一天,苍白的暮霭却将地面上的一切都笼罩在又冷又湿的面纱之下。若能看见车窗外的风景,或许多少可以为无聊的沙夏带来些许宽慰吧。
  “还要多久才能到莫斯科啊?”
  “大概再三十分钟吧!因为这场雾的关系所以不能不小心开车,要是平常,应该早就进入市区了。”
  沙夏一边用手将遗传自母亲的亚麻色头发向上拨,一边望着窗外漂流的雾气。
  “如果爸爸也能够一起来就好了。”
  “爸爸很忙啊!”
  “今天是星期天耶!”
  “可以等爸爸回家之后再把今天的写生拿给他看啊!他一定会称赞你的。”
  “对呀!”
  沙夏拿起放在一边的写生簿抱在胸前。那是父亲到日本出差时所买的纸质优良的写生簿,对面是一张名为“富士姑娘”的漂亮日本娃娃图片,是他目前最重要、最珍贵的宝物。
  “这次的校内比赛,我一定可以拿到第一名。”
  “嗯,一定要加油哦!”
  “尤力说了我的坏话,他说有这么好的写生簿,任何人都可以画出很棒的画。可是,才不是那样呢!”
  “当然了。你会在意那种无聊的话吗,沙夏?”
  “我才不在意!”
  “就是啊,千万不要在意哟!听过就算了,知道吗?”
  这同时也是伊卡德莉娜对自己说的话。她想起大约三个星期前,许久不见的姊姊苏菲亚对她说的那些话。姊姊是这么说的——都是因为你命好呀!卡翠莎!能够住在莫斯科市内,还可以到舶来品店买东西。夏天到索契的海岸去度假,人家还会为了帮你们空下旅馆房间而把其他的住客给赶出去呢!不过你可别自以为了不起,你不是因为你本身多尊贵,而是因为你嫁了一个争气的老公!
  苏菲亚说得倒没错,伊卡德莉娜之所以有今天的幸福,全仰赖在中央政府担任官吏的有为丈夫。即使明知道这些,从姊姊的角度来说,难免还是会对拥有这样特权的人感到厌恶。
  其实苏菲亚根本是在嫉妒,因为她从小也是个美人胚子——不过苏菲亚,你看上的男人可是水力发电厂的小技师,而且因为工作绩效不佳而遭到降职处分,从莫斯科近郊被调到乌拉尔的东方,选择那样的男性作为伴侣是你自己没有眼光。我想我至少有一点比你强,事实证明我挑选男人的眼光比你好。丈夫社会地位高又温柔体贴,儿子沙夏又擅长绘画,将来说不定有机会成为大学城的壁画画家呢!今天又到郊外的运河去写生了,沙夏被蜡笔弄脏的小手所画出来的图画,一定能在暑假前的校内比赛中获得第一名吧!
  伊卡德莉娜对家人没有任何不满,她对自己本身也相当满意。虽然已经年过三十,但是她的体态却依然苗条结实、肌肤娇嫩细致,和那个大她两岁,因摄取过高的脂肪而使体重暴增为少女时代两倍的苏菲亚比起来,简直称得上是美若天仙,同时也是让沙夏引以为傲的一位美丽的母亲。
  ——下个月二十一日将举行的白令海峡水坝完工典礼,我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邦将派出以下政府首长出席……
  大概是沙夏按了收音机的开关吧,简明扼要而单调的播报员声音在车内响起。
  ——库兹涅夫最高议会主席兼党书记长、罗马诺夫斯基内阁会议主席、那比考夫科学研究院总裁、阿利斯妥夫外交部长……
  “把音量稍微转小一点,沙夏。”
  “是的,妈妈。”
  ——另一方面,美利坚合众国预定由总统霍普斯、国务卿马克洛利以及白宫首席顾问史坦兹等人出席。此外,对于这项纪念两大国之间建立起恒久友谊的历史性伟大事业,联合国的奥利欧尔斯秘书长也表明了出席的意愿。对于国际和平的建设以及科学技术的发展之贡献,我苏维埃联邦的热忱……
  “白令海峡水坝终于完成了?”
  “还是很吵吗,妈妈?”
  “还可以,不关掉也没关系。时间过得真快,水坝开始建造的时候你才刚刚出生没多久呢!”
  望着被一道光束劈开的暮霭,伊卡德莉娜开始说话。
  “那个时候你是个小婴儿,当是因为不知道能不能把你健康地养大,你爸爸担心得要命,三天两头跑去找护士的,还挨了一顿骂。”
  “什么,爸爸挨骂?”
  少年觉得挺有趣的。
  “他是怎么被骂的?”
  “‘跟你说过多少次用不着担心,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呢?请你把事情交给专家处理。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安静地坐下来,别妨碍我们。’——大概就是这样吧!说真的,你爸爸就只会走来走去,什么也帮不上忙,不然就是冒冒失失地撞到医生或护士然后拼命跟人家道歉。”
  “爸爸好像小孩子哦!”
  “对呀,就像小孩子一样。”
  幸福的母子相视而笑之际,从收音机里传来的声音也变了。新闻已播报完毕,播放轻音乐的节目正好开始。
  专心聆听的沙夏拍着手说道:“我知道这首曲子!曲名是《野地里的白桦树》。”
  “这是一首很老的曲子。”
  “妈妈,其他的车子也完全不动耶!”
  “都是因为这场雾的关系。”
  “等白令海峡水坝完成之后气候就会好多了,对吧?”
  “对。”
  “这种讨厌的雾也会消失吗?”
  “一定会消失的。”
  白令海峡水坝完工后,将北极海的冰水放入太平洋,北极海的水温就会上升,如此一来便可大幅消弱北极海所形成的强大冷气团,从北方侵略苏联的“冬将军”也将衰老灭亡,苏维埃联邦的内陆将会变得像黑海沿岸一样暖和——科学研究所是这么说的。
  既然是苏联的科学家说的,那就一定不会错了。冬天的雪应该也会减少了吧?那雾呢?雾又会怎么样?肯定会消失的,总之一切都不会比现在更糟。与美国的关系也从第三次世界大战一触即发的情势,通过共同建设白令海峡水坝而逐渐改善。气候变暖,农作物的收获也会增加,以后就连冬天也能在市场上看到新鲜蔬菜了。没错,一切都会变得更好。
  咦?曲子什么时候变了?这是《莫斯科郊外的夜晚》,一首丈夫喜欢,她自己也喜欢的曲子。
  “妈!”
  沙夏高声惊叫,因为某个东西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将浓浓的雾清楚隔开的是一个黑色方形物体,当意识到那是一辆巨大的箱型卡车时,她的手反射性地将方向盘向右打转,轮胎发出尖锐的声音,两辆车的车体彼此从侧面猛烈擦撞而过。
  一场明显不公平的较劲,因为车体重量的差距太大了。沙下和母亲乘坐的小型汽车,仿佛被看不见的巨人用手掌立起来似的,在路面上侧翻滑行,最后猛然撞上路边的云杉。
  卡车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男子跳下车来。
  身上穿着像是某个地方的工厂作业员制服的年轻人低声呻吟。
  “噢,怎么会这样……”
  然后立刻往沙夏他们的车子跑去。
  “站住,你想做什么!”
  强烈的制止声从年轻人背后传来,年轻人转过头去,望着从驾驶座探出身体的强壮中年男子。
  “可是,不救他们的话……”
  “没用的,已经死了。”
  男人的语调相当冷酷。
  “他们或许还活着啊!”
  “就算还活着我们也没工夫救人。事故很快就会传开的,警察就要来了,你不怕被警方调查吗?”
  年轻人沉默不语,但似乎无法狠下心弃之不顾。他再次将视线投向沙夏他们那辆汽车,接着便呆呆地愣在原地不动。
  侧翻的车子驾驶座车门是敞开的,车门向着天空,有个女人的上半身从那里冒了出来。那名女子的头巾被扯掉了,露出蓬松杂乱的亚麻色头发。大概是冲撞的时候割伤的吧,女子额头上的伤口留下的鲜血染红了她半边脸颊,既是如此,仍看得出她那张美丽白皙的蛋形脸庞。
  女子大口地喘着气,将视线移向年轻人,以微弱但明确的口吻说道:“救命啊……沙夏,我的儿子被压在底下……”
  “……”
  “求求你救救他!他满身是血,请你带他到医院去!”
  年轻人狼狈地看着同伴的脸,他沉默的质问所得到的是一个严峻而沉默回答。
  男人以手掌拍打卡车门,催促依然犹豫不决的年轻人。
  “可是,克烈,要是把伤者丢下……”
  年轻人的抗议被一声“混蛋!”给止住,他立刻发现到自己所犯下的致命错误,因为他不小心把同伴的名字说出来了。
  “快上车啊!没用的东西!”
  受到责骂的年轻人再无反驳的力气,只得快步跑回卡车上。
  “等一下……”
  女人出声喊道。她满腔愤怒,深棕色的瞳孔紧盯着那两个男人。那两个男人竟然如此冷酷、如此卑劣,竟然想丢下受伤的她和儿子逃离现场!她自己也就算了,但她无法默许他们扔下沙夏。
  伊卡德莉娜祈求丈夫给予力量,对她而言,丈夫一向是最可靠的守护神。
  “我先生是国家保安委员会的职员!”她大喊。
  这句话果然奏效,那两个男人活像被雷电击中般停止动作,中年男子和年轻人一样顿时脸色大变。
  “是KGB吗?”年轻人呻吟,连声音都显得苍白。
  “没错,所以出手帮帮我们对你们绝无坏处!车祸的责任我一定会帮你们减到最轻!”
  “……”
  “求求你们!请你们快一点!”
  对伊卡德莉娜而言,国家保安委员会(KGB)最重要的意义就在于是她丈夫的职场,而且是个值得夸耀的职场。
  国营电视台的长篇连续剧中登场的KGB探员走遍世界各地,对抗纳粹余党以及美国中央情报局(CIA)等邪恶无道的组织,并为了保卫受到剥削的人民权利而不断面临严苛的挑战——丈夫偶尔早点回家,父子俩就会一起收看这个节目。对于主角英雄般的事迹而狂热不已的儿子,父亲总是露出微笑,然后对着正在准备晚餐的太太说真正的工作并不像电视上那样。这个她也知道,不过才三十多岁就住得起有暖气及热水设备的四房宽敞公寓,还买得起轿车(虽然是国产的),各个商店或休闲场所也会尽量给他们方便,这些全拜丈夫在重要的国家机构任职所赐。此刻甚至还阻止了男子的卑劣行径。
  伊卡德莉娜的世界很小,她并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群对KGB的看法与她完全不同的人存在,她认为至少苏联的国民都会信赖KGB并尊敬KGB的职员。
  中年男子大步向她走来,以厚实的肩膀撞开彷佛有话要说的的年轻人,一到伊卡德莉娜的面前便立刻将手伸进作业服内侧的口袋中。当他再次伸出手的时候,手上已经握着某种黝黑闪亮、形状怪异的金属物体。
  伊卡德莉娜的思考回路顿时被烧断了,她茫然地愣在那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凝视着瞄准自己的手枪的冰冷枪口。男人的手划出一道和缓的弧线,她感觉到左耳上方有坚硬的触感。
  枪声混沌模糊地响起。伊卡德莉娜·马利诺娃的亚麻色头部上的一点,被红黑色的小洞贯穿。她的头垂了下来,丰润的长发如瀑布往地上流泻般,顺着头发一路而下的鲜血也滴落在路面上。
  挡风玻璃已破碎变成白色蜘蛛网状,从窗外无法看清楚车内,中年男子于是以单手将伊卡德莉娜的身体推开,掂着脚往车内窥探。车内灯故障无法点亮,男子便利用笔型手电筒将微弱的光线射向车内。一张满是血污的小脸——男子看到无力地闭着双眼的少年。少年抱在胸口的东西好像是笔记本,不过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应该可以确定他已经死亡。
  车内毫无损伤的收音机里流泻出《莫斯科郊外的夜晚》的最后一节。
  男人把枪和手电筒收进衣服里,然后往年轻人走去,在他肩膀和胸膛拍了一下。
  “走吧!”
  年轻人蹒跚踏出半步,接着以一种难以分辨是抗议或悔恨的语气开口。
  “根本没有杀人的必要。”
  “错了,除了杀人之外别无他法。”
  男子的语气相当强悍。
  “或者,你的意思是应该把同志出卖给KGB吗,瓦涅?”
  “……我知道了。”
  “那就快点。总觉得到目前为止运气实在是好过头了,接下来恐怕没那么走运,久留无益!”
  这两个男子坐上卡车。
  卡车的声音一走远,在暮色与雾霭中只留下仍然侧翻在路边的车子,昏暗的车内现在正低声传出《风中之烛》的旋律。
  在气绝身亡的母亲脚下,沙夏仍紧闭双眼蜷缩着身体,发白的嘴唇虽然能勉强张开吐出微弱的息气。但是却发不出声音。
  接着,沙夏纤细的手指头动了一下,迟缓地,然而却带着某种明确的意图,继续在写生簿的封底上移动着。
  完全没有任何人看到这一幕。


  第一章 饲养者与被饲养者

  Ⅰ
  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猫,不过在粗心大意的人类眼里,那大概只是一团脏兮兮、分不清是灰色、黄色或褐色的破布吧!那只猫蹲在窗边,全身沐浴在早晨的阳光里,以漠不关心的视线望着窗内的景物。
  陈旧的大型沙发床、连桌巾都没铺上的餐桌、烤漆剥落的美国制冰箱、被书报杂志和尘埃占领的书桌、唯一全新的日本制收录音机,以及墙壁上的几张裸女海报。
  猫儿一脸不屑地甩动细长的胡须。一如往常杂乱无章的房间,这个有幸得以饲养它的人类似乎完全缺乏组织能力。像这种人若是连喂食物也小里小气的话,那它当然不会愿意继续被饲养下去,不过令人感动的是,这个人每天都会提供一餐的肉和牛奶而非猫食来展现诚意,所以它也没办法无情地一走了之。
  “五五八、五五九、五六○、五六一……”
  规律的男声在室内回响,猫的饲主正裸露着上半身做晨间运动。好奇怪的运动啊!猫儿心想,平时以两条腿步行的人类,现在却四肢着地趴在地上,前肢一会儿弯屈一会儿伸直,每天早上都要做个一千次的,很难想像做那种动作到底哪里有趣?不过从他的表情看来果然是一点趣味都没有,而且每次结束时总会说“终于做完了”这类的话,这种动作多无聊就更不用说了。反正人类本来就是不可理喻的生物,只要不会危害到自己,一切就随他们高兴吧!不过他现在倒是没那个耐性,因为它的肚子正饿着。
  猫儿打了个哈欠之后,跟着“喵”地叫了一声,催促着正在做伏地挺身的男人。
  “六三六、六三七、六三八、六三九……”
  “喵——”
  “别吵了,猫叉!”
  古乡圣司把脸转向侧面说道,他说话的同时手臂仍然持续着屈身的动作。
  “你最近脾气很大呢!”
  “喵!”
  “是你自己希望被我养的不是吗?”
  “喵!”
  “虽然说巴黎很大,不过你以为还有谁会好管闲事到愿意养你啊?好歹也表现出一点感恩的态度嘛!呃,接着是六五四、六五五……”
  被称呼为“猫叉”的猫儿不悦地安静下来。这个人似乎越来越蛮横了,而且毫无命名的品位。猫叉,多么难听的名字啊!公寓管理员问到这名字的由来时,男人虽然没回答说“猫叉”在他的母语里是“猫中之王”的意思,但这种事就算骗得了人也骗不了猫,这个名字肯定有某种不好的意思。
  “八零三、八零四、八零五、八零六……”
  说实话,从这个人的外表完全看不出他从事什么职业。他的身材高大、骨骼强健、肌肉结实,给人一种有活力且充满爆发力的感觉。嗯,大概是出卖劳力的吧!猫儿心想。而且他的年纪还轻,应该还不具备什么社会地位,更重要的是以他那种会认真和猫争论的心智状态来看,想必也无法应付复杂的思考模式。话虽如此,在他身上各处留下的白色线条的受伤痕迹又是怎么回事呢?嗯,从他的生活习性来判断,或许是在危险的工作环境中失误而受伤吧!
  “九九八、九九九、一千!”
  男人做完一千下伏地挺身,吸了口气之后站立起来,轻轻地摆动双手。
  “好了好了!终于做完了!”
  猫儿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怎么了,猫叉?是不是感冒了?”
  男人穿上衬衫打开冰箱,取出牛奶瓶,从摆在餐桌上的几个深盘当中挑出一个,将牛奶倒入其中。
  猫儿望着男人与盘子,接着心情愉快地向上一跃。牛奶的份量相当充足,而且男人选的盘子是里面最漂亮的一个。唉,就等一阵子再放弃吧!这个人至少不是那种毫无自知之明的人。
  在猫儿跃上桌面开始舔食牛奶后,古乡圣司才着手准备自己的早餐。说是这么说,其实他的早餐也相当简便——先打开罐装番茄汁,将内容物倒进杯子里,在块状的全麦面包上头用刀子切出几道切口,然后再把波罗尼亚香肠、莴苣、切薄片的洋葱等等塞进去,这样就完成了。
  那样恐怕尝不出东西的味道吧?猫儿心想,真是野蛮人的食物!不过既然当事人喜欢那样,旁人也没什么好插嘴的。于是它又沉默地继续喝着牛奶。
  古乡一边用雪白强韧的牙齿咬碎三明治,将番茄汁冲进胃里,一边翻开报纸。报纸是他昨晚回家时在路边买的,结果连看都没看就睡着了。
  “随着假期来临,前往南法海岸的绵延车阵……”
  古乡出声将标题念了出来。
  “哼,什么假期嘛!也不替我们这些留在巴黎的人想想。是吧,猫叉?”
  古乡像是要寻求认同似地看着猫儿,但猫儿却假意埋首于牛奶中不予回应。
  “夏天的巴黎简直沦落为一无是处的城市了,年轻女孩全都跑到南法的海岸去,害我这个美男子也只能在这里哀声叹气的。”
  承认他是美男子也无妨,猫儿心想。也许是牛奶所带来的饱足感让它放宽了评分标准,不过他那深刻的脸部轮廓倒是称得上端正,但只限于他安静坐着的时候。一开口就是“喂!猫叉,这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捡到百万法郎吗?”等等的,只要是正常的女孩子应该都不会考虑他吧!
  “白令海峡水坝完工典礼将于一周后举行……”
  大概是不想继续看那些令人不悦的报导,男人将视线转向其他标题并念了出来。
  “北冰洋将成为不冻之海……全球暖化……冰河期的到来能够预防吗?这是科学技术的全面胜利亦或环境破坏之暴行?提出警告的气象学者……”
  古乡打开第二罐番茄汁,直接将罐头拿起来对着嘴喝。
  “太平洋和北冰洋终于将被水坝隔开了,只要美国和苏联之间能谈得拢,要做什么事情都没问题。”
  敲门声响起。
  古乡埋在报纸里的头抬了起来。
  “哪位?”
  “Monsieur Kogo(古乡先生),有您的电报。”
  “请稍等一下,我马上开门。”
  古乡一边折着报纸,一边对猫儿做出轻耸肩膀的动作。
  “有电报呢,猫叉!”
  男人的嘴边闪过尖锐讽刺的微笑。
  “真是的,就不能掰个动听一点的藉口吗?”
  离开餐桌之后,古乡立刻拿起放在冰箱旁边的大型塑胶水桶,满满地装了一桶水,把它摆在门的正前方距离约两公尺的地板上,自己再绕到门后把门闩拉开。
  “请进,门已经开了。”
  话还没说完,门已经在一阵疾风之下猛烈开启,两个手持格斗刀的人影低着头冲了进来。
  吵杂声充满室内,两名男子被水桶绊倒,摔得人仰马翻,浑身湿答答地咒骂着。猫儿跳上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日光灯,以避开地板上的骚动。
  古乡迅速把门关上,立刻对好不容易站起来的两名男子发动攻击。他先以一记强劲的右拳深深埋入一名男子的胃,再以回旋腿击中另一人头的侧部。被殴打的男人身体对折瘫在地上,被踢中的男人则在空中摆动挣扎了片刻之后,头部撞向餐桌。盘子、杯子掉在地上发出华丽的响声,奏出短短的狂“响”曲之最终乐章。
  “这年头还有这么容易解决的家伙啊?”
  以讶异的眼神望着完全失去战斗能力的两个男人,古乡喃喃自语地说道,连呼吸都没有乱掉。
  悠闲地拍掉手上的脏污之后,古乡开口说话。
  “看来白十字军挺缺人材的嘛!”
  这个时候敲门声再次响起。
  “Monsieur(先生)!怎么回事啊?刚才的骚动!”
  是管理员的声音。
  “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那么大的声响……再说,那又是怎么回事?好像有水往楼下流……”
  “是猫在打架,把水桶给打翻了。”
  被冤枉的猫在日光灯上发出抗议的叫声,但古乡却毫不在意地当成耳旁风。
  “瞧,就是这个叫声,你听到了吧?”
  “无论如何,能不能请你开个门呢?”
  “好的好的,我马上开。”
  古乡一面隔着门应付管理员,一面忙碌地到处转移,在猫儿的注视下以极短的时间将室内回复原状,也就是将两名男子的皮带从腰间抽出来,再将他们的双手绕到背后紧紧捆住,然后塞进空空如也的衣橱内,还顺便从他们衣服内侧的口袋将皮夹给没收。接着他把掉落在地上的两把刀子并排在餐桌上,若无其事地用脏掉的餐巾覆盖住,然后把门打开,笑脸迎人地请管理员进入屋内。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猫叉那家伙又惹麻烦了……”
  再次将罪过推到猫儿身上。
  这次猫儿并未抗议,它兴致勃勃地凝视着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饲主。这家伙到目前为止或许一直都被它低估了呢!没想到他是个潜藏着巨大爆发力的人类,动作之迅速以及处理事情的技巧都教人惊讶不已。不过话说回来,这种才能若能运用在日常生活上的话,这个房间的环境大概会稍微好一点吧!
  管理员是个拥有南法血统,身材矮小,大约五十来岁的男人。在确认过屋内的惨状之后,他以整个胸腔的力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地板被水淹没,散落其中的杯盘碎片就像爱琴海中的群岛一样。水桶滚到墙边,头顶上猫儿如黄玉般的眼睛闪烁着事有蹊跷的光芒。
  “Monsieur Kogo(古乡先生),虽然这栋公寓原本就是一座老旧的建筑物,可是……”
  “我明白,我会负责的。”
  古乡一本正经地点头后,随即从长裤后的口袋掏出钱包,完全看不出那是他刚从人家身上掠夺而来的皮夹,甚至摆出一副“此乃家父之遗物”般的凛然态度,以指尖夹起两张五百法郎的纸钞。
  “我暂时先付一千法郎做为漏水的修缮费用,要是不够的话请告诉我,我会再补给你的。”
  “这可真是不好意思……”
  管理员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我想修理费应该不用这么多。”
  “那多出来的部分就当成谢礼收下吧!谢谢你平时的关照。”
  还真会说场面话呀!猫儿心想。
  “请把猫儿管好,我是无所谓啦!但是最好别造成公寓其他住户的困扰。”
  管理员说完话离开之后,古乡立刻把门关上,将门闩紧,然后把盖住两把刀子的餐巾挂在门把上,将钥匙孔给堵住。
  Ⅱ
  “抱歉啦!让你背黑锅。”
  跟猫儿道歉后,古乡拿起刀子仔细端详。
  “好狂妄的家伙,竟然用巴布·拉维理斯(注:Bob Loveless,著名的刀匠。)锻造的刀子!”
  古乡像是在享受刀子的冰冷触感般将刀身平贴在脸颊上,并试着轻轻移动。
  “给那种蠢材使用简直是暴殄天物。”
  接着他打开衣橱把那两个男人拖出来。头部被踢中的男人或许已经脑震荡了,仍然流着一些鼻血昏迷不醒,至于腹部被殴打的男人则是一脸恐惧的表情,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两个人都相当年轻,看起来大约刚满二十岁。
  古乡一把揪住意识清醒的年轻人的衬衫领口,光用一只手就轻而易举地把他扔到沙发床上。
  这家伙果然是做粗活的,猫儿心想。
  “听好了,小伙子!我有两三个问题要问你们。”
  轻轻挥着右手上的刀子,古乡以冷静的语气说道。
  “可能的话,希望你们爽快回答我的问题,这样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
  “我什么都不知道!”
  年轻人试图虚张声势,但声音却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你是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还是本来知道却忘记了,是哪一种啊?”
  “我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啊?那真是太令人遗憾了。”
  古乡的手臂展现出流畅的动作。年轻人从咽喉深处发出了奇妙的声音,全身也跟着僵硬起来,以超硬度不锈钢所打造的强韧刀锋,正轻贴着他的皮肤。
  “如果是碰巧忘记的话,我倒是可以让你好好地回想起来,但若是从头到尾都不知情,那我可就没办法了。”
  “……”
  “我的意思是,不需要留你当活口。”
  “……!”
  “结论非常单纯。不过,真正的伟大就存在于单纯与明确当中,这是托尔斯泰(注:Leo Tolstoy,俄国小说家与思想家。)说过的话。用这句话替你送行应该足够了吧?”
  冰冷的刀刃从下巴往左颊轻轻一划,随之喷出的血液立刻形成一道鲜红的曲线。年轻人的灰色瞳孔宛如廉价的玻璃珠般冻结,肤色也如枯木的叶子般。
  “住手……”
  软弱的声音从僵硬的嘴唇之间挤出。
  “住手……我说……”
  “经验使人明智。幸好你不是例外,不过我好像就是例外呢!”古乡笑道。
  “那么我开始问了。你们是白十字军的成员吧?”
  年轻人无力地点点头。
  “才刚加入。”
  “用不着你说我也清楚得很。要接受过个把月的训练,就不致于丑态毕露了。对了,上校还健在吧?”
  “上校?”
  “就是赛门·欧索普上校呀!他是白十字军的老板吧?难不成他改了名字?”
  “不,我知道欧索普先生,不过他并不是上校,而是将军。”
  “将军?”
  古乡扬起一边的脸颊笑着。
  “原来如此,将军啊……唉,反正如意算盘就握在自己的手上,就算他自称总司令,我想也没人敢唱反调。那么,将军阁下的身体还硬朗吧,菜鸟先生?”
  “我只见过他一次而已,当时的他看起来非常有精神。”
  “因为人类的鲜血很补啊!”
  “什么鲜血?”
  “赛门·欧索普是佣兵组织的老板,要是有人流了一公升的血,那家伙的钞票就会增加两公厘半的厚度。知道这个之后还想加入吗,小伙子?”
  “我知道这是个佣兵组织。”
  “你喜欢互相残杀吗?”
  “我喜欢射击和运动,可是现在这么不景气,工作并不好找,也有人大学毕业后只能在餐厅洗碗啊!”
  “好感人的一番话。”
  古乡的视线垂落到脚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猫儿已经从日光灯上跳了下来,并一脸通情达理的表情窝在那儿。
  “将军应该告诉过你他要杀我的理由吧?”
  “他说你是个背叛者。”
  “哼!”
  “他还说你是共产主义者……”
  “我是共产主义者?”古乡不禁失声笑道。
  “这种事要是被真正的共产主义者知道的话,肯定会气到抓狂。”
  “不是吗?”
  “当然不是!我不是共产主义者,而是幽默大师。”
  猫儿抬头仰望饲主。这是认真的或是在开玩笑,它头一次完全摸不着头绪。
  “话说回来,你的生活看起来倒是挺富裕的嘛!和你嘴里埋怨的不景气找不到工作的情况比较起来的话。”
  古乡展示他刚才没收的钱包。
  年轻人带着怨恨而无精打采的愤怒回应。
  “因为我才刚领了预备金。”
  “多少?”
  “一颗人头二千五百法郎。”
  “我看欧索普老大的脑筋大概是秀逗了吧!真是一点都不像他,出手竟然变得这么大方!也好,这个我就收下了。别摆出那种不爽的表情嘛!我可是差点丢了小命耶!拿点精神赔偿也是应该的。”
  钱包从年轻人的视线中消失不见。
  “况且我还得支付地板的修理费呢!或许是过份了点,但总比事后引起骚动得好,再没有比金钱这种接着剂更能有效地把人家的嘴巴给封住了。对了!小伙子,你应该知道赛门·欧索普将军阁下目前所在之处吧?”
  再次感受到刀子冰冷的压迫,年轻人死命地点头。
  “知道……我会说的,所以请你住手……”
  “也好,教训男人实在没什么趣味可言。”
  古乡一脸说不上来的吊儿郎当的表情,一边嘟哝着边把刀子放下。
  “他在哪里?”
  “巴黎郊外的一座森林里。”
  “哪座森林?圣日耳曼?蒙梭?凡尔赛?还是更远的枫丹白露?”
  “国家森林公园。”
  “喔,是那里呀!不过国家森林公园的范围说起来也挺大的,是哪一带?把你知道的全都给我详细说清楚。”
  “如果我说的话,你会饶我一命吗?”
  年轻人如此反问,恐惧的表情里带着狡猾。
  “这个嘛,就得看你的表现如何了。假如你有诚意的话我自然会饶你一命,但如果不是,那我也是没必要顾虑什么人道主义的。所以你最好认真回答,因为我最讨厌不认真的人了。”
  照这么说来,他应该对自己怀抱着相当深刻的厌恶才对呢,猫儿心想。不过看他那个样子好像一点也没有那种困扰。
  “从高尔夫球场往西走五百公尺左右……”年轻人开始认真地回答。
  把想知道的事全都问完之后,古乡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胶带,那是为了封住年轻人的嘴巴。
  “我再也不会回到这间屋子了。不过别担心,门没上锁,管理员很快就会发现你,必要的话你也可以踢门让他知道。还有,你没有鼻窦炎吧?如果你因为无法用鼻子呼吸而窒息,那我可是会良心不安的。”
  “被你说中了,我真的有鼻窦炎。”
  “我讨厌不认真的人,也讨厌拙劣的笑话。我决定贴上两层。”
  “是真的!请你相信我,我说的是真的!”
  年轻人一脸快要昏倒的表情喘气说道。
  “我已经说了真话,你为什么还要杀我?骗子!杀人凶手!”
  “你还真敢说咧!企图拿到杀我的到底是谁啊!最近的年轻人简直不懂得自我反省。”
  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根本一点说服力也没有,猫儿心想。
  最后古乡用脚压住企图逃跑而在地上翻滚的年轻人,往他右半边的嘴贴上胶带,接着再用脚把他塞进床铺底下。
  古乡在衬衫外面披了件牛仔夹克,接着移动套上布鞋的脚,把门打开。虽然一身外出散步的轻装打扮,不过他说不再回到这间屋子应该是真的,于是猫儿急急忙忙地从后面追赶上去。跟着这个人,不只食物有着落,生活想必也不会太无聊。总之先跟跟看再说。
  古乡正准备关门的时候,突然注意到猫儿的样子。
  “怎么了,猫叉,你也想跟着来吗?”
  “喵——”
  “我还以为猫是房子的附属品呢!也好,你愿意的话就一起来吧!”
  “喵——”
  “不过你还真是好奇,跟着我可没什么好处。找个小有积蓄的老婆婆撒撒娇,让她养你,你一定会过得更好。”
  一下楼梯就听见管理员的声音。
  “先生,我已经联络过修理地板的工人了,请问您什么时候比较方便?”
  “什么时候都可以。我正好有点事情要外出,什么时候处理就交给你来决定。麻烦你了,我绝对不会有任何抱怨的。”
  “您要外出吗?那么路上小心,先生。”
  一离开狭小的大厅,古乡立刻对着猫做了一个苦笑的表情。
  “我还是第一次受他那么亲切的对待呢!不过也是最后一次,过了一个礼拜大概就可以在哪间二手家具店跟我的沙发床和衣橱重逢了。”
  猫儿站在石板路上仰望饲主,一副问他接下来要往哪儿去的样子。
  “往星星广场的方向去。”古乡回答。
  牛仔裤包裹着的双腿仿佛不知道该如何动作似地,开始走下蒙马特后街的坡道。
  “我是克拉莉丝·雷因。嗯,他刚刚离开了公寓,脚边跟着一只猫……不,好像是狗……是猫没错,我看见一只猫跟在他身边。虽然用望远镜没办法清楚辨认,不过他看起来并不紧张。接下来准备上哪儿去呢?真令人好奇。就这样了,再联络。”
  女人挂断车用电话,再次以望远镜确认过男人和猫的身影之后,缓缓发动流线造型的汽车。
  Ⅲ
  露堤奇亚银行的正面玄关弥漫着令人联想到古希腊神殿那厚重而庄重的风格——仅管经营团队为此相当自傲,不过却有些嘴巴刻薄的巴黎人将它形容为“装模作样的爆发户品位”,或许这和经营者是土耳其裔希腊人有关。然而也有另一派的意见认为,它远比看起来像是刚经历过火灾的石油化学工厂的庞毕度中心,对巴黎市容的美化更有贡献。
  古乡圣司饲养的猫的看法似乎比较接近前者。
  猫儿以不信任的眼神扫过宽得离谱的阶梯、维多利亚式圆柱,以及雕刻在大理石壁上的半裸女浮雕之后,回头仰望饲主。它并非认为这个人和这种高级的场所无缘,只是好奇为了什么事而来到此地。
  “喂!猫叉,别东张西望的,要跟上来喔!”
  古乡踩着悠闲的步伐朝玄关大门走去。连大门把手都经过雕刻装饰,所以当然不是自动门了。趁着饲主开启厚重的大门,猫儿钻进了建筑物内部。
  宽广的大厅中充满着“宁静的喧嚣”的气氛。猫儿看着自己的影子,地板打磨得光可鉴人。它轻哼了一声,抬头仰望高耸的天花板,身旁的饲主也同样仰着头并喃喃自语着。
  “反正都要做天花板壁画,好歹也画幅维纳斯入裕图嘛!画什么荒野中的牧羊人,真没意思!”
  发表完轻浮的感想,古乡将视线移至水平处,立刻看到一张男人的脸。
  男人一身类似警察的制服打扮,腰上还挂着黑色的特殊警棍,身高跟古乡差不多,不过身体的宽度却远远大于古乡。
  “嗨!”古乡故作天真地打招呼。
  “不好意思,先生,请问您到本银行有什么事?”
  警卫以防卫的语气问道,显然是对古乡的服装有偏见,不过这也无可厚非吧!猫儿心想。就算不像在丧礼上穿着网袜那么失礼,但是在讲究排场的地方穿著端庄一点肯定没事。有钱人养的狗尚且会对穷人咆哮,看惯西装华服的银行警卫当然会觉得洗到褪色的牛仔装不合正道了。从猫的观点来看,这个饲主虽然胆子不致于大到敢徒手抢劫银行,不过的确让人觉得稍嫌轻率。
  “当然是有事才会来呀!”
  “请问是什么事?”
  “我在这个银行里租了个保险箱。”
  猫儿不由得用尾巴啪哒啪哒地拍打地板。
  警卫毫不避讳地投以猜忌的目光问道:“请问钥匙带来了吗?”
  “在这儿。”
  古乡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把银色的钥匙,往警卫厚重的下巴一伸。警卫不安地转动眼球,把钥匙捧在手心上,然后读出刻在上头的数字。
  “8823……”
  “我告诉你,这个数字在东洋可是大有来头,这是个开启命运的咒语呢!”
  又在唬烂了!猫儿心想,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基本上这个人全身上下完全没有半点正经的地方。
  “还有,能不能顺便带我到保险库所在的位置?事隔一年,我早就把那个地方给忘了。千万别误会,我并不是认为你对顾客不礼貌,你只不过是尽你的职责罢了。”
  警卫一脸尴尬的表情,嘴里嘟哝地说了声“请”之后便先行在前方带路,古乡随即跟在他后头,紧接着猫也从后方追了上去。
  突然间,一阵歇斯底里的狗吠声响起。一名肥胖的老妇人正好与这怪异的一行人擦身而过,她怀里的贵宾幼犬一看见猫咪便开始狂吠。那只小狗每叫一声,它头上那朵比头还大的粉红色蝴蝶结便随之晃动。猫儿忍不住“哼”地笑了笑,完全无视于小狗的挑衅,小狗怒不可遏地用更加尖锐的叫声狂吠。人们纷纷停止关于金钱、信托及投资的交谈,朝着噪声的来源投以谴责的眼神。
  “喂!你,警察先生!”老妇人叫道。
  警卫耸了耸宽阔的肩膀。
  “女士,我不是警察,我是这家银行的警卫。”
  “不管你是什么都好,为什么不把那头肮脏的畜生赶出去?”
  “你自己不也抱着小狗进来吗?女士!”古乡抗议道。“对狗和猫有差别待遇是不应该的吧?再说吵吵闹闹的是你的狗,而不是我的猫。”
  “猫?那是猫吗?根本就是掉进臭水沟里的浣熊!”
  “非常出色的比喻,不过你真的看过掉进臭水沟里的浣熊吗?”
  “怎么,我哪里说错了吗?”
  “总之,你有什么权利把我养的猫赶出去?”
  “因为它肮脏呀!”
  “肮脏的是你的心吧!不好好管教自己的宠物还敢怪罪别人,这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真是无礼!”
  “好了好了!两位客人!”
  就在警卫一脸厌烦地开口之际,好几个行员也跑了过来。
  这是什么样的一个男人啊,居然当真吵了起来,就为了那点无聊事?
  在大约十公尺外的地点,一名女子一边看着这场骚动一边如此想着。
  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那件事真的可以仰赖他吗?不过这肯定是个好机会!
  Ⅳ
  看着饲主与老妇人之间孩子气的争辩,猫儿决定置身事外。那种廉价的流氓狗根本不值得与它一较长短,所以猫儿才会对它视若无睹,古乡实在应该好好跟它学习才对,像那样的老太婆根本用不着理会,根本不用那么认真。虽然他是好心替猫儿辩护,不过这人的心智实在有必要稍微再成熟一点。
  “来呀,猫咪!”
  一个低沉的、柔和的、感觉很棒的声音传过来,猫儿才转头一看,瞬间就已经被女人那双散发着美好香气的手温柔地抱了起来,于是发出满足的叹息。
  女人纤细白皙的手指搔着猫儿的胸口,猫儿察觉到像是钮扣般的某种东西附着在自己身上。
  “帮个忙哟,猫咪!不会害你的。”
  猫儿从喉咙发出呼噜声回应,表示自己并无异议。
  回头一看到这幕光景,古乡圣司顿时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他所养的猫和美女的组合,对他而言就像是冰山和珊瑚礁同时存在那般怪异。
  抱着猫的女人相当年轻,大约二十岁左右。一身高雅的淡绿色长裤套装搭配纯白色衬衫,看起来几乎没有化妆,顶多只上了口红而已,美丽到毫无化妆的必要。她那宛如沐浴在阳光下麦穗般的金褐色丰润长发垂及肩膀,被长长的睫毛所包围的眼眸就像波浪起伏的地中海般,充满了生动的海蓝。较一般女性高的身材及修长匀称的四肢,给人一种朝气蓬勃的印象。
  古乡甩了甩头,对着女孩说道。
  “抱歉,Mademoiselle(小姐),我的猫似乎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Monsieur(先生)。这只猫很可爱呢!”
  对于这个回答,古乡露出了怀疑的表情。
  “可爱?你的品位还真怪。”
  “咦?你不这么认为吗?它可是你的宠物喔!”
  “我一点也不觉得它是宠物,嗯……反倒像是个狡猾的房客,有时候挺讨人厌的,至于可爱呀,就更别提了。”
  “那你为什么还保护它?”
  “我怎么想是我的事,但别人有那样的想法就另当别论了。”
  古乡斜眼瞥着令行员们束手无策的老妇人。
  浮现怪异微笑的女孩提议。
  “我有个好办法,对事情的解决应该会有帮助。在你办完事之前我帮你把猫带到外面去,你觉得如何?”
  古乡默不作声地眨了几下眼睛。
  “这个主意还不差吧?Monsieur……”
  “Kogo,Seigi Kogo(古乡,古乡圣司)。”
  “你是东洋人吗?”
  “日本人,不过我的爱国意识挺薄弱的。那只厚脸皮的猫叫做‘猫叉’。”
  “我是克拉莉丝·雷因。”
  好一个宛如水晶杯互相碰撞般的响亮名字啊!古乡心想。
  “很美丽的名字。关于你那耐人寻味的提议……”
  “怎么样?”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这样啊,其实我一点也不觉得很麻烦。”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那么做确实可以让事件圆满落幕,可是这么一来我刚刚又是为了什么在众目睽睽下出丑,跟那个老太婆争辩呢?为了维护正当的权利我绝不妥协,我坚持把我的猫留在银行里。这就是我的理由,还请你别介意。”
  克拉莉丝·雷因瞪大了碧蓝的眼眸凝视着古乡。
  “希望你能够谅解。”
  作了决定之后,古乡对猫儿叫道。
  “喂!猫叉,事情就这么决定了。走吧!快点跟上!”
  猫儿抬头看了克拉莉丝一眼,随即轻盈地跳到地板上,给了克拉莉丝一个“伤脑筋的家伙,我不跟上去不行了”的表情后,才跟着古乡离开。
  我的天哪,这根本不叫处事圆滑,简直就是小孩子气嘛!
  目送古乡的身影消失在保险箱区之后,克拉莉丝·雷因立刻快步踏出银行,她的蓝宝基尼就停在马路对面。她以弹性十足的灵活步伐走下阶梯,一坐进车里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收音机。随着旋钮的调整,法语、英语、德语、意大利语,就像是打翻了大杂烩似的,毫无秩序地流泻了出来。好不容易接收到“那个”之后,走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脚步声立刻传进她的耳朵里。
  “感应度良好。”
  喃喃自语之后,像是在回应她似的,某个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
  “猫叉,你是公的吧?说实在的,这种事情我可是一点也不在乎,不过看你那么会跟女人相处的样子,八成是公的……总不会是同性恋吧?”
  Ⅴ
  负责管理保险箱的是一个戴着眼镜上了年纪的男人,从他毫无光泽的皮肤以及瘦干的样子来看,古乡几乎可以一口咬定这个人的胃绝对有毛病。
  “听说行员们对您招呼不周,我在此向您赔罪。您所持有的钥匙是8823号,对吧?”
  “对。”
  男人一接过那把钥匙,立刻从埋在背后墙壁里的无数个抽屉当中挑选了一个,然后将钥匙插进去,确定钥匙没错之后,男人才把那个钢铁制沉甸甸的小盒子取出来。盒子里放着一把金黄色的钥匙。
  “请问您知道这把钥匙的号码吗?”
  “摇摇冻起司。”
  “什么?”
  “抱歉,是11074。”
  “谢谢您。请您在进入证明书上签下大名。”
  古乡签名之际,猫儿就在地板上整理自己的毛。不由得流露出失望表情的警卫则在一旁注视着一切。
  “那么,钥匙就交给您了。”
  接过金黄色的钥匙之后,古乡穿过警卫所打开的门,继续往建筑物深处进入。并不宽阔的长廊,左右各有一整排令人联想到监狱单人房的铁门。警卫在刻有“11074”数字的门前停住。
  “就是这里,请进。”
  “辛苦你了。”
  古乡将一张折成四折的五十法郎纸钞塞进警卫厚实的手掌里,警卫连忙绷紧笑开的下颚线条回应。
  “事情办完或有事吩咐,请按下室内的红色按钮。”
  恭敬地说完后,警卫鞠了个躬才从走廊上离开。
  古乡用钥匙开了门,先让猫进入室内,然后自己再走进去。门一关上,自动门锁立刻发出宛如车厢联结器串联的声响,于是古乡就这样被关在密闭的金库当中。
  金库的天花板高度为二点五公尺,地板面积为三公尺见方。门边设置有红色按键和对讲机,天花板上嵌着一盏太阳灯。位于墙壁一隅的换气扇发出低沉宁静的声音。
  “这种是最小的金库。”
  古乡对着猫说明。
  “有些大型金库甚至有十公尺见方,因为欧洲的富豪们往往会把现金、宝石、金块或有价证券等收藏在这种地方。”
  古乡用手掌在门正对面的墙壁上轻轻一压,墙面的一部分立刻向下开启。
  哇!猫儿赞叹地眺望着。古乡把手伸进里面,拉出一只黑色皮革制的公事箱,摆在打开的壁面的平台上。
  “也有些家伙会用来收藏绘画或陶瓷器,原因是舍不得捐给美术馆,只想在没有其他人的地方偷偷欣赏。就是为了那些家伙,所以这里装的是太阳灯而不是日光灯。听说伦敦的某家银行就发生过这么个例子,有一个喜爱艺术的老先生死后,他的家人打开金库一看,光是裸女画就超过五百幅呢!”
  古乡一边以另外一把钥匙打开公事箱一边说道。猫儿跃上平台,窥视饲主手边的东西。
  公事箱被打开来。
  猫儿因为过度惊吓而全身汗毛竖起,还发出低长的吼叫声。
  公事箱被隔板一分为二,一边放置着上头印有人类脸孔及看似颇有来历的建筑物和数字的长方形纸片,这一半箱子被塞得满满的。
  “大约十五万美金。”古乡告诉猫儿。
  “这东西的继承人就决定是你了,你这辈子应该再也不必为牛奶钱发愁了。”
  箱子的另一边嵌入几块干燥的黑色光泽金属。古乡拿起其中的一块,放在掌心里快速转动。
  “这把是S&W的Chief's Special,这把是毛瑟的军用自动手枪,这把是Automag……怎样?件件都是难得的精品呢,你说是不是?”
  “喵!”
  “哦,你也有同感吗?不过对我来说这个才是最棒的,只可惜无法申请新型专利。”
  那把枪的枪身短小,和弹轮圆胖的旧式手枪非常相似。古乡从箱子的一隅取出一个圆筒状容器,盖子打开后出现的是好几支极短小并具有尖锐箭头的箭。他把总计六支的箭填入了状似手枪的武器的弹轮中。
  “这东西不会像一般使用火药的武器那样发出粗暴的声音,这就是它最大的有点。”
  古乡把那件武器收进夹克内侧的口袋后,再把公事箱的盖子关上,提在手中。
  “好了,我们走吧,猫叉!”
  在确认过胸口的突起不会太引人注目之后,古乡开口说道:“在前往欧索普上校——不,是欧索普将军的驾前拜会之前,可得先找个地方打发时间才行。”
  克拉莉丝·雷因拿起被扔在副驾驶座上的记事本,封面上写着“第二十期学员评鉴表”,年度为十年前。她以纤长的手指翻动页面,打开的是“K”项——
  国籍:日本。
  年龄:三十一岁。
  头发:黑而茂密。
  身高:一八三公分。
  体重:八十二公斤。
  血型:B型。
  视力:左右眼均为一.五。
  色盲检查:正常。
  听力:正常。
  学习课程:战斗、军事工程。谍报。
  考绩:
  手枪射击:九九分。远距离狙击:九七分。跳伞技能:九六分。格斗技综合:九八分。潜水技能:九十分。寒地战斗演习:九六分。暑地战斗演习:九一分。反坦克战斗技能:九五分。爆破技能综合:九二分。谍报技能综合:九八分。机械工学实技:九二分。重兵器操作技能:九五分。反拷问训练:九六分。语学:九八分。反共思想学习:四十分。
  优点:自主性、独创性、精神稳定性、状况判断力。
  缺点:协调性、使命感。
  备注:好冷嘲热讽,比起团队行动更适合单独行动的“一人军队”之典型。和精神上的适应性一样,能力上亦可承受同等负担。任务内容必须严选。
  综合评分:A减。单就能力及技能而论可评为A加。
  赛门·欧索普
  克拉莉丝从记事本上抬起白净的脸庞,将视线投向七叶树的树梢,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接着她打开手提包,拿出钢笔,以流畅的笔触在笔记页面的末尾加上注记。
  诡异度:一百分。
  然后又写下——
  信赖度:?分。
  克拉莉丝一度提起笔尖,以钢笔尾端轻轻戳着光滑的脸颊,半晌之后才无声地笑着写下最后的评语——
  容貌:八九分。但恐有不少争议。


