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翻】【美奈川护】【龙乐团!2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的革命】【第二卷】


本帖最后由 電車ネコ 于 2014-2-26 22:00 编辑


原名:ドライフィル2!竜ヶ坂商店街オーケストラの革命
作者:美奈川護
图源:言の葉
翻译:電車ネ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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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艺术,其实是最美丽的谎言。
——克洛德.德彪西(作曲家)







本帖最后由 電車ネコ 于 2014-2-27 18:57 编辑


序曲 钟声

尼可罗.帕格尼尼
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 康派涅拉 作品7
第三乐章 《钟声回旋曲》

注:La campanella,意大利语,译作钟

“響介,小提琴是魔鬼创造的乐器。”
伴着这般奇妙的话语,父亲仅仅演奏过一次的小提琴曲浮现于脑海——当时尚且年幼的響介对此的第一感觉想必是害怕。并不是因为父亲这句话本身,而是因为那个一直用科学态度否定神秘事物的父亲,居然会说出“恶魔”这种话。
“不同于其他一直变换外形至今的乐器,小提琴如降临自异世界般出现于某个时代时,它就已经是成熟的形态了。”
那段记忆中的小提琴曲是在何时何地演奏的,或者只是妄想出来的,響介已无从分辨了。但无论是真实还是妄想,那肯定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父亲演奏小提琴。
“在小提琴制作大师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之前,小提琴是何时诞生的都无从知晓。说不定安东尼奥本人也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当时響介也许年纪很小,说这话时的父亲看上去异常高大。而他手中的那挺小提琴之所以看起来那么大,也许是因为当时響介手里还拿着十六分之一尺寸的小提琴。
四周一片寂静,唯有父亲如同低音乐器般低沉而不带感情起伏的话语。他声音里透着疲惫。也许是因为地方光线不良,别说看清表情,当时父亲的全身都在一片逆光中陷入了漆黑。
“爸爸见过那个小提琴的恶魔吗?”
響介也不是想试图克服心里的恐惧,但他当时肯定提出过这种非常无聊的问题。響介并不期待父亲的回答,因为父亲从未回答过他的任何疑问。
不过,父亲这次开口了。他自言自语般简短说道,
“就一次......”
说着,父亲便开始了动作。光滑的小提琴表板闪过一抹橘色亮光,琴声随即传来。
曲名便是《钟声》。
压抑的第一声“fa#”——钟声回旋曲,b小调第二小提琴曲《钟》。
響介当时是不可能看得懂那种极难的谱子的,曲名是他日后的补想出来的。但他之所以对此仍记忆犹新,也正是因为那串一小节仿佛在嘲笑演奏者的黑色熙攘乐符群。
尼克罗.帕格尼尼......将灵魂卖给魔鬼的小提琴手。因为能够拉出相当的音量,他的爱器瓜奈里.德尔.耶稣又被称作“加农炮”。
拥有以兵器冠名的乐器的恶魔之子。
以及这个卓越小提琴手所创作出来的小提琴协奏曲。
很难想象那般高昂透明的琴声是出自一个被黑色阴影覆盖了的男子之手。響介父亲没有站起来,而是躬身坐在椅子上沉闷地运着琴弓。就如同一只丑陋迟钝的野兽在演奏天籁之声,那么的不可思议,那么的不协调,却又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在響介的记忆里,钟声不曾出现间断。钟音是擦弦乐器难以表现的,但父亲的小提琴确实流淌出了钟声。周围的寂静仿佛都在为之迷惑,让人误以为是幻觉。
父亲也许没有将自己的灵魂卖给那个仅仅邂逅过一次的恶魔吧。他不像帕格尼尼那般无谋,他是有些聪明的。不过,他又在后悔没出卖自己的灵魂。不然,他是不会让自己年幼的儿子拿起小提琴的。
感受着正值成长期的幼嫩指尖上的伤痕,以及肩口上还未变成斑痕的痛楚红印,響介一直呆呆地盯着父亲机械般俯身拉动琴弓的手指。
“如果,小提琴的恶魔再次出现,”
響介的话想必被连绵的琴声掩盖了吧,就算父亲听到了,父亲也不会再回答愚笨儿子的问题了。即便如此,響介当时还是开口了。向那个在黑影中落魄疲惫、抱着某种后悔而又持续拉响小提琴的父亲开口问道,
“爸爸你会把我卖给恶魔吗?”
自己会成为那桩交易的筹码?成为祭品......
父亲没有再回答。倍音钟声持续震动着耳膜,仿佛是父亲给他的唯一答案,如同黑夜中传来的脚步声般绵延,持久......




本帖最后由 電車ネコ 于 2014-2-28 10:08 编辑






第一乐章 布伦希尔特的初恋
W.R.瓦格纳
歌剧《女武神》第三幕前奏曲《女武神的骑行》

布伦希尔特:北欧神话中的一名瓦尔基里(女武神)

“中村先生......所谓交响乐啊,归结而言就是《革命》哦。”
一之濑七绪皱着眉头,神秘兮兮地点头如此说道。她歪着身子将手肘支在轮椅扶手上,坐在她对面的记者男子则向她探出上身问道,
“......也就是说?”
“我要把龙乐团、不对、是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啊、记得在报道里用正式名称哦,中岛先生......因为对此感兴趣的人都会这么问,问什么是《革命》。”
七绪说着就拍了一下身旁的胶合板桌子,那张公民馆的便宜桌子随之发出一阵难听的吱呀声。老实坐在七绪旁边的藤间響介趁机瞟了一眼桌子上的那张名片——株式会社东阳新闻 中野义男
“答案大致有三种。首先是回答肖邦的人,接着是莫名其妙地回答贝多芬的人。若回答肖邦,尚且可以理解,说贝多芬就不行了。贝多芬没有创作过名叫革命的曲子,他创作的是那首著名的献给拿破仑的《英雄》。能莫名其妙地由此联想到《革命》,这种绕弯子的人实属多余。”
听着七绪装腔作势的口气,中野记者惊异地点头应和着。七绪也顾虑对方心思,用力点头又说,
“而我所需要的,就是那种一说《革命》就立即回答章鱼老师的人。”
“章鱼老师......”
“就是迪米特里·迪米特里耶·肖斯塔科维奇老师啊,中川先生。”
響介到底还是受不了了,故意咳嗽一声后将桌上的那张名片推到了七绪的面前。但七绪瞧也不瞧一眼,仍旧靠在椅背上故作玄虚地缠着手臂。
“作为近代伟大的作曲家,章鱼老师的知名度的确不高。但想要在交响乐上有所建树的话,首先想起的不是肖邦的钢琴曲,也不是关于贝多芬的杂乱知识,应该是章鱼老师的第五交响曲《革命》才对,重点就在这里。”
七绪似乎是要试图强行下定结论,但響介此时却对她叫错对方名字这件事在意得不得了。飞快地在本子上做着笔记的中野记者呆呆地张口沉默了片刻,恢复刚才的皮笑后推一下眼镜说,
“哎呀......一之濑小姐真是一位有趣的人呢。”
说完这句,他似乎也强行得出了他的结论。被逼着为这般奇妙的会面作陪的響介小叹了一气。
九月下旬的龙之坂还残留着今年夏天笼罩日本列岛的酷暑,蝉声好歹是听不见了,但这个空调不灵的公民馆第一会议室里还是相当热。中野用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变换话题似的合上笔记本,关上了录音器的开关。
“那么,采访就到这里,接下来就是参观排练了,没问题的吧?”
“当然啦,中原先生。不过我们要先回事务所一趟,准备好了再来吧。”
把别人的名字叫错到这种地步绝对是故意的,響介终于朝七绪轮椅的驱动轮轻踢了过去。不过转动轮椅的七绪却巧妙地抬起前轮试图压住響介的脚。響介再没力气说什么了,疲惫地朝中野低头作了别。
他跟在飞快离开的七绪背后,关上了会议室的门。乐团成员们大概都已经聚集在最宽敞的第五会议室里了,七绪在亚麻地板上转着轮椅边进入事务所,顾自得意地说,
“怎么样響介,我的受访姿态出色吧?那番《革命》言论,不错的名言吧?”
“你啊......到底是在搞什么啊”
七绪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标题名为《伟大经营者的名言》的新书,书里夹着数量相当可观的标签。真不知道她到底是学什么。馆长这时从事务所里面出来了。这个壮年男子都快六十岁了,一双漆黑的栗子大眼却意外地给人可爱的印象。馆长眨着他的可爱眼睛,担心地小声问,
“你们回来了啊七绪酱、響介君,没被问到什么怪问题吧?”
“放心吧,秋叔。我早就预料到他会问怪问题了。”
七绪嘴里夹着呵欠如此答道。響介把中野的名片放进纸箱,想起了他们刚才的谈话。
九月上旬龙之坂祭的演奏会后,全国性报纸的新闻社就打来了采访的请求。当然,作为一个以落寞商店街市民组成的以活跃地方为第一目的的交响乐团,这是求之不得的机会。
不过,对方采访的目的似乎和这边的目的不太一样。说白了,新闻社想要的是一个“轮椅指挥者”所述说的感人故事,而不是一个作为带动地域活力的代表团体的龙之坂商店街交响团。
能宣传龙乐团自是不错,但让七绪扮演小丑可不行。不过不知是吹的什么风,七绪二话不说就接受了这次采访。结果,采访就变成了刚才那种糟糕对话。
不过那个中野记者也是心里有数的吧。等着他的不是一个悲剧性的主人公,而是一个操着少年口吻、满嘴不可思议言论的狂妄女人。新闻报道基本都是提前写好了原稿的,所谓采访也只不过是一种类似诱导提问的过程,所以这下他的原稿就基本派不上用场了吧。
至于七绪叫错对方名字,也不知道是这其中一环,还是因为她紧张才出的错,总之響介还是为此长叹了一口气。让记者配合这边的意思写报道是求之不得,但不是那么容易的。
“你在想什么我基本清楚哦,響介。”
想到这里,正操作着电脑的七绪忽然一本正经地这么说了一句。顿觉被看穿心思的響介噎了一下,但七绪却看也没看这边一眼。
“那种家伙就该反过来彻底利用。鸡毛蒜皮的事情得暧昧地避开,关键的地方说死了就可以啦。”
“关键的地方......?你是说刚才那个无聊的《革命》论?”
“白痴么你?龙乐团的理念和我的血泪悲情故事要是被一眼看过,那就全完了。关键的当然是怎么让报道能吸引客人到商店街啊。”
七绪难得说出正经话,響介也点头了。说到底,龙乐团......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的目的就是让冷落的龙之坂市“振兴”。起初他听了还感觉这个业余乐团的设立目的其所未闻,但见识了商店街那些有识成员后,他对此也认同了。
这时,收拾好东西从第一会议室出来的中野记者朝柜台这边走过来了。七绪飞快地拿过一张表格纸,伸到中野面前说,
“今年年末我们会在龙之坂市民会馆举办定期演奏会。”
听得这话,響介愣住了。那是什么?他这个乐团首席还什么都不知道呢。響介下意识地扭头看向了里边的根津,根津却只是嚼着爱吃的柿种对这边不置可否地歪了歪头。七绪径自又说,
“也请对贵报社报道感兴趣的人一定要莅临观赏,就是说,请你一定要在报道里写上哦,一定哦。”
说完七绪就抿起嘴角,走到走廊上领他去第五会议室的排练场了。響介从单手拿着貌似写着简单日程安排的纸的中野身边跑过,慌忙追上七绪小声问,
“......喂、刚才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没听说过有年末的定期演奏?”
“你当然没听说过了,那是我才决定的嘛。”
“哈?”
七绪像是听到了什么愚蠢问题,脱口如此答道。響介愕然,七绪便重新挺了挺胸说,
“是我刚刚决定的啦,年末我们要在龙之坂市民会馆办演奏会。既然要上全国报纸了,那就没法撤回了。让我们乐团成员团结一心,背水一战吧!”
这就该叫哑口无言以对了吧。七绪无视響介的惊讶,径自向他示意了一下走廊尽头的第五会议室。双面平开的门那边传出了成员们杂乱的调弦声。
“开门,響介。我们可没空闲着哦。”
響介被夹在背后中野走近的脚步声和门对面龙乐团的调弦声之间,无奈地按住了额头。本以为好不容易能歇口气的,但这个小镇看样子并不那么让人轻松。響介如此抱怨着,打开了通往第五会议室的门。

“......就这样,常任指挥顺势就擅自决定年末要举办演奏会了。”
一边摊开手里的东阳新闻报,響介一边脸色凝重地解释。十月初依旧残留着夏天的闷热,周日的全体排练刚结束。聚集在公民馆第五会议室的乐团成员们都摆着一手拿乐器一手拿新闻剪报的奇特姿势,各自嘀咕道,
“这还真是突然啊,曲名定下来了吗?又是名歌手?”
“七绪酱不是说会把我的店登报的啊,根本没有嘛!”
而那个作为当事人的常任指挥却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膀说,
“我说你们啊,这可是全国性的报纸哦?哪能不利用的道理。”
采访过去了几星期,东阳新闻的第二十一面上刊载了七绪一脸不逊地从轮椅上回首的照片,标题是“轮椅上的指挥,用交响乐振兴地方”。
虽说不上是一则多大的报道,但东阳新闻是日本发行量第二的全国性大报。问题是采访当天......不,也许是七绪早就虎视眈眈有此打算,那个響介不知是何时决定下来的预定果然按七绪料想的那样,被登上报纸了。报道里自然是没有写明具体的时间,只是用“龙之坂公民馆将在年末举行定期演奏会”一笔带过了。
“......网上已经有人说会来了。”
已经把圆号收进盒子的小峰元气边敲着笔记本键盘边小声说。小峰是商店街外一个冷清宠物店的店主。七绪听了,用指挥棒指向正吃力地推着镜腿卡进皮肉的眼镜的小峰说,
“现在我正让元气君火速制作着我们龙乐团的主页。啊,对了,各种咨询就都链接到響介的手机上吧。”
“等等!不要把我的私人联系方式放到网上去啊!我说你怎么总是在关键的地方毫无防备啊!”
“真拿你没办法,那电话号码就用公民馆的代理号码好了,不过还是藤间你负责。”
七绪说完,那个说没把店铺宣传等上报的河本都就一手拿着单簧管,一边颤悠着她浑圆身子对旁边的双簧管丈夫雅史说,
“但以后商店街要是能靠这个活跃起来就好啦!雅史君、我们店里也弄一些原创的菜式吧!”
“好主意啊都酱!对啦,凭在商店街里消费三千日元积攒的票据入场这个主意怎么样?”
“哎呀!雅史君真聪明!这个我喜欢!”
于是听众席里都是提着购物袋的听众么......真是个让人头疼的场景。響介也不理会那对在商店街入口经营咖啡馆“piccolo”的夫妇的打情骂俏,刚要开口打算换个话题,七绪就打断了他,
“原来如此啊......演奏会和商店街的联动很有趣嘛。比如来听演奏会的人都可以得到一份“鱼匡”提供的鯵鱼什么的,怎么样啊?木下大叔?”
“好!年末也接近正月了,抽选三位客人送上高级腌鲑鱼吧!”
高声回应的是穿着胶筒靴和印有店名的围裙的长号手木下。想象一下客席里都坐满手拿鯵鱼片的听众的情形,響介不禁用手抵在了太阳穴上。
“我说你们啊.....演奏会和各个店联动的想法暂且放下,首先要考虑的该是决定演奏会上最重要的事情吧?”
響介终于朝擅自热闹起来的成员们说话了。他好歹也是第一小提琴手,是为乐团掌舵的首席,成员们都住口看了过来。
“就是演奏曲目啊。已经没有时间了,就用和一个月前一样的名歌手做前奏、勃拉协奏做协奏曲?”
交响乐曲目最晚都是在演奏会的半年前决定好的,现在换用新曲是来不及了。但他一说和上次演奏会相同的曲子,成员们就都摇头了,
“哎呀,机会难得还是希望能加点别的演出曲子呢。”
“比起前奏曲和协奏曲,交响曲才是基本吧?”
相比安全的道路,这群热情高涨的人们看来是想选择刺激的道路。的确,交响乐演奏会一般都是由前奏曲、协奏曲以及交响曲构成的,业余乐团也不会因为编制不足而没法齐全。響介怀着几分无力,茫然地看着他们说,
“三个月练出交响曲么......”
长篇交响曲是由数个乐章组成的,演奏难度高,对龙乐团里优先各自本业的成员们来说就更是如此了,他们抽不出练习的时间。
“藤间先生,贝多五怎么样?”
坐在队伍中间位置的长笛手畑山彩花拉长声音问。彩花她自己也是这个龙之坂百年老店“华京堂”的第四代店主。
“太过有名了......恐怕没法讨好那些挑剔的客人啊。”
贝多芬第五交响曲,通称《命运》。虽说开头是配合部分,但如此有名的曲子要是出了差错也刺耳,容不得一丝马虎。
“那样的话,要不干脆就用章鱼老师的曲子吧?”
扶着巨大的低音提琴如此说的是身穿华丽晚礼裙的玲于奈。身为夜店妈妈,她做此打扮自是无可厚非,但響介眯眼看着她满是亮片的衣服摇了摇说,
“那个......是自杀。”
七绪接受采访时所说的那个肖斯塔科维奇的曲子可不是业余乐团所能演奏的。越是靠近近代,谱写出来的交响乐所需的编成就越多,乐谱也越复杂。
“喂喂,消极首席,若是这么说的话,我们岂不是不用搞乐器了?勇敢地大声演奏才是我们龙乐团吧?”
七绪不耐烦地用指挥棒戳过来如此喝道,把苦思冥想的成员们拉回了现实。没错,也不能一上来就都否定。
“也是......抱歉,我慎重过头了。那么我暂且保留意见,先尽力把名歌手和勃拉协奏完成吧。”
“没关系啦,首席也是为了不让我们丢丑着想的嘛!”
木下高声说道,引得成员们都笑了起来。这时,会议室门被人小心翼翼地推开,根津从门缝探头进来说,
“抱歉打扰你们排练了,但现在已经九点了,差不多要闭馆......”
虽说这个会议室貌似是随意使用的,但终归属公民馆管理。馆长这话一说,成员们就都收拾东西准备回去了。響介擦着散落在琴面板上的松脂片,忽然开口问七绪,
“话说七绪......演奏会的事情你有对源次郎说过吧?既然是事关商店街全体的活动,商店会的会长兼乐团顾问要是不知道可就贻笑大方了哦?”
增田源次郎是龙之坂商店会的会长,他的孙女吹子是乐团的小号首席,可能已经转告过了,但这个当事人装作不知总说不过去吧。
七绪听后却楞了一下,然后竖起大拇指说,
“......OK響介,我正打算明天去报告呢。”
“你根本就是刚想起这回事的吧!”
響介失声叫起来,引得几个成员吃惊地朝他们瞥了一眼。七绪也不介意,皱起眉头用小拇指掏着耳孔说,
“你还是像个小姑一样啰嗦啊,年纪轻轻就这么风火可是会谢顶的哦。明天正好是休馆日,你也一起来吧。”
谢顶的话都是谁的错啊——響介把这句吐槽憋在了嘴里。周一是公民馆的休馆日,难得的休息天还得陪这个让人无语的指挥,響介看着陆续回家的成员们,心里很是无奈。
不过,虽然抱怨了这么多,但又能和他们一起为新目标而演奏的确也是件高兴事。響介如此想着,关上了小提琴盒的锁扣。

第二天下午,从盆地开拓出来的这个小镇还是湿热得全然不像十月。龙之坂拱廊商店街里依旧循环着万年不变的《纽伦堡的名歌手》。響介一边呼扇着衬衫往里面灌风,一边跟在正以惊人速度行进的七绪的身后。这步伐都快接近小跑了。
“七绪......为什么不开车去源先生那里啊?”
也不是觉得追着她跑有多吃力,響介还是这么问道。源次郎在本地经营着一家葬礼店“增田葬仪”,因为营业性质原因,他的店铺有些偏远。七绪再怎么有体力,轮椅的移动距离还是有限的。
平时她都会开她那辆装备了辅助装置的残疾人汽车,但今天她好像把它留在了公民馆。七绪听響介这么问,头也不回地说,
“源先生隐退后,他和附近商店街振兴会所的老爷子下将棋比在家时间多啊。话说,你是第一次去振兴会吧?”
響介听后,只是随口应和了一下。他知道拱廊街尽头一条小道边有个简陋小屋,那里就是商店街的振兴会,但他没去过。七绪放缓轮椅的速度,叹了口气说,
“源先生生性喜好节日,演奏会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嘛,昨天你讲的要点还是得考虑考虑啊。”
“你是说曲目?”
昨天她在这个话题上随意和了稀泥,现在忽然却又严肃地提起这事,这让響介有些诧异。一之濑七绪这个女人虽说言行令人咋舌,但事关音乐时却又时常显露出令人惊异的冷酷与聪敏。響介冒了一阵冷汗,七绪的口气则随即恢复了平时的舒缓。
“老实说,三个月完成交响曲很难。不过,也不能不挑战新曲子。我说你,除了勃拉协奏还会拉其他独奏么?要是你这个独奏有点样子,后面的交响凑活凑活也可以。”
“你是说把小提琴协奏曲作为新的常规曲目?”
的确,与强调所有乐器配合的交响曲相比,靠独奏引导主旋律的协奏曲应该更适合现在的龙乐团演奏。虽说没能得出成果,但自己好歹是一个以职业小提琴手为目标的音乐大学毕业生。
響介没说话,七绪像是说不用急着回答似的挥了挥手,
“但不管怎么说,龙乐团的弦五部还是不全。就算只考虑音乐的协调性,交响曲还是不行啊。”
“......由加丽小姐怎么样?”
听了七绪的话,響介有些犹豫地这样提议。本想着她不回答也无所谓的,七绪却意外地干脆回答说,
“啊,行不通吧。我不是说我姐姐,是我妈妈那边。”
由加丽对外是作为七绪的姐姐身份的小提琴手。之前她因为遭遇事故而与七绪断了联系,但一个月前的演奏会上她们又相见了。由加丽原本就在龙乐团拉过小提琴,如果可以还是让她重登舞台为好,但后来因为听说妈妈的身体不好,她又暂时回东京去了。据由加丽说,可能多半是因为事故最后舍弃七绪给她带来的精神压力造成的。
由加丽应该没对七绪说过这件事,但敏感的七绪大致已经猜到了吧。对一个业余乐团来说,小提琴手是不可多得的。由加丽有她自己的生活,不能强求。不过既然她说过情况有变就会联系,想必七绪也不会一直不见她妈妈吧。
如此想着,他们就已经走到了空荡得一如既往的拱廊街的终点。从一个锌板招牌摇摇欲坠的洗衣店拐过去,他们看到了一个招牌相当显眼的小房子,是龙之坂商店街振兴会。
那里原本大概是一家店铺,外面装着一扇玻璃拉门,现在因为炎热而敞开着,屋檐上与季节不合的风铃送来了凉爽的声音。因为入口就是换鞋处,七绪推着轮椅就进去了。
“开着门就说明源先生在啊。喂——源先生——”
她说着就转着轮椅进去继续呼喊,但就在这时——
“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凭你的一己之见就决定方针!”
“你说啥?你就知道对决定事项啰啰嗦嗦的!”
里面爆出一阵大声争执,吓了響介一跳,连七绪也住口慌忙刹住了轮椅。
“话说回来,我做重要手术的时候你还不是没露面!我可不想被你这个没种的家伙说呢!”
“我住院时你这家伙不是也两次昏倒被抬进了医院了!是我对大东先生说不要和你一个病房的,你该谢我才是!”
在里面争执着的是两个老人。入口处放着一个貌似全年放置的旧式石油暖炉,堆积着桶子和纸箱之类的东西,两个老人正面对面地坐在一张不知哪来的长桌两边。
那个一直和源次郎争论的老人是商店会的副会长宫间芳吉。他穿着一身仿佛马上就要去高级办公室的夏季西装和波洛领带,这种热天还戴着一顶呢帽,与他对面作散漫打扮的白发老人形成了鲜明对比。響介发现他手里握着新闻剪报,便小声责怪七绪,
“......怕是已经因为新闻闹出矛盾了吧,怎么办啊!”
“源先生和芳爷一碰头就会吵架的啦,不用大惊小怪。”
七绪把響介的话当成了耳边风,耸耸肩如此说。那两个老人全然没注意这边的两人,愈发大声地吵了起来,
“你听好啰源次郎,我没否定振兴地方这个活动目的!但是要放弃本业去做那种事情,岂不是本末倒置!”
“才没有放弃!你是没到现场去看才会这么说的!”
“我亲眼看过了!就说夫妇双双参加交响团的河本吧!他们的店可是开在代表商店街颜面的入口,怎么能总关着卷帘啊!”
这般音量很难想象是老人所能发出的,源次郎被压制刚想反驳,忽然咳嗽了起来。一旁的響介见状,慌忙插嘴道,
“源先生......冷静些吧,好不容易不再吹小号了,这又该晕倒了哦。”
源次郎快八十岁了,但直至最近还是一个现役的小号手。但他原本就血压高,加上年纪也高了,经常在练习中晕倒被送去医院,所以最近才把小号手的位置让给了她的孙女吹子,现在在这种地方晕倒可不行。
“哦呀,这不是首席和七绪酱嘛,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啊?”
源次郎看来只是稍微噎了一下而已,这会儿终于察觉到这边的两个人了。这时,芳吉也朝这边瞥了一眼。
響介没怎么和芳吉见过面,芳吉同样也是个全然不像已年过八旬的矍铄老人。他拄着拐杖,大概是腿脚不好,但个子相当高,着装也下过功夫,给人庄重的印象。他大声咳嗽一声像是要收回前言,转而语气平稳地抱歉说,
“这下失礼,在别人面前不成体统地放出大声了......总之源次郎,我是不会同意你的做法的。关于今后的方针,看来有必要另找时间商量了啊。”
他们的争执看来被響介和七绪打断了,芳吉随即撑着拐杖离开了会所。按照绅士的做法,他该对这边做个脱帽礼的。七绪目送着他的背影,叹气说道,
“芳爷子好像不看好龙乐团啊。”
“那个家伙一向反对任何我说的话,要是我说解散龙乐团,他估计也会阻止的啦。”
源次郎哼了一下鼻子,忿忿地说道。这两个老人之间好像有后辈所无法理解的纠葛。不过没过一会儿,源次郎就恢复往常的祥和表情,
“话说,今天两位凑在一起来这里是吹的哪门子风啊?”
“抱歉没及早给您报告,就是关于刚才芳爷子手里的新闻那事儿啊。”
采访的事情是对源次郎说过的,但演奏会就因为七绪的独断专行而没作过报告了。不过源次郎听了,点头放松了表情说,
“嗯,演奏会的事情我听吹子说过了,是个难得的机会。那个顽固的老头子就由我来说服好了,你们年轻人只管放心练习去吧。”
听了这般一如往常的宽宏之语,響介微微松了口气。说着,源次郎忽然指了指身后的一个貌似没有子机的老式电话说,
“新闻上报后,也有好几个电话打到商店振兴会来询问龙乐团的事了。当初振兴地方的目的也算是开始出现效果了,不过芳吉那个家伙根本不了解情况啊......”
他说着说着似乎就又要生气了,忿忿地小声嘀咕了起来。
“不过不管副会长的反对就进行活动也不太好吧,如果源次郎先生有话难说,那就由我们试着去说说?”
“放弃吧響介,这事还得专家解决,顽固老头子还是让顽固老头子去说吧。”
也不管幽默是不是用错了地方,七绪说话依旧口无遮拦。響介有些无奈地小声反驳道,
“......你明明还说要解决成员的烦恼就都塞给我呢,这会儿又不说要责任人该做的了?”
“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嘛。芳爷子若不是源先生去说,可是说不通的哦。”
七绪撅嘴解释道。源次郎也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
“是啊,这是我们两个老人之间的问题,你们集中注意力练习就好。”
源次郎推了推玳瑁框眼镜长叹一声,盯着刚才芳吉离开的玻璃门方向,自言自语地如此说道,
“真是的......芳吉真是个不凑巧的家伙,真是一难又一难啊。”
“除了副会长的事情,还有什么吗?”
看到源次郎少见地露出担忧的表情,響介不禁如此问道。午后的风吹进敞开的拉门,传来了风铃不和季节的脆响。隔着一段铃声消散的沉默,七绪先开口了,
“芳爷的事情就交给源先生了,但还有别的事情的话,我们可以帮忙哦。響介是个大闲人。”
最后一句纯属多余,但響介还是点了点头。源次郎犹豫了一下,又打定主意似的抬起头,
“嗯,你们和吹子年纪相仿,跟你们商量比较好吧。”
说着源次郎作了至今最长的一声叹息,微微收声后又凑到響介和七绪面前说,
“就是说......最近吹子好像被人跟踪了。”

“总结源先生的话,也就是说——”
离开会所后,響介在傍晚的拱廊街边走边如此嘀咕道。七绪放缓了轮椅的速度,響介在她背后确认着又问,
“也就是说最近有个龙之坂中央高中的男生在增田家附近晃悠,一看到源先生就躲起来,多半是趁吹子回家的时候来的。”
“但吹子并没有明确说过自己被人跟踪。不过嘛,吹子最近正是叛逆期,就算真被人跟踪了,她也不会找源先生商量的吧。”
響介回想起源次郎刚才手舞足蹈般仿佛讲述世界末日的样子,不禁又远目茫然了。提示七点的《黄昏火烧云》回荡起来,小学生们嬉笑着从两人身边跑了过去。響介犹豫地小声又说,
“感觉也许只是......祖父不肯承认孙女交到男朋友的被害妄想吧。”
“也许吧。”
七绪也马上赞同了。源次郎的话也不是全然不可信,但也不能不听吹子解释就全部听信源次郎的揣测。響介在黄昏的商店街里仰头叹道,
“我倒是觉得没什么啊,吹子也是谈恋爱的年龄了,这也许还能让她更有点女人味呢。”
“你这是啥口气啊,就像个试图表现自己宽宏体谅的亲戚大叔啊,其实那种大叔才会对自己女儿不定时回家罗里吧嗦的哦。”
七绪说完这句,冷不禁地刹住了轮椅。紧跟在后面的響介下意识地刹住了脚,七绪则毫不在意地将轮椅慢慢移动到路边上去了。
“那个板脸女生若是有男朋友,当然是好事,但就怕对方是个混蛋。所以響介,我们就在这里等吹子吧。她现在没社团活动,回家时肯定会抄近路走拱廊街的。”
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走到连接龙之坂车站的商店街入口了。七绪在河本夫妇经营的咖啡店“piccolo”附近抱臂等了起来。
吹子是沿车站另一边骑车去龙之坂女子高中上学的,也常能看到她骑红色自行车窜过拱廊街的情形。现在道路另一头零星有几个身穿学校制服的女生在朝车站走。
“有源次郎在跟前,我们也不好去她家,而且今天正好没有练习。嘛,逮到她就请她去piccolo边喝果汁边问问吧。”
她好像还挺来劲的......她根本只是喜欢搀和这种事情吧。轮椅上的七绪正探身盯着车站。到这地步了響介也没法拦她了,只好陪她一起盯视。
正看着的这会儿,几个认识的人路过时和他们打起了招呼。他们脸上没露出特别惊讶的表情,大概都以为“那两个人又在干些怪事了”或者“藤间有被一之濑拉去做什么了”。
響介正莫名伤感茫然时,一个眼熟的校服身影朝这边走过来了。因为逆光看不清长相,但響介下意识就开口了,
“诶?穿的不是龙之坂女高的制服啊?”
“又没骑自行车,不是吹子吧......”
逐渐走近的那个少女虽不是吹子,却是響介认识的人。七绪这时也认出来了,用力朝她挥了挥手。
“哦喂!真纪酱,怎么了?你家不是在下一站?”
“啊、你们好,我正好要过来买文具。这个商店街的文具店给龙女高的学生打折的。”
那个短发的活泼少女吃惊地抬起头来。她和吹子一样,是从高中吹奏部跳到龙乐团的长笛手。她说着就把手里的手机收进包里,朝这边看了过来。
“两位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啊?今天是乐团的休息日吧?”
“是啊,我们这是在等吹子酱。”
他们两个就这么杵在商店街入口,再没有比这更怪的事情了吧。听了響介借口般的解释,真纪眨着她的双眼皮说,
“吹子在我之前走掉了哦,这会儿怕是已经到家了吧。”
“什么嘛,来迟了啊。”
“还是明天练习结束后再问问她吧。”
響介对耸耸肩膀的七绪建议。本来还因为自己得陪她一直等到吹子出现而有点丧气,但听真纪都这么说了,也只好放弃等待了。七绪歪头又问真纪,
“呐,真纪你觉得吹子酱最近有没有点怪啊?比如忽然变可爱了啊、或者裙子的线头被缝好了之类的。”
“没什么啊,她的裙子还是和往常一样散着线头哦?”
听得这般唐突的问题,真纪困惑地反问起来。不过,她瞬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拍了下手说,
“啊、我想起来了.......她说最近她感觉自己好像被人跟踪了。也许是错觉,为了不让家里人担心,她好像没和家里提起过。不过,如果是真的可就糟糕了啊,七绪姐你们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響介和七绪听了,不禁面面相觑。听着玩具店老板在身后不远处呵斥小学生们赶紧回家,他俩沉默了一会儿。
“喂喂,难不成......那不是老爷子的痴话,而是真的?”
七绪终于挤出话来了,真纪则仔细地打量起了他俩的表情。響介发觉事态比他想象的要严重,仰头望向了商店街的拱廊天井。


第二天傍晚,公民馆的定时铃还没响,七绪对根津交代说几个小时后回来就带着響介离开了。她把轮椅留在公民馆入口,撑着步行拐杖去了停车场。
“七绪你等等啊,我们不是去听吹子怎么说的吗?”
“吹子不是只说感觉有人跟踪么?又不知道对方是谁。我可不觉得还能打听到其它消息。”
七绪只有右脚能小幅挪动,但靠拐杖还是能走百米左右的。她坐进停在停车场的轿车,響介无奈之下也坐进了汽车助手席。不过他上安全带前,先把手放在了七绪手边的油门联动杆上。这已经成了響介的习惯,他用不带明显责怪的语气又问,
“话是这么说,但我们这是去哪儿?去警署?”
“笨蛋,我们抓住犯人不就完了?”
七绪理所当然地如此说,接着就朝商店街发车了。響介正不知作何反应时,七绪又脱口继续说,
“源先生不是说他看见有个穿龙之坂中央高中制服的男生会在吹子回家的时段出现么?吹子酱如果有练习的话,回家就过九点了,没有就差不多会在这个时间回家帮忙做家务。所以,那个犯人今天说不定会出现哦。”
前面的信号灯变红,七绪的粗暴刹车打断了響介的思绪。他本有很多槽要吐,但现在他已经坐进七绪的车里了,战斗机飞行员是不会中途下车的。響介疲倦地嘀咕道,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啦......但一个轮椅女和一个孱弱男怎么抓跟踪犯啊?”
響介也不是故意自我贬低,但他从小就被家长以“会弄伤手指”为由禁止了运动,一直都是在室内练习小提琴,所以他比同龄人都要明显白皙。要是在这种地方被卷进斗殴,那他肯定会被揍得很惨。不过,七绪却只是哼了下鼻子说,
“怪大叔的话当然要立即报警了,但对方可是高中男生啊,或许还是个不敢送出自己彻夜写出来的情书的纯洁害羞小男生呢。真要是这样,我不是就一定要帮忙他们牵红线了嘛。”
“......感觉完全靠不住啊。”
听七绪莫名兴奋地把手指关节掰得咯咯作响,響介无力地如此回道。绿灯一亮,七绪马上发动汽车并用手指向了前方。可以看到宽敞道路的对面就是“增田葬仪”的招牌了。这家葬仪店虽然已经有些年头了,但建筑像是被翻新过好几回,看起来很崭新漂亮。增田家的主房就坐落于离店不远的地方。
“顺便一提,龙之坂中央高中的男生制服是老掉牙的立领,你给我睁大眼睛找,一发现我们就把他拉进后座拷问。”
七绪用大拇指示意着后座说。
“别说得好像我们才是罪犯一样!”
響介不以为然地吐槽了。说着,七绪忽然把车停到了路边上。那个位置虽然有点不合适,但好歹没什么车经过,路上除了一个老妇人龟速推着装满购物袋的购物车,全然不见其他人影。
響介从助手席窗口望出去,那是一个很大的日式房子,罕见的气派门扉上挂着“增田”的名牌。那里应该就是源先生和吹子的家了。
“还有,这里是不能停车的,感觉到有警车来要及时报告哦。我还没摆脱吊销驾照的危机,而且我这辆车还被周围集中注意着呢,估计车牌号都已经被登记进《特别注意车辆》的名单并给交通科那些婶婶们传阅过啦。”
“我和你不一样,没法想象那种必须敏锐捕捉警车气息的生活,所以我也没辙,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话说回来,擅自把车停在这种地方就已经足够可疑的了,源次郎因为吹子的事情还特别注意家周围的情况,要是被他发现了可怎么办啊。不过響介的心思根本没有意义,七绪还是把车熄火了。
现在已经过五点了,没有龙乐团的练习或者事假的话,现在应该是吹子回家的时候了。下巴搭在方向盘上的七绪正一脸严肃地查看着四周。
“響介,你稍微下去瞧瞧,注意要尽量装成闲人散步的样子哦。”
“可万一到时候被源先生发现,变成——原来是你在跟踪吹子啊!——的情况,那可咋办?”
響介正要挥开七绪推着他肩膀的手,忽然察觉到视野角落了出现了一个黑色细长身影,他便把脸凑到车窗向外望了出去。那个人躲在七绪视野死角的电线杆后面,与电线杆同化了似的站着。響介起初还以为是阴影,但眯眼仔细一看,是一个身穿黑色立领校服的男生。
“喂......电线柱后面有情况哦。”
他降低座椅,给七绪示意了一下窗外。七绪皱起眉头,毫不客气地压着響介的头探过了身来。響介也跟着再次看向了窗外。
那是一个仿佛把成长期所吸收的所有营养都用在了长个子上的少年,目测就超过了一米九,身上的制服恐怕是成长期前的,上衣和裤子都很显短。不过相对的,他并没有相应的身体幅度,上衣肩膀向下耷拉着。结果这身立领制服穿在他身上完全不合身,让人横生怜悯。
先不管跟踪吹子的是不是一个淳朴的害羞男孩,源先生所说的那个跟踪犯应该就是这个人了。七绪确认了那个可疑的人后,愈发用力地摇着響介的肩膀示意后座催促道,
“好,把他给我拉进来!”
“......体格相差太多了,办不到。”
人家再怎么瘦,只有日本男子平均身高的響介恐怕还是没法压制他。七绪听了,仅凭上半身的力气坐回驾驶席,拉上安全带并发动了引擎。響介还没来得急产生不祥预感,汽车就一下窜了出去。
“喂!七绪!”
七绪无视響介的叫喊,在电线杆旁边来了个急刹车。她唯独把这个操纵技巧练得是炉火纯青。那个瘦高少年自是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不过七绪抢先打开车窗探出头去说道,
“那边的为恋爱烦恼的少年哟,需要帮忙吗?”
说着她就伸出右手逮住了少年的手臂。七绪的臂力非同小可,不仅每天要转动轮椅,作为指挥更是要经常使用臂弯和腰背。果不其然,少年诧异地叫了起来,
“你、你干什么!”
他试图一蹦退开几米,但七绪的手腕让他得逞。不过这时,七绪惊叫了起来,
“什么嘛!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芳爷的孙子嘛!你小子又长个子了嘛,上一次见的时候没这么高吧?”
七绪的口气听起来就像是看到了好久不见的亲戚带来的小孩,让響介吃了一惊。原来是昨天和源先生争吵的那个老人的孙子啊。一想起那位拄着拐杖的高个子宫间,響介回过神来了。
“哈啊......原来如此,也就是龙之坂的罗密欧和朱丽叶啊。这还真是浪漫,布鲁克纳也得脱帽致敬呢。”
【布鲁克纳:奥地利作曲家,谱有第四交响曲“浪漫”】
七绪理解了什么似的如此说,敲了敲少年的手臂。少年却还是用一脸茫然的表情盯着七绪的脸。
“是一之濑小姐核藤间先生吧,公民馆的......祖父一直受你们关照了。”
“我是受过芳爷的照顾,可不记得有关照过芳爷哦。”
少年礼貌地低头打了声招呼,却被七绪一句话噎了回来。少年连这边的名字都知道,这让響介有些意外,不过他大概是有事来过公民馆的吧。这个少年长得高却弯着腰,完全没有威严感。七绪也没有在意这个少年的高个子,只把头扭向響介说,
“这家伙就是芳爷的孙子宫间修一。真没想到跟踪吹子的人就是你啊,也就是说因为爷爷辈之间有矛盾,你们的交往没被认可啊,真是让人同情呢。”
“等......等一下!你说什么呢!请不要擅自胡编乱造!”
“那又是什么?源先生说最近有可疑的高中男生在附近转悠,正担心吹子是不是被人跟踪呢。不说清楚就暴露身份的话,你们的爷爷们的关系可就更糟糕了哦?”
“是、是这样吗?但就算那样也是误会......!”
修一尖嗓子叫起来,还把头伸进了车窗。就在这时,響介从后视镜看到一个穿围裙的中年女人从增田家大门里出来了,她正小心地巡视着周围。于是響介慌忙对那两个纠缠不清的人说,
“喂、在人家家门口说话会被人怀疑的,修一君你暂时先进来吧。”
出门来的估计是吹子的母亲吧。原本就有源先生在戒备了,再惹更多人怀疑可不好。修一似乎也感觉到危险了,顺从地打开了汽车后座的门。他认识七绪,估计也认为这样做为好的吧。他坐进来时头顶着了顶棚,蜷起身体才勉强进的汽车。助手席后面的座位是被放下来装着七绪的轮椅的,留给修一的空间很小。
修一的屁股还没坐稳,七绪就一下发动了汽车。这架势简直是在逃跑,不被人怀疑才怪了。七绪一边在行人稀少的路上行驶,一边问,
“然后呢?你到底是在做什么?根据你的回答,我或许要抽你,或许还能帮你一把哦?”
“抽、抽还是饶过我吧......我说就是了......”
犯人是成功地被弄进汽车后座了,但现在事态并没有任何好转。坐在后面的修一缩着手脚,正不停地眨着眼睛。凑近仔细瞧的话,少年看起来相当年轻。他抱着书包,细软的头发在敞开的车窗风里摇曳着。
“最近商店街变得热闹起来了啊......我觉得都是托一之濑小姐你们的福。但一提起那件事,我祖父和会长先生的意见就不一致了。”
“啊啊、昨天也吵架来着的。老爷子们有精神比什么都好。”
“自打我小时候起我爷爷和会长先生的关系就不好......虽说他们经常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我爸爸和增田家的父亲见面时也挺尴尬的。就算问爷爷为什么两家的关系不好,爷爷也会说不知道。”
修一的口气听着有点假,但说的话还是比较能让人相信的。七绪也一改刚才的玩笑口吻,表情带上几分认真地回道,
“原来如此啊,你作为副会长的孙子也是考虑了很多嘛。不过你的想法虽然不错,但这和你跟踪吹子有什么关系?”
“也、也就是说啊!我是想要让这种不和在我这代人结束啊!”
一听这话,修一就叫着向前探出身子,结果又一头撞上了顶棚,发出了一声闷响。隔了一会儿,響介又开口问,
“不过嘛......所以说你为什么要跟踪吹子酱?这不是让两家关系更糟糕吗?”
“因、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和女孩子搭话......”
修一越说越小声了。三人沉默一会儿,最后七绪丧气般的耸肩叹了口气说,
“我就说吧響介......果然不是跟踪狂,就是个不敢把彻夜写的情书送出去的害羞小男生嘛。”
“.......他想送的不是情书,是各家代表的停战协议书吧。”
“不管是情书还是停战书,其实都是想友好相处,结果还不是一样!”
“才不是呢!完全不是!”
修一奋力狡辩起来。不过换个简洁说法的话,事情都可以归结为“他不敢向吹子搭话”,所以七绪说得也没错。不过響介还是有点没法释怀,转向后座又问,
“不过话又说回来,为什么是现在?有什么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吗?”
说到底,增田家和宫间家的不和......虽说是家长个人之间的不快,但好像是很久以前就结下的梁子,修一这时候想和解会让人有点莫名其妙。修一犹豫了一下,低头回答说,
“是的......我也在想爷爷和增田先生为什么一直都关系不好,不过,最近我终于找到了原因。”
听他下定决心般的吐露,正好被红灯拦住的七绪只是侧眼看了一下修一。现在他们只是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转着圈子而已。
“我爷爷已经八十多岁了,看起来虽然还健朗,但最近经常要出入医院......就算是我多管闲事,我还是希望爷爷能和会长先生和解。所以,我就想要不要去和增田先生说说这事。”
“先不说你的做法吧,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他们是为什么才不和的?”
听了七绪的疑问,修一的眼神犹豫了起来。他还想垂死挣扎的吧,但他最后还是投降般叹口气,示意了一下红绿灯对面。那边就是商店街。
“呃......那么就先去我家店里吧?”
圆号手小峰所经营宠物店所在的那条路上,有一座相当醒目的建筑,坚固的砖砌招牌上写的是“宫间照相馆”。这栋房子建造当初想必是非常洋气的吧,但是放到今天,就是更适于作为重要文化遗产公开展览的古董了。不过,这店本身并不大,店前面只可以停一辆车的地方,现在正空着,七绪就把汽车开了进去。
常说秋日的天空湛蓝欲滴,但刚才还明亮的天空现在已经黑透了。在零星的路灯下,修一从车后座下来,打开毗邻车位的店门后开了里面的灯。
因为没几步路,七绪也用不着换轮椅了,響介还在磨蹭的时候,七绪就已经拿着手杖从车里出来了。響介环顾了一下店周围,又问开玄关门的修一,
“好像没营业啊,能擅自进去?”
“爷爷身体不好后就基本不营业了......我家就在路对面,偶尔会到来店里打扫打扫。这家店在我爷爷那代就是最后了......我爸是普通的工薪族。”
说着修一就让他们进来了,进门是一个不知是客厅还是仓库的房间。玻璃柜里整齐地排列着如同艺术品般泛着黑色光泽的照相机,地上倒着伞状的反光板。披着防尘布的各式三脚架和器材的正中间摆着一张桌子,修一拉来了一张椅子给七绪坐。
墙上挂着旧照片,照片上是七五三节的和服小孩、白无垢服饰的女子以及老夫妇。这些照片里也许还有他认识的人。
響介正眺望寻思着,一张风景照忽然映入了眼帘。那是一张与众不同的新的彩色照,拍的是山岳间的日出。不懂照相也看得出这照片拍得不错,但总给人以似曾相识的感觉。
到底是在哪里拍的?響介正如此寻思时,修一给他也拉来了一张椅子。
“爷爷住院的时候,爸爸让我把里面处理一下......说是处理,也不能随便把东西丢掉嘛,我就只把散乱的文件和照片都整理了一下。”
“这样啊。那你发现了什么?”
在七绪的催问下,修一就迈出修长双腿绕开地上的各种器材,打开了一个柜子。文件好像都按年份整理过了,他取出的是一张照片。
“就是这个......是我整理这边时偶然发现的。”
那是一张老旧的黑白照片,保管状况不怎么好,都褪去一半颜色了,看得出是一张相当久以前的照片。
照片照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站着的女子是一位单眼皮的美女,穿着一身素色和服,男子则坐在椅子上,身上穿的好像是军装。男子的个子好像相当高,即便坐着也和他身旁站着的女子差不多高。
響介感觉这两个人有些面熟,七绪默不作声地把照片翻了过来,照片背面上写着一串小字。響介看不清,七绪便小声读了出来,
“......宫间、近藤两家,一九四......?年份模糊了。不过这肯定是七十年前的照片了。”
“既然是宫间,那这个男的难不成就是芳吉先生?”
“我想是的,脸看起来也像。”
高个子加细长脸,的确很像前些天见到的那个老人。而且,照片上的这个人总让人感觉很像眼前的修一。
看到这里,響介又侧头说道,
“那这个女的就是近藤小姐了吧。话说修一君的奶奶的旧姓叫什么?”
“不......我奶奶的旧姓叫须田才对,这个女的不是我奶奶。”
修一皱着眉头摇了摇头。这时,七绪又默不作声把照片翻过来,靠在椅背上小声说,
“.......近藤清子。”
七绪口中的人名響介自是没印象,便疑惑地盯起了七绪。七绪瞥了他一眼,压低嗓音继续说道,
“她是源先生的夫人。”
七绪这么一说,修一点了点头。響介眯起眼睛,又把视线落在了那张照片上......他这时才发现,这个女人长得有点像吹子。也许是先入感作祟吧,響介翻遍不多的记忆后说,
“那么半年前去世的就是......?”
“没错,就是吹子酱最喜欢的奶奶。”
響介想起了他刚搬到这里时被卷入的那场骚动。想到这里,他不禁伤起了脑筋——那个时代的单纯男女友人会大胆地合照吗?響介看了看修一,修一便低声说,
“从这张照片来看,爷爷和会长的夫人肯定有某种关系。但现实是,近藤小姐和会长先生结婚了......”
“修一,你是想说源先生和芳爷之间的不和是因为以前争夺同一个女人?”
“我之所以这么确信,还有一个理由。”
修一起身走出房间,从走廊对面取来一个东西放在了桌上。那是響介看惯了的东西,一个人造革的乐器盒。从盒子的硕大外形来看,很容易猜到里面是什么乐器。修打开锁扣,里面的金属管光泽便露了出来。
“以前,我也吹过这个乐器......被我爷爷要求的。”
盒子里放的是一个小号,是源次郎和吹子一直吹奏的帝王乐器。不过,增田家的两个人之所以会吹小号,都是因为一个女子。
“如此想来,源先生也说过呢,说他夫人曾经在鼓笛队吹过小号。”
听说源次郎就是因为憧憬那个大他三岁的勇敢女子才开始吹小号的。響介又将视线落在了桌子上的那张照片上。修一继续说道,
“爷爷他不听古典乐的,却又在我小学的时候推荐我进鼓笛队。不过最后我还是在中学时退出了吹奏乐社团......现在想想,感觉爷爷还是有所迷恋的。”
说到这里,修一长叹了一声。就如他所说,估计他中学后就不吹小号了吧。修一合上了那个并未用旧的小号箱。
“这种事情被奶奶知道了就糟了,所以我多少能理解爷爷为什么处处与会长先生作对了。”
“女人对于吃的怨恨和男人因为女人的怨恨还真是吓人啊......虽说有点不像芳爷风格,不过嘛,我也不能肯定芳爷是怎么想的啦。”
七绪拖着腮帮如此说,響介则微微点头表示了赞同。七绪仰头看向天花板,俄而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拿起了那张照片,
“原来还想着看一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好戏来着,这下越来越像一场白日剧了......话说修一,你在学校成绩怎么样?”
听到这个唐突提问,修一僵了一下,眨了三次眼睛后他愣愣地老实回答道,
“那个啊......居中偏下吧。”
“那我问你一个简单的历史问题。太平洋战争是哪年结束的?”
“诶?应该是......几个月前电视上说今年是战后六十几年,所以......”
“好了,时间到,你这个迟钝笨蛋。”
如此粗鲁地骂了一声后,七绪又像是忘了自己刚才提的问题,开始环顾起了四周。修一诧异地看向響介,響介也莫名其妙地歪了歪头。停战是在一九四五年,那又怎么了?这时,七绪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哦、那不是唱片机嘛,而且是相当老的型号呢。”
“嘛,爷爷的东西都是旧式的,连照相他还说数码相机是邪门歪道而不肯认可呢,现在就算是单反也有好相机的说.......”
“那不是录音机嘛,而且还是现代的,哎呀,让我瞧瞧!”
七绪孩子似的两眼闪起光,一下从椅子上下来......该说是摔下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嫌拄拐杖麻烦,她趴在地板上靠着腕力就朝唱片机爬过去了。这家伙在别人家里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
“啊啊、地上有很多灰的!那是爷爷的东西,可不要弄坏了啊!”
想必是音乐家的热血被激起来了,修一慌张地看着七绪,不过发现七绪只是看看唱片的封套后,他又低头捡起了刚才的话题,
“不过仔细一想,就算知道这点,也许只会火上浇油,跟增田先生讲估计也没用......增田先生要是知道自己夫人有那种过去,也只会受伤......”
“的确,我明白你想要让爷爷辈们和解的想法。但那种事情就算是真的,我觉得你和吹子这代能让增田家和宫间家和睦相处也可以的啊。”
“也许是这样,但......”
修一看上去很沮丧。虽说都只是他的揣测,爷爷辈发生那种事情果然还是让人开心不起来的吧。響介敲了敲桌子,试图打破这般凝重气氛,
“修一君,难不成你只是希望和吹子拉好关系吗?吹子虽说有点冷冰冰的,但长得很可爱啊。”
哈哈,他还玩笑般地笑了笑。本以为修一会马上否认,修一却吃惊地仰起脸,脸上微妙地发着青,说不话来了。
“.......嗯?”
“哈?”
修一沙哑地反问起来,表情都僵住了。但一转眼,他突然抓住了響介的衣袖,脸一下涨得通红,唾沫飞溅地叫起来,
“才......才不是的!藤间先生你在说什么啊!真的不是哦,真的!真的不是那回事!我、我只是在担心爷爷,没有任何其他意思!”
“知、知道了......我就当是这样的好了,你冷静点。”
刚才大概是触碰到这个淳朴少年不愿被触碰的什么地方了。響介拍了拍拼命解释的修一的肩膀,终于松口了气,
“真是的......现在的高中男生真是丢人啊。”
“藤间先生你不也是!不也整天跟在一之濑姐屁股后面!我才不想被你说呢!”
“我是她——她好歹也是工作上的前辈啊,作为社会人,她只是我的上司而已!”
但那个趴在别人家地板上的前辈到底是闹哪样啊——被人戳到痛楚的響介小声反驳。在这个不大的房间里,声音不可能不传进七绪的耳朵。七绪看着芳爷的唱机,头也不回地说,
“闭嘴,你们这些食草动物,你们就友好地一起去啃春菊吧!”
突然被她这么一说,两人都不作声了。
自己的确没资格去说修一......響介心里推脱着那是因为七绪对自己来说太过特殊,再一次反省了自己。这时,七绪一边拂去唱机上的灰尘一边又说,
“嘛、修一的确很丢脸,在我心里的小白脸排名里,修一以压倒性的差距超过了上周还维持第一的響介,一跃成为第一啦!”
“你给我等等,不要擅自搞出那种侮辱人的排名啊!”
“吵死啦,给你们吃春菊都便宜你们了,像你们这种挤不出一滴汁水的给点卷心菜就够了,你们这些卷心菜男!”
修一听了,张嘴想辩解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最后一下伏在桌上埋住了脸。这下他身上的沮丧气息更浓了,一下突入自暴自弃模式了,
“说的也是......向我这种既不会学习又什么都坚持不长的人,真是丢脸......爷爷也说我像个当归,果然一无是处啊......”
见少年掉进忧郁模式,響介用责难的眼神朝七绪瞥了过去,但那个背对这边的女人正哼着调子,根本不吃这一套。
“没那回事的,修一君你......你看你长得这么高,肯定非常适合打篮球或排球什么的!”
“......运动也都根本不行,只会被球砸到脸......同班同学都说我中看不中用,像我这种人......”
情绪越发阴暗了。響介黔驴技穷了,只好向根本没信过的上帝祈求挽回之策,
“啊、对了,你参加的是什么社团?总该有什么特长的吧?”
“社团......特长......”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恍惚地抬起了头。但就在这时,背后的七绪又不客气地开口道,
“喂、修一,抱歉打扰你自个儿为自己悲伤,”
她还是没回过身来,修一闻言则慢慢转身看过去了。七绪将视线落在唱片的封套上,咕哝着问,
“刚才你说芳爷不听古典乐的吧?”
“是的......他喜欢歌剧,我记得他一直是听歌剧的。”
“也是,这里的确都是些歌剧的唱片。”
说到这里,七绪取出了一枚唱片。那张唱片很有年份,纸质的封套都被磨破了棱角。
“不知道为什么,这里可是混进了一张古典哦?”
她说着就擅自打开唱片的封套。那张唱片可能是很久没用过,拆封时腾起了灰尘。修一慌忙站起来,但七绪已经手法熟练地将唱片放在了唱机上,轻轻地搭上了唱针。唱机立时喷溅出了震颤空气的雄壮金属管器乐声。若是喜欢电影的人,一听到这首曲子,就该本能起想起《地狱默示录》以及影片中旋回的直升机场景。
突然在室内回荡起来的旋律令響介吃了一惊,理查德.瓦格纳的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全篇上演需耗时十五个小时,由四部曲组成的鸿篇巨制。
【注:《尼伯龙根的指环》由《莱茵的黄金》、《女武神》、《齐格弗里德》、《诸神的黄昏》四部曲组成】
这张唱片便是第一夜第三幕开头所演奏的曲子,是歌剧舞台上最著名最为人熟知的旋律。聆听着抬头便是强音的源源不绝的音符,響介喃喃地说出了曲目,
“......《女武神的骑行》。”

