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上延]古书堂事件手帖3~琹子与无法抹灭的羁绊~[台/简]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3-9-1 21:45 编辑


古书堂事件手帖3~琹子与无法抹灭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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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上延
插图:越岛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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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章  《国王的驴耳朵》(POPLAR社)·Ⅰ
  第一话  罗伯特·富兰克林·杨《蒲公英女孩》(集英社文库)
  第二话  ???「有着狸猫、鳄鱼和狗,像绘本般的作品」
  第三话  宫泽贤治《春的修罗》(关根书店)
  终章  《国王的驴耳朵》(POPLAR社)·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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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章  《国王的驴耳朵》(POPLAR社)·Ⅰ
  我想五浦先生大概把这趟一日游当作约会了。他似乎很喜欢姊姊。

  说到这,原本五浦先生刚开始在我们家工作时,我非常担心。
  我简直不敢相信怕生的姊姊会主动雇用员工。五浦先生身材高大,眼神也有点吓人,我当时还在想,姊姊该不会被坏人骗了吧?
  在店里相处一段时间后,我才发现他是个有点懦弱又勤奋工作的普通人。他愿意仔细聆听别人说话,招呼客人也比我能干。
  这话我只写在这里,没有对本人说。
  依我所见,五浦先生应该是很容易让长辈,尤其是比他年长的女性玩弄于股掌间的类型。体格明明像个战士,个性却像个随从。

  他们两人在傍晚左右回来。
  姊姊心情十分愉快。听说他们去了横滨还是川崎的旧书店绕了一圈,回程还去了辻堂那里。
  他们买了两大箱的书,帮忙搬进玄关的当然是五浦先生。他的外表看来虽然疲累,眼神却莫名充满活力。
  也许是因为看见姊姊很开心,所以也跟着开心吧。果然是随从命。

  今天午休,小菅奈绪来我们班上玩,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她说:
  「你姊姊不是普通人。」
  话题只要一谈到姊姊,奈绪的脸就会比平时更严肃。她虽然是我们店里的常客,但似乎和姊姊处不来。
  前阵子奈绪喜欢上热音社的西野,结果被对方拒绝,当时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扯上姊姊和五浦先生。
  详情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很麻烦,大概是姊姊做了让奈绪很吃惊的举动,解决了整件事吧。
  现在西野去了其他学校。
  他误以为是五浦先生背地里恶意散播谣言,说他玩弄很多女孩子,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因此企图纵火烧我们书店,最后遭到逮捕。停学惩处结束后,他便转学到其他学校去了。
  我没对其他人说过,不过我想西野之所以误会,都是我的错。我在店里听到五浦先生和其他熟客聊到奈绪暗恋西野的事,不小心告诉了同社团的人。
  碰巧当时学校正在盛传西野的所作所为,我的话似乎成为最后一根稻草。我不晓得原来奈绪在学校里不曾和任何人提过西野的事情。
  看样子我这个人嘴巴很不牢靠。
  自从我们家房子差点被烧,我开始尽量不说不该说的话。但为了避免产生压力,我将那些事情一点一滴写在这里。
  别人都不晓得我半夜对着电脑写这些事情。

  今天傍晚,我从学校回到家,发现姊姊昨天买回来的书还堆在玄关。姊姊还没有办法搬重物上楼,我却忘了自己对她说过「晚一点帮你搬」这句话。
  总之,我先把那些书搬上二楼,免得挡在玄关不好打扫。
  二楼目前是姊姊的专属区域,连我也没资格干涉,四面八方都是书。我暂时先找个空位放着,不过她晚点可能会生气。
  正要走开时,我在走廊书堆中发现一本很怀念的书。

  《国王的驴耳朵》

  那是小时候姊姊会念给我听的绘本。那应该是我的书,什么时候混进姊姊的区域里了?
  想不太起来故事内容是什么,于是我把书拿回房间,打开这本好久没读的书。真的很有趣。
  两神正在争论谁的乐器弹奏得比较好,笨拙的米达斯国王碰巧路过。虽然一听就知道谁演奏得比较好,但是米达斯国王却说他比较喜欢演奏差的那方。
  结果神生气了,把米达斯国王的耳朵变成驴子耳朵以惩罚他(神的心胸还真狭窄)。国王觉得很丢脸,把耳朵藏起来,却被理发师看到了。国王威胁理发师不准告诉任何人,否则杀了他(国王也真过分)。
  理发师虽然没有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但不说出口责在难受,于是他在河边挖了一个很深的洞,朝着洞里大喊:「国王有对驴耳朵!」

  我阖上书思考。
  或许我所做的——把无法对旁人说的事情偷偷写在这里的行为,正和理发师一样。
  这里对我来说就是河边的洞。
  我不晓得洞延伸到什么地方,不过可以确定洞里没有其他人。

  我希望当作这样。




  第一话
  罗伯特·富兰克林·杨《蒲公英女孩》(集英社文库)
  1
  玻璃窗因为寒风而微幅振动。照理说店内已经有暖炉吹送出温暖的风,但从刚刚开始我仍在吐着白色气息,大概是书店建筑物过分老旧的缘故。
  刚开店的时段几乎没有客人。我默默捆绑摆在柜台后侧的成排精装书,包括不完整的世界文学全集、过时的减肥书、没有书封的参考书等,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我对旧书的知识还没厉害到有资格能说这种话,只是看到几本怎么看也不觉得有价值的旧书而已。
  我叫五浦大辅,是北鎌仓低调经营的二手书店「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实习店员。在这里工作已经五个月,季节也已经进入冬季。今天是过年前的十二月二十六日。
  昨天是圣诞节,大船的商店街也很热闹,不过我与那些活动无缘,加班到很晚才回家。
  对旧书店来说,圣诞节只是年底众多忙碌日子中的一天罢了。或许是进入大扫除季的关系,最近前来卖书的客人增加了。我们全忙着理书。
  话虽如此,身为实习店员的我也只是遵从指示而已。买下的书该如何处理端看店长定夺。
  「……嗯!」
  正当我将绑好的书堆在柜台前方空地的时候,突然有人发出奇怪的声音。穿着羽绒外套看着绝版文库书柜的男性顾客吓了一跳抬起头。发出声音的人不是他,也不是我,是店里剩下的另一个人。
  我回头看向背后。
  文现里亚古书堂虽然是间小店,柜台后侧却出奇宽广。那里进行的工作是整理采购到手的书及网购业务。数排书堆组成的高墙耸立,打造出能够容纳一人躲藏的空间——说到这,书墙后面此刻的确藏着一个人。
  两本旧少女漫画书从书墙上方冒出来,那是西谷祥子的《奥林帕斯山的微笑》和《表亲联盟》。墙后的人高举起那两本少女漫画,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少女漫画的封面斜向一边,从书墙边缘露出穿着白色高领毛衣的上半身。她正坐在椅子上,双手拿着少女漫画,大大伸了一个懒腰。
  这位美女细窄的鼻梁上挂着很适合她的大眼镜,额头上却因为双眼用力紧闭而挤出皱纹;一头乌黑长发发尾则碰到地面。身体曲线因为挺胸伸展而格外明显。她的坏习惯就是无法察觉到别人的视线。
  瘪成ㄟ字型的双唇微张。
  「……嗯——」
  伸展背脊、发出诡异声音的女性,正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老板——筱川琹子。她掌管这家近五十年历史的旧书店,年纪与今年春天甫自大学毕业的我相去无几,对于旧书却有着无与伦比的知识,可说是一位「书虫」。
  大概是今天一大早就在电脑前工作,已经累了,只见她还转了转脖子。我看着她一会儿。她突然睁开眼镜后头的双眼,当然也立刻注意到我的视线。
  「…………啊。」
  她的脸颊变得愈来愈红,还试图躲进书堆后面。
  我觉得这没什么好难为情,不过她这人的个性本来就内向得要命,实在很难想像她会选择从事服务业。除了采购书籍之外,负责应对客人的多半是我。她平常总是躲在书墙后面打电脑,处理网购业务。
  「请问,绑好的书拿到仓库去就可以了吗?」
  我对她这么说。她只露出半张脸,低头看向我指的书。
  「不…不…请拿到车上去。」
  「车上?你是指厢型车吗?」
  我反问。那些不拿出来卖的书,通常都会放在主屋中一间当作仓库使用的房间里。
  「是的……要拿去书市卖……」
  「书市?户塚那个吗?」
  「是的。」
  她所说的书市正式名称是「旧书交换会」。
  旧书店通常会加入所属地区的旧书商会,而所谓书市,也就是旧书交换会,则是商会会员彼此交易商品的系统。
  如果买到自家旧书店不易贩售的书种,可透过商会在旧书会馆举办的交换会卖给同业。只要加入某处的商会,也可以与其他地区的书市做生意。
  我看了看墙上的月历,明天周一——十二月二十七日上有个红色圈圈。
  文现里亚古书堂也参加了神奈川县旧书商会的湘南分会,因此可以利用位在户塚的西旧书会馆,而二十七日举办的则是二〇一〇年最后一场交换会。
  「就是明天了呢。」
  我说。
  「我第一次去户塚的旧书会馆呢。」
  店里上个月买下的大量旧漫画,全依照琹子小姐的指示拿去东京旧书交换会卖掉了。因为她认为东京书市有较多旧漫画专卖店,送去那里比较妥当。
  「不,明天不行……前天买下的书还没有整理完毕……如果要拿去书市卖,大概要等到明年初了。」
  真可惜,我本来期待能够再度两人一起出门,虽说我们是出门工作。
  「……我知道了。」
  点点头,我准备回到工作岗位上。
  「啊,大辅先生。」
  琹子小姐叫住我,塞给我一本书。
  「这本也请捆在一起。」
  她没有看我,快速交待完毕,便躲进书墙后面。那本有着素色书盒和灰色书背的书,是坂口三千代的《Cracra日记》。内容是坂口安吾的妻子回顾婚姻生活的小品文。
  (又买了吗?)
  这本书对琹子小姐有着特殊意义。尽管最爱旧书的她始终无法喜欢这本书,她仍不停地买下又卖掉这本书。
  我从书盒里拿出书翻阅。这本书保存状态良好,也没有写字,表示不是琹子小姐找的那本。
  十年前,她的母亲筱川智惠子留下《Cracra日记》后便失踪。那位母亲拥有比女儿更渊博的旧书知识,是个聪明、不容小觑的人物。

  唯独对不起孩子,才四岁就被母亲抛弃实在可怜。我害怕看见孩子岛溜溜的黑服珠,我害怕想起她。或许不晓得要花上几年,但我已经下定决心不见她。

  我在《Cracra日记》里看到这段内容。作者与坂口安吾结婚前已经有一名女儿。她将女儿托给自己的母亲,只身投奔至安吾身边。
  琹子小姐认为《Cracra日记》是母亲留给自己的讯息,因此认定母亲必然是去了其他男人身边,没有翻开书页就把书卖掉。
  但是,也许她在书上某处直接写下了给女儿的只字片语。为了确认这点,琹子小姐因此想要找回那本《Cracra日记》。
  找了这么久却没有出现,书恐怕在某个人手上吧。当然也有可能已经被扔掉了。

  ……我已经哭了。像我这么愚蠢的母亲无论存在与否都一样。有外婆好好照顾你喔,你一定很寂寞吧?我也一定会想你吧?但是,等你长大后,应该会了解我为什么这么做。你怎么恨我都无所谓,但是希望你能够健健康康地长大。我已经做好觉悟无法与你再见面,你不可以因为思念我而哭喔——我在心中对自己的孩子这么说。

  尽管知道女儿会感到寂寞、会因此埋怨母亲,坂口三千代仍然下定决心暂不见面,忠于自己到近乎残忍的地步,而且丝毫不合糊。筱川智惠子也是这种人吗?
  (那个人是筱川智惠子……我们的妈妈。)
  我的脑海里回想起琹子小姐她妹妹筱川文香的声音。之前我曾在这间屋子的二楼发现一幅画,画中描绘的女子与琹子小姐神似,而告诉我画中人物是谁的人正是筱川文香。她就读附近的县立高中,与琹子小姐相差将近十岁。
  如果她们的母亲离家出走是十年前,当时筱川文香即将上小学,而她和这本书里的情形一样,硬生生面临了与母亲分离的局面。
  (筱川智惠子吗……)
  姓氏仍是筱川,表示她尚未从这户人家除籍吧?当然也可能只是文香习惯这么称呼。
  这么说来,筱川姊妹从来没有提过父母亲的感情如何。前任老板,也就是姊妹两人的父亲,对于离家出走的妻子有什么想法呢?
  我想要进一步了解筱川智惠子这位女性。我相信这么一来,就能够更加了解琹子小姐。她心中那块黑暗的部分与母亲的失踪密切相关。
  我看着《Cracra日记》的内容陷入沉思,突然觉得有些头晕。尽管我对书很感兴趣,但就是没办法长时间持续阅读文字书。唉,这就是我的体质。
  没办法读书却想要听听说的故事,这样的我与一谈到书就会变得多话的琹子小姐之间,大致上还算相处融洽,但我总觉得只靠书本维系关系有些不对劲,也不满足于继续维持现状。
  我阖上书放回书盒,注意到柜台前面有人。
  一抬头,一名年过三十的男子将文库本递给我。就是那位身穿羽绒外套站在文库本书柜前的客人。他买了创元推理文库的《年刊科幻杰作选2》与文春文库的《奇妙的故事》。两本都没有书封也都不贵。
  「谢谢惠顾。」
  对方不发一语。他是偶尔会上门光顾的客人,不过我们几乎不曾说过话。旧书店的客人很极端,不是十分爱闲聊,就是十分安静。
  「今天也很冷呢。」
  我姑且主动开口。他稍微睁大了眼睛,或许是没想到我会记住他吧。我并非记性特别好的人,只是正好对这位客人有印象。他和我一样体型高大,也有着类似的发型。我很少有机会能够与同样身高的人面对面。
  我把文库本装入纸袋交给他并接过书钱。
  「……绝版的文库本只有书柜上那些吗?」
  突然,客人难得地开了口。
  「啊,是的。」
  「也没有其他还未上架的书了,对吧?」
  「是的……请问您要找什么书吗?」
  为了谨慎起见,我开口问道。客人摇头,遗憾地说:
  「呃,不,只是觉得好书不多而已。」
  说完,他便抱着装有文库本的纸袋走出店外。
  我停下工作,走到文库本专区前面。平常安静的客人如果有意见时,一定要特别注意——这是经营食堂多年的外婆传授的教诲。我一直摆在心中。
  (好书有那么少吗?)
  我不解偏头。本店经手的文库本多半是老旧的绝版品。书柜上虽然有些空隙,但我觉得摆在上头的书与过去没两样,也看不出事态的严重性。
  「的确……不多呢……」
  琹子小姐突然站在我旁边开口说话。她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书墙后方来到了我旁边。她的右手臂上套着前臂支撑式拐杖。半年前,她因为太宰治初版书相关的事件而受伤,腿伤至今尚未完全复原。
  「是吗?」
  我说。她握起拳头抵着嘴边。这是她陷入沉思时的习惯。
  「请问……刚才的客人买了什么书?」
  我告诉她书名后,琹子小姐的表情更加阴沉。
  「果然没错……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什么东西不能再这样了?」
  「卖掉的都是最近刚补上的书……剩下的都是一直卖不掉的书。」
  「……啊。」
  这么说来好像真是如此。「和过去没两样」就是严重的问题。
  「……必须更换商品才行。」
  我也有同感,但是又能怎么做呢?和新书书店不同,旧书店无法自己决定购入的书本种类。
  「看来我们明天还是得去书市一趟。」
  琹子小姐说。
  「不是说明年才要把书拿去卖吗?」
  「卖书的事明年再处理没错……那个市场并非只能够卖书……」
  原来如此。书市里有许多店家也拿旧书出来贩售,除了卖书之外,我们也可以去买书。
  「也许会有人拿文库本出来卖。」

  2
  隔天的风也相当冰冷。
  抵达户塚的旧书会馆已经是早上十点左右。无法停进停车场的车辆全都在建筑物前排成一列,我们把厢型车停在队伍最后面便下车。
  旧书会馆是一栋四层楼的旧大楼。举办活动的书市位在二楼,从敞开的窗户可以看见里头人来人往。
  我突然想起琹子小姐寻找的《Cracra日记》。那本书十年前被文现里亚古书堂连同其他旧书一起卖给了某家书店。大概没有人对于那本值不了多少钱的书的去向有印象。如果真的有,琹子小姐应该早就找到了。那本书的行踪只到这栋建筑物就断了线索。
  「走吧。」
  我们并肩穿过马路。比起刚出院时,琹子小姐的脚步已经稳健许多。速度虽然不快,不过她确实正逐渐痊愈。
  建筑物入口前排列着几台用来搬书的手推车。这区似乎也是吸烟区,随处可见随意放置的立式烟灰缸。
  一位如铁丝般消瘦的白发男子一边瞪着烟灰缸一边抽烟。他的鹰勾鼻与锐利大眼格外引人注目,外表显得相当有威严;挂在额头上的金边眼镜压住乱糟糟的头发。
  我突然察觉到有人轻扯我的外套。琹子小姐绕到我身后轻拉我的衣摆,甚至不希望让对方看到。看样子白发男子并不好惹。
  话虽如此,我们也不可能默不作声地走过他面前。
  琹子小姐深呼吸克制住紧张。来到男子面前深深鞠躬。我也跟着鞠躬。
  「那个……一人老板,您好……」
  「一人」是书店的店名。旧书店老板彼此多半以店名相称。仔细看看他的胸前正挂着「一人书房」的名牌。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家店。
  我们打了招呼,「一人老板」却没有任何回应。他捻熄短短的香烟,从外套口袋又拿出一支烟点燃。
  (这位大叔是怎么回事?)
  不悦的只有我一个。打完招呼后,琹子小姐连忙拄着拐杖进入建筑物。
  服务窗口里一个人也没有,或许是正好出去了。窗口旁边有个深度很浅的木头书架,上面是成排写着店名的名牌,这些大概是可以使用这栋旧书会馆的旧书店。琹子小姐拿起「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两个名牌,将其中一个递给我。
  「把名牌别在看得见的地方。」
  「啊,好。」
  除了举办特殊活动之外,能够进入会馆者只限旧书商会的成员,而名牌就是身为商会成员的证明。
  (咦?)
  我想把名牌别在胸前却出了问题,往后翻才发现没有别针。这牌子有什么特殊的挂法吗?
  「……那个坏掉了。」
  一人书房的老板对我说,眉宇间透露着不耐烦,彷佛叫我们快点从他的视线范围内消失。
  「谢谢。」
  我暂且道声谢,他却连看也没看我一眼。
  「我们借用一下这个吧……」
  琹子小姐捡起掉在柜台角落的回纹针。我用回纹针把名牌固定在裤头的皮带上。就算难看也无可奈何。
  这条短廊尽头就是电梯。等了半天,电梯都不下来,我们只好走楼梯。
  「你和那个人有过节吗?」
  我跟在慢慢走上楼梯的琹子小姐身后开口问。那位老板似乎很讨厌她。
  「……他好像和妈妈因为一些事情而交恶……」
  琹子小姐小声地说。
  「所以我想他也不喜欢我。」
  「……」
  隐约可以理解。毕竟琹子小姐的母亲在旧书买卖上是个不择手段的人。她既然能够为了藤子不二雄的旧漫画《最后的世界大战》做出那般近乎违法的行为,与同行间有摩擦也不意外。
  「我也不晓得怎么和一人老板相处……虽然经常上他的店里光顾……」
  「咦?为什么?」
  琹子小姐在楼梯平台上转身,眼镜后头的双眸闪闪发光,没有化妆的素白脸颊染上红晕,刚才那消沉的语气彷佛骗人一般。
  「因为他们店里的书籍品项实在太惊人了!一人书房虽然主要经手悬疑和科幻作品,但是过期杂志、相关书籍也相当多……在藤泽的爱书人士之间非常有名!」
  出现藤泽这个地名,我这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听过那家店——我也曾经去过。
  「难道就是那家位在辻堂的……前阵子我们一日游回程去的那家?」
  「没错!就是那家!很惊人吧?」
  琹子小姐重重点头同时上半身探向前,只要有一点差池就会滚下楼去。
  「听你这么一说,嗯……」
  上个月因为打赌的关系,我和她两个人单独出游。这趟出游称不上是约会,只是我开车载着她前往县内她想去的旧书店逛逛而已。一人书房是那趟行程回程路上顺道去的一家店,就位在藤泽市的辻堂车站旁边。
  一人书房的店面大小与文现里亚古书堂差不多,不过每个角落部整理得干干净净,教人印象深刻。旧书没有堆在地上,每一本书都仔细包上了石蜡纸,确实地收在书柜上。
  琹子小姐花了不少时间从这个角落看到那个角落,然后买下成堆的旧书。当时站收银台的是一位打工的中年妇人,老板直到最后都没有现身。难道是故意避不见面?
  「那个人在店里也是那种感觉吗?」
  「嗯……他几乎不会和我说话……不过零钱都有确实找给我。」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不找零钱岂不是违法了?对方到底讨厌她到什么程度啊?
  「这样子你也敢去。」
  原本踏上楼梯准备上楼的她,再度一个转身,态度和刚才一样兴奋。
  「因为那家店的藏书很惊人嘛!」
  看来对她来说,找寻旧书比其他一切更重要。真不愧是「书虫」。

  二楼的会场比想像中更开阔。
  等距摆放的长桌上堆放着大量二手旧书。身为买家的旧书唐店员们来回穿梭在长桌间的狭窄通道上。
  「……总之,我们先逛逛吧。」
  琹子小姐领头走进会场。只要和其他人擦盾而过,就会有人对她说「好久不见」、「今天身体如何?」等等,感觉就像遇到久违的亲戚一样轻松。琹子小姐也努力打破沉默,开口回应。
  看样子这里的每个人彼此都认识。他们全在轻松闲聊着,同时不忘仔细确认桌上的商品。
  准备出售的书籍种类应有尽有。较新的文库本和漫画固然醒目,文学全集、艺术类书籍等也不少,还可以找到旧的汽车型录、附近区域的古地图、貌似大正时代的毕业纪念册。另外还堆着附DVD的成人杂志、有「培禁」标示的同人志。也有不少让人怀疑「这真的能卖掉吗?」的玩意儿。
  「我解释过这个书市的运作细节吗?」
  琹子小姐说。
  「啊,没有,我想只有大略提过。」
  我知道的顶多是同业会在此买卖旧书而已。毕竟今天是我第二次踏入这种场所。
  「那么我从头开始说明……往这边,我们别挡到人。」
  她拉着我的袖子往窗边走。这扇窗似乎就是我方才从马路上仰望时看到的那扇。底下成排的车辆车顶反射着日光。
  「旧书交换会有几种交易形式,目前进行的是『密封投标』。买家参观过会场中的商品后,如果有想要的旧书,可在纸上写下金额投标。」
  她像变了个人似的滔滔不绝地开始说明。一谈到旧书,这个人就像启动开关般,连个性也完全改变了。
  「你可以看到每个旧书堆上都夹着一个信封吧……比如说,旁边这个书堆——」
  琹子小姐以眼神示意最靠近我们的长桌上堆着的那些漫画。那些大约每三十册绑成一捆,露出书背,叠成四叠,多半是目前仍在连载的青年漫画单行本,如:《烙印勇士》、《GANTZ杀戮都市》等。
  正中间的那叠书里夹了个黄色信封,上面以铅笔写着「青年漫画」、「四条口」,底下写着「4」或「9」的数字。
  「四条口是指拿出来贩卖的旧书数量。那样绑起来的一捆称为一条、两条……共有四捆单行本,所以称为四条口。」
  我点点头。也就是说某家店要卖四捆青年漫画的意思。
  一名年轻的男性旧书店店员停下脚步,自上而下浏览着那个漫画书堆,最后以铅笔在手边的小纸片上快速写下几个字后折起,丢入那只黄色信封里。
  「刚刚那个动作就叫『投标』吧?」
  店员离开后,我对琹子小姐说。
  「是的。如果有想要的商品,把金额写在纸片上,放进信封里。由投标金额最高的店得标,成功买下商品,这就是整个流程。金额当然要付给卖书的旧书店。」
  「……信封上好像没有写那是哪一家店的商品?」
  我提出刚刚就注意到的问题。信封上仅写着书籍大致的种类、数量,以及看不懂的数字。
  「是的……卖书的书店名称固定以暗号表示。你看信封上有两个数字,对吧?那数字表示卖书的书店及商品被分配到的数字。」
  她指着墙边无人的桌子。
  「拿书过来卖时,首先要在那边的贩售登记表上面登记,接着将登记表丢进旁边上锁的箱子里。店名只能写在登记表上,一般人无法得知书是哪一家店拿出来卖的。」
  「哦。」
  发出声音的人不是我,而是不晓得什么时候站在我们旁边的纤瘦男子。他穿着黑色高领毛衣,短黑发清楚分边,下巴有一些胡渣,戴着金属框眼镜,外表看来像是四处漂流的国文老师,但是不晓得为什么还穿着一件鲜红色的围裙。
  「筱川会细心教人,还真意外。」
  年纪也许比琹子小姐大上几岁的他,感佩万分地点着头。
  「啊,莲杖先生,早安。」
  琹子小姐微笑打招呼。
  「你的脚已经痊愈了吗?」
  「是的,大致上没事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我。我在她开口介绍之前,先一步对「莲杖」点头鞠躬。
  「我是五浦大辅……现在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
  「嗯嗯,我听说过这件事。」
  男子仔细打量我的脸。到底是听说了什么?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
  「不好意思,轮到我报上名字了。我是泷野莲杖,莲花的莲,手杖的杖……名字很怪吧?想笑就笑,没关系。」
  泷野莲杖率先微笑。我没有想笑,我比较惊讶琹子小姐居然是称呼他的名字。她曾说自己几乎没有机会称呼异性的名字——
  不对,「几乎没有机会」,表示还是有机会。
  「莲杖先生是港南台泷野书店老板的儿子。」
  琹子小姐说明道。
  「我们从小就经常到彼此家里玩……」
  大概因为两人的父母亲都是同行,所以彼此熟识。从大船搭乘根岸线,过两站就到港南台了,距离此鎌仓也不算远。
  「我家妹妹和筱川念同一所女校,她们两个感情很好,我和筱川则不是那回事,只能算是孽缘。」
  「没那回事……莲杖先生也很照顾我。」
  琹子小姐一脸严肃地否定泷野的说法。
  「不,我没有特别照顾她喔……真的。」
  泷野认真地对着我说,感觉像在揶揄我。他或许是注意到我和琹子小姐之间微妙的关系。
  「今天怎样?来买什么?」
  「嗯……想来看看绝版文库有没有什么好货……」
  绝版文库啊——泷野喃喃自语。
  「这类书最近很少出现喔,因为多数人都自己上网卖了。」
  「这样啊……说的也是,真可惜……」
  「不过今天正好有。」
  泷野又说。
  「咦?在哪边?」
  「那边。」
  他没叫我们跟上就信步走过去。这个人感觉真难捉摸。琹子小姐和我跟在他身后。
  「……上次休假,你后来和我妹去哪里喝酒了?」
  泷野转过头对琹子小姐说。
  「呃,就是……小琉前阵子找到的酒吧,在横滨……」
  「那家伙喝得烂醉吧?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不……没那回事……」
  我对于他们两人的对话感到惊讶。
  「……琹子小姐也喝酒吗?」
  我小声询问。虽然在她家书店工作了半年,我却不曾听说。我还以为她绝对不碰酒。
  「酒量不是很好……不过我喜欢去店里坐坐。」
  原来如此。我对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早知道的话,就不用烦恼如何开口约她出门了。
  「那个……那么下次请和我一起……」
  「就是这些。」
  泷野停下脚步,打断了我的邀约。会场角落的桌上堆着五叠文库本。
  「哇啊。」
  琹子小姐的表情豁然开朗,手撑着桌缘,凑近看着书背。
  「不错呢……这些很适合我们店。」
  我也望着旁边那叠书的书背。七成左右是早川文库与创元推理文库的书,剩下的则是其他文库。里头还包括我们店里偶尔会进货的三丽鸥SF文库。书堆上的信封以难看的字迹写着「SF文库」、「五条口」。
  「最上面这一叠书品质特别好。有些书甚至可以开价到一万圆以上。」
  「全是科幻类吗?」
  「也有不少奇幻和恐怖小说……这本,还有这本,我们店里也有卖。」
  她说着,以手指戳戳最上层的书背。那是史铎金(Theodore Sturgeon)的《影子、影子、影之国(Shadow, shadow on the wall)》,以及邵博(Bob Shaw)的《逝去的日子,此刻的幻影(Other Days, Other Eyes)》。只有那一叠书的捆绑方式较松散,书背有些倾斜。
  「也许书主就是在你们文现里亚买的?」
  泷野说。
  「或许吧……如果是我们店里的客人,真希望他们直接拿到店里来卖……」
  琹子小姐叹息。她不只希望常客买到好书,也希望他们能够拿好书来卖,这样子才能够充实店内的书柜。
  这时突然有只手搂上我的肩膀。泷野把脸凑近我们两人中间。我本来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他只是望着远方,没有后续行动。虽然我认为他不是为了搂肩膀而搂,但是——
  「请问,怎么了吗?」
  我说。
  「事实上这些书呢,是我们店里前天拿出来卖的。」
  他小声地说。
  「这些是上星期我值班时买下的书,不是我们店里擅长的领域,买下来就是准备拿来这里卖。」
  「卖书的是什么样的客人?」
  开始感兴趣的琹子小姐也跟着压低声音问。
  「大约年过三十,短发、朴素的女性,戴着眼镜,似乎很喜欢书……她好像住在本乡台。你认识吗?」
  「……不认识。」
  「那么大概不是文现里亚的常客了。欸,喜欢就投标吧。」
  泷野说完正准备退开,却被琹子小姐叫住。
  「莲杖先生,一人书房的老板知道这些书吗?」
  我想起刚才在入口遇见的那位难相处的男子。如果店里专门经手科幻、悬疑类书籍的话,他应该也想要这些绝版文库本。
  「我今天没在会场上碰到他……他有来吗?」
  「刚刚在入口抽烟。」
  「这样啊……既然如此,他很可能昨天已经投完标了。他昨天中午也拿了自家店里要卖掉的书过来。我想他应该不会漏掉这批书。」
  说完后,泷野就离开了。
  「……一人老板对于这类文库本出价很高。我们对于得标价格必须有个心理准备。」
  琹子小姐拿起写着「SF文库」的信封,根据厚度确认里头有多少人投标。
  「看样子除了一人老板之外,其他店家也投标了。真受欢迎。」
  她闭起双眼,在脑中计算着金额。
  这时,我注意到会场门边站了一位身穿灰色外套的白发男子,就是在建筑物入口遇到的一人老板。他正以锐利的视线瞪着文库本前方的琹子小姐。
  我的背脊都发凉了。虽说他和琹子小姐的母亲交恶,但是对女儿有如此的敌意,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站到能够遮住琹子小姐的位置上,试图挡住他的视线。
  或许是注意到我也在回瞪他,那位老板愤而扭曲脸庞,再度从会场上消失。
  「大辅先生,怎么了?」
  琹子小姐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睁开眼睛。
  「……不,没事。」
  「我等一下告诉你价格,你能帮我写下来吗?我的右手套着拐杖,所以……」
  「啊,好。」
  我拿起桌上的投标单——会场里到处都摆着同款的小叠便条纸。
  一边听从琹子小姐指导填写方式,我一边想着一人老板的事。他与琹子小姐的母亲筱川智惠子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背后一定有更严重的事端,「交恶」两个字根本不足以形容。或许连琹子小姐也不知情。

