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莉4 深渊畔的长夜[壁井ユカコ][台/简][录入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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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琦莉4 深渊畔的长夜
  作者:壁井ユカコ
  插画:田上俊介
  译者:张信仪

  琦莉4
  深渊畔的长夜
  哈维消失约一年半后,琦莉十六岁了。琦莉与收音机的凭依灵-下士,以及「不死人」贝亚托莉克丝一同居住于南海洛东部。
  某日,贝亚托莉克丝的情报来源获得琦莉的身世线索,于是一行人便出发前往北海洛。
  旅途中,琦莉等人抵达了离西贝里教区有点距离的城镇——土鲁斯,在这个城镇再度遇上了不可思议的事件。那么……琦莉的身世线索究竟是!?她还能和哈维再度重逢吗!?
  第九届电击小说<大赏>得奖作品,再会与分离交织的第四集登场。

  壁井ユカコ
  父亲出身于冲绳,母亲来自北海道,自己则是在信州长大,现居东京。是个依赖超商,饮食生活不正常的人。写作与爱犬占了每日生活的九成。现在最想告诉爱犬:拜托不要在七点时跳上清晨六点才上床的主人棉被上,并不断踩踏直到吵醒主人为止。

  【Kadokawa Fantastic Novels
  琦莉1
死者沉眠于荒野
  琦莉2
砂上的白色航迹
  琦莉3
前往惑星的囚犯们
  琦莉4
深渊畔的长夜

  插画:田上俊介
  平时的思考能力为30%左右。常常跌倒、常常撞到头,尤其老是踩空自家楼梯……现在记录仍在更新中。第9届电击插画大赏<大赏>得奖者。

















  CONTENES
  冬日早晨,某清道夫与尸体的故事
  第一话 Once upon a timea witch was in a town .
  第二话 痴心等待的站长与小狗
  第三话 不哭泣的坚强女孩
  第四话 深渊畔的长夜
  第五话 穿过落下的细雨的道路,跃过浅滩回家吧
  秋日午后,某不死人和少女与收音机的故事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8-7-2 00:12 编辑 ]


  冬日早晨,某清道夫与尸体的故事

  清道夫在白浊空气都要结冻的冬日清晨发现那个尸体,那是他侧耳倾听挂在自己腰带上的随身收音机传出混着噪声的音乐,并沿着城墙清扫垃圾时的事。啊,多么像尸体的尸体啊!他脑中最初浮现的,就是如此愚蠢的感想。
  他蹲下身俯视了一会儿,扳开已冻僵的手放开清扫工具,开始物色尸体的随身物品。工作裤口袋里塞着数张约有一半被红褐色液体渲染的小额纸钞,其它只有几根香烟与一个廉价打火机而已,真是一具身无长物的寒酸尸体。
  「真是穷酸啊。」
  清道夫喃喃自语着将纸钞放进自己怀中,接着——
  「可怜,真残忍啊……」
  他对于自己前一秒的行为完全不当一回事,竟低声指责起他人。他并非想以伪善来当成免罪金牌,自然而然说出真心话后,才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惊讶:原来我还有良心啊?
  他冷得抱着双膝、缩紧身体,低头再次凝视躺在鞋前的那具尸体。
  究竟是受了什么样的伤才会变成如此凄惨的模样啊?那是一具几乎无法辨别何处受了什么样的伤势,全身千疮百孔的凄惨尸体。如果是在晚上,必定会将他误认为垃圾清除。
  应该是枪伤吧?脸颊上有着凹陷的伤痕,而且约有一半已经血肉模糊到无法辨识。然而,从那勉强残存的左半脸看来,像是位年纪尚轻的青年。
  愚蠢的年轻人为了一些无聊小事,白白断送接下来的漫长人生。恐怕是被某人唆使,涉及什么恶行吧——对了,差不多是国家电台晨间节目开始播放的时间,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件,或许会有相关报导。
  清道夫如此想着,伸手转动腰际上的随身收音机搜寻频道。

  ……别……

  有如杂音的一部分,隐隐约约但却牢牢吸引着听觉的沙哑声音传来。清道夫吓得停止手上的动作。
  他战战兢兢的将目光从收音机移回尸体。
  染满血液的右脸颊就这么贴在地面上,尸体那薄薄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但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嘴巴有一半都烂了,恐怕连舌头和声带都无法使用了吧?
  既然如此,为何感觉好像听见了声音。

  别转台……

  清道夫瞠目结舌地俯视着那具青年尸体,有如瑕疵品的傀儡木偶般,动作僵硬且半无意识的将电台转回原来的频道。
  那是一个不了解的人听起来仅像是噪音般,音质极差的电台。但仔细倾听,却可以听见夹着噪声的弦乐声,彷佛融入晨间空气般小声播送着。
  由于是教会禁止的反体制音乐,如果在大白天的路上收听此类音乐,必定会马上被教会兵包围。而将不知位在何处的游击电台偷偷播送的这个节日,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当成每天工作的背景音乐,是这份寒冷、薪水微薄且内容单调,无法燃起一丝工作欲望的晨间作业中,唯一的秘密特权。
  「你喜欢这种音乐吗?
  清道夫询问着。青年闭着残存的一只眼睛,仍保有原形的单侧脸颊流露出看起来相当安心,如同倾听故事入睡般的小孩神情,接着又一动也不动。
  末得到对方响应的清道夫,感到若干失落的耸了耸肩膀。
  「……啊!
  此时,他猛然想起似地跳起身。「等、等一下!水,我现在去拿水来给你!
  不知拿水过来对方是否能喝?在烦恼这个问题之前,应该先怀疑,为什么变成这副模样还能存活吧?最重要的是,自己才刚将青年残存的些许金钱占为已有,如果对方死了反倒对自己有利才对。但此时,这些事情全都被他抛诸脑后,清道夫被一股冲动驱使,手忙脚乱跌跌撞撞的跑开。位在数条街外的街口处,有间放置清扫工具的小屋,那里就有自来水。可是,有什么可以盛水的容器吗?
  就在此刻,他听见身后传来数个金属质地的脚步声。
  基于窃盗者的本性,清道夫本能的飞奔躲进建筑物的阴暗处,偷偷探头窥视。朝霭的彼方出现了五、六名穿着白色神官服的人。那些人几乎与耸立于身后的乳白色城墙融为一体,显得相当虚幻不真,然而却是散发出莫名威吓感的一行人。
  (是教会兵……)
  清道夫感觉一名神官服装束的人似乎转向自己这个方向,他赶紧贴着墙壁停止呼吸。此时发现腰际的收音机仍传出微弱的音乐,他慌忙切掉电源。
  静待片刻之后再度偷偷探看。那群穿着神官服的人将趴在城墙下的青年团团包围,所有人像是戴着面具般,面无表情的俯视青年。数声平板的窃窃私语后,其中一人像是处理无关紧要的行李般粗鲁扛起青年,从白色神官服肩膀上瘫软垂下的后脑杓有如无力的人偶。然而,沿着发丝不断滴落的红黑色血液,却是显明他并非一具人偶的最佳证据。
  只不过是增加了一个行李般,身穿神官服的一群人又若无其事的重整队伍,隐没在朝霭的那一头。清道夫躲在墙后屏住呼吸,目送着那群人直到完全消失为止。
  被一整片朦胧乳白色包围的光景显得相当虚幻。随着那行人逐渐远离,现实感变得越来越稀薄,只有染上青年头发的,那铁锈般的血液颜色,直到最后仍真切的烙印在视网膜上。

  事后回想,那些人一定是前往另一个世界的亡灵队伍。
  以常识来思考,感觉青年的尸体动了这种事,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自从目睹亡者将新伙伴带走之后,清道夫更是如此坚信不疑了。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8-7-1 23:50 编辑 ]






  「你不知道『有如橡皮糖的男人惹人厌』这句母星哲学家的名言吗?
  戴着螺旋眼镜的人影发出凛然的女声。
  「你也知道人家不想理你吧?那就赶快滚!
  「什么,这与妳无关吧?一身怪异打扮——」
  「什么?你听不懂我的话吗?
  喀!靴子的后跟往地上一叩,螺旋眼镜向前踏出一步。男子被那股气势震慑,于是将抗议之声吞下。
  「共同语言听得懂吧?你的耳朵与脑袋有好好衔接在一起吗?如果没有,让我剖开那空空的脑袋帮你接上吧!我一直很想尝试外科手术看看。」
  人影又踏出一步,跌坐在地的男子咽了一口口水往后退。「真拿你没办法,我再重复一次,如果还听不懂,看来真的得剖开头才行了……」昏暗小巷内回荡着令人骚然不安的低沉女声,螺旋眼镜瞬问射出强烈的光芒。
  「赶--!
  「可恶!
  男子尚未将女子的话语听完便迅速跳起,半俯着身朝小巷反方向的出口奔去。
  「咦,这么容易就放弃啦?想搭讪就得更有耐心啊——」
  对于男子逐渐消失在水泥墙之间的背影,女子感到无趣的抱怨。
  「真是软弱,我只不过是稍微恐吓一下而已!
  『俺也觉得是妳那一身打扮将对方吓跑了……』
  收音机无力的吐槽那名将螺旋眼镜后的目光投向小巷底,嘴里边发着牢骚的女子。琦莉也在心底大表赞同,身体离开墙壁后重新仰视眼前女子的装扮。
  那头注册商标的金色长发被包住头部的丝巾掩盖;有如侦探穿着的系腰风衣衣领立起;最要命的是,脸上那副遮住了大半鼻子、宛如厚瓶底的圆形眼镜——怎么看都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怪人。若非彼此认识,连琦莉也会极力避免与对方扯上丝毫关系。
  「这身打扮是怎么回事?
  「很完美吧?」女子流露出骄傲自满的模样,挺起胸脯回应。
  「完美……」
  之前说要去筹备一些事情,恐怕就是指这一身变装吧?琦莉知道,对方应该是为了怕在镇上被人认出。若是基于这个理由,那的确是非常完美,然而,总觉得她另有目的。
  对于无法判断该如何响应,仅是漠然回视自己的琦莉,女子也不想继续探究答案为何了,「算了。」于是主动中止话题。
  「对了,倒是妳,赚到钱了吧?
  「赚到大致所需的金额了。」
  所需金额包括今晚的住宿费、前往目的地的车资还有些许生活费。赚到当下需要的最低花费时便收手,然后离开赌场;除此之外没有赢太多钱的必要。这是琦莉的纸牌师父(虽然并未具体传授她什么)所抱持的态度。然而,戴螺旋眼镜的女于似乎毫不认同这种态度,她不满的噘着嘴抱怨说:
  「为什么这么快就收手啊?应该趁赢的时候好好大捞一笔啊!真是靠不住的孩子。」
  嘴上无理的发着丰骚,将倒在地上的行李箱拉起。琦莉以为女子要自己拖拿行李,没想到对方却一副理所当然的将行李一把塞给她。琦莉不禁伸手握住拖车的拉杆,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琦莉的行李只有一个顺便绑在拖车上的运动袋而已,即使行李箱的容量颇大,但两边却已呈现异样的隆起,锁扣几乎快蹦开,里面全被贝亚托莉克丝的物品(主要为衣服)所占满。
  如此凄惨的行李箱,正是贝亚托莉克丝顺道绕去西贝里购物街上冲动采购的成果,而代价就是,旅费在抵达目的地前就已经捉襟见肘。最后,由于搭霸王车的行径败露,因此在计划外的中途车站被赶下车。为了早点摆脱连今晚的住宿费也毫无着落的窘况,琦莉只好至赌场放手一搏。
  「走喽!赶快去找间旅馆、窝在房间里,明天一大早尽速远离这个城镇。啊,这身打扮让我心浮气躁,所以我才说不要在这个城镇下车嘛!为什么非得选在这个城镇将我们赶下车啊!
  贝亚托莉克丝的字典里,恐怕没有「自作自受」这个词吧?琦莉连忙拉着行李,追赶着边嚷嚷边迅速跨步前进的贝亚托莉克丝。
  『那女的到底是凭什么,经常摆出一副了不起的姿态啊?
  「我也不知道……」
  『真是的,不死人是怎么搞的,难道每个人的性格都有无法修正的缺陷吗?该不会是再生的技术存在着某种根本的问题吧?
  「……」
  琦莉对于这个话题没有任何响应,只是拉着行李环顾夜晚的街道。
  虽然此处是离西贝里教区中心相当远的边境城镇,然而城镇的氛围却深受西贝里这个商业都市的影响,显得极为开放,即使到了夜晚仍旧热闹非凡。此外,由于这个古老的城镇采用近代的区域划分方式,因此耸立的建筑物相当新颖。只有在众家屋顶另一头可以略微见到的中央广场钟楼,仍保持着老旧的建筑模样,宛如融入街灯隐约映照的蓝灰色夜空般伫立着。
  琦莉的目光转向走在斜前方的贝亚托莉克丝,大概是发泄之后内心终于感到舒坦吧?她紧闭着嘴默默步行,那隐藏在厚重眼镜下、直盯着钟楼顶端的蓝色眼眸深处,笼罩着琦莉无法探知的凝重神情。
  这里是离西贝里教区有段距离的城镇——土鲁斯。
  曾发生在历史上被称为「狩猎魔女」或是「土鲁斯大火」的小事件,因而家喻户晓的这个城镇,过去曾居住了一名女不死人。
  就在今天,那名女不死人于事件发生的数十年后,第一次,非自愿的再次造访这个城镇。

  §

  在灯光闪烁的妆点下及人群的喧嚣声中,琦莉与贝亚托莉克丝并肩站在热闹的中央广场入口,哑然伫立了数十秒。
  在斜下方的灯光投射下,夜空中映出耸立于正前方的青白色钟楼。通往钟楼的道路两侧,是一整排挂着模拟「狩猎魔女」某场景浮雕的土产店招牌。除了与浮雕相同设计的纺织品、酒壶或驱魔环之外,还有魔女派、魔女糖果等,甚至也有辅以夸张手势朗诵着魔女传说的人。
  一个小时前在车站附近找到了今晚投宿的旅店。由于时间尚早,旅馆老板建议不妨参观完钟楼后再吃晚餐,于是琦莉便劝诱兴趣缺缺的贝亚托莉克丝:「反正都来了。」因此两人再度出门
  (不管怎么说,琦莉知道贝亚托莉克丝相当在意那座钟楼)——
  方才的景象正是她们在此处见到的光景。
  在「土鲁斯大火」中完全烧毁的教会建筑物,已经全都移往他处重新改建了,因此这里并不属于教会的管辖范围。奇迹般未被烧毁的钟楼则因为盛传有魔女的怨灵出没,因而吸引了许多利用这个传说的生意人前来。于是现今便发展成,锁定来往西贝里与北海洛的旅客为目标的知名观光胜地。
  尽管这里不是教区,但也勉强算是西贝里的乡下,或许商人的精神也延伸至此生根了吧?
  「真不敢相信,如此充满朝气的城镇曾发生过『狩猎魔女』的事件。」
  啊……
  由于步行在招揽顾客的声音、宏亮的朗诵与吵杂的观光客交织而成的喧嚣中,可能是逐渐感染了欢乐的气氛吧?不禁脱口感叹的琦莉随即感到后悔,她窥视着走在身旁的贝亚托莉克丝。螺旋眼镜下不带一丝感情的目光正张望着四周,至少表面上并未露出不悦的神情。她轻松地点头回答:「就是啊——」
  「恐惧或是猜疑心这种负面情感,往往在霎那间就会传染开来。仅仅一个晚上,整个城镇就彷佛被集体催眠般完全走样。」
  贝亚托莉克丝的视线随意望着某处,以平淡的语气补充了这句话。「贝亚托莉克丝……」琦莉想说点什么,却始终想不出适当的一言词而陷入尴尬的沉默。
  为什么都没有联想到呢?琦莉想起自己在东贝里的宿舍时,也曾被视为魔女之事。她并不清楚谁是始作俑者,随着未顾及他人立场的恶意广泛散开之际,流言莫名其妙的具体化,发展成宛如事实的状态。最后,在新学期开始的前一个月,琦莉在宿舍中理所当然的被孤立了。
  这么说来,她最近早已忘了这些事。这些就像是出生之前的事情般久远,然而自己从寄宿学校被带离至今也还不到两年。不,应该已经两年了……
  「喂,我想过了。」
  此时,身旁的贝亚托莉克丝开口。「嗯,什么事?」琦莉将内心的思绪拉回,客气地询问。贝亚托莉克丝的螺旋眼镜仍仰望着沿路招牌上的浮雕。
  「妳不觉得,他们应该分一点红利给我吗?
  「啊?
  贝亚托莉克丝的语气相当认真,没想到说出口的竟是这种事。琦莉的声音中流露出错愕。
  「因为现在这些人能靠魔女的相关物品赚钱,全都是拜我所赐啊!而我却过着得为一个晚上的住宿伤透脑筋的超贫困生活,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啊?我绝对有权利要求他们分红。」
  会变成超贫困生活,全都肇因于贝亚托莉克丝的浪费习性,况且为住宿费伤脑筋的也不是贝亚托莉克丝,而是我啊……斜瞪着正握紧拳头发表声明的贝亚托莉克丝侧脸,琦莉完全失去了回应的力气。她叹了一口气挪开眼神,或许时时刻刻为对方设想的自己就像个傻瓜吧?
  琦莉漫不经心地眺望耸立前方的钟楼。
  三束灯光从斜下方交错投射,映照在夜空的景象赋予人们无限的幻想空间。但眼前所见的影像,似乎也存在着某种恐怖的氛围。
  「——?
  琦莉感觉钟楼顶端似乎有个人影,顿时吓了一跳。
  她仔细端详,砌成拱形的钟楼窗户内,仅吊着一个不再发出响声的古老大钟,除此之外并未见到其它的可疑物品。大概是梁柱或什么东西的影子被灯光映照,投射至大钟上了吧?
  「贝亚托莉克丝,我肚子饿了,我去买点东西哦。」
  琦莉并没有将影子的事放在心上,情绪一转就对着理所当然计划着该如何分红,仍继续自言自语的贝亚托莉克丝交代。此时——
  「魔女!
  听见突如其来的一声喊叫同时,琦莉感觉背后被拉了一下。毫无防备继续喋喋不休的贝亚托莉克丝在瞬间静静地摆好架式,琦莉也迅速转过身。然而,身后只见熙熙坏壤的观光人潮——
  「是魔女!
  声音再度从下方传来。琦莉低头一看,一名小男孩正紧紧抓住琦莉连帽大衣的衣角。
  「……这……」
  琦莉不知该如何反应而僵住。男孩仰望琦莉的脸,眼神中闪烁着光芒。
  「大姊姊就是魔女吧!太棒了,莫妮卡,我抓到魔女喽!
  「住手,伊鲁!
  另一个严厉的声音与男孩的兴奋声音重叠。一名稍微年长的少女从人潮的那一头跑了过来,她拉开男孩那紧抓住大衣衣角的手,并按住男孩的头,自己也低头向满脸错愕的琦莉致歉:
  「对、对不起!我弟弟竟然做出如此失礼的事情。」
  「妳不觉她和魔女很像吗?因为我曾经在图画上见过啊!
  「笨蛋,我不是说过不能随便说这种不祥之事吗……」
  被斥责的男孩泄气地闭嘴。「不……」琦莉不觉得对方说了失礼的话,因而不知如何是好的转头向贝亚托莉克丝求援。贝亚托莉克丝将下滑的圆眼镜重新戴好之后,竟然不满的撇嘴说:
  「我无法认同,为什么说妳是魔女啊!传说中的『土鲁斯魔女』不是位绝世美女吗?而且胸前应该更为雄伟才对。」
  「……人家就是这么说。」
  觉得更不能认同这番话的琦莉,瞪着戴螺旋眼镜的怪异旅伴,对方却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还夸张地打着哈欠继续说:「啊——真是沮丧。」
  「做出这种有如观光客行径的自己也是蠢到不行。我要回去了,妳就随便吃吃再回去吧。」
  「贝亚托莉克丝……真是的。」
  琦莉目送着说完后便独自走入人群的贝亚托莉克丝背影,那超级自我中心的个性和包裹头部丝巾中隐约露出的金发,让琦莉不禁想起往昔室友的身影。真拿她没办法!琦莉半死心地叹了一口气。
  她再度转向仍怀抱歉意而怯怯不安的少女和其弟弟,微微弯下腰对着他们的视线。
  「你们这样让我很为难……没关系,抬起头来吧。」
  「嗯!
  「你这小子!
  男孩率先露出开朗的神情,仍小声责备弟弟的少女终于也抬起头。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断低着头致歉:「真是非常抱歉!」然后微微斜眼瞪着弟弟说:
  「这孩子一见到妳的打扮,就……」
  「啊……」
  琦莉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低头望着自己身上的装束。
  已经留长的黑发加上黑色的连帽大衣,脑中的一角想起出门时,旅馆老板提及有关魔女怨灵的传说。
  根据传闻,似乎有不少目击魔女怨灵的情报。脸上有着丑陋且凄惨的烧伤、留着一头乌黑长发,身着黑服的女子站在钟楼上愤恨地敞开双手,用恐怖的声音控诉着:好热……好痛苦……好怨恨……永远忘不了要报复……还有过去的愚蠢行为……由于实在太过具体,台词也充满了戏剧性,因而更像是捏造的谎言。即使怀疑这是为了招揽顾客而表演的戏码,但是当那些不相信的人们调查了整座钟楼后,也没有发现任何机关,因此怨灵之说似乎相当真实可靠。
  知道「土鲁斯魔女」的真面目——并非知悉而是与魔女一同旅行的琦莉认为,贝亚托莉克丝根本不可能是怨灵。况且,一身黑的形象也与她相去甚远。究竟传说中的魔女怨灵是……?
  「伊鲁,我不是告诉过你好多次,魔女已经不存在于世界上了。因为在很久以前,她就已经被火烧死了。」
  「可是还存在着她的鬼魂啊!因为大家都说曾经看过嘛。」
  「那是这里的人为了招揽顾客而故意夸大其词。纵使存在邪恶的魔女,神也会宅心仁厚地赦免她的罪,将她召唤至身边。之前我们在做礼拜时,不是曾听过连恶魔的使者都能改邪归正,并因此获得赦免的故事吗?
  「……」
  或许是发现琦莉听了自己对弟弟说教的言词后,下意识紧蹙眉头的模样,少女诧异地抬起头。琦莉赶紧掩饰神情地说道:
  「那么我先走了。」
  随即离开那对年幼的姊弟。她自然而然的加快脚步,不想被察觉似的不再回首。

  琦莉买了一片所谓的魔女派,朝着远离喧闹观光人群的广场一角走去。她在路肩坐下后,将收音机置于一旁并打开电源。短促的杂音之后,播放出音质不佳的快板音乐。虽然是不能光明正大收听的禁乐,不过在这里以些微的音量收听,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吧?
  「下士?
  『……嗯。』
  琦莉开口呼唤。过了片晌,高亢弦乐的那一头传来男子响应的声音。
  由于下上受不了广场的喧闹,于是琦莉在入口时便将电源关掉了。喧闹声和人们兴奋情绪交织而成的热闹氛围,像极了之前在东贝里遇上的殖民祭嘉年华。
  也差不多快接近今年的殖民祭季节了。大口咬着派(不知为何称为魔女派,这只是包着洋葱与肉,毫无特色的咸派)的琦莉,眺望着一盏盏浮现于视野前端的广场灯火,心底如此想着。
  骤冷的秋季夜风让琦莉在大衣下的身体微微瑟缩着,她伸手拨去脸上的发丝。
  「下士好像变得有点沉默寡言。」
  『……啊?是吗?
  「嗯,也变得不爱抱怨。」
  『也不是刻意变成这样……应该是抱怨对象不在的关系吧?
  「啊,说的也是。」
  微妙不真切的一问一答。
  接着两人同时默不作声,沉默让气氛陷入尴尬。琦莉在脑海中搜寻着其它话题,收音机似乎也思考着相同的事,感觉像是勉强开口般说着:『倒是……』
  『有关妳母亲的事,如果能够知道一点消息就好了。』
  「啊,嗯,是啊。」
  正巧琦莉也想起相同的话题,没想到对方却早一步开口,因此略微慌乱地颔首响应。
  「我不认为贝亚托莉克丝会瞒着我,私下去调查。」
  『……唔。』过了一会儿,收音机又接续说:『那个女的也是相当不率直的人。』
  和贝亚托莉克丝初次相遇的那个城镇——那个可以远眺宇宙飞船遗迹的南海洛西部矿山城镇,居住在那儿也是一年半以前的事了。由于发生事件而离开后,与贝亚托莉克丝在南海洛东部的城镇间四处流转,然后定居下来。尽管有警卫队这个令人不安的组织,但幅员广大而教会兵显得相对稀少的南海洛大陆,是继龙蛇杂处的西贝里这个大都市之后,同样适合不死人藏身的好地方。
  也可能是贝亚托莉克丝为了不让琦莉觉得无趣,才故意带着她到处东奔西跑。不过,主要应该只是她单纯对一处地方感到厌倦罢了吧?
  突然结束南海洛东部的生活,是在南海洛大陆度过第二年的春天,和寒冷的本上大陆相比,这里才刚进入漫长的夏季。琦莉被从未表现出在调查母亲之事的贝亚托莉克丝告知:根据她情报来源提供的消息,已得知琦莉母亲的相关线索。
  地点是北海洛与西贝里教区边境的城镇。从南海洛东部前往位在本土大陆北部的北海洛教区,得搭乘砂船回到本土大陆,再转乘火车经由西贝里往北走——整个路程即使以最短的路线与时间强行赶路,也得耗费近一个月;若是加上休息的普通旅程,则必须花上两三个月。
  要不要去看看?如果妳没有那个意愿,不去也无所谓,北海洛可是非常远呢!
  当贝亚托莉克丝(不知何故似乎心情不佳)将决定权交给琦莉时,琦莉经过些许犹豫之后,还是选择了前者。老实说,到了现在并不会很想去采究有关母亲或自己的身世。但是,平淡度日的生活总是有种异样感;更重要的是目的地,那是被称为首都的北海洛教区,这一点或许才是最主要的理由。
  一年半前的春天,琦莉的纸牌师父离开南海洛大陆前往首都。应该是去了首都,因为琦莉是如此听说的。
  之后便完全失去音讯。
  已经一年半了,历经夏天、秋天、冬天、春天,现在夏天已结束,秋天也过了一半。
  不知不觉中又度过了一年的生日,琦莉满十六岁了,头发也已经长及背部左右。从十四岁离开东贝里宿舍的那年冬天至今,她增长了两岁,身高也略微拉长,但总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当时。
  而且身上也穿着与当时相同的黑色连帽大衣(琦莉一点都不想穿裙子,因此下半身穿着短裤搭配靴子)。
  也不知为何,等琦莉自己察觉到时,已是这一身打扮了。
  或许琦莉的内心里也怀抱着某种期待,期待着或许会像十四岁那年的秋天结束时,在东贝里车站偶然相逢一样。
  ……真像个傻瓜。
  琦莉停止继续思考,将剩余的派塞进嘴里后莫名乱了方寸,她掩饰般地说着「走喽!」却发出「走后」的音,一把拿起收音机站起身。
  她拍拂大衣的衣襬,顺势低头凝视着自己一身融入黑夜的黑色打扮,不禁想起了方才那对姊弟。像是逃离现场的行径,让琦莉的内心感到相当愧疚,讶异自己竟然如此不成熟。
  神一定无意那么轻易就将不死人的灵魂召唤至天国吧?如果神真的将所有信仰牠的人们灵魂召唤至天国,那怎么还会有被束缚于这片土地上的痛苦亡灵呢……

  好热——

  「呼……」琦莉赶紧将嘴里的东西吞下,然后问道:「怎么了,下士?
  『什么事?
  「刚刚……」
  琦莉一开口又旋即闭嘴,张望四周。
  路上的人群似乎陷入骚动。原本便充斥着的喧闹声,现在却变成人心浮动的兴奋状态。
  琦莉小跑步过去,从卖土产的摊贩间往人行道探出头。人行道的角落聚集了一群人,似乎正争论着什么。
  「刚刚钟楼上有一名黑发女子……瞪着我!
  如此主张的声音与「什么都没有啊!」的嗤之以鼻交错着。
  琦莉在那些远眺骚动看热闹的人墙后停下脚步。有许多人盯着钟楼上的吊钟处想找出什么,琦莉也越过人群的头顶仰视钟楼,想当然尔,不见任何人影。
  看不见半个人影,但是——
  「……下士,那座钟楼上有人吧?
  『琦莉。』
  当琦莉望着钟楼如此低喃时,收音机只是叮咛般,小声应了一句。
  「我知道,我不会去管闲事啦。」琦莉微微蹙着眉头,略微赌气地响应后,将视线从钟楼离开。会感到不满并不是因为下士的严厉语气,而是自己已经不是小孩了,不会因为好奇就涉入可能隐藏着危险的事情。
  琦莉转身背对远方的钟楼和人群,要离开现场时又再度微微转过头。
  钟楼的吊钟处虽然不见任何人的身影,但是可以感受到似乎像在控诉什么般,投射而来的视线。或许对方也知道琦莉可以看得见她吧?
  尽管琦莉已经转身迈步离去,却仍旧可以感受到身后的目光。不过对方只是看着她,并未说什么。
  ……我才不会插手管闲事。
  琦莉在心中如此低语。与其说是故意视而不见,倒不如说是对自己赌气。
  不过,如果妳有事相求,那就主动来找我吧。

  §

  完全没有灼热与疼痛感,只不过被推挤的感觉非常不舒服。伸手擦拭脸颊,烧烂的皮肤便剥落黏在手掌上。
  火焰、烟雾和黑夜包围着四周,被强风卷起的火舌袭击、发出轰然声响的那一头,传来人们的悲鸣与喊叫声。烟雾窜进她的喉咙导致无法呼吸,想呼救也发不出声音。
  痛苦或恐惧的感觉早已远离。
  事情究竟为何会演变成这样呢?意识逐渐陷入恍惚的少女有如事不关己般,低头看着火舌逐渐延烧至黑色女仆服的衣角,自嘲地思考着。
  居住在哈拉先生宅邸中的那名女子,似乎是不死人——散布传言的人并不是想要陷害对方,相反的,她只是想炫耀一番,才会忍不住对镇上的友人坦言说:绝对得保密哦!我服侍的那位小姐,其实是位魔女呢!正因为如此才会永远不老,一直维持年轻貌美的模样吧?
  之后,事态的演变快得令人惊讶。流言在瞬间广泛的流传开来,全镇宛如集体感染某种病菌般,将住在哈拉先生家中的魔女抓起来,关进钟楼的地牢并处以火刑。然而,焚烧魔女的烈焰不仅烧毁了魔女那头漂亮的金发,同时也如流言散播的速度,迅速猛烈延烧了整个城镇。
  我还不想死……
  想起身,却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方才仍可勉强活动的手也已经无法动弹。
  还有一件事非做不可,但似乎已经没办法了。
  望着裙子上蔓延的火焰,视野逐渐陷入一片漆黑。
  「……呜……」
  好不容易挤出残存的力气发出声音,但不知道自己最终是否有将想说的话完整表达。
  琦莉的脸颊贴在枕头上,仅张开双眼、盯着被青灰色昏暗包围的房间一角。
  这里是旅馆的房间。紧闭的窗帘那头,是比昏暗室内更为漆黑的夜色,强烈的风正拍打着玻璃窗。
  窗前伫立着一个人影。人影身上所穿的黑色女仆装并未隐没于黑夜中,而是渗出不可思议的黯淡光芒。虽然颈部以上没入黑暗无法看清脸孔,但琦莉知道对方也直盯着自己。
  (……什么嘛,妳还不是主动来了……)
  琦莉在内心对着对方说。
  人影走了过来。明明没有脚步声,但不知为何感觉就像在地上拖拉移动的样子。
  『喂,琦莉——』
  收音机的声音从视线外疾射过来。
  『琦莉,快逃!
  琦莉就这么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直接承受着人影那没入漆黑而无法看清的目光。或许是真的无法动弹吧?不过,由于她没有试着活动,所以也不知道是否真是如此。
  『琦莉,赶快过来啊!妳在做什么!
  琦莉听见收音机往不同方向释出冲击波、撞击墙壁的声音。记得自己是将收音机置于床头柜上,但究竟是对着哪个方向呢?或许是对着一个莫名的方向吧?
  穿着女仆服的人影迅速来到眼前,对方并未停下脚步也没有冲撞上来,而是迅速巧妙与琦莉的身体重叠,就此消失——
  琦莉瞬间感到视野扭曲。
  数秒后——
  琦莉从床上缓缓起身。
  「不行!喂,停下来!赶快回过神啊!」收音机仍不断叫嚷,琦莉却毫无反应的一把抓起大衣,走出房间。

  §

  「记得是在这附近……有了。」
  低语声在回旋阶梯的墙壁间不规则反射,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是自己的声音。心中不禁感佩着:真的还在啊!在墙上摸索的指尖点燃了触及的油灯,黄色的光线缓缓亮起,映照出古老的石壁及周边狭窄范围内的景象。
  抚过冰冷石壁的手,确认了墙壁到处都是被焚烧过的触感。
  由于一般游客只能在外面观看整座钟楼、无法进入内部,于是她等到无人的深夜来临后,才偷偷潜入钟楼内。钟楼奇迹似的未被烧毁,但也因而显得相当脆弱,加上建筑物本身十分老旧,内部处于相当危险的状态。小心翼翼扶着墙壁环视周围,视野中的景象莫名严重扭曲。在这里根本无需担心会被人瞧见,但自己竟然还戴着这副厚重的眼镜。
  「……真不好意思,我不是因为喜欢才打扮成这副模样的哦。」
  自言自语的小声说着,同时摘下眼镜、塞进系腰风衣的胸前口袋,由于丝巾可以御寒,因此并未从头上取下。她再度环视四周。
  这是一个充满闭塞感的狭窄空间。眼前只有石壁、低矮的天花板、镶着铁格子窗的小门、墙上钥匙架的痕迹,还有逐渐隐没在上方漆黑空间的窄回旋阶梯。
  教会钟楼的地下有牢房是相当突兀的一件事。不过,这里原本似乎并不是牢房,而是教徒独自闭关、进行祷告之处。
  (意外的竟然没有任何感觉……)
  会感到怀念还是憎恨呢——曾经试着想过自己回到此处时,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心情,结论是:内心平静,没有丝毫情绪。
  取下墙上的油灯,透过小窗的铁格子往牢房内探照。除了位在漆黑小房间一角的简易洗脸台残骸外,没有其它物品,地上还堆积着厚厚的尘埃与灰烬。印象中,当时还有个小卧铺。
  宛如在黑暗之中朦胧亮起的油灯火光,眼前模糊浮现当时自己闹着别扭,躺在睡起来坚硬狭窄、极不舒服的简易卧铺上的身影。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不需要工作,还可以身穿漂亮服饰的栖身之所。啊——可恶,好想泡澡,好想抽根烟啊!那个身影对着墙壁咒骂,感觉这样的行为无济于事后,自己叹了口气翻过身。此时,她发现似乎有人到来而拾起头,门上的铁窗处有个人影正悄悄的往内张望。
  那是一名穿着黑色女仆服的黑发少女。虽然感觉似曾相识,但对方只是个不起眼的少女,再加上哈拉先生家中有许多佣人,老实说,自己未曾留心过。
  「有什么事吗?
  毫不客气地询问对方。少女顿时吓了一跳、缩着脖子回答:「嗯,送餐点……」一说完,身影便从铁窗消失,接着从门下的缝隙推进一个放着面包与一盘浓汤的托盘。
  「……是谁吩咐妳这么做的?」应该不会送食物或什么的给一个即将处刑的人吧?
  「不,没有人吩咐我。」
  「没有人?
  自己听见少女的回答后不禁蹙紧眉头。「是的,是这样的……」再度出现于铁窗前的少女,流露出不自然的恐惧而畏缩。「我……我……」她似乎想说什么,但一开口却又说不出话。自己立即变得不耐烦,反正对这个镇已经丧失成熟应对的态度及理由了。
  「不需要,况且我也怕被下毒,所以拿回去吧!
  「下毒……」
  「告诉妳,我现在觉得烦死了!所以妳能不能离我远一点?
  当然应该不会因为中毒而死(实际上自己并没有中毒的经验,也不知道是否果真如此,不过应该会像死亡般痛苦吧?)这只是故意赶走对方的借口。在狭窄的卧铺上背过身,不一会儿就感觉置于地上的托盘被取走,细微的脚步声在墙壁间缓缓回荡,朝楼梯上方消失。
  之后,除了那一群被召集来将自己架往广场火刑台,看起来蠢毙了的镇上男子下来外,不曾出现任何来访者。