“那张照片上的男的,我总感觉有点不像是芳爷啊。”
修一送他们离开宫间照相馆后,七绪就如此断言。一边沿着龙之坂彻底黑透的宽敞道路行驶,七绪边小声说,
“男的不是穿着军装吗?估计是临入伍前拍下的照片吧......不然,那种时代可不是那么容易拍照的。”
如此一说,響介也产生了同感。不过,他也是因为不知道芳吉的年龄才没察觉出来的。七绪握着方向盘,朝这边瞥了一眼又说,
“你用减法算算啊,芳爷比源先生大两岁,就算是战败的一九四五年,他也不过才十六岁。从年龄上来看可对不上啊。不过嘛,临到战败了就算十六岁也可能被征召,他被征兵了也不奇怪。”
原来如此......不知道日本哪一年战败的修一应该是把这些一概当做了“往事”,没能注意到这点。在他看来,恐怕镰仓幕府和太平洋战争都是一样的。七绪左拐驶向车站方向,眯眼又说,
“嘛,我们这些和平白痴的那点可怜知识也有是有限的,也不好直接去问芳爷。所以,这时我们有必要去找知道情况的第三方介入了。”
“什么第三方啊?”
“很久以前就住在龙之坂的和源先生同年代的人啊。不过,说到在这个商店街里跟增田葬仪店和宫间照相馆一样老的店......首先就是华京堂,但二代掌柜已经死了,三代掌柜又是下一代了。那么,除此以外就是.......”
刚说到这里,七绪一下就左拐进了一条小路。是前往拱廊街的方向。小路是禁止车辆进入的,但七绪就在驶进去的一瞬间刹住了车。这地方当然是禁止停车的,不过反正也不会有车经过。
估计这里是哪家店的后面,響介如此想着便跟上了麻利地拄着拐杖下车的七绪。一走进拱廊街,他们眼前的便是“玩具小马驹”。对啊,那个玩具店老板的确相当老了。
现在已经过了下午五点了,不过玩具店好像是一直营业到晚上八点的。在七绪的催促下,響介推开了那扇贴满收集卡和游戏软件贩卖告示的玻璃门。在柜台上用手肘撑头的白发老人不经意地抬起了头。
“......怎么了七绪?有什么事吗?已经打烊了哦。”
白川平时总要和那些不按时回家的小孩们作斗争,是龙之坂挺有市民街味道的一道风景。不过老实说的话,他并不适合做以小孩子为对象的生意。一个猴子玩偶在背后用三三七拍子敲着铜钹,老人板着脸站起身从里面取出了圆椅。七绪不客气地坐下来后,在柜台上探出身说,
“嗯,是想知道些事情。那边估计卖剩下的《魔法天使米卡尔路菜菜子☆菜菜子闪亮亮变身套装》響介会买五个的,所以请协助一下吧。”
七绪指了指排满各色玩具盒的货架,说话的口气就像是在演一场侦探冒险电影。货架上堆着的都是包装上印着眼睛占去半张脸的动画角色的盒子,響介可不想买五个那种东西回去。白川听了,神情苦涩地指了指上面一层的货架,
“比起米卡尔路菜菜子,要是买我的拉法尔露尤娜的话,我就听你的。那个总是卖不出去呢.......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哪个是菜菜子哪个是尤娜啊?就说头发颜色吧,那个蓝发的?”
“蓝头发的是嘎布利尔路,黄色的是尤娜.......不对,好像粉色的才对......?”
“照常理粉色的才是菜菜子吧?像这种面向女孩子的战队,主人公肯定都是粉红色头发啦。如果对象是男孩子,头发就是红色了。”
“我说,比起那种事情.......”
看着这两个人比对着玩具包装争执的大人,響介忍不住开口了。
管她米卡尔路菜菜子的头发是蓝色的还是粉色的,響介压根就没打算买。七绪像是想起了自己的来意,重新面向白川说,
“对对,像白川爷爷这种年纪的人,都是喜欢聊年轻时的事情吧?我们这回来正是想要听听战争时的事情的。”
“我把话说在前面,击落了几架美军飞机之类的英雄故事我是说不出来的啊。战败的时候,我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屁孩呢。”
“那、龙之坂还有能说那种英雄故事的老人吗?源先生呢?”
七绪看来是在诱导提问。白川见七绪面对人生前辈居然如此毫无顾虑,一脸惊愕地摸了摸残留着白色胡须的下巴,
“会长和我也就差一两岁而已,也一样的吧。”
“也是啊,那副会长呢?芳爷好像比源先生年长的吧?”
“是年长,但那个家伙可没被征兵哦。”
在玩具铜钹的敲打声中,白川如此断言道。響介闻言便眯起了眼睛,七绪则不甚感兴趣地“唉——”了一声。
“芳吉那个家伙不是拖着腿吗?那不是因为年老,是他打小就那样了。听说是小时候受过伤,所以他应该没接到过红条子。何况我父亲也是战后才开起这家店的,具体的事情我也不清楚。”【红条子:二战时日本征兵的红色征召令】
说完,白川便长长地叹了口气,古板的脸上更显诧异了,
“话说你为什么忽然问这个?是暑假作业落下的?”
“没没,知道这些就够了。好了,響介,记得去买五个啊。”
说完七绪就像完事了似的拄着拐杖站了起来。白川目送着七绪晃晃悠悠地朝店门走去的背影,叹道,
“真是的,七绪还是莫名其妙让人捉摸不透啊......小哥,你就买这个抵作今天的情报费吧。”
说着,白川就将收银机旁边的奇怪玩具放在了響介面前。那看上去是个戴着太阳镜的向日葵一样的摆饰,只要白川一说话就会颤动茎杆。響介好奇地睁大眼睛盯着那个微妙地布着灰尘的玩具,闷声问道,
“什么啊.......这是?”
“是以前风靡一时,奇迹般保留下来的玩具,说不定还价值不菲呢。”
“哦.......这要多少钱?”
“五百日元便宜给你啦。”
響介虽然很不乐意,但总比买五个魔法天使变身套装好。天性不懂拒绝的響介把一枚五百日元硬币放在白川面前,又开口问道,
“顺便问一下,副会长先生有哥哥吗?”
“喂喂、那个玩具里可不附带其他情报了哦?”
“有什么关系嘛,就当是稍微给我点优惠。”
響介边好奇地看着因为自己的声音而不停颤动的玩具,边如此嘀咕道。白川似乎要准备关门了,站起来说道,
“不清楚啊,只记得他有的都是姐妹,一聚集起来就抱怨不自在。”
“是么......谢谢了。”
“.......小哥,买的东西好歹记得拿走啊。”
響介刚转身想走,白川就叫住他了。无奈之下,他接过那个被他全然忘掉的奇怪玩具,单手拿着走出了玩具店。
夜越发深了,头上已经浮出了月亮。真是漫长的一天啊,他如此想着回到汽车里,七绪则等得不耐烦似的拍了拍方向盘说,
“那个满是八十年代气味的旧东西是什么啊?”
“给你吧。嘛,总之明白那张照片不是修一所担心的那样了。”
響介把白川塞给他的玩具丢进了大小正合适的汽车收纳箱里。七绪听了,哼了下鼻子就发动了汽车。
“不过,还什么结论都没得出来呢。之前不也说了?临战败时他也是可能收到红条子的。”
“但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得向修一说那张照片上的人不太可能是芳吉先生的吧?何况他在意这件事,放任不管的话,单纯少年搞不好就真的被人当成跟踪狂了哦.......”
说到这里,他这才察觉到自己包里的手机在响。一看手机屏幕,是长笛首席畑山彩花打来的。对了,他和七绪离开公民馆的时候说过几个小时就回去的,本还想着要参加之后的练习,结果他们却花费了很长的时间。響介慌忙接通电话,电话里就传来彩花拖长的嗓音,
“啊、喂喂?首席和七绪酱?你们现在在哪里啊?”
“抱歉,事情耽搁了。指挥和首席不在给大家添麻烦了吧?”
“哎呀哎呀,没关系的啦。那么,今天就当各自练习吧。”
公民馆也快闭馆了,于是響介说声拜托就挂掉了电话。把手机放回包里后,他便听到开车的七绪正独自嘀咕着什么。
“瓦尔基里......将勇敢战死的战士们引领至天堂的女神。”
瞥眼瞧去,她的双眸满是往常时而流露出的冷酷光泽。那或许只是稀落路灯的反光,但響介听了却想起了之前七绪在宫间照相馆擅自播放的唱片。
“虽说这名字听着不错,但瓦尔基里的语源可是挑选战死者的女人哦。嘛,也就是说一旦被她们选中就完了。”
響介耳边响起了那首强音开头的雄壮旋律。骑兵群的奔腾声。骑在马鞍上的不是坚强的战士,而是美丽的女子。在《尼伯龙根的指环》里率领她们的是悲情的女武神——布伦希尔德。驰骋白马的女子们在战场上巡视并挑选战死沙场的士兵的骑行.......
響介忽然摇摇头试图挥去眼前想象的景象,而在一旁驾驶的七绪也变回了往常的表情。马蹄声从耳边消失,唯有汽车在空荡道路飞驰时的微微引擎声。

第二天傍晚,果然抱有同样心事的七绪叫上響介就去了商店街的入口。那个瘦瘦高高的身影果然也在。
“......还在干这钟事情啊。这样太容易被人误会了。”
那个站在piccolo和文具店的夹缝里朝车站方向窥视的正是修一。估计他也感觉在增田家附近有危险,学校附近又有众多眼线,所以就选择了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等......尽管这么做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七绪无奈地摇着轮椅来到修一跟前,拍了拍他后背说,
“哟、烦恼的少年。”
“哇啊!”
没注意背后的修一吓了一跳,贴在咖啡店墙壁上后盯向了这边。等缓过神来,他才拍拍沾满灰尘的中山制服,低头招呼说,
“啊、一之濑小姐,藤间先生......昨天谢谢了。”
“谢你个头啊,又在干些没长进的事情了。”
“.......为了这个商店街,果然还是得让我爷爷和会长先生和好......但我去见会长先生会很失礼,所以就只能去找增田同学......”
修一像是被戳中了痛处,说着便垂下了肩膀。響介见状便开口打起了圆场,
“关于昨天那张照片,我们觉得应该不是芳吉先生哦?”
“.......是么?”
“那人身上穿着军装,但从芳吉先生当时的年龄和他打小就腿脚不便来看,他入伍的可能性很小。”
“那......那张照片是?”
修一刚吃惊地这么一问,七绪冷不防地抓住了修一的手臂,接着就用单手将少年朝街道方向推了过去,
“去吧,吹子来了。”
“哈?”
“放心,我会给你收尸的。死得漂亮点哦。”
七绪丢下这句就用她另一只手用力推了一把少年的腰。修一立刻朝车站方向看过去,接着就像下定什么决心一样,用老电视剧里的那种姿势一下跃进了街道。
“增、增田同学!”
響介被眼前的突发状况惊呆了,张嘴朝车站方向看了过去。进入视野的正是一辆眼熟的红色自行车和站着猛蹬踏板的校服少女。
“呀.......呃?干什么!”
不好,眼看就要撞上了——霎那间,少女尖叫着抓下了刹车,迸溅出刺耳的刹车声。自行车在离修一近在咫尺的地方停住了。还好年轻人反应快,響介不由得松口气,擦了擦不知不觉间流下的冷汗后咕哝道,
“啊啊......总算是拦住了啊。”
“好了上吧,让我见识见识你的男人气概。”
響介正感概着,七绪便握紧拳头对修一如此说了。不过,首先开口的却是吹子。她甩着茶色马尾辫,唾沫横飞地叫嚷了起来,
“你干什么啊!我赶时间呢,快给我闪开!不然我从你身上轧过去哦!”
“那、那个......抱歉......”
听到对方理直气壮地发火,修一吓得弯下了腰。吹子站稳后仔细一瞧,诧异地睁大了眼睛,用手指着修一的脸说,
“啊!你是龙央的宫间!”
因为龙之坂中央高中的简称“龙中”与龙之坂中学容易搞混,所以龙之坂中央高中又被叫做龙央。这且不说,她一下就叫出了修一的名字......可能两人是认识的吧。吹子抓着车把探出身冲正做痴呆状的修一叫道,
“你来得正好!我家糟老头子说要去你爷爷那里就出门了!我正要去拦他呢,你也给我来!”
“.......啊?”
修一吃了一惊,響介和七绪也愣住了。響介琢磨了一下后神色紧张地说,
“难道......昨天坐车离开的时候还是被他家里人看到了?”
的确,当时是有一个像是吹子母亲的中年女人出来了。如果那人认识修一,很可能就告诉正保持高度警惕的源次郎了。響介脑子里涌上了最坏的事态,一旁的七绪则沉着脸缠起双臂说,
“这下,代理人之间的停战交涉看来是失败了啊。”
“现在是说那种话的时候吗!我们也有责任的,得去向源先生说清楚啊!”
“我知道我知道。喂!吹子酱,又被那个粗线条的爷爷耍得团团转了啊。”
说着七绪就摇着轮椅朝吹子和修一过去了。吹子看到这两人组忽然从小巷里钻出来,脸上并未显出吃惊,而是一副见怪不怪表情地问道,
“......干什么啊,两个人又凑在一起。”
“我们是为龙之坂解决纠纷的公民馆的正义职员啊。听说这次是源先生要去攻打什么地方?”
“鬼知道咧!芳吉那个家伙,这次是绝对不能原谅他了!——老头子这么说着就出门了......七绪和響介,你们是不是知道什么?”
知道还是不知道呢.......響介只好装傻了。吹子见状,恢复几分冷静后又说,
“我妈妈也不在家,应该是担心爷爷就陪他一起去了。不过就凭那个蠢猪老头子,是肯定没法闯进宫间先生家里去的。”
“.......我家的照相馆?”
修一抬头问道。吹子点了点头,又从胸口口袋里取出手机,神色凌厉地眯起单眼皮说,
“我妈刚电话过来叫我放学回家时注意看着点,嘛,我家老头子和你爷爷争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最近不是因为商店街的运营发生了很多事吗?我也有点担心了。”
听吹子快言快语地说一通,修一求救似的朝七绪看了过来。七绪长叹一气,指了指了公民馆的方向。
“事情好像有点麻烦了,不过能把事情一次性解决也不错......我把车开出来好了,吹子酱把自行车先放在公民馆吧,物品和小号都会给你存箱子里的。”
七绪说完就调转了轮椅。她大概是觉得与其让吹子独自去照相馆,不如让当事的家里人修一也跟着去。吹子听了,也意外老实地从自行车上下来了。她撅着嘴问七绪,
“喂、七绪,事情是指什么啊?”
见吹子推着自行车去追七绪,修一也赶忙跟了上去。七绪头也不回地摇着轮椅,开玩笑般地回了一句,
“是关于一个被布伦希尔德选中的男人的事情哦。”

七绪把轮椅放回汽车后座后,再次驾车驶向了宫间照相馆。明知故犯地将车停在昨天那个位置后,七绪拔出了车钥匙,边解安全带边向修一翘起了大拇指,
“修一,你先去看一下情况。如果老爷子们的战斗已经不可开交了,你就去挺身阻止他们。”
“七绪你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
吹子信以为真地从后座探身叫了起来。響介哀叹着从助手席下了车。从外面看,照相馆与昨天并无二致。他正仰望着这个小巧脱俗的建筑时,
“别再给我找这种莫名其妙的茬了!”
“什么叫找茬!这可不光是你我两个人的事情!”
两个老人的怒吼声从紧闭的玻璃门里面传出来了。響介伤脑筋地用手抵在了额头上,修一则又躬起了他的瘦高的身躯,
“唉,来迟一步了......”
他正哀叹着,吹子大步朝照相馆入口的阶梯走了过去。刚一推开门,两个老人的叫声便又传了出来。
“我家里人确实看到了!前些天有人坐一辆可疑的车从我家门口逃走了,就是个穿中山校服的高个子!就是你宫间家的孙子!”
“我家修一从你家门口走过什么好奇怪的!被害妄想也要有个度!太失礼了!”
“冷静点老头子!别在别人家里大喊大闹的!”
插嘴进来自然是刚才走进店里去的吹子。可惜,她的高嗓门一点不输给她的爷爷。忽然听到有人插嘴,两个老人都吃了一惊,朝吹子看了过来。
“......哦,老爷子们都凑一块儿了,到底怎么了啊?”
七绪上了台阶后,響介跟着进了店,最后修一也躬身小心翼翼地进来了。刚才还在争吵的两个人见到他们的悉数出场,面面相觑地呆住了。不懂规矩的吹子挺身站到两个老人面前,瞟着源次郎说,
“你又说些有的没的就出来了吧!刚以为你不吹小号就不会被拉去医院了,这回又来这出啊......宫间先生,一直以来真是对不起了!”
“没没,吹子酱完全没有错,我才是,发出那么大的声音真是不好意思啊。真是的,居然让孙女为你道歉......”
“说什么呢吹子!我这是在为你着想才......”
“我被宫间先生怎么了吗!?”
增田家的祖孙俩眼看就要吵起来了,一直在入口那边躲響介背后的修一忽然哭叫起来,
“哇啊啊!对不起!这次都是我的错!”
这话一出,两个老人连同吹子都睁大眼睛说不出话来了。芳吉看着修一双手撑在膝盖上躬身道歉,脸上的神色一下变严峻了,
“什么?到底怎么回事,修一!”
“我、我是想对增田同学......对、我是想要向她提交停战协议的。”
修一慌乱答道。七绪径自坐到待客用的椅子上后,用唯独響介能听到的音量小声嘀咕了起来,
“......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能按照我们的套路走呢。”
“不过......否定那种事情的不就是你吗?”
这时修一像是喘过一口气来了,他摇摇头打断刚想开口又问的芳吉说,
“爷爷,我明白你以前和会长先生发生过很多事情......但现在七绪小姐他们好不容才让商店街又活跃起来了,你们就适可而止吧。”
说完修一就走出房间,马上又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回来了。房间另一头应该就是昨天他领七绪从后门进的那间工房。修一把那张照片放在芳吉和源先生之间的桌子上,芳吉见到那张照片便皱起了眉头。
“哎呀,真是一张让人怀念的照片啊。”
源次郎发出了感慨。響介和七绪虽看不到,但肯定就是昨天修一给他们看过的那张一对男女的黑白照片。源次郎撅嘴朝吹子招了招手,向她示意了一下那张照片。
“吹子,这是你奶奶年轻时的照片。和你很像吧?”
“诶——那么,为什么这张照片会在宫间先生家呢”
嘛,开照相馆的宫间家会有这张照片也算不上奇怪——吹子又自言自语地说。芳吉见状,一脸凶相地仰脸看着修一问,
“修一.......你是从哪里找出来的?”
“是爸爸叫我去整理里面的工房的时候发现的。”
芳吉一把抓过照片翻了过来,背面写的应该是模糊的年号和宫间与近藤两家。芳吉确认了一下背面后,又把照片翻回来,用嶙峋的手指指着那个穿军服的男子说,
“你以为这个人是我了吗?认出女人是谁就以为我和源次郎以前发生过什么了?”
“嗯......是这么回事......”
听芳吉一字一顿地提问,修一的声音越来越小了。片刻的沉默之后,芳吉忽然就用搁在一旁的拐杖打了修一的屁股。
“这个大笨驴!我的本命一直是你奶奶!瞎猜些什么!”
“啊、好痛!爷爷好痛!”
被拐杖追着打的修一发出了惨叫。一旁的吹子被眼前发生的事情弄傻了,源次郎则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回事啊,修一君以为我抢走芳吉的女人了。这还真好笑啊,不过可惜不是的。”
“那、那这个照片是......”
“你看清楚了!虽然像,但不是我,这人是我哥哥!”
芳吉最后一下使劲用拐杖打过去,一巴掌拍了一下桌子。眼看就要哭出来的修一痛得大叫,
“亲戚们聚在一起的时候......爷爷的同辈不都是女的嘛!”
“那当然了!我哥他十七岁就战死了。”
一个劲地打年轻孙子的屁股到底是累了,芳吉长叹一气后,沉默地理了理弄歪的波洛领带后说,
“那是你父亲出生前的事了。他出征后连个尸首都没能回来。”
“修一君,我家的奶奶她啊,曾经是芳吉哥哥的......富吉先生的指腹妻子哦。”
依旧笑弯了嘴的源次郎如此解释道。不过響介隐隐感觉源次郎的笑意里微微掺着些苦涩,不禁屏息凝听起来。響介身旁的吹子似乎也在吃惊地注视着源次郎。
“嘛,那不过是父辈之间定下来的而已。战后不久的那个时代里,年轻男子少。富吉先生战死的消息一传来,转嫁我家的亲事就被提出来了。感觉很薄情吧?但那个时代就这样的。”
听了源次郎的话,芳吉哼了一声鼻子,又把照片展示给孙辈们说,
“这张照片是哥哥出征前我帮忙拍的。哥哥他虽是照相馆的儿子,但本人却讨厌被拍照......所以他除了小时候的照片,就再没留下其他照片了。不过,这的确是张好照片,我是这么觉得的。”
芳吉眯眼回忆起了往事。对修一和吹子来说,这可能只是一个不带现实味道的故事,但从那个时代走来的两位老人却一时陷入了沉默,接着.......他们再次面朝对方,芳吉先开了口,
“......但是,你这家伙真是让清子吃尽了苦头啊!那个夸口说会替富吉让清子幸福的到底是谁啊!”
“我怎么不记得有说过这话!何况,我才没有让清子吃苦呢!”
刚才的伤感气氛顿时烟消云散,两个老人又开始了口角。吹子唉了一声,修一则又坐立不安了起来。这时芳吉的矛头又朝向了修一,
“修一你也是!我叫你在我住院的时候收拾东西,你不收拾还给我翻出这种东西!这个照相馆在我这代就要关门,没用的东西都给我处理掉!”
芳吉说到这里,修一沉默了。不过,这般沉默不是以往那种因为不知如何作答的沉默,也不是因为犹豫而语塞。在響介皱着眉头的注视下,修一忽然面向芳吉说,
“爷爷......还是不把我要继承这家店的话当真吗?”
修一如此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与刚才那个柔弱少年不同的味道。芳吉一下沉默了,但马上又用刚才那般洪亮的声音反驳道,
“当然了,你怎么继承得了这家店!”
“为什么啊!我一直有参加高中的摄像部啊,还在比赛里得过奖的!肖像照和风景照的确是不一样,但基本知识不都是一样的!你就会说数码相机是歪门邪道之类的话!”
“谁让你从小就三心二意呢!别看你现在能这么说,肯定一会儿就丢一边去了!那个乐器不就是?”
芳吉说着就指了指放在工房入口处的人造革箱子。房间里的人都顺着他的手看了过去,最先做出反应的是吹子,
“啊、那不是小号嘛。”
她注意到那是与自己随身的小号箱相同的东西了,于是抬头对正面朝着芳吉的修一说,
“那是你的?我能看看?”
修一听了,轻轻地点了点头。吹子拿起那个箱子,放在桌上后打开了锁扣。降B调小号在荧光灯下反射着崭新的亮光。这时,在一旁看着箱里的源次郎忽然把手伸到了盖子背面,那里有一个用来放清洁布和小物品的收纳袋。源次郎从袋子里抽出了一张半露在外面的折纸,眯眼看了看,
“.......《女武神的骑行》啊。”
看来是一张乐谱。源次郎口中的曲名是響介听过的,用咆哮般的小号表现出来的奔腾声,美丽女子们骑马穿越战场的骑行.......就在这时,一直静听他们说话的七绪慢慢起身了,
“要叨扰一下了哦,芳爷。”
七绪如此说着就拄着拐杖径自朝工房走去了。修一慌忙跟了上去,七绪像是在自己家一样去了里间,在一台布满灰尘的唱片机前坐了下来。
“挑选战死者的女人,女武神。不过嘛,对于奔赴战场的男人们来说,她们也许还是救赎呢。”
七绪自言自语般如此一说,激昂的音乐便在这个房间里轰鸣了起来。唱片在昨天就被放上唱机了吧,是瓦格纳长篇乐剧的一个场景——《女武神的骑行》。这是一首经常用来振奋人心、甚至在真实战场都会被用来鼓舞士兵士气的激昂曲子。那两位老人在乐曲声中沉默地陷入沉思。源次郎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说道,
“你的哥哥......好像是在海军里吹喇叭的啊。”
“啊。不过我对古典乐和爵士乐都没有兴趣,之所以让儿子和孙子吹小号,可能只是我的自我满足吧。何况,两个人最后都放弃了。”
修一听了,表情变得尴尬起来,不过芳吉似乎并没有责备修一的意思。他出神地望出去,自嘲地开口说,
“该说是命运弄人吧......我因为意外的脚伤而没被征召去战场。而你也因为仅仅晚出生两三年而逃过了战争。虽说也有一早就被征兵但最后生还的人,但在那种时代里,能分清黑白恐怕真就只有神了。”
乐曲在持续演奏着。也许是唱片老旧,乐曲里偶尔混着杂音。骑手奔腾般雄壮的轰鸣如同要证明自己是在如梭岁月中一直流淌过来的一样,一刻不停地轰鸣着。
过去的确有过一个背负着这首旋律而不是军歌前往战场的人。
芳吉心怀着这般事实,缓缓垂下了视线,
“我不想说哥哥是为了国家而死这种蠢话,真要安慰的话,毋宁说是被某人选中.....对于存活下来的人说,这样不是更能得到救赎么。”
侧耳倾听的源次郎推了推玳瑁框眼镜。響介只看得到七绪躬身坐在唱机前的背影,但不知为何,他能感觉到七绪在微笑,
“对啊,芳爷的哥哥在战场是被布伦希尔德选中的。”
听着存活于世的人们的不安与争执,被选中的人们此刻也许正在笑吧。沉默地背对着这边的七绪也许是察觉到了视线,将唱针从唱片上拿开了。武神们的骑行如幻觉般消失,缭绕余音消失在了空气里。七绪仿佛是在目送远去的马蹄般仰起头,戏谑地耸了耸肩膀说,
“嘛......老爷子们早晚也会受到女武神们稍稍有些晚的迎接啦。不过也许还要再等几十年吧。”
“你在前头的吧。”
“你才前头呢。”
低着头的两个老人都小声嘀咕了一句。没等響介的糟糕预感涌上来,两人就又抬头相互瞪视了起来。慌张的修一正要上前阻止,被七绪拦下了。七绪用她的拐杖打在修一刚才被芳吉打过的屁股上说,
“好啦,误解也消除了,臭小子该退散啦!”
说着她便驱赶修一和吹子出去般地挥了挥手,接着自己也拄起拐杖准备出去了。響介随即跟上。背后的两个老人又展开了他们的争吵。
“你这家伙一直就会耍嘴皮子,对长辈真是一点敬意都没有......”
“都这个岁数了,两三岁差别根本没有意义!你就是因为这个......”
被七绪催促着,修一和吹子被赶了出来,照相馆的玻璃门也被关上了。听着门里面传出的争吵声,吹子问坐在台阶上的七绪,
“等等啊七绪,这不是什么都没解决嘛!”
“因为原本就没有发生要解决的问题啊。全是这个家伙会错意而已。”
是吧?她说着就征求同意地看向了修一。修一嘴里咕噜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
“会长先生和我爷爷不是关系差,怎么说呢......他们之间一直是有种斩不断的孽缘吧。”
“就是这么回事啊。两个人是天生的一对顽固老头,就只会那样与对方相处啊。響介,把后备箱打开。”
七绪示意了一下背后还在传出争执声的照相馆,从口袋里取出钥匙递给了響介。等不明所以的響介打开汽车后备箱后,七绪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还没理解状况的吹子说,
“吹子酱,你还不理解的话,就吹吹看吧。”
“吹什么?”
“就是刚才源先生看的那个乐谱。”
“《女武神的骑行》?呃.......抬头的独奏应该没问题吧。”
七绪的汽车后备箱里放着的是吹子的小号。吹子不明所以地打开小号箱锁扣,套上了号嘴。这时,七绪举起了双手,吹子便条件反射地看向了七绪指挥的指尖.....润湿嘴唇,深吸一气,小号在七绪的挥出预拍的瞬间笔直地仰向了天空的方向,雄壮的旋律随即涌现。流淌的曲调伴着轻快的吐音,带着与刚才的唱片不同的嘹亮与强劲,融入了小镇的黄昏中。
吹完一个乐句后,吹子将号嘴从嘴边拿开了。虽说四周无人,但这里好歹是住宅区里。静听着金属管特有的清澈音色慢慢消散,刚才还在争执的老人们不知何时都静了下来。吹子呆呆双手拿着小号喃喃说,
“啊......安静下来了。”
“我说吧?就像平时那样放任他们就可以啦。修一你一会儿就进去结束他们的争端吧。”
七绪放下双手如此说着就拍了拍修一的肩膀。看来所有的残局都被推给他去收拾了.......不过修一却一脸爽朗的点头答应了。
这时,一直皱着眉头凝视照相馆的吹子忽然看向修一,边取下号嘴边好奇地问道,
“宫间,你原来要继承这家店啊。”
“诶?啊嗯......我是这么打算来着......”
突然被吹子这么问起来,修一结巴了。吹子将小号收回箱子,发出了意外的感叹,
“诶——挺厉害的嘛。加油哦。”
见吹子笑着如此说,修一忽然换了个人似的振奋了起来,莫名地握紧拳头毅然绝然地说,
“啊啊、我一定会说服爷爷的!”
说完他就转身朝刚刚熄火的店内走去了。響介望着修一磕磕碰碰地上台阶开门进店的背影,小声说,
“真是个好打发的家伙啊......”
“不是挺好的嘛,再加点油的话就是对好情侣了。”
七绪自说自话着就拄起了拐杖。汽车那边的吹子不耐烦地催促道,
“七绪、響介,再不去公民馆排练就要开始啦!你们昨天就没去,再不去就赶不上演奏会了!”
七绪随口应一声后,把视线转向了響介。就像即将要述说一个重要真理般,她降低音调并露出偶尔流露的实在没法称作可爱的笑容小声说,
“从遥远的神话时代开始,就一直是女人比男人强啊。”

正午的铃声一响,響介便停下了敲击电脑键盘的手。他作为龙之坂公民馆的一般事务临时助理......也就是开始打工已经过去几个月,工作也总算习惯了。
落寞的地方公民馆门可罗雀,除了馆长根津和从总馆派来的寡言中年职员,馆里就只有担当职员七绪和打工的響介了。坐在響介对面的七绪连人带椅后退着伸了个懒腰,接着就把放在桌子下的包拿到了膝盖上。
“好啦,又到今天的午休时间了。響介,我们去河本笨夫妇那儿去吃饭吧。”
她说着就直接出了事务所柜台。最近他们一直是在河本夫妇经营的piccolo里吃套餐,不过多少能帮商店街做生意也是不错。
“走好,我留下来守电话好了。”
根津依旧保持着在椅子上跪坐的奇怪姿势,在桌子上摊开了他的爱妻便当。響介把钱包和手机揣进口袋后也走出了柜台,正要去追七绪,忽然又在告示板前面停下了脚步。
啊——他看了告示板上的海报叫了一声。那只是一张召集市民参加年末马拉松大会的海报,但问题是海报里用的照片。是从山岳上拍到的日出。再看海报的下边,果然写着“摄影:龙之坂中央高等学校 宫间修一”
“怪不得会感觉眼熟呢......原来是每天都见到的啊。”
那是他在宫间照相馆的工房里所见到的一张照片。修一说他得过奖,大概就是因此被登上海报的吧。已经到走到门边的七绪又折了回来,抿起嘴角笑道,
“他是大冬天夜里就守在龙之峰上,花了半天才拍到的哦。别看他那副样子,还是挺有骨气的。这下,小白脸排名第一的座位又顺利花落你家了呢。”
“啊啊、的确......他还是挺顽强的吧。”
等待和吹子搭话机会的那种劲头的确符合捕捉按下快门时机的摄影师......虽说很多地方有些微妙,響介还是如此往好的方面想。
就在这时,入口的自动门忽然打开,秋风灌了进来。走进来的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他还是一身严谨西装外加一顶毡帽的打扮。響介见到这个装扮特别的老人后说,
“副会长先生,这是有什么要事吗?”
“嗯,我是来申请这个的。”
他说着就递来了一张纸递。那是一张第三届龙之坂将棋大会参加申请书的复印件,下面便是芳吉字迹苍劲的名字。将棋大会是公民馆举办的惯例活动。響介接过来苦笑道,
“谢谢......前些天源次郎先生也申请了呢。”
“我先说明了,我比他强,不可能输的。”
響介和七绪相互看了眼对方,都耸了耸肩膀。芳吉见状,咳嗽一声便换了个话题,
“还有就是龙乐团的事情。虽然源次郎话是那么说,对于可能有利于商店街兴隆的事情我是不会一味反对的。不过我要强调一点,店主们都要注意不能荒废本业才行。”
“那真是谢谢了,芳爷。龙乐团那天会演奏《女武神的骑行》给您听的。”
见七绪抿嘴笑着如此说,芳吉用默不作声地表示了认同。他整理一下他的个性毡帽后,用拐杖杵了杵油毡质地的走道地面说,
“音乐是个好东西,我期待你们的哦。”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響介看着芳吉蹒跚离去的背影,忽然又想起了什么,
“还有,也请考虑一下修一想要继承店的事情吧。”
芳吉没有对此做出明确回答,只是用那像他孙子一样长的手臂在头顶挥了挥。七绪见了却像是得到满意答复,从響介手里拿走那张申请书后放进柜台上的文件箱,摇着轮椅去出口了。
“好了,既然得到副会长的认可了,我们接下来就可以正经筹划演奏会了。”
她的口气就像个得到玩耍许可的小孩。不过能突破商店街的难关也不错,響介也赞同地点了点头。当然,细节问题还是堆积成山的......
这时,響介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了。听着不像是邮件,響介就瞥了一眼屏幕,立时愣住了。一股想要将手机丢出去的冲动条件反射地涌了上来。不过響介并不是有这般勇气的男人。总之,手机屏幕上显示那个人名对他来说都不是好兆头。
“怎么了?”
七绪在公民馆门口又刹住了轮椅,诧异地回头问他。七绪很敏感,想必已经察觉到他的表情了。
“......你先去吧。”
響介只说了一句就转过了身去了。他本可以无视这通电话的,他已经没有义务和那个人说话了。但響介还是走进了最近的第一会议室。他关上门后也不开灯,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后又看了看手机。
呼叫还在继续。再呼几下通话就会被切换到语音留言,那样他就不用与那个让他听声音就难受的人直接对话了。
但響介还是接通了。他将全身落在椅子上,把手机听筒抵在了耳边。这期间,他心里说不定还抱着小孩子一样的期待,期待过了这几个月,那个人会变得与以往自己所熟知的那个人不同,能通情达理些。
“......喂?”
“你在干什么!”
上来的一句话既不是打招呼也不是询问近况,而是干脆的一声呵斥。若只看字句,这话也不是明显的责难。可惜,对方的语气里除了责难就再无其他了。刚才那种期待自然也应声消失了。
因为窗户朝北,第一会议室里采光不好,再加上没开灯,大中午在里面也感觉已是黄昏。
“我听馨说了,你还在业余乐团继续拉小提琴吧?”
要是没接这通电话该多好,響介为自己的轻率后悔了。也许该就这样挂掉电话。听筒那边的那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录音一样毫无起伏,那个人也许不是有血有肉的吧。如此一想,他忽然感觉再这样听下去很愚蠢,于是准备合上翻盖准备挂掉了,
“響介,放下你的琴弓。”
在将手机从耳边拿开的瞬间,对面隐约说出了这句话,让響介一时僵住了。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又把听筒抵在耳边,简洁地说了一句,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呢?不是你说随我的便么。”
“随你便不是叫你不找个稳定工作随便混混。既然拿不出成绩,你就该放弃小提琴过正经日子。”
这段一时成立的对话让響介产生了奇妙的感觉。那个男人的声音在这个死寂的昏暗会议室里继续道,
“还有,别再和馨扯上关系了。那家伙不是个正经人。”
“叔叔他可比你通情理。”
明知父亲和叔叔关系不好,響介还是如此说了。但和预想的一样,对面并没有做出相应的反应。于是響介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感继续说了下去。这是平和不易动怒、被人多少怀着揶揄意味呼作“佛之響介”才能做到的。但就算是生来温和,那也不是独生子的错,只是因为他被这个男人养大、自幼就放弃了发怒反抗而已。
“我和你已经没有父子情分了。如果你要我把你花费的教育费用都归还给你的话,我就勒紧裤腰带还你。所以,你没有资格插嘴我的生活。”
“你没有再继续小提琴的价值了。”
響介用手抵住了额头。在他苏醒的记忆里,完全不存在任何愉快的东西。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在破碎的记忆里找不到父亲拉小提琴的印象。
“那么,你又是为什么......放下琴弓的?你是说你也只不过是一个没有继续拉小提琴价值的人吗?”
“那与你无关。”
一如所料,他当即如此回道。不过他以前拉过小提琴是明白无误的,做示范的动作、写在乐谱上的准确指示,所有这一切不通过实践是不可能掌握的。
反正他也是一个在哪里挫折而放弃音乐、又借后代继承自己当初梦想的落寞音乐人而已。与自己不同的是,他不是一直不舍而是选择了去一个与音乐毫无关系的证券大企业就职。往好了说是干脆利落,往坏了说就是早早放弃了。当然,并不是说这中间存在对错。只是在那个人看来,他的选择才是正确的吧。
就像是要印证这点一样,他又语气平稳地说,
“你作为小提琴手没能达到我要求。”
“......你的要求?我难道是你的道具?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完成那种道具?”
響介本能地提高了音量,但就在这时,通话被毫无预料地挂断了。简直就像是录音放完了一样。自己与那个人的对话终究还是没能成立。不,该说是那个人原本就没有对话的意思.....没打算和他这个人对话。
響介合上手机,将之丢在了桌子上。一阵金属碰撞声响起,響介心里的烦闷却一点都没散去。也许烦闷原本就不曾存在也未可知,自始至终存在的只是从未变过的无奈。響介无力地摊在椅子上,忽然皱起了眉头。在他刚才翻出来的记忆里,他发现了一处微妙的违和。
......不对,是有过仅有的一次。
在那些无聊的回忆里,那个人唯一一次拉动琴弓的身影出现了。那段记忆很模糊,暧昧的琴声在淡淡的雾霭中涌现了出来。
那也是一间像这个会议室的昏暗房间,那人躬身坐在椅子上拉动着琴弓。如同从地底涌现般的第一音之后,音符便跳跃而出。那是让人难以想象是擦弦乐器所发出来的明朗回荡的倍音......轻触琴弦发出倍音的纤细手指的动作在昏暗中依然清晰可见。
那个旋律是......钟声。
在传达某种意义的厚重晓钟声里轻快地奏鸣着回旋——男人漆黑的背影、在響介眼中显得巨大的小提琴的崭新金色光辉。这到底是何时的记忆?響介摸着眉间,脑海里的钟声随着那人冷漠的话语一起消失了。
就像我做过的那样放下琴弓吧——他如此说。
就如同是在说,響介自己必须在不就的将来也走向和那人一样的道路。伴着对这话的颤栗,響介半是放弃半是自嘲地感觉自己不得不那样做了。
这便是埋没在寂静中的绝望。因为再怎么否定......那人到底自己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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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乐章 Raised on rock

R.G.斯特劳斯
交响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作品30
第一部《日出(导入部)》

......果然还是回不来啊。”
在一有过路卡车就跟着颤动的简陋公寓里,響介如此叹道。本以为已经尽量不流露出失望了,但电话另一头的女子还是察觉到了这点,她非常抱歉地说,
“母亲的身体状况还不好,病情可能一时半会儿稳定不下来......”
接近夜半时分的龙之坂终于有了一丝秋天的凉意。虽说天气舒服,可以不用关着窗户睡觉了,但龙之坂马上又会迎来让人因为漏风而冷得睡不着的冬天了吧。響介一边哀叹着住盆地里的宿命,一边仔细倾听着话筒里女子的细弱话声,
“照理说,我应该待在七绪身边的......但对那孩子来说,有太多对不起打地方了。”
“七绪就如你所见,不要紧的。你不用为这边担心。”
“总之我会过去的。在此之前,还请藤间先生陪在她身边。”
“哎呀......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方话里的诸多意味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的确陪在七绪身边,但那是作为刹车一类的角色。当然,这话没有必要向对方明说,響介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话筒那边的是七绪的姐姐,一之濑由加丽。之前对七绪也说过,她还是因为要照顾母亲而没法出门。虽然心里也担心七绪,但这时候她也只能先等母亲好起来再说了。
听筒那头沉默下来,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響介调整一下呼吸,稍显犹豫地又开口问道,
“还有......羽田野仁美现在怎么样了?”
羽田野仁美是享誉世界的日本女小提琴家。她六十岁之际举办的引退音乐会非常隆重且有名。響介至今一直以为自己顶多只能听听她的CD,但事情在奇妙的地方发生了变化。一之濑七绪——那个出言不逊胡作非为的少年般的指挥其实就是羽田野仁美不为世人所知的私生子。因为害怕七绪不是最大赞助人羽田野贵金属高管的孩子这一事实被曝光,仁美将七绪交予其妹妹也就是由加丽的母亲收作了养女。说白了,七绪和由加丽其实是表姐妹。
但是羽田野仁美引退之后,又提出了要支援七绪。当然,她对外打的应该是援助自己遭遇事故的可怜侄女的旗号吧。尽管不知道她的本意,但这对因事故后遗症而放弃小提琴的七绪来说应该是个好事。当然,七绪接不接受是另一回事了。
“其实......伯母那边好像也有点麻烦了。”
由加丽说着声音就更小了。这对姐妹的性格居然差的这么多,響介边想着边将手机音量调到了最大。倾耳细听之下,由加丽又道出了另一桩怪事,
“希望你对这件事保密......听说羽田野仁美用的斯特拉小提琴可能是赝品。”
“赝品?”
就算是没有音乐造诣的人想必也听说过名字的吧,小提琴中的珍品——斯特拉迪瓦里。昂贵的能够卖到十几个亿,乃是三百年前制作出来的至宝。
仅此一挺便如此高价的东西自然一直以来就不缺赝品,也相应磨练了鉴定家的眼光。那个世界知名小提琴家的爱器是赝品岂能是玩笑?
是......听说羽田野仁美的斯特拉小提琴是羽田野贵金属公司永久借予的啊,那挺小提琴会是假的?”
“不,羽田野贵金属拥有的斯特拉小提琴肯定是真品。”
听響介诧异问道,由加丽立马如此答道。響介越发听不懂了,只好选择了沉默。由加丽接着淡淡说道,
“她除了那挺斯特拉,还使用了另外一挺备用琴。听说那是她结婚前就用的小提琴,有好几次演奏会都是用那挺备用琴拉的。她没有明确说过有备用小提琴......因为外形很相似,谁也没有怀疑不是斯特拉小提琴。”
说到这里,由加丽顿了顿后又想起什么似的开口说,
“但是就在前些天,有一直参与编辑她引退音乐会和以往音乐会的专家开始怀疑那是赝品,说她使用斯特拉很有可能是不知名的仿造品。”
就是说,羽田野仁美有可能在多个演奏会上使用了斯特拉的赝品?”
“赝品......这个词可能不合适。帕格尼尼也曾非常喜欢让.巴布蒂斯特.吕利仿造的加农炮小提琴,到死都没有放手。优秀的仿造品本身也是名器。”
“但赝品与复制品是完全不同的。赝品是伪装斯特拉的冒牌,仿造品则是有好好歌唱仿造对象的。羽田野仁美到底是把它当作真品,还是认出了是仿造品,这决定了事情性质的区别。”
“是后者。羽田野仁美面对质疑时明确说了那是斯特拉提琴的仿制品。”
由加丽当即答道。響介的眉间皱得更深了,琢磨了一下由加丽的话后开口道,
“她是特意把斯特拉的仿造品当备用小提琴用的?”
“想必是的吧。但问题是,很多人都是把她的斯特拉小提琴当真品而去听演奏会的。使用仿造虽不触及法律,但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对听众的一种欺骗。”
“像她那种地位的演奏家,有品牌乐器的备用品也是正常。所以像德尔杰苏以及其他斯特拉水准的......甚至阿玛蒂小提琴也能轻易入手。为什么羽田野仁美会做那种事情呢?”
“......有人质疑说这是她对音乐界的挑衅。”
听筒另一头传来了出乎響介预料的回答。虽说不过是旁人的臆测,但还是響介惊得说不出话了。由加丽嗓音细弱地继续说道,
“所谓乐器的品牌,某种程度上也是演奏者的一种身份。演奏者能凭借知名乐器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才能......我也不否认。但也有人认为,如果是真正优秀的演奏者,无论是什么样的乐器都能够演奏出最棒的音乐。羽田野仁美作为真正的一流演奏家,不是正好印证了这一点么?”
斯特拉迪瓦小提琴和普通量产品之间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区别......这也是被科学证实过的。但名器的高昂价格又确实反应了演奏者追求名器的现实。響介虽不置可否,但确实还是有人反对这样做的。如果是一介门外汉或者某个评论家的一句话,尚可一笑而过,但如果是日本顶尖小提琴家试图证明这点的话......
“羽田野贵金属拥有的真品斯特拉在羽田野仁美引退时就收回了。但那挺复制品却不知下落,估计还在羽田野仁美手里。”
“现在她在哪里?”
“引退演奏会结束后她好像立即前往了牛津。听说她要取得英国的永住权。”
“英国......怎么不是德国?”
听到这里,響介心里浮出了疑问。之前她曾邀请七绪前往德国,大概是因为德国既是音乐之都,又有发达的医疗技术。但她却出人预料地移居了英国。英国虽说也音乐昌盛,但并不及音乐文化繁荣的其他欧洲都市,更不用说有小提琴制作圣地克雷莫纳的意大利了。
“七绪一度拒绝了羽田野仁美的请求。嘛,我也不觉得那孩子会轻易答应前往......但之后伯母为什么会移居牛津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那里有她熟人吧。”
由加丽的母亲虽是羽田野仁美的亲生妹妹,但也不可能什么都知道吧。说到这里,对面停了一下,重启话头似的轻轻一笑,
“话题岔开了呢......抱歉。总之,等身边的事情有了着落我就会过去的。”
“我才抱歉,好像问了很多不该管的事情。”
这通电话其实是響介打给由加丽询问她能否参加年末的演奏会的,響介自然也不会强求。听筒对面的由加丽小声笑了一下,最后用礼貌的口吻说,
“那么,七绪就拜托你了。”
響介挂断后,将手机插进了充电器。他感觉肚子有点饿,楼上的婴儿也开始了哭闹。总算习惯了这种噪音的響介伸手碰了碰放在桌子上的银碳纤维琴盒,一边想着由加丽刚才的话一边自言自语,
“斯特拉的仿造品......嘛,量产品基本也都算是斯特拉的仿品。”
在小提琴的历史初期,有两位被称作巨匠的乐器匠人——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以及朱塞佩·安东尼奥·瓜奈里。后世的小提琴匠人一直都是按照他们两人的作品进行小提琴制作的,所以真要回溯的话,所有的小提琴就都是斯特拉蒂瓦里乌斯或者瓜奈里的仿品了。
他打开锁扣,卡罗.费迪南德.兰德尔菲正静静躺在里面。这挺小提琴在意大利古典琴中属中档品,时下行情价值八百万左右,已经算是便宜货了。原本这挺兰德尔菲是刚才电话中的由加丽的所有物,经历一番曲折后,现在成了響介的所有物。
这挺兰德尔菲选择了你作为主人——数月前,由加丽对他如此说。对,这挺小提琴选择了主人。斯特拉蒂瓦里乌斯也曾为选择自己的主人而在演奏者手中四处辗转,那并不是单纯的传说。
斯特拉蒂瓦里乌斯是贵重乐器,但它的数量并算不上稀少。实际制作成品的据说有上千挺,流传到现在的估计也有六百挺左右。相比与斯特拉蒂瓦里乌斯并列的名器瓜奈里小提琴,瓜奈里.德尔.耶稣只留存下来一百挺左右,斯特拉迪瓦里提琴就并不那么罕见了。
響介在大学时代也是拉过斯特拉迪瓦里提琴的。尽管并非出身名门高校,但他好歹也是国内顶尖水平的帝真音乐大学的小提琴专业学生,学校也拥有数挺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那是在某次的校内交响的首席选拔中——虽说是比自己水平高超的演奏者因为受伤什么的推辞后才花落自己头上的——響介从学校借用到了一挺斯特拉小提琴。
当时的自己该有多高兴啊。那是自不必言,因为能够用上所有小提琴手都为之憧憬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啊。在制服保安和教授的带领下,響介在数重锁的乐器保管室里见到了那挺小提琴。真是无与伦比的小提琴啊。
不过实际搭弓上弦的瞬间,乐天的他的心情就落到了深深的谷底。
没能拉响......那挺名器斯特拉蒂瓦里乌斯没响。
不对,声音应该是发出来了,但是那是与寻常擦弦乐器毫无二致的声音。别说让響介深深感动了,那声音甚至全无能让響介耳目一新的东西,全无穿透身体向四周发散的感觉,听起来反而十分生硬,还不如自己的小提琴声来得优美。
是自己过于期待了吗?是因为误以为只要手拿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就能拉出令人耳目一新的音乐?
不对......应该是自己被斯特拉迪瓦里拒绝了。
也只可能是这个。虽然残酷,却是无力改变的事实。为了否定这点,響介曾数次从保管库里取出斯特拉迪瓦里。可惜,那挺斯特拉迪瓦里直到最后也没有接受響介,響介最后只好用那挺同样是借来的兰德尔菲进行了演奏。
想到这里,響介又想起了前些天那人打来的电话。
——你已经没有再继续拉小提琴的价值了。
那个人不是一次两次说类似辛辣的话,但这句话是其中最为严厉且无从反驳的。若是责骂倒还好,因为无端的责难尚且可忍,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那人说的话都是一语中的,響介无从辩驳。
不仅被一流的乐器拒绝,还无法靠音乐过活,这样的自己可能的确没有资格继续拉小提琴。
響介摸了摸兰德尔菲华美的面板。这挺小提琴选择了響介,仿佛是唯一的救赎。但是父亲的话依旧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久久不肯散去。
不过那不都只是空口无凭么,所谓演奏,应该更加......”
響介喃喃作语,但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如果有朝一日能说出明确的回答,想必也就是他与那个人诀别的时候了。
这时,在響介的耳畔依旧响起了《钟声》,那首在幽暗中轻快而虚幻的残音伴奏下的平稳回旋曲。