  第二章 誓约

  Ⅰ
  当乌拉基密尔·塞尔盖维奇·马利诺夫处理完堆积如山的庞大文件,让桌面回复为平坦的状态时,时钟的指针正好在下午七点的位置。
  暮霭在窗户外拉起了青色纱帘。将追逐着成群的小字而疲惫不堪的眼睛转向窗外的同时,马利诺夫的思考频率也从公事转换到家庭。
  真是对不起儿子,他好不容易才盼到礼拜天的。
  儿子沙夏昨晚为了外出写生,央求父亲带他到郊外的运河去。
  “不行啊,沙夏!”
  马利诺夫不得不如此劝服年幼的儿子。
  “爸爸明天也有重要的工作要做,你跟妈妈两个人去,等暑假到了爸爸再带你到索契去玩。”
  “为什么又不行?真讨厌!”
  “沙夏已经八岁了对吧?要开始学习忍耐才行。只剩下三个礼拜而已不是吗?三个礼拜之后,你就可以在碧绿得让眼睛发痛的黑海里游泳、搭游艇,也可以尽情地晒太阳了。”
  “我们真的会去索契吗?”
  “是真的,旅馆都已经订好了。”
  “好棒哦!”
  “所以爸爸明天就不陪你了。”
  之所以必须让儿子失望,也是拜这些堆积如山的文件所赐。假使能够提前二十四小时处理完,他就不会让儿子失望,也可以吃到妻子亲自做的料理,不必靠单调乏味的俄国馅饼和克瓦思(注:KVAS,一种以裸麦及麦芽发酵制成的俄罗斯传统饮料,味道类似啤酒。)来充饥了。
  马利诺夫一把抓起放在办公桌一隅,看起来有些寒酸的纸杯,瞄准目标,扔进置于远处的纸屑篓里。
  房间门被打开,一名三十岁左右的肥胖女职员出现在门口。
  “马利诺夫同志,有您的访客。”
  “访客?”马利诺夫皱起眉头。
  糟蹋了难得的礼拜天在这里工作,直到傍晚总算把事情处理完毕,没想到现在又有访客到来。马利诺夫不由得叹气,他真希望能快点回到位于高尔基公园附近的家中洗个热腾腾的澡,品尝伊卡德莉娜拿手的基辅风味炸鱼排;接下来不用说,当然是收看国营电视台所播放的《恐怖的伊凡》历史剧,感受红茶的温暖蒸汽在手中升起。接着沙夏就会得意洋洋地向他展示写生作品——即使身为KGB探员,拥有这种小小的心愿应该不为过吧!
  怎么会冒出个访客来?
  马利诺夫厌烦地板着脸孔问道。
  “什么人啊?那位客人。”
  “他说他是莫斯科民警队本部的瑟连柯警长。”
  “警长?”马利诺夫再次皱起眉头。
  “他在一楼的第四会客室等你。”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叹口气之后,马利诺夫从办公桌后方站了起来。
  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今年三十六岁,拥有一头暗褐色的头发和相同颜色的暗褐色眼睛,以及身体机能良好、高大结实的强健体魄。他并没有那种特殊的KGB式外貌,反而像是个教师,说是教师,有好似更像音乐家,总之不会让人觉得他是那种成天跟枯燥乏味的数字或记号缠斗的人,而是适合坐在钢琴前盯着琴谱的人。不过到目前为止,他手指握枪的时间远比敲打琴键的时间要来得长。
  这次的任务也是一样,苏联和东德当局联手破获了在德意志民主共和国西方边境蠢动的流亡者救助组织,但最后却演变成双方互有死伤的枪战。共事八年的伙伴伯力斯·弗明因为右肩受到枪伤,现在仍在德国境内北豪森的医院里接受加护治疗。虽然在那里一定会受到礼遇,不过内心还是会迫不及待想早日痊愈回到苏联。
  伯力斯·弗明曾经向马利诺夫发过牢骚——和德国佬联手的任务还是免了,那些家伙确实能干又勤奋,但总是爱摆出一副自己什么都是最厉害的,旁人用不着多管闲事的态度。管他是共产主义者也好、反共主义者也罢,德国佬就是德国佬,“世界第一的德国”是什么东西?狗屁不通!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红茶难喝得要命!
  马利诺夫并不那么讨厌德国,也不觉得德国的红茶有多难喝,但是他完全同意认定自家红茶是天下第一美味的弗明的意见。虽然是同盟国,但德国毕竟是异国之地,比起一人只身在外的弗明,能够回到有妻子等候的家中,马利诺夫可说是幸运多了。不过如果弗明在的话,就可以帮忙处理一半的公文,而马利诺夫也可以陪家人一起到运河去了。总之是利弊各半。
  马利诺夫打算在会客室见完访客后立刻回家,于是提着公事包走出办公室。他原本朝电梯的方向走,看见“故障中”的标示只好耸耸肩膀转往楼梯。
  既然我们苏联的科技水准是世界第一,总有一天一定能够领先资本主义国家,制造出不会故障的电梯才对。
  从四楼到一楼,走下近百阶的阶梯之后,马利诺夫终于来到第四会客室。
  一开门,身穿庸俗的民警制服的微胖男人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上仿佛左右连成一气的粗大浓眉在紧张的神色下蠕动着。
  “让你久等了,我是马利诺夫。”
  马利诺夫以动作示意瑟连柯坐下之后,自己也跟着坐下。
  “我是莫斯科民警队本部的瑟连柯。同志,有个不幸的消息不得不向您报告,虽然这是我的工作,但还让人相当遗憾……”
  一口气说完后,瑟连柯以手背抹去浮在额头上的汗水。
  “到底是什么事?”
  马利诺夫察觉到自己正被某种预感所束缚,不安开始侵入整个胸膛。伊卡德莉娜和沙夏的脸庞在他脑海里忽明忽暗。
  “……难道是!”
  “是关于您的夫人和公子的事,其实同志……”
  瑟连柯仿佛找不到任何适合的话语来说明。
  马利诺夫调整好呼吸,毅然决然地开口。
  “内人今天带着儿子开车外出,是不是发生事故了?”
  “起初我们也以为是事故……”
  “起初?”
  瑟连柯犹豫地沉默下来,同时无意识地将手掌开开合合,然后才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继续说话。
  “我就直接了当说吧!同志,您的夫人被不明人士杀害了。”
  马利诺夫的耳朵深处听见了像如镜子裂开的声音,同一时间,外界的一切突然变暗,视野也变得越来越狭窄。
  感觉就像是在黑暗中乘坐旋转木马一样,马利诺夫的身体无法保持平衡,不得不以手掌撑住桌面。
  “实在令人遗憾,同志……”
  瑟连柯的声音从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了空洞的回响。
  “你说她被什么人杀了?”
  同样是在很遥远的地方,不知什么人提出了问题。究竟是谁在说话?马利诺夫模糊地思考着。这里除了粗眉毛的警长和自己之外,应该没有别人才对,既然如此,又是什么人在跟瑟连柯交谈?
  “这个目前还没有查到,同志。”
  瑟连柯再次抹去额头上的汗水。纵然已经进入六月,在雾气笼罩下的莫斯科的夜晚还是微带寒意,然而瑟连柯的背部却被汗水浸得湿淋淋的,一颗心更是差点被大量的汗水给淹没了,因为他不得不向这位以慓悍闻名的KGB探员报告其妻子死亡的消息,而且还是杀人案件,凶手又身分不明。
  瑟连柯已有心理准备,可能会被情绪激昂的马利诺夫揪住胸口,大骂无能之类的。
  “幸好令公子仍然活着,可谓不幸中的大幸。”
  瑟连柯这句话无声无息地将围在马利诺夫周围的黑色幕帘撕开。
  “我儿子还活着?”
  遥远的声音急速接近,马利诺夫知道那个声音是出于自己口中。同一时间,眼前仿佛点燃了灯光一般渐渐变亮,瑟连柯的脸就浮在眼前。
  “我儿子还活着……是真的吗,同志?”
  “千真万确,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他的意识还没有恢复,仍在昏迷当中。当然了,医师正在全力抢救。”
  “没有意识?”
  像是要把肺里的空气全部掏空似的,马利诺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以手掌贴住额头,精疲力竭地把眼睛闭上。
  “没有意识……不,这样就好,只要能活着就好……”
  马利诺夫把手放下,睁开眼睛直视着瑟连柯,深邃的眼眸里闪烁出沉痛的光芒。民警队的警长察觉到自己内心生出的恐惧感,他能够体谅这双眼眸在充满敌意憎恶时所散发出来的严厉光芒。若不是有相当强韧的精神力量,想必一定无法招架吧!
  “内人的遗体放在什么地方?还有我儿子……”
  “夫人的遗体还有令公子,目前都在伊兹麦罗夫公园附近的皮优托尔·布拉索夫医院。”
  “可以请你带路吗?”
  “当然,车子已经准备好了。”
  沉默地颔首致意后,马利诺夫站了起来。
  Ⅱ
  失去的东西该如何衡量其大小或重量?用来填补空缺的东西又该到何处寻找?
  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好几次这么问自己,可是都得不到答案。
  他回想起今天早上出门时伊卡德莉娜所说的玩笑话。
  “小心点,可别引起什么事故哟!我还没伟大到能把案子搓掉呢!”
  妻子笑着回答。
  “放心啦!万一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全速逃走,不会让民警抓到,因为他们的车子根本追不上!”
  一段无聊又不值得一提的对话,然而却是他与妻子的最后对话。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当初会不会说些更有意义的话呢?
  如果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的话……
  后悔化为锐利的钩爪,撕开了他的胸膛。没错,如果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他一定会取消假日出勤,陪伴妻儿一起出门。假使自己在场,哪怕对方是一整支装甲旅,他也会保护他们,不让他们受到伤害。
  冲着自己而来的愤怒,炽烈地灼烧着马利诺夫全身。
  都怪你放弃妻儿选择与成堆的文件为伍!都怪你把工作上的义务与责任当成最高原则,对妻儿的义务与责任却草率马虎!造成这种结果的不就是你自己吗?
  “马利诺夫同志,夫人与公子,请问您想先看哪一边?”瑟连柯问道。
  闻声转向瑟连柯那张眉毛粗浓、浮现同情及畏惧的脸庞时,马利诺夫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医院了。
  “啊,这个……嗯,先到内人那边去……”
  马利诺夫一面回答,一面对自己不知于何时下车感到诧异。这里确实是皮优托尔·布拉索夫医院的大门没错,身穿白衣的男女忙碌地在眼前来回穿梭,医疗场所特有的对话也片片断断地充塞于耳。
  ——帮七○二病房的患者准备点滴!
  ——五五四病房的老人预定明天出院!
  ——九○一病房的安哥拉人好像有什么要求,但是语言不通,有没有葡萄牙语的口译人员?
  ——一一六○病房的患者想知道病名,不晓得主治医师的意见是?
  马利诺夫感觉自己就像是飘荡在大海里的船只一样,所有的现象对他而言都缺乏真实感、缺乏存在感,简直就像是即将醒来之前不断重覆的恶梦一样。
  原来妻子、儿子、家庭是把自己拴在现实世界的锚,马利诺夫突然有了这番领悟。
  真是可悲,人总是在失去之后才能体会到事物的真正价值……
  “就在这里,同志。”瑟连柯低声说道。
  铁门在阴沉的声响中开启,随着方形的光芒切开黑暗,所有的一切也跟着在光线底下浮现。瑟连柯按下了太平间的电灯开关。水泥天花板、水泥墙壁以及水泥地板、环绕着几十张覆盖白布的床,这就是里面的光景。
  虽然不致于裹足不前,但马利诺夫却不由得感受到一股压迫感。这里是排拒生命的无机物的堡垒,有机物的存在全属异端。伊卡德莉娜也因为还原成无机物了,所以才有资格留在此地。
  马利诺夫回头看了民警警长一眼。瑟连柯以沉默的指示回应了沉默的质问。
  KGB探员像个自知酒醉的人似地,踩着机械化的沉重步伐走过去,抓住白布的一角。起先他有点犹疑不定,接着才毅然决然地将白布掀开。
  他看见妻子的脸,那张脸就像月光映照下的白雪一样白皙通透,没有任何表情,宛如由白色玻璃所打造的脸庞。
  伊卡德莉娜亚麻色的头发上还沾附着颜料似的血渍,马利诺夫以颤抖的手指拨开那绢丝般的头发,看到从妻子耳朵上方穿入的红黑色枪伤。仿佛瞪着伤口就可了解一切似的,马利诺夫凝神注视着。
  “子弹呢?”
  过了不久,马利诺夫从僵硬的口中挤出这个问题。
  “还没取出。”
  “还没取出!”
  语气相当严峻。
  “为什么?”
  “因为还需要取得您的司法解剖同意,同志。”
  瑟连柯如此回答,言语中透露着一股无奈,而且并未刻意隐瞒。
  一般民众的情况是可以藉由民警的判断立刻完成司法解剖,不过与KGB有关的事件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无论是解剖还是搜查,KGB都会自行处理,用不着民警多管闲事。
  面临诸如此类的指责已经不是一两次的事了,姑且不论制度,就实质上而言,民警确实是居于KGB之下的,因此对于KGB的命令和要求不但要随时待命,另一方面还得小心留意以免有所冒犯。其实这样的状况并不只在于民警单位,面对实际统治苏联的KGB组织,能够凌驾其上的政府机关——至少就瑟连柯所知——是不存在的。
  虽然很想诅咒民警迂腐的办事态度,但马利诺夫也能理解瑟连柯的心态。与其因为能干而招忌,宁愿被认为是个迂腐的庸才,这样比较没有压力。比起积极采取行动,等待命令依令行事的作法,在这个有如草食性恐龙庞大而迟缓的官僚体系中,确实是更能明哲保身的。
  “由民警执行司法解剖一事我并无异议,请你尽快着手安排。”
  马利诺夫以压抑的语气说道。
  “不过,请让我知道取出的子弹种类。”
  “这当然。”
  “那么,就拜托你了。”
  一想到妻子毫无发胖的迹象,年轻又紧实的躯体将遭到手术刀分解的情景,马利诺夫就不由得感到一阵黯然。然而除此之外,也没其他方法得以找出凶手了。
  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马利诺夫一面将白布重新覆盖在妻子的遗体上,一面在心中立誓。
  你等着,我一定会让那个把你害成这样的家伙受到应有的报应。一定!
  马利诺夫转身向后,在走向铁门的同时重覆着誓言。
  我一定会的!
  马利诺夫离开之后,瑟连柯也熄灯离开并关上铁门,将生与死的国度断然地划分开来。对于活着的人而言,人生的责任与义务就如同废屋里的尘埃般堆积着。
  “我是艾莲娜·洛斯托夫斯卡亚。”
  主治医师对着来到儿子病房探视的马利诺夫报上姓名。这位中等身材的女性年约三十,虽然称不上是美女,却能让人感受其卓越的知性与安定的气质。
  “我儿子的情况如何?”
  马利诺夫边开口询问边想,这位医师感觉上颇能信赖。尽管眼前除了信赖医师以外也别无他法,但他还是希望医师能给他值得信赖的印象。
  “他的意识还没有恢复,不过已经脱离险境,可以说已经稳定下来了。”
  “你的意思是可以安心了吗?”
  “多余的担忧是没用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
  马利诺夫发起牢骚。
  “不过怎样才不是多余?这个我实在不会判断。”
  这句话无论在女医师或民警部警长的耳里听来都十分孩子气,不过艾莲娜却毫无轻视之意,她温柔的茶色眼睛里满是同情。
  女医师回答道:“那就请您不要担心,把一切交给专家来处理。”
  含糊地点头之后,马利诺夫宁指着躺在床上的儿子。说是儿子,此刻在他眼里看来却更像是一团包裹着纱布的东西。沙夏那沉重紧闭的双眼,在几个小时以前还明亮活泼地闪耀着暗褐色的眼眸。
  马利诺夫突然回头看着女医师。
  “拜托你,医师!”
  沙夏的父亲以低沉而激动的语气说道。
  “请让我儿子尽到他为人子的义务……他比我年轻二十八岁,所以他有比我晚二十八岁离开的义务……”
  女医师凝视着马利诺夫,不发一语地点头。
  “请问您的儿子有没有一个叫做克烈的朋友?”
  民警队的队员正在医院的某间会客室待命,瑟连柯警长在带领马利诺夫前往会客室的路上提出了这个问题。
  “克烈……是尼布莱的小名吗?没有,就我所知并没有……怎么回事?”
  “没有,我们只是确认一下这是不是他朋友的名字。为了慎重起见。”
  瑟连柯一打开会客室的门,两名穿着相同制服的男子立刻从椅子上起立迎接。
  “我的属下。”
  瑟连柯简洁地介绍。
  “这位是马利诺夫同志,他在KGB工作。培特洛夫斯基,把那个拿给他看。”
  身材瘦长身高中等的男子将某样东西摆在马利诺夫面前,马利诺夫深深地吸了口气凝视着,并且半无意识地伸手拿起来。当然,没受到半点阻拦。
  “这是令公子的东西对吧?”
  “没错……”
  血迹斑斑的“富士姑娘”以毫无表情地白色脸孔望着马利诺夫。这是沙夏的宝贝,是马利诺夫从日本买回来送给沙夏,封面是“富士姑娘”的写生簿。
  “谢谢爸爸!”
  不单是眼睛,仿佛连声音都绽放着光彩的儿子喜悦的模样,在马利诺夫的脑海里重现。
  “好漂亮的封面喔!纸质很好呢!爸爸,日本的小朋友都是用这么好的写生簿吗?如果是的话,还真教人羡慕呢……”
  在他人绝对听不到的声音中,马利诺夫翻开封面,莫斯科郊外的运河景色立即出现在他的眼前。来来往往的大小船只,在岸边散步、伫立的人们,对着船只咆哮的小狗,初夏的阳光赋予他们轮廓鲜明的影子,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正活泼地舞动着。
  “能否请您看看封底?”
  刺耳的声音如此请求。马利诺夫冷漠地点头之后依言照做,并在下个一瞬间全身僵住。
  马利诺夫并未立刻了解抓住自己视线的是什么东西,那看起来就像是用肮脏的红色线条所画出来的奇怪图案。图案是可读的,因为那是西里尔文字(注:Cyrillic alphabet,俄文所使用的文字系统。),虽然颤抖、歪斜又不平衡,但那确实是文字没错。第一个字母是K,再来是O……
  “克烈……”
  马利诺夫低声自语。
  “克烈?”
  “您想起了什么了吗?同志?”
  克烈?或者是尼克莱?好像在哪儿听过。他确实在某个地方听过这个名字!不是电影明星,也不是冬季奥运的滑雪射击选手,也不是街角贩卖克瓦思的克烈大叔,更不是少年合唱团的克烈男孩……
  “令公子以手指沾血写下了这个。”
  这我当然知道!
  “据民警判断,这应该是令公子所得知的凶手的名字,想必是从对话当中听到的。”
  这个我也知道!儿子用自己的血来揭发杀害母亲的凶手,目的就是要父亲去找出那个人!
  “民警一定会努力缉捕凶手的。”
  然后再交给我吗?如果不是的话那倒不如放着别管。我儿子之所以用尽所有的力量写下凶手的名字,并不是为了告诉民警,而是要通知他的父亲。报仇是我的事!不过,克烈这个名字究竟是在哪里听到的……
  “彻底清查莫斯科及近郊地区所有持有驾照,叫做尼克莱某某某的男子,说不定他还运送了什么脏物。”
  那样能找得到吗?克烈不是个会露出尾巴的男人,克烈没那容易露出狐狸尾巴……克烈……克烈……克烈……神秘的克烈……
  “神秘的克烈!”
  马利诺夫的脑海里出现了一道什么人都看不见的闪光,那道闪光强烈鲜明地照亮了他的记忆。在国家保安委员会(KGB)本部,他的上司涅斯泰兰克部长曾经说过——克烈不是个会轻易露出狐狸尾巴的人,正因为如此,想抓到这家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民警队员的奇异视线,以及尽最大努力克制情绪的瑟连柯的声音,对马利诺夫而言都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存在,手里抱着儿子满是血污的写生簿的他,正在眼脸后方的黑暗中注视着蠢蠢欲动的“克烈”的身影,他的耳里尽是“克烈”的嘲笑声,意识中更充满了对“克烈”的憎恨。
  对马利诺夫而言,他已经跨出了复仇的第一步。
  妻子头部内的子弹的相关报告已经送到马利诺夫的手上,里面所记载的内容如下——所用枪枝并非国产品,而是西方制品,推测应为柯尔特公司生产的点三八口径手枪。
  Ⅲ
  奎格里·涅斯泰兰克在红茶里加入果酱之后,拿起和杯子毫不相称的大汤匙搅拌,然后将汤匙置于茶碟上,端起杯子开始啜饮。
  嗯,果酱稍微加多了点。
  透过湿润的蒸汽,他看见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完全没有眨眼,宛如雕像般的脸庞。
  “好像稍微甜了点,你觉得呢?”
  “啊,我觉得刚刚好。”
  马利诺夫心不在焉地回答,红茶杯他连碰都没碰,热气在他面前徒然地冒出。
  涅斯泰兰克把茶杯放回茶碟上,注视着这名优秀的部下的表情。
  “跟‘神秘的克烈’有关吗?”
  “是的,部长,就是‘神秘的克烈’。”
  涅斯泰兰克拿起汤匙,敲了茶杯的边缘两三下。当当……
  “你似乎相当笃定啊,同志?”
  “是的。”
  “不过,克烈是尼克莱的昵称,再说整个苏联不晓得有几百万个名叫尼克莱的人。”
  “也许吧!”
  “这说不定只是偶然的巧合罢了。”
  “能够使用西方武器来杀人的尼克莱,我想应该不会太多。”
  “克烈、克烈、神秘的克烈呀!”
  涅斯泰兰克不悦地嘟哝了几声,继续敲打杯子的边缘。当当当……刺耳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
  “真是,这家伙已经困扰我们KGB好多年了。走私、协助逃亡者偷渡、窃取国家机密、妨碍公务……”
  “还有这次的杀人事件。”
  马利诺夫低声说道,语气中充满了尖锐的愤怒。
  “这并不是在枪战中杀害公职人员,而是在毫无遭受抵抗的情况下射杀一名在车祸中受伤的女人。”
  他无意识地握紧拳头,指关节几乎完全泛白。
  “他应该被判处极刑!”
  “马利诺夫同志!”
  汤匙停在空气中,涅斯泰兰克开口说道。
  “这些话对你来说或许很不中听,但我还是要请你虚心地听下去。你一心认定杀害你妻子的克烈和数年来困扰我们的‘神秘的克烈’是同一个人,但是目前根本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你已经不知不觉地把个人憎恨的对象和国家的敌人混淆在一起了。”
  “您的意思是,我的复仇心让我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吗?”
  涅斯泰兰克以指尖咕噜噜地转动把玩着汤匙。
  “正确?什么叫做正确?其实我也搞不清楚,或许‘神秘的克烈’真该如你所想的那样,为他残杀无辜市民之罪踏上绞刑台吧!但是杀害你妻子的克烈也有可能是个平凡的市民,搞不好他现在正一边在地铁里剪票,一边担心民警出现。”
  “那么,平凡的剪票员克烈又是如何取得西方的武器?”
  “问得好,所以这样的可能性也必须列入考虑。或许克烈并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某个以集团形态来从事反社会、反国家活动的组织的名称。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加入该组织的成员,搞不好就叫做乌拉基密尔或奎格里呢!”
  “如果克烈是组织名称,那就把组织成员一个个地揪出来,直到全部送进刑场为止。”
  一字一句化为看不见的冰片,从马利诺夫的口中吐出。涅斯泰兰克顿时被一种室温骤降的错觉所笼罩,身体微微一颤,随即胡乱地将冷掉的红茶一饮而尽。
  望着杯底如烂泥般沉淀的果酱,涅斯泰兰克慎重地再度开口。
  “关于‘神秘的克烈’的某些事情你并不知道。去年春天,有个男人在邻近土耳其边境的格鲁吉亚山中被逮捕,他在登山用四轮驱动车的车厢地板下藏匿武器,其中包括美国制的卡宾枪十五支、短机关枪六支,以及反战车手榴弹三十颗。那个男人从国境警备队被移交到KGB,并且被带往莫斯科的本部接受讯问。”
  马利诺夫默默地听着。
  “男人名叫皮耶鲁·古留莫,是个法国人,但是他也持有苏联的国民身份证,上面登记的名字是尤瑟夫·普拉达索夫。虽然拿的是近乎完美的伪造证件,不过我方仍在医师的陪同下对他施打了EEX2自白剂,结果不光是本名,连他是法国境内从事反犹太人恐怖活动的新纳粹党成员的身份都问了出来。那个组织正确的名称叫做‘欧洲国家主义者行动联盟’,也就是自一九八○年代初期开始,不时在巴黎的犹太教堂放置炸弹的那群家伙。”
  “……”
  “然而就在我们准备继续问下去的时候,他却再也答不出来了。他突然心脏病发,并且在令人意想不到的短时间内,变成了一块死肉。”
  “是自白剂的副作用吗?”
  “并不是。一开始我们也是那么认为,不过根据医师表示,那是催眠暗示所引起的结果。”
  “催眠暗示?”
  “没错,古留莫在自白中曾经提到他是奉克烈的命令行动。当然我们也问他克烈是什么人,而就在他准备回答的时候,他的心脏才突然出现异常。”
  “你的意思是,在他企图将克烈这个人物的秘密向他人透露的时候,催眠暗示发挥作用让他心脏病发?”
  “没错。”
  “不过,可能有这种事吗?”
  “是可能的。其实KGB也正在从事相关的研究,只不过尚未进入实用阶段。总而言之,这件事情告诉我们,克烈的组织与实力是深不可测的,他们有能力调度武器、伪造身份证明,势力更深入新纳粹党。更甚者,以催眠暗示来控制手下。”
  在汤匙不停的撞击下,红茶杯发出哀鸣。
  “克烈的组织网络究竟遍布到什么程度,我们根本无法想像,就连KGB也不得不抛弃以往视他们为无名小卒的看法。我想,对他们不只要严加彻查,必要时,发动武力攻击加以毁灭也在所不惜。”
  喀锵锵锵锵!
  被扔出去的汤匙撞击到茶杯的边缘后弹到桌上。涅斯泰兰克将强劲的十指交握,望着马利诺夫。
  “该由谁来担任对克烈组织作战的统筹负责人,我们已经花了一年以上的时间审慎过滤人选,我想你应该心里有数才对。你也在候选的名单上,但你并不是最有力的候选人,虽然你在智能和体能上的表现都极为优秀,但是能与你匹敌的同僚也不在少数。”
  “的确。”
  马利诺夫的嘴角瞬间露出一抹不带感情的微笑。
  “但是我却拥有一项令人意想不到的制胜关键是吗?”
  “正是如此,马利诺夫同志,你具备了一项他人绝对没有的特质,这个特质超越身为组织一员的责任感与成功的欲望,而那正是关键所在。”
  “你指的是复仇心吧?”
  “我说的是无私的热忱。”
  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马利诺夫以为自己会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声,然而却与他所预料的相反。这会儿从他口中发出的只有莫名干燥而低沉的声音。
  “关于对克烈的调查行动,我有什么权限?”
  “完全没有限制,同志。KGB不用说,就连民警及驻外大使馆,举凡与克烈有关的一切都在你的指挥之下,你的义务就是每周交一份报告给我。假使在我的判断下认为行动太过激烈,我也会请你留意一下。当然了,国家的紧急要求必须放在所有的课题之前。总而言之,在细节上无论有什么纠纷都不用在意,只要不让西方的谍报组织或媒体阵营知道,你想怎么做都无所谓。”
  “是吗?”
  马利诺夫喃喃地重覆。
  “想怎么做都无所谓?”
  涅斯泰兰克再一次感到全身发冷,并赶紧补充了一句。
  “当然是因应需要,在常识许可的范围之内。”
  “那当然。”
  “那么,你可以先回去了。”
  “我希望现在立刻开始工作。”
  “你今天还是回家休息吧!你必须在身心各方面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行,明天中午再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马利诺夫面无表情地点头同意。
  “我知道了。”
  “你从昨晚到现在都没阖过眼吧?”
  “我一点儿也不困。不过既然是部长下的命令……”
  马利诺夫站了起来。
  “那我就先下去了。”
  “啊,同志,关于你儿子的事,我会让医院尽全力治疗的,无论如何一定会让你无后顾之忧地去完成任务。”
  “谢谢您的关照。”
  马利诺夫退出室外、把门关上后,涅斯泰兰克立刻发出呻吟般的声音,重重地叹了口气。
  选择马利诺夫作为对克烈统一作战的指挥者是正确的吗?他的能力毫无疑问,况且也是个心神相当稳定的男人,他应该不致于做出让上司困扰的事才对。不过那股刚强的冰冷又是怎么回事?简直就像零下气温中的钢铁一样……该怎么形容好呢?对,就是“燃烧般的冰冷”。
  涅斯泰兰克想到自己即将在半年后退休。虽然他在任内没有显赫的成就,但也没有在政变中因失足而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反而凭着自己稳健的管理能力和精确的判断,以有为官僚的身分登上了国家保安委员会的要职。他的妻子或许称不上是美人或才女,却是个身心健康的料理高手;大儿子在新西伯利亚大学教地质学,小儿子则是莫斯科木偶剧团的舞台设计,两人的职业也几乎都不受政变的影响。于公于私,这都算得上是令人满意的人生了。
  涅斯泰兰克和妻子打算在退休后在奥德萨附近买栋小别墅,在那儿种植花草、牵狗散步、睡午觉、做日光浴等等,开始享受悠哉的晚年生活,每逢假日则与儿孙一同享受天伦之乐。
  为了涅斯泰兰克期盼中的未来,马利诺夫一定得彻底完成任务才行,要是稍有不慎,犯下致命的错误,破坏与西方的良好关系或折损苏联的威信,到时候不只是马利诺夫,涅斯泰兰克也得负连带的责任,而同僚和部下们忙着卡位,更难期待他们的支持。只要一有差错,梦想中的奥德萨别墅恐怕将如砂堡般虚幻吧!
  万一马利诺夫的行动变得不可控制,那就必须立刻加以“修正”。是不是应该先安排负责“修正”的人选?还是既然把任务交给了马利诺夫,就应该对他寄予全部的信赖?
  唉,这些事情还是等以后再决定吧!涅斯泰兰克心想。事实上,马利诺夫又还没出错,根本没必要杞人忧天。
  一按下手边的对讲机按键,立刻有女性的声音回应。
  “我是涅斯泰兰克,进来收拾一下杯子。啊,顺便把今天的真理报拿过来。”
  两分钟后,在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办公桌前,涅斯泰兰克出神地盯着真理报的页面,大大的印刷字体映入眼帘。
  ——白令海峡水坝终于完成、人类宏愿的实现、苏联全体国民梦想的成果。
  接着还刊了一幅绵长的水坝白墙照片。
  真没想到时代会变成这样,涅斯泰兰克不由得感慨万分。
  记忆中,他的少年时期好像就只有战争和饥饿,那时大家常常得在阴暗的防空洞里一面躲避德军的空袭,一面听着收音机里传来的斯大林总理的怒吼,好不容易捱到战争结束,仍得在瓦砾堆中为了明天的食物而忧心。而今,苏联却以令人讶异的速度复兴了。
  德国和日本口口声声指责苏联的掠夺行为,但是他们自己的军队又多廉洁?要是让轴心国胜利,他们的作为一定会更加残暴无道。我们苏联可是牺牲了两千万人才战胜的呀!我的三个哥哥也全都上了战场,而且无一生还。哥哥们要是知道世界上第一个太空人和这么巨大的水坝都来自于苏联,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再过个十年,西伯利亚就会像乌克兰一样温暖吗?”
  涅斯泰兰克喃喃自语。他的儿子们会因此在西伯利亚的阿穆尔河或恩塞河畔,而不是在乌克兰买栋避暑别墅吗?这不过是快乐的空想罢了,然而就算只是为了这种理由,还是得期盼马利诺夫的任务能够顺利成功。
  翻开真理报的页面正准备看看足球比赛的结果时,对讲机响了。
  “耶可布雷夫副议长阁下请您过去一下……”
  涅斯泰兰克的眉毛不安地上下移动。那正是他令人闻之丧胆的上司。
  Ⅳ
  下午二点,主治医师艾莲娜·洛斯托夫斯卡亚会见少年的父亲马利诺夫。
  “我想把这个放在儿子的枕头旁边,洛斯托夫斯卡亚医师。”
  拿出一只耳朵有缝补痕迹的小熊玩偶,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语带迟疑地开口说道。
  “这只小熊是我儿子从出生到现在的玩伴,我想他醒来的时候一定会很高兴看到这个在他身边,不晓得会不会有妨碍?”
  “不会,当然不会有任何妨碍。请您把它放下,我也觉得这样一定会让他非常高兴。”
  艾莲娜满怀同情与鼓励地说。沙夏的父亲放心地露出笑容,虽然是个带着阴郁的笑容,不过马利诺夫的境遇实在让他无法开怀地笑。
  “一起到病房去吧,马利诺夫同志。”
  “我可以去吗?”
  “当然,只要别吵到病人就行了。你一定很想见见儿子一面吧?”
  马利诺夫点点头。
  两人并肩离开会客室,往沙夏的病房走去。手里抱着小熊玩偶的马利诺夫远远高出艾莲娜许多。这个身材高大、仪态不凡,容貌又出众的父亲,想必是沙夏的骄傲,艾莲娜心想。
  “洛斯托夫斯卡亚医师……”
  马利诺夫像是下了决心般地开口。
  “是的,什么事?马利诺夫同志?”
  “我会有好一阵子没办法到医院来,就算想来也没办法。”
  “因为工作吗?”
  “对,我要到法国去。”
  对克烈作战的第一步将从对皮耶鲁·古留莫进行相关调查开始。马利诺夫会从巴黎的奥利机场前往苏联大使馆。至于接下来该往什么地方前进,此刻的马利诺夫还无法得知。
  “保安委员会的工作真辛苦。”
  “你的工作应该更辛苦吧!”
  “那么,你预计什么时候回国呢?”
  “不知道,得看任务进行的状况,我自己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可以回国。”
  “这样啊……”
  “所以,我儿子还请医师多多关照了。”
  马利诺夫在走廊中央停下脚步,对艾莲娜如此说道。
  “身为主治医师,我一定会竭尽全力照顾病患的,这个您倒不必再三嘱咐。”
  “是我多言了,你会感到不悦也是当然的,不过除了这么拜托之外,我实在不晓得还能为儿子做些什么。”
  “我并没有感到不悦,但是请您务必相信我们医疗人员的专业与热诚,更重要的是,请相信沙夏的生命力。”
  “沙夏的生命力……”
  “没错,沙夏是个生命力很强的孩子,发生这么严重的事故,他还是生存下来了。再说他的运气也很好,歹徒之所以放过他,想必是以为他已经死了。能够逃过杀人凶手的残害,这就证明您的儿子很幸运啊!”
  马利诺夫的嘴唇周边开始泛白,手臂用力地抱住小熊玩偶。没错,沙夏原本也很有可能像他母亲一样遭到“克烈”的杀害。
  冰冷得让人以为是冰块融化所产生出来的汗水浸湿了马利诺夫的背,在此同时,对于“克烈”的深恶痛绝也开始无声无息地沸腾起来。他将视线从激动的情绪锅炉移开,向远方望去。唯有在这间医院里,他不是一个复仇者,不是国家认可的破坏工作者,而是一个孩子的父亲。
  片刻之后,马利诺夫将所有的情绪随着一口短暂的气息吐了出来,面对着艾莲娜。
  “你说得完全没错,我儿子的运气真的很好,包括遇到像你这么好的主治医师。”
  马利诺夫真诚地说。
  “刚才我说了很多无聊的话,请你务必见谅。身为父亲的我实在有太多的悔恨,所以不知不觉就发起牢骚……”
  “你不必太介意。”
  “我总是在想,等儿子大一点的时候,我这个做父亲的就可以教他一些事了,比如说为了过更美好的生活,身为人类应该做些什么等等。不过仔细想想,这想法实在太可笑了,像我这样的人居然妄想成为别人的人生导师呢!”
  这来自背后的苦涩是艾莲娜所无法体会的,因为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对自己的生活方式并非百分之百的肯定。
  苏维埃联邦国家保安委员会(KGB)的任务是巩固苏联体制与维持社会秩序,并且为了这个目的而从事各种情资活动,具体的工作内容包括杀人、窃听、拐骗、放火、胁迫、收买等等,简单地说,只要把犯罪百科里所有的项目通通列出来就是了。这些非法活动对于国家的存在而言是不可避免的防卫措施,虽然他内心百分之九十九可以理解这个道理,但是剩下的百分之一却拒绝接受这样的现实。并不是每个献身于情报机关的人连最后的一丝感性都会被抹煞掉。
  西方的情报员又如何呢?这个问题并非此刻才开始困扰马利诺夫的。假如身为美国中央情报局(CIA)的情报员,就可以对孩子侃侃而谈自己的工作内容吗?暗杀反抗美国的他国民族主义政治家、教唆他国军队发动政变、收买报社创造出对美国有利的舆论、提供武器给反体制份子以便使该国陷入内乱状态——这些事情正好与马利诺夫的工作完全相反,但是他们真的能够在餐桌上向孩子夸耀自己所做的这些事吗?
  绝不可能!就算老美因为喝了太多可乐而把脑子给喝坏了,也绝对不可能那么麻木不仁。不管再怎么以为了国家、为了世界和平为藉口而狡辩,最后还是逃不过自己内心的谴责,因为人类天生拥有的良知,会悄悄举发自己工作的不正当性。
  或许辞掉KGB的工作会比较好,马利诺夫痛切地如此想着。等“神秘的克烈”受到制裁,沙夏也恢复意识后,就转到其他职场去吧!渔业部、国际贸易部或电力部都好,虽然自己不是那些方面的政策专家,但应该可以做些整理文件之类的工作。当然了,身为KGB探员的特权也会被剥夺掉,但那也只是还原到一般民众的生活而已。除此之外,到莫斯科以外的土地上生活或许也是一种选择,在纳霍德卡有纳霍德卡的生活方式,在阿马阿塔也有阿马阿塔的生活方式,广大的苏联的国土应该到处都有容得下父子俩过平静生活的地方才是。
  但是有个问题,而且是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KGB会不会如他所愿批准他的辞职?没那么容易的。马利诺夫不得不这么想。抛弃保卫祖国的荣耀,甚至连特权都甘愿放弃,只希望做一个平凡人的心情,那些教条主义的上位者能够理解吗?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完全不在乎自己被视为无能之辈,但若被认为意图背叛苏联体制,那么下场一定会相当凄惨。
  看来,这些事得再慎重考虑。
  想到这里的时候,沙夏的病房的门正好在马利诺夫眼前打开。在刚刚的对话、思考中,他已经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
  病床上,身上的绷带已经减少的沙夏,就像个陶器打造的玩偶一般,模样可爱却毫无生气,光滑的脸颊苍白得无半点血色,浓密的睫毛仍和事故当晚一样沉重地紧闭着,仿佛没有多余的力气将它撑开似的。沙夏的父亲如此想着,宛如脸上重重地被挨了一拳,他深切体会到这个身上裹着夏被,只能依靠点滴来维持的小生命有多么珍贵。
  马利诺夫笨手笨脚地走到床边,又小心翼翼地、轻轻将小熊摆在持续沉睡的少年的头部旁边。
  “请稍微放远一点。”
  艾莲娜温柔地提醒。
  “若放得太靠近,小孩在翻身的时候恐怕会有窒息的危险。”
  “噢……”
  因为粗心和无知而惭愧地点头之后,马利诺夫立刻依照艾莲娜的指示把玩偶移开。接着他伸出手掌,轻轻碰触少年的脸颊,沉默地凝视了好一会儿。
  在医院大门口,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向艾莲娜·洛斯托夫斯卡亚道别。
  “你不只照顾我儿子,还教导了我许多事。有你来照顾我儿子,我就一点也不担心了。”
  “为了不辜负您的信赖,我一定会更努力的,同志。”
  “还有一件事……”
  马利诺夫欲言又止。
  “什么事?”
  “有件事想请你答应我。我可不可以每个星期打一次电话给你?”
  “打电话?”
  “就像我刚刚说的,我会有好一阵子没办法到医院来,所以我想一个星期打一通电话问问我儿子的情况。虽然了解情况还是什么也帮不上忙,但是我至少该为儿子做到这点。你一定觉得很困扰吧……”
  “可是,您不是要到法国去吗?”
  “不管我人在法国或在南极都一样。”
  断然地说完这句话之后,马利诺夫像是感到惭愧似地露出苦笑,艾莲娜则以善意的微笑予以回应。
  “只要日子和时间固定的话就没问题,同志。”
  “那么,今天是星期二,我就每个星期二打电话来好了。星期二正午可以吗?”
  “莫斯科的正午?”
  “对,不是巴黎时间。”
  “好,我没有意见。那就星期二联络吧!”
  “非常感谢你的谅解,医师。”
  说了声“达斯维达涅”(注:俄文“再见”。)之后,马利诺夫转身离开,背对着女医师走下台阶。朝着停在医院大门前的KGB公务车前进之际,他的眼里散发出激烈的光芒。
  好!开始作战!