  自己那面对墙壁赌气的躺卧身影缓缓没入黑暗之中,眼前又回到只有覆着灰烬与尘埃的破碎洗险台的无人地牢光景。
  这并不是印象最深的记忆,只不过忽然想起,在这个牢房中也曾有过这段对谈罢了。仔细想想,知道自己身为不死人后态度骤变,开始将自己视为妖怪对待的镇上居民当中,最后仍把自己视为普通人对待(一般人不会拿食物给不死人吃吧?对方是傻瓜吗?)前来交谈的,也只有那名佣人少女了。连藏匿自己的哈拉主人,一被集体歇斯底里的居民们团团包围后,都旋即放弃说服而将自己交了出去。
  听说那位哈拉主人好像染上了「土鲁斯大火」后流行的瘟疫,现在镇上已经不存在哈拉的家了。自己对此半感到罪有应得,另一半则是同情对方,还真是一位倒霉的男人。至于那些佣人的下落如何?此外,应该还有经历过那场大火的幸存者住在镇上吧?管他是佣人还是幸存的居民,反正都不存在于自己的记忆之中。
  担心若回到此处,应该会想起许多痛苦的回忆,自己害怕这一点更甚于别人记得她的长相,因此至今一直避免重返此处。不过事实上对这个镇而言,那个事件只是一件成为赚钱题材的往事罢了。对自己来说也是微不足道的往事,没想到原以为痛楚的伤痕早已完全抚平了。
  (真没意思,自己的个性还真是不拖泥带水啊……)
  脑海中直接浮现一位希望对方也能像自己一样的人。都是因为那个人给人添麻烦的个性,才会将琦莉那个包袱丢给自己。不过现在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坏。
  身边有个肯定自己存在的人,或许也是不错的一件事。
  (这种事情我才不会说出口。)
  在心底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中止思绪,并且将隐约飘散的焦臭气味和微微渗入记忆之中的地牢抛诸脑后。
  回荡着平稳的足音,登上被石壁环绕的回旋梯。以油灯照亮阶梯上方,可以看见弧度平缓的两面墙壁之间,有一扇通往地面的铁门。没有完全紧闭的铁门那头,强烈的风势狂乱拍打着,沉重的铁门发出了些微震动。
  「哇……」
  顶着门探出头之际,强风将丝巾吹得啪啪作响。
  土鲁斯夜晚的风势相当强劲。由于镇的西侧耸立着错综复杂的岩棚,因此从西侧吹来的风穿过岩棚时,相互碰撞形成了强烈的旋风灌进镇上。到了早上,则是从东侧的平坦荒野吹来轻拂家家户户屋顶的微风。
  发生「大火」时,正巧也是如此的夜晚。
  在强风与黑暗之中,花了点功夫才将门闩放回原位。结果来这里并没有做什么,为了毫无意义的事而来,却在浪费时间与体力的状态下离开了铁门。
  走了数步后突然停下,按住头上的丝巾仰望伫立在夜空下的钟楼。
  尽管是在劝诱之下才过来看看,不过心中也因此完全释怀了。如果说这是托琦莉的福,似乎太褒奖她了。但若不是像现在这样与那孩子旅行,恐怕也没有机会再度造访这个城镇。
  「回去吧。」
  自百自语踩着轻松的步伐转过身之际——
  「……?
  被漆黑包围的中央广场上,一个蹒跚走着的娇小身影映入视野。
  本能的熄灭油灯、躲在墙边,借着隐约映照的昏暗街灯盯着眼前的黑暗。人影在钟楼的大门前弯下腰,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然后就这么微弯着腰,拖着某物绕到后方。
  (那不是琦莉吗?那孩子在做什么啊……)
  融入夜色的黑发与黑色大衣使白皙的肌肤更加醒目,因此马上就认出是她。与琦莉两人回到旅馆后几乎没有什么交谈,很早便上床了。深夜偷偷离开房间时,那孩子还睡得很沉(由于收音机不断追问去处,心中一烦便将他对着墙壁,结果收音机反而对着墙壁越说越激动)。
  「琦……」
  想开口叫唤时,少女恰巧抬头张望四周——看见少女从态意垂散的黑发间露出的脸庞后,贝亚托莉克丝忍不住闭上嘴,身体紧贴墙壁、屏住呼吸。
  少女再度若无其事的低下头,微弯着腰拖拉某物,往钟楼的后方而去。
  (咦……这是怎么一回事……)
  贝亚托莉克丝仍紧贴着墙壁,仅以视线盯着少女消失的方向并皱紧眉头。
  似乎遇上麻烦事了。少女白皙的脸庞重叠着另一张脸。
  那是一张皮肤有大半烧烂剥落,几乎无法辨识的凄惨焦尸脸孔。

  §

  打开洞穴、用双手拉出大马口铁罐,伴随着罐子刮过地面发出的刺耳声响,从钟楼的正面沿着墙壁走去。从铁罐流出黑色的液体,四周顿时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浑浊油臭味。
  绕了钟楼半圈,抵达后方时罐内已经见底。随手一放,罐子发出叩隆叩隆的低沉噪音滚向脚边。残存的些许焦油溢了出来,一点一点渲染了暗灰色的地面。
  站在墙旁的她,从连帽大衣的口袋中拿出打火机,小小的火苗靠近用布卷成的火把前端。
  轰……!
  打火机的火焰在眼前瞬间往上卷起扩大,旋即延烧至浸了焦油的布上。黑暗中,火把前端开始燃烧成淡褐色,热气与细微的火花飘至默默凝视火把的少女脸颊上。

  烧死她!

  耳膜深处传来某人的声音。赶快烧死她!得烧成灰烬才行,否则还会复活哦!伴随着当时疯狂的鼓噪声响起,火把的火焰中浮现当时的光景——仿佛被附身般挥动拳头的镇上居民们,围绕着架起的火刑台叫嚣。接下来出现在眼前的,并非围着火刑台的人影,而是身旁传来惨叫声的镇民。越烧越烈的火焰被强风煽起往广场四散落下,一瞬间转而袭击人群,那些四散的人们全都成了火舌的诱饵。
  她在四处逃窜的人群中看见了慌乱的自己。冒着黑烟的墙壁在眼前崩塌,堵住逃生之路,火舌蔓延至女仆服上。惊慌的想将火扑灭,然而火势并无法以手拍熄,双手双脚有如灼热的铁块般火红,皮肤开始剥落、骨头也跟着溶化——
  「……!」
  突然回过神的少女查看着自己的身躯。
  连帽大衣及大衣下的双手双脚并未着火,只有仍拿在手上的火把前端进散着点点火星。
  (呼……)
  松了一口气抬起头,再度凝视着火把上的火焰。尽管目前只有如此微小的火苗,但是落到地面的瞬间,在强风的吹袭下应该会迅速延烧整个城镇,漩涡般的火舌将会吞噬一切吧?
  就如同当时一样。
  今晚,自己要以这双手让那场「大火」再度重现。那些不但忘了过去因为我们的愚蠢行为所造成的悲剧,反而还利用这个悲剧在钟楼前狂欢的人们,只靠恫吓并无法达到多大的成效,因此有必要靠实际的恶梦来唤醒众人的记忆。
  握着火把的手微微颤抖着,心跳逐渐加快。
  (没关系,就这么做……)
  自己拥有双手和心脏是很久之前的事,因此颤抖与悸动都是来自身躯的主人而非自己。少女勉强说服自己,重新整理畏惧的心绪。
  将紧握的打火机放回口袋中,双手再度握好火把,缓缓垂向被焦油渲染的地面。
  只要放开手,所有的一切即将开始,同时,所有的一切也会旋即结束——
  「妳在做什么?
  「!
  「听见突如其来的女声,少女僵硬地转过身。钟楼角落的墙壁旁出现一个人影。
  「妳是谁……」
  少女全身僵住,不仅是因为在黑暗中看见女子几乎覆住眼睛般,以丝巾包裹头部的怪异打扮,还有被那凛然的气势所震慑。虽然如此,她仍拚命将火把往前伸去恫吓对方。
  「别、别过来。」
  「妳现在马上离开那孩子的身体。」
  女子以威吓的语气命令,并往少女靠近一步。少女则举起火把,往后退去。
  「如果妳再靠近,我真的会引燃火势……这个女孩也会被火吞噬而丧命。别过来——」
  「琦莉。」
  女子不悦的紧蹙眉头,口中呼唤的并非现在的少女,而是另一名少女的名字。
  「妳听得见吧?
  「妳、妳在说什么……」
  「妳的意识还清醒对吧?琦莉。」
  「什么?
  听见意外的言词,少女失声叫了出来。「不、不会吧!」她下意识的朝头上挥举火把,又像是要将什么东西从体内赶出般朝地面挥撢之际,另一个意念支使少女用力压住手腕。「不要,为什么……!」为什么能够干涉我的行动啊?感到混乱的少女胡乱挥着火把,但动作却受到另一个意识的阻挠,因此只能呈现僵硬的直线移动。
  「不要,我不要离开!
  少女竭尽所有的力气抵抗,火星从挥舞的火把落至大衣袖口。「好烫——」早应丧失的感觉在手背上窜走。
  脑海中瞬间浮现皮肤有如溶化的糖果,接着整只化为黏稠状的手。
  「不要!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扑灭火势或是想挥去幻觉,总之,少女慌乱地挥着手。却只是使烧焦的臭味蔓延开来,根本无法将火熄灭。
  「妳在做什么啊,笨蛋!
  「别过来!
  感觉自己似乎快被跑上前的女子抓住,少女感到更加惶恐,情急之下便将火把朝对方的脸部丢出。少女被自己的举动吓到,而包裹女子头部的丝巾也在瞬间被火舌包围……
  女子极为镇定,只是将丝巾取下、往没有焦油的地面丢去。接着抓住少女的大衣袖口,也不管自己的手心是否会被烧伤,直接徒手将火扑灭。
  「啊……」
  当女子以鞋底踏熄火把时,少女已无力地瘫坐在地。
  一屁股坐下的少女,神情呆愣地抬头望着站在眼前的女子。
  取下丝巾后露出的容貌,是即使受了些微烧伤,依然极为端庄美丽的白皙侧脸。在脚边残火的映照下,及腰的金发散发出燃烧般的灿烂光辉,被土鲁斯的夜风吹拂着。
  冒充魔女的自己简直无法与之相比。那个容貌的确就是传说中的「土鲁斯魔女」——
  「啊……」
  为什么至今才察觉到呢?少女藐视起自己的愚蠢。正因为自己心中如此崇拜,所以更不应该没察觉到那个人回来了啊!
  「琦莉。」
  熄灭火把后,「魔女」以严厉的目光斜眼凝视着少女。
  「将那家伙从体内赶出去。琦莉,妳办得到的。」
  听见这句话的少女吓得肩膀不断颤抖,但又不愿离开而僵住身体。还不想交出这个身躯,再等一会儿,拜托——
  这表示愿意倾听我的请求吗——身体的主人这次并没有强行干预。
  「妳这笨蛋在想什么啊!?
  「魔女」的表情更加凶狠,似乎承受着极大的压力踏出步伐。
  「如果妳不动手,我也会强行将她赶出来哦。」
  「等、等一下,我……」
  少女出声打断女子,说到一半却又犹豫地沉默了。好不容易才争取到这段时间,因此现在非说不可,毕竟当时未能亲自告诉对方。
  下定决心后,少女扑向「魔女」的靴子前。
  「全都是我害的,是我将妳的事情告诉镇上的人!都是因为我的关系而演变成那样……」
  「妳在说什么?
  头上传来「魔女」诧异的声音。少女的额头贴在堆着女子丝巾灰烬的地面,跪着继续说道:
  「我一直想向妳道歉,都是因为我的关系,才会害妳遭遇那么悲惨的事……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心中充满了歉意与终于道出真心话的安心感。少女的呜咽在黑暗中回荡,脸颊上的泪水在地面形成数滩比油渍更透明的小水洼。
  「魔女」静静伫立了一会儿,她的靴子前端朝着少女并蹲下身。
  「……我想起来了,当时到地牢来的就是妳吧?
  少女抽噎着,默默点了点头。
  「妳是在那场『大火』中被烧死的吗?
  少女颔首响应。
  隔了数秒才听见「魔女」开口:
  「……妳是笨蛋吗……就因为被这种事情牵绊而一直无法离开吗?我早就知道是佣人之中的某人说溜了嘴,这种事情即使妳不说,总有一天也会有人泄漏出去。妳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成为悲剧的主角呢!
  听见女子一口气训完后,少女略微畏缩地拾起脸,「魔女」像小孩子般环抱膝盖、蹲着凝视自己——露出了略微促狭的微笑。初次来到宅邸的女子也带着相同的笑容,少女首次见到对方时觉得,对方真是一位可爱的人啊!
  「就如妳眼前所见,即使经过那场大火,我还是好好的啊。倒是妳,承受了剧烈的疼痛吧?变成那副模样,死得很痛苦吧?
  「我……我没关系,这都是报应……」
  少女低着头摇了摇,此时头上却传来不客气的声音:「所以我才说妳是笨蛋啊!
  「我没有搁在心上,所以别再这样了,要是妳一直放在心上,我反而会更为难……真是的,为丌么我身边有那么多个性让人伤脑筋的人啊?
  女子无力地叹了口气,柔软的手温柔抚着少女的头发。

  妳的心事已经了却……

  心中回响着一个声音。

  相信长久以来妳一直都很痛苦,很累吧?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是的……」
  微弱的光芒环绕着少女,仿佛所有的罪与伤痛都消失了,她的意识也逐渐模糊。
  少女心里对着另一个与自己交谈的意念表达感谢后,理所当然的将身体归还给原有的主人。

  §

  放眼望去,车窗外是一片无止尽的单调砂色早晨天空,以及将平静东风送至土鲁斯的缓斜荒野。喷出与天空相同颜色的长长烟雾,让景致显得更加乏味的火车正驰骋于荒野上的铁道。
  穿越土鲁斯市区后,轨道的路线转往北北东,终于要朝西贝里与北海洛教区的边境前进了。
  『妳这家伙妳这家伙妳这家伙妳这家伙……』
  从今天早上起,已经听了上千回的台词仍不断重复着。琦莉坐在座位上缩着身体,认真思考着为何耳朵没有盖子这件事。置于窗户旁的收音机完全不知道琦莉的心境,喇叭持续发出聒噪的训话。收音机似乎因为发火而从床头柜上摔落,琦莉早上起床时,发现收音机正面朝地,不断传出咒骂与杂音。
  还以为收音机最近变得比较沉默寡言了,原来全都是自己想太多。
  『为什么做出那么没大脑的事啊!
  「我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哈,觉得没问题……哪里没问题了!
  「听见猛然蹦出的怒吼,琦莉慌张想调低音量,收音机似乎也警觉到一般,干咳一声后便不发一语。琦莉以为收音机的唠叨就到此为止,但天真的期待却完全粉碎殆尽。收音机略微压抑语气后又接续说教:
  『妳绝对不能再做出相同的事情,知道吗?一定要答应俺。』
  「呜——嗯……」
  『啊?难道妳有什么异议吗?
  「……没有。」
  『妳听好,幸亏这次刚好遇上愿意乖乖离去的亡灵。如果是一般的亡灵,不知道会变成什么下场哦。所谓过往的人类,在本质上有找寻替死鬼的倾向。不管那个亡灵自身是否如此希望,但这是它们的本性……』从今天早上起,这些话也已经听过好几百遍了。
  关于让对方担心这一点,琦莉正深深的自我反省着。但是一想到搞不好直到下车为止,都得持续听着那些说教,心中一烦便充耳不闻,并且瞥了包厢席斜前方的座位一眼。
  贝亚托莉克丝的手肘支在窗边,心情不佳的瞪着窗外的景色。她脸上和手上的烧伤已经痊愈仅留下伤痕,但这并不是让她从今天早上起,彷佛对整个世界充满不满似的臭着一张脸的主因。问题的症结在于,她那引以为傲的头发被烧焦了一撮。而琦莉大衣的右袖也有着些许焦痕,轻微烧伤的手背上贴着大大OK绷。
  「妳为什么知道呢?
  琦莉开口询问,贝亚托莉克丝仍支着脸颊,仅有目光飘了过来,回问道:
  「什么事?
  「我仍有意识这件事。」
  不知道是否是少女灵体较弱的关系,琦莉被附身之际虽然像作梦般轻飘飘的,却仍保有意识。当少女的魂魄离开时,琦莉也一同失去了意识,等到醒来时已经是在旅馆的床上,正被处理着烧伤的伤口。
  「什么为什么,妳啊……」
  贝亚托莉克丝不悦地叹了一口气说:
  「因为妳并没有丢掉打火机,而是将它收进口袋中。」
  「啊……」
  听了贝亚托莉克丝的回答后,琦莉理解了,她伸手在大衣的表面搜寻着打火机的触感。由于是极为重要之物,因此点燃火把后,下意识便将打火机放回口袋中。从这个动作也可以得知,自己能够阻挠少女亡灵的理由。
  「真是的,每个人都一样……」
  贝亚托莉克丝不耐烦的抱怨,目光又回到窗外了。琦莉盯着对方那残留着些微烧伤痕迹的侧脸,突然想起自己从未让对方看过打火机,而且也未曾提及过,对方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琦莉想起经由那名少女亡灵所感受到的,贝亚托莉克丝那只手的触感。妳是笨蛋吗?不停发着牢骚粗鲁抚摸自己头发的那只手,莫非不仅是针对亡灵少女,也可能是对着自己?不过,这也只是猜想罢了。
  对话突然中止,琦莉也在窗户旁托着脸颊,漫不经心地眺望窗外。
  无论火车以多么快的速度飞驰,窗外的景色几乎都一成不变。笼罩着浓雾的远方,天空与大地交融成一条模糊的地平线。虽然看起来仅是低矮隐约的影子,但地平线的那一头已经出现横跨大陆北方尽头,有如贯穿世界两端的长城般岩脉。
  让对方担忧这一点,琦莉打从心底再度涌起歉意。虽然仅是些许的歉意。
  「对不起……」
  感觉似乎希望让贝亚托莉克丝和收音机听见,然而,琦莉喃念的声音却又听不出来是对着他们两人致歉。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8-7-1 23:53 编辑 ]




于生日的事时,曾被贝亚托莉克丝警告过。眼前的贝亚托莉克丝果然脸色骤变,紧绷着脸。
  「我不知道啦!或许有,但早就忘了。」
  「那么妳的生日就订在盛夏吧!
  琦莉一点也不在意贝亚托莉克丝的态度,反而一派轻松的决定。贝亚托莉克丝不禁诧异地眨着双眼。
  「为什么?
  「没关系,明年我也会帮贝亚托莉克丝庆生喔。」贝亚托莉克丝的外表不会变老,所以生日对她来说铁定不是件坏事。况且,琦莉自己的生日也不是正确的日期。
  贝亚托莉克丝的脸部仍有些僵硬,顿时一动也不动。片刻后,她将脸撇向一旁。
  「拜托别擅自决定,这样我会很困扰。」
  『哈哈,其实妳有点高兴吧?
  贝亚托莉克丝斜眼瞪着以揶揄口吻插嘴的收音机。「如果你也想要个纪念日,那就让今天成为那个美好的日子吧。」、『什么日子?』、「你的忌日。」贝亚托莉克丝说着便单手抓起收音机站起身来,粗鲁地打开窗户。
  『笨蛋,住手!
  「你只不过是台收音机,竟然敢对人类说出这种自以为是的话。」
  『俺也是人类啊。』
  旁观一个人和一台收音机相互斗嘴的琦莉,微微露出了苦笑。
  即使是明年亦或是后年,贝亚托莉克丝肯定依然是如此美艳、反复无常,有如猫咪的女人;而收音机或许会变得更老旧些,但仍是那个沉不住气、啰嗦又喜欢摇滚乐的下上吧?
  琦莉自然而然的认为,明年及后年的生日应该都会像现在这样,继续与贝亚托莉克丝和收音机共同生活。她想着:这样也不错。又将头倚在玻璃上,眺望车窗外的景色。
  「……?
  不知何时,火车的速度慢了下来,景物的流逝也逐渐趋缓。
  正感到狐疑之际,列车又进一步减速成连跑步都追得上的速度了。最后伴随着轻微的冲击,列车在没有任何东西的铁道上停下来了。
  琦莉与贝亚托莉克丝(正提着有如沙包般的收音机不停殴打)相互对看。
  「火车停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别问我。」
  前后的座位也传来骚动。即使处于这种情形也不可能就此下车,大家等候了片刻,车厢后方的门口出现了列车长的身影。
  面对乘客们的诧异目光,列车长显得相当不安。「由于事出突然,非常抱歉。」接着才开始说明事情的原委。

  §

  「我可以下车一会儿吗?
  不断被叮嘱别赶不上发车时间而获得许可之后,琦莉踩着轻松的脚步,从马口铁的踏板上跃下铁轨。
  踏着铁道上的碎石沿着列车旁步行,前方出现一座老旧的月台,角落有一间简陋的车站。列车的前端正停在月台处,火车头的前方则有穿着铁路局制服的列车长和机组人员,还有数名帮忙协助的旅客走到车厢外,正进行着搬移瓦砾的工作。
  琦莉帮不上什么忙,于是从旁望着那群人的工作,踩着崩落的水泥块跳上月台。
  这似乎是一个荒废许久的车站。
  过去在车站后方有个城镇,但是因坐落于西贝里与北海洛两地之间,又没有任何产业,导致人口流失,目前没有任何人居住在此。由于脆弱的月台崩落铁轨上,在清除障碍物的这段时间只得暂时停车。
  吹过荒芜月台的内陆荒野之风,令早已习惯南海洛气候的肌肤感到冷冽。琦莉双手插进大衣口袋中,继续往无人的月台步行。
  口袋中的手仍习惯性的握着指尖触及的打火机——一年半前,独自在三轮卡车的载货台上醒来的那一天,发现这个打火机落在载货台的一角。这并不是多么昂贵的东西,老实说,或许便宜到对哈维而言,有没有都无所谓。然而自从那天之后,琦莉便一直将打火机放在口袋中,等待哪一天可以物归原主。
  ……或许归还的那一天根本不会到来。
  琦莉最近开始有这样的感觉。就像这个打火机一样,对哈维而言要不要离开琦莉,很可能只是件无关痛痒的事。尽管一年半对哈维来说不是多么大的问题,然而对琦莉面言,着实历经了相当漫长的时间才让她领悟到这一点。
  迎面吹来更为强劲的风,琦莉的大衣衣角与头发翻飞着。琦莉认为:如果母亲的事情告一段落,哈维应该会觉得自己碍手凝脚而想赶快划清界线吧?那么,打火机也差不多可以丢了。
  (反正是个便宜货……)
  并没有针对任何人,但琦莉不禁在心底埋怨着。
  「咦……」
  当琦莉轻轻摇头拨弄发丝之际,目光被隐约伫立在灰白色月台一角的某个褐色物体吸引。
  虽然看起来像个放在那里的物品,但是那东西却不是被摆放,而是静静端坐着。
  那是一只狗毛显得相当杂乱的红褐色中型犬。
  牠在残存的剪票口旁直直望着铁轨端坐着。或许是发现了琦莉吧?牠转过头,垂着的尾巴突然摇了一下。
  琦莉以为牠应该是在对自己打招呼,然而小狗却漫不经心的又立刻看向前方。
  「真不好意思,这是只冷漠的狗,牠只亲近主人而已。」
  蓦地传来这句话,琦莉张望四周寻找声音来源,剪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名老人。老人身上的深绿色外套与帽子,是西贝里地区铁路局人员的制服,右手臂还挂着一个镶金边的臂章。虽然年纪与制服的颜色不同,但对方和琦莉之前在东贝里火车上遇见的那位列车长非常相似。
  「今天非常感谢妳的搭乘,我是这里的站长。」
  老人的手置于帽檐,略微拘谨地打了声招呼。接着又迅速恢复轻松的态度,垂下花白的眉尾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不过这里只有一名站务人员,因此自封为站长。」
  「您好……」
  跟着打招呼回应的琦莉停顿了一会儿。片刻之后,维持着手插在口袋中的模样走向剪票口。
  「这是站长的狗吗?
  「不是不是,这只狗一到周末就会来迎接外出工作的主人归来。镇上的居民们大部分都前往西贝里商业区工作去了。」
  「原来如此……」
  琦莉漫不经心地回应,目光飘向坐在剪票口旁的红毛狗。小狗又望了琦莉一眼、摇摇尾巴,随即凝视着正前方。
  琦莉轻轻笑着走向前,背倚着剪票口的墙壁、在小狗身旁屈膝坐下后,视线几乎与小狗的目光等高,琦莉茫然眺望着应该与映在小狗视野中一模一样的车站风景。
  单线铁轨的简陋月台,以及到处破洞的生锈铁网围墙的那一头,是一望无际零星长着灌木的荒野景色。
  那些外出工作的人们,究竟有多久不再有人归来了呢?
  琦莉的身体快被秋风冻僵了,她用大衣衣襬盖住短裤下露出的双腿,并将下巴置于膝盖上。看来铁轨要恢复畅通似乎还得花上一段时间。
  斜上方乍然响起站长的笑声。琦莉转头仰望,站长似乎不好意思地干咳了一声说:
  「失礼了,可能会让妳觉得不舒服吧?只不过我觉得,好像变成两只狗了。」
  琦莉听了站长的话,眨了眨眼凝视坐在一旁的小狗侧脸。小狗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那对半隐藏在杂乱狗毛中的焦褐色眼睛依旧直视前方。虽然有点失礼,但覆着略显肮脏红褐色狗毛的瘦弱身躯,说白一点只是只丑陋的小狗,态度却流露出莫名的脱俗。琦莉忍不出笑出来。
  小狗这次有点抗议般,尾巴拍打了地面两下。
  「哈哈,对不起。」
  琦莉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道歉。思考了片刻后,她就这么坐着往旁挪了半步,倚在小狗的身侧。



  隐约可以感受到灰尘、砂土和狗骚味,还有手臂隔着大衣所接触到的红褐色毛皮体温,琦莉的身体不可思议的略微暖和起来。听着吹过无人月台的风声,和远处进行修复的工作人员宛如杂音般的对话声,琦莉暂时闭上了双眼。

  萧瑟的灰白色月台一角,一头黑发、身穿黑色大衣的少女独自屈膝坐着(虽然也看得见她身旁那条丑陋的红毛狗,但没什么兴趣,因此将牠屏除于视野之外。真是的,那孩子为什么到哪里都会遇上那种东西啊?
  贝亚托莉克丝靠着车窗、托着脸颊,眺望着列车前方的月台。
  「说什么十六岁了。」
  她蹙着眉嘟喃了一声,目光移回车厢内。
  「还真骄傲!她什么时候十六岁了啊?
  『俺之前就知道了。只是她本人没有说,所以俺也没开口。』
  「什么啊!好像只有你才是唯一知道的人,真是狡猾,你只不过是一台收音机而已。」
  贝亚托莉克丝瞪着窗户旁的收音机,嘟起嘴抱怨。等待列车重新启动的这段时间,大部分的乘客都留在座位上,因此两个人均压低音量小声对谈。
  『即使是这样,俺还是相当感谢妳。因为妳那么关心琦莉。』
  「别说了,你是想惹我不高兴吗?我只是在消磨时间,所以觉得陪她几年也无所谓。」
  『对妳跟那个笨蛋还有俺而言,几年仅是消磨时间的程度,然而对琦莉来说并非如此。十六年当中的一年半,时间并不算短。』
  「……也是啦!不久之前只是个丑小鬼,现在都已经十六岁了,还真骄傲。」
  贝亚托莉克丝半感佩半咒骂地重复了刚刚说过的话,目光又飘向坐在月台上的少女身影。这个年龄应该会被搭讪了吧?内心也是半感佩半咒骂地思考着。
  即使已经十六岁,仍只是个小孩。然而仔细打量,手脚变得修长,孩子气也早已消失(若问是否是位美女,在贝亚托莉克丝的眼中,还不至于到吸引人目光的程度),而且还流露着成人般沉着的神情——与其说像成人,倒不如说是神情冷淡来得贴切。
  「我是不是不该带她来比较好?她在南海洛时还相当开朗,但是自从开始旅行后,便经常露出那样的表情。」
  『旅行让她回忆起许多往事吧?特别是搭乘火车时。』
  「……我啊……」
  贝亚托莉克丝靠着窗缘支着脸颊、叹了口气,玻璃窗瞬间蒙上一层白色的雾气。完全没想到那个笨蛋会把那孩子丢下,至今音讯全无。」
  『不是跟妳连络过一次吗?
  「就那么一次啊。」
  『即使只有一次,告诉琦莉也可以让她安心啊。不告诉她真的没关系吗?
  「我说过不是不告诉她,是不能说呀!
  贝亚托莉克丝拾起头,以夹杂着略微哭泣的声音响应后,又托着下巴叹了口气。
  虽然没有告诉琦莉,不过那位提供有关她母亲线索的人,正是目前身在某处,贝亚托莉克丝与收音机两人口中共通代名词为「那个笨蛋」的男人。一年半前对方要离开之际,在南海洛东部的港口邮局预先留下了连络管道。截至目前为止,贝亚托莉克丝和对方从未事先决定往后的联络方式。不过这次因为有「托付」琦莉这个名目,所以不会完全断绝消息,这才让她勉强点头答应。而对方就仅有那么一次,利用那个连络管道与她联系。
  有太多糟糕的理由加在一起,让贝亚托莉克丝难以对琦莉坦白此事。
  刚开始,贝亚托莉克丝约每月前往邮局一次。由于对方始终毫无音讯,之后连她自己也完全忘了有这么一回事(理由之一)今年初夏,她去港口附近采购夏装时想起了这件事,于是顺路绕到邮局去看看,结果发现了一个信封。信封上的邮戳日期是距离当时约半年前的秋天,投寄地点是北海洛的教区边境。即使邮局的效率不佳,得花上一两个月的时间才能将信送达……但如果让琦莉知道那封信被丢在邮局好几个月,她铁定会生气,因此无法开口(理由之二)。加上寄信后,寄信者骤然失去音讯,以那男人的个性不可能继续逗留在投寄处这点来判断,在当地留下蛛丝马迹的可能性极低。若让琦莉有所期待,但最后却无法见面,她应该会更加失望吧(理由之三)?
  而最后这个(理由之四)才是问题的症结——
  提起那个重要信封的内容物,只有一张潦草写着「琦莉母亲」和情报站地点的便笺(地点究竟是在惑星上有如星星般众多的哪个城镇,对方完全只字末提,直接写着一个街名。还好从邮戳上得知了城镇名称,那个男人的表达能力真是有着无药可救的缺陷),还有一张现今已不流通的老旧纸钞。以那张纸钞代替通行证出示给情报站,应该就可以得知有关琦莉母亲的消息——这是以只有贝亚托莉克丝才能勉强理解的公式,解读出来的意思。
  信封内的东西仅有这些。那男人是一个完全不会写些现在人在何处做什么,或琦莉是否安好等关心词句的人。
  「……你觉得琦莉看了那封信之后会安心吗?
  『不,应该会更失落……』
  「对吧!
  那个笨蛋!两人同时骂道。贝亚托莉克丝打从心底流露出厌恶的表情、瞪着收音机。
  「因为那个笨蛋的事和你这般聊天,我也很不爽,明明你只是台收音机而已。」
  『真是不好意思,俺也很不爽啊。』
  「不能阻止那家伙的你也有责任。」
  『俺也是莫可奈何,身为男人有男人的理由啊!
  「什么男人,你只不过是一台收音机罢了。」
  贝亚托莉克丝忍不住提高分贝嚷着。隔壁包厢的乘客狐疑地瞄了一眼,贝亚托莉克丝赶紧佯装倾听收音机,视线飘向窗外。
  她远眺着月台上的少女身影,回忆起一年半前的那个早晨。
  「我还以为她会哭……」
  『她就是那样的一个孩子啊。』
  「你又装作一副很了解的样子。」贝亚托莉克丝再度提章首量,接着在口中嘟哝了一声:「只不过是一台收音机。」
  『关于这点,妳和那个笨蛋的推测都太天真了。那孩子不是会在那种时候哭泣的小孩。』
  「哼!
  贝亚托莉克丝的视线离开了月台,不悦地瞪着车窗外那一望无际的荒野。火车奔驰时,荒野的景色明明也没什么变化,一旦静止不动却让人感到快要发狂般的穷极无聊。
  那个早上,贝亚托莉克丝对着在三轮货车的置货台上醒来,因发现昨夜还在身旁的人突然消失而露出不安神色的琦莉说明了原委。所谓的说明原委也只是一口气说完:「艾弗朗为了调查犹大的消息而前往首都,因为觉得妳碍手碍脚,所以把妳留下来。我没办法只好暂时照顾妳,可以吗?如果妳不喜欢我,我可以帮忙找其它收容妳的人。」然后战战兢兢等待琦莉的反应。惊讶得张着嘴倾听的琦莉咀嚼那些话之后,仅回问了一句:「哈维办完事情后就会回来吧?」贝亚托莉克丝则露出苦笑回答:「应该吧?
  「……我知道了。如果不会给贝亚托莉克丝添麻烦,我就跟贝亚托莉克丝在一起。」
  令人意外的,琦莉立即识大体地如此响应,之后便不再提及这个话题。琦莉的反应令人失望的过于成熟,这样应该没事了吧?贝亚托莉克丝感到暂时松了一口气……
  即使如此,现在也已经过一年半了。说来说去,那男人实在是——
  (……太可恶了……)
  贝亚托莉克丝感到太阳穴隐隐作痛,她蹙紧眉、叹了已经不知是第几回的气。
  那个抛下一位刚满十五岁的少女,并让她等到十六岁都已经过了一半的笨蛋。虽然他没有恶意,但不知哪个末梢神经脱落了。如果这个星球上有神之类的存在,能不能帮他想想办法呢?

