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王国5 月神之爪[毛利志生子][台/简][录入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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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毛利志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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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王国5 月神之爪


作者:毛利志生子

插画:增田惠


翠兰嫁到吐蕃已经过了一年半,她为了与利吉姆的父亲松赞·干布王见面,启程前往位于吐蕃西方的王都雅隆。尽管翠兰必须向大王坦承自己是冒牌公主,但是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此时大王的使者来访,命令翠兰与利吉姆在旅程中顺道前往糜谷,迎接在该处静养的两位王妃一起回雅隆……翠兰与利吉姆是否经得起这前所未有的考验!?


目录
一、来自王都的使者
二、救出女神
三、告白
四、宴会之夜
五、暗杀大王
六、险峻之城
七、苍穹之虏
八、纷乱
九、宰相的密旨
尾声
后记












[ 本帖最后由 xiaosun07 于 2008-7-18 18:09 编辑 ]


一、来自王都的使者


忽然间,眼前笼罩着一片昏暗。翠兰清醒过来后再无睡意,因而瞬间怀疑自己直到刚才为止是否曾经人眠。
她静静地起身,视线落向身旁熟睡的拉塞尔。拉塞尔的另一边则是利吉姆。
帐篷内的昏暗满是黎明的气息,而帐篷外寂静无声。
唯一听见的,只有拉塞尔和缓深沉的呼吸声。
翠兰将拉塞尔伸到头上的双手拉回毛毯里。
睡梦中的拉塞尔嘴巴大张,转个身倚在利吉姆的手臂上又继续睡。
翠兰不禁微微一笑,接着伸手想拉起毛毯盖至利吉姆的肩膀。却没想到,她悄悄伸出去的手居然从下方被抓住。
利吉姆乌黑的双眼正透过黑暗凝视着她。
「抱歉,把你吵醒了。」翠兰压低声音道歉,利吉姆缓缓起身并摇摇头。
「不要紧,反正也已经是早晨了吧。」
「可是天色还很暗,而且好像还没有人起床。」
翠兰注意着帐篷外的动静并且回答。
因为队伍里的成员都很早起床,倘若连他们都还没有开始活动,就代表现在的时间还非常早。
「那不妨再睡一下吧。」
翠兰听从利吉姆的建议打算再次躺下时,利吉姆出声唤她。
「不是那边,来这里。」
利吉姆指指自己的右侧,而非中间隔着拉塞尔的另一端。
于是,翠兰在地铺上悄悄移动,然后窝进利吉姆的右侧臂弯中,她有点拘谨地靠着利吉姆,利吉姆则像裹住似地环抱着她。
「……你会觉得不安吗?
利吉姆呢喃地问道。
翠兰轻轻地摇头,小声地表示不会。
大约一年半前。
翠兰以唐的公主(皇帝的女儿)身分嫁给吐蕃王利吉姆。
回溯到这场婚礼的三年前,当时吐蕃提出迎娶公主的要求遭拒,因此派兵进攻唐的领土松州,并以武力要求再次与唐交涉。皇帝李世民表面上应允吐蕃,事实上,却是将自己的侄女翠兰送上和亲之路。
尽管这是一桩为求两国和平、甚至暗藏内幕的政治联姻,翠兰却与利吉姆两情相悦。
她与利吉姆前妻蒂卡儿所生下的孩子拉塞尔之间,也建立起如同真正母子般的信赖关系,一家三口在东吐蕃的王都擦宿过着平稳的日子。
然而,自从住在西吐蕃王都雅隆的松赞·干布王表示想见翠兰之后,一切便产生了剧烈的变化。
松赞·干布王——
他身为利吉姆的父亲,也是将吐蕃建设成足以媲美唐的大国之王。
据闻,不惜诉诸武力也要与唐公主和亲一事也是他的策略,他打算透过公主的居中协调,经由正当管道输入唐的优良文物。
为求实现这个理想,所以吐蕃希望能得到真正的公主,松赞·干布王甚至还曾为此命令臣下暗中进行调查。
就这样,吐蕃大臣桑布扎与宰相噶尔都知道了翠兰并非正牌公主的事实。
利吉姆分析事情已经无法隐瞒,于是决定趁这次前往雅隆的机会,向松赞·干布王坦承翠兰其实只是唐皇帝的侄女。
翠兰完全支持利吉姆的决定。
当然,在见到松赞·干布王之前,心中的不安是不会消失的,然而比起烦恼不知还能隐瞒多久,如今的情况反而让她轻松不少。
「利吉姆……」
「……思……?
翠兰出声呼唤利吉姆,但是他的声音有点含糊。
看来他虽然尚有意识,其实已经进入睡眠状态了。
「没事。」
翠兰小声地回答,然后埋入利吉姆的胸膛。
「实在太不像话了。」
噶尔不悦的低语让翠兰有点瑟缩,并慢慢咬下嘴边的烤饼,冷掉的烤饼变得有点硬,使得涂在上头的奶油无法融化,徒留一股讨厌的余味在口中。
翠兰忍不住皱起眉头,不过眼尖的噶尔马上注意到她的表情变化,并且予以追击。
「我想您应该也很清楚,这是自作自受。」
「我知道。」
翠兰老实地点头。
她在一大早莫名醒来后,又在利吉姆怀中再次入眠,结果这次居然睡过头。虽然利吉姆已经清醒,却依然将翠兰抱在怀中,暂时躺在帐篷里。前来请他们起床的侍女,看到利吉姆那副模样也只能保持沉默,然后就安静离开。也多亏这样,直到噶尔气呼呼地跑来怒吼为止,翠兰都得以像个发育期的孩子般尽情沉睡。
不过,她也明白自己的行为并不可取。
现在他们正在前往雅隆的路上。
队伍移动须有一定的进度,因此侍女和士兵必须手脚利落,绝不能耽误到预定行程。他们必须拆解帐篷堆放至犁牛背上、替马装好马鞍,还必须尽量准备好温热的早餐。
噶尔极度无法忍受增加他们额外的负担。
「王族乃受到人民景仰的存在,其本身也有应尽的义务,也就是守护人民、展现出符合规范的行动,然而翠兰殿下并没有做到这点。」
「今后我会注意的。」
翠兰无法保持沉默,只好开口表明自己反省的心意。
没想到,此话一出又遭到噶尔犀利的反击。
「正因为您已经说过好几次『今后』,我才会这样提醒您。即便队伍里的成员全都对翠兰殿下相当和善,并决意要忠心地服侍您,但是吐蕃的臣子中,仍有不少人对您抱持着轻蔑的态度。」
说的也是,翠兰一边吞咽烤饼一边点头。
正如同噶尔所言,尽管自擦宿出发之后穿越了好几个领地,都受到领主们的款待,但是他们对翠兰的态度却各有不同。
其中,有真心对翠兰与利吉姆的婚姻献上祝福的人,也有将她视为松州一役战利品的人,甚至还有人主张吐蕃王应该另觅正妃,总之每位领主的反应各异。
这时,利吉姆总会大方展现他对翠兰的疼爱,让对方说不出话来》
噶尔虽然采取观望的态度,却仍旧是站在翠兰这边。
不过另一方面,他的挑剔也让翠兰耳根子不得闲。
他总是不厌其烦地提醒翠兰身为王妃该有的应对进退。
擅长以和蔼态度影响他人判断的噶尔,似乎决定这辈子唯一不去讨好的人就是翠兰:尽管如此,他仍然不忘说些可以让翠兰安心的话,像是吐蕃与唐的邦交会持续下去,所以不会有问题等等。
只不过……
翠兰的视线越过装汤的容器边缘,向上看着噶尔。
真要说的话,向来贪睡的自己会在一大早醒来,说不定就是噶尔的错。
队伍从昨晚开始进入旧时被称作塔布的土地。
在那里,噶尔为了阻止翠兰单独行动,于是在晚膳时间念了她一顿。
塔布与队伍至今通过的工布、娘布并列为历史悠久的国家,而其领主与吐蕃王室有亲戚关系,因此特别被允许称为『王』
可是在四十多年前——
松赞·干布之父朗日松赞遭人毒害。
其后,领土位在雅隆旁边、并因为与王室流有相同血液而受厚待的塔布,对松赞·干布竖起了反抗的旗帜。
塔布王的反叛激怒了当时年纪尚轻的松赞·干布。
松赞·干布对塔布展开空前剧烈的攻击,只要是阻挡松赞·干布军队的人全数遭到处刑,即使是小女孩也不放过,而被捕的塔布王室成员亦全数歼灭。
尽管翠兰过去就曾听过塔布的事情,却依然为遭到杀害的人们感到难过。或许在潜意识之中,她认为自己的命运也将与他们的下场相同。
当这件事再次被提起时,就会让翠兰忍不住揣测下令展开这场残酷杀戮的松赞·干布王的心境。她相当担心,未来利吉姆要以大王身分君临天下时,是否哪天也必须做出这么残酷的决定。
每当翠兰思及此,便认为噶尔的主张是正确的。
至少不要引起额外的纷争。
翠兰想要赶快做好出发的准备,于是一口气暍光容器中的汤。
时间来到自擦宿出发后第六十五天的傍晚。
队伍在临着雅拉香波山的河床扎营。
雅拉香波山是王家的守护神,虽然还不到圣寿大典的时期,但是利吉姆为了前往朝拜,便要求队伍来到这座山峰旁。
当帐篷布置好时,太阳尚未西沉。
翠兰叫住正准备进入帐篷开会的利吉姆。
「我和拉塞尔可以去河边玩吗?
利吉姆没有马上作出回应,而是随即前去探查河川的深浅。
他们在数天前进入藏布江支流旁的路径,尽管河面幅度渐减、水流潺湲,但是由于现在正值多雨的季节,所以不可不慎。
不过一来到河边,便可以发现这里的水相当平浅。
利吉姆以眼神叮嘱负责护卫的士兵注意,并以强硬的口气表示:
「不要离岸边太远,玩水时也要小心别受伤喔。」
利吉姆一同意,拉塞尔的爱犬耶布立姆立刻跳进河里,还溅起了水花。
「啊!等一下嘛!!」
拉塞尔也想追在耶布立姆后跟着冲进河里,翠兰和乌摩连忙从后面抓住他。
侍女们一边笑着一边准备擦脚的毛巾,桑布扎则是将原本坐在河岸上的朱璎抱到近水边的岩石上,并用垫布撑住她的后背。
利吉姆等人结束会议步出帐篷后没多久,太阳已经西斜。
西方山峰棱线上的夕阳斜斜地射来金色的光芒,将河面染得一片金亮。
翠兰此时依然踩在河里,和拉塞尔及侍女们一同嬉戏;飞溅的水花同样染上金色光辉,宛如砂金般点缀在她们的脚边。
耶布立姆不断将头伸进水中,完全无惧即将面临的寒冷夜晚;乌摩则宛若护卫官的姿
态,严肃地站在拉塞尔身旁。
「玩得很开心哪。」
桑布扎跟在利吉姆身后走出帐篷笑着说道。
「不过也该上岸了,河水会让身体着凉的。」
桑布扎说着并走近朱璎。
利吉姆也定向翠兰等人。
就在这时——
远方上游的树林问,一群水鸟惊慌地飞起。
利吉姆顾不得脚上还穿着长靴便奔入水中,然后用双臂护住翠兰与拉塞尔。
「怎、怎么了!?」
忽然被抱住的翠兰疑惑地询问。
利吉姆只是沉默地带她们上岸,然后让两人于垫子上坐好。
「有人从上游接近。」
利吉姆简短地告知,这时噶尔与士兵们则连忙赶到他的身边。
他们围住利吉姆等人,并以其为中心向外散开,手持剑柄警戒着。
其中两名士兵为了探查情形而前往上游。
但是他们还没走几步,就有好几名骑马的男子从灌木丛中现身。
带头的马匹上插有小旗,那是吐蕃的旗帜。
「看来……是来自雅隆的使者吧。」
桑布扎有点讶异地喃喃自语。紧接着,男子们停下马跃至地面,其中一人把缰绳交给同伴后走向前,其他人则留在原地等待那名男子步行到利吉姆面前。
前进步幅小、动作不甚灵活的人,是个身高中等、体型略瘦的中年男子。
利吉姆从对方的走路方式看出了他是谁。
他是琼保·卡库连。
雅隆的事务辅佐次宫。
他在离利吉姆稍远处站住并跪下,直到利吉姆向他招手,他才将剑留在原地并继续走近。
利吉姆看到缓缓接近的卡库连一脸正经,内心不禁叹气。
卡库连是个性格温厚的诚实之人,因此利吉姆对于五年后能再与他见面感到欣喜不已。
然而,『这里』并非他该出现的地方。
他应该穿着大臣的正式服装,在雅隆城的大厅迎接他们才对。
卡库连在几步之遥的距离再次跪下。
利吉姆向低着头的卡库连说:
「好久不见,卡库连。」
卡库连将头抬起来,并以含笑的双眼望着利吉姆。
「很高兴看到您一切安好。」
他的口气听起来真的很高兴,让利吉姆面露苦笑,然后牵起卡库连的手、拉他起身。
「你看起来也很有精神。不过,你来这里做什么?
「在下前来传达大王的旨意。」
卡库连满脸笑容,但是说出口的话却让人高兴不起来。
一行人转移阵地来到营火前,卡库连再次向翠兰请安。
「初次见面,在下名为琼保·卡库连,担任雅隆的事务辅佐次官一职。」
翠兰向他点点头并自我介绍。
桑布扎立刻接着说明。
「之前应该有告诉过您,事务辅佐次官这个职务等同于擦宿的副宰相。尽管目前西吐蕃与东吐蕃拥有各自的官位制度,但是一国之中如果有两名宰相和副宰相的话会导致混乱。」
「不不不,我们以在下的长官勒赞为首,全部都算是在噶尔大人底下工作的人。」
卡库连正经地解释,然后将视线转回利吉姆身上。
「虽然有点操之过急,不过请先让我传达大王的旨意。松赞·干布王原本计划待公主殿下一进城就举行庆祝宴会,可是现在城内没有可以协助公主殿下的王妃。」
「父王的王妃不在城内?
利吉姆忍不住回问后,卡库连用力地点点头。
松赞·干布王有三名王妃。
她们分别名为『茹央妃』、『尺尊』与『妃勒托曼』。
茹央妃是松赞·干布即位前所迎娶的妃子,同时身为母亲早逝的利吉姆之养母。由于她是吐蕃家臣之女,因此在三位王妃中地位最低;不过因为她也是利吉姆嫁往吐谷浑的亲姊姊的生母,所以老臣们都非常信赖她。
尺尊为尼波罗门君主之女,在二十三年前嫁进吐蕃;她是一位身材丰腴、长相艳丽的女性,相当致力于维系尼波罗门与吐蕃间的友好关系。
在尺尊嫁来吐蕃的几年后,尼波罗门国内发生政变,王太子的王位资格遭篡夺,逃亡至雅隆寻求松赞·干布的保护,并于两年前借用吐蕃的兵力成功夺回王位。
在这场尼波罗门战争中立下大功的人,就是卡库连的儿子赛德雷克,而他也是利吉姆从小到大的亲密友人。
再来是第三位王妃——妃勒托曼。
她是吐蕃北方大国象雄的公主。十年前,她以十五岁的稚龄嫁给松赞·干布,因其高贵的身分成为正妃。
她是个外貌无可挑剔的美女,因而拥有『月神』这个独特的称号。
由于她拥有过于美丽的容貌,所以利吉姆周围的人们总是不断提醒他,要他别接近年龄仅和自己差三岁的正妃;但是利吉姆心想,就算大家不说,自己也不会主动去接近她的。妃勒托曼的眼神有如深渊般空洞,而且走起路来像是踩在云上一般飘怱,是一个没有什么生气的女孩。
利吉姆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
因此也不大了解她。
可能是因为身体孱弱的关系,她极少在正式场合上露脸。
所以多半是第二王妃尺尊陪在大王身旁。
「尺尊殿下怎么了吗?
「尺尊夫人目前人在逻些,夫人从尼波罗门招揽土木师傅,计划在逻些建造寺院,因此从去年年底便一直待在那里。」
「那义母大人与妃勒托曼殿下呢?
「两位目前在糜谷的行馆,妃勒托曼夫人生病了,所以茹央妃夫人陪同她前去静养,不过,听说茹央妃夫人在路途中健康状况也变得不太好。」
「你说义母大人吗::」
利吉姆相当在意养母的情况,身体顿时倾向前询问。
尽管两人已经有五年没有见面,但是利吉姆对于养母的季节献礼却从不曾问断。不过,以她的年龄来看,就算哪一天忽然接到噩耗也不奇怪。
「是哪里不舒服呢?
「听说是腰痛……根据茹央妃夫人派回城的使者所言,夫人虽然不至于卧病不起,但希望能暂时静养一阵子,因此,茹央妃夫人希望能派适当的人前来接妃勒托曼夫人回城。」
「那么妃勒托曼殿下状况如何?
利吉姆一问完,卡库连就浮出意味不明的表情。
「使者并没有特别被告知这部分的详细情形,不过,妃勒托曼夫人似乎从三个月前开始就变得闷闷不乐。我想利吉姆殿下您也明白,妃勒托曼夫人有点难以捉摸……」
「……确实如此。」
利吉姆叹了口气,卡库连则是继续说:
「虽然前往糜谷行馆的路有点偏离原本路线,不过还是在前往雅隆的路上。松赞·干布王
指示利吉姆殿下先去探望茹央妃夫人,并将公主殿下介绍给她,然后再带着妃勒托曼夫人一起回到雅隆城。」
「原来是这样。」利吉姆喃喃自语着。
原本还以为大王会出多刁钻的难题给他,没想到这个要求还算合情合理。
只不过,如果要顺道去糜谷就必须将队伍拆成两组,让载满货物的犁牛群先前往雅隆。
「该如何安排才好呢?
利吉姆喃喃自语,这时噶尔面无表情地回答:
「看来只好由我带领犁牛队先到雅隆。」
桑布扎也表示同意。
卡库连是大王的使者,因而他的地位目前暂时仅次于利吉姆,但是实际上他的地位低于噶尔,倘若两人一起行动的话,将会导致身分有些微的混乱:而地位较高者,此时通常会避免与之同行,这也被视为一种礼仪。
正因如此,要说谁必须离开队伍的话,除了噶尔之外也别无其他人选。
但是若噶尔先进城的话,或许会被松赞·干布问及翠兰的身世。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也只能到时候再随机应变了。
利吉姆望向翠兰,但是翠兰的表情看起来毫无一丝担心之情。
正如同利吉姆所感觉到的,翠兰一点也不担心。
因为之前翠兰在挑选送给王妃们的礼物时,已经从擦宿的侍女长燕莎口中听到很多有关松赞·干布三位王妃的事情。
翠兰也已经知道刚才谈话中提及的茹央妃,就是利吉姆的养母。对她而言,茹央妃就等于是婆婆,向丈夫的父母尽孝道一事,对身为汉人的翠兰而言是根深蒂固的观念,所以前去向茹央妃问安,她认为是相当自然的事。
更何况,茹央妃是吐谷浑皇太后的生母。
吐谷浑的皇太后在翠兰的婚礼上亲自帮了她许多忙,一想到能与皇太后的亲生母亲见面并当面向她道谢,翠兰就相当欣喜。
卡库连结束说明后,队伍随即为了分头行动而开始整理行李。因为是大规模的工作,因此翠兰先请朱璎陪拉塞尔到其他帐篷去玩,然后再请四名侍女过来帮忙。
「从擦宿带来的礼物该如何处理呢?
翠兰提出疑问后,侍女塔瓦便立即开口回复她。塔瓦年约三十岁,由于学识丰富再加上责任戚很强,因此传闻她会是下一任侍女长。
「翠兰殿下携带数样要致赠茹央妃夫人的物品就好,您觉得这样可行吗?
「嗯,毕竟妃勒托曼殿下会回城……可是,如果都没有带东西给妃勒托曼殿下的话,不也有点奇怪吗?
翠兰的提问让侍女们面面相觑。
在短暂沉默之后,率先开口的人果然还是塔瓦,她那宛若树根般细长,又有个尖削下巴的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妃勒托曼夫人的礼物……要怎么办才好?说实话,奴婢并不熟悉妃勒托曼夫人的性情,因为夫人她几乎不离开自己的寝宫……」
塔瓦看看其他侍女想寻求协助,但是视线所及的侍女们也全都摇头。
翠兰这才想到,当初挑选献给王妃们的礼物时,燕莎也没有告诉她详情。
正当翠兰在苦恼时,有其他侍女开口了。
「要不要问问卡库连大人?当初,妃勒托曼夫人的婚事是由卡库连大人的父亲负责打理,所以现在有可能是由卡库连大人负责照顾妃勒托曼夫人。」
侍女的提议让塔瓦又重新打起精神。
「一定足这样。去问卡库连大人的话,他一定会回答您的,奴婢自小便认识卡库连大人,他是一位性格温和又诚恳的人。」
「不过他的父亲嘴巴很坏。」
一名年长的侍女补上这句话,让大家都笑翻了。
翠兰等到大家的笑声停歇后才继续问:
「卡库连大人的父亲也同样担任要职吗?
「是的,他是在噶尔大人前一任的宰相。」
其中一人回答之后,其他侍女纷纷发表意见:
「他名叫苏孜。」
「苏孜大人和妃勒托曼夫人一样都是象雄人喔。」
「由外国人士担任宰相?
翠兰纳闷地问着。
当然这并非绝无可能,唐境内同样也充满异国人才,像翠兰的剑术师父敬德便是出身西域和阗,却仍受封高位。
尽管外国人士能够受到提拔,不过宰相之类的要职人选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然而,松赞·干布却在外人稀少的吐蕃起用异地人士为宰相,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肚量格外宽大或是有什么特殊理由,就是苏孜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吧。
「苏孜大人是个怎样的人呢?
「关于这点塔瓦应该很清楚,奴婢听说塔瓦的父亲是直属于苏孜大人的家臣,而塔瓦也是来自苏孜大人所治理的藏地。」
「藏地?
这回轮到塔瓦开口了。
「是的,藏地是位于吐蕃西边的广大领地,也是南临尼波罗门、西与象雄国境接壤的交通要塞……话虽如此,别说尼波罗门和象雄了,就连国境我都没有去过呢。」
塔瓦说完便不好意思地笑着。
「但是奴婢知道苏孜大人喔,虽然他出身象雄的名门贵族,但是在很年轻的时候便抛下自己的国家,前去投靠松赞·干布王之父——朗日松赞王。他同时拥有出众的武艺与智慧,还曾经讨伐过去治理藏地的马尔门王,因此得到吐蕃中占地最广的领地。他在松赞·干布王的统领期间,曾长期担任宰相的职务。」
「他现在的年纪应该很大了吧?
有一名侍女发问,塔瓦点点头。
「虽然我记得不是很精确,不过他应该快要八十岁了。五年前,他将宰相职位交给噶尔大人时曾经说过,这样他就卸下肩上的重担了。」
翠兰无法干脆地点头同意塔瓦最后那句话。
既有实力、又曾高居能实际行使权力之位的人,多半会想干涉后继者的做法。就连在长安,她也曾目睹规模庞大的商家,其年迈的老板与儿子互不相让、争执纠纷。尽管在汉人的道德观里不容忤逆父母,但是背地里进行阴险而悲惨的斗争之事例却层出不穷。
不过,塔瓦接下来的发言否决了翠兰的疑惑。
「苏孜大人一辞去宰相职务就马上返回藏地了。」
「喔?藏地是个好地方吗?
「是的,是一块相当丰饶的土地,向北走的话,会到达一大片十分寒冷的草原,我的父亲就住在其中一角……」
「……塔瓦应该也很想回去吧。」
翠兰才刚轻声说完,马上就感到后悔,不过塔瓦技巧性地闪避了这个话题。
「等婚事有谱之后再回去报告罗。」

河岸边的雾气完全消退之际,两支队伍开始分头往不同的方向前进。
噶尔率领着后方跟有大批犁牛的大队前往西北方,由利吉姆率领的小队则朝向东北方前进,两组人马维持着各自的速度朝目的地行进。
翠兰自然是待在利吉姆的队伍中。
他们的队伍由卡库连带路,而护卫工作则由他带来的雅隆士兵担任。这支队伍的成员除了士兵,就只有拉塞尔、朱璎和桑布扎,以及两位利吉姆的共生。
翠兰很喜欢像这样人数较少的旅行。
卡库连对她的照料也恰如其分。当翠兰觉得热时,他会递来附遮帽的上衣;觉得疲倦时,卡库连会在她尚未开口前就下令队伍休息,在迅速搭好的遮雨棚下提供的凉水与香甜水果干,也充分抚慰了饥肠辘辘的肚子。
而且卡库连的贴心不是只有对翠兰一人,而是对全员都一视同仁。
有这样一位值得信赖的指挥宫,不仅让大家满意,同时也提振了队伍的士气。虽然途中好几次遇到下雨,但是遮蔽蓝天的乌云也没有影响队伍成员们的心情。
两支队伍各自行动后的第三天傍晚。
翠兰一行人围在晚餐的营火前,此时利吉姆开口问道:
「卡库连,赛德雷克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
卡库连难得语气烦躁。
桑布扎悄声告诉翠兰,赛德雷克是卡库连的儿子。最近桑布扎常像这样暗地里告知翠兰一些小情报,以桑布扎的文官身分来从旁协助并无不妥,而且这样的确帮了翠兰不少忙。
卡库连以指尖揉着眉心,接着深吸一口气之后开始说:
「赛德雷克他啊,既不任公职也不娶妻,就这样游手好闲地在藏地城中度日。虽然与他有关的传言传到我这里的不多,不过全是些让父母蒙羞之事。」
利吉姆原本打算咬一口犁牛肉干,听闻此话后顿时又放下,然后深感意外地说:
「他没当宫吗?他不是在尼波罗门战役时担任勒赞大人的副将,还立下很大的战功?我还以为他一定会当上为最年轻的将军。」
「才不是那样,尼波罗门一役是在勒赞大人指挥下才有那样的成果,但是赛德雷克却违反命令冲进敌阵,最后还殴打责备他的勒赞大人。」
利吉姆轻轻咳了几声,边用手背擦嘴边露出苦笑。
「那他这样应该会被关两、三个月吧。」
「……没有,因为我的父亲向勒赞大人抗议,最后获得松赞·干布王的原谅,让赛德雷克跟我父亲回藏地。真是的……」
卡库拉嘴里直嘀咕,肩膀往下垂还叹息着。
「就连一向行事光明、嘴巴坏却因诚信第一而倍受尊崇的父亲,也无法不宠溺自己的孙子
哪。因为这样,每次他和我见面的时候,总是会一直唠叨赛德雷克的教养问题,害我最近都不想回自己老家了。」
利吉姆闻言干笑着,桑布扎则答腔:
「赛德雷克大人的性格真是无人出其右,听说他在小时候曾经坚持要成为利吉姆殿下的共生,为此还直接跑去找松赞·干布王,结果被苏孜大人用鞭子抽了一顿。」
「我听说苏孜大人是象雄人……」
翠兰轻轻地问出口,卡库连点头。
「正如您所言,我父亲是象雄人,母亲则是吐蕃人,而且在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就已经到吐蕃定居,所以关于吐蕃和象雄的外交事务,我所知道的也几乎与其他人相同……」
「现在我们要去接的妃勒托曼殿下也是象雄人吧?
「是的,十年前她嫁来吐蕃时,是由我父亲负责接待的。」
「象雄是个怎样的国家呢?还有,妃勒托曼殿下是个怎样的人?我在队伍分开前曾问过侍女们,她们说可以问卡库连大人。」
不过当天晚上,翠兰并没有时间询问卡库连该送什么给妃勒托曼殿下,最后她挑选三个小饰品做为礼物。
听到翠兰的问题,卡库连用水润了润喉咙,调整坐姿之后开始说明。
「象雄是位于吐蕃西边的国家,新月形状的土地沿着绵延高耸的山脉横贯于高原之上,北方与巴尔蒂人的国家相连,而且也和邻国的疏勒与西方的迦湿弥罗进行交易。象雄与吐蕃也有很深的邦交,是个历史悠久的大国。」
「生活环境如何呢?
「和吐蕃很类似,象雄人骑马,也养犁牛。」
「那语言呢?
「这就与吐蕃不同,象雄人是讲象雄话,不过妃勒托曼夫人也和公主殿下一样,会说相当流利的吐蕃话,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女性。」
卡库连面带微笑地说着。
「雅隆的臣子中有人因而称呼她『月神』。她是弹奏竖箜篌(注1 P39)的高手,和公主殿下的年纪也很接近,相信你们一定可以谈得来。」
「这样啊,真令人期待呢。」
翠兰也对卡库连投以微笑。

翠兰等人的队伍经过五天的旅程之后,终于抵达糜谷。
茹央妃休养的行馆位在翠绿的山谷间。
从矮草覆盖的丘陵走下布满灰色碎石的小路后,眼前出现的是一条清澈的溪流。行馆就建在比溪流梢高一点的位置上。此时,山问照射而来的夕阳余晖洒在白色石头建造的行馆上,让建筑物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桃红色。
原本在行馆前院剥着豆子皮的女性,一看到翠兰等人的队伍便立刻跑进馆内。
紧接着,好几名男女陆续从馆内出现。
站在人群中央的是一名年约五十岁的女性,她一看到利吉姆,立刻满面笑容地张开双手,而利吉姆也跳下马、直奔向那名女性,还将她一把抱起·
「好久不见了,义母大人!
「唉哟、唉哟!!快放我下来,利吉姆殿下。」
这名身穿浅咖啡色朴素服装的女性——茹央妃,连忙压住裙摆嚷着。
但是利吉姆依然笑着,而且还将她抱得更高。
「奶奶!
拉塞尔下马后跑过去,也向茹央妃伸出双手。
「唉呀,是拉塞尔殿下,您还记得我啊?
「嗯,奶奶的脸像烤饼一样圆圆又皱皱的,虽然我讨厌烤饼,可是我很喜欢奶奶。」
拉塞尔奇怪的比喻让茹央妃忍不住笑开怀。
不过实际上,茹央妃的脸真的有点像烤饼,而且是很会烧菜的厨师所烤出来的圆形烤饼,再加上她将略为稀疏的头发紧紧地绑在后脑杓,更突显出她圆滚滚的脸型。
「好了,利吉姆殿下,快将我放下来吧,不然对夫人太失礼了。」
可是利吉姆反驳她的要求。
「义母大人不用担心,对翠兰而言,孝敬父母比什么都重要。如果我没有坦率地将看到您的喜悦表现出来,等到我们独处的时候她会骂我喔。」
「您怎么这么说。」


「是真的。」
利吉姆单手抱住茹央妃,另一只手则伸向翠兰的腰,将她搂近自己。
翠兰抱着拉塞尔,然后向被利吉姆抱住的茹央妃打招呼。
「初次见面,我是翠兰。」
「真是好听的名字哪。我是茹央妃,真抱歉居然从这么高的地方问候您。」
「不,请您别介意。」
翠兰与茹央妃双目交会,开心地流露出笑意。
多亏有利吉姆和拉塞尔,才能让她们像真正的母女般贴近,而且以初次向对方问候的情
况而言,两人可以说是没有什么隔阂。
「啊啊—真是喜事一桩。」
茹央妃擦了擦自满是皱纹的眼角溢出的泪珠。
那双被泪水湿润的眼瞳,不但充满温和的光芒,并且还以体贴的笑容来回望着利吉姆与翠兰。
「没想到利吉姆殿下与夫人能莅临,我真是太高兴了,翠兰殿下喜欢吃什么呢?今晚我们打算烹煮鱼肉膳食。」
「翠兰喜欢吃鱼喔,不过请别要她吃奶酪和犁奶。」
利吉姆代替翠兰回答,然后换了个语气问茹央妃。
「对了,义母大人,您的身体还好吗?
「唉呀,您担心我啊。我原本想在圣寿大典的时候回城,可是腰与背都痛得不得了,原本想趁着白天动动身子,看会不会会好一点,但是到了早上却动弹不得。虽然有点迟,不过我已经派使者去找目前人在拉萨的尺尊殿下,请她回城了。」
「大夫怎么说呢?
「他说这是老人的毛病,这倒是真的,因为我的母亲和祖母也都是这样。」
茹央妃并没有因而感伤,她再度展开笑容。
「利吉姆殿下,快放我下来吧,不行再这样站着讲话了,得赶紧让翠兰殿下与拉塞尔殿下休息才行。」
「那么牢骚话就等晚膳时再说。」
「那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喔。」
茹央妃和利吉姆互看一眼,接着,利吉姆轻轻地放下茹央妃,让她于地面站好。


总算从利吉姆手中重获自由的茹央妃,吩咐一旁待命的侍女引领翠兰等人进入馆内:那位与茹央妃年纪不相上下的侍女,以谨慎的态度听命。
翠兰等人将后续交给卡库连处理后,便双双进入馆内。
傍晚时分的昏暗光线笼罩行馆,流水声悄悄地从窗户流泄而进,室内也充满绿色植物的清新芳香。
晚膳的菜色以炸鱼为主食,另外还端出许多精心准备的佳肴。
不只是丰富的油炸酥鱼,就连调味简单的汤与各式炒菜都让翠兰大饱口福。
毕竟旅途中的主食唯有烤饼或干粮类食物,因而让讨厌那些食物的拉塞尔当下兴高采烈地吃个不停,就连原本不爱吃的烤饼也涂上蜂蜜送进口中。
这可让翠兰帮他擦了好几次嘴角。
有时拉塞尔吃到自己觉得好吃的食物,也会顺手塞到翠兰嘴里。
而当翠兰轻咬住他的手指后,拉塞尔于是放声大笑。
因为他的笑声太过高亢,让翠兰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卡库连与桑布扎表示不便参与王室聚餐,所以目前只有茹央妃、利吉姆、翠兰和拉塞尔四个人而已,但是就算只有家人一同用餐也该有规矩。
翠兰向茹央妃道歉,茹央妃笑着回答:
「别介意,我好久没有听到小孩子的声音了。利吉姆殿下自小就不爱吵闹,墀邦小时候也很文静。」
「她是吐谷浑的皇太后对吗?
翠兰把握机会,将在吐谷浑举行的婚礼从头到尾描述了一逼。
利吉姆的姊姊墀邦,以皇太后身分受到臣民的景仰,在翠兰的婚礼期间也非常照顾她,她的贴心让翠兰得到不少帮助。
但是,翠兰也没有一迳自顾自地说话,她不时注意着茹央妃的反应,却在话说到一半时,发现茹央妃流下眼泪而将话题打住。
「请问您怎么了?
「对不起,我太高兴了。」
茹央妃陷在皱纹里的双眼泛着泪光,不过脸上仍旧带着笑容。
「自从那孩子出嫁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她了。虽然我们与吐谷浑常有使者往来,但男性间的话题也只有政治和军事而已。」
茹央妃安心地叹了一口气。
「啊……翠兰殿下能来访实在太好了,这样我就没有任何遗憾了。」
听见茹央妃忽然说出如此消极的话语,利吉姆不禁摇晃她的肩膀。
「义母大人,您这么说,我们怎能安心带妃勒托曼殿下回城呢?
「讨厌!!利吉姆殿下真是坏心。」
茹央妃说着说着便嘟起嘴巴。
利吉姆见状露出苦笑,接着又问道:
「妃勒托曼殿下现在状况如何?


茹央妃用手撑住脸颊叹了一声。
「这个嘛……我也不太清楚,她并非健康状况不佳,可是她大约从三个月前开始就变得相当郁闷,最让人担心的是,她不再弹奏竖箜篌了,而且真的是连碰都不碰呢。」
「这样很奇怪吗?
利吉姆的问题让茹央妃不禁苦笑。
「也难怪您不明白,毕竟利吉姆殿下已经五年没回雅隆了,之前也是一直往返于吐谷浑和擦宿之间。」
「抱歉。」
「别这样,没关系的,如果王太子很了解自己父亲的王妃才奇怪呢。送竖箜篌给妃勒托曼殿下的人可是松赞·干布王喔,原本她是个只会用指甲拨动琴弦的生手,然而不知何时,居然已经进步到可以独自弹奏乐曲了。」
「您的意思是,自那之后她每天都弹竖箜篌吗?
「是每天晚上,因为妃勒托曼殿下不喜欢晒太阳,呵呵~~
茹央妃有点难为地笑着,然后为利吉姆斟酒。
利吉姆耸耸肩,露出不是很明白茹央妃言下之意的表情。





*
1:竖箜篌是一种相当近似现代竖琴的乐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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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救出女神


翠兰感觉到肩膀被摇动而醒来时,室内还一片昏暗。
门口附近的容器里放着一盏兽脂灯,从走廊吹进来的冷风让灯火摇晃不停。
翠兰揉揉惺忪的睡眼、爬起身,坐在她身旁的利吉姆迅速地吻了下她的额头。
「要不要去看日出?爬上溪流边的山坡,上头好像有座大岩石。义母大人说从那座岩石上看过去的朝霞非常美丽喔。」
翠兰因为睡意仍在而弯着身子,利吉姆微笑着拨开她脸颊上的发丝。
「如果你还想睡的话我不强迫你。」
「不会,我们一起去吧!
翠兰大幅伸个懒腰后回答道。虽然还有点想睡,不过待会儿稍微动一动,应该就会完全清醒了。
「可是拉塞尔怎么办?
昨晚,拉塞尔、利吉姆和茹央妃三人在同一间房内休息。一开始,茹央妃表示想和拉塞尔一起睡,但是考虑到老人家的腰不好,所以利吉姆也栘到同一问房间。
「拉塞尔还在睡,不过义母大人已经起床了,而我也拜托朱璎照顾拉塞尔。有她们两位的话,拉塞尔就算没有我们也无所谓吧。」
「别闹别扭了,利吉姆。」
利吉姆被翠兰挖苦,于是笑着亲吻翠兰的秀发。
「有什么关系,这样翠兰才会愿意陪我。」
「那等我一下,我去换衣服。」
「嗯,要穿外套喔,外面很冷的。」
翠兰忍住呵欠下床,到隔壁房间换上胡服,再将头发绑成一束马尾。
她听从利吉姆的叮咛穿上毛外套,室外空气冰冷得让人完全无法想象现在是初夏时节。
行馆四周被日出前的昏暗包围,自溪流升起的晨雾在空中飘动。
两人绕到行馆后方,在绿草覆盖的斜坡上,有一条细长的小径延伸而出,而小径的前端隐没于森林之中,看来无法骑马上去。
「怎么办?翠兰,得用走的喔。」
「没关系,走吧。」
翠兰牵起利吉姆的手踏上斜坡。
她很久没有徒步登山了,和利吉姆两人走在清晨昏暗小路的情形,让她忆起婚礼前在吐
谷浑的旅程,内心不禁升起一股奇妙的怀念之情。
不过,她显然还是不习惯走在过于陡峭的山坡路上。
没多久她就气喘吁吁,变成是利吉姆在拉她前进。
两人的对话就此停住,耳边只听得见彼此那偶尔与鸟鸣重叠的呼吸声,以及双手亘牵的温度。随着两人沿着狭长的山路向上爬行,平地的溪流也与他们渐行渐远,不过这里的溪水似乎是环山而流,所以仍旧听得到水声。
笼罩在四周的雾气也随着地点不同而怱浓怱淡。
「要休息一下吗?
稍微走了一段距离之后,利吉姆停下脚步问。
翠兰注意到自己的膝盖在发抖,于是点点头。
「我们都没从行馆里带些什么出来,我去打水过来。」
利吉姆笑着说道,话语刚落,他身后的树林里便传出声响。
翠兰当下立刻跳到利吉姆的背后,想挡在前面护住他;尽管翠兰知道利吉姆的能力,但是因为她平常也是这样保护拉塞尔和朱璎,再加上身体疲倦的因素,导致她有点混乱。
而在同时,利吉姆也试图将翠兰拉到自己身后保护。
他似乎没料到翠兰也有动作,结果两人的手臂打在一起,使得翠兰往外跌出。
此时,拨开丛林现身并伸手接住重心不稳的翠兰的人,居然是卡库连。
「失礼了,公主殿下。」
卡库连将翠兰扶好,出声道歉时并无慌张的神情。
不只翠兰,就连利吉姆也一脸惊讶地问:
「我还以为是熊呢,你在这里做什么?
「昨天傍晚,我听见一名年轻的仆人说这座山里有白色的猴子。如果是真的,我想亲眼来瞧瞧——」
卡库连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
唧——他们听到一声像猴子的叫声。
翠兰与利吉姆竖起耳朵,不发一语地环视四周。
可是——
「是惨叫声。」
那道声音再度出现,卡库连这回冷静地断言。
翠兰也这么认为,这个偏高而尖细的声音是回响在山林里的女性叫声。
尖叫声自道路左手边的陡坡下方传来,众人望向那边,还可听见该处传来的溪水声。
「往这边!
翠兰一说完,立刻奔入灌木林间的羊肠小径。
然而膝盖却马上感觉到一阵痛楚,翠兰难以忍受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没想到就这样一路滚落满是灌木的斜坡。
斜坡下头是布满砂砾的河岸。
翠兰无法起身只能顺势往下滑,这时,从后方赶来的利吉姆连忙将她拉起。
卡库连拔出剑,挡在翠兰与利吉姆前面环顾四周,利吉姆也跟着拔出剑来戒备。不过由于离溪流很近,变大的水声让他们听不到先前的惨叫声。
「怎么回事?
「可能是听错了。」
卡库连依旧淡淡地说着,并将剑收回剑鞘。
利吉姆叹着气,然后抓起翠兰的手腕往上一提。
「都破皮了。」
「清洗一下伤口比较好吧。」
卡库连这么建议。
「前方正好有河呢。」利吉姆笑笑地说道。
翠兰便走向河边清洗,此时已经没有再听见惨叫声,让刚才的紧张感因而缓和不少。
却没想到,她一走到河边就看见令人意想不到的景象。
汹涌的咖啡色河水沿着极为陡峭的岩石而下,惊人的水势冲击着河床上零星散布的岩石,并激起阵阵白色水花。
有位身穿白色衣服的女子倒卧在其中一座岩石上。
那姿势就像是用身体覆盖住岩石般,但是人却似乎已失去意识,瘫软下垂的手脚被水势牵动着,看起来就快被洪流吞没。
那名女子离岸边很远,再加上河水湍急且深不见底,若贸然踏入水中,万一不小心失足,连救人者都可能会因此被冲走。
「利吉姆!卡库连大人!
犹如回应翠兰的呼喊般,岸边的岩石后头此时忽然有东西窜动。翠兰定睛细看,一名身穿红色衣裳的少女出现在她面前,她紧抓着翠兰的脚并喊着:
「请您救救我们……!!」
那名少女扎着一束马尾。
她的头发从头顶到马尾中段编成辫子,中段以下则全是散开的,衣服下摆湿透,嘴唇也泛青紫。
没过多久,利吉姆和卡库连赶来翠兰身边。
卡库连一看到这名少女,顿时换他脸色大变。
「你不是夏拉吗?莫非妃勒托曼夫人发生什么事了……」
翠兰拉拉卡库连的衣袖,并指着河上的女子。
「妃勒托曼夫人……!
卡库连低吼着。
利吉姆立刻就冲进水里,但是半途又折返回来。
「不行,水流太过湍急。」
「我去,请两位将腰带借我。」
卡库连说完便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翠兰与利吉姆明白他的意思,也跟着解下腰带。
现在没有时间对河上女子的身分感到惊讶,必须有人绑上以腰带充当的救生绳索,涉水到妃勒托曼所在的地点并抱紧她,让岸上的人将两人一起拉回去才行。这样一来,就算在急流中滑倒也不至于立即有生命危险。
然而,问题在于要由谁涉水过去。
不可能是身材壮硕的利吉姆,但是若让卡库连过去,只凭利吉姆与翠兰的力量,似乎也无法承担两人的重量和强大水势冲刷的力道;更何况,倘若不让力气大的人在岸上拉住绳
子,就算绑上救生绳索也是枉然。
利吉姆与卡库连同时望向刚才从岩石后头跑出来的少女。
可是少女面色苍白地摇摇头,推拒他们无言的要求。
「让我去吧,那女孩没办法的。」
翠兰立即做出结论。要前去营救妃勒托曼的人,还必须有抱得动她的力量才行,这样的话,就只有翠兰能够胜任。她原本以为利吉姆会阻止她,然而利吉姆只是微微啐舌之后,便将绳索的一端绑在她的腰上。
「觉得有危险就一个人回来。」
不知道这句令人不安的话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利吉姆说完后便转身靠着岩石,做好拉绳的准备。
翠兰也压低身子走进河里。
水流好急——
水势比在岸上看时还要来得猛烈许多,使得翠兰才前进几步就几乎快站不住了,她将手伸入水中扶住河床以保持平衡。
尽管双脚有长靴保护而不觉得冷,双手却感觉到刺骨的冷冽,然而由冰冷衍生出的疼痛感又随即消失,只剩下类似麻痹的酸痛残留在关节上。在肌肤丧失感觉的同时,翠兰也开始
有点晕眩。
更可怕的是,再前进几步之后,河水忽然又更深了。
翠兰踩了个空并没入水里。
虽然跌进水中让人惊慌,但是也让她想起腰上有绑着绳索。