  第三章 森之馆

  Ⅰ
  佣兵组织“白十字军”的首领赛门·欧索普停下擦亮海泡石烟斗的手,将视线转向古老的挂钟上,确认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
  “那家伙也差不多该出现了吧!”
  欧索普发出声音喃喃自语。
  这是间天花板挑高的宽敞房间,面对阳台的落地窗垂挂着一厚一薄的双层窗帘,地板上铺着几可淹没脚跟的长毛波斯地毯。七月里并未点火的壁炉,大得足以容纳两个圣诞老公公。
  待客用的茶几周围摆着长沙发、安乐椅、跨脚凳和立灯,墙上挂着三幅油画。一幅描绘的是苏格兰的猎狐风光,另一幅画是南法的老旧风车小屋,最后一幅是历史画,名为《空中花园里的尼布贾尼撒王与王妃》。
  赛门·欧索普“将军”悠然地坐在位于房间正中央的长沙发上。他是个拥有一副受过锻炼的强健体魄的中年男子,充满着浓厚英国人气息的容貌中透露出锐利的眼神。从衬衫、长裤的年轻装扮来看,或许有人会视他为一个行动派性格的人。
  欧索普再将视线移到历史画上,凝视片刻之后,一脸宛如艺术鉴赏家的表情,对那幅画作出评论。
  “真是杰作啊!只可惜古乡怎么也无法理解这幅画的艺术价值,他大概只对值多少钱有兴趣吧!”
  “你可真了解我啊!”
  讽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落地窗的窗帘摆动着,一身牛仔装扮的古乡圣司的高大身躯就伫立在落地窗前。
  古乡右手握着一把类似手枪的武器,左手提着一只公事箱。
  “如你所愿,我就来问个问题吧!这幅画值多少钱?”
  “少说也要十万法郎。”
  “我猜画商一定从中获得不少暴利呢!怎么也看不出这幅画有六位数的价值。”
  欧索普怜悯地皱起眉头。
  “缺乏审美观真是件可怕的事。我告诉你,这可是文艺复兴后期的杰作啊!你看不出这作画技法是多么完美吗?”
  “要真是那样的话,那就应该捐赠给美术馆才对,另外再弄张复制品美美地挂在墙上就行啦!我觉得那样比较适合你。”
  “可惜呀,这些并不是我的所有物。对了,你干嘛从那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冒出来?堂堂正正从玄关进来不好吗?”
  “因为我很清楚自己是什么身分。”
  “这栋宅子里养了两只杜宾犬、两只獒犬,晚上应该会被放出来才对。你没在院子里碰上它们吧?”
  “当然碰上了。”
  “那是怎么回事?”
  “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最讨厌狗了。”
  “你杀了它们吗?没发出半点声音,手法够俐落,佩服佩服!不过你还是太轻率了,不告诉你你不懂,那四条狗可都有血统证明,每只都价值一千五百法郎呢!”
  古乡默不作声地微微动了动右手,一个擦过空气的尖锐声响起。银色光芒水平闪动着,在距离欧索普肩膀极近之处,刺进长沙发的椅背。那是一支极短的箭。
  “是箭枪啊?”
  欧索普沉着地说道。
  “你一点都没变,枪法还是那么神准。这应该是利用中国古代武术所使用的袖箭,经过现代化技术改良完成的东西。藉由强力弹簧射出短短的箭……”
  古乡对这些完全不予理会,脸上浮出一抹挖苦人的笑容。
  “一条狗要一千五百法郎,换成人的话,一颗头二千五百法郎吗?”
  “你在说什么?”
  “就是你今天早上派去我那里的两个小喽啰呀!我实在没办法称他们叫刺客。那种货色,二千五百法郎未免太看得起他们了吧!”
  “反正不是都被你没收了吗?”
  “我要说的是,出手那么大方根本不像你的作风。看来你应该没有杀我的意思,把我叫来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虽然那两个人的脸皮也真够厚的,不过为了这么点小事花二千五百法郎,这跟十年前的你太不像了,是在让人意想不到。”
  “这世界上还有很多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呢!”
  欧索普意有所指地笑着。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古乡?”
  “把十五万交出来——大概就是这个吧!钱就在这里,可是我一毛钱也不想给你,因为这些钱全都是我的。”
  “对,是你的。那个时候我怎么也不服气,不过现在已经完全想通了,你大可好好把钱收起来。”
  “哟!果然发生了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呢!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凭自己的实力来找我。”
  “好让你公然杀了我吗?”
  “是为了让你维护自己的形象!不过,你到底为什么找我来?”
  欧索普再次笑了。
  “对了,那件事。其实是有笔大生意。”
  “跟你合伙吗?谢谢,再联络。”
  “这可是一笔价值二十五万的生意啊!”
  “里拉呀?”
  “是美金。”
  古乡轻蔑地笑着回应。
  “这怎么说是出人意表呢?根本是吹牛嘛!少一个零还像点人话。看来我最好提高警觉以免受骗。”
  “出钱的人并不是我。”
  “原来如此。不过靠你自己就绰绰有余了。实在很可疑……”
  就在古乡作出如此结论的同时,突然有猫叫声传出。古乡一面紧盯着欧索普,一面将窗帘拉高。一看见那威风凛凛登堂入室的动物,欧索普不禁眨了好几下眼睛。
  “什么东西呀?古乡,那个是……”
  “你以为呢?”
  “该不会……是猫吧?”
  “什么该不会!不然你以为是什么?这家伙可是如假包换的猫呀!绝对不是什么掉进水沟里的浣熊。”
  “不会有人这么说吧?”
  “就有人这么说。”
  “就算有也不关我的事。对了,关于二十五万美金的生意……”
  “我不想听——喂!猫叉,你上哪儿去呀!”
  猫儿缓缓地穿过室内,在一扇门前蹲坐下来,仿佛在叫唤什么人似地发出“喵”的叫声。
  门一打开,一个修长的人影出现。猫儿全身上下满是喜悦地朝伸出的臂弯跳上去。
  “晚安,猫咪。”
  人影说道。
  “还有他的饲主。”
  古乡放下箭枪,凝视着眼前这位金发美女,眉毛一带微微透露出气恼的情绪。
  “这位就是金主克拉莉丝·雷因。”
  欧索普满脸愉悦地介绍。
  “应该没必要再说什么‘初次见面’这些问候语了吧!怎样,古乡?这才是所谓的意想不到的事。”
  “原来如此。”
  嘴里虽然这么说,但古乡却不打算向欧索普全面投降。不能说是预感,只不过若是这位优雅美丽的女孩,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不会让人觉得不合情理。无论称她是继承了哈布斯家族(注:Habsburger,统治奥地利长达七个世纪之久的皇族。)血统的公主,或说是美国西岸的女性私家侦探,应该都不会有人怀疑吧!
  “可以听我说句话吗,古乡先生?”
  抱着猫儿的克拉莉丝说道。她那纤长的手指正悄悄地将钮扣型窃听接收器从猫儿的胸口拿掉,眼前两个迟钝的男人完全没注意到。
  “这个嘛……嗯,听听倒也无妨。”
  “因为你是欧索普将军所知当中最有能力的一名战士,所以我非常希望能借助你的力量。”
  “你相信欧索普将军阁下的话吗?他只给了我A减呢!”
  “那是因为当我们在台上针对国际共产主义的威胁作热烈演说的时候,你敢说你没有在台下边打哈欠边看漫画吗?我虽然不介意,但是其他的讲师们会不高兴也是应该的吧!”
  欧索普露出苦笑地插嘴说道。
  “那种一开始就下了结论的课实在一点意思也没有。可是笔试的时候我还是写了呀!我写了‘共产主义是威胁世界和平与民主主义的万恶渊薮’。明明就是按照讲师们的意思所写出来的答案,居然只给我四十分!”
  “不过,我对你的能力与技巧可是给予高度的评价喔!”
  “知道、知道!我知道这全是言不由衷的台词,我听她说就是了。”
  古乡把箭枪收进口袋里,在长沙发上坐下来,并将公事箱摆在地上,其他两人也分别就座。
  “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请,古乡先生。”
  “那幅画,就是那幅古怪的历史画,你是用多少钱买的?”
  “应该是四百法郎吧!”
  发出“咦”一声的是欧索普。
  “太离谱了吧!”
  “因为是复制品呀!”
  克拉莉丝快活地回应。
  “复制品!那真品呢?”
  “其实我对艺术并不是很懂,所以有复制品就够了。”
  欧索普垂头丧气的,古乡则是开怀地笑翻了天,过了不久才停止大笑开口说话。
  “那么接下来有几个正经的问题,不知道你们哪一位愿意回答我?”
  “我来回答吧!”
  一边抚摸着枕在膝盖上的猫咪,克拉莉丝一边回答。
  “可以吗,欧索普将军?”
  “当然。我想古乡一定也会很乐意由你来回答问题。比起说些应酬话,我更擅长对人家恶言相向。”
  “多谢您的好意呀,将军!”
  古乡以反讽回应欧索普带有嘲讽意味的话。
  “那就开始吧,Mademoiselle(小姐)!第一个问题是这样的,听说你准备提供二十五万美金雇用我,这可是破天荒的价格呢!支付这么一大笔金额,到底要我做什么样的工作?”
  被克拉莉丝以纤细修长的手指骚弄着喉咙,猫儿发出满足的声音。
  “白令海峡水坝已将近完工一事,你知道吧?”
  “根据报纸报导,似乎是这样没错。”
  古乡微微地眯起眼睛回答。
  “哟!原来你也看报纸呀?真让人吃惊!”
  欧索普发出刺耳的笑声。
  “看得可热衷了,就因为想看看有没有你的讣闻呢!那么,Mademoselle,白令海峡水坝又是怎样与二十五万美金扯上关系的?”
  “因为有个企图爆破白林海峡水坝的计划正在进行。”
  “……!”
  “我希望你能够加以阻止。不,不只是你一个人,还包括欧索普将军在内,有好几个人所组成的团队。希望你能加入这个团队。”
  Ⅱ
  古乡像是不小心碰到了灼热的物体般,以指尖捏住耳垂。
  “换句话说,就是‘保护白令海峡水坝不受恐怖份子魔掌侵害的市民联合小组’吗?”
  “形容得稍微夸张了点,不过大致是如此。”
  “白令海峡水坝爆破计划呀……那个东西原来是那么容易炸毁的吗?我还以为他至少像金字塔一样坚固呢!”
  “它可是现代的万里长城喔!从苏联极东地区的迭日涅夫角到阿拉斯加的威尔士王子角,共绵延八十五公里;海平面高度为四十公尺,海平面以下最深处达五十公尺,基地底层宽幅为八十五公尺,最上层宽幅为三十六公尺。大约使用五亿吨水泥建造而成,自动工到完工,一共花了八年的时间,总工程费用是一千六百五十亿美金,其中苏联出资百分之五十、美国百分之三十五、加拿大百分之十、丹麦百分之五。”
  “真是博闻强记啊!”
  “这是我拼命背下来的。”
  克拉莉丝扮了一个调皮的笑容。
  “不过我越听越觉得爆破是不可能的。要是使用核弹的话就另当别论,但若是TNT炸药的话,起码需要一整船大型邮轮那么多吧!”
  “你果真熟读报纸了吗,古乡?”
  欧索普提出疑问。
  “啰嗦,我当然看了呀!可我又不是神,难免会有看漏的地方嘛!那些我正好看漏的报导写了些什么?”
  “就是神不知鬼不觉,摧毁白令海峡水坝的最佳手段。”
  “啥?”
  “当然不可能写得那么直接。白令海峡水坝一天可从北冰洋汲取五百万立方公里的海水注入太平洋,如果换算成吨的话就是五千亿吨,相当于一百万艘五十万吨级邮轮的承载量。汲取这些海水必须动用到八百具的巨大涡轮泵浦,而那些涡轮泵浦都是靠核能运转的。”
  克拉莉丝暂停说明,像是要制造演说效果似地直视着古乡。
  “因此。白令海峡水坝的底部设立了一座输出力达三百万千瓦的核子发电厂。唯有在核能电厂的核子反应炉启动之后涡轮泵浦群才会动作,水坝也才能开始运作。所以,看过这篇报导的某些人或许会这么想——只要在发电厂的核子反应炉上动个手脚,就可以从水坝内部引发核爆了——一群希望在距离北极不远的国际换日线上空看着极光和香菇云柱争艳的人。”
  “在艺术的驱使下?”
  “在艺术及其他欲望的驱使下。”
  “既然如此,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那群人,企图在国际换日线正上方竖起香菇云柱的异想天开的家伙,他们的身分都已经查出来了吗?”
  “嗯,已经查出来了。”
  “真想知道他们的大名呢!”
  “白俄罗斯解放同盟,那是一个推动白俄罗斯独立成为民主主义国家的民间组织。关于白俄罗斯,你了解多少?”
  “那是构成苏维埃联邦的十五个社会主义共和国的其中一个邦国,位于波兰以东、乌克兰以北,首都明斯克,主要族群为白俄罗斯人。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真了不起。”
  “虽然不怎么努力,不过我高中时代倒也曾经背过。”
  猫儿像是刻意地从喉咙发出了咕噜声。
  “怎么了?我可没说谎,别发出那种怀疑的声音。那么,Mademoiselle,这么一个为理想而战的民间组织,为什么会走向恐怖主义的路线呢?”
  克拉莉丝并未立即回答。她那如画般轮廓鲜明的细长眉毛微微地皱起了来,陷入沉思,天真的气息因玫瑰色的嘴唇衔住左手小指而更显浓厚。古乡这下更确定她一定才刚满二十岁。
  “这确实有些不明确。”
  美女下定决心般开口说道。
  “他们是这么说的——和平合法的运动已经无法表达对于苏联体制的愤怒。不管是为了对苏联政府或是向苏联妥协的美国提出警告而给苏联权力中心一个打击,或是为了在苏联体制内遭受打压的少数人,他们似乎必然发起一场足以震惊全世界的行动。但是……”
  “你不相信他们?”
  “不是不相信,只是无法认同。”
  “关于哪一点?”
  “他们打算做的是对于和平事业的破坏。虽然有种说法认为白令海峡水坝所带来的不止是全球暖化、更是对环境致命的破坏,可是即使如此,也不表示他们可以在事情还没发生之前就采取这种激烈手段吧!更何况他们企图引爆的是核子反应炉,世人只会将它视为核爆恐怖事件,就如同巴勒斯坦人誓言夺回国土的决心被认为是无法无天的罪行一样。”
  克拉莉丝摇着金褐色的头。
  “劫机行动也是如此。不过白令海峡水坝的爆破计划和那些是完全不同的,虽然一定会对全球造成冲击,但那只会带来负面意义。若只会遭受国际谴责也就罢了,然而一旦苏联政府利用这个事件借口镇压少数民族,到时任何一个国家都不会伸出援手的,这么做不过是匹夫之勇。”
  “东方有句成语叫做‘暴虎冯河’,就是比喻这种有勇无谋的行为。不过话说回来,你的态度让我有种感觉……Mademoiselle,你之所以想保护白令海峡水坝,目的并非为了世界和平,当然也不是为了苏联,而是为了阻止白俄罗斯解放同盟犯下愚行,是为了白俄罗斯解放同盟的利益着想。在我看来是如此,或者,是我误解了吗?”
  克拉莉丝宛如蓝宝石的眼眸充满讶异地看着古乡,她停顿片刻后才开口回答。
  “是的,没错,你的观察力果然敏锐。”
  “不敢当、不敢当!”
  古乡满不在乎地回应。
  “既然如此,下一个让人感兴趣的问题,当然就是你和白俄罗斯解放同盟之间是什么关系了……”
  “关于这点,就让我来回答吧!”
  房门开启,第三位人物自古乡的视线中登场。那是一名拥有满头银发与思虑深沉的灰色眼眸,让人印象深刻的老绅士。
  Ⅲ
  古乡刻意将视线投向天花板,像个对于演出拙劣觉得倒胃口的观众一样,直接了当地露出厌恶的表情。
  “实在很不想说,不过这就叫做‘摆架子’吧!”
  古乡边以手指头敲打着沙发椅扶手边说着讥讽的话。
  “一个个分段出场,每个人都抢着当主角吗?看得出来这是一出很有趣的戏,但是主角究竟是哪一位呢?”
  “稍微表现出一点感动的样子嘛,古乡!”
  “现在坐在你面前的这位可是世界级的科学家喔!”
  “是艾萨克·牛顿吗?”
  “我本身也很尊敬牛顿。”
  老人沉稳地笑着。
  “假使让你感到不悦,我在此向你道歉。一开始就出来就好了,看来是我思虑欠周了。抱歉,古乡先生。”
  “思虑欠周的人是我,博士。”
  克拉莉丝以严正的语气说道。
  “就算有欧索普将军的推荐,会考虑让这样的男人加入团队,我肯定是哪根筋不对了。”
  美丽的眼眸愤怒地瞪着古乡。
  “我看他根本没有半点协调性,而且完全不懂什么叫礼貌。”
  古乡对老人毫不表示敬意让她满腔怒火。
  “古乡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况且这次的计划根本用不着什么礼貌的,只需要有勇气、行动力、战斗技能和头盖骨里的东西。”
  欧索普指着自己的额头继续说下去。
  “古乡具备了所有的条件,这点你应该也知道才对。”
  “可是将军……”
  “够了,克拉莉丝,将军说得完全没错。”
  被称为“博士”的老人以稍显严厉的语气说道。
  “再说,没礼貌的本来就是我们,我们根本没有理由责怪人家。”
  老人再次转向古乡,向他伸出右手。
  “握手言和吧?我是克雷门特·萧罗。希望你能协助我们完成计划,保护白令海峡水坝不受破坏。”
  古乡注视着老人,站了起来,握住老人的手。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为何那位小姐口口声声说什么‘礼貌’了。”
  古乡把头一甩。
  “您真的非常有礼貌,克雷门特·萧罗博士——反苏联体制的重要人物,八年前流亡至西方——或者只是巧合同名同姓?”
  “不,八年前逃离苏联的克雷门特·萧罗正是我本人。”
  古乡看着克拉莉丝。这位美女在看见双方握手之后,心情似乎好转了许多。她一面抚摸着猫咪的头,一面对古乡报以微笑。即使还不到缔结友好条约的地步,但起码已经愿意终止交战状态了。古乡对此毫无异议,于是轻轻点头表示同意。
  “请坐请坐!怎么样,愿意协助我们的计划吗?”
  萧罗博士再次询问,坐在沙发上的古乡爽快地点头。
  “我愿意协助你们。”
  “哦!真是令人高兴!”
  “二十五万美金这个数目的确教人心动。这么说或许不太恰当,但我有一种感觉,这份工作会是个有趣的经验。”
  古乡嬉皮笑脸地说道。
  “但是请你们务必做出充分的说明,因为我想知自己要做的究竟是什么事。”
  “当然。”
  “那就继续刚才的问题吧!博士,请问您跟白俄罗斯解放同盟的关系是?”
  “我是创立者之一。”
  “原来如此。那么您现在是从国外给予援助……”
  “只是尽点绵薄之力。”
  “那么,克拉莉丝·雷因小姐和您的关系是?”
  “她是我的学生。我在多伦多大学教授气象学的学生。”
  哦,萧罗博士是气象学者吗?我现在才知道!
  古乡在心里想着,表面却丝毫不动声色。除了反体制运动家这个身分,古乡对于萧罗博士的一切可说是一无所知。不过这种事情也没必要老实地表现出来。
  既然在多伦多,那么她是加拿大人啰?
  “为了把得到的遗产用在有意义的事情上,所以我请求博士让我协助他的计划。”
  克拉莉丝补充说明。
  “我已经年满二十岁,没必要再低着头向律师要零用钱了,所以我决定立刻开始挥霍。”
  “这样有意义吗?”
  “我确信这样的用法比花在礼服或毛皮大衣上更有意义。”
  “就因为这样的信念,所以她把全部的财产都投进来了。”
  萧罗博士边叹息边说。或许是将古乡视为伙伴,所以语气也软化了起来。
  “我们没有资金,所以也只能接受她的好意了。真不晓得该怎么回报她才好。”
  “博士,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我并不期望任何的回报,只要我能帮得上忙就好了。不,帮助博士这件事对我而言就是最大的喜悦。”
  克拉莉丝热情地说道。
  “我相信妈妈一定会赞成我的作法的。”
  “谢谢你,克拉莉丝。”
  嗯,这家伙是个问题呢……
  古乡察觉到内心的动荡。
  希望他们两人之间仅止于师徒的情谊。
  克拉莉丝腿上的猫儿露出辛辣的笑容凝视着古乡。
  “萧罗博士……”
  古乡一边回瞪猫儿一边开口。
  “这点我也向克拉莉丝·雷因小姐确认过了,保护白令海峡水坝的目的其实是为了白俄罗斯解放同盟吧?”
  “没错。如果只是破坏军事设施也就罢了,但是对于和平事业的破坏,甚至企图引爆核子反应炉,那么变成世界的公敌是可想而知的后果。白俄罗斯解放同盟一旦被视为穷凶极恶的恐怖主义集团,到时候若遭到苏联政府的镇压,大概不会有任何人对我们感到同情吧。”
  “难道没办法运用您的影响力让他们放弃计划吗?”
  “没办法,他们根本不愿意接受我的意见。我说过组织应该要努力而踏实,但是一点用都没有,他们还反驳我——一个独自逃到西方享受自由的人是没办法理解我们的痛苦的,生活在安全的地方高谈阔论当然比较容易——”
  古乡看见萧罗博士和蔼的面容被一抹痛苦而晦暗的神色所笼罩。
  “被他们这么一说,我也只能保持沉默了。事实上,对于在苏联境内拼死从事反对活动的人来说,在西方过着自由生活,言行不受压迫的我,大概什么也不是吧!又碰巧在那个时候我和他们之间的秘密联络管道差点被苏联政府的情报网络查获,于是彼此也就不再联络,沟通的管道就这样中断了。因此要想阻止他们诉诸武力的行动,就非得使用武力不可。”
  “诉诸武力啊……”
  古乡微微地歪着头思索。
  “但是就实际的问题来看,白俄罗斯解放同盟真能做得到吗?如果水坝内部有他们的内应?”
  “是有内应没错。”
  “原来如此。但是水坝的管理和警备系统应该相当严密才对,他们有办法以少数人占领水坝的中枢,支撑到引爆核子反应炉吗?重点是真要这么做的话,他们全都会跟着香菇云一起蒸发掉的。就算使用定时引爆装置好了,又该如何带进水坝?该安装在什么地方?该怎样逃出去?而且必须在严密的警戒下进行——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这个嘛……就会采取欺敌战术,除此之外就再也想不出其他方法了。”
  “你的意思是?”
  “组织攻击部队从水坝外部发动攻击,人数尽可能越多越好,并使用直升机和重型武器把阵仗搞大。趁所有警备都集中在那里的时候由另一批同志在水坝内部对核子反应炉动手脚……我想,就作战而言这应该是唯一的方法了。不过,或许这位身经百战的欧索普将军还有其他的妙方也说不定。”
  被指名的欧索普痛快地笑道。
  “哪里呀!古乡!我也只能想到这个办法。要破坏那座白色的长城除非是里应外合,否则根本就不可能,同时还必须由熟悉战斗的专家来指挥。”
  “正是如此,这是最重要的关键所在。”
  古乡深深地点头同意。
  “可以吗,博士?假设白俄罗斯解放同盟采取了这个策略,即使尽组织全力动员人数、组成攻击部队,那武器又该如何筹措呢?就当他们都弄得到好了。他们有办法带着那些武器横越广大的苏联领土吗?何况,不用我说大家也知道,白俄罗斯位于苏联的西陲,而白令海峡则位于苏联的东边,苏联领土的东西长度……呃,应该有六千公里左右吧!要在这么长的距离下秘密运送武器……不可能,不可能的!”
  古乡在眼前挥了挥手。
  “首先,几十名或几百名白俄罗斯人一齐往东部西伯利亚开始移动,苏联当局不可能不注意到这件事,因为他们去到哪里都需要申请证明或旅行许可。纵使瞒得过民警的耳目,也绝对骗不了让人闻之丧胆的KGB。”
  萧罗博士默默地听着。
  “假设这个难关也突破了,他们对实战又有多少应变能力?苏联的国民有服兵役的义务,所以战斗技能大概不致于完全没有,也应该都有射击、格斗、装置爆裂物等基本知识,但是他们应该没接受过拥有共同目标的一支团队的训练,并不是集结了十个士兵就可以组成一支十人的军队。在他们展开低效率战斗的同时,来自最近距离的军事基地救援部队将会火速赶到,进行前后夹击,然后整出戏将就此落幕。这就是他们的下场啊!”
  “……”
  “即使是如此,白俄罗斯解放同盟还是决定一意孤行,坚持要执行这个白令海峡水坝的破坏计划吗?”
  “没错,他们是势在必行。”
  回答的人是欧索普。
  “这样啊,那除了随他们高兴之外我实在无话可说了。这个计划的成功率实在太低了不是吗?我从来没想过白俄罗斯人喜欢自杀式攻击,自杀式攻击是集体歇斯底里的产物,跟冷静的思考能力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过,古乡,他们可是非常冷静地在拟定计划喔!虽然你指出了不少问题,但他们全都想出解决的办法来了。”
  “什么?”
  “简单地说,他们不会参与战斗,而是由其他人来战斗。”
  古乡注视着欧索普的表情,耸了耸肩膀之后将视线转向萧罗博士,博士则严肃沉重地点头回应。
  “诚如欧索普将军所言,白俄罗斯解放同盟经过再三检讨,终于领悟到自己本身无法组织攻击部队,于是他们决定由其他人来代劳。”
  “是谁?那群不知死活的家伙是谁?”
  “的确是不知死活,因为他们是一群出卖性命以换取金钱的家伙。”
  “这么说来,难道是……”
  “就是佣兵!”
  博士以呻吟般的语调说道。
  “白俄罗斯解放同盟不晓得透过什么样的管道,在西方佣兵组织的介绍下,雇用了暗杀及破坏的专家,人数达上百人之多。他们的计划正是让那些佣兵从外部攻击水坝,趁所有的警备忙于应付之际再由内部的同志将核子反应炉爆破。”
  Ⅳ
  犹如在长时间的禁酒生活后初尝酒精的滋味一般,兴奋感无声无息地渗透到古乡全身的每个细胞。
  “唉!”
  古乡猛然地叹了口气。
  “这实在是……实在是……”
  太美妙了——古乡好不容易把下半句台词咽下去。清清嗓子之后他再次开口。
  “博士,换句话说,我们的团队必须和那支佣兵部队打上一仗是吗?”
  “可以这么说吧!”
  古乡拼命不让自己喜形于色。任务的危险度越高,他的心情就越是快活。古乡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坏毛病,所以并未直接表现出来,但他却从来没有改正这个毛病的意思。
  “原来如此,我完全了解这二十五万美金巨额酬劳是怎么回事了。本来还觉得不合常理,不过照这么看来,这个数目倒也不是那么离谱。”
  “古乡,你刚才说过要协助我们,不过那个时候你并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内幕。你现在若想反悔,我们也不会对你有任何责怪或轻视。当然了,如果你的心意没有改变,对我们来说是最好的消息。”
  “说得也对。虽然不知道这边的团队还会有多少人加入,不过真正有能力的佣兵可说是凤毛麟角啊!白俄罗斯解放同盟既然聚集了上百人,要与之抗衡想必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也不是个喜欢向危险挑战的人啦……”
  欧索普突然把头转开,一脸憋笑的表情,因为他对古乡的个性老早就一清二楚了。
  克拉莉丝看了看两人的表情之后,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点了点头,看着古乡。
  天哪!还真会装模作样,真是败给他了!
  然而克拉莉丝并没有说任何话,只是将猫儿紧抱住在胸前玩弄。
  古乡转向唯一真诚待他的萧罗博士。
  “不过,我既然开口说了要帮助你们就一定会信守承诺。我就加入你们的团队吧!”
  “谢谢……”
  博士在松了口气的同时道谢。
  “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感谢之意……”
  “那个就留到成功守住水坝之后再说吧!说起来您是我的雇主,用不着那么客气跟我说话。”
  随和地回答之后,古乡朝克拉莉丝看过去。
  “你真是个坦率的孩子呢,猫叉!”
  克拉莉丝以歌唱般的语调对猫儿说话。
  “我最喜欢坦率的孩子了,那种弯弯扭扭的家伙最讨人厌。”
  萧罗博士露出疑惑的表情,欧索普仍然维持着转头的姿态,以手掌覆盖脸庞笑了出来,古乡则故作正经地将胸前的少许灰尘拂掉。
  “话说回来,博士,白俄罗斯解放同盟的资金还真是雄厚啊!”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古乡?”
  “假设白人佣兵一人一万美金好了,光是这个部分就得要花个上百万的美金呢!再加上武器弹药的费用等等,虽然要看武器的品质,但起码也需要一百万美金吧?也有可能不是美金而是瑞士法郎,因为对佣兵来说东方货币根本不值钱。我只是很惊讶他们竟然拥有那么多的西方货币。”
  “嗯……”
  “关于他们的资金来源,不晓得您有没有什么头绪?或许那边也有个像这位爱猫的小姐一样奇特的赞助者。如果是这样的话,只要把那个人除掉,佣兵部队就立刻瓦解啦!胜利女神就向我们招手了。我只举例而已,好比说流亡在外的白俄罗斯人资本家,或者……”
  萧罗博士的眉间挤出一道纵向的皱纹。
  “我也曾经捐赠活动基金给白俄罗斯解放同盟,不过数目很小,大概只够买一打机关枪而已。除了我自己以外,我实在想不出有其他人。”
  “这样啊,真是可惜。”
  这时古乡眼睛的余光捕捉到克拉莉丝的表情。当博士说他想不出有其他人的时候,这位金发美女端正秀丽的容颜闪过一丝既讶异又疑惑的神情,那表情虽然有如穿透枝叶照射地面的阳光般一瞬即逝,但古乡立刻将它刻画在脑海里。
  “夜都已经这么深了,不过你应该还不困吧?”
  博士急忙转移话题。
  “不,一点也不。”
  “那么我就稍微说明一下白令海峡水坝的由来吧!多知道一点讯息总是比较好的。克拉莉丝,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你去泡个咖啡?”
  古老的挂钟正好宣告了十二点的来临。
  Ⅴ
  “将北冰洋变成不冻之湖,让占据国土面积百分之四十七的不毛之地变成可耕之地,这是俄罗斯人长久以来的梦想。”
  克雷门特·萧罗博士开始叙述。清晰而沉稳的铺陈方式让人感觉到浓厚的学者风范。
  “冰冻的海洋、冰冻的河川、冰冻的大地……苏联的国土一直因为位置过于偏北而被认为不幸,但气候原本就不是恒久不变的,因为地球也曾经是温暖的。大约八千万年前,也就是俗称白垩纪的恐龙时代,南北极都是覆盖着绿色树海的大地,今天南极地区之所以出产大量的石油及石炭,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当时窝瓦河流域长满了茂盛的棕榈和月桂树,整个地球都属于亚热带气候,南北的温差并不是那么剧烈,气流也规律而正常地流动着,雨量在各地都相当平均,地表上也没有沙漠存在。”
  萧罗博士才把咖啡杯端到嘴边,又立刻放回托盘,好像只是想品尝咖啡的香气而已。
  “不过并没有那么古老的例子可供证明,在人类极短的历史当中,其实也找得到温暖的时代,时间就在中世纪,也就是西元九世纪到十世纪左右。在今天看来这或许是难以置信的事,不过英国曾经是重要的葡萄产地,当时法国的葡萄酒业者对于英国业者横扫欧洲大陆一事都相当紧张。大约同一时期,北欧海盗也横渡大西洋,在格陵兰建立了殖民地,开始农耕与畜牧的生活。之后继续西进,在今天的加拿大圣罗伦斯湾一带登陆,并将当地命名为‘野葡萄国’。”
  “北欧海盗之所以能在距今千年前便横渡大西洋,其优秀的航海技术固然是重要原因,但是气候的影响也不容忽视。气候温和,气象条件理所当然也会是有利的。若天空晴朗,海面平静,又有适度的风,航行起来一定比条件完全相反的情况更加容易。北欧海盗相当幸运,但要想善用这份幸运,当然还是得凭藉他们在心理及生理上的能力。只可惜,美好的时代并没有一直延续下来。”
  古乡因为一只白皙的手朝他的膝盖伸了过来而惊讶地转动视线。克拉莉丝露出微笑并静静地从他手中拿走空了的咖啡杯,然后以轻巧的姿态站了起来。望着她往厨房而去那窈窕优雅的背影,古乡顿时看得着了迷。跟在她身后的猫儿回头看了古乡一眼,充满了优越感,古乡也不服输地回以一个皱起眉头的不满表情,然后才赶忙将注意力转回萧罗博士的谈话。不过他似乎听漏了两三句。
  “格陵兰的南部留有北欧海盗的坟墓,透过挖掘的工作就可以充分了解到地球寒冷化的过程。他们的遗体最初埋葬在地底深处,然后随着年代越来越近而越来越浅,因为地表的冻结蔓延到地底,致使他们无法挖掘深一点的洞穴。在寒气与饥饿的袭击下,牧草枯黄,家畜相继死亡,他们与故国海上的联系也因为冰山南下以及海上风暴等因素而逐渐断绝。于是,那些北欧海盗就这样在十五世纪初从格陵兰的土地上消失,格陵兰也不再是一块名副其实的绿色丰饶大地(注:格陵兰,“Greenland”,意为绿色的土地。)。”
  “在那之后,地球进入寒冷化时期。英国的葡萄收成越来越差,不只是葡萄,整个欧洲的谷物收获量都减少了。虽然后来因为来自新大陆的救灾作物马铃薯的普及使情况有所改善,但是十八世纪到二十世纪初期的这段期间,北半球的历史确实受到寒冷气候的左右。连年欠收的法国平民因为饥饿,并对腐败无能的旧体制充满愤怒,终于爆发了一七八九年的大革命。俄罗斯帝国就从未产生过一名堪称仁君的帝王,算是史上独一无二的政治体制,但纵使是固若金汤的罗曼诺夫王朝,最终也被饥饿所打倒了,从一八八九年到一九二一年的三十三年里,其中有二十年粮作欠收,期间又逢对日、对德战争,宫廷里尚有拉斯普丁与反对派的权力斗争,简直是乱七八糟,革命会发生也是理所当然的。”
  克拉莉丝这次是在猫儿的带领下来到古乡旁边,向他递出第二杯咖啡。接过咖啡之后,古乡看着猫儿,小声地说了一句。
  “喂,过来这边呀!”
  哪知道猫儿竟然视若无睹地向后一转,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跳到坐在沙发上的克拉莉丝膝盖上。
  “说到这里,古乡先生……”
  “啊?”
  萧罗博士突如其来的叫唤,让古乡连身体都转了过去。那一瞬间,他仿佛在博士的灰色眼睛里看到一丝愉悦的光芒。
  “你的国家在十八、十九世纪的幕藩体制之下,应该也爆发过大规模的饥荒才对。”
  “嗯,您说的是天明及天保年间所发生的大饥荒(注:江户时代末期光格天皇在位的天明年间及仁孝天皇在位的天保年间,因作物欠收而引发饥荒。由于饿死者众,各地又暴动四起,使幕府及诸侯的统治出现重大危机。),的确发生在十八世纪后半到十九世纪前半期,当时的情况似乎相当严重。”
  “天明的饥荒是一七八二年到八七年,天保的饥荒是一八三三年到三六年,当时就连日本还算温暖的大阪地区都留下河川结冰、人们在夏季穿着冬服的记录。我想你们的历史课应该提到过才对。”
  “嗯,经您这么一说,课堂上确实有教过。”
  古乡口头上这么回答,但其实完全没有学过那些东西的印象。
  “寒流不仅让气温下降,从北冰洋侵袭苏联的风也变得又干又冷,把大地和植物的水份都吸收殆尽,就像一个巨大海绵一样。苏联领土中央的沙漠之所以扩大,还有经常发生干旱,也是这个缘故。举凡苏联在气候与气象上种种恶劣条件的根源,全都可以归咎到北冰洋的寒气。所以,白令海峡水坝的构想就这样在人们的心里诞生出来。”
  哎呀呀!终于进入正题了,古乡暗自想着。在这样下去,到天亮不晓得会喝掉几杯咖啡呢!
  “北冰洋的面积大约为一千三百万平方公里。比加拿大、中国、美国、巴西或澳大利亚都还要来得大。那么要如何让这么大的海洋加热,将冰雪融化,根绝寒气?这个办法就是制造人工暖流,让它流入北冰洋。从世界地图上就可以看得很清楚,鄂霍次克海所在的纬度与英国本土大致相同,都在北纬五十度到六十度之间,然而两地的年平均温度却有相当明显的差距。鄂霍次克海以流冰闻名,但英国却没有那种自然景象。英国地处欧洲大陆的西北端却能够拥有温暖的气候,全是拜暖流所带来的暖气之赐,也就是墨西哥湾流。”
  萧罗博士的语气充满热情,眼中也闪耀着骄傲的光辉。
  “洋流对世界气候的影响究竟有多大?人类是否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洋流不单对渔业带来影响,以流体力学理论来看,空气与水会朝同一个方向流动,温暖的洋流会带来温暖的气候,所以制造人为的温水暖气应该是个可行的构想。那么,融化北冰洋冰雪的水管该从什么地方通过呢?白令海峡是最佳的地点,它的宽度只有八十五公里,水深平均四十公尺。当然了,它是比直布罗陀海峡宽,但是以现代的土木工程技术要建造这么一个水坝是毫无困难的。利用水坝堵住海峡,然后起动数百具核能动力涡轮泵浦,改变海水的流向,这就是白令海峡水坝计划的宗旨。”
  “只不过关于水坝完成之后的计划有两个版本,一个是苏联科学研究院动力研究员A·B·麦尔金所提出的方案,也就是把太平洋的温暖海水引进北冰洋,如此一来就可以在越过白令海峡的另一侧,制造出一道足以与墨西哥湾流匹敌的巨大暖流了。这道暖流估计可为北冰洋注入世界石油总产量二到三倍的热量,让冻土带的气候完全改观,这是麦尔金的想法。不过另一方面,有一个人提出了与麦尔金完全相反的构想,是一位叫P·M·波里索夫的技术人员,他认为不应该将太平洋的海水注入北冰洋,而是把北冰洋的海水注入太平洋当中。后来在水坝建造的实际运作上,采用的是波里索夫的方案。”
  萧罗博士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望着古乡。
  喂喂喂!这个人好像以为自己正在大学主持研讨会耶!古乡心想。
  他好像期待我说些什么似的。
  “为什么呢?”
  古乡以一脸追求真理的表情回应萧罗博士的期待。
  看在二十五万美金报酬的份上,这点服务就别计较了吧!
  “是效率的问题。”
  萧罗博士神情愉悦地再次展开说明。
  “从大西洋流入北冰洋的热量,原本就比从太平洋流入北冰洋的高出许多。从通讯员流入北冰洋的热量是1922×1515千卡,而太平洋流入北冰洋为26×1515千卡,两者相差七十倍以上,而两者的差距不过是墨西哥湾流所带来的残余热量罢了。但由于大西洋的温暖海水往北进入北冰洋的过程中会受到东格陵兰寒流与拉布拉多寒流南下的影响,所以抵达北冰洋的热量实际上只有整体的百分之十三。那么,假使让北冰洋的海水流入太平洋,情况又会是如何呢?东格陵兰寒流以及拉布拉多寒流将失去势力,而强大的墨西哥湾流则会在泵浦的引导下贯穿北冰洋直达白令海峡,如此一来,流经英国北方、挪威海岸、欧洲、俄罗斯北方以及西伯利亚北方的北极暖流就产生了。然后当这道新生的人工暖流流通过水坝进入北太平洋时,千岛洋流的势力就会被削弱,位于这一带的勘察加半岛、千岛群岛、北海道、库页岛等地方都将明显地暖化。”
  “这个方案由于可以利用到原本潜藏的热量,因此发电能量相同的发电厂,能运送比麦尔金方案多一.五倍到二倍的热量到北冰洋,其结果将可在比美国总统任期还要短的时间内将北冰洋的冰雪全部融化,使北冰洋的水温显著升高。接下来就会产生更令人乐见的现象——由于冰与雪是白色的,所以会将九成以上太阳热能反射掉,相反地,海水则能够大量吸热,因此冰块消失后的海面所能吸收的太阳热能将会急速增加,这些热能大约是全世界每年所消耗的石油总量的一百五十倍以上。因此,北极圈的空气将会因为所吸收的太阳热能与北极暖流的影响而大幅变暖,冻原这个名词恐怕就要从此在字典里消失了。不仅如此,当北冰洋变温暖之后,即使进入冬天,太阳直射南半球,但由于海水的热容量极大,而且又经常有温暖的洋流流入,所以北冰洋的海水也不会再次结冻。”
  博士闭上明亮闪耀的双眼。
  “不冻的北冰洋!”
  那声调完全不像是在做科学说明,反而是近似诗歌朗诵。
  “没错!不冻的北冰洋!即使在冬天也不需要破冰船,还有温暖的陆地。西伯利亚大陆的气温夏季将会上升十到二十度,冬季也不会下降到五度以下,冬季平均气温将可上升四十度之多。取代冻原的将会是宽敞的小麦田、果树园以及牧草地,被冰雪掩埋的地下资源也得以进行开采,也将能建设更多新都市。苏联等于少了一个不毛的西伯利亚,而多了十五个丰饶的乌克兰。”
  “然后苏联的国力就会大增,白俄罗斯解放同盟所厌恶的苏联体制将更巩固。”
  萧罗博士愕然地瞪大眼睛盯着古乡,克拉莉丝和欧索普的视线也投射在他身上。
  “你……”
  “您不这么认为吗,博士?”
  古乡冷静地指出。
  “白俄罗斯解放同盟之所以考虑破坏白令海峡水坝的理由之一,也许就是因为这份不安吧!这是我个人的想法,不知道您认为如何?”
  “是吗?或许真的是如此,不过我从没想过这一点。并非全神贯注在核子武器生产或死光武器的开发上,而在和平建设事业上投入巨额资金,我认为这代表苏联体制在精神上的一种进步。我更期盼苏联在农工业的生产增加、国民的生活水准以及对国力的自信提升之后,能够自然而然地迈向社会民主化。”
  “苏联或许会把突飞猛进的生产力运用在军事上,利用强大的兵力来实现称霸世界的企图——难道没有人这么认为吗?”
  “受惠于北冰洋不冻以及北极圈暖化的并不是只有苏联,其他国家,像加拿大、美国的阿拉斯加、丹麦的格陵兰都是如此,所以这些国家也才会愿意出资共同建设水坝。假使这座水坝的建设将成为苏联称霸世界的跳板,那美国应该不会参与共同建设不是吗?”
  “这倒也是。不过当北冰洋不再是冻结之后,说不定苏联的核子潜艇或核子飞弹会通过北极,出现在北美洲沿岸,而苏联自豪的狙击师团将迅雷不及掩耳地自哈德逊湾的两栖攻击舰向美国的五大湖地区展开攻击……”
  “太荒谬了!”
  “凡是敌视苏联的人大概都会这么想吧?假如苏联不再是邪恶的侵略强权,克里姆林宫不再是恶魔的巢窟,那他们的生存意义也就不存在了。这种人可相当多呢!现实对他们来说比妄想更可怕,就像那些得了胃溃疡却认定自己是胃癌的人一样,不过是被虐待的心态。说到这里,索忍尼辛似乎也曾经批评过苏联是人类社会之癌。”
  “我和索忍尼辛不同,我不像他那样,认为要打倒苏联体制就应该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如果我是那种人,那么我和高呼打倒斯大林而杀害两千万苏联人民的希特勒又有什么不同?”
  博士激动地摇头说道。
  “苏联体制确实有很多缺点,他们钳制言论自由、过度扩张军备而使民生物资不足、进行恐吓外交、对反对势力采取镇压手段、膨胀的官僚制度以及特权阶级的存在,这都必须全面性地加以改革,创造出一个多党政治、自由选举、言论自由、重视民生建设甚于军事建设的社会才行。我认为现在的苏联就像个病人,大家应该做的是提供协助治疗,而非以毒攻毒,相信美国也是基于同样的考量才会鼎力支持兴建水坝。尽管如此,白俄罗斯解放同盟却还是坚持要破坏水坝,这样岂不是把美国也变成敌人了吗?为了建立独立自由的白俄罗斯共和国而阻挠世界和平,他们当真这么想吗?我实在无法理解。”
  博士叹了一口气,眼中原有的光芒尽失,疲惫浮现在脸上。克拉莉丝满怀同情地轻轻将手搭在博士的手臂上。古乡看到这一幕,心情却没有起伏不定,两种想像同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萧罗博士……”
  古乡只说出其中一种想像。
  “白令海峡水坝并不只是苏联人民的梦想,也是你自身的梦想,是吗?”
  “对,那也是我的梦想。”
  博士简短明确地回答。
  “那么,我想请问您……”
  话才说到一半,古乡便突然闭上了嘴,把全副精神集中在耳朵上。
  欧索普也停止把玩烟斗,全身紧绷了起来。
  一个声音响起,那声音就像小朋友硬是将坏掉的哨子吹响一样,尖锐得令人浑身不舒服。而那个声音所代表的意义,古乡与欧索普都相当清楚。
  “趴下!”
  两人同时大喊并同时向地板扑倒。晚了几秒,萧罗博士和抱着猫的克拉莉丝也采取同样的行动,古乡伸出手,从沙发上拿了一个靠垫朝克拉莉丝的头上扔去,然而在靠垫还来不及碰到她的金发之前,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已经响起。
  紧闭的眼睛之外,世界在一瞬间被染成红色。在剧烈的挂擦声中遭到破坏的屋顶及天花板的碎片,不停地往他们身上掉落。

[ 本帖最后由 renrenxin 于 2008-6-30 13:48 编辑 ]