  §

  磅……
  隐约的汽笛声乘着拂乱发丝的风而来。琦莉睁开眼睛,凝视笼罩铁轨的砂色浓雾彼端,有一辆火车正从后方逐渐接近琦莉搭乘的那辆,处于停驶状态的火车。
  「糟了……」
  琦莉顿时感到心慌。然而,她发现正在清除瓦砾的列车长一行人,完全没有意识到后方的火车时,即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她就这样在一旁静观,后方的火车很快就穿过琦莉所搭乘的火车驶进月台。
  伴随着彷佛蒙上一层薄膜,缺乏真实感的轻微磨擦声响起后,车轮的转动逐渐趋缓,火车在琦莉面前停了下来。
  汪!
  坐在身旁的小狗第一次开口吠叫,站起来对着火车摇尾巴。
  乘客们从各节车厢门陆续下车,拖着略微疲惫的步伐经过坐在剪票口旁,正抬头仰望的琦莉身边。老站长以沉稳的声音迎接着每一位通过剪票口的乘客:回来啦!这个星期也辛苦了!西贝里的景气如何?祝你有个美好的周末。
  人群穿过剪票口,由四角形的穿堂走出车站外时,每个人的背影都宛如融入外头的乳白色光芒中,一人接着一人,逐渐从琦莉的视野中消失。
  最后,当一名穿着连身工作服的男子走下火车时,小狗突然跳起,离开琦莉身旁迎向前去。
  「啊……」
  琦莉忍不住站起身注视。小狗不再看琦莉也不再凝视前方,一下子贴着主人的脚边一下子又离开、不停绕着他转。主人弯下身抚摸小狗的下巴,小狗似乎非常舒服的垂下耳朵,拚命伸长脖子将鼻尖凑近主人的脸庞。主人一迈步前进,小狗就在主人身旁绕着脚边转、跟着往前走。接着与其它的乘客们一样,一个人和一只狗并行消失在车站外。
  咻……
  当所有乘客都下车后,火车喷出蒸气再度驶离月台。
  最后仅剩下琦莉、荒凉的无人月台、剪票口,还有穿着深绿色制服的站长。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月台上又再度出现荒野吹来的风,与远处进行清除工作人们的隐约谈话声。
  琦莉盯着乘客和红毛狗消失的车站出口,就这么伫立在剪票口旁。
  「真羡慕……」
  琦莉无意识地低声说完后,自我掩饰般挪开视线、双手伸进大衣的口袋中。大陆北方的秋风取代了刚刚身侧所感受到的微温,冷冽地透进大衣。
  「妳是不是也在等候什么人呢?
  结束今天的工作,准备关闭剪票口的站长询问琦莉。「嗯……不过最近觉得,他或许不会回来了。」琦莉露出复杂的苦笑回应。
  「为什么不去见对方呢?
  「可是不知道对方在哪里。」
  「既然如此,去找他不就好了吗?
  听见站长理所当然地这么说,琦莉一脸惊讶望着工作中的站长侧脸。「嗯。」她语气模糊地响应对方,逃避似地将目光移至脚下。
  她后退了数步,背倚在车站的水泥墙上。
  去找哈维吧,这个念头至今已经涌现过许多次。
  不过,若是因为碍手碍脚的缘故,哈维才将自己留下,那么去找他或许会带给对方困扰。况且,如果哈维真的不打算回来,很害怕自己特地前去找他只是确认了这个事实而已。更重要的是,琦莉一直气对方没有对自己说明只字词组就这么离去,如果自己主动去找他,这样不是太没有骨气了吗?
  ……说了一堆,结果自己现在却朝着首都的方向前进。
  (我在做什么啊……)
  自幼便习惯忍耐,因此也乖乖等待哈维的归来。这明明不是一件多困难的事啊……
  磅……!
  这回是清楚且深具现实感的尖锐汽笛敲打着耳膜。
  「……啊!
  「抬起头,铁轨的修复工作不知何时已经结束,列车正缓缓启动。
  「琦莉!妳在做什么啊!
  贝亚托莉克丝从车厢的窗户探出头大喊,用手指了指列车的后方,接着迅速从窗口消失。火车慢慢加速驶出月台。
  「哇,糟了……」
  「小姑娘。」
  当琦莉慌张奔向前时,背后传来站长的声音。
  「很高兴能与妳交谈,一直这样独自等候列车真的非常无聊。」
  「不客气。」
  琦莉边跑边微微回头说了一声:「再见,保重了。」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但她想不出更好的回应台词。
  「再见了,祝妳有个愉快的旅程。」
  站长拿着帽檐,举起帽子做出道别的动作,依然微笑着。「我很羡慕妳能够去旅行,妳不像我和那只小拘,只能永远待在这里默默等候。」
  对于站长的这句话,琦莉感到不解。跑了两三步后忍不住停下来,回头注视着站在剪票口目送自己的站长。
  「琦莉,妳不打算上车了吗?
  「啊,我要上车。」
  贝亚托莉克丝的声音让琦莉心头一惊,再度转向前方追赶正要驶出月台的列车。站在车厢后门的贝亚托莉克丝抓住栏杆大喊:
  「如果妳想永远住在这里,我乐得将妳留下来哦!无人居住的房子可以供妳尽情使用呢。」
  「我都说要上车啦!
  嘴上说着无情话语却仍伸出手的贝亚托莉克丝一把将琦莉拉起。琦莉跳上车厢隔着栏杆回望,伫立在月台一角的小剪票口,不知何时已被加速的火车远远抛下。
  那是一个以栅栏封锁,完全荒废的剪票口。只有褪色的深绿色外套与帽子,彷佛被还忘了数年般挂在墙壁上,那里已不见站长的身影。
  那位站长是从何时开始,一直等待着不可能再度进站的火车呢?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琦莉在列车车门目送的景象中,逐渐远离的尽是车站后方的街景。凌乱的荒废建筑物屋顶,远远看来有如林立的灰色墓碑群。
  那是现今已无人居住,被还弃的车站与城镇。
  「啊……」
  街道上伫立着一大一小的身影。琦莉按住随风飞舞的发丝,仔细凝视着越离越远的街道。
  大的身影是一名穿着工作服的人,较小的则是那只红毛狗,小拘端坐在主人身旁目送列车。
  (再见了……)
  琦莉从栏杆后探出身,微微挥着手。
  小狗依旧一副脱俗的模样,尾巴像是道别般摇了两下。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8-7-1 23:56 编辑 ]




  『妳在说什么孩子气的话啊。』
  「我没有。」
  被说是孩子气的琦莉,不禁语带不悦的回应。她压抑声调,尽可能以成熟的口吻继续说:
  「……你是不是隐瞒着什么事?
  『没、没有隐瞒什么事啊。』
  「那么我知道了,因为贝亚托莉克丝是位美女。」
  『嗯,算是美女啦……我说啊……』虽然琦莉没有特别的意思,但收音机却慌张地反驳他自己的话:『妳可别想歪,俺刚刚说的是一般人的看法,和俺怎么想一点关系都没有。』
  琦莉也很想问问下士本身的看法如何,但还是先暂时将那个问题置于一旁,低头用可疑的眼神瞪着收音机。
  「那么,是不是隐瞒着什么事?
  琦莉继续刚刚的质问。收音机的喇叭仅传来啪啦啪啦的奇怪声响,并没有即刻回应。
  「……下士,我已经不是小孩了,如果有什么事……」
  当琦莉焦急得催促之际,正巧穿过小巷走出了后巷,看见躺卧在路旁的流浪汉投以狐疑的眼光,琦莉只好闭上嘴巴。
  那间香烟铺所在的车站前方,是一条相当繁荣的旅馆街。然而离车站越远,热闹的气氛就越像一场虚幻,不仅行人稀少,矗立的建筑物显得冷清寂寥,连路灯的间距也较为宽广。来到离车站有段距离的这里,已看不出丝毫因朝圣者而洋溢热闹气息的旅馆街风貌。路灯投射成光影交错的昏暗空间一角积着垃圾,垃圾堆中可以瞧见那些为了避寒而躲在其中的流浪汉。
  琦莉仰视街灯杆上的路牌,确认刻着四路四十七号的字迹后,视线移至眼前的建筑物。
  门上垂着一颗毫无装饰的电灯泡,朦胧映照着小小的招牌。

  现场演奏&酒吧「阿德鲁夫-萨克斯风亭」

  「现场演奏&酒吧……」
  琦莉低头看着手中的火柴盒,虽然店名模糊得难以辨认,现在却觉得似乎可以隐约判读出现场演奏&酒吧的字样。
  推开沉重的金属门,透出了些许暖气、酒臭味还有某种乐器的声音。是管弦乐吗?琦莉边想边将门再开启一些窥视内部,狭窄昏暗的入口那一头,笼罩着朦胧的黄色灯光。
  这间店并不宽敞,灯光适中的酒吧内设置了数张桌椅,不过座位上只坐着几个人。在零星突起的顾客头顶那一头,有一个小小的舞台,只有那里的灯光较其它地方明亮,一位将粗壮身体勉强塞进深色三件式西装的男子,正认真地低头吹奏管乐器。那是琦莉在寄宿学校的音乐课中从未见过,有着不可思议形状的乐器。
  『哈,原来是萨克斯风啊……』
  收音机满心感佩的小声叹息,琦莉也因而得知乐器名。
  当琦莉伸长脖子窥探时,恰巧与站在酒吧侧边吧台,正擦拭着玻璃杯的人四日相交。对方是一名穿着立领衬衫搭配黑色背心,穿着一身典型的酒吧老板装束,却相对失去特色的中年男子。
  「欢迎光临。」
  即使面对当场僵住的琦莉,老板的表情依旧毫无变化,仅以平板的语气说了这么一句后,又垂下眼开始擦拭玻璃杯。真是冷淡啊!脖子下方的收音机讽了一声。
  舞台上继续演奏着萨克斯风。琦莉的视线越过座位席间的顾客头顶、望着舞台,战战兢兢地往里面走去。
  老板瞥了眼站在吧台前的琦莉,低声问:
  「需要为妳准备汽水或是什么饮料吗?
  「不用了。这个——」
  听到对方客套的淡然语气,琦莉连忙从大衣口袋抽出左手,在吧台上摊开紧握的准头。老板一见到琦莉出示握在手中的火柴盒,那对细长的眼睛只睁大了一下。
  「有人要我拿着这个到这里来……」
  「这不是我们店里的火柴盒。」
  接下来,琦莉完全被冷落一旁。她没料到对方会有那样的反应,心中感到相当困惑而陷入了沉默。贝亚托莉克丝仅指示琦莉前来这个地址,但她一点儿也不知道,来了之后该如何是好。
  当琦莉低头对胸前的收音机求救时,眼前的吧台上出现了一个玻璃杯。
  细长的玻璃杯中注入了淡琥珀色的液体。琦莉愣愣地盯着数个相连的小气泡从玻璃杯底往表面窜升,头上传来了老板的声音。
  「请喝。」
  「不好意思,我不能喝酒……」
  「这是姜汁汽水,妳喝喝看。」
  呼应着亲切的用字遣词,老板的声音似乎也变得柔和起来。在对方的催促下,琦莉坐上吧台高脚椅,手伸向不断冒着小气泡的玻璃杯。
  「妳在这里等一下吧,不久后就要开始了。」
  老板只说完这一句,便又继续默默擦拭玻璃杯的工作。
  什么东西要开始了?琦莉满头雾水俯视收音机,但收音机似乎也有着相同的疑惑,仅发出尖锐的杂音。琦莉将高脚椅转了四十五度,望着身后的酒吧。
  一对男女在中央的座位上谈笑着,离他们稍远之处,有一名男子倾着玻璃杯静静独饮。接着望向酒吧角落,一名客人趴在散落着数个空杯子的桌面上睡着了——即使加上琦莉,顾客的人数也可以用一只手算完。不仅如此,这里虽名为现场演奏&酒吧,但似乎没有人倾听舞台上的演奏,表演者在舞台上认真演奏的萨克斯风乐声,在酒吧中寂寥地回荡。
  以时间带来看,此时应该更为热闹才对。这是一间何时关门都不足为奇,冷清至极的店。
  (不知道贝亚托莉克丝在做什么……)
  琦莉浑身不自在的坐在椅子上,转回吧台。嘴巴轻轻靠近玻璃杯,将杯子一倾,冰块喀啦喀啦地触碰嘴唇。夹杂甜味与些微苦涩的复杂口感,以及气泡少了点的微弱碳酸刺激,瞬间于口腔内蔓延开来。
  由于无事可做,因此琦莉花了点时间,忍耐着将杯中的汽水喝光。期间除了中间座位的那对男女加点一次外,老板始终静静地擦拭着玻璃杯。单调的中板萨克斯风乐曲,就像是不停重复转动的唱片,整个酒吧弥漫着佣懒的气氛。

  「这哪是现场演奏&酒吧?根本没有现场演奏啊!
  那对男女结帐离去时,男于在门口对着身旁的女子如此抱怨,琦莉这才察觉不对劲。
  此时差不多已经接近打烊的时间,但贝亚托莉克丝还是没出现。闲得发慌的琦莉浮现回去的念头时,听见了男子的话,她心头一震、转身望向酒吧。
  独自前来的男客也将钱置于桌上后离去,比刚刚更加昏暗的酒吧角落,只剩下那名酪酊大醉的客人仍趴在桌上熟睡。舞台上萨克斯风的演奏者,还有方才所听见的管乐声全都消失了。
  事实上,并不是消失了,而是其它客人从一开始就看不见这些景象。
  「差不多是时候了哦。」
  脑后传来老板的声音。琦莉转向吧台,其它仍有许多该整理清洁之处,但老板却依然只是擦着玻璃杯。琦莉一脸疑惑,视线再度转回酒吧。
  (咦……?
  与数秒前完全回异的景象,让琦莉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双眼。
  方才的冷清就像谎言一般,酒吧内不知何时聚集了许多客人,显得热闹非凡。每个人都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谈笑着,还不时望着后方的漆黑舞台,似乎正等着什么开演。
  (这些人是……?
  砰……砰——……
  此时传来弦乐器调弦的声音。酒吧的喧闹呼应着调弦声,顿时安静。
  在缓缓渲染开来的灯光下,舞台上的景象一点一点地浮现。刚开始称不上是音乐,只是团员们各自按照自我的喜好调着音,然而过不了多久,并非蓄意配合的乐声自然而然地彼此融合,开始演奏起中板的乐曲。
  琦莉在高脚椅上半挺起身,她的视线越过那些在座位上聆听演奏的顾客头顶,惊讶地凝视着舞台。那是一组四人乐团,是两种弦乐器加上一个鼓与萨克斯风的罕见组合,由负责弦乐器的一名乐手身兼主唱。虽然四个人全都是年约四十多岁、穿着深色西装的中年男子,但改变衬衫、领带和裤子吊带搭配方式的随性穿法,却略显帅气。
  简短的介绍词结束时响起了喝采。喝采尚未停止之际,紧接着就进入正式表演,换成快板的热闹乐曲了。
  似曾相识,不,是似曾听闻、相当耳熟的旋律——琦莉思考了一下,迅速领悟其中原由。
  『啊……』
  脖子下方传来收音机近似叹息的感叹声。没错!由于收音机的喜好,琦莉也有好几首歌曲重复听得足以朗朗上口。那是地下游击队电台播放的,被教会禁止的摇滚乐。
  『哦,真像是作梦一般,竟然能够听到乐团的现场演奏……活着真好,不,是死了真好……』
  「哈哈,好奇怪的说法。」
  琦莉小声响应着一副感动至极、陶醉低语的收音机后,也轻闭双眼仔细倾听弥漫酒吧的音乐与歌声。
  第一首曲目演奏结束,宾客中再度响起掌声。当琦莉也在后方小声拍着手时(下士只是小声喊着『安可……』,但想必他也在收音机内拍手喝采吧?)——
  「雪莉!
  她听见有人呼唤着一个意外的名字。
  琦莉错愕地停止鼓掌,目光从远处的舞台移至眼前的酒吧。坐在席间的一名客人激动地踢翻椅子站起身,睁大双眼望着她。旁边的人听见声音也跟着转过头,琦莉不禁反射地在椅子上端正坐好。
  「雪莉!太好了,妳没事啊!
  「这段时间妳怎么了……」
  以最初开口的男子为首,看起来像是常客的人们迅速往吧台周围聚集过来,陆续开口询问。琦莉瑟缩着身体抱紧收音机,抬头望着包围自己的人群。
  「不好意思,雪莉是我母亲……她已经去世了。」
  琦莉战战兢兢地开口。其实应该有更委婉的说法,但她仍直接说出口,围过来人们的兴奋情绪顿时被浇熄。「啊,说得也是。」不知是谁非常失望地说。
  琦莉觉得是自己的关系书气氛变得如此,于是在椅子上缩着身体。
  「喂喂,大家好好欢迎她吧!她可是雪莉遗留下来的小孩哦!
  人墙后方传来一个音调沉稳的男声。客人们微微挪开了一个空间,站在琦莉眼前的,是刚刚一直在舞台上吹奏萨克斯风的男子。对方看起来较其它团员稍微年长且深具威严,这名男子应该就是乐团的团长吧?
  「妳是琦莉吧?
  「……是的。」
  缩着身子的琦莉点点头,此时人墙又传来「哇!」的欢呼声。
  「琦莉?那个小不点?是真的吗?
  「哇,妳长大了呢,和雪莉长得真像!妳还记得我吗?
  「我呢?我呢?
  「笨蛋,怎么可能记得,她当时还那么小。咦,那时候是几岁啊?
  「啊、嗯……」
  询问接踵而至,琦莉根本无法回答,只能不断开合着嘴。乐团团长站在那群情绪高昂的人们身后,嘴角浮现出一抹笑容。
  「尽情欢乐一下吧!今晚要做一场最棒的现场演奏。」
  团长丢下这么一句话之后,又返回团员们正在准备演奏下一首曲目的舞台。
  第二首虽然是中板的曲子,但那是一首带着俏皮感的轻松乐曲。当演奏一开始,酒吧再度笼罩在热闹的乐声中。「这里,这里。」在围聚身旁的客人劝诱下,琦莉在靠近舞台正中央的座位坐了下来。
  突然成为话题的中心的琦莉感到不自在而全身僵硬,只好凝视着在头顶上交错的开朗喧闹。用鞋子或是指尖打着节拍聆听音乐的人们,单手拿着啤酒杯或玻璃杯,热烈谈论着过往的人——琦莉发觉,他们的对话中频频出现「雪莉」及「犹大」等字眼。
  「下士……」
  琦莉目光朝下低语了一声,沉浸在乐团演奏中的收音机,对于琦莉的叫唤完全没有反应。琦莉半无力地在心中苦笑,然后将收音机从脖子上取下,尽可能将它置于靠近舞台的桌子前。
  「雪莉曾在这里打工一阵子哦,带着年幼的妳突然来到此镇。」
  听见亲切的攀谈,琦莉转过头仰视坐在邻座的客人,对方就是第一位发现琦莉而开口大喊,是个亲切和蔼的微畔男子。
  「不记得了吗?」对方问道。「那也难怪。」见到琦莉摇摇头,男子颔首继续说:「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呢?我已经失去了时间感……妳现在几岁?
  「十六岁半。」
  「啊!那么应该已经过了十五年,没想到那么久了。」
  瞇起双眼回忆着往事,如此说着的男子仍然非常年轻,应该不超过二十五岁吧?接着,男子自嘲般轻轻笑了。
  「我以前也相当迷恋雪莉呢。虽然她带着小孩,但是人长得漂亮又不摆架子,所以是这里的常客所迷恋的对象。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和犹大在一起了。那个死脑筋的人究竟有哪点好?不是啦,犹大虽然是个好人,但我——」
  男子东扯西扯,结果变成失恋的诉苦。盯着对方侧脸静静聆听的琦莉,忍不住笑了出来。
  「对、对不起。」
  「没关系,哈哈。」
  看见琦莉慌张敛起笑容,对方反而不好意思地笑了。
  「别管我说什么了。能和妳见面真的很开心,妳实在是像极了雪莉。」
  「真的那么像吗?
  琦莉回忆着在「砂之海」相遇的母亲容貌,询问对方。一头黑发、一双黑色的膛眸、朴实的脸型,或许外表上的特征确实相似。然而,自己尚未拥有母亲那种,令人印象深刻沉稳氛围的特征。琦莉总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具备那样的特质。
  「长得很像哦。」
  身旁的男子微笑附合,然后转过身、指着琦莉刚刚所坐的吧台方向。
  「妳自己看啊。」
  吧台前出现一名女子的身影。
  时而忙碌地四处端送着酒和菜肴,时而爽朗地与常客们交谈,偶尔歇口气聆听乐团的演奏。长及背部的黑发于脑后绑成一束,白色罩衫搭上简朴黑色围裙的打扮和她极为相称——
  「妈妈……」
  琦莉转身从椅子上站起,就这么呆住不动,凝视着伴随微弱的杂音,浮现在昏暗空问的那个景象。
  穿着围裙的母亲流露出和蔼的笑容,看着吧台一角。坐在昏黄灯光酒吧内较黑暗之处的,是一名常客。那砂色的落腮胡和粗壮的体格,清楚残留在「砂之海」时经历的记忆之中。
  另外,还有一人正无聊地坐在那名壮汉的双膝间。那是一个还无法认知自身事情的年幼小女孩,然而当母亲一走过去,小女生便抬起头、露出略微羞怯的笑容。
  (是我……)
  宛如播放着褪色的模糊影片般,酒吧一角映出三人幸福的模样,而背景音乐则是乐团的现场演奏——



  「真的很像一家人。」
  身旁那名在椅背上支着脸颊、眺望相同景象的男子,感到怀念般地微笑着。
  「犹大是个冷淡的家伙,妳却和他相当亲密。虽然从外表看不出妳和他很亲,但只要我或其它人想抱妳,妳一定会用力推开逃走。」
  「哈哈哈……」
  连琦莉都觉得那是极有可能的事,她不好意思地笑着回应,硬生生将眼眶深处涌起的炽热液体压抑下来。她紧紧咬住双唇,在大衣下握紧拳头。
  还不能哭泣。
  早已下定决心,现在还不能哭泣。
  在映照着室内的昏暗灯光下,影像逐渐淡去。残影的碎片纷纷散开,变成了噪声粒子,最后融人黑暗之中。
  应该是过去众集在此的那些人们,其记忆残留在这个空间吧……总觉得似乎还可以看见什么。琦莉的眼神无法离开已不再显出任何影像的酒吧一角,就这么立于桌旁一动也不动。
  背后乐团演奏的乐曲变成了略微感伤,但带着些许暖意的慢板抒情歌。
  「我和母亲在这里待了多久?
  琦莉的目光依旧无法挪移,仍处于若子出神的状态,询问着身旁的男子。「唔……妳们无法在此久留……」对方难以启齿般痛苦响应。
  琦莉缓缓移开目光,环视因乐团演奏而情绪高涨的酒吧。
  愉悦沉醉在音乐与酒精之中的常客们,还有虽然站在简陋的舞台上,却骄傲地承受着灯光照耀,继续演奏乐曲的四人乐队团员。
  眼前所呈现的,是热闹且平和的酒吧景象。然而,这里并没有酒吧之中特有的酒臭、烟雾和窒息的闷热,以及满溢着人类活力的那种浑浊空气与气味。
  琦莉回头望着身旁的男子。
  「你和这里的人是……」
  她犹豫了一下后开口:
  「是怎么去世的呢?

  §

  约在八十年前的那场大战结束后,教会直接进行「疲惫社会之救济」,并顺理成章的以领导者之姿统治整个星球时,有许多音乐成为被限制的对象。依据教会的基准,那些低俗、粗暴且不信奉神的歌词,以六弦或四弦的弦乐器和鼓为主,弹奏着杂乱无章噪音的摇滚乐,也是被禁止的音乐种类之一。
  公然演奏那种野蛮音乐的现场演奏&酒吧,在教会眼中无疑和游击队电台一样,是企图暴动的异端分子所聚集的场所。因此一旦被发现,当然就会被教会兵驱离并彻底扫荡。
  教会兵袭击这家店,是距今约十五年前的事——
  「……他们彻底搜索,冷血无情的程度令人惊讶。或许是要给其它同业一个杀鸡儆猴,不仅是和这间店及乐团有所关连的人,连常客也全被逮捕,抵抗者则当场杀死。」
  在熄灭灯光的深夜现场演奏&酒吧中,只有吧台附近笼罩着微弱的黄色灯光,身穿黑色背心的老板正擦拭着玻璃杯静静述说。
  「原来如此……」
  贝亚托莉克丝在吧台上托着脸,盯着自己香烟前端升起的细缕烟雾,对于老板叙述的陈年往事,懒散地随声附和。
  贝亚托莉克丝在打烊前几分钟才来到店里,正思考着该如何对琦莉开口之际,深夜的秘密现场演奏开始了,于是她就这么倚在门口倾听乐团的演奏。虽然那不是她喜爱的音乐,但却有着一股令人怀念的味道。
  过了午夜,当演奏结束,聚集的宾客便相继消失。店内恢复原本的闲散与静谧时,留下的人只有老板和一名烂醉如泥的客人,另外还有在酒吧角落沉睡的少女。
  「在搜索的混乱之中,硬是将雪莉和琦莉两人托付给犹大,让他们先逃离此店。犹大说什么也不答应,但年幼的琦莉得有人保护离开,加上老板半威胁地说服:万一你被逮捕而使真正的身分曝光,那事情就不会只是以彻查禁乐善了。而是会被冠上藏匿不死人的重罪,那些无事的人全都会被杀死。有太多人不知道你的事,你想要牵连那些人吗?
  在老板的叙述当中,屡次出现的「老板」另有其人。
  据说事件发生当时的老板,和乐团团长一同被视为主嫌而处刑。现在经营此店的男子,是过去乐团的其中一名团员,他在事件发生后数年才被释放。男子将已变成废墟的此处更换店名,悄悄开了新的店。「由于我的地位较低,类似嫌犯候补,因此从主嫌名单中剔除。如果一起被处死,或许会比较好吧?」男子自嘲说着并露出了还憾的苦笑。
  「在这里开始营业后不久,只要过了打烊时间就会感觉到有人的样子。越晚越热闹,接着还会听见令人怀念的音乐,我知道是同伴们回来了。或许就是为了提供一个让同伴们尽情狂欢的场所,我才得以存活下来。」
  「老板,你是不是拥有感应能力?
  「只有一些而已。」
  贝亚托莉克丝上下晃着嘴角的香烟,深感兴趣地抬头望着垂眼颔首的老板。虽然除了琦莉之外,也曾遇过感应能力强的人类,但这的确是相当难得的事。
  「听说雪莉也拥有这种能力。因为她的女儿拥有更强的资质,所以雪莉才会带着孩子离家出走。她并没有告诉我们来历,所以详情我也不清楚。」
  「最终还是不知道有关那孩子父亲的事啊……」
  贝亚托莉克丝喃喃自语地思索着。名为雪莉,来历不明的女子带着年幼女儿辗转来到此店,开始在这里工作,然后与常客犹大相识(听说这个男子也是突然出现,在镇上协助消防工作)。教会兵来搜索的时候离开了这里,之后便不知去向。将此事与先前听艾弗朗提及,在「砂之海」经历之事串连之后,恐怕是他们原本打算直接逃往西贝里却失败了。因此采取迂回的路线,从极东的港口经由东贝里进入西贝里。
  总之,已经可以确定琦莉的父亲并非犹大。关于这一点,早在和艾弗朗谈论之时,两人均猜测到应该不可能了。根据艾弗朗所言,那个极为禁欲主义、正经八百的男人,并不是那种未考虑自身立场,就不负责任让人生下小孩的傻瓜(因为你是笨蛋,所以会冲动地做出这种事吧?当自己半揶揄调侃艾弗朗时,对方竟然露出不是开玩笑也不太认真的老实表情,真是个大傻瓜)。
  这么一来,琦莉的父亲到底是谁呢?
  贝亚托莉克丝觉得,如今这已不是那么重要的事。因为对那孩子来说,与身世和过去所发生的事情相较,现在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
  贝亚托莉克丝移动支着的下巴,转头望着酒吧。不知何时喝得烂醉如泥的客人,正趴在角落的桌子上流着口水昏睡着,她的目光无视这人,移向酒吧后方。
  昏暗之中残留着一盏微弱灯光,照着无人的舞台以及在舞台前方桌上托着颊,正熟睡着的少女侧脸。舞台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未曾使用,积满了灰尘。而刚刚那些在酒吧中发出喝采的常客们,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桌子上的收音机传出夹着噪声的微弱弦乐声,取代了乐团的现场演奏,微微环绕着少女周围的空间。
  (该怎么办啊?真是的……)
  贝亚托莉克丝叹了口气。
  她以为只要来到这个城镇,或许就能掌握到艾弗朗的行踪。如此一来,便可以将那张便笺拿给琦莉、告诉她事情的原由,再由她决定今后的行动……
  但目前得知的讯息,只有或许已经死亡的不祥情报。
  贝亚托莉克丝感到极为火大。她仔细一想,自己为什么得为了琦莉和那个笨蛋的事情如此伤神。不管是生还是死,反正那个笨蛋根本就懒得用一根末梢神经去留意,自己究竟有多么担心这一类的事。
  「老板,给我一杯酒,最烈的酒。」
  贝亚托莉克丝再度转向吧台,倏地开口。仍然擦拭着杯子的老板为难地蹙紧眉头。
  「早就已经打烊了。」
  「事情是可以变通的啊!给我酒——」
  无法再这么继续下去了!贝亚托莉克丝嘟哝着往烟灰缸捻熄香烟。
  注入琥珀色液体的玻璃杯一置于眼前,贝亚托莉克丝随即仰头一饮而尽。「啊——那么贵的酒,慢慢品尝啊……」老板手上拿着来不及端出的冰桶,夹杂着叹息叨念。

  §

  「尤利乌斯少爷。」
  尤利乌斯让外面的守卫看一下自己的脸,便穿过拘留所的门。他一走进建筑物内,独囚房的守卫便从里面上前迎接。
  嗯!尤利乌斯简短回应,跟着前方的守卫在并列着多人牢房铁栅的走道前进,两人的脚步声在单调无趣的水泥墙与天花板之间异样地大声回响。几名有如断了气般、躺在多人牢房角落内的囚犯射来吵死人的眼光后,又马上嫌麻烦似地挪开视线、翻过身。
  尤利乌斯瞥了一眼宛如被吸走生气的囚犯们那潦倒的模样,弥漫于建筑物内的铁锈与排泄物味道让他不禁皱起眉,都已经来了数次仍无法习惯这种气味。他无意去适应,因此不予理会。
  「尽管如此,也不需劳驾您特地从首都前来……」
  「没关系,反正刚好放温书假。听说可以说话了?
  「姑且可以这么说。」
  通过多人牢房的区域,钻过为了隔开通道而装上锁的铁栅门,走下非常陡斜且狭窄的阶梯后,就进入一整排有着小格子窗户铁门的独囚房区域。和多人房比起来,此处因为使用率低,而且人数稀少的关系,污秽的气味多少淡了一些。尤利乌斯放心地喘了一口气,取而代之的,是铁锈的气味更加明显。从墙壁与地面渗出的湿冷空气紧紧黏附在皮肤上,尤利乌斯的身体微微颤抖,他竖起披在神宫服上的外套领子。
  守卫在位于最里面的某间独囚房前停下脚步,透过小窗户确认了内部状况后转过头。
  「虽然能开口,但不知能不能对话。」
  「没关系,我会试着和他交谈看看,开门吧。」
  「可是会有危险——」
  听见对方畏怯地响应,尤利乌斯皱紧眉头、回视守卫的脸。
  「他的行动力已经恢复到那种程度了吗?
  「不,我想他应该还无法动弹,可是……」语气含糊不清的守卫窥视着尤利乌斯的脸色,接着又理直气壮地继续说:
  「他是不死人啊!
  「那又怎么样?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去控制乱咬人。」
  「……」难不成把他想成猛兽的一种还是什么了吗?
  或许是察觉到尤利乌斯逐渐失去了耐心,守卫嘴中含糊道歉后,取下挂在腰上的一串钥匙。他小心谨慎地将钥匙逐一插进四个钥匙孔中,最后打开门闩。伴随着生锈的磨擦声响,厚重的铁门被推了开来。守卫的身体往侧边一闪,挪出可勉强供一人通过的空问。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是我的责任……」
  「我知道,我一个人去谈。一进去后就将门关上。」
  「知……」
  守卫的话还没说完,便赶紧后退两步挪出门前的空间。尤利乌斯步上对方刚刚所站的位置,当他一踏入独囚房,背后旋即传来沉重的声响,随即被关上的门还确确实实地上了门闩。比开门时的动作还快啊!尤利乌斯在心中嘲讽着。
  低矮的天花板仅垂着一盏电灯泡,铁锈色的灯光映照着整个独囚房。这是一间相当狭窄的囚房,只需五步便可从一端走到另一端。尤利乌斯很快地跨出了一步,因此与蜷曲躺卧在房内角落的人影之间,隔不到三步的距离。
  「喂,还活着吗?
  尤利乌斯开口后静待了半晌。过了几秒,人影微微动了一下,挪动贴在地面上的脸颊仰望尤利乌斯,但立即又兴趣缺缺地闭上了眼。
  尤利乌斯叹了一口气、放弃对话,隔着三步的距离观察对方。
  对方的体力似乎尚未恢复,看起来相当孱弱。然而,除了贴在右眼和右脸颊几乎覆着半张脸的大块纱布之外,醒目的外伤大都已经消失了,终于又恢复到像个活人的模样。
  上个月来探望他的时候,对方的脸部还残留着犹如被辗毙的尸体般惨不忍睹的伤痕,根本无法辨认,也不能张开嘴。还因为喉咙受创而呈现无法说话的状态。尽管伤势如此严重,但似乎仍保有意识。由于每隔一个月前来探视情形时,对方总是用仅剩的一只红铜色眼睛瞪着自己,因此对方应该认得自己。即使是不死人,右手的义肢也无法自行康复。歪曲的金属骨架和缆线相互缠绕,变成破铜烂铁的义肢自上臂垂下、横躺于地上。
  尤利乌斯想起去年冬天刚捡到这名男子时的事。虽然只是将他丢在这里,但经过半年后,他竟然可以从那个几乎没有呼吸的状态恢复到这种程度,让尤利乌斯亲眼见识了不死人的实际生态,也再次感受到那种未知的不安。
  ……但也有一种对方如此凄惨,程度应该也远超过一般人的感想。若是普通人早就死了,而对方却无法安祥的蒙主宠召,只能慢慢啃噬着有如被折磨杀害般的痛苦,一点一点的再生。
  「……什么事啊……」
  可能是感受到紧盯的视线而不悦,对方郁闷的皱着眉开口。那声音依然沙哑,说话也还口齿不清,不过这是带回对方后,第一次听见他开口。
  「你进入首都有什么目的?
  「……」
  尤利乌斯以拷问的语气提出质问,对方却来个相应不理。好不容易差不多可以与他对话,此时沉默却又再度降临。尤利乌斯无奈地将语气和缓一些,话锋一转改问私事。这也是他始终最想问的一件事。
  「来首都的只有你一个人吗?琦莉呢?
  对方这次并没有漠视他的问话,经过一段冻结般的空白时间才不悦地冷淡回答:
  「……没有必要告诉你——」
  「我说啊……」尤利乌斯短叹一声:「我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吧?如果没有我,你早就死了。」
  「多管闲事,小毛头。」
  「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小鬼。」
  对方不悦地咂舌又重复说了一次。他自己的态度岂不是更像小孩吗?尤利乌斯即无力又不满地噤口不语。
  那年冬天在横渡「砂之海」的船上与他们初次相遇,至今已经快两年了。当时自己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小,事实上,也许真的很孩子气。然而自己从那之后汲取了许多知识,身材也长高了。最近除了神学生的课程和工作外,自己也开始接受武术的训练。
  印象中,以前得抬头仰视对方,而现在却是低头俯视。这当然是因为对方躺着的关系,不过两人的身高似乎仍有段差距。相信再过几年,自己的身高与年龄一定可以追过对方,如此一来,应该就不会被琦莉视为小孩了吧?
  「琦莉到底怎么了?她还好吗?她不知道你在这里吧?
  「……烦死了!这与你无关吧?
  「不是这个问题,我的意思是,难道琦莉不担心吗?
  尤利乌斯想办法克制着因对方一贯无情反应而涌现的焦躁,耐着性子反问。不清楚这家伙究竟是基于什么样的原因独自来到首都,也不知道琦莉目前在哪里做什么?但至少可以确定,发现这家伙后的半年来,他们两人完全没有联络。
  「你不想见她吗?如果知道她在哪里,我可以帮你联络——」
  「你烦死了!
  尤利乌斯热心地猛说,但对方不愿继续对话的冷漠反应让他沉默。就在此时,对方再度微抬脸颊,紧闭的左眼略略睁开,让人联想到赤红血液的红铜色眼眸朝上直瞪着他。
  「……你再继续这个话题看看,我就杀了你。」
  可以感受到对方那更加低沉的声调中带着威吓,尤利乌斯不禁吓得屏住气息。不知何时会被咬——刚刚守卫那句被自己所否定的话,倏地充满现实感、浮现脑中。而且有种两人之间原本相隔三步的距离,顿时缩短至眼前的错觉。
  然而,对方瞬间涌起的杀气旋即消失在真是麻烦的情绪氛围里。
  「你回去吧,我累了。」
  对方又恢复了原有的语气,话一说完便偏过头,脸贴着地面再度合上眼。看来似乎是用了所有的力气说话。
  尤利乌斯悄悄将下意识屏住的气息细细吐出。「知道了。我这个星期会待在镇上,所以我会再来。」他努力以沉稳的语气说完后转过身去。
  尤利乌斯对着小窗使了个眼色,守卫松开门闩打开门。
  「没事吧?
  「什么东西没事吧?」听见耳边的私语,尤利乌斯忍不住以不悦的声音回问,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表情僵硬。
  当他懊悔地穿过门时——
  「尤利乌斯。」
  听见背后传来的声音,尤利乌斯的内心怀着些许畏怯转过头。昏暗的独囚房一角,声音的主人仍然像是一团破布般躺着,薄薄的嘴唇微微开启,似乎想说什么。
  「……算了,我累了,下次再说。」
  结果说出口的只有这几个字,接着对方又像是断了气般一动也不动。
  下次?这意味着不反对自己再来喽?尤利乌斯感到一阵茫然,仅简短回应了一声「嗯。」点了点头便走出牢房。
  说起来,这似乎是对方首次认真地呼唤自己的名字。