  3
  十一点左右开标。
  话虽如此,并非整个会场已经完全停止投标。首先会有部分区域禁止进入,再逐一打开夹在书中的信封。信封里投标金额最高的投标单会被贴在书堆上,由此可知哪一家书店得标。
  一连串的作业结束后,工作人员会移动到下一个区块继续开标。而其他区域则继续接受投标。我们的目标只有郡堆文库本,于是便在会场角落等待开标。
  桌子之间以工地使用的红白相间三角锥隔开,那一侧有两、三个人同心协力拆开信封。刚才和我们说话的泷野也在其中。
  「对了,泷野先生为什么也在帮忙?」
  「莲杖先生是营运委员。」
  「营运委员?」
  我反问。
  「旧书市场主要由营运委员……也就是商会会员书店派人出来参与经营。这项工作有机会接触许多旧书,因此对于刚加入二手书业的人来说,能够学到许多东西。直到去年为止,我也是营运委员之一。」
  直到去年为止,也就是在父亲过世之前。既然她后来必须自己打理书店,自然没有多余的时间参与营运委员工作。
  「……书市与商会是日本二手书业界的特色,也可说是江户时代书店联盟的延伸……旧书店业者彼此以这种形式互相帮忙。似乎就连在欧美也已经看不太到这样的同业商工会了……」
  听完她的说明,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我是不是也应该去应征营运委员呢?」
  琹子小姐想了一下才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嘛……如果大辅先生打算继续走这条路的话。」
  我顿时不晓得该如何回答。我无法确定自己会继续走这行。
  「啊,好像开标了。我们过去吧。」
  琹子小姐说完,拄着拐杖走开。
  开始在这家旧书店工作,并非因为我想当旧书店店员,而是因为找不到其他工作;最重要的是受到这位奇妙的旧书店老板,以及她所说的书本故事吸引。毕竟我是个无法自己看书的人。
  像我这种人真的能够胜任这份工作吗?能够继续下去吗?我没有自信。这件事必须好好斟酌才能得出结论。
  「唉……」
  来到绝版文库本前面,琹子小姐失望地垮下肩膀。上面一句贴着得标的最高金额,但不是我们的投标单。数字旁边有个潦草的署名写着「井上」。
  「那是一人老板的姓氏……」
  她说,亦即得标者是一人书房。琹子小姐竞标失败了。
  「这也是『三投标』吧?」
  一人书房的投标单上写着三排数字,每一排都是五位数。
  根据刚才琹子小姐所说,这类高价投标的情况,可以同时写上多笔投标金额。投标的规则是投标金额达五位数时可填写三组数字,称为「三投标」。我们刚才的投标单也是三投标。
  「是的,对方高单得标了……真可惜。」
  「高单?」
  「就是三投标中金额最高的投标单。其次的金额为中单,最低的则是低单……请看这边。」
  琹子小姐指着三排中最大的数字,上面被另一人的字迹圈了起来。亦即对方是在最高金额的「高单」竞标成功。
  「嗯?」
  仔细一看,写着「井上」的高单金额与琹子小姐刚才指示的高单金额相去无几,只多了十圆。如果我们的投标单再多写个几圆,得标的就是我们了。
  「一胡之差……」
  琹子小姐不甘心地说。
  「嗯?胡?」
  对于她的每句话都要提问,我也觉得过意不去,但是她用了太多专业词汇,我很难听懂。
  「以十为单位的尾数称为『胡』。为了谨慎起见,我还多加了几千块希望超越一人老板的投标金额……结果还是估算错误。」
  「我们的投标策略被他看穿了。」
  如同我们想要推测一人书房的投标金额一样,一人老板应该也会尝试预测我们的投标金额。但是,琹子小姐摇摇头。
  「他投标的金额不是针对我们,一人老板昨天就已经投标了……这只是实力的差距罢了。」
  琹子小姐遗憾地摸了摸那些书背。开标几乎已经结束,四周已经得标的书籍正陆续被送走。结果我们这趟白来了。
  此时穿着外套的白发男子现身,以几乎要撞翻桌子的力道将手推车停在桌子前面。琹子小姐的肩膀颤了一下。来者就是那位一人书房的井上老板。
  「你在做什么?」
  「不……没什么……」
  「……别碰我的书!」
  井上老板的吼声让琹子小姐退后一步。
  「对……对不起……啊……」
  我连忙从身后扶住失去平衡的琹子小姐。一不留神很可能会跌倒。我瞪向将文库本放上手推车的井上。
  「我们只是在看投标单而已,有什么问题吗?」
  井上挺直背脊,紧盯着我的脸,原本不悦的眉间又皱得更深了。
  「你就是五浦吧?」
  「嗅……」
  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不记得自己曾经向他自我介绍过。
  「小心那个女人啊。」
  我还来不及发问,他已经推着手推车走出会场。
  「那个家伙在胡说什么?」
  莫名其妙。我要小心琹子小姐什么东西?
  「对……对啊……那个,大辅先生——」
  「嗯?」
  「可以放开我了……会……会被人看见……」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刚才为了怕她摔倒,伸手环上了她的腰。她面红耳赤地低着头。
  「啊,对不起。」
  就在我快速放手之际——
  「喔,找到了。筱川。」
  泷野推开人群走过来。
  「文现里亚拿出来的商品流标了。」
  「咦……?」
  琹子小姐眨了眨眼,似乎发生了不可思议的情况。
  「怎么可能……」
  「就在那边啊,那堆精装书。」
  我还没弄清楚发生什么事,只好迫不得已打断他们。
  「……对不起,『流标』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商品拿出来拍卖却没有人投标……」
  琹子小姐回答。原来如此——我点点头,下一秒又不解偏头。文现里亚古书堂应该什么书都没有拿出来卖才对呀。
  「……莲杖先生,真的是我们店里的东西吗?」
  琹子小姐问。
  「贩售登记表上写着文现里亚,总之你们先跟我来。」
  我们跟着泷野横越会场。各桌面上的商品已经所剩无几。结束搬书工作的旧书店老板们开始在角落下将棋。那将棋到底是从哪里拿来的?
  「就是这堆。」
  靠窗的桌上堆着大量老旧的单行本,内容几乎都是书信范例、婚礼仪式说明、簿记证照参考书等实用书,每一本都被晒到严重褪色,要摆上均一价手推车出清都有困难。
  「这些是什么?」
  我小声问琹子小姐。泷野说这是我们店里拿来的,我却连看也没看过。
  「嗯……看起来多半是十年前的书……」
  琹子小姐眯起眼睛说。
  「反正你们快点想办法清空这张桌子吧。」
  背靠窗户的泷野以下巴指指桌面。
  「可是,这些不是我们的书……」
  话还没说完,偶然瞥向外头的泷野突然睁大双眼,大喊:
  「啊,对不起!你们哪位的车好像遭到违规停车取缔了!」
  会场内的旧书店老板们纷纷跑近窗边,我们两人则靠向走道旁边。这么说来,大部分的车都还停在马路上。话被打断的我和琹子小姐面面相觑。
  「这种时候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呢……」
  琹子小姐似乎也不知所措。

  4
  开店第一件工作就是整理柜台底下。
  想办法清出点空间,才能够塞进从旧书会馆带回来的那堆书。主屋的仓库已经装不下了,这些书只得暂时摆在店里。
  昨天从书市回来后想了一晚,我还是不晓得那些书究竟来自何方。旧书会馆不能替我们保管,想要处理掉又是一笔开销。再说也不知道原本的书主是谁,根本没办法处理掉那些书。
  文件上认定那些书是文现里亚古书堂拿出来拍卖的商品,因此与商会讨论之后,决定在厘清整件事情前,先由我们书店代为保管。
  结果我们不但没标到想要的绝版文库本,还得带回这些无法当作商品的旧书。再加上当天离开旧书会馆时,发现我们停在马路上的厢型车被贴上禁止停车的贴纸,真的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话说回来,到底是哪一家店以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名义拿这些书去卖呢?实在很难想像是文件出错,而且也想不出对方必须特地这么做的用意为何。就连擅长解谜的琹子小姐也找不出线索。
  我蹲下看着柜台底下的害。听说琹子小姐的母亲只要见过藏书,就能够说出书主的特徽。我虽然无法做到同样程度,不过也许可从书背看出些端倪。
  这些书与第一眼看到的印象一样,只是一堆书况很差的实用书。
  不过,一直盯着看,还是有一些发现。里头夹杂着几本《旧书术。》、《绝版文库挖掘笔记》、《街上的旧书店入门》等与二手书有关的书。也就是书主是对旧书有兴趣的人——
  (我是白痴吗?)
  摇摇头站起身。这些特徽属于原本持有这些书的人,并不是把书拿出来拍卖的书店。就算我有什么想法也是枉然。
  此时通往主屋的门打开了,琹子小姐走出来。她今天穿着白色针织洋装,胸前装饰着细缎带。样子虽然比平常更可爱,可是也比平常更没精神。
  「……请把这些装进塑胶套后上架。价格就按照便条纸上写的。」
  她叹息着将百货公司的纸袋递给我,纸袋里装着六、七本文库本,每本书上都贴有写了数字的便条纸。
  「这些书是怎么回事?」
  「我房间里的绝版文库本……有重复的,所以拿出来卖掉。书柜里面好像还有,我等一下再去拉出来看看。」
  意思是这些是她私人的藏书。为了充实店内书柜而选择放手。我接过纸袋,把里头的书排在柜台上。这些书看来是以悬疑、科幻为主,有福里曼·克劳夫兹的《葛鲁特公园杀人事件(TheGroote Park Murder)》、卡文,安娜(Anna Kavan)的《菜丽亚与火箭炮(Julia and the Bazooka)》等。我记得她住院时正在读《茱丽亚与火箭炮》。
  (嗯?)
  里头掺杂了一本封面格外华丽的文库本。穿着白色洋装的年轻女性插画上头写着粉红色的书名《蒲公英女孩》。从副标题「西洋科幻爱情杰作选②」可知这是国外的科幻小说没错。仔细看看,原来是集英社钴蓝文库的书。我还以为只是给国、高中女生阅读的文库本,原来这类书在旧书市场也有行情。
  我确认了一下便条上的价钱后愣住——八千圆。这是这些文库本当中最昂贵的一本。
  「为什么这本书这么贵?」
  「啊,那个啊!」
  琹子小姐的声音突然雀跃了起来。
  「因为书中收录了罗伯特·富兰克林·杨(Robert Franklin Young)的《蒲公英女孩(The Dandelion Girl)》!内容讲述的是时空旅行,是相当出色的短篇作品!」
  她手舞足蹈。话题只要一讲到书,总会启动她的开关,然而这次她的反应格外兴奋,看来她十分钟爱这本书。
  因此被勾起兴趣的我也将上半身探向前。所谓时空旅行,就是可以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中随意往来吧。虽然这个问题有点多余,不过——
  「主角去了过去还是未来呢?」
  「过去……不过严格来说,并非主角回到了过去。主角是现代一位极其普通的中年男子,趁着暑假前往山中小屋度假,妻子却临时有事无法同行,落单的他因此觉得无聊。某天,他在山丘上遇到身穿白色洋装的美丽金发少女。」
  我低头看看封面。就是这位少女吧,与琹子小姐今天的打扮正好有点类似。虽说头发颜色完全不一样。
  「她说自己是搭乘父亲打造的时光机,从两百四十年后的未来而来,因为喜欢主角所在时代的那座山丘,所以她每天都会回溯两百四十年来到这里。也就是说,从主角的时代来看的话,她每天都会出现在山丘上——少女这样对初次见面的主角说。」
  琹子小姐像在说悄悄话一样凑近我的脸。近距离下,她的眼睛充满着雀跃的光芒。
  「『前天我看到的是兔子。昨天是鹿。今天是你。』」
  我的胸口一阵鼓动,彷佛自己就在那座山丘上听到她这么对我说。
  「这……这句话真美。」
  「对吧?听到这么可爱的一句话,会喜欢上对方也不意外。」
  琹子小姐天真无邪地笑着,似乎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后来呢?」
  「主角只当她的说法是想像力丰富,没有否定她,并继续和她来往。他们每天约在山丘上聊天,渐渐地,主角受到年纪相差很多岁的少女吸引。然而自某天起,他却再也没有遇见少女。主角的心因为对少女的恋慕以及对妻子的爱,而受到罪恶感折磨……几天后,少女穿着丧服再度出现在山丘上。」
  我稍微想了想。
  「她的父亲过世了吗?」
  「是的。少女说制作时光机的父亲过世了,没有人能够帮忙更换零件……不晓得将来是否还能够继续时光旅行,于是她做好不会再见面的心理准备,前来见主角……」
  亲子小姐的表情突然变得阴郁,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浦公英女孩》是父亲最喜欢的书。他经常阅读这本书,所以我也很想要这本书……原本一直找不到……」
  她伸出食指慢慢轻抚书背。柜台上的《浦公英女孩》书况很好,看不出是几十年前的书。书的主人一定相当珍惜这本书。
  「把它卖掉没关系吗?」
  「我想应该有客人想要这本书……而且我自己还有一本。」
  我把到嘴边的话吞下去。好不容易找到的绝版文库本「还有一本」——那本或许是父亲的遗物吧。
  「……故事的后来呢?」
  「少女与主角约好会努力回到过去与他相见,向主角表露自己的情感后便离开了。可是少女却再也不曾出现在主角等待的山丘上。」
  「咦?这就是结局吗?」
  真是伤心的故事。唉,不过就算少女能够回来,两人或许也只能外遇而已。
  「不,还没完,还有后绩。」
  琹子小姐的话里充满热切。少女明明回到了未来,已经无法再相见,故事要如何继续下去?正当我准备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你们——故事说完了没?」
  从敞开的主屋门里传来声音。马尾少女坐在走廊边一手支着下巴。大眼睛和带着日晒痕迹的皮肤令人印象深刻,她穿着全套旧运动服,手上戴着粗布手套。那是琹子小姐的妹妹筱川文香。
  「姊姊叫我帮忙搬书,所以我在这边等着。大扫除还没结束哟!等一下还要清理抽风机、洗浴室磁砖、换拉门的纸!没剩几天就要除夕了!」
  这么说来,琹子小姐刚才说要从书柜深处拉书出来。右脚行动不便的琹子小姐一个人要办到应该很困难。
  「啊,小文,抱歉……」
  「不好意思,都怪我问了琹子小姐书的事情。」
  我一道歉,琹子小姐连忙挥舞双手。
  「没那回事。不是大辅先生的错……小文,是我,都怪我的坏习惯,不小心就……」
  「啊,你们谁都好啦!」
  文香直接打断我们的辩解。
  「我一点也不在乎原因是什么!反正我只想快点打扫!姊,走了!」
  「呃,好……」
  琹子小姐被妹妹拖着消失在主屋里。剩下我一个人翻开手中那本《蒲公英女孩》的开头。

  看见站在山丘上的少女时,马克想到女性诗人朱蕾,大概是因为少女那头蒲公英色的头发随风飞舞,站立的背影沫浴在午后阳光底下的缘故吧。也或许是那身复古的白色洋装在修长双腿四周翻飞的阙系。无论如何,马克都强烈觉得少女像是穿越了过去,来到现在。

  或许也是因为译文优美的缘故,这本书的内容确实引人入胜。刚才没说完的故事令我好奇。直接翻开结局阅读好了——不行,这样未免太无趣。这篇小说内容看来很短,我应该能够一鼓作气读完。可惜现在是上班时间。虽说店里没有多少客人。
  我还没做出决定,店里的电话正好响起。拿起话筒还没报上店名,对方已经开口说话:
  「我是泷野书店的泷野……呃,五浦吗?」
  是昨天在旧书会馆认识的泷野莲杖。
  「啊,是的。昨天很谢谢你。」
  「筱川在吗?」
  「她现在在主屋里。要我去叫她吗?」
  「这样啊,那就麻烦……不,等等!既然对方是那个人,告诉筱川也无济于事……你有时间听一下吗?」
  泷野认真的声音让我有股不祥的预感。我重新握好话筒。
  「……请说。」
  「昨天你们也下标的那批书,就是最后由一人书房井上老板得标的那批绝版文库本——」
  「咦?啊,是的。」
  就是只差十块钱竞标失败的那批文库本。如果我们标到的话,琹子小姐就不用拿自己的藏书出来卖了。
  「事实上刚才井上老板来找我谈那批文库本。」
  「找你……去店里吗?」
  「是的。与其说是找我,严格来说是来抱怨……大事不好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祥的预感逐渐涌上来。
  「嗯,应该算是……有事故发生。」
  「……事故?」
  「啊,不好意思。所谓『事故』是指得标后才发现商品状况极差,有掉页、缺页等情况。嗯,就像一般购物后发现买到瑕疵品一样……按照井上老板的说法,前天下午他投标时,那批书中确实有某本文库本,结果得标后把书带回家,却发现那本文库本消失了。那本书相当有价值……所以他先找上拿书出来卖的我,把事情问个清楚。」
  「书弄丢了吗?」
  「详细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井上老板似乎认为有人偷走那本书……唉呀,其实我不认为有这种可能,毕竟能够进入会馆的只有商会的人,再说大家彼此都打过照面,怎么样也不可能发生窃案。」
  一边听他说话,我一边思考,却无法连接整侔事情。这些事情究竟跟琹子小姐有什么关系?
  我忘了先问最重要的事。
  「对了,不见的是什么书?」
  「听说是钴蓝文库的《蒲公英女孩》……你知道这本书吗?」
  我不禁屏息。

  5
  「《蒲公英女孩》是《西洋科幻爱情杰作选》那本……?」
  「喔,你居然知道啊。我之前听说文现里亚的兼职人员对书本不熟悉呢。」
  「呃,那个,我只是正好知道。」
  我含糊回应。实品就在我面前,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本书被偷,是真的吗?」
  「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那堆文库本里真的有那本《蒲公英女孩》吗?会不会是一人书房的老板弄错了……?」
  第一个浮上脑海的就是这项怀疑。如果只是单纯的误会,一切就能够平安无事解决了。但是泷野干脆地否定了这项可能。
  「我也记得自己曾经估价、收购到那本书喔。因为我对科幻类的绝版文库本不熟,所以当时价格没有订太高……但客人也说收购价多少都无所谓,才有了印象。」
  「卖书的不是对旧书很熟悉的人吗?」
  我记得当时他说过卖书的人是「爱书的三十岁眼镜女性」。如果很熟悉旧书,对于售价方面应该也很有原则。
  「她说现在已经不像以前那么爱书了,再加上她决定离婚后要搬家,所以只想快点清理掉不需要的物品,离开那个家。听说她和前夫虽然曾经共同生活了十年,一碰面还是会吵架。」
  书主的经历与钴蓝文库的作品一点也不搭调。但现实或许就是如此残酷。
  「嗯,这样一来,问题就变成到底是谁偷走那本书了……井上老板不晓得为什么直指犯人就是筱川。」
  我的背后渗出讨厌的汗水。虽说店裎的暖气一点也不温暖。
  「为……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井上老板突然就说:『既然是筱川的女儿,有其母必有其女,她一定也是个表里不一的家伙!』我一直试着说服他筱川不会拿人东西,但他就是……」
  电话那头传来叹息声。
  「我必须将这件事呈报给商会理事们知道,也已经知会井上老板这一点。暂时还是希望你们小心一点,看他那个样子,应该这几天就会找上文现里亚。筱川如果应付不来的话,你可以帮忙。如果还有问题,就和我联络。」
  「……我明白了。」
  我无法不去思考琹子小姐被怀疑这件事。
  正如泷野所说,我也确信琹子小姐不会做出偷书这种事,毕竟她曾经遭受不择手段也要得到锁定之初版书的男子攻击而受伤,我相信她一定比任何人还要唾弃这类行径。
  但是,唯有一点我无法释怀,就是琹子小姐拿出了《蒲公英女孩》这本书。她正好拿出那本从众多绝版文库本中消失的书,也正好选在这个时间点指示我将这本书上架——一切也未免太过巧合了。
  「喂喂,你在听吗?」
  听到泷野的声音,我才回过神来。
  「抱歉。刚才没听清楚。」
  「这样啊。嗯,虽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我很难当着筱川面前说……有你在文现里亚工作真是太好了。」
  泷野语带诚恳地说。
  「……为什么这么说?」
  「筱川那个人很怕生,唯有谈到书才会滔滔不绝,工作虽然认真,但就是无法与其他旧书店的人相处,即使雇用兼职人员,也往往因为无法沟通而待不久。」
  这一点我也曾经听琹子小姐大略提过。那些人都因为她太喜欢聊书,无法忍受而辞职。
  「接着又发生脚受伤的事。商会的人都在担心文现里亚会不会收掉……嗯,虽说也许不是所有人啦。不过一听说夏天到任的兼职人员工作很认真,让书店得以持续经营下去,大家也因此松了口气。」
  「虽说不是所有人」这句话或许是在说一人书房的老板吧。我突然想起和井上谈话时所发生的事。
  「大家都知道我的名字吗?」
  「嗯?什么意思?」
  「昨天井上先生称呼我『五浦』。我们明明是第一次见面。」
  「哦?他也许是从哪里听来的吧……大家流传的八卦只有文现里亚的兼职人员奇迹似地待了很久而已,我想他们都不晓得你的名字和长相。就连和筱川有私交的我也是昨天才知道。」
  「这样啊……」
  愈来愈奇怪了。他究竟是从哪里知道我的名字?
  「总而言之,筱川很信任你。我和她认识很久了,所以我知道。对她来说,你或许是除了她父亲之外,她最愿意接纳的异性了。我不是开玩笑。」
  「……那么,你呢?」
  我顺势就开口问了。他们两人的感觉虽然像兄妹,但是这个人与琹子小姐应该也很亲近才对。就算说他们曾经交往过,我也不意外。
  「啊——经常有人这样问我。」
  我听见他轻啐了一声。
  「我现在很少和筱川说话。我们都很喜欢书,所以过去经常聊书,但是我们的喜好不同……该怎么说,她偏好让人无法割舍、胸口会发烫那一类的作品。」
  听他这么说,好像真的是这样。在我面前的《蒲公英女孩》大概也算是「让人胸口发烫」的作品。
  「……而我喜欢恶心、令人毛骨悚然的类型。大概就是恐怖或悬疑类的作品。筱川虽然也看过不少这类作品,不过她有个坏习惯,连残忍的描写也喜欢探求意义。很久以前我们曾为了某本小说最后一章的解释而大吵一架,从此就开始保持距离了。」
  「最后一章?」
  「我不晓得你知不知道那本书,故事设定是近未来,讲述不良少年只知道使用暴力……」
  光这样讲就让我想起一本书,虽然我没读过,不过我知道那个故事。
  「莫非是《发条橘子》吗?」
  「你居然知道!」
  泷野的声音高了八度。
  「我们曾经就那本书到底需不需要最后一章而激烈争辩。我认为不需要,而筱川认为需要……她跟你提过这件事吗?」
  「不,不是……只是我碰巧知道这本书。」
  大约三个月前,安东尼·伯吉斯的《发条橘子》曾在店里引起一阵小骚动,不过我很难简单向对方说明这件事。
  这本小说的最后一章讲述「只知道使用暴力」的小良少年,也就是主角后来改过自新。日本多年来贩售的都是删除最后一章的版本。
  「只是碰巧知道就知道这么多,你很厉害嘛……我允许你从明天开始和筱川交住。」
  「什么!」
  我不自觉对着话筒大喊。我也知道自己反应过度了。
  「……嗯,不过这事还需要她本人的同意才行。」
  废话。
  就算我想和她交往,她也没那个意愿。她前阵子已经说过不想结婚,因为她怕自己做出和母亲一样的事。
  我转头看向主屋,确定琹子小姐没有回来。
  「请问琹子小姐的父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我想以迂回的方式打听关于筱川姊妹的母亲——筱川智惠子的事情。这两家人既然是世交,泷野应该知道些什么才是。
  我听出话筒那一头的人正在犹豫。
  「……你知道筱川伯母离家出走的事情吧?」
  「知道一些。」
  「这样啊……嗯,他们感情很好,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他像是在咀嚼记忆似地慢慢开口:
  「筱川伯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伯母则相当健谈,个性很开朗……他们两人都喜欢书,没有客人的时候,老是在聊书的事情。」
  「只有他们两人一起经营这家店吗?」
  「嗯,是的。不过从我懂事的时候,伯父已经不过问店里的事。听说伯母开始在文现里亚工作,店里就变得生意兴隆……嗯,当然也有不少像井上老板一样,与她不合的人就是了。」
  泷野缄口不语,似乎在犹豫接下来的内容该不该说。
  从电话那头传来些许物品的声响与其他人的声音。「不好意思,请您稍等一下。」泷野这样回答对方。
  「抱歉,我有客人。改天有空我再慢慢告诉你。总之,你们要小心井上老板。先这样。」
  泷野匆匆说完就挂了电话。文现里亚古书堂这边则仍旧没有半个客人,店里一片宁静。
  (……怎么会发生这种怪事?)
  昨天去了书市之后,就陆续发生多起诡异的事情,例如:以文现里亚古书堂名义拿出去卖的精装书、与一人书房竞标的文库本《蒲公英女孩》遭窃、琹子小姐拿出《蒲公英女孩》准备上架出售——总觉得这些事情互有关系。
  尽管如此,我还没有能力找出彼此间的关联。首先应该找能够找出关联、了解情况的人问问才对。
  「不好意思,我回来了……」
  琹子小姐再度从主屋回到店里。她手上拿着与刚才相同的纸袋。
  「谁打电话来?」
  她问。对了,我手上还紧握着话筒。我离开电话前面,接过她手上装着文库本的纸袋。
  「泷野先生打来的。」
  「莲杖先生?真难得。他有什么事吗?」
  「……听说昨天书市发生窃案了。」
  「咦?真的吗?」
  她眼镜后侧的眼睛圆睁,怎么看都像真的很惊讶。我简单说明从泷野那里听来的事情——与《蒲公英女孩》有关的事。一听到一人书房标下的书中原本有那本《蒲公英女孩》,琹子小姐沉默地低头看向柜台上那本蓝皮书。从表情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呃,这本《蒲公英女孩》……」
  也不晓得是偶然还是什么原因,就在我斟酌语句准备开口发问之际,玻璃门突然嘎啦作响。
  刺骨的寒风吹进书店后侧。进门的是身穿长大衣、扣子扣到领子底下的白发男子。他今天没戴眼镜,不过手上握着一支不锈钢粗手杖。
  来者是一人书房的老板。
  「啊……」
  琹子小姐怯生生地惊呼,我则是感到愕然。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现身了。井上几乎没用到手杖,大步向我们走来。糟糕!我想到时已经太迟。
  井上一看到贴着便条的《蒲公英女孩》,整张脸立刻愤怒涨红。
  「果然是你干的!」
  他对琹子小姐怒吼。琹子小姐躲在我背后紧抓住我的手臂,惊恐得说不出话。
  「……对不起,请问您指的是?」
  我尽量冷静开口,同时做好反击准备,万一对方扑上来,我打算压制他。对方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力量,不过右手的手杖恐怕不好对付。
  「我指的当然是这本《蒲公英女孩》啊!昨天在旧书会馆,这女人从我得标的书中偷走了这本书!」
  「咦?不……不……是……那……那本……是我的……」
  「她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我代替亲子小姐否认。眼角看见塔也微微点头附和。
  「这是她的书。」
  「开什么玩笑?你想说一切只是巧合吗?」
  「……我的确是这么认为。」
  虽然我的心底深处不认为这只是巧合,但在现在这种情势下,也只有如此主张了。为了避免对方看穿,我连忙补充道:
  「她怎么可能在大庭广众下偷书?」
  我直按转述泷野告诉我的话。井上眯起眼睛,似乎终于注意到我的冷静。
  「泷野那小子已经和你联络过了是吧?……真多事。」
  他不满地啐道:
  「她当然有机会偷书啊。我在开标前回到会场时,她正躲在你高大的身躯背后……当时附近有其他人吗?」
  我有些意外。的确,当时我正在和井上互瞪,同时为了保护琹子小姐而遮住她,放置那批文库本的桌子正好位在会场角落,别人很难注意到。
  「你有证据……」
  「这种事情只要一调查就会知道。你一味包庇她的话,就是共犯。还是说你真的相信这个女人表里如一?」
  琹子小姐究竟是不是表里如一,我想最清楚的人就是我。之前,她为了保护太宰治的《晚年》初版书,与旧书狂田中敏雄对峙时,欺骗了身边所有人,包括警察在内,让自己暴露于危险之中。一旦发生万一时,她会不择手段,凭藉毅力达成目标。
  「这家伙可是筱川智惠子的女儿啊,连长相都和那个女人如出一辙!」
  井上拉高声音说。仔细一看会发现他的指尖和下颚都在微微颤抖,我这才注意到这名男子对琹子小姐的母亲抱持的不仅仅是敌意,也由于这位女儿外貌神似母亲,提醒了他筱川智惠子的存在,他因此感到害怕。
  筱川智惠子在旧书买卖上甚至不惜动用威胁手段。或许这位井上老板也曾是受害者。
  「她不是小偷。」
  我直言。我能够确定的只有这一点。
  「你有什么证据这么相信她?小姑娘的美色吗?」
  从刚才开始,我的手臂上就感受到强烈的心跳。琹子小姐正攀在我的手臂上。大而柔软的物体抵着我的手肘,让我很难专心说话。
  「不……不是。」
  我想应该不是。
  「那么是什么,告诉我啊!」
  我顿时语塞。事实上我刚刚才正要仔细问问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现在要我提出证据,也很伤脑筋。
  「怎么?答不出来吗?」
  井上催促道。手臂上原本感觉到的颤抖停止了。琹子小姐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停止颤抖,屏气凝神地等待我的答案。线之,我如果不说点什么,似乎很难撑过这个局面。
  「……不可能是她偷的。」
  「所以我说证据……」
  「如果犯人是她的话,被偷的书不可能只有一本,她一定会一本不留,把好书全都拿走。」
  说完,我对自己的说法也感到不解。这样说根本不是在替她辩护,比较像是在拐弯骂人吧?
  但井上却突然失去力气,叹息道:
  「……原来如此。」
  没想到他居然接受这个答案,这一点更让我意外。
  「假设你说的没错,表示偷我书的另有其人吧?」
  「嗯……对啊……」
  「既然如此,你必须在今年结束之前把犯人找出来。」
  「咳……」
  我顿时语塞。不管怎么说这也太乱来了。
  「如果你找不出犯人,我就去报警。在那之前,这本书先放我这儿,这是证据。」
  井上抓起柜台上的《蒲公英女孩》,不等我们开口,就快步走出店外。玻璃门大大敞开着,留下我们两人待在冰冷的文现里亚古书堂里。
  这下不妙了——我心想。书市发生窃案,而且与遭窃的书相同的书出现在我们店里,这些事情我们无从否认起。如果井上坚持琹子小姐是小偷的话,警方搞不好也会被他说服。琹子小姐卷入这种事情不但会流言四起,还会影响到书店商誉。田中敏雄的事情才发生不到半年啊。
  再说,我怎么可能立刻找出犯人?怎么想都不可能。
  「……大辅先生。」
  琹子小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我的手臂,近距离仰望我的脸。她的双眼溢着泪水,就像快要哭出来似的。一人书房的老板这么可怕吗?不对,可能是我说的话伤到她了。「如果犯人是她,她一定会一本不留,把好书全都拿走」——这种情况怎么可能发生?总之,我必须道歉。
  「呃,刚才……」
  「方便的话,我们今晚去喝酒吧?」
  「什么?」
  我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6
  打烊后,我们搭乘横须贺线前往大船。
  我原本打算选一家时尚的店家,但是琹子小姐指定要去「我常去,而且靠近车站的店」,我只好选择一走下车站阶梯就能抵达的连锁日式居酒屋。自动门打开的瞬间,立刻响起店员充满气势的招呼声。
  幸好店内没有多少客人,我们可以安心喝酒。
  我们面对面坐在店内后侧的四人座上,琹子小姐马上将饮料单递给我,并且以一如往常的战战兢兢口吻问送上小菜的店员:「请问有八海山吗……?」没想到她一入座就点了日本酒。
  「你喝日本酒?」
  「我不太喜欢其他酒类……酒量也不是很好。」
  我没听过有人酒量不好还只喝日本酒的。搞不好她其实酒量很好,只是没有自觉。我则点了啤酒。
  小声说完乾杯后,我还是不敢相信我们正在单独喝酒。很难想像刚才的情况会演变成现在这个局面。
  琹子小姐始终微低着头,比平常更加寡言。不知道她找我出来喝酒究竟有什么打算,不过有些事情我想趁着还没喝醉之前先说。我放下啤酒杯。结果还是来不及为早些时候的失言道歉——
  「刚才在店里……」
  「那个,刚才真是谢谢你。」
  她突然抬起头说。
  「咦?谢什么?」
  「刚才一人老板在场时,你代替我帮我说话……真的帮了我大忙。今天这一顿我请客。」
  我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她似乎真的在道谢。她拿起装在小木盒里的玻璃杯一饮而尽,喝酒的模样出乎意料地豪迈。
  「我必须向你道歉。」
  「道什么歉?」
  她不解偏头。
  「就是我刚刚说:『如果犯人是她,她一定会一本不留,把好书全都拿走』……」
  「啊啊,那个啊。」
  她这才想起,拍了下手,眼眶稍微开始泛红。
  「别放在心上,那是事实。」
  看来她似乎真的会那么做。我默默喝下啤酒。
  我们的前后座位都没有客人,除了偶尔经过的店员之外,待在店里后侧的只有我和琹子小姐。与在店里工作时一样,我们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不过也不觉得尴尬。
  喝了酒之后,琹子小姐比较放松了,开口的次数虽然没有增加,不过动作和表情变得比较多变。她喝醉的样子真可爱。
  「就快过年了呢……」
  吃完一轮点的料理后,她抬头看向墙壁,若有所思地说。她的视线落在尾牙活动的海报上。喝到饱只要加三千五百圆。不晓得为什么宴会上要出现兔子的插图。
  「……为什么会画兔子呢?」
  「也许因为明年是兔年吧。」
  「啊,原来如此。」
  二〇一一年的确是兔年。可是这种表现方式不觉得有点难懂吗?
  「……『前天我看到的是兔子。昨天是鹿。今天是你』。」
  琹子小姐紧握日本酒杯吟唱般说完,便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彷佛在表示自己说得真好。对于她的举动,我不晓得该做何反应。
  对了,还有关于《蒲公英女孩》的事情要问。
  「那本《蒲公英女孩》……」
  「你想知道主角和少女分开后,接下来的发展吗?」
  虽然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必须担忧,不过听她这么一说,我开始对后续发展感到好奇。看样子我也喝了不少。
  「我想知道。」
  「……休假结束后,主角回到原本的生活,却忘不了少女……后来他终于以另一种方式发现自己与那位少女的关系,那方式与在山丘上相遇时不同。」
  也许是醉了的关系,琹子小姐说话速度比平常更缓慢。这种说话方式也不坏。
  「少女有个天大的秘密瞒着主角,这是个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很有可能会破坏他们关系的秘密……主角自问:『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直到现在仍不愿开门见山地说出来?』知道一切真相后,他再度回到她的身边。故事到此结束。」
  「……嗯?我觉得你好像忽略了什么重要的内容?」
  琹子小姐重重点头,从摆在隔壁座位上的包包里拿出包着石蜡纸的《蒲公英女孩》递给我。
  「这部分还是自己阅读比较有趣。故事很短……如果真的读不下去,我再说给你听。」
  「你一开始就打算借我这本书,对吧?」
  她再度点点头,看样子真的很希望我亲自阅读这本书吧。我默默收下那本文库本,收进外套内侧口袋里,免得志记带走。既然那是她父亲的遗物,当然必须好好保管。
  「我想父亲应该也抱持同样的想法吧。」
  「什么意思?」
  「对于母亲,他或许也有『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愿开门见山地说出来?』这种想法吧……」
  我不自觉坐直身子。也许是酒精的推波助澜,她居然主动提起自己的母亲。
  「你的母亲也有秘密吗?」
  「我想她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自从母亲突然失踪后,父亲经常反覆阅读这本书,像是在找寻线索。」
  「你不曾和父亲谈过母亲的事吗?」
  「父亲原本就是个鲜少表露情感的人……尤其在母亲离开后更是如此。对于这件事,他也许比我更生气……」
  真的是这样吗?我心底闪过这个想法。有时家人的想法反而最难懂,尤其是当事人自己不愿开口时。我也有过类似的经验。
  琹子小姐一口气喝光杯中酒,看似要斩断自己的思绪。
  「对了,我们该怎么找到那名犯人呢?」
  我改变话题。原本是打算上班时间谈,可是她刚才一直在主屋里讲电话,所以我没能够找到时机谈这件事。
  「是不是该找泷野先生商量?」
  琹子小姐没有回答。
  「琹子小姐?」
  「……嗯,是。」
  她摇晃着脑袋含糊回应。看样子是已经醉了却还一口气把酒喝光,结果头晕了。
  「我请店员拿水来吧?」
  「不用……没关系……」
  咯!她打了个嗝。看起来实在不像没关系。
  「《蒲公英女孩》那件事的话,没关系……」
  原来没关系的是书啊。无论是书还是她,都不是没关系的状态吧?她口齿不清的情形愈来愈严重。
  「我已经知道这次事件的犯人是谁了……」
  「咦?」
  我的酒意瞬间消散。
  「真的吗?」
  「真的……虽然还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不过……咯!」
  看样子还是请店员送水来比较好。就在我准备叫店员时,琹子小姐双手撑着桌面,上半身向我凑近,仰头看着我,发尾就快要浸到装炸豆腐的容器里去了。我若无其事地把容器移远。
  「犯人明天应该会到店里来……我已经安排好了。希望大辅先生也务必要在场……麻烦你了。」
  「我知道了。话说回来,我明天本来就要上班啊。」
  琹子小姐绽开笑容。谜题真的已经解开了吗?我担心得不碍了。