如今她已经搞不清楚是水势拖着她还是靠着自己的脚步在走,不过她依然奋力摆动手脚,总算接近岩石并抓住上头的妃勒托曼。
「往回拉!
翠兰抓住全身失去力量的妃勒托曼,并转过头一不意岸边的人拉绳子。
直到被拉回岸边为止,翠兰都紧紧抱着妃勒托曼,甚至连脚都勾在她身上。
虽然她认为用走的比较好,但是光凭双臂的力量实在无法撑住对方。
此时翠兰终于被拉上岸,可是她依然无法站起身。泡在河里时,她原本认为只要被拉起来就能脱离险境,没想到才刚离开水面,难耐的寒气便直扑而来。
笼罩湿漉身体的空气比河水还要冰冷,简直是冻到骨子里;自身体内冒出的寒栗无法平息,牙齿也难以克制地不停打颤。
翠兰无法回绝利吉姆递给她的外套。
总之,现在她最渴望的就是能让皮肤与冷空气隔绝的物品。





另一方面,被翠兰等人救上岸的妃勒托曼则是瘫在地上,虽然时而有风吹过河岸,但是她却一动也不动。
回程时,翠兰不时被河岸的小石子绊到,于是伸手抓住利吉姆的衣摆,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回行馆。
失去意识的妃勒托曼由利吉姆抱着。
卡库连原本表示要背翠兰,但是翠兰请他先回行馆报备,卡库连只好先行返回。
翠兰一回到行馆后立刻进入房间内,并且迅速脱下湿透的衣服。年长的侍女们全都前去帮妃勒托曼与利吉姆,所以没有人到翠兰的房间帮忙。
不过,翠兰现在也无心去在意这种事。
笼罩全身的寒气,一时之间让她无法动脑思考。
待她换好干爽的衣服、披上毛毯之后,利吉姆的共生随即惶恐地送来装有热水的桶子。翠兰衷心地向他们道谢,然后等到他们离开之后急忙将脚泡进热水。
热水一开始烫到让人短暂失去感觉,不过马上就变成舒适的温度。
一股难以言喻的舒畅感,同时随着暖意自足部延伸而上。
接着,翠兰仔细地将头发擦干后,身体才总算暖和起来。现在她的体温正好回复到像夏
天洗完澡后,体内散发出热度的那种状态。
疲倦此时也以和体温相同的上升速度朝她袭来,翠兰因想梢事休息而躺在床上,意识旋即像断了线的风筝般飘怱而去。
待翠兰再次醒来时,朱璎的脸就近在眼前,几乎要贴住她的鼻子。
翠兰吓了一跳,瞬间睁大眼睛。
朱璎似乎也被吓到,然后笑着问她:
「您的身体还好吗?
「嗯,已经不要紧了。」
翠兰爬起来伸展着手脚并向朱璎点点头。
「妃勒托曼殿下现在怎么样?
「您是指从河里被救起来的那位女性吗?
朱璎似乎没有听说详情,于是先向翠兰确认。
「好像还在昏睡中。」
「那她的身体状况呢?
「没有生命危险。」
「那就好……」翠兰松了一口气。
「现在已经过中午了,您要吃点什么吗?刚才行馆的侍女送来热汤,可是因为翠兰小姐还在睡,所以就先端回去了。」
「嗯……真想暍热汤。」
「您觉得口渴吗?
朱璎边问边将水瓶里的水倒进容器里。
结果翠兰一口气暍下两杯温水。
温水纡解了干渴的喉咙,同时也将残留在手脚末端的疲劳吹散。翠兰跳下床,接着又伸个懒腰。
「拉塞尔在其他房间吗?
「没有,桑布扎大人带着他和乌摩它们到田野玩耍。」
「那利吉姆呢?
「正在准备要给妃勒托曼夫人乘坐的轿子。」
「卡库连大人也和他们在一起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茹央妃夫人在妃勒托曼夫人的房间里。」
「那我用膳过后去探望她们。」
翠兰让朱璎待在房里,自己走向厨房。

一进入厨房,便觉得里头相当闷热。
可能是为了温暖妃勒托曼的身体而烧了很多热水之故。
几名年老的侍女疲倦地呆坐在准备菜肴处的四周。
翠兰一出声,她们全都惊讶地拾起头。
看来她们完全没注意到翠兰走进厨房。
「请原谅我们的失礼……请问有什么事呢?若您要用午膳我们立刻准备。」
其中一名年纪较轻的侍女站起来前去热汤。
翠兰则先待在厨房里等她们准备好,年老的侍女们也没有特别请她先离开,而是缓慢地准备着烤饼与奶酪。
途中,卡库连抱着装有水的桶子来到厨房。
「公主殿下,您醒了啊。」


卡库连一见到翠兰,于是露出安心的笑容。
「真是太好了,虽然利吉姆殿下要我不用担心,说您只是睡着而已,不过我还是相当地担忧您啊……」 「听说妃勒托曼殿下平安无事,太好了。」
「是啊。」卡库连回答的同时,又带着倦意叹了口气。
「可是为什么会掉到河里去呢?夫人并非独自一人,而是有侍女随侍在侧,会发生这种事真令人不敢相信。」
「妃勒托曼殿下的侍女叫夏拉,对吗?
翠兰想起在河岸边遇到的那名少女,便向卡库连这么询问。
卡库连无精打采地点点头,还表示夏拉真是个没用的女孩。
的确,夏拉当时根本什么也没做,妃勒托曼一被救回岸上,她就开始啜泣,连利吉姆命令她回行馆报备,她也没有听从,最后只是哭哭啼啼地跟在利吉姆与翠兰后面回来。
她回到行馆之后怎么样了呢?
就在翠兰思考的同时,这个女孩——夏拉正好踏进厨房。
在明亮的场所仔细一看,翠兰才发现夏拉并不年幼。
她是个身材娇小,拥有一张少女脸孔的年轻女性。
一头偏咖啡色的头发,在后脑杓较高处绑成辫子垂在背后,而且因为头发往上绑,更突显出削瘦的下颚线条,像松鼠眼睛一样大的双瞳,绽放着水润的光芒。
夏拉默默地向卡库连点头致意之后,就动作粗鲁地翻找柜子、准备餐具。
她准备了雨人份的餐具。
卡库连见状,不太高兴地问夏拉:
「夏拉,你有为茹央妃夫人送午膳吗?
「没有,这是我和妃勒托曼夫人的。」
「妃勒托曼夫人醒来了吗?
「还没,可是我想先准备好……」
卡库连听见夏拉的回答,忍不住烦躁地说:
「等妃勒托曼夫人清醒后再准备就好,你先送去给茹央妃夫人。」
「茹央妃夫人不是会到这里用膳吗?
「在妃勒托曼夫人醒来之前,茹央妃夫人不可能离开她身边吧!
卡库连的语气顿时变得粗暴,并且用力拍了下准备膳食的台面。
夏拉受到惊吓,不仅肩膀直颤动,大眼睛也开始浮现泪光。
「……就算不那么大声人家也听得到。」
「好了好了,快送午膳给茹央妃夫人吧。」
卡库连似乎不想继续追究,再度吩咐夏拉;夏拉则是一脸不服气地倒好汤,然后逃跑似地离开厨房。
翠兰用膳完毕后,前往妃勒托曼的房间。
她在挂有精致刺绣布帘的房门外表明来意,结果出现的人不是夏拉而是茹央妃。此时茹央妃的圆睑上也带有些许倦意,然而当她一看到翠兰,立刻高兴地露出微笑。
「唉呀,翠兰殿下,您还好吗?
「当然好,我还把两碗汤和烤饼通通吃光了。」
翠兰开玩笑似地回答,让茹央妃轻笑出声。
「您看起来精神很好呢,我听说您为了救妃勒托曼殿下还进到河里。」
「是利吉姆与卡库连大人救她上来的,我只是像只奇怪的虫般黏着妃勒托曼殿下而已。妃勒托曼殿下现在状况如何呢?
「还在睡呢,您请先进来。」
翠兰有点犹豫,但是茹央妃牵起她的手,带她进入房间。
妃勒托曼的寝室相当明亮宽敞。
地板上铺着白羊毛皮,窗台上的花盆种着各种颜色的花朵,石墙上则挂着刺绣布幔。
墙边还有一把竖箜篌。
可是有根弦却不知为何断掉了。 「我们修了好几次,她仍照样将弦割断。」
茹央妃站在翠兰旁边叹气说道。
视线前方是沉睡中的妃勒托曼。
再次端详她面貌的翠兰,因为她美丽的外表而讶异地说不出话来。
她原本认为,所谓的美丑是会受各人喜好所影响的,然而她眼前的这名女性,却拥有天下众人皆深表赞叹的完美脸蛋。
『月神』——
翠兰想起卡库连的话。
她美得不像平凡人,而是宛若月之女神。
纤长睫毛形成的暗影落在她象牙色脸庞上,两颊旁的麦穗色秀发隐约散发出光芒:她的外貌彷佛是由神创作出来的艺术品。
然而,她微张的桃色唇办,却散发出一股与年龄外貌不相符的稚气,唯有这点让人想起她并非女神,而是一个凡人。
「她很美丽对不对?
面对茹央妃的询问,翠兰默默地点点头。
她的视线彷佛被定住般,无法离开妃勒托曼的脸庞。
茹央妃深深叹着气,并轻轻拨开妃勒托曼脸颊上的头发。
「她为什么会掉到河里去呢……」
「会不会……是因为在河边散步呢?
翠兰胆怯地提出这个可能性,茹央妃却不这么认为,她轻轻摇头并呢喃似地说:
「夏拉也是这么讲,但是我无法相信哪。」
茹央妃继续说着:
「其实,妃勒托曼殿下不喜欢刺眼的光线或太大的声音,因为她对那有点害怕,所以在她身旁服侍的人数也不多,一直以来都是由了解她的夏拉来担任侍女,不过那女孩的能力实在不太好。我们在同一座行馆里待了两个月,所以我很清楚。」
「您说同一座行馆,所以在雅隆城的时候,两位的房间隔很远吗?
「对啊,妃勒托曼殿下的寝宫在另外一栋建筑,尺尊殿下也是喔。虽然尺尊殿下现在不在雅隆城,但是她的寝宫也在不同栋。这是考虑到她们两位是来自异国的公主,如果需迎接自故国前来的客人时,就不必担心会打扰到王和其他王妃,如此才能尽情款待客人。」
茹央妃又再次说:
「这样不行,我得回雅隆拜托松赞·干布王,请他将妃勒托曼殿下身边的侍女换掉才行,而且我也得参加欢迎翠兰殿下的庆祝宴会呢。」
「希望您不要勉强……」
「唉呀,您不喜欢我参加吗?
茹央妃促狭地问着。
翠兰连忙否认,并与茹央妃相视而笑。

自从表示要回雅隆城之后,茹央妃三天来几乎都待在馆内。
从落河之后就一直处于昏睡状态的妃勒托曼终于清醒过来,她没有表达自己有受伤或身体不适之处,也稍微能够进食了。
不过茹央妃还是请她多休息:而被吩咐要静养的妃勒托曼,则乖乖地待在床上。
在这段期间,翠兰过着难以想象的愉快生活,她与利吉姆和拉塞尔一起到溪边钓鱼或骑马兜风,还在行馆的厨房向年长的侍女们学做膳食。
第四天早上,翠兰等人出发前往雅隆。
茹央妃与侍女们都是骑马,只有妃勒托曼乘坐轿子,负责拾轿的则是糜谷的村民。考虑到他们的行走速度与妃勒托曼的身体,队伍的前进速度因而显得缓慢。
「平常只要花三天的时间就可以抵达雅隆了……」
卡库连骑马趋前,向翠兰深深致歉。
在初夏的眩目阳光下,队伍直朝雅隆前进。
然而才离开行馆没多久,负责照顾妃勒托曼的茹央妃就倒下了。或许是为了不让夏拉靠近妃勒托曼,才会导致她太过操劳。
虽然不至于无法骑马,但是为了让茹央妃休养,于是便改由翠兰照顾妃勒托曼。
照顾上位者的工作应由地位相同的人来做,这是吐蕃的惯例,因此没有人反对翠兰代替茹央妃。虽然拉塞尔似乎对此不太情愿,但是朱璎与两只狗狗适时地安抚了他。
就这样,翠兰与妃勒托曼同住一个帐篷的第一个夜晚来临。
翠兰觉得整个情形非常不对劲。
因为妃勒托曼完全不理会翠兰。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像融化在空气之中,徒具意识在原地一样。可是当两人稍微相处一阵之后,翠兰就明白妃勒托曼并非刻意无视她的。
若主动和妃勒托曼说话,她也会回答。
只是非必要时,她不会开口。
翠兰听说妃勒托曼害怕吵闹,再加上她也发现妃勒托曼并不认为自己碍眼,所以即使在沉默之中度过时间,翠兰也没有因此而郁闷。
自行馆出发后的第四天晚上。
翠兰和妃勒托曼一起在帐篷里吃着果实。
自从妃勒托曼落河之后,就一直刻意被隔离开来的夏拉也在场。
夏拉心不甘情不愿地服侍着妃勒托曼,她近乎神经质地频频擦拭着妃勒托曼沾到果汁的手指,甚至抹着她没有弄脏的嘴角。
而且,夏拉始终没看翠兰一眼。
很明显地,她觉得翠兰在这里很凝事,而她之所以会这样毛躁地服侍妃勒托曼,也是因为无法忍耐静静坐着不动吧。
翠兰觉得有些抱歉,妃勒托曼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被这样粗鲁地对待,想必心里也不会高兴。
可是翠兰与茹央妃约好了,她不能自己离开帐篷,只留夏拉和妃勒托曼独处。
翠兰随意环视帐篷内部,看见放在衣箱旁的竖箜篌。
她记得卡库连在离开行馆之前,已经请工匠将竖箜篌修好了。
然而现在这把竖箜篌就像翠兰第一次看到时一样,正中央的弦依旧是断裂的状态。
茹央妃说弦是妃勒托曼自己割断的,但是看她心不在焉地接受夏拉照料的模样,翠兰实在无法相信她会这么做。
「妃勒托曼殿下……真的是您割断琴弦的吗?
听到翠兰的问题,夏拉立刻转过头来。
「问这么隐私的问题太失礼了吧!!」
「……不要紧的,夏拉。」
妃勒托曼慢条斯理地回答,让听的人动作也跟着迟缓下来。
「……诚如公主殿下所问,弦是我割断的没错。」
「您为何要这么做呢?
翠兰虽然担心怒气冲天的夏拉会不会挥拳相向,不过仍又接着问了『隐私的问题』。
妃勒托曼梢梢倾着头,思考了好一会儿该怎么回答,最后终于用细微的声音缓缓答道:
「……因为非得安静才行。」
「您的意思是不能让它发出声音吗?
「……不是的……因为竖箜篌的声音就是我的声音,所以……」
妃勒托曼好像在思索更适合的说法,所以一时停下话语,结果夏拉趁机以剥皮般的粗鲁动作为她换上睡衣。
在这名侍女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攻击的动作下,妃勒托曼再度陷入沉默。

她与翠兰的对话也因此被打断。

[ 本帖最后由 xiaosun07 于 2008-7-18 17:37 编辑 ]


三、告白


时间来到自糜谷行馆出发后的第六天傍晚。
翠兰终于抵达吐蕃自古以来的首都雅隆。
雅隆与擦宿同样位于河谷地带,但是地势比擦宿来得缓和,气候也比较干燥,完全没有荒凉之感。遍布山麓的农田与牧地充满绿意,而且越靠近王城,住家的数量就越多。
在屋前纺纱的老婆婆们,一看到队伍就立刻跪在地上;提水的少女还有牵着犁牛的牧童也都恭谨地低下头。
这里没有出现当初进入擦宿时那样的欢迎盛况。
不过,这反而让翠兰松了一口气。
吐蕃大王松赞·干布所居住的城堡,位于一座名为『虎峰』的山上。
翠兰自镇中仰望那座城堡,觉得它看起来出乎意料地小。
与宛若白鸟展翅高飞的擦宿城不同,松赞·干布的城堡有着带点黑色的深沉外观,中央是一座有塔的大建筑,四周则有较小型的建筑物包围。
在前进途中,翠兰下意识地策马靠向利吉姆。
「要坐我的马吗?
利吉姆贴近翠兰的脸,开玩笑地小声问她。
翠兰害羞地苦笑,然后轻轻摇头。
队伍登上连接雅隆城的上坡路段时,士兵牵起翠兰坐骑的缰绳。爬上长长的斜坡之后,.眼前的城门广场上有副熟悉的光景正等待着他们。
广场正中央放有一个巨大的银盘,旁边站着头戴羽饰的祭司。
仆人们出来将翠兰等人的马匹牵走,接着出现的是抬着丰只的男子们。
祭司高声念出对神明的感谢之词,然后利落地砍下羊头。
装满羊血的银杯递到翠兰手上,翠兰暍下了杯中物。
就算暍再多次,她也无法习惯生血的腥味,然而翠兰将自己嫌恶隐藏得很好,并试着不去在意残留在喉咙里的异味。
妃勒托曼也走下轿子并喝下生血。
此时的她依旧面无表情。
队伍在一连串的仪式结束后陆陆续续解散。
妃勒托曼和一脸不悦的夏拉,随着卡库连派来的侍女一起消失在城中。
翠兰也在侍女的带领下,来到位于城内深处的某问房。
雅隆城的建筑分为前后两排,翠兰的房间位在后排的建筑物里。
掀起上头缝有金线的厚重布帘,首先出现的是宽广的起居间。屋内的摆设与擦宿相同,中央置有石台、墙边堆放着木箱,不过这里所使用的石头黑得发亮,木箱则是以淡色木头制成。
雅隆的侍女引领翠兰往里面走,后方的房间里并排着两张床,塔瓦和另一位侍女正在整理衣物。
「翠兰殿下!
「您回来了。」
两人一发现翠兰进房,立即规矩地低下头行礼。
等到所有行李都搬进屋内之后,翠兰准备换上觐见大王穿的正式服装。
衣服的搭配由塔瓦等人协助。
她们为翠兰换装时都沉默不语,看来似乎相当紧张,不仅脸色凝重、双唇紧闭,甚至还皱着眉。
换装完毕之后,塔瓦她们精疲力尽地退出房间。
翠兰独自留在房内,静静地坐在床上。
她不想去思考还没发生的事,然而一股无法压抑的不安却从思绪深处涌上。
翠兰紧紧握住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低下头拼命与这股不安对抗。
尽管如此,她并不想从这里逃走,也没有兴起如果自己是李世民的亲生女儿的话就好了的念头。
她害怕的是吐蕃与唐的关系恶化,老家的亲人会受到处罚,或是得和利吉姆分开。
「翠兰,我要进去罗。」
利吉姆就像往常一样,不待对方回应就走了进来。
翠兰拾起头凝视着利吉姆,他换下旅行装束、穿上正式服装,并将头发重新编好的模样,散发出比平时更加精悍强韧的气质。
吐蕃的年轻国王——翠兰的丈夫。
可是翠兰一看到他,马上就感受到自己与他之间的距离。
总觉得在获得大王许可前,身为假公主的自己不能够态意待在利吉姆身旁。
「利吉姆……」
翠兰无意中发出无力的呢喃。
利吉姆走到翠兰面前,然后跪下来握住翠兰的双手。
「怎么了?看我看傻了啊?
语气和他的玩笑话相反,当中充满怜惜。
「是啊。」翠兰小声笑着说道。
利吉姆温柔地牵起她的手站起身,翠兰看到他的动作也从床沿起身。
松赞·干布的使者八成已经来接他们。
翠兰心想不走不行了,可是膝盖却微微发抖。
「翠兰……」
利吉姆双手捧住她的脸,并缓缓地印上她的唇。
这只是双唇短暂的轻触。
然而这个吻却让翠兰百感交集。
结束之后,利吉姆并没有催促她立刻离开,而是抱住她不停发抖的身体。宛若纯棉包裹住身体般的轻柔拥抱,让人感觉非常舒服。
翠兰也环抱住利吉姆的背,然后与他手牵手步出房间。
雅隆城和擦宿城一样,走廊都十分昏暗。
两名中年侍女和卫兵一起在房间外头等待。
翠兰与利吉姆在他们的带领下,赶往松赞·干布王所在之处。
他们穿过走廊再爬上阶梯后,来到一间小房间。
大约只能容纳五、六个人的房间里头有座大灯,还铺有高级的毛皮。
有位年约五十岁的男性坐在毛皮上。
这名男子和大部分吐蕃人一样拥有褐色的肌肤,虽然有个鹰勾鼻,却不至于给人严苛的感觉。盖住半张脸的胡子掺杂着白须,除了显示出他的年长之外,也为他的外貌增添一丝合宜的威严。
他的体格与身高适中,秾纤合度的肌肉毫无松弛。
男子看来有点漫不经心,即使翠兰他们走进房间也没有看向两人,直到负责带路的侍女再次告知,他才慢慢地抬起头来,脸上带着笑容望向站在门口的翠兰与利吉姆。
「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不简单呢。」
男子向翠兰两人招手。
利吉姆牵着翠兰的手往房间里走。
翠兰下意识地跟在利吉姆身后悄步走着。
盘腿而坐的男子用力将双臂举向半空中,然后将手肘靠在一边的膝盖上,并且斜眼向上看着翠兰。
「我是利吉姆的父亲,名叫松赞·干布。」
「……初次见面。」
已经说出口的问候,突然卡在喉咙里又缩回去。
翠兰咳了几声并按住喉咙。
那名男子——松赞·干布见状低声笑着,然后用手掌拍拍地毯。
「坐吧,公主殿下看起来好像很紧张,我也是第一次和儿子的新娘见面。我不清楚汉土的礼仪,不过我们吐蕃人习惯坐下来再说。」
利吉姆也要她坐下,翠兰坐至地毯上再次望向松赞·干布的脸。
他透过反应出自己年纪的模糊视线,正面凝视着翠兰。
翠兰觉得他和李世民很像。
松赞·干布灰色的眼睛深处,可以让人感受到卓越的知性与力量。
在他面前班门弄斧是没用的。
若要和他对话,唯有诚实地道出自己真正的心情。
可是说完之后,他会做出什么决定仍是不可知。就如同李世民用温和的声音强行命令翠兰出嫁一样,吐蕃的大王想必也会坚持自己的信念。
翠兰手按着地上的毛皮并深深低下头,额头几乎要碰到地上。
接着她拾起头,此时她的心意已决。
「请容我再次向您问候。我名为翠兰,乃唐皇帝李世民的侄女,在这场为维持两国和睦的婚姻缔结之前,获赐文成公主这个称号。」
「……侄女?
松赞·干布发问的语气以及凝视着翠兰的眼神,都不见丝毫惊讶之情。翠兰心想,这应该是他预料之中的事。
「是的,我是皇上的侄女。」
「这样的话,你的母亲是长公主罗(皇帝的姊妹)?
「不,我的父亲是皇上的兄长。」
「那么你父亲的职位是?
「官拜中书侍郎。」
「……是很高的职务呢。」
松赞·干布喃喃自语着。
他将身体重心栘向放在左膝上的手肘,并以充满复杂情绪的眼神盯着翠兰,看起来就像在思考该如何处理翠兰告知他的消息。
由翠兰本人道出实情,似乎也令他感到些许困惑。
「那么……该怎么办呢?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松赞·干布展开微笑。
但是那并非释怀的笑,倒不如说是为了让对方感到不安而露出的深沉笑容。
「尽管是养女,不过以身分来看仍旧是公主。问题在于,公主殿下为何要自己表明真实身世呢……」
「因为听说松赞·干布王对我的身世有所怀疑。」
听见翠兰毫不迟疑的发言,让松赞·干布的表情不禁一沉。
「所以呢?
「我想知道松赞·干布王会如何处理这件事。」
「知道之后又怎样?
「这得等知道之后再来考虑。」
「原来如此。」松赞·干布自言自语着,嘴角微微上扬;和先前装出来的笑脸不同,这次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么公主殿下觉得我会怎么处理呢?
「我并不清楚,因为我足第一次拜见您。」
「可是要说出这件事,一定让你相当烦恼吧。」
「是的,如果唐不诚实的行为让您计划再次开战,我害怕祖国的家人可能会受罚,即便是
站在旁观者的立场,并将此事当作外交上的一桩交易,我也担心是否会被迫和利吉姆殿下与拉塞尔殿下分离。」
「公主殿下……想待在利吉姆身边吗?
「是的。」
「他可是基于国家之间的约定才成为你丈夫的人哪!
「尽管如此,我依旧倾心于利吉姆殿下。」
翠兰以颤抖的声音回答。
这一年半的生活里所培育出来的感情,她想传达给松赞·干布明白,但是却又难以用言语表达。
松赞·干布打从鼻子哼出声来。
「倘若吐蕃与唐再次开战的话,你也不能保有现在的地位。」
「无所谓……可是如果到那时……」
翠兰希望到时大王能杀了她,然后将她的遗体送回唐。
这样一来,应该多少可以降低祖父母与双亲被问罪的危险性。即便自己再怎么想待在利吉姆身边,她依然无法割舍身在祖国的家人。
然而,翠兰却无法亲口说出自己希望能舍身一事。
因为利吉姆就在她身边。
他在离开房间前给她的亲吻与拥抱,让她无法说出这样的话。
她并不畏惧死亡,但是若表达出自己愿意舍命,似乎就代表否定利吉姆对她的爱意,只是默默地接受对方的赐与。光是这点,就足以让翠兰心中举棋不定,这连她自己也不禁微微吃惊。
「怎么了,公主殿下?
「不……没事。」
「只有利吉姆知道你的真实身分吗?
「这……」
翠兰打住话语,望向利吉姆。
直到刚才都安静聆听的利吉姆,对翠兰露出浅浅的微笑,然后以沉稳的声调回答松赞·干布的问题。
「噶尔和桑布扎知道。」
「嗯,大家都知道啊,既然这样。」
松赞·干布喃喃自语,并再度望向翠兰。
「我确实收到公主殿下的问候了,请你先退下。正如同公主殿下所知道的,这桩婚事牵连
到国事,关于身世的问题,让我再一次和利吉姆谈谈。」
「是。」翠兰回答后再次磕头,站在她身旁的利吉姆抓住她的手。
但是翠兰以轻柔的动作将手收回,接着离开房间。
翠兰回房后,取下身上的饰品并换下衣服。
她向侍女塔瓦询问拉塞尔在哪里,塔瓦表示拉塞尔与朱璎、齐夫尔一起去马厩了。翠兰心想,拉塞尔和他们在一起的话就不须担心了。
翠兰换好衣服后请塔瓦先退下,然后坐到窗边重重地叹着气。
一进入自己独处的状态,就让她回想起先前与松赞·干布的对话,而且她也很在意利吉姆与松赞·干布现在正谈些什么。
不过再怎么想也没用,如今她已道出事实,接下来也只能等待松赞·干布的发落。
翠兰从窗户俯瞰雅隆的景色,地势比擦宿来得和缓的城镇里,井然有序的麦田染上了一片暮色。
由于雅隆城面向东方,因此她看不见夕阳。
翠兰所在的位置已经被一片深色阴影所覆盖,然而视线所及的广阔景物,却在融合了桃红与天蓝色彩的光线照耀下,酝酿出一股温暖而充满幻想气息的氛围。
——好美……
翠兰不禁感叹。
夕阳的颜色,无论在擦宿或雅隆看都相同。
翠兰这么想的同时,也注意到自己鲜少想起长安的事。她当然没有忘记从前,只是在长安的岁月已经转移到她的内心深处,如今若提到自己生活的地方,脑中就会浮现出擦宿。
不仅是环境,就连她怀念的也是那些在擦宿的人。
堤·涩鲁那黑眼圈很重的脸庞、微微发福的燕莎,还有很适合女装扮相的护卫官姬儿的容貌二浮上心头。翠兰暗自祈祷自己能平安回到他们身边。
就在她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傍晚笼罩城镇的天色也愈发深沉。
原本的天蓝色慢慢变淡,桃红色也转为红色,而且逐渐加深,晚霞也同时闪耀出金色光芒。在大自然恶作剧般的光线下,还没成熟的青色麦穗染上黄澄澄的秋色。
带着狗儿的孩子们奔跑在麦田问的小径上。
夕阳时分的晚风,让麦穗宛若波浪般摇动。
白色与黑色的山羊群排成长长的纵队走下蜿蜒坡道。
不知何时,翠兰的脑袋停止思考。
如今,只有色泽浓厚的景物映入她的眼帘。
不知道经过多久,翠兰才被利吉姆进到房内的声音拉回现实。
「不用再担心了。」
利吉姆一把抱住起身的翠兰,并吻着她的额头和脸颊。
「翠兰只要一如往常地生活就行了。吐蕃会继续和唐交涉,但是无论交涉结果如何,翠兰都还是吐蕃的王妃。」
「……真的吗?
「真的,这是父王亲口约定的。」
「……利吉姆!!」
翠兰紧紧抱住利吉姆。
尽管她认为自己内心并没有那么不安,但是实际与松赞·干布见面并获得口头承诺后,难以想象的安心戚立刻在胸中蔓延开来。
膝盖同时也失去力量。
翠兰抓着利吉姆,渐渐地滑坐到地上。
利吉姆连忙扶住腿软的翠兰,并将她扶到床上坐好,但是他并没有跟着坐下,而是用双手捧住翠兰的脸并吻了下她的额头,然后急忙地说:
「抱歉,我得先去个地方。」 「去哪里?
「……现在还无法说清楚。」
半蹲着的利吉姆又再次道歉,然后便站起来。
翠兰也打算起身,但是利吉姆从上方压住她的肩膀。
「你不用送我,等事情处理完毕之后,我一定尽早赶回来……别担心。」
利吉姆再度吻着翠兰的头发,接着便匆忙地离开房间。

利吉姆接着来到马厩,此时拉塞尔正与朱璎、齐夫尔和两只狗一起玩耍。然而当齐夫尔看到利吉姆之后,便将手边的事情交给卫兵,自己去牵马出来。
「您要去哪里?
「去找金赞。」
利吉姆叹着气回答。
他过于简洁的答案让齐夫尔摸不着头绪,但是齐夫尔并没有追问,而是要求与利吉姆同行。利吉姆允许之后,两人便骑马冲入夜色渐浓的城镇中。
先前与大王的会面处于一种不可思议的状态之下。
他觉得翠兰表现出最好的一面。
在她离开之后,大王对翠兰的应对也十分激赏。
『无论妃勒托曼还是尺尊,异国女子都相当有趣·,你的妻子也是一样。你是个无趣的男人,她作为你的妻子正好。』
大王摸着掺有些许白须的胡子,频频点着头。
利吉姆心里明白,『有趣』这个词的意思对大王而言就等同是最棒的,不过另一方面,利吉姆同样很清楚,大王是一个会在必要的时候割舍这份『最棒』或任何东西的人。
因此利吉姆希望得到清楚的结论,而非语意不明的赞美,否则翠兰依旧会处在犹疑不安之中。
『那么,父王有何定夺?
二这个嘛,你觉得该怎么做呢?
『我希望能让翠兰一生都保有王妃的地位。』
利吉姆坚定的口吻,让松赞·干布沉吟了一会儿。
『那就这么办吧。我从噶尔那里听到一些关于唐的反应,毕竟唐和吐蕃之间还夹着一个吐谷浑;不过唐对我方也没有采取冷淡的态度,听说他们也同意了留学生的提案,除此之外,如果唐还愿意派工匠前来指导制造水车,就更能证明娶公主殿下这位新娘的确有帮助。』
『关于水车一事,目前尚未有具体成果……』
『这我知道,目前只有接受公主殿下的建议,并派遣使者前往唐对吧。不过,她不吝贡献自己的知识与见闻挺讨人喜欢的,之所以会注意到提水的辛苦,也是因为她出身低下的关系,这么想的话,就代表她不是真正的公主这点也有用处,不是吗?
松赞·干布说着并露出深不可测的笑容。
尽管他的发言有点轻浮,又一脸色老头般的表情,但是利吉姆明白这全是他装出来的。
松赞·干布只是想从利吉姆的反应得到一些乐趣。
大王面对臣下时也常采取这样的态度,他会在对话中隐藏不容动摇的目的,并利用许多举动让对方困惑,然后再从对方的反应来打量这个人的能耐。
利吉姆从小就曾好几次为此感到困惑。
他总认为父亲的态度是发自内心,没想到下一秒就发现自己被骗了,光是被耍弄的次数就足以令他受创,最后利吉姆终于不再信任父亲。一旦明白父亲是这样的人,无论他用什么话或态度对待自己,利吉姆的内心都不再起波澜。
只不过利吉姆注意到,自己还是无法看穿父亲话中所隐藏的真意。
然而这一次,他应该可以得到他所希望的结果。
眼前得到这样的答案就足够了。正当利吉姆放心之际,松赞·干布又展开另一波攻势。
『根据桑布扎所言,你似乎相当迷恋公主殿下。』
『还好吧。』
『是这样吗?命令她没有和你在一起就不准出城,这不是还好吧?
利吉姆在心中嘀咕,桑布扎还真是多嘴。
但是他不能将不满表现在脸上。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翠兰刚嫁过来时对擦宿还不熟,所以只是预防万一。』
『这样啊……那如果我要你娶第二名王妃,你会怎么办?
『这……』
看利吉姆回答不出来,松赞·干布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这只是假设而已,可是无论再怎么宠爱一位王妃,也不至于不让自己娶的第二位王妃进城吧?
『那当然。』


『可是象雄王却这么做了。』
『……您是说赛玛噶吗?
利吉姆皱起眉凝视着松赞·干布的脸。
赛玛噶是利吉姆的亲妹妹。
五年前,她以吐蕃公主的身分嫁给象雄王。
自古以来,吐蕃就曾多次与象雄通婚。尽管对大国象雄而言,和吐蕃通婚并没有多大好处,可是吐蕃领土虽然不大,王室却已拥有纯正悠久的历史。
不过在这数十年中,吐蕃所拥有的领土已经凌驾于象雄之上了。
这让两国之间的平衡关系陷入危机。
在这期间,吐蕃为了与唐缔结邦交而出兵,为了不让象雄在此时从背后偷袭,有必要以显而易见的方式加深两国之间的友谊,于是吐蕃将公主赛玛噶送上红毯。
当初利吉姆并不赞成这桩婚事。
因为他听说象雄王是个毫无霸气之人。
不仅在战争谋略方面没有能力,对学问和音乐也没有兴趣,成天躲在琼隆银城里与爱妾过着颓废的生活。处在这种情况的不只象雄王一人,连位居要职的大臣们也都差不多。
尽管如此,这件事在大议会上仍被认可为出兵计划的一环,因而为赛玛噶举办了盛大的婚礼。文静又乖巧的妹妹,稳重地以祝福利吉姆战胜的话语取代告别的问候。
自此之后,利吉姆就没有再见过赛玛噶。
这是因为与象雄的外交事务属于雅隆的政务范畴,而在东吐蕃建城的利吉姆在政务上负责的部分是吐谷浑、唐与苏毗。特别是分裂为两边的吐谷浑,这是利吉姆还住在雅隆时就负
责处理的问题。
在利吉姆完全迁居擦宿后,每当派遣使者前往雅隆时,他总想知道赛玛噶的近况,然而使者却从未真正向他报告详情。
『今年新年,我派金赞前去问候象雄王。』
松赞·干布提及已退任外交官的名字,接着用一只手按住头。
『可是金赞从象雄回来后,报告的内容却相当令人惊讶。他说赛玛噶在象雄所受到的对待,完全不符合她吐蕃公主的身分,接下来的内容我就不能说了。』
『那么我会尽快去找金赞……』
『噶尔已经去找他了。』
松赞·干布胡子底下的嘴唇隐约浮出笑容。
这让利吉姆顿时失去冷静。
他当然不想将赛玛噶的事搁在一旁,可是,起码今晚他想待在翠兰身边,并好好慰劳她这阵子的辛劳。
『怎么了,利吉姆?你应该想保护公主殿下吧?既然如此,你就好好考虑该采取什么行动。这很简单的,只要你在内政和外交上都表现出自己适合居王位就行了。』
『……正如您所言。』
利吉姆站起身,并在离去前看了松赞·干布一眼。
该采取什么行动——
当中甚至包含与父王对决,这件事他连作梦都不敢想:然而面对这个事实,他却没有丝毫疑虑,利吉姆对于这样的自己有点惊讶。
等抵达金赞的住所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
虽然没有先派使者前来告知,但是因为噶尔已于中午来访,所以金赞早就准备好来迎接利吉姆。他们进入宅邸中的某间房,并在简单的用膳中开始协商。
「我想您已经听说了——」
在细微的灯火旁,金赞说出引言。
「自从五年前的婚礼到现在,象雄王因为怕爱妾不高兴,所以一次也不曾让赛玛噶殿下进入城内,赛玛噶殿下就一直住在城外。」
「怎么会这样……」
利吉姆不禁喃喃低语着,金赞也难过地低下头。
这种事情任谁都难以置信,换做利吉姆身为象雄王,他在迎娶邦交国的公主之后,绝不可能以这样的态度来对待她。
这的确就像松赞·干布所说,是一件『相当令人惊讶』的事。
利吉姆当下甚至还怀疑金赞所言是否属实。
可是金赞并非会歪扭事实之人,况且向利吉姆报告捏造之事,并不会让他获得任何利益。当然,这也有可能是松赞·干布安排了什么用意——
噶尔叹着气,代替说不出话来的利吉姆发言。
「虽然这样说有点失礼……纵然赛玛噶殿下的外貌并非特别出色,然而她其实相当聪慧,不但重情重意,礼仪方面也非常良好。正因如此,受到不公平的对待一定令她心如刀割吧。」
金赞相当赞同,甚至还掉下了眼泪。
看到他的样子,利吉姆内心的某部分瞬间一冷。
金赞的报告并无虚言,不过绝对和噶尔串通好了;噶尔也必定是受到松赞·干布的命令在诱导自己。
——父王想和象雄作战吗?
利吉姆心想,只要吐蕃出兵必定会赢。
尽管有传言显示出象雄王室与重臣的腐败,不过象雄仍旧是个大国,若能攻陷象雄,吐蕃就无后顾之忧了。象雄大部分的人民都和吐蕃人一样豢养犁牛、种田骑马,生活型态几乎无异。再者,据说人民对王室的信任感相当薄弱,所以他们只要讨伐象雄王室、更换几名政
务官员,应该就足以掌握民心。
吐蕃的武将们应该也很乐于出兵才是。
五年前的松州之役。
还有两年前远征尼波罗门。
近年来,他们不断持续征战,这些战役带有浓厚政治意义,但是家臣们却无法获得实质利益。入侵松州不用说,尼波罗门一战也是为了帮助他人夺回遭篡的王位,目的皆不在于获得领土或财富,而是为了确保与尼波罗门的邦交,还有确立穿越天竺的安全路径。
不过,倘若战胜象雄,确实可以扩大领土。
——是看准了这点吗……?
利吉姆脑海中浮现出松赞·干布的脸庞。
——不对,难道父王考虑的是之后与吐谷浑的战争吗?
在打赢后没有丰富奖赏的战事之间,穿插有实际利益的战事,这对处于过渡期的吐蕃而言,或许是必要的作法。
利吉姆也希望能让赛玛噶回到吐蕃,并另外嫁给好人家。无关身分尊卑,他只是希望将赛玛噶托付给能认同她优秀人品,并且会善待她的人。