  第四章 巴黎的俄罗斯人

  Ⅰ
  “您是国家保安委员会的马利诺夫同志吧?我是二等书记官皮托尔·斯拉夫斯基。”
  迎接马利诺夫的年轻苏联驻法大使馆员如此自我介绍。
  “大使已经严格下令,务必提供您最大的便利。若有任何需要请尽管吩咐。”
  “很好,同志。”
  马利诺夫简洁地回答,并未询问大使所在之处。仗着身为KGB探员的特权要求大使本人亲自接待的人虽然很多,但马利诺夫对这种事毫无兴趣。
  “对了,同志,有位您的同僚在此,是不是要请他过来?”
  “同僚?”
  马利诺夫微微抬起眉毛。行动该不会莫名遭到其他探员的牵制吧?马利诺夫不由得对开门进入室内的男子投以不悦的眼神,但表情却又在一瞬间改变。
  “伯力斯!”
  马利诺夫叫道。
  “这不是伯力斯·弗明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嗨!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
  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的弗明如老实的工人一般,脸上堆满了笑容。他与马利诺夫同年,然而或许是因为逐渐往后退的发际线,看起来比马利诺夫老了四、五岁。
  两人交换了一个俄罗斯式的拥抱。
  “我还以为你仍躺在德国的医院里嫌无聊呢!伤势都好了吗?”
  “早就好了!出院当天我接到莫斯科打来的电话,叫我飞过来巴黎来协助你。是涅斯泰兰克部长亲自下的命令。”
  “有你来帮我,我就放心了。涅斯泰兰克部长办事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只要我们两个联手,就算整个巴黎的街上布满了CIA情报员也没问题。”
  接着开朗的弗明表情突然黯淡下来。
  “你太太的事情我听说了,真是令人遗憾……”
  “啊……”
  马利诺夫仿佛胸口被刺了一刀似地说不出话来。这反应让弗明边摸着脸颊边含糊地开口说道。
  “抱歉,我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
  “哪里,没关系。”
  马利诺夫努力挤出笑容,但看起来并不开朗。
  “若一直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可就很难顺利完成这次的任务了。有事要报告就说吧!”
  马利诺夫一边将手搭在好友的肩上,一边对斯拉夫斯基书记官下令。
  “请两位先坐下。”
  书记官让两名KGB探员坐下之后,自己走向书桌拿起几份文件和照片。
  “有点事情发生。”
  “什么事?”
  “克雷门特·萧罗在国家森林公园有座宅邸,那并不是他的房子,只是栖身之所。那座宅邸在昨晚发生了爆炸事件。”
  “爆炸?”
  “有人用榴弹炮朝房子开了五、六炮。”
  弗明在一旁说明。
  “建筑物受创似乎相当严重,不过并没有死伤传出。”
  “是什么人做的?”
  弗明笨拙地耸了耸肩。
  “巴黎的报纸和舆论界认为那是对萧罗博士反苏联的言论感到不满的份子所为,也就是怀疑是我苏联政府的驻外机构。”
  “是这样吗,斯拉夫斯基同志?”
  面对马利诺夫的视线,书记官惊慌地摇头否认。
  “绝对没有这样的事,在国家没有做出指令的情况下,我们是不可能这么做的。监视当然有,这些照片就是成果,但除此之外,别说是直接攻击,就连威胁他都没有。”
  “我想也是。”
  “我们一切都遵照上级的指示行动,而且……”
  书记官欲言又止,像是在寻求回应似地望着两名KGB探员。
  “怎么了,同志?”
  “是,要我直说的话,我认为国家对于萧罗博士的反苏联言论的态度似乎太宽大了。”
  “……”
  “当然不需要作榴弹攻击,但是稍微警告他应该没什么关系不是吗?”
  “你说话的确很直。”
  马利诺夫说出感想。
  “国家有国家的考量。就算真的警告他,你想他就会乖乖听话吗?我看他非但不会谨言慎行,反而会更加严厉批判、谴责苏联政府。这对于身为反苏联份子来说,反而更容易获得国际的支持,到时想要制止他,就得采取非常手段了。别说是榴弹,就算使用神经瓦斯也没办法解决的。相反地,只要萧罗博士安然无恙,就能显示出我苏联政府对异议份子的宽容态度,这才是对付四方恶劣宣传的最佳方法。”
  “可是同志……”
  “好了,到此为止。”
  马利诺夫为这段争辩划下句点。
  “我们需要你提供的是情报而不是意见。请你先去确认使用榴弹攻击萧罗博士宅邸的嫌犯,做完之后再跟上级唱反调也不迟。”
  “是。”
  年轻书记官的脸色有如被寒风吹袭般立刻刷白,仿佛终于察觉到和KGB探员争论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这都是因为在他眼前的两人并不如想像中那么具有官僚气息,他才会不知不觉地越说越起劲。
  书记官匆匆离去之后,弗明以调解般的笑容面对马利诺夫。
  “斯拉夫斯基并不知道那件事,他会觉得不可思议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倒是。就连我们两个会知道也很不可思议,因为那可是一级机密啊!”
  马利诺夫拿起书记官放下的资料开始浏览,并在仔细审视其中一张照片时停了下来,不再往下一张移动。
  “伯力斯,这里有张有趣的照片。”
  “咦?”
  “就是这张红外线照片。照片里的这个男人你有印象吗?”
  弗明注视着照片。
  “经你这么一说,好像在哪里看过……哎呀,到底是谁呢?”
  “赛门·欧索普。”
  “什么?”
  弗明惊讶地再次审视照片,过了一会才从上下齿缝间挤出呻吟声。
  “嗯,你说得没错,这家伙的确是欧索普。那个西方佣兵组织的头子,毒辣的杀手!”
  “欧索普在萧罗博士家中,至少昨天晚上在。”
  “为什么呢?”
  “不知道。”
  “稍微激动一点嘛!乌拉基密尔。我闻得出来,这家伙正进行某项阴谋。”
  兴奋的光彩在弗明淡褐的瞳孔中跃动,然而马利诺夫却完全没有那种感受。对着继续浏览其他资料及照片的马利诺夫,伯力斯·弗明兴奋地倾身向前,作出提议。
  “乌拉基密尔,不如直接跟‘他’接触,向‘他’打听状况,你觉得怎样?或许会有大鱼上钩。”
  “接触倒也无妨,只不过他的宅邸昨晚才刚遭到榴弹攻击,若贸然采取行动,可能会被法国公安警察给逮到。一旦被公安警察介入,对以后的行动势必会有所阻碍,那样对我们可就不利了。”
  马利诺夫把手上的资料扔到书桌上。
  “最重要的是,伯力斯,我们的任务是查出克烈的真实身份,若有必要就顺便把他处理掉。那个人的事跟上面报告一下,交由其他探员来处理就行了。你说是不是?”
  提到克烈这个名字的时候,弗明仿佛看见马利诺夫俊秀的脸颊闪过一到雷电,不由得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在查明克烈的真正身份之后,就算没有必要,马利诺夫也会把他处理掉的,对于这点弗明毫不怀疑。强烈的复仇心会扭曲一个人的本性。尽管马利诺夫的本性是冷静而稳健的,但若将克烈抓到他面前,马利诺夫压抑在内心的愤怒必定会爆发,甚至打从心底燃起欢喜的念头将他杀害吧!
  “关于那个叫皮耶鲁·古留莫的法国人……”
  弗明转变话题。
  “他好像跟一个名叫雅各·米开里内的男人颇有交情。那家伙没有家累,听说让负责调查的我方同志吃了不少苦头。”
  “他是意大利人吗?”
  “目前人在巴黎。据说他是一个叫做大拉丁主义联盟的武装右翼团体的中坚干部,近来似乎有蠢动的迹象。”
  “上哪儿可以见到这位米开里内先生?”
  马利诺夫眯起眼睛。
  Ⅱ
  酒馆的地点座落在拉丁区的一隅。店名“比斯库拉”的由来,是老板在担任阿尔及利亚屯驻军下士军官时,立下军功的地名,他同时也是隶属暗杀戴高乐未遂而恶名远播的武装极右组织OAS的一名成员。店内的客人大多是退役军人或与右翼组织及佣兵组织有关的份子。
  由于已经是深夜时分,因此当马利诺夫推开店门的时候,店内并没有什么喧哗声,可容纳三十个人的场地现在只剩下七位客人。
  尽管如此,野蛮的渣滓仍然悬浮在酒精与尼古丁的雾霭中。
  “……所以我就用切割刀把那个共产主义混蛋的耳朵给削了下来!那家伙既然不信神,就得配上那样的外表才像话!接过你猜那耳朵怎么了?用盐巴腌一腌吃掉了——这当然是吹牛的。其实是有一次打牌输得很惨的时候,连同钱和手表一起被抢走了。那个对手的实战能力根本连他牌技的百分之一都不到,拿走那只耳朵,大概是准备回老家吹嘘说是他亲手从敌人身上剁下来的吧……”
  这个舌头如机关枪喋喋不休的男人,好像是尼加拉瓜独裁者索莫萨对自己的国民展开大屠杀时所雇用的佣兵。马利诺夫冷漠地忽略那吵杂的大嗓门,在吧台前的空位坐了下来,立刻察觉到店内其他客人从背后投射过来的视线。那些视线充满好奇、猜疑、恶意与排斥,同时还参杂了些许醉意。会来这家店的几乎都是熟客。
  然而马利诺夫一点也不在意那些视线,虽然他对危险的气氛有着敏锐的反应,不过这些酣醉莽夫的敌意,在他眼里根本不值得一顾。
  “先生,想喝点什么?”
  酒保的口气虽然算不上亲切有礼,但是听在身为苏联国民的马利诺夫耳里却也不那么令人不悦。这酒保至少不像苏联国营商店的女服务员,老是用那仿佛被针缝起来的两片嘴唇问客人“买什么?”。当然,舶来品店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只要持有西方货币,自然会受到款待。
  “纯真玛莉。”
  俄罗斯人点的饮料让酒保轻轻地扬起眉毛。
  “您要的是番茄汁吗?”
  “加盐和柠檬。”
  “……知道了。”
  酒保看着这位客人,确定他是认真的之后便开始准备饮料。
  “听到没?是番茄汁呢!”
  即使背后响起恶毒的嘲笑,也没能影响马利诺夫。酒精会令反射神经变得迟钝,使肌肉无力,而今晚或许将面临一场打斗,所以马利诺夫不愿意喝酒。
  “让你就等了。”
  其实根本连等都没等。加入碎冰和柠檬片再注满番茄汁的杯子,被放置在马利诺夫的手边。
  “还需要其他的东西吗?”
  “这个嘛……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接过小费之后,酒保微妙地绽开嘴角。
  “什么事啊,先生?”
  “有个叫雅各·米开里内的意大利人常来这家店吧?”
  如同收音机被关掉一般,店内所有人的谈话突然中断,马利诺夫背后的视线更向他集中了。
  “嗯,他常来。”
  酒保先是不安地看着其他人,但最后似乎还是决定屈服于高额的小费,于是点了点头回答。
  “不过今晚还没过来。”
  “对。”
  “你想他待会儿会来吗?”
  “呃……这很难说,因为我们已经快打烊了。”
  酒保闭上嘴巴,往吧台内侧后退。马利诺夫察觉到左右两侧的来人,空下来的椅子被离开自己座位的其他客人占据。
  危险气氛逐渐升高,马利诺夫感觉到从这些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敌意更加强烈了。
  “你找米开里内有什么事吗?”
  如同公牛般的声音盘问道。
  “你们是什么人?”
  反问的同时,马利诺夫心里想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他想到沙夏。描述充满正义感的KGB情报官与邪恶的西方情报组织展开生死决斗的谍报动作片正是沙夏的最爱,而且每当KGB探员在餐厅或酒馆的椅子上一坐下来,总会出现一看就觉得表情十分阴险的西方情报员走过来打招呼——有什么事吗?
  马利诺夫在内心苦笑着。现实应该比虚构的故事要来得复杂才对,但却未必比虚构的世界来得高尚。
  被马利诺夫反问的男人们以噪杂的笑声回应,似乎在炫耀着。
  “我们是他的朋友啊!”
  以切下共产党员耳朵自豪的男人说道。这个男人仿佛把佣兵当成了展现兽性的舞台。
  “所以一看到来路不明的人想靠近他就替他担心。”
  “我根本没靠近他。”
  “但是你确实想接近他对吧?嗯,爱喝番茄汁的老兄!”
  刺耳的笑声再度响起。
  “你应该早就超过十八岁了吧!到酒馆来竟然只点杯果汁喝?你到底是什么人?该不会是俄罗斯的间谍吧?”
  就这个男人的想像力而言,大概也只能作出这样的推断。然而令马利诺夫不悦的是,如此粗糙而单纯的推断(不,连“推断”都称不上!)竟然让他歪打正着。马利诺夫仿佛陷入如连续剧的情景当中。
  “欢迎光临!”
  酒保之所以刻意提高嗓门招呼上门的客人,或许是为了缓和眼前危险的气氛,但他的笑容却又即刻僵住,悲惨地黏在嘴角两端。
  “哟!米开里内,这里有你的访客呢!”
  切下共产党员耳朵的男人咆哮地招呼道。
  “访客?”
  穿着一袭狩猎装,身高中等、体格强健的壮年男子,一头雾水地边回应边走过来,以淡蓝色的瞳孔上下打量马利诺夫,不久之后便露出毫不友善的表情。
  “米开里内先生,请问你想喝点什么?”
  酒保努力的热情款待,然而并未获得相等的回应。
  “维希矿泉水(注:出产于法国中部Vichy小镇的矿泉水。)。还有,沉默。”
  暗示大家别开口之后,米开里内在距离马利诺夫不远的桌子坐下,而马利诺夫注意到米开里内并未完全坐定下来。
  米开里内的视线牢牢地对准马利诺夫,他叼起一根香烟,大声弄响银色的打火机点起火来。
  “你找我有什么事?”
  这位意大利人若无其事地问道。
  “应该不是为红十字会募款而来的吧?或是救世军……”
  米开里内的嘴角突然歪斜了起来,仿佛对自己说的笑话并不满意。
  “快点拿来!你是跑到维希去汲水了吗?”
  可怕的声音冲着在吧台内拿矿泉水瓶呆立不动的酒保吼道。
  酒保使劲将手中矿泉水的盖子扭下,然后以困惑的表情望着那位陌生客人。
  “我帮你拿过去吧!”
  马利诺夫温和地说道,同时感受到背后几乎发烫的强烈视线。
  “你认识一个叫做皮耶鲁·古留莫的男人吗?”
  某种东西如热浪般在他周围升起。
  “不认识。他是什么人啊?”
  米开里内以龟裂般的声音回答。
  “这样吗……”
  状况于瞬间发生。马利诺夫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有如一场风暴。
  坐在马利诺夫两侧的男人,胸膛遭到自水平方向飞过来的手刀攻击。肋骨断裂的声音以及哀嚎、怒骂声交织响起。装满番茄汁的杯子和维希矿泉水的瓶子在空中画出轨迹,分别对着刚拔出枪和刀子的两名男子的脸上飞过去,打碎他们的鼻梁和门牙,两人的身躯以陡峭的角度弯曲。
  在那些男人还没滚到地上之前,马利诺夫已经迅速地跳下椅子,踢碎了一个亮出锥刀猛扑而来的男人的膝盖骨。紧接着他后退一步,避开从反方向袭击而来的拳头,给予对方毫无防备的下颚强而有力的一记,打得对方向后翻仰。马利诺夫完全不理会口吐鲜血倒下的对手,继续挡开另一名男子的刀子攻击,抓住对方的手腕往自己拖曳,再用膝盖狠狠地朝对方的胃部一顶。
  在短得教人吃惊的时间内,马利诺夫已将七个男人打倒在地。这是一场极其神速的战斗,而且是经过周密计算的战斗。这七个人都是佣兵或曾经是佣兵,对于杀戮应该早就习以为常才对,但是却惨败在单枪匹马的马利诺夫手下。或许是因为对手只有一个人而疏忽大意,也或许是摄取了大量酒精的后果吧!
  马利诺夫脸不红气不喘地望着门口,发现米开里内脚步踉跄,被恐惧所笼罩的背影。马利诺夫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百元法郎纸钞摆在吧台上,随即转身向后,在酒保的咒骂声中追赶那位意大利人而去。
  米开里内气喘吁吁地、在不见行人来往的昏暗巷道中奔跑着。然而就在同时,身为战斗专家的自尊仿佛化成脚镣,正阻碍他的逃逸。于是,在错综复杂的情感纠葛中扭曲着表情,米开里内从衣服口袋里拔出装有消音器的手枪。马利诺夫立即察觉到他的动作。
  两人同时开枪。两把消音枪所发出的极其微小的声音,重叠成一记枪响,但双方的结果却有着极大的差距。
  米开里内的手枪掉落,以左手按住右手腕的姿势双膝跪地,马利诺夫则一派冷静地伫立不动。米开里内射出的子弹从距离马利诺夫脸部五十七公分处的空间穿过,在红砖围墙上打了个洞,而马利诺夫的子弹却完全按照他的意思打伤了米开里内的右手腕。
  米开里内在发出下流的咒骂时,将左手伸向掉在地上的手枪,不过他的动作过于缓慢。好不容易握住枪把的时候,马利诺夫穿着黑色皮鞋的脚集中全身的力量踩在米开里内的手上。
  发出哀嚎的米开里内被马利诺夫强劲的巴掌打得向后翻倒。马利诺夫再将对手的枪踢向远处,接着叉开腿站在瘫坐在地的对手面前。
  “好了。”
  马利诺夫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抽响的马鞭。
  “现在可以把你知道的,关于皮耶鲁·古留莫的一切都说出来了吗?我要知道那家伙究竟在进行什么计划、资金从何而来、共犯有哪些、还有其他所有的事。”
  米开里内一张脸苍白地痉挛着,却仍然企图虚张声势。
  “对你们这种共产主义者我没什么好说的,你就算问了也是白问。”
  “是吗?那我就不问了。”
  马利诺夫刚毅的嘴角闪过一抹冰冷的微笑。
  “如果你在一个小时之内改变心意的话,就到苏联大使馆来吧!但时间一过就来不及了。相信你会作出最明智的决定。”
  米开里内灰蓝色的瞳孔中浮现出疑惑与惊恐。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尖锐了起来。
  “可恶的家伙!你对我做了什么?”
  马利诺夫冷漠地望着这个意大利人。
  “我不像你那么小气,所以我会告诉你。射进你手腕里的子弹并不是铅弹,而是一种经过特殊化学处理所凝固的盐,这种盐在摄氏三六点五度,也就是在人的正常体温下将会在一小时之后开始溶化,然后某种特殊的生物碱的致死毒药,将会渗透到你的身体里。”
  “……!”
  “对我们这些唯物主义者来说,神与来世都是不存在的,不过对你们天主教徒而言,假使神真的存在的话,或许会出现奇迹吧!”
  马利诺夫缓缓地向后转身。
  “达斯维达涅(再见)……”
  “等一下!”
  嘶哑的嗓音从背后传来,马利诺夫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向米开里内。
  “有解药吗?那种毒药……”
  从对方扭曲的表情和声音就知道他已经屈服了。马利诺夫点点头。
  “有。”
  “在哪里?”
  “就在我的口袋里。只要你愿意,立刻就能给你。”
  对着眼神飘乎不定,迟迟无法下定决心而焦躁不安的米开里内,马利诺夫毫不留情地说道。
  “事到如今,你以为你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我知道,可是我能说些什么呢?我所知道的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啊!”
  “别谦虚了,你也算是个人物吧!”
  “我知道的真的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真的!”
  “重不重要我自己会判断,你只管把知道的事都说出来就对了。你对‘克烈’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马利诺夫弯下身,抓住米开里内的手腕。
  透过手掌,这个意大利人真实的想法立刻反应出来。
  “看样子你应该知道。”
  米开里内明显地颤抖了起来,感觉就像胃里被丢进冰块似的,透凉的汗水从额头上冒出来。因为他的一只手按住了受伤的另一只手,所以只能任冷汗直流。
  “回答我!”
  马利诺夫的怒斥飞来。
  “不、不知道!”
  这是一声几近哀嚎的回答。在恐惧与心理压迫的的夹击之下,恐慌开始产生。
  “不知道!我不知道!”
  米开里内像是要挣脱禁锢似地叫嚷着,有如心智丧失一般。马利诺夫冷冷地注视对手的丑态,他并未傲慢地认为光靠自己的恫吓,就能够让一个武装右翼组织的中坚干部如此狼狈。若非提起克烈之名,对方也不致于在内心蒙受如此巨大的恐惧。这个男人认识克烈,而且只要提起克烈的名字,就会因为受到的催眠暗示而死亡。无论如何,这家伙确实是敌人的一份子没错。
  马利诺夫想起在暮霭笼罩的道路上被射杀的妻子,也想起仍然昏迷不醒,躺在病床上的儿子。无论克烈身边的人将面临多么悲惨的死亡命运,都不值得同情,非但如此,他还要亲手为他们带来悲惨的结局。
  马利诺夫双手抓住米开里内的领口,徐徐地加重力道将他捆紧。米开里内停止挣扎,并无力地咳嗽起来。马利诺夫一只手伸入口袋,按下日制数位录音机的录音键。
  “你给我听清楚了——”
  马利诺夫低声说道。
  “我劝你拿出胆量好好回答,把你知道的关于克烈的一切都说出来。不想回答也没关系,我会当场把你给杀了。”
  米开里内直冒冷汗,透过恐惧看着眼前这名俄罗斯人。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自己选择死法,要选择哪一种随你高兴,看是想被我射杀,还是让克烈停住心跳?”
  “……”
  “不过,在你心脏病发痛苦难当的时候我会帮你叫医生的,或许能捡回一条命,总比头盖骨被打穿好。你选哪一种呀?”
  米开里内并未选择后者,因为马利诺夫的威吓就足够震慑人了。
  “克烈是……”
  然而,才说了这么几个字,意大利人的脸上就充满痛苦的表情。他咬紧牙根,以全身的力量调整呼吸。
  “克烈是?”
  就在马利诺夫覆述的同时,米开里内的全身上下开始痉挛,呼吸器官宛如老旧的蒸汽火车头般发出怪异的声音,唾液从他张大的嘴边流向下颚。在剧烈挣扎的呼吸声中米开里内发出了几个音,马利诺夫听到了,而那是他仅有的手获。
  Ⅲ
  正当伯力斯·弗明一个人把整壶红茶喝光之际,斯拉夫斯基书记官终于露面,宣告声纹分析的结果已经出炉。
  “为什么要那么久啊?”
  弗明把手放在自己的上腹部上,抚摸着灌满红茶的肚子,脸上表情与其说是表达愤怒,倒不如说是在发牢骚。
  “非常抱歉,我已经尽了全力,因为其中有一些不容易分析的声音……”
  “辩解就不必了,直接说结果。”
  说这句话的人并非弗明,而是马利诺夫。如此毫不修饰的语气,姑且不论对擅于交际的弗明有何作用,用来约束斯拉夫斯基的言行倒是具有十足的效果。
  “是的 ,同志,那么我立刻报告结果。”
  书记官内心在冒着冷汗。
  “这位名叫米开里内的男子临死前所说的话,转换成罗马字母后依序如下——首先是子音的B,其次是母音的E,接着是……”
  “我感动得快要哭出来了!”
  弗明以全身的肢体动作表达出对这个迂腐的书记官的不满。
  “简而言之,那家伙应该是这么说的吧——白·令,亲爱的同志?”
  “对,没错,同志。”
  “这跟乌拉基密尔耳朵听到的完全一样,根本没必要做声纹分析嘛!为了确认这么一点事情居然花了好几个小时,真是太辛苦了!”
  “为了要力求确实,所以……”
  “那到底是哪里让你感到疑惑呢?”
  “因为我不清楚第二个子音是R还是J。”
  “第二个子音?”
  弗明像是在确认他的记忆般,盯着天花板。
  “这样的话……也就是说有可能不是白令,而是白京,你在意的就是这点吗?”
  “是的,正如同志所言。”
  弗明以浑厚的手掌拍打桌面。
  “喂!我给我差不多一点!不管是哪一国的语言,应该都没有‘白京’这个单字存在吧!”
  “我只是觉得必须小心再小心……”
  “唉!这点你的确做得很好,不管哪个国家的情报机关都没有人做事像你这么仔细谨慎呢!”
  “够了,伯力斯。”
  马利诺夫以平板语调说道。他的视线固定在一张照片上,一张昨晚没有被注意到的照片。那是在赛门·欧索普下了车,正准备往萧罗博士宅邸走去瞬间所拍摄的。出现在那辆车子的驾驶座上的脸孔,不就是雅各·米开里内吗?
  “怎么了,乌拉基密尔?”
  “线索似乎都纠结在一起了?”
  “怎么说?”
  马利诺夫并未答覆弗明的问题,反倒是反问了回去。
  “白令,米开里内的确说出了这两个字。你认为这意味着什么呢,伯力斯?”
  “嗯……”
  弗明挽起袖子。
  “白令海峡,还有白令海峡水坝,我能想到的就这么多了。至少不是德国的细菌学者或者丹麦的探险家的名字。就这个时候而言。”
  “你说得没错。”
  马利诺夫颔首赞同,他那暗褐色的瞳孔同时闪烁着清澈冷冽的光芒。
  “白令水坝将会发生某件事,从这方向去思考应该是不会错的。”
  “那么,我先出去了……”
  来回看着两人表情的斯拉夫斯基书记官开口说道。此刻的气氛让他不得不察觉这些话并不是自己该听的。与KGB探员相处得要如履薄冰,这是他切身的经验。
  “有需要的话请随时叫我。”
  “辛苦你了。”
  弗明漫不经心地说着,但起码在形式上给了书记官些许慰劳。待书记官一消失,他立刻又兴致勃勃地回到话题上。
  “会是恐怖事件吗?”
  “大概吧!”
  “你认为美国中央情报局牵涉在内吗?乌拉基密尔。”
  “有这种可能。”
  “但是美国对水坝的建设也投下了巨额资金,再说事迹败露所必须担负的风险也太大了,这么一来不仅会伤害到东西紧张关系的缓和政策,还会遭受国际舆论的谴责啊!”
  “要是会担心舆论谴责,那今天的CIA早就不存在了。”
  KGB也是一样,但是这句话马利诺夫并未说出口。
  “再说,美国并非由上到下都坚若磐石地团结一致。自由派与保守派、北部与南部、白宫与国务院,处处都有对立存在,就连企业界也一样。期望国际紧张关系缓和的跨国企业集团,以及持相反意见的军工工业联合企业,他们之间也是不和的。前者希望以社会主义国家的消费者来掌控世界经济,而后者若没有战争或国际对抗就没生意可做。右手和左手未必会永远协调合作,越是像美国那样的大国情况就越是严重。”
  “唉,你说得也没错,我们内部也有民需派与军需派的对立,而KGB和GRU(注:苏联总参军事情报侦察总局。)彼此之间的关系永远也不可能变好。”
  弗明脸上浮现出不快的表情。
  “真是的,为了收拾GRU捅出来的漏子,我们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而且还不是只有一两次呢!那些家伙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人为只有靠战车才能改变这个世界。”
  马利诺夫一面聆听同僚的抱怨,一面凝神深思。
  一周后,萧罗博士离开了巴黎,而马利诺夫与弗明的身影也在同一天晚上从苏联驻法大使馆里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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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疑惑与背信

  Ⅰ
  在距离阿留申群岛(注:Aleutian Islands,位居太平洋北部,为分隔白令海与太平洋的火山岛群,属于美国阿拉斯加州。)不远七月的北太平洋里,一艘游艇正在海面上快速航行。
  时速大约超过七十公里,纯白的流线型船体宛如利刃般切开波涛,无视于冲击着后甲板的海水,一路勇往直前。
  古乡圣司坐在挡风玻璃之后的甲板室的椅子上,眺望破碎散落的浪涛。他在T恤上套了一件狩猎装,俊挺的鼻梁上挂着一副廉价的太阳眼镜。
  踩着宛如体操选手的优雅步伐,克拉莉丝从楼梯走下来,跟在她脚边的是一只以骑士自居的猫。一身与古乡类似装扮,明白显示克拉莉丝重视功能性甚于时尚的穿衣哲学。
  那只藏在长裤底下的腿想必很美吧!古乡心想。虽然克拉莉丝并不是一九三○年代那种低俗太空歌剧漫画的女主角,所以当然不会穿上那种过于暴露的服装,不过,小露个双腿也无妨嘛!
  “搭乘克里姆希尔德号感觉如何呀,圣司?”
  “非常不错。”
  克拉莉丝才刚在古乡身旁的椅子坐下来,猫儿便一脸理所当然地跳上她的膝盖。
  “喂!你未免太不客气了吧!”
  这位年轻的日本人如此责备道。当然,猫儿对于情敌的嫉妒就好比胡须末端的尘埃一样毫不在意。
  “没关系的,我很喜欢它。”
  金发女孩开朗地笑着。
  “我从来没养过宠物,它要不是你的宠物的话,我还真想养呢!”
  “那就送你吧!”
  话才刚要出口,古乡却立刻闭上了嘴。这么一来岂不是中了那只该死的猫的下怀吗?
  “很贵吧?这艘游艇。”
  古乡突兀地转移话题。
  “建造费我并不清楚,不过我买的时候花了一百三十五万美金,然后又花了大约二十二万美金重新装潢。”
  确实得花这么多钱呢!古乡点头赞同。这是一艘全长超过一百英呎,搭载四千匹马力引擎的双桅豪华游艇。游艇上有发电设备、雷达、自动掌舵装置、求救信号发射装置、信号弹发射装置、船舱补给船等等,一应俱全。宽敞豪华的沙发、主卧房、四间客房、四间浴室、船长室、船员室、图书室、厨房,甚至连视听室都有。由于张帆需要四名人力花费三小时的时间,所以完全靠机器操作。
  “这下子,我母亲留下来的遗产也差不多花光了。”
  克拉莉丝无忧无虑地说道,看了看古乡之后又继续说下去。
  “这艘船呢,嗯……就花了一百五十七万美金,然后给欧索普将军五十万、给你二十五万、给欧索普将军招募的三十名佣兵每人十五万,这么一来我的存款几乎就归零了。”
  “在这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古乡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
  “从零开始呀!只要别从负数开始就谢天谢地了。”
  克拉莉丝淡然地回答。
  “我母亲曾经这么跟我说过,别管他人的想法,要把钱用在自己认为最有意义的事情上。因为她那些钱并不是留给我增值用的,是留给我花的。”
  “好伟大的母亲。”
  “就是呀!”
  克拉莉丝明快地回应。
  “纵使只有母亲的十分之一也好,我希望自己能够像她一样自由自在过着充实的人生。我母亲虽然是靠经营开采油页岩公司而致富的,但却不是一个满脑子只有生意的人,从运动、艺术、社交活动到恋爱,她唯一没做过的就只有结婚。”
  古乡和猫互相看着对方。
  “母亲的眼睛里总是源源不绝地散发出活力的光彩,就连烦恼的时候也一样。尽管她是想藉着劳动身体来赶走那些烦恼,但是在我印象中,我却觉得她是一个将生命用到最后一刻才罢休的人。虽然没超过五十岁,但是她的人生绝对比什么事都没做,却活了百年以上的人要充实多了!”
  “因此对你来说,保护白令海峡水坝不受恐怖份子的破坏,是你踏出有意义的人生的第一步啰?”
  “嗯。”
  “就因为这样,你愿意支付一名佣兵十五万美元以上的酬劳?”
  “如果有更多财产我会付更多。因为对我来说,这是一份值得倾家荡产来投入的事业。既然我在实战方面完全派不上用场,那就只好用金钱来表现我的诚意了……这实在有点难以形容,你懂我的意思吧?”
  “大概吧!就算只有五千美元,你也会把那五千美元全部拿出来,总之就是要做到不遗余力的地步。你之所以支付一名佣兵十五万美元,那纯粹是因为你碰巧有那样的财力,没错吧!”
  “对,没错。”
  “你完全没有讨价还价吗?一万美元就雇得到佣兵了,而且通常都还可以讲价呢!”
  “我认为讨价还价是得不到对方的诚意的。当然,我也不致于天真到去相信对方会拿出和我同等的诚意来回报,那是对方的心态问题。我只希望在将来回顾这一切的时候能够告诉自己,为了让这份事业成功自己已经全力以赴了,就这么简单。我绝对不要在事后才后悔当初不肯多花点美金来达成目标。”
  “……”
  “我好像有点太自以为是了。”
  克拉莉丝做了一个孩子气的缩头动作。
  “很刺耳吧?对不起。”
  “不会,你说得非常好。对吧?猫叉!”
  猫儿“喵”了一声表示赞同。
  Ⅱ
  玻璃调酒杯里的冰块发出晶透的声响,赛门·欧索普一面享受伏特加马丁尼的香气,一面往克拉莉丝看过去。
  “古乡还在楼上吗?”
  “嗯,跟猫一起看海。”
  “跟猫啊……”
  在附设吧台的沙龙里除了克拉莉丝和欧索普之外,只有一个名叫马蓝的男人。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大汉,据说是欧索普多年来的部下,目前正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品尝波本威士忌。那种秀气的喝法和他魁梧的身材可说一点都不相称。
  克里姆希尔德号船上的人一共有十一名,除了萧罗博士、克拉莉丝、古乡、欧索普和马蓝之外,还有船长和两名船员,以及和马蓝一样,同为欧索普部下的佣兵三名。
  “怪男人。”
  欧索普指的是古乡。
  “不过,是个好人吧?”
  手里拿着加了白兰地的冰红茶玻璃杯,克拉莉丝说道。
  “他可不能单纯地说是好人啊,大小姐!就跟我一样。”
  欧索普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过去曾经发生这么一件事。地点在南美洲的玻利维亚,那是一个因为军事政权与国际毒品组织挂勾而恶名昭彰的国家。一个住在那个国家的年轻日本女人带了一桩生意来找我,那个女人并不是殖民地的开拓者,而是在当地进行日本移民南美地区的历史研究调查,然而她却前来拜托我,要我对付毒品组织的某个团体。”
  克拉莉丝的碧蓝眼眸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仔细地聆听。
  “于是我召集了包含古乡在内的二十四名好手,派他们到玻利维亚出任务。古乡既有能力又是个日本人,所以我认为他是任务的适当人选,尤其是他能够与顾客沟通,这才是最重要的。就一个日本人而言,他在语言上的造诣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
  “那个女人为什么要对付毒品组织呢?”
  “那是一个令人感动的故事。她在玻利维亚的东北部和巴西国境交界附近发现了日本人殖民地的遗迹,虽然废弃已久,可是将近一世纪以前的教会、学校和医院等等,全都被原原本本地保存了下来,成为日本移民的珍贵史料。不料那个地方被毒品组织相中,准备拿来作为罂粟田和海洛因提炼工厂的用地。她下定决心,为了保护珍贵的历史遗迹,就算流血也在所不惜,于是便跑来找我。我跟她收了手续费一万美金、武器弹药二万五千美金,这些是头款,她也汇了钱给我,而佣兵的报酬是每人一万美金,这部分是在抵达当地之后才支付的。古乡一行人就这样踏上了玻利维亚的土地。”
  以伏特加马丁尼润喉之后,欧索普继续说下去。
  “但是没想到才刚抵达当地,就已经有出乎意料的事情等着他们了。原来委托人根本没有钱,付出总计三万五千美金的头款后她手上几乎没钱了。虽然她家好像很富裕,不过并没有什么可以自由运用的现款,别说是一人一万美金了,就连十块美金她也付不出来。那些佣兵当然非常生气,但那个时候他们早就已经和毒品组织在交战了,就算想立刻喊停,对方也不可能放过他们的,他们等于是被逼到不得不为自己的性命而战的境地了。”
  “她从一开始就打算如此吗?”
  “没错。唉,真是个聪明伶俐的女人。没有钱,却又需要佣兵,那就干脆把佣兵部队给扯进来,这就是她的如意算盘。不过她倒也充分运用自己的魅力,献身给那些佣兵呢!”
  克拉莉丝白净的脸庞瞬间闪过一道不悦的阴影,但却没有开口说任何话。
  “当时战况相当惨烈。南美的毒品组织说起来就像所谓的山贼。暹罗湾的海盗虽然也很狠毒,不过毒品组织因为拥有现代化的武器,所以更难对付。经过一个星期的激烈交战,终于将敌人给歼灭,但是那二十四名佣兵之中有二十一人也战死了,只有包括古乡在内的三个人还活着。这场战役的死亡率是百分之八十七点五。顺便提一下,大小姐,只要死亡率超过百分之八十,那支军队就算惨败。”
  “……”
  “我之所以对古乡赞誉有加,就是因为那场战斗。他存活了下来,不但是因为有实力,而且他的运气好得吓人。为了生存而耍弄卑鄙伎俩的可能性就不提了,不过一进入战斗,他就如匈奴的后裔一样慓悍而好战。古乡他们三人当时不只是保住自己的性命而已,还获得了战利品,也就是毒品组织的部分资金,四十五万美金。他们将那笔钱公平地分成三等分,其他两个人对这样的结果都很满足,只有古乡一个人不这么想。”
  “他该不会……把那个日本女人给杀了吧?”
  “没有,他并没有杀她,不过从某方面来说,他的作法比杀人还要狠。他在那个日本殖民地遗址安装了高性能炸药,将教会、学校以及医院炸得一干二净,那个日本女人毕生的研究也就此结束了。那个女人后来怎么样了我倒不清楚,她若是在极度的绝望与愤恨下发疯了,我也不会觉得讶异。”
  “所以,他不喜欢被骗吗?”
  “也不能这么说。他是一个一旦知道自己被欺骗就会不动声色地还以颜色的男人。不过当他知道自己被那个女人骗了时,我想他的反应并不是愤怒,而是苦笑。”
  “喔?为什么?”
  “问得好,重点就在这里。”
  欧索普严肃地回答。
  “他真正不喜欢的其实是被迫接受某种价值观,强迫他人接受自己的信念或思想的人才是他最厌恶的,而那个日本女人就有那样的臭脾气。保护殖民地遗址不只对她的研究是必要的,在学术上也相当重要,所以她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所有的人都应该协助她,她不遵守对佣兵的契约没什么大不了的,反而是这群卑贱的佣兵应该为自己能替崇高的学术研究出力感到荣幸。古乡对这种想法可是很不屑的,所以他才会选择用那种方式来跟那个女人划清界线。”
  “那么,他的反共思想分数之所以那么糟,是因为……”
  “以他的个性来说是当然的。他是厌恶共产主义的单一与专制没错,但他更厌恶被强迫必须对共产主义产生敌意。由于佣兵的委托人大多来自反攻阵营,所以他那种个性多少有点麻烦。”
  克拉莉丝歪着头陷入沉思,欧索普则开始动手为自己调制第二杯伏特加马丁尼。Stolichnaya伏特加两份、Noilly Prat苦艾酒一份,冰块多一点……克里姆希尔德号的电冰箱、制冰机以及冰酒库的容量都相当大,根本不是几个人能消耗得掉的。
  “欧索普将军……”
  “什么事?”
  “你刚才说,存活下来的三个人把毒品组织的资金给平分了……”
  “没错,每人十五万。”
  “那笔钱是不是破坏你和圣司友谊的原因?”
  “在国家森林公园的森之馆我们也谈到了这个问题。唉,大概就是那样,虽然他认为那是他靠自己的力量所赚来的。”
  “可是,事实不就是那样吗?”
  “大小姐,他们在玻利维亚展开生死战的时候,你以为我是拿着那一万美金手续费在吃喝玩乐吗?我也在战斗啊!而且是和毒品组织在战斗呢!古乡他们所对付的并不是整个毒品组织,只是组织里的一个团体罢了。可以这么说,虽然那是发生在南美内陆的一场小火灾,但是若放着不管,很可能会变成燎原大火的,所以我必须和毒品组织的头头进行协商。不管是对我或对他们来说,大家都非常明白,赌上组织的存亡投入全面战争是一件愚蠢的事。因此,虽然过程并不顺利,但总算达成和解了。当时他们所提出的条件之一就是归还被抢的那四十五万美金。四十五万美金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凤毛麟角,不过这面子上挂不住,所以他们怎么样也不肯让步,于是我只好说服那三个人把钱拿出来还,可是……”
  “结果古乡并没有拿出来。”
  “他可顽固得很呢!”
  “那其他两个人呢?”
  “其中一个乖乖交出来了,那个人已经洗手不干了,现在应该在美国的新墨西哥开牧场。另一个跟古乡一样拒绝还钱,过了差不多半年就死在萨尔瓦多了。”
  “是毒品组织的报复吗?”
  “他是在内战中死亡的。但是不管表面上的事实如何,那确实是非常有可能的事。”
  这回答与其说是谨慎,倒不如说是老奸巨猾。
  克拉莉丝垂下视线,望着连碰都没碰的冰红茶掩饰她的表情。一看见沉在杯底尚未完全溶化的砂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有类似的东西沉淀,要说是不愉快,好像不足以形容,不过那毕竟是不愉快的情绪。
  “你没在背后动手动脚吗?”
  克拉莉丝大胆地问。一抹邪恶的笑容浮现在佣兵组织首领的脸上,当那笑容宛如弹开般消散之后,欧索普以温和的口吻回答。
  “怎么会呢,大小姐,这么说未免太高估我的实力了。”
  Ⅲ
  “对不起。”
  克拉莉丝边说边垂下她那美丽的金黄色脑袋。
  古乡一脸忍不住笑意的表情,望着手掌上如钮扣般的小东西。
  “在猫身上装窃听器?居然还有这一招啊!”
  古乡把窃听器抛向空中,掉下来时又伸手接住。
  “这可是侵犯到我的隐私权喔,大小姐!”
  “对不起。”
  “想试试扮演侦探的滋味吧?唉,算了算了!反正也没造成什么损害。”
  好个宽大为怀的家伙啊!
  猫儿意有所指地望着它的饲主,古乡自然是不予理会了。
  “不过,我必须没收这个东西。”
  “好,我没意见。”
  克拉莉丝一本正经回答的样子,终于让古乡憋不住笑了出来。
  “欧索普老大对这件事……”
  “不,他完全不知情。”
  “呵!这样的话或许会有什么有趣的用途呢!”
  将窃听器塞进口袋之后,年轻的日本人重新调整自己表情。
  “对了,雷因小姐。”
  “是!”
  “这分明是完全犯罪,你为什么要自首呢?”
  在克拉莉丝脚边,猫儿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眺望着这一切,它似乎正在想着不单是自己的饲主,连这个女孩也是个有趣的人。
  克拉莉丝伸手把猫儿抱了起来,正视古乡。
  “因为我不想对你有任何隐瞒。”
  古乡顿时愣住,只能藉咳嗽来掩饰他的情绪。
  “这么信任我好吗?我只不过是区区一介佣兵罢了。”
  “可是我请你做的事可得豁出性命啊!信任你是当然的吧?”
  “就因为践踏诚信的家伙总是比不这么做的还多,所以纷争才会源源不断。不可信赖之徒是绝对不可以信任的。”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就表示我有眼无珠了。不过根据欧索普将军所说的,我相信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古乡的双眼绽放出锐利的光芒。
  “欧索普老大跟你说了什么?”
  “他跟我说了玻利维亚的事件。”
  “哦,原来如此……”
  古乡一副刚喝下过酸的葡萄酒的表情。
  “还有十五万美金的事吗?”
  “嗯。”
  克拉莉丝坦然回答。
  “真相到底是如何,你可以告诉我吗?”
  “就是欧索普老大说的那样,没什么好解释的。”
  那冷淡的语气就像熟知自家产品缺点的业务员一样。
  “可是,你根本不知道欧索普将军说了什么不是吗?”
  “他说了什么?”
  “嗯……他说你讨厌被迫接受他人的信念及价值观。”
  “完全正确!不过被欧索普老大那家伙看得如此透彻,还真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嗯,我会尽量小心,避免让你有那种感受。”
  “谢谢你的关心。”
  “还有,他还说你是个运气很好的人。”
  “他说我运气好?”
  这位年轻的日本人仿佛相当意外,露出不解的表情。
  “嗯,搞不好真的是这样,因为能和欧索普老大来往十年以上的,大概只有我一个吧!”
  古乡一脸认真地陷入沉思。
  “不,绝对不是那样。”
  古乡像是改变主意似地摇了摇头。
  “能够有惊无险地活到今天——实在有点难以形容。总之我之所以能够设法保住性命活到今天,都是因为我没有完全信任欧索普老大的缘故,一切都得归功于我的小心谨慎呢!”
  作出理想的结论之后,古乡这才心满意足。莫尔则刻意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对了,大小姐,我正好也有个问题想请问你,如果冒犯到你,你大可揍我一顿。不晓得我可以问吗?”
  “可以呀!什么问题?”
  金发女孩以诙谐的口吻回应。
  “你是萧罗博士的女儿吧?”
  一听到这不像疑问倒像断定的话语时,克拉莉丝·雷因瞪大了双眼。就在足足被凝视一分钟以上的古乡困窘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她才缓缓开口。
  “你怎么会这么想?”
  “百分之七点四是有理由的,其他则是凭直觉。”
  “那么,可以告诉我是什么理由吗?”
  “我觉得你对萧罗博士的奉献并不寻常。”
  “就这样?”
  “所以只占了七点四个百分比。”
  “占零点二个百分比还差不多呢!”
  被克拉莉丝抱在怀里的猫对着沉默不语的古乡做了一个像咧嘴猫一样(注:童话故事“爱莉丝梦游仙境”里那只经常咧嘴而笑的猫。)意有所指的笑容,让它的饲主更加郁闷。
  “让我告诉你一个事实。我今年二十岁,出生于加拿大的萨德伯里市,我母亲自出生到死亡为止从未踏入苏联的国土。萧罗博士虽然在八年前流亡至西方,但是在流亡前的十五年当中一步都没离开过苏联。”
  “原来如此,时间根本对不上。”
  “但是,你的直觉是正确的。”
  由于事情太过出乎意料,古乡完全忘了要转过头向猫儿做个“看吧看吧”的得意表情。
  “可是……”
  古乡以抗议的语气开口。
  “刚刚不是才说时间对不上……”
  “精子冷冻技术,你应该听过吧?”
  “这样的话……”
  “没错,就是这样。”
  克拉莉丝开始为说不出话的古乡说明。
  “克雷门特·萧罗博士在二十三年前到美国访问时,把自己的精子卖给了业者。”
  “业者?”
  “对,业者。美国是一个受商业之神眷顾的国度,无论幸福或不幸福、成功或失败、有形象或没形象,任何东西都可以当成买卖,而精子银行就是其中的一个行业。他们以高价收购在科学、艺术、运动等各领域精英的精子,强力推销给想要小孩的夫妇或女性,然后以更高的价钱卖出。”
  “……”
  “为了从事反对运动,萧罗博士,不,我父亲当时正好需要一笔钱。在苏联,科学家的待遇虽然相当优渥,但是为了那些活动,还是需要更多不受限制,可以灵活运用的资金,所以父亲就把自己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大约在两年之后,我那不想结婚却想要孩子的母亲选中了克雷门特·萧罗成为自己孩子的父亲。”
  古乡将翘起来的腿左右交换,然后又再次交换回来,以一脸想找人商量的表情转向猫儿,哪知道猫儿竟然闭上眼睛佯装不知情。
  古乡胡乱搔了搔头发开口说道: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你大可以嘲笑我,否定我猜想的一切啊!”
  “因为……”
  克拉莉丝看起来颇意外。
  “我说过我不想对你隐瞒任何事。我是克雷门特·萧罗的女儿的事,不单是我父亲,就连欧索普将军也毫不知情。我只告诉你一个人而已。”
  “就算是这样……”
  “况且我对这件事一点也不介意。我是在母亲的期盼下出生的,父亲又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物。小时候虽然也会因为没有父亲在身边而感到寂寞,也有过疑问,但是在父亲流亡后,母亲就告诉我父亲的事了。我又是高兴又是思慕,而且觉得相当骄傲。虽然不能公开对外透露自己的父亲是谁,但是这份骄傲一直支撑着我到现在。其实说起来也只有八年而已,不过在今后的将来,我想这份骄傲还是会继续支持我的。”
  克拉莉丝轻柔地把猫放到地上,站了起来。
  “你应该早就猜到了吧?我之所以专攻气象学也是因为那是父亲的专业领域,并不是出自于不单纯的动机喔!”
  “至少我不认为是不单纯的。”
  “谢谢。”
  克拉莉丝露出如阳光般的灿烂笑容。
  “那么,我也该去准备食物了。”
  她一离开,现场只留下古乡和猫两个“人”一起眺望海浪。
  “这是TKO(注:technical knockout,技术性击倒。),根本赢不了!”
  “喵!”
  猫儿叫了一声,表示赞同。
  “喂,猫叉,今后我跟她应该能够顺利相处吧?”
  这次猫儿并未回答,只以沉默告诉古乡——你自己去想吧!
  Ⅳ
  克里姆希尔德号通过阿留申群岛,从北太平洋进入白令海。
  这一天,用过晚餐的古乡为了打发无聊的夜晚,在图书室里找寻书本。
  哲学或艺术类书等等自然是连看都不会去看一眼,平装版的推理小说才是古乡的最爱,没有的话,历史小说也无妨。色情书刊……就算找了也是白找吧!
  结果他选了一本书叫做《猫叫的夜晚》的惊悚小说。虽然从没听过普拉姆豪斯这个作者,不过他很中意这个书名。接着古乡又顺手抽出了亚里斯提亚·麦克林的海洋冒险小说。就在他抱着两本书准备离开房间的时候,碰巧跟克拉莉丝面对面撞个正着。
  “哎呀!”
  “啊!抱歉!”
  两人抱在手上的书全掉在地上,于是连忙把书捡起来。
  “占星术入门……咦,你看这种东西吗?”
  “猫叫的夜晚……你看这种东西呀?”
  两人不由得笑了起来,把书交还给对方。
  “对于没有预知能力的我而言,若能透过占星术知道未来,那就太棒了。虽然前提必须是预知万人未来的法则是存在的。”
  “什么法则的,那只存在于教科书当中。”
  年轻的日本人冷淡地说道。
  “你们女孩子为什么都那么喜欢占卜?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不知道自己星座的女孩子。同样星座的人全都拥有同样的性格与未来,这种事你真的相信吗?要真是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就只有十二种性格存在了。”
  “也有从血型看性格的方法。”
  “这样就只有四种了。”
  “圣司,你的血型是哪一型?”
  “B型。”
  “哎呀!B型有很多怪人呢!挺准的不是。”
  “要是能够那么十全十美,当然就不会是个怪人了!那你又是什么血型?”
  “我是O型,妈妈也是O型。爸爸是A型。”
  提到“爸爸”的时候,克拉莉丝的声音显得很骄傲。
  “喔,那是看得到幽灵和变成幽灵的血型。”
  “这话怎么说?”
  “根据最新的心灵科学研究,死后会变成幽灵的人是O型,而看得见幽灵的则是A型。”
  “这是真的吗?”
  “总之健全的B型人和那种事情是毫无缘份的。”
  “健全?原来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呀!”
  克拉莉丝的微笑里充满了恶作剧的意味。
  “说到自私自利的理论,你还真是一流呢!”
  “您过奖了,不敢不敢。”
  “不过,实践与理论往往都是背道而驰的。”
  “前一秒才把人家捧上天,下一秒马上就被踩在地上,真教人难以消受啊……”
  “抱歉,我应该倒过来说才对。不如让我泡杯咖啡向你赔罪吧?”
  “也好。”
  临走之际,克拉莉丝回头向古乡问了一句。
  “你知道猫叉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
  古乡明明知道却故意如此回答。
  克拉莉丝用托盘端着咖啡壶、杯子和糖罐等器具回来的时候,古乡正一面翻着占星术的书一面思考着。
  就在克拉莉丝倒完咖啡,用汤匙匙起砂糖之际,古乡突然以若无其事的口吻说道。
  “博士有事瞒着我。”
  克拉莉丝吃惊地盯着古乡,砂糖撒了一桌子。
  “你刚才说……博士有事瞒着你?”
  “没错。”
  “究竟是什么事?”
  “关于白俄罗斯解放同盟的资金来源。”
  古乡用手掌将撒在桌面上的糖粒扫起来扔进烟灰缸里,接着拍拍手掌,伸手拿起咖啡杯。
  “在国家森林公园的森之馆,当我向博士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博士回答说他不知道,可是他在说谎。”
  “你怎么知道他在说谎?”
  “我有证据。”
  “什么样的证据?”
  “就是你当时的表情。”
  “我?”
  “没错,你那带着怀疑的表情。”
  “唔,被看见了啊?”
  克拉莉丝像个男孩子般喃喃自语。
  “你看我看着了迷是吧!”
  “转移话题是没用的。”
  “被你发现了!”
  克拉莉丝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接着收起笑容,表情认真了起来。
  “我答应过你不会对你隐瞒任何事。嗯,没错,你的判断是正确的。其是我们并非完全不知情,虽然我的认知完全是透过博士所提供的资讯……”
  “该不会是挖到金矿了吧?”
  话一说完,连古乡自己都觉得这个笑话很冷,若被那只猫耻笑也是应该的。
  “是一个叫做‘克烈’的男人。”
  克拉莉丝平静地回答。
  “克烈?”
  真是个令人兴奋的名字!年轻的日本人心想。
  “‘克烈’是‘尼克莱’这个男性名字的俄罗斯式昵称。”
  “嗯,我当然知道,尼克莱嘛!”
  古乡故作镇静地回答,但他心里却不禁想起过去在阅读托尔斯泰或杜斯妥也夫斯基等旧俄作家的小说时,被那些登场人物的姓名、昵称之复杂搞得头昏脑胀的。
  “那个叫做尼克莱的家伙就是白俄罗斯解放同盟的资金来源?”
  “对,好像是这样。不光是资金,听说连武器也是他提供的。”
  “连武器也……”
  “像是卡宾枪、手榴弹,或是自动步枪等等。”
  “我知道为什么白俄罗斯解放同盟要以武战路线突进了,因为他们无论如何都要炸掉白令海峡水坝。但是卡宾枪的火力太弱,靠那个来跟世界最强的军事大国交锋实在是太轻率了。既然无法让自己变成阿富汗山区的游击队,唯一的办法就是利用佣兵来破坏水坝,这么一来他们自己就不需要准备什么武器了。不过一旦反对运动流于恐怖主义、武力叛乱的话,以后就再也无法期待西方的同情了。正如你在巴黎时所说的,这样只会替苏联政府制造镇压反抗势力的藉口。”
  “没错,不合情理的地方太多了。”
  克拉莉丝赞同地附和道。
  “没人知道克烈那家伙的真面目吗?”
  “完全没有。”
  “听起来似乎是个行动力十足的人。”
  “他好像也很有想法,所以才叫人担心……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克拉莉丝无法隐瞒她的隐忧。克烈对于白俄罗斯解放同盟的援助肯定不只是出于同情。
  “还有一点……博士为什么不告诉我关于克烈的事?”
  “他大概需要一段时间来观察你这个人到底值不值得信赖吧!”
  “优柔寡断。”
  克拉莉丝听了虽然不会不愉快,但也绝对高兴不起来。
  “可是我相信你呀!这个我已经说了。”
  “知道了。”
  男人对彼此之间的信赖有时并非那么坚定,古乡心想。然而年轻美丽的女性的信赖大概就不会如此了吧!
  “那么,假使博士对你说古乡圣司这个男人不能相信,千万别接近他,你会怎么做?”
  “假设性的问题很难回答耶……”
  克拉莉丝试着以笑容回应,但脸上还是露出为难的表情。
  古乡收起了攻击的矛头,拿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来戏弄克拉莉丝并非他的本意。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克拉莉丝语带迟疑地说。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会成为佣兵?”
  停顿了一下子,古乡笑了。
  “理由很简单,总之是我误入歧途了。就这样。”
  就这样,古乡如此回答道。在他的脑海里时针开始逆转,几个人的声音宛如霓虹灯一般忽明忽灭。
  不知道吗?日本男孩!是这样吗?可是每个人都是这么说……你是被陷害的?被骗了?换个新一点的藉口吧!要不要我叫大使馆馆员来?
  你知不知道,像你这种胡作非为的年轻人给我们带来多大的麻烦?我们可是忙得很耶!走私海洛因……真是的,这下子日本人的名声又给你们破坏了。为同胞们着想一下行不行啊!
  是冤枉的?可是你在日本不也照样惹麻烦?像这种事,纸是包不住火的。参加示威活动与警察发生冲突,这是妨碍公务罪呀!警方强行检查你的包包?如果没做什么亏心事,那就应该大大方方让人家检查不是吗?一般人都是这样吧!
  你说跟你一样作日本学生的装扮?你晓不晓得巴黎现在有多少个像你这样的家伙!不可能,怎么找得到!
  相信我,我不是故意要害你的,我只是想说检查的时候先寄放在你那里一下。我知道错了,是真的,我真的是那么想……可恶!别靠过来,我有刀子……
  啊!杀人了!
  好,我相信你的说法,你是正当防卫,而这个男的是海洛因毒贩。不过你是不是应该先跟我到警察局去自首呢?来,把刀子给我……
  别逃!我会开枪的!
  体力看起来不错,经过训练后应该会越来越强。佣兵不需要过去,只要能吃能战斗,就能为自己开创未来。
  随着时针的前进,杂乱无章的对话被一幅景色所取代。那是一个在星光照耀的阴暗山路上默默前进的年轻人的身影。他的步伐之所以那么沉重,固然是因为身上背负着三十公斤重的沙袋,不过从昨晚到现在完全没瞌过眼也是原因,更何况连续五餐没进食。他必须在这样的状态下,从晚上八点到隔天早上七点的时间内走完全程六十公里的山路。目的地有个帐篷,那里会有准备好的食物,但如果无法在七点以前抵达,将不被允许上桌吃饭。
  年轻人将疲惫、困顿与饥饿连同沙袋背负在肩上持续迈步向前的时候,脚步突然一滑,差点从断崖边掉落。所幸他及时攀住崖边,不过却再也没有往上爬的体力了。就在觉悟到自己即将跌落山崖时,充满血与肉汁的牛排幻影伴随着一阵香气出现在眼前,等他回过神来,人已经坐在悬崖上了。
  抵达营帐的时间是六点五十五分。二十人同时出发,其中三人超过七点才抵达,五人永远从名册上消失,可以用餐的准佣兵只有十二人。
  拖着空荡荡的胃袋与沉重的身体来到餐桌前,古乡圣司在堆积如山的菜肴中选择了清炖肉汤,一口一口慢慢地喝下去。牛排和烤鸡的香味强烈而刺鼻,却也让人反胃。忍住呕吐的感觉,古乡接着拿起奶油面包卷,撕成小块送进胃里,再来是水煮马铃薯。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终于在七分饱状态下结束这顿饭。这一天,由于急速地在虚弱的胃里塞满油腻的食物,所以直到日落为止已经有两个人因而死亡。
  “对不起。”
  克拉莉丝的声音让古乡脑海里的时针急遽加速,把他拉回到现在。
  “……什么?”
  “对不起,我好像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不会,你用不着道歉。反正那并不是什么浪漫的故事,完全不值得说给别人听。”
  随着手势,古乡将过去记忆的残渣通通挥去。然而一闭上嘴,仿佛察觉到什么似地又竖起耳朵。
  古乡突然对克拉莉丝做了一个用手指抵住嘴唇的动作,静静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蹑手蹑脚地穿过房间,贴住门边的墙壁站着。接着他一手抓住门把,猛然把门打开。
  “真是稀客呀!”
  古乡讽刺的视线前端,站着吊儿郎当的大个子马蓝。
  马蓝面无表情地看着古乡。年轻的日本人本想继续瞪回去的,却突然露出苦笑,并以妥协的语气问道。
  “有什么事吗,大个子?”
  “老板说……”
  “欧索普老大怎么了?”
  “他要你好好管教自己的猫。”
  被庞大的躯体遮蔽的另一只手向前一伸,将抓在手上的小毛球扔进室内。那团毛球在空中转了一圈,轻巧地降落站好之后发出愤怒的叫声。
  “哎呀!猫叉!”
  克拉莉丝惊讶地站起来,以她那特有的节奏走过去将猫叉抱了起来。
  “你们没有虐待它吧?”
  “它擅自闯进老板的房间,我们只是把它抓出来而已,大小姐。”
  古乡揶揄地笑道。
  “猫当然要擅自闯入了,难不成你要它开口打声招呼吗?”
  古乡嘴巴上这么说,心里却觉得猫叉搞不好真的会说话。
  “不过还是有点失礼。你去转告欧索普老大,说我觉得非常抱歉。”
  板着脸孔点点头之后,马蓝转身离开。
  古乡将门关上后,一转身就看到克拉莉丝把一个像是黑色钮扣的东西递到自己的鼻尖前。
  “你在猫叉身上装了窃听器?”
  “呃,因为没地方可放,所以就……”
  “没拿去滥用吧?”
  “怎么会。”
  古乡接过窃听器,塞进他的衣服口袋,一本正经地回答。
  “真的?”
  “我真的没滥用。对吧,猫叉?”
  “喵!”
  “看吧,它说对呢!”
  “喵!”
  “这一声是叫你不要自己多作解释。”
  猫儿意有所指地摇晃着尾巴。
  Ⅴ
  与克拉莉丝道别后,古乡抱着两本书回到自己客舱的途中,在狭窄的走道上碰到了萧罗博士。
  “哎呀!您受伤了?”
  “是啊,手指头割伤了。”
  萧罗博士边苦笑边秀出自己左手的大拇指。古乡仔细检视那宛如溶化的红宝石般色泽鲜艳的血液。
  “我来帮您包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因为刚才船在摇晃的时候我正好在使用拆信刀。”
  “没事就好,以后要小心一点。”
  古乡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将急救箱从架子上拿下来,开始做包扎的准备。
  坐在床边的博士好奇地看着古乡。
  “你的医疗技术也是在佣兵队里……”
  “对,曾经学过。其实只是做些卫生兵的工作而已。从骨折、烧伤、脑震荡、阿基里斯腱断裂等治疗,到取出子弹、人工呼吸、血型检查,还有拔牙的方式……”
  “连牙科技术也学了呀!”
  “不,这是拷问的方法。”
  博士“呜”地呻吟了一声,或许并不只是因为碘酒渗入伤口所带来的刺痛感。
  “很痛吧?不过这个可是最有效的。嗯,这种伤口还用不着缝,我看贴上OK绷再稍微用绷带缠起来就行了。或者您想保险一点,缝起来呢?”
  “不用,这样就够了。”
  博士一副打从心里谢绝的表情。
  “这样啊……真是可惜。”
  没说出后半句话,古乡抓起沾有博士血液的脱脂棉和纱布,准备扔进垃圾桶。不过他好像又改变了主意,把东西放回小茶几上。有个想法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你跟克拉莉丝处得还不错吧?”
  博士一面端详着裹上白色绷带的手指头一面问道。
  “嗯,还好。”
  古乡勉强挤出一副热诚的态度回答。
  “她是个好女孩。”
  这个结论在古乡听来是理所当然的,但博士却仿佛此刻才发觉一般如此说道。
  “是啊,她是个非常好的女孩。”
  古乡用力点头来表达满腔的认同。
  “每次看着那孩子,就有种心灵被洗涤的感觉。”
  这句话古乡也完全赞成。
  “和苏联比较起来,西方的世界的确比较开放,但是也不能否认那过于快速的步调和喧嚣。在我流亡的八年岁月里,心里不知道有多少次觉得相当疲累,直到两年前她成为我的学生之后才终于解救了我。”
  古乡一边整理急救箱一边静静听着。这位杰出的反体制科学家并不知道正就他的正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她为什么会对我如此尽心尽力,老实说我也不是非常清楚,而且我也不认为自己真的是个好老师。”
  “她非常尊敬你。”
  古乡很想把事实告诉这位迟钝的父亲——她是你的亲生女儿呀!她就是你的精子和一位加拿大女性的卵子结合所诞生出来的生命啊!然而古乡非常明白他没有权利这么做。
  “尊敬啊……”
  如此沉重的叹息让古乡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我并不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我根本不配受到她的尊敬。”
  “怎么会?”
  “不,是真的,我……”
  话才说到一半,博士却突然沉默不语,并且焦躁不安地扭动着身躯,让古乡有种仿佛博士不知该如何自处的感觉。
  Ⅵ
  先发制人——这句谚语古乡当然知道,而且截至今日为止他还算实践得不错。不过一旦遇上并非事关个人的事情时,这种座右铭似乎就没办法说得那么斩钉截铁了。对此古乡不得不自我反省。
  不过自我反省并不代表就能够当机立断。到底该怎么做才好?该采取什么样的手段才不会对克拉莉丝和萧罗博士造成伤害,答案倒是很清楚,然而接下来却是一片空白了。太多绑手绑脚的问题,现在又身处于远离陆地的大海中。
  什么人可以当伙伴?
  这点真让人觉得非常不安。
  船长底下的船员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让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的古乡决定听天由命的原因是欧索普找他过去。
  “老板有话跟你说。”
  马蓝前来传达讯息的时间就在古乡帮萧罗博士包扎受伤的手指头隔天下午。古乡考虑片刻之后点头同意,接着阖上摊开的《猫叫的夜晚》,站了起来。这本书他昨晚根本一页都没看,刚才也只是摊开放着而已。身为作者,普拉姆豪斯想必一定很无奈吧!
  欧索普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待古乡。
  把人带到之后马蓝立刻退出房间。他那副姿态与其说是部下,倒不如说是家臣,古乡心里这么想着。
  大白天的,欧索普面前就摆着一杯白兰地。
  “是这样的,古乡,我有些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是吗?我也有话要对你说,是关于克烈的事,对你来说很重要。”
  古乡直接了当地切入重点。
  “克烈是什么人?”
  “‘克烈’是个假名,他就是提供武器和资金给白俄罗斯解放同盟的人。”
  “哦?”
  “他利用完美的假护照以及数条秘密出入境管道与白俄罗斯解放同盟进行联系。大多数的时候是利用部下,但偶尔也会冒着生命危险亲自潜入苏联,为的就是要操控白俄罗斯解放同盟。这次白令海峡水坝的爆炸计划也是那家伙提议的,不,应该说是他教唆煽动的。”
  “教唆煽动……这两个名词听起来不太好。如果是提供武器和资金给白俄罗斯解放同盟的人,那么对萧罗博士来说就是伙伴,对你而言至少不会是敌人。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会用那种充满敌意的说法来形容?”
  “克烈是萧罗博士的伙伴?这是错误的,虽然乍看之下是‘伙伴’。这就是所谓的‘养虎为患’。”
  欧索普一边悠然地盯着古乡看,一边啜饮着白兰地。
  “以东方的说法来形容‘第五纵队’?(注:The Firth Column,海明威于1938年所发表的作品。泛指潜入敌方的间谍。)越来越有意思了。不过古乡,你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认为那个叫克烈的家伙会危害白俄罗斯解放同盟?”
  古乡半边的脸颊扬起笑容。
  “这个我不是不知道,只不过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所以我认为直接问他应该会更好。”
  “他是什么人?”
  “你现在站起来向右看就会看到那个人了。”
  欧索普微微地眯起眼睛,以视线扫过右边的墙壁。地板上摆着一座黑檀木的餐具柜,在那上方……
  手上仍然端着白兰地酒杯,赛门·欧索普缓缓地站了起来,面向右侧墙壁,然后他看见自己的脸。餐具柜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面舵轮造型的大镜子,映照在擦拭得光亮洁净的镜面上的身影就是欧索普的上半身。
  “这个玩笑开得也太没意思了吧,古乡!”
  以口腔外科医师般的眼神检视着自己嘴部动作的同时,欧索普语带讥讽地说道。
  “你的意思是,我知道克烈那家伙的某些事情吧?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克烈这个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咧!”
  “说谎是作贼的第一步。”
  古乡毫不感兴趣地嘟哝着。
  “看你这副模样,我几乎要把这种教条似的谚语当成真理了。关于克烈这家伙你什么都知道吧,将军阁下?因为你本人就是克烈呀!”
  一瞬间,欧索普高亢的笑声撕裂了电光闪烁的空气。
  “真有你的!这比刚才的笑话更好笑,你应该去当个喜剧作家才对!”
  “别笑了,将军,若是个女孩子也就罢了,但你笑起来实在一点都不可爱,简直像一只吸入笑气的鳄鱼一样。”
  毒舌讽刺了欧索普一番,古乡从衣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约莫手掌大小的物体。
  古乡把那个乍看之下像是计算机的东西展示给欧索普看。
  “这东西你应该知道吧,将军?它叫做超级卡匣,是日本制的,窃听麦克风和卡式录音机双机一体。”
  在古乡的说明下,欧索普脸上的笑容有如影片快转,立刻消失。
  古乡的手指头往录音机的按键一按,立刻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喝一杯吧!马蓝……一人分饰两角固然巧妙,不过不久之后也就要落幕了。‘克烈’这个男人也算是个颇有魅力的角色,就这么被消灭实在有点可惜。”
  古乡的手指再次按下按键,把声音切掉。
  “这后面还没完没了地说了一堆。我想应该完全没有做声纹比对的必要吧?因为这就是你的声音,何况对象又是那个大个子马蓝,你就不需要再辩解了。”
  欧索普倾斜着白兰地酒杯,将琥珀色的液体一饮而尽。
  “的确,或许正如你所说的。”
  欧索普相当好奇地盯着古乡。
  “连我都骗得过,可见你又进步了。这可是诚心的赞美喔!”
  “我的荣幸。”
  “对了,这项不可能的任务你是怎么办到的?我明明确认过那个房间没藏什么窃听器……”
  “全靠我那只猫啰!”
  “猫?啊,你养的那只肮脏的猫呀?”
  “比起你的本性要来得干净多了。”
  “那只猫是怎么帮上忙的?”
  无视于古乡带刺的言语,欧索普仍然提出疑问。
  “我在猫身上装了窃听麦克风,让它悄悄潜入你的房间。”
  “原来是这样,我完全没注意到。不认输不行了。你也真是的,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做这种狡猾的勾当啊?”
  跟克拉莉丝学来的。
  古乡并没有这么说,只是默默地看着欧索普,因为他不希望欧索普把注意力转移到克拉莉丝身上。
  “话说回来,你刚才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让我再重复一次好了,你为什么认为我的存在对白俄罗斯解放同盟是不利的?”
  “在那之前我希望你清清楚楚地承认,你——赛门·欧索普将军阁下和克烈是同一个人。”
  “我承认。我,赛门·欧索普以克烈之名提供白俄罗斯解放同盟武器与资金,古乡圣司先生所言都是事实。这样可以了吧!”
  “非常好。”
  “那么你也回答我的问题吧!”
  “是这样的,克烈。如果把白俄罗斯解放同盟比喻为鸡,那么你就是养鸡业者。养鸡业者之所以喂饲料给鸡吃,不外乎是要鸡生蛋或长大后成为食用肉,总之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根本不在乎鸡的生命。同样的,你之所以提供武器和资金给白俄罗斯解放同盟,也是为了利用他们来达到你的目的,绝对不是为了表示你对他们追求民族解放的理想感同身受。”
  古乡透过讽刺的镜片看着对方。
  “秘密潜入苏联境内或走私武器的风险固然非常大,但是金钱上的负担也非同小可,所以你所获得的利益一定是那些的好几倍。我想你一定是抓住了什么发财的大好机会吧?”
  “从你的话里听来,我这个人好像做任何事情都是为了钱似的,这就是你对我的感想吗?”
  “难道不是吗?”
  “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我可不记得自己从事过和高利贷有关的活动。”
  “是你自己完全没有自觉吧?不过我并没有轻视你的意思,跟那些假称为了真理而发动战争,高喊正义口号而杀人的家伙,我觉得你这样的利己主义者要来得健康多了。”
  “我可以当这句话是赞美吗?”
  “所以事到如今,你就别再说些其实这是有理由的、一切都是为了正义之类的话了,那只会把场面弄得更难看而已。”
  听到古乡的话,欧索普耸了耸肩露出苦笑。
  “那么,你认为我是为了什么而利用白俄罗斯解放同盟的?”
  “应该不会超出我想像的范围,不过……”
  “直说无妨。”
  “那我就说说看了,要是说错的话还请指正。”
  古乡重新坐正姿势,以坚定的语气断言。
  “你打算让他们为白令海峡水坝爆炸事件背黑锅。”
  “……”
  “我说错了吗?克烈·欧索普。”
  “没错。”
  欧索普坦然承认。
  古乡仿佛突然觉得非常疲累地垂下双肩。
  “果真如此……”
  “不过,你为何会那么想?这也是个让人感兴趣的地方。”
  “其实我并没有任何根据。”
  “你看起来很疲倦,要不要来一杯?”
  “不了。”
  “那好吧!”
  欧索普在自己的酒杯里注入白兰地,将酒杯托在手掌中加热,同时一如往常地以温和的态度望着古乡。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做?”
  “你指的是?”
  “就是你知道了我真实的身份这件事呀!萧罗博士和雷因小姐知道了吗?”
  “现在还不知道。”
  “是吗?那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金钱吗?”
  “我劝你最好不要用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别人。我想要的就只有你对克拉莉丝——雷因小姐的契约的忠诚而已。”
  欧索普突然笑了,嘴巴弯成半月形,做出一个无声的嘲笑。古乡的手一闪,举起散发着黝黑光泽的箭枪瞄准欧索普的心脏。
  “你拒绝吗?”
  “古乡,你是个有实力的男人,我一直非常欣赏你的才华与能力。但是不可否认,你并不是全能的,还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你一心急着想揭发我、谴责我,但是对于把你叫到这里来的我意图为何,你好像没怎么去思考。”
  古乡感觉到背脊一阵发凉,用箭枪瞄准欧索普的同时便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就在察觉到背后的一股杀气时,那强壮的手臂已经缠住他的颈部。
  “……”
  古乡反射性地扣下扳机,但是在他抬起下颚的一瞬间已经失去准头。短箭掠过欧索普的身体,深深插在贴着壁纸的墙壁上。
  躲藏在沙发后面的男人用左臂勒住古乡的脖子,再用右手抓住他的手腕,以压倒性的优势站立起来,古乡的身体被往上吊,双脚完全离开了地面。
  “别杀他,诺第,暂时不要。”
  白兰地酒杯仍端在手上,欧索普对南非籍的白人部下下令。
  “只要减弱他的战斗能力就好,否则就没办法回应要求了。”
  “是的,老板。”
  男子以胜利的语气回答。
  就在这个时候,古乡的左臂向上一挥,呈锐角竖起的大拇指以闪电般的速度刺进诺第左边的外耳道。
  惨叫声搅动着室内的空气。难以形容的剧痛令诺第捂住耳朵,摇摇晃晃。身体恢复自由的古乡将高大的躯体转动半圈,毫不留情地击出爆炸性的一拳。他的拳头埋进诺第的腹部,将诺第的胃打破,震裂他的骨髓。诺第对着空中喷出鲜血和胃液,整个人同时被摔到墙上。
  古乡再次转身面对着欧索普,呼吸仍然紊乱。
  “好!”
  举起酒杯,欧索普冷静地给与喝彩。
  “可惜就到此为止了。”
  欧索普放下玻璃杯,做出响亮的弹指声。
  “马蓝,进来!”
  房间门应声开启。
  一片沉默之中,古乡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马蓝巨大的右手上握着一把华瑟手枪,那把手枪在他手上就像是专为儿童制造的合成树脂玩具一样,看起来毫无威胁。然而当枪口抵住克拉莉丝美丽的金黄色头部,那残暴不祥的杀人道具本质立刻就一览无遗了。
  “古乡,把箭枪丢掉,否则雷因小姐的头就不再是金黄色,而会变成红色的了。”
  古乡面无表情地听从命令。勉强值得安慰的是克拉莉丝虽然脸色苍白,但是情绪并未失控。
  “萧罗博士怎么了?”
  “其他部下会去照料他。”
  “船长和船员呢?”
  “他们原本就是我帮雷因小姐找来的。”
  欧索普看起来相当愉悦,克拉莉丝则一脸懊悔的表情,并且因为气血上升而让脸颊涨成了玫瑰色。
  “欺骗别人有那么愉快吗?”
  为了她,不说些讽刺的话心里实在不舒坦。
  “情况顺利的话,的确很愉快呢!”
  一个与良知相差百万光年距离的话语被丢了出来。
  “‘克烈’这个角色也实在有趣。我本来就对俄语充满自信,对于严格而富有领导能力的革命家角色,更是无可救药地深感兴趣。在白俄罗斯解放同盟那群井底之蛙面前想笑也不能笑,随时随地都得保持严肃的表情,因为唯有革命家的身分才能取得他们的信任。唉,虽然并不是一点压力都没有,但是能够满足自己变身的愿望也就够了,这也是伟大事业的一环。对了,用榴弹攻击国家森林公园森之馆的当然也是我,因为那样才能让博士和雷因小姐有急于行动的意愿,赶快为我筹措到大笔的现金。这世界就是需要耍点这种小伎俩。”
  一阵哄笑爆开。当然了,古乡和克拉莉丝并未跟着一起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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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克里姆希尔德之葬送