  7
  泷野出现在文现里亚古书堂是隔天的中午过后。他双手插在牛角扣粗呢大衣的口袋里,走近我所站的柜台前。
  「这家店还是一样寒风刺骨呐。」
  他以这句话代替打招呼。
  「风从缝隙里吹进来……你怎么来了?」
  「筱川昨天打电话给我,说《蒲公英女孩》那件事有很重要的话要对我说,要我来一趟。那家伙怎么样了?」
  「现在正在屋里午休。」
  过了一晚,她一如往常,没有留下丝毫醉意,更没有订正「犯人会来」这句话,我想犯人等一下大概真的会出现。
  (……嗯?)
  我凝视泷野的脸。难道就是这个人——不对,怎么可能?不应该想太多。
  「我去叫她。」
  就在我转身要走向店里后侧,通往主屋的门正好打开。琹子小姐回来了。
  「啊,莲杖先生……还麻烦你特地前来,真抱歉。」
  她低头鞠躬。
  「我们家书店今天正好休息,没关系……然后呢?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
  「就是《蒲公英女孩》的事情,我已经大致了解情况了……不过我希望莲杖先生事后能够替我向一人书店的老板说明这件事。」
  原来如此,我心想。照理说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受害者井上老板直接到场亲眼见证,但琹子小姐和那位老板处不来,所以才会希望泷野代为转达。
  「你已经找出答案了吗?」
  「是的……」
  「这样啊……我明白了,我会去向井上老板说明。」
  泷野点点头后,琹子小姐轻轻一咳。从她委托泷野代为转达可知他不是犯人。那么,犯人究竟是谁呢?
  「刚开始听到发生窃盗案时,我原本觉得很奇怪……犯人为什么只偷走《蒲公英女孩》这本书呢?」
  「不是因为这本书在旧书市场很有价值吗?」
  我说。
  「那堆书里还有好几本更有价值的文库本,犯人却完全不看在眼里,只抽走《蒲公英女孩》……所以我想,犯人的目标或许就是那本书,也因此大致上锁定了犯人是谁。」
  「你的意思是,犯人是商会的人吗?」
  泷野问。琹子小姐摇头。
  「不一定是商会的成员。」
  「嗯?你说犯人是外来人士吗?」
  「理由我等一下再解释,不过我的确认为是外来人士所为。那个人为了偷《蒲公英女孩》侵入旧书会馆,然后离开。」
  「等等,外来人士无法进入旧书会馆吧?再说商会成员们都挂著名牌。如果有可疑分子在现场游荡,一定会被人看到。大家彼此都认识,而且也都知道哪个人隶属哪家书店。」
  「这里存在一个盲点。至少有一位店员是大家不知道名字也没见过面,而犯人就是假扮成那个人混了进去。」
  「他假扮谁?」
  我问。琹子小姐一直盯着我的脸,我们足足四目相对了十秒钟之后,我才想到答案。
  「……难道是,我?」
  「是的。戴着我们书店的名牌混进去,被人叫住也只要说自己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就不容易遭到怀疑了……事实上犯人似乎也没被任何人叫住。」
  「就算这样,应该多少有人会记得那个人吧?」
  泷野再度提出疑问。
  「是的,有人记得。大辅先生,你还记得我们在旧书会馆入口碰见一人书房老板时的情况吗?」
  说什么碰见,他根本无视我们——不对,对方的确对我说了一句话。
  「我要戴上名牌时,发现没有别针,对方说:『那个坏掉了』……」
  「没错。我当时还觉得奇怪,他为什么知道我们书店的名牌坏了一个?就连身为书店老板的我也不如情。」
  这么说来,每家书店的名牌都整齐排列在柜子上,应该没有人会无聊到翻别人家的名牌,确认别针是否坏掉。
  「井上老板经常待在吸烟区。也许是吸烟时正好看见有人进入会馆,想要别上我们书店的名牌却手足无措。」
  「如果有人想要空手进入会馆,应该会被叫住。」
  说完,泷野交抱双臂。
  「毕竟直到戴上名牌之前,都无法判断这个人是不是商会的人。」
  「如果那个人不是空着手过去呢?」
  「什么?」
  「我想就是那个人把那些精装书当成我们书店的商品带去了。」
  琹子小姐说。
  「隶属商会会员的书店店员想要去书市卖书,所以把旧书搬进去……只要伪装得宜,就能够掩人耳目进入二楼会场。由时间轴来看的话,大概是周六,莲杖先生把绝版文库本搬到会场。周日,一人书房老板投标,犯人立刻带着精装书进入会场,以我们书店的名字登记拍卖后,偷出《蒲公英女孩》……当天的人较少,应该有机会下手。」
  说得也是,我心想。井上老板也是忙完自己店里要卖的书之后,才动手投标其他书店的书。在会场里东张西望也很自然。
  「先等一下。如果是这样,表示犯人连贩售登记表的写法都知道吧?那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
  泷野说。琹子小姐看向我。
  「大辅先生,麻烦将那些暂时放在我们店里的精装书从柜台底下拿出来。只要最前面那一捆就好。」
  「啊,好。」
  我钻进柜台底下,抓住绑着旧书的绳子,拖出其中一捆书,将书背朝上放在地上,好让其他两人看见。
  「既然犯人必须假装去卖书,这些书就很可能是犯人的私人物品。仔细看过后会发现里头有不少与旧书相关的书籍,包括秋山正美的《旧书术。》、岩男淳一郎的《绝版文库挖掘笔记》、志多三郎的《街上的旧书店入门》……」
  「迸侗人原本就是二手书收藏家吧!」
  如此一来,对方会偷走绝版文库本也很合理。但是,琹子小姐要讲的似平是另一件事。
  「请仔细看看这里。」
  她指着《街上的旧书店入门》书背。书背晒坏得很严重,仔细看才发现书本还有个副标题——「卖书时、买书时、开店时必读」。
  「……意思是对方从前很可能也经营旧书店吗?」
  「我认为有这个可能。从这本书就能够学到开店技巧……莲杖先生也知道这本书吧?」
  「……嗯,很久以前读过。现在读可能有点过时了,不过书里的重点整理很清楚。」
  「既然犯人也精通这一带的旧书市场系统……由此可知,他可能曾经在神奈川县商会的会员书店工作过一段时间。根据这本书的出版日期与晒伤程度看来,大约是十年前。」
  「你……跟你妈一样厉害呢。」
  泷野这番佩服的话,令琹子小姐的表情一暗。因为从藏书说出书主特征是筱川智惠子的特殊技能。
  「我的功力还不到家……」
  也许发现自己误触母亲的话题,泷野开口企图打破尴尬的沉默:
  「嗯,你说的很合理,但那些终究是猜测罢了。光是知道犯人可能是外来人士,我们根本没办法锁定特定对象、知道是哪个人吧?」
  我也有同样想法。现在她的推论只是扩大了嫌犯的范围罢了。
  「现在是这样没错……不过,周日进入旧书会馆的犯人必须知道几件事。」
  说完,琹子小姐竖起手指。
  「第一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人不会去旧书会馆。搬运旧书、登记拍卖、找到目标文库本动手行窃……这一连串的举动都需要花时间。如果过程中遇到正牌的文现里亚店员,一切就会曝光。第二就是犯人知道我们店里有一位不曾去过书市的店员。既然犯人知道这两件事,而且执意要找到罗伯特·富兰克林·杨的《蒲公英女孩》,我立刻就想到只有一个人符合条件。」
  想了一会儿,我依旧摸不着头绪。
  「……真的有这个人吗?」
  我问。
  「我们决定不拿书去书市卖,是周日早上的事,对吧?除了我们之外,怎么可能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不对,当时还有一个人在场。」
  「可是当时在店里的只有我们……」
  我闭上嘴巴。真是如此吗?就在我回溯记忆时,玻璃门突然打开。前阵子买了两本文库本,穿着羽绒外套的男性客人走进来。大概是外面太冷了,他整张脸都失去血色。
  「欢迎光临。」
  说完后,我突然想到——对了,这位客人尝时也在店里。
  「您果然来了。」
  琹子小姐面对他静静地说:
  「从旧书会馆偷走《蒲公英女孩》的人,就是您吧?」
  男子从羽绒外套的口袋拿出一只纸袋摆在柜台上。我打开袋子,拿出里头包着石蜡纸的《蒲公英女孩》。
  「非常抱歉。」
  他以不似壮硕身躯该有的细小声音说着话,朝大家深深鞠躬。虽然我们年纪不同,身形却十分相似。
  「……是你叫他过来的?」
  泷野问琹子小姐。
  「是的。昨天和你谈话时,我不是跟你要了卖绝版文库本的卖家联络方式吗?我打电话过去,在电话答录机里留言……请他带着《蒲公英女孩》到文现里亚古书堂来。」
  「嗯?可是卖书给我的人是一位女士。」
  「这位应该就是那位女士的前夫……我没误会吧?」
  这么说来,那位女士的确是因为离婚搬家,才把书卖掉。也就是说丈夫仍留在原本的家里。
  「……你为什么知道我曾经结过婚?」
  男子抬起脸说:
  「我虽然经常到店里来,却从来没有和你说过话。」
  「直到前阵子为止我还不晓得,是看了您带去旧书会馆的书才知道的。」
  琹子小姐弯下腰指着摆在地上那排书的最旁边一本。《旧书术。》旁边那本书的书名写着《订婚·结婚仪式事典》。如果没结婚,的确不会买这种书。
  「您过去在哪一家旧书店工作呢?」
  他的肩膀颤了一下。大概是了解到自己什么也瞒不住了,他忏悔地看向地面。
  「……高中一毕业,我就进入大船的旧书店开始工作。那家店以漫画和文库本为主……也经手少量的绝版CD和录影带。」
  「……我去过那家店。」
  「喔喔,我知道那家。在柏尾川沿岸的大楼一楼,大概三年前倒了。」
  亲子小姐和泷野立刻就有反应,只有明明是在地人的我不知道。
  「……我和妻子也是在那家店里认识。她是工读生,也喜欢书……我们两人都收集了不少悬疑和科幻类作品,就在交换彼此多余的书的过裎中,自然而然开始交往……过了几年幸福的婚姻生活。」
  男子看着远方说。意思是他们的关系始于共同的兴趣吧。
  「书店倒了,我们各自考取其他证照、从事新的工作之后,婚姻开始出现异状。我还是一样喜欢收集旧书,但她却失去了兴趣。只有我的藏书不断增加,我们的争执也逐渐增加……原因不见得只是因为书,但是我常常想,如果那家店没有倒闭的话,也许我们现在不会这样。」
  叹了一口气之后,男子再度面向琹子小姐。
  「你为什么知道是我做的?」
  「前几天,您到店里来时,我注意到您曾经有过书店或图书馆的工作经验。」
  「……为什么?」
  「您当时说:『也没有其他还未上架的书,对吧?』上架这个说法,除非从事与书有关的工作,否则一般不常使用。」
  「啊……」
  男子呻吟了一声。
  这么说来,在我进入这家店之前也不晓得这个说法。不是从事陈列书本工作的人不知道也很正常。
  「然后,我也注意到了您对《蒲公英女孩》特别执着。如果我们店里有钴蓝文库的《蒲公英女孩》,您或许就会买下……」
  「那时候你已经知道这么多了吗……原来如此。」
  他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我还没有完全弄懂,才一偏头,梁子小姐便开始说明:
  「这位客人当时买的是创元推理文库的《年刊科幻杰作集2》和文春文库的文选《奇妙的故事》。这两册都收录了罗伯特·富兰克林·杨的《蒲公英女孩》。因此我认为这绝非偶然。」
  「那篇小说在其他书里也能读到吗?」
  「是的,虽说每一本都绝版了。其中就属直接以小说名称当作书名的钴蓝文库版本《蒲公英女孩》最珍贵。」
  我终于了解她当时为什么要拿出自己的《蒲公英女孩》上架,因为她期待这位客人下次光临时能够买下。并非只是偶然拿出来。
  「这本《蒲公英女孩》是我前妻的书,也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
  男子看着书封,落寞地笑了笑。
  「我知道妻子卖掉的书中包括这一本时,吓得差点跳起来。如果要卖掉,为什么不干脆让给我……我连忙打电话给她卖书的书店,表示自己愿意不计代价买回,但是对方告诉我书正好在前一秒拿去书市了。」
  「啊,是我老嫣。」
  泷野搔搔头。
  「我去书市时,大多由她顾店。」
  「一开始我原本以为已经无法挽回而打算放弃,决定重新买一本给自己,所以才来文现里亚古书堂。我原本以为这里或许有库存,结果却没找到……」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便翻开男子带来的《蒲公英女孩》。最后一页贴着一张老旧的标价单,上面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店名。这本书是由我们书店卖出的。
  「我买了收录这篇小说的其他文库本,读完后仍无法满足。我发现自己想要的,就是妻子那本钴蓝文库的《蒲公英女孩》,其他的都不行……这时,我想起在店里听到你们两位的对话:心想,如果能够成功潜入书市,或许能够拿回那本《蒲公英女孩》。」
  「你说拿回,可是这原本就不是你的书啊。」
  泷野一脸愕然地说:
  「为什么要对原本属于你妻子的书这么执着呢?」
  「那本书是结婚时我送给妻子的,和戒指一起。」
  在场所有人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我似乎了解到他为什么这么干脆就把「宁愿偷,也想要弄到」的书拿回来归还了。即使拿回了结婚纪念品,仍旧无法满足,因为这名男子想要拿回的东西,或许不是书籍本身。
  「《蒲公英女孩》是我十年前在这家书店购买的……是你母亲推荐的书。」
  「咦?」
  琹子小姐双眼圆睁。
  「是家母推荐的?不是父亲?」
  「是的。我说想要找一本书送给未婚妻,她建议我买《蒲公英女孩》,还说她结婚时也送给丈夫这本书……」
  我回想起昨晚在居酒屋听到的话。妻子离开后仍反覆阅读妻子结婚时赠送的书——我不认为筱川先生做出这种举动是基于愤怒,应该是怀念与妻子共度的时光,才会翻开书页吧。
  「结果现实果真无法和小说里一样顺利……」
  前来还书的男子低声说。

  8
  我花不到一个晚上的时间就读完《蒲公英女孩》。虽然多次因为「体质」的影响而晕眩,不过我很庆幸自己读完了这个故事,也了解了为什么母女两人会在彼此不知情的情况下,向不同对象推荐了这本书。
  自从偷书男子造访那天起,琹子小姐完全不再提起《蒲公英女孩》,而且很明显地表达出她不想谈这个话题。知道这本是母亲送给父亲的书之后,心情想必很复杂吧。
  这本文库本从母亲手中传给父亲。.又到了女儿手中.现在借给了我。我想她现在大概不希望我把书还给她。就暂时交由我保管吧。

  ……无论如何,马克都强烈觉得少女像是穿越了过去,来到现在。

  开头的这句话,始终无法离开我的脑袋。假设过了几年再见到外表极为神似的母女,应该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吧。如果女儿只是漂亮,大概只会让人觉得怀念。但如果对方是自己敬畏的对象,害怕对方的女儿也是无可厚非。

  隔天傍晚,我前往位在辻堂的一人书房。
  这家小店就在市民图书馆附近,立地位置有些类似文现里亚古书堂。进入店内,没有半个客人。正忙着把文库本上架的白发老板瞥了我一眼。
  「……你来做什么?」
  他正在陈列《蒲公英女孩》,让客人能够看见封面。
  「我为了那本文库本而来。」
  井上没有回答。昨天泷野陪着偷书男子前往派出所,也将被偷的文库本送回这家店来。泷野说,既然偷书者将偷窃的物品归还,也深深反省了,应该不至于被判处重刑。
  「我没话和你说。没事的话,就快点滚回去。」
  「我只是来要回你从我们店里拿走的《蒲公英女孩》。」
  这次事件牵扯到三本《蒲公英女孩》。一本是过去由文现里亚古书堂卖出,原本由泷野书店持有,现在摆在这家店的书架上;一本是琹子小姐父亲的遗物,现在借给了我;还有一本是琹子小姐自己购买,也就是井上抢走的那本。
  井上走过我面前,进入门旁的柜台后侧。这家店的收银台就位在入口旁边。
  「拿去。」
  他将包着石蜡纸的《蒲公英女孩》递给我。看样子没打算为他怀疑琹子小姐的举动道歉。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接下书的同时开口问道。井上老板停下动作,最后,我还是没能得到答案。店里明明没有其他人,井上却探出上半身靠近找。
  「你和筱川智惠子碰过面吗?」
  「没有。」
  「也没有电话或电子邮件往来?」
  「是的。」
  我不解地点头。
  「我想应该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这十年来,她的家人也联络不上她……」
  「哈。」
  井上嘲弄般地冷哼一声。
  「你真的相信那些鬼话?」
  「……什么意思?」
  「雇用你的那个丫头,一直都和自己的母亲保持联络。说什么音讯全无,不过是骗人的。」
  「什么?没那回事!怎么可能?」
  我断然否定。虽然不晓得他过去和筱川智惠子有什么过节,但是说到这种程度,已经近乎妄想了。琹子小姐到目前为止的表现是不是骗人,一路在旁观察的我最清楚。
  「……是吗?」
  井上进入柜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白色小卡递给我。
  「你看看。」
  他似乎不打算解释。我也只好接下那张卡片。那是用厚和纸制成的两折式耶诞卡。背后的寄信人名字令我瞠目。

  Chieko Shinokawa(筱川智惠子)

  「我虽然讨厌那女人,但我们姑且还算有老交情。她偶尔会这样寄信来。」
  「可是……她没有和家人联络……」
  「所以我才会说那是骗人的。你读读卡片内容。」
  我战战兢兢打开卡片一看,里头印着淡色的教堂建筑,下半部以蓝色墨水写着简短的内容,字迹与琹子小姐如出一辙,令人惊讶。

  「井上太一郎先生:
  您那边是否变冷了?
  见到我家女儿,请别吓坏她。
  现在在我们店里工作的五浦大辅为人似乎很不错,
  希望您善待他们。
  可惜听说他无法看书。」

  我感觉一阵冷颤窜过背后。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不对,想调查的话,自然有办法知道。但是,为什么连我的毛病都知道?我不记得自己曾经和其他人提过。知道的人只有我的母亲、亲戚、多年好友、熟人,以及琹子小姐,只有这些人了。
  (怎么会……)
  照理说绝对不可能有这种事。
  「你可要当心那对母女。」
  井上像是怕人偷听似地低声说:
  「万一被她们抓住把柄,可是会遭遇不测的……记住我的忠告。」



  第二话
  ???「有着狸猫、鳄鱼和狗,像绘本般的作品」

  1
  到了一月四日,过年的气氛已逐渐转淡。
  等在鎌仓车站月台上的,不是结束新年参拜准备回家的香客,似乎全是准备外出去哪里购物的本地人。
  我因为宿醉而皱着脸等待开往东京方向的电车。昨天中午过后,我与高中同班同学久别重逢,不少人都在老家过年,因此我们顺便办了既像春酒又像同学会的聚会。住在腰越的泽本也有到场,不过以前曾经和我交往过的高圾晶穗没有现身。
  听泽本说,她一月三日就精神奕奕地开工了,我带着一股不晓得该说松一口气还是担心的心情,跟着大家一起前往鹤冈八幡宫参拜。
  我停留在大银杏树根前面的时间比参观大殿的时间更长。树龄上百年的大树被春天的大风吹倒一事我当然知道,不过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原本一直存在的东西突然毫无预警地消失——虽然与自己没有直接关系,但仍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击。
  啊,我不是在暗喻其他事情。
  傍晚和昔日同窗在居酒屋把酒言欢,最后我借宿在位于林木座的朋友老家。午夜过后的情况我已经不太有印象,隐约记得除了我以外的人都因文现里亚古书堂的话题而鼓噪。
  美丽的旧书店店长和笨蛋五浦现在进展如何了?追求不成的话就快点被甩,好让我们有些茶余饭后的话题可聊——这些老同学个个畅所欲言,我也只好想办法敷衍。朋芨还款待睡到很晚才起来的我们吃早餐,直到刚刚才动身回家。
  车身上绘有蓝色和奶油色线条的电车驶入月台。等乘客下车后,我踏进开放的电车门。车上还有空位,不过搭到大船只有两站,所以我拉着吊环,无意识地望着车窗外。
  「哎呀,喂喂,五浦先生!」
  电车开动时,我正好听见熟悉的尖锐嗓音,不自觉环顾四周。
  「你在看哪里啊?这边呀这边!」
  穿着白色牛角扣大衣、脖子上围着毛皮围巾的娇小女性正坐在我眼前的座位上。她虽然有张娃娃脸,双眼皮眼尾的笑纹却很明显。我不太知道确实的数字,不过我猜想她的年纪大概将近四十岁。样子看起来也比之前瘦了一点。
  「新年快乐……忍小姐。」
  我放开抓着吊环的手鞠躬。她的名字是坂口忍。与年龄相差甚远的丈夫两人住在逗子。
  大约半年前,她曾到我们店里要回丈夫卖掉的《逻辑学入门》,因此与我们结缘,后来偶尔会到店里来走动。话虽如此,她也不是来买书或卖书,只是过来闲聊而已。前阵子还带了台湾伴手礼综合水果乾给我们。
  「新年快乐!今年也请多指教,多指教!」
  说完,她握住我的手激烈地上下摆动。
  「我现在正好要去北鎌仓找你们。书店今天有开吗?」
  「……不好意思,我们休假到今天。」
  文现里亚古书堂经营到除夕夜,一月则休假到四日。多数店家过年这段时间几乎不休假,不过文现里亚古书堂的过年营业时间似乎从以前就是这样。
  「咦!真的吗?」
  她大叫。店里只有两个人,而且店员之一还在这里闲晃,应该早就发觉我们今天没营业吧。但是——
  「……店长小姐在家吗?」
  我看着上方搜寻记忆。最近我和琹子小姐几乎不聊工作之外的事情。
  「不晓……啊,等等,我想她应该不在,我记得她四日有约。」
  我看到她除夕那天在店里一边讲电话,一边将预定事项写在一月的月历上——小琉,十二点。她今人应胲是要和女校时代的好友、泷野莲杖的妹妹碰面。她曾说过,每年新年她们两个女生会一起吃春酒。
  「你有什么事要找她吗?」
  既然连书店休息也执意要拜访,应该是相当重要的事情。难不成是与丈夫坂口昌志有关?他们两人是一对感情和睦到令人印象深刻的夫妻,但是坂口昌志有过一段无法告诉别人的过去,也因此罹患了严重的眼疾。
  「嗯——该怎么说呢……」
  忍捧着自己的脸颊,沉思着。
  「有件事我一直放在心上,想找店长谈谈……既然她不在,我也只好改天再去拜访了。」
  此时电车正好减速抵达北鎌仓车站月台,坂口忍却没有离开座位的意思。刚刚才说改天再来,却似乎没打算改搭反方向的电车。
  「你等一下要去工作吗?」
  我问。之前听说她在朋友开的小酒馆帮忙,我记得那家店就在藤泽。虽然说怎么想都觉得现在这时间去上班似乎太早。
  「不是,我今天也休假……」
  说到这里,她抬头仰望我。电车停在北鎌仓车站月台,自动门开了又关上。这段时间,她的视线不曾离开我的脸。
  「……请问,怎么了吗?」
  「五浦先生,你今天有事吗?」
  「咦?没有,今天很闲。」
  「那么,我可以先把事情告诉你吗?是关于一本书。」
  「书?是上次那本《逻辑学入门》吗?」
  「不是那本书。」
  她摇头。
  「这次要找的是一本我曾经拥有的书。」

  在电车上也不好继续聊,于是我们在接下来的大船车站下车。和熟客一起走在书店以外的地方感觉怪怪的。
  「我可以听你说,但是没办法帮你忙……因为我不懂书。」
  搭乘手扶梯时,我转头这样告诉忍。她靠着手扶梯的扶手站立。
  「可是一定比我熟吧?我希望能说给稍微懂书的人听听……也没有其他人能够帮我了。」
  说完,她垂下眼帘,浓厚的睫毛膏在眼睑上画出清晰的线条。总之,我先听她说,明天再代为转达给叶子小姐。
  搭乘手扶梯上楼,走出验票口时,我注意到另一位店里的常客站在那里。这位轮廓端正的少女穿着连帽长大衣与牛仔裤倚着柱子,双手插在口袋里,忧心忡忡地望着车展大楼的入口。看样子应该在等人。
  「小菅?」
  我开口喊她。小菅奈绪看向我,惊讶地睁大双眼。
  「五浦先生,你怎么……啊,你住在大船,对吧……新年快乐。」
  她突然想到要加上一句新年问候,同时轻轻点个头鞠躬。
  「新年快乐。」
  我也顺势回应。旁边的坂口忍则好奇地盯着奈绪瞧。
  「她也是我们店里的常客。」
  之前曾经为了小山清的文库本而引发一些事端,因为这个缘故,奈绪在我们店里认识了无家可归的背取屋志田。
  「哎呀,这样啊。你好!我是坂口忍。土反坂、嘴巴的口,加上忍者的『忍』。我也经常麻烦他们书店。请多指教!」
  坂口忍精神抖擞地伸出手要握手。尽管她的热情没有恶意,奈绪仍旧只是轻轻回握了一下。
  「……你好,我是小菅奈绪。」
  「在等人吗?」
  我问。
  「嗯,也不算是,我们刚才已经会合了,她只是去一下厕所……」
  「唉呀,拖这么久真是抱歉。LUMINE百货的厕所大排长龙……咦?这不是五浦先生吗?你在这里做什么?」
  耳里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出现的少女身穿红色牛角扣大衣、绑着马尾。她是琹子小姐的妹妹筱川文香。
  「我只是正好路过……是你们两个有约啊?」
  「是啊。」
  文香点头,彷佛我的问题很蠢。我对于这对意外的组合感到惊讶。虽然知道她们就读同一所高中,也经常聊天,但我没想到她们的交情居然好到会在假日一同出游。
  我转头看向坂口忍。既然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客人,应该介绍给文香比较妥当。
  「这位是……」
  话还没说完,她们两人突然跑向对方、紧握双手。
  「文香!你好啊!今年也多指教!」
  「忍姊!好久不见!我们才要请你多多照顾!怎么了?」
  她们用足以吓跑四周所有人的音量大声说话,连我也被吓到了。
  「……原来你们认识啊?」
  「五浦先生和姊姊不在、我一个人看店时,忍姊曾经来店里……」
  「我们还交换了电子邮件信箱,前阵子还一起去喝茶呢。」
  忍接着文香的话补充道。我完全不晓得这回事。仔细一想,这两人的确感觉很合得来。
  「咦,忍姊,你好像变矮了?」
  「不是,是这阵子我不再穿靴子或高跟鞋,改穿这个!穿起来超好走喔!」
  忍掀起洋装裙摆,露出原色的运动鞋。文香的眼睛闪闪发亮。
  「啊,和我的鞋子一样!」
  迷你裙底下延伸出的结实长腿使出摔角比赛的中段踢击奋力一抬。两双鞋子的设计确实一模一样。
  「你看!我们穿一样的鞋子!」
  「哎呀,真的耶!太巧了!」
  我和小菅奈绪退开一步望着热烈讨论这双鞋子有多么好穿的两人。老实说,我们都不擅长与这类热情的人相处。
  (嗯,不过,还真佩服她。)
  不管是小菅奈绪也好,坂口忍也罢,对于平日没什么接触的对象都能够坦率亲近,由此可见筱川文香的八面玲珑程度无人能及。与琹子小姐正好相反,也许姊姊的沟通能力全都移转到了妹妹身上。
  「筱川,不快点走会来不及喔。」
  小菅奈绪插嘴。八成是等得不耐烦了。
  「你们要去哪里?」
  我问。
  「……去看电影。」
  「没错没错,前阵子奈绪借我她推荐的DVD,动画的。现在那部动画的新电影正在上映,奈绪说非常想看,所以……」
  「没事别多嘴!笨蛋!」
  小菅奈绪连忙打断文香的发言,故意咳了几声。
  「总之,我们先走了。动作快。」
  她从口袋里拿出票卡夹贴在自动验票口的感应器上,进入车站内。既然是过年期间上映的电影,应该是主打儿童市场的动画电影版。
  「那个票卡夹真可爱。」
  忍小声说。我也注意到了,奈绪使用的票卡夹上画着大耳褐色猴子之类的图案。我不晓得哪个叫什么名字,不过最近经常看到。她的喜好真教人意外。
  「……五浦先生。」
  文香还没有跟上奈绪。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很严肃,说:
  「你最近发生什么状况了吗?身体不舒服?」
  「咦?怎么这么问?」
  「姊姊最近很担心你,她说你看起来有点没精神,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当然不是身体的问题。只是去年底听了一人书房并上老板那番话之后,我一直放在心上。
  我虽然不相信井上所说「筱川母女彼此仍有联络」那番鬼话,但是筱川智惠子肯定是从某人那里得知有关我的事,这点毋庸置疑。想到自己受到无形的监视就令人威觉不舒服。也让我苦恼于能够对谁开诚布公到什么程度。
  我不认为琹子小姐注意到原因了。过年期间,我收到她写来的电子邮件,内容只是和贺年卡一样呆板的新年祝贺,而我也回以同样死板的内容,这么想来的确会让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我没有身体不舒服。」
  「……这样啊。没事就好。」
  文香似乎不打算继续追究。
  「既然这样,我会告诉姊姊请她放心。好,那么我先告辞了!忍姊掰掰!」
  她一边挥手一边小跑步穿过验票口。