  §

  在酒吧角落的置物柜中找到了拖把和水桶,于是将酒吧内的所有椅子全扣在桌上;以拖把拖完整个店内的地面之后,从桌上取下椅子的同时约略擦拭了一遍。而吧台和厨房中那些即使动到应该也无妨的地方,她也简单收拾了一下,另外还清洗了水槽。由于从一大早便开始动手,因此整理至今,距离傍晚的开店时间还有一阵子。
  『妳也做得太多了吧?
  「因为闲得发慌啊。」
  置于吧台一端的收音机发出了快晕倒的声音,但琦莉仍在张望店内,这次开始着手打扫后方的舞台。并非她热爱打扫,只是一旦动手就要做得彻底。
  舞台似乎已经有好多年没有使用过,地板及音响器材上堆积的顽固灰尘值得好好清扫。虽说是深秋时节,琦莉仍挥着汗水在水桶上方拧干抹布。就在此时,她感到背后有人。
  蹲着转过头,穿着黑色背心的老板一脸呆愣,站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前。
  「啊!
  琦莉慌张站起身,不由得将抹布置于身后。
  「对不起,我擅自做主。因为承蒙您的照顾,所以……」
  「不,妳误会了。」
  老板也慌忙说道。他环视变得整齐光亮的酒吧走了过来。
  「真不好意思,妳帮了我一个大忙啊。」
  「没关系,我曾在类似的店打过工,不知不觉就干劲十足。」
  琦莉边打扫边想起在南海洛西部的「巴兹&苏西咖啡屋」打工时,那令人怀念的一个月。和贝亚托莉克丝在南海洛东部四处迁移之际,也曾经历了因断然说出:「自己的伙食费自己想办法。」的贝亚托莉克丝时而出现时而搞失踪,完全将阴晴不定的女人发挥到极至,白白浪费了投宿旅馆的费用,因而寄宿餐饮店打工帮忙的时期。
  来到这间位于教区边境的现场演奏&酒吧,至今已经是第三天了。由于没有时间与经常毫无预警外出的贝亚托莉克丝好好交谈,因而无法决定接下来的行动。于是琦莉顺理成章的得以借住在此店二楼,为了答谢提供自己食宿的老板,琦莉决定协助店内之事。不过老实说,店里几乎没哲顾客上门,因此营业时间能够帮忙的事很少,所以琦莉才会决定今天在开始营业前清扫一番。
  「这剩下一点,让我做完。」
  继续打扫之前,琦莉拿起水桶想更换清水时,发现站在面前的老板鞋子前方落下一滴水。
  琦莉讶然看着地面上形成的小水渍,抬起头。
  「啊,不好意思。」老板吃了一惊、用一只手捂住脸,以手掌拭去滑落脸颊的水痕。
  「我觉得雪莉好像又回来了。以前提早来店里练习时,她经常像妳这样打扫……真是不好意思,让妳瞧见我不成熟的一面。」
  「不,没这回事……」
  琦莉说完后接下来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就这么双手提着水桶低下头。伫立着两个人的寂静酒吧,被尴尬的沉默所包围。
  老板像是要掩饰般轻咳了一声,再度开口:
  「如果妳不介意,可以一直待在这里。」
  「唔……」
  难以回应的琦莉再度陷入沉默。了……对不起。」她依然提着水桶低下头。
  「我没办法一直待在这里,因为我要去找人。」
  「啊,是那个红头发的……」
  老板顺口说出后骤然打住,而琦莉也几乎同时倏地抬起头。水桶内的一行水飞溅出来,弄湿了琦莉的双脚。
  「红头发……难道你认识哈维……」
  听见自己询问的那个名字后,琦莉觉得那好像是一种珍奇之物,双唇有一股不协调感。那是长久以来,自己在说话与思考时自然而然避开的名字——
  琦莉咽了一口口水,用沙哑的声音再一次说出那个名字。
  「哈维曾经来过这里吗?
  「啊——不,我没有询问过他的名字。而且有人要求我不能说——」对于禁口这部分,老板露出不妙的神色含糊带过。对于这个从未听闻的事实,琦莉愕然地仰望老板。
  「是谁要求你不能说——」
  『啊……啊——……』
  吧台上的收音机发出有如挣扎般的奇怪声音。

  贝亚托莉克丝依照约定,三天后再度前往那间香烟誧。虽然知道了在「门之镇」和艾弗朗接触过的清道夫姓名和住处,但她还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在无法决定接下来的行动之下,推开现场演奏&酒吧「阿德鲁夫-萨克斯风亭」的大门。
  正值黄昏时刻的现在,差不多要开始营业了,店内当然没有那种一开店就前来消费的奇特常客。当贝亚托莉克毫不客气、鲁莽地走进酒吧时,坐在吧台前的黑发少女转过头来。
  「妳回来啦,贝亚托莉克丝。」
  「啊,嗯。」
  贝亚托莉克丝用很像艾弗朗经常使用,但却不得要领的语气响应。站在吧台内的老板,脸部奇怪地抽搐着;而吧台上的收音机,不知为何正对着她发出令人烦躁的噗哧噗哧杂音。此时,坐在高脚椅上的琦莉转过身,面对着贝亚托莉克丝开口:
  「知道哈维的行踪了吗?
  「嗯——约略知道了一点线索……」
  贝亚托莉克丝玩弄着束起的金发,绷着脸回应。当她顺着对话、本能的回答后,心脏差点蹦了出来。
  「欸!啊,妳妳妳在说什么?
  迅速岔开话题却完全失败的贝亚托莉克丝,语气霎时变得结结巴巴。看见琦莉抬头直盯着自己的目光后,贝亚托莉克丝以求助的眼神四处游移;吧台内的老板露出非常抱歉的僵硬表情,置于吧台上的收音机则发出意味着穿帮了的杂音。
  「啊……」
  贝亚托莉克丝的嘴开合了数回。
  「啊——」
  像是喘气般长叹了一声,沮丧地垂下头。
  「这是怎么回事?瞒着我与哈维取得连络了吗?
  琦莉的语气沉稳,但那隐含着不容分说魄力的质问,却直刺贝亚托莉克丝垂下的头顶。贝亚托莉克丝微微拾起头,琦莉的双手置于膝盖,端坐在高脚椅上盯着自己。
  被琦莉先发制人的贝亚托莉克丝,失去了顽强抵抗的力气,于是垂下肩膀回答:
  「并没有和他取得连络……」
  「听说哈维寄来一封信,这是真的吗?
  钦,连这个也说啦?这个蠢老头!贝亚托莉克丝斜眼瞪着收音机。「贝亚托莉克丝。」琦莉催促的声音让她赶紧挪回目光,投降地叹了口气,然后将手伸进风衣的内侧口袋。
  贝亚托莉克丝塞给琦莉一个破烂的信封。琦莉从椅子上站起身接了过来,看了看信封的正反两面后打开,抽出一张像是不带任何感情、标准解答般的便笺。
  「呜——总之,之前告诉妳有人调查妳母亲的事情并且传来情报,那个人就是艾弗朗。然而收到这封信后,他突然音讯全无,根本不晓得是生是死。而且这封信也没什么吧?就是因为这样才没办法对妳开口啊!所以这全都是那家伙不好,嗯,一点都没错……」
  零点一秒即可阅读完毕的内容,琦莉却盯着便笺一动也不动。贝亚托莉克丝抓住机会陈述了一堆借口,然而没多久,她的声音就越变越小,最后沉默下来。
  琦莉凝视手中的纸张,平静地开口:
  「下士也知情对吧?原来你们两人一起瞒着我。」
  『啊,啊,不,并不是瞒着妳。』
  吧台上的共犯结结巴巴地肯定回答。「……这样啊。」琦莉仅随声响应了对方,接着抬头望着贝亚托莉克丝。
  「那么哈维现在人在哪里?
  「我刚刚不是说过了,不知道……」
  「妳刚刚不是说有线索了吗?
  「呜……」
  贝亚托莉克丝顿时语塞,目光飘向收音机,然而对方却无法插手帮忙的样子。
  「贝亚托莉克丝。」
  琦莉再次催促。「……啊——烦死了。」贝亚托莉克丝也懒得敷衍唐塞,完全豁出去了。
  「我知道啦!我说,我说总可以了吧?
  贝亚托莉克丝下定决心后,态度猛然一变。会如此隐瞒,还不是为了这个受托照顾的女孩和那个少根筋的男子,为什么自己还得被谴责?贝亚托莉克丝反而半恼羞成怒地挺起胸膛,双手往腰际上一插。
  「这都是因为妳想听,完全不关我的事喔——听好了,所谓的线索是,他可能已经死了。」
  当她全盘托出在首都秘密机构发生的骚动和「门之镇」那位清道夫目击者等,从贩卖香烟的情报站得知的讯息时,琦莉的目光始终停驻在斜下方,面无表情地聆听。
  当然有可能只是不实的传言,不过被教会兵带走这一点若是属实,应该不可能还活着吧?最后贝亚托莉克丝撇着嘴,一副虽然不知道真假,不过如何,妳没话说了吧的表情闭上嘴。
  此时,现场陷入一片静默。贝亚托莉克丝提心吊胆地等待琦莉的反应。
  「……这样啊,原来这么重要的事只有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没有哭泣也没有愤怒,琦莉只是用平静得反倒让人觉得恐怖,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低语。平常总是冷冷清清的酒吧,这时候却有顾客极为不凑巧的上门了,话题也因而被迫中断,直到隔天早上部一直被置于一旁。
  虽然问题一点儿都没有解决,然而当下能够将事情含糊带过,让贝亚托莉克丝不禁松了一口气。不过——
  「……被摆了一道。」
  隔天早上。
  贝亚托莉克丝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门口茫然低语。
  店里的二楼一角,那问是雪莉和年幼的女儿曾经使用过的寝室,但是昨天以前睡在这里、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琦莉,却已不见身影。
  行李全都收拾干净,也不见包包与大衣,像是回报感谢照顾般,整理得相当整齐的床铺上,只留下一台破烂不堪的小型收音机。
  贝亚托莉克丝奔向床边一把抓起收音机,发现收音机的电源被关掉了,她粗鲁地打开电源。
  「喂!
  『喂,等一下,琦莉!
  「人已经不在啦!
  『什么?
  两人同时发出简短的叫嚷后,默默地怒视对方。稍微冷静后才又继续展开对话。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什么时候离开的?
  『她和平常一样上床睡觉啊,就和平常没两样。但是一大早却突然爬起来开始收拾行李,俺想阻止却被她关了电源。』
  「可恶!她先故意装做理解的样子,让我们失去戒心——」
  贝亚托莉克丝抓起收音机的提带奔出走廊,穿着睡衣的老板正巧从斜前方的房间走了出来。应该是因为夜晚工作的关系,一脸睡眼惺忪的老板嘴里念着:一大早在吵什么啊?贝亚托莉克丝半迁怒地揪住老板的衣襟问道:
  「往『门之镇』的火车是几点?还来得及吗?

  §

  铃铃铃……
  列车开动的铃声尾音嘎然停止,乘客们的嘈杂声也莫名随之减弱,微妙的宁静顿时笼罩整个月厶口。
  「等一下,我要上车!
  车站的站务人员确认了火车的前后方,正要比出可以发车的信号之际,琦莉跳上了火车,由车厢间的车厢门奔进车内。
  她的背倚在车厢门的内侧,不断喘着气。乘客们一脸诧异地从包厢席探出头来,于是她赶紧找到空位躲了进去。当琦莉坐下将运动包置于座位旁时,砰的一声,车身传来像被往后拉扯般的震动,窗外的景色缓缓朝后方滑动。
  琦莉深呼吸调整气息,目送着流逝而过的月台景色。
  (对不起,妈妈……)
  脑海中突然浮现这一句话。
  过去母亲和年幼的自己相依为命,然后和犹大相遇。那是一位对母亲而言,假使与全世界的人为敌也想守护的人,这个镇一定充满了他们两人无数的回忆。虽然酒吧的老板也希望自己能够永远留在此地,不过,她现在有非做不可的要事。

  去找他不就好了吗?妳并不是只能待在这里默默等候——

  那个废弃车站站长所说的话语,从背后推了踌躇的自己一把。
  自己至今为止究竟在磨蹭什么呢?如果一开始就不打算乖乖等候,赶紧去找他就好了。绝对可以找到,并且见到他——
  然后对他大发丰骚。
  琦莉伸出大衣口袋里握着东西的右手,然后摊开手心。手心上放着廉价的打火机和一个皱巴巴的信封。琦莉握紧打火机,从信封中抽出一张同样不平整的便笺。
  撇开漂亮与否不谈,十分潦草的字迹与冷淡文体所组成的内容,并未达到最低限度的沟通,大概是以左手疾笔写下的吧?印象中亲眼见到哈维写字,只有在投宿旅馆时的签名,还有当琦莉一时心血来潮书写教会史报告的开头,从旁纠正拼法时(也因为这样,自己完全忘了一些简易单字的拼法)。便笺上的笔迹和残留在记忆中的笔迹完全相同。
  琦莉凝视着便笺,内心不禁涌起一股怒火。
  什么嘛!只潦草书写重点,即便是一句话,多写些什么也比这个好。
  什么都不说就这么消失,一年半载毫无音讯,当自己忧心哈维是否已经无意回来的这段期间,原以为他做了什么,没想到竟然是在调查母亲的事情?自己明明没有拜托他,但他就可以留心到这种事。可是为什么脑袋却完全没有思考过,这段时间自己究竟是以何种心情在等待呢?那个人根本就是天生少根筋。
  (我一定会抱怨……)
  你觉悟吧!琦莉在心中宣告着,双手紧握住打火机和便笺。
  闭上眼有如祈祷般,紧握的双手用力顶在额头前。
  我绝对会狠狠对你抱怨一番,所以……
  「你一定要活着……」
  没有人响应琦莉的低语。那个在旅行时总是陪在身旁、从未分开的收音机被自己抛弃了。只有从座位下方传来的规律震动与乘客压低音量的嘈杂声,有如不真切的微弱杂音,包围着这个独自乘坐的四人包厢席。
  (这是第一次单独旅行……)
  怀抱着孤独、不安、焦躁还有一丝渺茫的希望,火车朝着通往首都必经的城镇——「门之镇」,一路往北奔驰。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8-7-1 23:58 编辑 ]




  「妳现在一定想歪了,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只是好心载他们一程而已。」
  「谁知道。」
  贝亚托莉克丝狐疑的眼神移向驾驶座、瞪着对方,男子的双手掩饰般地在眼前挥动着。
  「那么,如果妳也上车,就可以证明我没有不良居心了。如何?
  对方露出怎么看都是别有居心的脸,彷佛提出了好主意似的握拳击掌。

  §

  可以望见位于城墙后的那座北方山脉,由于距离仍然相当遥远,因此被砂色云霭笼罩的山脉,宛如幻影般映在眼前。然而从这里仔细端详,视野中已经可以捕捉到位于半山腰,寂静得让人有种异样恐惧的深灰色都市。
  那是数十或数百个外型迥异,朝着天际矗立的巨塔所形成的摩天大楼城市——看起来就像是因痛苦而扭曲着身体,相互求援纠缠在一起的墓碑群。
  (那就是首都的机械都市……)
  琦莉姑且停下脚步,眺望远方的都市。
  在寄宿学校见到挂在墙上的照片时,曾经想象那必定是非常庄严的景致,然而亲眼目睹时却没有产生任何赞叹。敬畏在短暂的瞬间如泡沫般涌现又消失,仅是如此罢了。
  琦莉的视线从远方的景色略往正前方移动,越过住宅区的重重屋顶,眼前耸立着环绕城镇北侧的乳白色城墙。正对面的南侧城墙自战争时崩塌后,至今尚未修复,闹区逐渐绵延成山坡原野,形成一片广大的贫民窟。
  虽然位居通往首都必经的城市,但令人丧失气力的漫长爬坡和险峻登山道,在北方城门至山脉的半山腰处静候着。那些从惑星各地来到这个城镇,想前往首都却在此用尽气力而定居下来的朝圣者也不少。
  罗列着自过去即蒙受首都恩惠的富豪住宅区,以及贫困市民和在这里定居的朝圣者所居住的市中心——「门之镇」有着过了车站及教会所在的中城后,南北街道样式骤变的独特构造。此外还有另一个特色是,这里从首都山脉引进地下水,建构成一个绵密广阔的下水道网。虽是战前的遗迹,但现今仍保存完好,遍布整个城镇的地下。
  琦莉从教区的边境城镇搭乘火车,摇晃了约一天半的时间,抵达这里已经是隔天下午了。在车站掌握了若干的地理位置后,目前她正朝着位于南侧的市中心前进。
  这应该也是战争的遗迹吧?从市中心通往高台住宅区的路途上,高高立着数层阶梯状的内墙。当时或许是为了抵御敌人入侵,不过现在却只是阻断了闹区,造成交通不便。虽说是下水道,但在位处低地的市中心,水道并非全都是建筑在地下,立于头顶上方的内墙中似乎也有。
  走下沿着内壁蜿蜒的Z型水泥阶梯,朝市中心的贫民窟前进,街上原本干燥的空气逐渐带着湿气。虽然时间尚早,但小腿却已堆积着疲惫不堪的倦怠感;相当潮湿的墙壁与地面,令嗅觉中弥漫着宛如末晒干衣物散发出来的闷臭。
  走下阶梯之后,沿着内墙的底部有一整排犹如窗户般的拱形洞穴,阴暗的隧道往墙壁内部延伸。过去这附近似乎也作为水道之用,然而现在水位退去,水道遗迹成了朝圣者和流浪者极佳的避难场所。
  朦胧的午后阳光从陡斜的角度射入,微微照亮了隧道内。琦莉跨进隧道,零星躺在隧道两侧的那些人以不友善的目光看着她,让她抱着些许畏惧朝深处前进。
  当琦莉犹豫着该询问谁才好的时候,眼前有一群将桌子搬进隧道内,正专注于玩牌的人们。相较于正午便躺在阴暗角落,只会拾起阴郁的目光瞪视,有如半死人的人们,这些中午便一手拿着啤酒散发酒味的人,似乎容易攀谈多了。
  「对不起……」
  琦莉在围成一圈的人群身后开口。然而恰好正逢下注的关键时刻,大家都全神贯注在纸牌上,没人回应她。琦莉感到伤脑筋时,目光正巧与一名从桌旁微微探出身观望赌局的人交会。
  那是一名脸上妆容掉落大半,身穿低胸服饰的女子。
  「嗨,怎么了?
  女子隔着同伴们的头顶,往琦莉的方向伸长了脖子询问。听见有人亲切响应的琦莉总算松了一口气,但旋即察觉一股异样。尽管感到有些犹豫,但似乎也没有其它人可以询问了,于是她走向女子。
  此时游戏恰巧分出胜负,琦莉在胜负喧嚷声中的角落,开口询问女子:
  「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一位汉司先生?
  「唔,叫汉司的人很多。」
  「听说他是城门的清道夫。」
  「啊!
  看到女子似乎心中有了答案的反应,琦莉怀抱着一丝期待。然而紧接着——
  「听说他死了哦。」
  女子只告知了这么一句话。
  「死了……?
  琦莉茫然复诵。「嗯,听说死了哦。」女子一只手伸进扎起的发内搔着,又重复说了一次。
  「好像是前几天吧?他出去工作后就没有再回来了,大家都说可能是失足趺落水道中。即使运气好找到他,应该也是一具泡烂的溺死尸体,在水道内失踪是司空见惯的事哦。」
  由于又开始新一轮的牌局,女子仅说完这些,注意力便又回到纸牌上。
  琦莉顿时呆立在女子身后,不知该如何是好。原本以为即使不晓得哈维的消息,但只要能与见过哈维的人碰面,至少应该能够成为决定接下来行动的线索,没想到期待却落空了。
  「对了。」
  听见像是想起什么而叫唤自己的声音,琦莉拾起头,女子又再度伸着脖子向她补充:
  「是有关汉司的事。那家伙之前常脱口说些奇怪的事情,说什么因为曾撞见亡灵队伍,所以如果自己死了就是他们来迎接。他开始说这种话时还活得好好的,人类的生命真是结束的非常骤然且意外啊!
  「妳是说亡灵队伍吗……」琦莉不仅从未听闻,连见都没见过。
  「赶快离开吧,这里不是妳这种女孩该来的地方哦。」
  像是要驱赶琦莉离去,女子一说完视线又回到牌桌上。琦莉放弃了能在这里打探出什么的想法,小声对女子致谢后,转身背对兴致高昂围坐着玩纸牌的人群。
  (该怎么办好呢……)
  毅然决然前往首都看看吧?但是去了之后也毫无头绪,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她当然没有认识的人,而身上的钱应该也所剩不多了。
  首都的朋友……?
  琦莉脑中快想起什么之际,前方的水道出口忽地传来骚动。
  可以听见骚动声中夹杂着喀锵喀锵的金属碰撞声响,镂刻成拱形的砂色阳光中,陆续出现壮硕的黑影。
  此时,琦莉的身后也是一阵骚动。她转过身,那些原本热衷于赌局的人们赶紧藏好纸牌,开始收拾桌子。
  「妳快点离开啊!
  唯独方才那名女子在倾倒的桌子旁气定神闲地坐着,用下巴指了指出口。看见琦莉仍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女子不禁焦急地说:「这里禁止赌博,如果妳不想被关进拘留所就快点逃吧!
  参加牌局的十人张皇失措地想将桌子搬走,然而就在此时,在出口的那群人走进隧道内,开始揪住发出悲鸣的人们领口。
  与白色神官服相同,那些人的身上都有几处重要部位以白色装甲固定,每个人的人手中都握着警棍——那是以监视进入首都必经关卡的朝圣者为主,维持「门之镇」治安的教会兵。
  连那些躺在地上的人也开始跟着逃窜,关系者与非关系者全混在一起,隧道内迅速陷入混乱的状态。而教会兵也不管谁是谁了,视线所及的居民一律先逮捕再说。等琦莉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也被戴着坚硬手套的手抓住了领口。
  「放开我——」
  琦莉粗暴地甩开对方的手,正想逃离时后脑杓遭到冲击,眼冒金星地扑向人群、倒在地上。

  §

  人类的生命真是结束得非常骤然且意外啊!
  刚刚那名女子所说的部分话语,微妙地残留耳内,在脑海中不断反复响起。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根本没有将它放在心上啊!
  (没有死……)
  当琦莉快要认同女子的话时,她固执地否定了。没有死,因为他不是普通的人,绝不可能那么轻易就死了。
  贴在地面的臀部感到冰冷,琦莉微微动了动身躯,顺势拾起埋在双膝之间的脸环顾四周。被灰色墙壁包围的潮湿空间里挤了约二十人,那些人有如难民般屈膝坐着。琦莉认出当中有些是围在赌桌旁的人,不过大部分应该都是当时在水道遗迹中遭到波及,一起被抓进来的吧?
  「嗨,妳的头没事吧?
  琦莉听见询问声转过头去,在水道遗迹时曾经交谈过的女子,正与她并肩坐在墙壁旁。「没
  事,因为我的头很硬。」琦莉的手仲向后脑杓,语气中有部分是想替自己打气,一部分则夹带着戏谵。然而似乎并不成功。
  琦莉又抱住双腿、将下巴置于膝盖上头,垂眼盯着自己的鞋尖。
  无庸置疑的,这是琦莉生平第一次被抓进拘留所。该不会得永远待在这里吧?尽管没有做出会被逮捕的事情(至少这次没有),但绝望却缓缓侵入琦莉的内心。这个沉淀着浓厚湿气与臭味的独特密闭空间,或许具有让人意志消沉的效果。
  「不必担心,对方并不打算做什么,妳马上就会被释放了。将几十名穷人关在这里,只是免费提供他们食物罢了,这不就和慈善事业没两样了。尽管感谢他们,但没有人会热衷这种事,因此相同的事情总是不断上演,就像是一种例行公事。」
  见到女子解说完之后轻松地笑着,琦莉也稍微恢复了精神莞尔响应。她陷入恍惚地推测着,在深受首都影响的北海洛教区,应该较东贝里住着更多怀抱浓厚信仰的人。然而,住在贫民区的居民似乎又不全是虔诚的敦徒。
  「找汉司有什么事吗?你们好像不认识,而妳看起来也不像朝圣者,妳特地来找汉司吗?
  「不……」
  虽然知道对方并无其它意思,应该只是基于好奇而询问,但琦莉有点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在找人。因为汉司先生之前可能见过我要寻找的人,所以想来问问他。」
  「这样啊。我知道了,那个人是妳的男朋友。」
  「欸?
  琦莉失声叫了出来,意外的巨大声响在简陋的水泥墙问回荡,诧异的眼神从周围投射而来。「不、不是,不是这样。」琦莉赶紧压低声音加以否认。「啊——是、是。」不知是否真的相信琦莉的否认,女子的语气中带着狐疑的揶揄,不过仍然理解地说:
  「虽然我并不清楚,不过希望你们能够再次重逢。」
  女子说着,那脱了妆的削瘦脸颊露出疲惫但美丽的微笑。
  「谢谢……」
  感到不好意思的琦莉低头回答,然后就这么环抱膝盖倚着墙壁,目光盯着鞋尖喃念:「不过,或许他已经死了……」低声说完后,琦莉对于如此软弱的自己感到相当沮丧。明明刚刚还那么坚决否定,结果不到一会儿功夫又涌现不安。
  「还不确定不是吗?不妨去找看看吧!
  「……是,谢谢。」
  或许这只是安慰的鼓励,不过却和那座废弃车站站长所言隐含同样的意味,琦莉微笑答谢。寻找才刚开始而已,自己还无意放弃。
  这时,金属质地的足音逐渐靠近。琦莉抬起头,铁栅门外出现监视的教会兵身影,她吓了一跳全身僵住。然而除了琦莉外,其它的人仅是缓缓地转过头。守卫不屑地瞥了一眼牢房内毫无生气的人们,动手打开门锁。
  「可以了,你们回去吧。」
  不知是谁小声地吹了一声口哨。「妳真幸运,今天比较早放人呢!平常总会关上一晚的。」身旁的女子低声庆幸。「应该让我们吃完晚饭再放我们出去啊!」近处也传来相反的抱怨声。
  铁栅门一开启,被拘留的人们便佣懒地站起身,走向出口。
  「喂,走喽!
  女子的声音在身后催促着,琦莉也跟在队伍的后方跨过铁栅门。当她踏进通道后转过身,所有的人已经全都走了出来,丰房内空荡荡的。
  到处都不见女子的身影。
  「怎么了,快走啊!
  听见守卫的催赶,琦莉在队伍后方再度迈开步伐,内心对着女子致谢。在尽是陌生人的平房中,对方应该是为了不让自己感到不安,而在一旁和自己交谈的吧?
  那名女子是怎么死的呢?诚如女子自己所说,应该是意外死亡的吧?似乎这样才符合女子的感觉。
  琦莉穿过并列着多人牢房的走道,登上阶梯、走出地面楼层。有两名负责监视的教会兵宛如机器人般,面无表情地站在拘留所出口前方的监控室前,看着被释放的人离去。
  另外有一名和体格壮硕的士兵相较,身材明显瘦小的人,正笔挺地站在两人的斜后方。
  对方身上穿的并不是教会兵的白色神官服,而是高领的黑色长袍——那是比正式神官略微简朴的神官服,类似琦莉在东贝里寄宿学校时见过,到学校研习的首都神学生制服。不过,穿着那身服装的人看起来比神学生的年龄还小,若说是少年也不为过。两名壮硕的士兵对于身后注视着的少年,均露出畏惧的僵硬表情伫立,那模样让琦莉感到难以理解。
  擦身而过时,琦莉不经意地瞄了一眼,自然而然与少年的视线相互交会。
  她直盯着对方往前走,直到回头的角度到了极限时才停下脚步。
  顿时莫名冻结的空气中,琦莉就这么保持着回过头的姿势与少年相互凝视。
  「……琦莉?
  少年率先打破沉默。
  琦莉吓得眺起来、转过身,说不出半句话,她抬头望着对方的脸……抬头?对方虽然不高,但是却比自己还高。从斜上方俯视自己的是一对深绿色瞳眸,还有淡褐色的柔软头发,端正的眼鼻轮廓——
  「尤利……?
  琦莉茫然低语了一声。少年的脸上闪着光辉,表情顿时宛如孩童一般,外表的年龄一口气减少了两三岁。
  「果然是琦莉!
  少年笑容满面敞开双手走过来,当他正要环抱琦莉的肩膀时骤然停下。对于身后讶异得皱紧眉头的士兵们,少年掩饰了自己的态度,压低声调再次低声说:
  「太棒了,琦莉,真的是妳。」
  「真的是尤利吗?因为之前……」
  琦莉仍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抬头仰望少年,和记忆中那两年前的脸孔相互对照。因为之前的身高并没有那么高啊……当时的琦莉比对方略高一些。不仅如此,连声音也比以前低沉,有种奇怪的感觉。不过说话方式和表情,的确是当时那个调皮的尤利乌斯。
  「琦莉妳变喽!
  尤利乌斯有点羞赧地说。他的视线往周围瞄了一眼,「那么,等一会儿再好好聊。」说完又板起脸孔(他这么一做,成熟的模样与神学生的制服才相称)。
  尤利乌斯略弯下腰、凑近琦莉的耳际,声音比刚才压得更低。、
  「妳是怎么知道的?
  「什么?
  「见到琦莉茫然回问,眼前的尤利乌斯也诧异地不断眨着那对深绿色的眼睛。
  「咦?妳不是知道才到这里来的吗?害我白担心一场。」
  「什么事?
  「我是说……那家伙在这里的事。」
  「……谁?
  琦莉再次反问后才恍然大悟,尤利乌斯指的是谁。尽管明白了,琦莉剎时之间并没有任何反应,她直盯着斜上方尤利乌斯的脸,全身僵住无法动弹。

  「伤势还非常严重哦!真的要见他吗?没关系吗?
  「没关系,让我见他。」
  表情严肃的琦莉毅然点头。尤利乌斯以眼神向独囚房的守卫示意,守卫拿出一长串钥匙打开门锁。
  琦莉从多人牢房区的最深处走下极陡的阶梯,被尤利乌斯引领至一整排装设着铁格子小窗的细长牢房门区域。脚下应该就是下水道,原本就已经寒气逼人了,但这里沉淀着更紧贴皮肤的湿气。而且踏在地面上的脚步声也与楼上有着微妙的差异,宛如敲击着中空的钟一般,足音微弱地胡乱反射,在走道的墙壁间回响。
  走道一角放了一张铁桌和铁椅。桌子上放着日志、生锈的茶壶和简易的小炉,旁边的墙壁上有一个挂着深灰色外套的大衣架,那里应该就是守卫的待命之处。在这种环境下终日仅看守一个人,着实是一件几乎要令人发狂的差事。
  守卫打开门闩,透过小窗往内探看后缓缓推开门,开启了可供一人通过的缝隙。接着在尤利乌斯的耳边说了什么。「这样啊。」尤利乌斯只简短回应了一句后转头望着琦莉。
  「来得正是时候,他现在的模样可能没那么可怖了,妳再稍微等一下。」
  尤利乌斯见到一头雾水的琦莉颔首后,独自走进开启的门缝内。隔着门传来小声的交谈。
  琦莉下意识摸索大衣的口袋,然后紧紧握住指尖触及之物。
  心脏的鼓动越来越急速。琦莉咽了咽口水,将近逼喉头的悸动抑止下来。
  「琦莉。」
  感觉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事实上应该不到十秒。进来吧!尤利乌斯只从门缝探出一张脸,以眼神示意。
  琦莉的手就这么插在口袋中,踩着僵硬的步伐朝门走去。她一跨过门坎便停下脚步,以极度不安的目光徐徐环视房内。
  这是间垂着一盏灯泡,发出微弱光芒朦胧映照的潮湿小房间。
  最初映入琦莉视野的,是一名穿着典雅黑服的中年女性。福态的脸颊上露出微笑,微微对琦莉打了声招呼,正收拾着散落在一旁的肮脏衣物、绷带和水桶等物。
  (……?
  没料到会有一名先到的访客,这让琦莉原本紧绷的情绪顿时消失。此时,琦莉越过让出空间往一旁挪动的妇人身躯,看见了另一个人影。
  那是一名虚脱地背倚着粗糙水泥墙壁,瘫坐地上的瘦高青年。狭窄的空间挤进了三名外人,对方却对周围的状况毫不关心,低垂的眼睛涣散地凝视着地面。
  青年似乎刚被换上干净的衣物,外表看起来相当干净。不过,从没扣上的衬衫胸口与袖口,到处都可以看见残留着溃烂的伤痕,而且较之前更加瘦削,锁骨和手的骨头清晰可见。
  「喂。」
  听见尤利乌斯无力的叫唤,青年才露出真是麻烦的表情,抬起刚梳洗完、仍旧湿漉漉的红铜色头颅。
  见到对方脸孔的瞬间,琦莉的心脏猛然一震。
  大块的纱布分别紧密覆盖住右脸颊和右眼,并且以胶带固定。混浊的黄色灯泡下,只有雪白的纱布讽刺似的显得异常洁净,更加突显出残留在青年脸上的悲惨伤痕和独囚房的荒凉景象。



  琦莉忍不住移开目光,在口袋中紧紧地握拳。
  「……哈……维……?
  她颤抖的低唤。那个睽违许久的人就近在咫尺,琦莉竟然僵硬得无法好好呼唤对方的名字。
  青年听见呼唤,视线慢慢转向琦莉。可能是看不清楚吧?那只残存的红铜色眼睛像是要仔细端详般微微瞇起。过了片晌——
  对方直接诧异地蹙紧眉头。
  「……妳是谁?
  这是对方首次开口。
  空气顿时冻结。「……当然是琦莉啊!」尤利乌斯在全身僵住的琦莉身旁重重叹了一口气,插嘴说道。
  「琦……」
  低语着转向尤利乌斯的青年,像是要再次仔细确认般凝视着琦莉的脸。过了数秒,他终于认出来了。
  「妳来这里做……」
  对方的话还来不及说完,琦莉就反射地举起口袋中紧握的右手,将手中的东西直接往对方的脸部丢掷过去。皱巴巴纸片裹住的打火机打在纱布上,传来一个轻微的声响,正中右眼。琦莉瞬间感到后悔,但也只是一点点的后悔而已。
  「什么做什么,我、我有多么……」
  不行,再也无法克制住泪水了……!
  脑中一浮现这念头,琦莉立即一百八十度转身,奔出独囚房。
  「等——」
  背后的制止声突然中止,接着听见砰的一声,像是水桶还是什么东西打翻的声音;还有某物倒在地上的声响,以及「好痛!」的叫声全交织在一起。琦莉一概漠视,也不管站在外面的守卫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就直接穿过对方身旁,一口气奔出走道,全速冲上阶梯。