“临时成员不够啊。”
在商店街扬声器流淌的雄壮名歌手旋律下,七绪嘀咕道。傍晚的商店街里是热闹的小学生和为晚饭的菜奔走的主妇们,七绪则是头也不回地顾自沉思着什么。
“年关到处都有演奏会,龙乐团这种小交响团会被人忽视的。演奏会的报酬也微不足道。”
“嘛,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何况以往的演奏会都是夏秋之间办的。”
因为接连两天的企业研修,今天的龙之坂公民馆第五会议室也无法用来排练了。通知成员们各自练习后,響介本打算下班后关进卡拉ok包厢里练习,七绪却叫他来陪她去采购晚饭的食材,所以響介现在只得帮她拎袋子了。
“首先是横田大叔来不了了。听说年末他有别处的一场大型演奏会。”
“横田先生......那定音鼓岂不难办了?”
“是啊,难办了,相当难办了。”
所谓临时成员,是职业或业余交响团因为人手不够而从团外请来的演奏成员,也有专职做这种临时成员的演奏人。职业交响乐团能提供报酬,业余乐团就基本给不了了。不过临时成员多数是因为喜欢音乐而来充当临时成员的,报酬方面不怎么计较。
“......话说乐团的定音鼓一直都请临时成员也相当不妙吧。”
横田先生是职业的定音鼓临时成员,这位和气的中年男人对龙乐团的理念很是理解,大家也把他视作了正式的一员。他这一缺席就无人顶替了。
七绪也知道这不是单单是请临时成员帮忙就能解决的问题,长叹一气后又说,
“能怎么办呢,毕竟是业余乐团啊。不过我好歹还是留着一手的,叫来了一个定音鼓的候补。”
“叫来的......没问题吧?定音鼓可不是那么好把握的啊。”
让七绪和響介伤脑筋的不仅于此,所谓定音鼓,是位于乐团最里面并通过节拍影响整体节奏的打击乐器。作为与低音大提琴共同支撑音乐的台柱,定音鼓的音乐影响非同一般。所以,定音鼓手又获得另一个称号——第二指挥者。
虽说鼓手全无指挥和乐团首席那般华丽印象,对于交响乐来说却是重要的角色。至今都靠临时成员撑过来这种事对乐团来说虽成问题,但反过来说,也正是因为横田先生经验丰富,定音鼓才恰到好处地配合了龙乐团的音乐。
要是因为换了一个半桶子水的鼓手而让乐团整个失去节奏,那就得不偿失了。见響介不安的样子,七绪摇摇头说,
“嘛,那方面没什么太大问题的。接下来就是老问题的弦五部不足了,最不济,每个位置只有一个人了吧。”
人手不够是业余乐团的通病,这里就只能靠选曲来弥补了。人手不足也就不可能上演有竖琴或大键琴的曲子了。
对了,说到曲目,年末演奏会的曲目響介还保留着意见呢。他正要开口问七绪这件事时,有人从旁边大声叫住了他们,
“哎哟!七绪酱和響介君!这是在买晚上的菜呢?就来我店里买呗!”
听得这一声振聋发聩的中年妇女大嗓门,七绪也一下刹住了轮椅。朝这边招着手的正是站在“鱼匡”前面的木下的妻子。身材壮实的她正围着和她丈夫一样的围裙,用好不输给她丈夫的大嗓门叫道,
“今天的特卖是鲑鱼片哦!既可以直接烧了下饭!又可以油煎!而且是买三条就送一条哦!”
好啊大嫂,今天就吃鲑鱼啦。不过一个人才四片就太多啦,所以響介,你今天的晚饭就是鲑鱼片了。和我平分的哦。”
说着七绪就摇着轮椅去“鱼匡”那边了。那是长号手木下的店铺,今天好像是木下的妻子看店。響介虽说被七绪擅自定下了晚饭大内容,不过幸好他不讨厌鲑鱼,于是随口附和一声就跟了上去。
“谢谢惠顾!话说两位真是关系好啊!既然能平分迟鱼,不如干脆在凑一对过活得啦!”
才不是关系好呢,只是被她强拉过来的而已——響介只在心里反驳了一下,七绪则瞪大眼睛说,
“木下大嫂,你可不要小看我的眼光咯!这种男的可是论外的论外。”
“这可不行哦七绪酱,男人可不能只看长相的!要讲究实用性!”
“什么实用性啊,这家伙就更是论外啦。”
“哎呀真是!话是没错啦!”
居然一下就同意了!尽管话里没有恶意,但这就伤人了。不过響介并没有心生芥蒂,一边接过七绪好意分成两份的鲑鱼一边问道,
“今天就只有大嫂一个人看店?大叔呢?”
“他一听说没有排练就说要聚会去杉浦先生的居酒屋集合啦!嘛,反正就是去喝一通。唉,我家尽是些比目鱼脸和没用的家伙,真是太失败啦!”
“哦哦,響介原来和木下大叔是同一类的特殊人种啊。”
“......我先说声谢谢好了。”
“哎呀哪会啊!響介君才不是什么比目鱼脸呢!嫂嫂我可觉得你是大眼金枪鱼一样的男人哦!”
她姑且是在安慰自己吧,可这世上哪个男的被人说长得像金枪鱼会感觉高兴呢?響介尴尬地笑了笑,木下的妻子却又大笑着说,
“听说今年年末有演奏会?我家那位也相当来劲哦!我很期待的,所以你们要加油!”
说着她便用她的大巴掌拍了拍響介的背后。響介被拍得咳嗽起来,忽而又想起自己与她年纪差不多的妈妈。響介体弱多病的的妈妈和这个壮实大嫂真是一点都不像。
下回再来啊!——回头看了看大声如此说着目送他们的木下的妻子,七绪回公民馆了。估计是回去取在停在停车场的车吧。響介指了指相反的方向,整了整手里提着的小提琴盒对七绪说,
“那么,我这就去卡拉ok了。最近因为没什么去唱歌的客人,店长还给我打折呢......”
“干嘛这么冷淡,鲑鱼叫我怎么办啊。机会难得,干脆来我家煮鲑鱼吧。”
七绪拦住了響介。響介刚迈出脚又停下来,诧异地睁大眼睛看着七绪。他记得七绪好像是独自住在郊外一所改建自一个老人曾住过的改建小屋里。想起这个,響介连忙摇摇头说,
“不了不了......这时候了还去打搅独居女人家可不好。”
“什么嘛,你是想说我不会烧鲑鱼嘛喂!”
说着一些莫不奇妙的话,七绪就径自转动了轮椅。不过,響介这次不能再听任七绪了,开口回绝的瞬间,七绪冷冷地丢了一句,
“我对没骨气的首席有话说。”
響介惊得屏住了呼吸。七绪很聪明,自从那个人打电话过来,她也许隐约察觉到響介心里有什么心事了。
所以就需要这个常任指挥来插手并想办法解决成员所抱的问题了。当然,響介也不例外。何况首席不在状态会殃及全团,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指挥和首席是最需要相互关照的。
響介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叹口气去追七绪了。七绪沉默的背影散发着无形的压力,響介就像个被教师斥责的学生一样,脚步也跟着沉重了起来。

響介坐七绪的汽车来到了龙之坂的某个零散住宅区,小区像是很久前规划的了,里面没有一栋新建的公寓或独栋住宅,都是成排的古旧木制房子。每一户人家的宅地都相当大,很多人家都有宽敞的庭院。
汽车停在了小区深处的一栋小房面前。房子周围很安静,不时传来秋天的虫鸣声。邻居的老人家似乎在修剪庭园,身影模糊在了幽暗的黄昏里。
和之前说的一样,房子为了合适残疾人生活而改建过了。七绪从驾驶席上下来,拄着拐杖从坡道上了玄关。开锁进门后,她自力进门去了。她这架势着实称不上是引客人进门。不过她要是客气起来,也会让人不自在,響介便跟着她进去了。
“如你所见,这房子大得没道理,空房间多得不得了。不过偶尔还是有护理员上门来义务性地打扫打扫的。”
七绪说着就打开了玄关的灯,换上貌似室内用的轮椅后脱掉了鞋子,接着又朝響介丢了一双拖鞋。響介也不客气地穿上了。
“打搅了......这里不是挺好的嘛,听说是源先生帮忙找到的地方?”
“嗯啊。这里的浴室和厕所都可以用轮椅,小平屋也就用不着楼梯了。”
也许是因为房间与房间之间没有高差,而且房间多为和室,房门都是推拉门。響介本想着四处张望别人家不好,但刚要经过玄关最近的房间时,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这是什么啊......”
相比叹服,響介更多的是惊讶。这个房间原本好像是和室......好像,不过和室里特有的砂壁和榻榻米都被东西埋住看不见了。房间里全是CD以及尺寸大一圈的唱片,墙边上也排满了铝书架,架子上全是满满当当的盒子。那些书架装不下的东西就溢出来,在地上堆积成了一片。如果这些都是乱七八糟不同的东西,那这里只能说是个邋遢人的房间,但因为都是音乐碟片,反而透露出了一种严整的气氛。
七绪大概是察觉到響介呆站在玄关的样子,又把轮椅倒了回来。她点开拉门方便的开关,让房间里面更加亮堂了起来。可以看见房间深处有一个巨大的扬声器,旁边还放着一台唱机。
“因为有些音源已经只剩唱片了,CD一用电脑播放又会音质变差,所以我就只好都用实物保存。嘛,结果就成这个样子了。”
她理所当然地如此解释。響介想起之前她在宫间照相馆摆弄老旧唱机的样子,原来是她自己就有唱机。
不过光是古典乐就能堆积出这么多的量么?響介犹豫着要不要踏进房间去——虽说里面根本就没有能下脚的地方,最后他选择了站在原地,朝最近的一座唱片山看过去,发现都是他不知道的歌手和乐团名字,不禁问,
“难道不都是古典乐?”
“只要是收集音乐,不管是古典、摇滚还是流行,对我来说都差不多啦。”
“是么......我家里可是只准许古典来着。”
“那你还真是可怜,纯粹的古典培养啊。”
所以響介曾经是个不通流行乐的孩子。望着这间伯乐可寻得千里马的房间,他又叹了口气。趁七绪关灯的空当,他在心里感叹——她就是这样训练耳朵的啊。
“厨房尽管用,去做点什么吧。”
七绪说着就点亮了貌似客厅的房间。厨房是按轮椅残疾人标准建造的。餐桌和餐具架之类的夹缝里也都插满了CD,不过注意到这点的響介故意选择了无视。他叹着气打开冰箱,一见到里面就愣住了。
“怎么了?你不会做料理?”
“不是,母亲去世后我就会做料理了......我只是没法理解你的冰箱里有麻婆茄子酱却没有关键的茄子。”
“茄子被我昨天煮了吃了,就算还有,吃了麻婆茄子加盐煮鲑鱼后会半夜口渴的。换个别的菜吧。”
“还换个别的......这不基本是空的嘛。”
響介呆呆地望着除了调味料就基本空无一物的冰箱说。七绪这时边从轮椅换坐到餐桌边上,边指了指響介放在桌子上的鱼店袋子。
“我想起来了,拜托护理员买的东西要明天才能送来。你就烧个鲑鱼吧。最近的日本人都是营养过剩啦,晚饭什么的,鲑鱼下饭就够了。”
说着她又指了指电饭锅。響介想,至少还应该做个味增汤什么的吧,结果打开蔬菜仓一瞧,里面就躺着一条瘪掉了的大葱。这葱的质量可谓糟糕透顶,不过至少算是能保住一菜一汤了。響介想着便又拿起了放在桌子上的鲑鱼。拿起的一瞬间,他吃惊地在堆积到这种地方的CD堆里看到了眼熟的名字。
那个名字夹在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乐队与日本女歌手名字之间——羽田野仁美。不过是几十枚发售专辑中的一张,但那个小提琴手对七绪来说却有着相当重大的意义。居然被这样杂乱地丢在酱油的旁边.......
“響介......我说过很多次了吧。音乐里可是有魔鬼的。这话可不是什么比方哦?”
就在这时,像个大叔一样展开手边报纸的七绪忽然如此说了一句。響介闻言僵住了,而七绪只是眯眼朝他瞥一眼又说道,
“那个女人就是音乐的魔鬼。”
響介看了一下七绪的双眸,又把视线放回了CD的山堆。本想着如果被呵斥就马上收手,七绪却没再做声,于是響介从CD山里抽出了那张专辑。七绪又看回报纸,用仿佛预报天气的口气继续说道,
“那个人啊,为了追求自己的音乐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帕格尼尼是把灵魂卖给了恶魔,那个女人更糟糕,她把灵魂卖给了一旦牵扯上就无法挽回的人。”
这张专辑是響介没有的,封套上印着上尚且年轻时的羽田野仁美。虽说響介也只见过她的照片而已,但她那意志坚定的眼神令人感觉与如今临近六十岁的她并无二致。
“养我长大的母亲和我姐姐都被这个恶魔吞噬了。不过,我还在战斗着。虽说没能反过来吞噬恶魔,但我击退了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七绪低着头,也不知道是在向谁发问。她也许并没有期待回答,只是嘴角歪扭地丢下了她的答案,
“因为,我就是那个恶魔的渣滓。”
七绪是羽田野仁美的私生女这件事是響介从由加丽口中听说的,而非听七绪亲口所说。不过,这点事情七绪想必也明白。響介将专辑放回CD山,背对着七绪说,
“前些天......我和由加丽小姐通过电话了。”
響介在桌边椅子上坐下来,静静地如此说道。反正七绪也不是真的就叫自己过来帮她做晚饭的,煮鲑鱼就等会儿吧。七绪的视线依旧落在面前摊开的报纸上,響介便开口又说,
“羽田野仁美她......好像要一直住牛津了。”
听到这话,七绪抬起了头。俄而,七绪又忽然笑了起来,在響介瞪大眼睛的注视下叠起报纸,理解了什么似的不停地点头说道,
“原来是这回事啊,也挺有那个人的做事风格的。”
“为什么?虽说英国也算是音乐兴盛,但为什么要选英国?”
“我说你啊,牛津那里有什么你知道?”
被这么一反问,響介皱眉头了。据他所知,牛津当然是有那个大学而已。两人间的沉默很是令人焦躁,七绪便简短地说出了答案,
“是阿什莫林博物馆——那个救世主的棺椁。”
这个名字让人有点耳熟,但它和羽田野仁美能有什么关系呢?
七绪看出了響介的迷茫,竖起一根手指又说,
“你想想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制作的所有小提琴里,人称三大斯特拉蒂瓦里小提琴的名器啊。一七一四年制作的多尔芬、一七一五年制作的阿拉德......以及另外一挺。”
就如同是在读晚饭的采购清单,七绪竖起了第三根手指,
“一七一六年制作的救世主......现存最为完好的斯特拉小提琴。据说它还新得像昨天刚做出来的一样,堪称奇迹的一挺小提琴。”
那挺小提琴如救世主一般,就算人们一直趋之若鹜,它也绝不会出现在世人面前——響介的脑海里忽然浮出了这段话语。那挺一七一六年制作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便是如此被人半开玩笑地如此爱称的。
那是件非常奇妙的乐器。
说到乐器的定义,如果为演奏音乐而存在的道具才是乐器的话,那么“救世主”就称不上是乐器了。
因为,那挺小提琴顽固地......拒绝歌唱。首先,历代的所有人中没有一个是为了演奏目的得到它的。所有者们都是收集乐器的资本家,因此也不会去拉响救世主,结果救世主就奇迹般的以几乎全新的状态保留到了今天。
一九三九年,在各种收藏家和富豪手里辗转的救世主最终被收入了牛津的阿什莫林博物馆。作为乐器,这也许该说是一种埋葬。“救世主”已经再也不能发出声音了。救世主的棺椁......七绪的说法并没错。
虽然拥有绝世的声音,却又无法歌唱,极少数人才听过其声的布玛多娜......它的棺椁便在牛津。響介朝七绪探身问道,
“我知道牛津有什么了,不过,羽田野仁美为什么要住那里呢?”
“贪婪的恶魔所觊觎的,当然是小提琴的顶点。虽说是引退了,但她心里还有无法舍弃的欲望。”
说到这里,七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像以往谈论音乐时一样,她又露出了让人全然无法想象她平时吵闹模样的冷淡眼神。
“......在羽田野仁美被音乐界称道的能力里,有一项便是她能完美拉响任何小提琴。普通的演奏者一旦拿起爱器以外的乐器,再如何的名器也很难演奏出最棒的音乐。”
響介点了点头。就算是音乐家也......就像运动选手忽然换双运动鞋,书法家换支笔,想熟用尚未习惯的道具是困难的,所以演奏者才会选择一个乐器作为终生的伴侣。不过,七绪又否认这一常识地摇了摇头说,
“但是,那个女人却能让任何小提琴发挥出其极限。她为了配合乐器的个性,抹杀了自己的个性,成了绝代的小提琴手......得到这般评价的恶魔得出了一个结论。”
七绪停下来试图窥视響介的眼睛,響介被她的气势压住了。接着,七绪说出了一个童话般的结尾。
“认为自己能够拉响救世主。”
语毕,两人又陷入了沉默,響介默默地咀嚼起了刚才七绪沉闷的话语。前不久他从由加丽口中得知了羽田野仁美使用斯特拉的仿制小提琴这一事实,难道说那是为这一欲望所做的铺路石?
这时,七绪就当刚才出口的玩笑都并不存在似的轻轻挥了挥手。響介沙哑地问道,
“那种事情......有可能吗?再如何有名的小提琴手,也不可能从那个阿什莫林博物馆里拿出救世主来拉吧?”
“不可能的吧。再者,救世主已经算不上是乐器了。是一件文化遗产......就和那些壶和挂画一样,都成观赏品了。那种三百年一直没怎么被拉响过的乐器,拉动的瞬间就四分五裂也不奇怪。”
七绪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在轮椅上摆正身体后瞥了一眼那堆CD的小山,哼一下鼻子说,
“把救世主从棺椁里救出来还早着呢......不过,那个魔鬼的确对救世主有所拘泥,所以才会想着要去牛津定居,希望能尽可能地靠近阿什莫林棺椁的吧。”
说着,她便用手推着轮椅手柄穿出了餐厅的门。
“羽田野仁美的目的是救世主......想必现在也没有变。”
这话隔着一堵墙传了进来,被留在餐厅的響介则又看向了羽田野仁美的那张CD。七绪对她的生母是作何想法,響介无从想象。何况他对自己的父母也抱有着近似复杂的心情。不过,他那种情绪与七绪抱有的情绪应该是不能类比的。
但话又说回来,她正是因此才会了解自己的事情的......響介一恍然抬头,立马回来的七绪就把一个布团砸在了他的脸上。響介展开一看,原来是一个印着呆愣小鸡图案的围裙。
“好啦,赶紧做鲑鱼吧。说说无聊的事情都让我肚子饿起来了。”
“煮鲑鱼前,我可要先把麻烦的话说前面。”
既然隐瞒也无济于事,響介干脆选择了自己先开口。七绪闻言便在餐厅入口处停下来,用下巴示意着接着说道,
“看来你的心思也长不少了嘛,首席。我只是觉得你这几天的琴弓很迟钝而已。”
真不愧是常任指挥。響介的确觉得七绪是一个天才指挥者,但她更是有着超越音乐感受以及技术能力的长处——将演奏者卷入并整合出音乐的卓越能力,以及能够顾及到每一个演奏者的眼力。手下的演奏者心里想什么,她一眼即可识破。所以,響介选择了自己挑明,简短地说道,
“我父亲给我打了电话。”
“嚯嚯,说了什么?”
他说我不存在拉小提琴的价值,让我放弃小提琴。”
听到这话,七绪全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随口应和一声,摇动轮椅来餐桌边问,
“原来是这回事啊。那你准备怎么办?”
“没怎么办啊......本来就已经断了父子情分了。”
无奈地说完这句,響介抱起了双臂。不过,七绪则打心底无语地长叹一声后说,
“白痴么你?如果不怎么办的话,你的琴弓也不会变得那么沉重吧?”
七绪的耳目真是不好骗。響介自己也讨厌起明知这点还说谎的自己了。虽说这时候他脑海里浮现的都是些毫无建设性的话,但七绪这时候也会体谅地听下去的吧。
“......那个人什么都不说,以前就是。为什么那般强迫我学小提琴也是。我有查过帝真音乐大学的毕业生名册,但里面的确没有藤间家的人。现在我已经和他断了缘分,我也就没有必要听他的了。”
父亲沉默不语,母亲早逝,父亲和叔叔关系不和,藤间家飘荡着年纪轻轻就被扫地出门的气氛。提问被无视,疑问被弃置,幼年的響介只留下了颈部的暗斑和满是老茧的左手指尖。響介盯着自己的手掌继续说道,
“不过,给了我小提琴的也是那个人。就算是现在和你们在这个小镇里继续音乐的我,没有他也就不存在我。一想到被开启了一切的人说了放弃小提琴的话......就根本没法蒙混过去了。”
響介说的是心里话,他还是无法从那个没法理解的人手里解脱。默默听着的七绪忽然发问道,
“你说说看,要说服你父亲就必须拉的曲子会是什么?”
響介不知道此话是何用意,只是下意识地回视着七绪。七绪换上对小孩子说话般的缓慢语调又说,
“那我们也不妨全力与你一同演奏啊。”
“你是说龙乐团为了我而选择曲目?”
“几月前,你也为了我的任性而拉小提琴。现在,该轮到我们为你做些什么了。”
響介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却摇手拒绝了。说白了,七绪是想要让他来选择年末演奏会的曲目。她是想要以此给予響介机会说服他的父亲吧。響介明白七绪的用意,却又明确地拒绝了。
“那个人想必是不会来听演奏会的。”
“来不来都无所谓啊。因为这是你自身的问题。”
七绪却如此反驳。她忽然对惊愕的響介冲出拳头说,
“你知道吗?音乐是一面镜子。如果这边全力打过去,对方也会返还相应的音乐。只不过......”
说着,七绪边慢慢地展开了她攥紧的手。她手里自然是什么都没有,響介盯着七绪的小手听她继续说了下去,
“你要是逃的话,音乐也会逃离你。而且,它将永远不会再回到你身边。”
安静的室内让人隐隐感觉有音乐在流淌。也不知是窗外传进来的虫鸣还是自己产生的幻听,但那鼓动耳膜的声音徐徐清晰成形,最终成为了一曲旋律。
響介在听清的瞬间战栗了。钟的声音......那个躬身黑影男人所演奏的旋律。
“像我这样的庸才是绝对拉不出来的......除非把灵魂卖给恶魔。”
“说说看嘛,我是不会笑你的啦。”
为什么会是那首曲子?因为那是父亲唯一拉给他听过的曲子?響介的心里涌上了无数问号,但都被七绪的坚定视线所一扫而空。
把灵魂卖给恶魔的小提琴手?那种人所创作的曲子,根本不可能是区区庸才小提琴手所能演奏的。
“尼可洛.帕格尼尼......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
但響介还是将它说出了口。就像有其他人在借響介之口说出来的一样,钟声在他耳边持续着......七绪的眸子里似乎在默默表示着赞许。
“——《钟声》”


龙之坂公民馆今天也很闲散。不过这里原本就不是有很多常客的地方,只要不举办大型活动,馆内事务所都很闲暇。
根津一如往常地跪坐在椅子上拨开柿种吃着花生,七绪则说一句“我去巡视巡视”就去馆内乱转去了。不过也好,这样那些坏掉的荧光灯就可以早点被发现了。響介制作着会议室的预约清单,蓦然从电脑屏幕上抬起头来,扭着僵硬的肩膀并瞥了一眼脚下的小提琴盒。
钟声......说了那个曲子后,七绪便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一下头表示话题结束,又把围裙丢过来让響介做鲑鱼而已。虽说響介无奈之下只好给她做了晚饭,但用别人家的炉灶到底不习惯,鲑鱼被稍微烤焦了一边,被七绪尽情指责一通后还被迫给她洗了碗。最后,七绪丢一句肚子饱了想睡觉了就把響介赶出来了。真是一如既往的粗鲁,但響介已经习惯了。
不过在他回家的路上,那首钟声回旋曲就像是要证明自己还被父亲拘束着一般,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向七绪说出父亲给自己打电话的事情后,響介感觉心里的谜团反而变大了,不禁叹了一口气。
“響介君,没精神嘛,怎么了?”
“没、没什么。”
一和正嚼着花生的根津对上视线,響介苦笑了一下。被他看出心思就不得了了。根津微微侧了侧头,把脚伸进整齐排列在椅子旁边的鞋子里后站起来说,
“是么?那就好。我去茶水室稍微打扫一下。”
现在事务所里就只有響介和根津两个人,響介简短应了一声,目送根津小步走出去了。打扫茶水室原本不是馆长份内的事,但他这人比较木板。被一个人留下来的響介又叹了声气。一待在这个会议室里他就会想起那天父亲打电话过来的事,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了。
那之后父亲再没有打来电话。他好像说过自己在龙之坂,但他也不至于亲自跑过来拿走響介的小提琴吧......響介又不是小孩子了。不过,自那天起響介总也静不下心来也是事实。響介鼓了鼓腮帮子试图镇定下来,将视线收回到电脑屏幕上准备专心工作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入口方向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又从屏幕里抬起了头。既然不是轮椅声,那来人就不是七绪,难不成是客人?
朝这边走来的是一个打扮奇特的男子。他上身穿着非常油光闪亮的皮夹克,胸口露着里面印有“fuck you”或“drag girl”一类攻击性词语的T恤,肩上挂着一个贴满了贴纸的吉他盒,接近金色的茶色头发拖着微妙的角度,耳朵上打满了耳钉,总之他全身都是银色的装饰品。
抓着鼠标的響介眯起了眼睛。总之,这人是个摇滚乐手没跑了,而且是个特意如此打扮好让人一眼认出的摇滚手。響介就像是看到了天然的活化石,呆呆地凝视着笔直朝他走来的男子。对方朝事务所里面张望了一下,想看看还有谁在,但发觉只有響介一人后便点一下脑袋作礼并开口问道,
“你好,七绪在吗?”
“实在抱歉......一之濑现在不在。不过她很快就会回来,能不能请您在这里稍等一下?”
響介早就习惯七绪会有各种奇怪熟人这种事了,也没什么好惊奇的。他事务性地回答一下后,为对方示意了一下里面的待客椅。
这个男子几年前也应该是个帅哥吧......不过他虽长得一副耐人寻味的精悍脸庞,但还是藏不住眼角的皱纹。直白说,他年纪不小了。如果换个不怕招人误解的说法,他应该是个“摇滚乐手的末路人”吧。
“啊、对对,难不成你就是藤间先生?”
忽然被叫到名字让響介吃了一惊,他可不认识什么摇滚大叔。響介条件反射地点点头后,对方再次点头说道,
“俺是RYO,在搞一个叫叛徒堕天使的独立乐队。”
“叛的......啊、这样啊。”
響介琢磨了一半便放弃了。響介不曾听说过这个乐队,也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对方并没有坐到椅子上,而是一直站在柜台前面,響介也不好无视,只好视线躲闪地如此说了一句,
“那个......RYO先生,您是搞架子鼓的吧?但那个吉他又是怎么回事呢?您还会弹吉他?”
RYO一听便默默地从肩上拿下吉他盒,打开了锁扣。原来吉他盒里放的不是吉他,而是钱包和书一类的物品。看到对方投来“这下明白了吧?”的视线,手依然在鼠标上的響介只是机械摇摇头说,
“啊、这样啊......原来是包,我失礼了。”
此刻響介背后已经汗如雨下了。这下好了,自己该怎么对付这个奇妙的大叔呢?得动员全部脑细胞想办法了。
“哎呀,我还以为哪个怪摇滚手呢,这不是亮三嘛。你这就回来了?”
就在这时,熟悉的声音伴着轮椅滚动从走廊另一头传了过来。真是天助響介,他从没感觉过七绪如此可靠过了。RYO原名好像是亮三,他朝七绪举手招呼,
“哟,七绪,好久不见了。自从你离开乐队,我们的热情可是土崩瓦解啊!”
听到这话,響介扭头向七绪投去了疑问的视线——难不成你原来搞摇滚乐?
七绪只是耸耸肩说,
“......别误会了啊,我不是叛徒堕天使的成员,只是给他们打工把他们的哼唱写成乐谱而已。”
“因为我们做的都是自由音乐啊。是七绪把变成形状的。”
哦——響介用他自己都感觉木讷的声音回应。把哼唱等级的曲子写成乐谱并不需要绝对音感那种高级技艺,稍微学过点音乐的人也做得到的。
七绪的人脉果然还是那么奇妙啊——響介正佩服时,七绪却拍着亮三的手臂摇头说道,
“亮三看样子还是一点没变啊。年轻倒是好说,过了三十五岁还没有奖金养老金和退休金的男人可是一文不值哦。赶紧觉醒去当哪个公司的正式职员吧,正式工!”
七绪笑着说着響介也倍觉刺耳的现实话语,那个名叫亮三的人却全然不为所动,而是翘起大拇指高声叫道,
“嘿!NANA!我那种活法才叫酷呢!”
“OK、RYO!现在你脑壳里超cool(冷)哦!”
也不知道他们为何忽然high起来的,两人叫着“yeah!”并击起了掌。響介全然跟不上两人的节奏,依旧保持着手拿鼠标的僵硬姿势。七绪伸手示意亮三,终于为響介做起了介绍。
“这家伙是田中九点的二儿子,田中亮三。原本听说他终于解散了叛徒堕天使乐队的,发生过一些事情。都三十多岁了,这才察觉武道馆的日子不适合你了?还是说和伙伴们吵架了?”
“才不是吵架呢,是和他们的音乐性合不来吧。嘛、主唱TAKU倒是因为要继承老家的甘蔗地而回冲绳去了。”
“那你不就是被背叛了嘛。说起来,我当初就这么觉得了,叛徒堕天使这个乐队总让人感觉有种类似从白色白马上落马这种语言违和感一样的感觉。话说回来,从白色白马上落马这是哪国语言啊?符合语法?”
“嘿!NANA!那种事情freeing就可以啦!”
“OK!RYO!Freeing和cool真是万能啊!”
嘘——他们吹着口哨并配合着举起了双手。響介看他们至少还是合得来的,相处高兴也就打算不管了,又把视线收回到电脑屏幕上去了。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亮三的经历与自己并非全无关联,亮三总给人一种亲切感。这是为什么呢?——響介边敲击键盘便如此想。
都那岁数了还那副样子......
“啊啊......对了......是像我叔叔。”
他低声嗫嚅了起来。很不幸,響介家里的确有个相似的人。想到这般残酷的现实,響介停手低下头去了。七绪和亮三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忧郁,依旧顾自high着。这时,七绪忽然说了一句怪话,
“总之,情况和之前说的一样。我可不是因为看你的乐队要解散才去那么说的哦。碰巧而已哦。”
“放心吧,只要是能让我用棒子发散热情的地方,我都会全力咆哮哦!”
“不叫棒子,这次是鼓槌。”
”只要能表现我的节奏,怎么叫都无所谓了啦!”
鼓槌......?一听到这个词,響介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糟糕的预感。等他勉强把那种预感压下去,亮三把他的吉他盒、不对,他把那个装样子的包重新担上肩膀,竖着两根手指轻快地转过身去说,
“拜啦、NANA!KYO!我傍晚再来哦!”
不知何时他还给響介起了个罗马音外号。目送着那人的背影,趁七绪进事务所这空当,響介惶恐地问七绪,
“七绪......那个摇滚大叔是何方神圣?”
“定音鼓手。”
预感啊,出差错吧——没等響介如此希望,七绪就立即丢来了答案。她回答得实在太间不容发,響介惊得叫了起来,
“……诶?!”
“所以说了,那个摇滚大叔就是我昨天说的那个定音鼓手。”
听七绪一脸平静地再次宣言,響介的嘴巴张得快要掉地上去了。定音鼓手,第二指挥者......这些字眼在響介脑袋里打起了转转。而七绪就像什么问题都没有似的又开始工作了。
“啊、響介君,我的柿种吃光了,等会儿你能帮我去买点回来?”
从茶水室回来的根津的话将響介拉回了现实,響介长长叹了口气。他原本早就做好业余乐团没那么简单的觉悟了,但作为首席,看来他还得继续烦恼下去。

“我那个蠢弟弟回来了?”
商店街入口附近的田中酒店的长子田中信平一边码着啤酒筐,一边用仿佛世界末日了的口气如此说道。七绪把装柿种的袋子放在收银台上,手肘撑在轮椅扶手上说,
“嘛嘛、别那么说嘛平酱。亮三也是好不容易才放弃靠摇滚征服天下,这才下决心安顿下来的......不过,好像也只是在龙之峰山麓里一家便利店里打工来着。”
信平不耐烦地咕哝着,啪啪地拍了拍啤酒筐。信平长得矮矮壮壮,脸上的器官都硕大且杂乱,跟亮三完全不像是兄弟。不过,也比不上響介的父亲和叔叔之间的差别吧。信平一边用挂在肩上的毛巾擦额头,一边大声叹道,
“七绪啊......那家伙今年可就三十三岁啦!我三十三岁的时候,开店前就得带聪史去幼儿园,给小孩儿的老师低头了啊。”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嘛,谁对谁错老天都不知道的。”
“比起老天的判断,还是世人的看法更重要吧。那个愚弟哪里会知道!”
信平对一脸微妙领悟状的七绪如此说道。就在这时,收银台旁边一个原本在看《汉字练习簿》的孩子抬起头来了。他看上去才刚上小学,应该就是信平的儿子聪史了。
“爸爸,愚弟是啥?”
“就是正月才来的一头怪颜色的叔叔啊。”
“那个人就是愚弟?我喜欢愚弟常陪我玩,可是他不给我压岁钱。”
聪史的圆框眼镜耷拉在鼻子上,又把视线收回练习簿上去了。他是在学校人称作“博士”的孩子,也许是像他妈妈。正想着,貌似搬完啤酒筐的信平缠起双臂,哼哧着说,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还是回龙之坂了啊......该和那家伙一决雌雄的时候了。”
“爸爸,一决雌雄是啥?”
“就是吵架。”
“爸爸要和愚弟吵架吗?”
“是啊。爸爸和蠢弟弟一出生就开始吵架了哦。”
这家伙好像在给他热心学习的儿子灌输微妙的误解。不过插嘴别人家教育孩子也不合适,换个角度看,这对父子也挺喜感的。響介凝视着这对父子说,
“信平先生,你反对亮三先生搞音乐?”
虽说七绪让一个架子鼓手去充当定音鼓手这件事还值得商榷,但对方家人反对下还让对方进乐团就不合适了。不过意外的是,信平听了之后却说,
“不是说要从摇滚洗手,进商店街办的交响团吗?那还算差不多。之后就是正经去上班,要再能娶个老婆就万万岁啦。”
“什么嘛平酱。难道说摇滚就比不上交响?”
七绪听后不服了。
“啊、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格调不一样啊。”
背对着这边的信平却断然如此说道。
“......古典音乐还算可以。摇滚什么的,可不是一把年纪的人该干的事儿。”
说着他便大步走进了收银台,边将七绪放在柜台上的柿种装进袋子里边叹道,
“七绪你啊......偶尔也买点其他下菜嘛,我进了上等日本酒哦。”
“才不是下菜呢,这可是秋叔的主食。话说信平你胆子挺大的嘛,敢叫把轮椅当生命线的人喝酒。”
“七姐姐,生命线是啥?”
“就是没有就不行的东西哦。聪史的求知心还真是无底洞啊。”
对话已经被他打断过很多次了吧。七绪照例回答了聪史的问题后,从信平手里接过了柿种袋子。聪史抬了抬眼镜,语气含糊地说,
“我妈妈每天都会说,下一代的经营者必须聪明才行。”
吓、信平听了便嗟叹一声,手指着旁边的老式大计算器,摸着他儿子的头说,
“我们小酒店只要会加减就可以啦。而且比起那个,一次能扛几个啤酒筐才更重要。对了聪史,等会儿我们玩接球吧!”
“公文补习还有作业要做呢,这次就算了吧。”
听儿子若无其事地拒绝去玩,信平寂寞地眨了眨眼。七绪看着这对开始生出隔阂的父子俩,熟练地把轮椅倒了出去。
“亮三这段时间还会在龙之坂的,你有时间就去见见,到时你们俩再一决雌雄也不迟嘛。”
“啊、真是谢谢你特意来告诉我......、聪史,去送送客人!”
信平说着就拍了拍聪史的后背,少年聪史也立马放下笔站了起来。等七绪把轮椅倒出店门,他就低头说,
“谢谢惠顾,恭候下次光临。”
響介笑了。和式点心店“华京堂”的第五代和树也是,这个商店街的孩子看起来都很有出息。虽说现在商店街挺萧瑟的,真希望到他们那一代时能兴旺起来。
“聪史君了不起啊,也聪明。”
“因为长子是要继承家业的。”
“这也是妈妈告诉你的吗?”
“不是的,是我爸爸说的。”
聪史说着就指了指正在店里面整理货架的信平,然后就折身回他的固定位置坐下并展开了他的笔记本。朝店里低头一礼,響介就转身去追回公民馆的七绪了。他们本是趁出来帮忙买柿种时顺便告诉信平他弟弟回来的事情的,总感觉哪里不能释怀的響介开口说,
“依我看,信平先生的看法可没法赞同啊。”
这是他自说自话而已。摇滚、古典、pop,音乐有很多分类,七绪也曾说过,就算自己是在只准许听古典的家庭里长大的,因此讨厌或嘲弄其他音乐作为音乐人来说也是很不可取的。所以,前些天去七绪家里发现她不分种类地喜爱音乐时,響介对她抱有了相当的好感。
当然,信平并不是音乐人,但他把摇滚看得比古典低贱的行为还是让人无法赞同的。不知七绪是不是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情,她边推轮椅边长叹道,
“嘛、信平他也是有他的想法。不管怎么说,他算是认同亮三参加龙乐团了。”
“不过......我也不是要挑你的刺,但真的不要紧吗?判断亮三可以胜任龙乐团定音鼓手的可是你啊,我这个首席可以相信你的判断的吧?”
另一边的不安涌上来,響介又问了一遍七绪。他也不是要差别对待古典和摇滚,只是担心一直弹电吉他的人能否一下去弹小提琴......再打个比方说,一个足球选手能不能马上充当一个篮球后援,这才是问题的根本。七绪听了,却坦然说道,
“亮三没问题的啦。话说,你该担心你自己才是吧?”
听她话里有话,響介语塞了。发生这么多事情差点让響介忘了,他自身的问题的确还完全没有解决。他默不作声地跟在七绪后面,七绪则加快轮椅往公民馆赶路了,
“加点響介,排练快开始了。”
现在是下午六点,第五会议室的乐团成员差不多都该齐了。之前亮三说过待会儿见,那他应该也参加今天的排练的吧。这次他们这对指挥和首席可不能再迟到了。響介挥开脑子里的思绪,加快脚步朝七绪的轮椅追去了。

一推开第五会议室的双面平开门,龙乐团的成员们照例都在各自发着自己的器乐声。因为是公民馆最大的房间,这个会议室足够容纳一个交响乐团。
乐团成员最里面放着就是定音鼓,是肌肉隆隆的piccolo咖啡店主兼双簧管奏者河本雅史帮忙从仓库里搬出来的,坐在鼓后面做着准备的正是亮三。亮三两边的是围裙加胶筒靴打扮的鱼店主和穿缀亮片晚礼裙的速食店妈妈,所以他一身皮夹克也全无违和感......毫无问题。響介自言自语着,眺望起了这个愈发混沌的第五会议室。成员们见他来便打起了招呼,他也低头还礼,把堆放在最里面的钢管椅和乐谱架拿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亮三自然也是本地人,看样子也认识这里的大多数成员,被成员招呼时也能和人家谈笑。仅就他很快与他人打成一片这点来看,他还是个不错的演奏成员。七绪想必也料想到了这点,这让響介稍稍放心了。響介整理一下心思,开始准备自己的爱器了。
调整转调弦轴做个简单的调弦后,響介又朝亮三看了过去。这时,亮三取下了鼓面上的蒙皮,正贴耳趴在鼓面上。他刚才耳朵上的那些耳钉好像都被拿掉了,就保持着那种姿势用棒子......用定音鼓的鼓槌轻敲着鼓皮。
此刻的他全然不是之前和七绪一唱一和的大叔了,他一脸严肃地起身后从代替包的吉他盒里取出了一个表一样的东西。響介没看出那是什么东西,等亮三把那个东西放在脚边,他才大致看出那是什么。
......那是湿度计啊。
定音鼓是很容易受湿度影响的乐器,鼓皮的最适湿度是40%至50%之间,湿度再高的话,鼓声的通透度就会变差。因为各个鼓手的调律方法不同,湿度计对某些讲究的鼓手来说就是必须品。
響介不懂摇滚乐,难不成摇滚世界的架子鼓手也常备湿度计了?虽说是也无所谓,但眼前的景象还是颠覆了響介以往对摇滚音乐人的印象。龙乐团的定音鼓的调音是踏板式的。看亮三轻车熟路地调节音程的样子,響介放心了。
对,他绝对是个打过定音鼓的人,他摆弄定音鼓的架势与临时成员的横田先生不相上下,怎么看都不像摇滚乐队的架子鼓手。響介走到正在指挥台分类纸沓的七绪跟前说,
“喂、七绪......七绪。”
“干什么?”
七绪诧异地抬起头。響介指着亮三的方向,小声问七绪,
“亮三先生他......不是那个吗?那个摇滚乐队的架子鼓手吗?”
你也看到了,你觉得他还会是摇滚乐手以外的人?”
“但我看他摆弄定音鼓的架势可不赖啊。难道现在摇滚乐队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都开始用定音鼓了?”
七绪听了,彻底服了響介似的缠起手臂,冷冷地看着響介并粗鲁地指着亮三说,
“我说啊......亮三他肯定是打过定音鼓的人啊,而且好像到高中都一直在吹奏部敲定音鼓的。你以为我会因为对方会打太鼓这种理由,就把摇滚乐队的架子鼓手招过来当第二指挥了?”
本来就以为你会干得出来啊——这话響介当然不会说出口,而是终于理解地点了点头。原本还以貌取人,结果亮三真是个货真价实的老手啊。
定音鼓手都会说,定音鼓是能将所有声音都改变的恐怖乐器。不过,能察觉到这点的听众很少。就如同明明不发出声音却掌握着演奏船舵的指挥者。但也正是因此,定音鼓手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的。关于这点,響介多少是有些放心了,但还是总感觉哪里不能释怀。
“那么,他高中一毕业就又突然去搞摇滚?定音鼓换成架子鼓?这转变也太快了吧?”
说到这里,響介想起了之前信平所说的话。信平说过他讨厌摇滚,曾说过古典比摇滚高雅之类的话。如果田中家的人都是抱这种态度,響介倒是多少能理解。
“哦哦......也就是说,他在老家时听哥哥的话搞古典......?毕业之后就转行去做自己喜欢的摇滚......?”
嘛、这话也说得通。见響介顾自作理解状,七绪却用一脸看可怜家伙的表情看着他。这时,正好有人从他身边蹒跚走过。
“哟、元气君。今天准时来了啊。”
七绪朝人影打声招呼后,那个抱着圆号盒子的肥硕男子点头作了一礼。他的眼镜腿卡进了脑门的硕肉里,长长的刘海挡住了他的表情,是个全然名字不符其人的男子。他就是宠物店老板小峰元气。他还是一如往常的阴沉,響介也并不在意地向他打了招呼,但小峰的视线忽然朝向里面,停下脚步嘀咕道,
“......定音鼓。”
“啊啊?他是今天加入的。田中酒店的次子。元气君你认识?”
他居然难得地主动说话了。七绪也貌似吃了一惊。小峰听了便没再说什么,愣愣地去自己的席位了。
这时,认真调律的亮三仰起脸,像是察觉了什么似的朝小峰走了过去,并和小峰聊了起来。小峰看似只是在随口应付亮三,不过他们到底还是认识的。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两个站一起还是会给人某种怪异的感觉——響介正想着,正整理长桌上散乱纸张的七绪忽然说了声“好了”。
她整理的好像是乐谱。交响乐团通常都会有专门管理乐谱的负责人,龙乐团里就是七绪兼任的。她沿着满是手工味道的坡道上到指挥台后,嗓音洪亮地说道,
“稍静一下!演奏会的追加曲目已经暂时定下来了。接下来要分发乐谱,各部分的首席,过来领一下吧。”
闻言,響介惊得抬起了头。他这个乐团首席也根本没有听说曲目定下来了啊。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前些天,他对七绪说出过某个曲子,但他当时绝不是为了让它成为演出曲目才说的......不过,七绪当时会那样理解也不奇怪。
各个乐器的首席演奏都陆续聚集到七绪跟前去了。取谱子最来劲的是吹子,她大声叫道,
“帕格尼尼的小提琴协奏曲?音乐会里好像不怎么听到啊。”
“你听惯李斯特的钢琴版了吧?就是藤子海明有名的那首曲子啊。”
听木下大声这么一说,響介的预料成真了。他想起了那晚七绪问他的问题......如果有必须演奏的曲子才能说服父亲,那会是什么?
——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钟》,作品7第三乐章。
尼可洛.帕格尼尼,把灵魂卖给恶魔的小提琴手。他给后世的演奏者留下了唯独他才能演奏的技巧性超绝的曲子......这首小提琴协奏曲有着众多的传说,它的钟声感动了众多的音乐家,并被多次编曲,是令所有小提琴家和钢琴家都为之惊羡并为之受尽挫折的曲子。
不过对于小提琴协奏曲来说,背后的交响乐团就不需要多高的水平了,甚至很多时候演奏者反而会觉得背景交响很无聊多余。但也正是因此,这对只剩三个月准备时间的弱小业余龙乐团来说,也许还是个合适的选择。但问题就在于......
“独奏是谁?又是首席?”
“那当然了,我们可没有钱去请超有名的独奏哦。”
听彩花歪头一问,七绪也理所当然地如此答道。通常情况下,首席和独奏是由不同人担任的,所以交响乐团演奏协奏曲时,一般都是从外面招来独奏。但如果是业余的龙乐团,就只能让響介兼任了。
这原本没什么问题。但这次的这个曲子也太乱来了吧。響介握着兰德尔菲的琴颈作起了僵硬状,这时七绪也正好朝他看过来喊道,
“喂、重头的第一小提琴首席,赶紧过来取谱子。”
她说着就拍了拍长桌上的最后一份乐谱。響介回视七绪的眼睛,七绪却只是坦然地朝他招招手而已。響介起身接过了那一沓递过来的乐谱。
“这份是第一小提琴,”
接着还有一沓。七绪往響介一人份的乐谱上又摊了一沓乐谱说,
“......而这个,是小提琴独奏。”
響介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大举袭来的黑色乐符群在纸沓上弹跳着,仿佛是在恐吓嘲笑響介。
没错,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钟》的关键就在于小提琴独奏部分,有着帕格尼尼创作的独奏所具有的惊人难解之处。
......要当逃兵吗?響介?蓦然抬头,七绪的眼神无言地如此问道。她此刻的双眸透着響介似曾相识的色彩。
钟声开始震动響介的鼓膜,躬身于漆黑中的父亲的身影再次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此刻逃避的话,音乐就将永远从你手中消失。
響介顿觉自己陷入了七绪的圈套,紧紧地攥住了乐谱。周围的成员们都因为新的乐谱而情绪高涨着,唯独響介在想着自己为什么会把这首曲子告诉七绪。对,即使響介能拉这首协奏曲,也没有任何根据可以说父亲会认同他。即便如此,他还是感觉这首伴随父亲演奏小提琴的记忆一同苏醒的小提琴曲肯定有着某种特别的地方。
现在离年末的演奏会还不到三个月。響介没有退路了,已经逃不了了。他凝视着满是黑色乐符的乐谱,下定了决心。
总之,来年自己是还拿着琴弓,还是放下了琴弓,都取决于这一曲,取决于来自一个将灵魂卖予恶魔的人的挑战。