  2
  我和坂口忍走进位在小钢珠店二楼的咖啡厅。店里半数的座位都有客人,我们被领到位在墙边的禁烟区。
  「不是吸烟区没关系吗?」
  「我已经不抽烟了。这样比较好……反正很多人老是劝我戒烟。」
  忍一边脱下外套一边回答。这么说来,几个月前开始,新闻就经常报导所有烟品将大幅涨价的消息。从那之后,戒烟的人似乎也大幅增加了。
  点完餐点后,我们陷入短暂的沉默。也许是店里都是单独前来的老人,所以比想像中安静。
  「你和店长小姐还顺利吗?」
  「咦?」
  我回应。
  「五浦先生,你喜欢店长小姐吧?」
  忍柔声说。对方都问得这么直接了,我也没办法刻意隐瞒。另一方面或许也是因为她比较年长,而且是我和琹子小姐都认识的人,所以我也很放心。
  「这个嘛……嗯,不过我不晓得她怎么想。」
  「那孩子有点难捉摸呢。或许该说不太愿意打开心房吧。有点像我家小昌……啊,拿她和那种老头相比,似乎不太好。」
  「不会……」
  小昌是坂口昌志的昵称。虽说他们两人性别和年龄全然不同,不过的确也有共通之处。
  「那种人反而总是仔细观察着自己在意的对象,察觉很多事……想要隐瞒他们都不容易呢……」
  她的话听来像是在自言自语,也许是针对我和文香的对话有感而发吧。感觉坂口忍似乎在委婉建议我如果有什么事情,最好还是摊开来说。
  「……的确。」
  我想了许多,还是没能得到结论。既然在意一人书房井上老板那番话,看样子也只有直接找本人求证了。
  此时我们点的饮料送上来打断了谈话。我喝咖啡,坂口忍喝热牛奶。
  「坂口先生身体还好吗?」
  「很好很好。」
  坂口忍微微一笑。
  「眼睛的情况虽然不太好,不过除此之外都很健康。他正在接受训练,希望视力更加衰退时也能够生活无虞、自己照顾自己……我最佩服他这种认真的地方……」
  坂口忍拿着杯子陶陶然望着远处。没想到这种话题她也能够陶醉其中。
  「……我们来谈谈那本书吧。」
  「咦?啊,好。」
  她突然切换话题让我的脑袋有些转不过来。这么说来,这才是此行的目的。
  「刚上小学时,只有一本书我读完后觉得有趣,但是因为我不喜欢念书,对于书的内容也几乎不记得,只留下『这本书好棒』的强烈印象……最近,我突然想到这本书,十分希望能够找到它。我的这种心情,你了解吗?」
  「嗯……大概懂。」
  我点点头。不见得是书,我也曾经强烈地希望得到小时候喜欢过的东西。
  「无论如何我都想要再一次拥有那本书,所以希望店长小姐和五浦先生能够帮我找到。如果找到了,我当然会买下来。」
  「没问题。」
  意思就是委托找书。这也算是旧书店的业务之一,并不罕见。即使我们店里没有那本书,也可以帮忙找寻其他有贩售的书店。
  「书名是什么?」
  「这个嘛,我不知道。」
  坂口忍露出困惑的表情说。
  「什么?」
  「书名写着片假名……我从以前就不擅长记住外国名字,所以英文完全不行。」
  「作者的名字是?」
  「不晓得……啊,我记得是外国人,名字很长,」
  「出版社等等也不记得吗?」
  她重重点头。我啜了一口咖啡整理思绪。到此为止还没有出现任何关键名词。
  「……看样子果然没办法找到吧?」
  我的确没有办法。虽然很希望能够帮上忙,但是按照目前拥有的资讯,恐怕连琹子小姐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你说是小时候阅读的书,所以那本书是童话故事吗?」
  「可能是。书中有不少插图,不过字也很多。除了平假名,还有标注假名的汉字。」
  「什么样的内容呢?」
  「我想想,嗯……出现的角色有狸猫、鳄鱼和狗,类似绘本……故事的时代不太清楚,不过地点应该是西方……」
  她说到这里停住,似乎连内容也记得不是很清楚。
  「……还记得其他的吗?」
  「有狗!」
  坂口忍语气坚定地说。我记得这点她刚才说过了。
  「我记得是非常可怜的故事……刚出生的小狗深受饲主疼爱,但是稍微长大后就遭到抛弃,饲主家里又找了另一条小狗饲养。很过分吧?」
  的确很过分。以儿童读物来说,这种故事未免太血淋淋。
  「然后啊,狗和孤单的狮子成了好朋友。」
  「……体型差真多啊。」
  「没错没错,狮子一开始也很犹豫,后来发现体型大小无所谓,于是彼此成了好朋友。不同种类的动物能够变成朋友,真教人羡慕。」
  我不自觉想到坂口昌志和坂口忍这对无论年龄、经历都完全不同的夫妻。
  「那么,主角就是那只狗和狮子了?」
  「不是,主角是狸猫。」
  「狸猫?不是外国的故事吗?」
  我第一次听说外国的童话故事会出现狸猫。忍偏着头,似乎也没什么把握。
  「书中没有写到『狸猫』两个字……不过我清楚记得那个插图!等我一下!」
  她从手提包里拿出记事本,用钢珠笔在纸上昼画,以超乎想像的俐落笔法画出一只短手短脚、一身黑的动物,头上有两只耳朵,只有眼睛四周是白色,还有一条蓬松的长尾巴——
  「……的确是狸猫。」
  「对吧,是狸猫吧?这只狸猫遇见了被抛弃的狗、孤单的狮子,还有其他许多动物。」
  「狸猫做了什么?」
  忍用力闭上眼睛,食指按着额头,企图挤出记忆。
  「狸猫它……想要盖一栋房子……」
  「狗屋吗?」
  「嗯——我记得是更大的房子。能够收留寂寞孩子们的房子……它们利用大卡车运来大量的红砖,大家齐心协力打造那栋房子。」
  「意思是故事里还有许多其他伙伴吗?」
  「对对对,还有一个不会念书的男孩想要交朋友喔。他不断寻找比自己差的对象,却怎么也找不到。」
  「好妙的故事……里头也有人类吗?」
  「有喔,鳄鱼、长颈鹿等动物和人类和乐地生活在一起。啊,不过我记得好像还有动物园……」
  故事虽然有趣,不过我不明白这个设定是怎么回事,类似迪士尼动画那种感觉吗?
  「我只记得这些,完全不记得结局是什么。」
  记忆如此零碎也许是因为她只挑喜欢的段落反覆阅读吧。小孩子的读书方式通常是这样。
  我把坂口忍刚才画的主角插画收进口袋里。每个片段都可能隐藏着线索。如果还有其他人能够提供这本书更详细的资讯,应该会有办法——
  「啊!」
  灵光乍现。我居然忘了最根本的可能性。
  「怎么了?你知道是哪本书了?」
  坂口忍的眼睛闪闪发亮。
  「不是,我只是想到那本书会不会还在你的老家呢?应该是父母亲买给你的,对吧?」
  不知怎么回事,坂口忍的表情变得有些紧绷,摇摇晃晃地把原本正要端起的杯子放回桌面。
  「嗯,对——是我妈在老家附近的书店买给我的。」
  「既然这样要不要问问你的母亲呢?」
  我说。小孩热衷阅读的书本,父母亲应该会有印象。
  「也许那本书还在老家。」
  「嗯,欸……有可能……」
  忍的声音突然变小。
  「想到要和父母亲说话我就觉得心情况重……」
  我在心中暗叫不妙。我都忘了她曾说过自己和双亲感情不睦,所以高中一毕业就离开家了。
  「抱歉。」
  我低下头。她露出雪白牙齿微笑缓颊,说:
  「没关系,没关系,你说的没错。不管怎么说,我原本也就打算回老家一趟问问父母……啊,有了!」
  她突然啪地击掌,响亮的声音响彻店内。我莫名感到一股不安。
  「……怎么了?」
  「你们方便和我一起回去吗?回我的老家!」
  「什么?」
  我忍不住大叫。

  3
  「……就是这么一回事。」
  一早在空无一人的文现里亚古书堂里,我说完昨天的始末后,观察着琹子小姐的反应。她从刚才就偏着头,僵着不动。一络长发挂在镜片上似乎也不以为意。
  「你知道她说的是哪一本书吗?」
  没有回答。看样子她正在努力思索答案。过了几十秒后,她像浮出水面般呼地吐出一口气。
  「抱歉……这有点难。」
  细弱的声音遗憾地说。我觉得她没必要道歉。只凭这些线索,应该没几个人能够想出答案。
  「……不过,我对这个故事有印象。」
  「咦?真的吗?」
  「啊,可是也仅止于此……有点奇怪,如果是其他事情也就算了,我几乎不曾忘记自己读过的书的作者和书名啊,怎么会这样?」
  「小时候读过的书,一般来说都不会记得吧?」
  「咦?是这样吗?」
  她偏着头,似乎对这个答案感到不可思议。只要与书本有关,常识似乎就不适用于她身上。
  「你也没有任何线索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假设忍小姐说的都正确,我顶多只能稍微缩小范围而已。」
  「什么意思?」
  「首先,这本书是一九七〇年代后半由新书书店贩售的书。」
  她说完,竖起食指。
  「忍小姐说过自己是刚上小学时读到这本书,因此这样推论很合理。当然写书与出版是更早之前的事……还有一点——」
  她又竖起中指。
  「故事的年代大约是二十世纪后,地点则是以二十世纪后的欧美城市为蓝本。」
  「你怎么知道?」
  坂口忍说过不晓得故事的时代,也没有具体提到故事发生的地点。
  「故事中出现以大卡车搬运红砖,对吧?卡车的发明是十九世纪末……真正普及则要到二十世纪初。再加上内容提到动物园,因此地点很可能是城市。」
  原来如此,我点头。但是,二十世纪初到一九七〇年代还是很难锁定。范围果真只是稍微缩小了一点。
  「……主角是狸猫这点我不太清楚。」
  说完,她折起手指。
  「狸猫是自古就出现在日本故事中的动物,生活范围主要是东亚,欧洲人应该不认识这种动物。也许是其他动物……」
  「可是插画看起来很像狸猫。」
  我看向摆在柜台上的记事本撕页,上头是忍昨天画的故事主角。
  「是啊……」
  我们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线索太少,感觉实在无能为力。
  「要去忍小姐的老家吗?」
  坂口忍认为「带着懂书的人一起回去比较方便」,简单来说也就是她不想一个人回去。
  「要。」
  琹子小姐立刻回答。
  「我也想知道到底是哪一本书。」
  我也抱持相同意见。虽说带着旧书店店员返乡似乎有点奇怪。
  「对了,忍小姐有没有告诉她先生这本书的事呢?」
  「咦?」
  「她的话里不曾提过她先生的反应,所以我有点好奇……」
  仔细想想的确如此。既然要陪同忍返乡,坂口一定也会自告奋勇要跟着去——不,也许有什么想去却不能去的原因。我们还不晓得忍那对据说十分严厉的父母是否赞同她与年纪相差甚远的男性结婚一事。
  「可是好像也没有理由隐瞒吧?会不会只是因为坂口先生也不晓得是哪一本书,所以忍小姐才没有提起呢?」
  曾说周无法对丈夫有所隐瞒的人,是忍自己。琹子小姐也微笑点头道:
  「也对,是我想太多……我们差不多该开始工作了。昨天接到不少网路订单……」
  「琹子小姐。」
  我叫住正要走进书墙后面的琹子小姐。还有一件事情必须告诉她。
  「事实上我前阵子去了一人书房一趟。」
  我把筱川智惠子寄耶诞卡片给井上老板的事,以及井上老板的怀疑全都说了出来。
  琹子小姐没有开口,几乎面无表情地听着我说。「很抱歉我一直没告诉你。」最后我道歉完,她才看似不悦地把头撇向一边。
  「我既不曾和母亲联络,也不曾和其他人谈论过大辅先生的事。假装这种事情毫无意义……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也是……对不起。」
  「害我整个过年期间都在担心。」
  她没有看向我,说:
  「我一直想着你最近怎么了……我们曾经一起去喝酒,对吧?就是把《蒲公英女孩》拿回来的前一天。」
  「呃?嗯,是的。」
  我不解地回应。这时候为什么会提到那件事?也不晓得为什么她的脸颊有些泛红。
  「那天真的很开心……我喝得比平常多,想不起来自己说了些什么,所以担心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奇怪的事……」
  「什么是奇怪的事?」
  我不自觉地开口追问。我是真的不懂。而琹子小姐的脸也益发红润。
  「就是,那个……比如说笑个不停……或是一直哼歌……打瞌睡之类的……」
  声音愈来愈小。这个人平时明明很聪明,却总在奇怪的事物上猜错。我强忍笑意,说:
  「你没做那些事。」
  「真的吗?没有瞒我?」
  她斜眼一瞥,确认我的表情。老实说,她当时说的话虽然有些奇怪,不过那称喝醉方式并不讨人厌。应该说完全相反。
  「真的。」
  我笃定说完后,难得鼓起勇气问:
  「可以的话,改天再一起去喝酒吧?」
  「……我再考虑考虑。」
  没有被拒绝,我暂时放心了——突然,我注意到琹子小姐的表情暗了下来。
  「如果井上老板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我母亲是从谁那里得到这些消息的呢……?」
  「……对喔。」
  既然琹子小姐没有和母亲联络,表示做这件事的另有其人。在我们身边的某个人偷偷把我们的事情告诉筱川智惠子。当然,那个人肯定知道筱川智惠子的消息。
  (到底是谁?)
  身边的人突然变得不可信,反而感觉不舒服。
  「我们开始工作吧?」
  琹子小姐小声说。好。就在我点头的同时,玻璃门大声打开。回头一看,一位戴着太阳眼镜的中年男子站在入口,身穿没有装饰的灰色羊毛外套,围着深红色的毛线围巾。
  「新年快乐。」
  坂口昌志向我们鞠躬打招呼。

  「我过来是想找你们谈谈我妻子的事。现在方便吗?」
  坂口一边拿下围巾,冷不防就切入正题。那条围巾的针眼虽细却很厚实,一看就知道是手工制品。
  「可以……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琹子小姐说。
  「我听说忍为了小时候读过的书来找你们帮忙。能否简单告诉我经过?」
  他说话的方式还是一如既往,简单扼要、有话直问。那一瞬间,我和琹子小姐面面相觑。
  「她委托我们找书,不过不晓得那本书的书名、作者名字。忍小姐希望我们能够陪她回老家去向她的父母打听……」
  我老实转述了坂口忍所说的话。听到老家父母时,坂口的脸色突然暗了下来。
  「果然没错。」
  他低声说。
  「……什么意思?」
  我开始注意到不对劲。看样子忍并没有把这次的事情清楚告诉丈夫。短暂沉默后,坂口缓缓开口:
  「我想她的目的恐怕不是那本小时候曾经读过的书,而是想要去见父母。」
  「咦?」
  「你们知道忍与老家的父母不合吧?」
  「是的,多少听过一些。」
  我点头。
  「她的父母是相当严谨的人。两人现在都已退休,父亲长年在神奈川县政府工作,母亲经营补习班。她还有个年纪差很多的弟弟,我没见过,不过听说在外商证券公司工作。」
  我想起忍曾说父母亲「头脑很好」、「重视教育」。既然是从事这种工作,自然能够理解她为什么这么说。
  「母亲对于忍的管教格外严厉,两人之间冲突不断。忍高中毕业后便开始一个人住,她们的关系曾经一度趋缓……却又因为和我结婚而引发问题。忍为了嫁给我,不惜与不承认这段婚姻的母亲断绝关系。二十年来不曾回老家一趟。」
  「也没有和父亲或弟弟见面吗?」
  「偶尔会讲电话,不过几乎不曾碰面……她经常笑说自己与家人的缘分浅薄。」
  坂口淡然说明的嘴角微微扭曲。不管忍怎么想,他都认为造成妻子不与家人往来的原因是自己吧。
  「可是,都这么多年了,父母亲那边的想法应该也改变了吧……忍虽然没有提过,我想她一定也希望有机会和解。孩子到了父母亲的年纪时,自然能够懂得父母亲的心情。
  去年十一月,她的父亲主动联络我们夫妻俩,提议四个人一起吃饭……我猜想他也许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在找机会修复与忍的关系。」
  「你们去了吗?」
  我一问,坂口重重点头。
  「地点是中华街一家历史悠久的餐厅,忍的父亲还帮忙预约……久未见面,大家这一餐吃得和乐融融,忍和母亲也聊起许多过去的事情。我在用餐过程中,为了避免打扰他们三个人的对话,因此很少开口。」
  坂口挺直腰杆默默吃着中华料理全餐的模样,彷佛历历在目。感觉上不管他是否参与对话,仍然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后来话题讲到了我的眼疾,他们相当认真地聆听,也十分关心我们……问题出在于他们详细问到造成眼疾的原因。」
  我屏住呼吸。事情已经过了几十年,坂口昌志过去曾经有抢银行的前科。他当时因为企图逃避警方追捕而受伤,伤口就在眼睛附近,眼疾也是那起事件造成,想当然耳,这不是件能轻易说出口的事。
  他也是直到几个月前,才亲口告诉妻子忍这件事。
  「我想对岳父母坦白,但是忍叮咛过我绝对不能提到有前科的事。既然我已经好好坐牢,也重新做人,就没有必要再次提起……我也姑且答应了她这点才和他们一起吃饭,但是——」
  坂口说到这里突然停住。我们看向他的脸。毫无血色的额头上渗出大颗汗水。
  「难道你说了?」
  我不自觉低声问。坂口的手指伸进太阳眼镜底下,按着眼睛上方。
  「……是的。」
  「你为什么要……」
  「嘴巴自己就说出来了。」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难道是他自己招供的?
  「当面欺骗他人会让我感到愧疚……等我回过神时,已经毫不保留地说出自己的过去。岳父还愿意听我说话,岳母就……无论我说什么都不想听……」
  坂口婉转地说。想必当时对方一定说了什么难听话。后来的发展大致如预期,但是也不能就这样不继续话题。
  「然后,后来……」
  「忍反驳母亲,你来我往,最后吵了起来。那一餐就这样结束……一切都是我搞砸的。」
  他深深叹息。多年来怀抱秘密的痛苦,以及无论如何都想坦白的心情,我也不是不了解。就算这样,也应该稍微——
  「我应该稍微看一下时机、场合……」
  坂口说出了我的想法。看来还是当事人自己最清楚。
  「请问……您说要谈谈有关妻子的事,是指……?」
  琹子小姐战战兢兢地发问,坂口轻轻点头后继续说:
  「忍为了我与家人闹翻,但是我刚才也说过,她的内心其实也渴望和解,尤其是最近,她经常陷入沉思……我问过她,她说是为了以前读过的书,但我想这恐怕不是事实。我认为她是烦恼着与父母亲的关系,而在寻找与他们见面的藉口。」
  (……是这样吗?)
  这个疑问瞬间闪过我的脑海。至少和我谈话时,她是打从心底不想回老家,而且也是真心想要找到那本书。
  「我想她的父母,特别是母亲,应该也是同样想法。问题是她们两人只要一见面,恐怕又会发生争执……我不会要求你们帮忙修复她们的亲子关系,但能否至少帮忙避免她们争吵得更激烈呢?」
  坂口不给琹子小姐回答的机会,继续说:
  「原本有义务让她们和好的人应该是我,但是岳父母禁止我进入他们家门,想要与他们联络也联绪不上……我的内心虽然痛苦,仍然希望你们两位务必帮忙。」
  坂口深深鞠躬。

  4
  平日的县道不会太拥挤。只要按照这个路况开下去,我们应该能够比预定时间早一点抵达。
  「小昌真的这么说?说我想和我妈重修旧好?」
  坐在厢型车后座的坂口忍说。
  「是的……」
  坐在我隔壁副驾驶座上的琹子小姐点头。我们三人选在隔周的公休日一同前往忍位在户塚的老家。
  「真是的,完全不是那样啊。我真的打从心底不想见到那个人,今天心情也很差,你们看我的脸。」
  我看看后照镜,原本一脸严肃的忍整张脸连嘴唇都发白了。光是和父母见面就会身体不舒服到这种地步吗?看样子坂口的猜测有误。
  「那个人对小昌说了那些话……就算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母女,不能原谅的事情还是无法原谅。这种心情不是当事人根本无从了解……」
  「我懂!」
  琹子小姐莫名用力点头。
  「父母亲也会做出无法原谅的事。一般认为母女若是感情不好,原因多半出自母亲。」
  「没错没错,店长小姐说的是。一般来说就是这样。」
  琹子小姐抓着副驾驶座头枕,开心地向后探出上半身——我觉得这说的只是她自己的状况。
  沿着JR的铁路走了一会儿之后,厢型车停在河滨附近一栋独栋的住宅前面。房子不是新屋,不过很宽敞,宽广的院子里还有家庭菜园。水泥围墙上贴着某个政党的海报。
  「看来很多事情还是没什么改变。」
  忍用手指弹了下海报上政客的额头,接着打开门。门柱上的门牌以黑色楷体字刻着「川端」。这是忍的旧姓。她皱着脸在罩着白色塑胶套的田埂的停下脚步。
  「我妈虽然喜欢自己种植有机蔬菜,但是种出来的菜却没有好吃到足以自豪,每种菜都长得很差,也没有味道,可是只要一提到种田的事,她就会很开心。」
  谈到母亲,忍就会变得很尖酸刻薄。这对感情不融洽的母女似乎有些相似之处。
  「这个……是什么?」
  琹子小姐指了指木头打造的小屋子。那间木头小屋看来年代久远,屋顶似乎重新上过许多次油漆。屋子里空荡荡,不过看得出来打扫得很干净。
  「啊,这个是狗屋。我小学时……没想到这个屋子还在啊。」
  小屋入口上方写的文字受风雨洗礼到几乎要看不见了,不过勉强还能够辨识。
  「和乐融融之屋」
  「……『和乐融融』是那只狗的名字吗?」
  这名字还真怪——结果忍噗哧笑了出来。
  「讨厌啦,五浦先生。『和乐融融』就是感情很好的意思,狗狗是叫其他名字。」
  「……」
  原来就是「一家子感情很好」的意思。饲主或许真的和自家狗狗感情很好,不过为什么要特地写在狗屋上,我不懂用意是什么。直接写上狗狗的名字不是比较好吗?
  「那么狗狗的名字是?」
  「托比客。」
  她回答。
  「我在河边捡到它,硬是留下来养……它大概在这里生活了三年左右吧。我妈老是嫌东嫌西,说托比客常乱叫,真是一只笨狗。」
  忍蹙眉,彷佛回想起当时的情景。
  「托比客的确脑袋不怎么灵光,散步时也经常想要逃走。小学毕业旅行回来后发现它真的跑得不知去向。」
  「为什么取名为『托比客』?」
  真是个怪名字,不像随便取的名字。
  「我想想……记得应该是……啊啊,对对,我想起来了!」
  她的表情突然亮了起来。
  「狗狗的名字就是出自那本书!我说过书中那只狗因为长大而遭到主人弃养,对吧?它的名字就叫做托比客。」
  姑且知道了主角——不对,其中一个配角动物的名字,道名字感觉不像英文,故事背景也许是英国或美国以外的地方,当然也有可能是完全虚构的国家。
  琹子小姐突然低下头,手握拳抵着唇边。看来似乎想到些什么了。
  「怎么了?」
  「……我对托比客这个名字有印象。」
  「咦?真的吗?你想起来了吗?」
  忍速速靠近琹子小姐凝视着她。被这么一盯,琹子小姐稍微往后退。
  「呃,不……我知道的只有这样……不……不过……」
  「……不过?」
  我催促她继续说。
  「我能够记住自己读过的书中一定比例的资讯……所以多半只要知道其中一个角色的名字,就能够想出书名。但是现在却想不出来……」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之前她曾经因为发高烧而迟迟没想起某本珍贵旧书的资讯。但是,琹子小姐摇了摇头。
  「我今天状况很好……总觉得很不甘心。」
  到了约定的时间,我们走向玄关。已经站在门铃前了,忍还是迟迟没打算按门铃。看样子她真的不想与家人见面。
  「我来吧?」
  我自告奋勇地说。她用力摇摇头。
  「不了,没关系,没关系。」
  然后反覆深呼吸几次。大概是做好心理准备了,就在她将手指往后一拉,准备用力按下门铃时,玄关的大门突然自己打开了。一名前额全秃的年老男子探出头来。下垂的眼睛和圆脸竟然与忍如此相像。
  「……欢迎。」
  他转开视线小声说。听起来不像真的很欢迎,甚至让人感觉他可能接下来就会把门关上。
  「妈呢?」
  忍说。
  「在二楼后面的房间……进来吧。」
  我和琹子小姐还来不及打招呼,对方已经把头缩回门内。我们踏进屋里时,走廊上已经不见他的人影。
  「那位是令尊吗?」
  琹子小姐问忍。
  「是的。他和我妈完全相反,是个十分沉默的人,已经几十年没有和我好好说上一句话了。从以前就是这样,不晓得是不是我们个性差太多。
  忍一边脱下运动鞋,一边爽快地说。换个角度来说,她的父亲似乎也和母亲不和。
  「请进请进……啊,虽说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说完,她露出皓齿微笑。
  二楼后侧似乎就是忍的房间。从半开的门缝看看室内,只见榻榻米上摆着雪白的床铺、衣柜和书桌。家具设计上有许多夸张的曲线,与和室不太相衬,看来就像饭店的空房间一样整理得干干净净。
  原本坐在椅子上的白发女性起身面向我们。她有着一张与忍一样的圆脸,不过眼睛和嘴巴的比例特别大,清楚露出像在演戏一样的表情。现在她的唇边正挂着嘲弄般的微笑。
  「哎呀,没想到你居然准时出现,真难得。」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不过咬字很清楚、不显老。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位强势又能干的女性。
  「他们就是你提过的旧书店朋友?好年轻啊……嗯,应该说刚刚好,因为你看起来就跟小孩子一样幼稚。」
  忍的母亲突如其来就语带嘲讽。她的毒舌程度超乎想像。忍的脸一下子变得紧绷。
  「……这两位是北鎌仓一家年代久远旧书店的工作人员,筱川小姐和五浦先生。」
  「你们特地从北鎌仓过来的?」
  尖锐的声音响彻房中。她愕然仰望天花板。
  「真抱歉啊,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家女儿真是个蠢蛋……你们好,我是川端水绘。」
  毫不在意地称自己的女儿是蠢蛋后,她突然低下头鞠躬。我们两人也连忙回礼。或许是被对方犀利的说话方式吓到,琹子小姐的眼神四处游移。
  「前阵子我在电话上提过的那本书。」
  忍严肃地直接进入主题。或许是想要在耐性用完之前赶快把事情办完。
  「啊啊,就是你说小时候读过的书吧?」
  川端水绘从白色书桌底下拉出一只大纸箱。
  「你留下的东西之中只有这里有书。嗯,里头都是一些无聊的东西。」
  哼哼。川端水绘冷哼。我渐渐感到不悦。这个人每次开口说话都非得损一损女儿才满意吗?
  「……我可以打开吗?」
  我问。忍沉默点头。纸箱里的确塞满了书之类的物品,但似乎全都是直到高中为止的教科书和旧少女漫画。
  「里头没有半本文字书。这孩子从小就讨厌书。有时买书给她,她也几乎不看。」
  「……那……那些书后来怎么处置呢?」
  原本不发一语的琹子小姐战战兢兢地发问,似乎是惧于眼前这位女性的魄力。
  「我记得很久以前就处理掉了。原本直到这孩子离开家之前,都摆在柜子里不管……先不论其他东西,我想书应该是不需要了,所以就清掉了。也许那本书就混在其中。」
  一边听着她说明,我一边将纸箱内的东西全数取出确认,连箱底也不放过。果然没有任何一本童书。在我无奈地准备把教科书和少女漫画放回箱子里时,从《咸蛋丫头》和《HOT ROAD》这两本漫画中间滑出一张旧照片,落在榻榻米上。似乎是偶然夹在其中的。我静静地捡起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内容却让我瞠目结舌。
  照片中,身穿水手服的少女与穿着深蓝色套装的中年女性站在嵌有「川端」门牌的门柱旁边。中年女性去除白发与皱纹的话,与眼前的川端水绘极为神似。
  问题是照片中的女学生。脱色的头发烫得卷曲,长裙盖住鞋子,双手还插在裙子口袋里,从正面瞪着相机,活脱脱就是老派漫画中常见的「不良少女」。没想到这种人不仅存在于漫画或连续剧里,也存在于现实生活中。
  (……嗯?)
  化妆不一样,所以我一时间没认出来,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个少女的轮廓看起来很像是坂口忍。应该说,就是她本人。
  「喂,喂,五浦先生,那个还我。」
  忍突然抢回照片,捏成一团塞进牛角扣大衣口袋里。
  「……啊哈哈,真讨厌……你们两位就当作没看过这张照片吧。」
  她笑了笑,试图打圆场,似乎想要忘掉那段过去,她的母亲却立刻补上一刀。
  「那是你上高中那天拍的纪念照吧……这孩子上了国中之后,就一直是那个风格。真是个蠢蛋。」
  川端水绘对着我和盘子小姐开朗地说,彷佛在说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在横滨车站附近游荡。我记得好像是高中一年级的事吧……她在自动贩卖机买啤酒,结果当场被警察辅导。」
  「……那是学姊叫我去买,不得已才照做的,又不是我想要买。当时我已经解释过了啊。」
  「我的意思是听从命令去买这个行为本身就很蠢。况且你本来就很喜欢喝酒。前阵子在中华街碰面时,也得意忘形地喝个不停。」
  「我已经戒酒了。再说那时点了整瓶绍兴酒的人是你吧?」
  「说戒酒也不过两个月而已。你那天心情可真好啊,老公倒是一直板着脸不说话,令人不悦,没想到一开口就突然说出那么……」
  忍冷不防伸手用力一挥,打向旁边的墙壁,那股冲击力道几乎壤整栋房子振动。
  「你要唠叨我无所谓,敢说小昌的坏话,那我就把你打出窗外。」
  那股气势就连川端水绘也忍不住闭嘴。
  「……关于忍小姐在寻找的书,请问您有没有什么印象呢?」
  琹子小姐低声说道。我偷觑了她的侧脸。也许是我多虑,她的表情似乎很僵硬,和刚才明显不同。
  「故事里有一只叫托比客的狗,我想那本书出现在这个家,大概是开始养狗之前没多久。」
  「啊啊,那只笨狗。」
  川端水绘不屑地说。
  「托比客这个名字取自那本书中啊,我当时一直觉得名字很难记……对喔,那本书后来怎么了呢……」
  房间里陷入一阵沉默。或许是室内没有暖气的关系,所有人都吐着白雾。忍的母亲环顾房间,想要找寻线索,最后还是摇摇头。
  「我还是想不起来耶。」
  「您的先生知不知道那本书呢?」
  「我刚才也问过他了,他说不知道。那段时期我丈夫很忙碌,几乎都不在家,应该不晓得孩子看过什么书。」
  「这样啊……」
  琹子小姐显得很失望。结果到这里来,还是没能够获得什么线索。看样子擅长解开书谜的她,这次也无能为力了。最重要的是没有半个人知道书名。
  「真抱歉,我们恐怕没办法马上找到那本书……后续会持续注意。」
  琹子小姐说完,低头鞠躬。忍轻拍琹子小姐双肩,露出皓齿微笑说:
  「哎呀,别这样,店长小姐,该说谢谢的人是我才对。感谢你多方帮忙……我也会继续找,反正还有时间。」
  「……唉,毫无头绪地找一本几十年前的书,怎么可能找到?」
  川端水绘洋洋得意地说。
  「如果真的很珍爱那本书,应该要好好摆在手边才是。你别再拿这种无聊事麻烦别人了,就是这样我才会一直叫你蠢蛋。」
  蠢蛋这两个字还特别强调。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变得更冰冷。我感觉到一股视线而环顾四周,发现刚才在玄关见过的川端伯父正站在走廊上,带着担忧的眼神看着我们。但是情况演变成这样了,他仍没有打算介入调停。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人发现他的存在。
  「……我们回去吧,该办的事情已经办完了。」
  坂口忍一边大口吐气一边说,手里紧紧握着拳头,不过似乎还能够控制住自己。我盖上纸箱上盖后也站起身来,这个家攘人无法久留。
  「哎呀,要走了吗?记得代我问候你那位可怕的丈夫啊。」
  忍太阳穴上爆出粗大的青筋,以近乎要喷火的气势转过身——
  「川端太太!」
  没想到开口大喊的人居然是琹子小姐。
  「这不是无聊事。」
  「什么?」
  「想要找回曾经遗失的书,这种行为不是无聊事。请您修正说法。」
  这下子我可以确定了——琹子小姐是对这位川端水绘感到生气。
  「……你到底在说什么?」
  忍的母亲唇边带着一抹不解的冷笑。我明白琹子小姐为何有这么大的反应,因为她也有一本暗自想要找却找不回来的书,就是她母亲过去留下的《Cracra日记》。
  「您为什么直到现在仍留着那间狗屋呢?」
  琹子小姐连珠炮似地继续说。看样子她的某个开关又打开了,但是这回连我也无法推测她的用意。狗屋又怎么了?
  「既然狗已经不在,应该用不到那问狗屋了吧?我说错了吗?」
  「……话是没错,但我留下狗屋又有什么不对?」
  「狗不在已经过了许多年,那间狗屋却仍受到良好的照顾,意思不正表示欢迎狗狗随时回来吗?不正代表着你们希望它回来吗?」
  川端水绘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消失,皱起眉头彷佛哪里疼痛般。
  「我可没有希望它回来……纯粹是我们一直舍不得丢掉。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这种情况吧?」
  「舍不得丢掉的,只有狗屋吗?」
  川端水绘脸上的表情突然消失。仅仅一瞬,她望了自己的女儿一眼。
  「……你们所有人,现在立刻给我离开这栋房子。」
  她好不容易挤出声音,沙哑地说。

