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上延]古书堂事件手帖2 琹子与她的谜样日常[台/简]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3-9-19 11:12 编辑


古书堂事件手帖2 琹子与她的谜样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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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上延
插图:越岛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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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本旧书,都有一段过去,一段专属于它自己和主人的秘密——

  静静产落于鎌仓街道一角,有一间默默经营旧书买卖的「文现里亚古书堂」旧书店。
  如今,它因伤住院的美丽女主人终于回来了,书店里的气氛却似乎有了小小的改变。
  看着店里那位与旧书苦战奋斗的菜鸟青年,女店长虽然有些不知所措,内心深处却洋溢着淡淡的喜悦。
  唯一不变的是——面对那些找上门,收藏着书主内情的旧书,书店女主人依旧时而尖锐,时而温柔地一一解开人们隐藏其中的谜团及心意。

  以鎌仓旧日风情的街道为舞台,解开隐藏旧书中谜团的「书籍推理」!


  目录
  序 章 坂口三千代《Cracra日记》(文艺春秋)·Ⅰ
  第一话 安东尼·伯吉斯《发条橘子》(早川文库NV)
  第二话 福田定一《给上班族的名言随笔》(六月社)
  第三话 足塚不二雄《UTOPIA最后的世界大战》(鹤书房)
  终 章 坂口三千代《Cracra日记》(文艺春秋)·Ⅱ



  序章  坂口三千代《Cracra日记》(文艺春秋)·Ⅰ
  嘎啦嘎啦地打开拉门,原本在屋檐底下的麻雀成群飞起。
  一直线地贯穿道路,往车站月台逃去。应该是有人喂养才会有这么多麻雀吧?这附近几间旧房子都有着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庭院,因此若有人喜爱那些飞进自家院子的野鸟,也不足为奇。
  今天早上也是好天气。海边吹来的风有些温热,还带着些酷暑的滚烫热气。不过,进入十月以来,在连绵不绝的房舍屋顶尽头处,群山已不再翠绿。
  秋天似乎终于遥访北鎌仓了。再过一阵子,络绎不绝的观光客将会冲着圆觉寺与建长寺的红叶而来。
  我把铁制旋转招牌拿到店门外。招牌上反白的毛笔字虽然充满古意,不过这是全新的招牌,原本的招牌因为前阵子一点小骚动而无法再使用,于是我们委托北鎌仓一家历史悠久的打铁店订制一个一模一样的招牌。成品很棒,但缺点是很重。
  我费了一番功夫才将招牌放到屋檐下,转了半圈,把「旧书收购、诚实监价」那面转到背面,露出店名。
  「文现里亚古书堂」

  是的,这是家旧书店,在北鎌仓经营了几十年,历史悠久。我从夏天开始在这里工作——
  这样说似乎省略了太多细节。总之,我曾一度辞职,直到上个星期才刚复职。事实上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忙着工作又忙着辞职,这当中有着许多缘由,只是很难以一句话解释清楚。如果一一交待经过,恐怕可以写成一本书了。再说,我现在必须准备开店才行。
  把百圆均一的置物车推到屋檐下,我拿起扫帚清扫积在店内通道上的灰尘。除了书柜之外,通道上也有堆积如山的书,书堆里散发着陈旧纸张特有的潮湿气味。
  这家店经手的书以文学、历史、宗教等人文科学类专书为主,几乎没有最近出版的新书。这些书来到这家店之前,全都曾经待在某户人家家里的书架。这里的每一本书都有一段过去。有些书曾经被主人小心翼翼地阅读、珍爱,也有些书被收起来后就遭到遗忘。
  辗转于人们手中的旧书除了书中内容之外,书本身也有故事。这间店的书总有一天也会传到某个人手中,编织出新的故事。
  唉,前提是要先卖出去才行。
  「……先生。」
  听见细小的女生声音,我停下手边工作转过头。柜台后侧的墙壁上有一扇门通往店长家的主屋,声音是由门后传来的。店长人目前正在家中,刚才她把零钱放进收银机后,说了句「我去拿个东西」就躲进屋里去了。
  「……五浦先生。」
  她在叫我。我进入柜台打开那扇门,门后有个狭窄的脱鞋处,昏暗的走廊延伸到屋内。没看见声音的主人。
  「……好意思,那个……」
  模糊的声音从天花板上传来。看样子她人似乎在二楼。我犹豫了一下才脱掉鞋子踏上走廊。
  主屋的建筑和书店一样老旧。每走一步,走廊上翘起的木板就会嘎吱作响。平常只有上厕所时才有机会进来这里。就算我是工作人员,也没道理随便踏入老板的住家。
  况且住在这里的只有年轻女性。
  「怎么回事?」
  我从楼梯底下开口问道。楼梯在半路拐了个弯,因此我看不见二楼的情况。住在上面的人行动不方便,为了便于上下楼,因此楼梯上加装了新的扶手。
  「……请……一下。」
  含糊不清的声音回应。她究竟是说「请来一下」或是「请等一下」?两者都有可能。
  「我可以上去吗?」
  「……好。」
  到底是怎么回事?往楼上走去的我逐渐紧张了起来。听说二楼是店长自己的房间。我告诉自己不要东张西望,但——
  「……唔哇。」
  来到阴暗的二楼,我瞠目结舌。只见短短的走廊上林立着旧书堆,书都堆到了及腰的高度,不知情的人看了恐怕会误以为这里是仓库。走廊中央有条通道一直延伸到尽头的纸拉门,可勉强容纳两条腿通行。
  老实说,我对这幅情景并不意外。文现里亚古书堂老板这种等级的「书虫」曾说过,能够看书就是一种幸福。就连前阵子住院时,也带着一大堆书进病房,甚至还再三被护士警告。
  我站在尽头的纸拉门前正打算出声时,眼角突然注意到一个奇特的东西。左手边的墙前也摆着成堆的旧书。
  那里有只阖起双翼的白色小鸟。
  那不是真的鸟,一幅画了图的画布夹在书堆与墙壁中间,只露出画布一角。
  (这种地方为什么有一幅画呢?)
  我不解地偏着头。那幅画似乎年代久远,钉着图钉的框上积了薄薄的灰尘。不是挂在墙上也不是收起来,而是随意摆在书堆后面,感觉很奇妙。
  图画的内容也令我好奇。小鸟的背景是恣意堆放的书堆,彷佛是走廊场景的一部分。我不曾听过有人把大量书籍当作绘画主题。其他部分画了些什么呢?
  此时纸拉门突然打开,我回过神来。
  「啊……」
  叫出声的人不是我,而是拥有一头黑色长发的娇小女生。她身上穿着蓝底碎花洋装和开襟羊毛外套,打扮朴素,不过皮肤白皙,长相端丽,年纪大约二十五岁。挂在细窄鼻梁上的眼镜差点撞上我的胸口。
  「抱……抱歉……」
  没有化妆的脸颊一片通红,她笨拙地后退一步,上半身有些不稳,又连忙拄着附手环的拐杖保持平衡。
  她是筱川琹子,也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店长。
  「不要紧吧?」
  「……嗯,是的……」
  她难为情地转开视线,看向背后——不对,是确认榻榻米上成堆的《现代大众文学全集》有没有塌下来。
  拉门后是打通隔间的两间相连和室。她似乎睡在二楼这里,朝南的窗边摆着床和衣柜。
  除此之外的地方,触目所及全是书。附有玻璃门的木头书架上整齐陈列着各种百科全书,不锈钢架子上密密麻麻塞着色彩缤纷的文库本。
  架子上方直达天花板的位置堆着开本较大的摄影集与美术书;榻榻米上还有数十座由思想哲学、历史专书、旧文学全集、旧漫画杂志等堆成的书塔。与走廊上一样,房内几乎没有双脚可以踩的地方。
  摆在走廊上的大量书籍大概是由这个房间蔓延出去的吧。如果置之不理,这场书本洪水恐怕会沿着楼梯蔓延到一楼。
  「整……整理不完……看起来很可怕……对吧……」
  「嗯?没那回事。」
  我不是想安抚她。一方面是因为我很清楚她的藏书量一定很惊人,再者是这样的房间反而让人心情平静。
  我并不讨厌书。只是虽然有兴趣,也无法阅读,只要翻阅十页左右,我的背后就会冒出冷汗、手指就会开始打颤。或许是心理因素,简而言之就是「体质如此」。
  即使不能阅读,但我仍喜欢书——以及与书有关的故事。
  「所以,怎么了吗?」
  「……呃,可以帮我把这几捆书搬到楼下去吗?这些是我的书,已经不看了,所以……打算摆在均一价的置物车上卖掉。」
  她指着旁边的榻榻米,那里有两捆以塑胶绳一字固定扎起的精装书,每捆大约二十本。由朝上的书背看来似乎都是小说或随笔。全是旧书,不过书况不差。
  「……这些都要卖一百圆吗?」
  「不……请标上三百圆和五百圆的标签。最上面这堆书是每本五百圆,底下的每本三百圆。你可以稍微确认一下书况。」
  筱川小姐说话变得流畅多了。只要一提到书,她瞬间就会生气蓬勃。
  「……请拿掉现在摆在置物车上的百圆均一牌子。」
  「知道……」
  我正要点头时愣住了。她话一说完,左手就拿起一捆书摆在我脚边的榻榻米上,她身上那件洋装的胸口处又深又宽松,所以一弯下腰,该怎么说,就看到里面了。现在不是开心的时候,我不晓得眼睛该看向哪边。
  又不能告诉她「你曝光了」。我跪在书堆前避开目光。
  「……你说底下这捆五百圆?」
  为了掩饰害臊,我开口发问,只见她白皙的食指伸到我眼前。
  「反了……上面这捆五百圆。」
  她从我的正前方弯下腰靠向我的头顶,我感觉发旋旁边就是她雄伟的胸部。她的黑发发尾碰到我的耳朵,没出息的我因此动弹不得。
  「对不起……我的说明很难懂吗?」
  从上方传来甜美的低语声。这个……应该也不是故意的。愈来愈过分了。
  「没……没关系。」
  我紧盯绑着塑胶绳的书背,试图压抑心跳。

  《Cracra日记》

  我突然注意到这个书名。作者是坂口三千代。灰色书盒上印刷着有些潦草的字体。不晓得为什么会有五本一样的书摆在一起。Cracra日记、Cracra日记、Cracra.Cracra——好像内心想法被看穿似的(注1),我逐渐烦躁起来。
  「……《Cracra日记》的内容在说什么?」
  我开口问。在短暂沉默后。
  「……是坂口安吾过世后,妻子所写的随笔。」
  怪不得作者姓坂口。我听过坂口安吾,印象中是很久以前的作家。既然我都认识,想必应该很有名。可惜我没读过他的作品。
  「书中写的是坂口安吾的妻子与坂口安吾相遇,直到坂口安吾过世为止所发生的点点滴滴……也算是夫妻生活的缩影,我觉得是很好的随笔作品。」
  或许是声音太小的关系,我感觉不到她的情绪。
  「Cracra是什么意思?」
  「安吾过世后,作者在银座开了一家酒吧,店名就叫作『Cracra』。书里的后记也有提到,名字是小说家狮子文六帮忙起的。听说是一家文人熟客经常光顾的酒吧。」
  所有问题她都能够回答。这个人对于书本的知识相当渊博。
  「所以是喝醉酒的意思吗?」
  「不是……据说是法文『麻雀』的意思。」
  「麻雀?」
  答案出人意料之外。
  注1:cracra,日文中与「心跳加速、情绪沸腾」发音类似。
  「是的。这个字也用来形容随处可见的平凡女子。」
  听到麻雀,我想到的是刚才在走廊上瞥见的那幅画一角。虽然说那只鸟是白色的,应该不是麻雀。
  我的脑门上感觉到一阵轻叹。难得见筱川小姐出现这种态度。平常聊到书的时候,她的情绪大致上都是异常兴奋才是。
  「筱川小姐,你怎么了?」
  我抬眼看向她,正好望见洋装腰部的皱褶。
  「咦?不,没事……」
  她挺直身体远离我。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只是这本书……」
  「书?」
  「虽然写得很好,但我始终无法喜欢。」
  不合口味吗?嗯,既然打算低价卖掉,应该就是这样吧。毕竟每位爱书人都有好恶。我双手提起两捆书站起身。
  「那么,我把这些拿到店外面。」
  「……麻烦你了。」
  我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通过走廊,避免撞到东西。五本《Cracra日记》配合我的行动轻轻摇晃着。
  突然间一个小疑问闪过我的脑海。
  (为什么有这么多本?)
  既然这是她的私人藏书,表示这是她买的吧?读完后不喜欢的书,为什么要买这么多本?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那扇没关的纸拉门。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耸耸肩,我走下楼。反正不是很重要。
  某处隐约传来鸟鸣声。也许是麻雀的叫声吧。后来,我就把这本书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第一话  安东尼·伯吉斯《发条橘子》 (早川文库NV)
  1
  我对书一点概念也没有。
  慢慢了解到这一点之后,我并不感到自豪,毕竟这是事实,而我也无能为力。
  事情始于午后收到的一张传真。我和店长筱川小姐交班吃午餐,所以店内只有我一个人,趁着正好没有客人,我替均一价置物车上的书本标价。这时,柜台角落的传真机吐出一张感热纸。

  「找寻桃源社出版的国枝史郎《完本茑葛木曾栈》。等一下打电话过去。」

  内容似乎在询问我们是否有库存。来自客人的这类传真或电话并不少见。利用网路上的旧书搜寻网站找寻或许更有效率,不过现在仍有很多年长的顾客没有能够上网的手机或电脑。
  看完内容后,我再度凑近感热纸。一方面是因为纸上有气无力的字迹不易阅读,另外就是……我知道「桃源社」是出版社名称,「国枝史郎」是作者名称,问题是接下来。
  (完本……茑……葛……?)
  书名几乎不会念,连应该从哪里断句都不知道。我回头看向通往主屋的那扇门。问问筱川小姐一定能够得到答案。
  正当我准备伸手握向门把,电话突然响了。我握着感热纸,以空下来的那只手拿起话筒。
  「文现里亚古书堂您好……」
  「我刚才发了一张传真过去。」
  男人以沙哑的声音打断我的话。温和的口气中似乎带着关西腔。对方说的「刚才」也不过是不到一分钟之前的事。
  「你们那边有吗?国枝史郎的书。」
  对方连珠炮地发问。或许是急着要吧。国枝史郎的书——如果能够说出书名就更好了,可惜对方只是等待我的回答。
  「……正在寻找中,请您稍等一下。」
  我正要按下保留键的手指停在半空中。就算想去找,如果不晓得这本书的分类,我也不晓得该从何找起。
  「请问……这本书是小说吗?」
  「废话……你没听过这本书吗?」
  我咽了咽口水。不可以说谎。
  「是的,非常抱歉。」
  哼。我知道对方冷哼了一声。不晓得是难以置信或是哑然失笑。
  「店里只有你一个人?」
  「……是的。」
  「啊,这样……你真是个大外行呐。」
  电话突然挂断,留下我一个人。我的背后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冒出冷汗。
  (连我们的道歉都不愿听的客人,表示已经愤怒到最高点了。你可要铭记在心啊。)
  我的耳朵深处突然响起去年过世的外婆声音。这位在大船经营食堂数十年的人曾经如此教训我,而这番话正好符合眼前的状况。
  意思也就是我被顾客骂了。店员反问客人书的问题,这种旧书店有谁会上门?
  「……怎么了?」
  一位长发女性站在我旁边,隔着眼镜抬眼仰望我的脸。她是店长筱川小姐。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从主屋回到店里了。
  「有人打电话来吗?」
  「对方问我们有没有库存,打电话来之前传了一张传真过来,不过……」
  我语气凝重地说完,把刚才的传真递向她。她的表情突然明亮了起来。
  「啊,《茑葛木曾栈》吗?店里有桃源社出版的版本。」
  「茑……茑葛……?」
  「木曾栈。很有趣的书喔。是国枝史郎在大正时期(注2)发表的传奇小说名作,描写室町末期,一对漂亮兄妹的双亲遭木曾领主杀害后决心复仇的故事。我小时候读过,总之主角们就是……」
  「等……等一下。」
  差点听入迷的找回过神来。我的确很想继续听下去,但必须得先报告自己的疏失。
  「事实上订单取消了。都怪我的应对有问题。」
  我尽可能简短说明,没有找藉口。她点点头听我说完,弯腰靠着右手的拐杖,盯着我手中的传真纸。
  「这位客人……电话号码设定为不显示呀……」
  语气有些遗憾。也就是说我们也没办法打电话过去道歉。可惜店里有这本书。
  「……抱歉。」
  注2:为西元一九一二年~一九二六年,后文提及的室町时期为一三三六年~一五七三年。
  我低下头。大概是我的沮丧明显表现在脸上吧,她的双手交握在胸前,像是在替我打气。
  「没……没关系……你才刚开始工作嘛……一点一点记住就好了,就算现在完全没有用也没关系!」
  「……」
  现在的我果然完全没用啊……听到她说得这么明白,我反而更加沮丧了。
  我这个完全没用的门外汉五浦大辅,开始在这家店工作的契机,是委托住院中的筱川小姐帮忙监定外婆留给我的《漱石全集》。她当时因为脚伤住院疗养。
  这位拥有丰富知识的店长还有另一项特殊技能,只要和书有关,光凭一点点线索或从他人那里听到的内容,她都能够立刻解开谜团。外婆隐藏在我拥有的《漱石全集》中的秘密,也因为她无与伦比的罕见观察力而破解。
  主动提议「要不要到我店里工作」的人是筱川小姐。我是个除了体力之外,一无可取的待业人士,明明无法阅读,却很喜欢书,也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一位爱聊书的美女请求。
  因此成为文现里亚古书堂店员的我,得以有机会亲眼见识筱川小姐解决旧书相关谜团的巧妙功力——但是,自从她的私人藏书太宰治《晚年》引发那起事件后,我曾一度辞去店里的工作。
  筱川小姐从狂热的旧书狂手中保护了自己的生命与藏书,但是这种做法可能也会牺牲与他人的互信关系,因此我之前无法接受这样的她。
  不久,出院的她出现在重新开始找工作的我面前,希望能和好——更重要的是她把《晚年》的初版书送给了我。我没有收下书,取而代之的是请她详细告诉我这本书的故事。
  这宣示着我们之间的和解。一直说到太阳下山时,她的表情突然一变,挺直背部,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五浦先生……那个……」
  终于要开口了吗?我做好准备。
  「希望……你继续……在……在我们店……」
  希望你继续在我们店里工作。她似乎想这么说。我的魂魄被她面红耳赤的可爱侧脸摄去了。
  「所……所以……呃……」
  听着她说话,我很想干脆主动开口请她让我在店里工作,不过基于某些原因,我不能用这么简单的方式处理,因此我也在努力克制自己。我这天去面试的那家公司感觉很有希望录取,所以她也很难开口要求穿着西装的我别去找工作吧。
  结果——
  「那个……过几天,我再跟你联络,可以吗……?」
  「咦?好……好的。」
  对话就到此结束。目送她搭上计程车回北鎌仓后,我开始闷头苦恼着究竟要成熟一点找份正职工作,或是继续替那位漂亮又古怪的旧书店店长打工?
  根本无须认真思考,直接说结论吧。几天后,我收到面试的食品公司寄来不录取通知。上面洋洋洒洒写着因为近期小麦价格飘涨,业绩不如预期,必须减少预定录用的人数云云,最后以固定的客套话「期望五浦先生今后能够更加活跃」作结。
  上网查了查那家公司,发现不少人都有同样经验,同样觉得面试官异常亲切,应该有机会录取,而我也是其中之一。我正因此而垂头丧气时,筱川小姐打电话来,似乎是为了遵守「我再跟你联络」的约定,即使没有什么要事。
  我老实告诉她面试的经过,并问她是否可以再回到店里,她有些口吃地开心应允说:
  「当……当然可以!还……还要多多麻烦你了。」
  于是,我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处。
  2
  「……接着是右边书柜第二层。请用那边的书补齐。」
  书店后方传来筱川小姐细小的声音。
  「啊,好。」
  我抱起柜台上堆积如山的书,走向门口附近她指定的书柜。那里原本是日本史专区,不过书柜上还有些空隙,准备用这些黑色书背的专书填满。
  回到这家书店后,我一直担任补充与更换店内书籍的工作。据说旧书店原本就应该定期更换商品。旧书店以常客居多,如果每次来店里东西都一样,客人会渐渐不再上门。
  即使摆在一起的都是旧书,也不能老是把同样的书摆在一起,这样做据说是禁忌。仔细想想,也能够了解个中原因。
  自从筱川小姐回到店里,带书前来的客人增加了。目前只提供自行带书到店里监价的服务,过阵子将会再次提供前往顾客家中估价的「到府收购」服务。
  有时她会一边对我下指示,一边对着电脑处理网购业务。现在她正在把收购的商品更新到旧书检索网站上。
  店里的气氛与我一个人顾店时明显不同。她真不愧是这家店的老板。
  虽说我确实多少有些介意。
  「筱川小姐,这本书该放在哪个书柜上?」
  我朝书店后侧举起名和弓雄的《十手·捕缚事典》。
  待在柜台里的店长被堆高的书墙挡住了身影。她由书背阴影里探出半张脸,说:
  「……请摆在那个书柜的第三层,《江户町方制度》的旁边。」
  说完,又躲进书堆后面动也不动。收购图书时,她当然会好好出来接待客人。一开始是战战兢兢地小声要求客人拿出身分证,不过只要一谈到书,她的滔滔不绝开关就会突然被打开。客人多少都会被她的转变吓到。
  客人完成该做的事情离开店里后,她筋疲力尽地再度回到书堆后面。她虽然没有说过,不过八成真的不擅长与客人打交道。并非能力不足,只是不符合她的个性。愈筑愈高的书墙就宛如是她疲劳的投射。
  因此,像是打收银机等不需要知识的待客工作尽量由我负责,这也是我这个菜鸟目前唯一能做的工作。

  「……就快要打烊了呢。」
  柜台后面传来筱川小姐的声音。看看玻璃门外,柔和的夕阳照射在柏油路面上,不知不觉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我这边忙完了,可以锁上收银机了吗?」
  「麻烦你了。」
  手上空下来的我正要回到柜台,视线突然停留在书柜一角。那边是经典传奇小说与侦探小说专区,国枝史郎的《完本茑葛木曾栈》就摆在江户川乱步全集旁边。
  我不自觉取下那本书,把它从书盒里拿出来,翻开开头的书页。此时背后一阵轻颤,是我无法读书的「体质」作祟,并非内容的问题。我连忙浏览内文。
  故事舞台大约是战国时代,两个男人以当时的用字遣辞互相对话,聊着一名美丽得不像人类的妓女的各种流言——

  「若那名女子是由妖怪化身而成……」
  「妖怪化身而成?什么意思?」
  「你没听说吗?那只美丽的小鷿鷈身上似乎有光听就让人颤栗的诅咒呢。」
  「哦,我初次听闻此事。」
  「据说只要一入夜,那只小鷿鷈就会立刻由现世前往黄泉。换言之,就是死了。然后,死了一阵子又马上复活过来……」

  小鷿鷈好像是那个妓女的名字。死而复生是怎么回事?我很想继续看下去,不过现在是工作时间,只好把书塞回书盒里。
  刚才筱川小姐说她小时候读过这本书。怎么想都觉得这本书的内容是写给大人看的,而且书中有很多艰涩的字,当时的她看得懂吗?
  「你从小就看很难的书吗?」
  戴着眼镜的筱川小姐从书堆阴影里露出脸来。我把《完本茑葛木曾栈》的书封拿给她看,她的唇边露出羞涩的笑容,再度躲起来。
  「……因为我很早就开始学汉字了。」
  我只听见她的声音。
  「我也喜欢漫画与儿童文学,不过对于大人阅读的书也有兴趣……每个月只要拿到零用钱,就会骑脚踏车跑一趟岛野书店,逐一看过所有书柜……《茑葛木曾栈》就是当时买下的,正好是重新出版的文库本。」
  岛野书店是历史悠久的新书书店兼文具店,总店就位于鎌仓车站附近的若宫大路上。只要是住在这附近的人,一定都曾经光顾过一次。
  「岛野书店是指往大船方向的那一家吗?」
  那间书店在大船车站前的商店街也有分店,我小时候也常去。也许我们曾经擦肩而过。
  「不是……大船分店与鎌仓总店两家都会去……因为店内进的书籍会有所不同。」
  「咦?」
  北鎌仓这里正好位于大船车站与缣仓车站中间。即使是一个大人,要骑着脚踏车同时往返两个车站也很辛苦。途中还有一条凿山而过的长坡道。我很难想像一个国小女生骑着脚踏车往来于各个书店的模样。
  (她是什么样的孩子呢?)
  仔细想想,我对她的了解还真是不多。她在这片土地上出生长大,从去年过世的父亲手中继承这家旧书店,总之是个很爱书的人——我知道的只有这些。这两个月,我们很少聊到书以外的事情。
  「筱川小姐,你是什么样的……」
  我正打算发问,玻璃门突然发出巨大声响打开。
  短发的高个子女高中生进入店内。目光炯炯,轮廓凛然,短袖白色衬衫搭配灰色裙子,那是位在山腰上某县立高中的制服。顺带一提,那里也是我的母校。
  「嗨。」
  「……你好。」
  小菅奈绪轻轻点完头,一脸警戒地环顾店内。她的言行举止都很男孩子气。
  「店长现在不在吧?」
  「咦?不……」
  「不用,不用叫她。」
  大概是没看到躲在后头的筱川小姐,所以小菅以为她人在主屋里。我斜眼看看柜台后侧。最近我注意到,只要筱川小姐人在店里,这位高中女生就不会待太久。
  前不久,她曾引起一桩窃盗案。虽然她最后已经向被害人道歉,而对方也爽快接受,整起事件告一段落,不过导引着事件解决的人是筱川小姐。
  因此,或许小菅是忘不了真相被说中时的惊恐吧,她曾说过「总觉得店长不好相处」,好像自己在想什么都会被看穿。而筱川小姐或许也察觉到对方想避开自己,所以很体贴地不露面。
  「事实上,我来这里是有点事情想找你商量。」
  她把脸凑近我,悄声说。
  「找我商量?」
  「嗯。方便吗?」
  我也有想过为什么会找上我,不过姑且就把这当作是常客的委托。
  「……好。」
  「你读过《发条橘子》吗?」
  「没有。」
  书名听过,不过我对内容一无所知。我一直以为那是一部老电影的片名,原来有出书啊。
  听到我的回答,她似乎很失望。
  「这样啊……我还以为旧书店的人应该读过呢。」
  这么说来,这位少女不晓得我有无法读书的「体质」。她也许以为多少能够和我聊聊书,才到店里来的吧。如果要聊书的话,最适合的人选就在旁边。
  「真抱歉。」
  「……没关系。那么,能够告诉我你的想法吗?」
  「想法?」
  「休先看看这个。」
  她从盾上挂着的学校书包里拿出一叠纸交给我。打开一看,原来是稿纸。
  第一行以漂亮的小字写着「安东尼·伯吉斯《发条橘子》读后感」。看来是读书心得报告。下一行则是「一年一班 小菅结衣」。
  「我妹妹写的。她现在是国中一年级,不过人很聪明。」
  「你有妹妹啊?」
  之前没听说过。我原本一直以为她是独生女。
  「还有一个哥哥喔,年纪比你大一点。我们家是三兄妹。」
  一谈到兄妹,她的表情就亮了起来。他们的感情一定很好。
  「这篇读书心得是我妹的暑假作业,不过我家现在为了这篇心得有些争执……」