原本就是龙乐团成员最容易召集的周日,赶早的人上午就在第五会议室里开始独自练习了。虽说商店街的人多是自家开店,让他们一起休业不太现实,但周日对工薪族和学生来说就是绝佳的练习日了。不过公民馆是周一休馆,七绪和響介今天是正常上班,和往常一样是下午五点过后才参加排练的。
乐团成员络绎不绝地从事务所前经过,第五会议室断断续续地传出各种乐器的声音。与以往的名歌手不同的是,器乐声里忽然混进了新的旋律。響介停下敲击计算器的手,情不自禁地出神望了出去。
......《钟》。新混入的旋律是平稳而快速的钟声回旋。那段小提琴独奏给人的压力不小,響介虽身为乐团首席,但比起和成员们在会议室里一起练习,他可能还是独自练习为好。
作为一介帝真音大学的小提琴毕业生,他自然也是拉过《钟》。如果是完全的门外汉,那他肯定是要拒绝拉这种曲子。但话又说回来,他也只是会照着乐谱拉而已,算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会拉。
“不要发愣,響介。把这个表格也输进去。”
“......哦,知道了。”
響介的手只是停了一小会儿,七绪就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在他桌上放了一沓纸。看来是要他把公民馆主办活动的报名表都数据化。響介应和一声,盯着回自己座位的七绪的背影看了起来。他会烦恼也是自然,但烦恼的并不是他一个人,乐团的其他成员也在为新曲子拼命练习。
響介调整一下心情,正准备把纸沓分开时,第五会议室里传来了有力的定音鼓鼓声。低音打击乐器的声音是如同在走道里爬行,震颤着整个公民馆。
打工的亮三似乎是优先来排练的,照他现在的情况来看,名歌手也必须列入常备曲目了,乐团也应该多做练习才行。七绪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盯着会议室的方向说道,
“亮三的手艺不错吧?高中的时候,他可是一年级就开始上演奏会了。”
“这样啊,怀疑他还真是抱歉了。”
人真是不可貌相。響介这么一说,七绪只是不介意地挥挥手,全身倚在椅背上接着说,
“不过话又说回来,难得亮三回来,他好像还没和信平见过面啊。真是的,那对兄弟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亮三大概是感觉回家会难堪吧,至少兄弟俩对音乐的取向好像不合,何况亮三是不顾哥哥和家人反对而走上摇滚路,最后却又以那副样子折返故乡的。
想到这里,響介忽然心生疑念,开口问道,
“我说......亮三高中的时候明明想搞摇滚,却因为哥哥而去吹奏部搞古典的吧?现在他又开始在这里搞定音鼓,他哥哥会同意?”
“那我就不知道啦。这事本来是该告诉信平的,但信平很爽快就同意了。说白了,亮三只要是能敲鼓就可以了吧?”
这结论下得太早了吧?響介总感觉哪里无法释怀。心怀疑问的響介正要回去工作,入口处又传来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难道是客人?響介回头一看,是两个快被柜台挡住的小身影,正探头看着这边,
“你好。”
礼貌地打招呼的是两个少年。一个是戴着棒球帽的华京堂第五代,畑山和树。和树是一个很会为妈妈着想的孩子,偶尔会来公民馆迎接那个没法让人放心的妈妈。他照例语气老练地问道,
“我接妈妈来了。今天店里忙,她说过三点会回家的。”
“和树还是那么靠得住啊。你先在那里等等,妈妈一会儿就该出来了。”
看看表,正好快三点了。彩花收拾东西慢,也许还要花上一段时间,響介便向他们示意了一下柜台前的凳子。和树身边还有一个身材更小的少年。他戴着大圆框眼镜,背着书包,正是昨天在田中酒店里见过的信平的儿子聪史。他应该和和树在一个校区小学吧,響介想着便给他拉出了另外一个凳子。
“聪史呢?你很少来公民馆啊。”
“我去图书馆的,在那里遇到和树听他说要来接妈妈,所以我也来这里学习了。”
“一个人来的?记得天黑之前回家哦。”
话虽如此,商店街里的田中酒店离这里也就几步路而已。也许聪史是因为回家就要给信平帮忙,或者是信平会叫他去玩他不想玩的接球游戏,他才故意晚点回家的。想到这里,七绪忽然大笑道,
“了不起的后继人都凑一起了,这下商店街安稳啦。”
和树从包里取出书开始看了起来,聪史也从书包里取出了笔盒。就像这里成他们的补习班了一样。这时,根津笑眯眯地从里面走过来了。也许是因为他们正好都是根津的孙子辈,他们每次来根津都会过来招呼。不过每次他都只能给柿种这种零食,根津看来并不是非常讨两个少年喜欢。
“今天呢,我们要学习英语,爷爷,给我们纸吧。”
“小学一年级就会英语了啊,聪史君真是聪明呢。”
聪史看样子很亲近根津,他说着就开始在根津给的印刷纸背面写了起来。聪史的好学心和足以打断大人交谈的求知心,響介在酒店里就见识过,听这番对话,他不觉心生佩服。聪史一边指着根津身上穿的蓝色衬衫,一边展示着自己的知识,
“蓝色啊,应该这么写。Blue——”
“blue啊,厉害厉害。那么聪君,红色该怎么写?”
“红色还不知道。怎么写?”
Red该这么写哦——根津说着就在纸上些起了字母。聪史“嗯嗯”地哼着探出了上身。
“我还知道更难的词哦。这个啊......叫监狱。”
“.......监狱?”
一听少年口中发出这般不符年龄的单词,根津吃惊地出声问道。響介抬起了头,正在前面桌子上整理文件的七绪也停住了手。聪史像是察觉到了大人们的视线,开始再纸上写起了什么。
“监狱呢,就是把坏人放进去的地方。”
響介隐约有些在意他们的交谈,把椅子移到聪史跟前窥视了一下纸面,上面用少年特有的笔锋写着字母。虽说字母看起来像是只靠记住形状写出来的,行列也乱七八糟,但少年写的的确是“jailhouse”。
“嗯,聪史君认识高难度的单词呢。爷爷一下子也写不出来的哦。”
的确是“监狱”。虽说无可厚非,但一个连红色的英语单词都不知道的小学生怎么会拼命学习“监狱”这种单词呢?七绪不知何时也瞧起了纸面,她皱着眉头抬起头,头顶也是大大的问号。
为了进一步引得注意,少年又乘势挥舞起了铅笔。笔下写出的单词是——“heartbreak”。
“失恋。”
“呃......是失恋,的确是失恋。”
根津好像也不知作何反应了,只好不停地反刍这句话。到底是怎么了?少年怎么会学这么偏门的知识?三个大人用一脸仿佛在凝视迷之古文的表情看着那张打印纸,少年则又在另一张纸的纸背上写起了更大一号的英文单词——“raised on rock”。
“我还知道更长的呢。Rock and Roll魂。”
少年口中忽然冒出了咒文般的单词。一旁的七绪听了,忽然倚着響介胸膛探过了身来,想起了什么似的抿起嘴角,拿起柜台上的纸箱说,
“聪史,七姐姐也给你出个问题吧,这是什么单词呢?”
说着她便潦草地写了个“apple”。七绪字迹潦草是事故后手指不灵活的后遗症造成的。不过,至少写出来字母还是可以认的。聪史盯着那个单词,大人似的皱起了眉头。
“......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这种教科书里一开始就会教的单词,聪史却不认识。七绪后退轮椅,从自己的桌子里拿出糖果包放在了柜台上。
“是苹果哦。那么这个又是?猜对了,我就奖励你糖果吃。”
七绪在苹果图案的糖果旁边的打印纸纸背上又写了一个单词——“surrender”響介刚想着她会写什么时,聪史忽然表情一亮地说道,
“是投降。”
響介和一旁的根津不禁面面相觑了。七绪似乎早已料到他会这么回答,笑着将苹果糖递给了聪史。
“答对了,聪史。我就知道你的怪脑筋啦。顺便问一下,你的英语是从哪里学的?”
“在我爸爸房间里。”
眼疾手快地开始剥糖的聪史满足地如此答道。七绪也给了在一旁读书的和树一块糖,恍悟般小声又问,
“你的爸爸,听音乐的?”
“不啊,爸爸他只看电视。”
听到最后,七绪点了点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在说什么?
響介刚想到这里,第五会议室外的走道里传来了很多人的脚步声。和树抬头还以为是彩花,聪史先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啊、是愚弟!愚弟!”
響介也跟着看向走道,走过来的是正准备回家的彩花,还有只拿着香烟打算作作中场休息的亮三。被人误解的亮三并看样子并不在意被这样称呼,走到聪史身边说,
“哟、这不是聪史嘛。真是长大了,我们打正月就没见过了吧。”
看来聪史也很亲近能平等待他的亮三。彩花看着他们走到了和树跟前,歪头问道,
“哎呀、亮三君......难得聪史这么高兴,你最好还是回家露个脸吧?”
“彩花姐,男人可是有男人的坚持哦。嘛、您不用担心。”
不愧是在商店街做长久生意的彩花,她好像很了解这对田中兄弟的事情。不过,聪史听了这话却撅嘴说,
“就是嘛,愚弟来我家啊,为什么不和爸爸见面呢?”
“话是这么说啊......那啥,愚弟是?”
被聪史扯着皮夹克下摆,亮三皱着眉头朝这边看了过来。七绪默默地在展开的纸背上写下了“愚弟”两个字。亮三见了,理解地点了点头。聪史也不介意,接着说道,
“愚弟和爸爸的关系不好?”
“喂喂聪史,那话说得不对,摇滚叔叔可是很重视兄弟的哦。”
“愚弟是摇滚,可爸爸他可不是摇滚啊。”
“嗯?啊啊......是么,也是啊。总之,愚弟和你爸爸暂时见不了面的。天黑前要回家哦,拜拜咯。”
亮三说着就眼神躲闪起来,把手放在聪史头上这样叮嘱一声后就跟着回家的畑山母子俩去外面吸烟了。留下的聪史又坐回椅子,不停地晃荡着双脚说,
“.......爸爸和愚弟能搞好关系的话该多好。”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开始把柜台上的笔盒收拾进书包了。
“爸爸可不讨厌愚弟的哦。爸爸在七姐姐你们来店里问之前就知道愚弟回来的消息了。刚才,愚弟也说不是讨厌爸爸了,为什么就不能和好呢?”
是这样么?但他们去酒店的时候,信平看样子却像是头次听说亮三回来......如果亮三回来前要联系过他,也就是说他俩的关系并没有完全破裂吧。这时,聪史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看过来说,
“爸爸听说过愚弟的事情,他说‘会受良心谴责的煎熬’。我问爸爸是什么意思,爸爸不告诉我。之前明明还问什么都会告诉我的说。”
“......受良心谴责的煎熬?”
響介把聪史念咒文一样念出来的话复述了一遍。聪史说着又像请教老师一样,将视线投向了七绪。
“七姐姐,‘会受良心谴责的煎熬’是说什么?我知道‘良心’是指我的爸爸妈妈,但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译注:日语中的“良心”和“双亲”读法相同。】
“这时候可就不是指你的爸爸妈妈了吧。七姐姐笨,不知道你爸爸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七绪说完就推着轮椅出了事务所,拍拍背好书包的聪史的肩膀,叮嘱他说,
“听愚弟的话,天黑前回家去,给你爸爸帮帮忙吧。长子必须继承家业,下一代店主不聪明可不行吧?”
听七绪这么一说,聪史一时面露出了不甘,但马上就朝出口跑了过去。目送着那个离去的小小身影,響介缠起了双臂。
良心的谴责到底是指什么呢?
根津吱呀吱呀地踩着脚步回了自己座位,響介也准备收拾柜台上打印纸了。当他正茫然地看着罗列在纸背上的字迹幼稚的英语单词,一旁的七绪蓦然说道,
“唔......看来信平和亮三都有所隐瞒啊。”
“有所隐瞒......隐瞒什么?”
“你看看聪史在纸上写的啊。至少,信平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讨厌摇滚。反而是喜欢。”
響介听了,凝视起了手里的单面打印纸。他的确也觉得聪史记住的都是些奇怪的单词,但那又怎样呢?见響介歪头表示不理解,七绪失望地耸了耸肩说,
“不明白?纯粹古典培养教育的恶果啊,你听好啰......”
说着她便挨个指着聪史和她自己写的单词,接着就要开始解题似的用顿挫语气说道,
“‘blue Christmas’、‘jailhouse’、‘heartbreak.hotel’、‘surrender’......还有‘Rock and Roll魂’。”
说到这里,七绪确认似的看了看響介,但见他还是一脸不知所谓的表情,七绪皱起眉头,用指尖敲了敲纸背说,
“这些单词都是摇滚之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的曲子啊。”
響介咧开了嘴。他想起了七绪家里那堆成山的CD。若有那种量的CD,里面混有猫王的专辑也毫不奇怪。七绪接着又说,
“刚才,他不是说他是在爸爸的房间里学的单词么?信平肯定至少是有一整套猫王CD的。聪史那么好学,想必是看了那些专辑封面就挨个记住了吧。”
“......信平不是说他讨厌摇滚吗?他一直留着亮三的CD?”
“高中毕业后就离开家的弟弟的东西,他怎么会死板地一直留到现在?何况还是在他自己房间里?”
“但是刚才聪史不是说了吗?他从来没见过爸爸听音乐啊。应该不会是他的CD吧?”
“中学时买的流行歌曲的CD你现在还会去听.......?啊、你种纯粹古典培养出来的家伙也听不懂的吧。”
七绪无奈地丢下这句,拿走了響介手里的打印纸,把纸卷卷抛进了垃圾桶。这时,入口处的自动门滑开,抽了一阵烟的亮三回来了。他环顾着事务所问道,
“哦、聪史回去了?”
“刚走了,你没碰见?”
因为抽烟室在入口的死角里,估计他是走错地方了。七绪回答一声后,亮三拍着脑门仰头看着天花板说,
“哎呀——,居然让小小年纪的外甥为我担心,我这个叔叔还真是丢人啊。”
“没那回事啦。不过,你真不去见你的哥哥?”
有一个差不多的叔叔的響介如此安慰道。亮三听了,苦笑一声说,
“我嘛,其实见见也无所谓啊。不过嘛......对方又一副不敢见我的样子。方方面面都要考虑的。”
“不敢见你?你说信平先生吗?”
響介皱着眉头问道。亮三不敢见哥哥倒是可以理解,也许是因为信平发生过什么事吧。但是亮三并没有回答響介,只是轻轻挥着手就回第五会议室去了。见没法继续追问,一旁的七绪露出一脸得意的笑容说,
“被良心谴责啊......那好,为了兄弟,就让我出手助他一把吧。”
没等響介产生七绪会搀和的糟糕预感,七绪就朝坐在里面的根津确认似的说,
“我说秋叔,田中酒店的兄弟俩都是从龙央高中毕业的吧?”
“嗯?我记得好像是的吧。”
響介刚觉得龙央这个词很耳熟,马上就想起原来是之前见过的副会长的孙子——宫间修一所在的高中。七绪点点头,又朝響介露出一种无法言喻的不可爱笑容。七绪的这般笑容让響介的不安变成了板上钉钉。

“一之濑姐.....最近学校对外人进校抓得很紧的,你就饶了我吧,挨骂的可是我啊。”
听少年小声胆怯地说,七绪照旧随便摆了摆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得意地点头说,
“没问题没问题,我借过几次这里的音乐教室,和教导主任都认识的。公民馆职员的藏书调查啊什么的,借口多得是。”
“一之濑小姐你的交际范围也太广了吧。”
身穿依旧显短的中山制服的宫间修一听了,委屈地垂下了肩膀。他们现在正在弥漫着书本气息的图书准备室,響介正一身冷汗地环顾着四周。
龙之坂中央高中位于稍稍偏离市中心的地方,是一所实力中坚的公立高中,而且校史貌似很悠久,学生制服都是带着旧日气息的立领和水手服。学校里满是乡下高中的悠闲氛围,校门守卫室里也没个人影,于是七绪硬是叫来了修一,坐轮椅让修一带他们进来了。
现在学校好像已经放学,里面只有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了。
“嘛,图书室在一楼真是万幸,如果是二楼,就得让修一和響介去翻毕业生名册啦。”
“幸运是幸运了,但总感觉......话说我们赶紧找要找的东西吧,别牵连修一啦。”
一边想着这个学校对个人信息真是保护不严,響介一边翻起了图书室里存放的历届毕业生的相册。记着学生地址的毕业生名册到底还是放在带锁的柜子里的,但以前的名册都把当时的地址写在了末尾,锁起来也没意义。
当时真是个便利的时代啊——如此想着,響介在尘埃里眯起了眼睛。
“话说啊,修一,你和吹子酱怎么样了?至少已经亲上嘴了吧?”
听七绪忽然这么一问,挥舞着面前的尘埃的修一一下咳嗽了起来。他弯着身子,涨红了脸反驳道,
“说什、什么啊!什么都没有的!怎么可能会有!”
“还什么都没有,你啊......你难不成连手机号都没要到吧?小心我抽你哦小子!”
七绪恶狠狠地看向修一,修一被戳穿了似的别过脸去,嘴里小声嘀咕起了借口。七绪把手里的名册放回书架,双手倒退轮椅朝修一冲了过去,
“啊、疼!一之濑姐好疼的!”
“七绪......别把轮椅当凶器啊。”
看修一可怜地惨叫,没打算上去帮忙的響介如此说。这时,他在书架里面看到了那个背面烫着金字标题的名册,确认一下年份后对七绪说,
“我找到了,一九九五年的。第三十五期毕业生......是信平先生毕业那年的。”
七绪闻言,停手朝这边看了过来。響介只能向低头的修一投以同情的目光,他现在没法停手帮忙。七绪摊开名册朝后翻起来,找的好像不是照片,而是社团。她表情严峻地把脸凑近名册,指着“轻音乐部”的照片说,
“猜个正着,響介你瞧。”
说着她便指向了照片上的一个男生,是轻音乐部一个拿着吉他的立领制服少年。少年长着一副五短身材,五官硕大。觉得眼熟的響介往旁边一看,果然写着“田中信平”。
“啊啊......这不是信平先生么。既然他参加过轻音乐部,那他应该干过摇滚或其他类型乐队的吧。”
虽然说出来不免失礼,但说实话,信平拿吉他的样子完全不像样,感觉还是柔道部主将更适合他。
“嘛,看不出是个会说古典比摇滚高雅的人呢......啊——”
话说到一半,七绪看到另一页时发出了一声惊叫,把一旁的修一吓得一颤。她用力敲着響介的手臂叫道,
“快看啊,是元气君!元气君诶!真是杰作啊!他以前和现在完全一个样!”
七绪手指的是轻音乐部上面的吹奏乐部的照片。吹奏部的部员果然很多,靠近中间位置的就是一个抱着圆号的发福少年。这个少年穿着紧绷绷的立领制服,留着比现在更长的刘海,鼻子上架着一副简朴的黑框眼镜。也不用确认,旁边写着的肯定就是“小峰元气”了。七绪放肆地笑了起来,俄而又摸着下巴说,
“原来如此啊,元气君和信平同龄都是三十五岁啊。没想到他们都是龙央毕业的啊。那家伙看样子高中也不会有朋友吧......不过,姑且去问问吧。”
说着,七绪就像已经达到此行目的了似的合上名册,让一旁的修一把名册放回去后就推着轮椅去出口了。
“......明白什么了?”
“嗯,帮大忙啦。下次见的时候,我就把吹子酱的手机号告诉你好了。这可是命令哦。”
听七绪如此自说自话,无言以对的修一只好垂了垂肩膀。響介也很抱歉把事情都丢给修一,但再在学校久留会给他添麻烦,便也跟着七绪出去了。外面传来了棒球部员们练习的喊声。太阳已经落山,四周染上了一片橘红色。
“好,接下来就去元气君店里吧。那个家伙每次都会因为给狗喂食而迟到,现在估计还在店里。”
她坐进之前擅自停在职员停车场的轿车,发动了引擎。響介急忙把她的轮椅折起来放进了后座。当他怀着对这段越发熟练的动作的悲哀坐进助手席后,七绪出神地望着远处说,
“響介......所谓同窗会啊,有人提出来就聚,没人提就不聚,就是一种指望别人的活动啊。”
“......同窗会?”
響介反问敲着手柄如此断言的七绪。但七绪像是把他的话都当成了耳边风,驱车驶向了“宠物店KOMINE”。
“就是这样,小峰元气将主办的龙之坂中央高中同窗会!”
“......给我等等,擅自决定主办者也太奇怪了吧!”
七绪的汽车音响里一直放着贝多芬的《英雄》,七绪配合音乐节奏般加快车速,響介根本拦不住了。

宠物店那块画着狗图案的招牌上依旧满是风雨留下的锈蚀,形成了十足渗人的斑纹。店门如此也没法期望能有客人吧,響介心里正如此感叹,独自照顾已经长大而无法出售的宠物的店主小峰嘀咕着说,
“......吹奏部、轻音部和动画同好会的毕业生倒是可以召集。”
听背对着这边给金鱼喂食的小峰如此说,七绪赞许地打了个响指。这家店的开间小,七绪就坐在了放在入口附近的圆椅上。那只九宫鸟关酱依旧在他们头顶上大声地唱着马勒的《巨人》,店内依然流淌着德沃夏克的《新世界》,再加上笼子里的犬吠声,小峰的嘀咕声着实难以听清。
“哎呀,还以为反正你没有朋友的呢,真是抱歉啊元气君。也是啊,御宅可是能在小圈子聚起相当多人际关系的物种,就元气君来说,那个小圈子看来是涉及多方面的。”
七绪佩服地点了点头,接着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击掌又说道,
“啊、动画同好会的家伙们就别叫啦,你另找个时间在别处聚吧。反正他们会围绕魔法天使米卡尔路菜菜子的变身场景侃上个把小时什么的吧?”
“......生物部我也认识几个人的。”
“那些人也算了吧,个把小时的螳螂生态话题也请在别处探讨吧。”
七绪同样利落地拒绝了。小峰听后也没介意,缓缓地从水槽边走开了。他仔细地盖好食饵瓶盖,接下来好像又准备去给狗喂食了。響介看着他从里面拖出一个狗粮的大袋子,想起了什么似的又点头说道,
“排练时和亮三说话我就想了,原来你们高中时都是吹奏部啊。”
“......嗯,亮三是我的后辈......他的定音鼓敲得很好,我很高心他能来龙乐团。”
田中兄弟俩差两岁,那么亮三和小峰在一起活动的时间就只有一年吧。小峰依旧小声而感慨颇深地又说道,
“......他高一的时候很努力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什么的,因为有他在我才能尽情吹的......比赛时也拿到了好成绩。”
听到这个曲名,響介耳边响起了响亮的定音鼓的节奏。要说起《二零零一年宇宙之旅》的开篇主题曲,估计任谁都能想起来的吧。定音鼓声跟在小号主旋律后面,敲打声令人印象深刻,也时常被编曲在竞赛上用作吹奏乐来演奏。
就在这时,坐在入口处的七绪忽然拍了一下膝盖,用手指着正用勺子舀狗粮的小峰说,
“就是那个了!”
“哪个?”
“......动物会受惊的......别那么大声说话。”
听七绪这般唐突的话,響介反问道。小峰冷静地注意了一下七绪,那店里放的大音量《新世界》就可以了?
七绪老实道了声歉,收回了指着小峰的手指。不过她依旧皱着眉头,缓缓动着手指说,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这首曲子的开头是低音提琴和低音巴松管的低音部,声音如同在地面匍匐般若有若无。而到了第五小节,七绪的手指轻轻跳起,旋律以小号的乐感符号为界限开始变得壮阔。围绕着休符的强弱法转向强音,到了第八小节,指挥的信号便会掷向悠闲地坐在交响乐团最后面的第二指挥。
看着七绪的手指跳动,響介确实听到了持续作响的定音鼓的胎动。七绪忽然放下手,店内的《新世界》旋即重现于耳边。響介不禁摇了摇头。
“好了,元气君,今天排练结束后稍微借我点时间,你们四舍五入也到四十不惑之年了,我们筹划筹划清算不堪过往的同窗会吧。”
“......不筹划也没什么。”
小峰把“为什么是七绪来筹划”的疑问写在了脸上,但也没多说什么。響介听七绪要擅自举办奇怪的活动,也是一脸的惊讶。不过七绪忽然转脸看过来,面带几分严肃说,
“那对顽固兄弟的关系不这样就一辈子都改不了。嘛,你就瞧着吧,我会让他明白摇滚和古典其实骨子里都是一样的音乐综合体的。”



“所以说......为什么要在公民馆聚会啊。”
第二周在公民馆,響介在仓库里一边尘土飞扬地翻找东西一边如此嘀咕。響介提问的声音很小,不过似乎还是被正在仓库入口插手指挥的七绪听到了。
“你这家伙真是啰嗦,都问多少遍了啊!”
“自从前天在会议室的借出表上看到写有‘龙之坂中央高中第三十五期毕业同窗会’,这应该是第三回吧.......这种聚会一般到居酒屋办不就行了?况且这里还喝不了酒。”
“放心,酒我已经叫平酱的酒店送了。话说,要找的东西找到了没有啊?”
说着七绪便敲敲门板催促了起来。公民馆的仓库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轮椅是挤不进去的。響介刚要拿开一个挡路的棍子,忽又发现了一个运动会上丢球游戏用的球框,跨过之后又撞上了一个金属锅。響介边想着这锅是干什么用,边打开了一个貌似是他要找的纸箱子。
“是这个?这个老式投影仪?”
纸箱里的是一个播放机一样的机器。響介咳嗽着将它抱了出来,七绪就像个得到玩具的小孩一样高兴地拍手说道,
“太好了,还在的啊。因为预算多就随便换了一台,现在视听室里的那个投影仪只能播放碟片了,有了这个,录像带也能放了。”
七绪说着就将轮椅转向走道驶了过去。从以往第五会议室反方向一直走过去就是图书馆的入口,闭馆后这里人很少。沿着走道再往里走了一会儿,七绪停下了轮椅。
房间的门牌上写着“视听觉室”,下面则贴着一张估计是根津写下的字迹苍劲的纸条——“龙之坂中央高中第三十五期毕业生同窗会会场”。如此看来,活动还相当正式。響介抱着投影仪从敞开的门进了视听室。
“话说为什么是视听室啊......不是还有更加宽敞的会议室么?”
现在是晚上七点,视听室里已经暗了下来。響介把手里的投影仪放在入口附近的长桌上后,打开了里面的灯。视觉室里面和普通会议室一样,只不过比一般会议室的前方白板处多了一张投影屏幕。
既然找来了投影仪,響介觉得那张屏幕也会用上的吧,于是就去拉屏幕垂下的线。七绪摆弄着響介放下的投影仪对響介说,
“啊、不用了不用了,到底是事出突然,人也不会来得那么多。估计来的也都是住在龙之坂的悠闲大叔们吧。”
这时,敞开的门外传来了男子们的声音,響介停下了固定屏幕的手。见到站在门口的两个眼熟的男子,響介惊讶地问道,
“诶?新滨先生和津山先生难道也是龙央的毕业生?”
“是啊。虽说我是晚一届的,但我听到这个消息后感觉很有意思就过来了。”
他们是龙乐团的第二小提琴和小号手。既然参加过音乐相关的社团,那他们参与本地业余乐团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吧。说着,津山朝七绪递来了某个东西。
“给你,你要的东西。”
“什么嘛,津山带过来还真是让人意外啊,这世界真是小呢。”
“不是我的,是我碰巧和有这个的人联系上了而已。虽说那家伙也想把这个封印起来的。”
那是一个黑色长方形的盒子,估计是一盒录像带。这种录像带已经不多见了。新滨夸张地拍着额头仰望天花板说,
“真是的,七绪也是恶女子啊......虽然这话轮不到我说,但这可是相当戳人痛处的哦。都想把这事儿也录进磁带啦。”
“这不是谁都得经历的嘛。人经历过才能长大的。”
七绪用一副彻悟的样子对年长的中年男子如此点头说。響介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走道里忽然喧闹了起来。召集时是说七点开始的,现在差不多都该来了吧。果然,四五个男子围着小峰出现了。因为和他们都不认识,七绪和響介都只是简单打了声招呼。
“哟、滨酱和津先生,好久不见了啊。我们住一个地方但总没见面,两位都漂亮地变老啦。”
“彼此彼此啦。不过真是没想到啊,小峰居然会突然筹办轻音部和吹奏部的同窗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难不成是有结婚的重大发表?”
“才不会啦,你看这里不是一个女的都没有么?搞什么,尽是大叔的聚会嘛。”
他们聊着同窗会上会聊的话题,开玩笑地拍了拍小峰的肚子。虽说小峰以前可能是他们开玩笑的对象,但他们看起来多少还是尊重小峰的。不过这个聚会原本是七绪筹办的,默不作声地任由同级生拍肚皮的小峰说,
“一之濑小姐......这个。”
说着,小峰便递来了一个与津山之前给的一样的录像带。津山见状,看出了什么似的抿起嘴角说道,
“哦呀,原来小峰也是有黑历史的?”
“不是黑历史......那可是我的光辉记录。”
小峰意味深长地如此说着,一个茶色头发的人出现在了视听室门口,他空着手朝这边看过来,正是亮三,估计是趁排练空隙溜出来的。
“好啊。”
“哟、这不是亮三嘛!听说了哦,你果然回龙之坂了啊。”
“你怎么会来?你晚我们两届,来的应该是你哥哥吧?”
见亮三来了,非龙乐团成员的男子们都发出了惊讶的声音。他们估计都是以前吹奏乐社团的成员吧。亮三尴尬地四下看了看,接着又将视线投向了七绪。
“哎呀、我是听七绪说可以免费喝酒才......我还想问这是什么聚会呢。看各位的面子,应该是龙央吹奏乐社团的同窗会吧?”
“对了,七绪,酒呢?听说都准备好了,但我看你是空手啊?”
新滨如此催促一声,七绪便看了看入口处的钟。正好是七点。七绪转了下轮椅,来到響介放在后面的投影仪跟前,一边往里面装刚才拿到的录像带,一边耸耸肩膀说,
“喂喂、这么快就要上重头戏?也太心急了吧?”
人群里传出了抱怨,但七绪只是朝響介示意了一下房间入口。估计是叫他去关灯。等響介关掉视听室的灯,谈笑着的男子们略显安静了下来。響介躬身走到随便调节着投影仪的七绪的身边,压着嗓子问道,
“......到底是什么录像带啊?”
“你说这个?这可是这些大叔们的青涩的少年记录哦。”
七绪意味深长地按下播放键,屏幕瞬间被打上了光束,没过一会儿,扬声器里传来了麦克风被打开时的杂音。
屏幕上出现的视频像是用家用DV拍摄的,画面抖动相当厉害,看久了会让人感觉头晕。等镜头终于稳定下来,在周围杂音中出现的是一个令人怀旧的体育馆舞台。摄像的人放大了画面,但录像机的性能看来不够好,镜头又模糊了。不过可以看到舞台上的少年有的拿着吉他,有的站在架子鼓前面拿着鼓棒。忽然,前方的听众发出了一阵笑声。
“啊——这下丢人,丢人了啊。什么时候的影像了啊?”
“二年级文化祭时的吧,是我们这辈子最傻帽的时候。”
看惊叫起来的大叔们还是很兴奋的样子,这段影像应该就是他们年轻时拍的了。屏幕上的少年们看上去略显紧张,笨拙地配合着鼓点开始演奏起了序曲。但就在这时,注视着屏幕的大叔们忽然又发出了一阵大笑。拍摄者将镜头移向了舞台边缘,一个身穿白色连衣服的少年登场,令響介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一个圆滚滚的猫王。除此以外再无他词可以形容了。
響介嘴角僵硬地向七绪投去了询问的视线,七绪则一直极其严肃地凝视着屏幕,接着......一脸严肃地喷了出来。七绪用一只手盖脸,因为强忍着笑而颤抖了起来,
“......不行,忍不住了。真是超出想象的破坏力啊。”
七绪强压的笑声湮没在了周围抬头看着屏幕的大叔的笑声里。虽说视频依旧抖动且模糊,但響介很容易就能想象出那个猫王扮演者是谁,下意识地就去寻找亮三的身影。但,就在这时——
“谢谢惠顾、我是田中酒店的......”
视听室的门被打开了。来人大概是察觉到了这里在举办活动,站在最后面压低嗓音如此招呼了一声,扶了扶双手里的啤酒筐。室内的人都朝他看了过去。那个来送订购啤酒的酒店老板见里面都是熟人,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又为室内怪异的声音而面露出了疑惑。双手搬着哐当作响的啤酒筐,酒店老板瞥了一眼屏幕,
“哇——!哇——!”
他好像终于搞清情况了,忙不迭地把啤酒筐丢在脚下后跑了进来。在门口拿着下酒菜袋子的聪史则一脸诧异地咧开嘴,盯着屏幕含糊地嘀咕道,
“啊......是爸爸。”
屏幕上出现了信平慌张的身影,与圆滚滚的猫王凑成了一对。明星相声登场啦——不顾大叔们的鼓掌欢呼,信平终于明白是谁在捣鬼,于是恶狠狠地朝这边——朝投影仪后面那个正坐在轮椅上回身看着这边的七绪盯了过去,
“快停下!笨蛋七绪!”
“好啦好啦,響介、stop、stop。”
七绪也不自己动手,而是一脸得意地向響介发出了指示。
突然被这么一说,響介刚要伸手去操作投影仪......中途又停了下来。
“......怎么关来着?”
“哇——!哇——!”
響介也不是故意要找茬,而是真不知道怎么操作。见信平大叫着跑了过来,響介便随便按了一个键。视频在猫王正好在把麦克拿到嘴边时暂停了。
“啊、那是暂停啊響介。”
“你们这些家伙!是故意的吧!”
至少我可不是故意的——響介心想。趁还没被信平那被啤酒筐锻炼得粗壮的手抓住,七绪先伸手关掉了投影仪。室内一下黑了下来,但马上就有人打开了电灯。
信平愣愣地站在房间中央,接着便环顾四周并唾沫横飞地叫道,
“你们这群家伙!这到底是从哪里找出来的!你们怎么会凑在一起!”
“什么嘛平酱,小峰没告诉你今天的事情?”
新滨边擦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边把视线投向了小峰。小峰则又把视线转投向了七绪,嘀咕着说,
“......信平君那边,七绪说会在订酒时顺便通知的。”
“诶?光顾着买酒,我没给你说关键的事情?”
七绪转过上半身装傻问道。她肯定是故意的。刚才在视频里敲架子鼓的一个男子,还很眼熟,点着头安慰信平说,
“好了好了,你瞧我们四舍五入不都已经四十不惑了?这之前听说有能够清算黑历史的聚会,所以我们这不是来笑过去的自己了嘛。”
“哎呀,我们也年轻过啊。真是惨不忍睹啊,刚才的真是不得了。”
“既然酒已经来了,让我们继续看吧。接下来可不止是有平酱的英姿,这家伙光摆架子不弹的贝斯要开演啦。那可真是空气吉他的先驱啊。”
“你说什么?你自己的架子鼓还不是一团糟,我就没怎么见你敲钹,光顾着转鼓棒了吧?”
哈哈哈——周围爆发了一阵自嘲般的笑声。信平还是一脸莫名其妙地瞪着眼睛,回头一看后又愣住了。原来是帮忙送货的聪史和正从聪史手里接过装纸杯和小菜的袋子的亮三。聪史扯着亮三的皮夹克,皱着眉头一脸困惑地问亮三说,
“呐、愚弟,爸爸他也曾是和你一样的摇滚乐手吗?”
“这个啊,怎么说呢......”
不知何时就走到这边的两人如此说着。在自己的儿子和弟弟面前,信平无奈地垂下了肩膀。七绪边从投影仪里取出录像带边说,
“嘛、面对不肖的弟弟会感觉良心受煎熬也是可以理解啦......因为说到底,让亮三变成摇滚乐手的就是信平嘛。”
说着,七绪又往投影仪里塞进了另一盘小峰给她的录像带。屏幕上再次被打上了矩形的影像,扬声器一传出杂音就有人配合着关掉了灯。这次的影像不如刚才那般热闹,拍的人估计是老手。
这次也是从听众席拍的舞台场景,不过不再是学校体育馆,而是正经的厅堂。穿着立领制服和水手服的高中生们都各自拿着乐器,一脸严肃地坐在舞台上。这拍的应该是吹奏乐的比赛现场。
与刚才不同,这次大叔们都安静老实地盯着屏幕。这时,一个看似是乐队顾问的中年男子从舞台一边登场了,他在掌声中朝下面低头一礼后便举起了指挥棒。在他举棒的一瞬间,響介条件放射般地看向了坐在一旁的七绪的指尖。七绪的手指正在打着她之前在小峰店里时一样的节拍......始于低音部的胎动,接着是金属管主旋律的轰鸣。扬声器中传出的那般如同在配合七绪的呼吸的旋律是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第八小节时,屏幕上的指挥将指挥棒挥向了乐队最里面。虽然被固定的摄像机没能拍到演奏者的面容,但少年用跳跃的鼓棒敲击出支撑起整个旋律的定音鼓声。那个少年正是亮三。在亮三前面吹响圆号的便是小峰。
这肯定就是小峰之前所说的演奏《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音乐竞赛了。那是在十七年前奏响的音乐,而響介从中确实听到了真诚的定音鼓声。七绪在盯着屏幕的田中兄弟背后解说道,
“......七十年代,普雷斯利经常在露天音乐会上演奏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以及《C.C.rider》电影片头曲真可谓是传说了。”
“令人陶醉啊,片头曲结束同时的那段鼓声真是妙极了。”
“就是因为这段旋律,我们才迷上了摇滚之王......普雷斯利。”
曾经的轻音部部员们都眼睛出神地点起了头。定音鼓的鼓声越发强劲起来,七绪用只有一旁的田中兄弟和響介能听到的声音说,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从某方面来说是一个不幸的曲子......电影迷们说它是《二零零一年宇宙之旅》的主题曲,摇滚歌迷们说它是普雷斯利的歌曲。《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以这种错误印象被用于各种场合的吧。”
曲子主旋律不辱《日出——导入部》这个名字,既能让人产生即将发生什么的预感,又透露着摇滚之王的灵魂。也正是因为理查德.斯特劳斯创作出这段短小的旋律,古典与摇滚被联系在了一起。
“热爱摇滚的哥哥将摇滚之王的梦想寄托在了演奏敬爱的猫王曲子的弟弟身上。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长子必须继承家业,靠音乐生活这种事情是不可能被家人同意的。我说是吧?”
七绪说着便看了看聪史。聪史只是眨着那双镜片后的小眼睛。信平服了七绪似的叹口气,转面朝向亮三说,
“......真是世事难料啊。你演奏普雷斯利的片头曲时,我的确是被感动了。你长得比我帅,肯定能在摇滚界成功的!——我当时就这么说了......连你的摇滚同伴也是我给你介绍的。”
信平说着又地长叹一声,抓起亮三的双臂并摇晃无力的亮三,又失望地叫道,
“但你组建乐队后,到了这把年纪还是这个样子......这不是让我后悔当初对你说那种蠢话吗?”
“没什么,这不是哥哥的错。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情而已。”
亮三说话带着悔意,摇了摇头。他这样说自然不是为了安慰哥哥,说的应该是真心话。信平听了,慰劳弟弟似的拍了拍亮三的肩膀。手肘撑在长桌上的七绪看着这对兄弟,来回摸着一旁的聪史的头说,
“呐、聪史,你爸爸和愚弟的关系可没你想象的那么低哦。”
“我知道啊,因为我妈妈都说过的嘛。”
聪史理所当然地回道。兄弟俩一听这话都惊呆了,聪史则像往常展示知识一样,挺起小小的胸膛说,
“说他们关系好到要一决雌雄。”
信平和亮三都呆呆张开了嘴,一瞬的沉默之后,两人突然喷笑了起来。聪史的妈妈说的一直都没错,这兄弟俩一直都很理解对方心中的音乐。
这时,室内的灯突然亮了,前方传来了骚动声。与会者的视线都从吹奏部的影像上移开,纷纷把自己与行李放在一起的盒状物接入了电源。仔细一看,应该是放大器一类的东西。
“喂喂、你们都把什么带过来了啊。”
信平见状,惊讶地问他们呢。与会的一个人一边打开吉他盒——与把吉他盒当包使的亮三不同,他的吉他盒里放的的确是吉他——一边用少年般的闪亮目光说道,
“说啥呢平酱,现在可是正流行大叔乐队的哦。”
“商店街既然有交响团在努力,我们也不能落后啊。趁此机会,我们打算重新集结。”
“我说你们啊......都一把年纪了还......”
信平嘴巴一翕一合,接着一下放弃似的垂落了肩膀。七绪瞧着信平仿佛在作何决定的背影,关掉了投影仪的开关。《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旋律消失,室内满是大叔们的欢笑声。
“当年平酱因为与说普雷斯利落伍的家伙打架而被叫去办公室时英姿,真是历历在目啊。”
“啊啊、平酱那时真是条汉子。平酱可是我们的摇滚之王啊。”
抱着吉他的男子如此说着便拨了一下吉他弦。也许是许久不弹了,扬声器里传出的弦声与噪音无异。而新滨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手,指着亮三说,
“亮三、你也来敲鼓吧!回这里前你不是一直都在敲架子鼓的么?”
“诶诶?可这里没架子鼓啊。”
“那就敲墙壁!”
“墙壁就算了吧!”
一想到亮三真会去敲墙,響介赶忙阻止了他们。一个摆弄着放大器的男子朝这边大声问道,
“......麦克呢?”
这玩意儿怎么可能常备呢?——響介正想,在猛然嘶哑的吉他和贝斯调弦声里,背后的七绪忽然开口说,
“啊、有有,这个房间也用作演讲室的。”
就在那边的架子上——七绪说着便指了指背后的储存柜。響介本以为是放清扫工具的那个柜子里,装满了视听室里常用的录像机之类的影像设备,门背后就是正在充电的讲义用麦克风。等響介乖乖地一拿起麦克,七绪便扬起手臂叫道,
“来!唱吧大叔们!”
叫完她便推了一把呆立着的信平。与此同时,聪史也拍了拍还穿着酒店围裙的信平。信平长叹了一气,既不是无法理解也不是对此无奈,而是一脸解脱了的模样。他扭动起双肩,落地有声地走了过来。
“唱什么?”
響介怀着几分释然问信平,信平从他手里一把抢过麦克后大叫起来——摇滚之王!糟糕的吉他前奏在冠有如此荣誉称号的前摇滚乐手前轰鸣起来,信平吼出的曲目想必还在大叔们心中持续回荡,那如同是在展示音乐之魂永不消失的曲子便是——
“——混蛋们!《Rock and Roll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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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乐章 840回的烦恼
埃里克.萨蒂
《基诺佩蒂》一号钢琴曲《如同静静的哀伤》

【译注:基诺佩蒂(Gymnopédies),又称《裸祭歌舞》,是埃里克萨蒂于1888年创作的钢琴独奏曲】

寒风袭人的季节来临了。響介感概颇深地回想起了他第一次在龙之坂车站下车那天,那时还是太阳高照的盛夏。他感叹着时光如梭,拂去了散落在兰德尔菲表板上的松脂碎片。
冬天来临也就意味着对乐器危害很大的湿气变少了。这虽让人高兴,但同时也意味着审判日的临近。響介心怀莫名忧郁地一直盯着摊放在面前的乐谱,但无论他怎么盯着看,排列在谱子上的乐符群都不会变友好。在伤脑筋的響介身后,结束今晚排练的乐团成员们正稀稀落落地说着话。
“木下老板,我看还是不要给客人发鱼片了吧?估计有些客人不喜欢鱼。”
“嘛,的确还是华京堂的落雁方便搬运,不过彩花酱家的落雁虽好吃,但最近的年轻人哪会吃落雁?”
“所以说别直接发商品了,发商品券就好了!这样就可以给商店街每家店都带去几千日元的买卖了,是吧雅史君!”
“nice idea呀都酱!我们也开发一些商品券限定的菜品吧。就比如都酱用番茄酱写上客人名字的蛋包饭!”
“雅史先生......上次的宾果游戏大会里就拿那个当的奖品,结果还不是恶评连连?还是你们夫妇俩自己做着吃吧。”
“失败一次可不就意味着要放弃啊,是吧都酱?说不定就有专门来吃都酱的蛋包饭的识货听众呢。”
嘛......看来把演奏会当成审判日的就只有響介。不过響介也明白,他们也是在为振兴龙之坂而作着努力。听着他们略显跑题的聊天,響介又看起了自己的乐谱。
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康派涅拉》第三乐章《钟声回旋》......这是七绪一个月前给的乐谱,響介不知道已经看过多少遍了。托每天盯着看的福,乐谱他是看懂了,不过到底还是首难曲。运指跟不上,琴声走调。况且響介原本就不擅长管乐,这个曲子的关键部分还没成形。
也许是因为交响部分简单,交响背景乐开始顺利成形了。特别是在商店街里做生意的成员,看上去都很有干劲。他们也是获得周围人理解后才把练习优先于看店的。
響介还是长叹了一气,因为就算他完成了这个曲子,那个人也不可能认同自己的。他原本就是个不怎么听音乐会的人,几乎不可能来这种乡下听他的演奏会,更别说是龙乐团这种业余乐团了,恐怕根本不能入得了他的眼。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必须完成这首曲子,不然他就不得不照那人说的那样放弃小提琴。
虽说只是他毫无根据的感觉,但他越是听那人唯一一次在面前拉响的钟声,他就越发能感觉小提琴散发出的恶魔气息......切实的气息。
“喂、高兴吧響介,演奏会的门票卖的很好哦。不过,业余乐团演奏会的门票和免费没两样,也没卖多少钱。”
響介正潜心思考的时候,七绪叫醒了他。七绪的膝盖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正弯嘴笑着看着这边,
“也是亏元气君帮忙,网上卖了不少。嘛,上报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也有过不少人去公民馆和商店街振兴会问,虽不求卖光,但也能卖出相当数量吧?”
说着七绪就将电脑屏幕转向了響介,屏幕上显示的好像是演奏会的购票记录。響介权当作是简单图案一样地盯着,随口应和了七绪一声。七绪看着響介一下眯起眼睛,叹息一声后合上了电脑,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了?”
“不,我过会儿去卡拉ok包厢。那里会一直营业到零点。”
最近他排练结束后常去九点后还营业的卡拉ok包厢闭关练习。卡拉ok店主六条是个略显奇怪的男子,他理解響介的想法,价格优惠地把包厢租给了不在里面正经唱歌的響介。
住父亲安排的隔音公寓的时候,響介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在卡拉ok包厢里熬夜练琴。看響介把兰德尔菲收进琴盒并站起来,七绪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
“我都说不认识这个人了!”
会议室中央传来了一阵年轻女孩的叫声。虽不是大声叫嚷,但听得出里面的火气。最令人意外的是叫起来的人......收拾东西的其他成员也和響介一样,都条件反射般地看了过去。
站在室中央的是低音大提琴手玲于奈,以及正在收拾中提琴的高坂幸。幸是个二十出头的寡言女孩,除了打招呼,響介几乎没和她说过话。她总是排练一结束就收起琴走掉了。至于她拉琴,往好了说算是优等生水平,说不好听就是淡然无味。她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存在。
此刻她却和经营着落寞夜店的年龄不详的低音大提琴手玲于奈说话。顺便一提,因为玲于奈是在夜里工作前来排练的,她现在穿的是缀着亮片的晚礼裙,这两个人站一起已经足够奇妙了。高坂幸一把抓过她的中提琴琴盒跑出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的人们呆呆地目送她的背影离开,玲于奈则还是往常的那副倦怠模样,挠了挠仔细辫扎的头发。七绪走到玲于奈跟前,打破了会议室里的沉默,
“喂喂、玲于奈姐,干嘛欺负小幸啊。”
“真失礼啊你,别说得我好像是个坏人似的。”
七绪虽撅嘴如此说她,但并不是真在责备。听到这番对话,会议室里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下来。尽管脸上都还露着困惑,但他们大概都觉得不该插嘴多事,又各自收拾东西去了。
只有響介站起来朝玲于奈和七绪走了过去。他觉得自己作为交响团的负责人之一,成员们之间发生矛盾的话,他还是了解一下为好。七绪看来也是这样想的,又问玲于奈,
“不过,小幸可很少会那么生气啊?嘛、我倒也不是觉得玲于奈做了什么。”
“哎呀......还真是个让人心急的孩子啊。”
孩子——这话着实让人在意,玲于奈说着便缠起了她那形如骸骨的双臂。该说是职业病吧,她用被酒水弄得沙哑的嗓子又说,
“其实是小幸的妈妈回龙之坂来了。”
“妈妈来见她了?小幸的老家原来不在龙之坂啊。”
響介如此问道。幸沉默寡言,響介对她不甚了解,只知道这个小自己一两岁的女孩在远离商店街的一家叫清水的插花店打工。玲于奈听了却摇摇头,愈发压低嗓音说道,
“不,高坂母女俩是龙之坂本地人。她妈妈是工作回来的。”
“工作回来......就只能偶然回来一次?她是做什么的?旅行家?难不成是坐金枪鱼渔船的?”
“才不是,她是出差和演奏会要经常全国各地跑。你们大概不知道,高坂爱子她可是一个爵士乐钢琴手哦。”
響介小声惊叹了一声。他虽不曾听说过那个钢琴手的名字,但幸原来出身音乐家庭就有些让人意外了。一旁的七绪睁大眼睛问,
“高坂爱子?真的?我有她的专辑诶!”
“你啊......音乐涉猎也太广了吧,爱子在爵士乐界也没啥知名度的。”
这回轮到玲于奈吃惊了。響介倒是没怎么吃惊,因为他见识过七绪家里那成堆成堆CD了。一脸惊愕的七绪颇为感概地说道,
“是么?我倒是挺喜欢的哦。怎么说呢,她是一个能真情演奏的人。她弹钢琴的时候,我感觉她更像是在敲打钢琴。不过光听她的专辑,误按还是挺多的,批评家估计不会给好脸色。”
七绪仰头似乎回想起了演奏,接着又伸手抓住玲于奈的手臂,撒娇孩子似的摇着瘦弱的玲于奈说,
“玲于奈姐你真是的,我可是头次听说幸酱的妈妈是高坂爱子啊。为啥不早告诉我啊,呐呐、帮我搞个签名来呗?”
“可是......这是小幸她自己瞒着不说啊。你既然知道高坂爱子,想必是知道她某些流言的吧?”
说到这里,玲于奈不再说了。響介疑惑地瞥了一眼七绪,但七绪也同样是一脸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
“没啊,我对音乐家的背景和人品可没啥兴趣的。就知道他们的音乐。罪犯也好变态也好,只要能演奏出好音乐,都是我尊敬的对象。”
“你真是......价值观有够扭曲的啊。”
玲于奈打心底吃惊地垂下了视线,蓝色的眼影泛起了金属的色泽。她僵持了一会儿,又放弃似的嘀咕了一句,
“......德彪西。”
她那鲜红欲滴的嘴唇说出了一位作曲家的名字。響介一听,耳边自动响起了钢琴的静谧音色——《月光》。玲于奈抬起眼睑接着说,
“有人是这么叫她的,克洛德.德彪西......那个作曲的同时又对律师的妻子和家庭教学时的女学生出手的出名风流作曲家。乍一听还觉得被冠以知名作曲家之名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不过,多少还是有点嘲讽意思在里面的吧。”
“嘲讽?”
“是啊,那女人关于男人方面的传言可不好听哦。而且因为去各地巡演,听说有过很多的男人。特别是她年轻的时候,这类流言就从没断过。”
后世留名的音乐家......或者说艺术家吧,多是在女人方面不检点的男人。比如一直向十几岁女孩求婚的布鲁克纳,以及拥有偶像地位但换女人如换衣服的李斯特,不甚枚举。至于德彪西,虽说他这方面不值得特别提出来,但以此作揶揄之意也不算奇怪。
“至于小幸......其实她是私生女,不知道父亲是谁。小幸好像为此吃过不少苦,不喜欢爱子也是自然。所以我也不好随便说什么了。”
听了玲于奈的话,響介想起了小幸一脸严肃的模样。原来如此,她也许是在父母作为反面教材的环境下长大的。玲于奈叹息一声,接着又说,
“况且,爱子也只是一两年才回来一次......你说小幸见到妈妈时能不尴尬吗。爱子每次回来都会先来我这里,所以我这次也是暂且先告诉小幸一声。结果,我刚说出爱子的名字,小幸就刚才那个样子了。”
“玲于奈姐和小幸的妈妈关系很好的?”
“该说是孽缘吧,她每次回龙之坂都会到我店里去。况且小幸好像也不让她进家门。嘛,她无偿在我店里弹钢琴也是好事,也有为此而来的客人,她也会帮忙打扫打扫店里......”
“诶?高坂爱子会在你店里弹琴?她现在就在店里?”
七绪对玲于奈牢骚似的嘀咕做出了反应,在轮椅上探出上身,恍然大悟似的击掌说道,
“玲于奈姐,能不能现在就去见见高坂爱子?能听到现场演奏真跟做梦一样啊。響介也来吧,不偶尔去喝点酒放松一下,活着就太没意思啦。”
“不用不用,我还得去练习......”
“太使劲就只会落得个抱琴横死哦。就算死在人家店里,那位少女店长也负不了责的。”
少女店长......她是指響介常去的那家卡拉ok的店主六条刚吧。那人虽然有如此男子汉的名字,但人却意外的女人气,一出口就一嘴的大姐味道。
见七绪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玲于奈只是耸了耸瘦削的肩膀说,
“.......要是作为客人光临,我自然不会拦着你。”
“太好了!啊、对了,稍等一下,我是不是应该先回去拿一张用来签名的CD呢......可这会儿要从那一大堆CD山里找出来可不太可能......”
的确,要从她那一屋子的专辑里找出一张CD来可不容易,那里乱得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七绪想了一会儿,似乎也早早打消了回去找的念头。
“算了,”
七绪抬头朝響介指过来说,
“既然她会在龙之坂待上一阵子,要签名就推后好了。響介,你赶紧收拾收拾。玲于奈姐是开车走?”
“老样子啊,顺便搭你过去?”
“不用了,我自己开车过去好了。你先回店里去吧。”
低音大提琴那么大的乐器要背起来走可不容易,所以低音大提琴手基本都是坐车移动的。玲于奈醒酒的时段也正好是排练开始的时候,所以她都是开掀背车载着大提琴来公民馆的。
“可以是可以,但你能进店来?那个楼里可没有电梯哦?”
“放心吧,哪里都拦不住我的。”
七绪还是那么的自作主张,響介只好无奈地又去收拾他的兰德尔菲了。不过,他心里也是有所好奇......不是好奇高坂爱子,而是好奇那个一直抿嘴拉着中提琴的幸。虽说事到如今才去关心有些晚,但他也不能对龙乐团成员不管不顾。
也许自己也变得像七绪一样多管闲事了吧——響介如此想着便合上了小提琴的锁扣。这时,已经到会议室门口的七绪朝他看过来,等不及地敲起了轮椅扶手。