  Ⅰ
  “再过不久,直升机就会到了。”
  赛门·欧索普悠然地说道。
  站在甲板上的他的脚边排列了五个大皮箱和一只小公事箱,每个箱子里都塞满了一捆捆以特殊油墨印刷着人物肖像、数字以及$符号的长方形纸片。
  萧罗博士、克拉莉丝和古乡三人在六名持枪男子的挟持下站立着。这六人包括欧索普的三名部下、船长以及两名船员。
  就像“金银岛”里的西尔弗一样,欧索普的劫船行动成功了。倘若诺第依然健在,瞄准博士三人的枪口应该会有七个才对。他因为被古乡打成重伤而不省人事,现在是完全失去战斗力了。
  欧索普笑着对古乡说道。
  “别用那种怨恨的眼神看我。你手上那笔十五万美金必须还给毒品组织,让你宽限到今天,你还得感谢我呢!”
  “但是二十五万美金也轮不到你拿吧?那是雷因小姐预备要付给我的。”
  古乡不友善地回答道。
  “那些是我的钱,给我放下!”
  “唉,也难怪你会又激动又疯狂的。不过你无法完成雷因小姐的委托,所以不能接受这二十五万美金,这么说应该没错吧?”
  欧索普的脸皮相当厚。
  “反正你根本就不需要钱。”
  “那你又需要钱了吗?”
  “这可是让组织顺利运作下去的资金啊!我的五十万美金、你的十五万美金加上二十五万美金,还有我手下的四百五十万美金、购买武器的十万美金,总共是五百五十万美金……”
  欧索普以关爱的眼神望着皮箱。
  “我一定会好好善加利用的,虽然就额外的收获来说是稍微高了一点。”
  “那样岂不正和你的意?你大可以把喜悦表现出来呀!”
  “这倒是,一想到多年的悬案也能一并解决就让人高兴。”
  “你这个人还真恶劣到让人受不了。背叛委托人,最后还把酬劳抢夺一空。吃相好歹也好看一点,客气一点嘛!”
  虽然知道拿道德这一套是对付不了欧索普的,但古乡还是这么说了,他只想试着把话说出来,并不期待会有任何效果。而结果也正如他所预料的。
  “不过古乡,我真正的委托人其实从五年前就开始进行白令海峡水坝的爆炸计划了。顺便提醒你一下,我接受萧罗博士和雷因小姐的委托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忠诚度不够也是在所难免的吧。”
  “你应该开一门诡辩学的课才对,你的课堂肯定会被一大群政客或律师给挤爆了。对了,将军阁下,请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和你所想像的并没有太大的出入。搭直升机前往阿拉斯加半岛,十字军的寒地战斗训练中心有一百个部下正在等候命令,我们会从那里北上攻击白令海峡水坝。这就是我们大概的计划。”
  “然后让白令海峡上空布满核子云尘吗?”
  那并不是一幅让人能够平静的想像画面。
  “你真正的委托人该不会是美国或日本的水产业者吧?因为阿拉斯加沿岸是世界最大的渔场,假使这个地方被放射能污染的话,渔获量自然会锐减。不提升商品的品质,反而以减少商品的供应量来哄抬价格,这可是资本主义的惯用手法啊!”
  古乡明知自己在胡说八道,所以猜测嘲笑将会像回音般反弹回来,没想到赛门·欧索普却突然不悦了起来。就像贫困的亲戚被拿来讨论,或是不成材的弟弟被当成笑柄一样。
  “你好像有严重的妄想症。与其想那些有的没有的,是不是应该先担心一下自己的处境呢?”
  “怎样?你打算在我身上绑上铅锤,把我沉入白令海峡吗?”
  这种事根本用不着发挥想像力。
  “我可不会那么野蛮,我不是黑手党。关于你的处置方法,其实我会遵照客户的要求。”
  “是国际人权组织吗?”
  “是被你拿走十五万美金,因你而受害的人。”
  “……”
  “他们想请你到他们的大本营去,好好招待你。”
  “我非常忙,只好在这里郑重地谢绝了。”
  古乡已经没办法像平常一样毫不费力气地狡辩了。一想像到毒品组织既残忍又多样的报复手段,他就不由得为“光辉灿烂”的未来感到忧心。
  “关于他们招待你的事,还有一个小小的附带条件,古乡。”
  “难不成得另外缴参加派对的费用?”
  “喔,不,完全相反,他们还准备请你尽情享用最高级的白粉呢!”
  古乡真实地感受到冰冷的触手正在抚摸他的胃壁。
  “从白粉的价格来考量,这可是非常慷慨的提议不是吗?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羡慕你啰!”
  “你打算让圣司吸毒过量致死吗?”
  充满着愤怒、厌恶、恐惧的声音来自于克拉莉丝。
  “实在太过份了!你应该感到羞耻!”
  古乡咳了一声之后问道。
  “我的处置方式已经说得够清楚了,至于萧罗博士和克拉莉丝,你打算怎么做?”
  “我不会杀害他们的。”
  “然后呢?”
  “他们两个会继续留在这艘船上。我的属下会把自动驾驶装置固定好,让船一路向西行使,朝国际换日线的另一边前进。”
  “那不就是苏联的极东地区吗?”
  “没错。反正苏联领海距离这儿不过咫尺,就让伟大的科学家回归祖国吧!”
  古乡开始感觉呼吸困难了。
  “你一定知道返回苏联对萧罗博士而言意味着什么吧?”
  “不好意思,我的想像力没有你那么丰富。”
  欧索普满不在乎地回答之后,克拉莉丝代替说不出话的古乡开口。
  “欧索普将军,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听得出克拉莉丝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你真的非把我们弄到那步田地不可吗?”
  “你这么说实在让我很为难,大小姐。”
  欧索普抚摸着下巴。
  “其实我也很不愿意对你们两个做得那么绝。古乡是他自作自受,怨不了别人,但你们两个就非常值得同情了。”
  “既然如此,你就应该帮助他们两个啊!那样做不会有人笑你软弱吧?”
  “别作梦了,古乡。我的事业一旦被世人知道,对将来的活动一定会造成阻碍。苏联政权唯一让我感到佩服的就是管制国家情报,不让愚昧的民众获得多余的讯息。可惜在西方世界根本不可能如此。”
  “我跟你约定绝对不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一定帮你保守秘密,难道这样也不行吗?”
  克拉莉丝不抱期望地问道。
  “这世界上再没有比‘约定’更不可靠的事了,大小姐。”
  “一点也没错,克拉莉丝,既然是欧索普老大亲口说的,那就一定不会有错。”
  对于古乡的嘲讽,欧索普如柳树迎风般轻松回避。
  “总之结论就是这样了,虽然很遗憾,但还是得请你们认命。我也非常不愿意做这样的事,可是人生当中总免不了会有不愉快或遇上麻烦,若选择逃避,那么就注定是个失败者了。”
  “……”
  古乡和克拉莉丝并未反驳,因为他们两人都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鸦雀无声的甲板传来了低沉的轰响,伫立的十人当中有九个人动作一致地仰望天空,只有大个子马蓝无论视线或枪口都没有离开过古乡。
  “看来是迎接的人到了。”
  看过手表之后,欧索普脸上绽放出会心的微笑。
  “缜密的计划加上训练有素的成员,有了这样的组合,成功的机率肯定是百分之百。”
  尽量得意吧!古乡在心里想着。此时此刻,胜利女神似乎只眷顾克烈与赛门·欧索普,她的微笑远比专制君主的宠幸更加虚幻无常。地狱无时不刻都张大嘴巴在等待着。
  尽情陶醉在胜利中吧!可惜这个胜利不会是永久的,在不远的将来,我要你打从心底后悔没有立刻杀了我……
  Ⅱ
  直升机在甲板上降落,虽然克里姆希尔德号的甲板空间相当宽敞,不过驾驶员的技术也相当不错。欧索普的部下们将大皮箱和公事箱装进直升机的后座之后,佣兵组织的首领对着马蓝交待。
  “下一班直升机大约三小时以后会到,其他的事这段期间就交给你了。”
  “放心交给我吧,老板!”
  马蓝一面斜眼盯着古乡一面回应,那对眼睛看起来就跟爬虫类一样。
  “不用客气,让古乡好好尝尝纯度最高的海洛因的滋味,那可是我对他一点微薄的心意。”
  欧索普以温和的语气下令,这让古乡越发感到厌烦。
  哇咧!那家伙……
  就在古乡试图隐藏住憎恶感,将视线投向直升机时,内心不由得大吃一惊,因为他看见自己养的那只讨人厌的猫正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悠然地跳进直升机后座。
  “哎呀!”
  发出惊叫声的是克拉莉丝,她似乎也注意到了。
  “怎么了,大小姐?”
  欧索普殷勤地询问道。
  这下糟了!古乡心想。欧索普一行人目前还不知道猫儿坐“霸王机”的事,虽然他的确把猫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不过既然知道了,总不能置之不理吧?欧索普倒是其次,他真正担心的是马蓝那种爬虫类的行为举止。一定得想办法将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这边才行。
  然而古乡还来不及开口,克拉莉丝已经抢先拼命大喊出声。虽然说是为了那只猫,不过主要应该是把握向欧索普询问的机会吧!
  “欧索普将军,求求你!圣司和我都是无名小卒,我们别无选择,但是请你救救萧罗博士!”
  佣兵组织的首领微微皱起眉头,望着克拉莉丝却没有答覆。
  “求求你,将军!”
  下一瞬间,除了在程度上有所差异之外,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这位美丽的金发女孩在欧索普面前跪了下来。
  “求求你,将军……”
  “……”
  欧索普依旧沉默不语,没有回答。
  “别这样!克拉莉丝!”
  “不要这样!克拉莉丝!”
  两个叫声同时响起。得知并不是只有自己在叫喊,一直如石像般默不作声的萧罗博士也发出怒吼时,古乡再次吓了一跳。
  在其他人的注视之下,萧罗博士走向克拉莉丝,他全身几乎都被肉眼无法察觉的细微颤抖包围着。
  流亡科学家执起克拉莉丝白皙的手,温柔地对她说道。
  “站起来,克拉莉丝,你没必要向这种人屈膝,更何况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
  “博士……”
  “来,站起来。别担心,重返苏联,情况未必会像这个恶徒所想的一样。”
  这句话让古乡的眼神为之一亮,不过并没有人注意到他。
  “场面真是越来越感人了!”
  欧索普扫兴的声音从甲板传来。
  “这一幕大概会成为我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感动回忆吧!不过的确也浪费不少时间。不用依依不舍了,赶快道别吧!”
  “等一下嘛!赛门·欧索普。”
  刺耳的声音化为锁链,绊住了准备进入直升机的欧索普的脚步。
  “我也有一句话要对你说。”
  欧索普回头一看,对着古乡扬起嘴角。
  “哦,你也想效法她的勇气为博士请命吗?”
  “我不是和平主义者。我要向你宣战,你要不就在这里杀了我,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
  “……”
  “听好了,你让克拉莉丝对你下跪,光是这点就死不足惜了,再加上毒品组织那些事,我一定会让你比我先掉入地狱的大门的。”
  “这家伙真教人吃惊啊!”
  欧索普回以冷嘲热讽的表情。
  “你根本不适合担任圆桌武士的角色,无论你多么用心扮演,看起来也只会像唐吉诃德。朝令夕改本来就是我最不喜欢的事。计划不会改变,你将会变成因吸食海洛因过量而中毒的废物被送到南美洲去,堕落到为了白粉不惜向人下跪,甚至趴在地上舔对方鞋子。”
  或许是企图以自己的方式来转移被克拉莉丝的行为感动的情绪,欧索普的语气中明显带有一股特别狠毒的恶意。
  “我的话就说到这里了。马蓝,听好了,一切照计划进行。”
  欧索普坐上直升机的副驾驶座,但随即又探出上半身大喊。
  “还有!对大小姐要绅士一点啊!”
  直升机在甲板上留下轰隆巨响并卷起一阵旋风升空离去,与飞行船和双翼飞机不同,这可是毫无浪漫气息的交通工具,古乡心想。希望猫叉那家伙别晕机才好,只要能撑过这关,接下来应该会顺顺利利的吧!因为它比自己的饲主要争气多了。
  “请三位各自到该去的地方。”
  马蓝粗野的声音将古乡拉回现实。
  “博士到掌舵室,大小姐到厨房,这位先生回自己的房间去。”
  Ⅲ
  除了马蓝之外,还有塞拉斯与白石,这三个人围住了古乡。他们三个都是欧索普的部下,同时也是在这个毫无禁忌的世界里的杀人专家。即使一对一都不容易取胜,更别说是一次对付三个了。
  古乡并不绝望,但是却不由自主地忧郁了起来。只要一瞬……不,只要有半瞬的可乘之机就好,然而那似乎是不可期望的。
  马蓝正以和他那庞大的躯体毫不相衬的灵巧手法准备海洛因注射器具,另外两个人则以手枪瞄准古乡,看起来他们不像是拙劣的抢手。被迫躺在床上的古乡的体内开始感觉到自己的焦躁。
  “好了,该送他启程展开天国之旅了。”
  马蓝一开口,白石立刻附和。
  “让他直上天堂吧!”
  所谓上行下效,欧索普的属下似乎都具备了与他同样恶毒的幽默感。不过另一个人塞拉斯并没有跟着唱和,他像一只正在聆听笛声的狗一样,转头看看四周。
  “喂,你们不觉得有种烟雾弥漫的感觉吗?”
  “是你神经过敏吧!”
  白石的反应让塞拉斯无法接受。他走向门边转动门把,一片白浊的气体从走道侵袭而来。
  “失火了!”
  塞拉斯不知不觉地抬高声调,使得马蓝和白石的注意力都离开了古乡。
  就在那一瞬间,古乡的脚刮起疾风。
  被用力踢中鼠蹊部的马蓝咆哮地倒卧在地,针筒飞向空中,接着撞上墙壁破碎四散。同一时间,古乡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化为V字型的矛头戳向白石的双眼,并以左手把手枪击落。痛苦的哀嚎声响起,震惊的塞拉斯站在门口转身向后,而那时古乡已经从床上扑到地板上,抓住了白石的手枪。古乡的动作极为迅速敏捷,已经达到人类的最大极限,这也是在一连串的险恶战斗中让他得以生存到今天的主要原因之一。
  回过身来的塞拉斯马上开枪攻击,但是准头偏向上方,子弹扯断古乡数根头发后陷入墙壁。假设古乡仍然躺在床上,这枪肯定能准确地射穿他的心脏。就在室内的枪响尚未平息之前古乡亦开枪反击,并以无比熟练的技巧让子弹射穿塞拉斯的眉间,塞拉斯的瘦削的身躯就这样在回音重叠的枪声中化为一根肉棒应声倒地。古乡发挥出极强韧的瞬间爆发力猛然一跃而起,冲出房间,以最快的速度在弥漫着浓浓白雾的狭窄走廊上奔跑。
  “克拉莉丝!”
  古乡大声呼喊,搜寻她的所在位置。
  “克拉莉丝!你在哪里?”
  “在这里!圣司!”
  声音从厨房里传来。古乡直觉那里就是火灾的起火点,而且放火的人正是克拉莉丝,那是她为古乡所制造的机会。她不惜让价值百万美金的游艇陷入被烧毁的危险。不,岂止百万,克拉莉丝是具有十亿以上价值的女孩!
  转向通往厨房的走道时,古乡突然遭到袭击,原来是其中一名船员,他以身体猛然地撞了过来。在无法完全闪避的情况下,古乡的身体一时失去平衡,此时男子快速绕到背后,将古乡的喉咙勒住。就一个业余的打手来说,他的本事算是相当不错了,不过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个多么可怕的人物。当他察觉到自己踩住老虎尾巴的时候,身体已经被古乡以全身的重量直接撞到墙上。古乡省略了将男子的手臂扳开的工夫,直接用自己的身体朝背后的墙壁猛撞。男子像三明治一样被夹在古乡和墙壁之间,发出含糊不清的哀嚎声,脚背同时也被狠狠地踩住。男子在剧痛难当之下只得放开双手,行动恢复自由的古乡紧接着以一记凶猛的右勾拳,朝对手下巴侧面击过去。
  看也不看那名倒地的男子一眼,古乡一脚冲进厨房,险些被飞来的盘子割伤脸部。
  在浓浓的烟雾以及龙舌状的橘红色火焰当中,克拉莉丝正隔着配膳用的小桌子和另一名船员对峙,她朝那个人扔出去的盘子正好被闪过。男子握在手上的切肉刀发出了朦胧的光芒。
  “可恶的女人——”
  下流的咒骂从男人的口中挤出。
  “我要把你的身体连同衣服一起剁成碎片!”
  “有种你就试试看!”
  冰冷的声音从背后射过来,男人愕然地回头一看。就在那一瞬间,头部所受到的强烈重击让男人倾斜了身体,原来是克拉莉丝使尽全身的力气,用手上的平底锅朝他狠狠地敲了下去。古乡则毫不留情地在摇摇晃晃的男人胸口上补上一记直拳。肋骨发出异样的声响应声断裂,男子翻起白眼昏了过去。
  克拉莉丝仍然紧握着功勋显赫的平底锅呆立在原地。
  “太精采了!”
  在古乡的赞美下,克拉莉丝以僵硬的笑容予以回应,然而握着平底锅的手却毫无放松的迹象。
  “把那煞风景的东西放开吧!”
  “可是手……手就是放不开呀!”
  金发女孩虚弱地求助,古乡苦笑着走到她身边,将她那修长白皙的手指头一根根从平底锅的握柄上扳开。克拉莉丝的手指重获自由,而沉重的平底锅正好就砸在古乡的脚上。
  “……!”
  古乡眼冒金星,哑口无言地抬起下巴。身为一名骁勇果敢的骑士,他绝不能大声喊痛,只能抱着脚跳来跳去。
  “对不起!我真是笨手笨脚的。很痛吧?”
  “不,一点也不……”
  古乡逞强地回答。
  “别说了,我们还是快点离开这里比较好。”
  这可不是让罗密欧在阳台底下长篇大论发表爱的告白的场面。火势不断地增强,他们随时有可能会呼吸困难,火已经大到没办法熄灭的程度,受伤的马蓝和白石也差不多要恢复了。古乡一手握枪,一手牵住克拉莉丝的手,冲上通往甲板的阶梯。
  目前必须做的事情有好几件——把关在掌舵室的萧罗博士救出来、取得救生艇和救生带。可能的话,最好将马蓝和白石两人完全处理掉。
  登上阶梯来到甲板时,古乡已经把行动的优先顺序决定好了。首先是让克拉莉丝坐上救生艇,将救生艇抛到海面,其次是救出萧罗博士,在过程中顺便将马蓝和白石除掉。如果大火可以解决他们当然是再好不过了,只可惜他们不是那种乖乖等着被火烧死的家伙。
  救生艇被绳索固定在甲板后方。那是一艘全长六公尺,附有船舱,可独立当成汽艇使用的高档货。
  “就我父亲出来!”
  克拉莉丝大喊。
  “当然!我马上就去!”
  两人来到甲板后方,此时古乡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因为萧罗博士就站在救生艇前方,而在他身旁早已系上救生带的船长,正以一对闪亮的眼睛瞪着两人看,握在手上的手枪枪口对准了萧罗博士的头。
  “真是太岂有此理了!”
  船长以憎恶的嘶哑嗓音大骂。
  “这艘船应该是我的,欧索普将军是这么答应我的,而你们竟然纵火烧船!”
  “是谁该恨谁呀?给我差不多一点,你这下三烂的海盗!”
  古乡忍无可忍地骂了回去。
  “这要是在十八世纪,你的下场就是被吊死在帆桁上。怎样,希望传统复活吗?”
  “闭嘴!把枪扔掉!”
  船长吼道。
  “把枪扔掉,否则我就射穿博士的脑袋!”
  虽然明白对方是认真的,但古乡却无意听从命令,因为对方的王牌就只有这么一张而已。
  你试试看啊——就在这句好战的答覆即将脱口而出时,克拉莉丝使劲抓住了古乡的手肘,一对认真的碧蓝色大眼睛望着他。古乡耳边响起低声细语。
  “拜托你,把枪扔掉。”
  “……”
  “我知道我们只会成为你的累赘,但是求求你,把枪扔掉,不要让他杀害我父亲!”
  古乡完全说不出话来,他突然发现自己正在做的事根本是本末倒置的行为,脸颊刹时因羞愧而涨红了起来。于是他默默对克拉莉丝点点头,并将手枪朝甲板扔了出去。
  “对不起……”
  克拉莉丝以快要哭出来的语调道歉。
  “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古乡只能如此回答。他很想说些更体贴的话,但就算再美丽的辞藻也完全无法表达他的心情。
  “很好,现在给我慢慢站到前面来。”
  得意的船长下令。
  “把小艇放到海面上。动作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此时枪口微微偏离了博士的头部。
  就在那一瞬间博士采取了行动,他一手抓住握着枪的船长的手腕往下按,另一只手则握紧拳头,狠狠地朝船长的脸颊揍过去。反应不及的船长痛苦地弯下身体,博士的手企图把手枪夺下,双方于是纠缠在一起。古乡这时如脱兔般一跃而上准备帮助博士,但就在他伸出手准备把两人分开时,手枪突然轰地喷出火花,射出的子弹贯穿了博士的腿。
  克拉莉丝发出哀嚎声,这是古乡第一次听见克拉莉丝的哀嚎。在奔腾的怒气下,古乡以膝盖朝船长股间猛力一顶,对着脸部打断他的鼻梁,再以灌注全身力气的手刀将他劈倒,然后转向博士。
  克拉莉丝跑向倒地的博士身旁,白皙的手沾满鲜血,企图以手帕裹住博士腿上的伤口。美丽的脸庞一片苍白,睫毛与嘴唇明显地在颤抖。
  “等一下!”
  古乡制止了克拉莉丝的动作,俐落地检查伤口的状况。在确认过是贯穿性枪伤之后,他从衣服口袋里取出随身携带的辛辣琴酒,将高酒精成份的液体含入口中后喷洒在伤口表面,最后再将手帕撕成绷带进行包扎。
  “还好没有打中动脉,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古乡以这番话来安慰克拉莉丝。紧接着,越过点着头的克拉莉丝头部所看到的景象让古乡全身上下都紧张了起来。
  “趴下!”
  古乡猛然抓住船长掉落的手枪,一个黑色的物体从他们三人头顶上飞过,滚进救生艇内。
  伴随着雷电般的巨响,救生艇前端发生爆炸,船体的碎片四处飞散。
  趴在甲板上的古乡看到一脸狼狈呆立不动的白石。
  白石对于自己投掷手榴弹的技巧应该很有自信才对,他肯定没打算要破坏救生艇,只想把这三个人轰掉,以便自己逃脱。没想到被古乡手指重重戳过的双眼,视力尚未完全恢复,让白石失去准头。
  尽管如此,白石仍企图抢先在古乡举枪之前扣下手枪的扳机,不过他实在是恶运连连。因为刚才以右手投掷手榴弹,所以手枪现在正握在他的左手上,而该直接用左手开枪还是换到右手?他迟疑了几分之一秒,但那已经成为他的致命伤了。
  白石的胸膛中央被子弹射穿,手枪被抛向空中旋转,他整个人撞上甲板栏杆,身体失去平衡,翻了个筋斗往海面坠落,接着只留下一个短暂的惨叫声。
  从升降口喷出的烟雾开始笼罩整个甲板。马蓝在什么地方?对此感到不安的古乡从掌舵室里拿出两人份的救生带,让克拉莉丝和博士系上。
  “你的救生带呢?”
  克拉莉丝皱起美丽的眉毛问道。
  “里头只有这两副。”
  “那我不要好了。”
  “放心吧!我可以拿船长的救生带来用。”
  “船长死了吗?”
  “嗯,我可没有手下留情。”
  刚刚手刀那一击应该折断了船长的颈骨才对。一想到他卑劣的行为,古乡实在没办法为他默哀。
  “到冰冷的海面上虽然危险……”
  古乡改变话题。
  “但是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除非留在这里被火烧死,不然也只能在海上等待救援了。”
  “对了,船上有求救信号的发射装置。”
  “是吗?我好像慌了手脚似的。就用那个来求救吧!”
  “别作梦了。”
  冷漠的声音冰冷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在越来越浓的烟雾彼方,伫立着马蓝的庞然身躯。
  Ⅳ
  “快跳!”
  古乡在大喊的同时往向地上的手枪扑过去,刚才帮两人系上救生带的时候他一时疏忽,让枪离开手上。马蓝的华瑟手枪连续发出两声巨响,一枪击中古乡的手枪,把枪给打飞,另一枪则擦过古乡的袖口。在这浓烟当中,真可谓本领精湛。
  迷蒙中,一片格外浓密厚重的烟雾在甲板上张起幕帘,克拉莉丝以全身的力气将萧罗博士推上栏杆,然后藉助反作用力和博士一起坠落海中,这是水肺潜水的要领。一浮出海面,克拉莉丝立刻以单手拖着博士的救生带开始游泳。突破烟雾的障碍来到栏杆旁的马蓝发现了他们的踪影。
  “可恶的小女孩!”
  如咆哮般开口咒骂的同时,马蓝以华瑟手枪瞄准了克拉莉丝的金黄色脑袋。
  火花轰然地射出,但是子弹并未命中目标,而是遥遥地从克拉莉丝的头上飞过,消失在海风当中,因为在马蓝扣下扳机的瞬间,有个东西击中了他的右手腕。马蓝满是愤慨的视线前端,那个东西正剧烈地在甲板上滚动着,那是一个只剩半瓶的琴酒小瓶子。
  海面上,克拉莉丝瞪大了碧蓝色的眼睛,注视着克里姆希尔德号的甲板。
  在流动、反转、飘扬、翻腾、忽浓忽淡的烟雾当中,两个人影正在激烈地打斗着。一阵特别浓的浓烟突然将人影团团包围,当浓烟被风吹散后,人影也随之消失不见。克拉莉丝一手支撑着萧罗博士,惊讶到发不出声音。
  从克拉莉丝的视野中消失的古乡和马蓝,其实正扭打成一团,在甲板上滚来滚去。来自于双方体内与体外的热气,让两人全身汗水淋漓。
  马蓝一面发出狰狞的怒吼,一面试图将华瑟枪口压向古乡的腹部。古乡突然以双手抓住马蓝的右手腕,并以全身的力量将手腕往甲板上压,因为那个地方正好有一块被大火烧得灼热的金属零件。热浪宛如看不见的牙齿,狠狠咬住马蓝的手背。
  在痛苦与愤怒的叫喊声中,华瑟手枪脱离了主人的控制飞向空中,并在撞上甲板时走火。枪口吐出了大红色的火舌,在古乡身旁的甲板挖出一道深深的沟槽。古乡的脚迅速伸出,鞋尖一勾,托住华瑟的枪把,立刻将它踢进不断地发出阴沉怒吼的白令海中。下一个瞬间,马蓝的左手抓住古乡的领口,揪起他的身体将他抛出去。古乡在撞击到甲板的刹那将身体缩成圆形的保护姿势,让撞击力减到最低的程度。
  “可恶的蛮力!”
  古乡低声骂道。
  正准备站起来的古乡突然向侧面翻倒,原来是浸湿甲板的海水让他脚底打滑了。
  甲板早已如虐疾病患一般发出高热,湿透的材质冒出了白色的蒸汽。
  古乡看见马蓝勇猛站立起来的身影,他正一边用嘴巴舔着被火烫伤的右手手背,一边踩着沉重的步伐朝自己逼近。
  古乡放弃站起来的念头,他决定试着滚动身体,让自己从船边的栏杆底下钻过去,直接掉到海里,但是……
  “你休想得逞!”
  夹杂着喘息的不祥诅咒在耳边响起,强劲的力道将古乡的身体猛然拖回去。透过风、海浪飞沫以及烟雾的薄幕,古乡可以看到马蓝散发出偏执光芒的双眼。
  马蓝强而有力的左手牢牢抓住古乡的左脚。
  “一个也不准活着踏上陆地!”
  嘴角堆着白沫的马蓝咆哮道。
  “不,连尸体也是!像你们这种家伙用不着坟墓,拿去填饱鲨鱼的肚子正好!”
  “白令海峡有鲨鱼吗?”
  纵使置身于险境之中,古乡仍然忍不住要耍耍嘴皮子,同时将右脚高高抬起,对着马蓝的头部给予犀利的一击。这脚要是命中,对方肯定会因为头盖骨碎裂而当场死亡,但却被巨汉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不过也因为这闪躲的动作,马蓝严重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地跌倒在甲板上,让古乡的左脚得以脱离束缚。
  两人同时站了起来。双眼射出杀气的马蓝漫不经心地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古乡一个飞踢,但历经过无数实战经验的马蓝却以熊掌般的手,极敏捷地抓住古乡的脚全力一拉。古乡背部朝下地摔落在甲板上,瞬间停止呼吸,全身僵硬。就在此刻,马蓝扑了上来。
  马蓝的身高比古乡高了十公分左右,体重大概多了将近三十公斤。那副巨大的身躯毫不留情地压在古乡身上,并以覆满浓密棕色硬毛的手猛然抓住他的颈部。
  马蓝的体格与蛮力成正比,恐怕一手就可以捏碎对手了。起初古乡还试着想把马蓝的身体推开,但很快就打消这个念头,因为那庞大的身躯沉重得有如花岗岩一般。接着他又试图将锁紧咽喉的那只手扳开,但这份努力一样徒劳无功。就算狠狠地用指甲插进马蓝被烫伤的右手背,也只换来几声不悦的呻吟,丝毫未减他的力道。马蓝这个人完全不能以“大而无用”来形容。
  灼热的甲板开始穿透厚厚的材质烧焦背上的衣服,再过不久,甲板就会烧毁坍塌了,古乡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气管的空气量显著减少,视线渐渐变暗。在微亮的前方他看见满面狰狞笑容的马蓝,死神开始在耳边吹送着无声的气息。
  古乡拼命试图从即将吞噬自己的死亡之口挣脱。宛如戴上铅制手环般沉重的双手缓缓伸出,好不容易抓住马蓝的两个手肘,将所有的力量灌注于指尖使劲一掐。这种攻击敌人的关节或神经是中国传统武术中“擒拿术”的基本技巧,事到如今能发生多少作用实在很难预料,然而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亦非古乡所好。
  感觉上就像是永恒的数秒过后,宛如榨油机般紧紧锁住古乡喉咙的人肉颈枷迅速松开,冰冷的新鲜空气大量涌入即将爆发的肺部。古乡一面发出有如故障的笛子般的声音,一面贪婪地吸入生命之粮。在此同时,他的手依然没有放开马蓝的两个手肘,令马蓝发出凶恶却徒然的呻吟。
  终于调整好呼吸的古乡,在一声尖锐的呐喊声中翻转双手的手腕。马蓝的身躯在沉重的撞击声中翻倒在甲板上。
  古乡朝着与马蓝相反的方向滚动身体,企图从甲板边缘逃到海上。马蓝立刻伸出长长的胳臂想抓住古乡的衣服阻止他逃跑,然而关节的剧痛减缓了他行动的敏捷度,古乡这次终于达成目的。马蓝的手抓了个空,古乡的身影也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不见。
  往海面落下的同时,古乡听到一声几乎与身体上的压力同时发生的巨响。甲板已经整个烧毁坍塌了。
  Ⅴ
  海水的冰冷为古乡带来了舒畅的冲击,一浮出水面他立刻以手掌抹了抹湿答答的脸孔,抬头仰望。
  克里姆希尔德号在火焰与浓烟的包围下熊熊燃烧,宛如穿戴着华丽的金缕衣与黑色貂皮的日耳曼公主一样(注:克里姆希尔德之名源自于中世纪的德国史诗《尼伯龙根之歌》。在史诗的下半部,克里姆希尔德公主为了替丈夫报仇而嫁给匈奴国王,在复仇的最后自己也死于部下之手。)
  古乡踢着水,让自己远离燃烧的游艇。
  “真可惜呀……”
  他一面抚摸着疼痛的喉咙一面喃喃自语。
  “本来可以卖个好价钱的,作为马蓝那家伙的棺材实在太浪费了。”
  但古乡同时也有种感觉,克里姆希尔德似乎正一步步地走向最适合她的结局。唯有以鲜血和火光所缀饰的黄金寿衣才是最适合克里姆希尔德的吧!
  “圣司!”
  一只白皙的手碰触古乡的肩膀。回头一看,出现在视线彼方的是克拉莉丝,她的另一只手抓着萧罗博士的救生带,支撑他的身体。秀丽修长的脸庞虽然苍白却并未失去活力。
  “没事吧?你晚了好久,害我好担心呢!”
  “真是抱歉,让你担心了。”
  古乡笑着回应。
  “唉,不过总算设法回到了这个世界。我始终没办法让讨厌我的家伙称心如意。”
  “我想也是。”
  “你的语气怪怪的。不说这个了,萧罗博士的情况怎样?”
  克拉莉丝的碧蓝色眼眸蒙上阴影。
  “不太好,不赶紧治疗的话,恐怕……”
  博士紧闭双眼。经历了绝望、疲惫、负伤等严重打击的那张脸庞,就像日光灯底下的蜡像一样。在古乡与克拉莉丝注视他的同时,死亡之翼所投射下来的阴影仿佛分分秒秒都在加深当中。
  “治疗?在白令海峡的正中央?”
  “说得也是……距离阿拉斯加海岸不晓得有几十公里,搞不好这里离西伯利亚还比较近。”
  “没错,不只是博士,就连我们的处境也很不乐观。”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克拉莉丝小声地发出了神经质的笑声。
  “如果把绝望画下来,内容肯定就是这样,就是这种谁也无能为力的状况。看来只能求神帮忙了。”
  “那就交给你了,因为我是无神论者,就算现在祈祷也不可能得救吧!”
  “如果阿拉真神向我们伸出援手,要我改信伊斯兰教也没问题。”
  “这也太极端了吧!”
  “能够把我们从绝望里救出去的只有真正的神才办得——”
  克拉莉丝吞下语尾,发出小小的惊叫声。顺着她的视线朝背后回头看的古乡,突然有种想要效法她的感觉。
  在银灰色与金黄色交错的波浪当中,有个人影正朝着他们接近。以即将烧尽的克里姆希尔德号的临终姿态为背景,划着自由式向他们游来的人正是巨汉马蓝。
  “恶魔的追随者显然有很强的生命力呢!”
  “他为什么那么固执呢……”
  “错了错了,雷因小姐,应该称之为不屈不挠才对。这可是关乎荣耀与名誉的佣兵精神啊!不过实在一点也不讨喜。”
  古乡伸出双手,将克拉莉丝和博士推开。
  “快走!我会把那只怪物解决掉的,博士就交给你了。”
  “小心一点!”
  克拉莉丝一面拼命地撑起博士,以免他的脸没入水面,一面大喊着。
  “虽然是令人感激的忠告,不过可能有点困难啊!”
  就在古乡苦笑的同时,马蓝的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被夜行兽般炯炯有神的目光盯住之际,古乡的背脊突然升起了一股恐惧。
  “我说过,我绝对不会让你活着回去。”
  坚毅的下巴蠕动着,马蓝阴沉地宣告。
  “你们几个,全都得比我先死!”
  水中的阻力本来就比较大。对古乡而言,他只能将命运寄托在他的双手上。于是他握紧拳头,朝着马蓝的脸挥出强劲的一拳。马蓝的鼻梁在异样的声响中应声碎裂,整个脸立刻变得像个被挤扁的番茄酱空瓶一样。但马蓝却像个失去痛觉的人,面无惧色地逼近古乡,猛扑而上。
  马蓝的粗腿缠住了古乡的身躯,巨大的手掌则掐住他的喉咙。就在含混不清的喜悦之声正要从马蓝血淋淋的口中逸出之时,一个大浪打了过来,两个缠斗中的男人就这样在屏息注视的克拉莉丝眼前消失在海平面之下。
  “……圣司!”
  克拉莉丝以单手撑住博士身体让他仰躺,并用另一只手解开救生带的绳子。因为救生带在潜水时会造成阻碍。然而被海水浸湿而硬化的绳子却怎么也无法靠单手解开。于是克拉莉丝一面以所有想得到的坏话咒骂那条无辜的绳子,一面将绳子拉到嘴边,企图利用白磁般的牙齿将绳子咬断。在知道这个方法也同样无效时,克拉莉丝深深吸了一口气,以坚决的语气命令道。
  “给我浮上来!立刻!”
  接着,就像是回应命令似地,海面上的波浪开始剧烈起伏,两颗头颅从水里冲了出来。克拉莉丝拼命伸展上半身,企图抓住古乡的衣领,可惜差十公分手指头就可以够到时,无情的大海再次闭上嘴将两人吞没。
  大量的气泡浮出水面,然后又一个个破裂消失。殊死决战在海里似乎更加激烈地持续着。克拉莉丝听到一个像是硬物互相规律地碰撞的声音,她花了一些时间才明白原来那是自己牙齿的打颤声。寒气与不安都是令她打颤的原因。
  克拉莉丝全身都在颤抖。纵然是年轻、健康、具有优越抵抗力而且没有受伤的她也不得不有所觉悟,自己的体力已经接近极限了。
  “快浮上来呀!圣司,快浮上来……”
  克拉莉丝以似半祈祷的语调说着。
  “我一个人根本什么也做不了啊!”
  突然间,克拉莉丝抬起头仰望着天空的一隅,低垂密布的阴郁云层一部分裂开,夏天的太阳对着海面投射出丰饶光束的这一幕,被她的眼睛捕捉到了。还有,横越光束飞来的那个黑色物体。
  低沉而规律的声响毫无疑问的是引擎声,顿时传进她的耳里。那并不是鸟,而是飞机。或许是持续燃烧的克里姆希尔德号的黑烟引起了机员的注意,飞机毫不迟疑地笔直向她靠近。
  克拉莉丝冰冷湿濡的脸庞因笑容灿烂而闪耀,支撑着萧罗博士的手也重新凝聚起力量。
  “博士!是飞机,我们有救了!”
  遗憾的是博士毫无反应。她抓住博士的手腕确认,脉搏虽然微弱,但确实还在跳动着。于是她以单手划着十字并喃喃说道。
  “神的圣名还是值得赞颂的……”
  就在克拉莉丝回归为虔诚基督徒的同时,扬起激烈的水声与飞沫之后,一颗人类的头颅从海里冲了出来,但这次只有一个。克拉莉丝瞬间倒抽了一口气,做出保护萧罗博士的动作,接着便露出安心的表情。
  “圣司!你没事就好了!”
  一手拨开贴在脸上的头发,古乡望着克拉莉丝,正想对她展露笑颜时,他的脸部的肌肉却仿佛被铅制面具黏住似的沉重不已,手脚也好像被肉眼看不见的沙袋缠住一般。古乡不得不承认体内的能量已经完全耗尽。
  “有没有受伤?”
  克拉莉丝的手抓住古乡的手臂,一脸担忧地问道。
  “还好,总算还活着。”
  古乡在思考了片刻之后回答道。
  “但是,接下来……”
  古乡停止说话,抬头看着上空。在看见不断降低高度接近而来的黑色飞行物体之后,他的眉毛精悍地动了一下。
  “没错,是飞机。”
  克拉莉丝雀跃地说道。
  “这下子得救了,神果然会嘉许好人。”
  古乡略显惊讶地望着金发女孩,在调整好呼吸之后才宣布。
  “别高兴得太早,那可是苏联军方的巡哨水上飞机呢!”
  喜色顿时从克拉莉丝的表情和声音中被抹掉,就像用雨刷刷过一样。
  “不会吧……”
  克拉莉丝仿佛遭受到卑劣的背叛行为似地吼道。
  “不会有这种事情的!怎么会是苏联的军用机……”
  “事实是无法改变的,况且萧罗博士的情况不是不太好吗?”
  “太过份了!害我白高兴了一场!”
  在过度的懊悔与气愤之下,克拉莉丝以拳头拍打海面。
  “什么嘉许好人,简直太岂有此理了!我收回刚刚说的话,我再也、再也、再也不相信神了!”
  苏联的军用水上飞机完全无视于克拉莉丝的愤怒,悠然地降落在海面,一面激起白浊的水沫一面在海面上滑行,最后停在距离三人漂浮地点不到二十公尺左右的地方。
  升降口开启,身穿飞行夹克的士兵们出现。
  “马利诺夫同志,漂浮在海上的生还者有三人,两男一女。现在立刻前往救援。”
  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点了点头,默默眺望着在银灰色波浪间忽隐忽现的三个人头。