  3
  安东尼·伯吉斯《发条橘子》读后感

  一年一班  小菅结衣

  读完这本书,我立刻听起贝多芬第九号交响曲。因为它在这本书中出现了好几次。尽管交响曲比我想像中的还长,不过最后合唱的部分十分美好,让我满心喜悦。
  我在不了解内容的情况下,从网路书店买下这本书。原本以为会出现机械或水果,没想到两者都没出现,我有些讶异。
  我相信有些人能够读完这本书,也相信有些人讨厌这本书。主角亚历克斯说着奇怪的独创词汇、做尽坏事、殴打路上遇见的陌生人、闯进邻家偷钱、强暴妇女,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不反省,与伙伴们只聊音乐。
  后来他被警方逮捕入狱,尽管如此仍不改恶行,最后遭到洗脑,施以古典制约疗法,注射药物并让他持续观赏人类死亡或遭施暴的影片,让他变成绝对无法做坏事的人。
  即使亚历克斯后来变成了好人,仍无法过得幸福。这次变成曾经遭他暴力对待的人反过来对他施暴,而且他无法保护自己。
  「我就像一颗上了发条的橘子,不是吗?」亚历克斯喊道。因为他只能做出和时钟一样规定好的举动。
  监狱的神父对亚历克斯说:「变善良,或许真的令人毛骨悚然又厌恶。」作者的意思似乎是,即使在他人强迫下变成好人,我们也不是真的变成好人。相较之下,继续做坏事的人或许才比较有人味。
  有时我们会对不能做的事情感兴趣。每个人心中都有恶魔。
  最后亚历克斯在医院动脑部手术,再度变回坏人。因为有个政府高官想要利用亚历克斯获取名声。
  这本小说里出现的人物没有半个真正的好人。亚历克斯能够信任的只有音乐。
  他在病房中听着最爱的贝多芬第九号交响曲,一边想像地球在惨叫。我也听着那首交响曲同时竖耳倾听,期待自己或许也能够听见地球的惨叫。

  「……如何?」
  我从稿纸中抬起头,小菅奈绪上半身探向前观察我的反应。
  「这似乎是个没有救赎的故事。」
  没有半个好人——我对这句话感到好奇,也觉得这样的故事很有趣。主角虽然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不过书里出现的「政府高官」、「神父」等人似乎也令人质疑。
  「不是,我是问你对这篇心得报告有什么想法。」
  「有什么想法……这个嘛,以国中一年级来说,文笔相当不错。」
  最关键的那本书我没读过,所以只能发表这类感想。我甚至连这篇报告是否有抓住重点都不清楚。
  「是啊,我妹很厉害吧!」
  听到我随口说说的感想,小菅奈绪的眼睛闪闪发光。
  「她从小就喜欢书,也很擅长写读书心得,从小学时开始,每年都会得奖。」
  「什么奖?」
  「校内的读书心得比赛。我和哥哥在这方面就完全不行。在我看来,我也觉得她的心得远远优于其他同学!」
  虽说这篇心得确实写得不错,不过是从姊姊的角度来看,才觉得远比其他同学写得好吧。
  「然后呢?怎么了吗?」
  这篇心得看起来有条有理,没有偷工减料的样子,应该是确实读完了书中内容。
  「这本书车站前的书店缺货,所以结衣拜托我帮她在网路上订购……喏,就是那里。」
  她说出网路上的新书书店名称。我没有使用过,不过听说只要店里有库存,当天订购,当天就能够出货。
  「当时我有点好奇她怎么找那么有争议的书写报告。书寄来后,我稍微看了看,书中果然有不少暴力内容,不晓得该说太刺激还是太惊人……光是开头的地方,我就读不下去了。」
  说完,小菅奈绪蹙眉。
  「可是,结衣一字不漏地读完了,还写出这篇心得交给学校。问题是结衣的学校很保守,你也知道吧?」
  「我哪会知道?」
  「圣樱啊,她读的是圣樱女学园,今年刚入学。」
  「……喔。」
  听到校名我就懂了。那是一所国高中一贯制的天主教女校,以校规严格着称。离学校最近的车站是大船车站,因此我经常遇到该校的学生与修女教职员。
  「前阵子家长座谈会时,结衣的班导把这篇心得拿给我爸妈看,还说:『这篇心得写得很好,不过她正处于不稳定的年纪,希望两位多加留心。』嗯,就是一句叮咛而已,我爸妈却因此大受打击,开始担心结衣是不是也学坏了。她明明和我不同,既乖巧又懂事……」
  我再度看向稿纸,发现文中的确有许多认同主角的言论,例如:「做坏事的人或许才比较有人味」、「我们会对不能做的事情感兴趣」等。我反而觉得这只是十分坦率且孩子气的感想,不过身为父母可能会因此感到不安。
  (……嗯?)
  我侧着头——结衣「也」学坏了?
  「难道,你把《拾穗》的事情告诉父母了?」
  「咦?是啊。」
  她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点点头。
  「我没有告诉结衣和哥哥,不过基本上跟爸妈说了。」
  《拾穗》是她偷的那本书的书名。因为被害人的要求,这件事情才没有闹大,所以我还以为她肯定也不会告诉父母。没想到她这么……与其说是守规矩,应该是个性认真吧。
  「我爸妈说,以后我和结衣买书时,必须先让他们看过内容。这不就表示他们不信任自己的孩子吗?管教我可以理解,但是结衣什么也没做啊。我希望他们别再干涉结衣,所以来找你商量该如何说服他们。」
  听完大致上的情况,简单来说就是小菅奈绪觉得错在自己,她认为父母亲的过度反应是自己偷书所致。
  我瞥了柜台后侧一眼。书堆那头没有半点声响。筱川小姐八成正专心聆听我们的对话吧。
  「这篇心得可以借我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为什么?」
  「我想让筱川小姐看看。」
  小菅奈绪的表情有些不悦,显然不希望和筱川小姐有牵扯。
  「她熟悉许多书的知识,也了解爱书人的心情。如果你想找人商量的话,她是比我更好的选择。」
  我的脑海中浮现筱川小姐刚才那番话。小时候每个月骑着脚踏车往来各个书店,开心购买大正时代完成的传奇小说——小菅结衣长大后大概也会像她一样吧。如果希望有人提供建议的话,筱川小姐会是最恰当的人选,而且她一定不会吝于帮忙。
  「我去问问她,晚一点再和你联络……这样可以吗?」
  考虑了一会儿,小菅奈绪点点头。
  「……我明白了,就交给你吧。」

  由于已经到了打烊时间,我在柜台后方开始把零钱放进硬币整理盒中。
  微凉的秋风由半开的玻璃门吹进来。小菅奈绪刚才忘记关门了。
  背后传来翻纸的声音。筱川小姐正在阅读那份《发条橘子》的心得报告。准备关店时,她才由书堆后方现身。
  「你有什么想法?」
  她没有回答。我停下手边工作转过头,只见她坐在折叠椅上偏头靠着书堆,一脸十分困惑的样子。
  「嗯,这个嘛……这个……该怎么说呢……」
  她翻翻稿纸,皱起眉头,再度从头看了一遍。那张忧郁的脸蛋同样充满魅力,教我不禁看得入迷。最后,她的视线仍旧看着下方,开口说:
  「……关于这篇心得……」
  「啊啊,小菅那家伙果然拿到这里来了。」
  店里响起粗哑的声音。不晓得什么时候,一个平头的瘦小男子把手支在柜台上撑着脸,年纪大约五十多岁,身穿华丽的印花T恤,套着皱巴巴的红色夹克,盾膀上挂着一个防水布袋,袋子里塞满了旧文库本。
  「啊啊,你好,志田大叔。」
  「好什么好,你这个糊涂虫!算钱的时候怎么可以分神看旁边呢?如果我是小偷怎么办?」
  他以宏亮的声音骂了我一顿。志田是店里的常容,是靠着转售旧书获利的背取屋——也是住在鹄沼桥下的流浪汉。
  「别……别来无恙……」
  筱川小姐笨拙地想要起身,却被志田大动作挥手制止。
  「不用起来,你坐下……不过话说回来,这位大姊,你的声音还是一檬小声耶,说话能不能稍微大声一点啊?」
  「啊……对不起……」
  她难为情地缩着身体。真希望志田别给她太大压力,免得她又打算躲进书堆里了。
  「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听说这里重新开张了,所以过来打声招呼……呐,那是小菅她妹妹写的心得,对吧?」
  志田用下巴指了指筱川小姐手上的稿纸。
  「你怎么知道?」
  我问。
  「我说你啊,当然是因为她也把那份稿子拿给我看过了嘛。她说:『不晓得该怎么说服爸妈,所以来找老师您商量。』」
  令人意外地,他模仿小菅说话学得真像。志田就是小菅奈绪偷走那本《舍穗》的书主。自从发生那起偷书事件后,这对加害人与被害人之间反而产生了莫名的交流;他们会每周互借一本书,并且在河边讨论读书心得。志田也很疼爱那位对他亲切又称呼他「老师」的小菅奈绪。
  「你怎么跟小菅说?」
  身为背取屋,志田对于书本的知识也十分丰富。小菅找上熟悉的「老师」商量也是可想而知。但是后来又特地到店里来,这表示——
  「我说:『你的父母当然会担心啊。』可是小菅似乎不满意,看来那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我心想,果然没错。她肯定是因为听不进志田的建议。
  「那本书我以前读过,不过没打算再读一遍。你看过《发条橘子》吗?」
  我摇头。志田不屑的说话方式让我惊讶。
  「那篇报告中也写到了,总之那本书的主角任意妄为,吸毒、强盗、强暴妇女……哎,就是无恶不作啦。当然,作者不是在鼓吹犯罪,他只是在描写一个如恶梦般无可救药的世界。是一种反面的寓言故事啦。
  不过人都有好奇心,所以或许有人对这本书会很有共鸣。可是,小菅的妹妹不只是把共鸣摆在脑袋里,还大大方方写成心得报告交给学校,自然也不能怪周遭的人担心『国中就这个样子了,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样的大人呢?』而身为父母亲更是如此啊。我说的没错吧?」
  一……嗯,你说的好像没铅。」
  或许是年纪的关系,志田不自觉就会从父母的角度看事情。尽管如此,也没有必要一一确认孩子们阅读的书籍吧?国中正好是不希望父母干预的时期,这样一来搞不好会弄巧成拙。
  「总之,我劝你们最好别随便插手。毕竟每个家庭都有每个家庭的教育方式……喔,已经这么晚了。」
  志田抬头看向柱子上的时钟,说:
  「那么,我差不多该走了。不好意思,打扰你们打烊了。」
  他冷不防转过身,大步向外走去。
  文现里亚古书堂再度恢复宁静。我回头看向筱川小姐。她动也不动地凝视着腿上的稿纸,似乎在沉思些什么。
  她从刚才就不曾开口,让我感到奇怪。既然她也在想办法帮助小菅,应该与志田意见相左才是。再说,明明在聊书的话题,她却完全没有兴趣,实在不对劲。
  「怎么了?」
  我开口问她。她愣了一下,抬起头摆摆双手。
  「不,没……没什么……只是,有一点……」
  说完,便陷入奇妙的沉默。刚才的对话内容突然闪过我的脑际。
  「对了,刚才志田大叔进来之前,你正打算和我说一件事,对吧?你刚刚要说什么?」
  仔细想想,打从开始阅读这篇心得报告开始,她的态度就不对劲,肯定是想到了什么。
  筱川小姐犹豫着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儿,总算下定决心开了口:
  「……这篇心得报告……严格来说并不正确。」
  「不正确?哪个部分?」
  「内容。」
  她严肃地说:
  「写这篇报告的人,事实上并没有读过《发条橘子》。」

  4
  收拾好门外的招牌与均一价置物车后,我锁上玻璃门,披上窗帘。收银机已经上锁,关店工作到此告一段落。
  现在店里只有我一个人。回到柜台,我听见不规则的脚步声走下楼梯。筱川小姐表示,在详细说明之前,必须先去拿一样东西,说完便回到主屋里去。
  那篇心得报告摆在收拾好的柜台上——「安东尼·伯吉斯《发条橘子》赞后感」。
  (她直接指出对方没有读过这本书啊。)
  亦即这篇报告是没看过书、随便写写的罗?可是内容看不出有偷工减料。而且如果小菅的妹妹真做了那种事,班导和志田先生应该立刻就会发现。
  「久等了。」
  筱川小姐从通往主屋的那扇门拄着拐杖走回来。
  我们隔着柜台面对面。她将夹在腋下的两本文库本正面朝上摆在柜台上,两本的书名都是《发条橘子》,都是安东尼·伯吉斯着、乾信一郎译、早川书房发行。
  差别只在于装帧。在我右手边的文库本封面上印着眼神凶恶的男子高举刀子的图案。黄色书腰上写着「早川书房创立五十周年精选」等字样。书封边缘有明显的脏污,似乎年代久远。
  我看向左边的《发条橘子》,封面上只印着文字,从设计的风格与纸张状态看来,这本比较新。书腰上写着「早川文库最强故事一〇〇部」。这本小说似乎在各个时代都被当成「名作」在宣传的样子。
  「……原版的《发条橘子》是一九六二年英国出版。多产作家安东尼·伯吉斯当时发表过许多作品,其中以年轻人暴力为主题的《发条橘子》是最广为人知的长篇小说。」
  她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神采奕奕地开始说明。照理说我也应该习惯了。
  「早川书房于一九七一年发行日文翻译版单行本,这边这本就是该译本的文库版。我想日本市面上流通最多的就是这个文库版。」
  她说完,手指着拿刀的男子。
  「意思是很值钱吗?」
  「不是……因为这个版本几十年间再版了好几次,是长销书……因此在旧书市场里不值钱,就算摆在均一价置物车上都很合理。」
  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遗憾。
  接着她指向摆在左边那本封面没有图案的版本。
  「这本是二〇〇八年发行的新版。目前一般书店里贩售的就是这个版本,改用全新封面,而且稍微加大了书本开本及文字。」
  今年是二〇一〇年,也就是说这本书是两年前出版的。我把两个版本拿在手中比较。新版感觉比较厚。
  「两本的内容也不一样吗?」
  听到我这样问,筱川小姐眼镜后侧的黑眸亮了起来,兴奋地双手支着柜台,往前大大探出上半身。洋装底下丰满的胸部微微颤动。
  「说对了!旧版与新版的内容大不相同。请比较本文部分的最后一页。」
  我挪开停驻在她身小的视线,乖乖打开旧版书,翻到译者后记的前一页,故事就在那里结束。我得尽快看过内容,免得无法阅读的「体质」发作。

  然后,只剩下我和贝多芬耀眼的《第九号交响曲》。
  啊啊,它绚烂华丽,好听得不得了。来到诙谐曲的部分,我可以明白感觉自己正轻巧、不可思议地用双腿(NOGA)跑着跑着,我能清楚看见因为我的割喉剃刀(BRITVA)而哀号的地球正在撕裂。接着进入柔和的乐章,等一下就是美丽的最终合唱。我已经痊愈了。

  我了解这段文章的意思。应该就是心得报告里写到,主角脱离洗脑状态后聆听贝多芬的部分。我注意到文中有些单字加上了诡异的外文,这就是这本小说的风格吧。
  接着我翻开新版小说的书末,大略浏览写着结局的那一页。三一〇页。

  ……那么,我要在此向各位亲爱的朋友们道别。也要向这篇故事中其他所有的一切发出嘘声。他们可以吻我的屁股。可是,各位,喔,我的朋友,希望你们偶尔怀念起可爱的亚历克斯。阿门。然后去死吧。

  「咦?」
  内容与旧版完全不同。意思看不太懂,不过看起来应该是在向读者告别。
  「为什么不一样呢?」
  「那是因为……」
  筱川小姐伸手翻开新版书,稍微往前查找后,指着二九二页最后一行——「接着进入柔和的乐章,等一下就是美丽的最终合唱。我已经痊愈了」。
  到此是旧版的结局,但是新版的下一页开头写着数字「7」,表示新的章节开始。这似乎才是最后一章。

  「嘿,今后该怎么办?」

  我在脑中整理状况。
  「意思是新版多加了一章吗?」
  「不,不是的。」
  她摇头。
  「这边这本新版才是原版的《发条橘子》,也就是完整版。」
  说完,她指指封面书名底下,那里确实印着「完整版」几个小字。
  「什么意思?」
  被挑起了好奇心,我也忍不住向前探出身子,一下子缩短了与筱川小姐之间的距离,但现在不是在意这种事情的时候,书的事情比较要紧。
  「安东尼·伯吉斯于一九六二年发表的初版里,主角亚历克斯虽然脱离洗脑状态,但故事并没有结束。」
  她低声继续说:
  「亚历克斯再度回到暴力与犯罪的世界,但是他最终厌倦了那样的生活。此时,他遇到一位已经改过自新的昔日伙伴……这件事改变了他的想法……他决定告别过去的暴力行为,组织家庭,成为大人,故事到此结束。」
  「什么?」
  我忍不住大叫。
  「这样的语,结局完全不一样啊。」
  甚至可以说完全相反吧。
  「嗯,是的。」
  筱川小姐重重点头,额头几乎要撞上我的下巴。
  「安东尼·伯吉斯始终认为亚历克斯的暴行只是暂时的行为,等他成为大人后,就会懂得依照自己的意志选择善恶……这是描写年轻人成长的故事。但是,美国版发行时,出版社决定将最后一章删除。」
  「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他们认为加上最后一章就变成幸福快乐的结局了。但是让问题更加复杂的原因是,大导演史丹利·库柏力克根据美国版小说拍了电影。」
  我知道史丹利·库柏力克——大概吧。我曾在电视上看过一部战争电影,描述残忍士官长严苛训练士兵的故事。电影名称忘了,不过我记得那应该也是史丹利·库柏力克执导的电影。
  筱川小姐拿下旧版《发条橘子》的书腰,持刀男图案底下藏着一排文字:

  "STANLEY KUBRICK'S CLOCKWORK ORANGEH"

  那排字印得比安东尼·伯吉斯的名字更大,彷佛写这本书的人是史丹利·库柏力克。
  「这个封面取自电影版海报。电影获得不错的评价,因此小说也被翻译成更多国家的语言。日文版出版也是在一九七一年……与电影上映同一年,不过当时市面上买不到加上最后一章的英国版,因此日文版也沿袭了美国版的结局,与电影版相同。」
  「呃,但是……作者没有意见吗?」
  全世界的人反而是因为这部结局遭删改的小说才知道自己的名字,应该很不好受。
  「据说他基于经济方面的考量,不得不应允美国版出版。只不过这种事情往往有着复杂的背景因素,我不认为问题只出在美国出版社身上。作者所属的英国到了一九七〇年代也出版了没有最后一章的版本。日本长期以来阅读的都是这个文库版,到了一九八〇年,早川书房才出版完整版单行本。也就是说,完整版与非完整版有一段时间是同时存在于市面上……然而,几年之后完整版就绝版了。」
  「……完整版绝版,非完整版反而留下来了?」
  「是的。到了二〇〇八年才终于出版了这里这本完整版的文库本,而旧有的非完整版文库本则绝版了。」
  我交叉双臂低头看着两本《发条橘子》。这出版内情还真复杂啊。
  「有一段时期,安东尼·伯吉斯也曾怀疑过究竟哪个版本才是正版。是非完整版的出版有无法阻止的内情呢……或者或许是连安东尼·伯吉斯自己也下不了决定。美国最早出版的完整版序文中,安东尼·伯吉斯写到:『我们可以删除曾经写下的东西,但是不能当作不曾写过。』」
  看向摆在柜台上的稿纸,筱川小姐吐了口气,看来像是叹息,也像是讲话讲累了。
  我凝视她的脸,再度惊叹她的知识渊博。与这件事情有关的人之中,只有她注意到版本不同,就连写下心得报告的小菅结衣也没发现——
  「嗯?咦?怪了。」
  我侧着头。
  「目前书店所能购买到的,只剩下完整版了吧?」
  心得中完全没有提到最后一章,就像最后一章完全不存在一样。难道她读的是非完整版?
  「……她读的大概是旧书店买的版本吧。」
  如果是这样,没有提到最后一章也很合理。可是,筱川小姐摇摇头。
  「……不是这样的。小菅同学曾说过是妹妹委托她在网路上的新书书店购买的吧?」
  「啊,对喔。」
  也就是说,小菅结衣拥有的是近年出版的完整版。我愈来愈混乱了。
  「你刚才指的就是这件事吧?」
  事实上小菅结衣没有读过《发条橘子》——究竟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或许与小菅奈绪的委托没有直接关系,但是我对其中的矛盾相当好奇。似乎有什么内情。
  「……该怎么办?」
  我一问,筱川小姐暂时闭上眼睛,彷佛在整理思绪。
  「……与小菅同学商量之前,我们必须先……把心得报告的事再弄清楚一点。」
  关于这一点我也抱持同样想法。但是问题就在于怎么做。
  「直接问本人比较快。」
  把小菅结衣叫到店里来,或是由我或筱川小姐透过电话询问——只要拜托姊姊奈绪,她应该愿意帮忙。想到奈绪对妹妹的那股溺爱,她恐怕对于筱川小姐的继续介入不会摆出什么好脸色。
  「……我想,可以先不用这么做。」
  筱川小姐有如斟酌着出口的词汇般,慢条斯理地说着。莫非她早已看穿这件事情的真相?
  「你说过晚点会和小菅同学联络吧?」
  「啊,是的。」
  「方便告诉小菅同学,我们需要和她借一样东西吗?我想要确定一件很重要的事。」

  5
  店里的公休日之后,又过了两天,
  今天开店后一直很忙碌。尽管是平日,仍有三位客人装着一车子的书过来。我们忙着整理那些东西。客人络绎不绝,等到工作告一段落时已经是日暮时分了。
  (小菅奈绪今天应该会过来。)
  替缺牙般的书柜补上书时,我心想着。
  前天打电话给小菅奈绪时,我直接转达筱川小姐的请求。她虽然问过我请求的目的云云,但碍于不知情,所以我也无法回答,总之只告诉她「事关重大」,于是她冷冷地说这几天会把东西送过来。
  筱川小姐还是一如往常地躲在书堆后头。是我的错觉吗,感觉书墙似乎更高了?和我交班去吃午餐之后,她一直忙着帮书籍标价和网购的工作。
  「嘶——嘶——嘶嘶嘶——嘶——」
  我听见沙哑且呼吸节奏奇妙的声音,立刻停下手边工作。筱川小姐正在吹口哨。只要有开心的事情,她就会下意识地吹起口哨。
  将最后一本书塞进书柜里,我滑步回到柜台。虽然可以预见筱川小姐正在做什么,不过我还是输给自己想要亲眼证实的欲望。
  从书墙上方偷偷看过去,只见她正坐在电脑前专心阅读文库本,而且似乎看得很入迷,连我的视线都没察觉。一直等待也等不到答案,于是我开口:
  「那个……」
  「吓!」
  筱川小姐惊呼一声,吓了一跳同时叫头。半开的嘴唇还保持吹口哨的样子噘着——她连忙阖上文库本,挺直背脊。那是娥苏拉,勒瑰恩的《双人故事》(注1),集英社文库版。
  「我……我在工作……」
  声音高了八度,虽说她好像也没必要对我这个打工的人解释什么,但这个样子反而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抱歉。书本补好了。」
  「好……好的……那么,接下来是那边的书……」
  她右手拄着铝制拐杖准备缓缓起身。
  「我回来了!」
  一位娇小的高中女生大声打开玻璃门进来,身上穿着与小菅奈绪同一所高中的制服,已经是秋天了,皮肤却晒成小麦色,长长的头发扎成马尾,长相很适合南国海边。她是筱川小姐的妹妹,名字叫文香。
  难得她放学后会跑到店里来。平常她总是从书店后方另一道门直接进入主屋。
  注1:原著名为:Very Far Away from Anywhere Else。一九七六年出版,无繁体中文版。
  「小文,你回来啦。」
  姊姊微笑,展开没拿拐杖的左手像在阻止她通过,不晓得什么意思。我还侧着头没搞清楚状况,筱川文香已经雀跃跑上前,紧紧抱住姊姊。姊姊的身高比她略高。
  「唔哇!姊姊!」
  文香不明就里地开心大喊,同时不断以脸颊磨蹭姊姊的白皙脖子。两个人的脸上皆绽放着笑容。我莫名感到十分难为情,连忙转开视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们大约持续了五秒钟。
  「好,我要去准备晚餐了!」
  妹妹若无其事地离开姊姊的怀抱。
  「掰掰,五浦先生。」
  她和我也简单打声招呼后,进入主屋去了。
  「……这是什么情况?」
  等到剩下我和筱川小姐,我问道。这么说来,我之前很少看到筱川姊妹一起出现呢。她们平常就会做这种事吗?
  「只是打招呼啊……?」
  筱川小姐不解地眨眨眼睛。
  「你们每天都像这样打招呼吗?」
  「咦?你家里不是吗?」
  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害我一时还以为日本社会在我没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养成根深柢固的拥抱习惯了。
  「不,我家没这么做。」
  五浦家只有我和母亲两人,而且我们两人的身材比一般人壮硕,如果我还是小孩子也就罢了,现在做出这种举动的话,别人看来只会以为我们在练习相扑。
  「这样啊……」
  她稍微压低声音说:
  「……我和妹妹从以前就这样了……也许是因为父母不在的缘故。」
  「呃?」
  我记得前任老板,也就是筱川姊妹的父亲是去年才过世的吧。大概是注意到我惊讶的表情,她笑着打圆场,说:
  「啊,不好意思……父亲当然在,只不过他不是会和女儿搂搂抱抱的人,所以……」
  此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姑且不管父亲如何,母亲呢?
  「你的母亲怎么了?」
  说出口之后,我才注意到,这么说来,从来没听筱川小姐提起过母亲,甚至也不曾听她说出「母亲」两个字。
  「…………十年前……」
  她没有继续说明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是不想提吧?总之,母亲现在不在这个家里。
  「……抱歉,我问太多了。」
  我打住这个话题。
  「不会……」
  失去了接话的机会,我们陷入尴尬的沉默。
  此时一阵大步奔跑的脚步声靠近,通往主屋的门猛然打开,筱川文香再度现身。大概是正在换衣服的关系,她只脱掉一脚袜子。
  「差点忘了。来,这是奈绪要给你的。」
  她说完就把双色格子纸袋硬塞给我。纸袋没有封死,不过就算里头装的是礼物,也不奇怪。
  我拿着纸袋不解偏着头。
  「……奈绪?」
  「小菅奈绪。你认识吧?她说今天有事不能过来,所以拜托我交给你。」
  「我要说的不是那个……你认识小菅吗?」
  印象中小菅奈绪曾经说过自己不曾和筱川小姐的妹妹说过话。她们虽然同年级,但不同班。
  「我以前就见过她啦,也知道她的名字。她很有个性也很醒目……我们都参加了文化祭执行委员会,今天才有机会讲到话。我们就读同一所小学……不过国中不同。」
  「喔,这样啊。」
  这么说来,她们两人应该属于同一学区。在同一地区长大的人经常有这种情况吧,即使不曾谈过话,但往往曾经在嘟里碰过面。
  「我们曾经同班三年喔,厉害吧?」
  不是吧,你们两个应该早点发现啊!
  「总而言之,她交待你翻书时别太粗鲁,万一弄脏的话就踹死你。好,我说完了。」
  文香微笑代为传达完可怕的内容后,便跑回主屋去。虽然我觉得她也没必要转达得如此详细就是了。
  「可以让我看看吗?」
  筱川小姐说。见她恢复以往的模样,我松了一口气,把整个纸袋递给她。她拿出纸袋内的东西,那是安东尼·伯吉斯的《发条橘子》,早川书房文库版。
  我们借来的东西是小菅结衣委托姊姊帮忙购买的《发条橘子》。这本文库本还带着新书的纸味,封面上写着小小的「完整版」。
  「果然是加入最后一章的版本。」
  我说。筱川小姐沉默地翻着书页。尽管我们因此确认了小菅结衣拥有的是哪一个版本,但谜团依旧存在。为什么她的读书心得忽略了最后一章呢?
  「……啊,果然。」
  我听见筱川小姐低声说。她摊开书,停下手。
  「这下子大致了解了。」
  「咦?」
  我反问:
  「你了解什么了吗?」
  「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指着像书签般对折夹在数页书页上方的纸片。「早川文库订购卡」这排字的下方是「代理发行,书店名称」的栏位,上面还印着书名与条码。为了方便取出,顶端有一个半圆形的凸起。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呃……看是看过,可是……」
  我不太清楚这个东西的作用是什么。她轻咳了一声后,开始滔滔不绝地说明:
  「这个叫做补书单,通常夹在一般书店进货的新书之中。书卖给客人时,收银员会将这张单子抽出保管,可以用来确认每种书卖了多少本并下单补货……主要的作用是管理库存。」
  我默默点头,想不出这东西和读书心得有什么关系。
  「有没有这张补书单,也成了旧书店的判断标准之一。拿来卖的书如果是新书,而且里头夹着补书单的话,就必须小心。照理说在一般书店里就该抽掉的补书单还留在书里……表示这本书很可能是偷来的。」
  我吓了一跳。
  「那么这本书不就是……」
  筹等,我记得小菅说过这本书是购自网路书店。怎么有人能够偷网路上贩售的书呢?难道购自网路书店的说法也是骗人的?
  「啊,对不起,我不是指这本书是偷来的。」
  在我脑中膨胀的想像瞬间萎缩。
  「最近愈来愈多书店不再使用补书单,改利用书籍条码读取商品资料、管理库存。大型网路书店大致上都是如此。在那类书店买书的话,补书单自然会夹在书里。」
  「……原来如此。」
  既然这样,书里夹着补书单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了,甚至等于证实了小菅奈绪所说的「附近书店缺货,所以我在网路上买这本书」没错。
  但是,筱川小姐的表情却一点也不开心。
  「可是,从这张补书单,我得知了另一项事实……为了确认这一点,才会借来这本书……」
  她以白皙的指尖摸摸补书单边缘。看样子确认后得到的答案并不值得高兴。
  「……你可以帮我请小菅同学的妹妹来店里一趟吗?可能的话,我想跟她单独谈谈。」