玲于奈开的夜店“御幸”位于与商店街隔了一条街的餐饮街里。響介也去过一次,但当时他不是客人,也不是在营业时间去的。他仰望着夜色里的古旧杂居楼群,这才想起这是他第一次晚上去那个夜店。“御幸”所在的是一座三层的小楼,少有人出入。
七绪到底还是没敢冒着被吊销驾照的危险在店门口停车,而是把车停到了小楼一旁的收费停车场里。七绪没有拿出放在后面的轮椅,拄着拐杖就下车了。響介问她,
“玲于奈也担心过,这里可没有电梯啊,你上得去?”
说着他便指了指前面的台阶。虽说台阶不算陡,但七绪的左脚根本无法动弹,凭她只能走出百米的脚力,上楼梯怕是很难。不过七绪并未面露难色,而是轻巧地说,
“上倒是能上,就是比较麻烦。你背我吧。”
響介一听,在下车的中途愣住了。他也想过可能某天会被她如此要求,但又总觉得七绪这么独立自主的人是不会这么说的。可惜,響介忘了七绪是一个为达目的就不择手段的人了。终于还是被可怜地当做苦力了啊——響介沮丧地看着七绪在台阶边敲扶手催促,只好蹲下身去了。七绪不客气地全身扑了上来,響介却感觉意外的轻。不过想来也是自然。虽说她有好好地做复健运动,但她的双脚毕竟都瘦得跟皮包骨似的。那场车祸才过去三年,肉体萎缩的速度却相当快。七绪之所以在这个小小的龙之坂四处奔走,或许是想抗拒这般现实吧。
“干得好啊響介,有你这个助手在,我的世界就扩展开来啦。照此以往,登上助手顶峰就不再是梦哦。”
“......就我这样背着你?”
爬楼梯的響介原本还有些感伤,但听七绪在背后拍着他的脑袋如此一说,又换了个想法——还是饶了我吧。如此想着爬上楼梯后,他们看到了一个写着“御幸”的紫色招牌。七绪从響介背上下来,拄着手杖伸手推开了店门。
上次来的时候还感觉是个落寞的夜店,这次不知是灯光原因还是店内经过了打扫,这次店里看上去没那么落魄了。
刚这么想,店里忽然传出了一阵高声男音。
“哎呀!这不是七绪酱嘛!少见啊!”
“哎呀,我说怎么感觉声音这么恶心呢,原来是少女店长啊。”
真过分——说着就抱拳扭起脖子来的是个熟脸,就是響介几乎每晚都去的卡拉ok的店主六条。六条坐在沙发上,好像也注意到了跟着七绪进来的響介,在胸前轻轻摆着手说,
“哎哟,这不是響介君嘛,这是吹的哪阵风啊?”
“啊......晚上好。”
響介不太擅长应对他,姑且像往常一样地向他打了声招呼。六条乍一看是个棉花糖一样白的胖胖中年人,但谈吐却是这幅德行,估计不少人都会感觉别扭吧。六条也不留意这边的心思,微微侧头问道,
“难道是因为我关了店门你就一直追到这里来的?抱歉啊響介君,我是知道你每天都会来我店里的啦。”
“......搞啥嘛,难不成你们俩是那种关系?”
店里传出了一声冷冷的吐槽。貌似是刚刚回来的玲于奈。
“不是的!”
被響介条件反射般的否定掉了。七绪交替看了看響介和六条,耸了耸肩说,
“话说回来,这搞的什么密集聚会啊?”
“哎呀,这不是明眼都知道的事嘛七绪酱。是在龙之坂翩翩起舞的夜之蝶群哦。”
“但我怎么感觉明显有只蛾子混进来了?”
七绪嘴里还是那么的不饶人,不过六条也不介意,双手捧起桌子上的玻璃酒杯说,
“我是听说小爱回来才关店来这里的啊。反正也没人去唱卡拉ok。啊、響介除外哦。假日外的休业也就这天而已,響介君见谅吧。”
“我说吧?你去了也是吃个闭门羹。”
七绪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赌赢了什么似的如此说。響介叹口气,想起六条的话便又问,
“六条先生,你认识小幸的妈妈?”
“是啊,我们年轻的时候一起组建过爵士乐队的哟。不过,成为职业音乐人的就只有小爱,是吧妙酱?”
“别叫我本名!”
六条歪头如此说着就被玲于奈呵斥了一声。顺便一提,玲于奈只是假名,她的本名叫山田妙子。響介听了,恍然看向玲于奈说,
“哦哦......玲于奈姐是在爵士乐队拉过大提琴的吧?”
柜台后面的玲于奈点起一支烟,倦怠地点了点头。在爵士乐队里,低音大提琴又被叫做woodbass,用手指拨奏比运弓多一些。不过,它们本质上是相同的乐器,玲于奈也许是经历过爵士乐队才成为龙乐团成员的。
因为低音大提琴体型巨大,不方便演奏,所以很少有人凭兴趣坚持拉大提琴。至于为什么身为冷清夜店店主的她会拉大提琴,也就真相大白了。说着,七绪便笑着说,
“少女店长是吹萨克斯管来着的吧?我们也曾邀请过你来龙乐团,可惜你不领情。”
“因为都是过去了的事情啊。如果不是演奏现代曲的古典乐,萨克斯根本没有出场机会嘛。嘛、如果有非得萨克斯登场的曲子要演奏,你尽管叫上我好了,我会帮忙的啦。”
他用手撑着腮帮子答道。怪不得他会让店里贴演奏会海报并协助龙乐团活动,原来还有这层原因。
“......怎么了妙酱,有客人?”
就在这时,大概是听到了这边的声音,有人从店里边出来了。是一位披着一头漂亮茶色波浪卷长发、身穿印着几何图案的连衣裙女子。不过,叫人在意的是她手里拿着的一瓶烧酒。玲于奈闻言转过身去,突然喷着紫色烟卷高声叫了起来,
“我说爱子!你又趁我去排练的时候偷喝店里酒了吧!”
“有什么要紧嘛、小气鬼妙酱。不就是一瓶烧酒嘛。”
“就是啊妙酱,认真的小爱都把店里打扫得这么干净了,一瓶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我说你们啊、别叫我本名!”
听得这番话,七绪猛地扭头看了过去。一和那个的女子对上视线,七绪便很不礼貌地用食指指着对方叫道,
“诶——!姐姐你就是高坂爱子吧!”
“哎呀讨厌,居然叫人家姐姐!妙酱妙酱,你听到了?”
听了七绪的话,女子一脸兴奋地拍起了玲于奈的后背,看样子已经醉得不行了。话说看她抓着酒瓶子不放的样子就该知道她已经醉了。
不过如果她真的是高坂爱子,着实让人看不出会是有一个已经二十多岁的女儿的女人。七绪拄着拐杖站起来后坐到柜台边,双眸如同少女般闪亮地寻求和她握手。
“真是有幸遇见啊,我可是您的粉丝哦!”
“骗人!我的粉丝全世界也就几个人而已,你难不成想说那几个人就都在这里了!?”
爱子把喝了一半的烧酒瓶子放在柜台上,把脸凑到七绪跟前如此说。一旁的玲于奈无奈地耸了耸肩膀说,
“我也挺吃惊的,但却是真的哦。她有你专辑,是吧七绪?”
“真的!?你真有那个就出了几张的专辑!?”
“我这次没能带来,下次带来给我签名哦。”
听七绪这么一说,爱子极度感动地扭过身去,擅自从身后的架子上取过玻璃酒杯放在了七绪面前,
“哎呀——挺会说讨喜话的嘛!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七绪酱?那么,就让我们为我们奇迹般的相遇干杯吧!”
“抱歉,我不会喝酒。不过这位能喝的。”
七绪说着就指了指站在她身后的響介。真希望她能别擅自把人家的肝送出去啊——不过看爱子那副样子,估计不喝也会被逼着喝的吧。爱子眯眼看过来,非常用力招手叫道,
“就是这样,小哥!接下我的喜悦吧,这个色男人!”
一接过酒杯,爱子便迫不及待地给他地倒起了烧酒。看着像自来水一样倒进来的酒,響介吃力地问,
“我说......能不能至少给我分担一点啊?”
“年轻小哥说啥呢!这不都是跟水一样嘛!”
“就是啊響介,难道你想说爱子倒的酒不能喝?”
旁观的七绪说着就让玲于奈给自己倒了杯乌龙茶。无奈之下,響介干了爱子递来的酒杯,岔开话题地说道,
“高坂小姐是很久没回龙之坂了吧?”
“是啊。上次回来还是前年的夏天,再往前的话......只记得是春天,不知道是哪一年了。”
爱子爽快地喝干了酒杯里的烧酒,仰头漫无边际地望着低矮的天花板如此说道。说着就又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给空酒杯续上了酒。
“是要在这附近公演吗?所以才顺道回来的?”
“啊啊、有的话我也想去听听呢。”
听響介这么一问,七绪顺势附和了一句。不过,爱子摇了摇头。她脸上仔细化过妆,看上去四十......至少不会超过三十五岁。对比之下,玲于奈出于买卖也衣着华丽,但总给人“年龄不详”的印象。
“不是啦。是因为快到我和老公的结婚纪念日了。我们约定纪念日那天无论如何都要回龙之坂的。”
“您......结过婚了?”
響介不禁反问。话一出口他忽然觉得失礼,因为他听说幸是私生女来着。不过,她在外面的绯闻也不少,可能是之后又结过婚了吧。不过,爱子又一脸毫不介意地摆了摆手说,
“小哥,你还是太嫩了啊。把结婚当成爱的终点可不对哦。说起我和我的老公啊,就算没入过籍,我们之间的羁绊也是牢不可破的哦。”
说着她就又仰起了酒杯。她可真是能喝。常说喜欢聚在一起干什么的音乐家都很能喝,龙乐团成员们每次偶尔去聚会喝酒也会喝得一塌糊涂,但爱子的酒力又超出了这一基准。她越发眯起眼睛,大叔气十足地放下酒杯说,
“......可就算回来,女儿小幸又不肯见我,老公又早早地躺棺材里去了。像我这种四处晃荡的人,能有个回来的地方就不错啦。这里有我的妙酱,还能见到我为数不多的粉丝呢。”
“爱酱!还有我呢!我也在的哦!”
六条在后面招手并尖叫起来,却被爱子完全无视掉了。听了爱子的话,響介不由得眯起眼睛,想起了之前在会议室时与玲于奈说了一半话就走掉的幸。
“这样啊......可既然每年的纪念日都回来,那上一次回来是......”
“别那么不知好歹地问啦,響介。”
響介刚说到一半就被七绪强势打断了。也是,想问的虽然多,但就此追问下去就不识趣了。響介老实地闭上了嘴。这时,七绪忽然合掌,换了副口气说,
“我说爱子小姐啊,向职业音乐人提这种要求也许失礼......不过如果您能为我们演奏一曲,我会很高兴的。”
響介闻言便环顾了一下店内,店里边的确摆放着一架搁了灰的电钢琴。听说有专为听爱子演奏的顾客上门,那弹的应该就是那台了吧。爱子一听,忽然来劲了似的拍了一下柜台说,
“既然是七绪酱的请求,那自然是不能拒绝啦。交给我吧,我会弹到你听个够的。妙酱,借用一下你的钢琴哦。”
爱子说着就准备离开柜台去钢琴那里,但她的脚步却明显不稳,整个人就像刚破蛹的蝴蝶,格子连衣裙摇曳不止。響介远目看着她的样子,小声问玲于奈,
“......不要紧吗?她都这样了。”
“没问题,她可是爱子啊。”
虽然理由有些来头不明,但響介也不再说什么了。爱子大概是听到这边的对话了,一边粗暴地调整椅子高度一边咯咯笑道,
“就是就是,就交给我吧!这就好比醉拳,我喝醉了才更能发挥水平的哦。不过老实说,我不喝酒反而会手抖弹不了呢!”
六条在身后大笑起来。听着这番乱哄哄的话,七绪却是一脸严肃地望着爱子面对电钢琴的模样。看来她说自己是爱子的粉丝还真不是吹的。爱子掀开键盘盖,打开电源,优雅地摊开了双手。
“好了七绪酱,有想听的就说哦?我既然发过专辑,那收录的曲子就随便点哦。”
七绪听了,思考着停顿了一下。至于響介,之前摇滚兄弟那件事的时候也说了,他因为纯粹的古典乐培养而对爵士乐是一窍不通。七绪接下来说出口的曲名,他自然也是毫无印象。
“那就《酒与玫瑰的日子》。”
“nice choice!七绪,简直是替我选的曲子嘛。”
爱子听了曲目,感慨地如此说道。接着她便踩动踏板,用力地敲击起了键盘。电钢琴异常响亮的咆哮在店内回荡起来,令響介不禁为之屏息。
在響介的印象里,钢琴手一般都是靠手指和手掌的动作按动琴键,但爱子看上去却像是用手臂在敲打琴键。而且,爱子弹琴的姿势很低,几乎是趴在钢琴上了。她的指尖下偶尔会传出貌似误按造成的不协调音符,但爱子却又像是在说没关系一样,敲打键盘时用上了全身的力气。
这时,一旁的玲于奈蓦然开口说道,
“響介你不懂爵士乐,我不想你误会,《酒与玫瑰的日子》其实是更舒缓点的曲子。”
“这样啊......”
他隐约察觉到七绪为什么会喜欢爱子的演奏了。依他的猜测,大概是因为爱子的演奏脱离了常轨。爱子完全是自学,一如七绪的指挥。響介原本以为这是古典乐钢琴家才会有的感受,听玲于奈这么一说,好像又不是的。
旁边的七绪依旧在垂眼细听着爱子的钢琴演奏。轻快的演奏里虽时不时会掺进错音,但曲子的鲜明旋律还是在毫不顾忌地持续流淌着。爱子刚才脸上醉意全然不见了踪迹,仿佛与小小的电钢琴化作了一体。
“爱子看似那副德行,却是个古板认真的女人。钢琴练习也是每天不落,去外地也肯定会带上键盘。大概也是因此她才能成为职业音乐人的吧......不过、她的酒癖和男人癖可就糟糕透顶了。”
玲于奈说着便眯起了眼睛,看爱子的表情就像是在看自己没出息的妹妹。響介没说话,继续听着尚不熟悉的爵士乐旋律。
《酒与玫瑰的日子》......曲名听起来不错,就如爱子刚才所说的,是与她这个演奏者很相配的曲子。在这段强劲却又隐隐流露着哀愁的旋律里,那个豪放的女人仿佛又展现出了另一个自己。

如此糟糕的早晨真是多年未曾遭遇过了。
一曲弹罢,七绪又不停地提出想听的曲子,爱子也卖力地一个个弹了遍。当她中场休息的时候——虽说就是喝酒,爱子也不忘见缝插针地给響介倒上酒。最后,烂醉的爱子以不成调的弹奏宣告了演奏的结束,不省人事地被拖到店里面去了。当时已是凌晨,该说是最后的使命吧,響介记得自己帮七绪下过楼,而之后的事情,除了在公寓外从七绪的汽车里滚出来之外,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过从自己爬到房间床铺上还不忘定闹钟来看,当时的自己可能残留点理智的。
摁掉闹钟后,響介匍匐着爬出了被窝。绝不再去那种鬼夜店了!不过,七绪既然说过会再去要签名,那七绪肯定会以帮忙上下楼为由叫上自己。
找什么借口不去呢?想到这里,響介终于站起身,晃悠悠地走向了洗漱间。今天也是工作日,響介不能翘班。響介昏沉沉的脑子里不停地翻滚着抱怨,还是按时去了公民馆。桌子后面的七绪正一脸若无其事地嚼着充当早饭的面包。根津好像又去打扫茶水室了。
“哟、还活着啊。昨晚把你放公寓前时你还一动不动呢,不过看你不一会儿就本能地回公寓里去,我以为没事呢。你当时可真像个产卵后回大海的海龟哦。”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響介刚想张口,脑袋却越发痛起来,便没说什么了。七绪从塑料袋里取出宿醉的胃药丢了过来。響介心想这应该是她的好意,就接了过来。
“不过爱子小姐的现场演奏还真是一如想象的有魄力啊,我都感动了。”
也不管这边听话的人的状态,七绪感慨颇深地如此说。爱子的演奏的确很棒,但響介想起和爱子说过的话时,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幸。等头痛缓解得差不多了,響介开口说,
“我说......爱子说的她那个老公,会是谁啊?听她说是没结婚啊,难道是没入过籍?”
“这话昨天我也是头次听说啊,我怎么可能知道?何况她还说人都已经死了呢。”
七绪理所当然地如此回道。她挤扁了手里的蔬菜汁盒子,接着说,
“不过......既然说纪念日时肯定会回来,可她又不是每年都回来,这点让人在意啊。”
“嗯,我也这么觉得。”
既然说和老公的纪念日那天肯定会回龙之坂,她又明说上次回龙之坂是前年夏天的事情。而且,上上次又是在春天。
既然是纪念日,不是结婚纪念日就该是生日,都是一年一度的事情,在同一天回来才对。玲于奈也说过,爱子也就两年左右才会回来一次,那这个隔年而且所处季节又不同的纪念日到底是哪门子的纪念日?
说到这里,他们听到了几个人从入口走过来的脚步声。是龙乐团的成员们。自家不经营店面的乐团成员们通常会在周日参加一整天的练习。
“早上好啊七绪,还有首席。今天也要叨扰一整天哦。”
“哦、我们傍晚也会过去的。”
背着乐器的成员都轻轻挥手从事务所柜台前走过去了。目送着他们前往第五会议室的背影,響介也搓搓脸清醒了一下。现在可不是闹宿醉的时候。
等第一波人过去一会儿,一个女孩现身了。她留着一头齐肩的黑发,穿着简练而朴素的白色衬衫加七分裤。是背着中提琴的高坂幸,她好像今天不打工。
老实说,響介至今都没有特别注意过她。但既然之前和她妈妈以那种方式见了面,響介自然也就开始留意她了。不过,贸然叫住她会显得不自然,高坂幸惯例地招呼里面一声后就去了走道。
无奈之下,響介只好先收回视线,边想着今天练习结束后再叫住她边按下了电脑电源。
“那、那个......”
听见柜台那边有人小声招呼,響介连忙回头看去,是刚才本该去了会议室的幸。她交替地看了看七绪和響介,深深低头道歉说,
“昨天真是对不起......那么大声叫起来。”
她是在为昨天和玲于奈说完话就生气地离开会议室的事情道歉。那点声音都算大声的话,那木下的日常说话岂不都是噪音了?響介心里如此想着就摇了摇头。幸低着头继续说,
“我其实是想说我和玲于奈阿姨之间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真是抱歉。”
“啊、幸同学。”
看幸又要转身走,響介慌忙叫住了她。響介也不是有什么要事,既然和知情的玲于奈都那样了,他就更不能说和爱子见过面的事情了。结果,響介抛出了个无关痛痒的话题,
“那啥,状态怎么样?现在加了新曲子,应该感觉很麻烦的吧?”
“嗯,我每天都有记录练习曲目的......昨天主要是练习了第二主题。今天周日大家都在,所以打算一起练一遍。”
她老实地回答了不可靠的首席的提问,还从手提包里取出了一个封面很可爱的笔记本。真是个认真的姑娘。这时,一直闷不做声的七绪忽然开口了,
“小幸成为乐团成员都那么久了,我和你还没怎么说过话呢。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拉中提琴的?”
幸听了,将背上的提琴抱到了手里。原以为她是个寡言的女孩,如此看来又不像,估计只是不会主动和人说话吧。
“是从中学开始的。中学之前是一直弹钢琴。小时候,这镇上有个钢琴老师很会教人......不过是少见的男老师。他喜欢埃里克萨蒂,会用萨蒂叫我,很疼爱过我。”
听着幸低声如此说,響介仰头看着天花板说,
“埃里克.萨蒂.....哦、就是《为狗而写的柔和前奏曲》的那个吧?”
“......是的,为什么先提出这个曲子?”
“響介,萨蒂老师的代表作可不是那个吧?给我说《海参的干瘪胎儿》。”
“那个......就当我没说过吧。”
刚才举的怪名字曲子都是埃里克萨蒂实际创作的曲子。埃里克萨蒂被人称作音乐节的怪才,创作过多首堪称奇曲的钢琴曲。不过,他创作的单纯而又带着抽象哀愁的旋律却赢得了众多铁杆的乐迷。
幸一脸无语的表情,微微沉下了脸说,
“但是......老师却在我升中学前因为事故去世了。之后我也想过要继续弹钢琴,但龙之坂就只有那一家钢琴教室,后来是托祖母帮忙才去的提琴教室。”
“但是最后为什么是中提琴而不是小提琴?”
“怎么说呢......因为我不想成为主角。”
幸给了響介一个怪异的答案。響介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她只是微微侧头苦笑着说,
“觉得奇怪吧......但我一直都很讨厌引人注目。所以,我可能原本就不适合弹钢琴。比起弹奏主旋律,烘托音乐的低调中提琴好像更适合我。”
比起小提琴和其他弦乐器,中提琴的确没多少引人瞩目的独奏。因为在交响乐里常担当配乐,中提琴也常被人称作是“低调的乐器”。提琴手们也常自嘲地这样称呼自己的乐器。
“小幸的中提琴的确很好配合,可能真就是适合你的乐器呢。”
七绪点头附和。幸浅浅一笑,说了声谢谢。
这时,根津从茶水室里拎着水炉回来了,他看到这边的三人后,一边往水炉上插电源一边拖着嗓子说,
“啊、这不是小幸嘛。昨天晚上我在超市难得地见到你妈妈了哦,她回龙之坂了呢。”
一听这话,幸的脸色变了。毫无恶意的根津一边用抹布仔细擦拭水炉,一边又说起了超市关门前人们争夺配菜的事情。心里叫苦的響介窥视了一下幸,她可能还以为这边不知道她妈妈回来的事情。幸没再说什么,抿着嘴就想转身离开了。但就在这时,七绪叫住了她,
“小幸弹钢琴是不是因为受爱子小姐的影响?”
響介朝七绪投去了责备的视线,七绪却不为所动,手里依旧在折叠喝空了的饮料盒。幸转身凝视起了七绪。在她的凝视下,七绪把饮料盒丢进垃圾桶后又说,
“我可是你妈妈的乐迷哦。我说真的。昨晚还听了你妈妈的演奏呢。”
“......你和那个女人见过面了?”
“是啊。響介也见了是吧?真是一场精彩的演奏啊。”
七绪又像是在指认同犯一样地指了指響介。虽说没干什么亏心事,但響介总感觉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幸听了,咬着嘴低下了头,用至今最为细弱的嗓音说,
“我不知道你们是听说了什么......我和那个女人没有任何关系。养我长大的是我祖母,不是妈妈。”
“听说她偶尔才回来一次,是从你小时候起就这样?”
響介不禁发问了。幸只是抿起嘴,犹豫一会儿后便一口作气地说开了。可能她也是压抑很久了。
“嗯......我自打懂事就被寄养在了祖母家。上中学的时候,那个女人就基本不回来了。但就在中学二年级的冬天,她又忽然回来了......说那天是什么和爸爸的纪念日。”
響介和七绪不禁面面相觑。她说的和昨晚爱子说的一样。当时他们以为爱子说的是她生下幸这个私生女后的那个结婚对象,原来就是幸的父亲啊。
“我当时就信了......她一直说不知道我爸爸是哪个人,但那个女人其实是知道的。那天刚好是寒假开始......下雪的一月九号。所以我以为那天肯定是结婚纪念日或其他什么纪念日,以为她来年的这天还会回来。”
说到这里,幸顿了顿。也许因为是从未向他人吐露过的事情,她的语气近似于告白,以往稳重的眼神也染上了无法言状的色彩。
“但是第二年的一月九号,那个女人却没有回来。第三年也没有。她第二次回来的时候......是我上高二的春天,那年的四月二十号。那个女人又说那天是和爸爸的纪念日。”
听了幸的描述,響介不可思议地眯起了眼睛——爱子口中的那个与老公的纪念日到底是什么?
幸长叹一气,自嘲般的移开视线接着说,
“那时候我可能又信了那个女人的话。不过,下次她回来时我就没打算再见她了。因为麻烦祖母也不好......那时候我正好放弃了去大学。祖母告诉我说,那个女人会在盆节的八月十六号回来。理由还是那个什么纪念日。”
幸说罢便轻轻摇了摇头。虽然不太想相信,但爱子所说的那个每年日子全然不同的纪念日所指的......毕竟是男人癖很糟糕的爱子。幸大概也想到了这点,无奈地垂下肩膀说,
“说到底,她就是那种无可救药的女人,反正全部都是和不同男人的什么纪念日......我本来也不愿意相信的。”
比如全都是不同男人的生日......这的确说得通。这时,一直抱臂默默听着的七绪忽然开口了,
“原来是这回事。不过,小幸还居然能把日子记得这么清楚啊。”
“......我一直有记日记的,是我打小养成的习惯,所以这种日子我都会记得。”
就是如此印象深刻的日子吧。说不定她还试过靠这些纪念日去找在龙之坂某处的爸爸。幸沉着脸看了过来,好像在后悔说这些话。原本是好意在聊她的事情,一提这事全然是反效果了。
“对不起,说了些无聊的事情......昨天的事情我也会向玲于奈姐道歉的。不过,那个女人我是绝对不会再见了。反正她这次也会一声不响地离开的......”
说完她便快步去会议室了。来不及伸手拦她的響介和七绪只好目送她的背影。在事务所里面的根津貌似还没搞清状况,愣愣地继续擦着水炉。
“原来是有很多男人啊......不过要是在很多地方有不同男人还好理解,但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凑齐三个恐怕都很难啊。”
七绪嘀咕起来,接着便在手边一个不从从哪里弄来的用作奖品的便宜便签纸上写起了什么。
“......你给我克制点哦。”
“没,我只是有点在意而已。都是些全无关联的日子呢。”
她在便签纸上字迹潦草地写下了刚才幸说的爱子过去回龙之坂的的日期。一月九日、四月二十八日、八月十六日。爱子曾说前年夏天和之前的春天回来过,季节上是一致的。七绪用圆珠笔笔尖敲着纸面又说,
“要是在龙之坂找类似的男人,到底谁会是自己的爸爸呢?——小幸就用这个阳光劲头去找爸爸不也可以吗?你看,不是有那个音乐剧来着......《妈妈咪呀》!”
“看幸的样子。我可没看出半点阳光。”
“因为龙之坂就是这么小啊。比如说......我说秋叔,你是哪天生日?”
听得这般唐突的提问,根津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他一边把终于煮沸的水倒进水壶一边懒懒地答道,
“诶?我是一月九号出生哦。一休老师的日子。”
【译注:“一九”在日语中与“一休”谐音】
他的回答着实出人预料,七绪也一下噎住了。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到找到生日一致的人。響介冒着冷汗又看了看便签。
“我、我就说吧響介?候补说不定就在身边啊。”
“......别开玩笑啦,没可能的......绝对不可能,刚才只是很吓人的偶然而已。”
听七绪低声如此说,響介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七绪重新咳嗽一声,把便签丢进了抽屉里。
“不管怎么说,看来我们有必要再去见爱子一面了。到时候我们就稍微试着问问......我说響介?明天有意向去我家探宝么?找到了我就解放你,之后就随你练习还是干别的什么了哦。”
果然还是得再去那个夜店一趟啊。響介唯恐七绪又会冒出什么新念头,只好点头同意了。
“知道啦......不过,一找到我可就去卡拉ok了。”
“ok,那你来吧。知道我家怎么走的吧?”
简单定下行程后,七绪就推着轮椅出去了。留下的響介一边隔着柜台与陆续经过的乐团成员打招呼。他一边忍受着这才明显起来的头疼,一边想起了刚才幸的样子。幸对爱子......说她的妈妈是“那个女人”。这与響介对别人说起自己父亲时是如出一辙。从旁人看来,自己难道也是这般可怜?他讨厌想起这种事情的自己,響介摇了摇头,一阵头疼随之传来,叹息一声后他又转向电脑去工作了。

響介一个多月前买了一辆小摩托车。因为走的地方不多,他原本想买一辆自行车的,但后来被乐团的成员们一致阻止了。据他们说,龙之坂这个地方的坡道太多,響介还轻可能还不要紧,但如果有驾照的话,最好还是买辆摩托或汽车。的确,在路上与響介擦身而过的家庭主妇们都是骑着电动车的。響介当然也有驾照,觉得小摩托估计合适就买了一辆。
不过公民馆就在走走就到的地方,小摩托到现在还没怎么骑过。不过如果是去位于镇外住宅区的七绪家,骑摩托就方便了。響介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一边背着兰德尔菲慢吞吞地在路上开着小摩托。为了爱器的运输安全,小提琴手一般都会开车出行,但可怜的響介没那么多的钱。
平日路上没什么行人,路边见到的多是出来遛狗的老人。位于住宅小区中心位置的小学开始第一节授课了,操场上传来了孩子们玩躲避球的欢笑声。
響介在七绪家前面停下摩托,按了声喇叭。七绪没从正门出来,而从面朝庭院的窗口露出了脸,意思是叫他自己进来。
“我知道你叫我来干什么,但......”
響介不客气地推门进来换拖鞋时如此说一说,七绪就从离玄关最近的和室里出来了。估计她房里已经挤得轮椅进不去了吧。七绪瘫坐在地板上,朝室内摊开双手说,
“你还挺有心思的嘛。那你就去找架子上,我搜索下面。”
说白了就是要在这堆成山一样的专辑里找出高坂爱子的CD。就如她说的,她已经开始翻找堆地板上的CD山了。響介该从她伸手够不着的地方开始找吧......话说她把CD放得那么高,那拿出来的时候是怎么拿的?響介想着就仰头看起了几乎顶到天花板的CD架。
“话说你家有几张爱子小姐的CD?”
“两张。我要两张都签上名,所以两张都给我找出来。不过两张估计都成废盘了,发行少也不会有二手碟,我本想网购两张来着,但听说收货得两周时间,那时爱子小姐恐怕早离开龙之坂了。”
原来如此,響介理解地把兰德尔菲放在了地板上。他立马凑到最近的架子边,看到德沃夏克的专辑混杂在不知名日本摇滚乐团的专辑里,他不禁叹了口气。比起收藏,七绪好像只是收集过来堆在一起而已。若是收藏家,哪会这么乱放。
“明明有这么多碟片,怎么就没放点BGM?我可以放点什么吗?”
“随你便,音响在那边,唱机在那边。”
響介边一张张查看专辑边问七绪。她说的没错,響介脚边就正好有一个音响。響介也不是有特别想听的碟片,只是在默不作声的时候提不起劲找东西。
七绪忽然用一只手撑着挪到了入口附近的CD山跟前——貌似是找过后的地方,她抽出一张CD递过来说,
“就这张,应该正合你意的。”
響介不知所谓地接过来一看,愣住了。他刚要去看七绪,七绪就又靠着一只手回头去找CD了。七绪递过来的是羽田野仁美的专辑,这张CD響介也有,所以他知道七绪想说什么。这张专辑里收录有一首曲子——《康派涅拉》。
可谓只要是出名小提琴家就必定会留有该曲录音的名曲。響介背过身去,但他怎么也没法马上把碟片放进音响,只是默默地背对着七绪听了一会儿CD崩落的声音。他茫然地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开口道出了他至今从未提起的疑问,
“若自己的父母是伟人......到底会是怎样的心情?”
“至少不会像你们那样逃避吧。”
七绪听了,却全然不像被坏了心情,只是淡淡地如此回答。響介听出了她话里的挖苦,苦笑着打开了CD盒。
“你说的如果是我和小幸,那可就错了......小幸的妈妈在国内小有成就,而且和小幸的中提琴完全是两码事。至于我的父亲,他在小提琴界就根本没留下记录和名字,和儿子一样是吊车尾。”
響介本想看看那个薄薄的专辑目录,但又没看。流于表面的赞辞和批评没什么意义。不过话说到这份上也就无所谓了,于是響介接着问,
“而你,虽说是私出,但好歹是正当的后继人。那个世界级小提琴家的后继人。羽田野仁美之所以会叫你去德国,可能就是因为没有放弃你。”
“你啊,到底是想说什么?”
听到这里,七绪说话开始变得不耐烦了。她似乎朝这边转过身来了,但面对音响的響介并没有回头,设定好音响后盯着跳烁的信号灯静静开口道,
“......你不去羽田野仁美那里吗?”
她引退后叫七绪去德国的事情是他从由加丽口中得知的。七绪拒绝也是。不过響介本以为她既然有机会得到进一步治疗,就应该没有理由拒绝。说难听点,为此利用羽田野仁美也行啊。
但七绪没有去。当然,七绪应该不会有非要留在龙之坂的理由。響介怎么也不能理解,但七绪听后却一时沉默了下来。
碟片在響介面前开始了运转。
“你觉得那个女人会需要后继人?”
扬声器瞬间传出了以压抑第一音抬头的钟声回旋曲,旋律在微微杂音中低沉地传开了。
“想要留下什么的人才会去找后继人,你爸爸不就是?我的养母也是。但你听好......真正想要达到究极的人是不需要后继人的。对他们那种人来说,重要的就只有一个。”
七绪说到这里便停顿了一下。小提琴的第一乐句正好结束,扬声器里开始传出钢琴的旋律。
“要么把自己亲手构筑起来的地位变得坚如磐石,要么就是变成永恒。”
七绪言之凿凿,钟声的钢琴旋律里传来了她把手里的CD用力放在小山最上面的声音。
“人在攻占一切后就只有转入防守,谁还会去特意培养威胁自身地位的人?所以我才会确信她的目的是‘救世主’。那个没有被任何小提琴手触碰过,以最完美状态保存下来的乐器......如果能得到那挺小提琴,她就将得到绝对的地位。”
“你曾经说羽田野仁美是音乐的魔鬼......就是因为这个?”
七绪口中的女人与響介想象中的并无太大差别,也就是所谓为拉小提琴而生的天才......况且,她本人也没有追求除此以外的头衔。
不过,七绪说的话却与響介乍然想起的全然不同,并且是带着某种确信。七绪用比以往低沉的声音补了一句,
“響介......你知道坦格活德的奇迹的吧?”
“嗯,当然。”
響介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坦格活德的奇迹——女流小提琴家五岛绿的有名轶事。一九八六年,年仅十四岁的五岛在马萨族赛州举办的坦格活德音乐节上演奏《小夜曲第四乐章》时,据说琴弦曾两度崩断。她第一次断弦时借用了音乐节主持的提琴,第二次断弦时又借用了助手主持的小提琴,愣是完成了演奏。当时五岛原本使用的是四分之三尺寸的小提琴,换用正常尺寸小提琴却没有影响她的演奏。第二天的新闻就以《十四岁少女用三挺小提琴征服了坦格活德》为标题将此事刊登了出来。
为什么这时候要提出这个?听着《康派涅拉》再次响起小提琴主旋律,背对七绪的響介等待着她下文。七绪则聊家常似的开口说道,
“十二年前,羽田野仁美差不多也做到了同样的事情。不过,她是断过三次弦,连续换了四挺小提琴。”
这就是闻所未闻了。小提琴的E弦的确易断,后台常有备用。但比起五岛连遇两次断弦,一次演奏连遇三次断弦还真是......何况当时得多冷静才能坚持演奏啊。
“当时她还没有出名,二十一岁左右。似乎是她暂时回国期间受邀参加大学冬季演奏会,在诚修馆音乐大学的音乐厅里独奏时发生的。老实说,不是什么大舞台。”
诚修馆音乐大学是关西水准最高的音乐大学。而说到音乐大学,可谓东有帝真、西有诚修馆。七绪过去所在的曾位于龙之坂的城英音乐大学与帝真水平差不多,但因为校史较短,常被人排在了两名校之下。不过既然是大学的定期演奏会,那负责背景交响的也就是大学生。也就是说,那是羽田野仁美还是个配角时发生的事吧。
“五岛绿当时十四岁,舞台是坦格活德的音乐节。相比之下,羽田野仁美当时已经二十一岁,参加的也只是平常的大学定期演奏,很多地方不可同日而语。但羽田野仁美成名之后,当时的事迹就被人传颂成了‘诚修馆的奇迹’......虽说形容得还挺合适的。”
《康派涅拉》的钟声还在流淌,不同于以往隐约振动耳膜的幻听,这次是眼前的音响所发出的真实声音。
“怎么说呢,两次以内的话还能说是倒霉的事故,但接连三次遇到的话,你不觉得奇怪?所以,这中间就出现了很多传言。当年一起演奏背景交响的成员因嫉妒同年代获得成功的羽田野仁美而故意捣鬼便是其中一说。”
说到这里,七绪的声音变得低沉,令现实与幻觉的界限愈发暧昧不清起来。響介不禁扶额伤神地想,这曲钟声到底是要把自己逼迫到什么地步啊。
“嘛、愚蠢的臆测而已。别人不可能对羽田野的小提琴做什么手脚,而且她琴弦断掉的时候,她和五岛一样,也是从旁边的交响成员手里借用的琴弦,三根都是。我想没有哪个笨蛋会冒着自己的演奏也会中断的风险去做那种事情,所以周围人就得出了唯一的结论。”
響介抬头转过身去,正好与看着这边的七绪对上了视线。七绪脸上是谈论音乐时才会流露的冷冷表情。她就像是在宣告一桩事实般静静说道,
“据说——是恶魔弄断了她的琴弦。”
——爸爸,你见到过小提琴的恶魔吗?
——仅有一回。
“而现实就是,羽田野从那场诚修馆的演奏会后就开始暂露出了头角......她跟贵金属头把手结婚也是在演奏会的第二年。也就是说,她可能就是在那场演奏会上与音乐的恶魔交换了契约。”
響介此刻想起的,却是自己久远过去与父亲的一次谈话。
父亲所遇到的恶魔,羽田野也遇到了?
为了打消这种无稽念头,響介声音沙哑地开口又问,
“难道......是卖掉了灵魂?就像帕格尼尼那样?”
“那我就不知道了。诚修馆奇迹时所演奏的......”
七绪说着就用手指朝響介指过来。不,不对,她指的不是響介,是他身后音响所流淌出的旋律。
“好像就是《康派涅拉》。”
回旋曲升调奔向了终止符,狭小室内满是旋律的震颤。事情如此偶然,令響介不禁吞了口唾沫。坦格活德的奇迹,还有诚修馆的奇迹......響介反复琢磨这两个词,问七绪说,
“你说过,音乐里是并不存在奇迹和偶然的吧?”
那是秋天演奏会时七绪在侧台所说过的话。響介润湿一下嘴唇又问,
“那么,五岛在坦格活德的事情到底又该怎么解释?”
“既不是奇迹也不是偶然的话,那肯定就是必然啊。”
“也就是说,羽田野仁美与小提琴的恶魔相遇也是......必然的?”
听到这般诧异的疑问,七绪却没有回答,只是挪开视线并自言自语地嘀咕说,
“五岛绿她......曾被称作‘怪物’。”
说完她又抿起了嘴角。響介见她这副自嘲般的表情,却感觉有些意外。七绪接着又皮笑肉不笑地淡淡说道,
“不管是魔鬼还是怪物......都不是能以古典乐这种散发优雅气息为食生存下去的活物。但是,在一个闭塞的世界里,异端才能占据强势,所以羽田野才能问鼎古典乐界......靠她那压倒性的力量。”
七绪蓦然飘开了视线,仅隔一拍左右便终于用坦白的语气说道,
“我啊,其实是怕。”
这话如同是在向一直与之抗争的什么投降。
“我怕羽田野仁美。”
这个不为任何事物所动的挺身不屈的女人好像是第一次说出畏惧的话。她背对着这边,響介无法窥得她此刻的表情。尽管他看不到,他也自作理解地摇了摇头,理所当然地说,
“......人怕魔鬼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七绪心底怀揣的恐惧也可以说是響介也怀有的,很难找出解释这种恐惧的合适形容词。但是,也就是在这时——
“啊——!就是这个!”
室内爆出一阵高叫,吓得響介颤了下肩膀。七绪拿起一个CD,得意地扭转上半身对響介说,
“找到了哦響介!是爱子小姐的CD!而且是两张放一起保管的,太好了!这下能搞到签名了!”
听七绪变了个人似的如此大声叫,心里落下一块石头響介又无法释怀地叹了声气。他本想再问点什么的,这下全泡汤了。響介无奈地站起身来,将CD插回摇摇欲坠的音乐架说,
“那接下来就没我什么事了吧?我去练习了哦。”
“哎呀等等,把你叫过来没个表示也不好,这个就送你啦。”
七绪边用袖子擦着CD盒,边朝響介的方向指了过来。不知谓何的響介顺着方向转过头去,原来就是刚才的那个音响。音响扬声器正往外流淌着帕格尼尼的技巧曲《二十四首随想曲》的第一曲。響介明白了七绪的言下之意,拿起了放在音响前的那个空CD盒。
“......是刁难我么?”
“别说得那么难听啊響介。也对......是刁难你。”
七绪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響介把音响里的CD收进盒子,叹着气将它不客气地放进了自己的包里。虽说这张CD他也有,但他现在提不起劲回绝七绪。
“那我就领情收下了。”
羽田野仁美......这是叫他向那个世界级小提琴家拉的《康派涅拉》学习什么呢?还是另有深意?但不管是哪个,道谢还是应该的。
“下次我们还去御幸吧。你不在我也上不去,而且......”
她说到一半停住了。她的口气听起来与其说是在对響介说话,更像是在向她自己确认什么。
“我们还得去听听爱子的‘刁难’。”
響介听了,不可思议地皱起了眉头。七绪既然明显是爱子的乐迷,那她怎么会称爱子的演奏是“刁难”?
響介拿起放在地上兰德尔菲,侧头又问,
“什么......?你什么意思?”
“我自说自话呢。话说,你能搞到这十年左右的日历?”
“十年的日历?查查手机不就知道了?”
“我不想一点一点地看,看就要一览无余嘛。”
響介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七绪的说话方式了,但这次他真是跟不上了。十年前的日历肯定是不会有卖的了,难道要去网上下载一个打印?想到这里,他忽然恍然拍手说道,
“那用电子表格怎样?电子表格应该连闰年都可以表示得出来。”
“好办法!你这家伙真是在怪地方脑子灵活啊。谢啦,你去吧,练习加油吧。”
七绪叫了声赞后就朝響介挥手作别,简直就像是在说“没事了,你可以滚蛋了”。響介也提不起劲对自顾自的七绪多说什么,甩甩手告个别就离开了她家。
響介背着兰德尔菲,戴头盔的时候瞥了一眼手表。因为七绪找的东西一会儿就找到了,接下来练琴的时间看来比预想的要多些。他仰望着冬日的晴空,心里却堵着淡淡的心思,
“怕羽田野仁美......”
響介一边踩着油门驶往商店街的方向,一边苦想,这份恐惧与他小时候从父亲口中听来的对小提琴恶魔的恐惧类似。只是对七绪来说,这份恐惧是来自于她的亲生母亲。
七绪曾说过音乐的世界里不存在奇迹.......即便是与降临于音乐舞台的恶魔交换契约才得来的能力,那些创造出凌驾事实之上的奇迹的音乐家难道不正是音乐魔鬼吗?