  §

  那一瞬间正想起身追赶,双脚却一阵踉舱、踢翻水桶,整个人被绊倒之后也忘了站起来,就这么趴在地面,注意力集中于脸颊贴着的潮湿水泥地触感和隐约听见的水声。
  透过贴在脸颊上的纱布,潮湿的冷空气有如微生物般缓缓渗入伤口。缺了一半的视野中模糊映着的景象是,已经熟悉到连水渍那么细微的部分都能够清楚浮现脑海,每天早已看腻了的简陋水泥墙壁和天花板。
  这时生锈的铁门发出叽的磨擦声。微微拾起眼睛,仅开启约三十公分的门缝(这里的守卫总是非常畏惧地,只愿意开启这么大的缝隙。万一有什么状况,他似乎会将前来会面的人丢在里面,旋即关上门的样子)出现了穿着神官服的少年身影。
  少年追着冲出去的少女,而剩下的两人也跟着离去:不过似乎只有少年再度折返。
  「……琦莉呢?
  哈维仍躺在地上,直盯着少年低声询问。
  「尽天我会带她回去。」
  「再让我见她一面。」
  「今天不行。就算我有多么大的权势,这么频繁带面会者进出,别人也会起疑。」
  「我管你什么权势。」
  哈维说完,连他自己都听得出来这是在迁怒,他咂了一下舌陷入沉默。尤利乌斯叹了一口气,背倚在身后的门上。
  两人顿时静默不语。并非忍受不了沉默,只是想赶快提出问题、终结如此无聊的气氛,于是哈维率先开口:
  「是你叫她来的吗?
  「怎么可能,你最后不是没有说出琦莉在什么地方吗?是琦莉自己找到这里来的。她被卷入贫民窟内的骚动而关进拘留所,身心承受了极大的恐惧。没想到好不容易才重逢的你,反应竟然是那样?你还记得自己刚刚为什么说那种话吗?
  「……」无法反驳对方,这也让哈维的内心感到相当不舒坦。为什么得听这种小毛头训斥?
  「你好好冷静一下脑袋。」
  「啰嗦死了,我现在很冷静。」
  哈维不悦地响应,脸撇向一旁,然后将额头贴在冷冽的地面上。
  即使如此指责,那也是因为琦莉违反规则啊!不但突然来到这里,整个人的感觉也有些不同的变化,变得像大人一般,照常理来说怎么会认得出啊!
  哈维抬头,斜眼瞪着身穿神宫服站在门口的尤利乌斯。连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都长这么大了,还可以神气地说教。所以只要稍微想象一下,应该就知道琦莉也必定成长了不少啊!哈维自嘲着,只是自己从未运用过那么一点点的想象力。
  「那么,我也要走了。」
  尤利乌斯说着便离开倚着的门,探看小窗对守卫示意,但似乎又想起什么似的微微转过身。
  「我看明天约琦莉到处去游览吧,毕竟我们两人睽违那么久才重逢。从城墙的长廊上可以眺望整个城镇,夜景相当漂亮哦。」
  听见尤利乌斯明显炫耀的语气,哈维涌上一股真想杀了对方的念头,他的意图直接显露在态度上,恶狠狠地瞪着尤利乌斯。尽管尤利乌斯看起来显得有些畏缩,但仍不服输地露出胜利自满的微笑。
  ……果然还是以前那个小鬼。哈维觉得愚蠢至极,于是移开视线,毫不在意地说:
  「随便你。」
  「我真的要约琦莉哦,你可别后悔现在所说的话哦。」
  「才不——会。」
  或许是因为哈维差强人意的反应令尤利乌斯也失去了对抗的意识,他只是不满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守卫从外打开门闩,依旧将门开启成仅供一个人通过的缝隙。
  「尤利乌斯。」
  哈维想起什么似地呼唤正要走出丰房的少年,跨过门坎的尤利乌靳停下脚步、再次回头。
  「什么事啊?
  「……为什么要救我?
  这是上次原本想问,后来说「下次再说」而一直拖到现在的问题。尤利乌斯仅思考了片刻,以认真的表情回答。
  「因为我一直想和不死人聊聊。」
  「说谎。」只是这样?
  「我没有说谎。」尤利乌斯以断然的语气否认,或许是顾忌站在门外的守卫,他压低音量继续说:「教会告诉我们:不死人是一种违反天意、不祥的凶暴怪物。但你却可以像一般人那样沟通,和普通人类没有两样;虽然你好像不想和我交谈的样子。我真的无法了解,一发现不死人就得视为猛兽,捉捕杀害的理由。」
  「哈,原来你是个异端分子,你的父母可是会很伤心的哦。」
  「如果我好好和父亲沟通,他一定能够理解的。」
  「你太天真了!倘若只凭小毛头的一句话就能改变教会,那么这个世界就非常,幸福了。」
  刚好可以报方才在言词上败阵的仇,哈维轻蔑地说。尤利乌斯一脸失落地紧闭双唇。
  「……话先说在前面,即使你的伤势已经恢复,别以为我就会无条件释放你。你是我的囚犯,所以你的生命可是操控在我的手中哦。」
  尤利乌斯的态度骤然变得妄尊自大,最后只丢下一句:「我会再来。」就真的走出了牢房。
  传来和开门时相同的磨擦声之后,门关了起来。一如往常栓上门闩,然后对一个不需视为珍贵之物、慎重对待的东西依序上了四道锁。直到最近,这个上锁的声音让哈维习惯到回想起住在南海洛的公寓时,大门似乎也有四道锁的样子。
  应该是守卫送尤利乌斯离去吧?两种不同的足音在通道的墙壁问回荡着逐渐远去。一感觉他们离去,懒得呼吸的疲惫感一口气涌了上来。
  「哈……」
  哈维像是喘气般呼着气,半边脸颊贴在地面上一动也不动,他将意识集中在体内流动的血液上,追随着从「核」输送出去的血液流动。能够练就如此巧妙的技艺,是在虽拥有意识却无法行动,只能躺着无聊度日的这几个月内习得的事。
  总觉得只要保持不动,似乎真的就能够听见蕴含修复粒子的血液缓缓流遍全身的声音,身体也舒坦许多。
  为了修复损伤的地方,「核」几乎倾注入了所有的能量,因而没有多余的能源来维持日常的生理活动和身体机能——关于这一点,也是哈维在躺着的这段期间内隐约掌握到的状况。「核」的机能已经变得如此低下了吗?如果足以前,这样的伤势绝不可能拖到现在还无法复原。
  会造成这种结果,全是在南海洛的宇宙飞船遗迹中,「核」发生了龟裂所致。
  笼罩着昏暗光线的视野前端,可以看见自己伏在地上的双手。逃离首都时,右手的义肢严重损毁,现在完全无法动弹……无法动弹这种说法或许有语病。自从在南海洛事件中被硬生生扯断后,虽然外表的伤势已经痊愈,表面上再度连接,然而并不像从前那样连神经都融合为一体,当然也无法再依照自己的意识而行动了。
  尽管如此,义肢几乎可以全盘理解哈维的意思而自主行动,因此没有任何不便之处,比自己原来的手还更灵巧。
  离开南海洛前往首都的旅途中,它总是以一名(一只?)同行者的身分无时无刻协助哈维。
  已经很久没感受到那个依附在右手上的灵魂了。
  「喂……」
  哈维试着呼唤,扭曲得惨不忍睹的金属骨架发出微弱的马达声,但是没有任何反应。彷佛原本就是一只平凡无奇的义肢,从未自主行动过。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混蛋,为什么随便就坏掉啊……)
  伴随着无理的埋怨,哈维内心叹了一口气将情感压抑下来,意识从右手移至自身的左手上。
  哈维一使力,稍微间隔了片刻,命令才传递至指尖的神经、僵硬地握住拳头。然而几乎没有握力,应该说是忘了使力的方法。
  只是抓住掉在眼前的打火机和宛如垃圾般的纸片,并且拉向自己的这个动作,就花费了他好此一力气。
  (这是我的东西吗……)
  哈维盯着打火机沉思。那是到处随手可得的量产品,所以不能肯定是自己的东西,但也无法否定说不是自己的东西。然而不管答案为何,那都是个不值得去宣示所有权的物品。
  打开以为是垃圾的纸片后,上面是相当眼熟的笔迹。那是哈维自己写的,因此会觉得熟悉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那是只花两秒草草书写后交给情报站的便笺,他试着重新阅读一遍,回忆起当切听写的内容。
  (……我在做什么啊?
  哈维现在才想起来对琦莉所说的失礼言词,连他自己都感到十分讶异。琦莉无疑是因为这张便笺才找到这里来,但自己方才思考回路发生短路,几乎是脊髓反射地脱口而出。
  「这应该是我的……」
  哈维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左拳开张握拳了好几次。由于有一段时间完全不动的关系,身体变得相当迟钝,有种不是自己身体的异样感。不过稍微动了动之后,感觉逐渐恢复,也找回使力的方法。为了能够达到活动的状态,哈维觉得原本维持的低体温开始上升了。
  似乎是守卫回来了,紧闭的门那一头有了动静。铁椅嘎嘎作响,然后是坐在桌子前的一举一动,这些动作和声响清楚地映在哈维脑中。
  他就这么躺在地上瞪着门,这次用力握紧左手。
  或许刚好可以用来练习……

  §

  「请喝。」
  薄陶器的茶杯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放在铺着色调沉稳桌巾的餐桌上。琦莉在椅子上正襟危坐地注视着杯子,七分满的焦褐色液体适切地注入杯中,温暖的热气和甘甜的气息冉冉飘升。
  「喝了身体会暖和些哦,还是妳不敢吃巧克力类的东西?
  「不,我喜欢。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琦莉道谢后以双手捧起杯子,感受到一股因杯子过于漂亮而担心打破的压力。
  「不好意思,承蒙您照顾了,我明天就会离开。」
  「别这么客气,妳待在我家一点都无所谓的,因为妳是我们少爷最重要的朋友。」
  虽然是事后才想起,但琦莉对这一位以温和语气说话的女性有点印象。对方就是第一次遇见尤利乌斯时,当横渡「砂之海」的砂船要离开港口,穿着女仆服站在码头挥舞手帕送行的妇人。
  妇人过去是尤利乌斯的奶妈,由于担任的职务已经结束,因此回到位于「门之镇」住宅区的老家。尤利乌斯待在「门之镇」时几乎都会住在这里,因此在尤利乌斯的安排下,琦莉今晚得以借住于此。
  「深受尤……尤利乌斯、少爷的帮忙。而哈维的事,也不知该如何、致上最深、的谢意……」
  一见到琦莉不断用些生涩的用字遣词,以求助的眼神望着两手间的杯子,妇人小声笑说:「妳按照平常的说话方式就可以了哦。」这样的确比较轻松。
  琦莉的唇贴向杯缘,拾眼窥视坐在桌子斜前方正削着水果的妇人。
  妇人在尤利乌斯的指示下,约每周一次前往拘留所照料哈维的日常生活。虽说是丢着不管也死不了的不死人,但据说之前也是以最低程度的身体机能在运作,而且最近情况更加严重,几乎是陷入植物人的状态,完全无法处理自己的事。
  「请问,妳和教会有着深切的关系吧……」
  既然如此,为何会那么亲切地去照料一名不死人呢?琦莉不敢直接了当开口,于是采取迂回的方式询问,妇人似乎洞悉了琦莉的意图,目光盯着握住水果刀的手,微笑地开始说明:
  「我只是遵从少爷的指示行事而已,不过问其它细节也不多嘴,我认为少爷应该有他自己的考量。虽然他以前相当调皮捂蛋,我总是会念他几句。」妇人的笑容中带着些许苦笑,但她说完又恢复那温柔且有些自豪的笑容。
  「不过,前年冬天他独自前往南海洛,回来后突然开始发愤用功,进入神学院的高等部后,就一直担任主席哦。」
  「真的是相当优秀呢,尤利乌斯、少爷……」
  琦莉又用着有点怪异的语气响应,同时再次回忆起傍晚在拘留所与尤利乌斯重逢的事。在船上遇见尤利乌斯时,总是跟在一旁的母亲亡灵已经不见了。想必是认为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而放心了吧……
  「虽然很优秀,但他似乎都没有同年龄的朋友,我非常替他担心哦。有妳这么可爱的朋友,我总算安心了。」
  「呜……」
  琦莉不知该如何反应,害羞加上深深的愧疚,让她的眼神不安地游移。在南海洛港从尤利乌斯身边逃离后已近两年,琦莉几乎都已经将他还忘了。然而尤利乌斯却仍将她视为朋友,而且明知万一事情败露有可能会受到惩罚,但还是帮忙藏匿哈维。
  这一切实在是感激不尽。
  琦莉喝了一口巧克力,久违的甜味显得特别可口,让人心情愉悦。同时她也发现,原来自己最终还是适合甜巧克力,只是个长不大的小孩这件讽刺的事实。
  不管是母亲还活着时、与祖母共同生活时;或是在寄宿学校时、与哈维一起旅行时,还有和收音机及贝亚托莉克丝生活的一年半,自己总是被人守护着。下士就不必说了,贝亚托莉克丝虽然经常将抱怨挂在嘴上,但也一直守在身边。
  稍微思考一下即可明白,他们是不愿让自己受到伤害才会有所顾忌,但自己竟然因为一时的不信任,就像小孩子一样闹起别扭、弃他们两人不顾。
  他们非常担心吧?不过,愤怒应当更胜于担忧。
  哈维应该也很生气……
  (想必很痛,他当时的脸色难看极了……)
  覆在哈维脸颊上那刺眼的雪白纱布,还有纱布下的伤痕,仍深深烙印在视网膜上。自己竟然狠心地将打火机往伤势那么严重的脸颊丢去!现在仔细回想,这好像是第一次对哈维丢掷东西。记得最后看到哈维,是一脸错愕呆住不动的模样。
  (可是这全都要怪哈维不对……)
  琦莉在心中夹杂着辩解低喃。因为明明好不容易才重逢,他那个反应实在是太过分了。当自己被告知他有可能已经死亡时,是那么的担心。
  ……不过,历经了千辛万苦的重逢,还没有好好地交谈,自己却结束对话冲了出来。
  究竟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的啊?不但丢下大家,还和哈维吵架。
  好像至今为止有所关联的一切全被骤然斩断,自己成了孤独一人,而这都是自己罪有应得。
  「妳累了吧?去泡个澡,早一点上床休息。明天再去他那里一趟吧!」见到琦莉低着头沉默不语,妇人停下削水果的手温柔说道。
  「嗯……」
  琦莉盯着巧克力紧闭双唇。即使到了明天,自己究竟该用什么脸去见哈维呢?不仅没有自信能够冷静交谈,或许哈维也很生气。
  「刚开始,我以为他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人。」
  「……妳是指哈维吗?
  琦莉抬起头,讶然注视着以清晰且温和语气说话的妇人。妇人点点头,然后皱起眉,流露出些许困扰的表情继续说:
  「当然,不仅是我原本就认为不死人是非常可怕的东西,更何况他受了那么严重的伤、还失去了一只眼睛这些因素。刚开始的时候我因为恐惧而不敢正视他。不过最可怕的,是他总用那残存的一只眼睛瞪着某处,露出凶狠的表情……」
  这段话令琦莉感到有些意外。在琦莉的印象中,哈维平常几乎不会散发出恐怖的氛围,绝大部分都是流露出无所谓的表情。
  「不过,上个星期终于和他稍微交谈了一下……那天和往常一样,帮他处理伤口并换上干净的衣物,当我要离去时,他对我说谢谢妳的照顾,虽然声音非常小。」
  妇人最后莞尔一笑,结束了这个话题。
  琦莉凝视着妇人沉默了数秒,接着突然九十度垂下头,趁泪水尚未落下时,以最低限度的字句肯定回应。
  「……没错,他就是这样的人……」

  §

  独囚房里骤然传来巨大响声,守卫的心脏和坐在椅子上的屁股往上弹起五公分。
  守卫送走尤利乌斯少爷后,回来继续看守独囚房,虽然离深夜的交班还有一段时间,但由于无事可做,于是坐在桌子前纪录交接的日志。
  虽说是日志,那也仅是书写一些可以向上级报告,内容无关紧要的必要形式。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个独囚房内收容囚犯的真实身分——包括囚犯担保人的尤利乌斯少爷、少爷的女仆、几名少爷差遣将囚犯运送至此的部下,以及用少爷的零用钱加薪为条件要求保守秘密,在这里担任看守职务的守卫,也就是自己。
  与其说是负责看守不让囚犯逃走,倒不如说是注意不让其它人随便进出的意味来得更重。
  (怎么一回事……?
  守卫放下纪录日志的笔,僵硬地转过头,望着发出声音的那扇门。只传来一声巨响,之后又恢复往常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寂静。
  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吧?守卫从椅子上站起身,但维持着那个姿势迟疑着。
  对方刚送到这里时,还是一具隐约发出腐败气味,惨不忍睹的半死尸。除了少爷那每星期一次来这里照料对方的女仆外,只供给饮水。可是对方不但没有死亡还逐渐康复,现在的状态何时会逞凶都不足为奇。那根本不是人类!
  不过,深受尤利乌斯少爷的信赖而被委派看守,万一囚犯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也无颜面对少爷……
  虽然也有一部分的同事认为,少年只是因为家世的庇荫而感到不以为然,但包括自己在内,大多数的同事并不是那么讨厌那名少年。对方的确是首都超级特权阶级家族的子弟,也活用这个特权在此藏匿不可曝光的囚犯,然而他并不会因此扰乱守卫们的工作。一般权贵者的名门子弟,大部分应该都是拥有难以管束的暴君资质的小孩。或许这种形容相当怪异,但那名少年算是一位极富良心的暴君。
  (啊——可恶,这全是为了少爷……)
  守卫在内心祈祷着可别发生什么事,无奈地有了觉悟。
  他的视线直盯着门,用手探寻一阵后拔起挂在腰际的警棍,然后弓着身体、小心翼翼不发出半点脚步声走向门。他的右手举起警棍,脸凑近小窗的铁栏偷偷往内采看——
  锵!
  瞬间,从铁栏的间隙骤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守卫的手腕。
  「哇——」
  他转身逃离,却被那只手勾住脖子拉了回去。对方的手和自己被抓住的手不自然地交缠在一起,呈现紧箍喉咙的姿势。
  「放、放……」
  「别出声。」
  压在小窗上的脑袋后方传来低沉的声音。「呜,呃……」守卫想开口说话,但喉头被手臂紧紧扣住,只能断断续续地呼吸。
  「开门。」
  相当清楚的命令语气。吐向后脑杓的呼吸声听起来宛如犬只的低鸣。
  守卫的内心因为不知何时会被啃咬的恐惧而颤抖着,但仍竭尽勇气,勉强将被固定住的脖子往旁边一撇,表现出抵抗的意图。虽然握住警棍的右手腕被抓住,但另一只手可以自由活动,而对方却只有一只手。
  试着用可以自由活动的那只手将对方的手剥离,却出乎意外地一动也不动。
  自己的体格明显占了上风,腕力绝不可能输给那只骨头和血管清晰可见,瘦得可以钻过铁栏间隙的手。然而不管如何使尽力气,对方的手仍然紧紧箍住。
  「呃……」
  「开门,我可是能够轻而易举地杀了你。」
  随着再次响起的命令声,对方箍住喉咙的手更加使力。啪!守卫听见对方的手发出了奇妙的声响,但内心早已被恐惧占满、无法深入思考,他慌慌张张地用左手搜寻挂在腰际的钥匙,然后反手打开门锁。
  因为手在探寻钥匙孔的位置时颤抖着,使得钥匙一直难以插入钥匙孔中。随着时间的流逝,喉咙上的手更加紧箍、呼吸越发困难;犹如狂犬在身后压抑住低鸣般的沉重肃杀之气,构成了另一股无形的压力。
  会被咬死……!
  守卫祈求着神的庇佑,拚命继续手中的动作。就在快要达到颈骨被折断或是窒息的临界前,终于成功将四个锁开启(为什么设了四个锁,真是添麻烦),拉开门闩坠落地上。
  环住颈部的腕力顿时减弱,当守卫正感到得救而松了一口气时,对方再度使力将他的后脑杓朝小窗的铁栏猛烈一撞。
  守卫一阵晕眩之际,被他从开启的门口处拖进独囚房,朝内一丢;而犯人随即从门缝钻出,在外栓起门闩。
  「糟了……」
  摇着隐隐刺痛的头部,守卫匆忙站起身,脸贴在小窗上隔着铁栏的间隙仔细端详。「咦?」没有听见远离的脚步声,走道上却不见犯人的身影。
  「瞬间还以为对方化为狐狸了,视线往下一看,原来只是趴在门的正下方。不过对方迅速爬起,脚步略微踉舱地往阶梯走去,中途抓起挂在墙壁上的外套。
  「等、等一下!
  一股凉意顿时冲向脑门。「喂,来人啊!赶快来人啊!」守卫双手抓住小窗的铁栏,嘎啦嘎拉摇晃着牢房门呼救,声音可以传达到的范围内当然没有其它人。也正是基于这一点,尤利乌斯少爷才会判断和其它充满隐忧的场所比起来,这里才是藏匿那个犯人最安全的地方。
  怎、怎、怎么办?可能会被减薪,视情况也有可能被解雇,最严重或许会被教会放逐——
  「来人啊……」
  绝望的心情让他胡乱摇晃着牢房门。就在此时,他感觉门闩的横杆似乎微微挪动了。对方可能也相当心急,因此门闩仅栓上一半,并没有牢牢固定。
  守卫赶紧更激烈地摇晃着门;穿过左右门栓的横杆,数公分数公分地慢慢移动。不一会儿,横杆从一侧的门栓脱落,砰地一声斜斜坠落地面。
  守卫不容间发地撞开门,朝走道飞奔而出,他不加思索奔至墙上的警报器前按下警铃。在刺耳狂鸣的铃声为背景音乐下,一把抓起电话,从上方监控室传来同事那不疾不徐的声音。
  『啊——怎么了?我正在吃饭——』
  「现在不是悠哉吃饭的时候!他脱逃了!脱逃了!还有,我一直告诉过你,要先将饭送到这里来啊!
  守卫焦急地怒吼完,便将话筒往墙壁一摔,抓起随身手电筒,前往追捕犯人。
  他穿过走道抵达通往多人牢房区的阶梯,怱然停下脚步抬头望着阶梯上方的黑暗。在阶梯转角平台的墙壁上方,有一扇映着正方形蓝灰色夜空的采光用窗户。以那名囚犯的身材来说,似乎刚好可以穿过。,然而以常识判断,不可能爬上那么高的地方。
  视线往脚边看去,在灯泡散发出的昏暗光线照耀下,自己的影子淡淡地渗透在地面上。眼睛搜寻着地面,阶梯正前方有一个作为排水用,约四、五十公分见方的排水口,栏状的铁盖呈现微妙的歪斜。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8-7-2 00:01 编辑 ]





  对于自己刚刚瞬间奔出拘留所的莽撞,现在才打从心底感到懊悔不已。都还没仔细看清楚哈维的脸,也还来不及交谈。琦莉心底的某处想:下次过去的时候,只要重修旧好就没事了。情绪这才逐渐和缓下来。然而完全无法保证有下次见面的机会。
  琦莉一奔入寝室,连打开电灯的时间都觉得浪费,于是凭借着窗外射入的微弱街灯一把抓起连帽大衣。当她的手穿进袖子,迅速转身想离开房间时,啪的一声,房门被关起。
  接着传来上锁的声音。
  「这……」
  琦莉无法会意事情的状况,茫然地看着眼前紧闭的房门。接着才回过神抓住门把,但门把只是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完全无法转动。
  「对不起,琦莉。」
  尤利乌斯的声音隔着房门传来。琦莉面无表情的放开阻断去路的羊形雕刻门把,然后双手贴在门上拍打着。
  「尤利?怎么一回事,开门啊!
  「对不起,我回来之前麻烦妳先待在这里。」
  「不要,带我一起去啊!为什么……」
  「现在的事态不太妙,随着事情的演变,我再怎么样也无法继续包庇那家伙了。不过,无论情况再怎么糟,我都绝对能够确保琦莉的安全,所以麻烦妳乖乖听话。」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对哈维做了什么吗?
  「正好相反。」
  琦莉将脸贴在门上质问。回应她的却是一点都不适合尤利乌斯,像是要划清界线般的冷淡声音。也许是因为尤利乌斯感到不耐烦,亦或是近似绝望。
  「尤利……?
  「在下水道发现了前去追捕的守卫尸体。他的颈骨折断了,是被杀死的。」
  「被杀——」
  「现在搜索队正前往水道,已经下令一发现目标,若有抵抗就格杀勿论。如此一来,不死人的身分败露也是迟早的问题了。」
  尤利乌斯只用压抑住情感的声音说了这些,带着说明结束的意味不再出声。琦莉不禁感到愕然,尤利乌斯似乎对妇人指示了一两句话后便离开房门前。
  「等……等一下!不会的,不是哈维杀的。」
  琦莉张皇地隔着房门呼喊,自走廊上离去的脚步声却没有停下来。
  「等一下尤利,喂,让我一起去!我要去找他问清楚,一定是弄错了!拜托带我一起去!
  琦莉的双拳捶着房门不断呼喊,脚步声却没有返回。「非常抱歉,我待会儿再过来……」或许夹杂了若干颤抖,妇人留下微弱的声音,足音也跟着远离。
  「等……」
  即使走廊似乎已经没有人了,琦莉仍然紧贴在门上。一会儿,她听见背后传来模糊的交谈声。她蹦起身转过去,往反方向的窗户奔去。
  隔着玻璃探看外面,彷佛融入黑夜之中的漆黑卡车正从屋前的马路驶离。是教会兵的卡车,应该是来接尤利乌斯的。
  琦莉的视线自窗户挪开,环视整个房间,除了上锁的房门外,似乎没有其它可供出入的地方。她再度面对窗户,脸贴着玻璃看了看四周的墙壁。下方是一楼的窗檐,虽然有点距离,但只要攀着窗缘应该可以跃下去。
  打开锁,一敞开窗户,北海洛秋天的夜风吹乱了琦莉的发丝。她对尤利乌斯怀抱着深深的歉意,爬上了窗缘。
  恐怕是没有受到良好的管教,没有人教她一定得从房门进出房间。

  §

  由于右手无法动弹,于是利用嘴巴打开刚刚购买的烟盒封口,就这么以嘴唇衔住一根香烟抽出,然后以左手将香烟盒放进口袋中并掏出了打火机。只有在点烟时才暂时停下了脚步。
  (真的没有印象呀……)
  哈维将火焰往香烟的前端靠近,边盯着打火机,内心感到狐疑。那是琦莉丢给他的打火机,纵使再度细看,也没有印象是自己的东西。
  由于所有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打火机上,于是他并没有多想便习惯性地吸了一口烟。但吸到一半时,肺部却一阵翻腾,猛烈咳了起来。
  哈维待在地下时,理所当然地被迫长期禁烟。如今细想,肺部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吸入烟雾了。或许是顿时氧气不足,他感到一阵晕眩、全身微微摇晃。
  (糟了……)
  路过的行人纷纷投以诧异的眼神,哈维再度深深低头将脸藏进大衣的帽子下,快步离开。
  当时瞬间抓起眼前的大衣,连哈维自己都觉得是绝佳的判断。由于大衣口袋内放着一些零钱,于是便心怀感谢地拿去买了香烟,然后混入夜晚街道的黑暗和人群中,朝住宅区前进。追兵似乎没有往这个方向追来,老实说,他一点都不期待可以用那么简单的手法诱骗成功。然而非常幸运的,那些人似乎正如哈维所希望,误以为他逃往下水道了。
  或许是身体被强迫动作,「核」能量的运作开始从修复伤口转为日常的活动,因此他一逃出囚房便马上瘫坐着,不过异样感逐渐消失,现在已经可以正常行动了。
  哈维以帽子遮掩隐隐剌痛的右眼和贴在右脸颊上的醒目纱布,依旧莫名固执地吸了一口毫不美味的香烟,然后又狂咳着快步穿过夜晚街道的一隅。
  顺便一提,刚刚因为使用了蛮力,左手的筋肉开始隐隐作痛。
  在过去的战争中,不死人会被视为最强壮的士兵是因为,无论在多么恶劣的状态下都能迅速再生,因而得以无视肉体的极限勇敢行动,并非原本就拥有超乎常人的身体机能。曾听过制造不死人时,会尽可能挑选优良尸体这种不难理解的传言,然而即便属实,这终究是以常人水平的优劣为论点。
  (可恶,真慢……)
  只要一使力,疼痛仍从手肘窜流过肩膀。哈维再度领悟到,若未经深思熟虑胡乱行动,再生的速度会进行得相当缓慢。
  现在想想,因破裂的眼球碎片不断滚动而感到碍事,于是就自行挖出的举动似乎太莽撞了。以目前的身体状况,眼球得花上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完全再生。哈维在无法确切掌握住远近感、习惯以单眼的视野行走之前,一路上曾数度碰撞路过的行人。
  由于之前曾和那名妇人聊过,所以知道大致的地点,因此很快就找到寻找的房子。那是在幽静的住宅区一角,具备高尚品味却不会引人反感的屋子。在这附近一带属于小而整洁的房子有着白色的墙壁,伫立在蓝灰色的夜空下。
  太好了,和想象中的感觉一样,哈维不禁感到安心,然而他却做出和这种轻松心情完全矛盾的行径。哈维微微瞄了马路的左右一眼,确认没有人后跨上了门往上攀爬。
  他小心翼翼不发出任何声响朝下一跃,落在屋子的前庭。
  「接下来……」
  截至目前都是完全不假思索地行动,但是当他一抵达玄关时,由于并末具体思考过接下来的事,因而停下来。
  如果除了尤利乌斯或那位被他称为奶妈的妇人外,屋内尚有其它家人,应该不方便直接打照面吧?况且不管从何处潜入,都无法确切掌握屋内的状况。纵使这些问题都迎刀而解,顺利见到了琦莉——
  (我要对她说什么……)
  哈维思考了数秒,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之先找到可以潜入之处再说。当他环视四周时,玄关的门突然打开了。
  被切割成长方形的屋内灯光照亮了前院。正想闪躲的哈维却绊倒了从玄关飞奔而出的女影,当对方快跌倒在地时,他伸手扶住了对方。
  「啊——」
  见到一头撞进怀里的妇人抬起头,认出了自己的脸而想张嘴发出惨叫,哈维仓皇地用左手捂住对方的口。「我没有要做什么,琦莉……听说傍晚来看我的那孩子在这里。」哈维靠近妇人的耳际,很快地低声说完。
  妇人僵硬地微微颔首,但马上睁大双眼激动地摇着头。哈维察觉事态有异而将手挪开,对方反倒流露出惊恐的神色抓住他的手。
  「真的非常抱歉,她从房间内消失了!
  「消失了?
  「一定是为了找你而前往下水道了。我才离开她的身旁一下而已,该怎么向尤利乌斯少爷赔罪才好……不,和这个比起来,万一重要的客人有什么三长两短,那该如何是好。得赶快去找她,快一点……」
  「等……我知道了,妳先冷静。」
  哈维感到棘手地将把妆都哭花,对着自己大喊的妇人拉开。
  「她离开多久?去哪里了?
  「应该没有很久……我不清楚她往哪个方向,真的非常抱歉。我才离开她身旁一下而已,该怎么向尤利乌斯少爷赔罪才好……」
  「我都说我知道了啊。」对方刚刚已经说过相同的话。「好了,妳赶快进屋里,我会去找她,不会有事的。」哈维将手置于女子肩膀上,尽可能满怀诚意地说着,同时在脑海中描绘出街道的地图,找到了通往下水道的入口。如果琦莉刚离开不久,那么应该追得上。
  或许情绪多少冷静下来了,妇人以紧握的手帕擦拭泪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抱歉,我乱了方寸……」
  「没关系。」
  哈维放开置于妇人肩上的手,轻轻地低头致意。
  「我才是,给妳添了许多麻烦。」
  哈维说完转过身,正想离去时感觉背后投射过来的目光,因而又转过头,站在玄关前的妇人用那哭肿的脸愣愣望着他。当两人四目相交,妇人张皇地垂下眼说:「唔,是这样的,没想到你和普通人没两样……啊——」哈维不知道那一声「啊」是什么意思,对方畏缩地自此沉默不语。
  真不好意思喔,没想到自己那么普通。
  哈维困惑的不知该如何反应,最后就这么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

  「伊鲁,已经很晚了,赶快睡。」
  「我还不想睡。」
  男孩以开朗的声音响应少女。
  贝亚托莉克丝隔着前座后方的小窗瞄了一眼载货台,悄悄叹了一口气。少女在载货台上成堆的货物之间摊开毛毯作为床铺,而男孩则兴奋地在上头不断喧闹翻滚。
  真是无忧无虑。
  「我说要送那对可怜的年幼姊弟到他们北海洛的亲感家,纯粹是基于好心才载他们。如果他们落入坏人手中,被夺去身上的财产,然后卖给人口贩子,我也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吧?
  「是是,我已经听腻了。」
  贝亚托莉克丝瞥了一眼在驾驶座上握着方向盘,不断唠叨的男子,马虎响应对方。应该所言不假吧?但也有可能是算计着,对方的亲感可能是和教会有关的富豪人家,要强迫对方答谢护送两人的恩情拿点谢礼。或是幸运一点,还可以拉点生意关系,反正自己没有义务去担心这种事。
  男子似乎是贩卖稀有品和狂热分子收藏的物品为主,在西贝里和北海洛之间往来的商人。原来如此,西贝里或是北海洛的确有许多拥有闲钱购买这种物品的有钱人,然而这种人终究不多。
  他在中途顺道去了土鲁斯,偶然在纸牌赌场看见坐在同桌,一脸冷静又相当厉害的黑发女子,因而追上前去搭讪,事情的始末大概就是之前发生的那些事。
  「不过真令人惊讶啊!以那么怪异,不,是奇特的装扮遮住脸孔,我还以为是长得多么丑陋的女人,没想到竟然是如此的美女,早知道当时就约妳了。」
  「如果你直一的那么做,就不只是用行李箱压扁你这么简单了喔。当时我是有苦衷的。」怪异和奇特,不管怎么改口不都是相似的意味吗?
  「什么苦衷?
  「这和你无关吧?
  「大姊姊,为什么魔女姊姊先走了呢?
  当贝亚托莉克丝冷淡将脸撇向一旁时,后方蹦出这么一句天真的声音。一转过头,年幼的男孩从载货台的小窗探出头,堆着满脸笑意。贝亚托莉克丝虽然不喜欢也不讨厌,但非常不擅长应付小孩。当她一脸不悦吞吞吐吐之际,身为姊姊的少女从弟弟的腋下一把抱住「伊鲁啊!」,将他从小窗旁拉开。
  「我不是说过不能谈论那个话题吗!
  「就是啊,伊鲁。」
  不知为何连商人也以一副兄长的姿态点点头,透过后照镜对着小窗,开始煞有其事地讲解:
  「形容『土鲁斯魔女』有着一头黑发穿着黑服的女子,那是聚集在当地的土产店商人以目击钟楼有幽灵出没的传说为蓝本,捏造出来的虚构故事。根据更可靠的情报,听说真正的魔女是金发碧眼的美女。」商人瞄了贝亚托莉克丝一眼。难以推敲对方话中的含意,贝亚托莉克丝面无表情地直瞪对方。或许是多心,不过,莫非对方在窥探自己的反应?
  「不可能有魔女的幽灵吧?只是单纯因为广为大家所知,所以才会一直称呼魔女魔女。正确来说,所谓土鲁斯的魔女是——」
  「不行!
  少女突然发出的吼声打断了商人的话语,在脑后回响着。贝亚托莉克丝的头忍不住往旁一闪,心想:有必要叫得那么大声吗?顺势转过头,少女像是要护住弟弟般紧紧拥抱他蹲在载货台上。「莫妮卡,怎么了?」少女用手牢牢捂住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的弟弟双耳。
  「魔女是非常不祥,绝对不能说出口的肮脏词汇。父母还有教会的神官都曾郑重警告过……」
  少女全身颤抖得几乎快要痉挛的诉说着。贝亚托莉克丝和商人都无言以对,两人瞠目结舌互相对视。
  「啊,好像已经到北海洛了。」
  「……是啊。」
  商人咧嘴一笑,轻松表示。而贝亚托莉克丝只是淡然地表示赞同,转过脸将目光投向位在挡风玻璃前方的景致。但前方却完全看不见任何东西,前照灯的白色灯光将隐没于深蓝灰的夜世界切割成一个圆形,映出荒野之中形成的车辙阴影。
  不仅是位居首都必经关卡的北海洛,对于一般拥有虔诚信仰的家庭来说,所谓不死人的存在和词汇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咚!
  载货台上突然响起有如撞击着空气墙般的轰然声响,贝亚托莉克丝的思绪被拉回,紧接着高分贝的音乐大量流泄而出。
  「哇,怎么一回事?
  商人发出错愕的声音。当贝亚托莉克丝也塞住耳朵转向载货台时,差点从座位上蹦起身。茫然坐在毛毯上的男孩手中正抱着一台小型收音机,男孩去动了和行李箱一起丢在载货台上的收音机吗?
  「笨蛋,给我!
  贝亚托莉克丝的上半身探向小窗,从男孩的手中一把抢过收音机,将音量关小之后才松了一口气。和男孩一样失神瘫坐在载货台上的少女则皱起了眉头。
  「刚刚那是什么?那种野蛮的音乐是被禁止的呀!
  『野蛮有错吗?』收音机几乎要发出这样的抗议声,贝亚托莉克丝不耐烦地反手将收音机塞在前座。「这个并不是我的东西,是人家寄放的。我一直想尽快丢掉它,可是没办法这么做。」
  事情莫名变得复杂起来。贝亚托莉克丝焦躁地加以掩饰,边窥探驾驶座上的商人反应。商人将手肘置于方向盘上继续一派轻松地驾驶,同时开口说道:
  「不必那么紧张,反正在这个荒野中不会有人盘问,听一下也无妨吧?正所谓出门靠旅伴。」
  商人笑咪咪地表明立场,然后对贝亚托莉克丝使了个眼色。
  他也认同得太快了吧?了……谢谢。」贝亚托莉克丝姑且道谢,当下亦决定得提高警觉。