  6
  安排筱川小姐和小菅结衣碰面这件事,花了几天时间才搞定。
  我原本希望尽可能直接与本人联络,但是因为对方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脑,因此只能够透过姊姊奈绪处理。但是与奈绪的讨论却迟迟没有进展。
  小菅奈绪认为我们的注意力不在如何说服小菅家的家长,反而着重于读书心得本身。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啊!」
  她在电话那头逼问,我也没办法给她答案,只能不断地说:「总而言之,筱川小姐希望能够和她单独谈谈」。
  「是吗?那么我也要在场。」
  小菅奈绪多次展现出对妹妹的关怀,但我突然注意到一件事。关于这次事件,在小菅奈绪的谈话中完全没有提到结衣本人的反应。也许她本人不太喜欢姊姊替自己擅作主张吧。
  「总之,你替我转告她,也可以顺便问问她是不是需要你陪同。」
  没多久就得到小菅结衣的答覆。她说要单独与筱川小姐见面。
  小菅结衣指定的时间是平日,而且是早上开店之前。她也知道文现里亚古书宣的店址。这天,我比平常提早上班,与筱川小姐一起完成开店准备后,就等着小菅结衣到来。
  明明说好她们两人单独会面,现场却多了一个我,这是小菅奈绪的要求。
  「虽然结衣说一个人去就好,我还是会担心。你留在现场帮帮她,以防万一。」
  她似乎也隐约察觉到——这场会面对小菅结衣来说不会很愉快。气氛有点类似过去筱川小姐把小菅奈绪找去谈偷书事件当时的情况。
  筱川小姐似乎也有些介意我在场,不过如果小菅结衣同意的话就无所谓。
  「听说今天好像是他们学校校庆之类的,所以放假。」
  我仰望墙上的时钟说。我相信对方也不太可能会为了这种事情特地跷课前来。
  「应该是运动会的补假吧。」
  筱川小姐回答得很简洁。原来如此……我才刚接受这个答案就又想到:
  「……你怎么知道?」
  「我是圣樱女学园的校友……」
  这事第一次听说。不过如果她过去念的是女校,那么一切就合理了。尤其是对于男性的视线毫无防备这部分。她今天穿着浅色系V领针织衫,不过有点——哎,算了。
  「莫非你大学也是念女校?基督教学校之类的?」
  「咦?你怎么知道?」
  眼镜后头的双眸圆睁,似乎真的很惊讶。
  「不,我瞎猜的。」
  我总不能说你看起来就像是那种学校出来的吧。筱川小姐应该从小就是这种气质。
  「……是的。小学念公立学校,不过后来一直是念女校……」
  我一边点头一边听她说。虽然很想多知道一些她的过去,但很不凑巧地,玻璃门打开的声音正好打断她的话。
  戴着金属框眼镜、扎着低马尾的少女站在那里。格子洋装外头罩着白色丹宁外套,别说身上没有穿戴半件饰品了,就连绑头发的发圈上也毫无装饰。看样子她连私底下的打扮也完美遵照校规规定。
  「……是姊姊叫我来的。」
  小菅结衣以充满防备的僵硬声音说。轮廓平板的她长得和姊姊不太相像。
  「请……请进来……」
  坐在柜台后侧的筱川小姐小声说道。这名国中生似乎让她很紧张。她害怕陌生人的毛病实在很严重。
  进入店内的小菅结衣关好入口的大门。我静静地躲到一旁,背靠着玻璃柜站立。还是由她们两人谈话就好。
  「我是小菅结衣。」
  「你好……谢谢你特地前来……」
  对话有点衔接不上。已经是成年人的筱川小姐居然忘记自我介绍。
  「……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少女就这么站在通道一半的地方,交抱双臂冷冷望着筱川小姐。长相虽然不同,不过那股强势和她姊姊一样。
  「我想快点回家。」
  「……也对,呃……」
  「明明没有拜托她,她却擅作主张乱来。」
  我和筱川小姐因为小菅结衣的厌恶口气而愣住。
  「她根本不懂书。」
  她说的是小菅奈绪吧。看样子这对姊妹之间的代沟比想像中还严重。不,也许只是妹妹单方面讨厌姊姊。
  「……她也是为了你好啊。」
  「我又没有拜托她这么做。只不过是买个书要被检查而已,就每天都和爸妈吵架……真是烦死人了。」
  她不断地抱怨姊姊的白费功夫。
  「反正读书心得是我的,别管我不就好了。」
  「……我有四个问题要请教。」
  筱川小姐竖起四根指头大声说,就像开关突然被打开一样,态度瞬间变得不再扭捏。
  「那篇读书心得是你在自己家里写的吗?」
  「……是啊。」
  小菅结衣多少也感受到对手的改变,不过仍旧坦白回答。
  「我习惯在家写作业。」
  「你平常会去图书馆吗?」
  「不,不会……我觉得别人碰过的书很恶心。」
  她一面说,一面瞥看左右侧的书柜。这句话也可以解赞成是对旧书店店员的挑衅。看来她的外表虽然乖巧,实则相当有胆识。
  「这么说,你也不会和朋友互相借书罗?」
  「不会。我的朋友不太看书。」
  「也不会和你的家人互相借书吗?」
  仅此一瞬间,她停顿了一下。
  「顶多是向家人借书……不过机会很少,因为我的家人也不是很爱看书。看的顶多是杂志罢了。」
  不对,姊姊奈绪最近应该经常向志田借书阅读才对,可是看样子这位少女没把这个情况当作是爱看书的表现。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筱川小姐点点头。
  「问完了吗?我差不多该……」
  「对不起,还有一个问题。」
  筱川小姐这么说,这次竖起食指。
  「你是怎么写出那篇心得的呢?」
  店里变得一片安静。这个无法参透意图的问题,让小菅结衣稍微睁大了眼睛。
  「……读了书之后写出来的。那边那本就是我的书吧?我就是读了那一本。」
  她指指柜台。那里摆着我们借来的完整版《发条橘子》。
  「这本小说有两种结局,一种是写到亚历克斯解除洗脑状态便结束的非完整版,另一种则收录了描述亚历克斯决心凭藉自由意志重头来过的最后一章,也就是完整版。你读的是完整版,为什么心得写的却是没有最后一章的版本呢?」
  话题终于触及核心。如果小菅结衣有所隐瞒的话,应该会受到影响。然而,她却没有出现预期中的反应。小菅结衣露出莫名成熟、无所畏惧的笑容,说:
  「只是因为结局那一章太无趣了,我不想提而已。亚历克斯最后不是突然变成了好人吗?我觉得结束在他听着贝多芬那边最棒……我知道以前出的版本到这里就结束了。」
  这个解释姑且合理——但是,我却有一股无法抹灭的怪异感觉。这段话也可以解释成是她后来才发现还有最后一章而想出的好藉口。
  「『我能清楚看到因为我的割喉剃刀(BRITVA)而哀号的地球正在撕裂。接着进入柔和的乐章,等一下就是美丽的最终合唱。』」
  筱川小姐流畅背诵出整段内容,对小菅结衣投以微笑。
  「的确很棒。我第一次读到时,也认为这段文章既恐怖又出色。」
  「是啊,所以我的心得只写到这……」
  「可是你并没有读到书里的这段内容,对吧?」
  「咦?」
  出声的人是我。小菅结衣本人只是稍微皱着脸。
  「没那回事,我整本都读完了。」
  「真的吗?」
  「没错。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说我没有读到那一段?」
  我不认为有办法证明这种事。但是筱川小姐不为所动,只是拿起柜台上的《发条橘子》递给小菅结衣。
  「请从这本书的开头翻起,随手翻一下就可以了……来,请。」
  她的语气不容辩驳,少女只有不甘愿地照做,抢过自己的书,啪沙啪沙地翻页。
  突然,翻页动作停住,对折的粉红色补书单插在书本中段,跨页夹住数十页内容。小菅结衣不以为意地抓住半圆形凸起准备抽起。
  「你是如何能够不抽掉那张补书单,读完所有内容的呢?」
  少女停住手上动作。原来如此——我心想。只要没有拿掉补书单,就无法阅读那些被夹住的謇页内容了。再说,也没有人抽掉补书单之后,会特地插回原本的模样。原来这就是「从这张补书单,我得知了另一项事实」的意思啊——由此可知书主是否读完这本书。
  「你没有读完这本《发条橘子》,也因为你只读到一半,所以没有注意到这本书还分成完整版与非完整版。尽管如此,你却能够写出读书心得,这只有一个可能……」
  筱川小姐吸了一口气,断然地说:
  「你抄袭了别人的读书心得。」

  7
  距离开店还有一点时间。
  店里只听见老时钟指针移动的声响。最后,小菅结衣缓缓张开失去血色的嘴唇说:
  「你少乱说。」
  声音有些颤抖,但语气却意外强硬。
  「你说说看,我是抄了谁的读书心得?」
  筱川小姐困扰地蹙眉。她似乎没想到对方会反驳。
  「……那么,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是从哪里知道《发条橘子》这本书的呢?」
  「咦?」
  少女似乎有些意外。
  「这部作品确实是经典名作,但毕竟是五十多年前的外国小说了。既然你没有与家人、朋友交换讯息,究竟是从哪里得知这本书并写出读书心得的呢?」
  「那是……我在书店看到……」
  「附近的书店应该都缺货了。而且,这篇读书心得上面写着:『我在不了解这本书写了什么内容的情况下,从网路书店买下』。」
  筱川小姐毫不松懈地继续追问:
  「真相应该是相反才对吧?你读了这篇心得后,才开始对《发条橘子》感兴趣……一开始原本真的打算读完后,写出自己的心得,否则你也不会特地寻找、买下这本书。但是因为情况不如预期,不得已只好照抄了……」
  「我不是叫你不要乱说吗?你分明没有证据!」
  「要证据的话,我应该可以立刻拿出来。」
  小菅结衣的吼叫丝毫没有影响到筱川小姐。
  「你说过这篇读书心得是在家里写的,对吧?也说了没去图书馆……如果这番话是真的,意思就是原版的读书心得在你家里。当然,我指的不是你的家人以前写过心得。如果是那样的话,应该马上就会被识破。至于你是从哪里抄袭了谁的心得,虽说可能性并非只有一个,不过……」
  筱川小姐以沉稳的语气一字一句继续对小菅结衣说:
  「你所毕业的国小每年都会举办读书心得比赛,对吧?……而且还把优秀的文章集结成册,发给全校学生。」
  小菅结衣的表情瞬间冻结。我突然想起她姊姊奈绪的话:
  (在我看来,她的心得远远优于其他同学。)
  从那时起,我就一直觉得不解。她要如何「看到」妹妹与其他同学的心得并做比较呢?——如果不是集结成册,平常应该没有这种机会。
  「当然,这个比赛在你入学之前就已经存在,想必过去也有集结成册发给学生。这篇心得应该是完成于日本尚未出版完整版《发条橘子》的年代……大概是你姊姊或哥哥在学时,某个人写的作品。既然奈绪同学没有发现,那么原作者的年纪很可能接近最年长的哥哥……接下来,只要去查证就知道了。」
  在场所有人短暂沉默了一会儿。
  紧握早川文库的少女,最后无力垂下手。
  「……我还以为,不会有人知道。」
  她低着头小声说:
  「我喜欢看看以前的文集,找寻下一本要阅读的书……文集中每年大概会有一位学生写出很棒的心得。读过的心得之中,最令我惊讶的就是这篇《发条橘子》……文笔好,内容又成熟稳重……我觉得写得真好。」
  也就是说,读完这本小说并写下心得的人是某个不知名的小学生。我想大概每个时代、每所学校都有一位热爱图书的孩子吧。在我身边或许也有。
  「我原本也想看看那本书……买了之后才发现亚历克斯比我想像中还要过分,而且书中太多艰涩的词汇……结果我只读到三分之一就放弃了。」
  姊姊奈绪也说过同样的话。没想到这对姊妹对于书本的喜好倒是很类似。
  「可是,为什么要抄袭别人的心得呢?」
  筱川小姐说:
  「我对于这点感到不解。如果觉得《发条橘子》难以下咽的话,可以换一本书写心得吧?」
  小菅结衣满脸通红,表情突然显得很稚嫩——应该说,这样比较符合她的年纪。
  「因为姊姊说……那本书她看不下去……」
  「什么意思?」
  筱川小姐反问。
  「……姊姊最近交男朋友了。」
  我和筱川小姐忍不住面面相觑。她的表情似乎在问:「你知道?」我摇头表示完全不知情。
  上个月,小菅奈绪原本打算向心仪的同班同学告白,却遭到狠狠拒绝。偷书的事也与那次告白有关。拒绝她的少年因为在校内被排挤,转而怀恨在心,甚至放火烧了文现里亚古书堂的招牌——听说他目前仍是停学中。
  「暑假里,她曾经做了甜点带出门……我猜想也许是告白成功了。对方似乎很聪明,姊姊经常向他借看起来很难的书阅读……似乎变得比我更懂书了……」
  听她说到这里,我的头痛了起来。这位少女完全误会了。小菅奈绪借书的对象不是她的男朋友,而是年纪大到当她爸都绰绰有余的背取屋兼流浪汉。
  原本很想纠正她,想想还是算了。当事人没有告诉家人的事情由我这个外人开口,实在说不过去。
  「……想表现出自己比姊姊更会看书,是吗……」
  筱川小姐心平气和地说。小菅结衣突然重重低下头。
  「这件事情,请不要告诉我姊姊。姊姊个性意外地一板一眼,一定会把事情全都告诉爸妈,这样一来就糟了。」
  「可是……」
  「我知道自己做错事,但是只有我的家人和学校老师知道我的这篇心得不是吗?就连原先写出这篇心得的人也不知道……呃,只要你们帮我保密的话……」
  「小菅结衣同学。」
  筱川小姐突然叫出她的全各。她的声音凝重得让人不敢作声。
  「你将过去毕业生的心得当作自己的东西,就算那个女生不知情,事实依旧存在……再说,我认为拿没读过的书写心得,等于是对作者的侮辱。你不是喜欢看书吗?」
  坐在柜台后侧的筱川小姐双手摆在自己的大腿上。我注意到她是在抚摸一本书的封面,就是那本她在对我说明时拿出来的黄色书腰旧版《发条橘子》。
  「安东尼·伯吉斯曾经这么说过,『我们可以删除曾经写下的东西,但是不能当作不曾写过』。你也不能当作没有抄袭过这篇心得。你必须承担自己的所作所为。」
  小菅结衣紧咬嘴唇,似乎害怕之后会发生的事。
  「去向姊姊坦白一切,然后请她帮忙出主意。我能够说的就这么多了。」
  「呃……」
  「奈绪同学一定能够找到最适合你的处理方式。她一定能够了解你现在抱持的是什么样的心情。」
  的确,小菅奈绪应该懂得人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时的心情,因为她本身也曾经犯过错,再加上她很宝贝自己的妹妹。
  最后,小菅结衣静静抬起脸:
  「我明白了……我会试试。」

  8
  关于小菅结衣的事情到此告一段落。
  她的姊姊奈绪也没有告诉我们详细的结果。
  几天后,她来到店里,只对筱川小姐道了声谢谢。大概是不希望事情闹大,所以她也没把妹妹做的事告诉父母吧。
  前阵子的假日,我在大船车站大楼的书店里看到小菅姊妹。她们两人在文库本专区前面交头接耳地开心谈话。看样子她们的感情也稍微变好了。
  前面我虽然说「到此告一段落」,事实上后来还发生了一件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事。事情发生在小菅结衣来店里的隔天。
  时间正好是刚过中午,筱川小姐在主屋里用餐休息,出门散步顺便过来走走的常客也离开了,店里只剩下我一人。
  我的视线突然停留在闲置柜台上的那本《发条橘子》身上。那是没有收录最后一章的旧版文库本。
  这本书是筱川小姐从主屋二楼拿来的,不是店里的库存,所以这是她的私人藏书。我再次看向书腰——「早川书房 创立五十周年」。
  这本书究竟是什么时候买的呢?
  翻开书看看版权页,写着「一九九五年一月十五日第二十五刷」。比我想像中更久远,正好是十五年前。当然,筱川小姐也可能是买旧书,不过如果是新书的话,那个时候还没——
  「啊!」
  我不禁叫出声。打从前天起就悬在脑袋一角的几个问题,突然全串在一起了。
  (就算那个女生不知情,事实依旧存在。)
  筱川小姐当时这么说。仔细想想,小菅结衣并没有告诉我们写心得的学生是女生,因此也有可能是男生才对。
  再加上,这间房子与小菅家位在同一所市立国小学区内,她自己也说过「小学念公立学校」,因此筱川小姐很可能也是就读那所小学。她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呢?
  「抱歉,我耽搁了。」
  声音来自我的视线范围外。我一抬头就见到从主屋回来的筱川小姐正把手绕到背后关上门。
  「刚刚正好在找东西……」
  她注意到我翻开了《发条橘子》,屏住呼吸。
  尽管如此,或许进来之前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吧,她难得直视我的眼睛,率先开口:
  「呃……我有一件事情必须向你……道歉……」
  她一边说,一边将夹在腋下的薄册子交给我。看样子这就是她刚刚在找的东西。
  封面的书名写着《芽吹》,大概是新芽的意思。底下印着「鎌仓市立岩谷小学  平成七年」,也就是一九九五年。
  我默默接下,翻开书页,看看目录,书中收录的全是读书心得。这本《芽吹》就是每次读书心得比赛时印制的作品集吧。我一下子就找到要找的页面,那里印着:

  《发条橘子》读后感

  看向下一行——「四年二班  筱川琹子」。
  「抱歉……」
  筱川小姐红着脸低下头。
  「这篇……是我的读书心得。」
  就是这么一回事。
  筱川小姐并非利用推理解开这次的谜团,而是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小菅结衣做了什么,她只是假装解谜罢了。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说呢?」
  我完全不明白。照理说没必要隐瞒啊。也没必要对小菅结衣滔滔不绝地解释,只要拿出这本作品集给她看,告诉她「是我写的」,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因为……那个……」
  她以几乎快听不见的声音说:
  「五……五浦先生……」
  我?我又怎么了?
  「志田先生说:『国中就这个样子了,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样的大人呢?』时,你说了『嗯,你说的好像没错』……」
  「……啊。」
  写这篇读书心得时,筱川小姐非但不是国中生,还只是个小学生。虽然我和志田完全不知情,但是「当事人」事实上就在我们面前。
  「写出这篇心得时也是……有老师觉得我有问题,说写出这种心得的小孩令人担心……当然也有老师帮我说话,所以这篇心得才会刊载在作品集中,不过……可是……」
  她的声音愈来愈小。
  「……我不希望你对我有那种想法。」
  这么说来,志田出现之前,她原本正想告诉我关于这篇心得的事情。那时候她一定是想告诉我真相吧。
  我突然注意到文章中的一句话。
  「我在不了解内容的情况下,在岛野书店买下这本书。」
  这是与小菅结衣的心得唯一不同之处。她一定是拿到零用钱后,骑着脚踏车来回各家书店吧。这次我可以想像她小学四年级时的模样了。
  「……对于写出这篇心得的孩子,你有什么想法?」
  我翻翻《芽吹》,大略看过其他心得。里头有几篇谈森鸥外、太宰治等近代文学作品,不过《发条橘子》的心得是其中最亮眼的作品。
  「……我虽然觉得奇怪,但并非觉得不好。」
  我回答。
  「真想见见那个时候的筱川小姐。」
  筱川小姐害羞地笑了笑。
  小学时就写出这样的心得,那又如何?心得终究只是心得,现实生活中该采取什么行动,大多数人都能够自行判断。这本小说中的亚历克斯不也凭藉自己的想法,不再为恶了吗?
  我阖上《芽吹》,还给她。正如《发条橘子》的作者所说,写过的东西不能当作没写过——话说回来.我们也没必要当作没有写过这篇心得吧。
  「……读过完整版之后,你有什么想法?」
  「咦?」
  「我想听听你的感想。」
  感想当然应该改变了,毕竟最后的结局改变了嘛。我更有兴趣的是,现在的她对这本小说有什么想法。
  筱川小姐笑得更深了。
  「……很长喔。」
  「那么,等打烊后再说可以吗?」
  「当然好。」
  于是我们开始各自的工作。回到书墙后方的她一如往常地吹起声音分岔的口哨。
  此刻的她明明没有在看书。



  第二话 福田定一 《给上班族的名言随笔》(六月社)
  1
  为了把车子停靠在书店前面,我必须先回转。
  来到T字路上,谨慎地打着方向盘,把车子开出车站月台旁的小路。在「收购旧书、诚实监价」的招牌前面站着一位戴眼镜的长发女子。她身穿胸前缀着毛的夹克与窄版长裙,一身秋装打扮,手上却提着不协调的帆布肩背包,彷佛要用来装五金工具。
  我把车子停在她面前,伸手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让你久等了。」
  她点点头回礼坐进车里,以笨拙的动作收起折叠式拐杖,系上安全带,紧抱腿上的包包。
  「我们走吧。」
  我开口说,声音中充满掩饰不了的紧张。
  「好的……走吧。」
  我放下手煞车,缓缓加速前进。
  来到圆觉寺门前,树叶已经斑驳转红。戴着帽子的中高龄观光团穿过马路,使车子迟迟无法前进。这种情况在进入旅游旺季的鎌仓随处可儿。
  「……这还是第一次呢。」
  筱川小姐开口。
  「什么第一次?」
  「我们两人像这样出门。」
  我稍微沉默。她说的没错。我们两个过去几乎不曾在书店以外的地方独处。
  不过,我却没有因此心跳加速。
  「……可是,总有一天五浦先生必须自行前往处理……所以慢慢来也没关系,请一点一点记住做法。」
  「了解。」
  我老老实实地点头。
  不用说,我们不是在约会。载着我们的车子是停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停车场的老旧厢型车。后面的座值可以收起来,以便容纳更多货物。
  「地点是御成町吗?」
  「对,房子很大,听说有个书库。」
  御成町是銾仓车站附近的住宅区,也是我们正准备前去「到府收购」的目的地。
  穿过平交道,来到国道上,我稍微加速,跟在橘色的客运后头爬上缓坡。
  「你曾经去过那位客人家里吧?」
  我僵了一下。
  「……这个嘛,因为我们同班……」
  我没有撒谎,客户是我的高中同学,因此对方委托我们收购老家的藏书,现在我们正在前往客户家中的路上。
  只是有个难以启齿的原因,所以我才会这么紧张。
  事情要回溯到两天前。
  大船车站旁有条历史悠久的商店街。
  狭长的街道两旁是栉比麟次的商店,傍晚前来购物的客人总是络绎不绝,店家的商品甚至摆到了马路上,行人往来时很难不碰到别人的肩膀。
  那里有许多贩售生鲜食品与日常用品的店家,而在距离车站较远处,则可以看到写着日本酒名称的居酒屋招牌。
  接近傍晚时分,居酒屋陆续开门营业,下班的上班族与附近居民也纷纷聚集在店里。
  而我们也正置身于其中一家居酒屋,这家店的海鲜下酒菜丰富又便宜。今天一起喝酒的是我高中时代的朋友。
  「你现在还在旧书店工作吗?」
  第一杯啤酒上桌时,我那位名叫泽本的朋友开口。他是高中时唯一和我同班三年的两位同学其中一位。
  「前阵子辞职了……后来又因为一些原因复职。」
  「嗯?前阵子在电话里,你不是说得到堉玉还是哪里的食品公司最后一关面试的机会了?」
  我沉默摇摇头。泽本了解了我的意思,髅贴地微笑打圆场:
  「哎呀,我也很高兴家乡还有朋友可以陪我喝酒啊。除了你之外,很少有人能陪我喝了。」
  泽本不知不觉已经喝光啤酒杯中的啤酒。他有张轮廓深刻的脸庞,浓眉大眼的长相令人既羡慕又嫉妒,而且酒量很好。他的老家在鎌仓市的腰越,世世代代都是渔夫兼营鱼店。高中时是剑道社主将,在班上的形象也是个可靠的大哥。
  他曾经重考过一次,后来进入国立大学,现在即将进入外资电机制造商工作。
  「有你在,那家书店的人也安心吧。听说前阵子店长被跟踪狂袭击喔?真可怕。」
  「你还真清楚啊。」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正确来说,跟踪狂的目标不是筱川琹子,而是她所拥有的太宰治珍本书。那位名叫田中敏雄的男子虽然遭到逮捕,名字也出现在报纸上,不过报导中应该没有提到筱川小姐的名字和店名才对。
  「毕竟事件就发生在附近,有流言也是理所当然的嘛。」
  泽本大声说。
  「犯人怎样了?」
  「目前正在接受审判……可能会被判刑。」
  这几年应该都会待在牢里吧。不过他不会被关上一辈子,总有一天,田中很可能再次出现在筱川小姐面前。
  「对了,你和那位店长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她长得很漂亮吧?」
  我皱着脸放下啤酒杯。连这种事情都有人乱传吗?不对,也许只是泽本的情报网特别广。
  「我们哪有交往?只是在同一家店里工作而已。」
  「怪了,我听到的是犯人遭到逮捕后,你向她告白……」
  「你听错了,我才不是告白,我们只是聊书……」
  「书?」
  「……算了,没事。」
  只是聊聊书,恢复友好关系而已——不过我实在很难解释清楚。
  「可是,看你们的样子,应该不只是单纯的店长与打工的关系吧?」
  「……怎么说呢?」
  筱川小姐几乎不聊书本之外的事情,而我目前也仍然无法掌握与她相处的距离,不晓得在私事上能够干涉到哪种程度。毕竟我第一次遇到像她那样的女生。
  泽本皱着浓眉,似乎在担心什么。
  「怎么了?」
  「应该是上个月吧,我们聊到你,那时候,我说你在旧书店工作……交了新的女朋友。」
  「跟谁聊?」
  「高坂。」
  我停下正要拿起毛豆的手。高坂晶穗,她是除了泽本之外.另一位唯一和我同班三年的高中同学。
  「你们一直都有保持联络?」
  「偶尔打电话或传简讯而已。」
  我的脑子里冒出一大堆疑问,正要开口,加点的啤酒和炸竹荚鱼送来了。泽本啪地一击掌,彷佛突然想起什么,说:
  「对了,她昨天也有传简讯来,听说因为亲戚过世,她今天人在老家。」
  泽本咬了一口炸竹荚鱼,喝下啤酒。
  「我跟她说今天要和你一起喝酒,她说也许会过来一趟。」
  「咦……」
  我差点弄掉筷子。此刻的我一定满脸讶异。
  「不方便吗?」
  「也不是那样……」
  太突然了,我还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我们最后一次碰面是三年——不对,是四年前了吧?感觉像已经十年不见了。
  嗯,不过她也没说真的会过来。亲戚的丧礼应该很忙吧。正当我这样告诉自己——
  「也不是那样,那是怎样?」
  我愣住转过头,只见一位苗条女子站在那里。深蓝色洋装搭配米色外套,这身打扮的确很适合参加婚丧喜庆。及肩的头发带着微微的卷翘,脸上化着淡妆。
  「大辅,好久不见。」
  高坂晶穗露出贝齿微笑。微笑的方式还是和以前一样。