  5
  将坂口忍送到逗子车站后,我和叶子小姐回到文现里亚古书堂。时间已经接近傍晚,我把厢型车停进停车场后,还是接受琹子小姐的邀请进入主屋。我知道她有话要说。
  外头隐约听见平交道的响铃声。
  我们面对面坐在筱川家客厅的圆矮桌两段。这间和室客厅还有壁龛和檐廊,古色古香,反而使去年新买的大型液晶电视和DVD播放器显得突兀。
  最近我即使待在主屋里,也不再紧张了。我虽然有段时期尽量避免进来,不过前阵子开始已经不再在意。因为筱川姊妹的邀请,让我有愈来愈多机会进来享用三点的下午茶或晚饭。
  「……我原本没有打算以那种口气说话。」
  琹子小姐的声音很消沉。自从被赶出川端家,她便不断反省自己的发言。
  「我不小心火上加油了。明明坂口先生也拜托我们替忍小姐和她母亲的事情尽一分力……」
  「那样也很好啊。她们两人要吵架,我们也无能为力。」
  结果找书行动虽然失败,回程路上,忍倒是意外地平静,几乎没有开口抱怨母亲。
  「你刚才指的是我们谈话的那间房间吧?」
  和狗屋一样,忍的房间与家具都好好保存着,即使是「无聊的东西」也没有被丢掉。丢掉的只有书,不过那是在女儿离家出走之前就处理掉了。
  他们虽然还不至于希望女儿回家,但也没想过要把女儿的物品丢掉。这或许表示万一女儿回来时,他们仍愿意接纳她。
  见到母亲的反应时,忍或许也发现这点了。
  「坂口先生说的没错。」
  坂口昌志认为那对母女在心中找寻和解的机会。
  不断说女儿是蠢蛋的川端水绘,过了几十年仍然没有把女儿的物品丢掉;而自称打心底不愿意见到母亲的忍,或许也同样抱持复杂的想法。
  「我想坂口先生对于川端水绘女士的看法正确……不过,对于忍小姐,倒是看走眼了。」
  琹子小姐突然闭嘴,斜眼看向通往厨房的纸拉门。
  「……怎么了?」
  她竖起食指要我保持安静,以伸直右腿的侧坐姿势移动到纸拉门前,手指勾住门把,一口气把门打开。
  穿着西装制服的筱川文香正把耳朵对着我们站在那儿。怎么看都觉得她正在偷听我们说话。
  「唔哇!」
  她被纸拉门的声音吓得跳起来,手中玻璃杯的牛奶差点洒出来。看样子她真的是刚进门。肩膀上还背着书包。
  「小文,欢迎回家。」
  琹子小姐冷冷地说。
  「咦?唔,嗯,我回来了……」
  「喝牛奶的时候,还是先把书包放下比较好。」
  琹子小姐难得出现像个监护人的举动。文香难为情地跨过门槛,把书包放在榻榻米上,端正跪坐好。她的表情虽然很诡异,不过还是没忘记喝一口牛奶。
  「小文,不可以偷听。」
  「嗯……对不起,今天社团活动提早结束回来,我打开冰箱想要喝牛奶,就听到你们两人的声音……啊,不过我没有听得很仔细喔!」
  「你从哪里开始听的?」
  我问。文香又喝了一口牛奶。
  「好像是你们接受忍姊老公的委托,却还是变成忍姊和妈妈吵架的局面……忍姊老公虽然说得没错,但是……只听到这样。」
  我必须非常遗憾地表示,这根本就是全部的内容了嘛。唉,或许也要怪我们太不小心了。
  「我不会告诉别人,你们放心--真的!我的口风很紧,尤其是最近。」
  特别强调「最近」反而让人更加不安。我曾听琹子小姐说「妹妹的个性就是藏不住事情」,看样子也的确不擅长隐瞒。
  「总之,你千万别告诉其他人。」
  「嗯,知道了……对不起。」
  绑着马尾的脑袋低头鞠躬,文香起身后退关上纸拉门。我们等着脚步声走远。
  「……那么,我们继续。」
  琹子小姐保持伸直右腿的姿势凑近我眼前。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到膝盖就快碰在一起了。她隔着眼镜仰望我。这个人脸上看起来依旧脂粉末施。刚才还没有想到,现在突然直接感受到她的头发与肌肤香气。我想应该不是用了香水。
  「怎……怎么了?」
  「如果又被妹妹听到不太好。」
  她小声说着,彷佛在说什么秘密。虽然她靠近的理由很正当,但是也让我很困扰。
  「虽然与那本书的线索无关,不过在川端女士家里发生的事情让我有些在意。」
  「……咦?」
  「你还记得忍小姐说:『反正还有时间』吗?」
  「记是记得……」
  老实说我没有放在心上。
  「意思不是指没有马上找到书也没关系吗?」
  「可是,那句话感觉好像有期限呢!」
  「啊……对喔。」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坂口忍之前完全没有提到任何期限,只说因为自己非常想念那本书,所以决定找回来。
  「这是怎么回事?」
  「我可以想到几个原因,不过……目前还没有办法确定。」
  琹子小姐的视线落在我的胸口,发尖碰着我的膝盖。这下可糟了。我心想。我虽然很想保持理性,虽然真的很想。
  我转开视线不看向低着头的她,看见文香忘记拿走的书包。书包提把上挂着几个吊饰,其中混着一个有对大耳朵、貌似猴子的玩偶钥匙圈。不对,可能是小熊,不是猴子。
  那个图案前阵子也出现在小菅奈绪的票卡夹上。名字我想不起来,不过似乎很流行。
  「……怎么了吗?」
  琹子小姐似乎注意到我正在看某个东西,也跟着转头看向书包。虽然那东西一点也不重要。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挂在书包上那个类似猴子的东西叫什么名字。」
  也许是琹子小姐近在眼前的影响,我不假思索地说出脑袋里正在想的事情。她的注意力也跟着转向那边,手指扶着镜框,眯起眼睛看向书包。
  「啊,那个褐色的东西对吧……我记得过年时曾经看到小文在这里看DVD,它好像叫做……」
  想不起来。这种反应倒是新鲜。仔细想想,她所知道的知识主要都与书本有关。碰上非文章类的东西,或许就无法发挥超群的记忆力了。
  此时纸拉门突然打开,筱川文香再度现身。她已经从制服换成运动服了。
  「抱歉抱歉,我忘了书包……啊,真的很抱歉。」
  发现我们两人正膝盖碰着膝盖,文香夸张地别过头去闭上眼睛。虽说我们并没有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不会再打扰你们了,你们放心继续慢慢来……」
  她留下宛如旅馆女服务生会说的台词后,抱着书包正要关上拉门。
  「啊,小文,等一下!」
  姊姊毫不在乎地叫住她。几乎已经关上的拉门又开了一半。
  「那个挂在书包上的褐色猴子,叫什么名字?」
  文香低头看看自己的书包,抓起那只猴子。一只小狗玩偶也挂在同一个钥匙圈上,看来那两个是一组的。
  「你是说这只吗?这只叫车布拉希卡,好像是俄罗斯还是哪里的偶动画主角。」
  车布拉希卡。这么说来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奈绪借给我这部动画的DVD。电影本身年代久远,不过很好看。可爱却又寂寞。这部作品的最新电影最近刚上映……就是前阵子和奈绪一起去看的那部。」
  我终于懂了。前阵子看到小菅奈绪拿着车布拉希卡票夹,因为她是这部动画的粉丝,而当天她们正好两人约好一起去看这部新电影。
  「新电影也很棒喔。这个钥匙圈就是那天买的。这只狗也好可爱。」
  文香以手指轻轻摸了摸挂在车布拉希卡旁边的小狗。
  「这只狗名叫托比客,是车布拉希卡的好朋友……」
  「托比客?」
  我和琹子小姐同时大声说。
  「嗯,对……嗯?你们为什么那么惊讶?」
  「这只狗被饲主抛弃了吗?」
  琹子小姐问。
  「咦?我想想……好像有在路边哭喔,后来遇到车布拉希卡他们,还和狮子成了好朋友。」
  听到文香困惑地回答,我和琹子小姐面面相觑。狗狗和狮子变成好朋友,主角另有其人——这些都与坂口忍的说法吻合。她读的那本书,也许就是这部电影的原作,或者是先有电影才出书的。琹子小姐的印象这么模糊,也是因为这个故事是电影而不是书。
  接下来继续调查的话,应该能够找到忍在找的那本书。
  「……怎么了?」
  书的谜题虽然解开了,不知为何琹子小姐的脸上却仍旧有阴霾。
  「没什么……虽然已经知道是哪本书了,不过……」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看样子似乎还有其他谜题尚待解开。

  6
  自那之后过了将近一个星期,我们才与坂口夫妇碰面。
  梁子小姐马上就锁定了坂口忍在寻找的书,不过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实品,并收购订货。那本书没有出现在旧书店的网路商店或拍卖网站上。琹子小姐请教了专门经手童书的旧书店才总算找到。
  「童书原本就很少流通于旧书市场上。」
  琹子小姐说。
  「因为读者是小朋友,因此很少有保存状态良好的书品。多半是直接丢掉。」
  再加上经手童书的旧书店原本数量就少,即使晓得书名,也不容易找到书。这次可以说是运气很好。
  书送来之前,我在出租店借了「小小车布历险记」的DVD。拿着封面上有玩偶角色特写的DVD去柜台结帐实在丢脸,但是我对于内容十分好奇。
  我一边在家里看DVD,一边听母亲抱怨「外表高大壮硕借这种东西回家,有够不适合」。结果后来,连母亲也安静看入迷了。
  DVD一共收录了四集故事,坂口忍寻找的原书,就是DVD第一集的内容。
  故事发生在俄罗斯的城镇,由来自美国的货物中混进了一只身分不明的动物拉开序幕。其他人想让那只动物坐下,它却马上倒下,因此被取名为「车布拉希卡」,意思是「噗通倒下的家伙」。
  没有人愿意饲养它,所以它住在电话亭里,与正在招募朋友的孤单鳄鱼盖纳成了好朋友。而前面提过的狗和狮子,就是看到招募前来的孤单动物。
  这些形单影只的动物们聚集在一起,打造了「朋友之家」,虽然屡遭喜欢恶作剧的顽皮婆婆阻挠,所有动物仍旧齐心合作,房子完成时,它们已经成为好朋友,也不再需要什么「朋友之家」了。
  最后它们把完成的房子捐给幼稚园,也与顽皮婆婆成为好朋友,第一集到此结束。
  我知道这些角色很可爱,也觉得电影很棒,但是车布这些动物所做的事情没有获得回报,这点让我觉得受骗上当。所有角色固然开朗,却似乎都有阴影牵绊,让我心里不免存在着疙瘩。

  我们请坂口夫妇在打烊时间后到文现里亚古书堂来一趟。
  我们算完收银机的营收时,坂口忍与手搭在她肩膀上的丈夫一块儿走进来。
  「店长小姐,五浦先生,晚安……」
  她一如往常地微笑打完招呼,才发现店里早有其他客人在。一位圆脸的年老男性背对玻璃柜站在那里。
  「……爸?」
  坂口忍开口,彷佛有东西哽住喉咙。那位男性是忍的父亲川端。
  「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很好奇你找的那本书是什么书。」
  川端口齿不清地回答。与其说他冷淡,实际上应该是不擅长说话。几天前,他打电话到店里来时,也重复了好多次想要知道关于女儿在找的那本书。我们一提到已经订到那本书,并且和忍约好拿书之后,他便提议希望也能够到场。也许是想要见见女儿吧,只是他自始至终都只提到书的事情。
  「这件事我怎么没听说?」
  忍不满地瞪着我和琹子小姐。她和父亲的感情绝对算不上好,她也说过自己不曾和父亲好好说过话。
  「五浦有通知我,只是我忘了说。抱歉。」
  坂口昌志冷静地道歉。他应该是故意不说的吧。忍也不再提父亲的事,转向琹子小姐。
  「我读过的那本书,真的找到了吗?」
  「是的,我想应该没错。一如我在电话中说过的,那本书是『小小车布历险记』这部偶动画的原作……」
  「啊,那部动画,从你这里聪说之后,我们也借来看了。真的好可爱!你看!」
  坂口忍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摆在柜台上,手机上挂了抱着橘子的车布吊饰。
  「我买了这个,可爱吧!」
  「呃……嗯……」
  琹子小姐含糊笑了笑。她对于这类可爱的小东西大概没什么兴趣。忍用手指轻轻戳了戳车布的大耳朵。
  「可是,这个和我记忆中的车布完全不一样耶……是不是我弄错了?」
  我也注意到了这点。忍画的车布是黑色狸猫,跟这个车布娃娃一点也不像。就算有错也未免差太多了。
  「不,您没弄错。您画的车布确实掌握住了特征。」
  「咦?可是……」
  「请看看这个。」
  琹子小姐从柜台底下拿出一本书,那是由新读书社出版、伊集院俊隆翻译、乌斯宾斯基所着的《车布与他的朋友们》。蓝色封面正中央站了一只长颈鹿,咬着写有书名的板子。旁边是猴子、鳄鱼和类似黑色狸猫的动物。
  「啊,就是这个!就是这本书。我画的就是这只!」
  忍用力指着那只黑色动物。只看脸的话,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小熊,但是长尾巴又很像狸猫,跟忍所画的丝毫不差。
  「这就是车布吗?」
  我问。琹子小姐点头。虽说看不出来它是什么动物,但也未免差太多了。两只车布摆在一起,应该不会有人认为它们是同一只动物。
  「为什么差这么多?」
  「我查过不少资料……」
  琹子小姐以这句话开始说明。我和坂口夫妇围在柜台四周。
  「童话作家乌斯宾斯基于一九六六年写了《车布与他的朋友们》……原本的书名直译是《鳄鱼盖纳与他的朋友们》……这个故事发表之初,车布的设计尚未定型,而这本书的插画在一九六〇年代中期由阿尔菲夫斯基(Alfeevskiy Valeriy Sergeevich)绘制。」
  「那么,设计是什么时候确定的呢?」
  「一九六九年发表偶动画版第一集之后。由当时担任导演的罗曼·卡察诺夫(Roman Abelevich Kachanov )与美术导演雷欧尼德·萧沃鲁滋曼(Leonid Shvartsma)不断讨论、琢磨出来。」
  原来如此,是电影决定了这个角色的造型。虽然说这本书的车布也别有一番风味。
  「嗯……一九六九年,我还没出生呢。这本书是更早之前就出版了吗?」
  忍问。
  「不,这本日文翻译版是一九七六年出版的。」
  「那么,当时已经有动画了吧?」
  「当时『小小车布历险记』的动画的确已经出到第二集了……不过市面上很少放映前苏联的偶动画,因此这部作品本身在日本几乎没有人知道。所以我想也没有人会采用电影版的人物造型设计。」
  也就是说,这本日文翻译版与电影几乎没有关系,只把这本书当作是童话作家乌斯宾斯基的作品出版而已。
  「这本书虽然已经绝版,二〇〇一年,同一家出版社再次重新包装出版。封面上画着与电影版设计相同的车布,不过内文插画仍然与旧版相同。」
  「所以现在在一般书店也能够买到罗?」
  琹子小姐点头。
  「原来如此……」
  坂口忍拿起《车布与他的朋友们》开始翻开。
  「真的耶,好怀念啊……这本书的内容也和动画有点不同。一只犀牛从动物园跑出来,在镇上到处乱跑……啊,找到了。」
  忍把脸凑近翻开的书页,开心地笑了出来。小时候的她或许也像这样阅读这本书吧。
  「……川端先生。」
  琹子小姐突然叫住忍的父亲。只有他一个人礼貌地站在远处。
  「不介意的话,您要不要看看呢?」
  川端虽然面有几分难色,还是从口袋里拿出老花眼镜来。忍不发一言地把书交给父亲。好一阵子店里只听见些微的翻书声。
  「……和乐融融之家就是这个啊?」
  「什么意思?」
  「狗屋上面写的『和乐融融之家』。」
  说完,他把摊开的书页递给女儿看。

  我要经营一间和乐融融之家。
  欢迎所有需要朋友的人进来。

  我想起川端家的狗屋。也许就是电影中出现的「朋友之家」吧。孤零零的人都可以入住的房子。所有角色同心协力完成这间豪华的房子,最后大家却没有使用。和托比客一样,那个名字也是出自于这篇故事。
  「对,就是出自这本书。」
  忍的声音莫名开朗干涩。
  「你第一次问我……应该说,爸和妈从来部没问过我任何问题。爸爸不和我说话,妈妈则老是在骂我。家里没有半个人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屏住呼吸。捡回被抛弃的小狗,养在所有孤单人物聚集的「和乐融融之家」里。她抱持着什么样的心情做出这番举动,十分明显。
  「我想要属于自己的『和乐融融之家』……所以决定高中一毕业就离家出走。我对那个家厌恶到甚至想吐。」
  「忍……?」
  坂口小声开口。他的妻子一脸苍白,或许与前往川端家时一样身体不舒服。
  「没关系……我不是在生气。我也从来不听妈的话,还擅自捡回托比客,在家人反对下执意收养它……为所有人带来许多麻烦,我也觉得以前的自己真是个蠢蛋。」
  「我从以前就一直说了……」
  坂口严肃地说:
  「你不是蠢蛋,这点我可以保证。」
  「……谢谢。」
  忍露出微笑。川端静静拿下老花眼镜,阖上书,交回给女儿。眼神变得有些飘渺。
  「我……的确对你的事情一无所知。」
  「当然啊,我们一直都不曾好好说过话……一方面也是因为你很少在家,工作又忙碌——」
  「……不是。」
  他简短否定。
  「我……是在逃避你,因为我很害怕。」
  「咦?」
  忍双眼圆睁。
  「对我们夫妻来脱,你的个性和价值观都不一样……尤其是自从你上国中之后,我更是不晓得该如何和你相处。你吗也和我一样,除了挖苦之外,她不晓得该用什么方式跟你沟通……现在也还是这样。」
  川端毫无保留地坦白一切,让我愕然。忍皱起脸撇过头去。
  「她怎么可能是为了这种正经理由,那个人明明一看到我的脸只会叫我蠢蛋。」
  「……忍小姐。」
  琹子小姐静静开口。
  「您还记得那间狗屋吗?」
  忍缄口不语。川端水绘无法丢掉那间狗屋。不单单只是狗屋,就连离家出走的女儿的物品也是如此。
  「我希望你能找个时间见见你母亲。」
  川端终于和女儿面对面说出口了。或许是紧张的缘故,他的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水。尽管如此,忍仍旧没有点头。
  「说我也就算了,我忘不了那个人怎么说小昌。既然她不愿意道歉,我也没打算见她……」
  「……忍,你还是见见她吧。」
  坂口严肃的声音响彻店内。
  「讲和吧,我说话也该看时间、地点。你母亲会有那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
  记得代我问候你那位可怕的丈夫啊。川端水绘的话言犹在耳。那个不是讽刺,不对,尽管其中含有不少讽刺成分,态度却很真诚。
  「……你妈告诉过你托比客失踪时的事吗?」
  川端突然转变话题。忍一瞬间露出仓皇失措的表情。
  「我听说是我去参加毕业旅行时,家里正好在修门,托比客就从缝隙间跑出去了。那只狗很笨,所以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不对吗?」
  「不,确实是那样……我想说的是,你妈妈当时一直到处寻找托比客。」
  「咦?」
  「她说想要在你毕业旅行回来之前找到,所以工作也请假……结果还是找不到,后来还趁着休假的日子一个人默默寻找。这几十年来打扫那间狗屋的人也是你妈妈……她的嘴巴确实很恶毒,但那也是基于责任感。她绝不是个冷漠无情的人。」
  忍看向手中的《车布与他的朋友们》,不断翻看正面和背面,彷佛在确认什么。
  「……我知道了,我会考虑。」
  说完,她抬起头看向柜台后侧的琹子小姐。
  「谢谢你找到这本书。我想要买下它,多少钱呢?」
  坂口忍拿出钱包,店长仍然沉默站着不动。
  「……店长小姐?」
  「不收费。」
  「咦?为什么?」
  我也很惊讶。这书是我们书店先垫钱帮坂口忍向其他书店订购,虽说不是多昂贵,但也不能免费赠送啊。
  「这怎么行?这笔钱我一定要给。」
  「不用。这本书就送给您……当作贺礼。」
  忍停下原本正要抽出钞票的手,以伤脑筋的表情环顾在场其他三人之后,对琹子小姐虚弱地微笑。
  「你发现了吗?」
  「我猜得果然没错,是吗?」
  我一头雾水。忍身边的坂口昌志也一脸惊讶。
  「你怎么发现的?……好了,快告诉我。」
  「……我在想,您最近戒掉了不少东西。香烟、酒、高跟鞋……还有看起来不太舒服的样子。我母亲也曾经有过这段时期……就是在生我妹妹之前。」
  「啊……」
  我忍不住叫出声。听到这句话,我终于也懂了。除了这本书之外,琹子小姐很在意的谜团就是这件事。
  忍把书放在柜台上,换个表情重新面对自己的丈夫。坂口太阳眼镜底下的眼睛大睁着,似乎也发现真相了。
  「小昌,我怀孕了。」
  我回想起今年初遇到忍时的对话。
  (我已经不抽烟了。这样比较好……反正很多人老是劝我戒烟。)
  我原本以为是因为香烟涨价。香烟的确会对胎儿造成不良影响,一开始她本人便早已经说出提示。
  「我一直没有怀孕,本来以为生不出来,再加上我们的年纪也不适合努力生产……可是你看,我们最近几个月经常去旅行,旅途中也玩得很开心,对吧……」
  忍的左右手食指互相推来推去。原本一边点头一边听的琹子小姐也脸红了。
  「为……为什么……第一时间没有告诉我?」
  坂口总算清楚提出疑问。难得他会结巴。
  「小昌,你现在光是烦恼自己的眼睛就烦不完了。而我也一直在烦恼着该选在什么时机告诉你,一直瞒着你,对不起……我可以生下这个孩子吗?」
  忍问得若无其事。
  坂口原本抿成ㄟ字型的双唇不住地颤抖。可以肯定他的心中一定充满各种情绪。
  「……如果你愿意生下我的孩子的话……」
  他的声音带着些许哽咽。
  「我可没想过要生其他男人的孩子啊,你这个笨蛋!」
  忍露齿微笑。
  这时我注意到川端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离开柜台,背对着我们站在昏暗的书架与书架之间,用手机小声和某人对话。
  「那么,你也知道我找这本书真正的原因吧?」
  坂口忍问琹子小姐。
  「这个嘛……一方面的确是您想要重读这本书,另一方面则是希望有一天也能让孩子读一读……我说对了吗?」
  「没错。店长小姐果然很聪明。」
  原来如此,我心想。一开始找不到那本书时,她说「还有时间」,原来是这个意思。这么说来,孩子能够看懂这本书,的确是很久之后的事。
  此时川端正好讲完电话回来。看到他彷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似地站在柜台旁边,他的女儿皱起眉头。
  「你打电话给妈吗?」
  「……没错。」
  川端干脆承认。
  「你妈也注意到你身体不舒服,说你可能是怀孕了。她一直都很担心你……所以……也就是说……」
  他或许是想叫女儿与母亲见见面。我、琹子小姐和坂口也屏息等待忍的回答,她却气呼呼地把头转向一边。
  「既然这样,她不会自己来问我吗?用电话透过第三者问情况,到底哪里看起来像是真的担心我了……」
  看着店门口的忍突然缄口。好像有人站在门帘和玻璃门后侧。那道女性特有的娇小剪影,我一看就知道是谁。
  「她也一起来了……虽然只到北谦仓的车站。」
  川端尴尬地解释。门外的来者还在犹豫,最后还是打开拉门,从两片门帘中间现身。
  忍的母亲背对着店斗口,一双大眼睛凝视着女儿,动也不动,也没有看向其他人。
  「你应该去过医院好好检查了吧?」
  语气还是一样带刺。
  「……去过了。」
  「你真的想生吗?」
  忍点头。川端水绘无奈地摇头。
  「你也不年轻了,一直照顾比你年长的丈夫,还要生孩子的话,可不是普通辛苦。你真的有好好考虑清楚吗?」
  尽管如此,忍的表情还是没有改变。她比刚才更用力地点头。
  「我说,忍……」
  「妈,我——」
  忍缓缓开口。
  「小时候很想去和乐融融之家……希望拥有一个不觉得寂寞、能绚安心生活的家。和他结婚之后,我知道自己找到了梦想中的家。」
  母亲一脸惊讶想要回应,却被忍阻止。她继续说:
  「可是,只有这样真的不够。这次,必须由我来收容其他人,因为,我已经不再是孤单的孩子了,因为我长大了,稍微坚强了……我绝对不会放弃这个即将降临我们家的孩子。再辛苦也没关系。」
  店里一片静悄悄。川端水绘看着女儿,好一会儿都像装饰品一样动也不动。
  「……你真是个蠢蛋。」
  最后她重重叹息后开口。
  「孩子的爸,我先回去了。」
  她转身走向店外。看样子想要和解果然很难吧。我们正感到失望时,原本要关上拉门的川端水绘回头看了女儿一眼。
  「忍,改天回家一趟……带着你老公一起。」
  她的语气比以往和缓了些。
  「我们还有许多关于未来的事情,必须好好谈谈。」



  第三话
  宫泽贤治《春的修罗》(关根书店)