可是若现在立即出兵,只会突显吐蕃的暴虐而已。如果对方不是有错在先就贸然出兵攻
打,赛玛噶之后可能会被认定是松赞·干布为了出兵象雄,因而事先布下的棋子。
而且利吉姆希望尽可能以和平的手段来处理。
他还是希望能避免为了扩大领土而造成伤亡。
「赛玛噶有说什么吗?
利吉姆问金赞。
金赞稍梢偏着头思考,表示她并没有特别说什么。
「那么,先派遣使者去找象雄王,询问他冷落赛玛噶的原因,之后再视他的回复行事。」
噶尔与金赞都同意利吉姆的看法。
「可是要任命谁为使者呢?还有,要命使者问象雄王哪些问题呢?如果不是拥有相当身分且习于处理外交问题之人,恐怕会让事态恶化。」
「说的也是。」
利吉姆不禁叹息,既然是要向蔑视吐蕃的异国君主提出异议,当然有必要细心挑选适任者,如果因为使者发言不当,导致赛玛噶的立场更加难堪就不好了。
当下利吉姆想到了两个人。
一位是象雄王的妹妹——妃勒托曼。
原本在这种情况之下能请她帮忙是最好,然而根本无法期待她能采取什么政治行动。
另外一位则是身为象雄人的前宰相——琼保·邦色·苏孜。


可是年迈的他已经回到自己的领地,虽然常有退任的大臣暂时回来充当谘询者之例,然而苏孜的领地藏地与其他臣子的领地相较之下,离雅隆有一段距离,命令一把年纪的他前来雅隆城似乎不太恰当。
加上尼波罗门战役时,苏孜似乎因为赛德雷克的惩处问题,与雅隆的事务辅佐官俄梅·勒赞之间有嫌隙。
考虑到今后的发展,他认为有必要给予现任政务官更优渥的待遇,并重整体制才行。

翠兰睁开眼睛后顿时弹起身。
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室内一片昏暗,仅有微微摇曳的灯火提醒她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翠兰连忙跑去起居问,塔瓦正在那里等候。
「您醒来了啊?需要用膳吗?
翠兰梳着凌乱的头发,并且回问塔瓦。
「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我进来时您已经睡着了。」
「拉塞尔在哪里?
「松赞·干布王表示要和他一起共进晚膳,所以将他带走了。朱璎小姐也和他们一起,大王表示,明天晚上众臣会在城内大厅与您问安,所以请翠兰殿下现在先好好休息。」
「这样啊……」
翠兰大叹一口气。
尽管一直存在于心中的烦恼已然解除,让她一时尝到犹如飞上云霄的轻松,然而现在,她的脑袋和身体却被疲倦似的苦痛纠缠。
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东西结束,也不觉得有什么事情正要开始。
在夜晚时分不明就里地被独留下来,让她感到些许困惑。
不过,翠兰试着将这种感伤的心情抛在脑后。
「晚膳等会儿再吃没关系,你可以告诉我马厩在哪里吗?我想去看看马的情形。」
「那么请让我陪您一起去吧。」
塔瓦拿起灯火迈出步伐。
翠兰在她的带领下走向马厩。
雅隆城虽然不大,然而建筑物比擦宿城还多,实际走起来会觉得雅隆城的内部结构十分
复杂。转过好几个走廊、先上楼梯又下楼梯,然后穿过建筑物问的连结走廊,最后翠兰来到位于城边的马厩。
一抵达马厩,塔瓦便请附近的马夫前去传话。
年老的马夫立刻去请马夫长过来。
右腿装着义肢、年龄约值壮年的马夫长,带领翠兰来到马匹所在之处。
马匹全身上下的毛都刷得光亮,它们在吃过上等的草叶饲料后,目前正沉浸在夜晚的小憩之乐。
「公主殿下,这匹马是您从擦宿带来的对不对?让它休息几天比较好喔。倘若您需要代用的马,我们随时都可以为您准备最上等的马匹。」
「看来可以任我挑选呢。」
翠兰环视挤满马匹的马厩并这么说道,马夫长爽朗地放声而笑。
「倘若这里有您中意的马也别说出去喔·,如果公主殿下表示想要的话,我想无论是谁都会乖乖将马匹交给您,但是他们若在私底下谣传是被您夺走的,会导致您的声誉受损。不过,若是您偷偷告诉我们,我们也有不引起骚动就能让您得到马匹的方法。」
「什么方法?
「就是趁半夜将相似的马牵来替换。」
马夫长的计划让翠兰不禁失笑。
「那可行不通,吐蕃的人们都很懂马,反倒是马夫长如果牵来相似的马给我,我才会被骗倒呢。」
「可是,这匹马是公主殿下自松赞·干布王的赠礼中亲自挑选出来的,对不对?这样的话,不太可能瞒过公主殿下吧。」
接着,马夫长又带翠兰前往其他马匹所在之处。
好几匹备用马匹都是令人惊艳的良驹,而且穿戴的马具都十分精细,在马夫长的说明下,让翠兰乐不思蜀地度过了夜晚时光。
就在此时,一群旅行者装束的人们闹哄哄地走人马厩。
这五名男子看起来好像才刚抵达雅隆城。
这种时候还有人进城,翠兰觉得有点奇怪,于是马夫长赶紧向她说明:
「那位是卡库连大人的儿子。」
「……嗯,他的名字是赛德雷克吗?
「是的,您知道啊。他一定是代替苏孜大人来参加庆祝宴会的,大部分的人都选在白天的时候进城,但是赛德雷克大人不太在意时间。」
翠兰沉吟着并细看这群男子。
五名男子都穿着类似的服装,并且各自大声地向马夫发出指示。
翠兰一开始并不晓得哪位才是卡库连的儿子,但是梢加观察他们的互动后,就逐渐了解他们的身分高低。
那位个子最高、年约二十来岁的青年,应该就是赛德雷克了。
卡库连的态度相当谦逊,让人想象不到他是前宰相的儿子:然而卡库连之子却正好与他相反,看起来像是会蛮横对待他人的人。
「赛德雷克大人也是利吉姆殿下的好朋友,利吉姆殿下搬到擦宿之前,他们两人时常一起出去狩猎或骑马兜风。」
翠兰再一次将视线停留在青年身上。
而那群人仿佛在呼应她的视线般,吩咐完马夫后走向翠兰。
「他们大概是想从后门出去吧。」
马夫长用手指指马具收纳处后方的小门。
翠兰为了避免挡住路而退到通路侧边,但是横向并排前进的男子们若不相让,也无法顺利通过狭窄小路。
翠兰原本以为他们会改成直线前进。
可是走在前面的三个人却在她面前停下脚步,并且用不高兴的声音说:
「不会让路啊,真没礼貌!!」
此言一出,可让马夫长脸色大变。
这时原本在远方看守的两名卫兵立刻冲过来。
然而翠兰不愿看到一群人在这里针锋相对,于是挥手制止赶过来的卫兵。
「很抱歉,这里的通道狭窄,希望你们也可以让一让。」
「什么!?一介马夫居然说出这种失礼的话……」
「等一下,这家伙不是马夫吧。」
男子们并没有就此走掉,而是借着马厩里的灯火打量翠兰。
「是女人吗?
「是侍女吧?
「不对,她穿着男人的衣服耶。」
男子们你二曰我一语地发表着意见,并团团围住翠兰。
以不在乎的态度望着自己同伴的青年——赛德雷克,终于走向前。
与他面对面之后,翠兰才发现他约比利吉姆高出一个手掌的高度。
年纪大概比利吉姆梢长两、三岁。虽然胸膛结实,可是严重下垂的肩膀让他的手臂显得很长:头发削得短短的,瘦长脸上的嘴角和眼角都带着深长的皱纹,模样看起来就像是立在
荒野上的枯木。
赛德雷克忽然将手伸向翠兰。
翠兰往后退,欲躲避他朝自己伸出的手。
没想到,他手伸得比自己预测的还近。
赛德雷克用力抓住她的下巴,接着毫不留情地抬起她的脸。翠兰感觉到被他揪住的地方疼痛不已,不禁皱起眉头。
「赛德雷克大人……!!」
马夫长叫喊着,但是赛德雷克不予理会。
「你为何要穿男人的衣服?
「……因为这样骑马比较方便。」
「哼,你也不可能去打猎吧。女人在骑马的时候就该让衣摆飘扬,这样才能让我们赏心悦目啊。」
赛德雷克擒住翠兰的下巴并拉向自己,然后盯着她的脸。
「你长得还蛮漂亮的嘛。我不晓得是谁带你来的,要不要和我过一晚?愿意的话,无论绢丝或宝石我都可以给你。」
「我都不想要,放开!!」
「如果我说不要呢?
「我可是公主喔!!」
翠兰终于喊了出来。
她不喜欢大声宣扬自己的身分,但是她现在实在太不舒服了,况且再这样闹下去的话,会给马夫长和卫兵添麻烦,也可能导致他们必须对赛德雷克做出失礼之举。
翠兰的发言让其他男子发出惊呼。
赛德雷克的表情也骤变。
然而,他并没有松开抓着翠兰下巴的手。
「你是利吉姆的妻子?哦……」
赛德雷克发出低吟声,再次将脸凑近翠兰。
「赛德雷克大人!」此时其他男子高声阻止他,但是赛德雷克似乎没听进去,甚至还露出笑容。
「既然是利吉姆的妻子,就更应该让我会会你。」
语毕,赛德雷克随即将翠兰一把抱起。
面对突如其来的无礼对待,让翠兰完全反应不及。
翠兰就像货物一样被赛德雷克扛在肩上,她立刻出声叫喊。
「放我下来……!
她试图用脚尖踢他的肚子,但是赛德雷克用单手就按住了她的脚。
翠兰还用拳头槌打他的背,可是赛德雷克似乎一点也不痛。
「定吧。」
赛德雷克迈着大步向前走去。
「赛德雷克大人!!」
「请您住手,少主……!!」
男子们纷纷开口制止,却仍无法让赛德雷克停下脚步。
翠兰十分害怕,她担心自己真的会就这样被他抓进房里,而马夫长和卫兵也仅能出声制止,同样无法阻挡赛德雷克的举动。
焦急的翠兰四处张望,她注意到赛德雷克腰问佩剑的剑柄离自己双手不远,一鼓作气用力伸出手的话,说不定可以将他的剑夺过来。虽然她不确定是否真的能将剑拔出,不过仍有一试的价值。
于是翠兰拼命伸长手,总算抓住了剑柄。
可是赛德雷克从上方用一只手压住她的手。
他只是轻轻一个动作,就让剑连动都不能动。





「公主殿下,你想做什么?
赛德雷克的口气里带着一丝冷酷。
翠兰瞬间感觉到一股凉意窜上背脊,她无法回答、手也无法离开那把剑,只能全身僵在那里。
然而——
「请您住手,赛德雷克大人!!您于利吉姆殿下不在的时候引起这种骚动……」
一听到马夫长的话,赛德雷克便将翠兰放到地板上。
原本脚被压住的翠兰膝盖尚未恢复力气,一个踉呛差点跌坐在地上,但是赛德雷克粗鲁地扶住她的手臂。
「失礼了,公主殿下。我本来想要恶整一下利吉姆的,可是他不在就没意思了。希望你别计较我的无礼。」
接着,赛德雷克取下腰间的剑塞到翠兰手上。
「你好像想要是吧,那就交给你保管。」
翠兰还来不及对他自以为是的说法生气,注意力马上就被沉重的剑吸引。
翠兰所使用的剑讲究轻巧,而赛德雷克的剑却重得有如铁块。
但是这把剑并非为了实用而铸造,因为剑柄和剑鞘上都缀有精细的银饰,特别是镶在剑
鞘上的土耳其石,差不多有小颗鸡蛋那么大,色泽也格外鲜艳美丽。在朱红色火光照耀之下,亮丽的蓝色宝石看来仿佛日落时分的湖面。
「真是一把好剑。」
翠兰不自觉地喃喃低语道,让赛德雷克一脸讶异。
「只是交给你保管而已,可没说要给你喔。」
「就算你要给我,对我来说这把剑也太重了。」
「喔?你会使剑吗?你还真是个奇怪的女人哪。」
赛德雷克伸手揪住翠兰的耳朵。
翠兰顿时涌起一股战栗,连忙摇头甩开他的手。
赛德雷克面对翠兰明显嫌恶的态度,故意接近她的耳边低语:
「如果你愿意陪我一晚的话,剑也可以送你喔,如何?
「我不是说我不要吗?
翠兰推开赛德雷克的肩膀,但是赛德雷克抓住她的手,还将自己的唇贴上。
「动粗不好喔,公主殿下。」
赛德雷克用眼神告辞之后便转身离开。
他接二连三的无礼行为,让翠兰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只得无力地目送他离去的背影。
翠兰拿着赛德雷克硬塞给她的剑,朝着城门的卫兵室走去。
仅有一部分的卫兵被允许在城内佩剑,进出王城的人无论位阶再高,都必须将剑交给城门的卫兵室保管才得以进入。
然而,却不知为何没有让赛德雷克交出自己的剑。
恐怕是他没有主动交出剑吧。况且,他不但是前宰相的孙子,又是卡库连的儿子,卫兵室的卫兵八成迫于他的威势而不敢要求他交出剑。
——真是个伤脑筋的家伙。
翠兰带着些许不满的心情,以慌乱的步伐向前走着。
不管基于什么理由,如果可以轻易带剑进王城就糟了。万一发生什么状况,首当其冲的一定是拉塞尔或利吉姆。
最后居然还得帮赛德雷克跑腿交出剑,这点也令翠兰相当愤怒。
「赛德雷克大人一直都是这样吗?
翠兰问一旁护卫的士兵。
他们似乎有点难以启齿,最后努力挤出沙哑的声音。
「他是个相当勇敢开朗的人。」
「听说他身手很好……他比利吉姆还厉害吗?
「利吉姆殿下从未赢过赛德雷克大人……啊,不是这么说的,那些都足模拟作战,如果真正在战争当中就不得而知了……」
「这样啊……」翠兰喃喃着。或许是因为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太高兴,让士兵因而不敢再讲下去,两名士兵部不再开口,周围也似乎又更黑暗了。
照亮四周的光源仅来自照明用的火把,以及连结走廊柱子的挂灯而已。
火把劈啪作响的燃烧声与飞鸟越过头上的鸣叫声,在黑夜中寂寥地回响着。
这时,翠兰听见有人自后方呼唤他们。
她回头一看,有名年轻的马夫正从昏暗的另一头跑过来。
他一追上翠兰,立刻跪下来交出一只手环,这只手环上镶了好几颗精巧的土耳其石,是件上等的好物。
「很抱歉,公主殿下,请问这是否为您遗落的物品?
「不是,这不是我的东西,会不会是赛德雷克大人的呢?
翠兰提出她的猜测。银搭配土耳其石在吐蕃很受欢迎,现在她手上那把赛德雷克的佩剑,款式与那只手环亦相当类似。
「你要不要去问问赛德雷克大人?
翠兰的提议让马夫面露难色。
「可是奴才无法进入贵宾所在的建筑物。」
「请侍女或卫兵代为保管就好了吧。」
「那是否能烦请您在现场作证呢?因为前几天也有人将物品忘在马厩里,尽管马上就找到失主是谁,却没想到后来重要的失物居然不见了。如果把手环交给冒失的人保管还弄丢的话,奴才会被问罪的。」
「说的也是。」
如果因为高级品遗失,而让无辜者受冤枉就不好了。
「……没办法,那就由我来保管吧。」
尽管心里不情愿,翠兰还是从马夫手上接过手环。
马夫脸上浮现出安心的表情,并在深深一鞠躬之后返回马厩。
目送马夫离开的翠兰,先将剑交到城门的卫兵室,然后前往赛德雷克的房问;幸好曾与他同行的士兵知道赛德雷克往常都住在哪间房。
来到赛德雷克房间所在的建筑物之后,前院的树林里传来男女对话的声音。
于是,翠兰与士兵反射性地停下脚步、竖耳倾听。
其中一个声音似乎是赛德雷克。
翠兰心想正好,没想到此时却传来女子急切的声音,让翠兰将话吞了回去。
「都是你不好!」女子压低音量,以尖锐的语气叫喊。
赛德雷克则试图安抚她,要她冷静一点。
翠兰与卫兵面面相觑,最后大大叹了口气。


「……明天再来吧。」
「遵照您的意思。」
士兵迅速地同意翠兰的决定。
就像那位马夫不愿意保管手环一样,这名士兵也不想因为触及贵客的异性关系而招致对方怨恨。
由士兵护送回房的路上,翠兰一直想着好像在哪里听过那名女性的声音。

回到空无一人的房间之后,她终于想起来了,那是来自妃勒托曼身边的侍女——夏拉的声音。

[ 本帖最后由 xiaosun07 于 2008-7-18 17:42 编辑 ]


四、宴会之夜

黑暗中隐约出现曙光。
利吉姆压抑着脚步声,以滑行般的步伐穿过王城的走廊。
已经可以听见一楼的侍女房和厨房,传来阵阵早晨忙碌的工作声响,但是高位者所居住的上方楼层依然沉浸在梦乡。
利吉姆来到翠兰房前,卫兵向他行礼。
利吉姆随即问他:
「朱璎也在里面吗?
「不,朱璎小姐并不在里头。」
与他们一同自擦宿前来的卫兵面无表情地回答。
利吉姆于是大步跨进房内,穿过起居间。
翠兰独自在寝室内沉睡着。
不只朱璎,连拉塞尔也不在。
利吉姆靠近床沿,但是翠兰依然没有醒来。
她闭着双眼的睡颜毫无防备,微微张开的唇办吐出安稳的气息,盖住身子的毛毯形成波浪般的形状,披散在床单上的头发散发出艳丽的光泽。
利吉姆微笑地望着妻子无邪的睡脸,并伸手想触碰她的脸颊。
然而他忽然停下动作。
他注意到眼前的床上放着一只手环。
——那不是赛德雷克的手环吗?
利吉姆拿起手环,转动着它细细端详。
他听说从今天傍晚开始,大厅要举行欢迎公主的宴会,赛德雷克应该是为此而在昨晚代替苏孜进城吧。
利吉姆暗自期待着苏孜的到来,不过,能在相隔五年之后与赛德雷克再度相会,也令他内心雀跃不已。
——可是,这个手环……
利吉姆面露苦笑。
赛德雷克从以前开始就是出了名的健忘,无论在公务还是私人的聚会场合,只要他离去之后必定有某些东西遗落在现场,他甚至曾将腰带忘在私人宴席上,应该是吃东西的时候嫌麻烦才拿下来,但是由于忘记腰带实在太过夸张,让他一时之间成为众人嘲弄的对象。
可是,这回他的手环却出现在翠兰的房间——而且还是在卧房里。
利吉姆在翠兰身旁坐下。
床铺因此往下沉,不过翠兰依然一动也不动。
利吉姆脱下外衣,钻进翠兰身旁的空位。
翠兰翻身转了个方向,空出自己身旁的位置,改成面朝利吉姆。
于是利吉姆轻轻抱住她。
睡梦中,翠兰将身体偎向利吉姆,并将脸埋进他的肩膀。
利吉姆将她抱近自己,然后亲吻她呼出无邪气息的双唇。他轻轻咬住她丰嫩的下唇,让翠兰发出细微的呻吟。
翠兰拾起放在利吉姆胸前的手,并且像是在确认似地摸索着他的下巴。
「……嗯,利吉姆……?
伴随着吐息般的呢喃,翠兰睁开眼睛。
她的双眼慢慢地聚焦,眼里映照出利吉姆后,又眨了好几次眼睛。
「……已经早上了吗?
「天才刚亮而已。」
「……欢迎回来。」


翠兰浮出安心的笑容。
这样的笑容顿时化解了利吉姆内心的微小疙瘩。
「为什么赛德雷克的手环会在这里?
利吉姆用手指绕着翠兰的头发问道。
翠兰有点错愕,但是旋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低声说:
「那果然是赛德雷克大人的手环,昨晚他忘在马厩里了。」
「你和赛德雷克见过面了?
「嗯,我昨天去看马时遇到他。对了!
翠兰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语气忽然急促了起来。
「得赶快再次提醒看守城门的卫兵才行,请他们不可以让客人携带武器进城,昨天晚上赛德雷克大人就把剑带进马厩了,就算他是卡库连大人的儿子也不能例外吧?
「的确是不能例外,不过赛德雷克什么都能忘,出去狩猎时也曾掉过小刀。那上面还镶有大颗的蛋白石,捡到的人应该会相当高兴吧。」
「好可惜啊。」
利吉姆听见翠兰的自言自语不禁失笑。
赛德雷克的领地——正确来说是苏孜的领地——藏地,堪称是吐蕃里面积最大的一块丰饶
土地,不但麦作收成好、矿物资源丰富,再加上位于吐蕃西侧与象雄、尼波罗门国境相连,对通商往来也很有利。
赛德雷克的祖父苏孜很有品味,是个喜爱高级品的人,就算得付出高额金钱也坚持要用好货。或许是受到祖父的影响,他从以前开始就偏好高级品,不过他与一样物品可以用很久的苏孜不同,赛德雷克乐于奢侈地花用金钱。
「赛德雷克大人是利吉姆的朋友,对吗?
「没错,拙掉那几位共生的话,最要好的应该就是他吧。」
「可是他有点无礼呢,似乎想利用我来捉弄你。」
「是啊。」利吉姆笑着回答。
赛德雷克从以前就很喜欢捉弄利吉姆,他会故意和利吉姆吵架,或是做些无聊的恶作剧,搞得利吉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有时他做得太过分,还会让苏孜大发脾气,虽然苏孜原本就相当严格又易怒,不过没有人比赛德雷克更会激怒他:然而在另一方面,也没有人比赛德雷克更会讨苏孜欢心。
「等庆祝宴会结束之后,我再重新帮你们介绍。不过假使他邀你和他比剑的话,你可千万不能答应喔,因为那家伙根本不懂得手下留情。」
「嗯。」
「对了,拉塞尔呢?
「他好像睡在茹央妃殿下的房间。朱璎也在一起,或许不用担心吧。」
「『或许』?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
翠兰想装傻带过,不过利吉姆已经感觉到,独自一人在陌生雅隆城里过夜的翠兰,内心有多寂寞胆怯了。
「昨晚我去见一个名叫金赞的人。因为太阳就快下山了,所以离开得很匆促,抱歉没能和你说清楚。我的妹妹在五年前嫁给象雄王。」
「妃勒托曼殿下的父亲?
「不,是哥哥。金赞在新年时曾代替父王前去拜访……但是我妹妹和象雄王似乎相处得不太好。」
「所以你是去问他详细情形吧?
「是啊,等一下要和噶尔他们商量这件事。」
「……好辛苦。」
翠兰起身俯视着利吉姆。
我看起来有这么疲惫吗?正当利吉姆这么想时,翠兰随即有些犹豫地弯下身子亲吻利吉
姆的唇。


利吉姆有点讶异,同样回视着翠兰。
尽管现在一片昏暗,依然能看出翠兰满脸通红。从她害羞的眼神可以知道,她正担心自己的行为是否会让利吉姆不高兴。
利吉姆抓住翠兰的手臂,将她拉向自己。
原本坐在床上的翠兰就这么倒进利吉姆怀中,利吉姆转身与她交换位置,嘴唇随即覆上她的唇办。
他轻柔地拨着翠兰凌乱的头发,并且加深这个亲吻,另一只手开始解开她的睡衣衣带:翠兰也用手环抱着他,指尖无力地揪着他的上衣。
利吉姆在她的耳边轻唤,翠兰则以微热的吐息声回应他。
利吉姆再度深深吻住翠兰,双唇接着滑至肌肤带有无数细小伤痕、他最心爱也最想念的翠兰身上。

用过早膳之后,朱璎与拉塞尔一同在马厩里度过悠闲时光。
她稍早曾拜访翠兰的房间,但是为了帮翠兰准备出席宴会而忙乱的侍女们,却浑身怒气
腾腾。朱璎仅和翠兰打过招呼后,便由卫兵送她前往马厩。
虽然她无法和拉塞尔一起奔跑玩耍,然而光是在一旁看着,似乎也能让拉塞尔放心:而且拉塞尔也一直关心着朱璎,还不时和她说话。
乌摩装成护卫的样子待在朱璎身旁,其实是在打盹儿。
耶布立姆则一头冲进稻草堆里,拼命想把稻草屑堆在拉塞尔头上。
「讨厌!!不行啦,耶布立姆,我会被母亲大人骂啦!
拉塞尔高声喊着,然后笨拙地拍掉沾在衣服上的稻草屑。
他的斥责让耶布立姆瞬间垂下耳朵,但是没过多久,它就将被骂的事情抛在脑后。
结果耶布立姆又再度让拉塞尔全身沾满稻草,使得拉塞尔气得追着它到处跑。沉溺在玩乐中的拉塞尔,似乎已经完全不顾周遭的状况了。
「拉塞尔殿下!!危险哪!
朱璎高声提醒。
因为宴会的关系,马厩里拴着众多出席者的马,因而让马厩呈现拥挤的状态,如果没站好跌进马房的话,有可能会被马踩到:若没注意到而站在马的后方,也有被踢中的危险。马虽然是种视野宽广的动物,不过唯一看不到的就是自己的正后方。
「谁快去拉住拉塞尔殿下!!」
一名卫兵听从朱璎的指示,前去追拉塞尔。
但是卫兵的手还没抓到拉塞尔,出现在前方的松赞·干布就比他早一步让拉塞尔停下来。拉塞尔差一点撞上松赞·干布的腿,因此急忙转向,结果却当场重心不稳,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乌摩立刻跑去他身边,咬住他的领子拉他站起来。
另一方面,耶布立姆则是偷偷摸摸躲到朱璎背后,一副它什么也没做似地坐在地上。
「你这样太卑鄙罗,耶布立姆。」
朱璎冷冷地念了耶布立姆一句,然后转回视线。
松赞·干布抱着拉塞尔走过来,然后单膝跪在朱璎坐的地铺旁笑着说:
「你行动不便还要照顾孩子,很辛苦吧。」
「我什么也没做……」
朱璎低下头致歉。
虽然她昨天已经在晚膳时与松赞·干布见过面,不过仅止于自我介绍,并没有提及任何私人话题。
「昨天没机会问你,听说你会占卜啊?
「诚如您所言。」
朱璎点点头后,松赞·干布抱着拉塞尔在她身旁坐下。
「是用什么方式占卜?
「我是用排列水芯片的方式来占卜。」
「这样就可以算出真相吗?
「是的,只要这件事并非占卜者内心想隐瞒或渴望的事情,就可以占卜出来。」
「什么意思?
「人心就像深渊一样,有的人表面上拒绝,但是与其表面思考无关的部分却渴望得到真相,这和表面的话语……譬如有人说『我不想讲』而加以拒绝,或者闭口不语的行为无关;相反的,也有人以大方的态度面对,可是心底却有无法告人的秘密。」
「听起来真是复杂。」
松赞·干布发出犹如猫头鹰叫声般的笑声。
「占卜的结果,会以只有你看得懂的形式出现吗?
「不,占卜结果就和文字一样,只要是看得懂显示出答案『型态』的人,都可以了解。不过,像是『鸟』这种『型态』,只有靠占卜者的力量才能够看出它是乌鸦或鹭、成鸟或幼鸟,或是有没有精神等等。」
「原来如此。桑布扎的眼光很正确,你相当聪明呢。」
松赞·干布直率地评论。
「不敢当。」
朱璎迅速回复松赞·干布的夸奖。
看来桑布扎也将自己会占卜这件事全都告知松赞·干布了。尽管朱璎对他报告的内容有点在意,不过,一想到这是桑布扎的职责就不怪他了。
大王思考着,然后望向朱璎。
「如果我拜托你的话,你愿意帮我占卜吗?
「您的要求我必定接受,但是也有可能无法得到结果。」
「什么情况下无法得到结果?
「会有这种状况并非『情形』,而是『人』。占卜者向来必须摒除私心进行占卜,不过,若是为翠兰殿下或利吉姆殿下这几位和我很亲近的人占卜,有可能只会出现我所希望的结果。尽管存有私心就代表占卜者本身不够成熟,但是希望能趋吉避凶也可以视为是占卜者的一些诚意。」
「诚意……吗?如果出现委托人不期望得到的结果,你会怎么做?
「我会选择以最不让对方受到打击的说法来表达。」
「如果你发现这个结果会危及自己性命呢?
朱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直望着松赞·干布。
他打算丢给自己什么难题吗?
然而她没有迷惑的必要。
「只要是我接下的委托,我必定会毫无隐瞒地传达结果。」
「这样吗?」松赞·干布边说边露出老好人般的笑容。
「是的。」朱璎也稳重而坚定地点头。

等翠兰用膳完毕,送利吉姆离开之后,侍女们似乎等得不耐烦似地蜂涌进她的房间。
她们暂时无视身为主角的翠兰,热切地为翠兰参加宴会一事准备物品。她们将衣服和饰品从角落到中央一字排开,然后针对要为翠兰绑什么发型展开激烈的争辩。
不过,当派去妃勒托曼房间的使者回来之后,气氛立刻转为不安。
原因就出自于塔瓦。
塔瓦表示,得确认松赞·干布的王妃们要在宴会上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就如同她所说的,假使和别人穿一样颜色的衣服将有失礼仪,尽管身为主客,但是规矩上要由外来的翠兰礼让。
前去茹央妃房间确认的使者,马上就前来回报茹央妃穿桃红色的服装。
可是前去妃勒托曼房间的使者,回报的却是没有人在。
不过并非妃勒托曼不在房内,而是没有可以帮忙使者前去询问妃勒托曼的中间人。
大家都知道妃勒托曼有一名叫做夏拉的侍女,正因如此,使者无法略过这名传话者,直接前去询问妃勒托曼要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身为传话者的侍女不在现场,可说是不太寻常的状况。
就连凡事喜欢自己来的翠兰,也都是由侍女向她通报来访者。
尽管如此,妃勒托曼房里却连负责收拾杂物的侍女都没有。
随着时间流逝,直到第四次派使者前去之后,就连平日负责安抚其他侍女情绪的塔瓦也不禁生气了。
「这种时候,妃勒托曼夫人的侍女究竟在做什么!?」
塔瓦似乎把对方的行为解读为不在乎翠兰的结婚贺宴。
翠兰无法忽视这位能干侍女的怒火,于是便站起身。
「我去问妃勒托曼殿下好了。」
在没有传话人的情形下由翠兰出马,就算有失礼仪也不至于不敬。
「我陪您去!!」
塔瓦连忙说着。
彷佛在响应她的话似地,有三名侍女也自告奋勇要跟着翠兰过去。
翠兰并不希望有四名侍女跟在身后,但是她们全都义愤填膺、无法阻止。
妃勒托曼的寝宫位于王城最深处,一栋被岩石与绿意包围的优雅建筑。站在门口的卫兵一看到翠兰她们,立刻露出抱歉的表情,没多问话便让她们通过。
建筑物内毫无生气。
不但见不到应该在走廊上穿梭的侍女,就连半点声音也没有。
如此寂寥的状况,让陪着翠兰前来的侍女也不禁消气,翠兰仅从茹央妃那里听过一些描述,然而真实的景况却荒凉地令人觉得危险。
「再怎么说,这里的人也太少了,茹央妃殿下曾经说过要追加侍女的……」
「嗯,我已经下过指示了。」
翠兰原本在和塔瓦说话,不过回答她的却是茹央妃。
不一会儿,茹央妃便在四名侍女的陪同下从走廊转角现身。
她的手撑着脸颊叹气,并且张望四周。
「我已经吩咐过侍女长要追加侍女,结果还是如此稀少。」
「夏拉到哪里去了呢?
翠兰一问,茹央妃便皱起眉头。
因为翠兰的提问让她明白到夏拉不在这里。
茹央妃烦恼地直呼怎么会有这种事,然后命令身后的侍女。
「请你们去照顾妃勒托曼殿下,不能再等侍女长安排,现在得赶快帮妃勒托曼殿下换装梳洗才行。」
茹央妃说完拍了一下手。
「对了,翠兰殿下要不要也在这里打扮呢?虽然这样说有点厚脸皮,但是我的侍女全都上了年纪,如果能请你们帮忙的话就太好了。」
「请务必让我们帮忙。」
塔瓦对翠兰说:
「翠兰殿下的房间位在让贵宾使用的建筑里,虽然是一间宽敞的好房间,但是要洗头的话不大方便。如果在这里的话,就可以使用厨房边的房间,放松心情地来洗头发喔。」
「您觉得如何呢?翠兰殿下。」
「好啊,只要妃勒托曼殿下同意的话,我都可以。」
「那我们去问她吧。」
于是茹央妃邀翠兰一起前往妃勒托曼的房间。
妃勒托曼马上就听从了茹央妃的指示。
但是她似乎不清楚夏拉的行踪,只是一味地摇着头。
侍女们遵照塔瓦指示,安静地搬来桶子等用具,还叫来几名下人,请她们帮忙在厨房里多烧几桶热水。
也多亏这样,让翠兰不只可以洗头,还可以在中午享受泡澡的乐趣。
妃勒托曼不排斥沐浴,而因为泡在热水里使得色泽红润的双唇也展露出笑容。虽然考虑到妃勒托曼的个性,众人皆小心翼翼地不敢发出太吵闹的声音,却反而让忙碌于工作中的侍女们,彼此处于和睦的气氛中。
可是,当翠兰与妃勒托曼在擦干头发时,夏拉从外面回来了,她看起来愤怒不已,不仅高声怒骂塔瓦,还嘲笑她是个不懂侍女礼仪的乡下人。
相较之下,塔瓦则相当冷静。
她表示大家都是依照茹央妃的指示在做事。
「茹央妃夫人只不过是臣下的女儿罢了!
夏拉说出非常无礼的反驳。
「妃勒托曼夫人可是象雄公主,而且还是松赞·干布王的正妃喔!!完全没与我这个第一侍女商量就自作主张进到宫里,简直和小偷没两样!
「翠兰殿下也知情唷。」
塔瓦淡然地反击。
「你应该也知道,翠兰殿下是大唐公主,而且是未来会继承王位的利吉姆殿下的正妃,所以她毫无疑问是吐蕃里地位最崇高的女性。要说能对翠兰殿下提出意见的女性,除了利吉姆殿下已故的母亲赤姜夫人之外,就没有其他人了。」
「你说什么!?」
夏拉怒吼着,但是塔瓦说的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让她说不出话来。
所以她只好粗鲁地将妃勒托曼身边的侍女全部推出房间。
原本这群侍女们并不打算靠蛮力争夺服侍谁的权利。
然而夏拉的态度似乎惹毛她们了,侍女们就像是要报复夏拉般将翠兰团团围住,并开始专心为她打扮。
随着她们激动的情绪高涨,侍女们工作起来也更有干劲。
不仅如此,她们还大声说着恭贺词,大概是为了让夏拉明白翠兰才是主角。
「恭喜您,翠兰殿下。」
「您嫁来吐蕃即将满两年了呢。」
「如果燕莎大人也在这里,不知道会有多开心呢。」
翠兰心想的确是。
如果燕莎在这里的话,想必会轻松许多。
这位能干的擦宿侍女长无论多激动,为翠兰束腰带时的力道也不会有所改变:而且毫无疑问地,只要她一句话就可以把侍女们高涨的情绪压下来。
准备就绪后,原本回到自己房里的茹央妃再度来访。
她的小圆脸堆起笑容,伸手揽住翠兰的肩膀。
「唉呀,真是漂亮,利吉姆殿下一定会更加神魂颠倒。」
翠兰也回抱她,并感谢茹央妃的赞美。
不过,真正应该获得众人称赞的,应该是以松赞·干布王正妃身分盛装打扮的妃勒托曼才对。
她纤细的体型穿上蓝色的衣裳,小麦色的秀发整齐地盘起,还以雕工精细的发簪插在头上作为装饰。
在她白皙滑嫩的胸前,有一颗拳头大小的蛋白石散发出光泽,蛋白石那宛如火焰的耀眼光亮,与妃勒托曼的双瞳形成鲜明的对比。
脸庞比例完美,五官在化妆的修饰之下更显得深邃诱人;朱红困脂涂在微张的双唇上,
让她平日看来总是纯真无邪的表情,此时散发出一股截然不同的艳丽。
翠兰欣赏着『月神』的美丽,甚至几乎忘了呼吸。
然而当她回过神来,赫然发现擦宿的侍女全都皱起眉头。
她原本担心是不是妃勒托曼有哪里没有打扮好,不过看来不是这个原因,难道是自己?翠兰连忙看了看自己的模样,但是自己的装扮也没有任何问题。
茹央妃看着翠兰的反应,不禁面露苦笑。
这一瞬间,翠兰明白侍女们不高兴的原因了。因为她们拿翠兰与妃勒托曼相比较,于是对妃勒托曼的美貌心生嫉妒,并不是为了自己的缘故。
不过输给妃勒托曼,翠兰一点也不觉得不甘心,就算真的嫉妒好了,也无法找到任何能与妃勒托曼之美抗衡的方法。
所有准备工作告一段落之后,翠兰等人向王城大厅前进。
在离大厅有段距离的走廊上,可以听到如波浪般袭来的喧闹声,看来众臣都已经聚集在大厅里了。站在门口待命的男子一看到翠兰等人立刻举起右手。
顿时,热闹的乐声响起,喧闹声也戛然而止。
「来,两位把手牵起来。」
茹央妃将翠兰的手放在妃勒托曼的手上。
妃勒托曼的手在下方,由翠兰负责引领她。
但是妃勒托曼的手立刻就垂下,让两人的手浮在半空之中。翠兰唤起她的注意力,然后重新握好她的手并跨进宴席会场。
宽敞的室内点着大量的灯火,石造地板上铺满地毯,众多与会者并坐在地毯上。
与在吐谷浑举行的婚礼相同,宾客之中有人戴着帽子,有人随兴扎起头发,也有配戴宝石和发簪的人。
众人随着翠兰她们的进场,纷纷低下头去。
这让翠兰联想到被风吹拂的花草。
不过,翠兰她们的脚步和风相较之下缓慢许多。尽管门口有条路直通到坐在最里头的利吉姆等人的位置,然而妃勒托曼的步伐却奇慢无比。
翠兰原以为她是身体不舒服,但是翠兰随后却发现她的眼神里带着怯懦之色。
走到大厅中间之后,妃勒托曼终于停下脚步。
她的脸色发青、额头上也冒出汗珠,下一秒随即倒向一旁。
翠兰连忙想扶住她,结果却跟着一块儿跌坐在地上。
这副情景引起四周一阵骚动。
此时松赞·干布站了起来,踏着豪迈的脚步走向她们。
他从翠兰手中抱过妃勒托曼,面色惨白且颤抖不已的妃勒托曼紧搂住他的脖子。
松赞·干布就这样抱着她,迅速回到上座。
翠兰被独自留在一群家臣中,她呆坐在地上,完全压抑不住自己激烈的心跳。
原本只要跟在松赞·干布身后过去就好,但是他刚才完全无视自己的举动,让翠兰不知该如何是好。
直到妃勒托曼在座位上恢复平静,骚动依然没有平息。
翠兰视线低垂,几乎要掉下眼泪。
好在此时立刻有只手伸向她,翠兰抬头一看,站在她面前的身影,是不知道何时走过来的利吉姆。
翠兰拉着他的手站起身。
翠兰原本打算就这样走向座席,没想到利吉姆忽然将她抱起。
利吉姆让她坐在自己肩上,这让翠兰慌了手脚。
可是利吉姆的步伐却相当沉稳,他轻松地撑着翠兰。
「翠兰,你对他们微笑并挥手看看。」
利吉姆低声吩咐她,翠兰于是照做。
她一抬起右手挥动并向他们微笑时,巨大的欢声立刻响彻会场。
好可怕——翠兰这么想着。
不过利吉姆抱着翠兰的双臂,并没有受到丝毫撼动。
翠兰的左手抓着他的衣襟,试图抑制从体内涌上来的震动。
翠兰与利吉姆来到大厅最内侧,在松赞·干布的引领之下就座。
两位王妃分别坐在利吉姆的左边与松赞·干布的右边,不过茹央妃没有坐在大王身旁,而是坐在别的地毯上,位置与噶尔等重臣排在一起。
待全员就座之后,音乐声停止,大厅里一片寂静。
松赞·干布站起来,用足以传到大厅每个角落的宏亮声音祈求吐蕃的繁荣,并对众臣的忠诚表示感谢。
大王的话语中还夹杂了许多术语。
每当有人被大王说到名字时,座席间就会发出一阵欢欣的喧闹声。
这股喧闹从上至下蔓延开来。
短暂的演说告一段落之后,松赞·干布将手伸向翠兰。
翠兰站起身牵住松赞·干布的手,大王随即高举并向众人介绍她是『大唐帝国的公主,
吐蕃国的王妃』。

介绍完翠兰之后,利吉姆也进行简短的致词。
接下来的流程就和一般的筵席大同小异。
餐点与酒送进大厅,众人开始畅谈起来。虽然可以自由起身,却没有人站起来走动。被随从呼唤名字的人,依序前去和翠兰等人请安。
大臣们向前走出来之后,坐在斜前方的文宫会重新宣告其姓名与领地,大臣们接着会再次停下脚步,跪下来等待大王的许可。
他们来到翠兰等人面前时会献上贺词。
等到恭贺结束之后,再换到利吉姆那边,接着由翠兰说点话回应他们。
这样既繁复又单调的流程无止尽似地重复着。
第一次看到这些人,还得记住他们的名字,让翠兰逐渐产生混乱。
因为不断在重复相同的行为,让她的精神越来越无法集中,而且一旦没有听清楚对方问候的话语,就会不知道该如何回话。翠兰揉着脸颊,努力让自己保持注意力。
就在此时。
「琼保·赛德雷克,汪杜大人。」
随着文官的叫唤,赛德雷克走向前。
身材高大又壮硕的他,以桀骛不驯的威武走近。
他并没有在途中停下脚步,而是笔直来到翠兰与利吉姆面前。
「赛德雷克。」
利吉姆口气熟稔地唤他。
然而赛德雷克却毫无笑容,面无表情地望着利吉姆。
「恭喜您结婚。」
「嗯……」利吉姆回应的口气也有点异样。
噶尔以责备的眼光看着利吉姆;而坐在噶尔对面的卡库连,则因为自己儿子的失礼而显得相当焦虑。
赛德雷克光是前来打招呼,就已经让大王的座席周围产生一股不安的气氛。
「怎么了,赛德雷克?
至今一直作壁上观的松赞·干布开口了。
「难得看你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结果赛德雷克立刻用演戏般的口吻回答:
「虽然我想恭贺利吉姆殿下结婚之喜,但在下有两件事想拜托松赞·干布王,不过有点烦
恼该如何说出口。」
「那么之后再听你讲吧。」


松赞·干布轻易地将这个话题带开,让赛德雷克一时为之语塞。
但是他立刻重振旗鼓,眼神盯着松赞·干布。
「因为机会难得,在下想趁现在……」
「不许无礼!赛德雷克!
一旁的卡库连终于忍不住对无视松赞·干布的话,执意继续表达自己意见的赛德雷克怒吼出声。
但是卡库连一爆发完,立刻又满脸惊慌的表情。
松赞·干布看了他一眼,然后用小拇指挖了挖耳洞。
「你们父子俩别在这里吵架,赛德雷克的确无礼在先,不过倘若对方不是自己的儿子,卡库连你应该也不会这样怒言相向吧,这对身为武将的赛德雷克实在失礼。」
「非常抱歉。」
卡库连弯身叩拜,这场骚动暂时平息。
原本陷入一片寂静的大厅,又再度出现略有节制的谈笑声。
松赞·干布将手肘放在膝盖上,倾身向前问道:
「那么,当作是为我得力助手的失态致歉,我就来听听你的请托吧,赛德雷克。为顽强的年轻人保留面子,也算是咱们吐蕃的习俗哪。」
「戚激不尽。」
赛德雷克没有低头致意,立刻讲述起自己的意见。
「首先从小事开始说起,在下想迎娶妃勒托曼夫人的侍女夏拉为妻,您可否应允?