  2
  我与泽本变熟是因为学号相近,再加上刚开始的座位也很近的缘故。
  高坂晶穗的座位应该也在我们附近,不过我想不起来我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说话的。等注意到时,她已经笑着和我、和泽本一起聊天了。
  她的眼窝较深、嘴唇单薄,长相绝对算不上吸引人,不过她有着清亮好听的嗓音。在温和的应对下有着强硬的原则,有时也会说出令人吃惊的话,给我的感觉比其他女同学更成熟。
  与忙于剑道社练习的泽本不同,我和晶穗没有参加任何社团。她在大船车站前的家庭餐厅打工。放学后,我们偶尔会一起回家,不过感情真芷变得更好,则是在高中二年级的暑假。起因是我们约在图书馆一起写作业。
  后来泽本与女子剑道社的学妹交往,我和晶穗两人单独行动的机会愈来愈多。尽管如此,我们既没有共同的兴趣,个性也同样沉默寡言,不过,光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聊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也很开心。
  进入深秋之际,只要我们两人待在一起,几乎没有人会介入。
  结果,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谈恋爱,说我们两人正在交往的传雷已经甚嚣尘上。冬天时,我们才听到那些传言,不过与不知所措的我不同,晶穗的反应倒是很平静。
  我不晓得她心里怎么想,总之,放学后她说:「等大学入学考试结束后,我们就正式交往吧。」印象中我只回答了「嗯」还是「喔」。那是我们第一次确认彼此的心意。
  毕业之前,我们就和其他乖乖准备大考的情侣一样,几乎都谨守规矩。有时去补习班之前会绕远路,到空无一人的工厂牵手。晶穗的手比我想像中更小、更温暖。
  隔年春天,我勉强考上默默无闻的私立大学经济学院,晶穗则考上包括公立大学文学院在内的几间学校。
  但是她最后选择就读的是私立大学艺术学院的摄影系,连同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很惊讶。她似乎打算将来从事摄影工作。
  从以前我就注意到她有时约会会带着一台笨重的单眼相机,或打工赚钱购买镜头,不过当时我还以为那只是兴趣而已。
  我开始感觉不对劲,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
  晶穗为什么没有和我聊过这些事情呢?难道我对她一点也不了解吗?
  不过,我脑中的疑问很快就被大考结束的喜悦取代了。
  高坂晶穗不提自己的事,尤其是家庭环境。我只有听她零星提过父母已经离异,她现在住在父亲的老家里,自己和同住的亲戚处不来等等。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她的门禁时间严格到让人无法认同。即使她开始上东京念大学,无论有什么状况,也仍必须在晚上八点以前回到鎌仓。她就读的大学校区位于练马,往返家里必须花费三个小时以上,等于平日没有人恶化自由活动的时间。
  晶穗虽然不满,仍然遵守门禁,直到有次黄金周和我在横滨元町约会,才错过了门禁时间。那次,我们前往参观位在高台的老教堂,回程不小心迷了路,连忙搭上根岸线电车赶回家,抵达鎌仓车站时却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
  我不听她送到车站就好的要求,硬是送她到家门口,才知道她家是御成町住宅区数一数二的大宅邸。厚重的大门和日式庭园让我瞠目结舌,但是更让我惊讶的,是有一位家人在那里等着她回家。
  一位站得笔直的小个子老人站在踏脚石上交抱双臂。一头剃短的白发,身穿作工精致的深色和服。我想大概是晶穗的祖父,也就是这栋房子的主人吧。他的冰冷视线令我背脊打颤。
  「您好,我叫五浦大辅。」
  现在当然不能转身逃走。我深深一鞠躬。
  「都是我的错害得我们迷路……还拖累晶穗,十分抱歉。」
  对方没有回答。我战战兢兢拾起头,老人以下巴指了指我的女朋友,便不发一语地回到屋内。晶穗也小步跟在他身后,只剩我独自被留在门外。
  事后回想起来,那一夜大概就是转捩点。
  进入梅雨季节前,高坂晶穗搬出老家,开始在大学附近一个人生活。单纯的我对于她能够脱离老家的监视感到很开心,也不可否认我曾经天真地期待我们两人能在没有外人打扰下独处。
  但是,自从她搬家后,我们相处的时间反而愈来愈少了。
  或许是家里给的生活费不足,晶穗必须同时兼几份打工。而当时加入大学柔道社的我,也为了取得段位埋头练习。
  这个情况影响到了我们的交往,我们约会的间隔逐渐拉长。有时即使空出时间来,晶穗也是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愈来愈少看到她的笑容。
  如果她愿意说出自己的疲惫或不满,或许我遗能够处理,但是她生性不愿让别人见到自己的脆弱。我完全不记得交往期间,她曾经找我商量过什么事情。
  我也发现自己太想要假装自己了解晶穗,甚至可以说到了孩子气的地步,却不知道有什么方法能够填平我们之间已经存在的鸿沟。
  度过了气氛尴尬的夏天,由秋天进入冬天之际,她甚至不再传简讯给我。可以确定的是,如果我没有主动联络的话,我们的关系就结束了。我对于产生「即使如此也无所谓」想法的自己感到愕然。
  高中时代开始交往的情侣进入不同大学后渐行渐远、最后自然分手的情况随处可见。
  但是,我想要好好做个了结。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圣诞节前夕,地点是池袋车站旁的公园。穿着长版军装大衣的她瘦了一圈,看起来更显疲劳。脖子上挂着一台沉重的单眼相机,不晓得刚才去了哪里摄影。
  「我和你从高一开始一直都是朋友,我不希望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分手。」
  想了许多,我决定老实说出自己的感受。因为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如果无法和我继续交往下去,就明白告诉我吧。」
  这天也是个看似要下雪的寒冷日子。太阳下山后的公园里不见其他人影。我们两人嘴里都吐着白色气息。
  「……说得也是。」
  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后,她低声说。声音与相识时一样好听。
  「也许我们还是回到朋友关系比较好。」
  这句话代表分手。
  虽说回到朋友关系,事实上我们后来也没有再联络。很久以后我才发现我们始终不曾向对方说过「我喜欢你」。

  「……我当时因为不习惯一个人生活,还有打工的关系,真的是精疲力尽。」
  高坂晶穗表情淡然地说完,一口喝下半个啤酒杯的柠檬沙瓦。
  「当然,那时还是有好好上课,还有许多东西必须学……不过我觉得自己没办法好好和别人建立起什么关系。在大学的第一年也多半是自己一个人。」
  「嗯嗯,我大概能了解,因为环境改变太大了。」
  泽本大声附和。
  「所以,我一直觉得对大辅很不好意思,原本还打定主意一辈子不再见面了……」
  「我们现在不就见面了?」
  我喝着第二杯啤酒,一边以食指来回指着自己与晶穗的脸。没想到再次重逢还不到十分钟,我已经开始说玩笑话了。
  「啊,那倒也是。对不起。」
  「……都说了不用道歉。」
  当年我也觉得生气,只是我也了解我们无能为力。
  我们的视线碰巧对上,晶穗微笑。我不解地心想,她以前就是这样吗?过去的她十分沉着,感觉上现在的她已经超越那个境界,变得有些油腔滑调了。
  「高坂也在工作了吧?你之前说在哪里工作?」
  泽本伺机换个话题。平常说话毫不含蓄的他,居然懂得察言观色。
  「在三轩茶屋的摄影工作室。前辈介绍进去的,我在那里当助理。」
  晶穗回答。
  「薪水虽然很低,不过能够拍摄自己的照片。我有将作品上传到网路上,等一下把网址写给你们……」
  她开始活力十足地聊起自己的作品,比方说,最近前往建于昭和时代的老旧社区拍摄居民与建筑物的照片等等。看样子她仍继续努力想成为专业的摄影师。
  大概是已经习惯与人相处,她说话的次数也比以前更多了,可以想像她在严峻的战场上接受磨练的情况。我发现自己聆听她描远近况时,会不自觉地关注她是否提到男朋友,这一点令我心惊。照理说她现在与谁交往,应该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才对。
  「……大辅现在的女朋友,真的是北鎌仓那家旧书店的大姊姊吗?」
  或许是注意到我的沉默,晶穗把话题转到我身上。
  「听说他们其实没有在交往啦。」
  不晓得为什么是泽本回答。
  「咦?我还以为泽本的情报肯定正确呢。」
  「据说好像也不只是普通的店长与打工的关系。我觉得很难定论。」
  「原来如此。在店里工作碰面时,应该会不自在吧?」
  两人一边窃笑,一边故意大声说。
  「你们聊别人的八卦时,别聊得这么起劲行不行?」
  我插嘴。
  「……我也有很多不得已的苦衷。」
  「你说说看啊,我们很愿意听。」
  「是啊,我们随时都愿意当你的听众。」
  泽本他们进一步打蛇随棍上,看样子就是想糗我。也许是酒精开始发挥作用,我们三人之间的气氛已经愈来愈融洽,就像高中课堂休息时间在教室里聊天一样。
  看着晶穗从容不迫的恻脸,我也有些问题想问问她。
  「晶穗,和我们喝酒没关系吗?你不是回来参加丧礼吗?」
  「今天是头七,不过我……一直觉得自己还是别在场比较好,所以趁着聚餐时溜出来了。」
  头七的聚餐怎么会说「一直觉得自己还是别在场比较好」呢?也许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与亲戚们处不来。
  「这么说来,我还不晓得是你哪位亲戚过世了?」
  泽本问。他已经喝光第三杯啤酒。
  「是我父亲。」
  晶穗回答得毫不在乎。席间的空气瞬间冻结。我甚至直到现在才知道她的父亲也住在那栋「老家大宅」里。我和泽本连忙放下筷子,叽叽咕咕地想要表达歉意,晶穗却苦涩地摇头摆手。
  「啊,不用在意。对不起,害你们担心了。我很早之前就知道父亲情况不佳,再说我们已经好几年没有见面了。」
  从她的话中透露出沉重的家庭问题。
  我想起很久以前,送错过门禁时间的她回家那夜的事。站在门内的只有那位貌似祖父的老人而已。
  原来当时她的父视也在家吗?或许他不想在屋外等待迟迟不回家的女儿?
  「……今天我来,是因为有话想对大辅说。」
  晶穗突然再次面向我。
  「咦……」
  我的心脏加速鼓动。她打算说什么?
  「我原本打算直接和你联络,可是你的手机号码和电子邮件地址都换了。」
  「……对。」
  之前找工作时,我把原本使用的手机和电信业者都换掉了,结果也因此删除了晶穗的手机号码和电子邮件地址。也算是下定决心与过去切割吧。
  「你要跟我说什么?」
  我需要心理准备。必须与分手四年的男朋友联络,表示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当然,如果是传教或老鼠会,就另当别论了。
  万一她真的「希望复合」,该怎么办?我已经有筱川小姐了——不对,她是我的吗?目前我们根本没有在交往,诚如泽本所说,我们处于一个「很难定论」的关系。
  「……是关于工作的事。」
  晶穗说。
  「什么?工作?」
  「是的,我要找旧书店收购旧书。」
  我垮下肩膀,对于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羞愧。这就是所谓的「自我感觉良好」吧。
  「我想委托文现里亚古书堂收购父亲留下的藏书。」

  3
  载着我和筱川小姐的厢型车通过御成町的小学门前。那座耸立的校门有如古装剧中才会出现的双开式大门。听说很久以前,这里是皇室使用的宅邸。
  晶穗的老家就在小学附近,是一栋充满日式风格的暗色屋瓦宅邸。与过去我送她回来时几乎
一模一样。
  将车子停进大宅内的停车位上,我们穿过大门走向玄阀。筱川小姐拄着拐杖的脚步从刚才就不太稳当,要她踩着踏脚石走似乎很辛苦。
  「不要紧吗?」
  「没……没事……」
  我缓步走在她身旁,准备在她跌倒时扶住她。
  好久没见到这座有添水(注1)和石灯笼的庭园了。上次来的时候,我也曾经怀疑过高坂家应该相当富有。看看水池里,还有鲜红色的锦鲤在游动。
  「……为什么会找上我们店呢?」
  筱川小姐看着脚下小声地说道。
  「咦?」
  「这栋住宅附近也有几间旧害店……为什么会特地委托我们到府收购呢?」
  注1:原为日本农人以竹子制成,通过水力驱动发出响声驱赶动物的装置。后被延伸使用在日本庭园里,作为富有禅意的装饰。
  「听说是死者的遗言。会不会是他曾经在我们店里买过书?」
  晶穗的父亲经营县内的连锁餐厅,最近几年因为生病而待在家里疗养,似乎相当固执,对于藏书该如何处理也留下了详细的指示。
  他交待等到丧礼结束,一切回归平静时,立刻找人到府监价,并且当场支付收购费用,不值钱的商品必须留下,诸如此类。看样子他似乎不愿意藏书遭到随意处置。
  至于最重要的藏书内容,我没有仔细问过。晶穗只说有不少旧的古代小说。看来她了解得也不多。另外也听说亲戚之中没有人懂书。
  「我不认识这位客人……也许是父亲经营时的顾客……」
  我们来到玄关屋檐下停住脚步。感觉屋里好像没人在——不对,隐约可以听见钢琴声。
  (……晶穗在弹钢琴吗?)
  我没听说她曾经学过钢琴,不过如果她有我不知道的一面,我现在也不觉得意外了。那首美丽的曲子节奏相当优雅。
  筱川小姐站在拉门前,按下外型老旧的门铃。钢琴演奏声戛然停止,啪啪啪的脚步声靠近。雾玻璃后侧出现人影,拉门被打开,站在那里的人——不是晶穗。
  (咦?)
  一名身穿浅褐色无花纹和服、系着灰色腰带,头发灰白的中年女性冷冷盯着我们瞧。她尖挺的鼻子和颧骨更突显眼神的锐利。
  「……两位是?」
  女性充满魄力的低沉嗓音询问道。真想不到这个人会弹钢琴。虽说弹琴与长相无关。
  筱川小姐向前一步,深深一鞠躬;她似乎很紧张,连脖子后侧都发红了。
  「感……感谢您的爱护,我们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人……前来收购府上的书籍……」
  态度虽然算不上伶俐,不过姑且算是很公式化的招呼用语。
  「啊,是晶穗找来的人吗?」
  女性只有在说到「晶穗」两个字时,听起来格外不屑。不晓得她们是什么关系,不过感情大概不算好。
  「这边请。」
  她退回架高的木头地板上催促着。筱川小姐拄着拐杖慢慢脱下鞋子,转身走向水泥地边缘。
  「……脚受伤很辛苦吧?」
  和服女士冷冷地说。这番话听起来反而像是在催促我们动作快一点。筱川小姐和我一踏上架高的木头地板,和服女士便带头走向走廊。
  「书在后头的书库里。」
  她说话时没有回头。
  「请……请问……我们是否方便先去替逝者上个香呢?」
  筱川小姐说。和服女士转头瞥了我们一眼。从表情无法看出她在想什么。
  「……感谢您的贴心。那么,这边请。」
  她打开旁边的拉门,往里头走去。那里是一间日照良好的和室。落地窗面对着庭园,可一眼望尽鲤鱼池及通往大门的踏脚石。
  和室壁盒处是一座尺寸惊人的大灵堂,似乎是为了让遗体在此安置四十九天而设置。两侧装饰的花朵几乎埋没住遗体与遗照。外婆过世时也曾设置灵堂,不过规模没有这么气派。由此也可看出双方的财力差距。
  跪坐在灵堂前的我们依序点香,店长筱川小姐在前,我在后。在佛桌前鞠躬后,我抬头看了遗照一眼。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晶穗父亲的长相。
  「咦!」
  我不禁大叫。遗照中是一位穿着和服的白发男性;尖锐的颠骨很像和服女士,深邃的眼窝则像晶穗。
  轮廓较记忆中温和,不过他就是我送晶穗回来时,在庭园里等待的那位老人。
  「……五浦先生。」
  筱川小姐小声提醒我,我才回过神来,连忙上完香,起身离开。没想到当时的老人就是晶穗的父亲。我见到他当时已经六十几岁——不,也许有七十岁了。
  「家父怎么了吗?」
  等在一旁的女士声音刺进我耳里。我咽了咽喉咙。
  「不,没事……失礼了。」
  我们离开和室,再度走向书库。筱川小姐的拐杖声喀喀喀地响彻走廊。我跟在她们两人身后,边走边想着晶穗家里的情况。
  刚才的和服女士也称那位老人父亲,所以尽管年纪相差甚远,她与晶穗应该是姊妹。
  当然是同父异母的姊妹。母亲不同。
  晶穗为什么和亲戚处不来?为什么要从亲戚聚会途中落跑?我似乎隐约能够了解了。晶穗虽然提过父母分开了,却没有说是离婚,也没提过他们结婚。难不成是——
  「对了,有件事情希望两位注意。」
  来到走廊尽头的门前,和服女士回过头。门后似乎就是书库了。
  「我曾经听家父生前和朋友在电话上谈过,这里的藏书之中有一本价值数十万圆。我不晓得是哪一本,但如果找到的话,请务必确实报价。」
  她以锐利的眼神紧盯着我们。意思是「你们别想压低收购价格」。话中带刺真讨厌。再说,你怎么可以擅自偷听父亲讲电话?
  「是……是的……我们监价时会注意。」
  筱川小姐深深鞠躬,声音比以往更小。虽然还是一样结巴,不过今天的对答还算莫名流畅。
  「拜托你们了。」
  再一次叮咛后,晶穗的姊姊打开书库门。门后是一间铺着木质地板的宽敞西式房间。室内昏暗,阳光似乎照不到里头。听说许多人为了避免书本曝晒于阳光下,会特地将书库设置在家中向北的房间。
  房间内三面墙壁都是特别订制的书架。晶穗正从堆在地上的纸箱里取出书籍。为了方便行动,她将头发扎起,身穿素色毛衣与牛仔裤。这身打扮比前几天的洋装更适合她。
  「啊,大辅……你们已经到了呀。」
  她快速站起,面向筱川小姐。不晓得为什么这气氛让我如坐针毡。
  先开口的是筱川小姐。
  「感……感谢您这次的委托……我是……」
  「筱川琹子小姐,对吧?」
  晶穗像在确认似地说。
  「是……是的……」
  「我是高坂晶穗,大辅以前的同学……」
  她说到这里停住。定睛看着筱川小姐诶。被盯着瞧的筱川小姐觉得很困扰而低下头。晶穗意有所指地对我笑了笑。
  「她很可爱呢。太好了,对吧,大辅?」
  为什么这时候要把话题转到我身上来?我一时间不晓得该做何反应。
  「房间里灰尘好多,晶穗,把窗子打开。」
  和服女士皱起脸插嘴。地上已经摆着大量旧书,大概是从纸箱中拿出来的。长期收着没动的话,一定积了不少灰尘。
  「要开窗不会自己去开吗?」
  晶穗没有看向姊姊,仍旧带着笑脸说。
  「只会抱怨,明明什么也没做。」
  房间里的温度似乎瞬间下降了。我想起哪才的钢琴。晶穗在这里弄得一身灰尘时,那位女士正悠闲地弹着钢琴。
  「脸皮还真厚啊。父亲交代处理书籍的人是你吧?告诉父亲有这家旧书店的人不也是你吗?」
  和服女士没有激动,只是以优雅的语气冷冷回应。那股沉稳的模样反而更有威严。
  「喜欢偷听别人说话的习惯真的很糟糕呢。」
  晶穗的脸上还是保持笑容。论魄力,她也不输对方。
  「我是耳朵好。再说,你和父亲的声音都很响亮,而且一碰面就只顾着讨论……」
  这时她似乎突然想起房间里还有外人,轻轻瞥了我们一眼,板起脸说:
  「不好意思,让你们看见丢脸的场面……请别放在心上。」
  我觉得很难不放在心上。
  「……总之,后头的事情交给你了。卖书得到的现金请确实交给我。别想打马虎眼。」
  「知道了,光代姊。」
  离开房间之前,「光代姊」回头露出白牙,貌似在恐吓。晶穗则露齿回以微笑。不晓得怎么回事,总觉得她们两人的表情很神似。
  在令人胃痛的针锋相对结束后,书库里只剩下我们三人。晶穗转向筱川小姐低下头说:
  「让你们见到丢脸的事情,真是抱歉。」
  「不,没那回事……」
  嘴上是这么说,但筱川小姐毫不掩饰脸上惊讶的表情。或许是没料到来收购书籍会碰上血淋淋的家人吵架场面吧。我也没想到她们的关系恶劣到这种地步。
  「你和姊姊……平常就是这个样子吗?」
  「从以前就这样了。因为……我是情妇的小孩,你忘了吗?」
  所有人默然。从大宅某处再度传来钢琴声。「光代姊」再度开始弹琴了。
  「……我第一次听说。」
  「咦?是吗?」
  直到刚才我才确定。现在看起来虽然若无其事,不过以前应该不是这样。因鸿我们还在交往时,她甚至没有告诉过我这件事。
  「可是光代姊算是亲戚之中比较亲切的了,有话会直接当着我的面前说,不会在背后说闲话……钱的事情也是。」
  我愣了一下。那位老先生过世后,晶穗应该也会继承部分遗产。既然与亲戚处不来,八成也会为了钱的问题争执。
  晶穗的姊姊特别交代卖书钱可别打马虎眼,表示这些藏书或许也是遗产的一部分。
  「那么,可以委托你们监价吗?」
  晶穗对筱川小姐说。
  「好……好的。」
  「有没有需要什么东西?如果有的话,我去拿过来。」
  「不……不用……没有特则……」
  原本望着肩背包里头的筱川小姐停下动作,似乎找不到某个物品。她翻了翻包包后,神色黯然地开口:
  「很抱歉……那个,如果方便的话,有没有便条纸之类的……我好像忘了放进来……」
  这种事情需要沮丧成这样吗?晶穗微笑点点头。
  「好,我去找找。」
  她踏着轻快的脚步走向走廊。走过我面前时,看了我一眼。
  「工作加油罗,大辅。」
  说完便喀嚓关上门。晶穗呼唤我名字的声音彷佛仍留在书库里。
  「大辅……」
  「咦?怎……怎么了?」
  「……她这样称呼你呢,五浦先生。」
  筱川小姐若有所思地说。一瞬间我还以为她真的叫了我的名字。
  「是啊……她都是这样叫我。」
  在学校时,这样叫我的只有晶穗。不过那也是我们开始交往之后的事。
  「这样啊……你们是高中同班同学?」
  她谨慎地又确认了一次。眼镜后侧的眼睛欲言又止地仰望着我。
  被识破了吗?——我心想。哎,明眼人一看也知道吧。虽然我不恕谈,不过也没必要隐瞒。
  「……其实我曾经和她交往过,直到大一为止。」
  说到这里,筱川小姐的大眼睛睁得更大,比平常略有血色的脸颊也变得更红。
  「咦咦?这……这样啊?」
  声音中充满惊讶。怎么看都觉得她是真的很震惊,似乎完全没察觉。面对书时很聪明的她,对这类话题却很迟钝。
  「对……对不起……我好像问太多了……」
  「不,是我自己要说的……」
  我有些后悔自己先坦白——那么,刚才的问题是什么意思?
  「你想知道什么?」
  「不是的,因为我以前念的是女校……我在想,男女合校的学生是不是即使是异性,也会直接以名字互相称呼……应该,不是吧?」
  她难为情地缩缩脖子。
  「总觉得直接叫男人的名字,感觉真好……我过去几乎没有这种机会……」
  「几乎」这个字眼让我有些在意。看样子不是「完全」没机会。
  「筱川小姐没有在交往的对象吗?」
  现在是问这个问题的好时机。虽说我原本希望问得更若无其事些。
  「……我吗?」
  她伸出食指指向自己,似乎不了解这个问题的意思。我静静点头后,她激烈摇头,黑色长发几乎要形成漩涡了。
  「怎……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做出那么蠢……」
  也没必要用「蠢」字形容吧?总之大概可以确定她没有男朋友。我稍微松了口气,正想要顺便问问她喜欢的类型、现在有没有心仪的对象等等。
  「哈啾!」
  她突然打了个喷嚏,让我错失了机会。对了,结果晶穗还是没有打开窗户,书库里正飞舞着大量的细白尘埃。
  「通通风吧?」
  「啊,我不要紧。」
  她轻轻挥手说:
  「我们差不多该开工了。」

  4
  我依照指示把纸箱中的书全部拿出来,堆在地上。为了方便估价,书背全都朝着同一方向。
  大略环视书库中收藏的书籍,我注意到大多都是藤泽周平、司马辽太郎、池波正太郎等作家的古代小说与历史小说。另外还有经济、公司经营相关的商管书。除此之外的类型,几乎没有。
  筱川小姐站在书架前从上到下确认书背,一一抽出每本书,分别堆成几座小山。虽然还要顾及自己的脚,不过她的分类手法很熟练。
  「你是依据什么来分类这些书呢?」
  我开口问。她没有停下手上工作,说:
  「必须单册监价的书、必须成套监价的书,以及几乎不值钱的害……监价书籍数量多时,我大多会先这样做。我相信应该还有其他做法……哎呀。」
  她突然抽出其中一本书举向我。黄色书盒上印的书名是《猪与蔷薇》。作者是司马辽太郎。
  「这本很少见呢。」
  司马辽太郎这名字我听过。曾经在电视上看过改编成连续剧的《坂上之云》。《猪与蔷薇》这本书倒是第一次听说。
  「内容是写什么呢?」
  「推理小说。」
  「推理小说?不是历史小说?」
  「那个时代正好流行社会派悬疑小说,印象中这本书是出版社要求他写的。故事讲述女主角得知男朋友意外死亡,便与担任报社记者的朋友一起解开谜团……你看这里。」
  筱川小姐从书盒里拿出书,翻开后面几页。我战战兢兢地看向她所指的地方,似乎是作者的后记。