[ 本帖最后由 renrenxin 于 2008-7-1 17:05 编辑 ]


  第七章 不情愿的滞留

  Ⅰ
  干燥的衣服与伏特加,让两人有种起死回生的感觉。
  “一点也不小器嘛!不愧是大国,居然给了一整瓶。嗯,Spasibo(注:俄文“谢谢”。)!”
  换上摩托化狙击师团的野战服,活像个哈萨克籍军官的古乡抱着伏特加酒瓶,心情非常愉快。
  “那个男人竟然完全不会对未来感到不安。”
  外形比古乡更有日本味道的吉尔吉斯籍军官,一脸惊讶地对马利诺夫说道。
  “如果同志没告诉我的话我根本想像不到,那个男人会是西方佣兵组织的一员。看起来就像个无忧无虑的观光客一样。他真以为自己是俄罗斯航空的头等舱乘客吗?”
  “不,是特等舱吧!”
  马利诺夫苦笑着回答。
  古乡抓住一个满脸迷惑表情的士兵鼓动舌头。
  “真的,苏联军队很强!不,是真的很强。我认为苏联是世界上第一强国,这绝对不是在拍马屁。嗯,说到这里,有了伏特加就让人想起鱼子酱……”
  这个人看起来真是轻浮!
  马利诺夫拉开分隔机舱的幕帘。两人将座椅的椅背放平当成临时床铺,克雷门特·萧罗博士裹着毛毯躺在上面。
  克拉莉丝在一旁照料博士。她身上穿的是苏联陆军的女兵制服,任谁看来都会觉得尺寸太大。尤其是胸部更是塌塌的,优美的线条全被厚重的布料给隐藏了起来。
  察觉到马利诺夫的视线,克拉莉丝抬起白皙的脸庞。她刚才从冰冷的海里被救上来,脸上毫无化妆的痕迹,还穿着完全没有一丝女性魅力的俗气军服。尽管如此,她的美仍然相当引人注目。
  “还没抵达基地吗?”
  克拉莉丝向伫立眼前的马利诺夫发问。马利诺夫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盒盖尔贝索贴香烟。
  “这艘是海上飞机,最快的速度就是这样,请你再忍耐两小时。”
  马利诺夫叼起一根香烟,搜寻着打火机。
  “在堪察加半岛的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海军基地有完善的医疗设施,到了那里,博士就可以接受充分的治疗,在这儿就没有办法了。还要靠博士自己的体力——”
  “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不要抽烟?”
  克拉莉丝的语气并不强硬。马利诺夫略显狼狈地将打火机收起来。在病人面前抽烟大概是无心之过吧!
  “抱歉,我一时没注意到。”
  “哪里。其实我还有问题想请教你。”
  “只要与国家机密不相抵触,我都可以回答。”
  “我想问的是你们会怎样处置博士。”
  马利诺夫将视线从克拉莉丝的脸上转开,将尚未点燃的香烟塞回盖尔贝索贴的烟盒里,同时觉得自己的气势好像被压倒了。
  “对不起,这件事情属于国家机密。”
  “是吗?我曾经读过一篇论文,内容说的是苏联体制总有一天会因为军事费用及国家机密而崩溃,看来那篇论文的说法是正确的,你们连对一个人如何处置都无法公开。”
  马利诺夫突然显露出令人难以理解的表情。
  “你在担心萧罗博士的人身安全也许会受到危害是吗?”
  “当然呀!你们KGB蛮横的名号在国际上可是响叮当呢!”
  克拉莉丝挑衅地抬起线条优美的下巴。马利诺夫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眼神与嘴角都泛起了苦笑的涟漪。
  “好一个直言不讳的小姐,看来你在西方并没有染上巧言令色的恶习。从法律上来说你们全都是非法入侵他人国土者,当时你们就好像水母一样在苏联的领海里漂浮着。”
  “我很感谢你出手相救,但那并不是我们的本意。”
  克拉莉丝不服气地说道。
  “很好,就当作彼此都不走运吧!KGB也不是专程到海上来做资源回收的,我们原本应该会钓到更大的猎物才对。”
  这句话并非像耳旁风通过克拉莉丝的耳膜,她毫不隐藏脸上的疑惑望着马利诺夫。他的意思难道是说,反对派巨头克雷门特·萧罗博士只是个小人物?
  拉上的幕帘阻断了克拉莉丝疑惑的视线,马利诺夫转向古乡,轻轻以手势示意士兵退开。他那修长的躯体跟着在缺乏人体工程学设计的座椅上坐了下来。
  “酒量很好嘛,古乡先生!”
  “这可是长年苦修的结果呢!”
  古乡爽朗地回答。
  “对了,我刚才点的鱼子酱还没来。人工养殖的也无所谓,你们总不会对鲟鱼做出流放海外的处分吧?”
  “抵达基地之后,或许餐桌上会供应。反正决定权本来就在你手上。”
  “决定权在我手上?”
  古乡对着空伏特加的小酒瓶吹气,发出像是远方的汽笛般的声音。
  “可是我现在半毛钱都没有,让我赊个账吧!就当是做国际亲善好了。”
  马利诺夫相当有耐心地继续应付古乡。
  “钱不是问题,只要你有意愿,任何事都是可以安排的。”
  “我对男人没兴趣,要是十四、五岁以下的白净金发美少年也就算了,要我应付像熊一样的大男人,我可不愿意!”
  “照这样下去是谈不出结果的,我就单刀直入地说吧!关于白令海峡水坝爆破计划,我希望你把所有知道的情报全部提供出来。”
  古乡将伏特加的空瓶放在掌心里咕溜溜地转动。
  “哦,原来KGB知道这件事啊?”
  “为什么提到KGB?”
  “难不成苏联的文化部官员能够用下巴来使唤军队吗?”
  “喔,那我就不必瞒着你了。我确实是国家保安委员会的人。”
  “你的大名是?”
  “这个一定要说吗?”
  “你不也知道我的名字。”
  “好吧!我叫马利诺夫,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日后还请多多指教。”
  “彼此彼此,多多指教!”
  古乡的口气完全没有诚意。当然,马利诺夫一开始就没有对此抱持任何期望。
  “所以,你觉得怎样,古乡先生?”
  “什么事情怎样啊,马利诺夫先生?”
  “你有意愿提供情报吗?”
  “也不是完全没有。”
  “真是非常微妙的表达方式。”
  “我一开始就没有大拍卖的打算。尤其我又是个贪图利益的人,即使在对话当中我仍然在绞尽脑汁思考,看看有没有抬高价码的办法。”
  “你不是在计划逃跑吗?”
  “当然不是了!”
  古乡挖苦地笑道。
  “和KGB的精悍探员及苏联的精锐部队为敌,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事我从来没想过,真的。”
  “你应该也是以一抵千的猛将。至少在关于西方佣兵组织的KGB档案中是这么写的。听说你的威名传遍了非洲、拉丁美洲以及东南亚不是吗?”
  “过去的事情我全都忘了。”
  古乡始终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马利诺夫以手掌托住下巴稍微思考了片刻,然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抵达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之后再找个机会谈谈吧!在这种地方似乎怎么也谈不起劲。”
  “就算抵达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也谈不起劲吧!”
  “起劲一点对你是有好处的。我并不是没有其他的情报来源,除了你之外我还救起了其他两个人呢!”
  马利诺夫以暴风雨前的宁静的态度说道,同时以锐利的眼神凝视着古乡。就在古乡的表情开始变化之际,手上的酒瓶也掉落在地板上。厚玻璃制成的酒瓶并未破裂,只在发出模糊的撞击声之后滚动了几圈。
  “失败了、失败了……”
  古乡拘束地从座位弯下身体,捡起酒瓶。再次将脸转向马利诺夫时,表情已经变成完美的扑克脸了。
  “我好像喝醉了呢!伏特加果然够强烈。”
  马利诺夫沉默地转身背对古乡。
  对付这家伙不能用一般的手段。
  一个声音追着如此思考的KGB探员而来。
  “你要使用自白剂也无所谓,但是要尽量用没副作用的那种。”
  马利诺夫回头望着这年轻的日本人。
  “这样啊?我会尽量做到的。”
  等KGB探员消失在前方的驾驶舱时,古乡立刻重新环视聚集在他周围一整排的自动步枪,并以顽童般的表情吹响瓶子。
  看来此人并非一般的对手……别说使用暴力了,就连恐吓也没有用。像疯狗一样狂吠的家伙反倒没什么。
  将酒瓶状的玻璃制乐器抱在胸前,古乡如此想到。
  看样子恐怕得吃点苦头了……
  Ⅱ
  水上飞机一降落,巨大的飞机库门立刻开启将之吞没。宛如钻进鲸鱼体内般在水上滑行的水上飞机,静静地停在码头,精准到有如测量过一样。不过古乡没能详细地观察这一切,因为降落时窗户的窗帘都拉上了。
  不久之后舱门打开,数名士兵越过飞机与码头间的踏板出现在飞机上,手上抬着担架。
  “轻一点!他是受伤的人哪!”
  克拉莉丝的抗议传入古乡耳中。士兵们回到了狭窄的通道上,看见躺在担架上的博士时,古乡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从座位上站起来。
  “我来帮忙吧?”
  “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马利诺夫以泼冷水的语气回应。
  萧罗博士虚弱地睁开眼睛,一看见古乡的身影立刻缓缓向他伸出手臂。褪色且失去生气的嘴唇上下分开。
  “为什么不可以跟着去!”
  激烈的叫声传来。
  “我不信任你们的医疗或护理,博士一定得由我照顾才行!一定要这么办!简直是羊入虎口嘛!谁知道你们会不会为他注射毒药?”
  “小姐,请你冷静一点。”
  看着来势汹汹地逼近,只差没一把抓住自己的衣襟理论的克拉莉丝,吉尔吉斯籍军官一脸为难的表情劝道。
  “这种情形叫我怎么冷静?谁想把我从博士身边拉开就尽管试试看!你们要是敢让博士遭受不合理的待遇,国际舆论绝对不会保持沉默的。”
  机上所有成员的注意力几乎都集中在金发的复仇女神身上,只有两个人例外。其中一人迅速地把耳朵移到另一人的嘴边,企图听取微弱却带有明确意义的空气的震动。
  “我……”
  空气的震动向古乡传来。
  我……接下来是什么?
  强劲的力道加在古乡的肩膀上。古乡皱起眉头,平静地移开视线。肩膀上隔着一只男人的手,而手的另一端是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冰冷的脸孔。
  “哎呀……”
  古乡尴尬地开口。
  “我不希望你们进行密谈。亲爱的同志。”
  马利诺夫的声音化为无形的冰片,对着古乡倾盆而降。
  “互相掩护的戏码安排得相当不错,只可惜演技有点不够自然。面对老练的观众,演技应该要内敛一点才会有效果吧!”
  转身看着懊恼地咬住嘴唇的克拉莉丝,马利诺夫如此评论道,手同时也离开了古乡的肩膀。
  “不打我吗?”
  马利诺夫以冰冷的视线直盯着态度不变的古乡。
  “我不认为你是个会被屈打成招的人。”
  “你还真了解我呢!”
  “反正再过不久你就会全部说出来了。在那之前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把体力储存起来才是上策。”
  “谢谢你的忠告。”
  古乡别别扭扭地回应着。这一回合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失败了。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身上完全没有弱点,就像一整块的花岗岩一样坚硬无比。
  “快送到病房去。”
  在马利诺夫的命令之下,士兵们立刻开始动作。
  “你们也出去。”
  古乡和克拉莉丝在士兵们的前后包夹之下走出机外。
  “不必铐上手铐吗?”
  对于古乡的问题,马利诺夫如此回答。
  “我是个胆小的人,铐上手铐所带来的安全感会让我感到害怕。”
  虽然不是没有想过,但是在听到这个回答的时候,古乡已经完全放弃脱逃的念头,因为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并不是武打连续剧里那种充满漏洞的反派角色。沉着冷静、敏锐果断、深谋远虑……他是一个会让人不禁要罗列出所有完美的四字成语来形容的厉害角色。
  赛门·欧索普之外再加上这个人?光是一对一就是沉重的负荷了,要对付一双可怎么吃得消啊!
  古乡很想发发牢骚。猫叉又不在现场让他打从心里感到遗憾。
  淡橘色的光线布满了整个巨大飞机库的内部。古乡看到超过十架以上黑鸦鸦的水上飞机,以及来来往往奔跑行走的人们。
  古乡的视线和克拉莉丝交会。她的瞳孔在橘色灯光的照明下,瞬间绽放出彩虹的光芒,虽然多少有些不安与焦虑,然而却并不恐惧,她在看见古乡的时候甚至还对他展露了微笑。古乡知道,这代表她相信他,于是他也轻而有力地点头回应。此时此刻他也只能做出这样的回应而已,哪怕连他自己都无法那么有自信。
  古乡没想过要向神祈祷。一想到这世界上充满了多少罪恶与灾难,他就不认为神所拥有的力量多么伟大。况且,与其仰赖一个素未谋面的家伙,倒不如相信在一起三十一年的自己要来得可靠。
  “不好意思,现在必须把你们的眼睛蒙上。”
  马利诺夫说道。
  Ⅲ
  这是一个大约五公尺见方的房间,周围没有窗户,取而代之的是睥睨着狭小空间的三幅肖像画,画中人物分别是列宁、戈巴契夫以及库兹涅佐夫。
  “这是过去的遗物与现在的废物呢!”
  克拉莉丝苛薄地评论。
  “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嘛!至少像列宁那么杰出的人物在世界史上是相当罕见的,虽然他栽培的接班人似乎失败了。”
  古乡一边环视室内一边回答。
  桌子一张、椅子四张、长沙发一张,没有床铺。晚上应该会分别被安置在单独的房间里吧!苏维埃政权应该还没开放到让年轻的男女同居一室。
  “简直是牢房嘛!”
  “这可是现代化的牢房喔!你看看这扇门,这是在锰钢中嵌入氧化铝粒子所打造而成的,加上与电脑连结的电子锁。简直坚不可摧呢!”
  “打不破吗?”
  “绝对、绝对打不破。”
  “不要那样强调行不行?感觉心情好像越来越沉重了。”
  克拉莉丝双手插腰,以女战士般的眼神检视周遭。
  “有监视摄影机。”
  在天花板的一隅可以看到那富有机能性且阴险的工具。
  “原来不是只有把肖像画的眼珠当成摄影机的镜头呢!”
  “你谍报片看太多了吧!”
  “哎呀!”
  “怎么了?”
  “这具摄影机是日本制的,上面有Made In Japan的字样。”
  “呵!值得为盛大的日苏经济交流干一杯。”
  以毫无热诚的口吻说完话之后,古乡从桌子底下拔出一个黑色的小长方体,向克拉莉丝展示。
  “这东西似乎是东德制的。”
  “那是?”
  古乡的一只手宛如魔术师一样,熟练地进行拆解的动作。扯断内部的配线,确认功能完全丧失之后才对克拉莉丝展露笑颜。
  “窃听器。”
  “……!”
  “总觉得这次的事件一直跟窃听器纠缠不清……我也曾经利用这个来刺探欧索普老大。在配备监视摄影机的情况下加装窃听设备看来是个常识,不过话说回来,要隐藏窃听器应该多摆些家具比较好吧!”
  “可是你刚才的行动不是全都被摄影机拍下来了吗?”
  “大概吧!所以他们发现情况不对的时候就会采取什么手段了。总之我们的生杀大权掌握在KGB手中,他们大可从通风口放毒气进来。做这样的事或许是一种无谓的抵抗,但起码可以表达出我们对谈话内容被窃听的不快。只要监视摄影机还能运作,KGB就应该满足了不是吗?况且正式的审问就要开始了,根本没必要在这种时候强化我们的精神武装。”
  古乡将窃听器放在手上,对着监视摄影机做出恶作剧的笑容。
  “除非KGB有唇语专家,否则我们的谈话内容应该不会被知道。”
  “既然如此,我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我想我应该猜得到才对。”
  “我父亲在那个时候跟你说了什么?”
  古乡忍住笑意看着克拉莉丝。在古乡那对黑色的瞳孔当中,出现了一抹她从来没有看过的表情。有一瞬间,克拉莉丝感觉自己好像看到黑暗的深渊,身体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好,我告诉你,这样应该会比较好,同时也能让你安份一点。”
  古乡像是在催促自己下定决心地自言自语。克拉莉丝不只在精神上,连四肢都绷得紧紧的,等待古乡开口。
  “他是这么说的——我不是萧罗博士,所以——就这样了。”
  克拉莉丝·雷因沉默地看着古乡,表情活像正在上高级数学课小学生,或是听见用阿拉伯文朗诵可兰经的芬兰人一样。她的听觉明明是正常的,但就是无法将语言的意义输入大脑。古乡的声音宛如故障的霓虹灯,在克拉莉丝的意识外忽明忽灭。
  我·不·是·萧·罗·博·士……他·是·这·么·说·的……
  克拉莉丝发出了神经质的笑声,然后摇了摇头,向古乡要求。
  “我听不懂,你再说一次。”
  说到这位年轻的日本人,他的表情就像刚吃完厚厚的牛排却发现身上的钱只够买一个汉堡的人一样。假使他养的那只讨厌的猫在场,肯定会以“不关我的事”的眼神看着他吧!
  “他是这么说的。”
  古乡以电话答录机般缺乏感情的语调再次重覆。
  “我不是萧罗博士,所以——就是这样了。”
  克拉莉丝的眼眸像碧蓝的大海,古乡在那片海里看到突如其来的汹涌波涛,就在她的理解与愤慨连结起来的那一瞬间。
  “这是什么话呀!”
  无形的鞭子呼啸地将室内饱和的紧张空气锐利地劈开。
  “有些事可以说,可有些事是不能说的,这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呀!”
  “我只是把事实说出来而已。”
  古乡回答,态度就像是和老师争辩没有犯错的顽童一样。
  这份差事真是怎么算都划不来呢!古乡心想。若是战斗或谋略方面,无论如何他都能够坚持下去,但是这种场面实在棘手到极点了。
  百元美钞一张、百元美钞二张、百元美钞三张……
  古乡在脑海里算帐。这些帐总有一天他一定会全数从欧索普那儿拿回来。
  藉着想像由两千五百张百元美钞所叠成的纸金字塔,古乡总算扼制住自己内心敌前逃亡的念头。没办法,这也包含在二十五万美金当中。况且,古乡突然想到,虽然他喜欢的是欢笑的克拉莉丝,但若做不到的话,不如就让她生气好了,总比让她哭泣来得强,因为愤怒也是精神活力的一种形态。
  “我只是依照博士说的话如实转达而已,如果这样也要被责怪,那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只是转达事实。”
  “什么叫事实!”
  “用不着这么大吼,大小姐。声音大的人未必比声音小的人来得有理。要认定我胡扯那是你的自由,不过从我的角度来看,你之所以大声是因为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你这么做可是大错特错啊!”
  古乡的反应让克拉莉丝顿时感到到退缩,但她又立刻还击。
  “谢谢你的教导,但我并没有逃避事实的意思,那是你的误解,不,是曲解。”
  “那你逃避的是什么?”
  一派平静的古乡的声音,为克拉莉丝灼热的情绪带来了一股冷风。金发女孩说不出话来,像是在寻找自己心灵所在似地移动着视线。
  “我,我只是觉得你说的话太不合理了……”
  话语中断,军服装扮的女孩怒气尽消,换上一个毫无把握的表情。如同沙土将水份吸收一样,古乡局促不安地等待事实渗透到她的心里。从他人的肉体流出鲜血的情景他早已经看惯,不过内心淌的血就完全不同了。
  克拉莉丝用整个上半身努力调整呼吸,接着突然转过身来。
  “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事?”
  古乡凝视克拉莉丝片刻之后,先是轻轻点了一下头,接着又用力地点了一下。
  “告诉我!”
  “我曾经问过你的血型对吧?”
  “嗯。”
  “那时候你回答说你是O型,你母亲也是O型,而你父亲萧罗博士则是A型。”
  “对呀,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而且我们三个人都是Rh阳性的血型……”
  “这太奇怪了。我来说明一下,你仔细听好。大部分的人只要能区别出A型或O型就满足了,不过血型这种东西的组成其实比那个稍微复杂了一点。同样是A型的人还可分为AA型和AO型两种,而萧罗博士就是AA型的,这个我亲自确认过了,就在萧罗博士割伤手指头的时候。结果,我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AA型血液的人无论配偶是哪一种血型,都不可能生出O型的子女。”
  “为什么?”
  “根据遗传学的说法,O型对A型为隐形基因。当然这并不表示在能力或人格上会比较差,只是在形态上显现的能力比较弱这跟金发比黑发弱是一样的道理。假使双亲有一方是AA型而另一方是O型的话,则所生子女血型将会是AO型,而从表面看来就只会是A型。因此就遗传学来说,你绝对不可能是萧罗博士,不,应该说你绝对不可能是我们认为是萧罗博士的那个人的孩子。”
  “……”
  克拉莉丝紧握双手,古乡则继续说话,因为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所以,我起初以为是你母亲对你说了谎,告诉你知名学者是你的亲生父亲,大概是为了安慰生长在没有父亲的家庭中的你吧!当时我是那么想的。然而博士却跟我说他并不是克雷门特·萧罗,这么一来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博士没有理由说谎,他说的是事实。他并非萧罗博士,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一样。”
  古乡发现自己的手正在身体的各处摸索着。我在找什么呀?正觉得奇怪时他突然想到了,是香烟!他的肺已经好几个小时没被尼古丁的烟雾缠绕了,难怪总觉得好像少了什么似的。也许是身体正下意识地提出需求吧!不过不论怎么找,借来的战斗服上应该不可能有香烟才对。
  去你的!古乡忍不住想大吼。
  愚蠢的苏联补给兵,应该在全新的军服口袋里放包未开封的香烟和一小瓶伏特加才对嘛!伏特加刚刚才喝过,虽然瓶子不大却也几乎让我一个人给喝光了,所以现在还不会特别想喝,可是就想来一根烟。不过我也太湖涂了,喝完伏特加之后为什么不立刻要根香烟呢?那个KGB混蛋来到旁边之后就越来越没那种机会了。我说的可不是哈瓦那那种烟卷,只要便宜又难抽的苏联香烟就行了。连那个都不给,这不是要逼死人吗!
  “要抽烟?”
  古乡茫然地盯着克拉莉丝拿到他眼前的东西,一知道那是写着俄国文字的烟盒之后立刻跳了起来。
  “你怎么会有这个?”
  “在水上飞机里拿到的。并不是我要来的,因为我不抽烟。如果能帮上忙那就太好了。”
  “帮得上帮得上!你真帮了个大忙呢!”
  古乡毕恭毕敬地收下香烟。
  自动送上香烟虽显然是为了讨好克拉莉丝,没想到苏联士兵对美女也没什么招架之力呢!唉,对于美的事物拥有美的感受是一件健康而正当的事啊!
  心情整个宽松了的古乡叼起香烟,准备点火的手在空中划呀划地。
  “呃……火呢?”
  “啊,对喔!”
  克拉莉丝惊讶地说道。
  “香烟一定得点火才行。对不起,我忘了要火柴或打火机了。”
  古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宛如残兵败将地垂下肩膀。
  愚蠢的苏联兵!为什么不连火柴也一起给她呢?就是因为这么愚蠢,难怪会被阿富汗狠狠教训一顿!
  “对不起,圣司。”
  “不,别这么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仍然依依不舍的叼着已经失去存在意义的香烟,古乡如此回答。这并不完全是假话,毕竟和克拉莉丝所受到打击还有随之而来的烦恼比起来,为了抽不到香烟这点小事而抱怨,层次实在太低了。
  话虽如此,这个女孩的性格还真是刚烈呀!古乡不禁这么想。其实她就算是歇斯底里地失去理智或号啕大哭都没什么奇怪的,可是她却是在心里默默地忍耐着。说起来,无论克拉莉丝面临到多么危险的状况,她都不会发出过尖锐的叫喊。古乡再次领悟到这个事实,在克拉莉丝的性格当中似乎有某些地方会拒绝脆弱的一面,尤其是针对自己。与其说这是刚毅,倒不如说是强韧。克拉莉丝的母亲想必是一位伟大的女性。
  “关于自称为萧罗博士的人的真实身份……”
  古乡再度开始说话。此时他决定把对于尼古丁的需求抛开。身为一个男人,他希望自己至少拥有这点程度的自制力。
  “我想他大概是苏联国家保安委员会,也就是KGB的情报员。”
  克拉莉丝沉默地点头。
  “真正的萧罗博士或许早已经不在人世了,于是他们便挑选一个容貌极为相似的人,接受整形手术,并加以长时间的训练,透过流亡的方式把他送到西方。毫无疑问,目的一定是为了掌握流亡在西方世界的反苏联团体的一举一动。他们利用萧罗博士的名誉来达到这个目的,或许CIA方面早就怀疑了,怎么说他们的工作都差不多。姑且不论那些存在于社会阴暗面的人,流亡的萧罗博士确实普遍受到西方世界的接受,就连我也知道博士的大名,不过并不是因为他气象学者的身分,而是反苏联体制重要人物的身分,因为不管在记者会或论文发表会上,都可以看到他对苏联体制的猛烈批评。如今回想起来,那还真是巧妙的伪装。不过反苏志士这种职业也只有在西方才能成立,虽然大多是些满口苏联或共产主义的坏话,奉承反共政权而耽溺于酒池肉林之辈。其实,东方也有反美志士存在。”
  古乡不时地把视线瞥向监视摄影机,同时继续说话。连续盯着无声画面的监视者想必十分无聊吧!但他完全没必要为那种事负责。
  “白俄罗斯解放同盟恐怕也是在KGB的授意下成立的。与其让反对份子孤立分散,倒不如用组织来加以统合,这种作法不只是便于掌握,必要的时候还能够一网打尽。所以假萧罗博士既是创立者之一,同时也是个监视者。”
  那么,假萧罗博士以外的成员又如何?古乡突然想到这点。他们会相信KGB的手下是个自由斗士,听从他的指示并进而走向毁灭之路吗?不,根据假萧罗博士的说法,双方近来已经毫无联系,因为实际的主导权已经转移到克烈,也就是赛门·欧索普手上。
  无论如何,白俄罗斯解放同盟似乎都是个彻底遭到利用的存在。为了想减少对反对份子监视的麻烦而由KGB成立的组织,最后却又在西方阴谋组织的摆弄下沦为爆破白令海峡水坝的罪犯,简直就像是活生生地呈现出来的恶运一样。
  “那么,‘所以’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克拉莉丝突然出声说道。当古乡把心思放在白俄罗斯解放同盟的事情上时,她似乎也陷入了沉思。
  “什么?”
  “他是这么说的吧?他不是萧罗博士,‘所以’——对不对?”
  “对,没错。”
  “那么‘所以’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呢?在这两个字之后他究竟是想说什么?”
  在古乡听来,“他”的这个称呼当中似乎隐藏着克拉莉丝并不单纯的心情。
  “这个嘛,我倒是没想那么多。”
  “我有个想法,也许你会说我太天真了。我想,他或许是打算这么说的——我不是萧罗博士,所以别管我了。”
  “……”
  “一旦他被隔离在病房,说起来也就等于是人质了,那么我们就不可能光顾着自己而逃走。不过这么做的前提是萧罗博士是真的,如果是假的,他自然就没必要顾虑那么多了。所以他要我们别管他,自己逃走。我认为他想说的就是这个。”
  古乡凝视着夹在指间的香烟,不发一语。
  “是我太天真了,居然会那么想。”
  克拉莉丝像是在劝告自己一般。
  “不,那倒不尽然。不管怎样,KGB毕竟是个由人所组成的团体,他们身上未必就没有最后一丝人性。那个叫马利诺夫的虽然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可是……”
  房门无预警地开启,“讨人厌的家伙”就伫立在门口。
  “萧罗博士想见小姐一面……啊,日本人,你不行,你在那儿等着。”
  克拉莉丝看了古乡一眼,从座位上站起来。
  “亲爱的同志!”
  古乡对马利诺夫射出讥讽之箭,KGB探员不解地看着他。
  “这位小姐已经全都知道了,包括萧罗博士是冒牌货这件事。”
  “哦……”
  马利诺夫微微眯起眼睛,交互地注视着古乡与克拉莉丝。克拉莉丝的苍白脸孔僵硬得一动也不动。
  “所以请你不要打搅,让他们好好把话说到最后。在我的印象里,俄罗斯是一支宽容而笃实的民族。”
  “你的印象完全正确。那么我们走吧,小姐。”
  门被关上。古乡只能瞪着门咋舌。
  KGB混蛋!狡猾的家伙!搞不好是想在我大举反抗时拿克拉莉丝当人质,所以要将她隔离起来。
  古乡对着监视摄影机做出忿忿不平的表情,跟着把身体甩进长沙发。
  机会一定会来临的,用不着焦躁不安。也许没办法做到从容不迫,但是认为时间过得太慢而把时钟的指针拨快是愚者的行为。爱德蒙·唐泰斯(注:《基督山恩仇记》里的男主角。)等了十四年才等到逃狱的机会,汉民族把满清赶出中国也花了三百年的时间,而我的情况会是多久呢?但愿能在双腿和腰杆还挺得直的时候能抓住机会的尾巴……
  Ⅳ
  “请恕我无礼在场。”
  开门的时候,马利诺夫如此说道。克拉莉丝以冰冷的沉默予以回应,踏入室内。
  男人躺在床上——一个她八年来一直相信是自己的父亲、相信是反苏联体制英雄以及白俄罗斯民族解放运动人士的男人。一看见克拉莉丝,在床边照料的护理人员纷纷退到墙边,和KGB探员以俄文低声交谈。
  “小姐,不瞒你说,他已经没救了。”
  马利诺夫语气沉重地说道。
  “医师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他是国家的英雄,他对于欧洲反体制派状况的详尽报告,对政府在秩序的维持上有很大的贡献。”
  克拉莉丝的碧眼中盛满了锐利的光芒望着KGB探员。
  “你到底想说什么,能干的KGB先生?”
  “我的意思是,对你而言他或许是个可恨的冒牌货,但可能的话希望你能够让他安详地离开,不要责骂他。”
  “责骂?”
  金黄色的头左右摇晃着。
  “责骂……你根本不懂得人心,KGB先生。”
  克拉莉丝走向病床,在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动作有如舞蹈家一样。马利诺夫心想。
  白皙的手温柔地握住从毛毯底下伸出来的男人的手。两相对照之下,那是一只毫无生气的枯黄的手。仿佛透过手掌接受到生命的温暖似的,男人张开眼,宛如冬天阴郁天空的灰色瞳孔捕捉到她的身影。
  “……克拉莉丝。”
  金发女孩回答道。
  “父亲……”
  低沉、宁静,却有如大理石般坚定的声音传入耳中时,号称冷静透澈、沉着刚毅的KGB探员脸上掠过了一道惊愕的闪电。马利诺夫放下挽起的袖子望着克拉莉丝,然后又重新站起,将身体靠在墙壁上摇头。表情活像是被浇了盆冷水的醉汉,张着嘴却一句话都没说。
  “克拉莉丝,我……”
  “你什么都不用说。”
  “可是,我不说不行,我必须向你道歉。我并非萧罗博士,这八年来一直在欺骗你,利用你的好意……”
  克拉莉丝沉默地在手中注入力量。
  “你一定很恨我吧?”
  “不,我一点也不恨你,父亲。”
  “父亲……你刚才也是这么叫的……”
  “我是克拉莉丝·雷因,白俄罗斯气象学者克雷门特·萧罗与加拿大女企业家多明妮克·雷因所生的女儿。”
  男人的眉毛缓慢地上下移动。对一个临死的人而言,这大概是最惊讶的表情了。
  “你是萧罗博士的女儿……是吗?难怪你总是对我那么好……那么你一定更加恨我了。”
  “我说了,我一点也不恨你,父亲。”
  克拉莉丝的声音充满着无限的温柔。
  “你给了我八年的岁月。虽然你并不知情,但是对于从小没有父亲的我而言,这八年来的每一天我都过得非常充实。”
  白皙的手抚摸着男人的额头。
  “我很感激你,真的非常感激你,你给了我八年的时间。请你千万不要责怪自己,无论动机为何,你的行为至少满足了一个女孩子对于理想中的父亲的渴望。”
  男人仿佛在忍受着什么似地闭上眼睛。
  “谢谢……”
  声音低沉,带着颤抖。
  “谢谢你……竟然愿意对我这种人说出如此宽大的话。我……不管叫我什么名字都好,我出生于尼古拉耶夫斯克,从小看着银灰色的天空和冻结的海洋长大,我是多么盼望能够看到冬天也不会结冻的港口……唯独保护白令海峡水坝不受恐怖份子破坏的心意毫无虚假……唯独这点毫无虚假。”
  “是的,我明白,父亲。”
  “我……对不起,克拉莉丝……原谅我……”
  男人用尽残留在体内的最后一滴生命力喃喃说道。
  医师走上前来,执起男人的手腕测量脉搏,接着将视线转向马利诺夫,缓缓摇头之后宣告他的任务已经终了。
  在这之前一直有如石像般静止不动的马利诺夫离开墙边,暗褐色的瞳孔凝视着在男人冰冷的额头上亲吻之后站起来的克拉莉丝。
  “没想到你是萧罗博士的女儿。”
  语气中似乎笼罩某种阴影,克拉莉丝毫无理由地察觉到了,只是她当然无法猜得出那究竟是什么?
  “真让人意外。”
  “这世界上任何时候都充满了惊奇。不过,从事你这种职业的人也会有这样想法,我才感到意外。”
  克拉莉丝的话里带着尖锐的针。不好好抒发一下对于KGB探员这种身为反体制运动残酷镇压者的政治警察的敌忾,她很可能会像小孩子一样哭起来。难道要在KGB探员面前流泪吗?如此想着的她,紧紧地抿住了玫瑰色的嘴唇。
  “那么大家就扯平了。”
  马利诺夫如此回答,完全没有被触怒的样子。在克拉莉丝的感觉上,马利诺夫好像有什么其他的问题,所以对于她的嘲讽毫不在意。
  “遗体就交给我们处理吧!不晓得你想不想知道真正的萧罗博士的事?”
  克拉莉丝包覆在军服底下的美丽肩膀瞬间颤抖了一下。真正的萧罗博士——她真正的父亲。可惜终究没见到面,因为她见到的是冒牌货。
  “他已经死了对吧?”
  “没错,在九年前。”
  “因为刑求?”
  “不,是因为急性心脏衰竭。你信不信都无所谓,不过就我所知,KGB连萧罗博士的一根手指头也没碰过。九年前博士在西方的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关于少数民族自治权的偏激论文,在那之后就突然死去了。KGB对此也感到相当困扰,不知道西方媒体会如何曲解这件事。”
  “因为那正是你们一向以来的作风,不被信任是当然的吧!结果你们还不是隐瞒了他的死讯而且还加以利用?”
  “你说得没错。”
  “卑鄙!”
  “我并不否认。但纵使奉自由与民主主义为金科玉律的西方也一样会做出类似的事。”
  “那就是你的免死金牌吗?”
  “你爱怎么想是你的自由。”
  在回答的时候,马利诺夫光洁额头上的阴影也加深了,因为还有其他难以推卸的罪证存在,而且任何人都无法替他们承担。
  在KGB探员的身上看出忧愁一事,让克拉莉丝有些不知所措。正如古乡圣司所说的,KGB毕竟是一个由人所组成的团体。话虽如此,但……
  “遗体会怎么处置?”
  “埋葬在市内的公共墓园。”
  “会有亲人去他的墓前献花吗?”
  “听说他没有亲人。”
  “是吗……”
  怜悯的思绪触动了克拉莉丝的心。八年来一直过着假扮他人度日的生涯,欺骗周遭的人们,背叛友善的支持者,将自己封闭在孤独与寂寥中,这就是所谓为国家与思想奉献的伟大人生吗?
  “那你呢?你死的时候有人会为你流泪吗?”
  这个问题所引发的强烈效果连发问的当事人都意想不到。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的高大躯体在一瞬间,仿佛经历突如其来的地震般摇晃着。
  “这个与你无关。”
  马利诺夫以低沉的声音回答,表情上看不到任何激烈的变化。然而,纵使连脸部的肌肉也能够控制,但却似乎无法控制流动的血液。血色从他俊秀的脸庞褪去。
  克拉莉丝沉默不语。任何讽刺都无法造成刮伤的KGB探员的精神盔甲,竟然被一个无心的问题给射穿了。阿基里斯的脚后跟(注:希腊神话中,阿基里斯的母亲为了让儿子拥有刀枪不入之身,因此提着他的脚后跟将他浸入冥河之水,但是却漏掉了脚后跟的部位,于是脚后跟便成了阿基里斯唯一的致命弱点。)和齐格弗里德的肩胛骨(注:齐格弗里德为德国史诗《尼伯龙根之歌》的主角。他在屠杀恶龙之后,以龙血沐浴全身而拥有不死之身。但是在沐浴过程中正好有片树叶掉在他的肩胛骨上,于是肩胛骨便成了他的致命弱点。),克拉莉丝知道自己已经掌握到对方的弱点了,但是却无法进一步发动攻击。马利诺夫的身上确实拥有某种特质,而这个特质超越了她对于KGB的敌视,让她踌躇不前。因此克拉莉丝放弃射出第二支箭。
  “那么就请你回到原来的房间去。”
  马利诺夫恢复了平常的语调。克拉莉丝不得不承认,至少这个男人的自制力是超凡的。
  Ⅴ
  古乡圣司从罗宋汤的深盘中将视线抬起来时,克拉莉丝正好回到房间内。
  美丽的容颜略显苍白了一点,不过她美丽的真正泉源,也就是那份活泼的朝气并未丧失。太阳不会永远被乌云遮蔽。虽然她外表上的美明明白白的事实,但若去掉那份活力与节奏,感觉就毫无魅力了,古乡想到。对于多愁善感的美女,古乡可是一点兴趣也提不上来。假使眼前有个托住脸颊表情忧郁的女人,古乡顶多只会告诉她哪里有牙医而已。
  “怎么样?”
  古乡对着神情落寞地在桌边坐下的克拉莉丝问道,语气也开朗不起来。
  克拉莉丝微微地摇了摇头。
  “这样啊……”
  由于早有超出预期的确切猜测,所以古乡并不惊讶,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恶言谩骂诅咒诽谤之类的话他大概有一本字典那么多,可是那种话只要一说出口就会立刻暴露出自己的词穷。每当战场上有同伴死亡的时候,他总会假称为死者祈冥福而大口喝酒、大声唱歌,然后隔天就全部忘光。他必须把印象淡化到死者不知不觉就消失了的程度,仿佛追悼他人死亡的同时自己的死亡也将会来到,古乡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的。
  然而即使没有那样的经验,古乡在本质上仍是一个不擅长安慰人的人。虽然不是一个具备谦让美德的人,但他对于自己不适合婚丧喜庆那种场合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前来伺候他们用餐的女兵把盛着罗宋汤的深盘摆在克拉莉丝面前,动作相当粗鲁。而且一告诉她这里没你的事之后,立刻就把宽阔的背转过去对着人,径自走出门外。
  “一点服务的精神都没有。”
  听见古乡的牢骚,克拉莉丝笑了,表情有如从云缝间照射下来的阳光一样。
  “因为她并没有非服务不可的义务呀!”
  “这个……唉,也对啦!”
  既然克拉莉丝笑了,古乡也就不安了。
  “我知道你没什么食欲,不过还是得吃下去。为了逃出去,一定得储存一些体力才行。”
  “嗯,我知道。”
  “乖孩子。”
  克拉莉丝再次笑了。用汤匙舀取罗宋汤的手突然停住,脸上也浮现出担忧的表情。
  “不晓得猫叉现在好不好?”
  “什么?”
  “只要别受到虐待就好了。”
  “欧索普老大还不致于偏执到会以虐待猫为乐,虽然他也不是什么爱护动物的人。”
  古乡一面撕下黑面包送入口中,一面打消克拉莉丝的担忧。
  “就本质而言,那个人是非常健全的。”
  “健全?可他是个为了钱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人哪!”
  “所以才健全呀!这句话我也曾经对欧索普说过,比起那些为了思想或信仰而毫无顾忌牺牲他人的家伙,我反倒喜欢欧索普这种人。我一点也不认为思想或信仰比金钱来得高尚,金钱是人类创造出来的东西当中最合理的存在。共产主义思想对于共产主义者或许是神圣的,但是对于反共产主义者却并非如此。犹太教的教义对犹太人也非常重要,但是对于无神论者而言却有如吸毒者的胡言乱语一样。不过金钱这种东西,管他是共产主义者还是反共产主义者,一美元就是一美元,不管是犹太教徒所使用的或无神论者所使用的,一法郎就是一法郎,这就是它最大的优点。”
  “但是,金钱并不是一切吧?”
  “金钱并不是一切,是吗?听起来是很好听啦!不过只要到亚洲或非洲等饥荒国家去看看就知道了。在救人方面,一枚金币可比一本圣经还来得有用。如果让我看到哪个家伙在即将饿死的人们面前啰哩巴嗦地说教,叫他们不要畏惧肉体之苦,要畏惧灵魂之死的,我一定会一枪毙了那家伙。就现实问题而言,世界上有十亿的人口正处于饥饿当中,要拯救他们的灵魂也应该先填饱他们的肚子吧!”
  古乡将完全冷掉的红茶一口气灌入喉咙。
  “没错,凡事都有先后顺序。首先得满足胃袋,其次才轮到心灵。汉民族实在很伟大,在纪元前就有政治家说过这样的话,好像是衣食足而后知礼乐的。哪像现在,越是无能的政治家就越爱向国民提倡道德或宗教信仰。唉,好像有点扯太远了。总之我认为追求金钱并不是那么罪大恶极的,就是这样。”
  “我怀疑欧索普将军也有这么一套冠冕堂皇的论调。”
  “嗯,他应该只是忠于自己的欲望而已吧!不过他的金钱追求生涯也持续不了多久了。”
  “为什么?”
  “因为白令海峡水坝肯定布满了蓄势待发的苏联精锐部队啊!毕竟那些情报早就全部泄露给KGB了。”
  “嗯,说得也是。”
  假的克雷门特·萧罗博士既然是KGB的情报员,那么他所知道所有关于白俄罗斯解放同盟的情报,应该全都流向了苏联政府才对。
  “在装备相同战斗力也相同的情况下多数将会胜过少数,这是军事上的法则。水坝里的内奸将会被揪出来,而白十字军的指挥官欧索普将军以及白俄罗斯解放同盟的克烈,这双重的人生也将会同时结束。”
  古乡放下汤匙,专注地想着欧索普的命运。
  房门突然打开。像是被踢爆般猛烈开启的门片撞上墙壁,发出回响。
  古乡和克拉莉丝,一对黑色的眼睛和一对碧蓝的眼睛紧紧盯着闯入者。
  来者是仿佛连指尖也苍白了的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
  Ⅵ
  古乡圣司以视线迎接马利诺夫的视线,同时站了起来。并非恐惧而是敌意,这令他全身起满鸡皮疙瘩,因为他感觉到马利诺夫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锐气。
  这是个好机会……
  古乡一面确认情势一面思考。
  至少是个可望孵出的机会。一定要平安地孵出来呀!加油!万一失败变成炒蛋可就一点也不好玩了。
  长满鸡皮疙瘩的皮肤底下,肌肉与肌腱紧紧地绷住。为了做好释放瞬间臂力与瞬间爆发力的准备,直到神经末梢全身都充满电力,活化了所有的细胞。马利诺夫在战斗方面显然是个卓越出众的强者,因此古乡全神贯注地准备着与他之间的一战。但是——
  “你说赛门·欧索普和克烈是同一个人是真的吗?”
  KGB探员劈头第一句居然是这个问题。
  “你是怎么知……”
  古乡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才发出尖锐的咋舌声。
  “对呀!一定是那个女兵带了其他的窃听器进来了!”
  马利诺夫毫不感兴趣地忽略掉古乡的话,再次追问。
  “你说赛门·欧索普和克烈是同一个人吗?”
  隐瞒并无益处,于是古乡点头承认。
  “是真的,赛门·欧索普和克烈是同一个人。”
  “真的是这样?”
  “要不要我签切结书给你呀?这是当事人亲口跟我说的,所以保证是九九九纯金,毫无虚假。”
  马利诺夫的双眼笔直地盯着古乡的脸,有好半天的时间连动也没动一下。古乡心情变得非常差,战斗意志全被抹灭,激烈的细胞也逐渐平静下来。
  不久之后,沉重的叹息从马利诺夫口中吐了出来。
  “是吗……原来是欧索普。”
  接着他表情一变,眼中燃起炽热的光芒。
  “关于这件事,请你仔细说个清楚。”
  让人难以直视的尖锐与激烈,支配着马利诺夫的表情。
  “还有欧索普现在的下落,你会告诉我吧?”
  “你以为我会乖乖说出来吗?”
  “让人说话的方法,要多少都有。”
  对于古乡语带挑衅的回答,马利诺夫完全没放在心上。
  “知道了,我也不喜欢受拷问,我又不是被虐狂。”
  古乡摆出妥协的姿态。
  “欧索普背叛了我们,而你跟他又是敌对关系,算起来他就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既然把这点弄清楚了,我愿意大大方方地协助你。毛泽东也说过,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算你聪明。”
  “但是我有条件。”
  “条件?”
  “第一是确保克拉莉丝的安全与自由,在一切意义上的安全与自由。另一个条件是,我要知道你这么仇视欧索普的理由。”
  古乡一口气提出两个条件。
  “无法接受的话,要来硬的也无所谓。”
  “圣司,我……”
  “你不要说话。”
  马利诺夫交互地凝视着古乡与克拉莉丝,本想以一句“没得商量”断然拒绝,但是就在视线与克拉莉丝的眼神撞击、纠缠之际,一股冲动抓住了他,一种无可反抗的强度与深度牢牢地抓住了他。
  马利诺夫调整好呼吸,以尖锐的坦率说道。
  “我告诉你我憎恨欧索普的理由,他……自称是克烈的他杀害了我的妻子,让我儿子遭受垂死的重伤!”