  1
  「我请喝咖啡。」泷野莲杖开口第一句话就这么说。
  距离我们约好见面的时间迟到不过五分钟,我认为他不需要请客,他却充耳不闻,一边说:
  「反正又不贵,别放在心上。」一边领着我前往车站附近的连锁咖啡店。
  「很少有咖啡馆这么早开,即使车站附近的也是。」
  我们坐在能够眺望外头的窗边座位。这是我第一次来本乡台。这里的马路很宽,车站前面也有不少商店。
  这个市镇放眼可见新建大楼,视野开阔,市容整洁干净,与随处都是参差不齐老建筑的大船相去甚远。
  二月就快结束了。窗外的超市前,几名女士在寒风中等待超市开门。今天也是看来会下雨降雪的阴天。
  「抱歉,难得休假还把你找出来。」
  「没关系,反正我本来也没有其他事情……而且也不远。」
  我说。我居住的大船与本乡台只有一站的距离,只是我没有亲朋好友住在这一带。
  泷野今天早上打电话给我,说:「我终于有空了。如果方便的话,要不要见面聊聊?」听到他这么说,我一开始很犹豫——这么说来,上次提到叶子小姐的母亲时,他曾说过「改天有空我再慢慢告诉你」。
  于是我们约在距离泷野书店很近的本乡台。
  「筱川最近如何?她好吗?……啊,抱歉,我可以抽烟吗?」
  拿出香烟含在嘴上后,他才突然想到要问。我点点头。
  「她很好,脚似乎也复原得很不错。」
  「是吗?那就好。」
  泷野喀嚓一声打开打火机盖子,点燃香烟。
  琹子小姐的脚已经比之前更能够自在行动了。虽说还没有完全恢复,不过总有一天能够脱离拐杖生活。
  「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我想应该……没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
  我讶异地回答。说得精确些也不是全然没有,只不过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自从上个月我们协助坂口忍找书之后,她变得偶尔会主动谈起自己的母亲。与其说是谈,其实多半是「突然不见让我们不知所措」、「她就是这么自私」诸如此类的抱怨而已,不过自从她懂得把情绪表露出来,整个人似乎也开朗许多。也许是见到几十年不曾好好沟通的坂口忍与母亲之后,领悟了些什么吧。
  「不好意思,我问了怪问题。」
  泷野苦笑着将烟灰敲进烟灰缸里。
  「筱川店里的客人没有增加吗?或者她经常在主屋那里会客?」
  「我想没有,怎么了?」
  据我所知没有这种情况。但如果他们是挑像今天这样的公休日会面的话,我就不可能知道。
  「《蒲公英女孩》被偷时,我就注意到了。我想大约是从你开始在店里工作时开始的吧……筱川是不是会接受上门光顾的客人谘询,并且解决旧书相关的问题?」
  「……嗯,偶尔会这么做。」
  「果然没错。我去鎌仓到府收购时,曾经听客人说过,北鎌仓的旧书店又开始接受这类委托了之类的话。当时我还没当一回事。」
  泷野表情晦涩地看着地面吐出烟。
  「又开始……意思是之前也做过吗?」
  「是的。筱川伯母做过……你没听说过吗?」
  我沉默摇头,琹子小姐也不曾告诉过我。
  「我也是开始做这一行才听人说过。听说筱川伯母经常帮人寻找被偷的旧书……不过好像即使找到犯人,也不一定会送去警察局。」
  泷野的说法颇委婉,不过我马上心里有数。几十年前被偷的藤子不二雄《最后的性界大战》初版书——筱川智惠子当时就是以此威胁犯人,取得其他珍贵的初版书。
  「……意思是她利用这种方式做生意,是吧?」
  泷野的唇角紧绷了几分,似乎注意到我对文现里亚古书堂内情的了解程度。
  「或许吧。」
  他将变短的香烟捻熄在烟灰缸里。
  「我想说的是,这件事情如果广为流传,很可能有恶质的委托找上门。你最好也要小心一点……嗯,不过筱川她应该不至于涉险就是了。」
  「……」
  想到她为了保护太宰治的《晚年》初版书所做的事,我无法这么乐观。想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拥有——她也具备这种疯狂书迷的特质。即使不至于构成犯罪,但是仍有可能做出违背道德的行动。
  (嗯?)
  我突然抬起头。
  「从我加入古书堂开始?意思是过去就算遇到书籍相关的委托,她也不会接受吗?」
  真意外。我还以为只要与书有关,无论如何她都会义不容辞。
  「……我是这么认为。」
  泷野回答。
  「她应该不希望做出与筱川伯母一样的事。再说,那家伙虽然对书很拿手,但是却不擅长与外人接触。」
  确实如此,所以她才会在店里筑起书墙,躲在墙后。但若真是这样,又为什么改变了?
  「也许是认识你的关系吧。」
  「咦?」
  「她只要一谈起书,你就会听得很兴致勃勃,对吧?不擅长说话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会很开心,想要和你多说些话、多亲近些的感觉也会愈来愈强,所以对于这类委托也变得更积极……」
  我咽了口口水。真是这样吗?或许吧,毕竟她的青梅竹马都这么说了——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这么想啦,如果真是这样就有趣了。」
  哈哈哈——泷野大笑。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很明显他是在耍我。
  「琹子小姐的父亲知道自己妻子的所作所为吗?」
  我换个话题,泷野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他点燃手中第二支烟,整理自己的思绪。
  「这个嘛……话说回来,我们既不晓得也不确定筱川伯母做到什么地步……嗯,不过做丈夫的不太可能对自己老婆的作为一无所知才是。」
  「难道……他也有涉入?」
  我战战兢兢地询问。这样一来,表示整家店都在进行与找到《最后的世界大战》时一样危险的买卖。
  「不清楚。」
  泷野摇头。
  「不过,先不论好坏,筱川伯父这个人很一板一眼,不像是会从事诡异买卖的人。再加上文现里亚古书堂里经手网购业务的人是筱川伯母,采购也几乎由她独立执行。或许筱川伯父隐约察觉到情况,但我想他大概基于某些原因,选择视而不见。」
  我喝下一口已经凉了的咖啡。文现里亚古书堂的谜团愈来愈多了。筱川智惠子在文现里亚古书堂里实际做了些什么?为什么离开?现在人在哪里?又是透过什么方式取得我们的资讯呢?
  「对了对了,差点忘记。」
  泷野突然想到,从口袋拿出一只褐色信封递给我。
  「给你,看看里面。」
  我听从他的话打开信封,从里头拿出一张黑白照片。地点是文现里亚古书堂前面,照片中有父母亲和女儿们一共四人。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站在铁制旋转招牌旁边的麻花辫少女。圣樱女学园国中部的制服很适合她。圣樱女学园位在鎌仓市郊区,属于国高中一贯的天主教女校。
  少女看起来比现在还娇小纤细,不过看得出来那是以前的琹子小姐。大概是摄影师敦促她微笑的关系,她拚命扬起嘴角,样子看来很可爱。
  站在她身旁的是父亲,亦即前任店主。外表看来约四十几岁,比我印象中略显年轻:国字型的坚毅轮廓上带着笑容。他身旁站着一位身形修长的女性,怀中抱着一名四、五岁的女孩。
  这个人一定就是筱川智惠子了,而小女孩大概就是筱川文香吧。小女孩抱着母亲的脖子,面对相机露出雪白牙齿微笑。筱川智惠子的脸埋在女儿的手臂下,只露出一半,不过能够清楚看见她笑得很开心。她身穿素色女用衬衫与裙子,留着一头长发,外型与现在的琹子小姐很相似。
  「这张照片是我在伯母失踪前一年拍的。我想这大概是那家人唯一拍过的全家福照片。」
  这个时期的琹子小姐和母亲还不太像,一方面也是因为服装不同,最重要的是这时候的琹子小姐没戴眼镜。
  「琹子小姐这时候的视力很好吗?」
  泷野往前探出身子,凑近看着照片,
  「不,那家伙从小就有近视。我记得她唯一戴隐形眼镜的时期就是这时候。」
  原来如此。少了眼镜,感觉完全不同。
  「你说他们没有全家福照片是什么意思?」
  「筱川伯母很讨厌拍照。听说连结婚照也没拍……唉呀,女儿也一样讨厌拍照。有两个讨厌拍照的人在,所以这张照片当时很辛苦才拍成。只拍到伯母侧脸也是她故意的……不过,这张照片拍得很棒,对吧?」
  「……的确。」
  我明白他很自豪。这张照片捕捉到幸福的一瞬间。
  「为什么要把这张照片给我?」
  「我想你应该会想要筱川以前的照片。不要吗?」
  泷野笑得很故意。但我也不想逞强说「不要」,因为我的确想要。
  「……谢了。」
  道谢后,我把装着照片的信封收进外套内袋里。
  与泷野道别后,我完全忘了照片的事。
  等我再次想起已经是几天后的下午,我从平交道对面的便利商店买回午餐时的事了。我在书店旁边停下脚步,拿出忘在口袋里的照片,比对眼前的风景。看来我所站的地方正好就是照片拍摄的位置。
  照片中的季节似乎是初夏,绽放的绣球花溢出邻居栅栏缝隙。这种花在这一带随处可见,即使现在是冬天也能看见它的枝叶。
  景物依旧固然令人惊讶,可惜照片中的家庭人事已非。女儿们已经长大,父亲过世,母亲则失踪了。
  我凝视着筱川智惠子那张半辽的脸。这张照片虽然拍得不清楚,不过从筱川家主屋三楼那幅画,我知道她的长相。画中女子神似正在读书的琹子小姐——这么说来,不晓得那幅画究竟是谁画的?
  「……大辅先生。」
  从店里出来的琹子小姐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招牌旁边,正好与照片上的位置相同。
  「你在看什么?」
  「啊,泷野先生给我的照片……」
  我很随性地把照片拿给琹子小姐看,怎知她的脸立刻像烫熟般涨红,拄着拐杖飞快靠近我,抢走我手中的照片。
  「这……这是从哪里拿到的……」
  阿翻过照片紧贴在自己胸口。看到照片被深埋在穿着毛衣的胸前,我忍不住转开视线。
  「刚说了……是泷野先生给的。」
  我这才发现自己做错了。泷野说过这个人也讨厌拍照。
  「我不晓得拍照时应该摆什么表情……」
  琹子小姐垂头丧气地说。
  「这张照片也是,每次拍照都很不自然,所似我讨厌照相……而且我原本就不喜欢自己的长相……」
  「照片里的琹子小姐很可爱啊。呃……我是很喜欢啦。」
  我努力说出这句话。无人的巷道里瞬间一阵沉默。她战战兢兢地瞥了胸前的照片一眼,呼地叹了口气。
  「……谢谢。」
  她郑重其事地道完谢,晃着脑袋回到店里,大概是顾虑到我的心情。然后她似乎也没打算把照片还给我。
  「啊,对了。」
  走在堆满书的走道上,她回过头。
  「大辅先生,今天晚上有事吗?」
  「是没有。」
  她低着头想了一会儿,似乎有些犹豫。
  「……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陪我一个小时?」
  「咦?」
  「有个地方我今晚非去一趟不可。」
  她说。

  2
  结束打烊工作,走出店外,夕阳早已西沉。
  琹子小姐说,我们要去的地方没有那么远,因此无须开车。我配合她的步调,走在月台旁的小巷里。这里位于北鎌仓车站验票口的反方向,几乎不见人迹。
  我们走过穿山辟成的洞穴隧道,头上就是岩石直接裸露的隧道顶。我一如往常地缩起脖子。
  「妈妈的同学早上打电话来。」
  琹子小姐边走边说。
  「同学?什么时候的同学?」
  「好像是国中和高中同学。对方住在北鎌仓,从父亲那一代就经常光顾我们书店……现在要去的就是那位同学的家……」
  「请等一下。」
  我打断她的话。
  「你母亲念的是哪一所学校?」
  「圣樱女学园……啊,我没提过吗?」
  第一次听闻。圣樱女学园也是琹子小姐的母校。母女都是同一所学校毕业的吗?
  「你母亲原本就住在这一带吗?」
  「是的,听说娘家在深泽。」
  她回答。早听说她母亲以前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常客,因此也不觉得大惊小怪,但是——
  「你母亲的家人呢?」
  既然有家,应该有家人才是。但是琹子小姐摇摇头。
  「听说现在没人住在那个家里。妈妈曾说过自己没有家人……哗细情形我不清楚。我和文香从来不曾见过她那边的亲戚……」
  她说到这里停住,只有拐杖的声音回荡在傍晚的昏暗中。就算亲兄弟姊妹都过世了,完全不曾见过任何亲戚也未免太不自然。或许另有隐情吧。
  在平交道的这一侧右转后开始上坡。这条路我很熟悉,从以前就读的高中走到北鎌仓车站必定会经过这条路。
  「那么,你母亲的同学为什么打电话来?」
  我回到原本的话题。
  「……我也不清楚。」
  「咦?」
  「对方只说详细情形等见面再谈。」
  「只有这样吗?」
  「对方说是重要的事情……」
  真是喜欢故弄玄虚,莫非事情与筱川智惠子有关?我明白了她希望我陪同的原因,因为她对于这桩诡异的委托感到不安。这种时候至少我还能够派上用场。
  斜坡到了中段,路突然变窄。这一带是环绕鎌仓山群的一部分,从过去就属于高级住宅区,不过停车场里几乎都是小型房车,因为这里道路狭窄。
  最后汀我们来剿堆路盎颠,接下来是通往山上的阶梯,从这里往上走约五分钟就是我的母校。毕业后我就不曾回去过。
  「对方的家还要继续往上走吗?」
  「不……就是这里。」
  琹子小姐阻止正要继续走上阶梯的我。以高栅栏包围的古老宅邸就耸立在我们眼前。墙壁上爬满一整片的常春藤,只是冬天这个时节,常春藤的叶子全都掉光了。
  带着裂痕的水泥门柱上挂的门牌写着「玉冈」。铁门那一头只有面对庭院的房间孤零零亮着灯。景象看起来有几分寂寥。
  「……」
  琹子小姐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带头打开门。庭院整理得很整齐,不过这个季节似乎没有花朵绽放或树木结果。
  我站在负责按门铃的琹子小姐身后,等待屋里的人现身,同时望着沿栅栏种植的绣球花枝叶。高中时代走过这户人家门前时,我曾见过绣球花盛开的样子。
  听见开门声,我反射性地挺直背脊。门后出现一位身穿黑色高领毛衣的娇小女性,顶着一头日本传统妹妹头,澍海整齐剪成一直线,头上到处掺着自发,脖子上也有与之呼应的皱纹。年纪大约五十多岁。
  「很……很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呃,我是早上接到来电的文现里亚古书堂……」
  琹子小姐的招呼话语结巴到令人同情的程度。
  「……你是智惠子的女儿吧?」
  女士露出很有气质的温和微笑说。
  「我是打电话过去的玉冈聪子……来,请进。」

  她表示有间房间希望我们看看,于是我们跟着她来到一楼走廊尽头的西式房间。那里是书房,墙面上成排的书柜上装着雾玻璃门扉,挂着厚重窗帘的窗前摆着有扶手的木制椅子和小桌子。想必书房主人就是在这里享受读书乐趣。
  「这里面全都是家父的藏书……两年前他过世后,便由我继承管理。」
  玉冈聪子说。部分藏书堆在桌上和地上。最引人注意的就是外国的大开本画册与零散的老旧个人文学全集,看样子过世的书主拥有相当深厚的日本文学与美术造诣。
  (嗯……?)
  这房间的景象让我感到有些不对劲,里头的某个部分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不可能,应该只是错觉,因为这是我这辈子头一次踏进这间房间。
  「家父移居到这块土地已经是将近五十年前的事。当时他经常前往文现里亚古书堂。他在贵店买下许多书,也卖给贵店不少书……你没有从父母亲那里听说家父的事吗?比方说他都买哪些旧书等等。」
  听到这个问题,琹子小姐轻轻摇头。
  「很抱歉……家父、家母没有特别提过……」
  「这样啊。」
  玉冈聪子微笑以缓和尴尬。
  「这也难怪呢,毕竟家父从十年前身体行动不便后,就无法再到店里去了……不好意思,我说了奇怪的话。」
  「不……不会……没那回事……」
  看样子对方曾经是店里很重要的客人,只是十年前琹子小姐还没开始在店里帮忙,不认识也是理所当然。
  「请……请问您今天要我们过来,为的是什么事呢?」
  琹子小姐问。我也想知道。如果只是为了处理掉这些藏书,大可直接在电话上说明。如果是为了谈谈父亲的回忆,似乎也没有必要特地把素未谋面的粱子小姐叫来。
  「一般找智惠子商量的事情,应该也可以找你处理吧?」
  一听到母亲的名字,琹子小姐的表情变得僵硬。
  「您是指?」
  「智惠子经常接受上门光顾的客人委托。只要是与旧书有关,再难的委托她都会接受……我最近听说你也接受这类委托。」
  我屏住气息,想起泷野曾说过我们店里开始接受旧书相关委托的传闻已经广为周知一事。
  没想到真的会出现这种形式的委托。
  「……我没办法做到母亲那个地步,不过……」
  考虑一阵子之后,琹子小姐回答:
  「如果方便的话,请说给我听听。」
  看样子她没有打算拒绝。我感到一抹不安。虽然不晓得有没有危险,不过这件事情与她过去解决的事件性质上似乎有些不同。或许该像泷野所说的,小心一点比较妥当。
  「谢谢你。」
  玉冈聪子道谢,压低声音继续说:
  「我希望你们能够帮我找回从这问书房被偷走的书。」

  3
  我们移动到书房隔壁的小客厅,面对坐在榻榻米上的旧家具前。
  「开始详细说明之前,我希望你们看看这本书……这本书,你们知道吧?」
  玉冈聪子将包在石蜡纸中、装在书盒里的旧书摆在桌上。琹子小姐的眼睛瞬间发亮,而隔壁的我当然是一头雾水。
  褐色书盒外贴着一张白纸,上头以难以辨识的字体印刷着书名与作者名字。

  《春与修罗  心象素描》

  作者是宫泽贤治——这个名字连我都知道。国语教科书上还收录了几篇他所写的童话及诗。我记得为了濒死的妹妹外出采雪这首有名的诗,应该就是出白宫泽贤治之手。
  「这是关根书店出版的《春与修罗》初版书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状态这么好的书……可以翻阅书页吗?」
  琹子小姐突然变得口齿流利,一如往常好像变成另一个人。
  「好,当然。」
  对方还没说完,琹子小姐已经拿起书盒,从书盒里取出书。由举动也可看出她十分兴奋。
  以粗布装帧的书封上只大大印刷着某个类似植物的图样。书背上写着「诗集  春与修罗  宫泽贤治着」。即使是门外汉如我,也看得出那设计的精致用心。
  「这是什么时候的书?」
  我小声问琹子小姐。
  「发行于大正十三年……也就是距离现在八十七年前。」
  「八十七年……」
  没想到这本书的年代那么久远。这么说来书况真的很好,几乎没有晒坏或毁损,一直被好好保存着。
  「……这本书很珍贵吧?」
  「当然!」
  她毫不迟疑地说。
  「宫泽贤治虽然留下众多作品,但是在他生前就出版的着作,只有童话短篇集《要求特别多的餐厅》,以及这本《春与修罗》而已。这两本在当时算是自费出版,因此几乎卖不好……作者自己还认购了不少本。」
  「咦?可是另外还有《银河铁道之夜》吧?那个……」
  「《银河铁道之夜》是以原稿的形式留下,在他去世俊才收录在全集中出版。作者生前甚至没有机会发表那部作品。」
  「原来如此……」
  我忍不住呻吟。那么有名的作品居然有这番波折啊。
  「作者曾经多次修改稿子,因此究竟哪一份是正式稿,多年来,学者之间也争论不休。这种情形在宫泽贤治的作品中屡见不鲜。就连已经出版成书的《春与修罗》也是如此,收录在这本初版书中的作品也不一定……啊……呃,十分抱歉。」
  琹子小姐面红耳赤地向玉冈聪子道歉。我这才回过神来。我们忘了还有其他人在场,却像平常一样自顾自地聊起书来。
  「啊,都怪我对旧书的事一无所知……不是店长的错。」
  「没关系。既然这样,我就稍微谈谈这本书吧。虽然我知道的多半来自父亲……」
  玉冈聪子露出微笑,转身对着我开始说起:
  「随着贤治的名声水涨船高,寻求《春与修罗》初版书的爱书人也愈来愈多。家父也是其中之一。父亲买下这本书大约是五十年前……当时虽然还是昭和三十几年,但对于东京都内的旧书店来说,这本书已经是相当罕见的珍本了。」
  玉冈聪子口齿清晰地对我说明。这个人应该也是「书虫」。她既是旧书迷的女儿,又是筱川智惠子的老同学,是书虫也理所当然。
  「那么,令尊在哪里买到这本书的呢?」
  「在文现里亚古书堂。两本都是……」
  「……两本?」
  看样子即将进入话题核心了。就在我向前探出上半身时,琹子小姐戳戳我的手肘,将《春与修罗》拿给我看,我看到扉页上印的书名。

  心象描素
    春 与 修 罗
        大正十一、二年

  突然看到「心象描素」,我瞬间四肢无力,但是她要我看的似乎不是错字。「描素」底下印着红色的藏书印。四方形外框里画着绣球花——我好像在哪里看过。
  「啊……」
  我忍不住喊出声。我的外婆五浦绢子留下的岩波书店《漱石全集》,除了《第八卷  从此以后》之外的其他书中,都印着同样的绣球花藏书印。外婆从某人那里获赠《从此以后》之后,便在文现里亚古书堂买齐全集中的其他几本。
  「打断您睨话真抱歉……这个藏书印是令尊使用的东西吗?」
  琹子小姐问玉冈聪子。
  「是的。我家的仓鼠全都盖了这个藏书印。因为家父喜欢绣球花……家里种植绣球花也是父亲的希望。」
  她刚才说过他们家也卖过不少书。也就是说,那套《漱石全集》原本属于这个家,被卖到文现里亚古书堂后,我的外婆买下了它。
  全然陌生的人们因为旧书而连结在一块,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您说令尊拥有两本《春与修罗》,是吗?」
  琹子小姐说话的同时,静静阖上书。
  「既然您拿出这本给我们欣赏,想必『被偷走的』应该是另一本《春与修罹》吧?」
  玉冈聪子的眼神显得有些失焦,低头看向交握在大腿上的双手。瘦骨嶙岣的手指上一只戒指也没有。
  「你果然跟你母亲很像呢。」
  她喃喃道。
  「家父的确原本拥有两本《春与修罗》。第二本大约在三十年前从文现里亚古书堂购得……是从智惠子手中买下的。」
  「从家母手中吗?」
  「智惠子从国中就经常到我们家里玩,与家父感情很好。家父很喜欢智惠子,经常送她书。因为他最喜欢与爱书的年轻人交谈。
  智惠子进入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也是因为家父觉得那家店很有趣而推荐给她。她开始在那里工作时,正好是研究所休学之后……」
  「家母念过研究所吗?」
  琹子小姐惊讶睁大眼睛说。看样子连女儿也不晓得这回事。
  「是的,她专攻历史学,也曾说过之后打算研究近代欧洲的出版通路。她对于许多事物都抱持好奇心,不过最感兴趣的大概就是那几个领域的东西。」
  我也不懂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研究,只知道大概与书有关。看来那个人不只是单纯地喜欢书,甚至曾经想要成为学者。
  「可是,上了研究所后仅仅几个月,她就因为家里的关系而休学工作。智惠子生性不喜欢谈自己的事,所以我也没有详细追问……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对母亲从前的事情不是很清楚……也不确定家父是否知情。」
  「这样啊。筱川先生或许知道许多。」
  玉冈聪子微微点头。看样子她似乎也认识前任店主。这个人以前也和她的父亲一样,经常光顾文现里亚古书堂吧?
  「您说《春与修罗》是家母卖给令尊的……?」
  「开始工作的半年左右,智惠子打电话给家父,问他有没有兴趣购买《春与修罗》的初版书,那是她前往某户人家家里到府收购时,花了好几十万圆买下的……嗯,也就是直接向家父兜售。因为她知道家父收集贤治的初版书。」
  「……才半年,已经能够担任采购业务了吗?」
  我忍不住插嘴。我工作到现在也已经半年了,却连单独前往到府收购都还办不到,更不用想像外出采购罕见旧书。
  「她应该是擅自行动……家母在这方面特别桀骛不驯。」
  琹子小姐小声对我说,玉冈聪子轻声一笑。
  「你的爷爷,也就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前前任店主,也曾经狠狠训斥过她擅自买卖的行为。可是因为她总能够把买进的书顺利卖掉赚钱,所以后来也就放任她自由行动了。」
  亦即她的实力获得认同。其背后也包括了像《最后的世界大战》一样乱来的交易。
  「可是,令尊当时已经有一本书况良好的《春与修罗》了吧?为什么还会向家母买下第二本呢……第二本书的状态更好吗?」
  「不,甚至可以说书况很糟。封面也脏兮兮的,内文还有加注。」
  「那么,为什么……」
  「虽然不清楚真正的原因,不过我想家父也许是希望有一本当作备用……也或许是为了替努力工作的智惠子打气。」
  玉冈聪子一边回想一边慢慢说道。
  「但是我和父亲都比较喜欢书况差的《春与修罗》呢。感觉那本书像是经过了许多爱书人的手……那本书对我们来说很重要,与旧书本身的价值无关。」
  我能够认同这句话。就像琹子小姐过去也说过,旧书本身也有自己的故事,不能全靠书的价值来衡量。
  「我想了解书被偷的细节……在这之前,有一件事情想先请教。」
  琹子小姐说完,竖起食指。
  「您报警了吗?」
  「……没有。」
  原本沉稳的玉冈聪子,脸上第一次因为苦闷而扭曲。
  「为什么呢?」
  「我相信你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吧?」
  她眼睛看向下方说:
  「偷书贼是我的家人,也许是有血缘关系的哥哥或嫂嫂……两位的其中一位,所以我不想诉诸公权力。」

  4
  「……家父没有留下遗嘱交待如何处理遗产,但是这件事情似乎很早之前就已经有个默契。我们的母亲早亡,继承人只剩下我和哥哥两人。
  家父经营的运动用品店连同公司大楼的权和,全部归属哥哥,我则是继承这间房子……藏书该如何处理,家父也已经告诉过我。他希望将半数藏书捐给母校大学新落成的图书馆,另一半卖给文现里亚古书堂。
  ……是的,所以你父亲因此来访。大约是两年前左右了,也就是家父刚过世时……筱川先生看起来略显疲劳,找一边聊着旧事一边帮点忙,不过现在想想,当时的他身体或许……我或许太勉强他了。
  ……啊,没事,对不起,反而让你来安慰我。
  我继续说下去。待家父的母校图书馆完成后,他大部分的藏书,包括这本《春与修罗》都将要离开这个家,到图书馆去。
  但是只有一本书,父亲给了我……那就是向智惠子买来的《春与修罗》。因为那是家父的藏书中,我最喜欢的一本。
  哥哥一郎大我三岁,与家父……不,应该说就连和我也处不来。他帮忙父业,年轻时就离开这个家,现在与妻子、儿子三个人住在高野。
  我虽然没有离开这个家,但也很少与哥哥一家人往来。家父不良于行之后,哥哥他们也鲜少前来探望。顶多是侄子偶尔会过来讨个零用钱而已。家父的丧事告一段落后,我们彼此也几乎不再电话联络。
  但是,大约一个月前,哥哥突然造访我家。他表示没有特别的目的,只是很久没见面,所以过来看看。
  我们两人喝着茶闲聊了一会儿,直到我说到半数藏书已经卖掉这件事情,哥哥脸色突然一变……他认为父亲拥有的藏书也是财产的一部分,因此卖给文现里亚古书堂得到的书钱,应该分给他一半。
  我原本认定旧书理所当然就是由我继承,所以没把卖书的事情告诉哥哥。
  这样说,等于把自家的丑事摊开了。不过,老实说,哥哥店里最近经营不顺利,资金上似乎有点问题。我曾想过他那天来找我,也许是为了要借钱。
  但是,我认为哥哥的确有权获得一半的卖书钱,所以最后还是把卖书一半的金额汇到哥哥的户头里。
  当时,我曾告诉他还有一半的藏书没有卖掉,准备捐赠给大学图书馆……就在汇款后过了几天,这次换嫂嫂打电话给我。她说:
  『我听你哥哥说家里还有书没卖掉。不如把那些书也卖给旧书店,我们两家平分书钱吧。』
  我当然拒绝了她的要求,结果哥哥嫂嫂开始每天打电话来……到后来我觉得很厌烦,甚至几乎不接电话了。
  上个星期天,一大早我在整理庭院的置物架时,哥哥的车子突然停在家门前。他和嫂嫂一起下车,对我说:『我们想直接过来和你谈处理藏书的事情。』
  他们一定是算准了我会在家的时间才过来。早些日子婶婶来找我时,我曾经提过星期天会待在家里整理置物架……我想他们是从婶婶那里听说我会在家。
  没办法,我只好领着哥哥和嫂嫂进来这间客厅,谈了将近一个小时,过程当然称不上愉快。
  我一再重申捐赠藏书是父亲的遗志,也已经通知校方了,哥哥嫂嫂却不断主张由他们出面去交涉,表明拒绝捐赠给校方……最后甚至说:
  『我们已经联络神田神保町的旧书店,只要你答应,他们这个星期内就会过来收购。』
  于是我也生气了,宣示绝对要按照父亲的遗愿进行,并且请他们从今以后不准再来我家,便把哥哥嫂嫂赶了出去。
  可是,送走他们两人后,我在门边思考,试图冷静下来——也许应该斟酌一下说话方式、也许有其他办法能够让哥哥他们接受……边思考边走进家里,走到了家父的书房。
  一进入书房,我立刻察觉到异状。
  似乎有除了我之外的人进来过。我打开书柜上每一道门确认过后,发现家父送给我、不打算捐赠的那本《春与修罗》不见了……
  当天早上打扫那问房间时,我记得《春与修罗》确实还在。一定是哥哥或嫂嫂其中一人拿走了。他们两人谈话时同样都曾经中途离席,应该都有机会,而且书柜没有上锁。
  我立刻打电话给哥哥,要求他还书,但是他反过来愤怒地表示不晓得这回事。嫂嫂也极力主张不知情……
  我并不在乎钱,如果哥哥他们有经济困难,希望我伸出援手的话,我也愿意尽可能帮忙。只要他们愿意把那本书还给我。我希望你们能够帮忙找出犯人,说服对方还书。当然我也会尽我的能力支付两位应有的谢礼。
  希望你们能够帮我这个忙。拜托了。」

  玉冈聪子很快地说完后,深深低下头。动也不动专心倾听的琹子小姐缓缓开口:
  「一切如同我刚才说过,我不清楚自己能够帮到什么地步。」
  她以更甚于平常的热切、强力口吻说:
  「但是,为了达成令尊的遗愿,我愿意帮忙。请多指教。」
  我感觉自己看到了琹子小姐的另外一面。这回不再是顺水推舟,而是她凭藉自己的意愿,接下案子。虽说她的确怕生,但是似乎并不讨厌与人接触。
  泷野虽然说过她过去不曾答应这类委托,但那也许只是碰巧没有机会,与我加入书店工作并不相干。
  唉,不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又会觉得几分失落。
  「为此,我想要请教几个问题,可以吗?」
  「好,当然,尽管问吧。」
  玉冈聪子语气肯定地说。
  「首先,明明还有这本漂亮的版本,你认为偷走《春与修罗》的人为什么会选择书况较差的那一本?」
  「我想哥哥嫂嫂应该不晓得这本书有两本……家父购买第二本时,哥哥已经离开这个家了。我自己的《春与修罗》虽然也摆在父亲的书房里,不过是和准备捐赠的藏书分开放。因此他们或许没注意到同样的书有两本。」
  她说得没错。如果摆在同一个房间里的不同地方,确实很难发现。再说,如果犯人一开始就以为这书只有一本的话,大概也不会想到要去找第二本。
  「我明白了。谢谢。」
  琹子小姐点头后继续发问:
  「您嫂嫂是什么样的人?比方说几岁?从事什么工作?」
  「……她叫小百合,今年四十一或四十二岁吧……年纪和我哥差不多,原本是哥哥的下属,后来除了工作之外,他们私底下也开始交往……因为怀了我侄子才结婚。现在也担任哥哥工作上的左右手。」
  原来如此。我心想。假如「店里经营不顺利」是真的,夫妻两人会同样陷入经济窘境。这也难怪他们一碰到与钱有关的话题就会积极参与。
  「他们两位经常看书吗?」
  「这个嘛……哥哥过去偶尔会阅读父亲的藏书,不过应该算不上对书熟悉。小百合嫂嫂大概没有阅读的习惯。因为她第一次到家里来打招呼时,曾经因为连一首石川啄木的诗都不知道而让父亲苦笑。」
  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因为我也不知道。
  「您说她在谈话途中曾经离席,是什么原因呢?」
  「我领着哥哥他们进来这里,大约是十一点左右吧,」
  她仰望壁挂式钟摆时钟,一边回忆着。
  「过了约十五分钟,小百合嫂嫂说想要打电话回家,却忘了带手机,希望借用我家电话……说完,就拿着包包到走廊上去了。」
  「就是摆在玄关的黑色电话吧?」
  琹子小姐说。看样子她早已偷偷记下这间房子里所有柬西的位置。
  「你有听到小百合女士的说话声吗?」
  「没有……当时我仍继续和哥哥争执着,所以没时间听。五分钟之后,小百合嫂嫂回来,接着没多久就换哥哥去上厕所。他离席大约一分钟,顶多两分钟而已……后来直到他们两人回家之前,都是和我在一起。」
  我觉得哥哥很可疑。刚才我也借过厕所,那间厕所就位在这栋房子的后侧,正好在书房旁边。他可以假装要上厕所,跑进书房里拿出那本书。妻子虽然也有机会,不过她不懂书,应该很难从大量藏书中找到目标。
  「他们回家时,您是否有送他们到门外?」
  「与其说是送他们出门,不如说我们是不断吵出门外……所有人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血气方刚……」
  玉冈聪子结结巴巴地回答。看样子那场争执应该相当严重。
  「也就是说,您无法掌握他们两人行动的时间,只有那短短几分钟,是吗?」
  玉冈聪子明快地点头回应。
  「是的,没错。」
  琹子小姐将拳头摆在唇边,看着桌子。她正在脑子里整理整个状况吧?又或许已经掌握住什么线索了也说不定。
  「……您哥哥他们当天是什么打扮?」
  「咦?打扮?」
  「是的,他们穿什么衣服前来拜访?」
  听到这里,我也困惑了。这个问题一定有什么意义吧。玉冈聪子似乎记忆已经有些模糊,因此花了不少时间才回答这个问题。
  「哥哥穿着鲜红色V领薄毛衣和绿色长裤……没有穿外套。小百合嫂嫂穿的是蓝色洋装,外面是紫色的格子外套……我记得应该是这样。」
  这对夫妻的风格真鲜艳。与眼前的玉冈聪子相差甚大。
  「他们两人手上有拿东西吗?」
  「这个嘛……哥哥是空着手,不过小百合嫂嫂带着一个名牌手提包,去打电话时也拿着。」
  「这样啊……」
  琹子小姐保持同样姿势开口:
  「除了家人之外,还有其他人知道这间房子里收藏着旧书吗?」
  「……顶多是父亲的老朋友了。我想亲戚之中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因为父亲只与爱书的人谈书。」
  琹子小姐总算抬起头来。看样子问题问完了。
  「……有什么线索了吗?」
  玉冈聪子说完,等待着答案。琹子小姐只是静静摇头。
  「目前还没育办法确认……我想还需要和您的哥哥、嫂嫂谈谈。方便告诉我他们的联络方式吗?」
  「当然,请等我一下。」
  玉冈聪子拿出纸笔写下电话号码之类的数字。她的字迹像小朋友写的一样难懂。仔细一看会发现笔尖正微幅颤抖——这个人一直处于情绪激动的状态吗?原来那本书这么重要啊。
  「提出这么为难的委托,真的十分抱歉……但是我再也找不到其他人能够帮我这个忙了。」
  递出纸条的她,眼里隐约闪着泪光。
  「我也会请哥哥他们同意与你们会面。万事拜托了。」