  ……写这本书没什么特殊动机,只是因为出版社说:「现在流行推理小说,你也写一部!」
  我对推理小说几乎不感兴趣,也没有这方面的才能,更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既然叫我写,也只好硬着头皮写出来。我甚至可以说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写推理小说了。

  「……写了很惊人的事实呢。」
  在短短的文字中,居然提到两次「是出版社要我写的」。看样子司马辽太郎似乎相当不满。
  「接下来更惊人喔。」
  筱川小姐像在说秘密一样小声说。

  我不喜欢侦探小说中出现的侦探角色。为什么有人如此执着于大肆揭发别人的秘密呢?我不了解那股热情来自何方。我认为,那些侦探们诡异的搜索癖好,才应该当作小说的主题,甚至是精神病学的研究对象吧。

  我瞠目结舌。第一次见到小说作者亲自在后记里全盘否定某个领域的作品。不晓得买下这本书的人有什么想法?
  「这本小说有趣吗?」
  「这个嘛……作品风格相当黑暗,不过下能说很拙劣……我认为人物的描写相当出色。」
  她静静阖上《猪与蔷薇》。
  「这本小说没有列入司马辽太郎全集之中。其他也有一些没有被列入全集的作品,而一旦有书收录这些作品,则每一本部具有收藏价值。」
  「那么,所谓价值数十万的书,就是这一本吗?」
  「不是……这本书的保存状况不佳,而且没有书腰,顶多……」
  书盒里突然掉出一张纸片。我反射性抓住它,翻面一看,是购买证明。上面印着另一家旧书店的店名与地址章,地址在东京,书的价格是四万圆整,价格相当高,但是还不到几十万。
  「应该是透过邮购方式购买的吧。」
  筱川小姐将《猪与蔷薇》放回书盒,摆在其中一叠书堆上。那一叠似乎是「必须单册监价」的书。
  「这个房间里能够卖得高价的书很多吗?」
  我问。
  「这个嘛,很难断言能不能够卖得高价……只能看出书主对于买书与保存方式有相当独特的规则。」
  她指着其中一个书堆。那一叠是商业礼仪、英语学习法相关的实用工具书,以及过期的经济杂志。
  「那些是不值钱的书,我很少见到有人保存这类书,但高坂先生似乎也不是经常拿出来阅读……大概是很排斥把书丢掉吧。我想高坂先生也许相当爱惜物品……」
  「从拥有的书也能够看出一个人的性格吗?」
  「……我相信书能够反映出一个人的个性。有的人甚至只要看看藏书,就能够准确预测出书主的兴趣、职业、年龄……」
  筱川小姐也是其中一人吧。也就是说有些人对于书有惊人的观察力。
  「请看看这里。」
  她指向还没动手整理的书架。上面整齐摆着成排的旧书。有吉佐和子的《华冈清州之妻》、《火焰》、井上靖的《敦煌》、《天平之甍》、《流转》——
  「有吉佐和子与井上靖的小说多半以现代为舞台,不过高坂先生的收藏里却连一本也没有。他似乎只对古代小说、历史小说感兴趣。」
  「可是,刚才那本《猪与蔷薇》……」
  「啊。那本是例外。一定是基于其他考量才会买下。」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书架上拿下摆在最旁边的《流转》。纸质原本就不佳,不过书况更是恶劣,好像曾经弄湿过,书的上下缘、书口部分全都扭曲变形。
  封底的扉页里挟着售价标签,居然要价五万圆。上面印的书店名称与《猪与蔷薇》购买证明上的一样。
  「这本是这一排书之中最罕见的一本……可是价格也高不到哪里去。如果书况好的话,价格应该能够更高。」
  我低头看向随手放在一旁的《猪与蔷薇》。她也说了那本书状态不佳,所以价值不高。
  「看样子高坂先生似乎不太在意书况。」
  「或者说他购买旧书时有一定的金额上限……总之,现场的书看来都在某个价位以下。」
  这么说,所谓「数十万」的书根本不存在。也许晶穗的姊姊偷听到的内容一点也不可靠。
  「……果然很奇怪。」
  筱川小姐摊开五万圆的《流转》,小声说。
  「什么事很奇怪?」
  「高坂先生似乎经常向东京的旧书店购书。既然如此,为什么委托我们收购藏书呢?……照理说,如果想要好好处理藏书,一般都会选择认识且值得信赖的书店才是。我始终猜不透他特地指定我们店的原因。」
  「不是因为晶穗推荐我们店的缘故吗?」
  我对这一点也有些好奇。晶穗为什么对父亲提起文现里亚古书堂?照理说高坂先生应该不曾来过店里。
  「我想那只是个契机。对于旧书有自己一套规则的人会把自己珍藏的书卖给不认识的旧书店,实在不太自然。」
  我想起那位老先生的模样,的确不像是个会听女儿意见来做出重大决定的人。
  「这项收购委托,似乎有什么更深层的涵义……」
  此时,房门打开。
  「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
  进来的人是晶穗。
  「我找了一下,发现家里没有像样的便条纸……这个可以吗?」
  说完,她递给筱川小姐一叠纸;那是用夹报广告裁切而成的便条纸。外婆也会那样做,不过我没想到住在大房子的人也会在这种小地方节省。
  (我想高坂先生也许相当爱惜物品。)
  筱川小姐的话闪过我的脑际。难道——
  「这个是从你父亲的房间里拿来的吗?」
  「咦?嗯,好像是父亲的习惯。他不喜欢浪费东西……你怎么知道?」
  「不……只是随便猜猜。」
  看样子从藏书真的可以猜出书主的个性。
  「谢谢。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筱川小姐腼腆接过手工制的便条纸。
  「那个,方便的话,我帮你把外套拿去挂着吧?这里的地上都是灰尘……大辅的也给我。」
  这么说来,筱川小姐仍穿着夹克。我则是早就把外套丢在地上了。反正不是太贵的东西,沾到灰尘等一下再拍一拍就好。
  「我不用……」
  「我也不用……呃,有件事情可否请教一下?」
  筱川小姐的口语表达比刚才更流畅,看样子总算进入状况了。
  「请问指定我们书店的,是令尊吗?」
  「嗯,是的。」
  晶穗回答。看起来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他留了一张便条给我,交待我处理藏书。老实说我也有些惊讶。上个月提到文现里亚古书堂时,父亲还说他没去过呢。」
  「为什么会提到我们书店啊?」
  我插嘴说,晶穗有些难以启齿地以手指搔搔眼尾。
  「啊,那是……」
  她偷觑着我的表情。到底怎么回事?她面向筱川小姐继续把话说完:
  「大约一个月前,我再次回到这个久违的老家。不过我没有打算在此久住,只是暂时回来走走而已……然后,我和父亲在客厅里闲聊时,他突然提起:『以前那个送你回来的高大家伙,现在怎样咧?』」
  「咦?令尊是关西人吗?」
  筱川小姐眼睛圆睁。这种事情根本不重要吧?晶穗也有些不解地点点头说:
  「是的,他在大阪出生……听说年轻时才来到銾仓。」
  「为什么会提到我?」
  我不懂的是这一点。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只在四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我。
  「我也不晓得,也许是想知道女儿有没有结婚对象吧。因为我一说早就和你分手了,他马上露出不开心的表情。」
  晶穗面无表情地坦然说出我们的过去。幸好筱川小姐已经知道了——不对,与其笨拙地隐瞒,用这种方式让她知道比较好吗?
  「所以我就把目前知道的事情告诉他,比方说,大辅现在相北鎌仓一家旧书店的店长交往,代替住院中的女朋友自己一个人掌管书店生意等等……」
  「等一下!事情怎么会扭曲成那样?」
  我连忙打断她。筱川小姐则呆愣在原地。我们既没有在交往,而且我也只是帮忙顾店而已。更重要的是,筱川小姐上个月已经出院了。
  「我是从泽本那里听说的。据说是综合各方传雷后得到的结论。」
  「那个笨蛋……」
  我咂舌啐道。在综合各方传言之前,不会先问过我吗?
  「真的很抱歉。」
  我转向筱川小姐道歉。她这才回过神来。
  「不,没关系……我才应该道歉。」
  说完便向我鞠躬。虽然我不认为她需要向我道歉。
  「……关于令尊……」
  接着筱川小姐又回到话题上,似乎还有想要厘清的地方。
  「他对于我们书店,还说了些什么吗?」
  晶穗沉默了一会儿后摇头。
  「这个嘛……他只说了『一个人经营一家店很辛苦呢』之类的话,然后就开始装模作样地说教,结果我们又吵了起来。」
  「吵架?」
  「我们总是这样。父亲似乎不希望我在工作上吃苦,老是喜欢说:『快点找个对象结婚,进入家庭吧』……」
  以现在来看,这个观念还真是传统——不对,他本来就是那个时代的人,有这样的想法也是理所当然。
  「……我觉得他自己还不是一样,光是会教训别人。最后我强调自己绝对不会辞掉工作,因为我在做喜欢的事,说完就回家了。之前也是这样。」
  她的薄唇露出苦笑。晶穗突然开始一个人住,大概也是和父亲起冲突的缘故。他们的关系也许近乎决裂。
  「父亲年轻时在工作上也吃过很多苦,所以我能体谅他对我说教。但是只要一谈起自己的经验,他就会开始滔滔不绝。」
  「令尊一直都是从事外食产业吗?」
  筱川小姐问。这么说来,印象中高坂先生生前是在经营连锁餐厅。
  「不是,在外食产业之前,听说他换过许多工作。曾经在橡胶工厂制作长靴、也为了准备考执照而在画廊当过柜台,还在夜总会担任法国香颂歌手的钢琴伴奏等……」
  没想到他如此多才多艺。我偷窥筱川小姐的侧脸,好奇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我发现她的脸上毫无表情。
  「谢谢。那个……很抱歉,我一直追根究柢问些怪问题。」
  「没那回事,我无所谓……反正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父亲的过去。」
  仅仅一瞬间,晶穗的声音有些哽咽。她手叉着腰环视书库,想要挥去感伤。
  「不需要我帮忙吗?我正好没事。」
  「不要紧……谢谢您的便条纸。」
  我不发一语目送晶穗微笑离开房间。以前,如果我多问问她有关父母的事,她会告诉我吗?假如我们现在仍在交往,她会告诉我对父亲的回忆吗?
  有人叹了一口气,只是那个人不是我。
  「怎么了?」
  筱川小姐沉思着,脸上难得出现严肃的表情。
  「……总觉得我好像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事……」
  接着她用手指抵着下巴。
  「已经有这么多线索了……但我依旧毫无头绪。」

  5
  尽管那件「重要的事」已经有线索却没头绪,筱川小姐仍然迅速俐落地进行着工作。
  她一口气把堆满房间的旧书分类完毕,将写着数字的纸条贴在值钱的书上,不值钱的书则整批放进空纸箱里。
  从开始写纸条到计算完收购价格,才花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我觉得速度已经很快了,但是当事人似乎有些遗憾。
  「……没想到这么棘手。」
  原本,到府收购通常出门一趟就必须前往数户人家家里进行,因此相当讲求速度与正确性。
  筱川小姐找来晶穗,将写着收购金额的便条纸给她过目。虽说书况不佳,但也许因为内含好几本罕见旧书的关系,我觉得收购价格相当高。如果那本「数十万」的书也在其中的话,可就不只这个价格了。
  「价格很高呢。那么就交给你们了。」
  书主的女儿当场回应,交易成立。筱川小姐简单说明每本书大约多少钱。她虽然不是高手,不过熟练的说明方式简单易懂。晶穗也一边点头一边听到最后。
  「不值钱的书该怎么处理呢?」
  收下收购现金的晶穗伤脑筋地说。那些书正好装满一大纸箱。最上面是书腰写着「日本的好景气将会持续到二十一世纪」的过时书,对于现在这个时代没有丝毫用处。
  「令尊怎么说?」
  「嗯,我记得他说:『文现里亚古书堂没有带走的书,也要全部搬离这个家』……仔细想想,看来我只好带回家了。如果要资源回收的话,必须等到明天早上才能够拿出去……哎,算了,反正我有车。」
  「今晚在这里过夜,等到明天早上再拿出去不行吗?」
  「只要没什么重要的事,我通常不会在这个家里过夜。比起光代姊,我更不希望见到其他人……再说明天还要上班。」
  「不能麻烦姊姊帮忙在收资源回收垃圾时拿出去吗?」
  「那也不太方便。」
  晶穗摇头。
  「在我们家里,谁接到父亲命令,那个人就得从头到尾负责完成……这是我们家的规矩。」
  「……原来如此。」
  我认为不是因为家里规矩如此,而是晶穗自己想这么做。毕竟这是父亲交付的最后一件事。
  「拿到兼营新旧书的大型书店去,请他们帮忙看看如何?」
  筱川小姐说。
  「他们的估价方式不同,所以在我们店看来不值钱的书,也许在那里能够卖钱……而且他们也愿意免费回收不值钱的书。」
  房间里一片静默。不晓得什么时候,钢琴演奏声已经停止。「光代姊」大概也弹累了,不过她并没有出现。
  「说得也是,我拿去那里试试看。」
  我和筱川小姐将书分成几十本一叠,统一好书背的方向,并用塑胶绳捆成一字型。
  开始在店里工作后我才知道,搬运旧书时,不能装进纸箱里,多半要用绳子绑起。如果装进纸箱里,必须一一打开箱子才能确认内容物。只用绳子捆起的话,一看书背就晓得书名了。
  塑胶绳捆成十字形的只限大开本的书籍,一般开本的书全捆成一字型。捆一字型时也有诀窍,太松的话,马上就会松开,太紧的话,书的两侧会留下绳子痕迹。
  「……那些书比较贵,碰到绳子的地方必须夹入纸片。」
  筱川小姐指示道。她缝续工作的同时也仍在思考。平常只要是与书有关的谜团,她往往能够立刻解开,难得见到她现在这副模样。
  找寻用来夹入绳子的纸片时,我看到以夹报传单制成的便条纸,取下几张,小心翼翼地夹进书边,此时晶穗正好回到书库里来。
  她穿着苔藓绿的外套,带着毛线帽,将收购金交给那位「光代姊」之后,似乎已经准备要回家了。
  「不好意思,我先走一步了。」
  「啊,好……」
  原本坐在木头踏台上的筱川小姐起身鞠躬。我姑且也有样学样。
  「感谢您将重要的藏书让给敝店。」
  「不会,我才要谢谢你们……那么,我就把不值钱的书带走了。」
  晶穗以爽快的口气说完,准备拿起大纸箱,等一下拿去兼卖新旧书的书店。
  「你打算去哪一家书店?」
  「手广那边有一家,我打算去那家。」
  这么说来,我记得曾经在手广十字路口看到兼卖新旧书的书店广告看板。
  「你要把那个纸箱搬到车上?」
  「没问题没问题,我习惯粗重的工作了。」
  说完,她真的轻松举起那个装满书的箱子。
  「再见,大辅。改天和泽本一起喝酒时,记得找我。」
  「……好。」
  我心底突然有股焦躁感,感觉自己似乎有什么话应该对她说。同时心里也知道无论我要说的话是什么,都不是晶穗所要追求的东西。
  「路上小心。」
  「谢了……店长,我先失陪了。」
  「啊,高坂小姐。」
  筱川小姐叫住她。走到门外的晶穗抱着箱子转身。
  「令尊最喜欢的作家是司马辽太郎吗?」
  「是的。」
  她微笑着说:
  「他曾说过司马辽太郎就像是生意兴隆的守护神……只要工作上有烦恼,他一定会拿出司马辽太郎的书阅读。专家对这种事情果然比较有研究。」
  接着她便静静走开。我关上敞开的书库门,转身面向「专家」。
  「你怎么知道?」
  她再度坐回木头踏台上,从旧书堆里拿起两本书给我看。一本是《猪与蔷薇》,另一本是《街道漫步》。两本的作者都是司马辽太郎。
  「唯独司马辽太郎的作品无论现代小说或散文小品都有收集,因此我想这位作家对于高坂先生来说,意义重大……」
  筱川小姐将那两本书放回书堆里,再度开始捆书。刚才的问题也与「为什么委托我们书店前来收购藏书」的谜题有关系吧?
  正当我也蹲下身,准备继续工作时。
  「……也或许因为他们是同乡。」
  筱川小姐突然喃喃自语道。
  「咦?什么意思?」
  「我是说高坂小姐的父亲和司马辽太郎。因为同乡而对作家有亲切感的例子并不少见。」
  原来还在继续刚才的话题啊——我停住拿绳子的手。
  「司马辽太郎是大阪人吗?」
  「是的。他刚出道时,在《产经新闻》的大阪总公司担任文化组副组长。昭和三十一年(注2),凭着只花两个晚上完成的小说《波斯幻术师》参加徵稿获选,我记得……」
  正讲到有趣的地方,筱川小姐却突然中断话题,手指按着太阳穴,像是要把记忆挤出来。
  「……果然没错,我一定漏掉什么了。抱歉,其他的可以晚点再说吗?」
  「啊,好。」
  现在本来就是工作时间,聊书的话题反而奇怪。
  我们继续工作。途中,筱川小姐开始负责捆书,而我则负责把书堆搬到厢型车上。在停车场与书库之间来回了几趟之后,成堆的旧书逐渐由书库中消失。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正打算拿起包括《山田风太郎忍法全集》等在内的那叠书时,我注意到地上有张小纸片。
  大概是晶穗拿来的其中一张便条纸吧,纸片背面朝上掉在地上,上头微弱的字迹写着:

  「葛木曾栈》」

  我屏住呼吸。这个内容我有印象——就是上个月传真到店里来询问是否有库存的单子。内容写着找寻桃源杜出版的国枝史郎《完本茑葛木曾栈》。
  「你看这个。」
  我捡起传真纸的一角递给筱川小姐。她似乎瞬间了解了我的意思。
  「……找寻这本书的客人,是不是操若关西口音?」
  我点点头。没错,当时传真过来的就是晶穗的父亲。
  他由晶穗那里听说了文现里亚古书堂这家店,便透过电话簿或其他管道查询到联络方法。然后,他将传真原稿回收当作便条纸再利用。
  「这样的话,不太对劲吧……为什么委托我们收购呢?」
  当时遇上连书名都不会念的我,晶穗的父亲还笑我是「大外行」。为什么他决定让雇用门外汉的旧书店经手重要的藏书呢?
  「这一点我也很好奇……」
  筱川小姐指着全部捆绑完毕的书堆。
  注2:一九五六年。
  「高坂先生似乎也有不少传奇小说呢。」
  书堆里有好几本国枝史郎的作品。从书盒上薄薄的灰尘看来,可知那些都是很早以前购买的书,包括《八岳魔神》、《神州纐缬城》——顺带一提,这本书名我也不会念。然后旁边是《完本茑葛木曾栈》,与我们店里那本完全一样。
  「……呃?」
  我愈来愈混乱了。也就是说他委托我们找寻他已经有的书吗?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啊!」
  筱川小姐突然大喊,声音在房中回荡。
  「怎……怎么了?」
  「你知道高坂小姐的手机号码吗?现在马上拨给她!」
  蹬了踏台一脚后站起的筱川小姐,拖着行动不便的那条腿走向我。看样子大事不妙。
  「晶穗的手机吗?号码的话……嗯?」
  我正要从口袋拿出手机,突然想到:
  「……对了,我没有问她手机号码。」
  在居酒屋里碰面时,晶穗告诉我的联络电话只有这间房子的室内电话而已。她的手机号码老早就被我删除了。
  「怎么回事?」
  「光代姊」由大开的房门走进书库来。
  「你叫得好大声,害我吓了一大跳。」
  我想光代姊应该不至于吓一跳,不过耳朵好似乎是真的。
  「您晓得高坂晶穗小姐的手机号码吗?」
  筱川小姐突然变得口齿流利,开口问道。或许是觉得可疑吧,晶穗的姊姊眯起眼睛,说:
  「不晓得……我只知道她公寓房间的门牌号码。」
  「这样啊……」
  接下来该怎么做,筱川小姐似乎瞬间就做好了决定。
  「十分抱歉,请原谅我们暂时离开。剩下的书晚一点会过来拿,请保持原状……五浦先生,我们走。」
  要去哪里?——我还来不及开口,筱川小姐已经拄着拐杖走出书库。我以眼睛向晶穗的姊姊致意后,连忙追出去。
  「……我们要去手广的书店。」
  筱川小姐对跟着走上走廊的我说:
  「必须在高坂小姐卖掉那些书之前,阻止她。」

  6
  「我应该早点发现的。」
  将厢型车驶离高坂家后,筱川小姐马上遗憾地说。
  「上个月的询问是个测验。」
  「测验?」
  「测验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店员对于旧书的了解程度如何……因为你通过了那项测验,所以高坂先生才会委托我们收购藏书。」
  「咦?我对书根本一无所知啊。」
  「没错。高坂先生需要的就是资历尚浅的旧书店店员。这次的委托,他打一开始就计划好让你一个人进行到府收购。收购时间订在丧礼一结束,也是因为高坂先生希望一切能够在我回到书店之前处理完毕。」
  这么说来,在那通电话上,对方曾问我:「店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晶穗不晓得筱川小姐已经回到店里,直接把来自泽本未经查证的传雷告诉父亲。当时的问题或许是为了确定经营文现里亚古书店的真的只有我一人。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请仔细回想他对高坂晶穗小姐要求的内容——估价必须当场进行。值钱的书让书店收走,不值钱的书留下,但是不值钱的书也必须搬离大宅……如果确实遵守这些指示,你认为会发生什么事?」
  我握着方向盘一边思考。厢型车此时爬上位在长谷的缓坡,穿过红叶覆盖的隧道。
  「……晶穗就必须带走不值钱的书了。」
  她刚才说过要将装书的纸箱带回自己的住处。假如筱川小姐没有提供建议的话,情况就会是如此。
  「缺乏经验的店员监价时,往往会出现失误,很可能漏看不易估价的书……高坂先生的目的是希望透过这种方式将某一本特定的书送到女儿手上。」
  也就是说,这是一份精心设计的礼物。
  「就是那本价值数十万的书吗?」
  「这个嘛……数十万可能有些困难,不过状态好的话,应该超过十万。」
  「既然如此,何必这么麻烦?用普通方式交给晶穗不就好了?他们上个月碰面时也可以拿书啊。」
  「他们两人的对话很可能被第三者听见。万一父亲赠送高坂小姐昂贵的珍本书一事被其他亲戚知道的话……」
  「啊……」
  我想起那位穿着和服的女士,也就是晶穗那位自称「耳朵很好」的同父异母姊姊。晶穗与亲戚处不来,而这本书又牵扯到金钱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倒霉的就是受赠的晶穗了。
  「也许还有其他原因……总之,连我也看漏了。那本书掺杂在不值钱的书中,我虽然一度察觉,但没有想起来……看样子我的火候还不够。」
  她紧晈嘴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筱川小姐露出这种不甘心的表情。原来她也有这一面。
  我们乘坐的厢型车穿过单轨电车的高架桥后就快到目的地了。如果晶穗已经把书卖掉,要拿回来可就难上加难。究竟来不来得及,也只能看运气了。
  「……要找出特意隐藏起来的东西,原本就很困难吧?」
  我看着前方说,脑海中想到的是外婆。我的外婆五浦绢子将绝对不能告诉其他人的秘密隐藏在《漱石全集》里。
  「与火候成熟与否无关……要解开属于某个人的秘密,原本就不容易。」
  车子里一阵沉默。我的侧脸上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视线,斜眼看了下副驾驶座,只见筱川小姐睁大湿润的双眼凝视着我,似乎是我刚才那番话哪里打动了她。虽然我说这番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用心。
  在她的热烈注视下,我很难静下心来,应该说感到十分困窘。我重重咳了一声。
  「结果到底是哪一本书掺杂在里面了?」
  看见目的地书店的广告招牌后,我放慢厢型车的速度。
  「其实,那个纸箱里……」
  筱川小姐正要开口,我注意到位在与书店同侧的便利商店门口,一位身穿熟悉苔绿色外套的女子正由打开的店门口走出来。她大概是进去买了饮料,正边走边打开宝特瓶的瓶盖。
  我们很走运,对向来车与跟在我们后面的来车车距都还很远。我连忙打方向灯,强行开进便利商店的停车场里,熄掉引擎,奔出车外。晶穗正要坐进那辆红色的老旧小客车里。
  「晶穗!」
  我隔着车顶大喊,她睁圆了眼,说:
  「大辅……怎么店长也来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已经去过那家书店了吗?」
  「咦?嗯。刚刚才离开,正准备回东京。」
  没想到我们尽快赶来还是迟了一步。我无力地支着车顶。如果提早五分钟就好了——
  「嗯?」
  隔着车窗,我看见副驾驶座上摆着半开的大纸箱。里头塞满了旧书。
  「那些书你没卖掉?」
  「啊,那些……」
  晶穗轻轻耸肩。
  「我刚才有拿去店里,不过后来还是改变心意。这些也是父亲的遗物,我想暂时先摆在房间里……」
  我忍不住抚胸。难道晶穗的父亲早已预料到女儿的行动,知道她不会轻易处理带走的藏书?
  「很抱歉,可以再让我看看纸箱内的书吗?」
  从厢型车上下来的筱川小姐说。
  「好是好,不过……有什么问题吗?」
  晶穗说。

  筱川小姐将纸箱卸下,摆在停车场的柏油路上,坐在汽车副驾驶座上确认纸箱的内容。
  我则负责向晶穗说明事情经过,告诉她这个纸箱中安排了一本必须交给她的珍本书,我们追到这里来是为了阻止她卖给书店。
  「很难想像那个人会送给我那么贵重的东西。」
  她的表情半信半疑。
  「就连上个月见面时,他也没提到半个字……如果你们说的是真的,他不该先透露点自己的打算吗?」
  关于这一点,我也觉得不解。应该还有其他方法可以告诉晶穗那本书的真相吧?原因或许与高坂先生固执的个性有关。
  「……或许有些人就是不喜欢说出自己的想法吧?」
  晶穗的脸色暗了下来。
  「我也是这种人吧?」
  「不,我的意思不是那样……抱歉。」
  「大辅,你没必要道歉。」
  「……那个,找到了。」
  听到筱川小姐的话,我们靠近纸箱。她递出的是一本薄薄的实用书。看得出来书主阅读时相当宝贝这本书,不过书本身很老旧,橘色与黑色的书封已经褪色,书的四个角落也有损伤。
  书名是《给上班族的名言随笔》。副标是「幽默新论语」。作者是稻田定一——一个我不曾听过的名字。
  「真的是这本书吗?」
  我有些意外。光看到书封,只会觉得这是一本专门写给上班族阅读的书。实在很难想像这本书值钱。
  「是的,高坂先生要送给您的就是这本书。」
  筱川小姐果断地说。我代替没打算伸出手的晶穗接下书,连忙翻开一看。正如书名「名言随笔」所示,内容是收录古今中外名言的轻松小品。关键的「名言」包括德川家康的遗训,也引用了歌德着作的内容以及某些政治家发表的言论。老实说内容不太一致。
  翻回开头的序,我看到如下的内容:

  对了,我的书里加上了「上班族论语」这个副标题,不是基于打算建立昭和论语,藉此对抗孔子的理论这种可怕的想法。毕竟我只是个小小上班族,与孔子相比,可说是有如云泥。

  我心想,既然写了这本书,作者应该没有必要妄自菲薄,自比泥巴,不过他似乎也只是位十分普通的上班族而已。
  「这本书为什么稀奇?」
  看样子我还是不了解旧书定价的依据。
  「……福田定一是司马辽太郎的本名。」
  「咦?」
  我们忍不住惊呼。筱川小姐继续说:
  「这本书是在他以小说家身分出道的前一年,也就是昭和三十年发行……当时,司马辽太郎在报社工作,因此的确是一名上班族。这部作品和《猪与蔷薇》一样,都没有纳入全集之中。」
  这本单薄的实用书瞬间看来像是另一本书了。自称是「小小上班族」的人物,在过世后仍是受到许多人喜爱的知名作家,当时的司马辽太郎本人也没有想到未来会变成这样吧?
  「恐怕是当时的工作无法满足身为作家的他……尽管如此,仍有许多人读过这本书,发行后很快就再版加印了,而且还曾以其他书名重新发行过两次。」
  筱川小姐流畅地说出与旧书有关的资讯,似乎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司马辽太郎鲜少在作品中提到自己的成长过程,不过他曾在这本书中以散文的形式记述自己二十几岁时的体验。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回到日本的青年稻田定一待过几家报社,吃过各种苦头。当时的读者大概也对他描写的内容相当有共鸣……我想高坂小姐的父亲也是其中一人。」
  晶穗拿起《给上班族的名言随笔》,仔细看着封面。
  「我记得曾经见过父亲拿着这本书小心翼翼阅读的样子。」
  她望着远方说,记忆一点一点逐渐苏醒。
  「很久以前,在我刚被送到鎌仓的大宅时……我始终不敢和父亲说话……父亲有时会从书本里抬起头来,但是也没有和我说话……为什么他要给我这本书……」
  筱川小姐伸出手翻开封面,扉页上有个很有特色的字迹写着——「福田定一」。
  「……这是签名书吗?」
  我喃喃说。这本旧书不只珍贵,而且还有签名。也许价值二、三十万,或者更高。
  「我也无法确认这签名是否为真迹。不过我是第一次看到司马辽太郎以本名签名……暂且假设是真迹好了,如果这是他成为作家后的签名,没有加上笔名也很奇怪。我猜想应该是还没有使用笔名时……至少是还没有正式使用笔名时,受托而写下的签名吧。」
  我想了一会儿。如果是这样的话——
  「……意思是高坂先生在司马辽太郎出道之前就认识他了?」
  「我也是这么认为。高坂小姐说过父亲曾有一段时期在画廊担任柜台,对吧?」
  听到筱川小姐的问题,晶穗默默点头。
  「司马辽太郎……福田定一担任记者时,隶属《产经新闻》的文化组,必须撰写艺文界的动态,自然需要进出美术馆、画廊等地方。因此他们可能打过照面。」
  我呆然了。事情的牵连实在太过不可思议。筱川小姐让晶穗的手牢牢握住《给上班族的名言随笔》。
  「令尊曾说司马辽太郎的书是『守护神』,对吧?自己的同乡能够从一介上班族变身成为大作家,他的着作对于饱尝工作辛劳的令尊来说,的确就像寺护神一样。我相信他一定是希望这本书今后也能够守护你。」
  「……他明明一直都很反对我工作……」
  晶穗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想就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更加认为你需要守护神。」
  筱川小姐把对摺的纸片放在晶穗手中。
  「这个掉在纸箱中,我想原本应该是夹在书里。」
  那是一张小小的信纸。晶穗拿着书,缓缓打开信。

  「给晶穗
  父字」

  信纸上只写了名字,没有内容。
  「……只有这样?」
  我小声反问,筱川小姐点点头。纸上的字迹比起写传真到我们店里来时更加虚弱,就像快断线一样。也许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写内文了。
  晶穗仔细摺起那封信,夹进书里。
  「我和父亲的感情一直很不好。」
  她以无神的眼睛仰望无云的秋日天空,喃喃地说:
  「父亲既傲慢,又严肃,我很难亲近他……即使见面,也不晓得该如何相处才好。我们总是聊着一成不变的话题,然后演变成吵架……父亲一定也不晓得该如何与我相处才好。我们父女俩还真像。」
  接着,她稍微牵动嘴角微笑看向筱川小姐。
  「你知道父亲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只为了送书给我的原因吗?」
  「……不知道。」
  思考了一会儿后,筱川小姐摇头。
  「他不晓得该如何开口送这本书给我……因为他总是没办法好好表达自己想说的话……就像这封信一样……」
  晶穗的眼睛突然溢出透明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下。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哭。

  7
  筱川小姐挺直腰杆坐在厢型车的副驾驶座上,刻意体贴地不看向我们这边。
  「她不只可爱,人也很善良。」
  晶穗说。站在便利商店停车场的人只剩下我和她。她说希望能和我两人单独聊一会儿,所以只有筱川小姐一人先回到车上。
  「……明明到那个家是为了收购旧书,她却连一句『希望您把这本书卖给我』也没说……这本书应该很珍贵吧?」
  晶穗手上是父亲留给她的《给上班族的名言随笔》。我搔搔头,感觉无法简单以「善良」两个字来形容筱川小姐。
  「……别看她那样,妯也经历过很多事。」
  「大辅总是会吸引到这一类的女孩,从以前就是这样。」
  「什么意思?」
  我注意到晶穗在说的是她自己。
  「你还记得我们两人开始单独碰面时的事情吗?就是高二的夏天。」
  「咦?记得。」
  我一脸困惑地点点头。为什么要突然提这个?
  「我们当时说好要一起写暑假作业,所以经常约在图书馆见面。泽本因为社团活动和约会而不能来,所以总是只有我和你两个人……」
  「你果然没发现,对吧?那是刻意安排的。」
  「什么?」
  「我特别挑泽本不能来的日子约在图书馆集合。我们变成两人单独见面并非偶然。我想泽本也隐约察觉到了。」
  晶穗淡然地继续说道。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
  「从一年级开始,我就一直注意着你。擦肩而过时的肩膀触碰、换位子时坐到隔壁……光是这些事情就能让我怦然心动。我一直祈求希望有一天你能够发现我的心意……可是你完全没注意到。」
  「这……这样啊……」
  我不晓得该说什么。当时的确完全没留意。现在我应该感谢她当年的爱慕,或者该为了自己没有发现而道歉呢?
  「可是,因为一件事,我改变了老是等待的态度。如果不积极行动的话,我就没有机会了……大辅会变成其他人的。」
  「一件事?发生了什么事?」
  我和大多数高中男生一样,对男女的感情很迟钝。除了晶穗之外,和其他女同学也不熟。
  「你有个星期天把教科书忘在学校,特地回学校去拿,就在高二暑假之前。还记得回程途中发生什么事了吗?」
  「……啊。」
  我终于想到了。那次我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前遇见筱川小姐。但是我记得那次没有和她说话就回家了。然后,印象中隔天在学校好像曾经和泽本他们提过这件事。晶穗听到了吗?
  「泽本他们很兴奋,一直劝你再去找她主动说话。你似乎没有勇气这么做,但是我当时差点断气……一直有股很不好的预感。如果大辅认识了那个人,也许会顺利交往……所以我尽全力阻止,先以不会吓跑你的方式接近你,慢慢培养感情,然后放出我们在交往的传言……这些全都是我设计的。」
  「咦……」
  惊讶之余,我也明了为什么传言出现时,晶穗那般不以为意了。
  「后来虽然如愿与你交往,但是我才注意到自己从来不曾告诉你关于我自己的个性、父母亲的关系、与亲戚之间的是是非非。我是个无法与人分享自己一切的人,就和我父亲一样。」
  晶穗冷哼自嘲。她父亲上个月打电话到店里来时,也出现过类似的冷笑。
  「结果我把你耍得团团转,最后走向分手……我原本真的打算一辈子不再见你了喔。我无法原谅自己,甚至希望自己消失。所以,当我从泽本那里听说你们两人正在交往时,我打心底松了一口气。总觉得因我的任性而停下的时间,终于又动了起来。」
  此时,我与抬起头的筱川小姐对上视线。她或许是在意时间吧。我们收购的旧书还摆在高坂家,不好放太久。
  「我想说的是,祝你幸福。你只要把和我交往的那一段当作是绕远路就好。我诚心希望你能够和喜欢的人顺顺利利。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先走了。」
  说完自己要说的话,晶穗大步朝自己的车子走去。她的背影彷佛在阻止我开口。我只好也迈步回到厢型车旁。
  有个东西正在我心底深处蠢蠢欲动。那是很久以前就错失具体成形机会的感情。
  正要打开驾驶座车门时,我回过头。任何感情只要放着不管,都只会远去、消失在某处。如果现在不开口,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晶穗!」
  正要坐进自己车里的她抬起头。
  「我不清楚你在想什么……即使如此,我还是和你交往了。」
  我大声说清楚每个字。
  「不过,我喜欢过你……真的喜欢过你。」
  晶穗呆立在原地。那一瞬间她在想什么,我还是不清楚。最后她终于露齿微笑,以兴奋的声音说:
  「……再见了,大辅。」
  「嗯,再见了。」
  我们互相道别,各自坐进自己的车里。虽然说了再见,但我觉得也许不会再见面了。
  目送晶穗的车子离开停车场后,我突然回神。
  筱川小姐正呆然张着嘴。此刻她的脸就像用热水汆烫过一样满脸通红,连发际线也红通通的——仔细想想,我刚才好像一把车门打开后,就大喊了「我喜欢过你」。
  「听到这些话……真……真抱歉。」
  「啊,不,我才要道歉,让你听见那些话……我和她明明已经分手了……」
  感觉似乎愈描愈黑了。我们就在尴尬的气氛下循着来时的路返回高坂家。
  也许是因为我们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因此很快就把剩下的书搬运完毕。我唯一一次停下脚步是在走廊上被晶穗的姊姊叫住时。
  「我不晓得你们去了哪里,请你们尽快把书全部搬出去。」
  「非常抱歉。」
  我抱着三叠书鞠躬。这个动作让我看到她手上拿的现金袋。收件人栏位上以漂亮的楷书写着「高坂晶穗」。
  「我必须在今天之内去邮局办点事情。请你们快点搬完,我才能在邮局关门前赶上。」
  「啊,好的……」
  为什么要送钱给晶穗?而且必须在今天之内?这件事虽然不是我这个外人应该询问的,但我就是很好奇。
  「你对这个很好奇吧?」
  也许是我的视线太明显了,晶穗的姊姊举高现金袋对着我,方便让我看到。
  「这些是你们今天收购旧书付给我们的钱。等一下我要送给晶穗。刚才虽然就想要交给她,可是她硬是不肯收下……真是的,就是爱浪费我的时间。」
  她露出尖锐的虎牙,啐了一声。这是我生平头一次看到有人咂嘴咂得这么有气质。
  「您原本就打算把书钱给她吗?」
  「我们的生活没有困顿到需要锱铢必较……哎,虽然家族里可能有人会说话。」
  我稍微改变了对「光代姊」的看法。还以为她和晶穗感情不好,但看样子并非只是如此,既然她的父亲个性如此,这个人大概也不擅长好好表达自己的想法吧。
  「五浦大辅先生,麻烦你也告拆她,要她收下这笔钱,别再退回来了。我可不想再寄一次。」
  这时我突然感到不解。这个人以为我和晶穗很亲密。晶穗连这种事情都告诉她了吗?
  「您认识我吗?」
  「什么?找当然晓得啊。」
  她十分惊讶地蹙眉。
  「你不是很久以前曾经送晶穗回来,还大声报上自己的名字叫『五浦大辅』的家伙吗?」
  说完,又补充一句:
  「我的耳朵很好喔。」
  话虽如此,我仍不认为自己的声音有办法传到大宅后侧。这个人当时一定待在能够看见庭园的房间内吧?不晓得她是担心站在踏脚石上的父亲,或者是在等待年龄差距犹如亲子的同父异母妹妹。不过这些也只有本人才知道了。

  8
  转过鹤冈八幡宫前的交叉路口,来到县道的上坡,厢型车突然减速。都怪后车厢堆满了旧书的缘故。
  我们结束到府收购,正在返回文现里亚古书堂的路上。
  时值秋天的夕阳西下时分,沐浴在夕阳下的银杏树梢闪耀着柔和的光芒。
  「回到店里后,今天就收工了……书等到明天再整理吧……」
  筱川小姐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这是她上车后第一次开口。我早已恢复平静,不过看样子她似乎还没有,还是一样满脸通红,鲜少开口。
  「……大辅先生也回家去好好休息……明天会很忙。」
  「好,我知道了……咦?」
  回答完后,我突然感到困惑。大辅先生?看向副驾驶座,她正用双手捣着嘴。
  「对……对不起,因为高坂小姐一直叫你的名字,我好像不自觉就……跟着一起叫了……」
  「没关系,就叫我大辅吧。」
  她这样叫我,我很开心。感觉我们似乎更亲近了。
  「好……我就这么叫你。」
  她的反应意外干脆。
  「大辅先生……大辅先生……」
  口中反覆小声念着,像在背诵一样。这么说来,她稍早也说过很想叫叫看男生的名字。
  「……那么,我也可以直接叫你琹子小姐吗?」
  我原本打算说得若无其事,其实我也不晓得听在她耳里会是什么感觉。总之,她没有回答。如果要拒绝,这样一句话都不说,我也很困扰。
  厢型车穿过防止落石的拱门,进入下坡。我战战兢兢地偷看她的侧脸,才发现她紧锁眉头闭着眼睛。在生气?不对,感觉像是在忍痛。再加上她的呼吸紊乱——
  「琹子小姐?」
  停在建长寺前的红绿灯前,我出声喊她。
  「……是……」
  她以细小的声音回应,半睁开眼镜后侧的双眼。我这才松了一口气,上半身探向前,伸手摸摸她的额头。不出所料,她的体温相当高。
  「你的手好冰……好舒服。」
  她有些口齿不清的嘴边稍微浮现微笑。情况有点不对劲。她的脸色莫名红润,进入书库时也没打算脱下外套,而且比平常花了更多时间才解开书本谜团。毫无疑问地,她的身体不舒服,而她还不断勉强自己。
  (……可恶。)
  如果我早点发现就好了。
  灯号变绿后,我用力踩下油门。

  虽然只是一桩小事,不过我还是先告诉各位。
  从这场混乱之后,我开始喊她琹子小姐。所以往后记录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事情时,我都改称呼她为琹子小姐。
  主屋的玄关位于文现里亚古书堂后侧。我把厢型车停进停车场,从车外绕到副驾驶座打开车门。
  琹子小姐以不稳当的手势解开安全带,拄着拐杖下车。我捏了一把冷汗看着她,拐杖底端触碰地面的金属套环突然一滑,琹子小姐跌向前。
  「啊!」
  我反射性地伸出手臂勉强在撞上地面之前接住她。滚烫的柔软身体传来阵阵的肌肤香气。
  「我……我不要紧……我站得起来……」
  我听见细若蚊蚋的声音,但是等了一阵子,她还是没有起身,似乎根本使不上力气。
  我仰望天空想了一会儿,看样子只有一个方法了。
  「你稍微忍耐一下。」
  我的手臂绕过她的双膝后侧与背部,将她抱起,直接朝着玄关快步疾走。
  「……不重吗?」
  她缩起双臂。
  「不会……别担心。」
  老实说我很紧张,根本没注意到她是轻是重。她从外套口袋拿出钥匙打开门,家里一片静悄悄。看样子和她同住的妹妹还没从学校回来。
  琹子小姐扭动身体把鞋子脱在玄关的水泥地上。我也急忙踹下鞋子。她的寝室在二楼。走过嘎吱作响的走廊,仰望陡峭的楼梯。万一抱着她一起滚下来可就糌了。
  「……可以的话,你最好抓紧我。」
  紧张让我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原本以为她会犹豫一阵子,没想到她倒是很老实地伸出双臂抱住我。碰触到那对比我想像中还要丰满的胸部虽然让我心惊了一下,但是眼前更重要的是小心爬上楼梯。我同时感受到来自于她的体温与心跳,只得尽量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
  小心闪过堆积如山的书堆,我抱着琹子小姐来到二楼的寝室,将她放在窗边的床上。她闭着眼睛痛苦喘息着。
  前襟缀毛的外套扣子扣到了最上面一颗。我想还是先把外套脱下来比较好。我战战兢兢地伸手解开她的扣子。虽说是不得已,不过还真希望这种场面别被人撞见——
  「……你在做什么?」
  背后传来声音,我愣了一下回头,只见穿着深蓝色西装制服、头绑马尾的高中女生交抱双臂站在走廊上。她是琹子小姐的妹妹筱川文香。
  「啊,不……我们去客人家里收购旧书,结果她好像发烧……」
  我话还没说完,文香脸色一变,连忙灵巧地闪过害堆跑到床边来。
  「啊,果然!等一下!」
  看样子她没有误会。文香跑出房间,奔下楼梯,回来时,手上多了冰枕、毛巾和水壶。
  接着她从衣柜里拿出睡衣和内衣裤,一个接着一个丢到床上。我姑且不看向内衣裤。
  「都说了到府收购太勉强……来,姊,嘴巴张开一下。」
  文香一边叹气,一边把体温计塞进姊姊嘴里。最近我才知道原来筱川家负责做家事的是妹妹,所以不管她做什么事都看起来很俐落。
  「……她身体不舒服吗?」
  「嗯,原本就有点快感冒了……她却说:『必须教五浦先生工作内容才行』。我想一方面也是因为她昨晚在做准备工作。都三更半夜了还在写一堆笔记,比方说要如何对客人打招呼、监价的步骤之类的。」
  「咦……」
  也就是说她是为了我才勉强自己。她今天的对答格外有模有样,原来是做足了准备。
  (原来如此。)
  我开始觉得自己真没用。今天一整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无论是琹子小姐的事或是晶穗的事,我全都没有察觉。
  「哎,不周姊姊看起来很期待就是了。」
  文香边说着,边从姊姊的手臂开始脱下外套。
  「……期待?」
  「嗯,就像远足前一天的小学生一样。」

  琹子小姐要换睡衣,于是我离开房间。
  屋顶的电灯照着走廊上堆积如山的书本。书本的种类似乎与我之前上来这里时不一样。应该说,稍微增加了。这样继续下去,琹子小姐的书应该真的会蔓延到楼梯最下阶。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今天真是漫长的一天。幸好叶子小姐的感冒没有大碍。虽然担心,我还是决定直接回家。
  正当我无意识地环视走廊时,注意到墙边的书堆,一个眼熟的灰色书盒就摆在最上面——是坂口三千代的《Cracra日记》。
  (……咦?)
  那本书之前曾摆在均一价置物车上贩售,也曾经是琹子小姐的藏书,但是因为琹子小姐无法喜欢而将它卖掉了。
  我忍不住拿起来确认。果然是同一本书。也就是说,她仍保有这本无法喜欢上的书吗?
  我不解偏着头,把书放回书堆里,突然看到书堆后侧的画布一角。画中是以书堆为背景的白色小鸟。我记得之前看过这幅画。
  麻雀的法文是cracra。画中的小鸟是否为麻雀不得而知,不过自从上次看到这幅画,有件事就一直搁在我心里上量布的其他部分到底画了什么?
  我认为自己只是有一点点好奇。
  我伸出手抓住画布边缘。不晓得为什么,脑海闪过了白天看到的司马辽太郎的文章。
  (我不喜欢侦探小说中出现的侦探角色。为什么有人如此执着于大肆揭发别人的秘密呢?我不了解那股热情来自何方……)
  我只犹豫了一秒。我不想当侦探,而这个究竟是不是别人的秘密也不得而知。也许这幅画没有太深远的涵义,只是摆在这里而已,只偷看一眼应该没关系吧?
  我从墙壁和书堆之间抽出那幅画摆在椅子上。画中是一位年轻女子。背景是大量堆叠的书。白色小鸟则停在椅背上。
  画中那名一头长发的女子身穿白色女用衬衫与长裙,低头看书。眼镜收起摆放在腿上。
  (琹子小姐……?)
  画中的女子看起来很像她。不晓得是谁画的,相当出色——
  (不对,等等。)
  这样太奇怪了。看似水彩的颜料褪色得相当严重,画布也有点脏,至少能够确定这不是最近几年的作品。
  凑近看看画布角落,上面找不到画名与作者名字。我翻过画布确认背面,那里有几个潦草的铅笔字。

  1980.6.24

  「咦……?」
  我说不出话来了。时间距离现在正好三十年前。不可能啊。我再度端详画中的女子,怎么看都觉得画里的模特儿就是琹子小姐。
  但是,三十年前琹子小姐还没有出生——这一定是别人。
  画中的人物到底是谁?
  手拿着画布,我呆立在原地。
  耳里听不见任何鸟鸣声。



  第三话 足塚不二雄《UTOPIA最后的世界大战》(鹤书房)
  1
  这么说来,我小时候不擅长摺纸。
  想摺纸,纸却会被我蹂躏,而我也经常被住附近的朋友嘲笑。也许是因为我的手比一般人还要大,手指也比较粗的关系吧。总之,可以确定的是,我很笨拙——
  我一面回忆,一面在柜台里替旧书包上石蜡纸。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旧书免于日晒。文现里亚古书堂的旧书一律都必须包上石蜡纸。我现在正在和池波正太郎的《错乱》(文艺春秋新社)奋战。这本书是前几天由高坂晶穗位在御成町的老家买来的旧书之一。
  书封上有破损和泛黄,书况很糟。书本本身会随着岁月变形,因此想要分毫不差地包上薄薄的石蜡纸并不容易。本来以为成功了,这回又变成纸张不够大。重新包装几次后,总算顺利完成,把书放进要上架的书堆里。
  「大辅先生,标价了吗?」
  背后传来琹子小姐的声音。
  「啊,抱歉。」
  我忘了。连忙在事先准备好的标价单背面轻轻涂上浆糊。若遇到没有书盒的书,就用浆糊把标价单贴在书上。如果贴错位置可就很难重来了。剥除标价单的技术不好的话,一定会在书上留下痕迹。
  我再度感觉到来自背后的视线,一回头,只见粱子小姐正从书本的阴影间探出头来。
  「怎么了吗?」
  「有个东西想让你看看。」
  见她招手,我绕到书墙后面。这家书店的柜台内侧是由书本堆成,就像堆砖头一檨。这堵书墙是店长回来后制造出来的。她平常总是躲在书墙后面处理网购业务,
  放在L型柜台角落的个人电脑也被书墙挡住看不见。
  「我正在确认电子邮件……」
  她手指着电脑萤幕上一封附加了照片的邮件,照片背景是蔚蓝的大海,一对男女互相依偎;一位是戴着深色太阳眼镜、直挺不动的中老年男子,而勾着他手臂、比着胜利手势的则是圆脸的中年女子。
  那是我们透过收购旧书而认识的坂口夫妇。
  「……他们现在在哪里?」
  「信上说在石垣岛。」
  上个月才刚结束长期国外旅行回来,现在似乎又去了冲绳。他们两人喜欢悠闲往来于各个岛屿,并且会像这样,从所在地寄电子邮件给我们。
  「南方的岛屿,真羡慕。」
  琹子小姐不自觉看向远方。她的反应让我意外。
  「你对这种地方也有兴趣吗?」
  「嗯……我好奇那里有什么样的旧书店。那边店里的商品一定和我们书店不同吧。」
  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她简直打骨子里就是个书虫。
  「……不想游泳吗?」
  「咦?为什么要?」
  说完,她大概自己也注意到了。
  「我很怪吧……只顾着找书。」
  「不会,找书也满有趣的。」
  「你真的这么认为?」
  「是啊。」
  这姑且还算是真心话。和她一起前往某个地方,聆听许许多多与书有关的知识也不赖。虽说这种事情不用特别跑去南方岛屿也可以。
  「……这样啊。」
  她开心微笑。
  自从那次到府收购后,我们之间的气氛似乎比以前更融洽了。和我说话时,琹子小姐也不再转开视线或结结巴巴。对她来说这是相当大的改变。
  我为她的改变而高兴,但是有件事情一直放在我心上。
  就是之前在主屋二楼发现的那幅画——画中人物长相与筱川琹子极为相似。那幅画的事情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天,我手拿着那幅画发呆,完全没有注意到琹子小姐房间的拉门打开了。
  「……那个人……」
  突然有人封我说话,我吓了一大跳。一转头,原来是筱川文香站在那里,怀中抱着姊姊换下的衣服。
  「是筱川智惠子……我们的妈妈。」
  「妈妈……?」
  我再度看向画。发型和服装都与现在的琹子小姐太过相似,年纪也差不多——不对,可能要再年轻一点。
  「听说这是妈妈跟爸爸结婚之前……刚开始在这家店里工作时,某个人帮她画的。是谁画的,我就不知道了。」
  文香以不带感情的声音淡然地说。
  「你们的母亲过去是这里的店员吗?」
  「……是的。」
  她点头。
  「听说她原本是这里的常客,在店里工作后,就开始和爸爸交往了。」
  然后结婚,生下两个女儿——我好奇的是后半段。我清楚记得以前问起她们的母亲时,琹子小姐突然僵硬的模样。
  我想应该是有什么不便启齿的原因,不过现在这个情况不追问下去似乎有些不自然。
  「你们的母亲现在人呢?」
  「不晓得……她离开了,在十年前……我想应该还活着。」
  文香回答得很干脆。意思是失踪吗?
  「离开……原因呢?」
  「这部分我就不清楚了。因为我当时还小,再说爸爸和姊姊都不想谈这件事。他们两个也许知道些什么,但是我什么也不知道。不过——」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强势。
  「五浦先生如果希望和姊姊顺利交往的话,千万不要提起妈妈的事……绝对不能提。」
  她一边这么对我说,一边从我手中拿走画,推进书堆后侧,画布与刚才一样只露出白色小鸟的部分。
  「一提到母亲,姊姊就会露出非常悲伤的表情……」