  §

  黑暗的那一头似乎有什么动静。
  以挂在脖子上的随身手电筒照射,灯光迅速被隧道的漆黑吞没,只能看到极为狭窄的范围。在地底下,黑暗的地位必定胜于光亮。
  「哈维……?
  没有任何人响应琦莉微弱的呼唤,声音只是在环绕四周的湿气与黑暗的墙壁之间不舒服地回响,然后反射给自己。琦莉以手电筒照亮水岸的通道,朝黑暗的那头走去。若遇上教会兵的搜索队可就糟了,因此无法大声呼喊着四处搜寻。
  随身手电筒是在尤利乌斯奶妈家的屋檐附近发现的。真的是家教不严,非常抱歉!琦莉在内心道歉后擅自借走。从郊区住宅地的排水口进入下水道,在水岸的通道应该走了约一个小时。和拂过冬天荒野如刺般的干爽寒风迥然不同,从心底深处逐渐冰冻的潮湿冷空气自大衣表面渗透进来。踏在潮湿水泥地面的脚步声,撞击着因污泥和青苔而显得湿黏的墙壁,异样地回响着。而腐败的臭味和地下隧道的闭塞感,让琦莉感到更加不安。
  她不想漫无目的乱走,然而越走却越失去了信心。若要从住宅区前往拘留所的中城方向,只要沿着水道往下游走即可。但是这附近的水流十分缓慢,根本分不清楚何处是下游。以手电筒照亮水面,有如废弃石油般的黏稠黑水就像慵懒的生物般缓缓流动。
  这个战前高度文明遗物的地下水道,以拥有现今技术恐怕难以建造的庞大规模为傲,宛如迷宫般相互交错,横跨整个「门之镇」的地下。走在沿着水道设置的水泥通道上,旁边的墙壁偶尔会出现凿成拱型的空洞,地下的水自此流往细小的支流。
  琦莉现在行走的通道,是沿着相当大的水道建筑而成,以随身手电筒微弱的灯光根本无法看清对岸。拥有如此宽度的水道,拱顶却相当低矮。黏附着污泥,显得凹凸不平的拱顶压在头顶上方,更加重了闭塞感。
  沿着通道往前走了一会儿,听见笼罩着黑暗的隧道前方传来哗啦哗啦的水流声。
  琦莉以手电筒照亮四周再往前走了几步,眼前出现一个两条水道交会,略为宽敞的空间。两条水流相互冲撞,淤塞的那一带横着类似黑色河堤般的东西。
  似乎是水道上漂流的大小垃圾停滞在淤水中央,刚好与污泥凝结成了堤防。被堵住的水流从堤防的缝隙溢出,摆脱淤塞后继续以极快的速度往下游流去。
  原来水流在此停滞了啊!琦莉恍然大悟地仔细端详,发觉鞋尖微微浸泡在水中,她赶紧缩回脚。目前行走的通道前方应该是崩塌于水面之下,整个倾斜沉入水中了,通道也自此中断。
  (无路可走了……)
  如果刚刚感到的动静不是自己神经过敏,那么某处一定还有出路(只要不是潜入水中……)。琦莉不愿错失任何细微的可能,手中的灯光缓缓越过水面。
  垃圾堤防的前端搁浅着各种漂流物,不断在黑色的水面上载浮载沉。
  其中有一个看似趴伏的人类背部和后脑杓。
  「啊……!
  琦莉不假思索踏进没入水底的通道。幸亏水的高度并没有急遽变深,只有淹至靴子的高度左右。她踢着缠绕小腿的污浊水流闯进水道中。
  琦莉从部分腐烂崩塌的堤防攀爬上去,跨过堤防上头往人影漂浮的方向靠近,战战兢兢地以灯光照亮,确认对方是否还有生命迹象。
  (什么啊……)
  事后冷静回想,自己并不是确信那就是哈维才过去,仅是因为漂浮着一个人而靠近探看罢了。那个看起来宛如人形的东西只是吸满了水,缠绕着破布的大型垃圾。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感到若干失望。或许是因为听说在下水道失踪一点也不足为奇,所以才会有这个联想。
  (对面似乎有路……)
  从堤防上以灯光照亮,隔着水道的对岸通道并没有沉入水底,只要横越到对岸,似乎可以通往下游。
  琦莉抓着堤防朝对岸走去。黏稠的污泥附在垃圾堆形成的平地上,一不小心很容易滑倒,因此琦莉将注意力全放在鞋底,小心谨慎地一步步前进。
  琦莉十分小心,但注意力全放在踏脚之处的她,完全忽略进水靴子内的双脚早已湿滑不稳。
  「哇!
  琦莉失去平衡滑向堤防的另一头,以臀部着地之姿势使得腰部以下整个浸入水中。「啊……哇!」堰堤另一侧的水势比想象中还要湍急,差一点被水流冲走时,琦莉千钧一发地以双手紧抓住垃圾堤防。
  虽然勉强可站好定住不动,但全身却无法动弹。只要稍微一动就重心不稳,似乎会迅速被水流给吞噬。
  刚开始从通道跨入水中时完全没有察觉,被水浸湿的大衣下襬竟会如此沉重,紧紧缠住下半身欲将琦莉拖往水流之中。当她全力抵抗而紧抓住堤防之际,冰冷剌痛的水透过衣服直接冰冻体内深处,双手逐渐麻痹。
  琦莉的内心感到焦急,对于眼前的状况有一点无法理解。「砂之海」的砂流更为干爽,并不会这么黏稠,而且海砂微温不像这样冰冷。
  (怎么办?真伤脑筋……)
  根本不知道水会如此沉重与冰冷。
  「……我直一是个笨蛋……」
  「嗯。」
  对于琦莉的自语自语,某处传来认同的响应。
  琦莉坐在水中,用双手紧抓住堤防的丑陋姿势拾起头。挂在脖子下方的随身手电筒也浸在水中,但幸运的是并没有损坏,仍从水面下缓缓渗透出光芒,勉强照亮了视野。
  眼前的堤防上,出现深灰色大衣衣襬和一双修长的腿。再将视线微微往上,一个高个子的人影双手插进大衣口袋中伫立着。
  琦莉再微抬起下巴注视对方的脸,是一名右眼和右脸颊覆盖着白色纱布,年纪约二十岁左右的青年。
  「啊……」
  琦莉松了一口气正露出笑容时——
  「妳那莽撞的个性怎么一点都没有变啊?不小心掉进水里会被水冲走这种事,一般来说应该想得到吧?
  紧接着的瞬间,对方极尽无情地说。原本松懈的情绪一口气冻结。昏暗之中根本无法看清,但眼中却清晰浮现红铜色左眼流露出的无力神情。
  「……因为……」
  因为不好意思再加上生气,于是琦莉板起脸孔低下头。不管是东贝里还是南海洛,都没有下水道这种东西,就算一般来说应该想得到,但她从来没有机会想象过。那是哈维对这种事情太热悉,所以才会这么说……而他却连鹰嘴豆是什么都不知道。
  琦莉不满地瞪着紧抓住的堤防不发一语。伴随着叹息声,斜上方仲过来一只手。琦莉拾起头,哈维在踏脚的平坦处蹲下身,右手就这么插在口袋中,仅对琦莉伸出了左手。
  「喂,赶快伸出手啊!
  琦莉凝视着眼前伸出的手,多种情绪在数秒间掠过。漂亮但唯有关节处的骨头突起的修长手指及宽大的手掌,与烙印在记忆中的那一只手一模一样。
  伸手抓住吧!脑海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
  「……不必了。」
  然而,琦莉的视线最后还是从那只手移开。
  「不需要,我自己会照顾自己。」
  「妳不就是因为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才会变成这样的吗?妳是搞不清楚状况在意气用事。」
  「为什么这么说,要是归根究柢——」
  对于从刚刚开始便一直说教的哈维,琦莉早已无法释怀,她马上拾起头:「还不都是因为哈维脱逃的关系。受到尤利那么多的帮助竟然还给他添麻烦,难怪尤利会生气!
  「见到琦莉生气回嘴,哈维也跟着不悦。
  「那还不是因为妳根本连听都没听我说,就气愤得掉头离去吗?
  「我会那样是因为哈维——」
  琦莉正要反驳时,紧抓堤防的手一滑。
  「啊!
  「哇!
  两个惊慌的声音同时响起。琦莉瞬间在黏稠的污泥表面踮起脚再度站稳,一抬起苍白的脸,哈维的手仍仲着,也是一脸血色尽失地僵住不动,两人说不出半句话相互凝视了数秒。
  「……啊——真是的,我知道啦!
  哈维投降般地露出不高兴的表情,叹了口气。
  「算我不对好了,等一下让妳发牢骚发个够,所以麻烦妳先伸出手,这样对我的心脏不好。」
  琦莉觉得哈维是基于无奈才让步,因而感到更加不满。哈维还不是认为,这样下去两人会演变成争执的棘手局面才这么做,在这个时候妥协根本改善不了什么。
  「琦莉,赶快抓住,拜托妳。」
  「算了,别管我。」
  琦莉想躲开那只递过来的手,于是顺着堤防开始一步步往旁边移动。只要走到水势较缓的地方,应该就可以自己爬上去。即使哈维不在,自己还不是这样一路走来。
  「喂,很危险欸——」
  琦莉感觉紧紧抓住当成扶手之处软绵绵地往下沉。
  她硬生生扯掉一部分腐烂的垃圾,双手腾空挥着。当她失去得以依附之处的瞬间,旋即被黑色的水流冲走,完全不清楚接下来发生的事。
  「这个笨——」
  哈维在千钧一发抓住了琦莉的手腕,而本能想抓住什么的右手当然没有任何反应,使得他的身体失去平衡,跟着被拖入水中让水流给冲走了。
  拉住似乎已经失去意识的琦莉,将她拖过来并以左手拥住,两人在速度一口气骤升的奔流中不断被搓揉着,毫无抵抗能力地滑过漆黑的隧道。轰隆作响的水流声在墙壁与拱顶间回响,从四面八方敲击着耳膜。
  若完全处于黑暗之下必定会迅速失去方向,幸亏挂在琦莉脖于上的随身手电筒在水面载浮载沉,勉强发出黯淡的光芒。
  (可恶,究竟要流到什么地方……)
  哈维凭借灯光盯着下游,只见拱形的隧道隐约往黑暗的前端蜿蜒,无法判断会流至何处。哈维在内心咂舌,为了能抓紧筋疲力尽的少女身躯,再次以单手抱紧对方。希望别喝进太多水——
  「欸……」
  当哈维的视线再回到水道的前端时,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吟。
  眼前骤然出现了终点。不知道称那个为终点是否恰当,总之黑色的急流在中途消失,只剩下一条水平线横在眼前,而水平线的那头却笼罩着一片漆黑。
  哈维心中大叫不妙,但也无能为力,因此只能滑入迫在眼前的水平线,投进黑暗之中。
  瀑布以水平线为界垂直陷落。两人被落下的水流拨弄着在水中跌跌撞撞,过了数秒,身体便撞击到水面,意识瞬间陷入恍惚。哈维一回过神就赶紧将差一点松开的琦莉重新抱紧,双脚往水中一蹬,探出水面。
  「琦莉……」
  大到连自己的声音都几乎听不见的轰然声响冲击着水面,哈维将琦莉的头倚在自己的肩膀上,迅速确认琦莉的脸色后环视四周。
  此处应该算是在地底下形成的湖泊,眼前是一个几近圆形的宽阔空间。顶端相当高,即使视线顺着垂直陡峭的瀑布往上,但中途便被黑暗吞噬了,两人坠落了这么高的距离吗?这高度恐怕约有十多公尺或更高吧?反正不管多高都没有向上攀附之处,因此这并不重要。
  瀑布正下方飞溅着激烈水沫的浑浊水流,伴随着巨响卷起了漩涡,相较之下,他处的水面却显得极为平静,黑色的水波缓缓反射着朦胧的光芒。以水量维持固定这一点来看,底下或许有排水口,但因水位似乎相当深,所以这个问题也不是那么重要。
  哈维发现顺着瀑布反方向的墙壁,有个能够攀爬上去的湖岸。
  (有点远呢……)
  只有单手可以使用,加上还得抱住琦莉,要游到那里的确会非常吃力。哈维对于自己这个不中用的身体感到烦躁起来,为了不让少女靠在自己肩膀上的头滑落,他用嘴巴咬住了领口,以空着的手划水往前游去。
  虽然水波平静,但浸湿的衣物让身体增加了几十倍的重量,缓慢的黑色水流恶意缠住手脚。哈维费了一番功夫游到湖岸附近,快要抵达伸手即可触碰到的湖岸时——
  「呜……」
  琦莉似乎恢复了意识,哈维听见弥漫在耳膜的水声之中夹杂着少女的呻吟。
  他倏地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虽然这家伙不至于不会游泳,但可能顿时无法适应双脚在水中踏不到底的状况——
  经过了掌握到整个状况的数秒后,哈维的预感果然正确。
  「啊……!
  徐徐环顾周遭的琦莉突然回过神、发出惨叫,仿佛想蹬出水面般紧紧抱住哈维的头。「笨蛋,住……」哈维的头被琦莉按压着沉入水中,琦莉也理所当然地跟着快沉入水底,她惊慌得更加死命抱住哈维。
  正要演变成两人同时溺毙的事态时,哈维的手触碰到岸边,他将陷入混乱的琦莉的手拉向湖岸,让她攀住。
  「爬上去!
  哈维不耐烦地命令,并从背后将琦莉推上去。琦莉茫然若失地抓住岸边,将身体往上拉,一远离湖水爬向湖岸内侧时,便俯着身开始不停咳着。



  「真是的……」
  疲惫感顿时一涌而出,哈维只是伏着上半身,在潮湿的水泥地上暂时喘着气,调整呼吸后用一只手爬上岸。
  「我真的快急死了,妳是想杀了我吗?
  「因……」
  「不要找借口,所以我才说,妳根本不知道水有多么恐怖!
  听见哈维大吼着打断自己的辩解,琦莉吓得瑟缩身体,但似乎仍有所不满地将脸撇向一旁。
  「……啊——不管妳了。」
  哈维无法真的舍弃琦莉不管,他全身的水不断往地面滴落,和琦莉相隔了些许距离坐下来。
  尽管无法看清眼前的全貌,但这里似乎是个相当宽阔的圆形空间,湖岸沿着平缓的弧形墙壁往左右延伸,其中一端在前方不远处坍塌,沉入堆积在水边的漂流物之中;而另一端则通往黑暗的彼端,往前走或许有出口。
  不过目前先暂时不想动。
  湖岸的宽度不到一公尺,哈维只要伸直双脚,脚跟便触及湖岸的边缘。他微微弯起膝盖瘫坐着,背部往墙壁倚靠,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但是却连甩去发上水滴的力气都没有。沉重冰冷的衣服黏附着皮肤,产生极为不舒服的触感。
  远处哗啦哗啦奔落的瀑布声适时形成一股杂音,和缓了沉静的空气。哈维任水声于耳畔流泄,若无其事地以眼角窥视坐在一旁的少女。琦莉也一副落汤鸡的惨状跪坐在墙壁旁,脸色苍白地紧抿微微颤抖的双唇,以有如报杀父之仇般的力量揪紧大衣的衣角。
  「很冷吧?
  「不冷。」
  「说谎。」
  「别管我。」
  「……是吗,那我不说了——」
  两人的对话就此结束。
  哈维完全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直接的原因让琦莉如此闹别扭,他逃离似地挪开目光,仰望头顶的黑暗叹了一口气。心底认真思考着:若有人正在天上观看,真希望他能够告诉自己答案。不过,那个人的眼睛应该无法看透这么深的地底吧?

  连内裤都湿了,身体稍微一动便感到相当不适。
  琦莉硬是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双手绞紧大衣的衣角,瞄了身旁的哈维侧脸。
  弓着长腿倚靠墙壁,流露出些许不耐烦表情的他,随意瞪着被黑暗笼罩的水面,正烦闷地用左手剥下右脸上快脱落的纱布。拆下纱布后的脸颊上,仍残留着严重溃烂、惨不忍睹的伤痕。而右眼的胶带也浸湿剥落,但哈维似乎不想拆掉,只用手掌压住,硬生生地贴好。
  方才哈维递出手时琦莉并未想到,他的右手会一直插在口袋中,应该是无法动弹的关系。仔细想想,他将自己从水中拖至这里时,或许也不是使用右手。
  为什么每次见到这个人时,他总是如此狼狈不堪?
  哈维太狡诈了,这么一来似乎是自己的不对,感觉因为自己的意气用事而带给伤者困扰。
  如果是以前,两人很快就能重修旧好。
  意外地实际感受到这一年半的空白时间。过去两人是如何聊天的呢?是爽朗率直的感觉吗?还是更客套?不过可以肯定,至少不是像现在如此执拗别扭。
  或许哈维没有任何改变,转变的应该是自己。他就在触手可及之处,然而这么近的距离却崩落在这一年半来形成的鸿沟之中。
  琦莉环抱膝盖调整好坐姿,日光投向眼前的昏暗空间。
  不干净且不透明的混浊黑水无处可流、停滞不前,反射着朦胧的光芒缓缓蠕动着。越看越像是一群伺机等待着猎物靠近水边,就迅速将其拖进黑暗深渊的触手。然而当琦莉因恐惧而缩起脚尖时,黑色的水面又再度恢复平静,看起来仅是平静地摇摆。
  或许这里的水就像是一面可以映照出凝视者内心,并且改变样貌的镜子。
  如果两人能够像以前那样对话,或许如此混浊的水看起来也会变得无比澄澈吧?琦莉想象着漂亮清澈的湖泊,但是却无法好好地描绘出来,只是在又重又冷的大衣内紧紧环抱双膝、瑟缩着身疆。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8-7-2 00:04 编辑 ]




  过了一会儿,哈维以同样的方式拆了第二根铁棒,也用连接手掌的手腕骨猛敲,铁棒往水面弹眺、倒向另一侧。虽然不是非常宽敞的空隙,但哈维也只是身材高姚而不是壮硕,这空间似乎已足够让两人穿过。
  「走了。」
  哈维抓起大衣与随身手电筒站起身,琦莉也打起精神拖起沉重的身躯。
  「不知现在几点了……」
  「我也不清楚,应该已经天亮了吧?
  拿着!哈维将手电筒递了过来,琦莉点头接下,以习惯的动作将于电筒的提带往脖子一挂。而哈维笨拙地将左手穿过大衣的衣袖,以嘴巴咬住领口穿起,此时他才发觉似乎少了什么,疑惑地眨了眨左眼。
  「下士呢?
  「啊……」
  「还有碧呢?妳们不是在一起吗?
  「是在一起……」
  吞吞吐吐的琦莉逃避地移开视线。
  「解释起来一言难尽。」
  哈维狐疑地蹙紧眉头,但旋即露出不感兴趣的表情,再度望向前方,钻过栅栏的间隙。感觉被抛下的琦莉张皇地跟在哈维后头。
  穿过栅栏一踏进支流的通道,脚下溅起了水花。由于水量相当多,连河岸的通道都淹了水,靴子被掩盖地面的浅滩浸湿。
  琦莉抬头望着站在前方的背影。哈维一踏进这里便停下了脚步,凭借墙上苔类发出的微弱光芒,凝视着上游的昏暗处。当琦莉站在后方等待时,他转过头来。
  「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
  「妳刚刚说的事。」
  琦莉出神想着是否该继续方才的话题时,哈维早已迈步朝前方走去。
  「妳不是说说来话长吗?反正到出口还有一段很长的距离。」
  「啊,嗯。」
  琦莉溅起水花,小跑步追着前方的背影。
  在旁观者眼中,一定会认为这是相当生涩的对话节奏,然而琦莉却感到莫名舒服。并非忘了交谈的方式,或许一直以来就是如此。

  §

  天色逐渐亮了。
  贝亚托莉克丝用一只手遮住光线,凝视眼前一望无际的荒野尽头。在落下早晨淡砂色阳光的天空下,隐约可望见乳白色的城墙。
  徒步前往时还坚信根本永远无法抵达,真庆幸有交通工具这种东西。贝亚托莉克丝不禁认同,在人类的发明中,交通工具的进化对于推进时代往前,确实具有极大的影响力。
  现在正处于必须先暂时停止引擎的状态。
  贝亚托莉克丝转过身,挂着车篷的三轮卡车停在荒野中形成的车辙上。或许是被残酷地操了一整天而闹脾气吧?就在快抵达目的地时,引擎发生过热现象,因此目前是让乘客休息兼冷却引擎的时间。
  『要是从这里开始步行,距离似乎不远。』
  「是啊,但我不想这么做。」
  对于提在手上的收音机低语,贝亚托莉克丝勉勉强强点了点头。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仍然无法信任那名商人,最好在进城之前赶紧划清界线。
  『琦莉应该早就抵达镇上了吧?希望别卷入什么危险之中啊!
  「你们太保护她了啦!那孩子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老人家就是爱担心,真讨厌啊!
  『你们这些不死人明明活了那么久,心智却一点都没有成长。』
  「啰嗦死了!
  贝亚托莉克丝撇嘴回应时,载货台的车篷开启了一个缝隙。一身简朴打扮的少女轻轻打着哈欠下了车。早晨的冷冽空气让她微微瑟缩了一下,她留意到贝亚托莉克丝便走了过来。
  「车子好像还没修复。」
  「妳弟弟呢?
  「昨晚闹了一个晚上,所以还在睡。」
  看着视线投向载货台,露出苦笑的少女,贝亚托莉克丝在内心叹了口气,这家伙不是老人家却也是太过保护了。
  少女一站到身旁便瞇起眼睛,不发一语地眺望着出现在视野彼方,那座环着城墙的城镇。没有其它声响却不可思议的并非无声,夹杂着微弱杂音的荒野之风一如往常吹乱了两人的发丝。
  「亲感家很富有吗?
  「听说是这样,不过我家只是个普通的家庭。双亲在上个月去世了,所以由他们收留我们。」
  「这样啊。」并不感到意外的贝亚托莉克丝冷淡响应。这种庶民家庭(虽然是偏见,但似乎猜对了)的年幼姊弟,不可能毫无理由两人独自旅行,因此早已约略猜到是这么一回事了。
  「妳弟弟不知道父母已经死了吧?
  这也是贝亚托莉克丝自己的判断,不过似乎又被她猜中了。少女默默低下头,脸上蒙着一层阴郁。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
  「这也算是蒙主宠召啊!所以没什么好悲伤的,人们原本的愿望不也是如此吗?
  贝亚托莉克丝有点不怀好意地说完后,觉得自己真是幼稚,于是马上停止嘲讽。她无意为了生死观和虔诚的敦徒做无谓的争辩。接着取而代之说出的是:「如果不介意,就牢记我的话。」贝亚托莉克丝用这句话改变话题。
  「只要隐瞒一次就会错失开口的时机哦。妳会认为他还是个孩子而莫名顾忌,其实换个说法是因为不信任对方。」
  「……是。」
  少女茫然若失地抬头望着贝亚托莉克丝,点了点头。「莫妮卡——」此时背后传来一个口齿不清、呼唤着少女名字的声音。回过头,年幼的男孩正揉着眼睛,从载货台上滑了下来。
  「我要尿尿。」
  「等一下,不能在这里。」
  少女仓皇地跑向男孩,拉着对方的手带往卡车的后方。贝亚托莉克丝叹了一口气目送两人。
  『这是妳的经验谈吗?
  由于收音机一副得意的表情,不!是得意洋洋的声音低语,于是贝亚托莉克丝旋转着提带,缓慢朝卡车的方向走回去。这时,她的目光被驾驶座的人影吸引。刚刚还在座位上躺着假寐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起身操作着类似小型通讯器般的东西。
  通讯——
  意会到的当下,贝亚托莉克丝的身体滑向前去,她猛然打开驾驶座的门,手中拿着通讯机的商人从座位上跳起来。
  「你在做什么?
  「没、没什么。」
  对方明显露出狼狈的反应。贝亚托莉克丝扬起眉,伸手一把抢下通讯机。她瞪了一眼尖叫缩回手的商人后仔细一看,那是比设有题不装置的都市更具有高机能的影像通讯机。
  「你要连络哪——」
  话还没说完,商人突然伸出置于背后的手。「!」当贝亚托莉克丝本能跳开闪躲的剎那——
  ——咻——砰!
  谈不上怀念,然而那是一种许久未出现在耳中,压缩的空气团一口气解放的沉闷枪声。完全没料到一般人会持有这种东西,贝亚托莉克丝的反应顿时慢了半拍,视野一角瞥见疾射而来的枪弹碎片剌入脸颊。
  她用手掩住脸往后退,与对方间隔一段距离,紧瞪着驾驶座商人及手中之物。商人以双手举起颇具重量的大口径枪身,挺直腰摆出射击的姿势——是「猎捕不死人部队」所持有的碳化枪。
  「……那对非专业的人而言可是极危险的玩具哦。」
  「妳将它视为玩具可真是伤脑筋啊。虽是西贝里制的仿制品,但威力可媲美真品哦。这也是我贩卖的商品,最近北海洛的富豪圈流行用它来护身。」
  「哦——护身啊。」需要护什么身?如果是不死人集体袭击市民,那还说得过去。
  「哎哟,妳好啊,『土鲁斯魔女』。我原本还无法确定,结果西贝里的情报网送来照片后,果然被我猜中。」
  商人以枪口对准贝亚托莉克丝,边牵制边开玩笑地问候,并从驾驶座走下来。
  贝亚托莉克丝无意掩饰,放下遮住脸颊的手。枪弹直接命中脸部,细碎的金属片刺入太阳穴,滴落的血液遮蔽了视野一角。她的心底涌起一股怒火,并不是因为对方的态度骤变——原本就觉得对方可疑,所以这一点倒是无所谓;最重要的是,竟然敢伤了自己的脸!
  『贝亚托莉克丝。』
  收音机低语暗示。贝亚托莉克丝的目光紧盯着敌人,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还太嫩了。」
  「什么?
  商人错愕地睁大双眼。「很抱歉,我也有可以发射的武器哦。」收音机周围的空气开始膨胀,冲击波正要从喇叭释放出来——
  瞬间,贝亚托莉克丝挥转着收音机,然后丢掷出去。
  一个快速的侧投。
  『怎……哇!
  「啊!
  收音机回转惨叫,漂亮的直球投向正中央。被收音机一角命中脸部的商人发出了惨叫闪躲。
  贝亚托莉克丝抓住这个机会猛然冲到对方面前,以一只脚阻挡对方,同时也以那只脚为轴心转了半圈,狠狠赏了一记回旋踢给隐忍着痛苦、发出呻吟的商人。膝盖内侧漂亮地命中对方的脖子,一阵砂尘扬起,商人被踢飞了数公尺。
  (太嫩了——)
  贝亚托莉克丝不容问发跨出脚步,将对方手中的碳化枪踢开,再度面向对方。
  「等、等一下,开玩笑,我是开玩笑的,别当真——」
  就这么仰躺的商人现在才如此唐塞,但贝亚托莉克丝不予理会,想折断对方的膝盖。「救、救命,饶了我一命……」对方没出息地求饶,贝亚托莉克丝顿时感到无力。
  当她一停止动作,商人便露出得救的表情。「……」但贝亚托莉克丝还是继续她的动作,膝盖踢向了对方的心窝。
  「咳……」
  贝亚托莉克丝低头望着口吐白沫、晕过去的男子,不屑地哼了一声。肋骨应该断了一两根吧?不过还太便宜他了。「我就原谅你吧。」不值得花费力气去杀他。
  『贝亚托莉克丝,妳啊——』
  滚落一旁的收音机叫嚷着。
  『别乱丢,妳这个混蛋女人!
  「你说谁是混蛋女人?
  贝亚托莉克丝捡起收音机拾眼望着,平淡地说:「作为发射武器,你可是帮了大忙。」收音机更加不满地大喊:『所谓的发射武器并不是这样!俺可是憋了很久,让俺发泄一下啊!』原来这才是问题的症结。
  贝亚托莉克丝任收音机继续抱怨的声音从右耳进左耳出,然后往四周环视,思考接下来的行动。或许对方已经通报了「门之镇」的教会兵守卫室,那么就借用这辆卡车逃走吧——
  「大姊姊,刚刚那是什么、是什么……」
  一个十分兴奋的声音让贝亚托莉克丝转过头。从卡车后方奔出的男孩,眼中闪烁着光芒扑了过来。
  「太厉害了!大姊姊好强,太帅了!
  「啊——谢谢……」
  贝亚托莉克丝伤脑筋地将不知原由,完全陷入兴奋状态的男孩拉开。对了,还有这两个家伙,她内心咂了咂舌。不能把他们丢在这种地方,独自驾着卡车逃走。
  男孩的背后站着少女姊姊的身影——贝亚托莉克丝的目光一飘向少女,顿时僵住不动。
  少女的手中拿着自己从商人手中踢走的碳化枪,一副完全生疏的架式,双手和双膝不停颤抖着,但手仍紧紧握住扳机,将枪口对准贝亚托莉克丝。
  「过来,伊鲁,离开那个人的身边。」
  少女以僵硬的声音命令一脸茫然的男孩。贝亚托莉克丝一做出将手置于男孩肩膀的举动时,少女的表情更为僵硬。
  「不要碰我弟弟!
  「……真有胆识,妳这是打算做什么?
  「刚刚的话都是真的吗?妳是不、不死……吗……?
  少女似乎连说出口都嫌污秽,只将主题的单字含糊带过。贝亚托莉克丝并末动怒,佣懒地叹了一口气。
  「碍手碍脚的,快过去。」
  推着男孩的肩膀要他定向少女。男孩踌躇地不断回首望着贝亚托莉克丝,边朝着与姊姊相隔的中间方向走去。贝亚托莉克丝确认男孩走过去后瞪着少女,以袖口拭去太阳穴流出的血液。



  虽然大量出血,但组织已开始再生,浅浅的撕裂伤口逐渐消失。
  少女感到惊愕且恐怖,睁大了双眼。
  「那么妳希望我怎么做?
  「我去通知教会兵,请、请妳乖乖接受逮捕。」
  「如果我说不要呢?
  「如果妳抵抗,我就开枪。」
  少女压低声音威吓。就算她开了枪应该也会因为后座力而倒地,不过应该是真的打算开枪。贝亚托莉克丝直盯着少女。
  「你们违反了自然的法则,不应该存在。不过只要投降,神也会宅心仁厚地赦免妳,而教会一定也会以诚意对待,所以请妳不要反抗。」
  「……真是蠢毙了。」
  贝亚托莉克丝叹了第一一口气。
  「我现在在这里必须得到谁的许可吗?我也不想得到谁的赦免,我不认为我是得获得某人的赦免才能够存活的生物。」……若硬要说一个人,那就是想对琦莉道歉,希望得到她的原谅。
  贝亚托莉克丝暂时闭上了双眼,她并不气少女,只是对自己感到厌烦。这就是一时发挥了完全不像自己,假装烂好人行为的回报。果然不能对人类滥用感情,有所牵扯。
  贝亚托莉克丝深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
  眼前是熟悉的空旷荒野景致,其中有一名拿着枪口对准自己的人。她当然明白那就是敌人。
  「……妳既然敢拿枪对着我,那就应该有所觉悟了吧?
  『贝亚托莉克丝,住手,对方是个孩子啊。』
  收音机压抑感情低声说。『喂——』贝亚托莉克丝没有回应,拿着收音机的手往下一放,松开了提带,脚下传来收音机滚落地面的声音。
  几乎是同一时间——贝亚托莉克丝跨出了步伐,少女恐怕是因为惊吓而反射地扣下扳机。接着——
  「莫妮卡,不行!
  男孩大叫着猛然奔出。
  为何身体会那样行动呢?贝亚托莉克丝都想对自己咂舌。当她一判断男孩冲进射程的瞬间,一把抓过男孩拥抱住,然后一转身。
  肩膀感到冲击,顿时清楚感受到碳化枪那种让皮肉凹陷,血液蒸发的独特不适感。莫妮卡的悲鸣在荒野的平和砂色天空中回荡,接着隐没消失。

  §

  「又做了幼稚的事……」
  听见哈维无力地这么评论,琦莉不禁鼓起脸颊,闹别扭地对着走在前方的修长背影说:「我也知道。」
  一路上断断续续说明,将收音机和贝亚托莉克丝丢在教区边境现场演奏&酒吧的原委。虽然当时是基于不信任两人,进而演变成独自出走,但若要归咎原因,哈维那封少根筋的信也脱离不了关系,因此单方面指责自己幼稚也太没道理了。
  琦莉不满地瞪着眼前的背影。
  「我也给碧添了麻烦,下次一起向她道歉吧?
  那个背影头也没回直接说道,琦莉顿时停下脚步、眨了眨眼。
  「……嗯。」
  她点了点头,小跑步追上前。
  下水道中流动的水声和两人跃过浅滩步行的足音,在隧道的昏暗之中回响。挂在琦莉脖子上的随身手电筒渗出的昏黄光芒已相当微弱,然而在墙壁和拱顶的光苔就像是一条朦胧的光带,映照着去路。
  琦莉自哈维的斜后方追赶,视线越过他的肩头,抬头仰视其侧脸。虽然仅是些许,但感觉仰望时的角度和以前不同,这应该是琦莉长高的关系。哈维的右眼仍旧贴着纱布,右手并没有穿进大衣的右袖,空荡荡的袖子直接插入口袋中,而大衣下的右手则伸进工作裤的口袋。
  琦莉尚未询问哈维究竟在首都发生了什么事。
  根据贝亚托莉克丝所言,哈维似乎潜入教会的秘密机构之类,但究竟在那里做了什么,才会有了如此严重的伤势呢?连情报站也非常想得到那个机构的内部消息,想必应该是极为重要的机构。难道哈维去那里是因为,有比寻找犹大更为重要的目的……?倘若是和不死人有关,那么哈维潜入那种地方当然是一件危险的事,会冒险潜入应该就表示犹大在那里……不过哈维却又说犹大已经死了。
  仔细思量,哈维所说的死了,究竟是指什么样的状况呢?是发现了遗体吗?还是两人曾经见过面?若是这样,那是见面后才死的吗?
  思考也只是没有结论的想象而已,或许该直接询问哈维本人,不过琦莉莫名确信,即使询问,他应该也只是随意敷衍响应。况且,现在的气氛也不适合单刀直入地问——并非琦莉多心,她感觉尽管哈维以比平常略为温和的语气说话,但反倒隐含着防卫的意味。
  我以为他是一个可怕的人——现在的琦莉稍微能够体会到,尤利乌斯奶妈这句话的意思了。