[ 本帖最后由 renrenxin 于 2008-7-1 18:23 编辑 ]


  第八章 逃脱行

  Ⅰ
  “圣司!醒醒啊!圣司……”
  微弱的声音传进古乡圣司的耳朵里,古乡逃开了睡魔的甜美爱抚,拼命让自己浮出意识的水面。失败了两次,终于在第三次成功了。旁若无人地伸了伸懒腰之后,古乡在简陋的床上坐起,然后他看到了应该被囚禁在邻室的克拉莉丝·雷因那端庄秀丽、微微皱起眉头的脸庞,身上穿着苏联的军官制服。
  “克拉莉丝……”
  “是那个人把我从房间里放出来的。”
  克拉莉丝抢先开口,同时指着悄悄伫立在门后的人影。
  “是他帮助我们逃出去的。”
  “他是什么人?”
  “好像是受反体制派的什么人的指示而来的。”
  “哦……”
  “快把衣服换上,时间已经不多了!”
  克拉莉丝转身背对古乡。古乡以锐利的眼神瞥了伫立门后的人影一眼后,随即推开毛毯,伸手拿起被仍在旁边椅子上的摩托化狙击师团的野战服。
  克拉莉丝也就算了……
  古乡一面套上靴子一面在心里嘀咕着。
  谁要敢小看我那就大错特错了!不管怎样,我可不是那么好骗的。
  “克拉莉丝……”
  迅速换好衣服之后,古乡向金发女孩开口。
  “你是相信我的对吧?”
  “当然啊!”
  如此回答的克拉莉丝在下一瞬间倒抽了一口气。
  “圣司!”
  古乡高大的躯体无声无息地往人影移动逼近,趁对方茫然地一刹那,朝对方的腹部给了一记完美的直拳。
  男人睁开眼睛时发现眼前有一个黑色的圈状物体,花了两秒后才理解那是正面对着自己的军用手枪枪口,这份认知的打击让他顿时睡意全消。
  “总算清醒了!”
  朝气蓬勃的声音从枪口的另一头传来。由于床头灯的灯光照不到那里,所以男人的视线无法看见隐藏在微暗面纱后方的声音的主人。
  “你是什么人?”
  男人吼道。蕴含笑意的声音回答了这个问题。
  “正是你准备帮忙逃出这个基地的二人组呀!”
  声音立刻又骤然一变。
  “别动!休想按响警报装置!”
  古乡兴致浓厚地望着男人被灯光隐约照亮的半张脸。他的年龄大约过五十岁,宽阔坚毅的下颚线条、半白的头发下有着粗旷的容貌。
  “乍看之下还真有大人物味道呢!”
  古乡以傲慢的口吻说道。
  “感觉不像是那种会背人耳目偷偷放走俘虏的人。”
  男人探索似地将视线转向微暗的深处。
  “……朋友,你叫古乡对吧?”
  “我可不记得和你是朋友。”
  “何必这样呢?我是来帮助你们逃走的,你该不会恩将仇报吧?”
  “安排个向导把我们从房间里放出来是吧?这点我是很感谢你,不过在逃走的途中埋下伏兵就实在是……唉,要做好人就要做到底嘛!”
  男人不安地转动身体。
  “我已经从你派来的向导口中问出来了,我可不会天真到随便就相信陌生人的善意,我认为这背后一定还有什么,所以顺便也借用了手枪。你这么做是为了保守秘密,不过只派出一个向导也太冒险了。”
  “……”
  “你的策略说老套也算老套,至于为什么?那是因为它经常被使用,为什么经常被使用呢?因为成功的机率相当高,背叛者总是靠它来隐匿自己的行为。好了,现在可以把你的来历说出来了吧!”
  古乡讽刺地望着坚守沉默的男人。
  “不想说也没关系。克拉莉丝,这位老兄的西装就挂在那张椅子上,你去检查一下口袋。”
  “OK!”
  即使在微暗当中,男子还是感觉得到另一个人影的灵巧动作。
  “皮夹,还有手枪……完全没有类似身份证的东西。”
  克拉莉丝失望地报告。男人的半边脸颊浮现出恶意的笑容。
  古乡满不在乎地回答。
  “把钱包拿到灯光底下看看,里面装了些什么?”
  白皙的手从微暗中伸向灯光的照明范围,将厚厚的黑色皮夹翻开。
  “是美金,还有瑞士法郎,里面塞满了西方的货币。”
  “我也是这么想。”
  古乡发出了不友善的低沉笑声。
  “这就是所谓恶名昭彰的特权阶级。强迫人民过着朴素的生活,自己却贪婪地享受消费文明的果实,简直是苏维埃社会颓废的活标本嘛!只要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古乡收起笑容,口吻一变。
  “好了,现在给我从床上起来,慢慢的。我的夜视力可是好得很,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你想怎样?”
  “挟持你当人质逃出去呀!别摆出那种不愉快的表情,接下来可得靠你亲切地成全了。有你当人质,逃出去可能性才会提高。”
  “你以为事情会按照你的计划进行吗?”
  “对你这个计划失败的人而言,会这么想也是当然的吧!”
  古乡以讽刺来回应男人的话,并将枪口靠近一步指着男人。
  “快穿上衣服!或者你想靠睡衣来引人注目?”
  “这就饶了我吧!”
  “我也有同感。如果是妙龄美女也就算了,穿着睡衣的中年男人谁都不想看。难得我们也有意见一致的时候呢!”
  这一夜,被打断睡眠的人并非少数。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在床上坐起身,与头发同颜色的瞳孔中闪烁着钢铁般的光芒。
  “那两个人逃走了?”
  盯着仓惶前来报告的军官的脸孔,马利诺夫问道。
  “他们是怎么办到的?我不认为他懂得什么魔术。”
  “而且还抓了人质。”
  “抓了谁?”
  “耶可布雷夫副议长大人。”
  马利诺夫眯起双眼。
  “是国家保安委员会副议长耶可布雷夫阁下吗?”
  “没错,而且大人的随扈还被人发现倒卧在清洁用具的收纳间。”
  马利诺夫瞬间将视线投向天花板。
  如果是把女兵拉上床的话也就算了……
  马利诺夫察觉到愤怒的水位在体内急速上升,但是他也明白有些事情不能在别人面前说出来。
  “去把伯力斯·弗明叫起来。”
  于是他只下了这个命令。
  换衣服的时候,马利诺夫的指尖因激烈的愤怒而颤抖着。这是何等丑态啊!什么事情不好发生,堂堂的KGB副议长竟然会成为逃犯的人质!
  重点是,副议长究竟是为了什么事,突然大老远地从KGB总部来到极东的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如果说是视察的话,那么这个词汇肯定是遭到滥用了。无论在东西方任何一个国家,具有视察之名的高官视察根本是不存在的。最令人惊讶的是副议长身为假萧罗博士计划的最高负责人,在接到他的死讯时竟然毫无反应。他这一趟来到这里,简直就是专程为了当古乡的人质而来的呀!
  等到穿好KGB战斗服时,马利诺夫已经把情绪控制下来,开始在脑中拟定反制古乡的策略。
  水上飞机从飞机库滑行起动,飞上夜空的时候,古乡好不容易在驾驶员的面前放心地叹了口气。
  “要上哪儿去?”
  比古乡年轻,仍一脸稚气未脱的驾驶员不悦地问道。因为高官被挟持为人质而无法反抗的遗憾,在他的表情和语气中都显露无遗。
  “总之先往东北方向飞,柯留金同志。”
  他的名字古乡在上飞机时确认过了。
  “我可不记得和你是同志关系。”
  由于驾驶员所说的话和古乡刚才说的一摸一样,让古乡不由得苦笑了起来。
  到目前为止都很顺利,最让人担心的马利诺夫也没有追上来,水上飞机总算得以起飞升空。
  由于能源危机的缘故,每一架水上飞机的油箱都是空的,虽然因为加油而耗费了不少时间,但总算也平安度过了。无论如何,在挟持这名巨汉做人质的期间,KGB绝对不敢贸然出手。望着被乙醚迷昏,像个死人般躺在地上的瓦西利·耶可布雷夫的样子,古乡如此想到。
  “虽然已经从驾驶员的口中得知此人是KGB的耶可布雷夫,但他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
  坐在古乡旁边的克拉莉丝喃喃说道。
  “嗯,这个我大概猜想得到。”
  古乡笑道。
  “他想的可不是好事啊!不过托他的福我们才得以恢复自由身,还是算了吧!总算勉强逃过一劫。”
  “还有另一劫呢,古乡老友!”
  古乡惊讶地回头一看,出现在视线前的是表情沉着刚毅的马利诺夫,再往下一看则是一把不解风情瞄准他胸口的自动步枪。
  Ⅱ
  他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潜进机内的,古乡连问都不想问。
  “很抱歉,我必须请你们返回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倘若因为挟持高官的逃脱而让苏联政府对你们印象恶化,那也是没办法的。希望你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马利诺夫的平淡语调让古乡感到相当气馁,但是他也不能大喊“喂!够了!住口!”然后举双手投降。纵使不为自己,他也无法将克拉莉丝的命运交付在克里姆林宫政权之下的官僚们手上。
  “马利诺夫,你听我说。”
  非常清楚自己正在做无谓挣扎的古乡才一开口,立刻就碰了钉子。
  “我知道你能言善辩,我没自信赢过你那三寸不烂之舌,所以还是请你闭上嘴吧!”
  “听我说,马利诺夫。”
  “闭嘴!”
  严厉的命令仿佛给了古乡一巴掌似的,古乡不得不闭上嘴巴。
  此时克拉莉丝走了过来,碧蓝的眼眸散绽放出激烈的光芒。
  “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你应该听他说,这也是为了你自己好。”
  “我无法相信他。”
  “既然如此,那么我说的话你愿意听吗?”
  “……”
  马利诺夫扮了一个气势被压倒的表情,稍稍展现出妥协之意。
  “说来听听。”
  “说服我们逃走的是耶可布雷夫副议长。”
  “哦?”
  尽管马利诺夫的眼神透露着质疑,但克拉莉丝对此早有觉悟。
  “然后他又在我们逃脱的途中设下伏兵企图把我们杀死,假装是他发现了我们逃走的事,这就是事情的真相。所谓死无对证,他害怕的就是我们的证词。”
  “真教人难以置信。”
  马利诺夫直接了当地做出评语。
  “副议长为什么要搬弄那种恶劣的小把戏?你们将会被送往莫斯科,按照苏联的法律接受公正的审判,这件事情副议长应该知道才对。这当中根本没有私心或阴谋介入的余地……”
  马利诺夫突然闭上了嘴,因为他听到一阵刺耳的笑声,笑声的主人开口说话。
  “如果耶可布雷夫没做过亏心事,你说的自然是一点也没错,可惜事情凑巧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马利诺夫再次转向古乡。
  “古乡老弟,你是个聪明人,什么事情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唯一不知道的就是什么叫节制,我应该警告你才对。请你闭嘴。”
  “你以为我很想说咧!”
  古乡以桀骜不驯的语气和表情顶了回去。
  “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为了你着想……”
  马利诺夫的强劲手臂闪动,反手一掌在日本人的脸颊上爆开。古乡的视线整个剧烈摇晃,踉跄地靠在墙上,一手按住脸颊,甩了甩头。
  “挺有力的嘛……”
  仿佛感到佩服似地喃喃自语后,古乡以挑战的眼神瞪着KGB探员。
  “这一笔帐我会好好记住。我这个人非常老实,利息我也不会欠着的。”
  仍旧默不出声的马利诺夫这次举起自动步枪。遭枪枝殴打的伤害绝非徒手攻击所能比拟。马利诺夫凭着训练加上实战经验,眼看着就要在古乡脸上留下难以修复的伤害。
  然而迅猛的一击却在中途紧急停止,因为克拉莉丝挺身阻挡在自动步枪与古乡之间。
  马利诺夫动也不动地凝视着金发女孩,过了一会才把枪放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知道了,我听你们说就是。”
  古乡悄悄把克拉莉丝拉到一旁说话。
  “谢谢你,克拉莉丝。但愿马利诺夫先生能够就此从执迷不误当中清醒过来。”
  “有话快说!”
  马利诺夫以压抑的语气吼道。
  “那我就说了。无论欧索普是个多么擅于变装和偷渡的高手,他能那么轻易地突破边防潜入苏联境内,你不觉得不可思议吗?而且还不是空着手,连武器都一起带了进去。他在国内可没有遭到盘问,完全躲开你们KGB敏感的触手。”
  “简单的说,你认为KGB内部有叛徒与欧索普私通,而那个人就是耶可布雷夫副议长?”
  古乡一副深感佩服的模样回看着马利诺夫。
  “你的头脑果然不赖。”
  马利诺夫对这赞美并未表现出任何反应。
  “真教人难以置信,耶可布雷夫副议长是KGB的重要人物呀!”
  “那是因为你受到虚构情节的迷惑。KGB由上到下坚若磐石,完全没有人抱持二心,就是这种虚构的情节。”
  马利诺夫一脸遭人攻其不备的表情,因为他想起自己在巴黎对伯力斯·弗明所说的话。
  “耶可布雷夫并不是什么自由与人权斗士,而是个堕落的特权阶级。欧索普拿着大把西方现钞拍了拍他的脸颊,他大概就决定要背叛自己的祖国了。”
  听古乡说话的同时,马利诺夫心中的疑惑再次浮现。耶可布雷夫副议长为什么特地来到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对于假萧罗博士之死为什么又视若无睹呢?
  古乡转向克拉莉丝。
  “克拉莉丝,你向欧索普下跪的时候,萧罗博士将你扶起来时说了一些话,他说情况未必会像欧索普所想的一样。”
  “嗯,我还记得。”
  “当时他早已确信耶可布雷夫犯下了背叛的罪行,所以他决定利用这项情报的提供来交换你的安全。”
  克拉莉丝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另一方面,耶可布雷夫大概也已经觉悟到自己无法再继续控制萧罗博士了吧!他从欧索普那边应该也得到情报才对。照这么看来,萧罗博士由始至终都被欧索普给欺骗了。而耶可布雷夫之所以特地来到极东这里,我想一定是为了杀萧罗博士灭口的,这点想必欧索普也知道,所以他们当时才会做出那样的安排。耶可布雷夫最幸运的地方就是博士在他下手之前就死了,不过剩下的两个人就是碍事的家伙了。”
  “那两个人就是你跟我。”
  “这也是我所想的。我认为欧索普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耶可布雷夫亲自动手,把自己的手弄脏,如此一来日后的情势才会有利于他。对耶可布雷夫而言,他的立场将会变得进退两难。”
  古乡将视线转向默默伫立的马利诺夫。
  “请你试着想想,你在巴黎第一次听到白令海峡破坏计划的理由,以及假萧罗博士为何不得不向欧索普那个恶徒寻求防卫水坝协助的理由。”
  “……”
  “也就是说,假萧罗博士的情报根本没有传到KGB手上。不,正确地说应该是传到了耶可布雷夫的手上,不过全都被他一手遮天了。于是假……唉,每次都加个假字真是麻烦,于是萧罗博士便开始不安了起来,因为不管他提供多少情报,上头都毫无反应,他会感到不安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他才会主动找上佣兵组织的首领,大名鼎鼎的欧索普。说是大意确实是大意,然而这面蜘蛛网早就张罗好了。将所有关于白令海峡水坝的谋略也好情报也好,全部集中到欧索普的手上,能够创造出这么缜密的作战系统的他也实在是了不起。”
  “真不敢相信。”
  马利诺夫顽固地坚持道。古乡则是一脸愁眉不展的模样,接着突然打开眉头,仿佛想到了什么绝妙的主意似的。
  “不如来做个实验看看。”
  “实验?”
  “对,看看恢复意识后的副议长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克拉莉丝,急救箱里有没有阿摩尼亚?”
  克拉莉丝打开急救箱,取出阿摩尼亚的小瓶子准备交给古乡。
  “啊,旁边的那个也顺便……”
  “这可不是白兰地或琴酒,这是消毒用酒精啊!”
  “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
  古乡一打开瓶盖,立刻将瓶子移到耶可布雷夫副议长鼻梁的正下方。嗅觉受到强烈刺激的耶可布雷夫在呻吟的同时张开眼睛,瞳孔对准焦距之后,接着以迟钝的动作抬起巨躯的上半身。
  “怎么回事……我到底是怎么了?”
  “您平安无事就太好了,副议长。”
  “哦,你是马利诺夫吧!”
  耶可布雷夫以模糊的语气进行确认,并以手掌轻轻拍打后脑勺。
  “这么说是你救了我吗?这是水上飞机吧?”
  “没错,待会儿飞机将会飞回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基地。”
  马利诺夫慎重地询问。
  “不知您是否有什么其他的紧急命令呢,副议长阁下?”
  “命令……没、没有。”
  像是要挥去脑子里的雾霭似地,耶可布雷夫摇了摇头,接着突然全身冻结。
  双眼中的混浊迅速消失,宣告着清醒已经占据了整个意识。
  “我想起来了,确实有命令,就是这两个人!”
  耶可布雷夫粗而长的手指头指着古乡和克拉莉丝。
  “把这两名不法的逃亡者丢出机外!”
  表情僵硬的是马利诺夫,而非被指到的两人。
  你看吧!古乡意有所指的眼神刺痛了马利诺夫。
  “还在犹豫什么?为什么不立刻服从命令?”
  “阁下,这两人不只是偷渡者,关于西方恐怖份子的白令海峡水坝破坏计划他们也知道很多,难道不该将他们送回莫斯科审判吗?”
  “没那个必要!”
  “为什么?”
  “因为我说没必要。你可别误会了,马利诺夫同志,我并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而是要你服从命令。”
  耶可布雷夫的言行露骨地展现权利者厚颜无耻的傲慢。这充满威吓、蛮不讲理态度,如混凝土般地巩固了马利诺夫的疑惑。
  “好了,马利诺夫同志,快把那两个人带到升降口去。”
  “恕难从命。”
  马利诺夫明快地拒绝。
  KGB副议长目不转睛地盯着造反的部下。区区一介探员竟敢违背高高在上的长官的命令?数秒之间,他就这么呆呆地愣在那里。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恕难从命。”
  完全习惯于下命令、被属下服从的耶可布雷夫,似乎正在让自己了解情势。
  “你打算反抗命令吗?”
  “您不认为那是毫无道理的命令吗?”
  说到这里的时候,耶可布雷夫开始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是抗命!是反革命罪呀!你应该知道你现在做的是多么无法无天的事吧?”
  “选择背弃国家法理的不是您吗?即便那两个人值得被判处极刑,那样的处置也必须在正当的审判之下,我苏维埃联邦理应是遵照法律与正义来统治人民的国家吧?”
  马利诺夫的舌尖几乎要喷出火花。
  “您是国家的重要人物,但是却任意扭曲国家的法理,假使我们的祖国是这样的国家,我们岂不是没有立场去批判西方社会的腐败与堕落了?至少我并不是为了保卫那样的国家而为KGB服务的!”
  耶可布雷夫在气势被压到之后一直保持沉默。同样被这股气势压倒的还有在一旁的古乡,这效果远比他所想的还来得大许多。
  这是哪门子的理想主义呀!与其说是佩服,不如说是惊讶。这种人真的是KGB的一员吗?
  古乡以手掌抚摸着下巴,接着突然顿悟,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是为了年幼的儿子在奋斗。苏联既不是理想的国家也不是乌托邦,而是个完全相反的国家,这点马利诺夫非常清楚。即使不完全地肯定那样的现实,但也只能接受了吧!
  他是为了儿子而成为理想主义的斗士——爸爸绝对不会做出让你丢脸的事,爸爸是为了正义而奋斗的,即使必须与上司为敌。
  真是虚荣啊!顶尖的KGB探员一心一意要为了儿子当个理想的伟人,这是何等的虚荣。然而,男人若没有虚荣心与志气也就什么都不剩了。马利诺夫决心贯彻身为父亲的义务、为儿子展现人类生活方式的义务,纵使出发点是来自于虚荣心,仍然值得赞赏不是吗?
  “我们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了,你明白吧?马利诺夫。”
  古乡说完之后,KGB探员表情阴郁地点头同意。
  “嗯,我明白,我本身的立场也是一样。”
  “飞机会持续向东飞行吧?”
  “没其他的办法了。”
  “来人啊!没有其他人了吗?”
  耶可布雷夫语带惊慌地怒吼。
  “不是只有对苏维埃联邦抱持忠诚之人才能搭上这架飞机吗?”
  这家伙真是个只会仗持身分地位的小人物,古乡在心中玩味着这个扫兴的念头。
  简直就像一架即使经过欧索普那样的钢琴家亲手调教也弹奏不出理想音调的钢琴。让这种货色担任最高干部,KGB的未来肯定是不会光明的。
  就在此时,机舱后方的幕帘被拉开,一个男人探出头来。这个人古乡并不认识,他是和马利诺夫一起行动的伯力斯·弗明。
  “伯力斯?”
  马利诺夫不解地喃喃自语,并对同伴怪异的阴沉表情感到不安。
  弗明从幕帘后方露出全身。
  “乌拉基密尔,把枪扔掉!”
  弗明的手上握着一把小型手枪。
  “这是什么意思,伯力斯?”
  “我才正想问你,你的行为完全脱离了KGB的行动规范,就像副议长所说的,这已经构成了抗命罪呀!”
  “刚才的对话你应该都听到了才对,副议长的命令并不合乎法理。到底哪边的主张才是正确的,你会判断吧?”
  弗明似乎叹了一口气。
  “我们没有必要判断,只要服从上司的命令就行了,本来就该这样的不是吗?”
  伯力斯·弗明嘴上这么说,但表情却并非自信满满。
  马利诺夫的表情急遽地改变,因为他完全明白了。
  “伯力斯,是涅斯泰兰克部长跟你说了什么而派你过来的对吧?”
  “……没错。”
  弗明勉为其难地承认。
  “部长担心你可能会做得太过份,所以命令我来监视你的行动。虽然我一点也不想监视你……”
  “别在意,人生当中总免不了遇上不顺心的事呢!”
  古乡轻蔑地插嘴说道。
  “别开玩笑了,日本人!”
  “我只不过是套用了亲爱的欧索普先生的话而已。”
  古乡的喃喃自语,将耶可布雷夫的大嗓门消音。
  “很好,那位忠诚的同志,你先把马利诺夫逮捕拘禁起来,再把这两个逃犯从升降口扔出机外,这样一切就可以圆满落幕了。”
  “这位忠诚的同志恐怕无法胜任吧?”
  古乡冷笑道。
  “驾驶员只有一名,他无法从座位上站起来,光靠这位大叔,我不认为他有办法应付马利诺夫和我两个人。就算射杀其中一个,还是会给另一个人反击的机会。副议长阁下在这种场面里算是多余的,我看交给克拉莉丝应付就绰绰有余了。”
  弗明无话可说,注意力一时转移到打开僵局的策略上。抓住这个漏洞,古乡有如施展魔法般伸出左手,将小指浅浅地插入枪口之中。
  “……你!”
  弗明大吃一惊。
  “一旦扣下扳机就会爆炸,不过死的是你,我顶多损失一根小指头罢了。对你而言是在不是一桩有利的买卖呢!”
  “伯力斯……”
  马利诺夫平静地呼唤友人,弗明苍白的脸上只有眼球在转动着。
  “我们来个君子协订好吗?你我站在不同的立场也是没办法的事,在这里我们根本就无计可施,就算要划清界线也得到等抵达白令海峡水坝之后,现在大家就别动手了。”
  “……”
  “你也不希望白令海峡水坝遭到恐怖份子的破坏吧?就算只是为了这个理由也好,你难道不能够暂时不管吗?”
  “……”
  “伯力斯!”
  “我知道了。”
  伯力斯有气无力地回答,然后将古乡抽出小指的枪口放下。
  “就照你的意思去做吧!或许你是对的。”
  无论是出自于对妻子的责任感或是出自于对克烈的私人恩怨,弗明知道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的行为已经超出了KGB探员应有的规范。弗明原本应该不惜一切地制止马利诺夫的行动,即使必须杀了他,然而他也心知肚明,最后自己一定会下不了手的。这是身为人类,对于不只是谍报机关之一员,更将身为丈夫或父亲所必须采取的行动加诸于自身的马利诺夫所产生的同情吗?或是对于耶可布雷夫副议长不明的言行举止所产的厌恶与疑惑?还是终于被克拉莉丝·雷因的勇敢所打动了呢?弗明无法判断。与其勉强去分析原因,倒不如把手放开,什么也别管,这样做或许会比较好。
  于是弗明把头一甩,将手枪收进口袋里。
  “谢谢你,伯力斯。”
  就在马利诺夫道了谢,弗明以僵硬的微笑回应之际,怒吼声令机内的空气产生波动。
  “你这无能者!你也犯了同样的罪!你们等着日后接受审判吧!”
  “很吵耶你!”
  古乡仿佛打从心里感到不愉快地说道,手上把玩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皮绳。
  “我要把你的手绑起来。虽然我觉得你这个人只会出那张嘴,什么也做不了,不过看起来似乎挺会挣扎的,还是小心一点得好。啊,对了……”
  古乡转向马利诺夫。
  “你们两个是怎么钻进飞机里的?我还以为我这次抢先一步了呢!”
  “这种机型的水上飞机在地板底下有一个秘密舱口。”
  仿佛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劲地望着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的上司,马利诺夫回答道。
  “这是为了掩人耳目,让潜水部步队进出而设计的。把这个说出来或许等于是泄漏了军事机密,不过事到如今应该没什么关系了。”
  古乡一脸佩服地点了点头。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每一架水上飞机的油箱都是空的,那也是你做的吗?”
  “那是争取时间的必要安排。我用电话做了一些指示。一点小事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
  “能够不当一回事地完成没什么了不起的事的人,我想应该不多吧!”
  古乡愉悦地笑道。
  Ⅲ
  黑色的铁鸟一路划破黑夜,持续地往东北方向飞行,时刻为勘察加时间的临晨三点。
  “根据驾驶员的说法,大概再过两个小时左右就可以抵达水坝上空了。”
  马利诺夫如此宣布。
  “不过,前提是中途没有遇到美国空军的迎击。”
  “现在只好期待大联盟洋基队跟红袜队正以同分在争夺冠军、基地有花花公子女郎前来劳军、飞行员又碰巧嗑药……”
  古乡一开口,耶可布雷夫立刻轻蔑地撑开鼻翼。
  “这就是西方颓废文化的证明啊!”
  “吵死人了!特权阶级!是谁准许你发言的?我的情绪就像北极光一样变化剧烈,要是不希望自己的遗照被大量印制,就给我好好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
  古乡不悦地吼了回去,KGB副议长胆怯地闭上了嘴。
  取而代之发出声音的是驾驶员柯留金中尉。自起飞以来的情势转变让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于是他似乎决定放弃思考、专注在驾驶之上。碰上这样的家伙也只能认了吧!古乡猜想这大概是他的真心话。
  这样的他惊叫一声之后,从驾驶座上呼叫古乡和马利诺夫。
  “请过来一下,海里有雷达反应。”
  “海里?”
  “是潜水艇!”
  古乡和马利诺夫互看了对方一眼,然后将视线移向红外线监视器。不怎么大的黑白荧幕映照出海面的状况。在荧幕正中央处可看到一个喷出气泡的块状物。紧接着古乡等人又看到了形状像是侧面看的凸透镜之物体,突破海面猛然浮起,那是核子动力潜艇的指挥塔。
  在古乡等人的屏息注目下,核子潜艇在海面上暴露出不祥的黑色上半身。类似尖锐呼吸声的声音传出,一个没有光也没有烟的青白色物体从指挥塔飞向天空。瞬间之后,水上飞机里每一个人的视线都布满了荧光色的光辉。
  “……照明弹!”
  照明弹接连不断地划破夜空射出,以眼花缭乱的光伞笼罩在海面上。在这人为极光的下方,核子潜艇的水滴型舰身也完全一览无余,凶猛的舰首持续劈开浪涛,以全力追赶水上飞机,宛如一头全身散发着敌意的黑色钢铁鲨鱼。
  古乡发出响亮的口哨。
  “我有好几次在游击队或军犬的追逐下逃生的经验,但是被核潜追逐还是第一次呢!”
  “可以当成流传后世的话题了。”
  马利诺夫一面以冷漠口吻回答,一面眺望着宛如单色烟火般一再撕裂天空的照明弹的光芒。
  “如果只是为了追逐我们,应该没必要如此大张旗鼓地施放烟火才对。这些光将会成为目标,吸引附近的苏联飞机或潜艇一起朝这里聚集过来,效率比使用无线电更高。”
  “真是讨厌哪!不过,核子潜艇就算全速追赶应该也追不上吧?”
  “没错,所以到了某种程度就会放弃,然后将由追逐改为攻击。”
  “哎呀呀!那就更让人烦恼了!”
  古乡无意识地抹去额头上的汗水,接着拉开幕帘大喊。
  “克拉莉丝,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先把救生带系上吧!”
  “好,我知道了。”
  回答的同时,克拉莉丝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窗外闪耀着青白光芒的凄绝景色。
  “克拉莉丝!”
  就在那一刹那,仿佛在极近之处闪电似的巨大声响在他们耳边轰然响起。包围核子潜艇的白烟瞬间被风吹散后,映入眼帘的是正对着水上飞机飞来的细长雪茄状物体。一枚填装深水炸弹的导弹正对准他们发射出来,喷出的橘色火焰看起来就像地狱劫火一般。
  “闪开!”
  古乡和马利诺夫同时大喊。
  驾驶员柯留金中尉应该不会不从才对。若是在战争中被敌人击落那还说得过去,但是被自己人轰炸,那可就死不瞑目了。
  中尉挥洒着汗水,强行让水上飞机以全速向上爬升,在升上大气湍流的同时往左方逃离。机内的人全都就近抓住手边的墙壁或机械,以免被重力抛出。甚至有人清楚听到机体所发出的悲鸣。
  核子潜艇所发射的深水炸弹导弹是反船舰用的导弹,光一枚就具备足以炸沉巡洋舰的破坏力。一旦被导弹击中,水上飞机肯定会如同纸飞机一样碎裂四散,机内的人员则会化为血肉在海面上降下红雨。
  身负重任的柯留金中尉完美地达成目标,操纵着沉重的机体,成功地闪躲过迎面飞来的导弹。在触手可及的距离中让水上飞机这条大鱼溜走的导弹,在空中与弹头分离,径自飞向遥远的天空,弹头则一路发出不满与失望的高亢呼号垂直落入海面,消失在水沫当中。
  爆炸发生,随着轰然巨响,海水形成了逆向的瀑布,风压宛如无形之手,将水上飞机一口气抬升二十公尺。机内有人因而跌倒,就连马利诺夫和古乡也无法站稳,柯留金中尉也差点从驾驶座上被抛出来。
  巨响再次压迫着众人的耳膜,第二枚导弹紧接着袭击而来。宛如用刀子切开古老黑白画面似的导弹影像让他们不寒而栗,那看起来就像核子潜艇。
  “又来了!”
  弗明喘息着说道。
  柯留金中尉像一头受伤的豹呻吟了一声,随即拉起操纵杆。导弹紧追着上升的水上飞机,水上飞机忽左忽右地,一面描绘出闪电图形一面努力摆脱导弹。
  和巨大的破坏力比较起来,反船舰用的深水炸弹导弹在绕小弯方面显然弱了许多,结果证明那对他们是有利的。柯留金中尉的操纵再度获得胜利,分离后的深水炸弹像是在发泄被打落海中的愤慨般炸开之后,引发了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光与声与水的大爆炸。水上飞机虽然被爆风的摇篮耍弄了一阵,但总算免于坠落。
  “Khorosho!(好!)”
  古乡拍手叫好。
  “苏联海军航空队的技术真了不起,即便在西方也可以靠空中马戏过着很好的生活呢!”
  “这是当然的,我祖父可是在大祖国战争(注:苏联对于1941到1945年之德苏战争的称呼。)中击落了纳粹恶魔六十架飞机的大英雄!在库尔斯克与第聂伯河畔——”
  中尉突然闭上嘴巴,露出一脸不痛快的表情,他大概是想起眼前不容高谈阔论的情境吧!
  “虽然躲过了两次,但未必躲得过第三次。怎么办?”
  马利诺夫唤起古乡的注意。
  “说得也是……喂,等一下!”
  日本人鼓掌叫道。
  “这家伙是反潜巡哨机对吧?仔细想想,我们根本没必要像一头被狮子追赶的斑马一样四处逃窜啊!我们是他们的天敌,只要把半打的深水炸弹从头上仍丢下去……”
  “那种事我做得出来吗!”
  中尉愤怒地吼道。
  “核潜里头都是我们的同胞,既然连你们这种人都救了,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杀害自己的同胞的。别错看了我尤利·伊瓦诺维奇·柯留金!”
  “你的同胞爱我非常清楚,所以请你看着前面驾驶。”
  一脸苦笑的古乡回头看着马利诺夫。KGB探员突然把中尉头上的头盔抢了下来,戴在自己头上。中尉甩了甩杂乱的栗色头发之后骂出脏话,马利诺夫对此毫不在意,只顾着确认无线电的频率。
  “核潜听着!”
  具有张力的男中音播送着。
  “这架水上飞机所搭载的乘客是伟大的同志,国家保安委员会之副议长瓦西利·耶可布雷夫,希望你们能够留意阁下的人身安全。再次重覆!机上搭载着KGB副议长耶可布雷夫,请留意阁下的人身安全。”
  马利诺夫话一说完,紧接着——
  “竟敢把我当成工具!”
  耶可布雷夫的怒骂声震动了机内的空气。
  “你们这些不法之徒!逃犯!背叛者!我一定会把你们全都送进北极圈的集中营!”
  “别摆出那种受害者的脸孔,对你来说,趁这个时候流亡到西方才是为你自己好。或者你想回到祖国为叛国罪、贪污通敌罪和其他种种罪状服刑?我看就算在西伯利亚做五、六个世纪的苦工也抵消不了你所犯下的罪吧!”
  古乡的指责似乎说中了怒气冲冲的耶可布雷夫的心事,他像灌下一整瓶伏特加似的满脸通红地闭上了嘴。
  “核潜停住了。”
  马利诺夫一面将头盔放回柯留金中尉的头上一面说道。核潜像一只头遭到主人痛骂的狗一样,悄然地停止动作,数秒前仍凶猛精悍的气势全部烟消云散,看起来甚至有些软弱。随着照明弹所形成的人为极光的余晖渐渐消逝,它的踪影也在黑暗的拥抱中消失不见。
  古乡和马利诺夫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好不容易从虎口中逃脱了。马利诺夫的威吓应该会从核子潜艇传到邻近的苏联军队,制止他们再度追踪攻击的企图。即使向莫斯科的中央政府请求命令,在这段期间,极东的苏联军理所当然必须袖手旁观。
  看样子应该有办法抵达白令海峡水坝才对。古乡放心地抚着胸口。姑且不论未来如何,至少眼前的忧虑已经解决,能够暂且维持现状就应该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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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不说再见