  我将套上石蜡纸的书放进书柜里。
  明明是假日的白天,店里却连一位客人也没有,尽管附近圆觉寺、明月院的树叶差不多都已变红,北鎌仓车站的月台也早已被人潮淹没。
  柜台后侧隐约传来敲打键盘的声音。琹子小姐似乎正在输入网路贩售的旧书资料。
  结果,我对她母亲的事仍旧毫不了解。
  我当然没有打算强行问出答案,不过,与晶穗交往时我完全不了解她,这一点对我来说已经成了痛苦的回忆。
  说到底,原来是我迷上眼前这个人了吗?
  所以我才会如此无助。虽然想知道她心中秘密的情绪,但这份心情会不会只是基于好奇,想要揭穿她的秘密而已呢?
  店外传来汽车引擎声。
  我抬头,正好看到玻璃门外停了一辆五门休旅车。戴眼镜的男子从驾驶座上下来,抱着装橘子的纸箱走近店门口。
  我连忙跑向玻璃门替他开门。
  「您要卖书吗?」
  男子仰头看着我。掺杂白发的头发有些稀疏,从轮廓很难判断年龄,不过大约是三十五到四十五岁左右,给人的印象类似负责会计工作的严谨上班族。他身上穿着配色朴素的毛衣与牛仔裤,没有半点特色,就算是擦身而过,也会马上忘记这个人的长相。
  「是的……麻烦你了。」
  他的声音意外响亮。我接过纸箱抱着,走向柜台内。
  「……请填写这张单子。」
  我把原子笔和收购单递给在店内四处张望的男子。一打开纸箱,隐约扑鼻而来的,不晓得为什么竟是食用油的旧油味。里头的书以实用工具书、文库本为主,不过每本书的书背都被太阳晒到无法辨识书名,书的上缘积着灰尘,看来不像能够卖出好价钱。
  「店里的女店员今天不在吗?就是长头发、戴着眼镜那位。」
  客人边写着地址边说。神奈川县藤泽市西富,距离北銾仓这里约十五分钟车程。既然认识琹子小姐,应该是以前曾经来过店里吧。
  「筱川的话……」
  一转身,正好看见琹子小姐手拄拐杖从后侧现身。
  「我是店长筱川……欢迎光临。」
  男性停下手上动作,上下打量着琹子小姐,彷佛在确认是否有误。
  「请问……有什么事吗?」
  听到琹子小姐困惑的询问,对方才恍然回神,转开视线。
  「……不,没什么,真对不起。」
  都已经一把年纪了还露出这种害羞的表情。一开始立刻确认琹子小姐在不在店里这个举动看起来实在非常可疑。我开始对眼前的男子充满警戒,希望避免与田中敏雄当时同样的攻击事件再度发生。
  「有件事情我想请教一下。」
  男子说。
  「好……好的……请说。」
  「您能够出多少钱购买足塚不二雄的《UTOPIA最后的世界大战》这本书?」
  琹子小姐的脸色突然一变。书名我没听过——不过作者的名字却似曾相识。
  「……是鹤书房的版本吗?」
  琹子小姐的声音渗出紧张。
  「是的……假设是初版,书况又不错的话……」
  店长沉思了一会儿,显然在谨慎挑选词汇。
  「没有实际看过,我不能确定……有书封吗?」
  「我想没有书封。」
  「……我们几乎不收购旧漫画,建议您最好是找专卖店收购……不过我想价格大概会是以百万圆为单位……」
  「咦!」
  现场惊讶的人只有我一个。收购价格百万圆起跳的话,那么售价到底要订多少呢?难道会比琹子小姐拥有的太宰治《晚年》还要贵吗?
  实在很难想像旧漫画能够有这种天价。
  「原来如此。问了这么奇怪的问题,真是抱歉。」
  男子鞠躬。我不解他脸上为何浮现开心的表情。
  「您有《最后的世界大战》吗?」
  琹子小姐问。可想而知,会提出那样的问题,想必应该是已经拥有该书,或者是已经掌握来源了。就在我们紧张屏息等待答案时,他突然转向玻璃门,彷佛想起什么事。
  「……车子停在正门口不太好吧?你们的停车场在哪里?」
  他问我。店门前的马路确实狭窄,长时间停车的话会妨碍交通。
  「啊,停车场在店后面。从那边的转角右转,沿着马路继续前进,就可以看见停车场的招牌立在那边。只要有空位都可以停车。」
  「这样啊。总之,我先去把车子停好,这段时间就麻烦你们估一下这些书的债钱……那么,待会见。」
  他转身快步走出店外。姑且不论外表如何,这个人的个性实在诡异。而《最后的世界大战》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我们先估价吧。」
  琹子小姐看看纸箱的内容物。哎,反正等他回来之后,也许有机会继续谈下去。我想不只是我,琹子小姐应该也是这么想。
  但是,过了好久,始终不见男子的人影。
  为了谨慎起见,我前往主屋正面的停车场看看,却没看到那辆五门休旅车,那里只停着我们店里的厢型车。
  那名奇妙的男子委托我们监价后,就突然消失了。

  2
  当天下午,我们把顾店工作交给琹子小姐的妹妹,开着厢型车外出。
  车子的后座摆着装书的纸箱。店长认为不能把客人的书摆着不管,所以我们决定去找出这位客人。旧书已经估价完毕,只要对方同意,我们就会买下那些旧书,如果他不同意,我们打算当场退还。
  男子留下的收购单上地址只写了一半,写着藤泽市的西富,却没写出门牌号码,名字和电话号码的栏位也是空白。
  「暂时放在店里不行吗?」
  我一边开车一边说:
  「反正是对方自己要丢下不管的,我们应该没必要特地送过去吧……」
  只知道一部分地址,我们也不可能直接停在对方家门前。再说,根本不知道那名男子写的地址是真是假。
  「话是那样没错……但,也许对方真的拥有(最后的世界大战)。而且他似乎很清楚初版没有书封……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有把书送过去的价值。」
  看来那本旧漫画珍贵到即使不确定情报,也令人想要飞奔过去呢。
  「那本书叫《最后的世界大战》吧?真的有那么珍贵吗?」
  「是的。正式的书名叫做《UTOPIA》,『最后的世界大战』是出版社自行加上的标题……这部漫画是那个作者最早的单行本,据说现存只有十本左右。直到一九八〇年首次出现在旧书市场之前,都是收藏家眼中的梦幻逸品。」
  「那么,这本书很有名罗?作者是什么时代的人呢?」
  印象中作者是「足塚不二雄」。这个名字真怪,好像是分别截取知名漫画家们的名字组合而成一样。
  「足塚不二雄是藤子不二雄刚出道时的笔名。」
  「咦……」
  我说不出话来了。什么截取,根本就是知名漫画家本人啊。
  说到藤子不二雄,当然连我也知道,甚至可以说不认识藤子不二雄的日本人还比较罕见。藤子不二雄是日本最知名的一位——不对,应该是双人组漫画家。这对搭档很久以前就拆伙了,其中一人也已经过世。
  小时候我也曾用零用钱买过几本他们的作品。漫画与文字书不同,无论多长时间我都读得下去。我最喜欢的作品是《奇天烈大百科》,或许是它的动画正好在我开始懂事时播映的关系。
  「书是什么时候出版的?」
  「昭和二十八年……距今将近六十年前了。」
  「有那么久了啊……」
  那已经是我祖父母的年代了。虽然知道这对漫画家很早以前就很活跃,但没想到居然是那么久之前。
  「是啊。出版时,两位作者都还是十几岁的少年。当时,初出茅庐的少年漫画家在十多岁时出道很稀松平常……据说创意工作者的平均年龄原本就偏低。就连当时被称为资深老手的手塚治虫也才三十岁左右。」
  「『足塚』这个姓氏来自手塚治虫吗?」
  「是的。笔名的灵感来自于他们最尊敬的手塚治虫,一方面也是因为足部的位置远低于手。再加上鹤书房找上他们出版这本单行本也是透过手塚治虫的介绍。对于刚出道的漫画家新人来说,这是莫大的助力。」
  听着琹子小姐说话时,车子已经开上国道的缓坡。大概是假日的缘故,路上严重塞车。目的地就在眼前了,我们却迟迟无法前进。可以看到马路旁拳击中心的选手正在练习的模样。
  「……琹子小姐,你对以前的漫画也很熟悉呢。」
  文现里亚古书堂几乎不经手旧漫画,我还以为她的知识也以文字书为主。
  「不……我知道的不多……」
  她的声音中搀杂着苦涩。虽然我认为光是知道这些东西.就算是对漫画很熟悉了。
  离开国道,通过寺院的大型山门后,我们的厢型车停在住宅区的巷弄里。看过地图后确定大概是在这附近。
  「这里的房子还真多啊。」
  我环顾四周。符合条件的房子大概有数十间,而且不只有独门独院的房子,还有不少公寓。
  「看样子只能挨家挨户拜访了……」
  只要找到那名男子,我们就找对地方了。当然负责出去拜访的人是我,不是行动不便的琹子小姐。想到必须花费的时间和精力,我就觉得心情沉重。
  「等一下……你先去查访符合这些条件的房子,我想这样会比较快。」
  她说。
  「……房间有大片朝西的窗子,只挂着薄窗帘……而且房间靠近厨房。我猜想他的书柜应该摆在太阳照射得到的位置。家中有符合这些条件的房间,应该就能够找到刚才那位客人。」
  「什么意思?」
  「纸箱中每本书的书背都被晒坏了,书上缘还积了灰尘,表示应该是长时间摆在会遭强烈阳光照射的书柜上。再加上每本书都染上了食用油味,大概是附近有油炸或炒菜的油烟……所以我猜书柜也许放在厨房附近的房间里。考虑到厨房没有通风设备的话,很可能是较早期的建筑。」
  「……原来如此。」
  我点点头。经她这么一说,的确如此。
  「真亏你能够想出这么多线索。」
  「……因为我曾经去过环境类似的住家收购旧书……这些书的情况和当时那些书一样。」
  也就是经验累积所养成的观察力。我打开厢型车车门下车。多少觉得范围条件缩小了不少。
  我在巷子里绕行了好一会儿,发现也许是住宅密集的关系,反而不易找到向西且日照良好的窗子。排除掉新建筑物之后,剩下的选择就没多少了。
  (嗯……?)
  我来到宁静小巷对侧的两层楼旧公寓前停下脚步。
  一楼角落的房间有扇朝西的大窗户,透过粗网目的蕾丝窗帘可看见里头有个书柜。窗子旁边装了一条通风扇专用的排风管,表示这个房间的隔壁就是厨房。油烟产生的黑色油污甚至流到排风管外面来,看样子很少清理。
  这间房子完全符合琹子小姐所说的条件。
  「……就是这里吧?」
  我小声说。

  配合琹子小姐走路的速度,我们来到公寓入口,由生锈的大门进入院子,站在最边间的房门前。这栋建筑物究竟有几十年了?浴室酌窗格上居然还绑着木制牛奶箱。
  门外挂着一块旧门牌,上面用麦克笔写着「须崎」。
  「……人应该在家吧?」
  我小声地说。
  「也许正在等着我们。」
  「咦?」
  「总觉得他把书留下,并提到《最后的世界大战》等等作为,都是别有居心。」
  「居心是指……什么居心?」
  「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开始觉得不舒服。如果门后的人有什么企图的话,我必须保护琹子小姐。
  琹子小姐按下门铃。感觉有人走近门口,缓缓打开门。我也准备好应付突发状况。
  站在门后的就是刚才那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
  「您是须崎先生吧?我们送来您刚才委托的书……」
  名叫须崎的男子突然一阵大喜,双手用力握住琹子小姐的两只手。
  「……果然厉害。没想到你们真的能够找到这里来。」
  「咦?请问……」
  男子猛然松开手,踩上架高的木头地板,邀请我们入内。
  「请进……我有件事情非请教你们不可。」
  「请问是什么事?」
  我插嘴。看样子他早就算准了我们会把书送来—或者应该说,他把书留下,就是为了把我们找到这里来。尚未弄清楚他的企图之前,我不想贸然进入屋内。
  「当然是关于足塚不二雄的《最后的世界大战》,以及……」
  须崎的视线停在琹子小姐身上。
  「你母亲的事。」

  3
  须崎领着我们来到刚才从外面看见的那间朝西和室。我注意到房中整面墙都是附有大扇门的柜子。厨房的隔间旁有座空荡荡的窄书架。他带来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书似乎是来自这个书架。
  不只是西边有窗户,南边也有落地窗,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杂草丛生的院子。这幅景色大概从以前就不曾改变。这个空间就像时间停止了一般不可思议。
  我们并肩坐下。琹子小姐采侧坐姿势,将受伤的脚伸在晒坏的榻榻米上。每个角落看来都有人打扫,但是感觉不像有人住在里面,有股搬家前的冷清感。
  「这里是我的老家……以前我和父亲两人住在这里。」
  从厨房现出身影的须崎亲切地说明着,同时将摆着茶杯的端盘放在找们面前。杯子里极普通的绿茶正冒着热气。
  「我高中毕业独立之后,父亲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直到九月时因为脑中风而过世。」
  「……请节哀。」
  琹子小姐低头,我也做出同样的动作。我还无法掌握须崎想要说什么。所谓《最后的世界大战》与琹子小姐母亲的事,究竟是什么?
  「我准备拆除这栋公寓,所以正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有件事情我从小就一直觉得不可思议,无论如何都希望得到答案,才会对你们恶作剧。」
  须崎突然挺直背脊,端正跪坐,面向琹子小姐。
  「我的地址明明只写了一半,你们是如何找到这间公寓的呢?应该不是在这附近挨家挨户搜寻吧?」
  「咦……?这个嘛……」
  「请先告诉我这件事的答案……拜托你。」
  拗不过他的强烈恳求,琹子小姐于是把刚才告诉我的话再说一遍。须崎眼睛闪闪发亮,不住点头,最后转头看向搬空的书架。
  「……原来如此。」
  他重重点头。
  「那么,当时一定也是这样吧,因为书的状况也是同样情况。」
  「……您说『当时』?」
  琹子小姐反问。
  「事情距今三十年前了……我爸爸曾经前往文现里亚古书堂卖书,就和我所做的一样,地址还没写完就把书放着回来了。可是,你的母亲却找到这里,把书送了回来……她为什么能够办到,无论我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母亲一词一出现,琹子小姐的身体立刻变得僵硬。须崎似乎没有注意到这点。
  「几年前,我曾经去过你们店里一次。当时你父亲自己经营那家店……好像是和你的母亲离婚了?」
  「……是的。」
  她以干涩的声音回答。我听说的是「母亲失踪」,原来他们夫妻俩还办了离婚手续吗?
  「你母亲现在人在哪里?」
  「……我也不清楚。」
  「这样啊……」
  须崎突然叹了口气。
  「我爸爸似乎也不明白你的母亲如何能找到我们家来。我原本以为再也没机会得知真相而准备放弃之际……大约是十天前,我搭乘横须贺线电车时,从北鎌仓车站看见你们书店。一位与三十年前见过面的人长相相似的女性就站在店门前……愉快地转动着招牌。」
  琹子小姐红了脸。那应该是前往晶穗家收购旧书那天吧。我去后面开车过来时,她站在书店前面等待。原来她还转了招牌啊。
  「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她的女儿,因此心想,也许你也能够以同样的方式找到我家……真的非常抱歉。」
  说完,他对着我们低头鞠躬。简单来说,这一切就是他想要尽可能重现当时的状况,实验看看是否会出现同样的结果。
  我因此知道了一件事——琹子小姐的母亲与女儿一样,对书本都拥有敏锐的观察力。又或许应该说女儿继承了母亲的能力。
  面对须崎的道歉,琹子小姐没有什么反应,似乎专注在其他事情上。
  「……三十年前,我母亲应该不是专程前来送书的吧?」
  她以不带情绪的语气问道。与其说是提问,比较像是在确认。
  「另外,您的父亲原本是前来我们书店卖书,中途却突然跑回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与《最后的世界大战》有关的特殊状况?」
  这么说来,这件事情还没谈完。须崎一瞬间睁大眼睛,嘴边扬起微笑。
  「你果然和你的母亲很像……没错。真正的重点就是《最后的世界大战》。」
  他站起身,一一打开排满一整面墙壁的橱柜门扉。
  「……唔哇。」
  我忍不住赞叹。里头密密麻麻摆放的,全是藤子不二雄的单行本。《小鬼Q太郎》、《哆啦A梦》、《小超人帕门》、《怪物王子》等。即使是同一部作品似乎也有好几种版本,而且每一本都仔细用塑胶袋包起来保存。我以前最爱的《奇天烈大百科》也罗列其中。
  如果我是小学生的话,一定会很兴奋。这里对于藤子迷来说就像是个乐园。
  「我和父亲两人都收集藤子不二雄的漫画……这里摆的是父亲的收藏。」
  我和粱子小姐审视着柜子的各个角落。其中大半数都是有书封的单行本,不过摆在柜子最底下的《快乐快乐月刊》却格外醒目。
  「……连《快乐快乐月刊》也有收葳啊。」
  琹子小姐小声问。现场没看到其他杂志。
  「创刊时期《快乐快乐月刊》的内容是以藤子·F·不二雄的漫画为主。作者将所有作品的刊登权都交给了该杂志,一本《快乐快乐月刊》就能够欣赏到包括《哆啦A梦》在内的代表作……这边的《快乐快乐月刊》只有早期的期数,应该算是有价值的旧书。」
  须崎愉快地滔滔不绝回应。
  「《快乐快乐月刊》创刊号发行时,我还是小孩子。《哆啦A梦》风潮兴起时,我正好是小学生,而父亲则是从藤子不二维出道之初,就是忠实的书迷。」
  须崎朗声说。可能是我们的反应让他心情大好吧。藤子不二雄确实是几十年来仍受到喜爱的漫画家,因此亲子两代都支持也很正常。
  「……然后,这本就是父亲视为与自己的性命同等重要的书。」
  须崎从柜子后面拿出一本陈旧的单行本,外头包裹了好几层塑胶袋。
  「啊!」
  琹子小姐快速起身靠近。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行动如此迅速。
  红色封面上描绘着绿色的机器人与拿着枪的少年。
  上方印着书名《UTOPIA最后的世界大战》。
  我也忍不住向前探出身子。现在几乎不存在的梦幻之书就在这里,一辈子也没几次机会能够像这样亲眼目睹吧。
  「……可以让我看看内容吗?」
  琹子小姐说话的语调有些高昂。
  「当然。我一直很希望让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人看看。」
  须崎小心翼翼打开塑胶袋口,把书交给琹子小姐。书口虽然有些泛黄,不过封面几乎找不到损伤,书况之好,连我这个外行人都看得出来。
  书背以明显的颜色印着「一三〇圆」。当时的人们一定想不到这本书到了六十年后的现在,拥有上百万圆的交易身价。
  琹子小姐缓慢翻动页面确认内容。书中鲜艳的双面彩色印刷引人注目。翻过版权页,来到封底内侧的跨页时,她的手停住了。
  「……这是……」
  那里夹了张印着文现里亚古书堂店名的标价单,《最后的世界大战》书名底下也标着价格——「二〇〇〇圆」。
  「……这……这是我们店里卖出的书吗?」
  而且只有两千圆。琹子小姐拿起标价单凑近检查。
  「是母亲的字迹。」
  最后她苦涩地说。
  「……这本书是我爸爸三十年前在文现里亚古书堂买下的。」
  须崎彷佛在回溯记忆般望着远方,娓娓道来。
  「他在估价途中突然跑出店外,也是因为这本书……」

  4
  「现在旧漫画的收藏家并不罕见,不过在家父年轾时,几乎没有人会好好保存漫画。毕竟漫画只是做给小孩子看的娱乐,看到快破掉时就可以丢掉了。
  我想,父亲收集漫画,大概是因为他曾经想当职业漫画家吧。听说国高中时期,他也曾经热衷于向杂志投稿。最后虽然放弃了这个梦想,仍旧无法舍弃收集旧漫画。
  父亲年轻时有过不少手塚治虫等漫画家的旧漫画,后来因为价格变贵,愈来愈难收集,于是转而锁定只收集最爱的藤子不二雄作品。
  除了收集旧漫画之外,他没有其他兴趣,为人严谨又寡言。在我六岁时,他的妻子……也就是我的母亲过世,从此之后,他更是不愿意与人往来……顶多偶尔与其他收藏家联络而已。
  要说我们父子俩共同的话题,就是藤子不二雄的漫画了。与其他禁止小孩接触漫画的家长不同,父亲甚至乐于推荐我阅读漫画,不过,总之是个相当保护自己收藏的人。多亏如此,我很早就知道该如何收藏旧书。
  而父亲无论如何都想要得到的,就是这本《UTOPIA最后的世界大战》。父亲小学时,曾在出版之初就买下它,而且十分喜爱,但听说当时他的父母亲发现后,书就被丢掉了……他想再买一本,却再也找不到。
  到了我小学时……也就是一九八〇年的夏天,这本书首次出现在旧书市场。东京的旧漫画专卖店将书摆在店头展示,报纸也有报导,因此成为书迷之间的话题。书的价位似乎是穷人负担不起的金额,不过父亲仍希望能够亲眼看看,于是兴冲冲地出门,结果听说到了店里一看,那本书已经被人偷走了……最后他一脸落寞地回来,与出门时简直判若两人。
  无法与憧憬已久的书重逢似乎给他带来不小打击,父亲后来闷闷不乐了好一阵子,平常不太喝酒的他,也开始每晚喝酒。他真的很爱这本书呢。
  大约过了两个星期,某天,父亲突然找我一起去兜风。我想应该是为了转换心情。我们预定先去鎌仓的八幡宫参拜,再去横滨吃晚餐。
  途中,我们顺路去了文现里亚古书堂。我们家不是很有钱,所以父亲希望卖掉不需要的书,多少贴补些晚餐费。我帮忙装箱时,稍微看了看纸箱内,没看到什么值钱的书。
  车子一停在店门前,柜台里的女子便抬起头。她有一头长发和白皙肌肤……当着她女儿的面这样说实在不好意思,不过她真的是一位连小孩子都心动的美女。她开心地走向我们,说:『要卖书吗?』
  父亲回答是的,她便告诉我们把车停在书店后侧的停车场……在对话的过程中,我的眼睛不曾离开过她。
  父亲照她所说,把车停好,自己去搬那个装书的纸箱。他虽然叫我在车上等,但是我很在意刚才的女孩子,所以也想进店里瞧瞧。正要打开车门时,父亲一脸铁青地回来,坐进驾驶座里。
  看见他把没有包装的《最后的世界大战》放进座位旁边的袋子中,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因为我知道那是他一直在寻找的漫画。我问父亲怎么回事,之前那么兴奋的父亲却没有和我说话。
  恐怕是家父委托你的母亲估价时,注意到这本书摆在书架上,看看价钱只要两千,所以连忙付了钱就跑出来,连拿去卖的书也忘得一干二净……我想应该是这样。
  哎,现在听来有些难以贵信,不过我想在当时会发生这种情况也很合理。那时旧漫画的价格虽然开始飙涨了,不过价格较高的主要仍是手塚治虫早期的作品,几乎没有旧书店注意到藤子不二雄。再加上笔名也不一样。毕竟《最后的世界大战》之所以成为梦幻逸品,原因之一也是因为注意到它价值的人太少。
  结果那天的兜风行程被迫取消,父亲的状态几乎无法开车,不过我猜主要是付钱买书后,已经阮囊羞涩了。父亲安慰我说:『下个星期再带你去兜风,忍耐一点。』但我还是很失望,也对父亲抱怨了好几次。
  父亲大概觉得我可怜,所以回到公寓后,他把《最后的世界大战》交给我,打算让我先看。我依旧一肚子不满,父亲留下我便出门了。因为车子是向附近的亲戚借的,必须还给他们才行。
  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少了可抱怨的对象,我只好开始读起《最后的世界大战》。我也很喜欢藤子不二雄,所以对内容也很好奇。
  你们知道这部漫画所讲述的故事吗?」
  回忆过往突然间变成了提问。
  「……不清楚。」
  我如此回答。旁边的琹子小姐微微点头。看样子她知道。须崎一瞬间露出困惑的表情,转向我开始说明:
  「故事始于一名政治犯与他年幼的儿子被送到地下碉堡的实验台上。后来敌国投下最新武器……能够冻结一切的氢弹,冻结了整座城市……这对父子也因此进入假死状态。
  之后,过了一百年,儿子独自获救并且醒来,与父亲有关的记忆都被封印了。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带到巨大都市乌托邦,并卷入利用机器人力量管理市民的政府与反政府人类联盟之间的抗争……
  刚开始的画风有些老派,不过我读着读着就入迷了,一方面也许是因为父亲迟迟没有回来的关系。后来听说他只是和亲戚闲聊太久……不过当时的我比较多愁善感,开始担心自己会像漫画中的主角一样,与父亲分开。
  正当我犹豫着该不该继续读完《最后的世界大战》或是出去找父亲时,门铃突然响起。
  打开门,我吓一大跳。站在门外的就是刚才在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女子……也就是你的母亲。
  她让我看看地址只写了一半的单子,问:『写单子的是你父亲吗?』见我默默点头,她就指指脚边的大纸箱。她特地把父亲遗忘的书送回来了。
  书该如何处置必须问父亲才行,于是我请她进屋里等。她当时坐在你现在坐的位置上,好奇地环顾房间……当时已经有这些柜子了,她对里头装了什么很感兴趣。
  她希望我把柜子打开让她看看,我先是拒绝,后来还是打开了。虽然父亲交待过不能给别人看,不过我对于父亲收藏的惊人程度,多少有些自豪。
  不出所料,刚开始她瞠目结舌。她似乎也是藤子不二雄的忠实书迷,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起架上成排的作品。不只是画给小孩子看的知名作品,就连画给成年人看的《剧画毛泽东传》、《米诺陶之盘》等漫画也比我熟悉。
  当时原以为对藤子不二雄无所不知的我,心情开始差了起来。现在想想真蠢,不过当时年纪还小,应该是想挽回名声吧,所以我拿起读到一半的《最后的世界大战》,抬头挺胸地说:
  『足塚不二雄事实上是藤子不二雄的笔名,你应该不知道吧?……这本漫画很珍贵,我爸爸一直在找这本书。』
  我知道父亲在文现里亚古书堂便宜买下了这本书,所以想吓吓眼前的人……我想在她面前展现自己懂得很多的一面。而她似乎也的确很惊讶。
  『原来如此……我不知道。』
  说完,她突然像是要扑上我一样探出上半身。我们的距离因此缩短,我像麻痹般动弹不得。
  『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她说出了我希望听到的话。我只是红着一张脸,瘫坐在榻榻米上。
  虽然很丢脸,我还是老实说,你的母亲是我的初恋……」