  5
  隔天休假日,我和琹子小姐开车前往横须贺。
  玉冈聪子的哥哥一郎经营的运动用品店总店,就位在横须贺主要干道外围、沟板路附近的剧场对面。招牌上主要以英文标示,这在拥有美军基地的这座城市来说,并不罕见。
  五层楼高的大楼里包括了店面和公司办公室。从开着没关的自动门看向店内,店里似乎没有半个客人。
  「……就是……这里吧?」
  琹子小姐向我确认。
  「应该是。」
  我说。妻子前往分店,目前不在店里,所以我们决定先和丈夫谈谈。虽然没有直接与当事人在电话里谈过,不过没想到他们居然很干脆地愿意见面。
  一名高个子店员在店前整理衣架上的运动服,突然转头看向我们。这位晒得一身黑的肌肉男不晓得为什么在这种冷天里仍穿着橘色短袖PILO衫。全部往后梳的头发虽然漆黑,额头和眼角上却深深刻着皱纹。
  「啊啊,你们好!你们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人吧?」
  大声打完招呼后,对方靠近琹子小姐。我看见她稍微往后退。这个人可能不好应付。
  「聪子已经把整件事告诉我了。我是玉冈一郎。我们来谈谈吧。」
  玉冈一郎啪地一拍,双手交握在一起。
  「那天我们十点五十分左右离开高野的家,要开车去那一带就必须绕点路。抵达老家的时间是十一点左右。我们和原本在庭院里的姝妹一起进屋里谈事情,谈得不是很愉快,午餐也没吃,十二点左右就离开了。我和老婆去买了些东西,回家时已经十二点半。」
  才刚坐下,我们还没开口,玉冈一郎已经洋洋洒洒地把当天的情形交待了一遍。我们人在运动用品店附近的家庭餐厅。也许是距离午餐时间还太早,店里没有多少客人。玉冈的大嗓门听起来格外吵杂。
  「但是,我认为我家还有另一本《春与修罗》初版书,完全是我妹的妄想。老爸真的有砸大钱买下那本书吗?」
  「当时负责的人员已经不在了,所以恐怕……」
  琹子小姐的话还没说完,玉冈露齿微笑。他的齿列虽然整齐,后头却有一颗银牙。
  「当时负责的人是指智惠子吧?也就是你的母亲。她有时会来家里玩,所以我也认识她。人长得很漂亮……你跟她长得很像,都是美人。」
  他厚颜无耻地说。我对玉冈兄妹的不相像感到惊讶。他们的个性相差这么多,会吵架也是理所当然。
  「好了,你们要找我谈什么?尽管问吧。」
  玉冈在餐桌上交握双手,上半身向前。真是个形迹可疑的家伙。明知道自己是偷书的嫌疑犯,为什么还能够摆出如此友善的态度呢?
  琹子小姐双手摆在膝盖上,低头看着玉冈递出的名片,终于开口说:
  「您的名字,该不会是出自贤治的作品吧?」
  什么意思?我不解偏着头。玉冈一郎则重重点头。
  「没错没错,就是《要求特别多的餐厅》、《风之又三郎》等贤治的童话故事里经常出现的小孩名字。朋友偶尔会嘲笑我的名字很没创意。我也不晓得老爸为什么替我取这个名字。」
  现场也有一个同病相怜的家伙。我的名字「大辅」也是来自夏目漱石的《从此以后》,差别在于我的名字取的是同音字。
  「玉冈先生,您也常看书吗?」
  琹子小姐问。
  「不是我自吹自擂,我还满喜欢看书的。尤其是以前还住在家里时。」
  玉冈很快地回答,听起来就是自吹自擂。
  「老爸虽然没有注意到,不过我喜欢从书房拿出初版书贪婪地阅读。尤其是贤治的《春与修罗》与《要求特别多的餐厅》。因为我已经太习惯初版书,现在看到新版实在读不下去。果然还是那本初版书最完美……啊,我可不会因为这样就偷书。如果犯人是我的话,我会连《要求特别多的餐厅》一起拿走,那本应该也很珍贵。」
  玉冈一郎对于旧书似乎也有某些程度的知识。感觉上这样反而是自掘坟墓。
  「今天只是想请教您一些事情当作参考。我不认为拿走那本书的人是玉冈先生您。我知道您没有那么做。」
  听到琹子小姐的话,我愣了一下。我还以为这个男人的嫌疑最大。如果不是他偷的,那么犯人只剩下一个人了。
  「对吧,你看,懂的人还是懂。」
  玉冈莫名开心地说,接着故意环顾了四周后压低声音说:
  「这么说来,偷书的人是我老婆罗?嗯,的确有可能……啊,不对,我只是假设,假如真是她偷的,也绝对不是蓄意这么做的。毕竟因为大环境不景气,我们店里的状况也不是太乐观。」
  这回他开始把自己的妻子当犯人了。我怎样也无法对这个男人有好感。也不晓得该说他是没神经还是神经太粗——这家伙真的不是犯人吗?
  「我也没说书是您妻子拿走的。」
  琹子小姐冷冷地说。眼镜底下的眉头稍微皱了起来。
  「我只是在考虑各种可能性……再说即使没有直接亲自动手,也有可能引导犯罪。」
  连玉冈一郎也变得几分尴尬没趣。原来如此。我心想。也有可能是他指示妻子去偷的。
  「唉,遭到怀疑我也只好认了。」
  玉冈靠着椅背,双手在后脑勺上交握。
  「……聪子应该说了不少我的坏话吧?和哥哥感情不好、没来探望老爸等等,这些她都跟你们说过了吧?」
  我们没有表示意见。除了玉冈聪子的说法比较优雅一点之外,大致上就是如此。
  「我也一直觉得对聪子很抱歉,照顾老爸的事情全都推给她一个人,直到最后,我几乎什么也没做。害她到了这个年纪还没结婚……嗯,虽说一方面也是她那个人的个性使然,不过我们的确应该出手帮忙,这点我也反省过了……」
  玉冈的声音变得很冷静。我想他说的或许是真心话,虽然说他前阵子才去找妹妹要钱。
  「也不是像贤治一样去捡雪回来就好,事到如今无论我给我妹任何东西,也不会变成兜卒天的食物。」
  玉冈说完,瞥了琹子小姐一眼。兜卒天的食物——这句话似乎在哪里听过。
  「《春与修罗》中〈永别之朝〉一节的内容吧。」
  琹子小姐说。这么一说,没错。就是那首以「我的妹妹啊,你在今天死去」开头,描述妹妹之死的著名诗句。
  玉冈突然眉开眼笑。
  「没错,就是那首。你果然和智惠子很像。我只要这样子说话,智惠子也会立刻指出我是引用自哪里。」
  他看向远方。
  「人又漂亮又聪明,心地又善良,简直就像一位文学少女。虽然聪子也喜欢书,但是和智惠子完全不同……我以前常常在想,真希望她是我妹妹。对了,她最近好吗?我没有从我妹那里听到她的消息。」
  琹子小姐的眉间又皱得更深。这个男人完全不晓得筱川智惠子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筱川家里发生过什么事。

  「那个人是怎样?」
  与玉冈一郎道别,回到厢型车上后,我说。我不想让情况变得复杂,所以一直忍着没开口。
  今天的事还没有忙完,等一下要前往另一个地点与玉冈一郎的妻子碰面。我发动车子出发。
  「把自己的妹妹说得那么难听……那家伙真的不是犯人吗?他真的很可疑耶。」
  「……目前还不晓得这件案子他涉入多深,不过……」
  琹子小姐回答。看样子她也不太愉快,眉间的皱纹尚未消失。
  「以物理上来说,那位先生不可能直接从书房里偷走书。」
  「……不可能?」
  我们穿过横须贺的闹区,经过悬崖般的急陡坡后开进县道。这个市镇有许多山丘,地形的高低差比鎌仓更严重。
  「请回想昨天玉冈聪子女士所说的话,她说哥哥是空手拜访,对吧?假设他假装去厕所趁机偷走《春与修罗》,也没有地方能够藏书。他身上穿的是单薄的毛衣,很难藏在衣服底下。」
  「啊……」
  这么说来也是。他不可能一手拿着偷出来的旧书回到客厅吧。
  「会不会是先拿去车上放,再回到客厅呢?或者事先藏在哪里,等离开时再去拿?」
  「他离席的时间『顶多两分钟』,想要掩人耳目走出门外到车上去,再回到房子里,以时间来说不可能办到。再加上聪子女士当时目送兄嫂上车,根本没有机会离开时再去拿。」
  「既然这样……有了,他妻子带着一个手提包,对吧?应该是那家伙偷了藏在某处,再由妻子拿回……啊,这也不可能。」
  我话还没说完就注意到了,先雕席的人是妻子。至少动手偷书的人可以确定不是玉冈一郎。
  「但还是有可能是那家伙告诉妻子旧书的事情,唆使她偷窃吧?如果没有熟悉旧书的人协助,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出那本书并且带走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我不认为玉冈一郎先生了解旧书。感觉上他只是把从家人那里听来的知识排列组合而已。至少他说贪婪地阅读《春与修罗》这句话是撒谎。」
  「你怎么知道?」
  他刚才还引用了〈永别之朝〉中的一句话呢。
  「现在已经有许多出版社出版《春与修罗》,而〈永别之朝〉的最后多半是这样——

  我此刻打从心底祈祷
  希望你将要吃的这一豌白雪
  能够变成兜卒天的食物
  最后成为你与众人的
  神圣食粮
  为此,我每日祈祷着

  你应该知道这一段吧?就是玉冈一郎先生刚才引用的段落。」
  「……嗯。」
  我握着方向盘点头。印象中在教科书里读到的也是同样内容。
  「补充一点,『兜卒天』是佛教用语,意思是天界的其中一层,分为从欲望里解放的天上诸神所居住的外院,以及弥勒佛居住的内院。」
  听了她的说明,我还是不了解。意思是指「心灵澄净的人前往的西方极乐世界」吗?
  「可是,关根书店版本的《春与修罗》中没有出现『兜卒天』一词。书中的〈永别之朝〉内容是这样:

  我此刻打从心底祈祷
  希望你将要吃的这一碗白雪
  能够变成天上的冰淇淋
  并成为你与众人的神圣食粮
  为此,我每日祈祷着

  ……不一样,对吧?」
  的确不同。初版用语较柔和,我所知道的版本节奏比较雄壮,我无法判断哪个版本比较好。
  「为什么不一样呢?」
  「宫泽贤治在《春与修罗》出版后,仍持续修改、斟酌自己的作品。〈永别之朝〉与初版时的版本不同,也是贤治去世后发现还有修改版的缘故。」
  我愈来愈感到好奇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情况。
  「也就是说,他还有其他作品也修改过了?」
  「当然。」
  副驾驶座上的琹子小姐点点头。
  「他曾经修改过所有作品……而且光是《春与修罗》就留下了好几种版本。有些版本只是传说中存在,有些则甚至尚未被人发现。」
  也就是有很多「升级版」的意思吧。这么说来,我也听过《银河铁道之夜》曾经历多次修改。《春与修罗》大概也是相同状况。
  「他为什么要频频修改呢?不是已经出版了吗?」
  「《春与修罗》对贤治来说,只是〈心象素描〉的合集。收录在这本书中的作品不只有诗,还有许多概略描写每个时期心情的文字。作者本人绝不会称这本书是《诗集》。他修稿的方式就像替草稿画上确定的线条……」
  「嗯?可是那本书上的书背还是哪里不是大剌剌地印着『诗集』两个字吗?」
  「那个与作者本身的意愿无关,完全是出版社自己的想法。那本《春与修罗》是当时在乡下发行的书,不过装帧等仍然相当考究。尽管如此却与贤治的理想相去甚远……书中有很多印错的地方。」
  「……的确。」
  最经典的就是扉页上第一行的「心象描素」。作者本人看到也会昏倒吧。
  「那么,刚才那家伙所说的……」
  「只读过初版书」这句话不仅仅是谎言。连作者本人对那本书都不满意了,他居然说书写得「很完美」。显然他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意思也就是……)
  玉冈既缺乏旧书相关知识,也没有偷书机会,或许与这次的案件无关。
  「意思是玉冈太太一个人偷走的吗?可是……」
  玉冈小百合对旧书的了解应该在丈夫之下。难道这只是她的伪装?
  「……还不能下定论,我认为还有其他可能。」
  我不晓得还有什么可能性,但是琹子小姐也没再继续说明。一切等到与玉冈小百合谈过之后再讨论吧。
  我们搭乘的厢型车穿过隧道进入逗子市。时间正值正午——这一天似乎会很漫长,

  6
  碰面地点是玉冈小百合指定,位在叶山码头附近的典雅小型咖啡餐厅。
  我们提早到达,所以顺便在那里用餐。
  或许是刚进入三月的平日,午餐时间的客人并不多。服务生带领我们到能够一眼望尽海景的窗边座位。
  眼前这景象怎么看都像是两个人在绚会。我很在意琹子小姐的想法,但是她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想法。
  「趁现在这个好机会,我们来聊聊宫泽贤治的书吧。」
  说完,她开始聊起旧书。我知道她想要转移话题,令人头痛的是,她说的内容真的很有趣。
  吃完午间套餐,喝着咖啡时,话题已经进行到早期宫泽贤治全集发行时,旧书店占有吃重的角色,如果没有旧书店人们的努力,恐怕当时没有出版的机会,我一边点头一边聆听,这时餐桌旁站了一位身穿紫色格子长大衣的中年女性。
  她的身材修长、长相端正,却驼背且骨瘦如柴。也许是短发的关系,更突显脸上的骨骼。整体给人很疲倦的印象。
  「我是玉冈小百合。」
  对方以平板的音调报上名字。在空位坐下后,没给我们机会自我介绍,便点了杯卡布奇诺。
  「平常从逗子的分店回家时,我都会来这里休息一下。」
  她的意思大概是我们能够谈话的机会只有这段时间吧。琹子小姐连忙自我介绍,也告诉她我的名字。
  「我听说聪子的书不见了?不过我不知道是哪本书。」
  「啊,是的……是宫泽贤治的《春与修罗》初版书。」
  琹子小姐稍微提高了声音。平常和这类冷淡的人谈话时,她总是很紧张。如果多聊些书的话题,她似乎就会敔动开关。
  玉冈小百合的眉毛一动也不动,那态度彷佛是第一次听说这本书。
  「然后,我们受到玉冈女士的委托……想要请教各位上个星期天发生的事情。」
  「……请教啊。」
  她说得很讽刺。她对我们没有好脸色也是理所当然。
  「听说您当时借了电话,请问是打给谁呢?」
  「打回家。」
  想不到她很坦白,老老实宾地回答。
  「儿子就快要考高中了,但是只要稍微没盯着他,他就会偷跑出去……所以我找到机会就打电话回家,看看他有没有在家念书。平常我都是以这种方式确认。」
  这种做法该怎么说呢——我心想。或许她是注重孩子的教育,但儿子已经是国中生,一定很讨厌这种束缚方式吧。
  「令郎……当时在家吗?」
  「在啊,我们在电话里讲了大约五分钟……挂掉电话后,我以瓶装茶服完药,马上就回到客厅里。因为那天我觉得好像快感冒了。」
  拿着包包离开客厅,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
  根据玉冈聪子的说法,她离开客厅大约五分钟。既然讲电话就讲了「将近五分钟」,讲完电话后,应该来不及前往走廊尽头的书房偷书。
  当然,玉冈小百合所说的究竟是不是事实还不清楚,要确认是否真的打了电话,必须问问那位儿子,但是这个人应该不会同意——
  「啊,你们可以现在就打电话去我家,找我儿子确认。他已经考完试,现在应该正待在家里闲晃。」
  小百合自己主动提议。
  「咦……可以吗?」
  我忍不住插嘴。没想到她态度虽然不悦,却愿意配合我们。
  「你们不是怀疑我吗?」
  此时卡布奇诺咖啡正好送上来。小百合等店员走远后,才喝下一口。
  「我离开了客厅几分钟,而且还拿着能够装下那本书的手提包。如果我不处理的话,你们只会继续怀疑我,我可不想被当成小偷。」
  玉冈一郎刚才见面时热情的模样闪过我的脑袋。就连丈夫也不相信妻子的清白。
  「请问……我们方便现在过去府上找令郎直接谈谈吗?」
  琹子小姐突然开口。
  「咦?」
  小百合蹙眉。
  「有这个必要吗?」
  「……是的。」
  短暂沉默一会儿后,琹子小姐果断回答。我也不懂为什么有这个必要,不过她应该有她的打算吧。
  「唉,随便你们。只是请你们别告诉我儿子书被偷了,只准确认我四本书有打电话回家。」
  「谢谢。」
  说完,琹子小姐低头鞠躬。玉冈小百合一口喝下咖啡,似乎不打算在此休息太久。
  「听说您很少看书?」
  琹子小姐继续说。
  「是啊。应该说我讨厌看书。我第一次见公公时,不小心就这么说了,所以公公几乎不和我说话。不喜欢书的人很难跟他相处。」
  或许是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小百合露出苦笑。
  「您进去过那栋宅邸的书房吗?」
  「没有。」
  她不屑地回答。
  「看到每一面墙上都是排列整齐的书背,只会让我毛骨悚然。所以我也不喜歜书店和图书馆。」
  「这样啊……」
  琹子小姐微微偏着脖子,似乎在认真思考。我想她大概无法想像「讨厌书」是什么情况。
  「对了,那本《春与修罗》这么有价值吗?」
  「……书况好的话,以目前的行情大概在百万圆左右吧。」
  「咦!这么高?好惊人啊。」
  小百合眼睛闪闪发亮,将杯子放下。
  「那栋房子里的书,果然都相当有价值。何必坚持要捐赠呢,卖掉不是很好吗?」
  尽管她对旧书没有兴趣,对金额倒是兴味盎然。
  「对于聪子女士来说,似乎不是钱的问题。她也说过,如果犯人愿意归还那本书,她愿意付出对等的金额。」
  坐在琹子小姐旁边那位女士的脸上表情瞬间消失,她挺直着背脊,好一段时间动也不动,最后终于靠在椅子上,发出一声嘎吱声。
  「她是说真的吗?」
  「……是的。」
  「看样子那女人的经济状况真的很不错。」
  她毫无生气的干涩嘴唇里呼地叹出一口气。
  「能够毫不在意地说出那种话,不愧是富裕人家的大小姐。我老公也有类似的地方……就是有那么一点孩子气。」
  她彷佛自言自语似地说完,轮流看看一脸不解的我们。
  「那个家的财产继承真的非常随性。我老公主要得到那些店面,而聪子则继承北鎌仓的房于,但是店面部分还留下不少债务……唉,短时间内虽然不至于倒闭,不过也不轻松。我们在苟延残喘、为钱奔波之际,听到她要把那些值钱的书捐出去……直接卖掉分钱不是比较好吗?谁也没有损失。」
  原来是这样啊。这个人大概也有她自己的苦处。我可以理解她一心希望卖书换钱的心情。
  「话先说在前头,尽管如此,我可没有偷书喔。如果是我偷的,我现在就会归还……能够拿到现金当然更好。」
  她低头看看手表后,站起身穿上外套。应该是休息时间结束了。
  「我差不多该走了。你知道我们家的地址吗?」
  「啊,是的。聪子女士告诉过我们……方便再请教一个问题吗?」
  琹子小姐竖起食指。
  「上个星期天,您和玉冈先生是什么时候决定前往聪子女士家拜访的?」
  正把手臂穿过外套袖子的玉冈小百合停下动作。她眯起眼睛,凝视着窗外搜寻记忆。此时海面上一艘船扬起波涛回到岸边。
  「我记得应该是那天早餐时。我们谈到想找聪子谈卖书的事,不晓得什么时间能够去拜访她……老公说,她那天早上会整理置物柜,人一定在家。于是我们决定立刻去她家找她……只有这个问题?」
  「是的……谢谢您。」
  琹子小姐彬彬有礼地说。

  「大辅先生,关于玉冈小百合女士的话,你有什么想法?」
  离开咖啡厅,上了车后,琹子小姐说。厢型车开过跨越河口的桥,沿着滨海公路前进。风不断地由海上吹来。
  「该怎么说呢……我不觉得她在撒谎。」
  可以肯定她确实为了钱相当辛苦,不过依她这个人的个性看来,她应该会直接要钱,实在不像会做出偷书的行为。
  「你怎么看?」
  「这个嘛……至少她没有进去过书房这一点,可以确定是真的。」
  「为什么?」
  「那栋宅邸的书房装潢,称不上『每一面墙上都是排列整齐的书背』。」
  「……啊。」
  大概是为了避免日晒和灰尘,那间书房里的书架全都装着雾玻璃门,因此无法清楚看到书背。会那样说的人果然没有进去过那间謇房——虽然不能排除她也许是故意要让人这样以为才这么说。
  「对了,为什么要去见他们的儿子呢?」
  我问。只要打一通电话询问状况即可,应该没有必要直接碰面谈话吧?
  「……我希望能够在小百合女士无法监视的情况下,与她的儿子好好谈谈……再说,我也希望能够直接看看电话。」
  「看电话?」
  「只要不是太老旧的款式,电话上应该有来电纪录,不但会显示来电号码,也会记录下对方的电话号码。」
  「啊,对喔。」
  这样就能够确认玉冈小百合足否真的在那个时间从小姑家里打电话回家,也能够当作证据。
  「不过我想她应该确实打了电话。」
  琹子小姐望着无人的沙滩小声说。我在脑中整理整个情况。如果刚才的对话没有虚假,那五分钟玉冈小百合真的都在讲电话的话,她就没有偷走《春与修罗》。
  (可是,太奇怪了吧?)
  书也不是她丈夫偷走的——这么一来不就没有犯人了?
  「你认为犯人到底是谁呢?」
  琹子小姐没有明说。根据今天一整天听到的内容来看,感觉上她不是在胡乱验证所有可能性,而是心里早已有定见。
  「……我还没有做出结论。」
  沉默了一会儿后,琹子小姐回答:
  「不过我想今天就能够找回《春与修罗》了。」

  7
  玉冈一郎家所在的高野是北鎌仓山腰上的住宅区。虽是几十年前就已经建造完成的住宅区,却因为通往山腰的车道有限制,因此从北鎌仓车站过去意外费时。玉冈一郎说开车到妹妹家要十分钟,并不夸张。
  来到盖在较高处的雄伟独门独院住宅前,我们步下厢型车。我以前念的高中校舍就位在短坡下不远处。远处隐约可以看见箱根的山岳,这个位置视野绝佳。
  玉冈家的门牌上列着三个人的名字——「一郎」、「小百合」的后面是「昴」。这个「昴」应该就是他们的儿子了。
  我打开门,让拄着拐杖的琹子小姐通过。栅栏后侧停着一台运动自行车,大概是儿子的物品。这也表示他应该在家。
  琹子小姐按下玄关的门铃,嘴巴靠近对讲机,等待屋主出声,此时门却先打开。
  门内出现一位成套黑色运动服打扮的微胖少年。前长后短的two block发型上方染成较明亮的颜色。黑框眼镜底下的三白眼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们看。
  「呃……那个……我们是玉冈聪子女士的朋友……」
  「我听老妈说过了。」
  少年打断琹子小姐的话,拇指指着自己的脸。
  「我是玉冈昴……请进。」
  他大大地打开玄关大门。虽然不是他本人的问题,不过我总觉得少年与他的名字不搭调。
  领着我们来到客厅,玉冈昴在宾客专用的茶杯里注入日本茶,摆在托盘上连同茶点一起端出来。他坐在餐桌另一侧,表情严肃,双手插在口袋里。我无法判断这算是有礼貌还是没礼貌。
  他面前不晓得为什么摆着一瓶养乐多而不是茶杯。可能是点心吧。
  「听说你们要问我关于上个星期天的事情?」
  他冷淡地说。体型虽然很像父亲,不过看样子个性像母亲。冷静的模样让人很难想像他还是国中生。
  「咦?呃……是的……是那样没错……」
  琹子小姐结结巴巴。即使对方是国中生,她也同样会紧张。我轻咳一声后,接着她的话说下去。今天到目前为止说话的都是她。
  「能否请教你上个星期天做了哪些事情呢?只要告诉我们从早晨到中午为止的内容就好。」
  「上个星期天……可以啊。」
  他稍微点头。
  「前一天为了准备考试,我念书念到很晚,后来老妈叫我起来吃早餐。我坐在这里吃早餐,吃完后,爸妈他们出门去姑姑那里……」
  「当时是几点呢?」
  「老爸他们大概是十一点之前出门……我回到二楼房间做考古题,十一点二十分左右老妈从姑姑家打电话回来。」
  他以下巴指指摆在房间角落的边桌。玻璃制的桌上型时钟旁边摆了一台兼作电话使用的液晶显示传真机。
  「你在这里接电话的吗?」
  「是啊……现在分机的电池坏掉,无法使用,所以我从二楼跑下来接电话。」
  「她说了些什么,方便告诉我们吗?」
  「嗯……说了什么啊……」
  昴稍微转向一旁思考。
  「只是老妈自己不断唠叨而已。叫我要好好念书、冰箱里有优格、别喝太多养乐多,就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我大概耐着性子听了五分钟。」
  他轻声叹息。就我们听到的内容来看,大概是因为电话打断了他念书吧。
  「……后来呢?」
  「我说了句『烦死了死老大婆』,就挂掉电话。等他们回到家,我的脑袋就挨了一拳……我只好道歉。」
  他的说明始终冷静。还是道歉了吗?不管怎样,他的说法连小细节都与母亲的说词一致。
  「请问……能否看看府上的电话呢?」
  琹子小姐战战兢兢地开口。少年偏着头不解地瞥看了边桌一眼。
  「可以啊。」
  马上爽快答应。琹子小姐站起身打算绕过餐桌,昴立刻把自己的椅子往前拉,让出空间来。
  「过得去吗?」
  肚子夹在椅子和餐桌之间看起来似乎很难受。我本来以为这名少年很冷淡,没想到他居然这般细心体贴。
  「啊,可以……不好意思。」
  琹子小姐来到边桌前,按下当电话使用的传真机按钮。她在确认来电纪录吧。然后她转向我重重一点头。看样子他们两人的确在他们所说的时间讲过电话。
  光从来电纪录当然无法判断通话持续了几分钟,玉冈小百合也有可能马上挂了电话前往书房偷书,只是我很难想像这位少年会配合母亲的口供,协助犯案。
  刚才琹子小姐虽然说过今天之内就能够找回《春与修罗》,但我反而感觉距离破案似乎愈来愈遥远了。
  她接下来究竟有什么打算?
  「你们两位都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人吧?」
  昴突然开口。琹子小姐瞥了我一眼,与我视线交会。
  「你来过我们店里吗?」
  我说。
  「嗯,虽然没有买过书,不过去过几次……我不讨厌书。」
  「欢迎你今后继续光临喔。」
  回到位子上的琹子小姐对他温柔微笑。
  「……等我想去的话自然会去。」
  他的口气一样冷淡,脸颊上却微微泛红。我这才首度感觉这位少年很好相处。
  「事实上,你姑姑……玉冈聪子女士的书被偷了。」
  琹子小姐突然若无其事地说。
  「咦……」
  我差点喷出刚喝下的日本茶。刚才玉冈小百合才交待我们不准提这件事。她在想什么?
  「哈……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昴不太有兴趣地回应。
  「是的。被偷的是宫泽贤治生前出版的着作初版书,现在想要买到都很困难……您知道那本书吗?」
  「知道啊,就是《春与修罗》吧?那本相当有名,而且书中有篇与我同名的作品。」
  「事实上我刚才就注意到了。书中的确有一篇叫〈昴〉的作品。难道你的名字就是来自那篇作品?」
  「不是,因为我老爸是谷村新司的超级歌迷(注1)……不过,如果听到你这么说,我那位好色的老爸一定会说这名字是取自贤治。」
  注1.〈昴〉是日本老牌歌手谷村新司的经典歌曲之一。
  少年首次露出微笑。那张笑脸意外和善,但是嘴上说的却是父亲的坏话——我开始在意起琹子小姐的态度。不晓得什么时候,她的语气已经不再紧张,表示她已经进入解谜模式了。
  「你喜欢《春与修罗》中的哪篇作品?就是〈昴〉吗?」
  「嗯……应该是〈真空溶媒〉吧。那篇虽然很长,但是写得很棒。」
  玉冈昴似乎也开始热哀于对话,朝着我们探出上半身。琹子小姐开心合起双手。
  「那篇真的很棒呢。我也读过好几遍。『太阳还不够耀眼/白色的日晕也尚未开始燃烧』……」
  「『只有地平线逐渐明亮或阴暗/一半溶化或沉淀』……」
  少年也跟着流畅背诵出内容,显然他对于内容相当熟悉。琹子小姐的笑容突然像新月一样扩大。不晓得怎么回事,我的背脊感觉到一股寒气。
  「你喜欢的是初版的《春与修罗》,对吧?」
  她以清晰的声音说。
  「什么意思?」
  「目前出版的(春与修罗》多半在这段内容都是……『唯有蓝铜色的地平线/明亮或阴暗/一半溶化或沉淀』……你在哪里读到初版书的呢?」
  玉冈昴稍微收敛了笑容。我凝视他的脸——难道犯人是这位少年?
  「……不用是初版书也能读到那段内容。筑摩书房出版的全集……筑摩文库的版本也有。」
  「你说的没错……但最大的问题是,为什么你一开始认为我说的是《春与修罗》呢?」
  「什么?」
  「我只是说『宫泽贤治生前出版的着作初版书』,《要求特别多的餐厅》也符合这个条件。既然你经常去爷爷家里玩的话,我想一定也知道。」
  少年的喉咙很明显地上下动了一下。这么说来,玉冈聪子也说过——哥哥他们也鲜少前来探望。顶多是侄子偶尔会过来。
  「晓得那栋宅邸里有大量旧书,也知道聪子女士早晨会待在庭院里的人,除了玉冈一郎先生与小百合女士之外,只剩下你了。」
  琹子小姐说得没错。而且与爸妈不同,昴符合所有犯人的条件,再加上他具备宫泽贤治初版书的知识,也有偷书的机会。
  「你等着玉冈先生他们一出发,立刻骑着脚踏车先一步到那栋宅邸去,偷偷潜进屋里拿出《春与修罗》,不让在庭院里的聪子女士撞见……我说错了吗?」
  「……我爸妈是开车去的喔。」
  他低下头转开视线,试着小声反驳:
  「我骑脚踏车怎么可能比他们先……」
  「当然可以吧,这种小事连我都知道。」
  我不耐烦地说。他还不服输吗?
  「从这里开车到那栋宅邸要花上十分钟……但那是因为汽车能够走的路有限制。从山的这头有条阶梯能够通往那栋宅邸前面。我念的高中就在那栋宅邸隔壁,往来北鎌仓车站都是走那条路线,所以我很清楚。」
  应该说,只要是当地人,没有人不知道。只要骑着脚踏车到阶梯前,跑下阶梯,不到五分钟就能够抵达那栋宅邸,他有足够的时间偷走书、离开现场,在母亲打电话之前回到家里。
  「聪子女士怀疑小偷是您的父母。」
  听到琹子小姐的话,玉冈昴的单薄眼睛大睁。
  「……真的假的?」
  他似乎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是的。」琹子小姐点头说道:
  「如果仍旧找不到那本书的话,您的父母亲将会一辈子被怀疑是贼。」
  玉冈昴紧咬嘴唇。摆在餐桌上的双手僵硬紧握。
  「拿走书的人是我,对不起。」
  他以沙哑的声音说。
  「可是我没有打算偷书……我打算用完就归还。」