  在下水道发现了守卫的尸体。脖子折断了,是被杀死的——

  琦莉的脑海中骤然浮现尤利乌斯的声音和这句台词。
  不,当然不可能是哈维做的,绝对不可能!若不是哈维,那么会是谁做的呢?
  琦莉挥去瞬间浮现于脑中的想法。并不是因为想象的内容让她感到不寒而栗,而是自己竟然在一瞬间怀疑起哈维!
  走在前方的哈维转过头,琦莉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停下了脚步,她赶紧追上前。哈维的表情依旧,那看起来像是带着干涸血液颜色的左眼,在昏暗之中瞥了琦莉一眼后又转向前方。
  「那个……」
  琦莉边走边越过深灰色的大衣肩膀,战战兢兢地开口。之前一直没注意到,现在仔细端详后,发现大衣帽子的边缘有一个小徽章——象征着十字和枪剑的组合,那是教会治安部的标志。
  「那件上衣是拘留所守卫的……」
  琦莉话还没说完,眼前的哈维突然伸出手捂住她的嘴。
  「呜……?
  「安静。」
  哈维激动地低语。琦莉就这么被捂住嘴巴环抱着,脸颊贴在墙壁上。因完全搞不清楚状况而感到恐惧,快要陷入混乱时,耳中出现微弱的异样声音。
  感觉水道的上游有人。「关掉手电筒。」听见耳畔的指示,琦莉摸索着关上随身手电筒。
  带着湿气和黏滑感的冰冷墙壁紧贴脸颊,背后则是哈维的体温与呼吸。相对于琦莉因紧张而加速的心跳,身后所感受到的心脏鼓动悄悄转为备战状态,也听不见呼吸声。
  (是教会兵……)
  琦莉从装甲板磨擦的金属声和相互对谈的独特音调得知。上游隐约闪烁着手电筒的灯光。
  「琦莉。」
  耳际传来只让琦莉听见的压抑低喃。「视情况而定,最糟时只将妳交给他们,我想尤利乌斯应该能够马上保护妳——」
  「呜——」
  哈维似乎早就料到琦莉想叫嚷,因此牢牢地捂住她的嘴,琦莉只好以能够动的有限力气转过头。「笨蛋,妳冷静,我是说是视情况而定,如果能够平安躲过就不需这么做。」、「呜——」两人不禁同时提高了音量。这个时候,上游传来大声的叫唤,琦莉吓得全身僵硬。
  停止呼吸探看上游的情形。似乎并不是暴露了行踪,而是一名士兵跑来传达什么消息,数个声音交错着。
  没多久,踏过水的脚步声和手电筒的灯光就往上游的黑暗处退去。
  「怎么回去了?
  盯着上游讶异低语的哈维,手仍掩在琦莉的嘴上。修长的手指用力压住脸颊,琦莉疼得发出呻吟表达痛苦,哈维才终于察觉、松开了手。
  琦莉反射地跳开半步,按着仍残留痛楚的脸颊。
  「抱歉,我一时情急。」
  「是哈维吗?杀死了拘留所的守卫……」
  如此询问的声音中,隐含了连自己都感到不寒而栗的不信任感。当琦莉说出口的瞬间,连带自己的内心也一阵刺痛。至今从未以这种语气对哈维说过话,只是因为瞬间感到的恐惧——
  在昏暗的光苔下,琦莉知道哈维脸上的表情顿失。
  「……这是怎么一回事?
  「尤利说发现追捕哈维的守卫……被杀死了,结果上级命令格杀勿论……」
  「我不清楚这件事。」
  哈维好像是初次听闻这件事并立即否认是自己所为,让琦莉感到稍微放心。「那么果然是哪里弄错了——」当琦莉兴奋说着时,哈维紧接着反问的低喃中,也隐含了与方才琦莉声音里相同的氛围。
  「……妳直接相信了那些话?
  比琦莉自己述说时沉重、尖锐几十倍的声音直刺心脏,让琦莉无法呼吸。「不……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琦莉想加以掩饰,然而一想起刚刚产生的些许怀疑,于是只能含混其词。
  「如果好好向尤利说明,他一定会马上明白,不会有事……」
  「不。」
  哈维的声音打断了琦莉下意识偏离的话语。哈维流露出茫然,也可说是真的感到困惑的表情低声说:
  「有谁会相信妳怀疑的事?
  感觉潮湿的地下隧道内,吹过一阵极为干燥的空气。
  见到琦莉没有响应、僵住不动,「啊——算了。」过了片响,哈维叹了一口气挪开视线。
  「无所谓,现在才背负一个冤罪。」
  「哈维……」
  「总之,先离开这里再说。」
  哈维独自结束话题后转过身,以快速的步伐再度走向浅滩。
  「啊……」
  最后,琦莉失去辩解的机会,急忙从后追赶。
  从刚刚教会兵灯光的位置开始走了一会儿,一路走来的支流自此中止,尽头有一个约一公尺高的台阶。「灯光。」哈维只说了一个单字,琦莉稍微思考后,从哈维身后以随身手电筒照亮前方。台阶上方横着另一条与现在的支流相互交错的水流。这应该是主流,庞大的水流发出了低沉汹涌的水声,在墙壁与拱顶胡乱反射轰隆作响。
  哈维的左手轻轻置于台阶上,率先跳上位在上面水道的通道,蹲着转过身伸出手。琦莉抬头望着没有开口要她抓住,仅是不发一语、面无表情等待的哈维,瞬间犹豫了一下,这次乖乖地伸出了手。
  当琦莉被拉上去,将膝盖置于台阶上时,头顶上方倏地落下一个黑影。
  「——?
  琦莉抬起头时,哈维正转头望向身后的水道。紧接着,骤然出现一个看似长手般的东西,越过哈维的肩膀圈住他的脖子,哈维还来不及发出声音就被拖入水道。
  「啊——」
  被松开的琦莉失去了平衡从台阶上滑落,一屁股跌坐在方才支流的浅滩上。同时,台阶上方传来更宏亮的水声。
  琦莉旋即起身靠着台阶,以手电筒照亮横在眼前的水道。越过水面的灯光,她看见了在水流中的哈维,但他似乎正和在水面下揪住他的某物缠斗着。
  黑色的水流相互撞击,溅起水花的水面上隐隐约约可看见「那个东西」的形体。那是一个吸饱了水,异样膨胀的巨大人影——不知是否能以人影来形容。「那个东西」的确拥有人的形状,但皮肤的颜色却像是腐烂般带着绿色,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活人。
  (……那是什么……?
  哈维和那个人影扭打着往下游流去,琦莉心急如焚地以自己的力量爬上台阶,沿着水道跑向河岸。
  「哈维!
  哈维好不容易摆脱对方,但失去了方向的样子,只有头探出水面往四周张望。「哈维,这边!」为了不被隧道中的澎湃水声掩没,琦莉大声叫唤。哈维似乎听见了琦莉的声音,以单手划着水往她的方向游来。
  琦莉稍微往前跑去,追上哈维后便在河岸跪下、探出身体,拉住哈维大衣的肩膀处,协助他爬上岸。
  「咳……」
  「没事吧?
  琦莉拍着马上在一旁蜷曲,弓着身体不断咳嗽的哈维背部。
  身旁传来一个巨大的水声。视线转向声音的方向一看,刚刚的人影攀在稍微下游之处,正想爬上岸。
  啪答……
  明显和水道中流动的浑浊河水不同,黏稠的液体贴附在水泥地面上,河岸上出现了「那个东西」的全貌。
  若要将他称之为人类,那副模样也实在太怪异了。如果硬要和人类扯上关系,最接近的应该是腐烂的溺水尸体。
  绿色的皮肤表面长了凹凸膨胀的水泡,在那半透明的薄膜下,可以看见血管不规则的跳动。全身的水泡破裂渗出了黏稠体液,连脸上的皮肉也都大半腐烂剥落,看不出原有的容貌。或许曾经有过的头发完全掉光,没有眼脸的眼眶中,眼球几乎是剥落的状态。
  从那驼着背,双手低垂宛如动物般的姿态,还有视线缓缓往四周游移的模样判断,恐怕没有什么思考能力。然而令人无法理解的是,身上竟然缠着些类似碎布般的东西,或许过去曾有蔽体的衣物。这么说来,「那个东西」应该是人类吧?
  (……得赶快逃。)
  琦莉僵住数秒观察那个异形的生物,本能地回过神。
  「哈维,赶快。」
  琦莉站起来回过头,但哈维仍趴伏着,露出比琦莉更为苍白的脸色,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那个东西」。
  「怎么了……喂,哈维?
  琦莉再次叫唤,拉了拉哈维的大衣衣袖。哈维顿时肩膀颤抖了一下,错愕地凝视着琦莉。
  「啊。」
  哈维发出莫名的声音,突然抓住琦莉的手,慌张站起转过身,全速奔向河岸。
  「等,等一……」
  琦莉被完全没有考虑到双脚长度差距的速度拉着,跌跌撞撞地死命跟在哈维身后。发现位在前方墙壁的支流入口后,琦莉就这么被拖进里面,踏入浅滩的脚下一滑,「哇」、「欸」琦莉绊到哈维的脚,两人一起往支流的通道上跌了个四脚朝天。
  「对不起……」
  「……不,是我不好。」
  哈维这个时候才意识到琦莉的状况,率先站起身扶起琦莉。他就这么拥住琦莉,背紧贴着墙壁,屏住呼吸警戒着身后的通道。刚刚看见教会兵时的冷静心跳,现在却极不规则地跳动。
  静候了一会儿,发现刚刚「那个东西」没有追上来的样子,斜上方安心吐出的气息吹动了琦莉的浏海。
  「刚刚那个是什么……」琦莉抬头望着哈维的下颚小声询问:「哈维,你曾经见过吗……?
  「不知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哈维紧盯支流的入口,仍一脸苍白地说出意思相左的回答并摇了摇头。湿漉漉的红铜色头发不断落下水滴,弄湿了琦莉的脸颊。
  「哈维,你好奇怪,还好吧?
  「……没什么,没事。」
  琦莉再次追问,哈维勉强以平静的表情掩饰。「杀死守卫的应该就是『那个东西』,赶快离开这里比较好,快走。」他连珠炮说着并推着琦莉的肩膀,将她带离时表情突然僵住。
  「……琦莉。」
  哈维的声调更加低沉。
  「我一示意妳就赶快往前跑,绝对不要回头。」
  「为什……」
  琦莉抬头想询问,下巴却不协调地往下,视线落在下方。头顶上方传来哈维短暂的叹息,像是说了一句「这个家伙」。
  从站在眼前的哈维侧腹——数秒前琦莉紧靠之处,伸出一只绿色的人手。
  五根有着锐利指甲的手指抓住哈维的部分内脏,自背侧扯出来,琦莉反射地撑住哈维那略微倾斜的身体边拾起头。明明完全没发觉身旁有任何异状,但哈维的背后不知何时却站着方才的「那个东西」。
  那是一张如腐烂溺水尸体般平板的脸,它正以几乎从眼眶掉落的突出眼球仔细端详被手指拖出的肉片,疑惑地倾着头。
  咯。
  对方从喉头发出低鸣,以红色的舌头舔拭着哈维的肉片。
  琦莉的心脏整个僵凝。
  「琦莉,赶快走。」
  耳际哈维低语的声音,奇妙地像是从远方传进脑中。琦莉的眼睛直盯着「那个东西」,僵硬地摇着头。
  「赶快走!
  哈维按住琦莉的肩膀往前一推,「那个东西」的手旋即顺势横劈,命中哈维的脖子,哈维猛地被打落水道之中。琦莉脚步踉舱,跌跌撞撞的转过身,「那个东西」也追着哈维正想跳进水道中。哈维并没有探出水面,莫非溺水了?
  琦莉迅速抓住挂在脖子上的随身手电筒,往「那个东西」突出的眼珠照射。虽然不是会让视觉丧失的锐利光线,但原本打算从河岸边缘跳下水道的「那个东西」对光线有了反应,停下动作缓缓转头望着琦莉。
  「这……」
  琦莉往后退去边咽了一口口水。
  「这里!
  叫喊的瞬间,「那个东西」对着琦莉猛然扑了过来,琦莉同时转过身、开始在河岸上奔跑。

  昏暗的下水道中,响着琦莉跃过浅滩奔跑的脚步声。
  由于不清楚地理位置,根本不知道往何处才是出口,不过凭着直觉选择了应该有路的方向奔去,只要避免冲进死路就行了。
  琦莉发现似乎听不见刚刚那个在后方紧追不舍的另一个脚步声,于是边跑边回过头,突然在湿滑的水泥地面滑了一跤。
  「好痛……」
  双膝猛然一撞,呼吸顿时停止。琦莉仍赶紧站起身,一路奔跑加上极度的紧张与恐惧,心脏砰砰地跳着。
  这样至少应该远离哈维所在的位置了。虽然内心相当在意他没有浮出水面,但诚如他本人常说的,如果只有哈维一个人,一定会有什么办法的。
  琦莉就这么蹲着,但仍保持随时可以蹬着地面往前奔跑的姿势,注视着水道的前方。前方不远的墙壁出现像是支流出口的拱形空洞,只有那里较其它地方明亮一些,或许可以通往外头。
  琦莉转向身后窥视动静,「那个东西」并没有追来的样子。
  (去哪里了呢……)
  琦莉屏住呼吸,集中注意力在周围的声音。牵动听觉的是弥漫在水道内的水声和夹杂在空气中的微弱杂音,还有自己越压抑跳得越快的心脏鼓动。只要不动就会马上感到冰冷,然而紧握的手掌却渗出了汗水。
  (在哪里……?
  背后的通道看不见人影,但不知为何却无法消除身体的紧张感。确实有什么东西靠近。
  琦莉的视线有如舔舐般缓缓滑过周围。沿着一路跑来的通道渐渐往前方移动,直到自己蹲着的脚边——鞋尖刚好靠在河岸的边缘,前方的黑色水面反射着朦胧的光芒摆荡着。
  心跳瞬间加快。
  本能缩回脚的霎那,水面猛然隆起,数秒之前琦莉双脚所在的位置出现了一只手。锐利的指甲抓着水泥地,刺耳的尖锐声响刻印在耳膜内。
  「——!
  琦莉都忘了要发出尖叫,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再度于河岸上奔跑起来。背后感受到「那个东西」跳上河岸追赶而来的样子,直角转进透出光线的支流入口。若是死路,那就万事休矣。
  前方出现了拱形的砂色光芒。
  (是出口……!
  非常幸运的,没有嵌着像在瀑布底的那种铁栅栏。琦莉内心感谢着好运并加速奔跑,正要一鼓作气奔出去时——
  砰!
  瞬间,突如其来扑向脸颊的风势让琦莉停下脚步。
  「哇——」
  她千钧一发地攀住出口,视线往脚边移动,从靠近脚尖处一直到数十公尺以下的水泥路面为止,是一片垂直的龟裂墙壁。浅滩的水宛如渗入墙壁的裂痕般,自她的鞋子中间缓缓往下流。
  这里是设在分隔城镇的内墙,中间部分的出口之一。
  眼下的景色是笼罩着淡淡晨霭,辽阔闹区内的贫民窟。远方低矮零星的建筑物影子绵延至地平线的尽头后,被红褐色的荒野侵蚀。干燥的疾风自脚下吹拂而过,翻扬起大衣的衣襬。
  琦莉一时之间呆愣地眺望着眼前的景象,接着回过神转头望向水道。
  支流的转角出现了「那个东西」的身影。对方一度差点跑过头,转动眼球发现了琦莉,那双长手在身体的两侧自然低垂着,动作迟缓地变换方向。啪答、啪答令人不舒服的黏稠足音紧紧贴着地面逐渐靠近。
  琦莉再度转过头仰望外面,上下左右环视垂直耸立的内墙,但并未发现可以脱逃的裂缝或是突起处。
  脚步声的问隔变得越来越短,对方加快了速度。微微往后一退的脚跟贴在断崖的边缘,碎石碰撞着墙壁往下滚落,不一会儿功夫就被吸入脚下的景物之中。
  琦莉吓得咽了咽口水,但脑中也同时浮现出唯一的办法。
  (不知行得通吗……)
  没有时间害怕,也想不出有其它的选择。
  逐渐逼近的脚步声一口气加快速度,变成啪、啪拍打平板物体般的剌耳噪音。琦莉站在断崖的边缘,正面迎接冲过来的「那个东西」。
  克制着快速的心跳,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希望能够顺利——)
  琦莉祈祷着。并非对神,而是对自己的判断力与运气。
  眼前举起的长手就要抓住琦莉的喉咙时,她往后退了半步。
  琦莉的身体直接往下坠落。而「那个东西」往空中横掠的手只抓到琦莉的数根发丝,就猛然往琦莉的头顶冲去——
  数秒后,吊在半空中的双脚下方传来某物重击地面的声响。
  琦莉的上半身紧贴着断崖边缘,以勉强攀附之姿转头俯视眼下的水泥路面。越过自己摇晃的双脚,那个周围散落着身体残骸,横躺的绿色尸体看起来相当渺小。
  琦莉闭上眼睛背过脸,以全身的力气爬上原来的水道。
  她瘫坐在浅滩上喘着气,此时双脚才不停地颤抖。若时间点有分毫之差,没有成功攀住边缘,自己现在早已在下面一片血肉模糊了。
  「好痛……」
  以手按住膝盖想抑制颤抖,顿时感到剌痛窜过身体。双膝似乎是受到重击,浮现红紫色的瘀青并渗出血丝。是什么时候跌倒的呢?是刚刚吗……
  (可以行走……)
  琦莉将疼痛从脑中驱离,手扶着墙壁站起身。或许无法做得像哈维那么完美,但琦莉略微明白,每个人多少都可以做到漠视疼痛这一件事。
  「哈维……」
  琦莉抬起头,直盯着眼前的水道尽头迈步前进。
  得赶快回到哈维所在之处。

  §

  不知沉在水里几分钟,呼吸越来越困难。虽然无法呼吸也不至于丧命,然而一旦缺乏氧气,「核」的血液要达到活性似乎会有时间的落差,不会死亡却会如死般的痛苦。
  在连一丝丝亮光都无法穿透的漆黑浊流中,只能靠着自上游推挤而下的水压控制方向,但应该会流向下游吧?
  (这个……)
  想甩掉从水底抓住自己脚踝的手猛然一踢,然而就如同预想,在水中根本无法行动。那个若隐若现的黑影就是刚刚的东西。
  自己并非被对方盯上,而是「那个东西」一开始就有两个。
  或许原本是打算攻击教会兵的,但刚好那群人离去,自己和琦莉却代替他们出现,于是自动变更了目标吧?也或许「那个东西」认为与穿着坚固装甲服的壮汉相比,可以更轻而易举地打败两人。
  哈维焦急起来。如果另一个是在琦莉那里,那么连陪这家伙胡闹一秒的闲工夫都没有,不过独手且一只脚被抓住,加上身处水中,有许多对自己不利的因素。
  (是从「那里」逃走的家伙吗?
  完全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上——但是若考虑到经由水道移动至此这一点来看,那就毫不奇怪了。这也表示,这里和首都的地底必定相互连结。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有多少「那个东西」栖息在这,那些家伙似乎相当适应水性。或许是做为捕捉猎物的武器之用,下巴的骨骼与手脚的指甲异常发达,指问也张着利于拨水的半透明薄膜。
  自己的身上也有武器——
  哈维想起后用左手探寻大衣的口袋,手指触摸到用来磨削栅门,原本打算丢弃却忘了,因而一直放在口袋内的折叠刀。虽然已经失去了锋利的程度,但总是了胜于无。哈维握紧刀柄以拇指弹开刀子。
  抓住脚踝的手倏地松开。
  乍然从束缚中解脱的哈维,反而被水流翻弄着失去了方向。当他惊觉大事不妙的同时,浮出与哈维相同高度的影子自他的背后揪住。
  (没想到这家伙如此聪明——)
  哈维千钧一发地往下滑,从揪住自己的那只手中挣脱,接着猛然跃起翻身成倒立的姿势,以折叠刀刺向那个黑影的中心。
  漆黑一片的视野骤然出现了红色的液体,然后有如烟雾般扩散开来。诚如预料,由于刀刀毫不锋利,对方并末身负重伤,于是哈维手中的刀子猛然往内一推然后横切,划过肌肉的沉甸触感往手上传递,顿时涌上一股异物自胃部窜升、逼近食道的不适。
  不知是被骨头还是韧带勾住,无法抽出刀子,于是哈维放开刀柄,往对方的胸口猛踢,藉这个巨作用力终于浮出水面。
  「咳……」
  脸一浮出水面的同时,不断呼吸着快要堵塞的气息,将氧气吸回肺部。
  哈维环视左右,发现水波的彼方露出白色的河岸。腕力早已消耗殆尽,但他仍设法游到那里,一攀住河岸拉起上半身,力气也全数用尽,于是就这么趴伏着暂时无法动弹。
  原本丧失的感觉一口气全都回来了。激烈撞击的水声和自己不规则的呼吸;一呼吸就贯穿侧腹的疼痛;紧紧贴在身体上的衣服重量,还有水滴从湿透的头发沿着脸颊滴落,在眼前的水泥地上渲染成深灰色的水渍。
  微微挪动脸颊斜眼仰望,头顶上的高处覆盖着爬满光苔的弧型拱顶。走到这里似乎已经没有去路了。
  哈维喘了一口气以左手撑起身体,突然看见刚刚爬上岸的地方有个东西。
  (收音机……?
  视野的不远处躺着一个灰色小箱般的物体,是一台随身收音机。
  目光缓缓往更前方移动,在光苔的昏暗光线下,朦胧浮现各种被打上岸的物体轮廓。
  或许也可说是被拉上岸的。
  是一堆溺死的人类尸体。恐怕是那些在水道中迷路而溺死的人——大部分都被吃剩一半,人体的残骸就像是中途玩腻而被丢弃的玩具般,散得到处都是。
  (是巢穴……)
  哈维压抑住涌至喉咙的恶心感。那是一种类似动物的行为;动物会为了生存而去袭击其它的动物。然而,那些家伙或许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做出那样的举动,只是去袭击出现在眼前会动的东西,然后啃噬罢了。
  背后传来溅起水花的声音。
  (糟了——)
  哈维回过神,抬起仍浸在水中的一只脚,但此时水中伸出的手却抓住了他的脚踝,结果变成将「那个东西」拉上了河岸。
  伴随着黏稠不舒服的水声,「那个东西」单手攀住河岸爬了上来。让人怀疑该不会是从身体内溢出的污水宛如瀑布般流下,在脚边形成一滩泥沼。
  「那个东西」的胸口,从刚刚被折叠刀割开的伤痕往上下裂开,可以隐约看见半坏死、几乎失去机能的深黑色内脏。由那个胸口的中心略往左移,就在肋骨的后方埋着意料中的物体。
  那是一个缠绕着活体线路,微弱闪烁着朦胧琥珀色光芒的椭圆形黑色石头。
  颤栗在哈维的体内窜流。
  「——放手!
  他想甩动被抓住的脚踝,「那个东西」反而慢慢环住哈维的下半身,贴在腿部的黏性皮肤触感让他的背脊窜起一股恶寒。

  艾弗朗——

  (什——)
  突然在脑中呼唤的幻听,让哈维自己也吓了一跳。
  贴上来的「那个东西」,其腐烂得看不出原形的脸上,重叠着另一张自己认识的脸。是一名只有蓝灰色的瞳孔勉强称得上特征,令人印象不深的男子。对方像是求助似的对哈维伸出手,半溶化脸上的半溶化嘴歪斜着——



  喂,艾弗朗,是我……

  「别过来!
  哈维叫嚷着挥去幻觉,同时以鞋底往对方胸口的裂痕踢去,以直接踢中裸露内脏的残暴举动将对方踢飞。或许是此举奏效,「那个东西」发出如幼犬般的哀嚎滚向河岸旁。
  (为什么你会出现啊……)
  哈维瘫坐在地上喘着气,愕然凝视着那个蹲踞在昏暗中的影子,对着自己的幻觉咒骂:再次的背叛,我也不在乎了。管你现在倒在何处,成为虫的食物被分解成无害的物质都好,就是别出现在我的面前。罩子放亮一点,我可学乖了!每次只要和那家伙扯上关系,就不会有好事——
  咕……
  或许伤势很快就复原了,「那个东西」发出低鸣缓缓站起身。哈维将杂乱的思绪置于一旁,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敌人。
  似乎只有再生能力异常的高,要杀死对方果然得瞄准心脏。
  「!
  「那个东西」突然从趴伏的状态往地面一蹬。哈维虽然有所警戒,但是却忘了有任何的预备动作,反应慢了半拍。
  若问对方的行动类似什么样的动物,以巨大的甲壳虫来形容较四足动物来得更为贴切。对方四肢喀嚓喀嚓蠢动着一口气直逼而来,异样的举动让哈维感到毛骨悚然。他想往一旁闪躲,但左手被对方从难以置信角度伸过来的手抓起来,身体往横一倒。反射地想以右手撑住,然而右手当然毫无动作,肩膀直接朝地面撞去。被推倒之际,一个重量压在侧腹上。「呜——」哈维吞下悲鸣,压抑住痛觉。
  或许是难以忘怀人肉的滋味,「那个东西」大大地张开撕裂的嘴巴,对准哈维的喉头咬来。被按住的左手根本不能动弹。
  无法防御——!
  铿!响起硬物相互撞击的尖锐声。
  眼前发生的景象让哈维瞬间怀疑起自己的视觉。「什……」早已损坏无法行动的右手,正巧在喉咙处挡住「那个东西」的牙齿。被异常发达的上下颚夹住,金属骨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尽管如此,右手似乎仍想顽强抵抗,伴随着马达发出的低鸣,裸露的缆线蹦出了火花。
  「住手,不要逞强——」
  紧接着,再也无法承受的前臂像是被重力压毁般,啪地一声压扁。即使如此,仍继续发出令人难以理解的喀、喀声,凄惨地被咬得粉碎。
  哈维的思考回路一片空白,接下来几乎是无意识地以左手刺进「那个东西」胸口的裂缝,他敲断肋骨、抓住心脏部分的黑色石头。温度比想象中还要高,手掌的皮肤有种灼烫的触感。哈维不予理会,以脚顶住对方的胸口当成使力的支点,将连接石头与身体内部的活体线路扯断。
  「那个东西」恐怕不知道哈维要对他做什么,只是本能感受到危险,开始激烈扭动身体抵抗。

  住手,艾弗朗!拜托——

  男子的脸再度重叠其上,哀求地伸出了手。仿佛是有人洞悉哈维的心理,在一旁操控着幻觉,这次出现和刚刚不同的脸。那是一张相当熟悉的脸孔,有着砂色的短发和落腮胡——
  (犹……)
  明知是幻觉,哈维仍忍不住减缓力量。就在这个瞬间,锐利的指甲掠过了脸庞,右眼的纱布和部分皮肤一起被抓了下来。
  「可……」
  再度施以全身的力气,这次毫不犹豫一口气扯断活体线路,将抓住的石头拉出来。
  哈维的手从内脏之间滑出,反作用力让他背部着地倒卧地上,虚脱的庞大身躯从上压下。
  即使被拔掉了动力来源,短时间内神经似乎仍残留着接收到的指令,四肢不停挣扎。最后有如发条松了般,动作逐渐趋缓,没多久就一动也不动。
  哈维懒得从巨大的身躯下爬出,只是暂时聆听着自己的呼吸声,脸颊贴在潮湿的水泥地上躺着。在左手中散发着高温的石头,接触到外面的空气后逐渐冷却。虽然已经未使力紧握,但仍黏贴在被烫伤的手掌上无法剥离。
  焦油状的黑色血液自手肘往下缠绕,似乎冲洗后,内脏与血液的触感仍会残留一阵子。
  「真讨厌……」
  哈维低声抱怨。
  不想再做出同样的事了——这种类似残杀同族之事。
  哈维终于恢复了些许行动的力气,他用手肘的力量拉出身体,缓缓从重压在身上的尸体下方爬出,目光移向被丢掷在地上、仍被压在尸体下的右手。
  「喂……」
  哈维试着呼唤,义肢却没有反应。他将黏在左手上的石头与溃烂皮肤剥离,然后抓住右手将它拖出。
  金属骨架被压得失去原有的模样,因高温而溶化的缆线之间冒出了微弱的火星。
  「喂,回应啊,刚刚不是动了吗?再一次……」
  哈维发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沙哑且越来越小声。
  如果是以前,只要拿到技术好的零件店铺或许还可以帮忙修复,不过都伤成这种程度了,应该足束手无策了吧?
  哈维将额头贴在变成一堆令人惨不忍睹的金属残骸前臂上,仍可听见手肘附近勉强发出微弱的马达声。
  叽!最后残留的微弱低鸣迅速消失。

  必须站起来,然而湿透的衣服贴在地面上,身体无法动弹。不赶快回去不行,只有内心感到焦急,却想不起为何得赶快回去。
  (咦……)
  弥漫在水道内的水声中,混杂着一个耳熟的杂音。虽然伴随着严重的杂音而难以听清楚,不过,他知道那是快板的弦乐声。
  受到那个感到莫名怀念的杂音催促,也可说像是被人打了一记屁股;你这家伙怎么还有时间在这里休息般的感觉,哈维骤然想起来了——得赶快回到琦莉的身边。
  「哇!
  一睁开眼睛,一个蹲着低头凝视自己的人影大叫并跳开来。哈维并不清楚对方要做什么,可能是清扫之类,手中拿着扫帚和马口铁畚箕,是一名陌生的男子。男子的腰带上挂着一个随身收音机,虽然认为这种地方应该收不到电波,但杂音的确是从那里发出。
  男子畏惧地从不远处探看哈维的情形,脸上紧绷的表情马上松懈下来,露出善意的笑容。
  「啊,果然没错,我还以为又是一具尸体。」
  「……?
  哈维疑惑地仰望对方的脸,思考了片刻。拿着打扫工具和收音机的男子——「啊——」虽然精神状态恍惚,但当时的事模模糊糊地残留在印象之中。许久未听到那个游击电台的节目,莫名有种安心感。
  「钱还来。」
  看见哈维瞇着眼说,男子仓皇地挥着手。
  「啊,那个早就花光了。」
  「我骗你的啦,没关系。」
  哈维的嘴角露出微笑,只说了这几句话便感到些许疲惫而闭上了眼睛。经过一段犹豫的沉默之后,男子夹杂着错愕与无力的苦笑说:
  「你又是一副凄惨的模样,还活着吗?
  「……庆幸还活着。」
  哈维点了点头摇晃着站起身,以肩头拭去右眼的血液,他俯视着侧腹的空洞。好像还能够行走,应该可以吧?
  对于回答「庆幸还活着」的自己有种奇妙的感觉。印象之中,过去从未有过「庆幸还活着」这样的思考回路。
  庆幸还可以再回到琦莉的身边。

  §

  突然从镇外传来逮捕不死人(未遂)和发射仿制碳化枪骚动的通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尤利乌斯陷入混乱,和搜索队的士兵们一起从水道撤离,直奔闹区的入口。
  在教会兵黑色卡车的包围下,停着一辆普通百姓驾驶的小型卡车。卡车前方有一名看似商人的年轻男子正以夸张的动作对着士兵述说:都是因为你们没有尽速赶到,所以才会让她逃掉。说完便按着腹部嚷着:「担架、担架。」
  尤利乌斯抓住身旁的士兵询问,原来没逮捕到的不死人是指女不死人。
  (女的?
  尤利乌斯感到疑惑,对方似乎不是自己所搜索的男不死人。
  他走向骚动的一角,看见两名瑟缩的小孩——虽说是小孩,但自己两年前也差不多是那个样子。看起来是姊弟,一名约十岁的姊姊和年幼的弟弟。
  眼前的孩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男孩小心翼翼抱在怀中的老旧小收音机。在这颗星球上,绝不可能会有另一组带着看起来老旧得像是破铜烂铁,生锈且多处凹陷的收音机四方走动的旅客。
  「听说是那名少女开的枪,不过对方没有受到致命伤而脱逃了。」
  「是那名小孩开的枪?
  听了士兵的说明,尤利乌斯感到意外地远远眺望看起来相当温顺的少女。他离开士兵走向前去,注意到尤利乌斯而恐惧地瑟缩着身体的少女,即使近看也是相当温和的样子。
  「神宫大人。」
  被一群壮硕的士兵包围应该感到非常恐惧,尤利乌斯见到对方求援的眼神,感到些许迷惘。对方已经如此害怕了,要是再让她陷入混乱那也会很困扰,因此他并未加以否认。在一般市民的眼中,神学生和正规的神官并没有什么差别。
  「妳家在这个镇上吗?
  「是的,要去亲戚家……」
  「我知道了,就送你们过去吧。之后或许还会再询问你们一些事情,今天就先回去。」
  尤利乌斯努力用听起来像是神官的成熟语气。少女快掉下眼泪般松了一口气,深深低头致意。对于自己的微妙立场,尤利乌斯在内心苦笑着。原本没有擅自释放少女他们的职权,也没有出现在这里的职权,只是因为事情和自己有深切的关系罢了。然而,即使他没有职权也有权力。
  「对了,那个收音机是在哪里捡到的?
  尤利乌斯的目光落在男孩手中的收音机,将话锋一转。「这是姊姊的东西。」总觉得男孩相当得意地强调「这是姊姊的东西」这个部分。男孩可能是不清楚所处的状况,毫无畏惧的模样与少女大不相同。
  「能不能交给我?
  「是,当然可以。」
  少女开口响应,并以手肘撞了撞男孩,男孩似乎不愿放手般,心不甘情不愿地交出收音机。
  电源没有开启。尤利乌斯接过来仔细观察,看起来果然像是那台收音机。可以肯定那个逃走的不死人与琦莉他们有关。
  「神官大人……」
  尤利乌斯翻转着收音机目不转睛地凝视时,传来少女细微的声音。尤利乌斯这次打算纠正对方自己还是一名神学生,然而一见到少女的模样,开启的嘴又闭了起来。少女的双手环抱胸前,嘴唇颤抖着像是自言自语般继续说道:
  「神官大人,我原本是要做正确的事。教会告诉我们,那些人是和神不同路,必须远离的对象,我也一直如此认为……可是……或许这么说是一种罪过……我真的做对了吗……」
  「……」
  尤利乌斯无法马上回答,不发一语地看着眼神中流露出某种期待的少女。倘若回答:妳这么做相当正确,所以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少女应该会感到安心。
  然而,尤利乌斯过了片晌说出口的只是——
  「……我不是神官。」
  所以没有讲道的职权。只有在这个时候,对于怯懦规避责任的自己感到相当沮丧。少女或许也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但尤利乌斯并没有看对方的反应便转身离开当场。
  他指示身旁的士兵用卡车送两姊弟一程,「我回去了,因为还要继续搜索水道。」说完便朝自己刚刚搭乘的卡车走去。当他要跳上驾驶座旁的座位时,驾驶座的通讯机正好响起。
  坐在驾驶座上待命的士兵接收了讯息,而其它的卡车似乎也同时接收到讯息的样子,周围立刻陷入骚动。
  「发生什么事了?
  尤利乌斯皱着眉望了望四周询问驾驶座的士兵,士兵也露出不太清楚状况的表情说:听说从水道掉下了一具尸体。