听到他的话后,所有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到夏拉身上。
原本在妃勒托曼身后侍奉的夏拉,好像遭责骂似地缩起肩膀,但是不一会儿,她放松的嘴角便显露出喜悦之情。
处在她斜对面的卡库连,则是惊讶地张大嘴巴。
妃勒托曼和卡库连正好相反,她完全没有进入状况,不但完全没看向走近的赛德雷克,即便他表示要与夏拉结婚,也依然坐在原地毫无动静。
「妃勒托曼,你觉得如何?
「……什么……?
直到松赞·干布问她,妃勒托曼才终于抬起头来。
松赞·干布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她,所以耐心地慢慢问:
「赛德雷克想娶夏拉为妻,你愿意让你的侍女嫁给他吗?赛德雷克现在不住在雅隆,而是
住在藏地,所以若夏拉出嫁的话,你就必须找其他侍女喔。」
「……松赞·干布王同意的话,我没有异议。」
妃勒托曼小声地说着。
听到她的回答,夏拉原本喜悦的表情定住了。
翠兰忽然有点同情起夏拉。
尽管翠兰知道妃勒托曼的个性就是如此,但是她的回答也未免太冷淡了。自从妃勒托曼嫁到雅隆以来,一直都是由夏拉在服侍她,她却完全没有要慰留夏拉的意思。
话虽如此,夏拉确实也有不对。
她恐怕没有向妃勒托曼表明自己和赛德雷克的关系。
当然,并没有全盘托出的必要,但是若要结婚就另当别论了。正如同松赞·干布所说,侍女要结婚这件事,对她所服侍的主人而言可是很大的变动。
然而,她却没有事先和妃勒托曼商量,由此可见夏拉并没有将妃勒托曼放在眼里:倘若是翠兰,在公开场合遇上这种状况应该也会觉得生气吧。
「哦,夏拉要当赛德雷克的新娘吗?
松赞·干布用手掌抚着膝盖并喃喃自语道:
「那可得送个什么东西祝贺才行,有打算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吗?
「这个部分要再和祖父商量。」
赛德雷克干脆地回答,然后绷起脸孔继续说:
「松赞·干布王愿意听在下的另一个请托吗?
「是指结婚贺礼吗?呵呵呵~~这你不说的话我就不知道了,说吧。」
松赞·干布命令着他。
赛德雷克重新坐好,露出和先前完全不同的紧张表情说:
「第二个请求乃我祖父苏孜的宿愿,他服侍吐蕃五十多年,得到了莫大的恩惠与广大的领地,只可惜松赞·干布王从不曾造访祖父的领地——藏地。祖父希望能趁他尚在人世之际,迎接松赞·干布王赴藏地城参观。」
松赞·干布眯起双眼。
「思……藏地吗?我的确不曾去过。先前尼波罗门战役之时,也只有狼狈地借道通过藏地前方而已。」
松赞·干布的厚唇在半白的胡须下浮现出笑容的弧线。
「好吧,赛德雷克,我去藏地城探望苏孜吧!
松赞·干布当场答应,噶尔等重臣这会儿都挺身向前欲阻止,脸上全都挂着批判之色;然而无论是谁开口,都无法劝阻松赞·干布的决定。

赛德雷克郑重地跪拜答谢之后,便退回了下座。

[ 本帖最后由 xiaosun07 于 2008-7-18 17:43 编辑 ]


五、暗杀大王


宴会隔天,松赞·干布王一早便募集同好前往狩猎。
野兽毛皮在夏天派不上用场,因此狩猎者会专注于猎捕可食用的兔子或鹿。夏季有很多新生动物刚离巢独立,所以拥有不让它们逃脱的眼力,也被视为狩猎的能力之一。
一行人在雅隆南方的森林里扎营,并分成三组竞争。
翠兰与松赞·干布和赛德雷克一组,利吉姆则与卡库连同组,前往和翠兰等人不同的方向进行狩猎。
「卡库连可是一个狩猎高手。」
与翠兰并骑的松赞·干布这么告诉她。
自从前天的会面以来,翠兰第一次与大王私底下进行谈话,松赞·干布的语气并没有特别亲昵,也没有刻意冷淡。
「赛德雷克,你的狩猎技巧如何?
松赞·干布转头询问,赛德雷克很有礼貌地摇摇头。
「我比较擅长作战,和人对战比猎捕野兽好。」
假如卡库连在场的话,肯定会变脸斥责。
不过就算遭卡库连怒斥,赛德雷克也不会在意吧。看来,他似乎并不怎么把自己的父亲放在眼里。
昨天晚上也是,赛德雷克问候完便退回自己的房间。
卡库连在宴会结束后,开始着手准备隔天的狩猎活动,似乎也没有时间和赛德雷克好好说话。今天早上在为狩猎活动搭建的帐篷旁,卡库连好几次想与赛德雷克说话,然而赛德雷克从头到尾都没有理会他,只顾着与年轻的武将和妇女们聊天。
趁着松赞·干布与他的共生谈话之际,翠兰放慢马匹速度来到赛德雷克旁边。
「我听说赛德雷克大人是利吉姆殿下的朋友……」
「没错,不过看来这次没什么时间和他聊聊。我得赶快向祖父报告松赞·干布王即将莅临一事。原本我想在雅隆待上两、三个月,和利吉姆来几场模拟战或去打猎的。」
「你没有任公职吗?
「没有,因为我祖父不希望我离他太远。可以的话我也想去擦宿,可惜没办法,所以只有在战争时出外征战,平时就留在藏地发发牢骚。期待公主哪一天也能莅临藏地。」


「说的也是,我也希望能和名宰相苏孜大人见面呢。」
翠兰一说完,赛德雷克与松赞·干布立刻异口同声地说:
「苏孜可是个毒舌的坏老头喔。」「现在的祖父只不过是个老爷爷而已。」
尽管他们的说法不大一样,但是同样都是在说苏孜的坏话。
两人互相对望一眼,并露出会意的笑容。
「闻名天下的苏孜,碰到最疼爱的孙子也没辄。」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关于妃勒托曼侍女的事,苏孜知道吗?
「我之后会去说服他,夏拉也是象雄名门之女,就家世背景而言应该没什么好反对的。」
「如果苏孜他看得上眼就好罗。」
松赞·干布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
大王说完之后,走在前方、年纪与大王相近的共生通知大家有猎物出现。他所指的该处,有好几头鹿正悠哉地吃着草。
翠兰等人立刻打起精神,开始物色猎物。因为鹿群众在一起,很容易看出狩猎目标——鹿群当中那只体型第二优良的公鹿。翠兰、松赞·干布和赛德雷克三人一组,另外两名共生则与两位士兵一起,他们兵分两路,从鹿群侧面展开攻击。
但是不知道谁的马踩到了地上的枯树枝。
树枝断裂的声音提醒鹿有敌人接近,于是鹿全部奔跑了起来。
「快追!
松赞·干布下令,众人一同拾脚踢马腹,向前追赶。
急驰穿越绿色森林,堪称狩猎乐趣所在的追逐剧码就此上演。
翠兰为了不妨碍松赞·干布等人而稍微放慢速度,同时也留心不要挡到担任护卫工作的共生与士兵。
尽管狩猎的目的是要取得可食用的兽肉,然而在招待宾客的时候,最首要的还是宾主尽欢。虽然士兵们也加入追逐阵容,不过他们的目的并非打猎,而是保护贵宾,不让他们被未准确射中猎物的箭与盗贼所伤。
翠兰知道他们为此还排成特别的队形。
而且与狩猎队伍同行的士兵,都有受过相关训练。
可是两位士兵在前进一阵子之后便消失了。不仅是翠兰,其他人也没有及早发现他们不见踪影。
因为追鹿的关系,一行人远离帐篷进入到森林深处。
「回去吧,弄赞殿下!!」
其中一名共生没有以敬称称呼,而是叫了松赞·干布的本名。
另外一位共生则注意着四周,并且骑马靠向松赞·干布。
就在这时,一支箭划破空气飞来,射穿了这名共生的喉咙。
随着一声低响,他的身体微微向后倾,然后静止片刻后整个人摔落地上。
因主人的动作而受到惊吓到的马匹拾高了前肢。
「弄赞殿下!!快来这里……」
另一位共生直盯着箭射来的方向并伸出手,结果又飞来一支箭射穿他的肩膀。
这两支箭分别是从不同方向射来的。
翠兰想帮助按着肩膀呻吟的共生,所以策马趋近,但是旋即又有第三支箭射中了马的臀部,疼痛跃起的马将翠兰摔到地面上。
翠兰以防御的姿势跌落地面,松赞·干布则及时向她伸出援手。
翠兰没有考虑的空档,她毫不犹豫地抓住松赞·干布的手。
松赞·干布以超出想象的强大力道,灵巧地将翠兰拉上马,然后离开道路冲进一旁的杂木林。如此一来,放箭者会受到树木的阻碍,难以锁定他们。尽管马在林中难以快速前进,但是考虑到箭是可以远距离攻击的武器,就证明松赞·干布的判断是正确的。
然而他们才前进没多久,两名士兵居然持剑袭来。
「设想得还真是周到啊!
松赞·干布的口气不知为何听来挺高兴的,接着他一脚踢向马腹。
可是,得一边控制缰绳,一边对付两名士兵并非易事,松赞·干布原本打算骑回帐篷附近,但是载着两名成人的马也无法加快脚步。
在短暂的追逐之后,其中一名士兵追上了他们。
由于路面狭窄,容不下三匹马同时前进,另一名士兵只能跟在他们的正后方,也因为自己马匹的头阻隔在中间,无法向前挥剑攻击。
既然形成一对一的状况,那就可以应战了。当翠兰心里正想着她需要一把剑时,耳边就响起松赞·干布清晰的声音:
「公主殿下,你能应付吗?
「交给我吧!
翠兰大声回答,并立即从松赞·干布腰间拔出剑来。
翠兰一拿到剑之后,士兵那隐没在头盔下的脸色顿时一变,对方应该也没料想到事态会发展成这样,不过仍毫不留情地挥剑劈向他们。
翠兰挡下他的剑并予以反击。
两者骑在马上交锋数回后,翠兰一剑落下贯穿士兵的肩膀。
士兵发出尖锐的惨叫声,便向后仰摔下马去。失去骑乘者的马奔向斜前方,并在冲入树林后停下来。
翠兰心想,第二个人马上会追上来,因此丝毫不敢大意地向四周张望。
果然,另一名敌兵很快就骑马赶到,不过赛德雷克也从后方追上来,他宛若割草般轻轻挥出剑,士兵的头便跟着落地。
鲜红的血沬喷溅在士兵的身体与马背上。
受到惊吓的马匹停下脚步,无头的士兵尸体也坠落地面。
这时赛德雷克已经超越敌兵的马,近身来到松赞·干布身边。
「您没事吧?
赛德雷克边问边将剑上的鲜血以裤子抹去。
「若没有第四支箭飞来就没问题。」
松赞·干布爽朗地回答着。
「如果是从后面飞来的箭,公主殿下应该会帮我打落吧。」
「射中公主的话,利吉姆可能会生气喔。」
赛德雷克说出让人不安的话语。
松赞·干布纵声而笑。
翠兰就这样握着剑坐在松赞·干布身后,与他共乘一匹马回到帐篷。
一得知大王遇袭,狩猎活动立即宣告中止,除了利吉姆那一组也被召回之外,武将与士兵还前去搜索贼人。
袭击翠兰他们的两名士兵遗体都被找到了。
被赛德雷克斩杀的士兵早已气绝,而被翠兰击退的士兵,随后也被追来的赛德雷克的马踢中,导致颈部骨折身亡。
负责戒备狩猎活动的武将,在重新确认士兵们的遗体后,禀报并不清楚这两人的身分,因此只好将参与狩猎者全部找来逐一询问。
「……这两人是在下的家臣。」
铁青着脸色禀报的人,是汀玛家的当家。
留着长胡子的汀玛家当家,以颤抖的声音为家臣所犯下的罪行致歉,同时提高声音强调他们的行为绝非出自于自己的命令。
「在下的家系中有多人乃松赞·干布王的母方亲戚,并且也得到大王莫大的恩赐,岂有可能谋反呢?
他的说词似乎让松赞·干布不大高兴。
大王扬起嘴角,以不悦的口气回答:
「这些有血缘关系之类的话,和现在的情况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就连浦布、凯布和塔布
王这些与王室有浓厚血缘关系的亲戚,还不是曾一度背叛王室,就算曾受到恩惠者也一样。而且我父亲的宰相以及我曾任命为宰相的人,全部都曾反叛过。」
「在下绝不曾想过叛变一事!!」
「那这场意外要由谁来负责?
「……这件事的确该由在下来赎罪。」
结果大王与汀玛家的当家约定,汀玛家必须献上装满三根犁牛角的砂金。
此外,还加上禁足两年。
这个禁足处分让他脸色大变,然而一想到让怀有二心者随行,的确是自己的疏失,他也就无从反对,只能跪地叩拜接下命令。
关于汀玛家当家的处分暂告一段落,然而,是否有其他幕后黑手的疑惑也随之而来。当然,那可能是汀玛家的当家在装蒜,但是也有可能是他的家臣想造反,并且想嫁祸于自己的主人。
为了厘清疑虑,数名武将被任命为质询官,仔细调查城内所有宾客身边的人,
这让城内掀起一片骚动。虽然调查行动长达五日之久,却没有什么具体的成果,直到好几名领主得到返回领土的许可之后,调查才暂告休止。
严格来说,这件事的确有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然而,调查工作是在没有确切证据显示幕后黑手存在的情况下进行。而且从初夏的圣寿大典,到为翠兰举行的结婚庆祝宴会,现在又加上偷袭事件的调查时间,使得这群来自地方的领主中,甚至有人已经在雅隆待了近两个月之久。
冬天的话还好,但是各领地在夏季相当忙碌。
比起找出事件真相,松赞·干布选择体恤与此事件无关的人。
为找出袭击松赞·干布的叛贼而进行的调查工作,让原本为了象雄问题烦恼的利吉姆又多了一层负担。虽然实际担任指挥的人是事务辅佐宫勒赞,但是此事关乎众多臣下,如果不由居于王位的利吉姆领导的话,勒赞也无法顺利处理。
当然,利吉姆很认真地调查。
然而就在无法找到嫌犯的情况下,诸领主被允许返回自己的领地。
调查期间,城内的人被要求加强戒严,翠兰也只能一直待在城内房间里,非必要时不得外出。
因此,雅隆城在领主纷纷返乡之后,恢复了安静以及勉强平和的状态。
将最后一批客人送走的那天晚上,松赞·干布邀利吉姆赏月。
虽然美其名是宴会,实际上却是在王城的屋顶喝酒,并顺便进行密谈。
在王城最高的建筑物屋顶上,不必担心有人从上方偷袭,而且由于视野良好,也就不可能会有人躲在阴暗处偷听他们谈话。尽管就某方面而言,这里就像一条死胡同般,是个无路可逃的场所,不过楼下部属着众多卫兵看守,在安全方面不需挂心。
父王究竟要在这种地方和自己说些什么呢?利吉姆光是在内心揣测,就觉得心情变得相当郁闷。
他在侍女的引领下来到宴席地点。月光照耀下,无风的屋顶平台已铺好地铺,而松赞·干布和噶尔已经开始喝酒。
「我来赴约了。」
利吉姆无精打采地出声后,松赞·干布手拿酒杯,而盖着一层深深暗影的脸立刻浮现出笑容。
「辛苦你了。」
松赞·干布请利吉姆就座,于是利吉姆与两人面对面,三人围成一圈席地而坐。
他一坐好,酒杯立刻送上来,并斟上气味香甜的酒。
金色的月亮映照在白色的混浊酒面上,看起来竟格外美丽,加上月影清晰可见,让利吉姆一饮而尽时,有种喝下月亮的错觉。
「呐,利吉姆,你愿意代替我去藏地吗?
松赞·干布没有多说前言,而是直接切入正题。
「虽然我回答赛德雷克说我会去,但是从勒赞、卡库连到噶尔全都反对。自从在狞猎场遇袭以来就没有再发生问题,所以我是很想去的,虽然也有考虑过延期出发,但是苏孜也一把年纪了,我伯延期的话可能会错过时机。」
「您的意见并无不妥,但是由我代替的话,苏孜恐怕不会满意吧。」
利吉姆想起三天前离开的赛德雷克。
他在返回藏地时,还一直挂念着松赞·干布要来访一事,而且离开前他还前去和松赞·干布打招呼,松赞·干布也答应会在几天之内自雅隆启程。
「我和苏孜不久之后就能在冥府再会了。虽然他真心想邀我过去,不过他真正挂心的还是吐蕃这个国家,所以若你去拜访,他应该会感动到落泪吧。」
「如果苏孜可以接受的话我是没意见,不过,应该要先请赛德雷克将此事转告苏孜。」
「是啊,而且赛德雷克还救了我一命,我却没给他什么奖赏。不过,藏地本来就比雅隆丰饶嘛。」
松赞·干布笑着说,但是噶尔不高兴的声音紧接而来。
「如果赛德雷克活捉盗贼的话,现在就可以毫无隐忧地出发了。」
「别说这种强人所难的话,噶尔。」
「翠兰殿下没有杀害对方就将其击退了。」
利吉姆想劝解,却反而让噶尔的回话语气激动起来。
不过正如噶尔所言,倘若赛德雷克的马没有踢死那名被翠兰砍伤的敌人,应该就能顺利解决这个事件。尽管翠兰当时应该没有考虑到这么多,不过噶尔的激动话语中却带有对她的称赞。
「公主殿下很厉害呢。」
松赞·干布又笑了。
「看来她的身手一定比我还了得。」
利吉姆与噶尔都没有出声回应,不过两人在心中默默同意。因为大王虽然威名远播,可是若光论剑术,坦白说离高手还有一段距离。
「请别称赞翠兰,她只是鲁莽行事而已。」
「那不是很好吗?如果是位坚强的女性,我们也好要求她尽到王妃的职责。就让公主殿下和你一起去藏地吧,这样一来苏孜会更高兴的。」
「让翠兰……?
「你应该也很高兴吧,利吉姆?
松赞·干布睁大双眼望着利吉姆。
他的样子看似单纯,其实带有威吓之意。
利吉姆保持沉默,等待松赞·干布的说明。
对话一时中断似乎让松赞·干布有点扫兴,他举起酒杯将酒饮尽,然后一边抚顺着胡子一边叹气。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真是个无趣的人哪。」
「为什么要提议让翠兰同行?
「因为她是假公主。」
松赞·干布一改先前的表情,以冷酷的语气说:
「如果是真正的公主,我才不会让她同行,因为若命令她前往远方,却让她遭遇不测的话就不好了。不过,根据先前我从噶尔那里听来的消息,唐的皇帝不但没有刻意隐瞒他送来假公主的事实,反而还很配合我们提出的要求。恐怕不只是吐谷浑问题,想必还有其他理由,使得唐想和我们在表面上维持友好关系。」
「会是与他国的战争……吗?
「大概是北方、南方或西域的国家吧,他们应该是有想要的土地,而且尽管为此想安抚吐蕃,却也不想太厚待我们。吐蕃一有所抱怨,他们就挑一个合适的姑娘来打发。先前我们是要求公主『下嫁』,这也是自己压低身段在先。」
松赞·干布将身子向前倾。
「总而言之,那姑娘对唐而言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利吉姆心想,这点他也知道。
但是这种话如果传进翠兰耳里就糟了,就算她对这种事也有自觉,依然不希望从别人口中听见这些话。
「……所以意思是,翠兰是生是死都无所谓吗?
「别断章取义。我的意思是,倘若唐不在乎那姑娘的生死,反而让我们不会绑手绑脚的,只要将她当作你的王妃来对待就行了。年轻的国王夫妇一同造访,也得以充分慰勉苏孜的辛劳,不是吗?
松赞·干布再次露出别有用意的笑容。
「更何况,有那姑娘陪伴的话,你会比较有动力吧。」
「……您说的没错。」
「我不打算和你争,也不会把她从你身边夺走。就算你这次不想带她去也无所谓,这样一来,就不会让喜欢她的拉塞尔不高兴。反正茹央妃好像也很喜爱那姑娘,我还可以找她陪我去打猎或钓鱼。」
利吉姆盯着父亲的脸。松赞·干布接着又说:
「见到苏孜之后,你打算拜托他帮忙与象雄交涉对吧?
「没错,我极力希望避免战争。」
「既然如此,你就去讨苏孜欢心吧。吐蕃能与公主和亲也算是苏孜的愿望,若能见到他衷心期盼的公主,应该可以让他走得毫无遗憾。」
「我会遵照您的指示。」
利吉姆冷冷地回答,然后站起身。
他想回城内去,但是松赞·干布却抓住他的手。
「桑布扎和噶尔都说自从你得到公主,行动和态度就变积极了。倘若你想让公主的地位能稳若盘石,就让我这个做父亲的给你一句建议。」
「不用了。」
「只要生下孩子就行了。」
不理会利吉姆想退席的意愿,松赞·干布得意洋洋地继续说:
「无论出身如何,女性生下王的子嗣就能获得相对的地位。如果生下你的孩子,公主殿下的地位就不至于动摇了。」
「……我会努力。」
「要比现在更努力喔。」
松赞·干布微笑地说:
「拉塞尔身体虚弱,我还是不放心王位继承人选只有他。延续王室血脉与处理国家政务同属王的义务,我在你出生之前也是辛苦得不得了。」
利吉姆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沉默地告退。
而松赞·干布也没有再留住他。

庆祝宴会之后过了十天。
翠兰陪同利吉姆前往琼保家的领地——藏地。
同行者除了噶尔之外,还有两名利吉姆的共生、八十余名的士兵,以及来自藏地的六名侍女,再加上妃勒托曼的侍女夏拉。
夏拉一得知是利吉姆要代替松赞·干布前去藏地,立刻脸色大变并要求同行。她坚持无论如何也想和苏孜见上一面,让他同意这门婚事,而茹央妃也站在她那边。
只要夏拉出嫁,妃勒托曼就必须挑选新的侍女,可是若等到夏拉出嫁后才找人可能会一团混乱,所以茹央妃她们打算趁夏拉这两个多月不在雅隆的时候,先行为妃勒托曼物色合适的侍女。
这无疑会是很累人的工作,但是茹央妃偷偷告诉翠兰,只要想到夏拉一直以来的蛮横行径,麻烦事处理起来也变得愉快多了。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茹央妃替夏拉准备旅行衣物时,情看来好极了。
受到茹央妃的好心情影响,拉塞尔也糊里糊涂地接受必须被留在城内的事实。除了茹央妃之外,拉塞尔也倍受雅隆城中的人们宠爱,让尝到甜头的他不再只是黏着翠兰。
只不过,拉塞尔虽然不再依赖父母,却不允许朱璎离开他身边,无论做什么都要叫她,而且无论去哪里都要朱璎陪伴。
翠兰也认为,如果他们两人能作伴就太好了,因为可以放心将拉塞尔交给朱璎照顾,而朱璎和拉塞尔在一起的话,侍女和卫兵也会一并注意她的安全。
队伍中的气氛相当和睦,并没有受到出发前发生的不祥意外影响。
经由翠兰提议所选出六名藏地出身的侍女,获允途中离队返乡探亲,只要等队伍返回雅隆时再归队就可以了。
侍女中很多都是地方贵族之女,却因为老家位于远方而很难返乡,就算有长假也不可能一个人单独出远门,因此就算有人好几年没回家也不稀奇。
翠兰认为只要到达藏地城之后,城内自然有侍女会协助她,到时如果随行而来的侍女太多,说不定又会造成小团体竞争的场面。
为了避免这种情形,她觉得侍女的人数少一点比较好。
未曾想过可以返家探亲的侍女们皆欢欣鼓舞,并竞相将沿路的温泉和景点告诉翠兰。

各个重臣的领地接连分布在雅隆以西的区域。
途中还经过了利吉姆生母的故乡可罗甲谷,不过本次旅程最大的目的是前去藏地拜访苏孜,所以并没有造访各个领主的宅邸。
自雅隆出发后的第十五天。
翠兰获知队伍已经进入藏地。
然而沿途的风景并没有什么改变,让人不觉得已经进入苏孜的领地,只有麦田的数量随着队伍前进而逐渐增加。
远方顶着白雪的高山峰峰相连,山麓之处则有一大片青色麦穗所形成的海洋。
这片景物的色彩,鲜明得几近眩目。
阳光在盛夏脚步逼近的中午时分格外强烈,因此队伍选择在早上与黄昏赶路。
就这样又过了十天。
前方的街道分为左右两条岔路。
正好骑马来到翠兰身边的噶尔表示,往右走是通象雄,往左走则通到尼波罗门。
队伍先向右边的路前进一阵子后,又再度向右转了一次。
接下来的路况忽然变得十分恶劣,不但原先一路上可以看到的零星民宅消失不见,也看不到类似城镇的聚落或村庄。每天只能越过险峻的山峰、通过险恶的道路。
又过了好几天之后,队伍踏进了湿原地带。
这里有连结领主宅邸与主要道路的路径,而道路虽然是以原木和石子铺成,但是建造之时似乎没预想到会有这样大批的人马通过,所以路面并没有铺得很平坦。
湿地的面积很广,无法在一天内穿越。
于是队伍只好在泥泞土地的中央迎接夜晚到来。
士兵们选择地面比较干燥的地点安置马匹,让它们靠近修补道路用的原木与砂石堆,然后还利用这些材料铺成克难的临时地板。
在其上搭起的唯一一座帐篷,自然是提供给翠兰与利吉姆使用。
由于从雅隆一起过来的侍女中,已经有人在中途离队回家,因此现在队伍里的侍女只剩下三位,不过也只能让她们蜷起手脚、躺在没有屋顶遮蔽的地方休息。大多数的士兵必须站着迎接早晨到来。
利吉姆对于这种情形看不过去,因而提议将队伍分成三批,让其他人可以移动到适宜休息的地点,然而却与重视防御的噶尔意见相左,最后大家只好一起度过了难熬的一夜。
时候都是这个样子呢。」
「你常在湿原上过夜吗?
「这是第二次,上一次是前往雅隆城的时候在这里扎营。记得那时候队伍人数少,所以我还蛮害怕的,不过昨晚有利吉姆殿下的士兵在,就不会觉得恐怖了。」
塔瓦接着担心地皱起眉头。
一但是夏拉却哭了,她和我这个地方管理官之女不同,听说是象雄领主家的干金,在湿地过夜这件事想必让她很害怕吧。如果您愿意的话,请去和她说说话安慰她吧。」
「说的也是,毕竟在湿地上会听到一些不知名生物的叫声呢。」
翠兰老实说出自己的感想,让塔瓦再次笑了出来。
「能够因此而有来到藏地的实感,不是也很好吗?穿过这片湿地之后,有一座不错的温泉,您可以在那里把昨晚的不舒服全部洗掉,请您务必好好享受藏地的美景。」
翠兰望着边说边笑的塔瓦,想起刚嫁来吐蕃时的往事。
初次来到擦宿城那天晚上,提灯过来给她的人就是塔瓦。
那时翠兰被她的赭面模样吓到,塔瓦也对翠兰的反应表示不满。
尽管从那件事之后到现在还不满两年,翠兰却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十分依赖塔瓦,而塔瓦也支持着翠兰。
「翠兰殿下?您怎么了?
「啊,没什么,我没事。」

翠兰轻轻地摇头,并在内心品味着这份令人愉快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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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险峻之城



藏地领主苏孜的居城,位于岩石所包围的山谷之间。
城堡位于岩山的半山腰上,背后由一片陡峭的山崖形成屏障。由河川流经的山麓通往居城的道路也十分陡斜。
山麓上没有其他建筑,只有宛若要塞般的藏地城耸立其上。
藏地城以一座高塔为中心,再向左右延伸出同样高度的建筑,虽然周围还有零星的附属建筑,但是整座城的外观就像是一只在岩地上展翅的老鹰。
队伍即将离开湿地时,曾先派出使者去藏地城通报队伍目前的所在位置,还有来访者是利吉姆而非松赞·干布。
想必苏孜应该已经准备好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了。
队伍爬上斜坡之后,以赛德雷克为首的大批人员,这时候走到城门前的广场上迎接翠兰等人来临。
不过这次并没有准备饮血的道具。
这让翠兰松了一口气,接着利吉姆将她从马上抱下来。
赛德雷克站在稍远处,以略为凶狠的眼神望着翠兰与利吉姆的动作。翠兰心想,该不会是他不乐见自己跟来吧,但是当赛德雷克与利吉姆的眼神对上时,他立刻浮出微笑。
「你真疼老婆啊,利吉姆。」
「嗯,对我而言,翠兰是胜过一切的宝物。」
「啥,你在说什么啊?
利吉姆与赛德雷克相视而笑,然后互相捶着对方的肩膀。
接着,赛德雷克还将手搭在利吉姆的肩膀上。
「赞普,请进城,先在房间里好好休息吧。」
「这次该不会又是没地板的房间吧?
利吉姆的问题让赛德雷克张大嘴巴。
接着他整个人笑弯腰,甚至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如果你希望住那种房间的话,我会替你准备。不过在那之前,得请你去见我的祖父才行,如果我马上把他请来的赞普藏起来,可是会被他骂的。」
「苏孜还好吗?
「只有那张嘴和以前一样。」
两人就这样亲昵地边聊边走进城中。
翠兰在侍女的带领下跟着他们,不过她发现正在和藏地家臣对话的噶尔,用眼角余光看着利吉姆与赛德雷克的互动,然后露出焦虑不安的表情。
翠兰不问也明白噶尔会有这种反应的最大理由,因为赛德雷克在迎接远道而来的国王时,举止也未免太过亲昵了。

翠兰进城之后,和利吉姆住进不同的房间。
她的房间位于楼上,里面有两间房相连,房内的用品也都是上等品,不过窗户外却是岩壁,就算将皮革窗帘掀起来,室内依然一片昏暗。
「唉呀,看不见外头耶。」
手上提着行李、和翠兰走在一起的塔瓦惋惜地说:
「从窗户眺望出去,可以看见这座城的美丽景色,不知是谁决定房间分配的呢?我去拜托这里的侍女长帮您换个房间吧。」
「不用了,家臣们现在应该也都聚集在城内,会被分配到这间房或许是考虑到护卫的关系吧。」
「您说的也对,不过还需要几位侍女……」
塔瓦望向门口,看样子她在等城内的侍女现身。
一般而言,会派几名侍女服侍外来的客人,她们不只协助照顾客人,还要负责为客人介绍城内与分配膳食,并且担任宾主之间的联络人,但是负责带领翠兰进房的侍女马上就离开了,似乎也没打算将其余行李送进来。
「真伤脑筋,马上要去见苏孜大人,而且翠兰殿下和利吉姆殿下都得换装,现在却没有人过来帮忙。」
翠兰露出苦笑回应。
行李没有送来绝非塔瓦的过失,而是因为翠兰减少侍女的数量所致。
翠兰至今无论前往哪里访问,总是会有大批的侍女跟着她,不过一旦带着众多侍女,就容易造成她们之间互相比较、竞争的情形,所以翠兰趁着这次让她们返乡探亲的机会,刻意减少随侍的人数,没想到现在却反尝苦果。
「如果问卫兵的话,卫兵会知道利吉姆的房间在哪里吗?
「我想他们应该知道。」
「那你先去利吉姆那里帮他换装吧,我可以自己打扮,所以等到利吉姆那边结束以后,塔瓦你就可以先回家去罗。你的老家不是要骑马两天才能到吗?再不赶快回去不行,趁天黑前出发比较好。」
「我没有打算回去,我想留在城里服侍翠兰殿下。」
「可是……」
「我的父亲和兄弟会来藏地城。我向利吉姆殿下报告要留下的时候,包括使者在内,殿下还雇用了本地的牧童传递消息,所以我的家人应该已经知道我在城里了,而且我的么弟应该也会一起过来。」
「你不想和母亲或妹妹见面吗?
「嗯,再过一阵子。等到我要出嫁的时候再回去报告。」
塔瓦露出微笑,那笑容仿佛吹散了潮湿的空气。
「侍女和待在家中的女孩子不同,在伴侣的选择上比较自由,可以嫁给坚毅的下级武将,也可以选择未来有表现机会的文官,届时还请翠兰殿下帮我美言几句。」
「嗯,到时让我帮你缝制新娘礼服吧。」
「……十分抱歉,这我无法接受耶。」
「那我帮你烹饪宴会上要吃的兔肉吧。」
「……我想我会被噶尔大人骂的。」
翠兰与塔瓦看着彼此捧腹大笑。
说实话,有塔瓦在身边服侍让她放心不少,更何况,塔瓦无论对翠兰还是藏地的事情都很了解。
但是一想到这,让翠兰忆起夏拉的事。
「不知道夏拉现在人在哪儿?
「应该在宾客用的客房里吧?
翠兰也认同塔瓦的见解。
听闻夏拉是象雄领主的女儿,再加上又是松赞·干布正妃的第一侍女,而且还是赛德雷克的未婚妻,所以就算她受到和翠兰同等的待遇也不奇怪。

与翠兰暂时分开的利吉姆,在赛德雷克的带领下前往自己的房间。
但是当赛德雷克带他来到走廊上的房间门口时,他觉得有些不对劲,赛德雷克似乎也感受到他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怎么了?不喜欢吗?
赛德雷克抢先一步跨进房间里,并以不悦的口气问道。
「你想和公主殿下一起住吗?就算你们住一起,晚上我还是会来找你喝酒,进来啦。」
赛德雷克再次催促利吉姆,利吉姆踏进房内后,看到的是两间房相连的客房,宽敞度与用品的摆设也都没有问题。
只不过,房内没有窗户。
利吉姆还是头一次见到没有窗户的客房。
「帮我换问房吧。」
利吉姆毫不犹豫地要求,让赛德雷克扬起半边眉毛。
「我知道了,等酒宴结束之后就帮你准备,总之你先把手脚洗干净换件衣服。」
赛德雷克说完拍了下手,抱着桶子的侍女立刻走进来。赛德雷克几乎是用推的让利吉姆坐在床上,侍女则用力帮他脱掉鞋子。
尽管身为受邀的客人,却遭到如此粗鲁的对待,利吉姆依然没有吭声,而是乖乖地顺从赛德雷克。
不过,他不允许任何人碰到他的腰带与剑。
等侍女退下之后,赛德雷克站在床旁边,以严厉的视线望着利吉姆问:
「呐,为何是你来?
「之前应该已经有通知是由我代替了啊。」
「那不过是三天前的事。」
赛德雷克冷酷的语气,让利吉姆不禁叹息。
「父王他一直到我们出发前都想亲自前来,可是被勒赞和卡库连阻止了。如果我是臣下的
话,也会阻止父王的,因为在遇袭事件之后立刻出远门并不妥当。」
「原来是我老爸的关系……还有勒赞那个无能的……一
听到赛德雷克以憎恨的语气喃喃自语,利吉姆加强了语气:
「称呼勒赞的时候要称他为事务辅佐官。难不成,苏孜也对此感到不服吗?
赛德雷克一听,露出惊讶的表情摇头否认。
「祖父他非常高兴,他很高兴能看见你,再加上还有公主同行,让他更是乐不可支、兴奋得身体几乎招架不住。也多亏这样,我才被他命令负责筹备欢迎你们的宴会,给我添了个大麻烦。」
接着赛德雷克忽然压低声音说:
「话说回来,你这次真的是为了祖父才把公主带来的吗?
「没错,这是父王的命令,反正翠兰在我也比较放心。」


「哼,你对公主这么着迷啊?不过会挥剑的女人当得了吐蕃的王妃吗?而且五年前,你不是说过不需要大唐公主?
「……你是因为这样才会在雅隆城的马厩里,对翠兰做出奇怪的举动吗?
利吉姆的声音顿时沉了下来,让赛德雷克有点惊吓,但是他马上又悻悻然地将嘴巴歪向一边。
「是马夫长和你打的小报告吧。」
「不是打小报告,是报告。」
「呋,那还不是一样,实际上我可没有对公主做任何事。」
「废话,别再开这种过分的玩笑了。就算不这样,翠兰只身嫁来异国,她难免也会担心害怕的。」
赛德雷克哼了一声,然后仰倒在床上。
「好啦好啦,如果你真的这么喜欢公主的话,我不会再找她麻烦了。反正她本来就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身材一点也不娇小、个性又倔强,还会使剑哩。」
「这和你喜不喜欢她没关系。」
「看她一脸不经世事的模样,不知在床上是否也是那样?那种女性的嫉妒心可是很重的,趁现在好好管教她吧。假如未来松赞·干布王过世的话,他的三位王妃可都归你所有罗。」
「赛德雷克,别太过分了。」
利吉姆大声地叹了一口气。
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大放厥词就算了,但是这样毫不在乎对方心情的发言无疑会伤及翠兰,同样也会危害到赛德雷克自己。
只不过赛德雷克似乎完全听不进去。
就算赛德雷克实际上并不尊敬他也没关系,但是利吉姆非常希望他至少在人前能分清楚公与私,这也是为了今后能保护他着想。毕竟那种即使闯了祸,也会因为是苏孜的孙子而得到原谅的日子,早就已经结束了。
然而,利吉姆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服赛德雷克。因为他重视力量,所以得以比剑的方式赢过他才行吗?但是这样无疑会有一方变成对方的剑下亡魂。
利吉姆想起松赞·干布。
松赞·干布之父朗日松赞王过世时,松赞·干布年仅十七岁,而且父王的剑术技巧离高手的境界还有一段距离。
究竟他是如何让那些在江湖上打滚已久的强者们服从他的呢?
直到现在利吉姆才开始思考这件事。

前来利吉姆房间的翠兰,对于这里没有窗户也感到惊讶,然而没多说什么就开始帮利吉姆整装,而赛德雷克则坐在床上直看着他们。虽然这样并未造成妨碍,但是翠兰有一种受到监视的感觉,因此始终无法冷静下来。
此外,翠兰也还没将赛德雷克在雅隆城掉的手环还他。
她原本心想来藏地之后可以还给他,于是将手环带来,但是没想到赛德雷克会在利吉姆房里;可能是因为太在意对方的存在,让翠兰连续两次踩到利吉姆的脚。
翠兰为利吉姆换装完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由塔瓦协助她换装打扮,接着藏地城的侍女来了。
这名年迈的侍女话不多,手上拿着灯带领翠兰走出房间。
翠兰与塔瓦一起离开房间,来到位于四楼的大厅。
「请往里面走。」
侍女牵起翠兰的手,带她来到上座。
没过多久,利吉姆跟着赛德雷克来到大厅,并坐在翠兰旁边。
赛德雷克则坐在离翠兰最近的一个位置,大声拍着手。
「去把祖父请来。」