  Ⅰ

  混沌的金黄色太阳爬呀爬地,缓缓朝地平线上方移动,北极圈正值永昼的季节。
  “就快抵达白令海峡了。”
  对于古乡的话,马利诺夫点头回应。
  “是啊,就快到了。”
  克拉莉丝将脸靠向圆形的小窗户边,兴致勃勃地望着地面,接着微微转动视线询问古乡。
  “我们不会超过苏联的领空吧?”
  “放心,超过的话就会有美国空军前来迎击了。雷达是百分之百不会骗人的,况且天又这么亮,目测也可以判断。”
  “只要苏联政府不做出放弃耶可布雷夫大叔的决定,待在苏联的领空还是比较安全。万一真到了那个地步,到时候再投诚美国也不迟。”
  就在古乡这么说的时候——
  “看到了!”
  克拉莉丝叫道。古乡离开驾驶座旁,往克拉莉丝走去。克拉莉丝白皙纤细的手指隔着厚厚的玻璃窗指着下方。
  “白令海峡水坝!”
  那是一道横跨东西两半球,很长很长的白垩长堤。连结欧亚大陆的迭日涅夫角与美洲大陆的威尔士王子角,全长八十五公里的混凝土堰堤,它将暗青灰色的海面一分为二,看起来就好比是大胆地插在蓝纹乳酪表面上的刀刃一样。
  “的确,果真是现代的万里长城。”
  “光是那样就已经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了。”
  “数万年前,美国印地安人的祖先曾经渡过这个海峡,不过当时两大陆地是相连的。”
  “简直是宏伟壮丽的传奇故事。”
  “要沉浸在地质学上的感慨我是不反对,不过我们最好先决定一下待会的计划。”
  马利诺夫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在什么地方把你们仍下去好?”
  “你打算把我们扔下去吗?”
  “是我口误了。在什么地方放你们下去好?”
  “不会被水流卷进去的水坝附近。如果你愿意出借橡皮艇的话,我们也可以自己过去。”
  “然后呢?”
  “冲进水坝的管理委员会呀!倘若只有美国和苏联,会遭遇到什么样的下场不用说也知道,可是加拿大和丹麦也有参与,所以我会尽可能在媒体上引起巨大的骚动。将来克拉莉丝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下手之人必定是欧索普,只要把情况搞成那样,欧索普那家伙大概就无法贸然出手了。”
  “没必要担心欧索普,那家伙已经没多少日子好活了。”
  马利诺夫以不祥的平静语气说完后,古乡略显遗憾地笑道。
  “欧索普的人头是你的,虽然有点不甘愿,不过不让你也不行。”
  听到这番话,正准备回答什么的时候,马利诺夫的注意力突然被克拉莉丝的叫声吸引过去。
  “那是什么?”
  克拉莉丝的指尖越过窗玻璃,指着朝水坝接近的一道白色航迹。马利诺夫和古乡同时将脸凑近窗户,将视线转向数公里外的一个小点。
  “那是……船吗?”
  “不,不是船,那是……”
  “气垫船!”
  马利诺夫宛如被闪电击中般从窗边跳开,对着柯留金中尉大喊。
  “降低高度!靠近那艘气垫船!”
  嘴里嘀咕着“我怎么会碰上这事”之类的台词,中尉执行了KGB探员的命令。水上飞机以生长过度的鸭子般的姿态降低机头,开始对着目标飘摇而下。
  “到底是怎么了?”
  令马利诺夫等人陷入紧张的当事人疑惑地询问。
  “如果那真的是一艘气垫船的话会怎么样吗?”
  “只要高度再降低一点就清清楚楚了。依我看,那不是一艘寻常的气垫船。”
  维持着像是与玻璃窗接吻的姿势,古乡如此回答。一双猎犬之眼牢牢盯着急速接近的海上那一点。
  “怎样,古乡?看到了吗?”
  “看到了。”
  “然后呢?”
  “跟你想的一样,马利诺夫,那是一艘英国制的军用气垫船。”
  “果然没错……”
  “气垫船也用军用的吗?”
  克拉莉丝瞪大眼睛。
  “当然有啊!尤其以英国制的最棒。因为水陆两用,所以最适合渡河作战及沼泽地作战,大型机种可高速运输一整支完全武装的机甲部队。”
  就在古乡进行简短说明的同时,水上飞机已经抵达气垫船头上两百公尺左右的高度。甲板中央的导气管在克拉莉丝的眼里看来就像是巨人国的换气扇一样,其前后左右都有用灰色套子覆盖住的块状物体。
  “那是重型机关枪吧?”
  马利诺夫说道。
  “或是榴弹炮……”
  古乡嘟哝了回去。
  “那是欧索普将军的吗?”
  克拉莉丝开口发问。
  “不然还会是谁的?”
  古乡反问回去,顺便瞥了转为一脸战斗专家慓悍表情的马利诺夫一眼。
  “时机不能说不好,那群人正准备开始攻击水坝,你说不定会成为救国的英雄喔!”
  “我没兴趣,只要能够粉碎欧索普的企图就够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一旦成了救国英雄,KGB或许会重视你的证词更甚于耶可布雷夫那个大叔所说的呢!”
  “原来如此,你还真是老谋深算。”
  “哪里,跟欧索普比起来还差得远咧!”
  古乡将视线转回窗外,嘴巴紧紧地抿在一起。气垫船刚刚迸发出橘色的闪光和白烟,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宛如压缩气体急速喷出的奇怪声音。
  被发射的物体看起来就像是一根穿上线的粗针一样。起初让人以缓慢得仿佛可以用手抓住的速度爬上天空,但中途竟开始急剧加速,紧接着便化为一道光刺进水坝。混凝土的碎片随着轰响四散乱舞,扬起了一片灰色烟雾。
  “是机关枪阵地攻击用的火箭炮!开始了!”
  古乡跑向驾驶座,拍了拍柯留金中尉的肩膀。
  “喂!击坠王的孙子,用深水炸弹把那个轰掉不会伤害到你的良心吧?这下子可以轰轰烈烈大干一场了!”
  “如果没有上司的命令……”
  官僚式的回答让古乡皱起眉头。他从口袋里取出马卡洛夫手枪,抵住中尉的头盔。
  “好了,你现在被我用手枪指着,面临生死攸关的威胁,这已经符合了紧急危难,什么卡尔内亚德的船板(注:希腊哲学家卡尔内亚德提出的理论。假设有船难发生,而海上有两名生还者和一片船板,此时为了自己的性命而杀害另一个人是可被容许而无罪的行为。)的条件了,这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无罪的。”
  “你以为我会被你的花言巧语所骗吗?”
  古乡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耸了耸肩,马利诺夫从另一侧将手搭在中尉的肩膀上。
  “日本人说得一点也没错,难道我们就这样任由那些家伙随心所欲地破坏水坝吗?苏联国民对于水坝的寄望你应该明白才对。你能够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它被毁灭吗?”
  “这……”
  中尉陷入思考,但也只是一下子而已。接着他双眼绽放出精彩的光芒,以激昂兴奋的语气开口说话。
  “好!就大干一场吧!”
  Ⅱ
  完全依照驾驶员的意思,水上飞机进入战斗状态。在和缓地画出弧形的同时持续下降,直到气垫船进入机枪的射程范围。
  此时气垫船的火箭炮已经发射出第四枚炮弹,水坝的墙面有四个地方受到损伤,落入海面的混凝土碎片让海水的一部分变成了白浊状态,但是那些就好比是轻轻刮过恐龙粗厚皮肤的荆棘一样。水坝的巨大与坚固遥遥凌驾于火箭炮的破坏力之上,想让这座白垩的长城从外部崩溃,除了核子飞弹以外恐怕只有超级战舰以主炮连续发射数百炮才办得到吧!
  气垫船上的男人对此当然非常清楚,他们的任务是示威,为的是把水坝警备部队的注意力吸引到外面来,而这个目的正在逐渐达成中。在水坝上方东奔西跑的数十个人影,以及歇斯底里发出怒吼的警报器的声响都在诉说着这个事实。水坝警报器的声音几乎是完全压过气垫船的气垫所发出噪音的巨大轰响。
  “差不多是时候了。”
  一个男人对同伴这么说之后抬头看着天空。附近的美军或苏联空军基地会许会有巡逻飞机来,不过应该不会立刻赶到,应该不会……应该吧……
  “……!”
  男人大喊,苏联海军水上飞机的黑影就近在眼前!因为听觉受到气垫船噪音的影响而变得迟钝,所以完全没有注意到接近而来的水上飞机发出的声响,何况还有那仿佛发了疯似的警报器的怒吼。
  加上了机枪发射的声音,响起三重奏或四重奏。高速射出的子弹宛如死亡的阵雨朝气垫船倾盆而降,在命中装甲板之后到处反弹。
  “呿!那装甲板还真厚呢!”
  在飞扬的水上飞机驾驶座上,柯留金中尉咋舌叹道。
  古乡窥探着他的手边询问。
  “没有什么其他的武器?像是对舰用火箭炮等等。”
  “有是有,不过故障了。”
  “一大堆故障,亏我还称你们是陆地上最强的军队呢!”
  “是你自己多管闲事。”
  中尉虽然反唇相讥,但却没什么精神。
  “对了,应该还有深水炸弹吧?别舍不得拿出来用啊!”
  “深水炸弹之所以叫深水炸弹是因为那是对付潜水艇用的,除非承受到水压而起动压力引信,否则是不会爆炸的。”
  “总之先丢下去再说,不爆炸的话再用机枪把它打爆不就得了。”
  “说得也对,试试看吧!”
  在两人背后听着对话的克拉莉丝不由得耸了耸肩。
  我的老天,没想到古乡和柯留金中尉还真合得来呢!原来在铁幕的另一边也有这么轻浮的男人。
  突然间飞机剧烈地摇晃,轰然巨响也同时在极近的距离响起。
  “可恶,中弹了!”
  柯留金中尉骂道,他的声音虽然大却欠缺力气。古乡以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的胸口,血渍在他飞行夹克的胸前一波波地扩散开来。
  “柯留金中尉!喂……”
  “笑吧,日本人,我实在没有脸去见我的祖父……”
  一手按住因为火箭炮弹的碎片而受到致命伤的胸口,中尉的脸上浮现出虚弱的微笑,随着一阵轻微的痉挛,所有的表情都消失无踪。
  古乡沉默地摇了摇头,将失去生命的中尉的身体从驾驶座上拖出来。
  “马利诺夫,你会驾驶吗?”
  “会一点。”
  “那就由你接手吧!我要好好招待那些家伙吃一顿特别的深水炸弹大餐!”
  古乡冲向后面的座位,推开黑色的盖子,露出气压式的深水炸弹投射器。放置在机内一隅的深水炸弹是旧态依然的圆筒型。
  “帮个忙,你是……”
  “弗明。”
  马利诺夫的同僚简短回答之后,立刻帮忙古乡将沉重的深水炸弹安装在投射器上。被绑住的耶可布雷夫一脸别扭地从远处眺望两人的动作。
  “进行瞄准!”
  两人的眼睛和手忙碌地动作着。
  “马利诺夫,把水上飞机的航向调整成和气垫船一致!”
  “了解!”
  马利诺夫回答之后,水上飞机立刻拖着飘散轻烟的尾巴,配合着气垫船的航向飞行。
  “克拉莉丝,先把橡皮艇准备好,要是再次中弹就不得不逃出去了。”
  “知道了!”
  这可是日、苏、加三国的共同作战呢!古乡不禁苦笑着想。然而他却想都没想过自己竟会与KGB探员站在同一阵线。人生真是有趣,他在心中嘟哝着。
  人类之所以能够享受命运转变的乐趣,大概就是因为不具备预知的能力吧!
  “瞄准完成!”
  弗明以紧张的声音说道。
  “发射!”
  按下投射器的开关。在一个有如同厚布被风吹动的声响之后,模样笨拙的深水炸弹猛地跃入空中,随着浮力的丧失而急速落下。深水炸弹一路下降,等在前方的气垫船的导气管宛如魔鱼之口呲牙咧嘴。
  大气鸣动着,无秩序的色彩与声音的乱舞包围住气垫船,火和烟像是在竞争似地往四面八方伸出舌头,破碎船体的呻吟乘着气流传进古乡等人的耳中。船体中央部遭到破坏、失去气门所产生的浮力的气垫船撞上海面,海浪粗暴地冲刷着倾斜的甲板,还可看到背上披着火焰斗篷的人影,从浓烟里东倒西歪地冲出来掉进海里。
  “大成功……”
  就在会心的笑容还没从古乡嘴边褪去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冲击晃动着水上飞机。
  “怎么回事?”
  “右引擎中弹……我们遭到反击了!”
  马利诺夫发出尖锐的咋舌声。古乡离开炸弹投射器旁,双眼满是挖苦意味地闪闪发亮。
  “事到如今还有能力反击啊?真不愧是专业的团队。”
  然而眼前的情况似乎不容许他继续饶舌。右引擎完全被旺盛燃烧的火焰包覆住,万一燃料箱起火,水上飞机里的人员显然就得一个个在空中四散分离了。
  “降落吧!”
  古乡对着马利诺夫背后喊道。克拉莉丝把橡皮艇从袋子里拉出,这是扔到水面就会自动膨胀的型式。
  “帮我解开!”
  激动的叫嚷声来自于耶可布雷夫。
  “放我走啊……”
  克拉莉丝望着KGB副议长,虽然犹豫了片刻但还是跑了过去,帮他将被反绑的双手解开绳子。
  “克拉莉丝!那家伙……”
  不能信任——在古乡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耶可布雷夫的双手已经获得自由。
  双眼中栖宿着狡猾的光芒,肥厚的大手猛然攫住女孩纤细的颈部。
  “啊!情势逆转了。”
  耶可布雷夫露出微笑。
  “如果珍惜这个女孩的性命就把枪交出来,听从我的命令……”
  “你这下流胚子!”
  就在古乡满怀深刻的嫌恶与轻蔑低吼的同时机体再次受到冲击,机内所有的人身体都在剧烈摇晃着。
  水上飞机降落了。马利诺夫之所以用这种极为粗暴的方式降落,其实是别有用心的,他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想帮助古乡。利用突如其来的冲击让耶可布雷夫东倒西歪,分散他对古乡的注意力,这对古乡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强劲的手臂水平闪动,垂着双下巴的耶可布雷夫的咽喉遭手刀重击,颈骨被弯向后方的KGB副议长的巨体宛如陀螺般转着圈子,然后从脸部撞向地板。
  “副议长!”
  发出惊叫的是伯力斯·弗明。弗明将耶可布雷夫以奇妙的扭曲姿态倒下的身体抱了起来。耶可布雷夫一对宛如死鱼般的空洞眼神,回望着部下苍白的脸孔。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弗明表情僵硬地喃喃自语。
  “快呀!伯力斯,飞机快要爆炸了!”
  对于友人的感叹不做任何反应,马利诺夫催促道。
  “我们得改搭橡皮艇才行!”
  橡皮艇早已在升降口旁的海面上漂浮着。古乡让克拉莉丝先上去,自己则以一脚跨在橡皮艇上的姿势向马利诺夫大喊。
  “马利诺夫!快呀!”
  “伯力斯!”
  好不容易来到升降口的马利诺夫回头往友人一看,弗明仿佛因为过度震惊而痴呆了,只见他茫茫然地抱着上司的尸体呆坐着。
  “伯力斯!”
  混浊的爆炸声传出,灼热燃烧的空气乱流向马利诺夫迎面袭来,他暂且别过脸闪躲,等再次把脸转回来的时候,机内已经完全被迷蒙的黑烟所占领。第四次呼唤友人名字的马利诺夫被古乡抓住腰部,强行拉出机外。马利诺夫的身体滚到了橡皮艇上。
  Ⅲ
  将橡皮艇划近安装在堰堤外侧的铁梯之后,古乡回头看着后方。海面上,气垫船与水上飞机在火神的拥抱之下熊熊燃烧着。
  乱无秩序的吵嘈人声从堰堤上方纷纷传来,对于管理营运水坝的人们而言想必是惊愕连连,一想到交涉的烦杂也就不由得感到忧郁起来。
  克拉莉丝冷不防地大叫。
  “看哪!圣司!是猫叉!”
  “你说什么?”
  古乡目瞪口呆地往克拉莉丝所指的海面看去,一团肮脏褴褛的物体正拼命地划着水朝他们游过来。那确实是古乡圣司所养的猫,而不是任何其他的东西。
  “它也搭上了气垫船吗?”
  “幸好得救了……真是太好了!”
  一脸喜悦光彩的克拉莉丝伸出手去,将猫从海面上捞起,也不嫌它湿答答的,立刻将它紧紧搂在怀里。
  “你真是个坚强的小东西呢!真是九命怪猫!”
  “希望我也能像你这么幸运。”
  古乡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在舒服地闭上眼睛的猫的头上轻轻拍了一下,随即抓住梯子。
  “把猫给我,我一手抱着它上去,你不用双手是上不去的。”
  猫儿能理解状况,所以被抱离美女的身边也并未表示不满。
  花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三个人加上一只猫,终于爬完了长长的梯子站立在堰堤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被持枪卫兵半包围住的同时,一名中年男子快步疾走而来。浅浅的褐色头发,黑框的眼镜,西装外侧还套了一件白衣。
  “一切如你所见。”
  古乡的回答让那个男人皱起眉头。
  “就是因为看了也无法理解所以才要问哪!还有,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善良的老百姓。”
  “可是你们穿的应该是苏联军队的制服吧……”
  “设计得这么难看,我可不是因为喜欢才穿上的。”
  “圣司,你这种说话方式只会让事情更混乱而已。”
  抱着猫的克拉莉丝上前一步。
  “你是管理委员会的人吗?”
  “没错,我是委员长哈曼·维格尔。美国人。”
  “我是加拿大人克拉莉丝·雷因,我们是为了阻止恐怖份子计划破坏这座水坝而前来的。”
  克拉莉丝闭上嘴,一双碧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因为有个人物跟在他们后面爬上了梯子。尽管全身都被海水浸湿了,那个人物却依然开朗豁达。
  “嗨!雷因小姐,还有古乡!”
  他以几乎开朗的语气招呼道。
  “犯不着那么惊讶,毕竟连你们的猫都得救了,我能脱险更是一点都不奇怪,不是吗?”
  三个人以三种表情瞪着如此大放厥词的赛门·欧索普。克拉莉丝·雷因充满了惊讶,古乡圣司是极不痛快,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则是燃起了熊熊的憎恶怒火。
  Ⅳ
  白令海峡水坝国际管理委员会委员长哈曼·维格尔的办公室里共有六名男女加上一只猫。在办公室主人哈曼·维格尔、克拉莉丝·雷因、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古乡圣司、赛门·欧索普之外的第六人,是一个名叫伊旺·菲力莫诺夫的白俄罗斯籍年轻工程师。
  这个房间真是出乎意料的杂乱,古乡心想。大型会议桌上林立着酒类以及清凉饮料的瓶子,橱柜上装饰了一架大概是收藏品的大型遥控飞机,唯独办公桌经过整理。
  “这么说来,你在核子反应炉的控制棒用电源室里安置了炸弹吗?”
  维格尔委员长以沉重阴郁的口吻确认。
  “对,没错。”
  菲力莫诺夫无精打采地肯定。
  “你是那个什么白俄罗斯解放同盟的一员,为了抗议苏联政府对于少数民族的打压,所以企图破坏这座水坝……”
  “是的。”
  “而你现在感到后悔了是吗?”
  “是……”
  菲力莫诺夫以指尖抹过被汗水浸湿的发际,颤栗似乎正在他的皮肤上游走。
  “因为我终于明白自己所做的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幸运的是炸弹可以拆除,而且爆炸的时刻设定在早上七点,还有一个半小时以上的时间,无论进行疏散或破坏炸弹都还来得及。”
  “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同志们会如何看待你的作为?”
  古乡在维格尔委员长的话里嗅到了一丝古怪的气息,他不由得朝委员长的脸看过去。
  “他们或许会认为你是个卑劣的背叛者。”
  “也许吧!我心甘情愿接受谴责。但是……”
  菲力莫诺夫将视线转向欧索普,以拼命的语气恳求。
  “克烈,我不会求你原谅我,但我请你一定要明白,引爆核子反应炉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在莫斯科时我没办法阻止你射杀那个妇人,但是从那件事之后我就一直活在悔恨当中,更何况这次的事件死的将不会只有一个人呀!”
  听到这些话的马利诺夫脸色刷白,两个拳头紧紧握住。他为了防止欧索普逃跑或反抗而站在最后面,所以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
  “我就是不明白。”
  欧索普冰冷地回应。
  “而且理所当然的,我也无法容许,软弱的背叛者应该要受到应有的报应。”
  “一点都没错!”
  维格尔委员长激动地表示赞同。
  “而且是马上。”
  古乡察觉到危险。习惯令他反射性地把右手伸向左腋,只不过现在那儿并没有枪套更没有手枪,进入委员长私人办公室的条件就是必须卸下武器,所以他们每个人都是赤手空拳。
  凶猛的枪声在维格尔的手边响起。瓦涅——伊旺·菲力莫诺夫的胸膛中央被射穿了一个红点,开出一朵红色的花。瘫软倒下的菲力莫诺夫的身体被古乡从背后撑住。
  “委员长!你……”
  克拉莉丝的声音颤抖着。
  “我只是让背叛者得到他应有的惩罚而已。”
  维格尔平淡地回应道。
  “别担心,小姐,这个房间具有完全的隔音效果,无论室内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有人知道的。”
  “快叫医生啊!”
  “没用的,克拉莉丝,这位伟大的委员长是欧索普交响乐团的成员。”
  古乡一面小心翼翼扶着瓦涅的身体让他靠墙坐下,一面不痛快地说道。
  “看来国际性的架线工程似乎已经完成了,如果有人可以把整体计划说明一下,让头脑不好的观众也清楚的话,那就太感激不尽了。”
  古乡紧盯着硝烟散去的枪口。
  “时间还相当充分对吧?”
  “说得也是,那好吧!”
  欧索普悠然地抚摸着下巴。这家伙在任何时候都很喜欢做出展现自己处于有利地位的说明,古乡心想。
  “事情是这样的,古乡。针对美苏共同出资建造白令海峡水坝一事,首先表示不满的是苏联内部的军需派,也就是政界与军方的对外强硬派。他们之所以反对,不但是因为将国家预算倾注于水坝建设会对军事费带来不良的影响,而是因为水坝建设的成功代表着苏联内部民需派的胜利,而且随着美苏合作关系的进一步促进,国民生活水准的提升,军需派的权力也会遭到削弱。对他们而言,自己的权力远比国民的利益还来得重要。到此为止都还明白吧?”
  “明白。越是因为排外而导致国民生活水准低落的国家,军方的权力就越强。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日本就是这样。”
  古乡的瞳孔绽放出锐利的光芒。
  “所以他们利用白俄罗斯解放同盟,企图破坏水坝……”
  “没错,古乡,而且还可以用那个当做藉口,对国内少数民族运动进行镇压,可谓一石二鸟。”
  “话虽如此,但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拜金主义者,同时也是个反共产主义者。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跟苏联的鹰派要好起来的?”
  “从很久以前。我确实是在世界各地与左翼势力对抗没错,不过左翼当中又可分为民族自立派与莫斯科从臣派。大体说来,前者没有资金,而后者却并非如此。”
  “所以你一直在协助他们扼杀民族自立派,扩大莫斯科的殖民吗?”
  古乡仰望着天花板。
  “这么说的话,你所高声提倡的国际共产主义威胁论又怎么样?实在感觉不出那全是装出来的。”
  欧索普愉快地在脸上堆满微笑。
  “那是策略,必要的话我也可以高唱亚美利坚帝国主义威胁论,不过那样就无法吸引到热衷于反共产主义的右翼军事政权或在第三世界拥有特权的多国企业了。”
  “了不起的骨气。”
  “不过古乡,对我这种人给予太高的评价也挺叫人困扰的。这次的事件并非全是我一个人策划的,因为我只是一个参与者,只是尽量利用状况罢了。”
  “提出计划的是苏联的军需派吗?”
  “没错。”
  “我实在很想说这样我就完全理解了,可惜我说不出来。虽然在你的谈话当中完全没有提到美国,不过在支配欲旺盛及喜欢耍阴谋这两点上,美国与苏联可说是势均力敌啊!CIA那些家伙在这次的事件中居然是干净的?连我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
  欧索普微笑地后退,两只眼睛眯了起来。
  “不然是你是怎么想的?”
  “CIA或许真的没有介入,不过美国方面也有不赞成白令海峡水坝建设的家伙存在,正如你在什么时候曾经说过的,一群不希望苏联国力增强的家伙。当那些家伙知道苏联军需派的阴谋活动的时候他们会怎么做呢?应该不会加以阻止才对。”
  “为什么?”
  “第一,若水坝被遭到破坏,西伯利亚就仍然是西伯利亚,并不会变成十个乌克兰,可以防止苏联农工业生产力飞跃性的成长。别忘了,现在的苏联对美国而言是农产品的最大消费市场,假使苏联因为暖化而得以大量生产粮食,那美国岂不是要流失大的消费群了?万一有什么状况也无法以断绝粮食供应来作为威胁。第二,只要北冰洋仍维持在冻结状况下,在数量上为世界最大的苏联海军的势力就会被分散而且无法自由行动,这对美苏两国的军事平衡是非常重要的关键。第三,让军需派成功地达成计划,等事后再予以揭发,还可利用国际舆论将苏联当成恶毒的阴谋国家加以挞伐。第四,顺道借助那样的状况来削弱国内对苏温和派的势力,将政治权力转移到对苏强硬派的手中,让同盟诸国在美国的主导下团结一致,这每一项可都是不小的利益呢!”
  “果然很有你的特色,充满了独断与偏见。”
  “这可是你给我的暗示,我只是稍微把观点改变一下而已,然后就得出这样的结论了。什么人能够因为水坝的破坏而享受利益?从这个角度来思考,回答起来也就不那么困难了。只能怪我自己愚蠢,居然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才注意到。”
  “确实是这样没错。”
  欧索普的语气透露出不祥的预兆。
  “半调子的好头脑。好吧!我承认,如你所言,美国在这件事上也参加了一份。为了让苏联的反军需派加速失控,我以其代理人的身份采取行动。”
  “欧索普!”
  维格尔斥责。
  “有什么关系,委员长?反正他将以生命作为得知事实的代价。我接近不安的萧罗博士、收买KGB的耶可布雷夫、提供武器给白俄罗斯解放同盟、欺骗苏联军需派,在其默许之下直接攻击水坝……这样你满意了吧,古乡?”
  “大致上。但你难道不认为只要走错一步就很可能会引起第三次世界大战吗?”
  “那是不可能的事。美苏两大超级强国都不致于愚昧到那种程度,他们都知道自己的界线在哪里。”
  “哼!这就是两大强国最不可爱的地方。”
  古乡挖苦地说道。
  “总而言之,这是一场由美苏两国合谋所展开的游戏,他们在不致于让自己陷入真正危险的范围之内插手管对方的闲事,互相竞赛得分。一方是劳动人民的堡垒,另一方是自由的拥护者。当事人当然是很愉快啦!不过即便像小孩子玩游戏,还是会踩死蚂蚁的。热衷于权力游戏也该顾虑到旁人的困扰吧!也不想想世界或历史并不是只为了他们而存在的。”
  古乡想到那些被卷入跷跷板游戏中的人们。白俄罗斯解放同盟、假萧罗博士、实在不值得同情的耶可布雷夫副议长,以及始终保持沉默的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的妻子……在大国的国家至上主义的沉重车轮经过之后,留下的只有血淋淋的辄迹。
  在古乡的臂弯里,瓦涅·菲力莫诺夫虚弱地扭动身体,白蜡般的脸上闪烁着怪异的表情,同时规律地吐出微弱的气息。
  “他……他在笑呢……”
  克拉莉丝不敢置信地说。
  “他好像想说些什么。”
  古乡将耳朵凑近瓦涅的嘴边,呼吸声与说话声交杂传进他的耳内。
  “严重的失误……太可笑了……”
  忍耐着肉体上的痛苦及精神上的绝望,白俄罗斯籍的青年笑着。
  “我一不小心……把爆炸事件设定成西伯利亚的时间了……我到现在才注意到……但是炸弹的计时器和阿拉斯加的时间是同步的,所以……”
  突发性的笑声再度传出。
  “……爆炸时间是西伯利亚时间的上午六点……也就是阿拉斯加时间的上午七点……失误啊……直到最后还是失误了……我实在不适合当恐怖份……”
  声音消失之时即是生命消失之时。
  古乡抬起脸来,脸上的表情吓坏了克拉莉丝,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表情。
  “圣司,怎么了?他刚刚说了什么?”
  马利诺夫也沉默地向古乡提出质问。
  古乡做了一个像是甩掉黏人虫子般的动作。
  “我的天哪!”
  古乡察觉到自己的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他把国际换日线两侧有时差的事忘了……”
  “时差?”
  克拉莉丝一脸困惑地问道,而灵敏回应的是马利诺夫。
  “是关于爆炸的时间吗?”
  “对。他把爆炸的时间设定在西伯利亚时间的上午六点,可是炸弹的计时器却和阿拉斯加的时间是同步的。西伯利亚时间的上午六点相当于阿拉斯加时间的上午七点,本来时差应该是整整二十四小时才对,但是西伯利亚的东边为了方便起见把时间调换成与西侧前一时区的时间相同,所以晚了一个小时,于是阿拉斯加的时间便相对地快了一个小时。”
  “这么说的话……”
  就连马利诺夫也不由得脸色大变,和古乡一起抬头望着墙上的时钟。
  “距离核子反应炉爆炸的时间不是一小时十五分,而是只剩下十五分了!”
  克拉莉丝以双手捂住嘴巴,将尖叫声压了下去。
  仿佛遭到看不见的铁槌重击似的,维格尔踉跄地站不稳脚步。
  “开什么玩笑……”
  傲然的自信在无声中崩溃,维格尔失态地陷入恐慌,这个意外对他造成了严重的打击,这也同时清楚地展现出他对无法以数学公式表达的事态欠缺了掌握能力。
  “结果居然是被一个单纯只是拿来利用,而且也已经利用完的人扯了后腿。”
  不知不觉板起严肃面孔的马利诺夫喃喃说道。
  “喂喂喂!没时间了!不如赶紧逃出去吧,二位?”
  古乡尖锐地大声吆喝。
  维格尔将宛如涂上浆糊般的僵硬面孔转向佣兵组织的首领。
  “欧索普……”
  “用不着惊慌失措,还有十五分钟,搭直升飞机可以飞到五十公里远的地方。”
  欧索普的语气里透露着不痛快,维格尔过度惊慌的样子似乎也令他感到厌恶。
  “对、对呀……没错……”
  点头同意的维格尔目露凶光。
  “在那之前让我先把这些家伙解决掉……”
  枪口瞄准了克拉莉丝。就在那一瞬间,伴随着激烈的吼叫,完全被众人遗忘的猫儿突然来势汹汹地扑到维格尔脸上,迅速地对着他的右眼使劲一抓,立刻跳回地板上闪躲尖叫与扑打。
  紧接着古乡右脚一伸踢中会议桌,会议桌两脚朝天猛然倾斜,在桌面上的玻璃杯如雪崩般滑落时往欧索普和维格尔的方向翻倒。欧索普以敏捷的动作迅速跳开了,但企图做出同样动作的维格尔却慢了一拍。沉重的会议桌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鞋子上,往他的脚背施以猛烈的一击。
  伴随着痛苦的哀嚎,维格尔开枪射击。子弹擦过古乡的左脸,薄薄削掉皮肤喷洒出血雾。古乡感受到一股瞬间的灼热感,但动作却丝毫没有停滞,蹬着地板一跃而起,杀气腾腾第一脚立刻对着维格尔的脸上飞去。倾注全身力量的一脚,让维格尔的鼻梁与门牙发出异响应声碎裂,整个人就这么飞了几步的距离撞上墙壁,然后像个沙包一样崩溃滑落。
  跑上前去的马利诺夫从他手中夺下手枪。
  “欧索普呢?”
  克拉莉丝指着敞开的门口。
  “逃走了……”
  “还是老样子,溜得真快啊!”
  古乡再次往墙上的时钟看去,距离爆炸还有十二分钟。
  马利诺夫握着手枪冲出门外,如恶灵附体般的憎恶眼神在克拉莉丝眼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你可是立了大功喔!”
  古乡轻轻拍着猫儿的头。一副“那是当然的”模样,猫儿对着饲主英勇地竖起尾巴,没想到饲主却正好转向克拉莉丝。
  “欧索普就交给马利诺夫去对付,我去拆除炸弹。”
  “可是警卫一定会出面阻挠的,他们会相信你吗?”
  “利用广播!通知水坝内的所有人员说核子反应炉有爆炸的危险,必须进行紧急疏散。这样或许会引起恐慌,但警备应该会跟着瓦解。问题是怎么把炸弹运到远处……”
  古乡的视线突然停留在置于橱柜上方的遥控飞机上,逃出迷宫的喜悦在他的眼里闪耀着。
  “就是那个!”他大喊道。
  Ⅴ
  这里是设置于水坝内的直升机专用飞机库。马利诺夫抵达的时候,微弱的照明底下已经躺着好几具尸体,新鲜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告诉他那些是刚刚才产生的尸体。
  “你也是个固执的男人呢……”
  听起来不太高兴的声音传了过来。马利诺夫把视线转向停在前方约三十公尺处的直升机上,坐在驾驶座上的赛门·欧索普从升降口将狙击枪的枪口对准马利诺夫。狙击枪大概是杀害了警卫兵后夺取的。
  “别动,俄罗斯人,从这个距离而言对我可是比较有利的。”
  “也许吧!你何不试着确认看看呢?”
  “成全你的希望倒是无所谓,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你似乎特别憎恨我,到底是什么原因?”
  “你想知道吗?”
  “时间不多了,所以你得长话短说。”
  欧索普以欧索普式的回答应对。
  “那我就告诉你吧!”
  马利诺夫的双眼散发出炽烈的光芒。
  “上个月你以克烈的名义潜入莫斯科,还出了一场车祸对吧?”
  “啊……”
  欧索普仿佛完全理解似地点了点头。
  “那是你太太吗?原来如此,你的动力原来来自于私人的复仇心哪!”
  “我在妻子的遗体前发过誓,一定会杀了你为她报仇,我一定会履行我的誓言!”
  “这绝对是一件不幸的意外……”
  “是你带来的不幸!”
  “我心甘情愿接受谴责,不过我不会让你杀了我的,因为有许多人都对我感到憎恶或怨恨,要是只满足你一个人的报复心,对其他人就太不公平了。”
  “你这个大言不惭的……”
  激愤化为灼热的硬块哽在喉咙上,让马利诺夫无法继续把话说完,欧索普则仍无半点动摇的神色。
  “已经没时间了。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慢着!”
  马利诺夫以闪电般的速度将手枪瞄准欧索普并扣下扳机。子弹并未射出,只听到扳机徒然的空响。
  “维格尔是个懒散的家伙,老是忘了要及时填充子弹。虽然我早就知道了,但是却没有义务要告诉你。”
  欧索普嘲笑的语尾被枪声的轰响盖过。
  大口径的枪弹贯穿了马利诺夫的左胸。
  马利诺夫倒退了一两步之后跪在地上。按住胸口的左手指缝间窜出数条红色的小蛇。某种灼热沉重的东西撕扯着他的整个胸膛,当中的一部分急遽地往咽喉压迫。他面朝下地,把塞住咽喉的异物吐出,那是色泽艳丽的鲜红色流动物体。他知道自己的肺部已经受到损害。
  “永别了,能干的KGB探员。”
  殷勤地一鞠躬之后,欧索普起动了直升机的发动机,旋翼缓缓地开始发出声音,直到其旋转速度无法被肉眼捕捉,直升机便在混凝土地板上腾空浮起。
  欧索普让直升机维持在距地五十公分左右的高度,慢慢朝着大致被切割成正方形的出入口前进。身受致命重伤的KGB探员已完全被他抛在脑后。
  马利诺夫一面在地板留下红黑色血渍一面向前爬行,他早已失去站立步行的力气。血液不断地从他的嘴巴到下颚冒出,然后从咽喉流到胸膛,当中还零星参杂着一些极其微小的线团般的东西,那是连同血液一起被吐出来的肺部组织。
  距离他的目标只有数步之遥,那是他一进到这里就看到的飞机库的控制盘,出入口铁卷门的升降把手应该也在那儿才对。
  奇异的恶心感再次涌上,他吐出大量的鲜血,把衣服和地板都浇得湿淋淋的。他真实地感受到自己身上的细胞正因出血所造成的缺氧而不断遭到死亡的侵蚀,但是他既不恐惧也不痛苦。他伸出手臂,触摸到垂直竖立的金属物体,被染成红色的手仿佛受到某种力量引指似地正确握住把手。
  欧索普的直升机开始加速,急速往出口接近。
  “哎呀呀……”
  欧索普发出声音嘟哝着。
  “虽然是件吃紧的工作,但总算到此落幕了。”
  就在那一瞬间,原本在他眼前展开的明亮光线突然消失不见,出入口的大门被关上了。在欧索普与直升机前距离仅三十公尺的地方,伫立着一道二十公分厚的钢铁制铁卷门。
  欧索普张大嘴巴,他彷佛听到一声极惊慌且有失体统的尖叫声。那不是他的尖叫,因为惊慌失措或大喊大叫违反了他的美学理念。无论面对什么样的状况,他都能够保有精神上的余裕,沉着冷静地应付。他之所以能受到众人的尊敬与畏惧,不就是因为如此吗?赛门·欧索普是不可能发出尖叫的,绝对不可能!绝对……
  直升机就这样载着欧索普和他的骄傲,以时速一百公里之速度激撞铁卷门。
  几乎被黑暗所占据的马利诺夫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摇曳摆动的明亮光点,他毫不怀疑地认为那是仇敌所乘坐的直升机爆炸的火光。敲打耳膜的闷响大概就是爆炸声吧?不过马利诺夫错了,那个声音是他拉下把手之后身体失去平衡倒在地上,头部撞到地板的声音,不过他并不知道。
  瞬间之后,所有的一切急速远离,深沉的睡眠包围住马利诺夫,并且再也没有离开过。
  距离爆炸时间还有五分钟。
  Ⅵ
  “请所有人员紧急撤离!请所有人员紧急撤离!核子反应炉有爆炸的可能性,请赶快撤离避难……”
  播音器如此大喊。
  古乡圣司在喧嚣与混乱中奔跑着。两条手臂抱着某种沉重而笨拙的东西,那是用皮绳绑上了刚拆下来的炸弹的遥控飞机以及飞机的遥控器。这是他为了在短时间内把具有强大破坏力的炸弹运至远处所想出来的办法。古乡知道这种类型的遥控飞机可在承载五公斤重量的情况下以两百公里的时速飞行,不过一切纯属理论,承载物体的形状会如何改变平衡,这点实在难以预测。然而,此刻的他也只能够姑且一试了。
  古乡原本打算利用电梯登上堰堤上方,从那里让遥控飞机起飞,不过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三台电梯都停在顶楼,而且电梯间里挤满了无数的男女。
  古乡发出了渎神的咒骂转动身体,一路撞开好几个人的肩膀,穿过电梯间,然后一步三阶地跑上楼。心脏和肺开始在胸腔的体内抗议负荷过大,是在通过的楼梯平台数超过两手手指的时候,膝盖的关节也开始默默抗议被过度驱使。
  “吵死人了!你们!”
  古乡出声骂道。
  “身为主人的我也一样在努力奋斗,你们有什么资格抱怨啊?”
  古乡在前进的途中和好几个人擦身而过,并且被其中一人尖锐地询问是什么人。事到如今仍然不忘职业本份固然值得敬佩,但是古乡并没有加以称赞,反倒是拿出炸弹向那个人吼道。
  “你想被炸翻天吗?”
  对方立刻有如被阳光照射到的吸血鬼般消失无踪。
  把遥控飞机和炸弹、遥控器、疲劳、焦虑、恐惧还有自我鞭策满满地抱在怀里,古乡爬完楼梯之时,距离爆炸只剩下短短的一分钟。打开门,踉踉跄跄地来到室外的古乡的眼前出现了一条很长很长的白垩平面,仿佛有好几打的飞机跑道连成一气似的,真是一幅奇妙的光景。
  古乡克制住手部的颤抖,把遥控飞机放在堰堤上,开启遥控器的开关。螺旋桨一开始转动,不安的脉动也跟着激烈了起来。遥控飞机承受得了炸弹的重量吗?万一飞不起的话……
  遥控飞机开始在堰堤上滑行,紧接着加速,机首上扬,机轮一度离地又再次接地。
  还有三十秒!
  不行吗……
  正当这么想的时候,遥控飞机的机体突然像是在开玩笑似地,从白色混凝土的平面上飘了起来,然后在上升至三、四公尺左右的高度时因失去平衡而剧烈摇晃倾斜。
  古乡精疲力竭的心脏在胸腔里猛然挣扎跳动。
  遥控飞机好不容易在空中恢复平衡之后,立刻描绘着和缓弧线向上攀升,并以乘着神之气息般的优美姿态开始远离水坝,速度为每秒五十公尺。
  还有十秒。
  快飞呀!飞远一点,再远一点……
  在天色大亮的白夜中,遥控飞机的轮廓随着远离而越来越小,最后化为黑点被吸入天空。
  零秒!
  空中出现一团火球,那形状与其说是一朵花,感觉上到更像是一团橘色的泡泡。晚了一秒,轰响化为肉眼看不到的箭矢从古乡的头顶倾盆降下。
  古乡踉跄地后退一步,像是感到刺眼般地仰望火球消失后的天空,突然间挥起强韧的右臂,以全身的力量把遥控器丢出去。长方体的机械一边反射着天空的白光一边往海面落下。
  吐出一口几乎将肺部掏空的叹息之后,古乡在堰堤上盘腿坐下。
  Ⅶ
  一只手轻柔地搭上肩膀。那是谁的手,用不着看古乡也知道。
  “得救了,水坝和我们……”
  “总算……”
  古乡坐在地上如此回答之后,问出心中的忧虑。
  “马利诺夫死了吗?”
  “嗯……”
  “他杀了欧索普?”
  “嗯……”
  “真是个笨蛋。要是活着肯定会成为救国英雄的,竟然在比赛即将结束的时候死掉了。”
  古乡以如此的形容来哀悼KGB探员之死。猫儿叫了一声,年轻的日本人知道自己养的猫也在一旁。
  “不过,我竟然会为了KGB探员的死而感到悲伤,实在连自己都意想不到。唉,虽然那家伙跟他的身分一点都不像……”
  “他走的时候留下了这个东西,就放在他右胸内侧的口袋里。”
  克拉莉丝拿出来的东西是一块像是被染红的板子,充满了血腥味。知道那是儿童用的写生簿,古乡不禁有无限的感慨。
  “是马利诺夫的儿子的?”
  “一定是的,这东西对他来说大概就像是护身符一样吧!”
  必须做的事有两件,古乡心想。一是把克拉莉丝的钱还给她。赛门·欧索普可能把钱藏在阿拉斯加半岛的训练中心,那个地方古乡知道。虽然欧索普肯定还有余党在那儿,但只要自己的运气不是坏得太厉害,应该可以还她一笔足够设立一座小规模气象研究所的钱。不过这件事目前最好只让自己一个人知道就好。另外一件事也一样……
  古乡若无其事地咳了一声。
  “骚动好像已经平息了。”
  “因为他们知道爆炸并没有发生。不过接下来可就麻烦了,全世界的记者想必会为了寻求真相而疯狂地奔走。”
  “那就把真相告诉他们不就得了,肯定会让他们狂喜乱舞的,反正终究得告诉什么人不可。”
  古乡站起来,把带有血腥味的写生簿夹在腋下。
  “那么,我就在此告辞了。”
  古乡尽可能以爽朗的语气说道。
  “工作总算完成了,接下来大概没有我出场的份了吧!你是个走在正道上的人,只要向水坝管理委员会的丹麦代表或加拿大代表请求保护就行了,而我就不能这么做了。”
  “你不跟我一起来吗?”
  克拉莉丝睁大了碧蓝色的大眼睛。
  “从今以后你再也不帮我了吗?”
  说不出话的不只是古乡而已,克拉莉丝本身似乎也是如此,因为她忽然察觉到,在下意识中所培育出来的情感已经超出友善或信赖的范围。她的情感化成呼唤共鸣的波动,将古乡包围住,也让他产出类似的冲动。古乡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并为了隐藏自己而将脸转向一旁。
  “那是不可能的,你我所居住的世界是不同的。不,我们走的路根本完全不同,要不是因为这种不幸的事件,根本不可能有所交集。”
  古乡非常清楚自己所追求的东西以及她所期望的东西,事情是不可能尽如人意的,这对他来说更是不言可喻的道理。古乡把脸转了回去,倾全力以开朗的语气开口。
  “今后我们只能各自走回自己所属的地方了。你有你的生活方式,我有我的生活方式。你会继承你父亲的遗志,成为气象学者吧?”
  “对呀,那你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回复到遇见你以前的生活呀!当然并不会完全一样。我不回巴黎了,这只像老女人一样的猫只好塞给你……”
  “你要把猫叉给我?”
  站在两人脚边的猫,满脸好奇的表情抬头仰望着两人,仿佛在诉说经过这次形形色色非同小可的体验之后,回归到安稳的生活也不错呢!
  “你愿意收下的话,我会很感激的。”
  “当然,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仿佛感到眩目似地望着点头回答的克拉莉丝,古乡在心里想着,她会明白吧!男人都希望在一生当中能有一次机会邂逅到让自己展现出高尚情操的女性,对古乡来说,克拉莉丝就是这样的女性。但他们终究是不同世界的人,她不可能成为职业恐怖份子的妻子,而他也不可能以一个优秀女气象学者丈夫的身分经营家庭。古乡明白,自己只能成为一个存在她记忆中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希望展现出高尚的一面。不过,她能明白这点吗?
  克拉莉丝笑了,一个对古乡而言价值千金的微笑,一个表达出完全理解的微笑。
  “我明白了,我也必须独立自主了。”
  “就是呀!”
  “不加油可不行。白令海峡水坝是完成了没错,可是将来的问题也已经堆积如山了。气候被改变之后,或许会对自然生态造成不良的影响,身为未来的气象学者,实在有太多的事情不得不做。”
  结果就是,白令海峡水坝根本不应该建造,将来搞不好会有这样的结论出来,古乡心想。百分之百的理想未必能产生出百分之百令人满意的结果,这本来就是稀松平常的事。在人类的期盼下诞生的埃及亚斯文大水坝,所带来的就是当初完全预料不到的生态系统破坏。
  不过,克拉莉丝应该不会屈服于那样的失败或困难才对。古乡确信。
  克拉莉丝再次望入古乡的眼眸。
  “我不说再见,因为总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在什么地方重逢的。到那个时候,我也许会给你一份比这次更加困难的工作喔!”
  “那就拭目以待吧!”
  古乡虽然如此回答,但他知道自己说的是虚伪的话。轻轻地抬起一手致意之后,古乡转身背对着她,在绵延的白色长堤上迈开大步离去。
  他和克拉莉丝再也不会见面了吧!而且无论他在什么时候怎样死去都好,他都不会忘了她此刻的模样,伫立在大放光明的白夜中的模样。为了证明他曾经在人生的道路上邂逅了凉爽的绿洲,这件事情将会永远刻画在他的脑海里。

[ 本帖最后由 renrenxin 于 2008-7-2 12:52 编辑 ]


  终章 星期二的正午前

  由于事情来得实在太过突然,艾莲娜·洛斯托夫斯卡亚医师一开始也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艾莲娜看见少年总是紧闭的双眼变成了一对大大睁开的褐色眼眸时,她不由得提高了声调。
  “沙夏!你终于醒了!”
  名为亚历山大·马利诺夫的少年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回看着女医师。一转头发现小熊玩偶的时候,数十日来毫无表情的童稚脸庞立刻绽放出灿烂的微笑。缓缓地伸出一手将小熊拉到身边之后,视线再次转向艾莲娜。
  “沙夏,你看得到我吗?”
  在病床边的椅子坐下之后,艾莲娜按奈住雀跃心情开口问道。
  沙夏轻轻地点了个头,小小的声音从小颗的白色牙齿之间逸出。
  “你是谁?”
  “我是艾莲娜·洛斯托夫斯卡亚医师。啊,太好了,沙夏!你完全看得到也听得到了!”
  “这里是哪里?”
  “是医院,沙夏,你睡了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现在终于清醒过来了。”
  沙夏往左右转动脸庞,似乎知道身边缺少了自己生活当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妈妈在哪里?”
  这个问题,艾莲娜从几十天前就一直在思考着该如何回答,结果她只做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不到那个时候或那个场合是没办法知道的。
  “沙夏,你妈妈在很远的地方。”
  关于这方面的事,人类的智慧一点进步都没有,对此艾莲娜一方面感到痛心,一方面也不得不这么说。
  “很远的地方?”
  “非常非常远喔。”
  “哦……那爸爸呢?”
  “你爸爸也在很远的地方。不过呢,沙夏……”
  艾莲娜对少年展露笑颜。她很高兴关于他父亲的部分能够说真话。
  “你爸爸每个星期二的正午都会打电话来。今天正好是星期二,他很快就会打电话来了。”
  病房墙上的时钟显示的是正午前一分钟,少年恢复意识的时间实在太恰好了,艾莲娜心想。沙夏彷佛是因为感应到父亲的关爱而清醒的。
  想像着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的忧郁声音将转变为欢喜的声音,艾莲娜的一颗心便不由得温暖了起来。他一定会从出差的地方飞回莫斯科的,因为这对少年的父亲而言是最重要的。
  时钟的长针与短针重叠,护士应该很快就会打开房门,通知她有长途电话进来了。
  已经逐渐变成习惯的星期二的……
  房门开启,年轻的护士进来向艾莲娜报告。
  “洛斯托夫斯卡亚医师,有访客来找你,他说他是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的朋友,有东西想交给你……”

  主要参考文献

  《气候与文明》(大后美保 日本放送出版协会)
  《有效利用地球之气候改造》(Rusin Flit)
  《气象之未来貌》(饭田睦治郎 日本放送出版协会)
  《地球·自然改造之科学》(松本隆 三省堂)
  《招致饥饿的气候》(Bryson & Murray 古今书院)
  《地球会越来越冷吗?》(土屋严 讲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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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说 暌违两三年之重逢

  金城孝吉

  这么写或许会让人觉得奇怪,不过书籍的编辑者大多不会去看发行后自己负责的作品。至少我就是这样。
  《白夜的吊钟》以李家丰的名义于德间小说发行是在一九八一年的五月。当时的我因为身为责任编辑,所以最初看到的是原稿,之后一校、二校,完成校样的时候又看了三遍。换句话说,这部作品在变成书本之前,我已经看了四次了。近来书籍到发行为止的作业流程我并不清楚,不过大概是一样的吧!
  因此,为了撰写这篇文章,这是我第一次阅读成书的《白夜的吊钟》,而且我看的是一九八六年七月十五日发行的德间文库版。整个过程中就一直有种“对呀,就是这样”,宛如与暌违两三年的老友重逢般的感受。
  关于作者田中芳树,现在应该用不着多做介绍才对。一九五二年出生于熊本县,于学习院大学在学期间的一九七八年,便以《碧绿的草原上……》获得《幻影城》杂志新人奖。我曾经偶然地在公司资料室的一隅发现停刊后用绳子捆绑被弃置的《幻影城》,并欣赏到得奖作品。对我而言,那真是幸运的邂逅。
  好了,继续回到与老友重逢的话题吧!
  田中先生给了我两张原稿用纸,内容写的是关于这部作品的构想,我想大概是故事大纲以及主要登场人物之类的东西吧!或许我应该感到惊叹才对。说到水坝就想到河川,那是多么巨大的东西呀!不过平常的水坝都是建造在河川之上的。
  让我们从本文当中随意抽出些片段来看。
  “它可是现代的万里长城喔!从苏联极东地区的迭日涅夫角到阿拉斯加的威尔士王子角,共绵延八十五公里;海平面高度为四十公尺,海平面以下最深达五十公尺,基地底层宽幅为八十五公尺,最上层宽幅为三十六公尺。大约使用五亿吨水泥建造而成,自动工到完工,一共花了八年的时间,总工程费用是一千六百五十亿美金(后略)。”
  “(前略)白令海峡水坝一天可从北极海汲取五百万立方公里的海水注入太平洋,如果换算成吨的话就是五千亿吨,相当于一百万艘五十万吨级油轮的承载量。汲取这些海水必须动用到八百具的巨大涡轮泵浦(后略)。”
  “北极海的面积大约为一千三百万平方公里。比加拿大、中国、美国、巴西或澳大利亚都还要来得大。那么要如何让这么广大的海洋加热,将冰雪融化,根绝寒气?这个办法就是制造人工暖流,让它流入北极海。”
  并非在海峡上架设桥梁,而是利用水坝来将之堵塞,这种几近破天荒的宏伟程度如何?
  将《银河英雄传说》简称为《银英传》的读者们应该注意到了,这种非凡惊人的数字列举和《银英传》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自阅读《银英传》原稿的阶段开始,动员兵将及舰艇等等的压倒性数字所带来的强烈冲击,至今我仍然记得。这次重新看过之后,我不由得再次意识到,那气宇壮大的规模气势并非《银英传》所特有,而是早在《白夜的吊钟》就萌芽了。
  另外,谈到这部作品的魅力绝对不能漏掉的就是“猫叉”的存在。它在第一章的开头是这么登场的:
  “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猫,不过在粗心大意的人类眼里,那大概只是一团脏兮兮、分不清是灰色、黄色或褐色的破布吧!那只猫蹲在窗边,全身沐浴在早晨的阳光里,以漠不关心的视线望着窗内的景物。”
  多少被拟人化的猫叉并不是普通的宠物,而是重要性不下于其他人物的重要角色。它突显主角古乡圣司的个性、衬托女主角的华丽登场,串场的角色甚至是迷题的解开。
  《银英传》的读者想必立刻就联想到,银河帝国之参谋长巴尔·冯·奥贝斯坦与其爱犬的那段插曲。田中先生以插入爱犬之安排来挽救冷酷无比的奥贝斯坦的人性。我也是因为奥贝斯坦与爱犬之间的纠葛情节,所以在《银英传》的所有登场人物当中最喜欢的就是他。
  只是把猫换成了狗,两者之间的诸多共通点,读者们应该注意到了才对。
  在此,我就不提出在银行里因为猫叉被骂而与老妇发生孩子气的争论的古乡,以及“美丽到毫无化妆的必要。她那宛如沐浴在阳光下的麦穗般的金褐色丰润长发垂及肩膀,被长长的睫毛所包围的眼眸就像波浪起伏的地中海般,充满了生动的海蓝。较一般女性高的身材及修长匀称的四肢,给人一种朝气蓬勃的印象”的女主角克拉莉丝·雷因,或是内心藏着一把冰之火焰的能干KGB探员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了。
  由于主角深具魅力,所以必须要有足可与其能力匹敌的对手存在。正如同《银英传》里的莱因哈特与杨威利一样。在这部作品当中担任这个角色的是欧索普将军。把这个老奸巨猾、冷酷,而且与古乡之间的关系总觉得带有幽默色彩的人物,和《银英传》里的费沙自治领主安德鲁安·鲁宾斯基重叠看待,会是我看得太透澈了吗?
  处女作可谓是作家的一切。当然,《白夜的吊钟》并非其处女作,而是处女长篇小说。但正如一路下来所看到的一样,以壮丽叙事诗所展开的《银河英雄传说》的原点,在这部《白夜的吊钟》里到处可见。
  当然了,凡是田中芳树的作品在趣味性方面肯定是挂保险的。已经阅读完毕的读者想必会点头赞同,即将开始阅读的读者还请尽情享受。

[ 本帖最后由 renrenxin 于 2008-7-2 12:53 编辑 ]




SORRY!已经改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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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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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hostshell 伯爵
又是充满怨念的结局.....不过也是最现实的,留下最好的回忆吧

16 年前 0 回復

ChaosM9 平民
从银英开始看田中的,越看越觉得有味道.

16 年前 0 回復

slide 平民
好喜欢,感谢楼主分享

16 年前 0 回復

wwwsaaa 平民
和田中的其他文章差不多,充满了讽刺,但是讽刺过多就成了滑稽,反过来削弱了讽刺的力量。

16 年前 0 回復

yankov 勳爵
读完了,很好,感谢楼主分享,辛苦了

几点感想:

1.本书成书于1981年,从年代看确实有那个年代的许多痕迹,不过有些地方也有点问题,比如书中提到的"戈巴契夫",应该就是戈尔巴乔夫也就是地图了,他是1985年上台的.假如田中在1981年的第一稿里面就把地图写成苏共中央总书记的话,田中就不是坑神而是预言家了,我推测是在1986年再出版时候进行了修改,1981年的话苏军基地里面应该挂的是安德罗波夫的像.书中一个反面丑角"耶可布雷夫",我怀疑按照我们这边习惯的翻译法应该是另一个常用的俄国名字:雅科夫列夫,事实上戈尔巴乔夫的第一幕僚也叫雅科夫列夫,不过似乎没在KGB工作过,这个就不知道是巧合或者是什么了

2.读过田中的人都知道,田中一贯是反gong的,从本书来看也是如此,不仅如此,田中最后还把CIA也一起绕了进来,看来从那个时候开始,田中就是超级大国阴谋论的支持者...不过,起码在本书之中,KGB探员马林诺夫的形象还是比较正面的,当然这种正面的形象只代表他自己,田中是绝对无意给KGB这个组织脸上贴金的(CIA也一样),不过最后苏联国民英雄还是没有活下来.杀人者田中杀人无数的特点在这里开始显现,然后在银英中发扬光大...

3.书中说白俄罗斯人反抗苏联统治,总感觉不太对头,即使是二战期间,也没听说有大规模的白俄罗斯人和德国人合作反对俄国人的事情,倒是乌克兰的离心趋向相当明显,二战也有"党卫军第14乌克兰志愿兵师"这种东西,乌克兰人与德国人合作事情很多.从苏联解体以后来看,乌克兰人是迫不及待的独立,与俄国人划清界线,并积极融入西方,申请加入北约;而白俄罗斯现在还是和俄国人是俄白联盟,算是和俄国人走的最近的前苏加盟共和国,由此可见一斑..

4.由于是台版,小说中很多专有名词经过俄语-日语-中文的翻译,再加上台湾本身翻译水平和习惯的问题,很多地方和我们这边的约定俗成不同,列举一二:
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邦- 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联邦 联盟完全是两个意思)
大祖国战争----伟大的卫国战争(great patriotic war 台版的翻译明显望文生义)
伊卡德莉娜 ---叶卡捷林娜(这个是女王的名字)
沙夏 --萨沙(这个无所谓)
国家保安委员会-- 国家安全委员会(严格来说 保安和安全有点不一样,这里也就算了)
莫斯科郊外的夜晚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看起来这首歌影响还真是非常广,铁幕以外也广泛流传,虽然时间非常长了,不过应该还是有很多人知道这个的吧)
索忍尼辛 ---索尔仁尼琴(古拉格群岛)
不一而足...

最后还有一个有意思的地方,书中那艘游艇 克里姆希尔德(Kriemhild),这个是尼伯龙根指环里面的一个人物,是英雄齐格弗利德的妻子,而银英里面莱因哈特的旗舰布伦希尔(布伦希尔德Brunhild),也是和齐格弗利德有关系的人(某种意义算前妻),布伦希尔德的来头比较大,是十二女武神瓦尔基里之首,或许田中是特意保留了这个名字给当时筹划中的大作预备的...

补充一点,那个水上飞机飞行员假如他祖父真是击落60架德机的话,他祖父应该是阔日杜布或者波克雷什金了,盟军(包括美英苏)这边有60架左右战绩的就这两位了,这两位都是三次苏联英雄称号获得者,都升到空军元帅,他们的孙子混成水上飞机驾驶员实在是太糟蹋祖父的名誉了..

[ 本帖最后由 yankov 于 2008-7-7 12:08 编辑 ]...

16 年前 0 回復

gwzero 子爵
杀神田中大人...
就作品年代来说,表现力比银英浅
不过 非常感谢收录,有机会能看到以前田中大人的写作风格十分不错
对比后面的会发现区别不少

16 年前 0 回復

lovechacha 平民
田中大神的处女作?从来也没见过或听说过……不需要拍马屁说得天花乱坠了,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保障啊

16 年前 0 回復

jusensen 王爵
看来田中还是适合写中短篇小说,这样就不会挖出坑来了。现在我就是祈祷他能再活个30年把坑都填掉再死。

16 年前 0 回復

xyzchwn 子爵
田中大神的作品啊,还是最喜欢药师寺系列,话说这个系列马上就要播出了呢

16 年前 0 回復

teicaman 勳爵
是属于空架历史小说吗???

16 年前 0 回復

sunstar840818 平民
在看。田中的坑不少,他也不知道去添下的。这篇原来是早期的作品啊。。刚知道

[ 本帖最后由 sunstar840818 于 2008-7-3 10:01 编辑 ]

16 年前 0 回復

回声 子爵
很多人似乎都没听说过这本书,看来真的是年代太早了,说实话我也没想到可以在这里看到,算是意外之喜吧。白夜的吊钟与田中日后的那些小说风格确实不同,而且也洋溢着冷战时代特有的气氛,对许多年轻人而言,那也许是个陌生的年代,并已经远去,这部作品却让我找到了欣赏其他某些小说和电影时的感受。要说我最不喜欢的地方,恐怕就是喋喋不休的反派了……

16 年前 0 回復

夜月幻影 子爵
此书绝对有爱 支持 希望更多的人看看吧!

16 年前 0 回復

griffin911 伯爵
凉子女王确定成为7月新番了,而且还是深夜档,可以期待一些色色的场面么?回到这部作品上,结局虽然遗憾,但却十分现实,事情解决的太突然了,是因为篇幅的局限么?男女主角的感情发展也不是很令人信服,情节的展开类似于某些美国大片,看来确实是早期作品,跟之后的那些大作的风格不尽相同啊

16 年前 0 回復

fyfun 子爵
又見一本田中的書

在拜讀之餘也感謝樓主的辛勞

16 年前 0 回復

zhzhzh 伯爵
很好的小说呢,谢谢楼主分享了

16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结尾不错啊..就是便当好多啊...


男女主角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这个小说还是人物没有刻画得很深刻了

16 年前 0 回復

sexpistol 伯爵
田中....
最近是不是要出他的动画了??
所以才有那么多的翻译???
谢谢大大

16 年前 0 回復

youyinganliu 王爵
田中的书还是要支持的,虽然没听说过这本……

16 年前 0 回復

clay4444 子爵
名字感觉像治愈系的,不知道是不是。

16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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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nrenxin 伯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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