七绪挥下手臂,金属管与弦五部在预拍之后开始了合奏。是以强音开幕的雄壮前奏曲《纽伦堡的名歌手》。
这个商店街的人们不仅要成为各自工作上的专家,又要勤于歌唱,不忘热爱音乐,所谓“匠人歌手”。为了让人们牢记这点,源次郎每天都会乐此不疲地通过拱廊街的扬声器播放这首曲子。这首早已被商店街的人们视作空气般习以为常的曲子也是龙乐团的压轴曲目。
曲子的完成度高,各个部分也各有出彩之处,自然也就是年末演奏会的招牌演出曲目了。七绪的指挥自身也练到了与音乐化作一体的地步,轻快而不间断,准确到每一个音符单位。换个角度讲,七绪所指挥的音乐是龙乐团最能准确演奏出来的曲子。
在这个前奏曲部分,響介是作为乐团首席——也就是第一小提琴首席小提琴手,统括包括弦五部在内的所有乐团成员。不过,他也要以站在指挥台上的七绪作为风向标。就算是同一首《名歌手》,每次的演奏都不会固定模式,七绪自己也在摸索着音乐的调和之道。
就比如这次演奏,弦五部的声音显得有些压抑,七绪朝向这边的左手的动作幅度比昨天要小。想必这是因为吹子的小号与木下的长号能够很好地掌控强弱带来的吧。
至今为止,龙乐团尚且只能演奏极端程度的强弱音。比如说,强音会演奏成极强音,弱音基本会演奏成极弱音。特别是经验尚浅的吹子和惯于擅长力气演奏的木下。声音最为嘹亮的金属管的两个首席都是那个样子的话,周围的金属管和木管自然也都会被影像。而如此一来,业余乐团宿命般人手不足的弦五部再不提高音量就会被掩盖掉,和声自然成不了形,演奏变得起伏不平从而缺乏表现力。
七绪正在做的,正是调整它们的声音直至各部分平衡。
“所谓渐强音,就像吹子酱你骑自行车上坡一样。你一次猛蹬踏板,脚不是总会在上到坡顶前踏到底吗?这一部分的第四小节的八分音符就是坡顶,从哪边开始加速能很容易地登上坡顶,你想想看。”
“木下大叔啊。老婆叫你打扫浴室的时候,你肯定是用连厨房都传不到的声音抱怨着打扫吧?这里的极弱音差不多就是用那种音量啊。”
......虽说她每次的指示都是如此,但成员们都会各自领会并渐渐向理想的演奏靠近。天才与才能之类的词汇尽管不讨響介喜欢,但他还是不得不承认,七绪心里的确有着完整的音乐形态,而且拥有掌控乐团以构筑出音乐的手段。
进入《纽伦堡的名歌手》的收束部分,终尾的强音轰鸣在封闭的第五会议室里回荡起来。響介运着琴弓,简直让人耳鸣的轰响与自己演奏的小提琴声灌进了他的双耳。七绪的指挥棒与左手抵在一起,打出了终止信号,音乐也如同运动选手完美着地般静了下来。余音撞在墙上后消失,七绪放下双手......周围这才传来人们松气的声音。
響介放下琴弓,方便松脂片滑落地倾倒了兰德尔菲。瞥一眼悉悉索索说着话的成员们,他确信这首名歌手算是基本成形。龙乐团虽是业余,也是能把这道前菜练到相当水平的嘛。七绪的指挥既然已经只是为了统括各个演奏者,为了不扼杀每个人的演奏个性,她的指挥动作也显现出了相应的变化。
这时,七绪用指挥棒敲了敲乐谱台。等成员们都闭嘴投来视线,七绪说道,
“好了,今天开始也终于是十二月了,距离演奏会还有二十三天,名歌手就这样吧。从明天开始,我们就集中练习《康派涅拉》了。个人练习都准备好到位了吧?”
是啊,今天是十二月一日,离演奏会就只有短短二十三天了,響介也感叹了起来。《康派涅拉》的问题不在于背景交响,而在于響介的独奏。響介当然也多次试过配合全体练习,但要是问能不能值得别人付钱来听,他就只能摇头了。
现在快晚上十一点了,根津差不多也该来窥视会议室了,七绪便宣告了解散。好吧,自己也该去六条店里去自主练习了——響介想着便揉了揉到底开始作痛的肩膀,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七绪找到CD后好像很起劲地说过要再去“御幸”,但这都过去一个星期了,再不去的话爱子不就离开龙之坂了吗?
无奈,響介便起身去指挥台准备问一下七绪。但他正要叫七绪时,有人先一步叫了七绪。还在收拾单簧管的都晃悠着她的矮胖身子走过来,递给七绪一张纸说,
“七绪酱,下次我店里会出这样的服务哦。觉得好就叫哦!啊、首席也来一张吧!”
都说着就给走过来的響介也递来了一张传单。传单貌似是亲手做的,上面画着一只身上穿着他们店里那种头巾和围巾的猪,标题是“piccolo便当外卖服务。”
“我和雅史商量过,一直坐等顾客上门是不行的,所以我们打算到外面去主动寻找客人。只要在前一天订好便当,雅史会在上午做好美味的便当,然后在午休前送上门!”
“是午餐外卖啊,忙的时候我会叫的。”
话虽如此,在公民馆工作这么久了,他们还从没有碰到过忙得来不及去吃午饭的状况呢。不过,都听了却点了点她圆乎乎的脑袋说,
“因为远的地方也去不了,所以外卖服务可是仅限商店街周边哦。像我们开店的人,经常是忙得来不及吃饭的。啊、两位就照常到我们店里来就好啦!我会在午休前送完外卖回来的。”
“哦——这挺好的啊,还能帮你减肥呢。”
“唉,这不是没办法嘛,都怪雅史君结婚前说‘看都酱美味十足地吃我做的东西是我最幸福的时候了!’那种话,我才总是吃太多他做的东西......”
听到七绪直白的反应,都却害羞地扭动身体这样说。怪不得她能长成这幅样子啊......这话響介自是没说。这时,都握拳又说道,
“我和雅史君既然都是龙乐团的成员,挣钱的时候要挣钱,能练习的时候就还得来练习啊!之前副会长还怪我家店经常休业呢,我们要用爱的力量把两边都顾过来!”
“这回事啊......嘛、你们夫妻俩能有共同爱好也是好事啊。”
“就是啊,我们越来越恩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啦!”
她害羞地笑着拍打了一下響介的后背,意外有力的手劲让響介呛得咳了起来。她话虽如此,但他们这对恩爱夫妻的关系一到排练就会陡然险恶起来——因为双簧管和单簧管由于构造不同而难以做到声音协调。这话且不提,听她说完这一番话,響介察觉到商店街的人们因为演奏会而开始产生思维变化了。
“话说都酱,你曾说你以前弹过钢琴的吧?是在哪个钢琴教室学的?”
“诶?哦,是在矢井田老师那里哦.......嘛、说了七绪你也不认识的吧。”
听七绪没头没脑地就提出这问题,正打算去给别人散发传单的都停下脚步,歪头不可思议地这样说。对啊,小幸也是本地人。等都眼神飘忽地回想这会儿,七绪也想起了小幸说过的话,于是又问,
“哦哦,就是那个在龙之坂的男老师?”
“是啊,矢井田老师开了这一带唯一的一个钢琴教室。教室就设在他们夫妇家里,是丈夫教的钢琴。因为他们没有孩子,所以都把学生当自己孩子一样宠爱的。”
“我听说他好像喜欢埃里克.萨蒂的吧?”
“你很清楚嘛,对了......葬礼时放的好像就是《基诺佩蒂》一号。现在我一听到这曲子就会想起老师。”
都点头回答了七绪的问题,视线忽然投向了響介的身后。那里是正默默地为中提琴做保养的高坂幸。因为昨天说过那些话,他们与幸又回到了见面只打声招呼的关系,但響介此时忽然想起了她说过的话。她以前的钢琴老师喜欢萨蒂,以及那个老师因为事故已经去世了。
“那么小幸去的钢琴教室也是那里吧?”
“啊?小幸?嗯,她和我去的时间不同所以我不太清楚,但如果说在这里学过钢琴的话,应该就都是那里了。毕竟龙之坂就只有那一个钢琴教室嘛。”
都眨着和她身体一样浑圆的眼珠子如此回道。七绪点点头,靠在轮椅椅背上嘀咕道,
“这么一回事啊......那个喜欢埃里克萨蒂的老师估计是相当怪的人吧。”
“哈哈,是啊,该说是很少见吧。虽然萨蒂的曲子都是单纯的乐句,经常用来给小孩当练习曲弹,但那个老师其实很普通哦,应该算是一个不怎么说话但很温和的人。”
听得这话,七绪仰起脸来了。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皱着眉头仰视着都说,
“既然你知道葬礼上放的是萨蒂的《基诺佩蒂》,那你是参加过葬礼的吧?”
“是啊,我上中学前都去学钢琴的。之后不久老师就因为事故去世了......”
“是你高一的时候去世的?也就是九年前了吧。是哪个季节去世的?”
“嗯......隐约记得当时天气冷,我穿的是夏季校服,应该是夏秋之交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都一脸惊讶地问道,七绪却摆摆手没再说什么了。都也大概也是要急着去分发传单,转身去门口叫其他成员了。
目送都圆滚滚的身影走远,这次又换玲于奈来和七绪搭话了。不过玲于奈想问的事情和響介的一样,響介便闭嘴静观起了两人。
“七绪酱,找到爱子的专辑了?来之前和我说一声哦。”
“啊,我打算明后天去。”
響介听了,不可思议地歪了歪头。后天?原以为她今晚就会过去来着,难道她是有什么事?不过后天是周一,也正好没有全体排练。一旁的響介如此想着,七绪又忽然说了一件怪事,
“......和小幸一起哦。”
“你说什么啊?小幸她怎么可能会来。”
玲于奈果然难以置信地耸了耸肩。不过七绪全然不为所动,背靠在轮椅上竖起食指说,
“那好啊玲于奈姐,和我打个赌怎样?就赌我后天能不能把小幸带过去。谁输了就请对方喝一杯乌龙茶。”
见七绪自信满满地笑着如此说,玲于奈眯起了眼睛。金色的眼影和假睫毛掩饰了她的表情,但她放弃似的叹口气后摇摇头说,
“那还是算了吧。你都那么说了,肯定会不择手段地把小幸带过去吧。谁让你是个不打没胜算赌局的女人呢。”
“我漏底了?”
“你以为我认识你几年了啊?不过,如果你能让小幸去见爱子的话,别说乌龙茶,我送你一升装的日本酒。”
“我不是说了我不能喝酒的嘛。唉,算了,反正后天再说吧。啊、还有,你可别对爱子说我要带小幸过去哦。”
知道啦,玲于奈说着就回身去收拾她的大提琴了。看着玲于奈转眼就碰上都的传单攻击,響介这才转向七绪说,
“七绪,你什么时候和小幸说好要后天去御幸了?”
“小幸还没答应去呢。”
七绪却理所当然地如此回答。響介一愣,也就是说,她是擅自说要带小幸去见爱子的啊。她再怎么强硬,应该也不至于这么做啊。
“嘛,我自然会去说服小幸的。不过,她肯定是会去的......今天她已经走了,那就明天排练的时候再和她说吧。”
響介听后便感觉不可思议了,小幸本来就不愿意去见她母亲,哪有那么容易就让她去见?于是響介又问开始收拾东西的七绪说,
“那为什么又是后天?爱子可是随时都会离开龙之坂的啊。”
“不,爱子小姐十二月三号肯定会在的。但十二月四号就会离开。”
七绪一边将乐谱架推向墙边,一边如此断言。但她看響介还是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便略显同情地盯着他,淡然说道,
“这次她和老公的纪念日......估计就是后天的十二月三号。”
说完她便将轮椅转了过去。響介抱着兰德尔菲的盒子跟她走到走廊上,七绪自言自语地又说,
“爱子就是为了那天才会在这种时候回龙之坂的。”
“......等等七绪,你从爱子小姐和小幸那里听到了什么?你好像忽然知道什么的样子。”
“虽说都是猜的,但我多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提的那个电子表格的建议很不错,你瞧瞧吧。”
进了事务所,根津正在仔细地擦拭柜台。七绪从他身边经过,去了她自己的桌子,朝还一脸不可思议表情的響介递来了一张便签纸。是之前和小幸说话时写下的那张。
“二〇〇六年一月九日、二〇〇八年四月二十八日、二〇一〇年八月十六日。”
他诵经似的把上面的日期念了出来。幸没明确说过都是公历哪一年,但这都是从她的年纪推测出来的吧。这些都是爱子所说的和她老公的纪念日,也是她会回到龙之坂的不同日子。也许是因为电脑不容易从睡眠模式里出来,七绪用鼠标拍打着桌面。
“你是说你已经把小幸的父亲候补都查找出来了?终于妈妈咪呀了?”
“白痴么你?那个德彪西啊,曾溺爱他与艾玛.芭铎克所生的女儿周周,还为她创作过《儿童天地》。嘛,虽说他和艾玛是不伦姻缘,但最后也算是情归一个女人了。”
七绪提起了那个叫爱子外号名字的作曲家。德彪西身为有妇之夫,却还是和有夫之妇的艾玛.芭铎克产生了不伦恋情......也就是说他在演绎了一段堪称艺术家的典范爱情剧后,与艾玛生下了一个女儿,并且非常溺爱这个女儿。七绪的电脑貌似终于醒过来了,她一边粗暴地操纵着鼠标,一边又指了指響介手里的便签纸说,
“小幸的父亲就只有一个。而且,成为爱子回龙之坂理由的那个男人也只有一个。”
“那......这些差这么远的日期怎么解释?”
“这里重要的可不是日期。是时期。”
七绪说着便指了指电脑屏幕。響介听从地看了一下,电脑屏幕上展开的是电子表格,左边单元格里只输入了一串日期。七绪估计是按響介之前建议的那样,把十年的日历都用电子表格生成出来了。響介眯眼看了一下右边貌似合计的数字,七绪便示意屏幕说,
“......八百四十天。”
七绪姿势不变地如此说道。響介听了这般出乎预料的话,却是一脸的茫然。
“大概就是两年加二百二十天。再算上闰年的话,爱子小姐正好是把每隔八百四十天的那天称作纪念日,回龙之坂来。”
尽管七绪追加了解释,但響介还是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他还以为那些日期都是隔了两年加三四个月来着,不过既然七绪都用电子表格计算过了,那她说的应该没错吧。当然,单单知道这点是打消不了響介心头的疑问的。
“的确很难说是偶然......但这每隔八百四十天的归省纪念日到底算什么?可能是我见识少,难道还有像四十九天祭奠一次的那种习俗?”
“谁知道......估计是刁难吧。大概。”
七绪又说出了那个词。她将页面滚动到最下面,指了指底部输入的日期又说,
“先说根据我猜测得出的结论吧。上一次爱子小姐回来是二〇一〇年八月十六日,八百四十天之后是二〇一二年的十二月三日......这是毋庸置疑的。爱子这次回来也就是为了后天。”
她指着的单元格里现实的正是“2012/12/03”。所以她之前才会断言爱子会在龙之坂一直待到后天的啊。到这里,響介自是理解了,但根本问题并没有解决。七绪接着又把页面滚动到了最上面。
“再根据这个方法找的话,爱子第一次以纪念日为由回到龙之坂是二〇〇六年一月九日......小幸并没有说当天发生过什么,但奇怪的是以那一天的八百四十天前。”
七绪说着就指向了顶头的日期,“2003/09/23”......響介凝视起了那个日期。七绪说的没错,只是单纯的法则问题。七绪用指甲尖敲了敲屏幕画面说,
“也就是二〇〇三年九月二十三日......就是这一天。”
距今九年前的秋天。对響介来说,那天只是毫无意义的过去的某一天而已。估计自己当时还在上中学吧,響介隐隐想。那一天对七绪来说估计也是一样。七绪缠起双臂,像是在最终确认什么似的用力点一下脑袋说,
“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小幸也许知道。”
“也是......她好像说过她从小就有写日记的习惯。”
所以她才会记得爱子所说的那些“纪念日”。如果是和小幸也有所关联的事情,爱子行为怪异的理由也许就能真相大白了。不过,響介又开口说出了他至今未能释怀的疑问,
“不过话说回来,就靠这点信息你就查出谁是爱子的丈夫了?小幸貌似也想知道自己父亲是谁,也许会为了这个去见爱子,但是,这可不是你随便说说就能折腾的事情哦。”
“我也不是有确凿的证据啊,才不会凭臆测就去断言别人出生之类的事情呢。所以我才说明天要去和小幸商量啊。”
七绪倍感意外的撅着嘴如此反驳道。響介理解她在这方面还算是有常识,所以也不是特意担心什么。但七绪瞥了一眼他还是一脸无法释怀的样子,关掉电脑又说,
“我反过来又要问你了,你真的是帝真音乐大学出来的?搞音乐的一听‘八四〇’这串数字就该想起什么的吧?”
“八四〇?”
之前他也一直在思索这个所谓“时期”了,但这串数字对他来说还是很陌生。七绪倒退了一下轮椅,说着要去看一下会议室就又从走廊那边离开了。
響介一边目送她的背影,一边漠然搜寻起了记忆......接着他恍然叫了一声,把正好从茶水室拎着水炉回来的根津给吓了一跳。響介也不做多解释,站在位置上扶住了额头。
刁难......七绪曾说过数次的词。此刻他耳边蓦然响起的,正是在“御幸”酩酊大醉那晚,爱子最后用电钢琴弹奏的只能称作噪音的旋律。她说喝醉了更能弹出好音乐是一点没错,一直弹奏标准爵士的她,最后弹出了那首无法成曲的曲子。那首曲子可能跑不出杂学和笑话范畴,却是真实存在的曲子。那便是作曲者自己作出“把同一段乐句重复八百四十次”这一奇怪指示的世界最长曲子。等響介想起那个做出这种胡闹标注的作曲家的名字,才发觉整件事的蹊跷。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自言自语道,
“埃里克.萨蒂的怪曲......《刁难》。”
【译注:《刁难》原名Vexations,日本译名为“嫌がらせ”。中译名《烦恼》】

可是,幸却没有参加周日的全体排练。因为全体排练基本是自愿参加的,不会特意追问对方为何缺席,姑且只好认为她是忙于打工。但那件事今天不和她说的话,明天就是周一休馆日了。
“小幸也在烦恼着呢。”
一如往常地穿着晚礼服参加排练的玲于奈盯着中提琴的空席位,低声如此说道。她原本如同低音大提琴的嗓音此刻听来更为低沉了。
“她毕竟也不是小孩子了,都懂的。爱子的男人癖再怎么糟糕,也只有她一个女儿,爱子对她来说也是唯一的母亲。只不过,小幸有点洁癖啊......可不是那么容易接纳爱子的。”
接着,十二月三日的黄昏,七绪还是把窝在卡拉ok的響介叫去了商店街。看来她是想要直接去幸打工的“清水插花店”找她面谈了。
“我也不会勉强她啦。只是就这样让爱子小姐离开龙之坂的话,下次见面恐怕又要等八百四十天了。如果玲于奈说的没错,小幸心里哪怕有一点点犹豫的话......为什么不就在这个十二月三日把事情解决掉呢?”
时值平日的傍晚,商店街里回响着一如既往的《纽伦堡的名歌手》,一如既往的商店街气氛。清水插花店就位于商店街出口附近一间巴掌大的地方,店主清水是为老人,听说没有继承店面的人,所以花店好像基本就是靠小幸大力的。花店的生意基本都是靠增田葬仪店的订单,但幸好像也会推车去外送插花。
今天清水花店前果然也是没有一个客影,围着围裙穿着长筒靴的幸正背对街道蹲着,似乎正在修剪商品。七绪在店门前刹住轮椅刹车,对幸叫道,
“哟、小幸,真是卖力啊。”
幸一听,吃惊地回头看了过来,连“欢迎光临”都忘了说了。这要是换做了顾客还怎么做生意啊——響介如此想,真是这样就没客人会来了吧。幸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勉强地挤出笑容后拍拍围裙上的落叶后站起来说,
“啊、是一之濑小姐和藤间先生......真是对不起,明明都快演奏会了我昨天还没去练习。增田先生那里来了一大笔单子,所以有点忙。”
“大家都是以自己的工作为重嘛,你不用挂在心上。”
因为花店入口实在太窄,七绪自不必说,響介也和她们一起站在了店外。初冬的冰冷空气仿佛被花店的各色插花给驱走了,幸有些不解地交替看了看七绪和響介后问道,
“嗯......你们真是稀客啊,是有什么事情吗?”
“没,我们也不是打趣你来的啦。只是有一件事情想要问问认真的小幸。”
七绪挑出话头了。商店街里的穿堂风很冷,买完东西的人们都在急着赶路回家。七绪却敞着短外套的领子,任由栗色头发被冷风吹乱,她盯着幸的眼睛说,
“你还记得二〇〇三年九月二十三号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非常唐突的问题。一下听到这种问题,普通人估计都做不出反应吧。小幸也是,她眨着眼仰头想了想,
“嗯......二〇〇三年三月九号......你是说九年前?抱、抱歉。我是有记日记,但一下也想不起来,那天怎么了?”
她一脸的不明所以,也是自然。七绪听了却全然不变神色,开口又说,
“那一天,小幸的爸爸大概发生了什么。”
幸一听,被冻得发白的脸色骤然变了,仓促间想要开口说什么,却又没能挤出半个字来。七绪没在意,而是接着说了下去。站在七绪身后的響介虽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她此时脸上挂的想必就是以往谈论音乐时的冷冷表情吧。
“爱子小姐之所以会在全然不同的日期回龙之坂......其实啊,并不是小幸你猜惧的她与不同男人的纪念日那种简单东西。而是对一个男人的、更为复杂更为绵长的......刁难。”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个女人果然是认识我父亲的?”
脸色苍白的幸攥紧围裙裾,大胆地如此问道。七绪从挂在轮椅上的包里取出了便签,淡淡说道,
“我从小幸你口中得知的日期正好都是以八百四十天为周期的。上一次爱子小姐回来之后八百四十天后......也就是今天,十二月三号。”
果然还是没法马上察觉出来的吧。之前七绪也怪过一流音乐大学毕业的響介没马上察觉。见幸向这边投来寻求解释的视线,響介小叹一声后开口解释道,
“......埃里克.萨蒂。”
那个出生自法国的音乐界异端分子。听到这个名字,幸貌似终于明白过来了。響介点点头,凝视起了呆呆伫立的幸。
“小幸你既然是那个喜欢萨蒂的钢琴老师的学生,也应该是知道的吧?萨蒂所作的奇曲《Vexations》......意思就是刁难。虽说曲中确有数段往复,却是只能让人觉得是曲如其名的刁难人的产物。因为乐谱上写着‘做好把这段乐句循环八百四十遍的心理准备。’”
如果真按萨蒂的指示把这首被吉尼斯认定为世界第一长的曲子演奏八百四十遍,估计需要费时十八个小时。真不愧是萨蒂留给后人的刁难,不可能有人会喜欢弹这个曲子。
“爱子小姐也许是某天开始想要完成这个曲子,想把那段旋律循环八百四十遍......但是,一直弹就要耗费大半天,想数也腾不出手,中途就会忘记是在弹第几遍。”
八百四十天的日期间隔也正好和萨蒂随性写下的循环数相一致。幸的表情并未为之所动,響介便语调不变地接着七绪后面说,
“所以爱子小姐她就一天一遍,整整花上八百四十天试图完成《刁难》......就像小幸你每天睡觉之前会记日记一样,爱子小姐在练习结束后也会不忘弹一遍。听说她外出演奏会一定会带上键盘。我想,不管身处何种状况,每天临近终结时她肯定都会弹奏一遍那首不满一分钟却又掺杂错音的乐句。”
《刁难》的乐句是五十二拍,但萨蒂特色的曲子里是没有拍子记号与小节线的。而且很多听来纯粹是不协和音。但響介此刻又想起了他在御幸听爱子演奏时的情形,她最后所弹的就是这首《刁难》无疑。
这时,七绪开口接着说,
“爱子小姐第一次说是纪念日并回龙之坂的二〇〇六年一月九号肯定就是一次完成《刁难》的日子。所以,她决定用这种愚笨方法弹奏这首曲子应该是在那之前的第八百四十天。所以,我再问你一次,二〇〇三年九月二十三号......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性格认真的小幸肯定记得,日记里也肯定留有记录的。”
七绪停下来,确认什么似的看着幸。幸欲哭无泪地眨着眼睛,小声哽咽着抬眼看过来轻声说道,
“老师他......”
她的细语被卷进了大风里,实在难以听清。不过她依旧用仿佛仅仅是回想起某件往事般的机械口吻,更为肯定地断言道,
“大概是......矢井田老师去世的日子。”
那个龙之坂唯一一个喜欢埃里克萨蒂的钢琴老师......都也曾说过,他是在九年前的夏末去世的。七绪听了,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么,那个老师就是爱子小姐所说的老公了。也就是小幸你的亲生父亲了。”
“怎么可能......我只是作为一个学生去学钢琴而已,而且老师也是有妻子的!”
“所以才难以启齿啊,不是吗?”
幸求助似的向七绪和響介看了过来。七绪吐出一口白色寒气,抬头望着已然日落的冬日夜空说,
“十二月三号的今天是爱子小姐第四次完成《刁难》的日子......那想必就是她要献给那个在龙之坂去世的丈夫的曲子吧。爱子也许是过于悲伤了吧,居然为此持续弹奏了十年之久。能让她停下来的,我想也就只有作为她女儿的你了。”
“可是我......”
幸没说完就又沉下脸去了。想想也是,她现在还没有整理好心情,何况这又是必须得到爱子证实的事情。響介见此,犹豫着开口说,
“小幸......其实我也和家人断绝了关系。”
为什么要说出这种事情呢......也许是她与爱子让自己联想起了自己与父亲吧。幸的视线朝他转过来,他看着幸的双眸,僵硬地继续说,
“虽然状况不太一样,但我能肯定的是......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时间再怎么流逝,总有一天我们还是会接受彼此。我想,这才是所谓的父母与子女。所以你还是早作决定为好。”
下意识间,这番话变得如同是对他自己说的了。而且出口的瞬间,他自己也为此话是否是发自内心而吃了一惊。幸的眼神瞬间透出了迷茫。
“小幸。”
就在这时,原以为没人的店内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幸像刚才被七绪他们惊到一样,吃惊地双肩一颤后转身看了过去。一位驼背老人沿着名副其实的花道走出来了。他透过架在脸上那副眼镜片看过来,沙哑地说,
“突然接到一个外送的单子......你能去送一下么?”
“当然可以。”
幸说着就转过了身去。看她逃避——或者说仿佛抓到了一个可以推延下决定的机会的样子,響介下意识地就想去拦她。
“抱歉,因为还有工作......”
幸用力地躬身道了声歉,不再去看響介了。老人这时也好像注意到七绪和響介了,之前可能是因为店门太小,被幸挡住没看见吧。老人把眼镜抬至额头,眯起眼睛说,
“哦呀,是有客人么?”
“清水爷爷,这是要外送到哪里啊?”
背靠轮椅的七绪探身问道。店主闻言也没露出惊讶之色,指了指拱廊街另一边说,
“嗯?就是路那头的夜店。山田的那个御幸。”
听得这话,正用围裙擦着手的幸愣住了。響介也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了。那个店主则没事人似的摸着下巴对幸指示道,
“呃,那里有时候会订些花去给店里装饰,不过这次说是要祭拜,让我们送点这一带的菊花过去。山田是老顾客了,多给送几个花圈吧。”
老人说完就摩挲着驼背回店里去了。隔了片刻的思考间隙后,幸缓缓地拿起了搁在架子上剪刀,
“稍稍......等我一会儿,我准备一下花。”
虽然她依旧不肯看向这边,但语气里传出的不再是妥协,而是包含着某种决意。一旁的七绪忽然在寒风里哼起了调子。
那是萨蒂所作的满是哀愁的《基诺佩蒂》一号钢琴曲——《如同静静的哀愁》。
響介在心里咀嚼着曲子的副标题,默默地盯着幸开始裁剪花茎的手,静静地等她
做完事情。

幸一打开夜店御幸的门,里面便传出了钢琴的旋律。
无论是敲打键盘的爵士,还是用平滑指法演奏的古典,只要有演奏者,冷清夜店角落的电钢琴也会能释放出多样的音乐。现在传出的,正是那个音乐异端所创作的优美钢琴旋律。这段旋律是如此优美而哀伤,全然让人想象不到会是那个写出怪异刁难和胡乱冠以标题的不协和曲子的萨蒂所创作的——《基诺佩蒂》一号钢琴曲,这段曲子以四分之三拍缓慢节奏行进,经常用作午夜音乐和电视台BGM。如此单纯的乐符组合在一起,竟能成为令人为之心动的音乐......
響介在幸略显同情的视线下被七绪强求背她到御幸门口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幸开门一听到里面传出《基诺佩蒂》,便束住手脚似的僵在了门口。她大概是没看出坐在昏暗店内最里边的那个钢琴演奏者是谁吧。
“我是清水插花店的......送订购的花来了。”
幸开口了,但对象不是里边的演奏者,而是对坐在柜台后面那个身穿华丽礼裙的店主说的。玲于奈吐出一口烟,用一如既往的倦怠眼神看过后,微微抿起涂红的嘴唇说,
“谢谢啊,小幸......那边那个就是买花的客人哦。”
她说着就用手示意一下里边,又笨拙地朝这边挤了挤眼。她想必是觉得这种事情不能全靠七绪和響介吧。響介想着就和七绪一起坐到柜台前的凳子上去了。
幸拿着菊花,用仿佛配合着《基诺佩蒂》旋律的缓慢步调朝钢琴走了过去。当她离钢琴还有一段不太适合说话的距离时,她又停下了脚步。不过那点距离也足够他们看清彼此了吧。
演奏者蓦然将手抬离琴键,旋律顿时随之雾散。一眼看去,爱子的脸上全无妆饰。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看上去好像比上次见时要显老......不,该说是更像个与年龄相符的女人了。爱子自嘲似的歪嘴笑道,
“今天......是我和老公的纪念日。第四回了啊......还是没法去墓地祭献呢。她妻子每天都会去换花,我也不能不知好歹地插身到他们中间去。”
她说着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幸没来由地后退了一步......但又好像又振作地摇了摇头。如同是演奏会结束后从乐迷手里接过花束一样,爱子从幸手里接过了菊花,将菊花放在钢琴上后,她就又坐回椅子上去了。
她们沉默了片刻。爱子没再弹钢琴,也没直视幸,仅仅是沉脸盯着面前的琴键。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幸,
“你曾说我......是个不知父亲是谁的孩子。那是骗人的吧?”
“所谓艺术,就是最美丽的谎话啊。”
幸说话细弱,爱子则用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语气回答了她。只不过,她答非所问。爱子苦笑着缓缓摇头又说,
“是克洛德.德彪西说过的话哦。艺术家这种人啊,都是骗子......特别是优秀的艺术家。”
对了,七绪也曾说过自己是个绝世骗子来着——響介想着就瞥了一眼七绪的侧脸,七绪也领会了似的坦然点了点头。爱子忏悔般继续说道,
“我自然不是什么优秀的艺术家。只是个离成功很远、现在勉强过活的末流职业爵士钢琴手而已。所以,想说谎也说不来......一直都是这样。无论是对你,还是对老公。”
“别偏离话题......我的父亲是老师?那个一直教我钢琴的矢井田老师?”
幸将握紧的拳头举至胸口,将无处排遣的念想付诸了语言。響介看不见此时爱子别向另一处的脸上的表情,但她接下来说的话里却并没有惊愕,听来反而带着某种放心与无奈。
“你也不是个小孩子了,我以为你早晚会察觉的。不过,这一天真的到来时还真叫人难受啊......反而要讨厌感觉稍觉轻松的自己了。”
这时,一直站在那里的幸忽然朝爱子走了过去。她以试图揪住整个钢琴般的气势大声叫了起来。这般举动着实不像她的风格,但玲于奈和七绪都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们。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早点告诉我的话,我就能早点对老师......”
“真正重要的事情是没那么容易说出口的啊,幸。连对老公都没说过的事情,我怎么开口对你说啊。”
爱子自嘲似的地耸了耸肩膀。隔了一段琢磨的空隙后,幸低声又问,
“老师他......不知道我是他的女儿?”
“当然啊,他要是知道了这种事情,那他积累起来的人生就全都付诸东流了。而且,你要是知道了也肯定不好受......所以我就没说。”
爱子摇头说着就握住了幸放在钢琴上的手臂。幸没有试图甩开她的手,只是发火了似的叹声气,盯着爱子的脸看了起来。
“我和老师他并不是德彪西和艾玛,本希望是德彪西和萨蒂之间那种关系的。但那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把女儿也连累进来的一厢情愿啊。”
对了,克洛德.德彪西与埃里克.萨蒂也曾结为至交。将《基诺佩蒂》从改编成管弦乐的也是德彪西。就如同那个怪人作曲家与女癖不好的作曲家维系着奇妙友谊一样,爱子与老师之间也许也曾是这种关系。
“我也许也曾想过要对他说的......但是在我下决心说之前,他就死了。抛下我和你死了。”
她无力地松开了幸的手臂。低着头的母女俩都没有看彼此,就此沉默了下去。店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刁难》。”
打破沉默的既不是爱子也不是幸,而是坐在凳子上的七绪淡淡地说出了那个曲名。见爱子和幸一齐朝这边看过来,七绪竖起一只手说,
“爱子小姐......那个被你视作呼吸般平常但又让人望而生畏的长曲子,今天是第四次完成八百四十循环了吧?”
听七绪如此确认,爱子一时诧异了,接着又笑起来,重新振作了似的仰起下巴,面向琴键说道,
“你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啊,七绪。”
“能见证你完成这个曲子是我的荣幸。我毕竟是你的乐迷嘛。”
七绪恭敬地对她低下了头。跟前的幸再次握拳,爱子则将手置于键盘,调整一下呼吸后轻轻地按了下去。不同于直率爵士乐的柔和旋律顿时响彻整个店内。
那是一串不协和音......響介却咬紧了腮帮子。埃里克.萨蒂果然是个天才,他用最低限度的音符组成了旋律缭绕胸际的《基诺佩蒂》,而这首叫人循环八百四十次的曲子则每一音都拥有独立的意义,永恒无尽般地支配了店内。
这般奇妙的乐曲,想必再没有比爱子更熟悉它的人了吧,再也没有人能像她那样满怀着后悔、哀悼与爱意,爱着这首曲子并如呼吸般日日不忘弹奏长达十年之久了吧。她的情思早已不再只是“刁难”,她的音乐也早已不是单纯的一种表现,而是切实地作为言语奏鸣了出来。这段不满一分钟的演奏积攒了至今以来八百三十九次演奏的情感,温柔地振动着听众的鼓膜。
当爱子的最后一音在昏暗的店内传遍,她的两年另一百一十天也宣告了终结。当指尖离开琴键,余音完全消散,幸用单手掩住了她自己的脸。至于她是在哭,还是怒形于色,響介无法得知。而唯一能够看到她此刻表情的爱子则似哭似笑地摇头说道,
“留下的人所能做的,就只有记住那个逝去的人啊。所以我才每天......才决定一日不休地花上两年一百一十天去完成这首曲子,并献给那个人。他是真心喜欢着那个怪人作曲家所写的玩笑般的曲子的。我这点微不足道刁难,也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话声一落,寂静的店内忽然响起了钢琴的轰鸣,令人为之一颤。是一直站在爱子身边的幸用力在琴键上敲出来的。被敲下的琴键迸溅出了持续悲鸣。
“我还没有......还没有接受!”
幸压着嗓音悄然如此说道。她直直地盯着仰视过来的爱子,决绝地接着说道,
“要接受你是我的妈妈......我心里还做不到。”
“那是当然啊,幸。因为我不配做你的妈妈。”
爱子如此说着就朝幸伸去了手。她的眼神在中途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碰到了她女儿的额头。幸并没有抗拒,欲言又止地叹出一气后,甩开爱子似的转过了身去。
“从明天开始,我就开始弹奏第五回的《刁难》咯。两年加一百一十天......长长的曲子又要开始了。这样我每天都会想起你和那个人了。”
玲于奈、七绪以及響介他自己,都没有试图上前拦住幸。而爱子还是坐在椅子上,在幸的身后说道,
“不过,如果哪天你能接受我这个妈妈,”
幸沉着脸,看不出表情。她撞开店门,店外的寒风灌了进来。爱子忽然站起来,向朝店外走去的幸叫喊般继续说道,
“到那时......我就停止演奏《刁难》!然后在你面前给你弹奏《儿童天地》!”
不再是什么刁难,而仅仅是纯粹弹奏给自己孩子的曲子......一如德彪西弹给他女儿周周听《儿童天地》。
幸没有回头。等店门被无情地关上,爱子愣愣地望着门的另一边,一直呆立着直到灌进来的寒风四处扩散消失。
“从今天往后八百四十天......二〇一五年三月二十三号。”
七绪悄然说道。爱子静静地将朝向店门的视线移向了七绪。
“等龙之坂的樱花开了,爱子小姐就又会回到这里了呢......今天我又忘了把CD带过来了,所以签名就再等下一次吧。”
七绪一说,爱子一时愣了。德彪西......那个被人如此称呼的漂亮钢琴手的身影模糊在了玲于奈吐出的紫色烟雾中,她轻轻地点了点头,盯着放在钢琴上的菊花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
“嗯.....我会回来的。一定,还会回来的。”
不会撒谎的爱子作下了此番真诚的约定。


“小爱她昨天离开龙之坂了哦。”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卡拉ok的老板六条双手托腮如此叹息道。这个白白胖胖的大叔没啥变化,但最近说话的嗓音听起来越发尖利了,他大概对开始熟络起来的人会这样显露本性吧。六条简直像个少女似的又感叹道,
“小幸也没法马上就和她妈妈和好呢......不过我可从小妙那里听说了哦,你猜昨晚小幸到御幸去说了什么?”
说着他就忽然把脸凑了过来。響介条件反射般地闪了一下,六条则乘势在胸口握拳说,
“她说‘妈妈她给你添麻烦了’......小幸居然说爱子是她的妈妈了哦!之前明明还一直叫‘那个女人’的呢!”
“哦、是这样啊......”
六条的口气听起来总也不像是真的,但要是真的话,幸和爱子和好的那一天看来也就不远了吧......或许,幸也只是想强迫她妈妈再做一遍弹奏《刁难》的忏悔而已。就好比是对那个一直被她拒绝至今的妈妈发出的最后一次刁难。
“虽说爱子在外面有很多绯闻,但她真正爱着的,我想就只有小幸的爸爸哦。爱子毕竟是个古板且一根筋的女人嘛。”
“是啊......”
響介远目说道。等第五遍的《刁难》弹奏完成的那个春天到来,爱子想必也会再次回到龙之坂吧。这时候她如果会弹《儿童天地》就好了。接着響介再度开口,问出了他一直惦记的事情,
“嗯......我想说啊,店长到这里来做什么?”
六条一听,表情呆愣地歪了歪头。现在是龙乐团结束平日练习后的晚上十点半,他们正在卡拉ok的狭小包厢里。響介照例是来这里做小提琴的自主练习的,六条却端着他的鸡尾酒进来在響介身边说个不停,真不知道他倒是地想干什么。
能听到幸的状况自然是高兴,但他为什么要可怜地和一个少女系大叔大半夜在这种密室里谈爱的话题呢?響介感觉有些恶心,握着兰德尔菲的琴柄往后退了几步。六条见状,便用手指抵在唇边道歉说,
“哎呀,不好意思!我才不是想来打扰你练习的哟。我只是看響介君你最近看来心事重重的样子,有点担心而已啦。”
“哦、原来是这回事啊......让你担心还真是不好意思了......”
他之所以心事重重,是因为演奏会就要到了。老实说,他希望能集中注意继续练琴。但六条看起来并不打算离开包厢,又打算开口说什么了。就在此时,響介包里的手机响起来了。掀开盖子一看,是七绪打来的。她这种时候打电话过来真是少见,但在这个点打过还真让響介求还不得,響介就差没说感谢上天了,简短打断一下六条后就接通了电话。
但響介正要开口问什么事,话筒那边就传来了他从未听过的七绪的声音,
“響介、当代罕见的大事件爆发了!你啥也别管,赶紧给我五分钟之内过来!”
听她最后的语气,好像和她平时的无理要求没什么两样......但听她说的话里又带着恍若他人的硬质感,催生焦躁的同时却又勉强试图压抑的感觉。
響介自然回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但电话马上就被对面生硬地挂掉了。正要回拨过去,響介又犹豫了。七绪就叫他过去就自己挂的电话,那回拨过去估计也拨不通的吧。
“怎么了響介君?脸色看起来很糟哦。”
也不理会在一旁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六条,響介猛然抬起了头,把兰德尔菲收进琴盒后就一把抓起包跑了起来,
“抱歉,今天就到这里了!”
六条在后面好像说了什么,但響介来不及理会了。他一边穿外套一边跑出包厢,直到出到寒风呼啸的店外,他才想起自己还没有付卡拉ok的钱。不过那等明天再付也行。因为是回家顺路去的卡拉ok,小摩托还在他家里。要从这里走到七绪家太费时间了,去车站前面叫个出租车应该更快些。迅速判断之后,他便朝车站方向跑了过去。但愿七绪的不是平时那种无理而无关紧要的事情,不过她说话的声音明显异于平常。
说来荒唐,響介几乎都忘了,七绪原本是个半身不遂的残疾人。难道是受伤了?不会吧,是的话她也会先叫救护车而不是打电话给自己,而且她声音听起来很怪,但并未慌张。
不过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能让她不先求救而是先联系孱弱的自己呢?她附近不是没熟人,还说有护理员来着。总之,无论響介怎么想,他现在都只能在五分钟之内赶到她那里去。
车站转盘处行人寥寥,響介知道出租车位总会有一两台正空闲的出租车。響介敲了敲后车窗,满以为不会有客人来的司机便一脸诧异地从周刊杂志里抬起了头。
因为不知道七绪的详细住址,響介只好一边走一边指引着朝七绪家驶去。不一会儿他就到了熟悉的小区内,随机停车后他就下来了。靠着稀疏几个路灯的照耀往前跑去,他总算见到了七绪所住的小屋。窗户往外透着灯光,響介见周围并未骚动也就放下心。
“七绪!”
他按了一下门铃,犹豫片刻后就把手伸向了门把。门没锁。虽然七绪没应声,響介还是走进了玄关。玄关里和他上次来一点没变......满眼都是音乐碟片的室内点着明亮的灯光,也不见被弄乱的迹象。響介调整一下呼吸,脱鞋进去了,因为他已经从玄关看到正坐在餐桌前的七绪了。
“什么事这么急......到底发生什么了?”
见七绪并无大恙,響介松了口气。但七绪直到響介走进餐厅也没有转过身来,而是一直撑头看着桌上的东西。響介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皱起了眉头。桌子上的是一个硬邦邦的闪亮铝合金箱子。可能之前被包裹了好几层,桌子四周散落着很多被扯碎了的纸箱子。
这数重包裹之中的,便是这样一个收纳着一挺小提琴的盒子。
小提琴闪耀着淡橘色的光泽,美得如同昨天才上的色。估计不是古典老琴了吧......就算有牌子也应该是近代的,或者是量产品。七绪远目恍若初见般一直盯着那挺小提琴,看也不看这边便开口说,
“......就刚才,专送乐器的快递送上门来的。发送地是英国牛津,发件人是羽田野仁美。”
響介一听这话,情不自禁地凝视起了那挺小提琴。七绪则反手把贴着邮单的包裹残片递给了他。冲击易受损的小提琴一般会使用专门的送货,響介扫了一眼邮单,发送地上的确写着“Oxford”,而发件人也正是七绪所说的.......“Hitomi Hadano”。
“我没猜错的话......这个就是羽田野仁美作为后备使用的斯特拉仿制琴。”
七绪咬唇如此说道,也不试图去摸小提琴,只是小声叹了一气。听了她这么一说,響介想起了由加丽曾经说过的话。据说羽田野仁美一直使用的备用琴是斯特拉的仿制品。他交替地盯着邮单和小提琴盒看了看,没说话。
“我不知道那个女人为什么要把这个送到我这里来。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肯定不是一挺普通的斯特拉仿制品。”
七绪没在意響介此时的心思,接着如此说了一句,语气听起来和刚才她在电话里的一样压抑。之后她终于朝小提琴伸去了手,抓住琴柄,边在灯光下倾斜琴身边说道,
“左右略不对称的琴头,斯特拉特有的大f孔,还有转轴与微调器的装饰。”
七绪一句一顿并用手一一确认般地将它们指出来,接着便断言......伴着隐隐的酸楚与佩服说道,
“这个是......精巧的‘救世主’仿制小提琴。”
救世主......听得如此爱称,響介仿佛是听到了遥远世界的故事。不过他马上又咽下口水摇了摇头。不对,这不是真正的“救世主”。不就是仿制小提琴嘛。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受到了止不住的寒意,下意识地润湿了一下嘴唇。也许是因为没有开暖气,房间里非常冰冷。
“也就是说......羽田野仁美是因为太过于觊觎‘救世主’,才会使用这么精巧的仿制琴作为备用的?且说这个小提琴不是依照斯特拉模品仿制的?难道真就是按照‘救世主’仿制的吗?”
“我也从没有见过真正的‘救世主’啊。那把小提琴自从一九三九年起就一直放在阿什莫林棺材里了。不过,这要是那之前仿造的就显得有些新,我以为里面会贴着标签就往里面看了一下。”
记着制作人和制作年份的小标签被贴在了里板的内侧,一般从左边f孔可以看得到。七绪也从这里瞧见了,眼睛里透出了響介熟悉的冷酷。
“我说......接下来就是主题了。你老爸的名字叫啥来着?以前好像听说过,但我给忘了。”
“我爸的名字?是统啊,那又怎么了?”
听她忽然提出这种问题,響介想也没想就回答了。七绪倒吸一起,一时沉下了脸去。她摸着手中小提琴的侧板,将小提琴——崭新的仿冒救世主抵到了響介的面前。
“嘛、你且看一下好了。上面写着相当有意思的事情哦。”
響介困惑了一下子,接着就本能地屏息朝小提琴伸出了手。从七绪所指示的左边f孔往里面看去,果然有一张署有制作者签名和制作年份的标签。響介眯眼仔细看了看那排非常小的字迹,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出来。
那时,也不知为何,響介的耳边响起了记忆中的那段钟声。
在那间漆黑的房间里,唯有小提琴的旋律在闪耀并组成了明瞭的色彩。躬身的男子依然彻底疲惫,但他的琴弓却极不协调地拉出了美妙的音乐,并在年幼的響介心里留下了最为完整的印象。那便是唯一最初也是最后父亲演奏音乐的记忆——《康派涅拉》的倍音。
“什么啊......这是?”
在耳鸣一样的声音里,響介感觉好像只有自己的声音被放大传荡了出去。
——“Ludwig Heidfeld 1972 Oxford Osamu Toma”
贴着如此一张标签的小提琴没有给響介任何答案,也不演奏音乐,却像个沉默的男人或已然死去的救世主一般,只是紧紧闭着眼睛,冰凉地横陈在響介的手里。
冰凉的房间陷入了与那天一样的幽暗,四周仿佛都渐渐褪去了色彩。只有響介耳边的钟声从未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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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乐章 MESSIAH

尼可洛.帕格尼尼
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 康派涅拉 作品7
第三乐章 《钟》

響介心里全然放弃为那个人的事情纠结了——那个人根本不听他说话,拒绝他还不如勉强听从来得轻松。这么多年来,别说赞扬,那个人连“辛苦了”都根本没说过一次。藤间统就是这样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什么都不说啊——临死前曾如此说的母亲也对那个人失望了。響介并不同情抱着失望死去的母亲,因为他觉得一直失望地活着的自己才更可怜。
之所以那个人唯一一次演奏的钟声会一直萦绕在自己的耳边,可能也是这个原因吧。那种倍音无法让人相信是擦弦乐器演奏出来的,听起来就像是打在厚重金属上的能让人五脏六腑震颤起来的声音......
那般钟声到底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这已然不是单纯的技术问题,但再现沉淀在记忆深处的那段钟声对響介来说着实困难。
兰德尔菲的鸣声途经身体并震颤全身,但仍说不上钟声,只能算是单纯的悲鸣。再怎么试图表现超出演奏者能力范畴的音符,琴弓也跟不上,运弓的手臂与滑动的运指会撞在一起,而且对自己声音过于集中又会压抑背景交响的音量。
必须停下来——他本能地如此想。现在的演奏根本没有意义,完全是对着乐谱照本宣科而已。不过,现在他又不能像个人练习时那样擅自放下琴弓。几个小节后独奏便告终,进入了少许休符。他按琴弦的手指就像被谁抓住一样无法动弹了。停下来——正当他以为自己手中的兰德尔菲在如此对他叫喊的瞬间,
“stop——!”
如同劈裂钟声的一声尖叫在響介耳边响起,響介的琴声连同他引领的交响在半吊子的余音里曳然而止。
響介试图挥去耳边钟声一样地摇了摇头。这次中断明显是因为他的演奏。周围有人露骨地叹气,響介朝交响的方向低头道歉说,
“对不起......”
“别泄气啊首席。”
“就是,再来一遍吧。”
业余乐团特有的亲切传递了过来,但響介并没发对此一笑了之。独奏者原本都是在练好独奏后才去配合交响,因为独奏者没多少时间去配合交响。客观说的话,他现在的独奏和背景交响从业余乐团角度来看大概都达到了可以听的水平。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心里的迷惘所致,现实的演奏与理想之间还差得很远。響介对默默地将总谱翻回首页的七绪说道,
“......可以稍微离开一下么?我借用一下空着的会议室。”
“随你便。”
七绪头也不抬地如此答道。若是因为響介的能力或练习不足才导致《康派涅拉》一直完不成的话,想必七绪也不会这么说,而是直接对他发火了。只不过她明白,響介演奏中的踌躇并不是来源于此。
響介也不回头看一眼坐在后面的成员,径自就走出了会议室。他一关上会议室的门,里面就马上传来了七绪指示乐团的声音。听着隔着一堵墙的喧闹声,響介这才重重地叹了声气。
为了不妨碍演奏,響介事先摘下了手表。他拿出揣在口袋里的手机看了下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八点了。没什么人的事务室里为了省电就没开暖气,響介感受着人头攒动的第五会议室里所感受不到的寒冬,颤抖着打开了另一个会议室的灯。犹豫了一下后,他又按下了暖气的开关,毕竟手指冷得动不了也就谈不上练习了。
響介摊乐谱,发觉自己根本没法看进谱子上的乐符,于是瘫坐在椅子上想起了几天前发生的事情。

......为什么斯特拉蒂瓦里乌斯“救世主”的仿制琴会贴着父亲的名字?为什么羽田野会有那挺小提琴呢?
“Ludwig Heidfeld 1972 Oxford for Osamu Toma”......一九七二年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在牛津为藤间统所制作的小提琴——那挺“救世主”里所贴标签上写的便是这样一行讯息。
制作者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应该是一个德国人的名字。小提琴的铭牌上一般都会有制作者的名字,但響介上网查了一下,根本就没有一个叫“海德菲尔德”的小提琴。如此看来,这个人应该不是什么知名的乐器匠人,何况制作地是在牛津,“救世主”棺椁的阿修莫林博物馆所在地。
七绪收到小提琴时,里面也没附带任何字句,估计她也什么都不知道。所以響介追问她的时候,她只是背靠着轮椅回过身来无趣地说,
“我咋知道嘞......我猜,不会是我爸和你爸就是同一个人吧?总感觉有点复杂,就当是这么回事吧。”
“鬼才信了!别开这种冷笑话啊!”
響介失声尖叫了起来,但马上又理解了七绪会放弃思考的心情。就因为这样,她才会说发生当代罕事并且半夜把自己叫过来的吧。七绪又从響介手里抢回那张邮单,看了看住所栏说,
“要是按照牛津的这个地址联系过去......可我没什么要和羽田野仁美说的啊。话说回来,她是怎么知道我地址的?”
她说到这里,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摸着下巴眯眼说道,
“啊啊、是从我妈那里听说的吧......听说那对姐妹在引退后就和好了,既然羽田野会提出援助我,那她肯定就知道我住哪儿的吧。”
“那你通过由加丽小姐问问呗?问问羽田野仁美关于这个小提琴是不是和你妈妈说过什么。”
“嘛、好像是可以问问......但,那之后呢?这个小提琴......我就先叫它海德菲尔德好了,这个就交给你保管?”
七绪指了指響介手里的小提琴问道。但響介犹豫了一下后就把小提琴交还到七绪手里了。他摇头说,
“不用,这是羽田野仁美交给你的小提琴,还是你拿着吧。”
况且,那里面贴着的“Osamu Toma”是不是響介的父亲还不知道呢。小提琴手同名同姓又不是完全不可能。不过,若这样想就什么头绪都没有了。響介看着沉脸握着海德菲尔德琴颈的七绪,下决心似的说,
“如是这样.....就只有去问我叔叔了。”
七绪听后也点了点头。可能她早就料到这点,为了联系響介的叔叔才把響介叫过来的。
“就算关系不好,他们好歹也是一个家里走出来的弟兄俩。如果那个人也不知道的话,那这个地球上恐怕就没人知道这个小提琴的真相了......我有这种感觉。”
藤间馨——響介一想起那个怪诞叔叔的独特风貌,顿时有些脱力。那个满世界奔波的乐器商叔叔生着一副全然基因突变了似的大身板,是个长着一脸让人感觉不知哪国人的络腮胡子的五十多岁单身汉,而且是个能操多国语言散步似的在欧洲与日本之间往来的怪人。
響介会来龙之坂,契机也是这个叔叔。叔叔代替那个冷漠严厉的父亲关心着自己,是他支撑自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话虽如此,他怪人的属性却还是毋庸置疑的。
響介也的确是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他了,不过到底还是亲人,響介当场就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过去。电话理所当然似的没通。无奈之下,准备改天再联系的響介就此离开了七绪家,但那天以来他每天打都没能打通。