被命令的侍女敬礼告辞,滑步般地离开房间。
接下来是一段冗长的沉默,正当翠兰开始疑惑之际,门口出现了一位老人,他的两只胳臂由侍女搀扶着。
不过,侍女似乎只负责在走廊上扶他,接着由老人独自走进来。
铺在地上的毛毯似乎让他不太好跨出步伐,老人拄着杖摇摇晃晃地走向翠兰他们。
翠兰见状想起身去扶他,不过利吉姆与赛德雷克依然平心静气地坐着。想来是无关对方的年纪与身体状况,不要出手帮忙似乎才是礼仪。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老人终于来到翠兰他们面前,然而他似乎需要一点时间调整呼吸,所以暂时拄着拐杖,不停地喘着气。
削瘦的老人穿着衣摆很长的上衣,及腰的白色直发自然地束起。
他的外貌有点像一条鱼。
以鼻尖为中心,脸的两侧朝着耳朵倾斜,位于脸部两旁的眼睛浑圆,眼白部分非常少,让人无法判读他的情绪。他的脸则因为眉问的突起而显得有些滑稽,但是仍让人感到某种精明的感觉。
呼——老人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然后跪了下来。
「两位千里迢迢来探望,实在让臣高兴不已。」
利吉姆笑着站起来,牵起老人的手扶他起身。
「可以了,苏孜,你不需要对我们尽这些礼数的,我身为晚辈,也深知你劳苦功高,若你还要对我们如此恭敬的话,反倒让我们承担不起啊。」
「唉,岁月不饶人哪。想当初我也曾经毋须缰绳便能策马冲人敌阵,还自由自在地挥剑或射箭打倒敌人,可是最近连伸手到枕边都无法随心所欲了,就好像身体不是自己的。」
苏孜继续说着:
「可是啊,能苟活到今日也算值得了,因为当初那个年轻气盛、乳臭未干的王太子殿下,如今已变成这么优秀的赞普,还愿意前来这个偏僻的地方。」
苏孜不改辛辣本色的喜悦之词,让利吉姆不禁失笑。
「这样啊,原来我以前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正是,不但不懂政治,还曾经一副无所谓地否定臣下的建言。」
这突如其来的发言让翠兰感到惊愕不已,苏孜的语气虽然平稳,但是无疑是在斥责利吉姆,不过利吉姆只是心平气和地点点头。
「我最近变得比较认真了,只可惜没有机会表现给你看,好抹去你之前对我的印象。」
「我的记忆再没几个月就会入土了。倒是松赞·干布王、妃勒托曼夫人、尺尊夫人和茹央妃夫人还好吗?
「我还没见到尺尊殿下。」
「她好像在拉萨是吧。」
苏孜不太高兴地瘪着嘴。
「传言松赞·干布王打算在拉萨建立寺庙,我曾多次进言希望大王明白,倘若崇拜异国之神会引起不祥之事……」
「那不是神,应该称作佛吧?
利吉姆露出微笑,然后转头望向翠兰。
「这次我带着妻子同行,父王打算引进的佛教也是她原本国家的宗教,我可以了解你的看法,不过就请别加以贬损了。」
「喔,您是大唐帝国的公主殿下吗?
苏孜的脸上顿时进出光芒,利吉姆向翠兰招招手。
于是翠兰离开座位,来到苏孜面前弯身致意。
「初次见面,我叫做翠兰。」
苏孜用那因为年老而模糊的眼睛望着翠兰。
「嗯,您的名字叫翠兰是吗?在吐蕃的生活可好?
「多亏大家的悉心照料,让我得以过着平安无忧的日子。吐蕃大自然的风景也相当美丽,还拥有众多良驹,是个非常迷人的国家。」
「喔,公主殿下会骑马吗?我曾听说汉人的女性并不时兴骑马,看来传闻不太准确。」
「我也听说过十几年前骑马的人并不多,但是在我出嫁之时,女性之间也逐渐开始流行骑马了。」
接着,翠兰和苏孜聊了会儿关于马的事情。
结果因为两人聊得太过投入,让利吉姆忍不住错愕地打断他们。
「苏孜和翠兰,你们要不要在宴会上再继续聊?
「的确如此,臣失礼了。」
「其实我这边也有事情,希望明天能找个时间和你谈谈。」
「我明白了。」
苏孜低头敬礼,就此结束进城的请安。接着,赛德雷克呼叫侍女将利吉姆队伍里的同行者和宾客请进来,侍女立刻点头表示了解,然后利落地离开大厅。
没过多久,大批男女仆役抱着地毯和毛皮进入大厅。
下人们很快便布置好酒宴的座位,这时琼保家的家臣纷纷从大厅另一端现身,在向利吉姆与翠兰问安过后,便各自挑好座位坐下。
「简直就和山贼没两样。」


坐在翠兰等人旁边的苏孜,以厌恶的口气低语着。
连很早就被请进来的噶尔也只能苦笑点头,虽然此时的他笑容满面,不过内心想必是在发火。
翠兰也认为苏孜的比喻真是贴切。
尽管这些家臣维持着起码的礼仪,但是并不符合臣下迎接自己国家的国王时应表现出的态度;一些年纪较大的家臣则仿佛与其对照般,态度都相当恭敬,而且看来对年轻一辈的表现不大高兴。
不过赛德雷克毫无愧疚之色,还迳行拿起第一杯酒。
接下来,琼保家的家臣围着利吉姆与赛德雷克高谈阔论,翠兰无法打进他们的圈子,此时苏孜挥手叫她,两人于是转移到其他地方。
「抱歉,用这种失礼的方式请您过来……」
「不会,你帮了我的忙呢,因为我对他们的话题没什么兴趣……」
翠兰拘谨地表示后,苏孜皱着鼻子。
「看来交代赛德雷克负责接待客人是错误的决定,那孩子净和一些只会奉承自己的人来往。实在很抱歉,公主殿下,过几天再容我重新为您介绍藏地的大臣。」
「好的,不过今晚就请苏孜大人讲一些往事给我听吧。」
「呵呵,你愿意听我这个老头子叨絮吗?
「我很期待呢。」
这并非客套,而是翠兰的真心话。
在唐的老家时,教导翠兰剑术的武将们也会告诉她一些自己年轻时身处动乱的故事;翠
兰很喜欢听纷乱时代里开疆辟土之人的故事。
「我在五十三年前离开自己的国家,侍奉松赞·干布王的父亲朗日松赞王。一开始,我打算服事朗日松赞王约十年就好,以便了解他的品格与政治方面的才能,倘若朗日松赞王不值得我服侍的话,我打算去跟随其他的赞普。」
「这么说来,您会就此留在吐蕃,是因为朗日松赞王的人品罗?
「不是的,这过程可是非常曲折。我侍奉朗日松赞王之后没多久,便攻陷了连结雅隆与擦宿的道路以南一块名叫门卡的土地,那里住着称做罗巴的居民,而且山里的资源也很丰富,但是赞普居然把那块土地赏给自己的亲戚了。」
「苏孜大人想要那片土地吗?
「当然,因为收下自己占领的土地在当时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原本认为这样一来,也可以赏给家臣们一些一好处,没想到却有人从旁将其夺走。虽然我提出抗议,但是赞普告诉我,那下次就去攻陷藏地吧。」
「就是现在这块土地。」
「没错,那时兼任吐蕃大将以及宰相的人是芒策布……也就是说,他是由利吉姆殿下的祖父任命的。后来我攻下藏地使其变成我的领地,但是这次轮到芒策布愤慨不已,后来他背叛了赞普。」
苏孜唉声叹气地揉着被白发覆盖的太阳穴。
「芒策布大人、尚囊大人、孙囊大人……吐蕃的宰相全都无法善终。说到这个,公主殿下对吐蕃历任宰相了解多少呢?
「我知道得不是很详细……」
「这样啊。既然如此,还是清楚一点比较好喔。直到我当上宰相为止,有三人就任宰相一职,不过后来都因谋反罪遭处刑了。」
「谋反……」
翠兰喃喃自语,而苏孜用力地点了点头。
「芒策布大人是统一吐蕃度量衡的贤人(注1 P203),尚囊大人则相当擅长演说,甚至曾在会议上驳倒我,他同时也是朗日松赞王驾崩后扶持松赞·干布王的功臣。孙囊大人则被歌颂为吐蕃最武勇之人,也是在吐蕃战乱时期支持松赞·干布王的武将。然而他们全都因背叛赞普而惨遭诛杀。」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翠兰皱起眉头一问,苏孜便发出干笑声。
「因为宰相是最接近赞普的人,想来是在与赞普合力为大事奋斗的期间,忘记自己该扮演什么角色了吧。这样一来,就会产生某种认为自己可以取代赞普的错觉。」
「苏孜大人不曾想要成为赞普吗?
「哈哈哈……我当然想过,凡是关于国家之事,无论在发言还是行动上,赞普还是比臣下来得自由,但是这份自由也伴随着责任。我和其他人不同,在赞普身边时,让我原本觊觎王座的想法消失了。反正我能安享天年,接下来就交给噶尔大人去维护吧。」
苏孜视线所及之处,不知何时追加了一个座位,噶尔正坐在那里。
他拿着酒器来为苏孜斟酒。
「苏孜大人走后,我必定为您举行风光的国葬。」
「我这个老头很烦人吧?
「没这回事,只要想着可爱的孙子,您必定可以长命百岁。」
就像刚才的苏孜一样,噶尔用眼神指向赛德雷克。
翠兰原以为噶尔笑里藏刀的话语会让苏孜变脸,没想到苏孜竟垂下肩膀还叹着气。
「的确……养育儿孙比处理国政来得困难哪。」
苏孜无力的呢喃,让原本想继续批判的噶尔打住话语。
这时,低着头的苏孜猛烈地咳嗽起来。
翠兰连忙将水递到他面前,并抚着他的背。
苏孜痛苦地咳了一阵后拾起头,眼神中带着极度的疲劳。
「今天晚上就到这里,也差不多该休息了吧?
苏孜发出低吟声回应翠兰的提议。
「嗯,我说太多了,公主殿下也请回房歇息吧,毕竟我不知道那笨孙子又会做出什么没礼貌的事情。」
「那我就不客气了。」
翠兰即刻同意苏孜的提议,但是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问道:
「苏孜大人见到夏拉了吗?还是预定明天才见面呢?
「您说夏拉……吗?
看到苏孜一脸不解地偏着头,翠兰赶忙摇头。
虽然她一直惦记着夏拉的事,不过这件事若由旁人插嘴,可能会使事态更加复杂。
「没事,我想赛德雷克会来和您说的。」
「又是女人的事情吗?
苏孜大叹一口气。
不过,当他在退席途中看到在翠兰身后待命的塔瓦之后,那张像鱼一般的脸上又浮现出可掬的笑容。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是葛拉尼家的姑娘吧?
被点名到的塔瓦恭敬地叩拜。
「是的,很抱歉没有向您问候。八年前我前往雅隆城服务时,承蒙苏孜大人不吝指教。」
「很好很好,侍女的首要职责就是保护主人,这次你很幸运能参加王室出访的队伍,如果你的父亲有出席这场宴会的话就更好了。÷
「很抱歉,不过我能同行并非幸运,是因为翠兰殿下知道奴婢出生于藏地,而且还允许我可以暂时返乡探亲。」
苏孜以充满笑意的眼神望向翠兰。
「公主殿下真是好主人哪。」


「是的,我也获得了利吉姆殿下允许,派遣使者前往家中传话。」
「那么我会吩咐侍女和卫兵,在你的家人到达之后立刻通知你。」
苏孜与塔瓦约定好之后,将视线回到翠兰身上。
「真是一场愉快的宴会呢,公主殿下。一
「我也这么觉得。」
「希望明天我们可以共进早膳。」
「我也期待可以听您继续谈谈。」
翠兰向准备回房就寝的苏孜打完招呼,再前去和利吉姆告辞后,就返回自己的房间。
翠兰离开没多久,利吉姆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赛德雷克和他讲好要换房间的事并没有兑现,他只好回到没有窗户的房间。因为赛德雷克也和他在一起,所以利吉姆打算先进卧房,再向赛德雷克提出抗议。
「我不是要你帮我换房间吗?
「怎么了啊?你这么不喜欢这间房间吗?
赛德雷克依然维持着昔日的强硬态度,面无表情地反驳。
「你只是代替大王前来,别想获得和大王同等的待遇。」
「不是那个原因,我只是认为哪有领主住在这种没有窗户的房间里!?」
「这里不就有一个?
赛德雷克边笑边用手指着自己。
利吉姆准备踏出卧房,不想再和他多说。


无论去哪个领地视察,都必须为自己预留两条逃生路线,虽然利吉姆认为自己面对赛德雷克还有这种想法有点可笑,但是利吉姆习惯保持危机意识,这点依旧没有改变。
「不帮我准备其他房间的话,我就去城外过夜。」
尽管利吉姆心想,这样对赛德雷克过意不去,因而显露出踌躇之色,但是双脚依然走向门口,没想到,赛德雷克竟然从背后抓住他,并使力将他拉回房内,脚步不稳的利吉姆就这样摔倒在地。
在这一瞬间,赛德雷克跃过利吉姆的身体,跑进起居间。
利吉姆爬起来想要追上他,没想到从连结两间房的门口上方,居然落下由数十枝铁杆组成的栅门。
如果刚才利吉姆再往前半步的话,必定会被栅门打中头部、当场死亡。
铁栅栏就像牢房大门一样,将利吉姆与赛德雷克区隔开来。
也就是说,利吉姆被赛德雷克关住了。
「你这是做什么!?」
利吉姆用脚底踢着铁栅栏。
然而黑色的栅门完全不为所动,反而让利吉姆的脚底感觉到阵阵刺痛。
赛德雷克看来像在思考,过了几秒后,他一脸严肃地说:
「妃勒托曼夫人怀了我的孩子。」
「……你说什么?
这句令人意想不到的自白,让利吉姆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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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7-18 17:48




赛德雷克皱起眉头,一个字一个字咬牙切齿地说:
「大约四个月前,我潜入妃勒托曼夫人的寝宫,当时大王去拉萨,所以城里的人很少。就那么一次而已,妃勒托曼夫人就怀孕了。」
「……妃勒托曼殿下允许你这么做吗?
利吉姆坚定地问,但是赛德雷克的回答却很暧昧。
「大概吧,因为我并没有用言语征求她的同意,但是我进入她的房间之后,她非但不出声,而且从头到尾都没反抗。」
利吉姆心想,是因为太过害怕而发不出声音吧,但是若中途提出自己的看法,让赛德雷克把话题岔开就不好了,因此他选择继续保持沉默。
赛德雷克似乎将利吉姆的沉默解读成同意,得意洋洋地又接着说:
「妃勒托曼夫人也不是基于喜欢才嫁给松赞·干布王的,与其作为那种胡须老人的慰藉品,她应该觉得和我在一起比较好吧?她一定是因为这样,才没有将我做的事对任何人说。」
「你一定也不准她说出去吧?
「没错,我告诉妃勒托曼夫人,如果暗通款曲的事被揭发,我和她都会被大王杀掉。」
由于赛德雷克讲得太过理直气壮,让利吉姆不禁感到有点晕眩。
妃勒托曼之所以没有吭声,一定是因为害怕赛德雷克,然而这之后也依旧保持沉默,想
必是担心受到松赞·干布责难。
妃勒托曼总是在畏惧些什么。
这也是利吉姆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的原因之一。
不过,赛德雷克对她的印象似乎并非如此,接着他又自信地提出其他见解。
「只要她发现自己怀了孩子,就更不用担心她会说出口了。就算是正妃所生,私通生下的孩子一样会被杀掉吧,女人不都想保护自己的孩子吗?听说就连很讨厌你的蒂卡儿殿下,也很宠爱你们生的孩子呢。」
赛德雷克搬出蒂卡儿,让利吉姆皱起眉头。
对方一拿她来比喻,就让利吉姆内心的『常识』产生动摇,而且他实在无法相信赛德雷克的话,就算再怎么愚蠢,也不至于会对大王的正妃出手才对。
「那妃勒托曼殿下寝宫里的卫兵呢?
「原本人就不多,要潜进去轻而易举。」
「那侍女……不,夏拉呢?
利吉姆一问,赛德雷克便大笑道:
「那位派不上用场的侍女和巴哈度去赏月了。」
听到『巴哈度』这个名字,利吉姆于是皱起眉头。他是尺尊的护卫官,性格勇敢又善于
和人相处,外表也相当俊俏,在侍女之间相当受欢迎。他是个尽忠职守之人,不曾听过什么关于他的不好传言——
「尺尊殿下那时不是在拉萨吗?
「是啊,因为巴哈度要护卫送件的侍女回国,所以先回来了。那个男的应该也没想到夏拉居然没有交待其他侍女便离开,就这样让宫里放空城:多亏这样,我才得以潜进宫里,就连一时大意把腰带忘在妃勒托曼夫人房里,夏拉也只能保持沉默。」
「那你为何要迎娶夏拉……?
「那只是一种障眼法罢了,就算妃勒托曼夫人本人不说,等到她怀孕的事被发现,开始全盘搜查有靠近过寝宫周围的人就糟了。不过只要利用夏拉,就可以找到好理由脱身,加上夏拉又是个虚荣心很强的女人,在迎接公主到来的宴会上,被吐蕃首屈一指的武将求婚,一定让她乐不可支吧?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赛德雷克瞬间浮现出邪恶的笑容。
「我要去雅隆杀掉松赞·干布王。」
「你说什么!?……难道,狩猎场的偷袭行动也是你干的好事!?」
「没错,汀玛家的当家欠我两、三个人情,所以我要他帮我找几个身手利落的刺客,没想
到,他找来的人居然差劲到连公主都能击退他们,真是失败。」
赛德雷克嘀咕着,口气听起来就像是在狩猎时没射中猎物一样遗憾。
「祖父他平时就常讲,身为赞普倘若怕被暗杀而躲在城里,反而容易引起叛变。我原本认为他或许多少也会有这种想法,没想到因为爹和勒赞多嘴,最后变成是你来。」
「你原本打算在藏地杀了父王吗?
「正是,我要让它看起来像意外。」
「……苏孜也知道吗?
「他不知情,和祖父说的话,他一定会把我关进大牢的。就算现在火速赶去雅隆,来回至少也要花两个月,不如拿你当饵威胁公主,让她去安抚我祖父吧。」
赛德雷克的口气听来相当阴险。
「利吉姆,接下来咱们商量商量。我并没有觊觎王位,杀松赞·干布王也只是为了除去即将面临的危险。王位就由你去继承,但是你不能将我定罪,连同王位一起接收妃勒托曼夫人之后,希望你能将她赏给我。」
「我做不到。」
利吉姆立刻回答,让赛德雷克愤怒地皱起脸来。
「为什么?
「妃勒托曼殿下是象雄的公主,赞普不可能因着一己之念,就将基于维系两国邦交嫁来的异国公主转给臣下。」
「象雄王会抗议吗?
赛德雷克拍了一下手。
「既然如此,歼灭象雄就好了,你任命我为大将的话,只要三个月我就可以攻下象雄。」
「……象雄可是苏孜的祖国喔。」
「可是他早就舍弃那个国家了,而且我的祖母和母亲也都是吐蕃人,我也曾数次和象雄的亲戚碰面,可是他们根本就把吐蕃当成贫穷的野蛮国家。」
「赛德雷克……」
利吉姆叹起气来。
赛德雷克的计划也未免太不经大脑了。
然而,利吉姆对于自己居然这么快就掉入陷阱也感到羞愧,在思考该如何说服赛德雷克之前,得先想办法脱离这个牢房才行。
赛德雷克没有注意到利吉姆在想什么,接着又干脆地说:
「总之这两个月,就请你乖乖待在这里吧。」
「这样行不通的,赛德雷克,你停手吧,应该要想办法让妃勒托曼殿下的孩子不被杀害,
还有你自己也……」
「用不着你担心,我一定会取下松赞·干布王的项上人头,如果我被逮捕的话,会说是被你命令的。听说王太子杀害父亲篡夺王位,在其他国家也非稀奇之事。」
「住手,赛德雷克!!想想更妥当的解决方法吧!
利吉姆呐喊着,赛德雷克的手忽然伸进铁栅栏,一把抓住他的衣襟。
「利吉姆,别叫那么大声,我不想杀你,所以拜托你安静点,我准备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去雅隆了。」
「……赛德雷克。」
利吉姆的衣襟仍然被揪住,同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赛德雷克推了他一把,然后大步离开房问。

夏拉躲在利吉姆房间附近的阴暗处,而当她听到铁栅栏落下的巨响时,整个人吓得几乎要跳起来。
她一进到城里,就为了避人耳目而躲在马厩的稻草堆中,不过当太阳下山以后,独自躲藏在那里让她觉得很恐怖。她没想到自己所犯下的严重过错,竟会让自己不得不如此害怕地
躲起来,虽然梢嫌迟了些,但是她现在决定向利吉姆供出一切,然后寻求他的保护,所以夏拉才趁着晚上潜进城中。
事件始于四个月前。
在某个月色很美的夜晚,夏拉受巴哈度之邀离开妃勒托曼的寝宫,享受过和心仪对象在月下散步的美好时光之后,夏拉心情愉快地去查看妃勒托曼的情形,没想到,她却近乎全裸并一脸茫然地仰躺在床上。
夏拉一瞬间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
但是当她冷静下来之后,她看见妃勒托曼被月光照耀的肌肤上有好几块红斑。
等到她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后,当场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倘若那时她立刻叫卫兵前去搜索城内,并向茹央妃报告就好了;然而,夏拉不想负起没有拜托其他侍女照顾妃勒托曼就迳自离开寝宫的责任,因而选择保持沉默。
反正其他侍女总是随意要求更换负责岗位,不然就是为了结婚回国去,她们会这么任性又不是自己的责任,雅隆为妃勒托曼找来的侍女也一样。
夏拉只要一对她们说重话,那些侍女马上就逃离寝宫。
所以这十年来,夏拉只得独力照顾迷糊又搞不清楚状况的妃勒托曼。
当然她多少也怀有野心。
就算在这个贫穷的野蛮国度,只要能当上正妃的第一侍女,必定可以获得相对的权势。
夏拉虽然是象雄领主之女,却是由侧房所生的第七个女孩,所以并没有得到父亲的期待与关爱,因此她想靠自己的力量获得可以受到注目与尊敬的地位。
在妃勒托曼快要出嫁前,夏拉才第一次见到她,不过幸好她是个很好伺候的女主人。
妃勒托曼拥有出众的美貌,夏拉心想,就算是野蛮的吐蕃王也必定会迷上她的。
然而,夏拉费尽千辛万苦才得到的第一侍女宝座,却没有什么实质意义可言。因为妃勒托曼虽然文静,却不会明确表现出喜好或感情,对别人的事也不大有兴趣。
或许是受不了这位总是恍恍惚惚的王妃,松赞·干布一个月也仅来访一、两次而已。
即便身为正妃,如果得不到赞普的宠爱,周围的人也会冷淡地对待她。
城里的人多半将目光集中在与松赞·干布王同进同出的第二王妃尺尊身上,有问题发生时,则会去找第三王妃茹央妃帮忙。
尽管如此,夏拉仍执拗地维护自己第一侍女的头衔。
因为她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加上身为第一侍女无疑还是会引人注目。夏拉卖弄着虚无的权力,等她注意到时,其他侍女都已经因无法忍受,而从妃勒托曼的寝宫消失。
再加上这次的事件。
一想到会被松赞·干布王斥责或是被加诸什么刑罚,就让夏拉的脑袋一片空白。
当她扶起倒在床上的妃勒托曼后,妃勒托曼立刻啜泣起来,但是夏拉觉得自己才是想哭的人。为什么妃勒托曼不大声呼救呢?一鼓作气大喊的话,在寝宫出人口看守的卫兵应该听得到,但是她却选择沉默,该不会是她自己也心甘情愿吧?
总而言之,得封住妃勒托曼的嘴巴才行。
夏拉摇晃着哭泣的妃勒托曼,对她重复说了好几次:
『今晚发生的事情绝对不能和任何人说,知道吗?被松赞·干布王知道的话,他会用鞭子打得你皮开肉绽喔,如果连大王对你的那一点宠爱都消失的话,以后他就再也不会踏进这座寝宫了。』
夏拉说完后,妃勒托曼哭得更凶了。
这是夏拉头一次看到她将自己的情绪表现出来,可是这反而让夏拉更加焦躁。
她为哭个不停的妃勒托曼换上睡衣,然后询问对方的名字。
但是妃勒托曼不断重复着她不能讲。
夏拉看向房间他处,好压抑自己想打她的冲动。
就在这时,她发现一条镶着土耳其石的腰带。
夏拉记得她看过这条很粗的男用腰带。
这是赛德雷克的腰带——
赛德雷克的恶行恶状无人不知,而且他可是前宰相的孙子,又是现任事务辅佐次官的儿子,无论要告发他或是与他对决,都没人可以对抗得了。
基于这些原因,夏拉始终努力不让妃勒托曼说溜嘴。
她认为随着时间过去,妃勒托曼便会忘了这件事。
然而妃勒托曼不但没有忘记,甚至还出现怀孕的征兆。她想让孩子流掉,因此试着让妃勒托曼弯身进入河中,没想到妃勒托曼却在水中失足,甚至差点溺水。
她们因此被利吉姆等人带回城中,但是翠兰等人为了宴会的准备,居然自作主张让妃勒托曼人浴,当时夏拉吓得几乎快晕倒了,虽然很幸运地没有人发现妃勒托曼怀孕,但是她的肚子迟早会大到连穿着衣服也看得出来,被发现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等到那时,夏拉绝对会受到比当初让贼潜进来时更严厉的惩罚。
所以她和赛德雷克交换条件。
她拜托赛德雷克,希望他让自己尽早回到象雄,赛德雷克则表示要夏拉成为他的新娘。原本她认为这样就可以离开妃勒托曼,没想到,赛德雷克竟然命令她,在他顺利完成暗杀松赞·干布的行动之前,她必须一直隐瞒住妃勒托曼怀孕的事。
然而等到队伍出发前,居然变成由利吉姆代替大王出访。
松赞·干布留在城里的话,一定很快就会发现妃勒托曼怀孕的事,夏拉害怕会被追究责
任,因此拼命拜托队伍让她同行,所以她才来到了藏地;但是若让赛德雷克知道她逃避监视妃勒托曼的职责,她应该也会被杀掉。
因为这样,夏拉才会先躲起来,后来她潜进城里躲在暗处时,幸运地看见自酒宴归来的利吉姆身影。
可是……
赛德雷克也在利吉姆身边,他们一起走进房间,而且没过多久,夏拉就听到巨大得仿佛连地板也为之震动的声响。
夏拉试图压下自己的恐惧,然后从阴暗处探出头来想瞧瞧房内的情形。
不久,赛德雷克独自离开房间,他命令卫兵留守监视,并表示要去公主的房间看看后就离开了。
利吉姆房前站了五名卫兵——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进得了房间。
夏拉心想既然如此,她决定跟在赛德雷克后面,如果可以见到那位爱管闲事、身手也不错的公主,或许就可以从这绝境中脱困。
塔瓦离开之后,翠兰也就寝休息。
但是由于心中有些事无法释怀,导致翠兰没办法入睡。
苏孜表示不知道夏拉的事,而夏拉明明是赛德雷克的未婚妻,但是翠兰进城之后却一次也没有见过她。
翠兰罕见地在黑暗中翻来覆去,最后终于起身。虽然现在已经是三更半夜,不过她还是想去询问卫兵或侍女夏拉在哪里。
翠兰走向起居间想换衣服,结果隔开起居间与走廊的布帘另一头传来了低语声。
透过门帘可以看到另一头摇曳的灯火,说话的好像是赛德雷克和卫兵,于是翠兰屏气凝神地偷偷听着。
「我把利吉姆抓起来了,别让公主离开房间。」
赛德雷克的声音像在讲悄悄话。
翠兰用双手捣住嘴巴,强行压抑住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叫。
虽然她不清楚理由和情况,但是翠兰心想得先去救利吉姆才行。
等到赛德雷克走远之后,她从门帘一边的空隙偷看走廊上的情形,注意到自己门外有两名卫兵在看守。
看来赛德雷克并没有特别在乎翠兰这边。
翠兰赶紧动起脑筋,然后返回寝室发出小小的哀号声。
「您怎么了!?」
卫兵从外头出声询问。
翠兰从门帘后采出头,一脸困扰地说:
「我的戒指滚到床底下去了,可以帮我捡吗?
两名卫兵面面相觑,语意含糊地表示等到明天早上再说。
翠兰鼓起脸颊表示不满,同时瞪着他们说:
「那就算了,我去找赛德雷克大人,要他找其他人来帮忙。」
「赛德雷克大人已经休息了。」
「那我就去找苏孜大人喔,那可是我很重要的戒指,人家才不要一整晚都不知道它躺在哪里呢。」
翠兰那副任性的模样,让卫兵不禁叹口气。
「我明白了,可是希望您能保密,别向他人透露我们曾经进入您的寝室。」
其中一名卫兵提出要求,然后和翠兰一起进入寝室,另一名卫兵则放下门帘,继续站在走廊上看守。
翠兰随便指了个位置,卫兵便将铁棍靠在床边、弯身趴在地上,翠兰立刻抓起铁棍敲向
卫兵的后颈。
卫兵被击中后,发出一声闷哼就昏倒了。
翠兰连忙拿着铁棍回到起居间,呼叫另一名留在走廊上的士兵。
「不好意思,可以来帮忙吗?不把床抬起来的话拿不到戒指。」
「我明白了。」
卫兵以相当不情愿的语气回完话便踏进起居闾,结果随即被翠兰用铁棍击中侧腹。卫兵因痛楚而弯下腰,翠兰又接着在他的后脑杓上追加一棍。
没意料到会被偷袭的第二名卫兵也昏倒了。
翠兰连忙迅速换好衣服,手持着提灯和赛德雷克的手环踏上走廊。
她小心翼翼地走着避免被其他卫兵发现,而就在前进几步之后,暗处突然伸出一只手扯住她的袖子。翠兰差点没尖叫出来,却还是硬生生把声音咽下,拿着提灯的手也握得更紧。
「公主殿下,您要去哪里?
压低声音发问的人是夏拉。
「利吉姆殿下被赛德雷克大人关起来了,我建议您带着来自雅隆的士兵赶紧出城。」
「夏拉,你知道士兵的宿舍在哪里吗?
「不知道。」
「那就先去救利吉姆吧。」
翠兰思索片刻后做出结论。
她不愿自己一个人离城,虽然找士兵来帮忙是个好方法,但是要在赛德雷克掌控的藏地城内行动的话,人数梢嫌不足;若是引起骚动,也有可能会危害到被囚禁的利吉姆。
翠兰决定前往利吉姆的房间,夏拉也跟在她身后。
翠兰静静地穿过走廊、走下阶梯,谨慎地不发出任何声音,此时的藏地城寂静得近乎诡异。途中曾两度与巡逻的卫兵擦身而过,但是她们赶紧低头靠在墙边,卫兵也丝毫不在意便从一旁定过。
翠兰与夏拉来到利吉姆房前,门口有五名看守的卫兵。
尽管夏拉抓着她的衣袖,翠兰仍毫不畏惧地走到卫兵面前。
「我奉赛德雷克大人的命令,前来慰问利吉姆殿下。」
翠兰说完,亮出事前准备好的赛德雷克手环,没想到卫兵们随即卸下警戒,恭敬地让翠兰进入房内。
翠兰一定进起居室,立刻注意到挡在寝室门口的黑色铁栅栏。
她赶忙冲过去,坐在床上的利吉姆一看见她,立刻露出惊讶的神情。
「翠兰……!!你来做什么!?」
「我是来救你的。」
「用不着管我,快回房间!!如果被赛德雷克发现的话,他会杀了你的!
「告诉我怎么打开这个栅门。」
翠兰不理会利吉姆的游说,快速地问着他。
利吉姆啐了下舌,并打算保持沉默,但是翠兰一直盯着他,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手从栅门缝隙间伸出并指向墙壁。
「赛德雷克好像碰了那附近。」
翠兰将灯往墙上一照,上头的确有个铁制的机关,有点像将物体钓上高处时所使用的滑轮手把。
「我马上拉起来……」
翠兰握住手把往前方转。
唧唧唧……沉重的声音随之响起,铁栅门也缓缓上升,但是机关的设计让重量全都加到手把上,因此重得让翠兰转不动了。
翠兰咬紧牙关努力转动手把,然而夏拉却只是在一旁看着。
就在这时——
走廊上的门帘被掀开,卫兵探头进来。
「公主殿下!请您住手!!」
过了几秒后,卫兵跑进来阻止翠兰。
翠兰并没有想到要反击,她顾不得那么多,硬是先将手把转一圈,就算卫兵的手搭上她的肩,翠兰仍坚持不放开手把。
这些卫兵虽然监视着利吉姆,但是面对王与王妃似乎还是有所顾忌。他并没有攻击翠兰,而是试图将她的手拉离手把。
等到翠兰的手终于被卫兵扳开后,两名听到骚动声的卫兵从走廊冲进房间。
不过,这时利吉姆已经从狭窄的缝隙脱身了。
利吉姆一拿到剑,卫兵们全都握紧铁棍,而其余两名在走廊上的卫兵也冲进来。
「翠兰!!退到一旁!
利吉姆喊完便立刻挥剑。
下一秒,一阵刀光剑影——
三名卫兵的脖子喷出血来,还来不及发出声音便倒在地上。
站在翠兰旁边的卫兵不禁吞了口口水。
翠兰趁势拔出卫兵腰间的小刀,用力抵住他的脖子。
「别出声,我并不想杀你。」
可是卫兵仍大吸一口气,张开嘴巴作势要大叫。
正当他要喊出声时,利吉姆便一剑贯穿了他的侧腹。
卫兵遭到剑击,随即呕出鲜血、倒在翠兰脚边。

利吉姆拉着翠兰的手,连同夏拉一起在漆黑的城中狂奔。
他们沿着墙边穿过走廊,又下了好几层楼梯之后,忽然眼前视野大开,三人来到了城外的前院。
他们继续沿着外墙往前进,看到庭院的树荫下有两匹马,旁边站了两名正专心地把缰绳绑到树干上的男子。
马匹的呼吸急促,看样子应该刚从外头回来。
擦宿禁止将马拴在庭园的树上,藏地城应该也有同样的规炬,不过他们一定有什么急事才会暗自违反规定。
「呐,还是把它们牵进马厩里吧?
其中一名男子不安地说。
可是另一名男子绑绳子的手并没有就此停下。
「雅隆士兵所骑来的马不是已经塞满马厩了?等我们牵它们到最里头、打点好之后,其他
人早就跑去和赛德雷克大人报告了。这回可是先到先赢啊,因为不晓得会是谁作出最后的关键一击。」
「可是真的不要紧吗?那个男的不是宰相大人?就算是赛德雷克大人的命令,若被人知道砍死宰相的话……」
躲在草丛里的翠兰,听到男子们的对话不禁呆住。
——噶尔大人被砍死了……?
幸好男子并没有注意到翠兰,他继续心不在焉地说着:
「那也没办法,假使忤逆赛德雷克大人的命令,就换我们被杀了,快一点啦。」
男子抓起另一名不安的同伴的手,然后从翠兰他们刚出来的门口进入城中。
翠兰用颤抖的手抓住利吉姆的袖子。
「他们说噶尔大人被杀了……」
「现在别去想,总之先出城。」
利吉姆轻拍着翠兰的手,然后利落地解开缰绳,再将翠兰推上马鞍。
翠兰将手伸向夏拉,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坐好。
利吉姆则跨上另一匹马,小声并快速地说:
「城门可能关上了,不过毋须担心,好好跟着我。负责守卫的士兵用的侧门应该还开着,
定吧。」
利吉姆说完便骑马向城门前进。
他们一靠近城门,负责警戒的士兵立刻跑向前。
翠兰原以为利吉姆要强行突破,但是他停下马对士兵说:
「我奉赛德雷克大人的命令,前去回收噶尔的遗体。」
「请小心安全。」
士兵向利吉姆致意。
利吉姆点头并一脚踢向马腹,翠兰也跟着照做,不过她从眼角余光看到有士兵从城里跑出来,向别的士兵耳语着。
紧接着,告知有紧急状况的警钟锵锵作响,站在城墙上的士兵一齐架好了弓箭。
「快跑!
利吉姆大喊。
他的声音和咻咻的飞箭声重叠,夏拉的惨叫声此时也在翠兰耳边响起。
似乎是卫兵吓阻用的箭刺中了夏拉的背。
翠兰的背感觉到夏拉的体温离她而去,于是她转身抱住跌下马的夏拉,然而第二支箭擦过了马匹的脚,让马儿痛得往上跳,连带让翠兰也一并被摔到地上。
「过来,翠兰!
利吉姆怒吼着,并从马上伸出手。
翠兰也为了抓住他的手而站起身。
可是当两人的手快要碰到时,第三支箭又射过两人之间。
翠兰吓了一跳,身子一缩又跌坐到地上。
这时从城里涌出大批士兵,他们手上都拿着弓箭或长剑。
「快走!利吉姆!
翠兰坐在地上大喊。
骑在马上的利吉姆,脸部因内心的痛苦而相当扭曲。
但是在瞬问的踌躇之后,他将马转向,接着从城门前的斜坡狂奔而下。
为了追逐利吉姆,好几名骑马的士兵冲过跌坐在地的翠兰,骑至她身边的士兵则恭敬地将她拉起。
翠兰带着一丝寂寞与安心感,听着马蹄声渐行渐远。
翠兰想象着在暗夜中奔驰的利吉姆,但是夏拉的呻吟声将她拉回现实。
翠兰连忙弯下身,扶起因背上中箭而痛苦不已的夏拉。
「振作点!!马上就会替你治疗!
夏拉紧抓翠兰的手,因为疼痛而泪流满面。
翠兰抬头望向士兵,但是手上握着弓箭的士兵全都满脸犹豫,没有一个人愿意移动自己的脚步。
「谁快去叫大夫……!!」
「没有找大夫的必要。」
赛德雷克从士兵之间现身,并以沉肃的口气回应翠兰的叫喊。他在凌乱的衣服外头披着皮革外套,俯视翠兰的那张脸还浮现出凶暴的笑容。
士兵们全都在一旁等待赛德雷克开口。
「是你让利吉姆逃走的吗?
赛德雷克问着翠兰。
「别管那些了,先把夏拉……」


翠兰话才说到一半,脸颊上顿时感受到强烈的冲击,人也同时与夏拉往后飞去。弹出去的力道让她的手掌磨破,而且也感到头昏眼花。
翠兰惊愕地抬起头,但是赛德雷克却依旧那副表情,接着他用不具威胁气息的脚步走向翠兰,然后拔出剑。
「你多次破坏我的好事,灾祸的嫩芽理当及早除去才对。」
「请您住手!」好几个人出声阻止赛德雷克,但是他依然挥剑砍下。
下一秒,翠兰身上溅满灼热的鲜血。
她转过身,只见夏拉的头在地上滚动。
翠兰见状顿时发出惨叫声。
夏拉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似乎无法理解自己发生什么事,那张沾满鲜血和泥巴的脸,直直地向上注视着翠兰。
赛德雷克又再次举起剑。
当他正要挥下之际,苏孜在卫兵的一片喧闹声中现身。
步履蹒跚的苏孜,走近不悦地皱着眉头的赛德雷克与翠兰,然后以颤抖的声音问自己的孙子:
「赛德雷克,你在做什么……?
「和祖父无关。」
「你说什么!?你这蠢材!
苏孜边骂边举起拐杖想打赛德雷克,没想到赛德雷克却毫不在意地接住。
被轻易夺去拐杖的苏孜,一个没站稳跌坐到地上,更因突如其来的屈辱而浑身发抖、下巴激动地颤动着。赛德雷克对士兵下令:
「带祖父回他的房间。」
「赛德雷克!!喂!放开我!!」
苏孜挥舞着双手试图抵抗,但是卫兵们仍旧架着他的臂膀,将他带回城里去。
赛德雷克顿时似乎失去干劲,他用夏拉的衣摆擦去剑上的血后,将剑收回剑鞘。





*l:此段仅为书中所描述的故事,吐蕃史上真正统一度量衡的并不是此人,而是一位名为赤桑羊顿涅的大臣。

[ 本帖最后由 xiaosun07 于 2008-7-18 17:49 编辑 ]


七、苍穹之虏


噶尔目送翠兰离开宴会会场,又看见利吉姆也跟着离开之后,便从座位上起身。
于是立刻就有四名卫兵前来带路,噶尔便跟着他们。
离开雅隆前,噶尔曾被松赞·干布请进房里密谈。他命令噶尔气攻下藏地』,不过并非以武力讨伐,而是找出苏孜或赛德雷克的过失,以当作没收大部分领地的借口。
藏地是吐蕃中面积最大的一块丰饶土地,再加上处于吐蕃、象雄和尼波罗门三国的中心,因此是属于交通要冲的地理位置。
松赞·干布表示,他希望能让这块地成为王室的直辖管区。
过去将藏地赐给苏孜的人,是松赞·干布之父朗日松赞。当朗日松赞称王之际,当务之急是尽速为国家打好根基,所以将夺来的土地,全部转赠给担任大将或副手的武将乃当时的惯例。
然而到了现在,这反而对吐蕃的国家发展有害。
无论苏孜对吐蕃再怎么尽心尽力,也不可能奉还自己的领地。拥有广大领地的领主相对也拥有众多家臣,这些家臣靠着服侍领主获得职务或土地。
地方上的家臣对君主怀有一定的敬意,但是仍旧听命于自己直属的领主;相对的,领主也必须为他们的生活负起责任。
苏孜绝不可能选择走上一条会让家臣的生活产生遽变的路。
——或者,如果是卡库连大人的话……
噶尔在昏暗的走廊上前进,并想起了卡库连。
尽忠职守的卡库连,以和苏孜不大相同的方法对吐蕃鞠躬尽瘁。对他而言,效忠松赞·干布王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那些父亲是优秀武将或文官的中年大臣,或多或少都和卡库连一样,保有身为吐蕃臣子的自觉。
这恐怕才是最重要的。
倘若能在不引起波澜的情况下,削减琼保家的领地,吐蕃便能前进到下一个阶段。
对于那些因为祖父和父亲的努力而不愁吃穿,甚至将年轻气盛的武勇误认为是自我实力的年轻一代,如果能好好镇压住他们,就可以确保王国永无内忧了。
最具危险性的,就是像赛德雷克那样的人——
此时,噶尔的注意力忽然回归现实。
他注意到走在他前后的卫兵手上都握着铁棍,铁棍是可以透过最小的动作逮捕武装对手
的装备,而每座城里的士兵部持有这样的武器,不过只有担任要职的卫兵才会额外佩剑。
然而,为噶尔带路的四名卫兵除了拿着铁棍,腰间都还挂了两把剑。
直奇怪……
噶尔暗自皱眉,偷偷观察他们的样子。
仔细看就可以发现,他们之间飘散着一股紧张感。卫兵们屏住气息、不发出脚步声,宛若准备袭击猎物的猛兽。
「带我去利吉姆殿下的房间。」
噶尔对他们下令后,前方的卫兵立刻停下脚步,并且一脸不服地回答:
「现在已经很晚了,我们的职责是送宰相大人回房,之后的事情请您吩咐专供您使唤的侍女。」
「别在我面前要把戏了。」
噶尔带着笑意挑衅,结果卫兵们当场准备要拔剑攻击。
不过,噶尔的动作比他们早一步。
他低下身子往前踏一步,伸手压住前方卫兵所握的剑柄,同时拔出对方另一把剑刺向他的腹部。
卫兵发出呻吟之后往前倒下。
噶尔从他的腹部拔出剑来,接着直接把剑刺向身后卫兵的肚子。
卫兵们除了甲胄以外,衣服底下还有穿戴铁制护胸,因此攻击心脏也没用,何况噶尔的目的并非杀死他们。
尽管如此也不能手下留情。
在他毫不拖泥带水的利落攻击下,每一剑都确实划穿了卫兵们的喉咙。
喷出的鲜血让噶尔四周充斥着铁锈般的腥味。
可是当四名卫兵全被打倒之后,噶尔就后悔了,至少应该留下一名活口、问出他们究竟有什么阴谋才对,但是他随即明白自己当下没有那种时间。
听到骚动声的卫兵,已经自走廊前后两端赶来。
他们似乎已经不再隐藏自己的杀气。
以先前那四名卫兵的态度看来,他们是真的打算置噶尔于死地。倘若不全力杀出一条活路、自城内脱身的话,恐怕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这是苏孜大人的命令?还是赛德雷克大人……?
噶尔一边思考,一边毫不留情地挥剑应战。
在狭窄的走廊上,战斗的致胜关键在于不做出无谓的动作。
冲过来的卫兵们互相碰撞,更因为同伴过多导致动作不灵活,噶尔挥剑砍着他们,并踏
过堆叠在地上的尸体、向城外奔去,同时也对事情演变成这样感到愤慨不已。
等到他凭着之前的记忆和第六感来到前院之后,噶尔陷入了短暂的烦恼。
——该去帮利吉姆殿下吗……!?
然而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体力再去对付城内的卫兵了。再者,倘若事件主谋不是苏孜而是赛德雷克的话,他应该不会杀掉利吉姆,只会把他抓起来而已。
赛德雷克过去就很疼爱比他小三岁的利吉姆。
而且他总是以朋友的立场与利吉姆相处,而不是臣下的身分。
正因如此,或许他会有超乎常理的做法也说不定。
噶尔砍倒庭院里的卫兵之后就跑向马厩。
可是马厩周围也布满了卫兵,他们一看到噶尔便立刻拔出剑来,此时连噶尔身后也涌出卫兵。
——看来无法顺利夺取马匹了!!
噶尔无计可施之下,只好从藏地城所在的岩山斜坡一跃而下,凹凸不平的坚硬石头划破了他的衣服,撞击着他的手脚,噶尔就这样从陡峭的斜坡跌落。
身处黑暗中的卫兵们瞬间找不到噶尔的踪影。
或者应该说,他们压根儿没想到噶尔会跳下山崖。
噶尔在痛楚中感觉到自己头上摇曳的搜寻灯火远离,而抵达山脚的他也已经全身是伤。
然而,这里并非他的目的地。
噶尔毫不迟疑地站起来,在黑暗之中跌跌撞撞地前进。
他想尽可能远离藏地城,并藏身在安全之处等待天亮,再设法取得马匹赶回雅隆。动作太慢的话,苏孜或塞德雷克必定会将主要街道封锁起来。噶尔并不熟悉这里的地理环境,所以想要循山路回雅隆也不可能,更何况他并不清楚在广大的藏地中,反叛的命令已经传达到哪里了。
没错——噶尔对这里完全不熟。
漫无目的地跑了一阵子之后,前方传来流水声。
似乎是来到了河边。
可是提着灯的士兵们也从后方骑马追上来。
没过多久,他们便追上了噶尔。噶尔在河边被骑兵们包围住,他灵活地闪避从马上刺来的剑。
顽强的噶尔让好几名士兵火冒三丈,他们跳下马来准备对付他。
在三个人的联合攻击下,噶尔不小心绊到了河岸上的小石子。
噶尔脚步一个舱踉,接着立刻有刀从他背后劈过来,横切过他的腹部。
瞬间,噶尔随感觉到痛楚——紧接着,这股疼痛转化为难忍的剧痛,然后他就这样失去平衡、跌入水中。
哗啦!一阵壮大的水声响起。
噶尔听到士兵们高声喊叫,无情的河水同时也冲进他的口鼻,让他无力抵抗。
说不定——还有余力起身。
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士兵们大喊着要给噶尔最后一击并朝他挥剑,他为了尽量远离那些士兵,只能用无力的手臂推着岸边,让俯卧在水中的身体不断流往河川中心。
士兵们挥空的剑刺在水面上,噶尔就这样被急流吞噬。
翠兰被赛德雷克抓住,推进城堡角落某个平台屋顶的建筑物之中。
她一进到室内,立刻闻到一股让人忍不住别过头去的腐臭味,手掌碰到地板也感觉黏答答的。
翠兰抬起头望向昏暗的室内,房内有如仓库般宽敞,墙壁和地板都是以裸露的石头筑成,地上还有数十个细长的物体。
翠兰借着挂在墙上的灯火,好不容易才看清周围的景象,看清楚了之后,却被室内的惨状吓得顿时忘了呼吸;那些倒在地上的物体,是从雅隆一同前来的士兵们。
大多数的士兵看来都已经断气,但是还有好几个人躺在地上呻吟,士兵们的脸和衣服都被呕吐物弄脏,房内到处散落着锅子与碗,食物也全撒在地上。
「这是……」
翠兰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赛德雷克冷冷地对她说:
「我让他们吃下毒药。原本要掺在赞普的食物里的,不过后来直接给他们服下了。」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因为这些人很麻烦啊。」
赛德雷克的口气毫无愧疚之意。
「我打算留利吉姆的命到杀死松赞·干布王为止,可是要养这群人两个月就太累人了,他们赶快死去也比较轻松吧。」
「……你!