  §

  传来收音机的声音。
  在发出昏暗光芒的苔藓彼方所传出的微弱杂音引导下,琦莉自然而然加快脚步。她忍着膝盖的疼痛,快速跃过通道上的浅滩。
  水道前方出现一个人影。微微低垂的右肩顶在墙壁上倚靠着,像是拖着湿透的修长身躯步行。琦莉一停下脚步,对方也发现了她而跟着停下来。对方回头对着斜后方的昏暗处说了一句什么,收音机的声音就静静地消失了——像是完成任务而感到放心的样子。
  对方又再次望向琦莉,表情微微一变。
  「……妳没事吧?」开口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这句话应该问你自己吧?
  琦莉感到有些无力,皱着眉如此回答。
  她再次迈开脚步,当两人的距离越来越靠近时,「……钦。」就在快要交会之处,哈维踉舱地往前倒,琦莉伸出手想搀扶,结果两人一同跪在浅滩上。
  「呵呵,被我拖下水了。」
  耳边传来嘶哑但带着恶作剧般的声音,哈维就这么将手环在琦莉的肩膀上。一阵茫然后,琦莉才发现哈维那虚弱的摇晃似乎是演技,不禁感到些许懊恼。
  琦莉的脸贴在眼前的胸膛上,双手环向对方的身后。即使透过大衣,手心仍可感受到坚硬的肩胛骨。
  「……你瘦了。」
  「是吗?应该没变吧?
  「瘦了,因为我记得非常清楚。」
  不管是那只拥着自己肩膀的骨感大手、身上的温度,还是那个喉咙附近发出略微咕噜咕噜般杂音的声音,以及说话时的习惯或是该在何时换气等等,现在全都回想起来了。
  琦莉微微抬起头,仰望紧闭的右眼和右脸颊上的伤痕,紧咬着双唇。
  「为什么我只要稍微一不注意,你总是一副快要死的模样,你是笨蛋吗……」
  她再次低下头以责备的语气抱怨。「啊——嗯……」哈维不好意思地回应。
  「突然消失且完全没有音讯,你知道你做了多么任性的事吗?
  「嗯……」
  「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心情吗?
  「嗯。」
  「说谎,你明明从未想过。」
  「……嗯。」
  「下士和贝亚托莉克丝也都非常担心你,你有好好地反省吗?
  「嗯。」
  「不要只回答思,说点什么啊——」
  「嗯。」
  过了一秒——
  「对不起。」
  听见如此简短笨拙但真诚的道歉,琦莉紧抿着双唇、瞪着对方的锁骨处。不久,还是克制不住涌上的泪水和呜咽,开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宛如洪水溃堤般无法停止哭泣,琦莉扑进眼前的胸膛,像小孩般放声大哭。
  「……这么一点事就哭了。」脑后传来束手无策的声音。「才觉得妳看起来成熟一点,原来内心完全没有改变。」
  「啰嗦死了,因为我一直都没有哭……」
  反驳得不具任何说服力,不过她的确是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因为早就下定决心,没听见哈维的道歉绝不哭泣。
  「对不起……」
  哈维的手粗鲁地拨弄着琦莉的头发,在她的背后又重复说了一次,然后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小声说着:

  我回来了。

  §

  「好大的骚动啊……」
  一抵达现场,聚集了异常众多的看热闹人群。尤利乌斯诧异地想着,边抬头仰望耸立在人墙那一端的内墙。就在那龟裂墙壁的极上方处,拱型的空洞张着黑色的嘴并排着滴下潺潺的水流。推开由闹区居民组成的围观民众直闯中心,士兵们聚集在沿着内墙横在眼前的干涸遗迹处。
  那个倒卧在围着圆圈士兵中央的人影,应该就是那具掉落的尸体。
  当尤利乌斯越过人墙,看到那具连训练有素的教会兵也皱着眉头不敢接近,只从远处眺望的尸体时,惊讶得张大了双眼,一秒半后挪开了视线。
  即使是因为从头上的水道出口掉落,理所当然成为一具惨不忍睹的坠落尸体(虽然那是根本不想看的东西),但那个应该是早在坠落前就已经死亡的尸体吧?……就像是被水泡得浮肿的溺水尸体,也像是每寸皮肤都被烧溶的焦尸——
  「那是什么啊……」
  尤利乌斯吞了一口口水压抑恶心感,正打算开口询问同行的士兵时,对方转身吐了出来。
  此时收到将看热闹的人驱离,搬走尸体的命令。当士兵一副不愿靠近但仍开始准备搬运尸体时,一旁传来石化燃料的沉重引擎声。
  见到越过崩塌的水泥河堤,现在才进入水道遗迹中的卡车,尤利乌斯皱紧眉头。那是涂了黑漆的教会卡车,相当厚重的装甲在周围散发出恫吓的威压感。
  士兵们畏怯地让开,从卡车走下来的,是一群身上穿着显然比镇上士兵更高阶,与漆黑的车辆形成对比的雪白全罩式装甲服士兵。
  是猎捕不死人军团——
  感到惊愕之际,那群人已经理所当然将镇上的士兵推向一旁,准备将尸体运往他们的卡车。
  「喂,突然出现怎么随便——」
  「不行,尤利乌斯少爷。」
  正打算上前发出不满时,被其它的士兵小声制止,尤利乌斯不甘心地咬着下唇。猎捕不死人军团是长老会的直属部队,即使拥有父亲的光环庇荫,唯有对这个部队无法插手。
  不仅是尤利乌斯,其它的士兵们也都无法隐忍不满,愤怒地目送那群没有任何说明,平静运走恐怖尸体的全罩装甲服。对方毫不在意地完成回收怪异尸体的工作,接着似乎又打算态意进入水道内调查,开始准备搜索部队。
  「……找到从我们这里脱逃的犯人了吗?」尤利乌斯小声询问身旁的士兵。
  「还没有,被刚刚的骚动中断……看那个态势,恐怕不会让我们搜索了。」
  「借我。」
  借了士兵所拿的剌枪,应该说几乎是抢过来,尤利乌斯转过身。
  「欸,啊,您要去哪里?
  「我想起还有点事,不用跟过来。」
  听见背后张皇追问的声音,尤利乌斯头也没回就丢下这一句,推开看热闹的人群,走向原来的卡车。

  §

  「我可以自己走。」
  「没关系,我想背妳。」
  好几次琦莉想下来时,哈维都如此回答。于是在走向水道出口的这段路上,琦莉心怀感谢地伏在哈维背上,脸颊贴着大衣的肩膀处。



  在这之前,琦莉经过一段时间的哭泣后,抽噎着向哈维道歉。哈维刚开始并不明白琦莉为何跟自己道歉,经过琦莉战战兢兢补充说明,是指那名被杀死守卫的事后,他只是略微不高兴地低声说:「……没什么。无关紧要的家伙要怎么看待我都无所谓,唯独妳……」他说到这里便不再多说。琦莉总觉得话没有说完,然而这个话题并没有再继续。
  琦莉再次坚信:倘若全世界的人都与哈维为敌,只有自己绝对、绝对不会背叛哈维。
  之后,两人开始在水道上步行。她沿途在哈维的背上叙述着这一年半所发生的种种事情:住在南海洛东部镇上的事;还有寄宿打工的事;贝亚托莉克丝将下士打包送到社福机构的事件;以及和贝亚托莉克丝变装潜入港镇的海上宴会等等。
  当琦莉述说浮现于脑海中的点点回忆时,哈维并没有随声附和,只是沉默地往前步行。就在琦莉认为对方似乎没在聆听、正打算住口之际,「这样啊,然后呢?」哈维就会催促着她继续说下去。着实难以判断他是否真的有在听。
  话中自然而然多次提及贝亚托莉克丝的名字,琦莉现在才意识到原来和贝亚托莉克丝相处了一年半。
  「贝亚托莉克丝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呢。任性、自以为是,又非常专断,没想到却相当照顾人,又拥有强烈的责任感。」
  琦莉想起金发女子那桀傲不逊的脸露出苦笑。「我之前没有说过吗?贝亚托莉克丝是值得信任的一个人。」听见哈维以「怎么现在才知道」的口吻响应,琦莉才想起,之前的确曾听哈维说过。那个听起来像是因为在急迫的状况下为了让琦莉安心而脱口而出的台词,原来是发自内心的话啊。
  琦莉羡慕起被哈维如此形容的贝亚托莉克丝,心想:今后应该可以比以前更加自在地,将她视为普通的女性友人好好相处。她不禁感到些许期待,希望贝亚托莉克丝能成为像贝佳那样的好朋友。
  不过在这之前,贝亚托莉克丝应该会为了这次的事情相当生气……
  回去后好好赔罪吧。
  琦莉轻轻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倚靠的脖子散发出淡淡的香烟气息。哈维应该有一阵子没有抽烟才对,但烟味却像是体味般渗进身体了吧?好久没有闻到这个熟悉的味道。
  从拱顶稀稀落落地降下如雾般细微的水滴,耳中弥漫着舒服的雨声。那水滴宛如是生长在拱顶的发光苔藓所降下的光雨,带着不可思议的微温,舒服地抚触着脸颊。
  由于哈维只用一只左手支撑着自己的臀部,琦莉为了免于滑落,再次搂紧哈维的脖子,目光顺势投向前方。悠长绵延的水道前端,射入了细微的砂色光芒。沿着墙壁有一座通往位在拱顶正方形空洞的梯子;那是位在住宅区外,琦莉最初下来水道时使用的排水口。
  哈维骤然停下脚步。
  有如平静无波的水般沉静,但滴水不露的警戒心却渗入空气中。
  「果然在这里。」
  声音沿着水道的墙壁回响。是一个既非孩童也不完全像大人的少年声音。
  前方的亮光中降下一个人影。他从梯子的中途跃下,长袍的衣角顶着风翻扬飞舞,跳下地面的同时,衣角也轻轻沿着双脚平静止歇。
  琦莉凝视从顶端射入的柔和砂色逆光,确认了那个身穿黑色神官服人影的身分后,不禁松了一口气。
  「听说琦莉也前往下水道,因此我就猜测,应该是从这里下来的。」
  「对不起,尤利……」
  琦莉缩着头躲在哈维的背后,此时有一种异样感。她感受到眼前背影散发出来的警戒心一点也没有松懈,正感到诧异之时,传来喀锵的微弱金属声。
  琦莉的目光回到前方,尤利乌斯不发一语地拿着刺枪摆好姿势。
  「尤利……?
  琦莉赶紧从哈维的背上滑下,尽管脚一踏到浅滩时,双膝的伤口一阵疼痛,她仍不在乎地向前走,却被哈维的左手挡下赶到身后。越过哈维的肩头仰望,哈维的神情毫不惊讶,以冷淡的目光望着前方的尤利乌斯。
  「你应该知道用那种东西杀不了我吧?
  「……」
  反倒是尤利乌斯流露出被逼得走投无路般的表情,紧闭着嘴但仍未放下枪,严肃地开口:
  「我问你一件事,杀害守卫的是你吗?
  「尤利,不是——」
  「对不起,我不是问琦莉。」
  尤利以非常抱歉但坚决的语气,打断琦莉插嘴的声音,他直盯哈维等候回答。与泫然欲泣紧咬双唇的琦莉相较,哈维似乎真的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他以一贯的冷淡态度说:
  「如果你这么认为,那就当作是吧?
  「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尤利乌斯以极为认真的表情重复了一次。哈维无力地叹了一口气,最后改口:
  「不是。」
  「……我知道了。」
  尤利乌斯点点头、轻叹了一口气,应该是相信哈维所言,但他的表情依旧僵硬。
  「那么,真正的犯人是什么东西?
  「听起来是心中有底的口气呢。」
  对于紧接而来的询问,哈维如此响应。琦莉也察觉到尤利乌斯问的并非是谁,而是什么东西。过了片刻,尤利乌斯以宣布重大事情的口吻继续说明。或许这才是最初的主题。
  「在闹区发现了一具从水道坠落下来的尸体,那是有如怪物般……」
  「那个……」
  琦莉忍不住将声音吞了回去,她紧紧揪住哈维的大衣衣袖,是那个被自己引诱而坠落的家伙……「别插嘴。」哈维的目光仍紧盯尤利乌斯小声说。尤利乌斯以严肃的表情盯着两人继续问。
  「被首都的猎捕不死人军团运走了。那个是……什么东西?
  「猎捕不死人军团?」听见尤利乌斯说出这个名词,连琦莉也吓得抬头仰望哈维的侧脸。然而哈维的表情就像是早已预料到,没有任何变化。
  「世上有许多大人的事你不知道哦。」
  「认真回答我。」
  「……」
  哈维稍微思考地陷入沉默,接着左手伸人大衣的口袋之中。看到对方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尤利乌斯全身陷入紧张,琦莉的心脏也差一点蹦了出来。然而哈维却毫不在意,粗鲁地将抓出来的某物丢给尤利乌斯。
  「给你。」
  「哇!
  结果在这个状态下,哈维逆转了形势。尤利乌斯改以单手拿着刺枪,用另一只手接过那个东西,原本的备战态势完全被瓦解的他,流露出一脸不甘。他蹙紧眉头、俯视着接过来的东西。
  那是和哈维的拳头一般大,连凹凸感都非常相似的黑色石头——远远确认了那个东西后,琦莉讶异地睁大双眼,交互望着哈维与尤利乌斯的脸。
  「这是什么啊?
  「你知道首都有石化能源的研究室吗?
  「……我知道有那样的研究室。那是做什么的?
  「你也可以去问问你父亲。」
  哈维冷漠地结束对话。「走了。」他小声对琦莉说完后便踩着若无其事的步伐,朝尤利乌斯所站的出口走去。
  尤利乌斯已经无意以枪尖对准哈维,只是难以释怀地将接住的石头塞进外套口袋,接着递出一台提在外套内侧,相当眼熟的小型收音机。
  「啊!
  不仅是琦莉,连哈维也异口同声大叫,两人同时慌张地闭嘴。
  「这是怎么一回事?
  琦莉跑上前像是一把抢过来般收了下来。尤利乌斯露出果然没错的表情说:「听说是女不死人的东西,原来是你们的朋友。」是贝亚托莉克丝!琦莉在心中叫道。
  「那么那个人呢?
  「逃走了,我们也不知道她的行踪。」
  「发生了什么事?
  「据说她搭乘一辆行商的卡车前往本镇,但是被同行的普通百姓开枪射击,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开枪射击……」
  琦莉愕然低语,忍不住转头仰望哈维。哈维开口似乎想说什么,但这时却微微眨了眨眼望向身后,他盯着水道内部,像是在采看动静般毫无动作。过了几秒,琦莉也听见了隐约的金属声。
  「猎捕不死人军团开始搜索水道了,要逃就赶快逃,我可不会帮你哦。」
  尤利乌斯绷着脸,并在梯子前让出了路。不会帮忙但放过一马也是一样——琦莉怅然若失地回视尤利乌斯。尤利乌斯并未看着琦莉,而是瞪着哈维压低语气。
  「只有这一次。下次再相遇时,或许就是敌人了,你要先有此觉悟。」
  冷淡地「嗯。」了一声,哈维推着琦莉的肩膀。琦莉被催促地跨上梯子,越过哈维的手再次回望尤利乌斯。
  「真的非常感谢,又是匆匆忙忙的局面……」
  「我们还会再见面吧?
  「嗯,相信我们还会再见面。」
  虽然毫无依据,但是的确有那样的预感。上次分离的时候原以为不会再相遇,没想到又再度重逢,因此应该还会有第三次。
  尤利乌斯那对深绿色的瞳孔,流露出既像少年又带点成人般的笑意点了点头。
  「嗯,我们一言为定。到时候,我绝对会长得比那家伙还高。」
  「笨~蛋,我怎么可能会让你追过!
  哈维的毒舌打断了两人依依不舍的对话,接着像是催促「赶快爬上去」般鞋底往地面一蹬,于是琦莉缩了缩脖子快速登上梯子。
  从顶部的排水口探出头,映入眼帘的是住宅区后巷的风景,还有在家家户户屋顶彼端的辽阔砂色天空。久违的镇上的干风翻弄着湿透的发丝。
  琦莉爬上了路肩的柏油路,跪在排水门的边缘往内探看。哈维刚刚还催促着琦莉,他自己却爬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停下脚步。
  「尤利乌斯。」
  哈维转头望着在下方目送的尤利乌斯。
  「东侧的尽头有一具带着收音机的尸体,虽然应该很快就会被猎捕不死人军团发现,但如果可以,希望能由你帮忙安葬。」
  「欸,啊……?
  虽然一脸疑惑,但尤利乌斯仍点了点头。哈维露出安心的神情,接着一口气跳上两格阶梯,爬上琦莉所等待着的路面。
  在明亮处重新见到哈维脸上的伤痕,虽然是相当严重的状态,但本人却不是那么的在意。他像小狗般摇头甩掉头发上的水滴,接着感到些许刺眼地以左手遮住光线仰望头顶。仔细想想,哈维一直待在地下的拘留所,应该很久没有出现在有阳光的地方了。
  「贝亚托莉克丝不要紧吧?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等一下再问下士原委,总之先离开。妳能跑吗?
  「嗯。」
  当琦莉被哈维催促着正要跑出小巷前,停下了脚步仰视哈维的脸。而哈维似乎也想起同样的事情,刚好同时低头望着琦莉。两人均流露出奇妙的表情相互凝视,接着,琦莉俯视提在手上的收音机。
  「如果可以,真想就这么将他放上一个月。」
  「就是啊……」
  开启电源的瞬间,收音机铁定会连续说教说上一个月左右。
  「真没办法,我们就奉陪到他痛快地发泄完毕为止吧。」
  哈维无力地叹了口气。
  「啊哈哈,那我们两人就端坐着、好好听他说教吧。」
  琦莉笑着点点头,一如往常的将收音机的提带挂在脖子。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8-7-2 00:09 编辑 ]


秋日午后,某不死人和少女与收音机的故事

  之前只能眺望水道的拱顶,因此现在见到天空的高度,不禁感到一阵晕眩。
  连这颗覆盖着砂尘低矮薄云的惑星天空都如此高远,看似近在咫尺,然而伸出手却根本遥不可及。听说过去位于世界尽头的蓝色惑星,还可以透过上空隐约望见宇宙,虽说可以看穿天空,但现在也非常难以想象。
  微微挪开覆盖的风帽抬头仰望,叼着的香烟前端升起白烟,被吸往砂色的秋空。
  『俺看了真难过。』
  「嘿嘿,这算是一种勋章。」
  『说什么让人听不懂的话。真是的,你要更爱惜自己的身体啊!
  坐在阶梯上的哈维被置于身旁的收音机不断唠叨训话,说着连自己也不明白所说的含意,于是就此结束这个话题。
  『对了,你是有所觉悟了吗?看你无事一身轻的样子。』
  「不,事实上……」
  听见收音机的询问,哈维的目光微微游移。「事情没办完,还无意回去,所以有关这方面完全没想过。」
  『你这家伙,这么做只是将麻烦的事情往后延……』
  「不是的,我已经决定了。」哈维急忙补充。与其说这是自己积极的考虑,倒不如说是拜琦莉所赐。
  如果琦莉昨天没有来见自己,或自己独自逃走,两人可能一生都无法再见面了。哈维在脑中一角想过:不论事情如何转变,如果将来会让琦莉哭泣,倒不如维持现状是不是比较好。
  「……不过,当她来接我时,一看到她的脸不仅感到心安,也觉得非常过意不去。因此只要琦莉说要和我在一起,我就觉得自己有责任……也因为这样,总觉得好像又多出了一些时间。」
  『什么又……喂,莫非你认为或许来日不多了?你是这么想的吧?刚刚俺说过,你下次如果受了致命的伤,或许真的会死……』
  「说什么~怎么好像是葬礼的话啊。」
  语气突然变得十分正经的收音机,让哈维惊讶地大笑。『有什么好奇怪的?现在可不是笑的时候。』喇叭发出错愕与杂音混在一起的声音。可能是觉得对方担心自己,但自己却哈哈大笑,因而感到歉疚吧?于是哈维又恢复了原有的语气回答:
  「因为又没什么,这种事情很普通吧?一般而一言,有了致命的伤就会死啊。」
  『一般而言,有了致命的伤,在临死前根本不能动啊!没有像你这样肚子开个洞还能到处走动,让伤势恶化的笨蛋啊!
  收音机像是报一箭之仇般旋即顶嘴,哈维对此无法提出反驳,于是不发一语地耸耸肩。
  在镇上办完事回到会合的地点后,因为无法走动而坐在阶梯上,顺便哈一根烟休息等候。在这段期间里,只对收音机先提及「核」龟裂的事。
  『你听好,尽可能不要去阻断痛觉,疼痛是为了让身体知道状况有多么糟糕。你好好感受一般而言的正常知觉,才会更珍惜活着这件事。』
  「啊——了解了解。」哈维很感谢对方的忠告,但逐渐感到不耐烦,早知道就不说了。
  『你根本没在听吧?俺那么担……』
  「我知道啦!下士,谢了。」
  『心。』
  听见哈维坦率答谢,收音机似乎深感意外,原本似乎仍想继续的抱怨忽然打住。
  「对于自己现在能够在这里,我心怀感激。」
  哈维越过香烟冉冉升起的细缕烟雾,抬头仰望天空。
  虽然看不见宇宙,但这片天空对自己而言,已经是十分广阔的存在了。

  §

  水道东侧又发现一具奇怪尸体的传言,在教会兵封锁情报的缝隙中流传开来,看热闹的群众开始往那个方向移动。琦莉在集体往同一个方向前进的人群间穿梭,朝着与镇上群众相反的方向走去。并非对奇怪的尸体不感兴趣,但当务之急是利用现在的混乱离开此镇。
  挂在肩上的运动包于身后轻快跃着。琦莉暂时返回尤利乌斯的奶妈家取回行李,并且受哈维请托,代为感谢她在狱中的细心关照。发现琦莉全身湿透且双膝严重擦伤的妇人几乎快哭出来,恳求琦莉进浴室盥洗暖和身体后,帮她消毒了伤口。因此琦莉比预定的时间多耽搁了三十分钟。
  琦莉这时才想起,哈维该不会故意拜托她前往妇人的家,然后又突然消失吧?内心忽然感到不安起来。一到车站附近,琦莉立刻加快小跑步的速度,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奔跑。
  她一奔进车站前的圆环便停下脚步,仔细盯着停驻整排三轮出租车的那一头,约定等候的车站阶梯下,并未见到红铜色的头发。
  (不在……)
  朝看热闹的人群兴奋喧闹跑去的人们,还有在意列车时间朝着车站前进的人群——琦莉越过交错而过的人头张望四周。然而,并没有发现那个她要搜寻的人。
  (真的不在……?
  琦莉又想迈步奔跑之际,有人蓦地从后方抓住她的手。
  「哇!
  忍不住小声地发出尖叫,转过头,身后站着一个压低深灰色大衣风帽掩住脸孔的修长人影。对方从风帽的缝隙俯视琦莉的脸庞,一只眼诧异地眨着。
  「妳怎么一副泫然欲泣的脸啊?
  「因、因为你没有在约定的地方啊……」
  「没什么,因为人越来越多,觉得不太妥当罢了。」
  哈维并未察觉琦莉的担忧,一派轻松的回答。果真是一点儿都没变!一见到琦莉惊吓的表情,他竟然觉得有趣似的,单侧的脸颊上露出了浅笑。
  「怎么啦?我说过哪里都不会去的啊。」
  哈维推着琦莉的肩膀往车站的方向走。「赶快上车,好像要开始盘查了。」、「嗯……」琦莉被催促着踏出步伐后,才突然会意地抬头瞪着哈维的侧脸。哈维该不会是明知道自己会担心,才故意不待在约定的地点吧?真是性情古怪的人。
  哈维只是挪开飘怱的眼神,完全读不出真伪。
  「贝亚托莉克丝的事如何了?
  琦莉快步穿过杂沓的人群一角,低声询问。琦莉去取回行李的那段时间,哈维和下士一同前往调查贝亚托莉克丝的下落。眼前的哈维轻轻摇了摇头,看来不在这个镇的样子。
  「这样啊……」
  「我在情报站留了话,也拜托他们帮忙送到教区边境,相信不久后应该会有一处传来联系,所以别担心。」
  虽然哈维说得一派轻松,但琦莉一想到都是因为自己擅自行动,才会演变成这样的事态,内心不禁感到相当后悔。原以为今后可以和贝亚托莉克丝聊得更多,也还没向她道谢和致歉,而且明年的生日也快到了……
  「这不是妳的错。」或许是多少顾虑到琦莉的感受,哈维又淡淡补充说:这是常有的事。「只要还活着就一定会再见面,那家伙会自己照顾自己的。」
  『而你就不会自己照顾自己。』
  「反正我就是这样。」对于收音机的吐槽,撇着嘴的哈维如此回应。他说出的话听似寡情,但这应该只是因为他信赖贝亚托莉克丝的关系。
  ……琦莉也希望自己多少能在某人心中成为一种特别的存在,像是哈维或下士。如果可以,希望也包括贝亚托莉克丝在内。
  『对了,你们两人有所觉悟了吗?
  「什么事?
  听见如此突兀的询问,琦莉和哈维两人同时低头望着收音机。『上车之后,俺会说教说到让你们受不了。并不是……有所不满,而是为了你们着想,累积了太多想说的话。』在非常不悦的杂音中,喇叭发出火大的声音宣示。
  「……是。」
  琦莉觉悟地回应后瞄了身旁一眼,哈维口中仍不死心地低语:果真该把他丢掉。视线逃避似的移向后方,他的目光突然就这么定住不动并停下脚步。



  从车站可以望见乳白色城墙的更前方,北边山脉笼罩着砂色的云霭远远耸立着。在山腰处,静谧沉闷地横跨着宛如巨大墓碑群的深灰色机械都市——
  「哈维……」
  映照着都市影像的红铜色左眼,突然在风帽下变得严肃起来。
  「……还要再去那里吗?
  「嗯,不了。」
  哈维眨了一下,视线从都市的影像移开。「总之,暂时先撤兵。」哈维夹杂着苦笑回答。
  铃铃铃……
  车站的阶梯上方隐约响起告知列车发车的铃声,人群一阵仓皇。『糟了,会赶不上哦。』在收音机的低声催促下,琦莉他们随着慌张奔向月台的人群登上阶梯。
  「琦莉,快一点。」
  哈维中途转过头,望若落后在斜后方奔跑的琦莉,然后伸出唯一能动的手。仅仅一瞬间,像是思索接下来的台词般蹙着眉。
  「妳还想和我一起走吗?
  然后露出豁然开朗般的轻松表情询问。
  琦莉期盼着那只握住自己右手的左手触感;两人奔上阶梯的呼吸与脚步声;还有今后三人说话的声音,都能够延续下去。对于如果真的存在,应该会在天上的某处观看,但或许根本不会伸出援手的神,琦莉虽然不抱太大的期待,但还是打从心底如此祈祷着。
  已经很久没三人一起搭乘火车了。
  可以在那个令人怀念的包厢席座位上,眺望着无聊的荒野景色聊天或是发呆。
  非常幸运的,正因为发生了许多事,所以不必担心会无话可聊。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8-7-2 00:10 编辑 ]


  后记

  写作的速度原本就很慢,再加上搬家、饲养小狗、写了被退稿的作品、撰写漫画原著,还有煮咖哩等等,久违了半年才出版本书。
  大家好,我是壁井ユカコ。不管是之前就开始阅读的人,还是刚对此书产生兴趣的读者,非常感谢你们购买此书。
  搬家至今,已刚好满半年了。诚如在前一本书的后记中称不上是骄傲的预告所言,房间内仍堆积着纸箱,真不知何时才能脱离这种「短暂居住的气氛」……除此之外,由于新居位于五条叉路交会的恐怖路口旁;即使在深夜,也可以经常听见窗户外的紧急煞车声,或是救护车及警车的警笛声经过,相当令人不安(不可思议的是,路口本身并未发生事故,想必是因为有地藏王祠的关系)。这里的气氛和之前所居住,沿着铁道数来第三栋的房子完全迥异,呈现没落都市的一面,没想到自己却相当中意。
  这本『琦莉4 深渊畔的长夜』,是描述发生于前一本『琦莉3前往惑星的囚犯们』一年半之后的事。
  不同于前几本一直以荒芜干涸世界为背景的内容,这本书有了些微改变,有咸湿的场景(不对)……是有湿淋淋的场景,水分含量相当多。这次也是述说性格别扭的少女和凡事都嫌麻烦的男子,不断带给旁人麻烦、若即若离的故事,还有这名对人生感到厌倦的男子重拾生存意义的故事……应该是这样的内容。
  由于有欲求不满的人、生死未卜的人及不愿谈论的人,因此这故事还有许多地方尚未交代,『琦莉』系列预定还会再继续下去。在如此大张旗鼓预告的同时,总觉得也有可能无法继续而感到下安……
  如果可以,请大家在这段时间内支持他们的故事。

  马虎的后记总是一成不变,这次打算想写些不一样的东西……但因为是以重感冒的头脑思考,所以完全想不出该写什么……
  啊,藉此机会做个宣传。拜田上老师漂亮的插图之赐,『琦莉』出了漫画版。从『电击h p26号(2003年十月发行)起连载三次。由于是小说中没有的番外插曲,因此希望大家也能够一并支待。
  接下来虽然是例行之事,但仍非常感谢这次承蒙责任编辑等人,共同协助制作和出版本书。希望给您们添麻烦的次数能够减少……期盼真能如此……
  还有,画出符合十六岁形象的琦莉和感觉更加颓废的哈维,这次仍负责本书部分内容的田上老师。对于谈论自豪爱犬的垃圾信件,您总是亲切应对,真的是由衷感谢。
  另外还有家人、朋友以及所有认识的人,最近身旁的人似乎都比我还要辛苦,我真的非常担心大家。我是自作自受马马虎虎地活着……但2004年希望大家都能顺心(注:本文提及的出版状况皆为日本当地情形)。
  最后,当然是向拿着本书的您,诚心诚意献上最高的谢意,并希望您事事顺遂。
  期待后会有期!
  壁井ユカコ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8-7-2 00:11 编辑 ]


世界上最RP的事情,莫过于在考试期间生病了
头痛到死,又不得不继续复习,TMD,劳资现在想死都不行



真是抱歉呐,其实扫图25号便有了,但我要考试结果硬是拖了好几天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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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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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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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草薙護堂 子爵
小说的质量只能说一般

12 年前 0 回復

My.b.(伪 公爵
发现书太多了..眼花缭乱.不知从何看起..

15 年前 0 回復

frankandkidd 騎士
樓主辛苦了,這部作品帶給人一點灰色的感覺,和其他作品有些許不同

15 年前 0 回復

dallytoad 平民
很微妙的感觉...并没有出现喜剧版的大团圆样的重逢~更多的表现了分别后各自的遭遇及背负的思念、悲痛,重逢时奇妙的安心感、愤怒感及隔阂。快节奏登场的伪不死者及教廷力量更使场面冰冷严峻。琦莉历经亡灵的亲情和伙伴的羁绊更加成熟起来;同时疲惫的哈维逐步显示出因不死者背负的罪孽、无奈、痛苦而渴求爱与光明的脆弱内心。期待探寻生命意义的2人演绎更加美好的乐章.

15 年前 0 回復

ZERO371 騎士
主角逃亡的過程驚險萬分呢 ,另外謝謝樓主的分享

15 年前 0 回復

dymtitanic 平民
额,期待已久的作品啊,文风不错呢

16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支持下,不知道后继作品什么时候能出来啊。这个小说内容很不错的。。

女主终于16了,推掉吧

16 年前 0 回復

q22865 子爵
琦莉要跟着哈维要吃多少苦呀,这样都没关系,最让我觉得不好的就是,到琦莉的年岁大了,但哈维总是那么年轻怎么办呀,这个作品总共有九级,希望到了最后作者给我好的解决方法就好了~~!不知道要哪年哪月才能看了。呼呼~~!终于看完第四了,还想看的说,不过我有时候就在想,哈维虽然样子不变,可是按照年龄算的话,他可是八九十岁的爷爷级的人物了,可谈起恋爱来还不如人家十几岁的尤力乌斯体贴在行呢?老是不冷不热的。(作者就不能满足我的低级趣味让他们KISS一下吗?) 

在做战方面他也老是闪躲不及,身体破破烂烂的,再加上他的核有些坏了,我想作者最后是用核坏了来解决他和琦莉衰老不同步的事情吧

[ 本帖最后由 q22865 于 2008-10-15 20:49 编辑 ]

16 年前 0 回復

溪竹风 平民
太感谢LZ了,已经到4了,好开心啊! 
在3的时候看到两人分离,真的是很难过啊~哈维竟然就这么把琦莉抛下了!想揍他!
幸好在4的时候又在一起了,虽然经过了1年半的时间,但终于重逢了!庆祝一下~
而且哈维这个别扭的家伙似乎找到了一些生命的意义了,对琦莉的感情也有点袒露了……吧?
不过就算以后有什么事也是大家一起承担了,好开心~新的旅程你们加油啦!

16 年前 0 回復

3k3m 勳爵
到四了呢,琦莉给人的感觉比较淡,但是很温暖...

16 年前 0 回復

wykc 勳爵
琦莉的头发长了,很喜欢的说.

16 年前 0 回復

asdhai 伯爵
终........终于等到第4本了...........
一开始时看到两人分离,让我是大跌眼镜啊........
整整一年多啊......琦莉真的就熬过来了.......这两个家伙还真是无法坦率啊....下士乃要好好说说他们!XDD
话说这一回又接触到了教会的秘密和雪莉他们的过去...还有尤利.....等等!那个小正太到哪儿去了?!不!我决不承认这个比琦莉还高的家伙是那个正太$@!@^#!.....
惊险也一如既往地伴随......哈维的身体状况似乎不妙,而琦莉看来多少成熟了点.......应该吧?
琦莉和哈维(+下士)最后还是团聚了,上火车时拉手的场景实在太有气氛了...........
至于碧和尤利么.....应该还能再见面的吧......剧透也是这么说的.....

这各系列有点像奇诺,但又有决定性的不同,少了辛辣的嘲讽,多了深沉的人情......
描绘带着各种各样滋味的旅程,同样让我无法不喜欢啊........

16 年前 0 回復

guang9219 伯爵
以前为什么从没注意到这个呢。。。。。难道人气不是很高??
不管怎么说~~~~~~~~冲着插画我也要来看一下

16 年前 0 回復

liheng_an 王爵
离别后再度重逢让人颇有感触,多谢楼主录入了

16 年前 0 回復

nineteen83 騎士
这本不是百合吧@@?

简体字看起来颇别扭的
等TXT档出来再自己转字体><"

感谢辛苦的录入组

16 年前 0 回復

星の梦 子爵
哈哈哈~~
刚旅游回来就发现出新的了 太棒了~~~
感谢LZ~~

16 年前 0 回復

sanqian3000 伯爵
已经到第4本了啊~~~谢谢LZ的分享~~~对于这本很期待的

16 年前 0 回復

Maonome 平民
我要流眼淚了啦~~~~等好久了!!!!感謝大大喔!!!!

16 年前 0 回復

qqheibai 公爵
LOLI物吖.........终于出到4了,等很旧了

16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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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 王爵
我华丽地飘过~~~(((m ̄▽ ̄)m &amp;amp;lt;br /&amp;amp;g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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