数天后在这个冷彻骨髓的会议室里,響介抱着兰德尔菲又拨了叔叔的电话。可惜这次还是没通,響介便沮丧地把手机丢在了桌子上。走道另一头微微传来了龙乐团演奏的《康派涅拉》旋律。
“就是会在这种关键时候联系不上啊,那个叔叔......”
也许他现在正在欧洲收购乐器吧。但叔叔那个人谁没摸不准,若说他现在正在亚马逊丛林深处和蟒蛇战斗,響介也不会吃惊。如果直接去联系他个人经营的公司,他的公司又根本没挂牌,那个人身为社长却连张名片都没有,网上也是毫无踪迹。
买卖乐器是个特殊的生意,有名声的乐器商都是只有少数人知道......那是一件乐器就值数百万甚至上千万的世界,不如说是个不得不限定客人的生意。
七绪那天以后一次也没有说起过那挺海德菲尔德。她也许也在和由加丽联系,但可能没得到什么值得说的新情报。七绪虽然也在意那挺小提琴,但她之所以没有像響介那样流露出来,可能是因为她自身就是比自己高出一等的音乐家。響介心里的犹豫则是毫无保留从演奏里流露了出来。
最可靠的自然是直接去问藤间统本人了。但那从各个方面来说显得不可行,所以響介现在才先去联系的叔叔。想到这里,響介又拿起了手机。
假如羽田野仁美和藤间统之间真有那么一点点关系的话——他如此想着就从通讯录里找出了一之濑由加丽的号码。虽说身为一之濑家的由加丽既不是那两人的关系人,更不是藤间家和羽田野家之间的关系人,但她母亲是羽田野仁美的妹妹,她也曾把自己的小提琴交给了響介那个经营乐器的叔叔藤间馨。那挺叔叔发掘出来的小提琴便是響介现在手中的这把兰德尔菲。虽说这其中的关系非常绕,但好歹是个联系。
但话又说回来,由加丽卖琴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据由加丽说,羽田野仁美是结婚之前就已经用斯特拉仿制琴海德菲尔德做备用琴了,也就是说,事情得回溯到三十多年前。这么一算虽然时间是隔得很久了,但和叔叔做过买卖的一之濑家也许还是有叔叔公司的号码的。
響介抱着一丝希望,给由加丽拨去了电话。
呼声响了几下后,电话通了。由加丽熟悉的嗓音令響介安心了一些,
“抱歉忽然给你打电话,但我有个唐突的事情想问问你......你知道我叔叔的联系方式么?”
“发生什么了吗?”
“没......我就是一直联系不上他。又不知道他公司的信息。所以我想曾经和他买卖过这个兰德尔菲的由加丽小姐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国际电话也好,我有点急事要问问他。”
“知道了。要是联系上了,我就叫他给你那边打电话。”
真是谢天谢地。由加丽给人的感觉着实不像她的妹妹。響介说了声拜托,一时沉默下来。他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该直接问,接着就下决心地又开口了,
“还有......七绪是不是联系过你了?”
“是啊。”
对面意外干脆地肯定了。響介一时无以为应,但对面的女子又苦笑地说,
“七绪说她收到了我之前说过的羽田野仁美用过的仿制斯特拉小提琴......而且听说里面还贴着響介君父亲的名字。我当时听了也吃了一惊,但又感觉这事并不是不可能。”
“......怎么回事?”
再次听得这般出乎预料的回答,響介朝无人的前方探出上身又问。由加丽听了,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解释说,
“给我妈妈介绍藤间乐器商的那个人,好像就是伯母哦。”
“就是要买这挺兰德尔菲的那时候?”
響介听到这里,开始动员起了所有的脑细胞。想来也是,像他叔叔这样的无牌小乐器商,一般都是通过客人来介绍客人的。像由加丽的母亲那种普通人,一般都不会知道藤间馨这种商人的存在。
“是的。就是小时候我妈妈在国内找哪里能廉价买到意大利古典提琴的那次。依我母亲的预算,她似乎也知道一般乐器商都进不到货......最后没办法,还是去找了羽田野仁美。接着——”
“......我叔叔的公司就被介绍过去了?”
響介说着就盯着自己手中的兰德尔菲看了起来。自己原本就是被这挺兰德尔菲引导来到这个地方的,没想到事情的源头还有过这般奇妙的关联。由加丽仿佛在话筒那一边点了点头,
“伯母虽没说过她是从哪里知道響介君叔叔这个乐器商......但伯母曾说他也许能弄到别人没法想的乐器。”
自己的叔叔居然被说成都市传说一样的存在,但如此形容那个怪诞人物可能也没错。響介琢磨到这里,终于理解了由加丽的言下之意,恍然抬头说道,
“也就是说......羽田野仁美以前也可能从我叔叔那里买过乐器......那些乐器里可能就有为我父亲制作的乐器。”
“是的。但如果響介君的父亲是一位小提琴手,可能不会那么容易就放弃自己的乐器......”
“不会,我父亲以前的确是拉过小提琴,但自打我记事起我就从没见过他拉过乐器。所以他如果因为某些原因不能继续演奏了,把小提琴卖给自己经营乐器的弟弟也不是不可能。”
略略发颤地如此说完,響介就把手按在了额头上。顺着这个线索勉强推导一番,他就得出了一个结论。
“原来是这样......虽然还不知道海德菲尔德是怎么制作出来的,但那个小提琴确实就是仿造‘救世主’制作出来的。执着于‘救世主’的羽田野仁美看上了那把小提琴,于是从我叔叔手里买了过去。”
響介自言自语般的如此说道。不过,话筒另一头的由加丽似乎不太同意地开口了,
“我也觉得会不会是这样......但怎么说呢,我又总感觉哪里不对。”
“不管怎么说,还是去问我叔叔最快。麻烦你了,有什么消息还请联系我,我这边也会仔细问问的。”
響介试图扫去由加丽心头疑惑似的如此说道。事已至此,能依赖的也就只有那个怪人化身的叔叔了。由加丽听到这话,似乎欲言又止地浅笑了一下。
“我明白了......还有,我年末可能去不了龙之坂看演奏会了。而且,我妈妈也说没法与七绪见面......很抱歉。”
说完这话,电话就被挂断了。由加丽心头的疑念虽让人有些挂心,但既然羽田野仁美和叔叔经营的乐器商有联系,海德菲尔德会在羽田野仁美手里也就不奇怪了。得出如此结论后,響介总算松了一口气。
眼前的爱器兰德尔菲反射着荧光灯的光芒,響介握紧指板,这才拿起琴弓。他比之前更为冷静地看着漆黑的乐符群,试图挥去盘踞不去的僵硬似的,把弓搭上了琴弦。
羽田野仁美结婚之前就有了这把斯特拉的仿制琴海德菲尔德——他忽然想起了由加丽说过的话。放手刻有自己名字的乐器也就必将意味着放弃了乐器本身。也就是说,与羽田野仁美同年代的父亲是在二十岁前半放弃演奏小提琴的。
那么,響介听到钟声的那段记忆......到底又算什么呢?
在響介的记忆里,那把反射着微弱光芒的崭新小提琴......他当时只有十六分之一尺寸的小提琴,他母亲则不会拉琴。那么那把全尺寸的小提琴是......
“響介。”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叫了響介的名字,響介搭着琴弓就转身看了过去。七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了门口。她把手搭在轮把上淡然说道,
“怎么样了?首席。”
打完一通电话后,不知不觉好像已经快晚上九点,他到底还是没能做什么单独练习。響介无奈地垂下肩膀,无力地摇了摇头。接下来他还打算去六条的店里去的。七绪听了,却推着轮椅进到会议室里来了。
“离演奏会已经不到半个月了哦。”
“我知道啦......这段时间我会想办法的。”
听首席说出这种没骨气的话,七绪无奈地叹了声气。她是为优秀的指挥,清楚乐团所有成员的情况,響介自然也不会例外吧。響介觉得瞒七绪也无用,便看着她的眼睛说,
“......海德菲尔德怎么样了?”
“放家里保管着呢。虽说没保险箱可放。”
七绪想说不怎么样似的耸了耸肩。響介听后地拿了点,把搁在桌子上的手机揣进了口袋里。
“我好想知道那个乐器......海德菲尔德是哪儿来的了。”
“是么。嘛、那样一来,你的演奏能像样点真就万万岁了。”
七绪照例像是看穿了響介心思似的如此说道。響介服了她似的一边摇手一边将小提琴收进小提琴,
“我一遇到与那个人有牵扯的事情就会神经过敏。虽然我也知道这挺蠢的。”
虽自以为已经和那个人断了关系,但那个人还是以奇妙的形式,亡灵般地挡在了自己的面前。那个人绝不主动开口,不会回答发问,甚至因此与儿子断绝关系。七绪向響介投来的视线隐隐带着同情,悄然说道,
“我是觉得,这个《康派涅拉》会是影响你小提琴人生的曲子。唯独对你我是能这么确信的。”
響介听了,下意识地就别开了视线。七绪说的是事实,但也正是因此,作为业余乐团首席的響介才会这么费劲地解读这般晦涩的乐谱,才会为了达到更高层次的演奏而不断迷惘徘徊。
“在你心里,你父亲其实并没有消失的吧。你没有拉响小提琴的价值了,所以把弓放下吧......就因为这句话。”
为了摆脱落魄小提琴手的身份,就只能这么做。父亲那如同启示般的一次钟声......重现当时的钟声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更不能借此挡掉父亲丢来的刀子话。
“为了否定这点,你才选择的《康派涅拉》。就算你父亲不会来听,演奏这首曲子也肯定会成为你人生一个分歧点的吧?”
“我知道,我承认。我心里那个人说的话还是绝对,我就是被这样养大的......到了这个年纪也没变。可是啊......”
就算这样,为什么自己就有必要完成《康派涅拉》呢?
響介心里明知答案,却还是压下心中的怯弱,斗胆地回视着七绪开口说道,
“我不是因为被那个人说了才这么做的。我是以自己的意志决定如果演奏会上没有满意的表现......就放弃小提琴的。之后就再也不碰小提琴。”
就和那个人一样——響介在心里添了如此一句。初冬的寒气令人产生更为密集的错觉。七绪的表情没有变化,仅仅是直直地盯着響介,仿佛在确认他是不是当真如此说。她的嘴唇微微一动,正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咚地一阵金属敲击声传了过来,響介和七绪不约而同地朝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
门下和吹子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好像是木下手里的长号撞在了门上。吹子责难似的打了一下木下的手臂,木下则隔着帽子挠了挠头,嗓音出奇小地说,
“.......抱歉,我们不是故意偷听的。”
“我是想明天第五会议室是不是也开着呢......又是星期六,我是想如果九点后就可以用的话,那椅子就用不着放回去什么的......”
他们略显尴尬地看着七绪说。也不知道他们听到了什么地步,但他们也知道刚才不是打断的时候吧。七绪听了,却坦然地将轮椅转了个说,
“我现在就去。”
她简短地说了一句就打算出会议室,但当她转着轮椅从一脸欲言又止表情并交替看着七绪和響介的两人身边经过时,她忽然又回头说,
“響介,我之前也说过的吧,如果你打算逃离音乐的话......”
说着她就无言地用食指朝響介指了过来。也不知她指的位置是響介的心脏还是兰德尔菲的魂柱,但无论她指的是什么,她接下里所说的话都是同一个意思,
“那么......音乐就再也不会回到你手里了。”


十二月过去一半,外面早已是一片圣诞节的气氛了。若是别处的商店街,这时候怕是已经放起了圣诞乐曲,但龙之坂商店街还是一如往常的《纽伦堡的名歌手》的无限循环。
话是如此,但街上也就只有BGM体现不出季节感了。Piccolo那对傻夫妇闹哄哄地在店门外摆弄起了圣诞树和花环,老和式点心谱子华京堂挂起了“圣诞特卖”这种跟点心毫无关联的招牌,连那个古板的白川玩具店也像是在说这时赚钱时节似的在外面拉起了写着“圣诞礼物尽在‘玩具小马驹’”的横幅,上面还配有一副拙劣的拖鞋插图。
響介此刻正用梦游一样的脚步走在早晨的商店街里,他几乎全是靠本能前往公民馆。刚掀开卷帘店门的木下的妻子吃惊地招呼了他一声,他也只是浅笑一下就走了过去。
六条像是给響介披了条毛毯,響介慌忙道谢,六条则说了别介意。響介为自己恶心六条言行的事情道了歉,这才前往了公民馆。
右手里的小提琴盒显得沉甸甸的......響介一边确认着这个与自己形同一体的存在,一边不断在脑海里循环着钟声的旋律。
......停下琴弓,并且放弃小提琴。说起来简单,以至于他曾数次差点对自己得出这个结论。老实说,他小时候被父亲强制练琴时也几乎天天这么想。十二岁在东亚音乐会上目睹了崇拜的小提琴手后,他略微提起了干劲,但之后上高中在进音乐大学后......当他见识到了他这样的庸才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企及的天才时,当他发现音乐世界是存在天赋这一说并且自己并没有天赋时,他都会陷入这种苦恼当中。
而到了毕业之后也没有找到工作,并且遭到父亲放逐时,他才初次面临“为了生存而放弃小提琴”的现实挑战。
不过,经过一番周折之后他依旧在龙之坂这个小城里继续拉着小提琴。并且勉强生活了下来。但是,这不能永远持续下去,也改变不了他是平凡小提琴手的事实。
我认为这首《康派涅拉》将左右你小提琴人生......
他想起了七绪说过的话。她这句话从背后推了響介一把。父亲所说的是不是事实,判断权由此被交到了響介的手里。
他自己是不是还有继续拉小提琴的价值呢......?为了回答这个沉重的问题,他就必须演奏《康派涅拉》。哪怕只是在商店街的振兴活动舞台上。
迎着上学的学生人流,響介到了公民馆。若是平常,这时候根津会在门口打扫,但今天却没见到他的人影。大概是太冷就没出来吧,他这么一想,才发现是他自己比平时早来了半个钟头。
根津平时一早就来开门的,该不是现在里面还没人吧,他想着便去推门,门果然没锁,里面的暖气也开了。響介一边脱围巾和外套一边朝事务所走了过去,
“早上好......”
招呼一声,里面果然坐着已经上班了的根津。不过,房间里还有一个奇妙的客人,那人正用他宽硕的后背对着这边与根津下着将棋......这么冷的冬天了,那人穿的还是几何图案的夏威夷衫。那人不仅身高比日本人高出一大截,横幅也相当大,如此塞满了肌肉和脂肪中年人格斗士般的身体,本身就起到相当的防寒作用了吧。響介眯着昏沉沉的眼睛,止步远眺起了那个客人。根津注意到了響介——虽说他几乎被那个人的巨大身体挡光了,他还是朝響介招招手说,
“早上好啊響介君,今天一早就来了一位稀客哦。”
这么一说,巨汉也回头看过来了。果然就是響介一直等着的那个人。不过这下真见到他了,茫然咧开嘴巴的響介又莫名其妙地产生了转身逃走的冲动。那个汉子嘴里嚼着柿种,一阵狮子吼似的叫道,
“哟!響介!还是那副瘦猴身体加穷酸脸啊。”
这家伙就是響介那个叔叔没跑了。话说这种人日本可不能再出现第二个了。那人坐在一张明显显小的钢管椅上,神经质似的发出了洪亮的笑声。根津为了缓和气氛,也跟着呵呵笑了起来。
“哎呀,今天真是吓了一跳呢,早上一来就看见一个巨熊站在门口啊......我刚想逃,他就说‘太迟了根津!我可是在这种大冷天里站着等了三小时啦,赶紧给我端热茶来!’”
“那不是没办法嘛,我就是这种一想到就马上做的人啊。到龙之坂时才刚过五点哦。嘛、本来以为直接去響介的公寓就行了,没成想他居然那种时候会不在家。我还以为这小子是通宵找女人去了,就打算等等来着,可又发现附近没有一早就开门的店,这才到这里来的。”
说完,他又豪爽地笑了起来。響介终于回过神来,走进了事务所。他叔叔用大手抓起一把柿种看过来说,
“唉、我好不容易回公司一趟,就发现由加丽留电话说叫我赶紧联系響介。话说工作方面的电话居然一个没有。那么響介,有什么事找我?不是好消息的话我就揍你一顿哦。”
“你还问什么事啊!还有,你来之前倒是先给我打个电话啊!我说你多少次了,还真是死性不改的暴风雨叔叔啊!一句话不说就走,一句话不说就来!”
響介觉得以前好像也有过类似的事情,如此大叫着抓住了他叔叔。不过他叔叔没被吓到,还是气定神闲地嚼着他的柿种。
“哎呀、我一个月前在罗马的公共厕所里把手机弄掉啦。不过嘛,要联系你也用不着你的手机号,所以就没管,觉得还是直接去问由加丽来着快。所以我就坐首发车从东京过来了。”
“你看你看,他还给我买礼物了呢,瞧、是‘真实之口’的镇纸哦。”
根津高兴地说着就举起了一个貌似随处都可以买到的垃圾玩意儿。还真是个满世界跑的大叔。叔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崭新的手机,像个得意地展示新玩具的小孩子一样举过来说,
“为了买个新手机我才回国的。日本手机设计是世界上最时尚的哦,我最喜欢日本手机了。可惜手机的功能我基本都用不上,看来是我老啦。”
他感慨颇深地如此说道。不过響介这时候可没心思听他讲这些愉快的冒险故事,想问的事情还一大堆呢。響介刚想开口,转念又觑了一眼手表,现在刚八点半,七绪这时候应该还在家里吧。響介用一只手拦住想问什么的叔叔,一边给七绪拨去了电话。
“哟、一大早什么事啊?你要是像个来生理的女高中生一样说不舒服想休息的话,我就抽你哦。”
七绪让人感觉有些低血压,早上的心情貌似经常不太好。不过響介也没在意,简短地说,
“七绪,你把海德菲尔德带过来吧......我叔叔回来了。”
这么一说,七绪就理解事态了似的忽然不说话了,停顿几秒后,
“好吧。”她简短说道。
挂掉电话又看向叔叔,叔叔微微皱起了眉头,应该是听到了这边的通话。
“七绪来上班后,有点事情想要问问叔叔你。馆长,能不能占用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
“可以啊,馨先生可是等三个钟头了嘛。而且今天也没啥要紧事。”
根津说完就又去下将棋了。听馆长都这么说了,叔叔好像也打算稍后再问,又去看他的将棋棋盘了。
響介把行李和兰德尔菲琴盒放在桌上,扶着额头试图整理一下思绪,但他脑子现在因为睡眠不足而轻微有些眩晕。被根津一把将死的叔叔大叫起来,让響介有些头疼起来了。

“哟、藤间大叔,每回见你都越发变得不靠谱了啊。”
几十分钟后,七绪膝盖上放着小提琴盒,坐在挂着便利店袋子和包的轮椅就过来了。也许是因为是来得匆忙,她剃得凌乱的栗色头发上还留着睡出来的可爱翘毛。叔叔听到七绪的声音后,边转身边举手打起了招呼,
“哦哦、不久不见啊七绪,怎么样,我这个本侄子没给你添麻烦吧?”
“没添麻烦哦,就是有点磨磨唧唧的。是吧,響介?”
七绪这么一问,響介只好点了点头。叔叔见状估计也是觉得好笑,就咧嘴笑了起来。七绪一如往常地熟练地操控轮椅进事务所,把东西放了下来。接着她一边撕开从便利店袋里取出的甜点面包,一边又问,
“然后呢?大叔你是因为響介叫你就过来的?还是被我姐叫过来的?”
“嘛、应该说是两个人叫过来的吧。響介,七绪这下来了哦,叫我来到底是干嘛?”
響介听后叹了一口气,径自从正吃着早饭的七绪的桌子上拿起那个小提琴盒。七绪也没拦他。響介掰开锁扣,在叔叔面前取出了里面的那把小提琴。
色调柔和的枫木面板,精致的转轴与微调器装饰,琴身微微散发着崭新的清漆味道。这把小提琴不是老牌古琴,尚未久经演奏的琴身在晨光里静静地泛着光泽。
叔叔咀嚼柿种的噪音顿时消失,面朝将棋盘的他扭头睁大了他眼睛看着这边,愣一下后他又马上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擦擦手,朝響介伸了过来。響介把请递给了叔叔。叔叔手指动作与他的形象毫不相符,如同与自己期望已久的婴儿重逢般从響介手里接过了那把小提琴。
“这个琴......真让人怀念啊。”
“有印象?这把小提琴到底怎么一回事?”
叔叔果然知道这把海德菲尔德。響介情不自禁地就探出了上身,连吃着面包的七绪也停了下来。不过,叔叔却漫不经心地说道,
“这个啊......可是我爸爸制作的小提琴哦。怎么会在你的手里啊。难道是哥哥他交给你的?”
響介一听,头上顿时冒出了许多问号。绞尽脑汁一番后,響介用连他自己都觉得呆愣的声音反刍道,
“......叔叔的爸爸?”
也就是我祖父了?響介理所当然地如此想着就朝叔叔看了过去。叔叔于是就把海德菲尔德左边的f形孔凑了过来。看来他肯定是知道这里面有标签的。
“里面不是有写的嘛,这个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呢,就是我爸爸。”
“祖父的名字......不是叫藤间大介么?”
Ludwig Heidfeld——響介想起那串签名,大叫似的反问了起来。一旁的七绪没说话,周围陷入了一片沉默。接着,叔叔用他另一只巨大的手掌抓住了響介的脑袋说,
“喂喂響介,你的眼睛瞎了?这不是明眼就可以看出来的事情嘛。你还真以为你爸爸和我是亲兄弟啊?”
叔叔顺势摇起了響介的头,令睡眠不足的響介差点吐出来。他忍着这股不舒服感,漠然想道——在身材都中等的藤间家族里,叔叔是一个令人感叹基因突变的奇妙存在。不过若是另有如此隐情,那就都能说通了。父亲连自己的事情都不说,叔叔的事情想必更是闭口不谈了。叔叔倒是一个大嘴巴,却不会说他自己的事情,为此響介至今未质疑过他。
“那个人和叔叔你是......异父兄弟?”
叔叔听了,这才停下晃響介脑袋的手,长叹一气后又像哄小孩似的拍了拍響介的脑袋。之后,他交替地看了看根津和七绪说,
“喂、我可以借用一下那边的房间吗?我去那儿讲讲藤间家的事情好了。”
根津和七绪面面相觑了一下,根津马上就说了声可以。叔叔一听可以就拿着海德菲尔德站起来,推搡着響介去了会议室。
......藤间家的事情会是什么?響介如此想着就被叔叔赶进了会议室。叔叔反手关上门,就近坐在了一个椅子上。接着他又握着琴颈举起来手里的小提琴问響介,
“我再问一次,这个琴是从哪儿来的?是哥哥他给你的?”
“我才想问呢,你听我说......这个海德菲尔德好像一直都在羽田野仁美手里的,但前些天忽然被寄给了七绪。”
“哈?”
这回轮到叔叔吃惊了。之前还感觉他在责备这边,但響介他们确实没做什么错事。于是響介探出上身又说,
“我说啊......若是那个世界级小提琴手羽田野仁美寄来一把贴有自己父亲名字的小提琴,搁谁都会吃惊的吧?我是觉得叔叔你可能知道点什么,所以才和由加丽小姐一起紧急联系了你的。”
一口气说到这里,響介长出了一口气。稍微冷静下来一些后,他又缓和气氛似的摆摆手说,
“本来还奇怪这个小提琴会在羽田野仁美手里呢......原来是叔叔你和她做过买卖的吧?听说真澄氏委托你买乐器的时候,就是她姐姐推荐的你。你就是那时候把从那个人手里拿到的海德菲尔德卖出去的吧?”
響介如此询问道。不过,满以为会承认的叔叔却愣愣地张开口,一脸茫然地嘀咕说,
“......我可从来没见过羽田野仁美那样的大人物哦。”
这下轮到響介不知该说什么了。他本来还想问什么,但嘴巴一翕一合就是说不出话来。叔叔的确从刚才就一直问这个小提琴是不是从父亲那里得到的......若是他从那个人手里得到后再卖给羽田野仁美的话,他就不会又这么问了。響介不禁又追问,
“什么见都没见过啊......那为什么羽田野仁美会把你介绍给她妹妹啊!如果不是做过生意,她怎么可能认识叔叔你这样的无名乐器商!”
“嗯......我也觉得这事儿奇怪呢。当初我为由加丽找那把兰德尔菲的时候,真澄氏的确说她是她姐姐推荐来的......但我当真不认识羽田野仁美啊。嘛、我当时只是天真地以为是自己的名声已经传到那种大人物耳朵里去了。”
他似乎是这时候才发觉蹊跷,说着就不可思议地歪了歪头。羽田野仁美给关系不好的妹妹随便介绍的乐器商......?不对,应该是妹妹单方面嫉妒取得成功的姐姐啊。而且话又说回来,若是不知道叔叔的存在,又谈何假介绍?
叔叔看样子也不像是在说谎。由加丽担心的没错,響介推测失误了。暂且不管这个疑问,響介又指了指叔叔手里的海德菲尔德说,
“说到底,这把小提琴到底怎么回事?我可是头一次听说叔叔和那个人是异父兄弟啊。如今看来,你若说你是个德国混血我也不奇怪了。”
听響介又这么问,皱着眉头的叔叔又靠回小椅子,抚摸着海德菲尔德的侧板说,
“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是个德国的小提琴手。嘛、也不过是个三流的小提琴手吧。战后他靠演奏小提琴生活不下去,后来好像是作为小提琴讲师被请到日本来的。”
如同一段往事。叔叔的父亲现在怎么想最起码都过八十岁了吧。響介点头听叔叔继续说了下去。
“虽说现在是没落了,但当时的藤间家可是所谓的上层阶级家族哦。为了让独生女儿学小提琴,海德菲尔德才被请来当讲师的。”
话让響介来说虽然有些不合适,但拥有几处分家和土地的藤间家的确是富裕家族。不然,也没那个实力对儿子实施音乐教育。但是響介并不喜欢藤间一家......在他印象里,祖父祖母对待自己总像是隔着一段距离,而父亲也不怎么回老家去。想到这里,響介恍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
“我想起来了,听说大介祖父好像就是入赘进藤间家的......因为须美江祖母是独生女,所以才招的女婿。”
“是那么回事。不过呢......那时候发生了一件麻烦事。”
叔叔停顿了一下,耸了耸肩。这里本该是他习惯性糊弄过去的地方......響介发觉他眼睛有些出神便屏住了一口气。
“须美江奶奶她啊,好像喜欢上了海德菲尔德了。”
叔叔用他的大手玩弄起了那把冠以德国小提琴老师名字的小提琴琴颈,響介则只是默默地盯着他。叔叔苦笑着继续说,
“嘛、毕竟是那个时代......而且须美江作为本家女儿还代表着整个家族的脸面,自然是不能招一个德国人做女婿。之后,她就被强迫安排去与经商成功人家的二少爷大介爷爷相亲结了婚,生下的就是我哥哥。”
这话让響介听来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这的确是一段过往旧事,但又和自己本身的存在直接相关。不过没等響介领会过来,叔叔就又说了开来,
“话虽如此,但那个海德菲尔德却是个大胆的混蛋哦,嘛、作为我爸爸也是自然。他居然趁夜把须美江奶奶带走,鲁莽地踏上了逃亲之旅。他们两人手牵手,甚至试图逃往英国的哦。”
“英国......?”
为什么德国人海德菲尔德会选择逃往英国呢......当时他可能是觉得去毫无关系的第三国会比较难被找到吧。想到这里,叔叔抿起嘴角露出了略显自嘲的笑容,
“嘛、他们几天后自然也是被找到带回来了......最后海德菲尔德是以再也不能踏上日本土地为代价被藤间家放过了。但,问题还没结束......因为我在几个月后出生了。”
说着叔叔就指了指自己的脸。響介盯着他的脸,还是没说话。
“这张脸出来一看就肯定知道不是自己的孩子,不过肚量大的大介爷爷并没有责备须美江奶奶,而是把我和哥哥平等对待地养大了。说白了,我其实是藤间家的一个异分子,所以......与其说是被藤间家断绝关系,其实是我实在呆不下去才高中一毕业就离开的。对大介爷爷我自是感激不尽,但我的存在让藤间家根基动摇也是事实。”
藤间家那从根基深处散发出来的呆滞气氛。如此一来,叔叔和父亲之间、父亲与他双亲之间那难以启齿的疑问也就真相大白了。不过,这事情却又让響介陷入了更大的混乱里。
“说是如此,但我当时也没地方可去,就想着滚去找那个罪魁祸首的亲爸,于是存了一点可怜的小钱飞去了德国。”
“你确信海德菲尔德在德国吗?况且德国那么大的地方......”
“鬼才知道。反正我先去了柏林,以为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可能是个尽人皆知的小提琴手来着。”
这也太莽撞了吧......響介刚想开口惊奇,转念一想,叔叔年轻时可能真就是这个样子。叔叔似乎看出了这边的心思,抿起嘴角笑着又说,
“况且当时的我啊,别说德语,英语也不会说哦。现在是会说几国话了,当时就是个不上进的毛小子,从不记得自己曾一个个往笔记本上写过单词。”
“就别拿那种事自夸啦......嘛、我知道你很厉害。但话说之后呢?你见到海德菲尔德了么?”
“啊啊。虽然交响团和音乐家协会之类的地方是根本没找到,但去卖小提琴的乐器店一问,我马上就打听到了他的消息......原来他从演奏和指挥上退下来后,好像在英国牛津开了一家制作小提琴的作坊。”
“英国......牛津?”
響介下意识地重复了一下这个地名。那是阿什莫林棺椁所在地,是海德菲尔德和祖母曾试图前往的国度,也是那挺小提琴被制作并打上刻印的都市。
“之后我就办了护照前往牛津,去找海德菲尔德啦。一开始还被当成强盗来着,我好一通解释人家才相信,又说辛苦我了又是哭的,真是不得了啊。”
说到这里,叔叔忽然飘开了视线。他以前只留下了个怪人叔叔的形象,但他也是说不尽的苦衷的。作为一个不贞之子,他也许从小就被人疏远了吧,况且他又带着混血特征的发色,人际关系上想必也吃过很多苦。虽说他嘴上说养父待他不错,但实际怎样谁也不知道。
“后来,他先是教我制作小提琴,但那种精细活着实不适合我。不过我嘴巴能说,就说给他卖他制作的小提琴,就成了一个乐器商人。”
“他为什么要在牛津开作坊呢?”
響介此时明确感觉到了一种即视感。他们都拘泥于牛津,最近的确听到过另一个类似的人物......
“因为‘救世主’。”
叔叔听后立即回道。響介瞬间就想起了另一件事,他凝视着叔叔手里的那把小提琴想,对啊,是羽田野仁美......她不是也打算在牛津永久居留了吗。
——羽田野仁美觊觎着“救世主”,想必现在也是。
“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他......是被‘救世主’迷住啦。”
七绪曾说过的话与叔叔的话相重叠在了一起。接着,叔叔就又举起手里那挺以自己生父名字命名的小提琴说,
“海德菲尔德曾不停地对我说,当他得知世界上最漂亮的小提琴这一存在时......就觉得自己非要拉响它不可。而且他相信,只要自己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小提琴手,就有可能拉响‘救世主’。”
此处又与羽田野仁美的行为相一致了。不过唯一不同的是,羽田野是当真是得到了世界最伟大小提琴手相类似的地位。
“不过别说是世界第一,他最后还只不过是个三流的小提琴手而已。之后当他被赶出日本后,他就下定了决心......他用别的方法得到‘救世主’并演奏它。”
“难道说......”
響介说着便再度凝视起了海德菲尔德小提琴。七绪当时看到这把小提琴就说了,这个是“救世主”的高仿品。
“对,他着手做的就是打造一个‘救世主’的完美复制品。放弃成为尼可洛.帕格尼尼的他转而试图成为君.巴蒂斯特.维尧姆。”
【译注:君.巴蒂斯特.维尧姆(Jean Baptiste Vuillaume)1798-1875,法国著名提琴制作家。】
“可是‘救世主’并不会像其它展示品一样能借出来作小提琴研究,他是怎么仿出来的?”
“你小子啊......学学你义祖父,睁大眼睛好好瞧瞧啊。”
叔叔吃惊地说着就将小提琴倾斜过来,指着刻着的签名中的“Oxford”淡淡说道,
“他看到了啊。”
“......看到了?”
“当然是一直在阿什莫林博物馆里看的啊。既不能拉更是碰不到,他就从早到晚一直站在‘救世主’的展柜前面看。他就是为了这个才特意在牛津开小提琴作坊的。”
这是何等的执着啊!“救世主”难不成是蛊惑人心的乐器?響介咧嘴暗自佩服,叔叔则感慨颇深地仰望会议室天花板又说,
“他的作坊里有多得数不清的‘救世主’仿制品......可是他好像一个都没满意。话是如此,却又的确是斯特拉的仿制琴,正好用来出售过日子。还有就是,他都没给它们贴标签......说是只有当做出完美的‘救世主’,他才会贴上自己的标签。”
“所以网上才没流出海德菲尔德标签的小提琴啊?”
再怎么无名的制琴师,买二手琴的时候都会标明制作者的。既然市面上找不到他的小提琴,想必就是他自己没贴吧。響介点头明白过来了。
“不过,当我去了作坊后不久......他就给某个小提琴打上了标签。就是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这一把。”
说着,他就像终于得出结论了似的轻轻敲了敲手中小提琴的背板。至此,小提琴标签的谜团渐渐露出了它的端倪。
“就是这把一七一六年制作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救世主’仿品——‘Ludwig Heidfeld 1973 Oxford for Toma’。”
“给我等一下......这把小提琴来历这么大,为什么会有那个人的名字?”
響介说出了他最后也是最大的一个疑问,他明白海德菲尔德将心血倾注于仿制“救世主”,但为什么又要给别人......别人也就算了,偏偏又是自己所爱女子与别的男人所生的孩子呢?
叔叔听了,耸耸肩膀说,
“海德菲尔德完成这把小提琴时,曾一脸满足地说——这是世界上唯一一把与‘救世主’分毫不差的仿制小提琴。但也正是因此,他不希望这把小提琴像‘救世主’一样不被任何人拉响就被放进阿什莫林棺材里变成观赏品。如果可以,他希望能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小提琴手所用。”
最伟大的小提琴手......此处是关键词。那是海德菲尔德所未能达到的境地。叔叔苦笑着接着说道,
“之后,他就让我说说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小提琴手是谁,叫我把这个‘救世主’送过去。他也好借此实现自己长年的梦想.......于是,我就说了那个最伟大的小提琴手的名字。”
響介听了,愈发不可思议地盯着叔叔,声音沙哑地问道,
“你就......说了那个人的名字?藤间统?”
“啊,虽然对于他来说可能是个不小的麻烦,不过我毕竟还是来到这个世上了......就算打小没和他想兄弟一样说过话,但在我看来,他毕竟还是自己唯一的哥哥。所以我就想,海德菲尔德也肯定会认为须美江的儿子会成为一个优秀小提琴手的......于是最后就打下了这样的标签。”
“for Osamu Toma”......響介怀着难以言喻的心情凝视着这段文字,接着他又无力地摇了摇头说,
“这种东西......那个人是不可能接受的吧。”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不过,哥哥他却是收下了的哦。我回国到家里后,迎接我的是大介老爷,说哥哥他离家去音乐大学了。我想着大介老爷比我更适合将这把小提琴交给哥哥,说了声这是给哥哥的就留下了小提琴。之后不久,一封信就被寄到作坊来了。哥哥说贴着自己名字的乐器不好送人,就先勉强收下了。”
这话倒是很符合那个人的作风。这样,这把小提琴的来头算是搞清楚了,看来叔叔所知道的这把小提琴的最后一个所有人就是藤间统。響介长出一气后,翻眼盯着叔叔小心地又问,
“那,现在海德菲尔德呢?”
“他啊......完成这把小提琴后几年就去世啦。怕是做出这把‘救世主’仿作后心满意足地走的吧。”
叔叔说着便摸了摸海德菲尔德的面板,将它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桌子上的琴盒。从结果来看,海德菲尔德的愿望算是被视线了,因为它经由羽田野仁美这一位世界级小提琴手在数次大舞台上展示了它的音色。
不过,问题也正好在这里。響介慢慢摇头又说,
“来由我算是知道了,那这把小提琴为什么又会出现在羽田野仁美手里?我还以为是叔叔你把这把小提琴卖给她的呢。”
“那我怎么知道呢,我自己还一直以为是哥哥拿着呢。难道是哥哥当掉了小提琴,羽田野仁美又偶然买到的?”
“那几率得多小啊......”
看来叔叔是真不知道事情的去脉了。不过,既然羽田野仁美二十五岁不到结婚之前就有了这把小提琴,那就说明这把小提琴没在父亲手里停留多少时间就到她手里了。
“看羽田野仁美的履历,她十几岁到结婚之间一段时间是在纽约的朱利亚德音乐学院上学。而那个人是在日本的音乐大学,两人应该没有联系的。话说那个人到底是去了哪个大学?”
“他上的肯定是音乐大学,刚才我不是说了么,去送海德菲尔德的时候大介老爷也说统离开家是去上音乐大学的。”
“但至少不会帝真,我已经确认过毕业生名册了。而城音大学创立不过三十周年......五十九岁的他是不可能从那里毕业的。”
想到这里,他有些不可思议了。老点的艺术大学倒是有音乐学科,但恐怕都算不上是音乐大学吧。就在这时,叔叔一下跳起来,吓得響介不禁后退。没等響介开口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叔叔就大声说,
“響介,我得先回公司一趟,刚想起我手里还有一个奇妙乐器呢。”
“奇妙的乐器?”
“嗯,和今天这件事倒是没关系,但我本想哪天给你的,我给忘光了。”
“等......叔叔!话还......”
没完呢——不等響介说完,叔叔就大步离开了会议室。響介本想追上去,但又不能就这样把海德菲尔德摊在桌子上,趁他犹豫的这片刻,那个叔叔就不见人影了。
他说自己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但六十多岁的年纪还这样就有点过了吧。響介无奈地垂下肩膀,给海德菲尔德的琴盒上了锁。等他慢吞吞地回事务所时,正呆呆地望着出口的七绪和根津——想必叔叔早就离开了吧——不约而同地扭头看了过来。
“藤间大叔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还是那副不着调的样子啊......话说那啥,我和你果然就是异母姐弟?”
“饶了我吧,那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
響介觉得七绪也不是真心这么认为,否认着就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不过,藤间统和羽田野仁美互相认识是无法否认的......那么,那两人到底会是在哪里认识的?
“听说这把海德菲尔德是叔叔他那着迷于‘救世主’的父亲所制作的......他为了完美仿制‘救世主’而倾注了生命,最后才终于做出了这么一把的。之后好像是送给了藤间统。这里面的刻印就是这么来的。”
響介将琴盒放在七绪的桌子上,一边咀嚼着刚才与叔叔的谈话如此说道。七绪没说话,只是催促下文似的眨着眼睛。
“这把海德菲尔德若是完美仿制于‘救世主’的话......那同样执着于‘救世主’的小提琴手也会希望得到的吧。如果不能将‘救世主’从阿什莫林棺椁里救出来,那好歹要把仿制品先弄到手。若是完美的复制品,那就更不用说了。你不觉得吗?”
“也就是说,羽田野仁美是因为某个契机得知你父亲手里有海德菲尔德......于是就得到它并作为自己的备用琴?”
“应该是这样。”
事情至此似乎没什么疑点了。但话又说回来,羽田野仁美是从何处得知藤间统手里有海德菲尔德的呢?
海德菲尔德只不过是某个人费劲心血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制作出来的乐器,并没有发布什么消息,更不是出名演奏家的所有物。若要分辨这是不是真正的‘救世主’仿制品,那就必须亲眼看到或者亲手拉响才行。
響介支起额头又想,父亲有没有将这把海德菲尔德用作自己的用器也是不好说的,若是一直封存下来的,那羽田野仁美就更不可能得知这把小提琴的存在了。
就算父亲拉的就是这把小提琴,那他是不会让别人去碰他的小提琴的,更别说让别人去拉了......
“不对......还有一种可能。”
想到这里,響介蓦然说出了声,令七绪吃惊地朝他瞥了过来。
虽说没法保证,但刚才叔叔说他讲海德菲尔德交给那个人后回国前曾祖父说过,父亲是离家去音乐大学的。可是,藤间本家是在东京,若是去帝真和关东圈内的大学,他是没必要离开家的。
......作为小提琴手,你没能达到我的希望。
那个人前几天曾如此说过。那么,自己又到底会是达到什么目的的道具呢?难道那个人也是借将自己的儿子培养成最伟大的小提琴手实现自己的某个目的的?如果是这样,那他是想......
“是为了......取回海德菲尔德。”
灵机一动之后,響介轻声说出了结论。
就在这时,
“早上好啊。”
听到柜台另一头有人打招呼,響介猛然抬头。站对面的是正提着乐器盒的木下以及彩花和吹子他们一干各部首席成员。響介这才想起,昨天大家好像是说过会议室周六空着的话就早点过来练习,于是他恍然打声招呼回礼。木下刚才打招呼显得犹豫,让人有些在意。
他们一群人朝第五会议室走了过去。演奏会马上就要到了,想必他们也是紧张的吧......響介刚又这么一想,
“我说首席啊......我想问个问题吗?”
本以为和大家一起去了第五会议室的木下忽然又挑起话头,让響介不禁暗吃一惊。刚才也见他夫人开卷帘店门,看来他今天是把看店的任务交给他夫人了。他今天穿的不是以往的鱼店作业服,而是旧衬衫加卡其裤的假日大叔装扮。他像刚才那样神秘兮兮地小声问道,
“听说演奏会的时候......你父亲会来?”
“呃?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没没,我随便问问。”
听人提起那个自己正好在想着的那个人,響介下意识地就如此反问。他本想对慌忙摇手的木下脱口说出答案——不会来,怎么可能会来.....
不过,響介又把话咽了回去,并朝七绪桌上的海德菲尔德琴盒瞥了一眼。隔了一段沉默之后,響介沉闷地答道,
“......来的吧,我想。”
从眼角可以窥见正缠着手臂的七绪这时抬起了头。木下听后睁大眼睛,不知为何就抓住了響介的手,大声叫道,
“哦!是这样啊!”
他作势抓着響介的手腕举了举,接着就背好长号盒子朝第五会议室飞奔了过去。響介茫然目送着木下的背影,身后的七绪吃惊地问道,
“......怎么了?你不是断定你父亲不会来的吗?”
的确说了。那个人对演奏会本身是没有兴趣的,更别说是业余乐团了,他怕是会一声嗤笑了之的吧。何况他现在身处证券公司的重要职位,年末忙得不得了,就算是周日也不可能来这种乡下地方来。不过......
“如果我猜得没错......他回来的。为了夺回救世主的仿制品。”
“夺回?”
七绪诧异道,不过響介没再说什么了。该说全是靠猜测吧,但響介还是怀着稳稳的信心又对她说,
“七绪。”
晨光静静地洒满了事务所,響介打破这般沉静般地断言。他已经没有后路了,若是因为他的退缩而让音乐永远离开,那他主动出击就可以了。音乐应该也会回应他的......就算他只是个小小的业余乐团的首席,只是个吊车尾的小提琴手。
“二十三的演奏会,请在最前排留一个空位......就在独奏的正前面。”

工作期间,第五会议室传来了BGM般的《纽伦堡的名歌手》和《康派涅拉》。乐团成员们之后也陆续去了会议室,或加入配合或开始了自主练习。
下午五点,下班的铃声一响,七绪马上就开始收拾起了她的桌子。她清楚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根津也知道。
“那么秋叔,今天我们也要练到九点,有什么事情就来叫我们好了。”
“加油哦,当天我会带我孙子一起去听的。”
她说着又催促響介赶紧去会议室了。響介求之不得地提起兰德尔菲琴盒,追着早已离开的七绪走出了事务所。
一推开双扇的会议室门进去,成员们的演奏曳然而止,不由得让人以为是七绪打出了什么指示。不过看样子不是的,站在指挥台的七绪也是一脸诧异的模样。
打破沉默的站在中间的都。她颤着眼看着日益膨胀的身躯,下定决心似的双手握紧单簧管,
“......首席,我听木下和吹子说了!听说令尊想要你辞去首席!”
“哈?”
響介发出了几年不曾有过的惊叫声。七绪半吊子地把手搭在轮椅把手上,只是瞪大眼睛看着这边。
“首席和我们这些因为兴趣演奏音乐的人的确不同,是音乐大学出来的精英。令尊反对你留在这个小乐团我们也是能理解的!”
“首席要是想去更大的舞台,我们也会高兴地欢送你的哦。”
“是啊響酱。但要是你想要继续留在龙乐团,但你父亲还那样说的话......我们可也不会放任不管的哟。”
雅史彩花以及玲于奈却又相继如此叫了起来。響介求助似的环视了一下周围,但他面前的成员们好像都统一了意见,没人出来回答他的疑问。七绪瞪大眼睛怔住了,估计也指望不上她了。没办法,響介支支吾吾地回答说,
“不是的......我本来就算不上什么精英,反倒觉得大家能接纳我是我的荣幸......话说,怎么提起这件事了?”
“KYO!是古典乐人就说个清楚吧!简单说就是,KYO明明希望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倾情演奏音乐,但你父亲不同意是吧!”
古典乐人是什么啊,敲一下定音鼓说出如此生造怪词的正是亮三。響介迫于气势点了点头,对面就如同得到了认可似的,有人在后列更为大声地叫了起来,
“大家!既然这样,我们这次演奏会可要给他父亲好好展示一番啊!”
“就是就是!演奏会成功的话,響介的父亲肯定会理解的!”
这下元凶露面了。響介猛然抬头看去,说这话的正是举着小号和长号的如同一对父女的两人组——木下和吹子。
他这才想起来,那天在会议室和七绪说话的时候,那两人就在门口。他们估计是凭传出来的只言片语推测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刚才木下之所以会问那个人是不是会来听演奏会,想必也是因为这个吧。
不过,他们所说的并不是全没切中要点,所以響介也没法否认,只好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顾自兴奋起来的乐团成员。
“啊啊......我大致知道发起人和他的理由了。不过,就这样下去不也一样吗?”
七绪的想法大概也一样,小声对響介如此说。響介本想否定,但又把话咽了回去,转而向成员们低下头说,
“谢谢大家......”
沉默不语的小峰和幸也在他视野的角落里点了点头。響介看着七绪苦笑登上指挥台,漠然想道,演奏那个人所灌输给自己的音乐存在怎样的意义......他感觉自己似乎已经抓住了一些与此不同的东西。虽说还不能明确那是怎样的东西,但他确实抓住了。響介如此想着就来到了他自己的位置。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双扇门又被推开,根津探进头来了。他朝響介轻轻地招了招手,響介便点头朝他走过去了。
“響介君,今天来了回头客啊。”
“回头客?”
響介琢磨着这个词,脑海里忽然冒出了某种预感。他用眼神朝七绪和成员们示意了一下得到理解,将兰德尔菲收进琴盒后走出了会议室。
和根津回到事务所,那个坐在響介位子上的巨汗果然还是他那个叔叔。早上他说要回公司拿东西,结果这时候就又回来了。这行动力着实让人惊叹。
“唉、真是......我就不吐槽你的行动力了。”
“哦、是響介。抱歉啊,公司仓库有段时间没收拾了,找东西花了点时间。”
他的东西好歹是在东京,来回跑一趟大概要三个小时......真没想到他会今天之内又回来。響介一走进事务所就注意到了叔叔面前放着的一个琴盒。
“那个就是你早上说的奇妙乐器?”
“啊啊,说是奇妙乐器,嘛、其实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小提琴而已。”
響介征得同意后打开了琴盒的锁扣,里面躺着的果然是叔叔所说的普通小提琴......就算不是乐器商的響介也看得出来,这是一把普通的国产量产小提琴。琴盒的内侧还夹着写有“小心拿放”的标签和产品单。
“这把琴怎么了......?”
“这是哥哥十年前拿来的哦。就如你所见,是把量产品,甚至没被拉过。我问哥哥是不是要卖这把琴,哥哥只是默不作声地把琴留下就走了。我好奇地打开一看,里面还有这么一个东西。”
叔叔说着就从琴盒内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那一卷类似被扎起来的产品册一样的东西原来是一封信和一份乐谱。
“原本想着等你长大后明白了很多事情就交给你的,结果我把这事给忘啦。今天早上难得说起往事,我一下想起来了。嘛、哥哥他也是发生了很多事,你也因此吃了些苦,多少体谅点吧。”
看着信上写着的名字,響介眯起了眼睛......他又确认了一下乐谱的曲名。这下他是明白这个便宜小提琴的意义所在了。
看起来很新也是自然,因为父亲大概一次也没有拉过这把小提琴。那个人没有把提琴丢掉的勇气,但为了让它从自己的视野里马上消失,就把它转交给了叔叔。
“二十三号演奏会那天叫那个人来......”
響介嘀咕着翻开了信件。叔叔用他庞大的身背挤压着小小的椅子,双手盘在脑后说,
“哥哥他回不回来啊?”
“会来。不只是海德菲尔德......现在这把小提琴也在我手里了。”
響介抚摸着小提琴的面板如此断言道。小提琴在荧光灯下反射着橘色的光泽......当时周围很昏暗,小提琴反射着微弱的采光,就如同自己与那个人之间的微弱的一缕维系。響介闭眼回溯记忆的瞬间,耳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阵令人无处可逃的钟声。
“我和这把小提琴......十三年未见了。”



本帖最后由 電車ネコ 于 2014-2-27 22:14 编辑


夜里寒风呼啸,紧张的全体排练转眼就结束了。排练时,響介坚定了一个信念,而且并未因为影响到演奏。之所以会这样,想必是因为他心中已经没有了犹豫吧。
響介顶着寒风回到公寓时,房间里很是冰凉。这时还不到夜里十点,他今天是为了打一个电话才特意没去卡拉ok包厢练习的。響介没脱外套也没开暖气,把手里两个小提琴盒放在桌子上后就掏出手机,顺势就拨了出去。他的动作里不带一丁点儿犹豫,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是犹豫就会畏缩不前了。
響介一边听着传呼声,一边在心里暗想。那个人虽说不怎么说话,但电话是会接的。毕竟是个生意人。可是等呼声响了七次,对面还是没有任何会接听的迹象。
就在这时,电话突然通了。听筒里传来照例不是招呼,更不是询问近况,那个人只是用简洁甚至让人错觉是电子音的嗓音说了一句,
“.....什么事。”
響介支起手肘,用另一只手扶住了额头。他原本把想说的话都在脑子捋过一遍了,但一听那人的声音马上又萎了,嘴干舌燥了起来。但響介半是自嘲地开口了,开口第一句话就像是下了结论,
“我手里现在......有两把小提琴。”
一股大风吹来,简陋公寓的墙壁感觉都要被吹倒了,楼上的婴儿也跟着哭了起来。響介接着又说,
“第一把的铭牌是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标签上写的是......‘Ludwig Heidfeld 1973Oxford for Osamu Toma’。”
響介一字一顿如同念咒文般对着话筒如此说道。不过对面的人没有回应。此时若是与他面对面,他此时的表情估计已经发生变化了吧,但他不说话響介也没办法。
当然,響介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我作为小提琴手没有做到你的要求,你是这么说过的吧?”
这还不如对着墙壁自言自语呢——響介如此想着又说了起来。不过对面不是墙壁,电话没被挂断说明那个人还在听。
“如果你是为了取回海德菲尔德而培养我成为小提琴手的话......虽说曲折,这也算是达到你的目的了吧。”
“你在诡辩,響介。”
对方瞬间投出了一把语言的利刃。不过,这句话却正中響介下怀,对面如此表态就已经足够了。響介的预料没错,也正是因此,他挑衅般地开口又说,
“你觉得我会说谎?”
对面再次沉默了。接着,響介掰开放在桌子上的琴盒的锁扣,准备使出他的杀手锏了。那个不是装兰德尔菲的银色碳纤维琴盒,而是一个用焦糖色人造革做出来的新品琴盒。
“还有一把,是叔叔交给我的。没铭牌,日本的量产品。但里面有一份信笺和一份乐谱,乐谱名是......”
他拿起琴盒里的信笺和乐谱,下定最终结论般淡淡地读出了写在乐谱上的曲名,
“......《康派涅拉》。”
幽暗中黯然响起钟声的旋律,是倍音。在量产小提琴的崭新色泽下,響介眯起了眼睛。听筒里微微传来了叹息声。
“你这辈子曾两次放弃小提琴。”
響介说着又盖上了琴盒。夜风不知何时已然停止,房间里静了下来。或许只是因为他现在正集中注意力于电话听筒吧。
“加上这把,我手里就有集齐了两把小提琴。我是没能做到你的期望,但你如果想要拿回去的话......这个月的二十三号下午四点你就来龙之坂市民会馆。在前台报下名字就可以。”
響介将手机从耳边拿开,直接挂掉了电话。就像那人以前径自挂掉与这边的通话一样。结果,那个人还是几乎没说过什么,不过響介觉得这样就够了.....几天后的演奏会,那个人会来的。
響介如此确信着将手放在了琴盒上。那把自古让人痴狂的乐器现在依然沉默不语,不禁会让人感觉,它正在等待那终将到来的时刻。