翠兰没有再说什么,抬手一掌挥向赛德雷克。
但是她的手在半空中就被赛德雷克抓住了。
他抓着翠兰的手,膝盖猛力撞向她的肚子。
翠兰闷哼一声跪在地上。
「别搞错了,公主,你和他们也一样是个麻烦。虽然我没有在祖父面前杀你,不过在利吉姆回来之前,你也得待在这里!
「等一下!
赛德雷克打算走出房间,翠兰连忙紧抓住他的脚。
她原以为赛德雷克会踢她,但是赛德雷克停下脚步转过身。
「怎么?你想从这里出去吗?说的也是,高贵的公主殿下应该无法忍受待在这种垃圾堆里头吧?
赛德雷克问话的语气里充满嘲讽。
「好,我就特别给你优待。不过,假如被你想成是理所当然就不好了,我可是被你的『辛勤工作』弄得头大不已,得请你付出相对的代价才行。」
赛德雷克浮现残酷的笑容,并将右脚伸到翠兰面前。
「给我舔。」
「……什么?
「公主,这群家伙是你的士兵吧?因为他们的关系害大爷我弄脏了鞋子,可以请身为主人的你负起责任吗?
「你说的是什么话!!」
忽然有人叫喊出声,让翠兰不禁吓了一跳。
就连赛德雷克也一时露出心虚的神情望向四周。
从士兵尸首之间爬出来的,是头发如幽魂般蓬乱,脸上也布满泪水的塔瓦,她宛若厉鬼般地高声咒骂赛德雷克。
「你这无礼的叛徒!!你对翠兰殿下说的是什么话!!亏你还受到赞普与苏孜大人的恩惠,却搞不清楚自己的身分!?」
赛德雷克一语不发地拔出剑来。
翠兰慌忙揪住塔瓦的衣襟,还打了她一巴掌要她住口。
翠兰的手打中塔瓦脸颊的瞬间,手掌上的疼痛也传遍翠兰全身,但是她强忍住痛楚,大声斥责塔瓦。
「住嘴,塔瓦!我正在拜托赛德雷克大人。」
接着,翠兰抬头望向赛德雷克。
「可是,我并非想离开房间,而是希望你能提供饮水和药草给那些一息尚存的士兵。」
「喔……?好吧,如果你真能办到的话。」
翠兰不理会赛德雷克的嗤笑,她弯身趴下。
倒在地上的士兵们的呻吟音量提高了,翠兰心想,他们恐怕很失望吧,他们应该希望自己的主人能毅然决然地与对方战斗。
但是翠兰觉得士兵们的性命重要多了。
正因为她过去在长安的时候,身为必须忍受蛮横贵族的平民,因此对于被他人践踏的痛苦与悲哀有切身之痛。
翠兰希望让他们回到在祖国等他们的家人身边,就算只有多一个人回去也好。
绝不能让他们和夏拉一样,连说一句话的机会也没有就被杀害。
在短暂的犹豫之后,翠兰便伸出舌头舔着赛德雷克的鞋子。
一阵粉末般的苦味传到她的舌尖,让她的胃部一阵收缩并涌上呕吐感。
但是翠兰依旧继续舔着赛德雷克的鞋子。
室内不知何时恢复一片平静。
在莫名的沉重气氛下,赛德雷克发出怒吼。
「够了!……等一下我叫人送水和药草来。」
他的话让翠兰松了一口气,她原先一度担心对方不会守信用。
赛德雷克离开房间后没多久,装入热开水的大锅与容器,以及装有数种药草的笼子被送进来。
这时已经天亮,阳光从高处一扇采光窗照射进来。出入口的铁门依然紧闭,而房内两名被抓来时仅受轻伤的利吉姆共生,帮忙把已经死亡的士兵搬到房间角落。
脚部扭伤的塔瓦帮忙搓揉药草,然后让存活的士兵和着热水暍下去。
尽管知道这样很残忍,但是翠兰依然脱下死亡士兵身上的衣服,用来擦拭存活的士兵嘴角,以及将衣服垫在他们的身体下面。

逃离藏地城的利吉姆,压低身子策马奔驰。
尽管他想找地方躲起来,但是藏地城四周并没有适合藏身的地方。
从东方升起的曙光没多久便转化为强光、驱散了黑夜,虽然利吉姆和追兵保持一定的距离,但是仍旧无法甩开他们,只能漫无目的地向前跑。
就在此时,有两匹马从路旁的灌木林冲出来。
骑在马上的,是两位身穿华丽服装的男子。
利吉姆不禁啐舌心想,追兵该不会绕到自己前方了吧?然而对方分别来到利吉姆左右两旁,还以相同的速度与他并骑,接着开口问道:
「您是贡松·贡赞王吗?
「我们奉噶尔大人之命前来接您,请往这边。」
较年长的男子说完便骑到利吉姆前方。
没有反抗余地的利吉姆在他们的引领下,渡过流经山谷的河流浅滩,然后踏进岩山。
穿过狭窄的小路后,男子停下马来,利吉姆望向他所指的方向,这时从较高处的岩石平台出现了数十名男子,他们一齐放箭射向追赶利吉姆的士兵。
一阵箭雨停止之后,赛德雷克的士兵们踱着懊恼的步伐掉头而去。
看着他们全部撤退之后,男子也将马转向。
这里是前往岩山山顶的必经之路。
利吉姆跟着这两名男子,并与他们排成纵队前进。一方面是为了能听清楚他们的谈话,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在受到攻击时,不至于成为主要的攻击目标。


男子似乎也察觉到利吉姆的意图,转过头来露出意味深远的笑容。
另一名跟在后方的男子,则解下自己的佩剑交给利吉姆。
利吉姆接下他的剑,然后系到自己腰上。
「您很谨慎哪。」
男子笑着表示,利吉姆则一派认真地点头。
沿着岩山的小路往上走一段路之后,前方出现一个众落,不过那只是几座架设在巨大洞
窟前的帐篷,不太像是固定的居所。在距帐篷区梢远处,还有数名男子正在搬运拳头大小的石头。
「……那些人是在挖金矿吗?
「不,他们挖的是铁。」
男子如此回答,然后在帐篷区之外下马。
「请您一起过来,我来为您介绍我们的族长。」

利吉姆由男子领进族长的帐篷后,竞意外看见噶尔也在里面。他的腹部包着绷带、背后倚靠着折叠起来的毛毯,神情憔悴地对利吉姆说:
「能与您再会真是太好了。」
「的确,我还以为你被赛德雷克杀掉了呢。」
利吉姆的玩笑话,让噶尔也露出自嘲的笑容。
「我逃出藏地城、掉进河里时,也不觉得能再活着见到您,不过当时卫兵的剑好像刺中了腰带,所以我腹部的伤口不深。苏孜大人说的果然没错,在正式宴会上应该要配戴金或银制的腰带才对。」
「……这次的事件似乎与苏孜无关喔。」
利吉姆简略地告知,并以手制止将身子向前倾、打算发言的噶尔,然后转身面向族长。
「很抱歉这么晚才向你打招呼,首先感谢你救了噶尔一命。」
「毋须道谢。」
族长露出微笑。
这位族长年约五十岁,个子娇小、五宫也有点秀气,肤色白皙的右半边脸颊上,有道红黑色的烧伤痕迹,而且右眼呈现朦胧的蓝灰色。
暂且不论那道疤痕,利吉姆只觉得他的容貌似曾相识。
「看来您可能还记得我的儿子呢。」
「啊……你是卡汪的父亲吗!?」
利吉姆这么喊着,族长听了之后更加深笑意。
在此同时,帐篷的门帘被掀起,一名青年捧着热水走进来。这名个子和族长一样娇小、神情温和的青年露出笑容,然后在利吉姆面前跪下。
「好久不见,很高兴见到利吉姆殿下依然如此健朗。」
「对了,你也是藏地人嘛。」
利吉姆拍着青年的双臂,并怀念地微笑着。
这名青年——卡汪,五年前曾是利吉姆的共生。
在为争取与公主和亲的松州进攻计划实行前,他的兄长为表抗议自杀了。侵略松州虽然获得了大议会的认可,但是有好几名不愿违背个人理念的武将,自行结束了性命。
原本自杀被视为一种禁忌。
不过若自杀是用来向众人表达愤慨之时,却可以受到认可。
于是,利吉姆将卡汪兄长的遗体清理干净并放入棺木,再将遗体送回他的家乡。由于卡汪家的血脉只有他们兄弟俩人,为了不让他们的父母担心传宗接代的问题,利吉姆解除卡汪的共生职务,让他跟着灵柩一起回家。
「说实话,当时我并不服从利吉姆殿下的决定,能够成为您的共生可是我的荣耀,然而您却剥夺了这份荣耀。」
卡汪笑着继续说:
「可是现在我却觉得太好了,因为这样我才得以救助噶尔大人和利吉姆殿下。」
「前去接我的人是你的家臣吗?
「是的,在河边搭建帐篷的族人发现了噶尔大人,听说城里有人谋反,于是我立刻派人前去一探究竟。」
噶尔焦急地问:
「城内究竟发生什么事?
什么事——?
利吉姆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最后选择略过妃勒托曼遭赛德雷克侮辱一事,大致说明对方的企图。
「赛德雷克想杀害父王。」
「什么……!!可是,苏孜大人是怎么想的呢!?」
族长伸长脖子,一脸严肃地问。
看来他打算服从苏孜的决定,也就是说,倘若这个事件是苏孜属意的,他或许会抓住利吉姆,将他送回藏地城。
利吉姆望向噶尔,噶尔也对他点头。
不过,两人无言的对话全被族长看在眼里,族长于是加强语气,反驳利吉姆和噶尔心中的想法。
「即便这是苏孜大人的命令,我也不会背叛松赞·干布王的!
族长说到这里皱起眉。
「然而就算这是赛德雷克大人一人引起的,也有可能是苏孜大人在背后帮助他,因为苏孜大人实在是太宠赛德雷克大人了。苏孜大人是个很有自制力之人,但是一碰到和赛德雷克大人有关的事,就完全变了个样。」
「如果这一切是苏孜下的令,事情会变得怎样?
「将会引发藏地与雅隆之间的战争。」
「那若是苏孜不配合赛德雷克又会如何?
利吉姆问到了重点。
族长低头叹息,并用右手食指摸摸自己脸上的烧伤疤痕。
「那样的话,现在听命于赛德雷克大人的人,不久之后也会叛离,使得赛德雷克大人的造反计划瓦解吧。」
利吉姆也对此表示同意。
士兵和下级武将被教育成要服从上级的命令,他们不会逐一考虑自我行为会造成的结果,而是以迅速的行动与服从为最优先考虑;这是为了在战斗场合中确保自己的生命安全。
特别是赛德雷克还曾在松州与尼波罗门两战立下大功,实际上,跟随他上战场的年轻武将们,如果没有在特别感受到危机的状况下,应该也会一味地听从赛德雷克的指挥。
可是若展望长远的未来,必定会出现不信任他的人。
如此一来,可能会定向城内势力分裂为两派的冲突局面。
假如是这样——
利吉姆心想,是否可以不让雅隆知道、秘密地解决这件事呢?
但是他马上就告诉自己,这事不可能有办法隐瞒,因为赛德雷克是如此肆无忌惮地展开行动,大王恐怕也已经发现妃勒托曼怀孕一事了吧。
「噶尔,你能动吗?
「若有利吉姆殿下的陪伴,臣必能像驾驭天马一般策马奔驰给您看。」
噶尔含蓄比喻下的真意,是要利吉姆和他一起回雅隆。
族长也点头同意,然后拍拍卡汪的背。
「就由小犬为两位带路吧,再不赶快动身,这附近的街道都会被封锁的。」
「不,我要留下来。」
利吉姆予以回绝。
现场包括噶尔在内的三个人,全都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向他。
「您说什么!?」
「由我们来监视城里的动向就可以了……」
「只有监视不够,应该要动员散布在藏地各处的苏孜家臣,命他们包围藏地城、封锁赛德雷克的行动。假使赛德雷克捏造一切都是苏孜的命令,进一步控制整个藏地的话,就会造成大量死伤的。」
赛德雷克原本就不打算称王,他先前基于事态发展而企图杀松赞·干布,现在又想要捉
拿利吉姆。
而且赛德雷克还不一定会失败,这点正是这场战争的可怕之处,既然如此,更应该趁早使出所有可用的招数来阻止赛德雷克。
再加上翠兰现在人在城里。
尽管赛德雷克对自己中意的人很好,却完全不会去在乎对方的心情或立场。
想必他对翠兰也不会手下留情,他可能对于在狩猎场上救了松赞·干布王,还让利吉姆逃走的翠兰心怀怨恨。
尽管抱持着这样的隐忧,利吉姆还是独自从藏地城的前院逃走了。在那种情况下,身为国王的利吉姆,有义务确保自身的行动自由。
然而——
现在的他已经无法再离开更远。
幸好利吉姆所该采取的行动,正好与他想留下的愿望相符。
「我要去召集愿意反抗赛德雷克叛变计划的人,然后包围藏地城要赛德雷克投降。」
「我们也来帮忙。」
族长加入了利吉姆。
「由利吉姆殿下亲自担任指挥的话,大家也比较容易凝聚起来。赛德雷克背叛雅隆绝非为
了藏地,只要赶快让大家明白哪一边比较有利,就可以阻止藏地人民之间的内斗了。」
「可是……」
面对无法爽快同意的噶尔,利吉姆开口:
「你回雅隆向父王报告。」
利吉姆与噶尔的眼神在沉默之中缠斗了好一会儿。
不久后,噶尔用他那线条优美的嘴唇吐出表示投降的叹息。
「臣明白了。」

清醒过来的苏孜一睁开眼睛,立刻感受到被寂静包围的压迫感。
他转动眼球望向四周,无论是天花板的颜色或装潢都是他熟悉的,然而他却觉得很闷热,于是慢慢将手放到额头上,额上的汗水多到几乎让手指滑落。
——我刚做梦了吗……?
苏孜缓缓起身,并从放在枕边的容器中舀水来暍,他拿起杯子准备凑近嘴边的手晃个不停,最后温水有一半都洒在盖住膝盖的毛毯上。
「有没有人在啊?
苏孜声嘶力竭地问,并且环视房间四周。
然而却没有半个人出现,他独自一人沉浸在寂静之中,于是逐渐想起天亮前发生的事。
——那时也是在做梦吗……?
苏孜问着自己。
最近他时常梦到过去的事,但是醒来后,梦境与现实的差异却让他觉得不对劲。相反的,有些事情他认为是现实,后来才知道那是梦。
赛德雷克的暴行让苏孜不敢置信,他由衷希望那段记忆只是自己的梦境。
然而记忆却是如此鲜明。
「有没有人在啊!?」
苏孜再度拉开嗓门问,此时门口的布帘被掀起。
不过,出现的并非他的侧房也不是侍女,而是赛德雷克。苏孜那引以为傲、身材魁梧的孙子,此时正用桀骛不驯的眼神俯视着他。
「赛德雷克!!你这……!
苏孜以沙哑的声音怒吼,旋即剧烈地咳着。
因为痛苦咳嗽而流出的泪水,沾湿了他那年老模糊的双眼,但是他依然瞪着赛德雷克。
「你为何要做出那种事……?
面对祖父的质问,赛德雷克不耐烦地用小拇指搔搔耳朵。
「『那种事』指的是什么?是指我抓住利吉姆?还是用毒将把雅隆的士兵赶尽杀绝呢?
「你……你说什么!?」
苏孜惊呼出声:
「你……你……赛德雷克……!!」
「很吵耶,不要大叫啦。」
赛德雷克不耐烦地说完,接着一屁股坐在床沿。
「我之所以抓住利吉姆,是因为他会阻挠我去杀大王,我打算现在马上出发去雅隆取下大王的首级。就算不幸被揭发,只要能控制利吉姆,情势就还有可能对我有利。」
「别……别说这种蠢话了!
「如果我不杀了大王就会被他杀掉,演变成这种状况没关系吗,祖父?
赛德雷克浮出冷笑,让苏孜忍不住咽下口水。
「怎么回事……?
「我让妃勒托曼夫人怀孕了。」
苏孜自喉咙问发出呻吟,听到这句话,他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一瞬间,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但是他仍努力维持住意识。
「……虽然我不想再问一次……你刚才说什么?
「妃勒托曼夫人的肚子里怀有我的孩子。」
赛德雷克语气中的逞凶斗狠消失了。
「祖父,我这十年来一直都暗恋着妃勒托曼夫人,我也知道这是离经叛道的单恋,所以也试过其他很多女人,但是无论哪个女人都无法和妃勒托曼夫人相比。」
「你这蠢材……十年又怎样!!就算一百年你也得给我忍下去!
「反正又没人看见。」
赛德雷克毫无悔意地强辩着。
「去年底我不是送东西去雅隆吗?就是那个时候发生的事,原本妃勒托曼夫人的寝宫人就不多,所以我潜进去的时候根本没人看见,可是我一时糊涂把腰带忘在她房里,结果被夏拉要胁,不过那个女的今天早上已经被我解决掉了。」
「……妃勒托曼夫人一定记得。」
「这个我也不清楚,夏拉是说妃勒托曼夫人绝对不会说出对方的名字啦,她无论怎样也不会出卖孩子的父亲吧。」
苏孜完全无法回话。
他的孙子怎么会这么天真呢?
同时,他也想起象雄的祭司对妃勒托曼美貌的评论。
原本她并不是要嫁给松赞·干布。
过去象雄的犁牛曾因传染病导致数量锐减,那时吐蕃方面赠送给他们为数庞大的犁牛,不过这并非为了外交,而是吐蕃希望能透过类似买卖的形式获得黄金和玉。
当时侵略松州的计划尚未成形,也还没有决定何时出兵尼波罗门,然而无论苏孜或松赞·干布都已经预期,未来将展开一场无法赏给部下丰硕战利品的战争,因此他们希望透过和平的行动来得到必要的物资。
然而就在支付这些物资之前,象雄表示要将妃勒托曼嫁给大王。
过去象雄出身的王妃很多,但是身分不明者也不少,苏孜于是透过门路查出妃勒托曼的来历。
妃勒托曼是象雄王与西域的乐手所生的孩子,从小被软禁在北方领地的塔里扶养长大。
深受象雄王信赖的祭司似乎曾经告诉象雄王,如果继续将妃勒托曼留在王宫中的话会招致不幸。
事实上,有不少大臣被还不满十岁就相当美丽的妃勒托曼迷住,因而向象雄王表明想娶她;在这些大臣之间,甚至还发生过好几次争风吃醋的伤害或杀人事件。
然而,苏孜第一次见到妃勒托曼的时候,感受到的并非那令人惊叹的美丽外貌,而是她
那无法聚焦、飘忽闪动的迷蒙眼神,她不曾得到任何身为公主应受的基本教育,只是一个快被无言压力击倒的可怜女孩——
若考虑到之后与吐谷浑、大唐帝国、尼波罗门的交涉,当时的局势并不适合为了犁牛与象雄争论,不过当苏孜与松赞·干布商量,而大王也同意这门婚事后,反倒让他有种安心的感觉。
能加强与象雄的邦交也不是什么坏事。
要说真有可能引起问题就只有一点,就是会不会有愚蠢者被妃勒托曼的美貌迷昏头、跨越了主从之间的藩篱呢——?
不过,一般而言不会有人做出这种事。
因为王妃是身分特殊的女性,光是对其心怀不轨就罪该万死。
像这种连五、六岁的孩子都懂的事情,身为臣下的赛德雷克居然不知道!?不对,他根本就懒得去分辨对错。
苏孜顿时感到全身无力。
赛德雷克从以前就相当任性,凡事只以自己的心情为优先。
他出身显赫又横行霸道,所以谁都不敢阻挠他想做的事,能斥责他的人就只有他的祖父苏孜而已;但是就连苏孜也曾为了赛德雷克,好几次做出不合常规的处理方式。
所以呢?
赛德雷克因此变成一个异想天开的青年吗?
还是说他厌烦了苏孜的斥责,所以才独自实行这次的计划呢?
如果赛德雷克早一点来和他商量的话,他会想尽办法处理一切。
可是,已经太迟了——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听到苏孜这么问,赛德雷克低声笑着。
「利吉姆逃走了,所以只剩去雅隆这条路罗。在这之前我想先集结藏地的士兵。祖父,帮我向士兵下令。」


「……我拒绝。」
尽管声音很小,苏孜拒绝的口气却相当坚定,此时他心中满是哀伤而非愤怒。
草率出兵绝不可能战胜雅隆的军队,藏地臣子多半满足于松赞·干布统治之下的治世,而且根本没有时间募集愿意配合赛德雷克的人,再这样发展下去的话,藏地的家臣也会为了自保而背弃赛德雷克。
赛德雷克有如手足般信赖的士兵将会成为他的敌人。
赛德雷克是强者。
所以每个人都服从他。
但是这多少也基于他是领主的孙子,赛德雷克从小就习惯被人捧得高高的,从来没有被要求或质疑过他的资质或度量。
苏孜本身面对赛德雷克的时候,也比对自己的儿子卡库连更加宽大。
他喜欢赛德雷克标新立异的个性,也觉得他对事物毫不顾忌这点相当率真。
——该怎么办……?
苏孜不断思考,这时赛德雷克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祖父!!再这样下去雅隆的士兵就要来了喔。」
「……就算如此也不能动员藏地的士兵,赛德雷克你听好,家臣不是任凭你的意思就能随便动员的,人民为领主工作,领主也必须守护人民才行。」
「说得真好听!!你当初还不是率兵攻打才占领藏地的?你有什么立场批评我的做法!?」
赛德雷克冷不防地站了起来,将剑拔出。
锵啷一声,刀刃与刀鞘摩擦的清脆声音在闷热的房内响起。
「祖父,如果你是『反对派』的话,我可就伤脑筋了。」
「……你想杀了我吗?
「如果我说是利吉姆杀的,士气应该会提升吧。」
「既然这样你就动手吧,不过就算你杀了我,还是会暴露出罪行喔。」
苏孜用他泛黄的模糊眼珠瞪着赛德雷克。
赛德雷克则紧闭双唇挥舞着剑。
看着这样的他,苏孜提议道:
「……去叫利吉姆殿下回来。」
「你说什么?
「我来和他谈,只要利吉姆殿下回来,我一定会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哈!!利吉姆早就逃回雅隆去了吧。」
「不,利吉姆殿下一定藏在城的附近,他应该会连络上藏地的家臣们,然后包围藏地城。我有指挥过军团的经验,所以明白他会采取什么行动,如果他回雅隆,就会让你有时间召集士兵,那就会造成更多无辜的死伤。」
赛德雷克对苏孜的话嗤之以鼻。
「哼,死几个士兵也不成问题,如果他有多给我一些时间,那他也能召集更多士兵,这对他不是更有利?
「我的意思是,利吉姆殿下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利吉姆殿下有正当的攻击理由,倘若不赶快收拾这件事的话,只会让藏地陷入危机而已。」
赛德雷克又一次闷哼,但是表情逐渐显露出不安之色。
「只要叫利吉姆回来就好了吗?祖父?
「没错,只要问问附近的家臣,应该就可以知道殿下身在何处,但是绝对不能杀了他,知道吗?
赛德雷克没吭声,点头完便走出房间。

翠兰的脖子上不断流下汗珠。
随着太阳升起,密闭房间内的温度也开始上升,好不容易捡回一命的士兵们,原本的呻吟声也转化成痛苦的喘息。
翠兰左右挥动手掌,朝士兵的脸扬着风。
塔瓦则在她身旁搓揉药草。
「很热呢,您要不要休息一下?
塔瓦边用手拭去汗水边问。
「说的也是。」翠兰微笑回答,但是扬风的手却没有停下。
尽管还不到中午,室内的温度却节节升高。城内的士兵送来的小水桶已经快要见底,再
这样下去,高温势必将造成死亡人数增加。
而且翠兰同时感到饥肠挽辘。
塔瓦和没有吃进太多毒药的士兵们,恐怕也是同样饥饿吧。
然而,赛德雷克却连一片烤饼也没有给他们,空腹戚再加上呕吐物散布四处的强烈臭味,让翠兰的胃开始翻腾。
「好想吃冰喔。」
意识逐渐朦胧的翠兰,耳边传来塔瓦开朗的声音。
她揉着药草,并露出如往常般的笑容说:
「每到夏天,雅隆城内就会送来从西南山脉切下的冰。一开始,明明为了不让冰块融化而在外头包了好几层稻草,但是原先很大一块的冰送到城里时,却只剩下连原本一半都不到的大小呢。」
「嗯,长安的人也很喜欢冰喔。」
翠兰也露出微笑说:
「不过长安的冰块听说不是取自山上,而是在洞窟里做的。冰块里还会放入花朵,我们会把它放在家里装饰,只要一靠近冰块就会很凉快,而且花也很漂亮喔。」
「有冰块真好呢。」
「嗯,真想赶快回到雅隆。」
翠兰与塔瓦相视而笑。
她很庆幸自己不是孤独地留在城里,虽然塔瓦也吃了很多苦头,但是翠兰却因为有塔瓦陪伴得以坚强起来。
接着,又有两、三名士兵加入冰块的话题。
他们笑着形容河川的水流有多冷。
接着,大家开始回忆起这里没有的东西,人数一多,气氛也变得相当愉快。
然而翠兰也开始忧心,再这样一直被关下去没有进食的话,没过多久大家都会死的。
——再不想办法的话……
正当翠兰思考之际,被打开的铁门响起一阵低沉的声音。
一道清凉的风吹入,关在房里的众人全都舒服得眯起眼睛,然而当赛德雷克大步走进来之后,紧张戚又迅速充斥整个房内。
「赛德雷克大人……」
请给我们水——当翠兰正想这么要求时,赛德雷克随即粗暴地抓住她的手臂,一把将她拉起。
「给我出去。」
赛德雷克的嘴角挂着笑容。
塔瓦一看到这个情形,立刻跳起来紧抓住赛德雷克的手臂。
「你想带翠兰殿下去哪里!?」
「祖父要我去把利吉姆叫回来,所以我要把这个女的吊在高塔上。」
听到赛德雷克说得如此果决,塔瓦不禁一脸错愕。
赛德雷克冷冷地继续说下去:
「不过我不会杀她的,只会用绳子把她吊起来。照祖父的说法,利吉姆似乎在监视这座城,如果他珍惜公主就一定会回来的。」
「请住手,赛德雷克大人!!」
塔瓦大声抗议着,但是赛德雷克一点也不在意,仍旧想把翠兰拖出房间。
翠兰也拼命用脚抵住地面。
就算现在不杀她,被吊在这种炙热的艳阳之下,不到半天时间必定一命呜呼。如果能死得干脆就算了,但是还有被秃鹰或老鹰攻击的危险。若在活着的时候被啄食,就算是翠兰也撑不下去的。
「不要!!放开我!不要……」
翠兰拼命反抗,塔瓦也整个人贴在她背上,努力想拉住她。
「请你发发慈悲!!不要做出这种惨无人道的事……呜……」
塔瓦说到一半便没有了声音。
没过几秒,她的胸前喷出鲜血,身体就这样瘫软倒地。
原来是赛德雷克突然拔出剑,无预警地朝塔瓦的胸前剠去。
「塔瓦!!塔瓦……!
翠兰向倒在地上的塔瓦伸出手。
塔瓦用左手按住胸口,而另一只手伸向翠兰。
但是那只手咚的一声垂到地上,塔瓦的脸也同时朝下俯向地面。
「放开我!!赛德雷克,放开我!塔瓦!!塔瓦……!
翠兰努力扭动身体,得赶快救起塔瓦,为她止住胸前伤口的血才行。她是如此期待能和父亲与兄弟重逢——更何况她还是赛德雷克的家臣之女,为什么必须遭受这种不幸?
「你真卑鄙!!居然用剑刺向无力抵抗的女子……!
翠兰想捉住赛德雷克,却被他毫不留情地狠狠打了一巴掌。
翠兰突然感到脖子快要扭断的冲击,同时有一股铁锈味在口中扩散开来。翠兰因为惊吓而停止挣扎,没想到腹部又立刻被赛德雷克用脚尖狠狠一踢,让她在剧痛中吐出了胃液。
「吵死了,那女的会死还不都是因为你吵闹的关系。」
就这样,赛德雷克拖着痛苦喘息的翠兰离开房间。
没过多久,盛夏的酷热笼罩翠兰全身。

她在绝望中抬起头来,只见白色高塔耸立在晴空万里的蓝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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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纷乱



拉塞尔怱然睁开眼睛。
他淡红色的嘴唇轻轻呢喃着翠兰的名字,不过在朱璎用指尖温柔地拨开他被汗水沾湿的浏海之后,拉塞尔又再度陷入沉睡。
朱璎将薄被拉过来盖住拉塞尔的肚子。
接着,她也为睡在拉塞尔身旁的妃勒托曼盖好被子,这位二十五岁的大王正妃,此时正天真无邪地熟睡,身体一动也不动。
西琳在一旁为午睡中的两人摇扇漏风,她低声对朱璎说:
「真是不可思议。」
「的确。」
朱璎也点头回应她的话,接着望向妃勒托曼被薄被盖住的腹部。
二十多天前还微微隆起的肚子,如今已经陷下去:原先妃勒托曼的确出现怀孕的征兆,但是由于发生了某件事,导致她的身体状况回复原样。
那是在翠兰等人前往藏地后第八天的晚上——
西琳一脸担忧地造访朱璎的房间。
西琳是由茹央妃直接指名、取代夏拉成为妃勒托曼第一侍女的人。朱璎看到几天前才与她打完招呼的西琳来到她的房间,心中顿时浮现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妃勒托曼夫人的肚子不大对劲……』
西琳话说得很含糊,还拜托朱璎和她走一趟,朱璎与她一同来到妃勒托曼的房间之后,马上就明白西琳不安的原因了。
她看到妃勒托曼的下腹部微凸。
虽然那看起来像是饮食过度或肥胖造成的肿胀,朱璎却直觉那是怀孕的迹象,过去她在酒楼工作时,曾经数次见过怀孕的女子。
原本正妃怀孕是一桩喜事。
可是夏拉不可能不知道妃勒托曼怀孕,或许是因为她离城的时候,妃勒托曼的肚子还没有大起来,但是身为照料主人身边大小事的侍女,应该会仔细观察主人的月事与饮食习惯的改变才对。
再加上对侍女而言,主人怀孕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只要产下王的孩子,主人的地位就可以稳固,其侍女的地位同样亦可获得保障。
但是夏拉却没有将妃勒托曼怀孕一事告诉任何人,不仅如此,她甚至还以自己的婚姻为
优先,逃难似地离开了雅隆城。
也就是说,妃勒托曼怀孕并非喜事——其中必定隐藏什么问题。
『该如何是好?
西琳问朱璎。
这八天来,想必西琳照顾妃勒托曼的同时也在烦恼吧。
在禀报松赞·干布王之前先与朱璎商量并无不妥,因为朱璎与她同为侍女;另一方面,朱璎所服侍的人是身分高于妃勒托曼的翠兰。虽然目前翠兰不在,但是商讨此事并没有错,而且西琳也担心自己的报告会引起轩然大波。
妃勒托曼腹中孩子的父亲是谁这件事,必定会引发一番争论。
至今一直跟在妃勒托曼身边的夏拉也不在。
除了夏拉之外,恐怕只有妃勒托曼本人知道事情真相了。
朱璎请西琳为妃勒托曼换好衣服,然后让她坐在床上。
『您腹中孩子的父亲是谁呢?
朱璎问完后,妃勒托曼过好一会儿才回答:
『……我不能讲。』
『那么向松赞·干布王报告吧。』
妃勒托曼虚弱地点点头。
朱璎也和西琳互相点头,确定彼此的想法,如今已经无法再隐瞒下去了。
接下来——
西琳前往松赞·干布的房间,请其他人都回避之后,她向大王报告妃勒托曼怀孕一事。
松赞·干布立刻就赶过来,不过他的脸上毫无惊讶之色。
『妃勒托曼。』
松赞·干布用和往常一样的口气呼唤她,然后单膝着地半跪于地板上,握住坐在床上的妃勒托曼的手,但是妃勒托曼仍旧神情恍惚。
不过,朱璎注意到她的表情显露出一丝安心。
松赞·干布抚摸着她的手,并以沉稳的声音问:
『对你做出无礼之举的人叫什么名字?
下一刻。
有颗水珠滴落至松赞·干布的手背。
原来是妃勒托曼流下的眼泪。
妃勒托曼沉默地流着眼泪,松赞·干布则以大拇指为她拭去滑落脸颊的泪水。
『我知道了,不说也没关系,你别哭。』
妃勒托曼边哭边点头。
松赞·干布抚摸着她的头,然后望向朱璎。
『占卜师小姐,你觉得如何?
『……应该就和您想的一样。』
虽然朱璎的内心叹着气,然而她依然老实回答。
松赞·干布沉吟着并露出笑容。
『那么请你告诉我,妃勒托曼想要传达给我知道的那个名字。』
『不先询问卫兵或侍女,追查可疑之人吗?
朱璎无意反驳松赞·干布,但是仍旧提出自己的看法。
松赞·干布听完露出微笑,接着缓缓地摇头。
『不知道事情是何时发生的,而且时间已经间隔太久,若开始找寻犯人的话,人们就会知道妃勒托曼所遭受的侮辱。别人怎么说我,我都无所谓,但是我不希望让妃勒托曼受流言蜚语所扰。』
『……您说的没错。』
朱璎这次真的轻叹一口气,西琳则以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她。
接着,朱璎向松赞·干布表示她要先进行准备工作。
隔天早上——朱璎再度前往妃勒托曼的房间。
皮革窗帘依然垂挂,房内呈现出夜晚的气息,房间的四个角落也点着灯火。松赞·干布坐在地毯上,朱璎则与妃勒托曼面对面坐在床上。
『昨晚您睡得好吗?
朱璎问完,妃勒托曼点点头。尽管她…曰不发也面无表情,不过当朱璎从袋子里倒出水芯片之后,她淡色的双瞳顿时浮现出孩子般的好奇光芒。
当她的眼睛发出光芒时,朱璎抓到了『占卜时机』。
接下来毋须特别集中精神。
朱璎保持平静,将水芯片分成左右两边。
占卜来到关键之时所呈现的忘我境界,与现实世界不可思议地重叠。
平常两者之间应该会有被间隔开来的感觉,但是与妃勒托曼接触时,朱璎就这样失去自我、进入了另一个『境界』。
恐怕妃勒托曼也和占卜者感受到类似的感觉了,尽管没有受到任何指示,她却自行握住右边的其中一片水晶。
朱璎没有在意她的动作,按照往常的步骤继续进行。
她将水芯片四片、四片排在一起,再把多出来的水芯片推到一旁,然后不断重复一样的动作,让水芯片的数量慢慢地减少。接下来,模糊的状况便逐渐化为具体的形状,并且浮现出事实。
朱璎同样的流程重复了三次。
然后再重复六次这三个动作。
不知从何时起,朱璎眼中只看见妃勒托曼。
而映照在她眼帘上的妃勒托曼身影则吞噬了她的意识。
待回神过来时,『朱璎』穿着绢丝衣裳坐在床上。
石造房间里的摆设相当简洁,然而,即便看到房内高级的家饰品,『朱璎』的心情也丝毫雀跃不起来。
眼前所及、肌肤感觉到的,一切都怱近怱远。
她的感觉无法顺利与感情衔接。
就和当初待在酒楼的恶劣环境中:心灵逐渐萎缩的朱璎一样。
现在的朱璎恐怕正窥视着妃勒托曼的记忆。
房内散发着清香,而且该有的用品一样也不少,然而『朱璎』的内心却有一股难以压抑
的空虚戚。
不久后,走廊上传来脚步声,然后在房前停驻。
『朱璎』感到害怕,却无法将自己的心情表现出来。
门口的布帘被掀起,一名高瘦的中年女性出现,这名女子用锐利的目光瞪着『朱璎气然后将手上端着的食物放在桌台上。
『请用。』
『朱璎』点点头并拿起汤匙。
但是对方忽然用力拍了下她拿着汤匙的手。
毫不怜惜的一击,让『朱璎』的眼眶忍不住溢出泪水。
结果对方又拧着她的侧腰。
腰部的肉被对方掐住,让她疼痛不已。
但是女子却毫不在乎地说:
『身为王室:贝,不能这么轻易就表露出情感。』
『朱璎』想要反击。
但是下一秒,对方又将手伸向她的侧腰。
就算她只抱持了一丝反抗之意,心情却还是反应在脸上:光是这样的表情,就让她受到
皮肉之痛。
那女子对她说,发笑、愤怒都会引发不祥之事,她还说外表太过美丽的孩子,是灾厄之神为了让人间引起纷争才送下凡的。
所以『朱璎』忘却了欢笑与愤怒,就这样度过每一天。