  8
  我们来到玉冈昴位在二楼的房间。
  他的房间采光良好,而且打扫得很干净。房里除了床、书桌之外,还有一个高大的书柜。
  书柜下层是夏目漱石、森鸥外、岛崎藤村等明治、大正时期日本文学作品的文库本,上层整齐排列着漫画、轻小说系列作晶等。
  「……我好歹也有赶上流行。」
  我们什么也没问,昴自己这样说完后抬头挺胸,相当自豪。我不了解他自豪什么。
  书柜上的精装书不多,几乎都是宫泽贤治相关的评论和研究。
  琹子小姐沉默凝视着书柜,最后视线移动到旁边的墙壁上。
  「啊!」
  听到她的尖锐叫声,我大惊。
  「怎么了?」
  「请问,这幅画……」
  墙壁上装饰着裱框的画作。那是一幅上了些许色彩的铅笔素描,以干净的笔触描绘出插在玻璃花瓶里的绣球花。
  好像在哪里看过——我记得应该是不久之前的事。
  「那是我爷爷画的。」
  昴说。
  「老实说画得不是很好,不过这是留给我的遗物。爷爷每次画画好像一定会画上绣球花。」
  听到这里我才想起来。
  之前曾经在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主屋里看到描绘琹子小姐母亲的画。眼前这幅画的绣球花花瓣及叶子形状都与那幅画一模一样。进入玉冈家书房时,总觉得那些桌椅似曾相识,原来是因为曾经出现在那幅画里。那幅画一定是以筱川智惠子为模特儿,在那间书房里完成的吧。
  (原来如此。)
  意思也就是说,那幅画是玉冈聪子的父亲,亦即这位少年的爷爷赠送给筱川智惠子的作品。我记得馈赠的日期是一九八〇年的六月,也就是玉冈聪子父亲买下第二本《春与修罗》之时。
  「就是这个。」
  玉冈昴将装在謇盒里的窖递给我们。那是关根书店版的《春与修罗》,但是与之前玉冈聪子给我们看过的那本书况远远不同——印刷着书名的纸张已经泛黄,书缘、书盒的边缘都剥落了。
  琹子小姐再次看了一眼那幅画之后,接下《春与修罗》。现在应该先处理这本书。她坐下,从书盒里拿出书确认。
  我和昴也跟着坐下。
  书籍以布料装帧的封面已经褪色,到处都是一污渍。尤其是书背角落有一块黑色脏污遮住「诗集」两字,几乎无法辨识。琹子小姐凑近看着那块脏污,确认状态。
  「那个不是我弄脏的喔……爷爷说,买来时就这样了。」
  少年说。
  「爷爷曾经让你看过这本书吗?」
  「是的,就在爷爷过世前几年。我们的感情还不错。虽说我小时候对他的印象是沉默、偶尔会给我零用钱的人。」
  「什么原因让你们感情变好了呢?」
  琹子小姐往上看了一眼,开口问。这时,昴的脸像是突然吃到苦瓜一样皱起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过去。
  「小学三年级时,我的绰号叫糖醋猪。」
  他突然开始说起我也不晓得该做何反应的话。糖醋猪是吃的糖醋猪吗?
  「……好伤人的绰号。」
  「对吧?同学说:『你不适合昴这个名字,就叫你糖醋猪吧。』明明和我的名字一点关系也没有……(注2)嗯,如果是现在的话,我就会反驳他们了,不过当时只得任由他们叫。一方面我讨厌自己的名字,另外一方面我也觉得自己的外表比较适合糖醋猪……正好那时候,爸妈说爷爷找我过去,我就一个人去爷爷家,顺便拿零用钱。」
  「去探望爷爷吗?」
  「是的。爷爷自从脚受伤后,就变得不太能走路……我和爷爷一起在书房里看书,他问我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我笑着老实告诉他同学叫我糖醋猪的事情。结果爷爷的表情变得好严肃,接着朗诵出《春与修罗》里的诗句……」
  「就是那首〈昴〉吗?」
  「是的。」
  琹子小姐翻开后面的书页,一下子来到题目写着(昂)的页面,上面选用粗体铅笔字订正为〈昴〉。这就是玉冈聪子所说的「加注」吧。订正错字的加注并不罕见,但是除此之外,书中各行之间还有许多点点、括弧等,这就奇怪了。
  「最后一句让我印象超级深刻……『有钱的人不会把钱当作目标/身体健康的人总会被击倒』。」
  「『聪明的人脑袋容易受伤/期待的事物总是会落空』。」
  琹子小姐朗读完后续内容。感觉这段内容在谈对事物的执着。「被击倒」这个说法令人莫名地在意。
  『该怎么说,那些频频喊我糖醋猪的家伙们、拚命顺从他们的我,突然都让我觉得好蠢……虽然不是很了解,不过当我兴奋地说完『这段话写得真好』之后,爷爷说:『你很喜欢看书吧?如果有想读的书,我随时都可以借你。』……然后他还顺口说了一句:『这首诗很像你。』……」
  我的嘴巴抿成ㄟ字型,吸了吸鼻子。的确是一段佳话。
  「既然如此,为什么擅自拿走这本书?」
  尽管如此,这种行为仍然不被允许。
  「……爷爷出了一道谜题。」
  「谜题?」
  我反问。
  注2:昴(SUBARU)与糖醋猪(SUBUTA)日文第一个发音相同。
  「爷爷懂得很多,也拥有许多珍贵书籍,但是他最宝贝的就是这本书。他曾经说过送了一幅画给为他找来这本书的人当谢礼喔。」
  我不解偏着头。赠送对象当然是筱川智惠子吧?但是这个时候,他爷爷应该已经拥有书况比较好的那本《春与修罗》才是,他比较珍惜的应该是那一本吧?——也许这本书对于当事人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
  「他说这本书藏了一个秘密,所以他很宝贝这本书。」
  「什么秘密?」
  「这就是他出的谜题。他说要花多少时间都没关系,我一定要自己解开,成功解开后,他会给我奖励……结果我还没有听到答案,爷爷就过世了。」
  最擅长解开这类谜题的人就在这里。但是琹子小姐只是沉默地翻着书页。侧坐低垂眼睑的她,正好摆出画中的姿势。
  「那么,你也没有拿到奖励罗?」
  「不,奖励我拿到了。」
  他伸手指向墙壁上挂的绣球花绘画。
  「爷爷死后,我问过姑姑,爷爷出了这道谜题,不晓得她知不知道答案是什么。姑姑也不晓得……只说了奖励可能是这个,就把画给了我。姑姑说那幅画中画的是我生日那天庭院里绽放的绣球花,爷爷原本就打算有一天要给我。」
  我再次看了看墙上的画。虽然不想批评故人赠送的礼物,但是这个作品也未免太粗糙了。难道没办法画得更好了吗?
  「嗯,奖励是什么都无胼谓,但是我很想知道谜题的答案,所以一点一点调查,却毫无头绪,姑姑也不肯把书借我看。」
  如田不真的那么重视这本书的话,防护自然也会比较严谨。再说,这对姑侄本来也称不上感情融洽。
  「后来我忙着升学考试,原本还轻松地想着打算考完后再去拜托姑姑,没想到却听到令人震惊的消息……」
  昴说到这里停住。沉默的期间,我已经想到答案。
  「因为你听到姑姑要把藏书捐出去吗?」
  「是的。爸妈他们听到这件事后说了些蠢话,说应该把那些书卖掉什么的。我知道姑姑不会同意,但是不管怎么做,那本书总有一天会被捐出去。所以我想在书被捐出去之前借用这本书,一鼓作气解开谜团……没想到姑姑会发现……」
  我揉了揉眉间。看样子八成是因为玉冈夫妇的资讯不完整的关系,没有告诉这名少年最重要的内容。
  「玉冈聪子女士原本就打算留下这本《春与修罗》……这本书最初就没有捐出去的打算。」
  「咦咦?真的吗?我干嘛偷它呢!」
  玉冈昴抱头仰望天花板。接着以精疲力尽的声音说:
  「……我要带着这本书去向姑姑道歉。」
  这时,琹子小姐开口了。看样子她已经确认完毕书中内容。
  「你的爷爷有没有提到关于这本书的事情?比方说在他过世之前?」
  「嗯——没什么特别的……啊,他有给我提示。」
  「提示?」
  「爷爷临终前,我曾和老爸一起去医院探望他。他的情况已经很危急,但是当时正好意识很清醒。然后他突然说:『谜题解开了吗?』……我看他似乎要揭晓答案了,所以我告诉爷爷我要靠自己的力量解开谜题,希望爷爷能够好起来,等我找到答案。于是爷爷说:『小心德纳第中士。』」
  「……那是谁?」
  「《春与修罗》的〈真空溶媒〉里出现的人名,前面没有任何铺陈就突然冒出来的人物,我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不过我猜这应该就是答案的提示了……大姊姊,你怎么看?」
  叶子小姐的脸色铁青,看样子应该不是身体不适。难道是已经解开眼前谜团的答案了吗?——不对,感觉上还不只是这样。
  「……玉冈昴先生。」
  她低声说:
  「你现在仍然坚持要凭藉一己之力解开谜题吗?」
  「当然罗!」
  昴毫不迟疑地回答,随役露出大无畏的笑容。
  「尽管要花上较多时间,不过这样比较好,我想自己进行各种调查、思考、找出答案,爷爷也比较高兴……不过姑姑可能不会让我调查这本书就是了……」
  「我明白了。」
  琹子小姐的嘴角也跟着绽开笑容。
  「既然这样,我们也来帮忙……后绩的事情,能否交给我们处理呢?」

  9
  当天傍晚,我们再度造访玉冈聪子家。
  对方似乎打从琹子小姐电话联络后,便一直待在玄关等待。我们面对面坐在与上次相同的客厅里,琹子小姐将从玉冈昴那里拿来的《春与修罗》摆在桌上。
  「啊啊……」
  委托人的脸上尽是愉悦,颤抖着手拿起那本书,确认是否有异状,然后把书紧紧拥在怀中。
  「谢谢……真是谢谢你们。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开心了。」
  接着她似乎为自己的失态感到难为情,将《春与修罗》摆回桌上。
  「抱歉,我失态了……我当然一定会致上谢礼,感谢你们的帮忙。」
  「……我刚才也说过,不需要谢礼。」
  琹子小姐耐着性子说。刚才讲电话时,似乎也为了这一点稍微有些不愉快。
  「相对的,希望您能够当这次的事情没发生过,并且允许玉冈昴先生今后可自由阅读这本书。」
  「这点我办不到。」
  玉冈聪子断然摇头。
  「即使他是自家人,这种事情照理说原本应该报警了,我不可能让他自由使用这本书。」
  琹子小姐对我使了个眼色。看样子这场谈话无法和平落幕。
  「如果报警的话,您应该也很困扰吧?」
  琹子小姐的声音突然变得犀利。玉冈聪子不解地眨眨眼睛。
  「什么意思?」
  「一开始在这里听您说明整件事情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令尊为什么要买下书况不好的《春与修罗》呢?……更重要的是,我的母亲为什么要把这本书卖给已经拥有同一本书的人呢?……没有人会这样做生意的。」
  玉冈聪子只是偏着头,脸上虽是无法理解的表情,却也没有打算阻止琹子小姐继续说下去。
  「令尊送给家母一幅画当作找到这本书的谢礼,可想而知,这本《春与修罗》比起令尊原本拥有的那一本更珍贵……今天一整天,我请教过所有人之后,终于得到真相。」
  琹子小姐再次对我使个眼色。该怎么做,进来之前我们早就说好了。
  「抱歉。」
  我快速探出身子,拿走玉冈聪子面前的《春与修罗》。
  「啊!」
  她连忙想要起身时,我已经把那本书交给琹子小姐,玉冈聪子只好慢吞吞坐下。样子看来比之前更坐立不安。
  「请看这本书的书背,诗集两个字被涂掉了。」
  我看向琹子小姐手边。其实我还不晓得她究竟发现了什么「真相」,也没时间仔细问她。
  「贤治不称这本书是诗集,而且对于出版社擅自印上这两个字相当不满。贤治买回部分卖不掉的《春与修罗》库存书分送给亲朋好友,还趁机抹上青铜粉,试图涂掉书背上的『诗集』两个字。」
  琹子小姐主要是对着我说。
  「那么,这本书是……」
  「是的,这本书很有可能原本是贤治所拥有,是他赠送给某人的书。」
  原来那个不是普通的脏污。琹子小姐斜眼观察着始终沉默的玉冈聪子,同时继续说:
  「而且这本书并非只是用来送人。」
  琹子小姐从书盒里拿出书来翻阅。早先我也大略看过,书中有许多错字、漏字的订正,不只是这样,那些铅笔字全部来自同一个人,里头还有改变文字高度的箭头标志、消除行的X符号,以及补充或删除的语句,看起来很像在修稿。
  「咦?」
  我惊叫出声。原本为贤治所拥有的书上有修稿的笔迹,难道这是——
  「这是宫泽贤治在初版书上的加注、修稿吗?」
  「是的。」
  叶子小姐点头。
  「有贤治亲笔字的《春与修罗》称为校稿本。目前出版的《春与修罗》多半是根据校稿本的修改内容为准。」
  我想起〈永别之朝〉、〈真空溶媒〉两篇作品的微妙差异。
  「早上我也曾经提过,坊间出现过几本校稿本,其中以宫泽家所拥有的校稿本最有名,不过内容不尽相同。另外还有一种校稿本是传说中存在,实隙上则尚未被发现,而这种假设也已经成为定论。」
  「……这就是传说中的版本吗?」
  我盯着《春与修罗》看。宫泽贤治修稿用的校稿本——果真是不得了的「秘密」。这应该就是出给玉冈昴的谜题解答了。
  「还需要一些确切的验证,不过……应该就是了。」
  琹子小姐从正面凝视着这本书的主人。玉冈聪子在椅子上僵硬不动。
  「您刻意对我们隐瞒这个秘密,说是因为个人的回忆,所以很宝贝这本书。为什么?」
  「……我不希望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再加上你们似乎也没有打算询问家父是如何取得这本书,所以……毕竟这本书真的很珍贵啊。」
  「……只是这样吗?」
  玉冈聪子战战兢兢地抬起脸,又立刻闪避琹子小姐的注视。
  「我见过昴先生房间里的画了。听说那是令尊替他准备的『奖励』,画的是昴先生出生那天,庭院里绽开的绣球花。」
  「呃……是的……没错。」
  玉冈聪子的声音哽在喉咙。
  「问题是,我见过与那幅画相同的花朵,连小细节也分毫不差,就在三十年前绘制完成后,赠送给我母亲的画里。」
  对了,我怎么会没注意到两幅画完成的时间有十五年的差距?十五年前盛开的花朵,不可能在三十年前也同样盛开。
  「令尊要把那幅画留给孙子是骗人的,对吧?您只是随便找个藉口,将那幅很久以前就完成的素描交给玉冈昴先生而已。那么,打算留给玉冈昴先生的真正奖励,究竟是什么呢?」
  客厅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你认为呢?」
  玉冈聪子说。
  我也想到答案了。玉冈小百合说过这个家的遗产继承很随便,旧书该留给谁,连张便条都没留下。知道的人只有眼前这位女士。
  琹子小姐将校稿本的书封对着委托人。
  「这本书才是真正的奖励吧?……您提过令尊喜欢和年轻人聊书,也喜欢送书给年轻人。令尊想把这本《春与修罗》送给昴先生,而不是您,对吧?」
  玉冈聪子没有回答,间接承认了自己的犯行。
  我为琹子小姐条理清晰的推理咋舌。结果玉冈昴根本没偷任何东西,他只是在不知不觉中拿回了这本原本就属于他的书而已。
  「令尊恐怕已经指示过您如何处理这本书,也发现了您恐怕不会照他的指示做。」
  「……怎么可能有那种事?」
  「当然可能。令尊在临终前对昴先生这么说:『小心德纳第中士』……您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玉冈聪子血色尽失的嘴唇颤抖着——她们两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有我完全听不懂。
  「请问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小声问琹子小姐。
  「『德纳第中士』这个人物是法国作家雨果的小说《悲惨世界》里的角色。这个角色是个小偷,在滑铁卢之役结束后,专门偷取战死沙场士兵们的财物。」
  也就是说,那根本不是提示,而是要他小心窃贼就在身边上具是语重心长的一句话啊。
  「你打算怎么处理这本书?」
  玉冈聪子近乎呻吟地说:
  「难道要交给那孩子吗?你又没有证据证明家父要把这本书送给他,再说目前整个玉冈家,只有我知道这本书的价值……这本书应该由懂得珍惜旧书的人拥有才是……」
  琹子小姐默默地将书塞回书盒,推向还想要辩解什么的玉冈聪子。玉冈聪子对于琹子小姐干脆地把书还给自己感到惊讶,来回看向琹子小姐和《春与修罗》。
  「我的要求与刚才一样,由您保管这本书,但是我希望您准许昴先生可以自由阅读这本书……然后,等到昴先生有一天找到谜题的答案时,希望您告诉他真相并向他道歉。至于这本书属于谁,则交由昴先生决定。」
  「……如果我拒绝呢?」
  「今后敝店将定期联络昴先生。如果得知您拒绝这项提议的话,我们将会把一切真相告诉您的哥哥。我不晓得他会不会找您兴师问罪,但我想至少您在亲戚之中的立场将会很艰难。」
  对方仍旧保持沉默。琹子小姐突然放缓表情,平静地说:
  「令尊过世后,无论是您或昴先生,身边都没有能够聊书的对象。如果能够保持往来,我觉得也不错……再说,您拥有的这本书,总有一天还是会由昴先生继承,对吧?」
  对喔,我想起这名女士没有小孩——到时候遗产将会由唯一的侄子继承。
  「……我无法向你保证什么。」
  玉冈聪子说完,拿起《春与修罗》。
  「不过,改天我会和昴碰个面……毕竟我并不讨厌那孩子。只是我也很喜欢这本书罢了。」
  「……这样就行了,谢谢您。」
  琹子小姐低头鞠躬。玉冈聪子以失焦的视线望着揭发自己秘密的琹子小姐。
  「你和智惠子不同,无法轻易饶恕别人呢……如果是智惠子,只要我付给她足够的谢礼,我想她一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琹子小姐的黑眸瞬间出现反应。
  「我和家母不同,不会学她收受贿赂。」
  她以僵硬的声音说。我知道她在心中多加了一句「我想应该不同才对」。
  玉冈聪子有些落寞地笑了笑。
  「筱川先生说得果然没错,他说过你对智惠子有着复杂的感情。」
  「我父亲说过那种话吗?」
  「是的……来这里收购旧书时说的。」
  这么说来,我记得她提过筱川先生到府收购旧书时,他们曾聊了些往事。应该就是琹子小姐父亲过世的不久前——两年前左右的事了。
  「他苦笑着说,智惠子离开后留给你的那本书,你总有一天会卖掉……」
  玉冈聪子很怀念地说。琹子小姐的脸上则是满布着惊愕。

  厨房里传来阵阵红烧香味。已经快到筱川家的晚餐时间了。
  我把从书架上拿出来的书摆回去,回头看看琹子小姐。她仍然坐在榻榻米上,在装着父亲遗物的纸箱中不停翻找。
  我们正待在前任店长生活的房间里。琹子小姐离开玉冈聪子家后,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回自己家里,开始翻出父亲的所有遗物。
  既然父亲注意到她想要卖掉坂口三千代的《Cracra日记》,当然不可能毫无行动——父亲一定买回那本书,并且藏在哪里了——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我的看法也相同。
  但是,找遍房间每个角落还是找不到。遗物原本早已整理完毕,既然当时没发现,那本书藏在这个房间的可能性自然不高。
  「今天就先到此为止,明天再继续找吧……我也帮忙找。」
  我对着她的背影说。
  「……可是那本书应该在某个地方啊。」
  过了一会儿,她答非所问地回应。从刚刚开始一直是这个样子。
  「琹子小姐,别这样。」
  这回我说得稍微强硬些,但她还是没有回答,只是埋首于没有意义的行动上——应该说,她不愿意承认找不到这项事实。
  (……可是,为什么会找不到呢?)
  这个疑问掠过我的脑袋。前任店长恐怕没注意到女儿一直在找寻自己曾经卖掉的《Cracra日记》吧。
  但是,他应该考虑过总有一天要将书交给琹子小姐。病倒后也一定已经为了自己的死做好准备了。
  如果是我,会怎么做?
  我回过神,发现房间里听不到任何声音。琹子小姐已经停手,筋疲力尽且垂头丧气。
  我像是受到吸引般靠近她,跪在她身后。尽管如此她仍然没有回头。竖着寒毛的白皙脖子后侧近在我眼前。
  「……琹子小姐。」
  我又喊了一次。她还是没有回应。
  我的胸口彷佛被什么给堵住了,呼吸困难。我轻轻抓住她的肩膀,不晓得接下来自己该说些什么。
  纸拉门这时突然打开,身穿运动服和围裙的筱川文香出现。
  「姊!晚饭做好了!今天的晚餐是……」
  话还没说完,她惊讶睁大双眼,我连忙把手放开。为什么她老是选在这种时候出现?这样一来不就变成我好像老是在做这种事吗?
  「姊,吃饭了。」
  她八成是察觉到异状,观察着姊姊的样子一边说。
  「今天是你最爱的红烧汉堡排……」
  对于妹妹的呼唤,琹子小姐也没有回应,仍像一尊石像般动也不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文香环顾整个房间,应该也注意到父亲的遗物散落一地。
  「姊,吃饭了喔。」
  但她还是重复这句话。
  空间里一阵沉默。文香突然大步踏进房间,踢开琹子小姐面前的纸箱,隔着围裙紧紧抱住惊讶抬头的姊姊。
  「……姊,我们去吃饭吧,好不好?」
  好一阵子两个人都没行动。最后姊姊先点头,然后在妹妹的催促下站起身,由妹妹搀扶她走出房间。
  我也来到走廊上,沉默地目送她们两人的背影。
  「五浦先生要来吃饭吗?」
  文香站在通往厨房的纸拉门前回头说。我们在昏暗的走廊上沉默面对面。这或许是我第一次认真凝视这位少女的脸。圆溜溜的眼睛和令人印象深刻的娃娃脸上挂着一如往常的笑容。
  「你不问我们刚才在做什么吗?」
  我低声问。也不晓得她是没听见,还是装作没听见,筱川文香不解地偏着头。
  「什么?」
  「没事……谢谢,我这就过去吃饭。」
  不管怎么说,我好久没吃红烧汉堡排了。我刻意摆出笑容,朝客厅方向走去。


  终章  《国王的驴耳朵》(POPLAR社)·Ⅱ

  2011/3/8  今天发生的事  筱川文香

  今天的晚餐是红烧汉堡排。煮得很好吃,不过如果再加点香菇,应该会更棒。我比较喜欢加香菇。
  姊姊没什么食欲。相反地,五浦先生倒是相当捧场。男人的食欲果然非同小可。
  今天是店里的公休日,他们两人一大早就出门了。刚进家门,就在爸爸的房间里翻找东西。
  该不会是被发现了吧?
  姊姊虽然还不知道,不过我想五浦先生应该发现了。他也许会来问我。如果这样,他可能也会告诉姊姊。
  可是,他为什么会知道呢?难道是因为我写的这些信?
  如果是这样,应该会像我上次写的《国王的驴耳朵》一样。
  国王的耳朵变成了驴耳朵,知道这个秘密的理发师很想告诉其他人这件事情,于是对着河边的洞穴大喊。但是那个洞穴四周芦苇丛生(我没看过芦苇就是了),每次风一吹,就会重复理发师的话。
  结果每个人都知道了这个秘密,国王也不再遮住自己的耳朵……
  这么说来,他的耳朵没有恢复耶。国王应该是最倒霉的家伙。但是特地选在怪草丛生的地方说出秘密的理发师,也很怪。
  还是说,其实他真的很希望有人听见自己的话呢?我似乎稍微能够体会他的心情。

  如果姊姊知道这件事的话,我就不能再继续写信了。自从爸爸过世后,我已经持续这样写了一年,可是你从来不曾回信,所以内容写的全是我们的近况而已。
  刚才回头看看之前写的,从去年秋天开始,内容就变得像是普通的日记。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封信了,所以今天要写得像信一点。

  妈妈,你好吗?
  我和姊姊都很好。我每天都精神奕奕地上学、做家事,而姊姊也精神奕奕地使唤着五浦先生,管理书店。
  今天我只有一个要求。
  希望妈妈能够与姊姊联络,不管是电子邮件也好,电话、明信片也好。
  或许姊姊现在比我还想要见妈妈。我想她也许有许多工作等各方面的事情想要告诉你。
  姊姊愈来愈像年轻时的妈妈了。最近愈来愈难以分辨姊姊和二楼那张旧画里的人物。
  我不晓得现在如何,不过以前只要说她像妈妈,她就会不高兴。
  你还记得姊姊国中时没戴眼镜吧?再度戴起眼镜,是妈妈离开之后的事。她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虽然问她一定会否认,但是我知道。
  妈妈离开后,我无论在幼稚园或家里成天都在哭,直到某天她戴上了和妈妈一模一样的眼镜。我想她或许是为了安抚我的孤单,所以挺身而出代替妈妈。
  姊姊当时明明很生气,不愿意再见到妈妈的脸……就是因为这样,我好爱姊姊。
  你不想打电话,直接到家里来也可以喔。姊姊或许会生气,但我会想办法。我会做饭给你吃。我的厨艺很好喔。

  不晓得我写的每字每句,你是否都有收到。
  最近已经不再期待你会回信,不过还是希望妈妈能够收到这些信,这样我就很开心了。毕竟自己对着洞喊叫,还是有点寂寞。
  明天一大早还要练习,我要去睡了。

  晚安。
  环境再差也请打起精神面对。
  晚安。

  移动滑鼠准备按下传送键,筱川文香突然停下手边动作。
  她觉得不安,不晓得这样子对方是否真能够收到。每当这种时候,她一定会打开书桌抽屉,从抽屉深处拿出一本书。
  那是坂口三千代的《Cracra日记》,是父亲临终之前交给她的书。父亲交待等时机到了,再把这本书交给姊姊。
  文香从书盒里拿出书翻开封底。那里用原子笔写了一行字。

  [email][email protected][/email]

  来回比对了数次都与画面上显示的收件人电子邮件地址一致。
  她叹了一口气,阖上书。
  然后,按下传送键。


  后记
  之前我也曾经写过,这个系列之中有不少实际存在的旧书和地名等,其中也有些是为了配合剧情发展等因素而虚构的内容,不过作品中的时期基本上都符合现实状况。
  主角开始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是二〇一〇年夏天,而这本第三集的故事时间轴则是过了一段时间,来到二〇一〇年尾到二〇一一年三月左右。
  本系列的第一集出现在书店是二〇一一年三月,第三集是二〇一二年六月出版——故事内容的时间与现实有些出入。我想说的是,这本小说所撰写的内容,与现实之间存在着落差。
  比方说,第一集中提过只有新潮文库的文库本才有书签绳,这一点只存在于作品故事发生的当时。现在不只是新潮文库,二〇一一年创刊的星海社文库也附有书签绳了。
  另外,藤子不二雄的《UTOPIA 最后的世界大战》在作品中几乎被当成梦幻逸品、一般人没有机会阅读的旧书,不过现在小学馆CREATIVE已经重现当年的装帧,推出了复刻版。另外,据说小学馆的《藤子·F·不二雄大全》之中也预定收录这部作品。
  我想,会产生这种出入也是无可厚非。过去刚出版时没有购买的人看到书再次出版了,一定很开心吧。
  话虽如此,有些落差不见得是时间上的关系,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弄错了,所以我尽可能用心查资料确诏。
  这次很感谢协助蒐集资料的神奈川县旧书商业同业公会。福田老弟,你真的帮了我大忙,下次我请你吃饭。
  第四集里将出现的作家们已经确定了,在我撰写第三集的同时,已经读完资料。资料愈调查愈是引人入胜,只可惜无法将所有内容全写进书里。
  下一集应该会在冬天出版。
  希望各位到时候也多多支持。

  三上延
  ※上述出版时间皆为日文原书的出版时间。

  参考文献(省略敬称)

  《世界奇幻名着55 国王的驴耳朵》(POPLAR社)
  西谷祥子《表亲联盟》(创美社)
  西谷祥子《奥林帕斯山的微笑》(创美社)
  商会史编纂委员会编辑《神奈川旧书商会三十五年史》(神奈川县旧书商棠同棠工会)
  大内田鹤子、熊田俊郎、小山腾、藤田弘夫编辑《神保町与Hay on Wye》(东信堂)
  秋山正美《旧书术。》(夏日书房)
  志多三郎《街上的旧书店入门》(KG情报出版)
  岩男淳一郎《绝版文库挖掘笔记》(青弓社)
  风间润编辑《西洋科幻爱情杰作集②蒲公英女孩》(集英社文库)
  茱迪丝·梅洛编辑《年刊科幻杰作选2》(创元推理文库)
  文艺春秋编辑《奇妙的故事诗选人类的情景6》(文春文库)
  乌斯宾斯基《车布与他的朋友们碜(新读书社)
  乌斯宾斯基《小小车布历险记新译》(平凡社)
  佐藤千登势《小小车布历险记》(东洋书店)
  DVD《小小车布历险记》(Frontier Works Inc,)
  宫泽贤治《春与修罗》(关根书店)
  宫泽贤治《新校本宫泽贤治全集》(筑摩书房)
  宫泽贤治《宫泽贤治全集》(筑摩文库)
  谷川彻三编辑《宫泽贤治诗集》(岩波文库)
  续桥违达编辑《宫泽贤治研究资料集成》(日本图书中心)
  森庄已池《宫泽贤治的肖像》(津轻书房)
  《百年诞辰「宫泽贤治的世界」展览图集》(朝日出版社)
  山下圣美《宫泽贤治的力量》(新潮新书)
  出久根达郎《作家的价值》(讲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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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6

10000
薛雷尔 子爵
看的人挺少的

2 年前 0 回復

1807399623 子爵
内涵型的小说吗。。

10 年前 0 回復

木子水100 騎士
台版第四卷大概什么时候出呢?

10 年前 0 回復

billyye 騎士
嗯嗯嗯·,赞啊~~

10 年前 0 回復

derry 伯爵
这套我比较纠结的是出书的速度……
题外话,宫泽贤治一如既往地受欢迎。

11 年前 0 回復

蕾娜·赛亚斯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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