十二月二十三日。龙之坂的天空弥漫着深冬所特有的澄净气味。
乐团成员们中午在龙之坂市民会馆的小音乐厅集合了。他们往常都是随意装扮,现在却都是穿着正装过来的,不禁会让人错觉接下来是要搞变装party。
之前还以为木下是最不适合穿正装的,但亮三穿正装的违和感却毫不输于木下。穿着眼看扣子就要被崩开的衬衫的小峰一脸的魂不守舍,抱着圆号四处乱转时一脚踩上了正为站脚位置不满意的玲于奈的礼服裙,又被玲于奈呵斥了起来。在音乐厅入口的地方,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吹子正一脸不满地盯着场内指示板。
“呐、我说彩花姐......隔壁市的钢琴教室发表会时都是大厅来着啊,我们却是这种小厅,不觉得有点不甘心吗?”
“说什么呢吹子酱,就凭我们能借来音乐厅就很不错的啦。这还都是托七绪酱和首席还有源先生的福呢。”
彩花说着就像描述梦想一样地摊开了双手。她身上穿的也是黑色的连衣裙,但背后的拉链却很打眼地没拉好,一会儿跟七绪说一声让她拉好吧。
舞台上的布置工作已经做好了,彩排也排过了。音响和照明的负责人是合作过多次的,七绪好像已经和他们简单碰过头了。会场前面是商店街的志愿者们,以源次郎先生为首,木下妻子以及田中酒店一家,似乎还有六条,正在负责接待入场。
“啊、一之濑小姐,藤间先生!”
确认客席位置的时候,七绪看到一个瘦瘦高高的人从音乐厅入口处大步走过来,有气无力地问道,
“......你这是在干什么啊,修一。”
脖子上挂着单反相机的修一好像手里抱着什么东西,听到七绪的问题时刹车踉跄了一下,表情苦涩地回答说,
“这么问也太伤人了吧......摄影师啊!我要把大家的英姿拍下来登上报纸的!”
估计是他爷爷没准许他继承照相馆吧。響介满意地点了点头,七绪则向修一示意了一下还在指示板那里和彩花说着话的吹子说,
“嚯嚯、你了不起了啊。话说吹子就在那里哦,想抓拍她的珍贵掠影现在可正是时候哦。”
“真、真的吗......不对不对,我才没有那种下流想法呢,我只是单纯想要把大家的活动广播给大众......”
见修一摇着细长手臂否定,七绪适可而止地放过了他。響介看着他们叹了口气,同时整理了一下领带。
侧眼确认一下侧台里的时钟,离下午四点还有五分钟。演奏是四点半开始。演奏开始之前他必须先与之谈谈的那个人是肯定不会搞错时间的。但如果四点后哪怕只是一分钟内没有出现,那他肯定这辈子都不会来了吧。
舞台上的站位上都用胶带贴有名签,響介在指挥左前方的独奏位置站定,接着转身面向了听众席。直线形最前列的席位上贴着写有“相关人员席位”。就在響介漠然盯着那个还无人坐上去的席位的时候,
“首席。”
站在刚才修一出现的入口处的是源次郎先生,他穿着一如往常的衣服,朝这边走了过来。他走到听众席的中间位置停了下来,面朝響介淡然说道,
“你父亲来了哦。”
響介抬头仰望高高的天花板,宽敞的天花板上挂着数个几何形的反音板,亮着几盏天花灯。響介仰头长出了一气,低头看向源次郎说,
“我知道了......谢谢你。”
他事先跟接待的人说过,如果藤间统来了就让他去隔壁的准备室。響介抬起头,一旁的七绪便全身倚在轮椅背上也望起了天花板。修一大概已经去招呼别人了,七绪保持着那个姿势开口说道,
“舞台与地狱一样......也不知是谁说过的话,估计是哪个声乐家说过的吧。或者应该说是所有站在舞台上的人的共同想法吧。”
她说着便将手搁在轮椅转柄上,转着轮椅驶向了唯一的入口坡道,響介也默不作声地跟上去了。
“所以音乐家会变成魔物或者怪物。为了能在面对地狱时也能保持冷静,他们就只能化身怪物。不过啊,德彪西不是说过的吗?所谓艺术,其实是最美丽的谎言。怪物说不定也只是披着一层吓人的皮而已哦。”
一边在铺着绒毯的走道上转动轮椅,七绪一边如此说。七绪现在身上穿的也是黑色的燕尾服,与上次为表示自己是伟大指挥所做的装扮一样。響介推开挂着“STAFF ONLY”牌子的房门,七绪随即驶进了房间。准备室就在走廊隔壁。
“他们其实和人类一样,有着柔软的心。他们只是在那颗心外包上了坚硬的外壳,扮演了怪物......那才是挑战地狱舞台的艺术家的真实面目。”
七绪的话语在长长的走廊里回荡起来。響介吐着气淡然问道,
“所以你才......一直说谎的吗?”
“谁知道呢。我这性格可是与生俱来的。”
“才能也是吧?”
響介苦笑着敲了敲面前的准备室门。没人应声,響介便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门。准备室并不大,桌子上摆的两个小提琴琴盒很是显眼。里面还摆着几个镜台和衣架,一个身穿西服的男子正抱臂深坐在椅子里。
这是自去年正月回老家以来第一次的见面。虽说只是一年没见,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却显得老了很多,身体看起来和響介一样消瘦。如此一想,这个眼神越发锐利的男子怕是快到退休的年纪了。不过,这个脸庞细削戴着薄镜片的男人几乎让人看不出任何表情,这倒是一点都没变。
他有条不紊地把视线转向了门这边。七绪先进了准备室,驶到那个缓慢起身的男人跟前后郑重地打起了招呼。
“欢迎您藤间先生,欢迎来到龙之坂。我是乐队指挥一之濑七绪。”
“感谢招待......”
他机械般的说话方式是一点没变,话里听不出丁点儿的谢意。这时響介才反手关上房门,门铰链的声音这时听起来有些刺耳。那个人转脸看向这边......接着就指了指摆在桌子上的海德菲尔德琴盒。
“響介......这个怎么会在你这里?”
他果然跳过招呼就直奔了主题,让響介脸上不由得浮出苦笑。小提琴盒看样子是没被碰过,因为海德菲尔德的琴盒与量产品的不同,是用特殊调色和材质做出来。想必他是单靠这点就判断出这里面是海德菲尔德的。
“不是我的,而是我们乐团指挥的。”
響介说着就朝七绪示意了一下。男子的视线跟着又转向七绪,催促般地沉默了。響介隔了一次心跳的空隙后再度开口道,
“羽田野仁美一引退就把这个寄给她了......不过,你也看到了,她现在身患残疾,手指已经不灵活而没法再拉小提琴了。所以,她才说要把这把小提琴还给制琴师所刻下名字的那个第一个主人。”
響介说着就走到了桌子跟前,打开了琴盒的锁扣。从中取出的那把小提琴依然如同一个因噩梦而屏息且紧闭双眼的婴儿,给人以沉重而冰凉的触感。
海德菲尔德......男子透过镜片目不转睛地盯着如此铭牌的小提琴,仅仅蠕动嘴唇开口问道,
“是叫一之濑小姐吧......你是?”
“我是羽田野仁美的女儿。”
七绪的语气听起来很是随便,和其他见人就点头说“妈妈受您照顾了”之类客套话的平常女儿一样,随口就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男子眯起眼睛,咀嚼了一下他头次听说的事实后悄然自语,
“原来如此......她是有女儿的啊。”
“不过外面是不知道的。关于此事,还请你务必体谅呢。”
七绪岔开话题似的耸了耸肩如此说了一句,不过对方可不是那种听得懂玩笑的人,他皱着眉头,神色微妙地点了点头。響介微微倾斜了一下那人视线所指的小提琴,长出一气说道,
“这个小提琴......我从叔叔那里听说了他的来历。但我不明白的是,这把小提琴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世界级小提琴手羽田野仁美的手里。我怎么也想不出事情的接点在哪里。”
这把小提琴被送出来的时候,他们都才二十出头。羽田野仁美当时在纽约的音乐学院留学,而男子在国内的音乐大学就读。不过在此期间,羽田野仁美也不是一次都没有回国。
“只不过,叔叔这么说过。你因为为了去音乐大学而离开老家的。若是帝真或其他首都圈里的音乐大学,本家的长子是没必要特意离开东京老家的。”
对了,羽田野仁美也曾因为国内某大学的演奏会邀请而一度回国......那是五岛的“坦格活德奇迹”发生的一九八六年,距今十二年前。
“虽说我也不喜欢学历社会这个词,但要进你工作的那家证券公司就必须有相当知名度的大学学历。就算是音乐大学,有名气的话也可能拿到公司内定的吧。而说到首都圈外有名气的音乐大学,也就只有一所......关西的诚修馆音乐大学。”
若是如此,那他们之间的接点就只有一处。后来,那年冬天的演奏会上上演了一场奇迹。那个小提琴手做到了音乐界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在她的光芒下还有分担一侧的另一个演奏者。都是源于他的小小的帮助,但他一瞬间的判断却改变了一把小提琴的命运......響介握着海德菲尔德的指板静静断言道,
“三十八年前的一九七四年冬天,你也在那个舞台上......那个人称‘诚修馆奏乐堂奇迹’所发生的那个交响乐小舞台上。”

男子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而是深深地坐进椅子后双手握在了一起。
尽管如此,響介还是察觉到他的冷漠双眼悄然垂下去了。他没有决定无视,而是为了催促继续话题而选择了沉默。
“一九七四年......诚修馆大学奏乐堂里举行的冬季演奏会,当时的独奏是留学朱利亚德的日本小提琴手羽田野仁美,曲名就是《康派涅拉》......你当时二十一岁,是大学交响乐团成员,能被选拔参演音乐会也是自然。你当时拉的小提琴......就是这把海德菲尔德。”
音乐大学定期举办演奏会时会现场演奏交响乐,而一年级想要被选拔上台就必须有相当卓越的技艺。響介也是到二年级冬天才首次登上演奏会舞台的。
“演奏过程中,羽田野仁美遭遇了变故。她的E弦断了。第一把小提琴常会发生的事......她镇定地向身边最近的演奏者借用小提琴继续演奏,而放在台侧的备用琴就被转交到了那个演奏者的手里。”
男子依旧未动声色。不过,如果他真听不下去了......或者自己说错了什么的话,他当即就会离座的。響介对此很清楚,所以继续说道,
“但是,第二把小提琴的E弦没过多久又断了。交响团其他成员也许会困惑,但当时的羽田野仁美大概还是很镇定吧。我不知道台侧是不是还有备用的小提琴,她又向身边的演奏者借了小提琴,于是......”
当时的奏乐堂里大概有钟声在回荡吧,如同在传递某种启示般的倍音钟声。弦是在演奏到哪里崩断的,不知道,不过響介仿佛已经听到了琴弦崩断时的钟声悲鸣。
“恶魔将第三把小提琴的E弦又弄断了。”
当时降临于舞台上的恶魔与羽田野仁美到底交换了什么契约,谁也不知道,不过眼前这个男子当时大概正好目击到了此番情景......
他曾经说过的那个仅有一次面缘的小提琴恶魔,那个在诚修馆奏乐堂响起的钟声中降临的恶魔。響介抿起嘴唇,挑衅般地盯着那个男子薄薄镜片后的双眸说道,
“台侧应该没有备用小提琴了。羽田野仁美当时也许犹豫过,但肯定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当时哪怕只是瞬间的判断失误,她因此退出演奏也毫不奇怪......但她将视线投向了坐在靠近第二小提琴末尾的演奏者。于是......那个小提琴手把自己拉的小提琴递给了她。”
響介手中的海德菲尔德似乎在固执地不作出任何回应,离开一直以来的主人的小提琴正如守着死一般沉默的救世主,冰冷的触感让響介不由得冒出寒意。響介长长地出了口气又说,
“而就在下一个瞬间,羽田野仁美就拉响了......她用那个男子递来的‘Ludwig Heidfeld 1973 Oxford for Osamu’继续演奏了《钟声》。羽田她和这把小提琴的制作者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一样,是被‘救世主’迷住了的人。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把小提琴是‘救世主’的仿制品,但她在拉响的瞬间就应该察觉到了吧。”
沉眠在阿什莫林棺椁里的真品救世主作为乐器已经不再发声,只是一味地昏睡着。放弃将它救出转而选择投入到制作仿制品的人,勇敢挑战将之救出的人,那是他们的初次相见。
“演奏会结束后,羽田野仁美归还小提琴时应该与他见过面,并且提出了出乎他意料的要求......请求转让那把小提琴。”
两人的邂逅是不是降临于舞台的恶魔所安排的,谁也不知道,刻着自己名字的乐器对于演奏者来说是特殊的存在。所以这个人虽然对叔叔送琴回以了讽刺,但他还是一直都用这把小提琴的。
“这还是羽田野仁美成名之前的事情了。你们是不是商谈过交易价格我不知道,但你把海德菲尔德转手给了羽田野仁美是事实。羽田当时肯定也很想知道这把小提琴的来历吧......你说谎也是无益,就把弟弟的名字告诉她了。当时叔叔作为乐器商已经在买卖海德菲尔德制作的小提琴了。”
一切都是以一九七三年海德菲尔德小提琴被做出来为契机的。那之后叔叔又把兰德尔菲卖给了一之濑,转而指引自己来到了这个小镇。
“羽田野仁美记得叔叔这个人,几十年后当她妹妹求她介绍乐器商的时候,她就介绍了叔叔,说叔叔也许能搞到意外很少见的乐器......她会这么说也是自然,能得到如此完美的救世主仿制品的乐器商,恐怕也就只有藤间馨了。”
響介说到这里停住了,男子终于抬起了一直垂着的眼睑。他看上去既不后悔也吃惊,神色很是透明。不过他的视线微微投向了这边。
“我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条件才同意把这把小提琴转让给羽田野仁美的。我当然不知道......因为你什么都不说。但可以确定的是,你被羽田野仁美夺走了救世主的仿制品,也是从那以后放弃了小提琴。”
“就算真是那样,那又怎么了?”
男子总算开口了,既不是斥责也不是质问。不过響介没有畏缩,反倒是第一次觉得这个人可怜,于是无力地摇了摇头说,
“......你让我失望了。”
那是響介来这个小镇前父亲所说过的话。
“我在什么地方让你失望了?”
男子提出了当时響介也曾提出问题。
“对儿子来说,父亲必须是最厉害的。可是,你却输了。输给了羽田野仁美,输给了救世主的仿造品。仅此就足够让人失望了......不过,”
響介抬起头,将海德菲尔德放进琴盒,轻轻地合上盖子后扣上了锁扣。接着,他又把手放在了另一个小提琴盒——那个随处可见的量产品小提琴琴盒上。
“这个小提琴......当我知道这是你舍弃的第二把小提琴的时候,我的想法变了。”
響介把琴盒拉到跟前,但没有打开它。男子肯定也知道盒子里装的是怎样一把小提琴,所以響介并未多说,以强调自己的某些小小权利的心情说道,
“......这个不会还你,就由我来保管。”
“随你便。”
男子也同意了。他摊开缠着的双臂,拿起了放在桌子上的海德菲尔德琴盒。接着,他转而将视线投向了后面的七绪。
就在这时,原本一片沉寂的准备室里忽然响起了敲门声。一阵很不客气的连敲。
男子皱起了眉头,響介也条件反射般的转过了身去。离门最近的七绪开了门,
“哟哟,果然是一团苦闷气氛啊。”
从门外探进头来的是一个外貌奇特的胡须脸巨汉......響介的叔叔。他看上去没什么顾忌,对房间里的那个男子也只是随便地抬起巨掌示意一下而已。父亲的嘴角肯定微微痉挛了一下。不过没等響介确认,叔叔就翘起大拇指指了指背后说,
“差不多要开始啦。哥哥就由我领到特等席去吧。”
響介一听,慌忙确认了一下钟。准备室里挂着的钟已经指向了六点半,估计听众已经开始入场了。
響介长长出了一口气,宣告了这段漫长会话的结束,接着他又拿起量产品小提琴盒,俯视那个貌似不打算起身的男人说,
“我这么做不是因为你。我是以自己的意志决定——如果今天的舞台上没能做到期望中的演奏,我就放下琴弓。就和当初被夺走救世主仿制品的你一样。”
说完他便转过了身去。至于父亲有没有听到,響介无所谓,因为他的决定与父亲并无瓜葛。这是他为了挣脱自幼束缚着他的牢笼的一次赌局。
“哪怕会让你成为我最后的指挥。”他与七绪擦身而过时如此说道,
“我不会后悔。就让我如此决定吧。”
響介把量产小提琴琴盒交给叔叔,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准备室。整理上衣时,他身后传来了七绪的声音,她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充满自信——
“交给我吧。只要全力挑战,音乐自然也会守护你......肯定的!”
变成怪物吧——七绪曾说过的话如今再次在耳边响起。舞台与地狱无异,艺术若是最美妙的谎言,一流的音乐家就是骗子。豪言自己的完美无缺,虚张怪物的气势,然后在地狱里起舞吧!
从昏暗的舞台一侧踏入灯光煌煌的舞台时,演奏者通常都会感觉一阵目眩。恐惧也许也是在那个瞬间产生的吧。开演时间到了,听众席传来了鼓掌声。毕竟只是个小音乐厅,容纳不了多少听众,但在台侧等待入场的乐团成员们却还都是一脸紧张的神色。平时再怎么喧闹,成员们这时候也都不窃窃私语了。登台时,位于乐团后方的成员会首先入场,低音鼓手亮三第一个竖起大拇指登上了舞台。金属管的木下和吹子以及小峰跟了上去,之后是木管的河本夫妇,彩花也一年紧张地点了点头,仿佛在说不用担心他们。
他们也是抱着各自的想法在演奏音乐的吧,尽管如此,即便说出会让人感觉矫情......他们也是试图为響介分担一些。響介对他们一一低头行了礼。
弦五部也登台了,響介这才注意到侧台就只有作为首席的自己和最后出场的七绪了。響介握住兰德尔菲的琴颈,发现自己此刻惊人的冷静。这就是所谓的心如磐石吧。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后背,響介不禁咳嗽起来。
“第一次听说兰德尔菲这个名字的时候......所谓龙,你没觉得交响乐团冠以这种字眼太具攻击性吗?”
原来是七绪。她用力将響介的肩膀拉过来,在他耳边如此说道,
“不过呢,我倒是挺中意的。交响乐这种东西,可不像听众心里所想的那样优雅,一旦踏进舞台,就将发现那里是遍布恶魔与怪物的地狱。那么,我们这些挑战地狱的人被称为怪物也毫不奇怪了吧。”
说完她便推了響介后背一把。面对眼前的光明舞台,他开始向演奏者从未相信过的神祈愿。不过響介并没有向神祈求帮助,他更觉得他身后七绪所说的话是他现在唯一可以相信的。
“上吧,響介。能打败恶魔的,就只有怪物。”
響介在七绪的催促下朝着明亮的舞台入口迈出了脚步。迎接他的掌声算不上热烈,不过是他以往所见识的大学演奏会舞台的程度。不过,舞台的大小不是关键。響介在指挥台左前方的乐团首席位置上端正了坐姿。乐团全员看上去都很紧张,但七绪一从侧台上来,昏暗的听众席上就又传来了鼓掌声。
七绪驱动轮椅驶往指挥台,轮椅在整洁的地板上摩擦出了声响。等七绪登上指挥台,全员都站起来行了一礼。響介的耳边不再有掌声,他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成员们的演奏声和七绪的指挥棒上。
七绪落座不久就举起了指挥棒,響介也将琴弓搭上了兰德尔菲。这时,他看到了那个男子。那人将海德菲尔德琴盒放在脚边,深深地坐进椅子,完全是一副出于义务而不得已看着舞台的样子。他的眼神里还是没有一丝的情感。
从明亮的舞台上很难看清吸顶灯光下的客席,不过響介还是在那个瞬间捕捉到了那个男子的表情,刹那之间涌上他心头的情感,却是原谅。
響介怀着此番心情将视线转向七绪,在心里嗫嚅——对啊,我必须原谅这个人,要说为什么......因为他也是一个被抛弃的儿子。


七绪突兀地打出预拍,仿佛要撕裂这般紧张的气氛,而一拍之后奔流而出的雄壮旋律便是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匠人之歌。这首抬头便是全体重音的前奏曲就如脱笼而出的野兽,悠然地在大地上踱出了步子。
在中提琴与低音管的烘托下,圆号、小号以及长号等金属管主旋律昂扬了起来。从一开始就配合金属管的弦五部也如同被一线牵引着动作整齐划一,所有音色在下一瞬间就被收束在了一起。
響介感觉自己衣服下起了鸡皮,此时的演奏非常协调,全然无法让人相信是几个月前在这个市民会馆里演奏的同一首曲子。
当时的演奏也算是及格了......就业余乐团来说。但此刻龙乐团所演奏的音乐又如何?七绪指挥下的旋律无疑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匠人歌手们所创作的那个音乐。
威风凛凛的旋律在小小的音乐厅中回荡着。因为有了能准确演奏这首曲子的自信,演奏者的姿势自然也就舒展了,就算他们一走下舞台就会去做与音乐全无关系的工作,他们此刻依然是一流的演奏者。
響介如今才为这种事实吃了一惊,所谓演奏音乐,到底是什么呢?響介年幼时未被留有余地提出质疑,如今他背后的交响团用演奏作出了回答。就像他推开第五会议室的双扇门时,成员们会一如既往地等待他那样。
名歌手的旋律切实表现出了那种自豪。威廉.福特文格勒与维也纳国立歌剧场管弦乐团、赫伯特.冯.卡拉扬与德累斯顿管弦乐团......这些伟大指挥与交响团所留下的知名曲子是何时在商店街开始无休止循环的,響介不知道,但仅仅是能能这么想,他在龙乐团坚持演奏到现在就算有意义。響介如此想着就看向了七绪。七绪握紧左手,仿佛是不愿放手那缠绕在她手中的螺旋般交缠在一起的音乐旋律。
曲子进入中间部,七绪手中的指挥棒幅度越来越小了起来。
因为名歌手一开头的主旋律令人印象深刻,曲子跌进中间部时有时会让人感觉平淡,所以也有将八十九小节到一百五十八小节跳过的演奏手法。
龙乐团的招牌乐曲却没有一丝的动摇,甚至极弱符也不能将之束缚,隐隐传出了为最终强音助跑的力道强韧的胎动。
響介运弓不止,旋律徐徐向极弱靠拢了。在十分钟左右的名歌手演奏中,第一小提琴的休符很少。響介持续地排列着必须准确演奏的音符,中途又蓦然垂下了视线。从明亮舞台上是看不清幽暗的听众席的。
......祖母曾置年幼的他于不顾,追随着一个德国人离开了。
深坐于幽暗听众席的男子......如此印象将沉睡于響介内心深处的记忆胶片倒带,仿佛要将他与周边雄壮的旋律剥离似的展现在了眼前。倾耳倾听着兰德尔菲自鄂下传向全身的歌声,響介垂下了眼睑。
藤间须美江曾经抛弃过父亲,但她最终又抱着空虚回到了父亲的身边。为了填埋其中的空白,她将精力都投入到了对父亲的音乐培养之中。想必父亲当时也拉过十六分之一尺寸的小提琴的吧。
他也许是从内心深处憎恨着小提琴......
这把小提琴是让母亲抛弃自己的元凶。父亲自幼便是仅怀着这般怨恨与纠结拉小提琴的,而他作为藤间家的长子,也曾拼命试图回应家人的期待。
随着时光的流逝,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平凡。但此时如果放弃了小提琴,那他至今为止付出的辛劳就都将白费。他遇到了几乎所有音乐家都曾为止踌躇的残酷岔路。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把救世主的仿造品——海德菲尔德曾救他于深渊。恶魔从他手中夺走了那把小提琴,他也以此为口实放弃了小提琴。
可是,他却又无法完全放弃掉小提琴......
響介奋力地舞动开始微微沉重起来的右手,口中往复着浅浅的呼吸。呼吸乱则琴音乱,心跳乱则会失去节奏,也正是因此他才无法抑制这随着音乐涌现出来的情感。
啊啊,我果然只是一个平庸的小提琴手。既无法成为一流的演奏者,也无法成为音乐人,更是无法吞噬能撒出美妙谎言的怪物外皮的恶魔。他无法怀着漠然的心情登上舞台,无法将心脏稳定出机械般的鼓动,怀着如此无奈的他却又在内心大声呐喊——
要我放下琴弓?最后为做出如此决定后悔的人不也是那个人自身吗!
響介再次将视线投向听众席,这次他看到那个坐在黑暗中的男人了,哪里都坐不住的叔叔的硕大身躯也在。当他的目光触及那个正置于男子膝上的小提琴盒,他不禁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时,吹子、木下以及小峰所引领的金属管主旋律猛然从背后传来,空气为之撕裂,響介的耳膜也在咆哮中震颤不止。
演奏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进入了尾声。为了打出最终的主旋律,七绪将双手举过了头顶。小提琴与中提琴整齐地拉高了琴弓,最终的主旋律仿佛席卷了響介内心的一切,雄壮地吼叫了起来。
他原本是负责引领大家的乐团首席,现在反倒像是被大家所引导了。響介咬紧牙关,奋力拉动琴弦,兰德尔菲似乎也试图卖力回应他,在他耳边低语说着没关系,昂扬地歌唱起了匠人之歌。
龙乐团的旋律凝聚成了一体,恍若人声的轰鸣震颤着整个音乐厅,乐符冲上高高的天井,试图将之洞穿般在头顶崩裂四溅并传向四方。
乐谱只剩最后一面,金属管与木管齐奏在总谱上漂亮地排成一列,弦五部做着柔软的烘托。
最后两小节,咆哮的四分音符,以及瞬间加入的总休符。
当再次面对四分音符,乐团的所有成员都从乐谱以及各自的乐器里抬起了头。七绪将他们的视线齐聚一身,试图把旋律汇聚成一体般,明确地打出了最终的手势。最终的四分音符仿佛是龙乐团化作一体的象征,各部器乐分毫不差地汇聚在了一起,而七绪打出的终止信号也仿佛在她头顶投射出了刺目而鲜艳的光芒。
寂静只是那一瞬间,没等七绪放下指挥棒,台下便飞来了热烈的鼓掌,如同音乐后续般响彻了这个不算很大的音乐厅。
七绪垂下了指挥棒。也看不清她额头上是否已经沁出了汗珠,但她仅靠腕力将轮椅了个方向,朝听众们举起了双手。听着再次响起的掌声,周围的乐团成员们这才放下心似的隐约松了口气。
不过響介此时反而抓紧了兰德尔菲的指板,拂去面板上的松脂,与周围逐渐放松成对比般的加快了动作。
掌声还未停息......仅仅是开始而已。
不要就此懈怠,因为舞台接下来才变身地狱。
潜伏的魔鬼此刻就要抬头趁机降身舞台了。
響介从首席座位上悄然起身,指挥重新面向乐团,听众席也静了下来。響介走向那个在地上标出来的独奏席位,此时整个大厅就只有他踏在舞台上的脚步声在传响。
七绪的斜前方......響介在那个位置上牢牢站定,一度面向了听众席。与刚才所见的一样,那个人就坐在正对面。
好安静,静得甚至让人错觉周围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听众、乐团、仿佛都是幻觉。
在这片令人耳膜生疼的寂静中,隐隐传出了细微的声响,一种如同雨珠拍打地面的声音。原来是七绪在用指挥棒敲打乐谱台。
她手中的指挥棒在黑色燕尾服的映衬下很是显眼,轮椅手柄在头顶灯光下泛着光芒,如同是在引领演奏者前进的方向。
響介望着七绪,就如同在看着某种启示。接着,他在心里艰难地念出了正摊在七绪面前总谱上的乐曲名——也是自己接下来要演奏的协奏曲曲名。
......《康派涅拉》。
曲名听来华丽美妙,却又是所有小提琴手们的噩梦。
将灵魂卖予恶魔的小提琴手尼可洛.帕格尼尼所创作的这首曲子,響介自幼便是如雷贯耳,也是那个委身于幽暗中的男子所唯一拉给響介听过的中速回旋。回荡不止的倍音钟声。
此刻,他清晰地回想起来了。之所以记忆中的那个男子像是隐身于黑暗中,那是因为他当时穿着丧服。
“诚修馆奏乐堂的奇迹”......因为与那个舞台上的恶魔相遇,男子放弃了那把泛着橘色光辉的小提琴;那把小提琴所释放的钟声;记忆的断片慢慢聚拢在了一起。響介将早已捂暖了的兰德尔菲架好,抿紧了嘴唇。
那个小提琴盒中所放信笺的内容,是以非常客套的尊称开头的——

——藤间统先生
恭贺您生日快乐。这时候送上礼物也许奇怪,但我也许等不到明年庆贺您的生日了。
我问您为何不拉小提琴时,你曾说“因为没有小提琴”的吧。我说买一把就可以,您却没同意,所以现在我把这个小提琴赠送给您。虽说只是一把便宜的小提琴,还是希望您能够用它演奏。

指挥棒在七绪的胸前舞动着,響介抬起视线,看着她双眸。指挥棒俄而静止,七绪的嘴唇蠕动起来——唱吧,高声唱出引领众生祈祷的钟声。
響介点头——就算七绪会是我最后的指挥,我也无怨无悔。不,这反而是我的荣幸。
響介将沉淀于肺腑深处的积气一口吐出,晨钟般的心跳也随之变远。

我认识您的时候,您已经不拉小提琴了。我也不知道您为何不再拉小提琴的理由。
我仅仅是希望您能不时回想起当初拉小提琴的事情,如此一来,響介不就更能怀着兴奋拉小提琴了吗?
更重要的是,哪怕一次也好,我也希望能听一听您的演奏啊。
——一九九九年八月十二日 藤间美铃

刹那之间的风将信简刮翻。
七绪举起的双手,笔直地导出了紧绷般的“fa#”。琴弓在下弓中降落,響介几乎是在用全身的力气将之跳起,至于从中迸发的是祝福般的钟声,还是恶魔的脚步声,響介不在意,他唯一知道的是,这首曲子正是一切的开始,同时也是一切的终结。
那个男子曾两次放弃小提琴,第二次正是他演奏《康派涅拉》的钟声的同时。而如今,響介作为他儿子,也在试图将小提琴手的分岔口抉择赌在这首由恶魔创造的曲子上。
響介回想起来了,回想的同时又哼唱了起来......他将那一群正迫人眼球般仰视着这边的乐符群排于兰德尔菲之上,领悟了那个量产小提琴琴盒里的信笺与乐谱的意义。
信笺上最后写下的日期是母亲去世的三个月之前。父亲拉响那把小提琴却是在母亲去世之后。他正是在母亲葬礼上,穿着一身丧服为之拉响的。当时四周之所以那么暗,怎么想都不会是出于隐藏那个男人的泪水这种感伤理由。也许,那只是为了隐藏他疲惫的面容。
......因为他就是如此的隐忍无言。
对啊,母亲去世前所说的话,绝不会是什么失望之语。母亲是理解的。而如今,我也能理解——
那个人不是什么都不说——仅仅是无以言语而已。
他说不出自己曾因为母亲不贞而一度被抛弃;
他说不出自己是心怀着悲哀与怨恨拉小提琴;
他说不出自己曾将爱琴献予年轻时所遇的小提琴恶魔,并因此放下琴弓;
他更是说不出自己在妻子死后为之追悔,试图让儿子夺回一把小提琴......
这一切他都无法言说。
与钟声相呼应的交响从響介背后传来,这般旋律让響介不禁焦躁起来。与其说自己是在拼命拉超出自己能力范畴的曲子,他更多感觉的是预感自己又要沦入被交响乐所牵引的境地了。
《康派涅拉》......龙乐团这首曲子的完成度是全然比不上名歌手的。排练了三个月,即便比普通的协奏曲要简单,但交响乐若是排在关键独奏者还未完成的基础上,那曲子听起来就会充满彷徨。
站起来!響介在心中如此呐喊。作为一个中坚独奏站起来引导他们!仅靠期许的光芒是无法令这首难解的钟声成形的。就算是不成形也不要紧,要像那满身疮痍的运动员拖着脚步奔向终点一样,就算最后会迎来休止符,也要在这个舞台上证明自己的音乐到底是为何物。不然,自己至今一路走来的意义就将荡然无存。
独奏与交响钟声交错缠绕着不断循环,響介能感受到背后来自交响成员们的视线。他们也敏锐地察觉了,響介每次试图构筑的音乐都会凌空分解,在地上摔裂堆积。交响也收拾残局般地一直追随着。每一次的崩裂都会打乱节奏,音乐在不谐音符中应声崩落。
響介明白指挥棒对此有所指示,不过他那运指都不灵活的左手却又恶作剧般开始僵硬起来。
真是一脉相承啊......他从内心深处涌出了气馁。
那个人也是因为这首曲子而放弃小提琴的。在诚修馆大学的奏乐堂,他抛弃了海德菲尔德。而母亲葬礼过后,他又抛弃了母亲所送的无名量产琴。
而作为他的儿子,他也将在这般钟声中放下兰德尔菲。如此预感的響介将曲名告诉了七绪。他为了放弃乐器,述说着无奈——我也会和那个人一样,输给这首《康派涅拉》。
与他打结般的运指相呼应般,背景交响也弱下去了。響介不知道是他们也开始心生迷惘了,还是自己耳朵放弃了倾听。不过此时他眼前那片漆黑的听众席里却没见有任何动静。
虽说看不到他的表情,但那个就坐在自己面前的男子已经拿起脱下的西服,手已经抓住放在脚边小提琴盒的提手,似乎随时都会拂袖而去。那人看也不看这边,弓腰立起身来了。
響介愕然盯着那个人,几乎只是靠本能继续拉着小提琴。算了吧,藤间家的人也就这点本事。再过几个小节,小提琴独奏就暂时要插入休符了。只要能拉到这里......
但就在下一个瞬间。不同于器乐的某种杂音传进了众人的耳膜。
響介就像被泼了一头水似的睁大眼睛,脸颊上一阵剧痛传来,兰德尔菲的歌声转眼也消散得无影无踪。他原本触碰E弦的手指却抵在了指板上。
響介瞬间就反应过来是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得在心中大叫——兰德尔菲的E弦断了!
大脑瞬间变成一片空白。侧台有备用的小提琴吗?不,不可能有那种功夫去准备。若是连小提琴手自己都不肯定的话,别人就更不可能去准备了。
響介迅速放下断了E弦的兰德尔菲,正打算回头朝后看。这时候他只能问最近的第一小提琴手借了。
这时,位于指挥台的七绪却张大了嘴巴——
拉!
她的口型的确是如此,让響介不禁感觉那断了弦的爱器兰德尔菲似乎也在叫喊。
拉什么?没说,但響介屏息用力地点了点头。这时独奏已经进入休符,交响成了主旋律。七绪重新面对乐团,开始重开演奏。而響介......则是将视线投向了略显骚动起来的听众席。
幽暗之中,正想离座而去的人停下了动作。他那薄镜片后的双眸正望着这边,不禁令響介心生感叹——如此真切地捕捉到他的目光真是久违多年啊。接着,響介又用眼神向那人示意了一下他的手边,没等对方反应过来,響介便疾步走到台边蹲了下来。
那人似乎犹豫了一下,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两人交换视线时虽未说一句话,但却是響介与那个人第一次真正的对话。那人打开手边小提琴盒的锁扣,从中取出了一把小提琴,而響介只是一直盯着——距小提琴独奏休符就只剩三小节了。
即便是如此小的舞台,恶魔也是存在的。小提琴手因为迷惘而放弃了运指,它便嘲笑般的弄断了他的兰德尔菲的E弦。但是,这个舞台上却又存在着一群能将恶魔吞噬的怪物。響介背对着他们的旋律,咬紧了牙关。
怎可因为如此儿戏而折断自己的魂柱!
听众席上的那个人向这边伸出手,如同献上救赎般将一把小提琴递了过来。救世主的仿造品......響介郑重地将那把死一般阖眼固守沉默的乐器接了过来。
只剩两小节了。
“Luduwig Heidfeld 1973 Oxford for Osamu Toma”......仅仅是一把四十年前制作出来的小提琴,却又像一个终于要站起来的婴孩。響介表示替代般的将自己断了弦的兰德尔菲递到了那个人的手中。那人退回幽暗的听众席,潜藏起了表情。
響介回到独奏的位置,继续演奏起了钟声。他倾听着旋律,将自己的一切都托付给了手中这把刻有父亲名字的乐器。仅剩的最后一小节,響介已无暇顾及调弦了,也不知道上一个主人羽田野仁美是什么时候调的弦。当小提琴的陌生腮托意外顺利地吸附在鄂下后,響介向七绪投去视线,七绪翻动指挥棒抛来了指示。響介如同祈祷般搭起了琴弓。
不要畏缩......拉起来!
那一瞬间喷薄而出的声音不再是羸弱的啼哭——钟声裹挟着野兽瞄准方向吼叫时的强劲,震颤全身般轰鸣了起来。
海德菲尔德在舞台灯光下仿佛泛起了活物所特有的体温热气,恰如一个因噩梦而颤颤蠕动身体的婴儿正在苏醒。它大口地吸气,仿佛要把不健全肺部的积气一股脑全部吐出,抖擞崭新身体并高亢地歌唱起来。
之前还残留在手腕上沉重感蓦然消失了,海德菲尔德就如是为響介量身定做的小提琴一般,将他心中对音乐的......对《康派涅拉》的情思化作了逼真的形态。
调和也出现了,不成形的《康派涅拉》在独奏的情感中聚拢,开始焕发准确而美妙的交响效果。龙乐团的成员们像刚才演奏名歌手那样挺直了胸膛,以匠人歌手的自豪支撑起了響介的钟声。
割断兰德尔菲E弦的恶魔若是要现身,那就是现在了。在这音乐尽情纵横的舞台上,他将卖出自己的灵魂。哪怕仅仅是数分钟,若是能能以帕格尼尼所付的代价获得那般力量,響介是不会怜惜他这个孱弱小提琴手的平庸灵魂的。
但是,他所站的这个舞台却又有着无限的温柔。所谓跌入地狱后的绝望,所谓魔鬼出没恶作剧令人徒生的紧张,从一开始就都不存在。
響介确信......这个舞台上,其实根本不存在恶魔。
崩断琴弦的就是兰德尔菲自身,抑或是手中这把海德菲尔德。
无名制琴师最后所做的这把小提琴仿佛早已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在这个舞台上被拉响,面对听众席释放出着朗朗的歌声。抖擞的響介迅猛而又不是纤细地嗫嚅着乐谱上的旋律,滑动琴弓的手似乎也在鼓舞他,钟声与当年父亲在幽暗中拉响的倍音呼应交错在了一起。
“救世主”......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小提琴,也是该由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小提琴所拉响的小提琴。那把小提琴迷倒了各种各样的人,也把他们卷进了命运的漩涡。至于这把脱胎于救世主的仿制小提琴,它也许也继承一些救世主的魅力了吧。
对啊......音乐若真是从谎言中脱胎而来,那救世主的仿造品向深渊探手也毫不奇怪。
七绪全力挥出指挥棒,《康派涅拉》在她手中化作一阵响亮的钟声,将长年盘踞于響介记忆里的钟声全然抹去了。
旋律在奔向尾声中逐渐加快,里面已听不出一丝的犹豫。伴着那些散布于乐谱的烂熟于心的乐符,響介脚蹬地面用力拉动手臂,使出全力狂奔了出去。交响跃然——当響介拉响最后一音,众人耳膜深处震颤依旧萦绕不散。
那便是钟声。
不经意间看向听众席,男子在幽暗中点头了。
没有一句话,但这就够了。
即便那也只是幻觉,響介也有了自己的答案——我赢了《康派涅拉》。
救世主的仿造品确实唱出了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谎言音乐。
一瞬的沉默之后,满场的鼓掌排山倒海而来。海德菲尔德的脉动在響介缓缓放下的左手中一度嘣响,之后便悠然消失了。



本帖最后由 電車ネコ 于 2014-2-26 21:40 编辑


终曲 献给最伟大的小提琴手
D.D.肖斯塔科维奇
D小调第五号交响曲《革命》 作品47

灯光的落差令眼珠深处隐隐作痛,響介缓步在走道里,前方七绪的轮椅手柄上反射着荧光灯,仿佛是走道里唯一的指路明灯。喧嚣声隔着一堵墙传来,应该是演奏会结束后听众们都去出口了。響介远远地听着他们的声音,左手握紧了海德菲尔德的琴颈。这把刚才还高声歌唱的小提琴似乎又紧闭起双眼,再次陷入了沉睡。
从后台穿过职员专用门,拐进通往准备室的走廊时,前面的七绪忽然刹住了轮椅。七绪似乎也累了,轮椅的速度比以往迟缓。響介抬头一看,发现准备室门外站着一个人。那人已经穿上了黑色的外套,一只手拎着小提琴盒,薄镜片后的眼神与演奏会前......甚至可以说说和響介记忆里的那个人的眼神也毫无区别,还是那么的冷漠。
男子朝七绪走来,毕恭毕敬地低头鞠了一躬。七绪也默默地回了他一礼。男子知道,对于演奏结束后的演奏者们来说,奉承和慰劳都是多余的。響介把手中的海德菲尔德朝男子递了过去。男子把自己的包放在脚边,左手支着琴盒打开锁扣,里面是那把断了E弦的兰德尔菲。響介接过兰德尔菲后便将海德菲尔德交了出去。看着手中自己这把满身疮痍的爱器,響介却为它感到骄傲。因为它做到了该做的事情。
相对照的,男子将海德菲尔德放入琴盒后,却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似乎盯了很长时间,又好像只是那么一眨眼而已。他蓦然抬头,将手中的海德菲尔德捧到了七绪的面前。
“这把小提琴......它属于你。”
听到这句出人预料的话,七绪诧异地抓着轮椅手柄,探身仰视起了她面前的这个人。男子盯着七绪,淡然说道,
“三十八年前我把这把小提琴让给你母亲的时候......曾与她许下过一个承诺。有朝一日放手这把小提琴时,要遵守弦轴转柄上的刻字,于是我就把它交给了你母亲。”
“......弦轴转柄?”
七绪吃惊地嘀咕一声,从男子手中接过了海德菲尔德。他说的就是位于琴头下方插着转轴的部位。若不是自己的爱琴,很少有人会注意这里。七绪仔细看了看转轴的内侧,喃喃读道,
“.......献给最伟大的小提琴手。”
那是一段隐蔽的刻印。与制作者与制作年份不同,这是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只为传递给小提琴主人的讯息。男子闻言,深深点头说道,
“正是因为有这段刻字,我才把海德菲尔德让给了羽田野。她是一位伟大的小提琴手。毋庸置疑。”
唯有被选中的人才能得到“救世主”。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肯定也是希望自己所制作的小提琴能体现这一点。至于为什么羽田野仁美会将这把小提琴从牛津寄给七绪,響介盯着七绪手中的小提琴,隐隐察觉出这其中的理由。
“她引退后既然会把这把小提琴寄给你......那羽田野仁美肯定也认为你才是最伟大的小提琴手。”
七绪听了却摇摇头,朝男子举起了一只手。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刚才那不满一个小时的演奏指挥已经让她的手指痉挛起来了。七绪让男子看着了看因事故后遗症而不再灵活的手后,苦笑着说,
“......这算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你作为女儿更清楚。”
羽田野仁美的意图依旧不明朗。但能确定的事却有一个,从叔叔到父亲,从父亲到仁美,接着又从仁美到七绪——救世主的仿制品便在这些各人所认为的最伟大小提琴手的手中辗转过来的。对小提琴来说,这只不过是它漫长一生中的片刻而已。
“在你前进的路上,想必会被她不断阻挡吧。”
“就算会那样.......我可不会逃的哦。”
面对男子的艰涩感叹,七绪却如此放言。说完,她再次确认般的抚摸起了海德菲尔德琴盒。
“不过啊,藤间先生。我现在既没有权利也没有能力去拉这把小提琴了。即便如此我还是这把小提琴的主人的话,那我也该像您和羽田野一样,遵从这把琴上的刻言。”
说着七绪就抓起了海德菲尔德的琴颈。那一瞬间七绪的动作让響介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她像是递一张工作便签一样,反手就把小提琴越过肩膀朝她身后的響介递了过来。
“赢了小提琴恶魔所发挑战书《康派涅拉》的首席,现在我就把这件乐器献给你吧.......献给最伟大的小提琴手。”
头也不回的七绪让人看不到表情,但響介犹豫片刻后还是伸出左手接过了海德菲尔德。七绪确认響介接住小提琴了之后,慢慢松开了手。隔着轮椅椅背,七绪又示意着什么似的耸了耸肩膀说,
“接下来就随你的便吧。现在它的主人是你,你可以顺势自用,也可以......遵从那段刻字。”
響介明白了七绪的话意,隐隐感觉到了海德菲尔德通过握着的手传递出一阵鼓动,与刚才在舞台上所感受的旋律一样强劲。
铭器会选择演奏者,它们终将归于命中注定的主人。那么,这把小提琴的最终归属就不会是在这里。
于是響介又走向前去,又重复了一次今天已经做过了的动作,将海德菲尔德递向了父亲。父亲诧异地睁大眼睛,都忘了眨眼,俄而又漠然说了一句,
“我......已经不拉小提琴了。”
“就算是件仿制品,它也是冠以救世主之名的乐器。”
響介摇头打断了父亲的话。海德菲尔德所反射的橘色光芒在父亲的黑色外套上明晃晃地被映衬出来,響介不禁眯起了眼睛,
“那其实也无所谓吧……就算不拉只当作装饰,这把小提琴也是一把值得自豪的乐器。就和那把沉睡在阿什莫林棺材里的真品救世主。”
響介与父亲对上了视线。不知他是不是原本就这么矮小,现在父亲看起来不再有那种挡路巨壁的厚重威严了。響介如此想着,沙哑地又说,
“父亲你……是最伟大的小提琴手。就算你已经放下了琴弓,我作为儿子还是可以这么认为的吧?”
此时两人之间仅有一步半之隔,一把小提琴的距离。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伸向了響介手握着琴颈的海德菲尔德。就如同当然他将十六分之一尺寸的小提琴递过来一样,能打破这对父子之间距离的也只有这种乐器了。
“那我过去拉这把小提琴……还是存在意义的吧。”
男子如此说着,把海德菲尔德收进琴盒。他扣上琴盒的锁扣后,提起脚边的包便转身经过響介的身边,朝出口方向走去了。
響介扭头看去,与记忆中那般一团漆黑不同,父亲的背影挺拔且轮廓分明,迈着有力的步子走远了。
钟声已然消失了。就算再度响起,也不再会是父亲曾躬身在幽暗中拉响的那般悲戚之声。取而代之的将是自己一度用海德菲尔德拉响的响亮倍音。看着父亲越走越远,響介没有叫住他。但就在要拐弯的瞬间,父亲却蓦然停下脚步,微微低下头才从两人的视线里消失......七绪见了,略稀奇地歪了歪头,朝父亲离开的方向驱动了轮椅。
“……七绪酱、首席!”
拿着小号的彩花忽然从走廊拐角探出头来叫道。正奇怪的时候,乐团成员们就都一一现身了。他们大概是下台后直接过来的,手里都还拿着各自的乐器......当然,玲于奈和亮三除外。
看来他们是在窥视这边的情况。怪不得刚才父亲会忽然停下脚步。都仰起她肥嘟嘟的圆脸看过来说,
“怎么样了首席?是要辞?还是留下来?”
“都酱,你不是见到父亲的表情了嘛,肯定是已经准许咱们首席啦!”
一听雅史笑着如此说,響介心里大吃了一惊……父亲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到底会是怎样一副表情呢?可惜,響介是无从知晓了。这时,躲在玲于奈身后的幸又小声接着问,
“那么藤间先生……还会继续留在龙乐团的吧?”
響介闻言,肯定地点了点头。成员们见了,各自安心地松了口气。
“真是太好了啊,首席,我和都酱听到这种对话,真是提心吊胆啊……所以这下我也必须说服我爸啦……”
不知为何,目下似乎感动至极地用手掩住了双眼,小峰则安慰似的给他锤起了肩膀。響介见状,张口本想说些感谢的话,但又总也说不出来,最后只好摇头作罢。
这时,走廊另一头走来了一个和服老人与一个巨汉。这对组合着实稀罕。老人手里拿着貌似从接待处拿来的一个小盒子,摇手示意着说,
“原来在这啊。我再入口处的回收箱里收到了这些意见条哦。”
“真的啊?老爷子快给我瞧瞧!”
源先生说的好像是入口处放着的建议用纸。吹子马上就表示出了兴趣,硬是从她爷爷手里抢过了那个箱子。其他成员也不顾源次郎呵斥吹子,也都好奇地朝吹子手中瞧了过去。
“咋样啊?有没有写定音鼓手很帅气啊?”
“傻瓜呆一边去。果然还是对七绪的声援多啊,也有夸奖首席对断E弦的应对哦。不赖嘛小響。”
亮三和玲于奈如此拌嘴时,響介走到了源次郎与一同走来叔叔跟前。叔叔照例豪放地张开口,却又抑制住笑声,只用他的大手摸了摸響介的头。他也许是听到了刚才父子之间的对话,觉得已经不必多言了。
父亲第二次接受了那把叔叔所赠的海德菲尔德,这就足够了。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七绪转动几下轮柄到吹子跟前,从盒子里抓出了几张问卷放在膝盖上,接着又驱动轮椅朝出口驶了过去。她也不回头确认马上跟过来的響介,朗声说道,
“我们走,響介。麻烦的还在后面呢。”
又来了,这次又会是什么麻烦事呢......響介心里正纳闷,等看到七绪膝盖上的意见条后才明白过来。
“说是要听《接下来评论交响曲》哦。好了,我们赶紧去练习章鱼老师吧。”
【译注:《接下来评论交响曲》,肖斯塔科维奇1937年创作的d小调第五号交响曲,与第十交响曲是肖斯塔科维奇最常演奏的交响曲。】
“上来就是肖斯塔科维奇?太鲁莽了吧……”
“你拉《康派涅拉》不也是很鲁莽嘛?”
七绪说着就高声笑了起来。她用眼神示意響介给她开门,同时又用她一如既往无比自信可靠的口气宣言道,
“英雄就是能掀起《革命》,你说是吧?”
響介闻言苦笑了一下。不要紧的......这个小小的交响团是被冠以龙之名的,只要他们歌唱不止,就不会被舞台上的恶魔击败。
成员们的笑声从背后传来,笑声如同美妙的音乐,有力地印证了这一点。接着,響介打开了通往下一舞台的大门。
微风拂进,仿佛预示着崭新序曲的开始。
在充满鲜明音乐的鼓膜深处,響介仿佛听见了那段最后的钟声。

< 完>




后记

我终于还是逃出了作为龙之坂原型地的平凡乡下,(那里距离我的公司有一个半小时车程)如今在山手线的内侧(距公司十五分钟车程)摇身实现了向伪都市人的华丽转变,这些我都在上一卷的后记中交代过了。
当初完全心思浮躁的我可是每天两个多小时的浮躁时间里坚持写着原稿的哦!因为当时我以为这是兼职作家都习以为常了的事情。但如今仔细一想,我其实是个只能在周六日写写稿子的人,平日有再多时间也没用。
所以,这次我又以实际上一成不变的基调为大家送上了这本《龙乐团》的续篇。

在我心里,这个故事其实已经在上一卷里完结了。这篇序章也许会让人有画蛇添足的感觉吧。不过尽管我自己给《龙乐团!》打上了家人故事的标签,但这个故事还欠缺父子故事也是事实。
这是一篇在上卷中未能叙说的祖孙三代之间的家人故事。
不过话说回来,我的小说里尽是些老头老太啊,第二章写完的时候我才终于察觉“……诶?难不成这一卷真的就只有老头老太上场了?”,所以轨道修正有些来不及了。下一卷我就会非常用心,写出一卷美少女满载的校园恋爱故事,还请各位一边数房间榻榻米的纹路一边耐心等待。

即便是每年每次都要做的事情,我还是要感谢编辑部的德田先生和土屋先生。想到我不符三十多岁女人的极度慌张,和一次又一次不停地犯下可怕错误,我就想,我怎么就不知道成长呢?为啥还退化了呢?
还要谢谢继上一卷就为龙之坂这个小世界担当插画的富岡二郎先生。更要感谢是拿起这本书的各位读者,衷心感谢你们,谢谢。
美奈川护




本帖最后由 電車ネコ 于 2014-2-26 21:59 编辑


工作狗日子就是不好过啊,年后天天加班的节奏,根本没时间校对润色,所以译文会出现各种错别字、句式不同、飞来异词等等晚期症状.......至于这本小说,口味的确能淡出个鸟来,所以就请那些喜欢这类型多多包涵了。
再至于第三卷......既然作者都说该一卷完结了,我想我还是自个儿玩去吧.....








完坑,为那些愿意看的人顶一下




扫图有了,但时间没有了( Tд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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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8

10000
caca2010 平民
我有第三卷,您看有没有兴趣翻一下?

9 年前 0 回復

水静鹅飞 平民
怎么说呢,离别的钢琴奏鸣曲并没有花大力度去描写音乐,特别是重要场景的时候,所以当时看的时候也是有点欲求不满呢。不过这本对音乐的描写真的很震撼,很喜欢在倒数第二章响介交换小提琴之前那一大段对纽伦堡的名歌手和钟声的心理描写。

10 年前 0 回復

idonotknow 子爵
感觉比起离别的钢琴奏鸣曲,这本要有力度的多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10 年前 0 回復

印象の竹 子爵
音乐相关的小说就看过离别的钢琴,过来补,谢谢lz的翻译

10 年前 0 回復

7933265 子爵
感谢楼主的翻译,超喜欢超期待的小说啊~感觉把音乐和故事结合的很好,

10 年前 0 回復

zaphkiel 伯爵
非常喜欢的作品,一卷完是闹哪样...
就算是个坑也请作者务必挖下去啊

10 年前 0 回復

日常活动 子爵
感谢翻译君分享 相信翻译君喜欢音乐 看了还是比较带感 期待您的第三本

10 年前 0 回復

真的是 子爵
' 来自伟大航路 发表于 2014-2-27 05:12 问一下举例里的文学少女和古书堂哪个是正面例子哪个是反面教材?如果是古书堂更好的话有空会去补补,因为 ... '


古书堂很不错的,和冰菓一样的日常推理向,单元剧但有女主母亲的主线。
已有日剧版。

10 年前 0 回復

onlyyouKJ 公爵
果断要开始从第一卷看了,很有趣

10 年前 0 回復

karas0083 公爵
比杉井光之流写的同类型要好很多,差距比文学少女和古书堂来的大

10 年前 0 回復

7933265 子爵
真的很喜欢这本小说
感谢楼主的翻译

10 年前 0 回復

花雫 騎士
LZ加油!这小说真的好棒 可惜没火啊…… 万分感谢楼主能翻译这本书

10 年前 0 回復

ssd7838258 騎士
万分感谢翻译君,居然还有继续翻,太感动了
这年头找本像这样的清新的轻小说,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11 年前 0 回復

zhf1989 騎士
支持一下...很喜欢的书啊...

11 年前 0 回復

電車ネコ 公爵
兴趣有点杂有点怪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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