不久后,她被带出石造房间,坐上轿子。
她所抵达的目的地有很多人。
这时,有个留着胡子的男人从人群之中走来,向『朱璎』伸出手。
对『朱璎』而言,他人的手会为她带来痛苦。
但是她被其他女性命令,无可奈何之下,只好牵住他的手;那双手虽然粗糙又干燥,却温暖无比。

这双手将『朱璎』抱起,让她坐到马上,接着带她前往别的场所。
在那里没有人会打『朱璎』,只有一个名叫夏拉的年轻侍女会对她大呼小叫,但是夏拉并不会打她或用力拧她。
时间就这样缓缓流逝。
男子的那双手送给她一把竖箜篌。
『朱璎』接下竖箜篌,并用指甲拨动琴弦。
竖箜篌遂发出如月亮碎片般透明的音色。
『朱璎』收集这些碎片,曾几何时,她已经可以拼凑出一首曲子。
竖箜篌的弦音,就是无法发声的『朱璎』之声。
留胡子的男人有时会来访,他会竖耳倾听『朱璎』的声音,然后出言夸赞她的琴艺;他还会在月夜里,带她离开房间前去骑马,听话又乖巧的马儿载着『朱璎』嚏嚏嚏地走着,男子总在一旁牵着缰绳,带着她绕城一周;遇到寒冷的夜晚时,还会脱下自己的皮车外套披在她的肩膀上。
当男子的手碰触到她时,『朱璎』心中就有某些东西溶化。
因此当男子没有来看她时,『朱璎』会感到寂寞,当她得知男子去拉萨时,虽然别人告诉她男子不久后就会回来,但是她依然眷恋着男子温柔的手。
只不过——

突然间,朱璎被弹出妃勒托曼的意识之外。
『朱璎』——与妃勒托曼被划分开来。
失去依靠的她,在五颜六色的混乱光芒中翻来覆去,接着被吸进深处的黑暗。
黑暗里闪着片段的光景。
朱璎透过夜晚的黑暗看到一张脸——那是赛德雷克的脸。
认清之后,朱璎的意识旋即被复杂而混乱的感情淹没。

朱璎睁开眼睛,眼前出现的是妃勒托曼的脸庞。
她还是和先前一样,用恍惚的表情望着朱璎。
朱璎对她露出微笑,接着面向松赞·干布满脸胡子的大王也沉默地看着她,他右侧的墙边放着一座弦被切断的竖箜篌。
就是那座竖箜篌。茹央妃说无论为妃勒托曼换过几次弦,她依旧会将琴弦切断。
妃勒托曼被赛德雷克命令要保持沉默,因此将『自己的声音』封印起来。
她害怕赛德雷克与夏拉威胁她的话会成真,也就是她害怕松赞·干布对她的爱情真的会消逝无踪。
呼……朱璎大叹口气,然后望向膝前的卜卦结果。
『高个子的男人』、『暴君』、『误解』、『拥有地位者之亲人』、『同乡』、『非本人意愿
的秘密』——就算不深入解读,结果也一目了然。
『……结束了吗?
松赞·干布问。
朱璎点头回应,心里犹豫着是否该在妃勒托曼面前,把大王想知道的答案说出来。
可是告诉朱璎答案的就是妃勒托曼本人,于是——
『对妃勒托曼殿下做出无礼之举的是赛德雷克大人。』
『喔,是他做的吗?
『没错,而且这并非出自妃勒托曼殿下的所愿。』
朱璎肯定地回答。
做出过于武断的判定,其实是有失占卜者的自觉,然而当赛德雷克的暴行重现时,妃勒托曼却将朱璎弹出她的意识之外,这就代表那段时间对妃勒托曼而言,是她不愿再度想起的回忆——然而却又无法忘记。
她想求助却被命令保持沉默,不得不遵守这项命令的妃勒托曼内心有多苦恼,朱璎也感同身受。
『……妃勒托曼。』
松赞·干布走向床边,在自己正妃身旁坐下,他的体重让床往下沉,使得妃勒托曼的身
体也歪向一边;松赞·干布抱住妃勒托曼倾倒的肩膀,不断地轻轻抚着。
『不用再担心害怕了,吃点好吃的东西,安心睡一觉吧。』
『……是。』
『派兵去逮捕赛德雷克。』
松赞·干布有如自言自语般地说着。
就在这时,朱璎想起翠兰等人的队伍。
队伍自雅隆城出发已经是九天前的事了,若前去逮捕赛德雷克的士兵速度够快,或许可以在翠兰抵达苏孜的城之前追上他们。
朱璎虽然这么想,却没有开口问松赞·干布的详细处置。
率领雅隆军秘密前往藏地的人是卡库连。
朱璎得知这个消息时,不禁对松赞·干布的人性有所怀疑,她认为松赞·干布的决定下得太迟,就算秘密派兵,然而命令父亲去逮捕儿子,让朱璎觉得大王未免思虑不周。
不过根据西琳的说法,藏地面积宽广,沿路上好像还有很多由琼保家家臣负责看守的要塞,倘若派出其他武将有可能会遭到阻挠。
再加上赛德雷克是公认的骁勇善战,与其派出不适合的对象反遭击溃,不如派父亲去说
服他。从这点来思考的话,松赞·干布的判断或许是正确的。
然而另一件令人担忧的事——妃勒托曼怀孕的问题,竟然马上就解决了。
当告知松赞·干布赛德雷克所犯下的恶行之后,妃勒托曼隆起的肚子就消了下去,再过两天之后,怀孕的征兆也完全消失。
由于变化来得太突然,让西琳在房里焦急得团团转。
朱璎虽然惊讶,但是她心想妃勒托曼腹中的应该不是婴孩,而是被禁止道出的『心情』。
过去她待在长安大宅时,也曾经看过未怀孕肚子却胀大的女性,那名女性因为不孕而被丈夫休掉。
自己无法说出口,但是希望有人可以发现——
这对被禁止发言的人来说,是用尽全力的倾诉。
朱璎想起当时的卦象,当中并没有任何一项显示出妃勒托曼有孕在身。
自从肚子恢复原状之后,妃勒托曼的气色也变好了。
她开始进食,也得以安眠,虽然她对朱璎或西琳依旧采取近乎无视的态度,不过当拉塞尔拿着玩具前来时,她会默默地陪他一起玩。
月色皎洁的夜晚,她还会和松赞·干布一起骑马绕着城兜风。
松赞·干布对妃勒托曼相当温柔,朱璎可以从他的眼神中感受出对妃勒托曼的爱;另一
方面,当朱璎道出赛德雷克的名字时,松赞·干布眼神中闪过的『笑意』也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脑海中。
松赞·干布是个在必要之时会当机立断的人。
他会在思考与感情之间多方巡搜,然后选出最能有效达到目的的处理方法。
来到雅隆城之后,当朱璎得知松赞·干布用平淡的态度面对翠兰是假公主一事时,她终于感到放心;而利吉姆与噶尔之所以会如此紧张,绝非因为他们胆小怕事。
雅隆的大王就如同传言中的一样。
既然如此,人在藏地的翠兰他们如何了呢?
——希望他们平安回来……
朱璎凝视着沉睡的拉塞尔,并且在内心祈祷。

——好热……
高挂在晴朗蓝天中的烈日,让翠兰浑身笼罩在无情的酷热之中。
翠兰为躲开直射而来的日光闭上眼睛。
但是当她一闭上双眼,晕眩感与呕吐感便同时袭来,翠兰只好赶紧张开眼睛,然而折磨
着身体的苦痛仍旧不变。
由于双手被反绑在背后,使得疼痛逐渐在动弹不得的肩膀上扩散。
加上双脚无力地垂吊在半空中,导致腰部也开始感觉酸痛。
由于翠兰本身的重力,让捆绑住身体的绳子深深陷入肉里。
日照依旧强烈,让翠兰觉得时间并没有经过多久。
然而,她在精神上已经达到极限。
——好热,谁来……给我水……
吊在烈日之下,让翠兰不时陷入意识模糊的状况,但是身体承受的巨大痛苦却不允许她昏倒。圆形汗珠不断滑落颈部的不适感唤起她的焦虑,然而这份焦虑又被口干舌燥和对自由的渴望吞没。
刚被吊起来时,翠兰对赛德雷克感到愤怒。
但是现在的她,脑海里只能想象绳子被解开瞬间的自由,还有能痛快喝水的满足;如今就算是呼气与吐气之间的短暂片刻,也让她觉得漫长无比。

赛德雷克自城的一隅看着被吊在塔上的翠兰。
当然他并不是一直站在那里看,他只不过是在环视城的下方时,偶尔抬头看一下翠兰的状况而已。
赛德雷克抬头往上看时,翠兰正在摆动着双脚。
不停动着的双脚让身体也跟着摇晃,翠兰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不已。
——再这样下去大概撑不到晚上吧。
赛德雷克冷漠地想。
看着被吊起来的女性,他一点也不高兴,但是心中却也没有丝毫悲悯。
赛德雷克心想,利吉姆回来的话一定会前去搭救翠兰,倘若利吉姆不回来,对他也没有任何影响,他就把翠兰丢在那里。
就是如此而已。
虽然翠兰的命运掌握在赛德雷克手里,但是她的生死却是利吉姆的责任。
不过,若利吉姆回城时翠兰已经死掉的话,他应该会生气吧。为什么苏孜要把利吉姆叫回来呢?赛德雷克最讨厌处理麻烦事了,这让他不禁打从心底叹息。
——去看看祖父吧。
赛德雷克一走到门口,就有好几名男子冲进他的房间。
他见状忍不住显露出厌烦。
这群未经允许便冲进来的人,是听命于苏孜的年老武将,他们气急败坏地跑来对赛德雷克谏书。
「您为何要做出这种事情!?」
「将女人吊起来,可不是吐蕃男儿应有的行为!!」
「况且那名女子还是利吉姆殿下的夫人,那不就是大唐帝国的公主吗!?」
「苏孜大人在哪里?他岂可能允许这种事……」
然而赛德雷克并没有对他们怒吼,反倒拔出剑来。
七嘴八舌的武将们瞬间全部闭嘴。
家臣进城的时候必须将自己的佩剑交给卫兵保管,因此这群赶来找赛德雷克的武将全都手无寸铁。尽管他们跑来向赛德雷克抗议,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成为第一名刀下亡魂。
赛德雷克心想,如果他拔出剑来还有人敢谏言的话,不妨就听个一、两句,不过看到他们全都乖乖闭嘴,他也懒得理他们了。
「卫兵!!将这些人关进牢里!
赛德雷克高声命令,让武将们脸色大变。
卫兵原先有点踌躇,但是其中也有人率先行动,不久之后,武将们全都被抓起来带离赛德雷克身边。
「……哼,一群胆小鬼!
赛德雷克在空中挥舞着剑,画了一圈之后收回剑鞘。
反正这些上了年纪的武将都只会要嘴皮子,平常把礼节和理想放在嘴上,真的遇到战争时,就通通忘记平时的主张,做出各种残忍的举动。
在占领的土地上争相好淫掳掠,然后把这些成果当成茶余饭后的自夸话题,根本不了解战争的目的,只是按照武将的指示保住性命,却不曾真心服从。
正因为他们是这样的一群人,所以才应该服从领主、乖乖听命就好。
而且现在也不必在乎一个女人痛不痛苦。
赛德雷克有自信可以率领藏地的年轻武将,只要将那些仰慕苏孜、瞧不起赛德雷克的资深武将全部抓起来关进牢里,或许一切就可以顺利进行。
正当赛德雷克这么想时,这回轮到苏孜在侍女的搀扶下进来。
苏孜一脸苍白、全身微微颤抖,汗水浮现在他脸上的深刻皱纹问,苏孜因为愤怒与惊讶而怒瞪着双眼,眼珠子好像快要掉出来了。
「那……那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指什么?
赛德雷克歪着头装蒜,苏孜看他这副模样随即举起拐杖。
「就是公主殿下啊!为什么要把公主殿下吊在塔上!?马上放她下来!
「因为祖父说要把利吉姆叫回来嘛。」
「笨……」
苏孜原想大骂赛德雷克笨蛋,声音却卡在喉咙里,无法控制地咳着。
他膝盖一落、滑跪至地上,犹如乌龟般缩成一团。
赛德雷克就这样冷冷地望着倒在地上的祖父,他想起刚才跑来抗议的老武将们,顿时觉得苏孜很碍眼。
「把利吉姆叫回来之后,祖父你打算怎么做呢?
「私……私下求他宽待处理……」
苏孜看着单膝跪在自己身旁的赛德雷克,并以沙哑的声音回答。
赛德雷克笑着说:
「那好,我去攻击利吉姆,只要让那些家臣看到哪一边比较强,我想他们应该就会臣服于我了吧。」
「你要做什么……愚蠢的……」
「祖父,快下命令,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
「别、别开玩笑了!……藏地人民的性命……」
赛德雷克完全不把苏孜声嘶力竭的斥责听在耳里,他只想叫苏孜帮他命令家臣。
「给你一点时间重新考虑好了。喂,谁过来把祖父带去高塔里的小房间!
听见赛德雷克的命令,让站在苏孜身后扶着他的侍女吓得倒抽一口气。
高塔里有好几个小房间,但是这个时间房内处于相当高温的状态,赛德雷克这样无疑是对苏孜施以漫长的拷问。
卫兵在犹豫片刻后拉起苏孜,但是这时又有另一群男子赶过来。
这让赛德雷克相当不耐烦,不过对方随即报上自己的名字。
「我们来自阿斯哈瓦的葛拉尼家!!」
「……喔,好久不见。」
赛德雷克看了男子们几眼,然后心不在焉地回答。
一身旅行装扮跑进来的人们,是管理藏地北方原野阿斯哈瓦的葛拉尼家当家与他的三个儿子。
「有何贵事?现在这里正在处理事情……」
「小女以侍女的身分前去擦宿服侍,这回陪同公主殿下前来藏地并获得返乡许可,所以在下前来见她,但是听城里的人说小女遭到惩罚。」
「我不晓得你女儿的事。」
赛德雷克岂能说出自己杀了她,他企图蒙骗过去。
然而葛拉尼家的当家依然不肯罢休。
「您岂会不知道!!如今城内混乱至极,塔上还吊着一名女性,那位女性是谁!?难不成您将公主殿下……」
赛德雷克没让他说完,便命令卫兵将他们全数捉起来。

利吉姆自卡汪的聚落派使者前去邻近的部落,在思考该如何部署及等待回复时,他得知翠兰遭逢残酷的对待。
他希望尽可能多招募一些士兵包围藏地城,并且完全切断城的对外联络。由于藏地城位于视野很好的岩山山腰,无疑是一座坚固的要塞,不过只要切断它与外界的连结,城堡就会化为一座陆上孤岛。
利吉姆的目的并非攻陷藏地城。
然而——
负责监视藏地的人回传的报告,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
——翠兰被吊在高塔上!?
利吉姆冲出帐篷抬头望向天空,只见烈日高挂在晴朗无云的蓝天中。
刹那间,他感到背脊发凉。
「……族长!得改变预定计划!
利吉姆急切地大喊,族长也沉痛地点头同意。
「请带小犬和我的部下去吧。」
族长对已经准备完毕的家臣们下达命令,要他们与利吉姆同行。
利吉姆简短致谢后,跨上向族长借来的马冲入边闾小路。
除了卡汪之外,跟随利吉姆的武将与士兵共有九十多人。
当他们行至一半的路途后,卡汪率领数名士兵骑到利吉姆前方,原来他们打算以自己的肉身当盾来保护利吉姆。
可以想见赛德雷克会命令士兵自城里大量放箭,光凭这点就能预测,与利吉姆同行的士兵之中必定会出现伤亡。
尽管如此,他们仍然必须策马前进。
利吉姆咬紧牙齿,怒瞪着城所在之处,这时卡汪退到他的身边问:
「利吉姆殿下,您在烦恼什么吗?
「嗯,看来得让你们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冲进城里去哪。」
「原来您是担心这个,不过这也算是一场保卫藏地的战争,而且能在像您这样珍惜部下性命的领导者底下服侍,实在是我们这些武将求之不得的梦想。」
「……另外寻觅更好的梦想吧。」
「那么事情解决之后的日出时分,我们一起举杯庆祝吧。」
卡汪高暍一声,一鞭打在马身上加速前进。
有如呼应他的声音般,其他士兵也都加快速度。
就这样,骑兵们飞也似地赶到了城门下。

「来了!!那是卡汪大人的兵团!
正当赛德雷克与几名武将商讨城内戒备时,负责看守的士兵前来报告。
赛德雷克立刻拿剑站起身。
「全体就位!
赛德雷克简短地下令,武将们也开始动作。
不过,如今听命于他的人数只剩下不到原来的三分之一。
自从翠兰被吊在高塔上后,对赛德雷克提出异议的人便接二连三地出现,赛德雷克却将
他们全部踢进地牢里。
如今,城内的地牢已是人满为患。
另外也有好几具尸体自塔顶掉落。
因为赛德雷克砍死了好几名想把翠兰拉上来的武将;一部分武将因此大戚震惊,反抗声浪也更加强烈。
赛德雷克数次去找苏孜,拜托他用自己的名义对武将发号施令。
然而苏孜却顽固地不肯接受,只是不断地要他放了翠兰。
最后,赛德雷克只能靠着自己的部下来应战。如此一来,却反而更加坚定他背水一战的决心。
他在城的前院与进城必经的斜坡路上部署了弓箭手,做好攻击的准备。
其实他早就预测到卡汪一族会变成利吉姆的伙伴。
因为卡汪曾是利吉姆的共生。
而且赛德雷克曾在藏地城的酒宴上,针对卡汪那位自杀的兄长说了些坏话,结果被卡汪痛殴。那时苏孜判断错在赛德雷克,因此卡汪并没有特别受到处罚;自从那件事之后,卡汪就再也没有进城过。
结果这次来到这里,却是要攻打自己领主的居城。
赛德雷克心想,他要真是藏地的家臣,就应该抓住利吉姆并交出来才对。
——那个叛徒……
赛德雷克愤怒地眯起眼睛。
或许自己一开始就该考虑出兵才对。
他并不想夺走利吉姆的王位,但是自己比利吉姆还强,就算利吉姆被称为战神,他的实力还是比不上自己。既然如此,就应该由具有王者资质的自己来统治国家。
赛德雷克来到前院,确认过卷起沙尘奔驰而来的马群之后,大声地发号施令。
「等卡汪的兵团一逼近就给我全力射击!!」
「喔!」士兵们回应。
赛德雷克不满意他们回答的音量,接着又说:
「射中一名士兵赏黄金七两!!打倒武将者,赏黄金二十两!
话一说完,站在前院的士兵们随即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并纷纷架起弓箭。士兵们的箭都有独一无二的记号,藉以分辨是谁的箭;而若有好几人射中相同敌人的话,还能以谁射中的箭数多来决胜负。
——哼,贪心的家伙。
赛德雷克以鄙视的眼神望向士兵,接着再次定进城中。
「利吉姆殿下,请别往上看。」
在快要来到藏地城所在的山脚下之际,卡汪急忙对利吉姆这么说道。
当时,利吉姆正好拾起头想确认被吊在塔上的翠兰。
「我们一定会带您抵达藏地城的,在这之前,请您先尽量压低身子。」
卡汪的声音充满自信,利吉姆对他用力点了下头。
前往城门前的岩地四周,到处布满等待他们到来的敌方弓箭手。
「张开!
正当敌兵拉紧弓弦之际,卡汪也对部属们下令。
跑在利吉姆左右前方的士兵们,握住了一样不知为何物的庞大物体,然后将那个物体用力往上一抛。
下一秒——
随着一声巨响,一张巨大的皮革瞬间在利吉姆头上展开。
皮革内侧还缝上好几片薄铁片,被风吹得上下摇动的皮革想必相当沉重,但是男子们却若无其事地持续高举着。
「咱们一口气突破!
卡汪一声令下,士兵们也随即壮声回应。
数匹身上配有铁甲防御的马匹,由同样身着铁甲的武装骑兵驾驭来到队伍最前方,他们的手上全都握着长鞭。
长鞭的前端安上锐利的铁刺,只要一鞭出去就能打倒好几名敌兵。
不过在攻击数次后,士兵立刻退到队伍后方,即便他们身上有铁板保护,如雨般飞来的箭矢仍旧刺中他们身体各处。
好几名士兵倒下,而失去骑乘者的马匹也挡住队伍前进的路,然而,他们已经成功地保护利吉姆不受飞箭所伤;被无数箭矢射中的马匹以惨不忍睹的姿态倒在斜坡上,四肢伴随着嘶吼声在半空中挣扎。
利吉姆藏身在皮革防护罩下,听着箭矢群划破空气的声音,其中还掺杂着士兵因箭刺穿肉身而发出的哀号——
他的眼前不断有血肉模糊的人马倒下。
但是他完全没有时间确认那些人是谁。
看到第一名牺牲者出现时,利吉姆的内心不禁紧揪,不过他仍试着要自己深呼吸,立刻重振精神。
保持冷静才能看清眼前的状况,也才能精准迅速地作出反应,唯有如此才有致胜的机会,并将牺牲降到最低。利吉姆的职责是找出最好的对策,引领大家向前迈进。
当他们登上连接前院的斜坡时,卡汪部下的人数只剩下原来的一半了。
不过只要在平地对峙,就会对骑马的士兵有利。
这时敌方通常会弃守前院,改从城墙上方放箭才对,然而赛德雷克的士兵全都停留在前院应战,不知道对方是否原先就打算采取这种战略,或是没有下达命令的指挥宫呢?
「利吉姆殿下!!来这边!
卡汪大喊,并向正门方向骑去。
利吉姆也挥剑杀出一条血路。
他的眼前血肉横飞,耳边响起士兵死前痛苦的惨叫声,然而只攻下前院并无意义,卡汪的部下们也都了解这点,因此一个个全都跟在利吉姆身后前进。
接下来,利吉姆一行并末折损任何兵将就顺利地在城门前重新集合。
集结起来的士兵们立刻排好队形,有好几人下马、从背后守护同伴,同时将带钩的绳索抛上城墙。
铁制大钩随着重力高高飞向空中。
等到大铁钩勾住城墙上的突起物,士兵们拉了好几次确认牢固之后,便一齐爬上城墙。
在下方等待的人除了持剑防御,也负责对付敌方的弓箭手,要在敌方攻击前先将他们射下来,这样才能保护攀墙而上的同伴。
但是当中依然有两人中箭摔落。
其余三人顺利爬到城墙上,并与上头的敌兵展开战斗。
正当下一批人握紧绳索准备攀爬之时,另外有一群骑兵登上了城门前的斜坡。
打前锋的士兵举着绿色的旗帜。
「是塔洛古大人的援军!!」
卡汪高兴地说道。
于是原本握紧绳索的士兵迅速攀上城墙。
援军的到来分散了前院士兵的注意力,使得利吉姆这方轻松夺下城墙。率先登上城墙的三人展开防御,让其他人不用再担心会有飞箭自上方射来,陆续登上城墙的士兵们也组成了好几个小队,准备打开城门。
举着绿色旗帜的援兵,一边攻打城内的敌兵一边接近。
紧接着,他们后方又出现了一群持黄色旗帜的军队,这支军队虽然没有立刻加入战局,不过有名貌似指挥官的男子骑到塔洛古军队的主将旁,击退攻过来的敌兵同时向主将问话。
「那是葛拉尼家的人!
在卡汪急速告知时,城门开启所发出的沉重声响也随之响起。
此时敌我双方的士兵都发出高声呐喊,其中有人从里头逃出来,也有人奔向城门。


利吉姆跳下马,与卡汪等人一同冲进城内。
打开城门的士兵也加入利吉姆的行列,但是才来到走廊的一半,赛德雷克的士兵便自前方涌现。
然而石造城堡的走廊过于狭窄,就算带领着众多士兵,直接与敌人交锋的也只有队列最前面的几个人,倘若被前后夹击,不仅将演变成消耗战,还会浪费时间。
「让开!
利吉姆怒吼。
他的大吼声让带领敌军的男子吓得肩膀发抖。
利吉姆认出这个男子,他是平时跟着赛德雷克进出雅隆城的人,赛德雷克的计划他恐怕知情,既然如此,他应该不会轻易退下。
就如同利吉姆所预测,男子叫喊着并挥剑砍来。
不过,身处恐惧之中的他不可能有致胜机会,利吉姆避开他破绽百出的攻击,同时给予对方电光石火的一击。
鲜血刹时喷出,男子临死前的哀号响彻走廊。
敌我双方的士兵再次叫喊起来。
接着彷佛水势逆流般,赛德雷克的手下开始节节败退,不过前方想逃的人却被后方的士兵挡住去路,因此无法顺利逃脱。
「利吉姆殿下,请往这边!
卡汪的士兵从后方赶来,并向利吉姆提议调头走别的走廊。
持绿色旗帜的援军——塔洛古军也进到城内。
葛拉尼家的军团也跟在他们后面,并到地下室救出被关起的自家当家。
还一并救出遭逮捕的苏孜家臣们。
苏孜的家臣从赛德雷克的士兵身上抢过剑,并前去要求与赛德雷克见面。
于是,敌我之间出现了一群所谓的中立人士,导致战局显得极度混乱。
利吉姆要卡汪去和苏孜的家臣谈判,另一方面要求赛德雷克的士兵投降,同时答应让配合者出城避难。
然而混乱并没有就此平息。
下了这道命令之后,大家反而为了取得利吉姆的谅解而无法顺利行动;被交付处理善后的人忙着为自己的任务奔走,让各处上演难以控制的小团体竞争。
——翠兰……!!
利吉姆拼命压下想立刻狂奔去救翠兰的冲动,持续对众人下达指示。
尽管他与翠兰就在同一座城内,通往高塔的路却愈行遥远。
意识回复的瞬间,一股强烈的反胃感向翠兰扑来。
五脏六腑彷佛全都变成异物,让翠兰忍不住想把体内的东西全部吐出,同时还有湿黏的唾液从她的嘴角流下。
可是她体内已经没有可以呕吐的东西,就连唾液也干涸了。
即便睁开眼睛,也只看得见残缺不全的景象,眼球深处只有鲜明的光线不断闪烁。她听到城内传来怒吼与喧哗声,但是那些声音也马上被刺激鼓膜的耳鸣声覆盖。
——利吉姆……
翠兰脑中浮现出一个『名字』。
可是她的思考能力骤降,一时之间记不起这是谁的名字。
过了一阵子,她总算忆起这是她丈夫的名字,却仍然想不起他的容貌,可是只要在脑海中复诵这个名字,内心便不可思议地冷静下来。
不知从何时,先前散发着强烈光线的烈日已经西斜。
正当翠兰因为刺眼的余晖眯起眼睛时——
「喂,你还活着吗?
上头有声音在呼唤她。
紧接着,怱然有人从上头拉起吊着她的绳子,这个动作让翠兰全身刺痛不已。
最痛苦的,莫过于身体被拉进塔里的时候,原本已经失去知觉的身体与石墙摩擦,痛楚立刻袭击而来。
就连身上的绳子终于被解开后,比起获得解放的自由,肉体的痛苦反而更为强烈。
不过当短暂的剧痛消失,一股近似酸疼的安心感随之而来,让翠兰的意识在同时逐渐远离现实,只是她的身体依然渴求水分。
翠兰呈现半失神的状态,并用手指无力地抓着地板。
「水……」
过了一会儿,有水袋凑到她嘴边。
口中忽然被灌进大量的水,翠兰大口大口地暍着。
「……我还要。」
我还要暍——
翠兰以为自己在和利吉姆说话。
多亏暍了水,让她有些回复意识,也有余力可以思考,所以她以为是利吉姆救了她。
然而回答翠兰的声音却不是利吉姆。
「别傻了,公主。」
翠兰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里出现的是赛德雷克的脸。
翠兰吓了一跳,赶紧想逃离赛德雷克身边,但是身体却动弹不得,双脚只能拼命蹬着地面,腰部周围也逐渐麻痹。
「……利吉姆在哪里?
翠兰小声地问,赛德雷克挑起单边眉毛。
「天晓得,大概在城内某处吧,虽然下头一团混乱,不过我方兵力被压制也是迟早的事,在那之前得尽量远离藏地城才行。」
「你想逃吗……?
「没错。」
赛德雷克的回答干脆至极。
「守着这座即将沦陷的城也没用,而且士兵们早就无心战斗了。」
赛德雷克丢下这句话之后,又再次将翠兰的双手扭至背后。
「你……你要做什么……」
双手被反绑的翠兰想大声抗议,结果嘴巴被赛德雷克用东西塞住。
「给我安静点。」
赛德雷克低声命令完,就将翠兰塞进一只大皮袋扛在肩上。
翠兰顿时被黑暗包围,在呼吸困难与头晕目眩的状态下,她明白自己正被人扛着走。腹部受到压迫的她,差点将先前暍进去的水吐出来。
翠兰被逐渐上升的反胃感与头痛纠缠,最后在痛苦中失去意识。

卡汪在前院看到有人将公主拉回塔中。
这时他们尚未完全压制住城内的叛军,不过投降人数已经超过了一半,因此他以为有人奉利吉姆之命前去营救公主了。
但是随着时间经过,卡汪开始觉得不对劲。
陆续有投降者与收回据点增加的报告传回来,却始终没有救出公主的消息。尽管这场战争起于赛德雷克的反叛,但是会派兵攻进城内,也是因为公主被吊在塔上的关系。
卡汪基于臣下的立场服从利吉姆,并认为一定要去营救公主,虽然因此失去好几名部下的性命,但是他深信利吉姆绝非将牺牲视为理所当然之人,即便在必要之时他也会下达残酷的指令,不过利吉姆向来了解自己言行的分量与其连带责任。
正因如此,他一定也明白公主获救的好消息能够振奋军心。
——难不成,公主已经死了吗?
卡汪抬头望向高塔,并在短暂思索之后转身跑进城中。

利吉姆内心和卡汪一样,再次浮现出不安。
梢早他派出几名投降的赛德雷克阵营武将,以及卡汪的部下前去高塔营救翠兰,可是不但没有看见得救的翠兰,就连成功救出她的消息也没有传来。
眼见局势终于稳定下来,利吉姆将后续交给葛拉尼家的当家之后,叫其中一名投降的武将带路赶往高塔。
途中利吉姆遇见满脸疑惑,同样急着前往高塔的卡汪。
卡汪一见到他连忙问:
「利吉姆殿下,公主殿下平安无事吗?
「我正要去确认,明明早就派了好几个人过去,却完全没人回报。」
听到利吉姆的话,卡汪的表情瞬间一沉。
「公主殿下很早就被拉上来了啊。」
「没有任何人告诉我这件事。」
利吉姆感到一阵恶寒爬上背脊,并立刻开始奔跑。
看到赞普拿着剑凶神恶煞地冲过来,士兵们不分敌我全都让出一条路。
卡汪也拔出剑跟在利吉姆身后。
虽然利吉姆阵营在短时间内便压制住城内的叛军,但是死伤者人数仍然很多,到处都躺着等待救助的伤兵,无人处理的尸体也遍布各处。
等他们来到高塔附近时,尸体的数量更是多不胜数。
然而倒在此处的遗体,身上的伤口都相当平整,与其说是在战斗中被敌人命中,看起来反而像是在没有抵抗的情形下被砍死的。
利吉姆对如此不寻常的情形中嗅到一丝危机。
「利吉姆殿下,暂时先返回比较好吧……」
「不,应该要加快速度前进。」
利吉姆拒绝卡汪的好意,专心三思继续向前跑。
尽管如此,可能还是太迟了,利吉姆如此想着。
杀死那些士兵的人恐怕就是赛德雷克,他比利吉姆派出的人早一步将翠兰拉上来,然后把她带走了。
来到高塔下方之后,利吉姆超越带路的武将。
然而卡汪又拼命地超越利吉姆。
「让开!卡汪!!」
「由我先去!
卡汪拒绝让路,并丝毫不敢大意地握着剑、奔上狭窄的阶梯。
利吉姆也紧跟在他后面。
高塔内似乎没有人,只听得到利吉姆等人的脚步声。
接着——
等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塔顶时,只见利吉姆派出的武将倒在地上。他们全在对手利落的剑法下失去性命,遗体以空洞的眼神望着天空,彷佛不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人世。
卡汪低声呼喊他们的名字,并愤怒地咬紧牙齿。
利吉姆则用握剑的手捶向墙壁。
「卡汪!!刚才有人骑马出城吗?
「没有,马厩已经由塔洛古家的人控制了。」
「立刻在城内展开搜索!!连投降的士兵也全派出去,给我搜遍每个角落!


「是!
卡汪大声回答,然后迅速跑下高塔。
利吉姆打开阶梯旁一扇扇木门确认里头,不过正如同先前他们感受到的,每问房都空无一人。
但是当他打开某扇位于高塔中段的木门后,看到房间深处有个东西在动。
利吉姆屏住气息,慢慢踏进房内。
闷热得令人呼吸困难的房内,利吉姆看到的是脸色发青地躺在粗糙床台上的苏孜。
利吉姆一靠近,苏孜就睁开了眼睛,但是他的眼神就如同刚才的遗体般无神。
「啊啊……松赞·干布王……」
苏孜的嘴角浮现出无力的笑容。
「真是好久不见了……」
利吉姆跪在床边,握住苏孜布满老人斑的削瘦双手。
他心想苏孜八成是被赛德雷克关在这里的,尽管得马上叫人来照顾苏孜,但是他无法什么都不说就离开苏孜身边。
「苏孜,你不认识我了吗?
被利吉姆一问,苏孜眨着混浊的眼睛。
他的眼神逐渐恢复生气,充满皱纹又干燥的双唇微微动起来。
「……利吉姆殿下?啊,我在做梦吗?这里是哪里……?
「是塔里的某间房,是赛德雷克把你关在这里的吗?
「啊……啊,是的,那小子将公主殿下吊在塔上……」
苏孜话说到一半,睁大了眼睛。
「公主殿下呢……!?她没事吧……!?」
「她被赛德雷克带走了,现在我正派人搜索城内。」
「……怎么会这样……」
苏孜以双手无力地覆盖住脸,低下头呻吟。
利吉姆则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
「别担心,我一定会把翠兰夺回来,如果你的身体还撑得住,能不能下去对城内的人说几句话……」
「他不会留在城内的!
苏孜打断利吉姆的话,喊叫出声。
「赛德雷克那小子八成不在城内了,利吉姆殿下!!赶快骑马追上去!那家伙一定从地下通道溜走了。通道在这座塔的地下室,从这里可以穿到这座城所在的岩山东侧!
利吉姆一听到他的话立刻站起身。
一想到翠兰他们有可能还在城中,总算让他慌乱不已的心得以冷静。
「我会报答你的,苏孜!
利吉姆说完后冲出房间。

利吉姆疾下高塔之后与卡汪会合,这时卡汪已经下令展开城内的搜索工作,正准备回来继续保护利吉姆并向他报告,跟在他背后的有葛拉尼家的几个儿子,还有几名卡汪的部下。
利吉姆吩咐葛拉尼家的兄弟前去搜索高塔的地下通道,以及照顾苏孜:接着询问卡汪出岩山东侧后能够逃脱的路径,卡汪表示有东西两条路可走。
「好,你负责带人往东,我走西边。」
利吉姆连忙下令并赶至前院,然后跳上早已准备好的马匹。另外有好几名士兵也迅速动身,负责为利吉姆带路或跟着卡汪。
从听到苏孜告知地下通道的存在到派出追兵,仅花了一点时间而已。
但是骑马奔驰的利吉姆,内心却有如纠结般地焦虑。
——翠兰……!!我马上赶到!
将翠兰丢在敌阵、又让她被吊在烈日之下,利吉姆只要一想到她在这段时间内身心所受到的煎熬,就不禁对赛德雷克燃起一股熊熊的怒火,同时他也对天真的自己感到阵阵无法压
抑的愤怒。
赛德雷克是他从小到大的好朋友。
所以他才说不会杀了利吉姆,只会把他关起来。
事实上,这代表赛德雷克根本就瞧不起利吉姆,他认为自己的一句话就能左右利吉姆,正因为如此,他就算在人前也不曾对利吉姆表示敬意。
利吉姆一直到五年前,也都还很肯定赛德雷克这种无惧威权的态度,因为过去利吉姆对于大家为何都要向年纪尚轻的他磕头,始终有着无奈郁闷的情绪。
如今,他已经无法再抱持这么单纯的想法了。
不断放任赛德雷克对他无礼怠慢的利吉姆,也要为这次的骚动负起责任,惨遭毒杀的雅隆士兵和侍女、卡汪的部下,都是因为利吉姆的天真才牺牲的。
利吉姆紧闭双唇、咬紧牙根,快马加鞭向前奔驰。
前后的马匹也配合他加快了脚步。
西侧的捷径比想象中来得和缓,不过左右两边都是陡峭的山崖,岩台上还有好几只秃鹰伫立,虎视眈眈地往下瞪着利吉姆他们。
夕阳的红色光辉自岩山较高处射来,余晖偶尔会直射到脸上,刺眼得让人几乎无法睁开眼睛。
「利吉姆殿下!!我们来到山的另一头了!
在前面带路的武将高喊。
队伍几乎同时奔出左右两边的山崖,前方出现一片宽广的草原。
转头望向岩山,也只能看见在夕阳照耀下变得赤红的岩壁。
利吉姆吩咐众人散开进行搜索,自己则骑马登上附近的岩石平台环视草原。
连结西侧的另一头岩山,在夕阳照映下所产生的阴影,落在沉浸于暮色中的草原上,让草原出现斑驳的纹路,草地外围则有一群正在吃草的野驴。
利吉姆向右边望去,此时野驴群突然开始奔跑。
它们前进的路线形成一道圆弧,接着立刻又停住。
看来大概是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到——
一想到这里,利吉姆也策马接近。


胆子很大的野驴不可能这么轻易受惊,虽然只有一会儿,但是它们之所以会忽然散开、奔跑,应该是有不具威胁性、体形却巨大的东西靠近之故。
会让野驴警戒的东西——除了人类以外没有别的。
——会是赛德雷克吗……!?
利吉姆没有告知其他人便独自穿越草原。
他心想也有可能是自己猜错了,况且一大群人追过去的话,赛德雷克说不定会因为觉得身边的翠兰碍事而杀了她,所以他选择独自前往。
让野驴奔跑起来的,确实是个骑马的男人。
这个男人沿着岩山边前进,身后载着一个巨大的皮袋。


利吉姆由后方跟着这个男人,并尽可能不让对方发现自己的存在,但是追到一半时,骑在马上的男子却转过头。
那人果然是赛德雷克。
尽管暮色笼罩在有点距离的两人之间,但是利吉姆仍察觉出两人的视线交会。
「赛德雷克!
利吉姆大喊。
然而赛德雷克却没有任何回应,接着一鞭打在马的身上。
利吉姆也挺起腰并以膝盖抵着马背追赶,背上负担减轻的马儿飞也似地狂奔。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展开短暂的追逐。
追赶者与被追赶者穿过岩山山脚下的草地,又冲下和缓的斜坡,待两人来到山峰之间的狭小山谷后,利吉姆追近赛德雷克旁边。
「赛德雷克!!快停住马!!」
与赛德雷克并骑的利吉姆大喊,但是赛德雷克没有搭理他。
取而代之的是拔出剑来,并且不发一语地砍向利吉姆。
利吉姆立刻退到后方,并继续吆暍他停下。山谷中有小河流经,马蹄踩过时溅起了水花,而周围地上有圆形的小石子,石子还不时绊到赛德雷克的马匹。马身只要一倾斜,被绑在马鞍上的皮袋就会弹起来。
——翠兰在那里面吗……!?
利吉姆心想,如果和当初在工布遭逢的事件一样,袋子里面装的是小羊就好了:原本被吊在塔上,现在又困在皮袋里,说不定翠兰早已经不行了。
「站住!赛德雷克!
利吉姆也拔出剑,再次赶到赛德雷克旁边。
现在没有时间思考如何与赛德雷克谈判,若再不赶快将翠兰自袋中救出,将会造成无可挽回的惨剧。
利吉姆聚精会神地挥出一剑,企图让赛德雷克落马。
但是赛德雷克立刻策马转向、闪开攻击,然后慢慢停下马。
「……利吉姆。」
「将翠兰还我,赛德雷克!!不……把她从袋子里放出来!
利吉姆一喊,赛德雷克便歪着嘴露出笑容。
「只有你一个人追来吗?
「没错,城另一头有几个人,但是我没时间叫他们。」
听到这,赛德雷克顿时纵声大笑。
「赛德雷克!
「你吼什么,公主又还没死,你看。」
赛德雷克边说边改用拿剑的手握住缰绳,然后用左手打开皮袋的束口绳。
一束黑发自袋口掉出,发出啪沙啪沙的声音。
赛德雷克粗鲁地拉起袋口,让翠兰的头部露出,连带使其余的头发也垂落,她的脸也无力地低伏着。无法看清楚翠兰的表情,只有那快要碰到地面的黑色长发在利吉姆面前飘动。
「这样看不到她的脸耶。」


赛德雷克揪住翠兰的头发并用力往后拉。
这让翠兰的头微微抬起,同时也发出细微的呻吟。利吉姆看见她的嘴被塞住,嘴部四周也被呕吐物弄脏,尽管眼睛是睁开的,眼神却相当蒙胧,她似乎认不出利吉姆是谁。
「瞧,虽然看起来很惨,但是她还活着对吧。」
赛德雷克接着又说:
「如何?放我走吧?这么一来,我就会在途中放走公主,还可以用金子当报酬,找个人送她回雅隆喔。」
「你才不会做这种麻烦事,等翠兰没有用处之后,你八成就会抛下她。」
「相信我嘛,我们不是一起长大的吗?
「正因为是一起长大,我才知道你会采取什么行动。」
赛德雷克听见利吉姆的话,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他自然地抬高下巴,面露凶光瞪着利吉姆。
「你这个轻而易举被我捉住的笨蛋,还真会说大话。」
「没错,所以我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了。」
赛德雷克忽然紧咬双唇,用剑抵住翠兰的喉咙。由于他松开缰绳让马身不停摆动,使得刀刃切断翠兰好几撮头发。
「呐,利吉姆,你再这么苦苦相逼的话,我可能会当场杀了公主喔,这样好吗?
「杀了翠兰你就没有人质。」
「哼,就算没有人质,若对手只有你的话,我必胜无疑。」
「那就来一决高下吧。」
利吉姆认真地说着。
然而赛德雷克继续嘲笑他。
「你这么想死啊?
「要骑马或徒步都可以,但是你得先把翠兰放下来。」
「哈,明明是你向我挑战,还想命令我?
「在对我不利的情况下打赢我,这样也称不上是胜利吧?
利吉姆的反问,让赛德雷克扬起半边眉毛。
虽然赛德雷克将利吉姆视为笨蛋,但是这时似乎有将他的话听进去。
他低声同意,接着解开将皮袋绑在马鞍上的绳子,啪嚓一声,皮袋就这样掉到地上。
利吉姆还来不及伸手去接,翠兰就已经摔落地面。
「赛德雷克!
「死不了啦。」
赛德雷克用手指向利吉姆挑衅着。
利吉姆斜眼望着地上的翠兰确认她的呼吸,同时用右手重新握好缰绳,并计算着自己与赛德雷克之间的距离。
率先展开攻击的是赛德雷克。
他大呼一口气,同时骑着马冲向利吉姆,接着从上方一刀朝利吉姆砍下。
利吉姆把剑一横挡住他的攻击,同时感受到一股手腕近乎折断的冲击,当然马匹也感受到这股冲击,因而踏着激烈的步伐后退好几步。
「怎么了?利吉姆殿下,不反击吗?
赛德雷克脸上浮现出凶恶的笑容,并再度骑着马冲向前。
利吉姆旋即策马转向,虽然攻击的赛德雷克破绽百出,但是利吉姆却怎么也抓不到反击的空隙。
从以前到现在,利吉姆就不曾赢过赛德雷克,即使寻递吐蕃境内,恐怕也没有人可以当他的对手。赛德雷克总是如此气傲、力强、毫不留情。
「来啊,利吉姆!!」
赛德雷克一口气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再度攻向利吉姆。
利吉姆挡住他的攻击后予以反击,并试图从其他方向进攻。
尽管他考虑该如何有效地反击,不过就是抓不到时机。
无论是剑术还是马术技巧,赛德雷克都在他之上,而且赛德雷克驾驭马匹就好像移动自己的双脚一样轻松。
遭攻击的话就远离,接近的话就攻击。
赛德雷克就像在练习一样从容,但是他似乎没发现两人交锋了数回合之后,他的攻击方
式逐渐变得千篇一律。
利吉姆向前一步,再次展开攻击。
这次他的刀锋突破赛德雷克的防御,一剑削过赛德雷克的脸颊。
鲜血在黄昏的风中飞散,赛德雷克的表情瞬间如野兽般狰狞。
「该死的家伙……!
他的剑划破空气,对利吉姆展开激烈的连续攻击。
然而就在见血的瞬间,利吉姆的心境也和他一样产生变化。
全身的热度消失,身体中心只留下敏锐的感觉,自己的呼吸、马匹的脉动,就连赛德雷克的气息,利吉姆全都可以清楚感受到。
我看得到赛德雷克的剑路——
紧接着,利吉姆穿过赛德雷克的攻击,全力奋勇一击。
他再次破解对方的防御,打断赛德雷克引以为傲的剑,同时一剑划过他的侧腹,失去平衡的赛德雷克就这样跌下马鞍。
像赛德雷克这样的男人居然会落马,让利吉姆着实讶异。
他原以为赛德雷克就算负伤也不会认输,然而赛德雷克却一脸茫然地坐在地上,直望着按住侧腹的手指所沾染的鲜血。
看来他已经完全丧失斗志了,即便利吉姆跳下马,他依然没有站起来。
但是当利吉姆一跨出脚步,赛德雷克立刻连滚带爬地冲到装着翠兰的皮袋旁。
利吉姆也跑向皮袋。
然而,赛德雷克却在利吉姆一剑刺过来之前,早一步抱住了皮袋。
只有翠兰的头露出皮袋,只要袋子一动,她的头也跟着晃动,黑色长发伴随着她无力晃动的脑袋飘飞。
赛德雷克将折断的剑抵住她的喉咙。
「给我退下!
赛德雷克以清晰而低沉的声音下令。
利吉姆后退了半步。
他不认为赛德雷克会做垂死的挣扎,赛德雷克似乎也是这么想的,他的脸孔不由自主地扭曲。
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有失败的一天,还有,他也没想过自己输了之后该怎么办。
赛德雷克或许意识到自己已成手下败将。
想必也认为自己被捕之后会遭处刑。
尽管如此,现在支撑着他的却是那股认为自己还有可能逃脱的自信。





然而,当原本气傲、力强、毫不留情——不知失败为何物的猛将面临死亡的恐惧时,终于知道自己也有卑怯、惨不忍睹、丢脸——这些平时隐藏起来的一面。
「……利吉姆,牵马过来。」
利吉姆拒绝赛德雷克的要求。
假如在这之前,他一定会立刻答应,因为若考虑到赛德雷克讨厌麻烦的谈判,他可能会当场杀了翠兰,然后向利吉姆展开攻击。
但是现在的他不会杀翠兰。
不对,是不能杀。
如今翠兰对赛德雷克而言是保命符,撕掉保命符的话,自己也会丢掉性命。
虽然利吉姆看清这点,但是他仍然无法采取任何行动,要是被逼到穷途末路,或许赛德雷克又会有什么变卦,更何况,现在的他只要稍微一个动作就能让翠兰丧命。
「赛德雷克,放开翠兰吧……我一定会想办法救妃勒托曼的孩子,我还可以将她连帮忙接生的人一起带回擦宿……」
「小孩怎样都无所谓!
赛德雷克激动地怒吼。
「别再说了,先把马给我牵来!快点!这个女人死了也没关系吗!?」
然而怒吼的赛德雷克手却抖个不停,剑刀竟然就这样划上翠兰的脖子,接着,一道鲜血流过银白的剑刀。
利吉姆见状立刻想答应他的要求。
就在这时——
「要杀的话就动手吧,不过你也会当场毙命喔。」
暮色包围的山谷中回荡着噶尔威风凛凛的声音。
同时,岩山各处都出现了架着弓箭的士兵。
趁着赛德雷克的注意力被转移的瞬间,利吉姆夺下他的剑、将他拉离翠兰身边。

当利吉姆制伏赛德雷克之际,自岩石后方现身的卡库连将翠兰从皮袋救出,并用自己的外套裹住翠兰被汗水与呕吐物弄脏的身体。

[ 本帖最后由 xiaosun07 于 2008-7-18 17:56 编辑 ]


九、宰相的密旨



卡库连进入房问时,原本以为苏孜或许还在睡梦中,不过这次他却很早就清醒了。
看到苏孜的脸,卡库连微微皱起眉头,不晓得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他,于是卡库连选择沉默地跪到躺在床上的苏孜身旁,然后平淡地说:
「我想您应该已经听说了,赛德雷克对妃勒托曼夫人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我是奉命前来逮捕他的。松赞·干布王做出的裁决是将赛德雷克流放异乡,并将琼保家的领地缩小为八分之一。」
卡库连继续说:
「不过,关于这次的叛变事件的处置,还要等待松赞·干布王的指示。」
「……赛德雷克怎么样了?
「他被利吉姆殿下抓住,现在关在城内的地下牢房里。」
「……那公主殿下呢?
「她平安无事,但是身体相当虚弱;我救起她时她已经失去意识,加上城内各处都还躺着士兵的尸体,所以先将她送去卡汪他姊姊的行馆休养了。」


「这样啊……」苏孜边说边叹气。
他的心情变得黯淡而沉重。
因为他有点后悔当初在高塔的小房间里获救时,告知利吉姆有地下通道的存在。
如果没有说出来的话,赛德雷克或许还可以逃跑。
可是这样公主就难逃一死。
那时苏孜内心涌现的,并非对年仅二十岁的公主的怜惜,而是不愿枉费当初吐蕃进攻松州时所费的心力。攻打松州一事在大议会上引起激烈的争辩,而实际开战后,吐蕃虽然获得压倒性的胜利,但是仍然有非常多士兵丧命。无论以前宰相或吐蕃臣民的身分来看,苏孜都不愿毁掉那场战争所换来的成果。
「卡库连……」
「是。」
「你认为松赞·干布王为何要派你来?
苏孜的问题,让至今维持一贯冷淡态度的卡库连,表情略微出现变化。
「藏地面积宽广又设有许多要塞,派我来的话,就算不和路上的家臣一一解释,他们也会让我进城。来到湿地众多的藏地城周围之后,我也知道该选哪一条路最好走……不过,我想最主要的理由,是因为我比其他大臣还适合游说赛德雷克吧,虽然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卡库连最后又小声补了那一句。
「说的也是。」苏孜自言自语后再次叹息,松赞·干布作出适当的处理方式,他保全苏孜面子;然而罪行最重的,应该是没有阻止赛德雷克的脱序行为,因而导致事情结果如此凄惨的——苏孜。
苏孜哑然失笑。
宛如阵风的悔恨席卷过后,他又接着无法遏抑地笑出声。
四十五年前,当十七岁的松赞·干布即位时,苏孜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来临。那时苏孜已经成为藏地的领主,以这块丰富的土地资源为后盾,一直守护着松赞·干布成长,并支撑着吐蕃的发展。
那时他相当自傲。
但是如今想想,那时在他心底或许也对松赞·干布带有轻蔑的态度,又或许是这份认为吐蕃是由自己在支撑的自负,让他逐渐看不清时局。
——若藏地被接收,就代表中央可以直通象雄和尼波罗门……
至今为止,苏孜对于吐蕃兵借道藏地,不曾抱持过任何一丝疑问。
不过就算身为吐蕃臣子,赞普的军队要借道通过也必须征求领主同意,因为吐蕃的领主至今,和被称作『小王』的人相同,可以独自行使权力并保有一定的地位。
松赞·干布什望可以打破这个规炬。
——这恐怕是从两年前的尼波罗门战役开始打算的吧。
还是从五年前的松州战役开始的?
总之,苏孜也认为为了吐蕃今后的发展,稍微削减『小王』的权力是对的,但是第一步就从苏孜下手,并任命卡库连为先锋的松赞·干布,其『眼力』之准确的确令人赞叹。
这是无论在战略、布阵、学识、外交手腕、所有与国政相关的一切,甚至是武勇方面都称不上特别卓越的松赞·干布,唯一胜过他人的地方。
那就是看人的眼光。
他凭着自己的眼力看透了苏孜。
回想起来,两年前的尼波罗门战役之时,赛德雷克无视主将勒赞的指示就擅自冲入敌阵,虽然很幸运并没有造成任何憾事,但是勒赞仍上奏要求严惩赛德雷克,那时苏孜曾经对他施加压力。
之后,他也屡次为了赛德雷克做出违背常理的举动。
松赞·干布看出苏孜没办法压住赛德雷克,而赛德雷克不受控制的态度人尽皆知,所以根本没有必要再额外设陷阱。
可是——
「卡库连……领土会留在你手上。」
「我仅等待松赞·干布王的裁决。」
「这么清心寡欲啊?
「尽心尽力服务国家的,不是父亲大人吗?
「……说来也是。」
苏孜再次露出笑容,并三度叹息。
松赞·干布认同卡库连是国家所需的臣子,所以才会任命他去逮捕自己的儿子。
卡库连得知赛德雷克将受到流放的处分时,并没有提出异议。即便是平民,犯了强暴罪也会受到处罚,虽然不至于被砍头,却会被去势后遭流放。这么一想,赛德雷克被判的罪刑算很轻了。
倘若自己能管住赛德雷克的话——
苏孜心中不禁浮出这个假设,而他试着以笑声驱散自己的想法。
卡库连刚开始会露出那种无奈的表情,恐怕也是因为懊悔自己无法阻止赛德雷克,才会表现出身为父亲的悔恨吧。尽管卡库连默默地完成了任务,但是他绝非冷血之人,反倒是一位喜欢以常理判断一切、充满人情味的人。
尽管如此,即便卡库连是自己的儿子,他仍羞于表达情感——
「就算领地被缩小,也要给我尽全力照顾家臣们。」
「我一定会竭尽全力。」
卡库连充满自信地点头。
「那请你先退下,我想再睡一会儿。」
「是……希望您别太沮丧。」
卡库连拘谨地表示慰问之意后,便离开房间。
苏孜躺在床上,用泛黄的模糊双眼盯着黑暗。

利吉姆在昏黄的光线下,不厌倦似地直盯着翠兰的睡脸。
他的左手置于翠兰的右脸颊下,右手则被翠兰紧抱在怀中。鸦雀无声的房内,唯一的声音来自兽脂灯燃烧时发出的滋滋声。
翠兰偶尔会动一下,脸颊便会擦过利吉姆的左手,那瞬间她的脸上会浮出轻笑。
利吉姆看着她的笑脸,不断回味着这份安心感。
噶尔在山谷的河边捉到赛德雷克,并且禀报利吉姆当初他赶回雅隆途中,遇上奉命前来逮捕赛德雷克的卡库连,于是加入他们的行列。
卡库连用外套包住翠兰满是脏污的身体,并谨慎地让她暍了几口水之后,将松赞·干布的话传达给利吉姆。
然而松赞·干布原先的命令已经失去功效,如今苏孜与藏地的家臣们,必须等待松赞·干布重新发落。
利吉姆回城后,与噶尔和卡库连作了些商讨。
翠兰被送往卡汪的姊姊嫁去的地方,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接受医治。
赛德雷克则被关在地下牢房里。
利吉姆前去看他的时候,赛德雷克紧抓着铁栏杆要利吉姆放他走。
接下来,他恐怕会被送回雅隆,然后在诸臣面前被斩首,又或者会直接在藏地被处刑,之后再将首级送至雅隆。
利吉姆内心已不再憎恨他。
仅有令他喘不过气的无力戚和一丝丝怜悯。他想起他们小时候初次见面那天,两人一起去打猎的时候,在未成年时躲起来偷喝酒,还有全身沾满泥巴与尘埃共赴战场的时光,这些都二浮现他的脑海中。
『救我,利吉姆!!我不想死!
赛德雷克的喊叫声不断在他耳边响起。
然而,利吉姆沉默地离开地下平房,随后来到卡汪的姊姊所在的行馆探望翠兰。
之后不知究竟过了多久。
翠兰的眼皮微动,接着慢慢睁开眼睛。
「翠兰,你醒了吗?
利吉姆一问,翠兰随即吓得全身发抖,就像受惊的动物般蜷缩起身体。
但是她立刻就想起那是谁的声音,然后怯懦地抬起头。
「……利吉姆……?
利吉姆轻轻微笑并弯下身亲吻翠兰的脸颊。
翠兰放开原本紧抱的利吉姆右手,并且抬起头。


下一秒,她望向利吉姆的双眼忽然溢出泪水。
翠兰仿佛想要隐藏自己的泪水般又低下头。
利吉姆小心翼翼地抱住她。
「……是利吉姆救我的吗?
「我只成功一半而已,最后是由噶尔完成的。」
利吉姆苦笑着回答。
翠兰躲在他怀里,以不可置信的表情偏着头问:
「噶尔大人还活着呀?……太好了,可是那个……怎样了?赛德雷克大人的叛变……?那么……!!士兵们和塔瓦呢!?」
「被关在宿舍里的士兵里,大约有十二个人获救,但是塔瓦……」
利吉姆实在不忍说出塔瓦的死讯,所以讲到一半就停住了。
翠兰意会到他未说出的事情,双眼再次涌出泪水。由于感情一时起伏太过剧烈,让她说不出话来。
利吉姆轻轻揽着她的头,翠兰则抓住他的衣服,被眼泪沾湿的脸颊紧紧贴着他。翠兰那因为被吊在高塔上而红肿瘀血的肩膀,此时正微微颤动。
过了几秒钟后。
利吉姆抱住她。
直到翠兰不再呜咽为止,他都这样一直将她抱在怀中。
后来翠兰的脸终于抬起来,并用手指拭着泪水向他道歉。
利吉姆吻着她的眼皮和脸颊,表示没有必要道歉。
「……赛德雷克大人为什么要抓利吉姆呢?
翠兰想起这件事,便开口询问利吉姆。
利吉姆尽量选择不会对她造成太大打击的说法,将起因于妃勒托曼的一连串过程告知翠
兰。包括因为翠兰将自己从牢里救出,才使得赛德雷克的计划所造成的伤亡降到最低——
「那赛德雷克大人怎么样了?
「他被噶尔捉住,现在关在城里的地下牢房。」
「这里是……藏地城里吗?
「不,我们借用了城附近的行馆,因为现在城里还是一片惨状,恐怕无法让翠兰在那里好好休养。」
「……也对,那里发生战争了。」
翠兰一说出这话又重重地叹息。
利吉姆抱着全身无力的翠兰同时思忖着。
这次的骚动应该会让松赞·干布不得不先暂停攻打象雄的想法,而预定派出使者处理赛玛噶所遭受的不平等待遇一事也得中断。
在这几年之内,吐蕃或许会与象雄或是其他国家开战,不对,在那之前,吐蕃境内还存有发生内乱或小规模叛乱的危险性;这样一来,翠兰就有可能再次遭逢危险。
此时,利吉姆想起那时在藏地城前院,翠兰对他喊『快走!』那瞬间的表情。
结果,自己又一次将她丢在敌阵之中。
「呐,翠兰……你想回长安吗?


「咦……?
这个问题让翠兰猛然抬头,接着以颤抖的手抓住利吉姆的衣袖。
「我……我会被送回唐吗?是松赞·干布王说了什么吗?
「不是的,和父王无关,只是我……有这个想法而已。」
利吉姆一边思考着适合的讲法,一边忐忑不安地说:
「无论公主身分是真是假,唐皇帝都有意和我们继续维持邦交,既然如此,如果我们假冒翠兰因为意外而身亡,然后再私下让你回国应该也不成问题,若继续让你待在吐蕃,你就会不断遭遇危险……」
「那也无所谓!
翠兰双手紧抓利吉姆的袖子呐喊:
「我想待在利吉姆身边!!……虽然我也想见长安的家人,可是我不希望以后再也见不到利吉姆,就算避不开危险我也会忍耐的!!」
「翠兰……」
「……你不是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保护我的吗?还是你气我被赛德雷克大人捉住?你已经不想再保护我了吗……?
「不是那样的……」
「那我要留在这里!
翠兰全身紧贴在利吉姆的手臂上。
就好像想要躲进利吉姆体内般,她用力缩起自己的手脚。
没多久,翠兰在昏黄的光线下开始啜泣。
她的哭泣让利吉姆强烈地感到后悔。
他觉得自己不该说出这种话。
可是现在的利吉姆,内心已不再安稳。如果能更早一点注意或许就能解救赛德雷克的悔恨,还有当翠兰被剑尖抵住时的焦虑,种种情绪此刻全部混杂在他的脑海。
利吉姆早已深知自己再无法放开翠兰了——
「翠兰别哭了,抱歉,都是我不好。」
利吉姆立刻和翠兰道歉,但是翠兰没有回应。
利吉姆在百戚交集中,伸手紧紧抱住翠兰。

第二天早上,翠兰在男子们的争执声中醒来。
从声音听起来,似乎是利吉姆站在连结起居间与走廊的门口和访客说话。
「……利吉姆……?
翠兰小声呼唤之后,利吉姆不一会儿便回到房里。
虽然他原先满脸愤怒,但是眼神一对上翠兰之后,表情就立刻改变。
「你的身体状况如何?
「已经不要紧了。」
其实翠兰全身上下还相当酸痛,手脚也十分沉重,但是她竭尽全力表现出自己已经恢复的模样。
「有人来拜访吗?是不是来自藏地城的使者?
「……嗯,噶尔派使者来传达要我带你一起回城里。事件才刚经过没多久,噶尔究竟在想什么啊……」
「我回城里会给大家添麻烦吗?
「没这回事,翠兰平安无事的模样一定可以为雅隆的士兵、或是协助我们的藏地家臣打气,不过你没有必要勉强自己。」
「如果不会造成困扰的话,我想回城里去。塔瓦的父亲也在城里对吗?我希望能尽快见到他,向他忏悔并表达悼念之意。」
而且翠兰很在意雅隆士兵们是否安好,也希望能尽可能多了解这场也将自己卷入其中的
动乱。
翠兰脑中一一思索着回城的理由。
「只是我还无法好好站稳,需要有人帮忙扶我……」
「这点不用担心,不过你真的不要紧吗?
翠兰点点头,利吉姆只好无奈地答应让她回去。
噶尔早已在藏地城前院等待两人到来。
当利吉姆将翠兰抱下马的同时,噶尔压低声音说:
「苏孜大人自刎了。」
「咦……!?」
翠兰不禁提高音量。
自刎就是砍下自己的头,这并非单纯的自杀,而是武将表明自己最终决意的方式。
利吉姆皱起眉并反问噶尔:
「遗体清理好了吗?
「还没,因为想先让利吉姆殿下检查。」
噶尔说完,利吉姆点点头并望向翠兰。
「要一起去吗?
「……思。」
「请往这里走。」
利吉姆抱起翠兰,由噶尔带路前往。
穿过已经清理完毕的走廊后,噶尔带他们来到位于上层的房间。
手持铁棍的两名卫兵一看到他们,立即退到旁边并低头致意。
掀开缝有金线的黑色布帘进入房内后,翠兰等人第一眼看到的是摇曳的灯火。
房间地上铺有长方形的地毯,中央蹲踞着一个圆形的暗影。
这让翠兰吓了一跳。
当下她不想再靠近,然而利吉姆却开始向前走。
原来那团黑影是苏孜的遗体。
他身穿高官的正式服装,宛如叩拜般向前趴倒在地,但是由于头不见了,所以看起来就像是地上放了一团衣服。本来应该是头的部位流出大量鲜血,将地毯染出一片不规则的暗红色污渍。
翠兰下意识地寻找起苏孜的首级。
虽然她并不想看,但是应该存在的首级如果凭空消失,只会让人更加不安。
翠兰四处张望,噶尔也在同时有所动作。
他抓住苏孜的肩膀,扶起他的上半身,结果一把很大的剑与苏孜的首级出现在遗体的胸部下方。
苏孜用绳子将梳理整齐的白发末端与衣带绑在一起。
这是为了让被砍断的头不至于难堪地滚到太远的地方。
苏孜削瘦的脸庞沾有已经干涸的血沬,梳理好的白发也染上血块,然而他紧闭双眼的脸上却毫无痛苦之色。
他的脸看起来好像没有表情,又仿佛很沉稳,也好似已然放弃一切。
他的嘴角看似带着一丝微笑。
「利吉姆殿下、翠兰殿下,请栘步到这里。」
短暂检查完室内之后,噶尔从隔壁房呼唤翠兰与利吉姆。
两人移动到有大窗户的明亮邻室之后,噶尔交给翠兰一份木简。
「这是苏孜大人的遗言。」
「给我的吗?
翠兰纳闷地问,噶尔对她投以温柔的笑容。
「这可能要看过内容才知道,不过现在这里可以理解内容的人,只有翠兰殿下而已,请您过目。」
翠兰在犹豫中打开木简后,立刻明白噶尔话中之意。
苏孜的遗言是用汉文写的。
读写汉文相当困难,即便频繁进出长安的西域商人之中,能读写汉文者也是少之又少。噶尔虽然会说流利的汉语,但是听说他并不会读写。
翠兰很快地浏览内容,然后又再度感到震惊。
「上面写了些什么?
利吉姆问着,翠兰不禁吞了吞口水。
接着她望向噶尔,只见噶尔一脸严肃地对她点头。
翠兰带着某种觉悟的心情,开始道出遗言的内容:
「昨晚……苏孜大人想和赛德雷克大人进行最后一次谈话,于是前往地下牢房,但是那里既没有卫兵也没有狱卒。」
听到这里,利吉姆对噶尔露出责备的眼神。
但是噶尔伸手制止准备开口斥责的利吉姆,一不意他先听下去。
翠兰也慢慢地继续说下去。
「至此,他明白了噶尔大人的意图,所以他好像打开牢房放赛德雷克大人逃走了。他猜想噶尔大人或许会立刻从后面追上,并砍杀赛德雷克大人,然而倘若赛德雷克大人真的成功脱逃的话,他深感抱歉……」
「原来是这样。」噶尔沉重地回应。
利吉姆眉头深锁,瞪视着噶尔问:
「噶尔,这是怎么回事?
「就如同苏孜大人的遗言所述,臣昨晚偷偷监视着苏孜大人的动向。苏孜大人身为藏地的领主,同时也对自己身为吐蕃臣子有着深刻的自觉,不过另一方面他却相当宠溺赛德雷克,因此昨晚臣认为他可能会采取某些行动。」
噶尔说完便苦笑着。
「只不过,臣实在无法预测也无法想象,他究竟是会亲手惩罚赛德雷克抑或让他逃走。」
「苏孜让赛德雷克逃走了吗?
利吉姆急切地追问,噶尔点点头。
「就算苏孜大人想要亲手处决赛德雷克,当他拿着剑打开牢房时,应该反而会被赛德雷克攻击吧。如果赛德雷克抢到剑,那几名狱卒和卫兵也不会是他的对手。我为了避免无谓的牺牲,所以吩咐他们当苏孜大人来到地下牢房时,就先离开原本站岗的位置。」
「这是……为了让苏孜落入圈套吗?
「您如果要这样解读也无妨,不过苏孜大人其实也很清楚喔。」
噶尔望向翠兰手上的木简,然后又凝视着利吉姆的脸。
「他应该已经由卡库连大人那里得知赛德雷克对妃勒托曼夫人做出的暴行,这条罪状再加上这次的叛乱行动,将导致琼保家的领地被全数没收,而想要避免这个结果的方法,就是用众人可以认同的方式谢罪。」
「就算是这样……」
「对我国而言,卡库连大人是必要的人才,而且松赞·干布王希望他能长期担任事务辅佐次宫这个职务,所以才任命他前来逮捕赛德雷克,但是若自己的家族因赞普的裁决而遭逢如此遽变,就算他是个再有才能的人,松赞·干布王也无法安心让这样的人担任要职。」
噶尔的解释让利吉姆再次皱起眉头。
「卡库连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不知。倘若卡库连大人得知内情的话,想必会毫不犹豫地辞退官职,又或者会在自刎后,将藏地家臣及后续一切委任给松赞·干布王处理。」
噶尔加强语气继续说:


「恐怕苏孜大人也舍不得亲手杀了赛德雷克吧,在他年老力衰之前,他就知道自己无法亲
手用剑对付赛德雷克,所以才会将赛德雷克交由我们处置。我们也很庆幸能及早封住赛德雷克的嘴,毕竟那种卑劣之人,可能会到处吹嘘自己对妃勒托曼夫人做的事。」
噶尔叹着气,然后望向翠兰。
「那么,接下来就要和藏地的家臣们进行协商。可否请翠兰殿下一同出席,并向大家说明遗言内容是『苏孜大人杀了赛德雷克后自刎』呢?
「没这个必要!
利吉姆改变口气并紧抱翠兰。
「翠兰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我要让她回卡汪他姊姊的行馆休息!
「但是光凭我们的说词,藏地家臣恐怕是不会接受的。这座城中,看得懂汉文的只有翠兰殿下一个人而已。」
「既然如此,就说我们已经在其他地方读过遗言了。」
「这样不够真实,虽然我们希望的是尽量保留琼保家的领地,维持卡库连大人的地位,但是若有人对此存疑或挑出破绽可就不妙了。」
「你的意思是要翠兰说谎吗!?」
「正是如此。」
噶尔干脆地回答,利吉姆瞪着他。
「……别把翠兰拖下水。」
「拖下水?利吉姆殿下您在想些什么啊?这不是有没有被卷进来的问题,因为翠兰殿下打从成为您的妻子那一刻起,就已经身处在这股漩涡之中了。」
噶尔端正的嘴角浮现出完美的笑容。
「无论怎么说,利吉姆殿下都必须为这场动乱善后,即便还有一些领地留在卡库连大人手上,那些家臣还是会为他带来负担,我们必须漂亮地将那些不满的声浪全数摆平。」
「就算如此……」
「翠兰殿下以一介女子之身被吊在烈日之下,受到赛德雷克如此残暴的对待,不仅如此,她还竭尽全力照顾雅隆的士兵们。从恶臭四溢的牢舍里获救的士兵们,绝大多数一出来就先问翠兰殿下是否平安无事,这点应该也让藏地的家臣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噶尔……!
利吉姆的怒吼声,终于让噶尔住嘴。
利吉姆抱住翠兰的手因为愤怒而发抖。
「你打算利用翠兰来收拾残局吗!?」
「臣只是请她尽王妃的义务,虽然这样说很失敬,不过利吉姆殿下您现在各方面都还远不及松赞·干布王,而您所欠缺的部分就请翠兰殿下来补足,难道您认为臣这样的提议不够中





肯吗?
「不要说得那么好听。」
利吉姆还想继续争辩,但是翠兰用手指轻轻压住他的嘴。
「别气了,利吉姆。我照噶尔大人所说的去做。」
翠兰凝视着露出淡淡微笑的噶尔,而她放在利吉姆肩上的手则抱得更紧了。
噶尔或许原本就打算让苏孜落入圈套,他预测到苏孜会前去地下牢房,并事先撤走狱卒才导致这样的结果。
而在地下牢房察觉噶尔意图的苏孜,深知自己只要将计就计,便能减轻藏地即将面临的惩罚。
另一方面,他也想到赛德雷克有可能真的顺利逃走。
所以他才会在遗书上写『赛德雷克真的成功脱逃的话……』
苏孜表明他清楚噶尔的意图,同时也吐露自己对孙子的心情。遗言中满是他悲哀的矛盾,然而,他最终就是希望琼保家得以存续下去;既然如此,翠兰也希望能为他的遗愿尽一点心力。
更何况——
「噶尔大人,可以暂时让我和利吉姆两人独处吗?
「臣明白了。」
噶尔恭敬地行礼后便走出房间。

翠兰目送噶尔的背影离开,接着要利吉姆放她下来。利吉姆让翠兰坐在地毯上,自己则坐在她面前。
两人面对面让翠兰有点紧张,但是她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前去参加协商的话,会给利吉姆带来困扰吗?
「没这回事……只是你要仔细想清楚,若在藏地家臣面前伪造苏孜的遗言,未来若发生问题,所有的责任都要由翠兰来扛喔。」
「嗯,这我知道。」
翠兰点点头。
噶尔的确是要『利用』翠兰没错。
不过只要依照他的指示,或许就能以最好的形式解决这场骚动,就算噶尔的目的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立场也无所谓。
翠兰希望能帮上利吉姆的忙。
而且就如同噶尔所说,翠兰只要以王妃的身分待在『这里』,就已经处在被要求负起责任
的立场上。尽管她是以假公主的身分嫁来吐蕃,但是她在吐蕃以王妃身分所度过的时间却是货真价实的。
既然已经获得松赞·干布对自己的认可,就不应该再拿假公主这件事来当逃避的借口。
王妃原本就拥有这个地位应有的『权力』。
就如同赛德雷克利用自己是领主之孙的『权力』引起骚动,还有利吉姆利用『赞普』的权力镇压这场动乱,翠兰也想发挥自己身为王妃的『权力』来圆滑地处理后续。这并非仅为了安抚藏地的家臣,而是希望在这场动乱中失去性命的塔瓦,还有每一位士兵们,都不至于被遗忘——
然而,一想到利吉姆会拒绝她的行动就令她退缩,毕竟年仅二十岁的王妃之力,并没有强大到可以独断迈进。
无论何时,她都渴望听到利吉姆的话。
她希望利吉姆能对她说,他是需要她的。
尽管她知道利吉姆刚失去那位虽是谋反者,却又是自己好友的赛德雷克,此时不应该再向他要求更多,她依然希望利吉姆能这么对她说。
「利吉姆,我能参加协商吗?
「可以的话,我真希望能把翠兰藏到谁都碰不到的地方……看来办不到吧。」
利吉姆投降似地低语着。
这让翠兰忍不住低下头,但是利吉姆却亲吻她的额头。
翠兰扬起脸,只见利吉姆的双眼充满笑意。
「好了,走吧!
利吉姆以充满力道的双臂抱起翠兰。
翠兰也用力地环抱住他的脖子。

[ 本帖最后由 xiaosun07 于 2008-7-18 18:04 编辑 ]


尾声



石台上放了一组酒器,昏黄的灯火摇晃。
随着不断闪动的火光,桶子映照在石墙上的黑影也微微晃动着。
松赞·干布待灯火静止之后,坐到石台前的椅子上,胡须垂到胸前的身影与那只桶子的影子一并被映照在墙上。
——好久不见了,苏孜。
松赞·干布将手伸向桶上的盖子。
然后用他粗糙不已的手轻抚桶盖。
桶内是浸泡在盐里的苏孜首级。
虽然桶子已经用钉子钉住,但是卡库连先前将桶子交给他之后,他仍是打开确认里头苏孜浸泡在盐中的容貌。
不过他无法从失去水分的首级上面看出表情。
松赞·干布将桶子搬回自己房间,并对着苏孜的首级举杯对饮。然而与已经不能再开口的人一起喝酒,让他脑海一一浮现出过去的往事。
五十三年前——
松赞·干布九岁时第一次见到苏孜。
这位舍弃了祖国象雄、才刚归化吐蕃没多久的二十五岁年轻人,带着些许桀骛不驯的眼神望着他,并过了几秒钟后才跪下。
那时松赞·干布心想,真是个讨厌的家伙。
然而为官的苏孜,确实拥有他人无法相比的才干。
身为武将的他,降伏了来自门卡、攻击连结雅隆与擦宿街道的侵略者,还打败了过去占领藏地的马尔门王;身为文官的他,能够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与外国的使者们争辩,甚至一度同时处理数件个案。
就任宰相之后,他又以犀利的发言让所有人大感震惊。
然而,苏孜的毒舌通常只针对在场的本人,当他提到不在场的人时,发言通常仅止于切中要害的单纯评论而已。
吐蕃能有今天全是苏孜的功劳。
宰相是王国最重要的伙伴、同时也是敌人,但是苏孜自始至终都维持着自己的信念,而且一直都站在吐蕃这边。
尽管松赞·干布也明白这点,却还是将扩展的触手伸向苏孜——他命令噶尔去没收苏孜
的领地。
他认为这对吐蕃的未来而言,是绝对必要的改革。
但是在现实上,很多部分都远远超越他原先的计划或担忧。
向来都是这样。
凡事只要牵扯上一大群人,就必定无法顺利照计划进行。
事情真的很不可思议。
攻下藏地,是为了让吐蕃连结象雄的道路直属中央而设下的布局,随着苏孜之死,尽管会让象雄稍微警戒,不过他们的警戒也顶多维持个两、三年罢了。
反正没过多久,他们应该就会失去戒心,重新变回那个奢靡的大国。
等年轻的吐蕃王将自己的实力充实完备的时候——
听说利吉姆顺利地为藏地的动乱善后。
松赞·干布经噶尔建议派去与利吉姆同行的翠兰,也充分发挥辅佐利吉姆的功能,平抚了藏地家臣的不满。
特别是塔瓦的父亲,他感受到翠兰对自己女儿的真挚情意,因此打算在利吉姆归城时,差派自己最小的儿子,以拉塞尔的共生候补者身分与队伍一同返回雅隆。
至于同时失去了父亲与儿子的卡库连,也对利吉姆他们夸赞连连。松赞·干布心想,或
许利吉姆他们的表现真的很不错吧。
究竟苏孜当初看到他们两人的时候,有什么样的感想呢?
——已经听不到了,苏孜,虽然我不希望走到要你项上人头这一步……
松赞·干布用指尖轻轻敲打桶子。
指尖敲着桶子的声音,与自窗外流泄而入的竖箜篌声重叠一起。
竖箜篌声出自妃勒托曼之手。
这名美丽的正妃所弹奏出的愉悦音色,传进松赞·干布的耳朵,同时溶化在黑暗的夜色之中。

[ 本帖最后由 xiaosun07 于 2008-7-18 18:05 编辑 ]


后记



大家好,最近各位过得好吗?
为各位读者献上《风之王国》第五集。
这次的后记要来讲地理位置……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不过因为只有一页的篇幅,总之就先来介绍象雄的位置。观看公元七世纪的吐蕃地图时,象雄是沿着左侧喜马拉雅山的新月形大国,这样想应该满接近的。
希望能亲眼瞧个仔细的人,可以去翻阅山口瑞凤老师的著作《チべツト·下》(编注:本书有译为中文出版,书名为《西藏》上、下册)或是《吐蕃王国成立史研究》。 (佐藤长老师的著作中也有地图,但是关于地理方面,笔者是参考山口老师的论述。)
附带一提,藏地就是现在的后藏地区,包括了日喀则、拉孜一直到北边为止的区域。我想这样一来,原本知悉西藏地理的人应该可以马上明了才是。
不好意思,结束得如此匆忙,在此先与大家暂别罗。

毛利志生子


主要参考文献
《吐蕃王国成立史研究》山口瑞凤/岩波书店
《古代チべツト史研究》佐藤长/同朋社
《チべツト·上·下》 山口瑞凤/东京大学出版社
《チべツト文化史》David.L.SnellgroveHugh E.Richardson/译:奥山直司/春秋社
《チべツト全史》佐伯和彦 明石书店
《チべツト大唐帝国の女性たち》高世瑜/译:小林一美/任明/岩波书店
《チべツト语辞典》Kelsang Tahuwakawachen
《チべツト·全チべツト文化圈完全ガイド》旅行人ノ—ト
《易学》本田济 平栾寺书店




[ 本帖最后由 xiaosun07 于 2008-7-18 18:0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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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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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紫鸢花语 騎士
很喜欢,希望有录第七章的

14 年前 0 回復

jpykrocket 平民
看了那麼多集的,大部分好的同伴都死了,當王的也很可憐。不過作者這麼真實的顯示這種狀況,也不把女孩子放在光會受呵護的立場也很好,可信性高多了,也逐漸看見翠蘭這個人物成長的嚴苛性,而避免了有不少故事中主人公多靠運氣而得以安穩得成長。作品得佈局也越來越好了。期待下一篇故事。謝謝樓主上載!

15 年前 0 回復

卋界樹の葉 平民
其实我有点疑问:松赞干布才是娶了文成公主的那位吧?他儿子是哪里跑出来的...........

15 年前 0 回復

gansel7200 平民
很久沒看這系列了!
總覺得,作者越寫越不手軟,發便當發的乾脆到我都很不忍心
雖然一整集幾乎都是因為私情而引發的事件,讓人看了不免覺得狹隘
不過,作者花卻巧妙的將松贊干布的智謀與心計埋在這場戰鬥中,讓我覺得很不錯
我想,現在我應該可以確定這系列是敘述吐番如何在許多心機底下變的更加強盛的作品
是說...這集翠蘭真的挺可憐的
還有,不知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認為松贊干布的老婆(名字我忘了)被強暴,也是大王故意的......

15 年前 0 回復

air2007 騎士
好东西就应该顶起来,楼主翻译辛苦了,期待下一集!

15 年前 0 回復

everend 子爵
...这次是唐朝吗...日本人是不是觉得中国历史好改啊...

16 年前 0 回復

mianhuatang1008 平民
很久以前曾经欣赏过《风之王国》的插画,觉得很朴实,很温馨,现在终于有机会一睹为快! 
好像很少见这种带有历史背景的轻小说,古装,不带神话色彩,而且没有恶搞得离谱,可以接受!(想想被日本人恶搞的三国,西游记,真是可怕!
是不是女性作家的缘故?整个小说文笔非常平实,情节也没有大起大落,至始至终都以一种叙述的笔调娓娓道来。最喜欢的就是绝不罗利巴索,故事情节也还紧促,不拖拉,也没有那么多的三角恋,N角恋(对于这种情形向来很头痛)
最大的困惑就是作者是不是不太喜欢那些配角,不是远走他乡,就是死翘翘。不过还是期待着作者再接再励,等待新作出版。

16 年前 0 回復

shenjuekg 公爵
请问什么时候下载版放出??

16 年前 0 回復

NEW高达 子爵
问下什么时候发下载版?在线看眼睛吃不消.

16 年前 0 回復

NEW高达 子爵
我记的文成公主是个松赞干布结婚的难道我记错?

16 年前 0 回復

meganova 公爵
谢谢楼主分享
这本早就想看了

16 年前 0 回復

cubelee 伯爵
小说剧情不错,人设也很好看,就是作者的名字有点怪

16 年前 0 回復

lena1412 平民
看完~~~~
感觉有点悲伤呢,作者下手还真是狠呢
死了好多人

16 年前 0 回復

firefalange 子爵
以前把他和风之大陆弄混过的人飘过。。。
话说故事还不错,不过不喜欢插图~

16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故事看完了。。这次的小说质量不错啊。。支持

16 年前 0 回復

tongtong1993 平民
故事感人,人設一流
樓主錄入辛苦了
謝了樓主

16 年前 0 回復

3k3m 勳爵
感觉文章越写越出彩了,与前几卷比起来变得精彩很多了...不过作者也可真是可以毫不犹豫地把配角写死呢...为塔瓦默哀...

16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这个一直挺不错的。。支持下,女性作者的东西有时不错

16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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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aosun07 子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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