  5
  须崎歇一口气,彷佛是讲话讲累了。琹子小姐仍旧挺直着背,纹风不动地聆听着。那本《最后的世界大战》就摆在她的腿上,外头没有包上塑胶套或书套。
  「……如你刚才所说,她原本的目的应该不只是把书送回来,也许是因为家父突然离开的可疑态度,让她注意到这本书有什么秘密,为了确认,所以找到我们家来,查出这本旧书很珍贵……她热衷工作且第六感敏锐,就和现在的你一样。」
  琹子小姐的肩膀颤了一下,就像从萝里醒来一般,缓缓看向须崎。我完全不清楚她现在在想什么。
  「……家母,读了这本漫画吗?」
  「是的……她说希望当作今后的参考,所以我让她看了。她阅读时就像要把内容烙印在眼睛里一样,很专注,还开心地吹着口哨。虽然口哨声有些分岔,吹得不是很好,不过这也是她的魅力之一。」
  我忍住笑意。原来吹出奇怪口哨声是传承自母亲的怪癖啊。不晓得琹子小姐是否没注意到自己也有同样习惯,所以并没有表现出在乎的态度。
  愈听愈觉得琹子小姐的母亲和她很相像。她的母亲没有畏缩不前的个性,不过与女儿一样都是个热衷工作的书虫,而且对书本也都有敏锐的观察力。她们母女俩的感情应该很好吧——避谈母亲的话题,也许是因为母亲离家出走时发生过什么事。
  「就在这时,家父回来了。看到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店员出现在家里,他似乎很讶异。她说明自己送书回来的经过,表示自己对于《最后的世界大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想请教,接着双手触地行礼。
  那个时代没有网路,因此想获得旧书相关的知识,必须一步一脚印地往来旧书店买书,或是请教了解的人,只有这些方法。父亲在当时是少数几位藤子不二雄作品收藏家之一,因此我想是很适合的请教对象。
  后来,他们两人在这个房间里聊了好久好久。大人要谈事情,还是小孩子的我自然被赶了出去……」
  须崎由衷惋惜地说:
  「家父似乎也被你母亲的热情所感染……不,或许是便宜买下了《最后的世界大战》让他觉得愧疚,所以他将多数原本收藏的早期作品,全卖给了文现里亚古书堂。父亲很少愿意出售自己的收藏品。」
  「他卖掉了哪些东西呢……?」
  「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应该有不少都是现在相当值钱的作品。事后看了看,发现杂志别册附录的《三兄弟与真人炮弹》、《恐怖的铀岛》等,都从这个柜子上消失了。」
  「令尊也收藏大量的杂志与别册附录吗?」
  「是的……当时父亲的收藏品大多都是杂志类。后来才变成以单行本为主。」
  须崎站起,顺手从柜子上抽出一本单行本。那本漫画的书名叫作《仙贝》。
  「这里的漫画与我的收藏大多重叠。因为《最后的世界大战》就像是家父的遗物,所以我不打算出售,不过……这个柜子上的其他漫画,我希望卖给文现里亚古书堂。收购价格由你们决定就好。」
  「咦!」
  琹子小姐的表情终于变了。须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就当作是两位把书送回来的赔礼,以及三十年前贵书店卖给我们《最后的世界大战》的谢礼。里头有些漫画因为藤子·F·不二雄全集的出版而有些跌价,不过……这里的《藤子不二雄园地》月刊初版可是全套都收齐了,也有不少《虫漫杂志》时期的初版书。这本《仙贝》也会交给你们。你们觉得如何?」
  我虽然不了解须崎所说的那些漫画价值,不过感觉上对店里来说是一笔相当划算的交易。
  我猜想,事实上他应该是希望将那些收藏卖给琹子小姐的母亲,也就是他的初恋对象吧。既然无法实现,卖给继承母亲资质的女儿也可以。
  但是,最关键的琹子小姐却没有回应,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拳头摆在唇边陷入沉思。
  「……琹子小姐。」
  我出声喊她,她才回过神来。
  「好……好的……谢谢您,请务必卖给我们……这些书我们暂时先带回去,稍后再通知您收购金额,这样可以吗?」
  「嗯,好啊……另外,可以连同你们送回来的书一起估价吗?」
  「好的……」
  把书搬上厢型车的人当然是我。我记得塑胶绳和美工刀应该就摆在车上的置物箱里。正当我起身要去拿的时候——
  「感谢您让我欣赏这本书……我学到了许多。」
  琹子小姐将《最后的世界大战》交给须崎。
  「这本书的状态,是否仍与在我们店里购买时一样呢?」
  「我想是的。父亲只是装进塑胶袋里而已,状态就和三十年前一样。」
  「这样啊……请问,三十年前您与父亲拿着书到我们店里时……是从哪里拿纸箱的呢?」
  「咦?」
  面对这个太过突兀的问题,须崎一脸讶异。我默默看向琹子小姐的侧脸。没有上妆的肌肤似乎比平常更加苍白。
  「从哪里拿出来的……我不太……等等,从壁橱里!壁橱里有好几个装着淘汰书的纸箱,所以我拉出了其中一个,用书架上的书补满……怎么了吗?」
  「不……呃,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琹子小姐结结巴巴地含糊回答。看样子她并不打算继续解释下去。
  「令尊曾经提过我母亲的事吗?」
  须崎眼睛看向上方,搜寻着记忆。射入窗口的夕阳将房间清楚分割为明暗两区。已经到了差不多该开灯的时候了。
  「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刚才也提过,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啊,不过,事隔很久之后,有一次喝酒时,他说了奇怪的话,我记得……好像是说文现里亚古书堂那位店员是什么第三人之类的。」
  原本要握住拐杖的琹子小姐,一瞬间停住手上的动作。
  「……难道是『善意第三人』吗?」
  「啊啊,我想应该就是那个。那是什么意思?」
  琹子小姐只露出虚弱的微笑回应。

  我们将大量旧漫画全都搬上厢型车、离开须崎的公寓时,已经将近日暮时分。路上往来的车辆也已打开车头灯。
  原本只是把书送回来,没想到却花了不少时间。
  「回到店里之后,要开始监价吗?」
  「嗯……我希望能够在今天之内做完。」
  须崎虽然说明天再告诉他收购金额就好,但是琹子小姐似乎不打算拖延工作。
  也许对于工作的责任感也是遗传自父母亲吧。我一边开车,一边想着关于她母亲的事。按照须崎的说法,她母亲绝不是一位会让人感到不愉快的人,甚至可以说只是另一位琹子小姐罢了。既然被称为是善意的什么什么,应该至少不是个会做坏事、伤害他人的人。
  厢型车停在红灯前,我瞥了眼副驾驶座,琹子小姐正在把玩腿上的一张小纸片。从昏暗的车内也能够看出纸片上写着rl }ooo圆」。
  那是那本《最后的世界大战》的标价单。
  「你把那张纸拿走了?」
  「我问过须崎先生了。」
  她凝视着自己的手,眼中有着过去不曾见过的严肃。我花了点时间才明白那是愤怒。
  「这张单子必须回收才行……真不敢相信她会附上这张单子……」
  语尾有些颤抖。她是在说价格只打上两千圆这件事吗?
  「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就算定价错误……」
  「我不是在说定价。这张单子的意义不是那样。」
  「……什么意思?」
  「我不想提到母亲的事!」
  她的叫声回荡在整辆车内。被那个声音吓到的人反而是她自己,不是我。就像是力气用尽了一般,琹子小姐瘫软地靠在椅子里。
  「对不起……可足,如果告诉你的话,只会让你留下不好的印象而已……我不想要想起关于母亲的事。」
  此时灯号正好变成绿灯,我踩下油门。车子通过位在大船的动物园旁边时,隐约可听见园内正在广播即将关门。
  「不想说的话,不用说没关系。」
  我说。
  「可是,不想回忆起的事情,也就是忘不了的事情,对吧?……如果,你想说的话……呃,我随时都愿意听。」
  「为什么?」
  她不解偏头。这么直接的问题,反而让我困扰。
  「该……该怎么说……就是……我想要多了解你一点。」
  光是说出这种只会在告白场合出现的话,就让我难为情得要命。我继续开车,没有看她,只听见她低声说:
  「把车子开往没有人的地方。」
  「咦?」
  「我希望在安静的地方和你单独谈谈。」
  如果说这句话的是其他人,我应该会误解成其他意思。但因为是出自琹子小姐口中,表示这话就是字面上听到的意思。
  「……海边可以吗?」
  「好。」
  过了陆桥弯过路口,沿着柏尾川旁的道路朝西南方向前进。继续走下去,就接上沿海国道了。这个季节、这个时间,那里应该没有人。
  「对了,我有点好奇。」
  继续沉默下去也只会让人尴尬,于是我率先开口:
  「《最后的世界大战》后面的剧情是什么?我只听到失去记忆的主角被卷入什么战争——」
  「……政府利用机器人的力量高压统治人民,人民组成人类联盟与之对抗……但是在对战过程中,机器人有了自己的意志,开始反抗人类。」
  她用比平常更慢的速度,仔细说明:
  「人类虽然团结应战,却败给机器人压倒性的科学能力终于濒临灭亡。濒死的主角恢复记忆,走向父亲长眠的地下碉堡,准备迎接死亡的到来。
  这个故事的主轴虽然是机器人对人类的反抗……不过我认为也可说是失去双亲的孩子到处流浪的故事……」
  我想起须崎。对于真正失去双亲的他来说,这本书应该有了更甚于过往的深刻意义。他每次阅读《最后的世界大战》时,一定会回忆起父亲吧。
  「……有个临死莳希望再见一面的亲人在,真教人羡慕。」
  漫长的沉默后,琹子小姐看向车窗外这么说。

  6
  经过江之电的鎌仓高中车站,我把厢型车停在铁路旁的停车场里。
  我们沉默走过马路,走下防波堤的阶梯,来到七里之滨海岸。站在与海浪等高的位置上,感觉漆黑的大海突然变得好辽阔。
  夕阳已经完全西沉,小动岬那一头可以看见灯火通明的江之岛。海面上连一艘船的影子也没有,远处的夜晚也是风平浪静。
  走到几乎能够被海浪拍打到的地方,琹子小姐停下脚步。我们四周看不到半个人影。在这里,无论说什么都不用担心被其他人听见。
  「……大辅先生。」
  冰冷的海风吹动她的黑发。她以没有握拐杖的左手拨头发时,我发现她仍握着那张标价单。
  「你认为我母亲对于《最后的世界大战》真的一无所知吗?」
  「咦……?」
  我不了解这个问题的用意。
  「我对于旧书的一切……包括旧漫画在内的知识,全都来自于母亲。母亲说她开始在我们店里工作之前,早已熟悉大部分的旧书。我们店里有个藏书量不多的旧漫画书架,也是因为母亲开始收购旧漫画的关系。实在很难想像她会用两千圆的价格卖掉那本漫画。」
  「可是……标价上头不是写着两千圆吗?」
  「追根究柢,你不觉得那张标价单很可疑吗?明明没有书盒,标价单却没有用浆糊黏在书上。」
  「啊……」
  这么说来,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习惯是没有书盒的书,会将标价单直接贴在书上。
  「会不会是买了书之后撕下来了?」
  「想要不留痕迹地撕下标价单实在很困难。再说,那本书外头也没有包上石蜡纸……我们店里对于旧书一定会这么做,不是吗?」
  我点点头。那正是我今天才刚做过的工作。
  「须崎先生说,书的保存状态与三十年前一样,还说他的笑亲回到车上时,书没有包装……我怎么都觉得那本书不是出自我们店里的书架上。」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愈来愈糊涂了。如果不是出自我们店里的书架上,须崎的父亲怎么可能买到?
  「如果不是出自我们店里,那么只有可能来自一个地方了。这本《最后的世界大战》是混在须崎先生父亲搬到店里的书里头。」
  「什么?」
  我的眼睛大睁。愈来愈弄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意思也就是这本书不是从我们店里买的?」
  「我认为不是。他在造访我们书店之前就拥有这本书,却不小心混入淘汰书的纸箱中。请仔细回想须崎先生说过的话,他没有看到父亲买下《最后的世界大战》……只看见父亲抱着那本书跑回车上。」
  「可是,须崎的父亲一直在找那本书,对吧?难道那也是骗人的吗?」
  「那是实话……我猜想,他得到那本书是在来我们书店的几个星期之前……可是因为某些原因,他必须隐瞒这件事。」
  琹子小姐凝视着海面。
  须崎的话突然闪过我的脑海中。几个星期前——这么说来,最早被发现的《最后的世界大战》原本是在东京的专卖店里贩售,须崎说父亲曾经去参观。难道他不只是去参观,还买下那本书了吗?不对,那件事情还有后续发展。
  (结果听说到了店里一看,那本书已经被人偷走了……)
  一股寒意隐约窜上我的背脊。
  「难道……」
  假设偷走《最后的世界大战》的人就是须崎的父亲——这不一定是正确答案,一切只是琹子小姐的推论。
  「现在已经没有证据证明……所以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都是我的臆测。」
  说完这段开场白之后,她以平板的语调继续说:
  「须崎先生的父亲前往东京参观那本《最后的世界大战》。从小就憧憬的梦幻逸品出现在眼前的展示柜内,他因此一时冲动动手行窃……我想这一点还值得同情。
  当然他也受到了强烈的罪恶感折磨,因此才会一脸落寞地回家,并且持续阴郁了好几个星期,即使喝酒还是不开心。
  总之,他为了转换心情,决定和儿子外出兜风。中途打算卖掉不需要的书,多少补贴餐费……不料,这个想法反而招致恶果。
  因为那本书没办法与其他收藏品摆在一起,因此他大概是把偷来的书随手藏在壁橱的纸箱底……没想到帮忙清理旧书的儿子却把要卖给我们的旧书也放进那只纸箱中。须崎先生的父亲没有发现,就拿着纸箱来到文现里亚古书堂,委托我的母亲监价。
  看到母亲从纸箱里拿出《最后的世界大战》时,他一定吓得心脏都快停了。母亲肯定知道那本漫画的价值,也或许是聊到了那本漫画最近才遭窃。
  总而言之,慌了手脚的须崎先生父亲连忙丢下其他书,抱着重要的收藏品跑出店外逃回家。反正收购单上的地址只写了一半,他也没有告知姓名和电话,开的车子也不是自己的……除非发生奇迹,否则应该可以不用担心对方知道自己的身分……」
  但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店员是一位拥有过人观察力的女性,「奇迹」当然发生了。
  「只要有那些线索,对于我的母亲来说,要找到住处并不困难。她恐怕连对方的职业、兴趣、学历、家庭成员等都摸得一清二楚了。」
  「那种事情怎么能观察得出来?」
  「母亲的口头禅就是:『只要看看对方拥有的书,大致上就能够了解书主的为人。』有点类似罪犯侧写……而且准确得教人难以置信。我想应该再没有其他人能够做到那种地步了。」
  「你也办不到吗?」
  「我当然办不到。」
  我惊讶于她竟然否定得如此迅速。很难想像在书本知识上还有人比琹子小姐更厉害——我甚至有些毛骨悚然了。
  「原本在抵达那间公寓前,我还不确定那本《最后的世界大战》是赃物。
  直到与须崎先生谈过之后,我才确定。他虽然误会了书的出处,不过谈话中包含了许多重要资讯。既然身为藤子不二雄书迷的父亲多年来一直在寻找《最后的世界大战》,却对儿子隐瞒找到这本书的地方……我想母亲那句『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是指这个意思。」
  我这才发现刚才听过的那些话,事实上都带有完全不同的意义。假如琹子小姐的推理全部正确的话,也就是说,须崎先生是被琹子小姐母亲那句充满讽刺的谢辞所吸引,那么真相会是多么不堪啊。
  「难道她对须崎先生的父亲鞠躬,也是……」
  「『对于《最后的世界大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想请教』这句话只是在威胁他招供。特地把须崎先生赶出屋外,两人开始单独谈话,也是因为不希望小孩子听到对话内容。
  通知警方,或劝他自首、把书还给原来的主人,都是很好的解决办法。然而,母亲却不是这种人。」
  「……她是哪种人?」
  我顺口就问了这个问题。琹子小姐紧咬住没有血色的嘴唇。
  「呃,你不想说就不要说,没关系……」
  我连忙补上这一句。她摇头:
  「没关系……我的母亲虽然相当聪明……有些时候却天真到近乎残忍,简直像在玩游戏一样,对于背地里的黑箱交易也不以为意。我想当时她一定也对须崎先生的父亲提出了十分过分的要求。」
  「……要求转让《最后的世界大战》之类的?」
  「她应该也有想过这点。不过以那种方式得手的书,应该很难卖掉。明知是赃物还进行买卖的话,就是违法……所以,她大概是以不举发《最后的世界大战》当作交换,要求他转让其他珍贵的收藏品。」
  「咦?」
  「摆在那个房间里的收藏品,包括今天收到的这些单行本,都没有更早之前的作品,全部都是一九八〇年以后出版的,或几乎没有古董书价值的东西。
  须崎先生的父亲似乎拥有过不少当时曾经受到瞩目的初期作品……尤其是杂志和别册附录。一九六〇年代之前,漫画月刊附上漫画别册当作附录算是很普遍的情况,因此如果他从藤子不二雄出道时就是书迷的话,有那些收藏品也是理所当然……母亲恐怕就是要求他把那些收藏品全都割让了。」
  「……你的意思是,免费吗?」
  「这部分我就不清楚了。总而言之,须崎先生的父亲应该曾经拒绝。须崎先生不是说过父亲不会轻易卖掉自己的收藏品吗?……因此,母亲写下了这个当作说服他的王牌。」
  琹子小姐把「二〇〇〇圆」的标价单拿给我看。纸片在有些增强的风中飞舞。我沉思了一会儿。
  「写下这个……所以说,这是事后才写下的?」
  「是的。须崎先生误以为父亲是在我们店里购得那本书。母亲将那个误会延伸成谎言,提议万一须崎先生的父亲拥有被偷的《最后的世界大战》一事被人知道,仍有办法全身而退。而这张标价单就是脱罪时可派上用场的小道具。」
  「小道具……真的有办法能够成功脱罪吗?」
  「大辅先生,你知道『善意第三人』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从字面上看来,好像是好人的意思。
  「这是法律上的用语。」
  「法律用语?」
  「是的。比方说,如果有人拿赃物卖给我们店。我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收购后转卖给其他客人,基本上不违法。我们店和买下赃物的客人属于不知道当事人特殊情况的第三者……这种立场在民法上称为『善意第三人』。而这张标价单,就是证明我母亲与须崎先生的父亲是『善意第三人』的证据。」
  我不解偏头,想要在脑袋中厘清状况,却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对不起,可以再说得简单点吗……」
  「假如这张标价单经过认定是真的,就表示把赃物《最后的世界大战》卖给我们店的另有其人。同时,这个两千圆的金额,也表示我母亲没注意到这本书的价值……亦即她不晓得这就是那本被偷的高价旧书,所以买下并出售。
  简单来说,我母亲虚构了一位与自己及须崎先生的父亲无关的假犯人。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从犯人手中便宜买下这本书然后又卖掉,如此一来,双方在法律上都不会被追究刑责。」
  我觉得很纳闷,不过姑且可以了解她的意思。因为被害人可要求损害赔偿的对象,基本上只限于犯人。
  「有可能那么顺利吗?」
  「不见得。即使是善意第三人,可能也有义务必须将赃物还给失主……但是,我想母亲应该没有仔细说明这些。简单来说,她认为只要说服须崎先生的父亲即可……无论如何,现在追诉期也已经过了。」
  琹子小姐用左手和牙齿将那张标价单撕碎,让碎片随风飞向黑夜的大海中。纸片被白色碎浪吞没,一眨眼就看不见了。
  「你了解我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了吧?她很了解旧书、很聪明又莫名其妙……十年前失踪后,完全没有联络。」
  突然触及核心话题,我重重吐口气,想要平抚自己的紧张。
  「……没有留下纸条或什么的吗?」
  「我想没有……她只留了一本书给我。」
  琹子小姐无力地笑了笑。
  「书?」
  「我想你也知道……就是坂口三千代的《Cracra日记》。」
  我曾经在她房里看过那本书。记得那本书是坂口安吾过世后,他妻子所写的散文集。后来那些《Cracrat日记》全被拿去均一价置物车上出清了。
  「你把那本书拿去均一价置物车上卖掉了?」
  「没有,那些不是母亲留给我的那一本……母亲从前经常送书给我,也喜欢藉由书本表达自己的心情。我看到留给我的《Cracra日记》时,立刻就明白母亲做了什么。」
  「……她做了什么?」
  我觉得她似乎希望我问。
  「应该是有其他喜欢的人了。《Cracra日记》中有一段内容描述作者把年幼的女儿抛弃在家中,去找安吾。」
  海边弥漫着浓重的沉默。我终于稍微了解过去她说无法喜欢《Cracra日记》的原因。
  「你认为我刚才为什么没有直接把真相告诉须崎先生?」
  琹子小姐再度凝视黑暗的海面。这一夜多云无星,没有任何光线照亮海面。
  「一方面是事到如今也没有证据……再说,你也不希望破坏他的回忆,应该是这样吧?」
  我想了一会儿后开口说出答案。父亲就是偷走珍贵旧书的犯人,而且初恋对象还利用这一点收购了其他旧书——这世界上有人会想知道这种「真相」吗?
  「这也是部分原因,不过最主要还有其他的……」
  琹子小姐一瞬间噤口不言。我知道她正紧咬着牙关,因为她脸上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因为我想到,如果把真相告诉他的话,他就不会把旧漫画卖给我了……结果我和母亲三十年前的行为也没有多大差别。母亲受到《最后的世界大战》诱惑而造访公寓,以便宜的价格将其他旧漫画带回店里……我真的没有资格责备母亲。须崎先生说对了,我和母亲好像……」
  变冷的风从陆地吹向海上。她缩起纤细的身体。我几乎是无意识地想将手臂环上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我打算一辈子都不结婚。」
  结果这太过突然的宣言,让我停下了动作。她刚才说了什么?
  「即使和某个人结婚,共组幸福家庭,总有一天我也可能和母亲一样抛弃家人……我无法保证自己不会那样做。」
  我了解这个人或许没有把我当异性看待,却又莫名感觉这番话像是在绕圈子拒绝我。很难想像这个与众不同却很认真的琹子小姐与人交往时,不会以结婚为前提。
  「大辅先生,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以往。她拄着拐杖一点一点改变身体方向,朝阶梯迈步走去。
  「谢谢你听我说话……我,稍微释怀了。」
  我的心情则是沉重到与释怀八竿子打不着关系。总之,我走在她身后。
  「《最后的世界大战》结局是什么?」
  我朝披着一头黑长发的背影问道。这种场合能够开口说的事情,我只能想到这个。
  「……主角抵达地下碉堡,抱着动也不动的父亲,发誓再也不分开……但是,一部机器人侵入了地下碉堡,准备杀掉主角。」
  栗于小姐看着脚下,像在配合自己的步调,缓缓说明。
  「结果,这次换成父亲醒来,击倒了机器人。另一方面,想要压制地面世界的机器人也因为放射线的影响造成电子脑失控,开始互相攻击,最后全数毁灭。故事结束在重逢的父子两人站在战争结束的地面上。」
  「……真是个好结局。」
  我说出最直接的感想。
  一会儿过后,琹子小姐才叹息说:
  「或许……是吧。」


  终章 坂口三千代《Cracra日记》(文艺春秋)·Ⅱ
  店门前的马路上有着不晓得从何处飞来的醒目枯叶。虽然每周都会打扫一次,不过看样子或许暂时还是每天打扫比较好。
  我把均一价置物车和招牌收回店里,把「营业中」的牌子转到「准备中」。某处传来乌鸦的叫声。
  现在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打烊时间。回到店内,琹子小姐正好将现金收进夹链袋中。
  「我把钱放进保险箱。你帮忙关灯吧。」
  她俐落地下达指示,走进主屋。一打开门,里头隐约传来咖哩的香气。那是筱川家今天的晚餐吧。
  剩下我一个人的店里感觉突然变得好大。明明夏天自己顾店时,也不觉得怎么样。
  前往藤泽收购旧漫画已经过了两周。琹子小姐似乎终于恢复精神了。
  收购回来的书,一部分在网路上贩售,剩下的则拿去旧书业者交易的旧书市场。或许是因为其中有许多高人气单行本的关系,不少旧书店参与喊价,最后由神田神保町的老店得标。那些书现在或许已经成为另一位藤子不二雄书迷房间里的收藏品了。
  我关掉柜台以外的所有照明,也拔掉展示柜的日光灯电线。这时琹子小姐回来了。
  没有拐杖的手中提着一只大纸袋,手上拿着还冒着热气的马克杯。她的手臂因为那些沉重的东西而微幅颤抖着。
  「那个……可以帮我拿着吗?」
  「啊,好。」
  我听话接过马克杯和纸袋,摆在柜台上。纸袋中塞满了精装书。马克杯中似乎是即溶咖啡。
  「这些书明天早上请拿到均一价置物车上……咖啡,如果不嫌弃的话请用。今天也辛苦你了。」
  「谢谢。」
  我喝下一口大马克杯中的咖啡。琹子小姐微笑看着我。一个人喝,总觉得有些奇怪。
  「有需要的话,屋里有牛奶和糖……还是黑咖啡就好?」
  「嗯。」
  我点头。其实哪一种都无所谓。
  「你的呢?」
  「啊。」
  她伸手遮住嘴巴。看样子不是不想喝,只是忘了泡而已。
  「我也去泡我的咖啡。你稍微等我一下。」
  「不,那个……」
  她正兴冲冲地准备走进主屋,我叫住她。等她来回太花时间了。
  「不介意我喝过的话,我们一起喝吧?这杯还满多的。」
  她稍微想了一下,点点头。
  「不好意思……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们把杯子放在柜台一角,轮流喝着杯中的咖啡。最近我们偶尔会像这样,在工作结束时喝杯饮料。
  「啊,对了。你今天如果方便的话,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晚餐?」
  她突然想到,说:
  「我妹妹现在正在后面煮咖哩,不过两个人每次都吃不完。」
  「咦?可以吗?」
  在这里工作三个多月,这还是她第一次提出这种要求。
  「如果你可以接受鸡肉咖哩的话……」
  「好……我家也都是煮鸡肉咖哩。」
  「啊,我家也是。不过在外头吃饭时也会吃其他的咖哩。」
  经过前阵子在七里之滨海边的那段谈话之后,我感觉与琹子小姐更接近了。也许是因为她告诉了我许多关于母亲的事情吧——顺便连她一辈子都不打算结婚这个决定也告诉我了……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我顺手拿出纸袋中的书,摆在柜台上。按惯例,这些应该是从她房间里拿出来的书。
  (……嗯?)
  里头夹杂几本书背看来很眼熟的书,是坂口三千代的《Cracra日记〉,而且有三本。之前应该已经卖掉五、六本了啊。琹子小姐正在折空纸袋。我看向她的眼睛。
  「你还有其他《Cracra日记》吗?」
  「我买的。」
  「买的?」
  我反问。她不是说不喜欢失踪母亲留下的这本书吗?
  「为什么要买?」
  「……秘密。」
  琹子小姐漂亮的嘴唇扬起微笑。不,或许是苦笑。我又喝了一口咖啡。感觉继续问下去也是枉然。
  (不过……)
  最近,我认真想过。
  假如想要进一步深入了解某个人,即使所作所为都是枉然也无所谓。如果什么也不做,只是守在身边,恐怕会连现有的关系都失去。这种经验我已经有过一次。
  我静静放下马克杯。
  「我可以猜猜看吗?」
  原本正要喝咖啡的琹子小姐眨了眨眼镜后侧的眼睛。我隐约想到,也许不这么说比较好,不过说出口的话现在也来不及收回来了。
  「……你只要猜吗?」
  她不解偏头。
  「什么意思?」
  「那个……我的意思是,这种情况下,不是应该有猜中的奖励、猜错的惩罚之类的……」
  看样子她并不讨厌我主动说要猜谜。只是我没想到她会提议要给我奖励。
  「啊,那么就……有了……」
  我有些慌了手脚。怎么可能临时想出对我有好处的「奖励」?
  「……下次休假,要不要去哪里走走?我们可以开车去你喜欢的地方绕绕。」
  我的提议动机很明显,任何人只要一听到都会觉得这是约会。不过目前还不晓得我们的打赌是否成立——
  「好。就这么办。」
  她居然干脆地接受条件,我反而吓了一跳。
  「真的可以吗?」
  「是的,我才要谢谢你。自从受伤后,我正伤脑筋没有办法去其他旧书店……去哪一家店都可以,对吧?」
  不如说她的语气很雀跃,看样子似乎已经确定目的地只限旧书店了。她丝毫没有怀疑这是约会的样子。
  算了,这样也好。我轻咳一声清清喉咙。
  「……可以问问题吗?」
  我手指着太阳穴发问。其实我大概晓得答案了,只是有几个地方想要确认一下。
  「只要是我能够回答的范围。」
  「你母亲留下的书,现在怎么了?」
  「……处理掉了。」
  「上面有写给你的留言吗?」
  她瞬间睁大眼睛,似乎发现我已经很靠近真相了。
  「……不知道。」
  「不知道?」
  「问题到此为止。」
  琹子小姐恶作剧般笑了笑。原本那么讨厌提起母亲的她,现在看起来却比平常更有精神。看样子即使解谜的人不是自己,只要是与书有关的谜题,她也很感兴趣。
  哎,关于这一点,或许我也一样吧。
  「有答案了吗?」
  我试着在脑中整理目前为止获得的资讯,大致上已经能够锁定答案了。与其说是推理,其实比较像是去了解筱川琹子这个人。
  「你说母亲留下的《Cracra日记》已经处理掉了,对吧?」
  「是的。」
  「可是你没有说已经丢掉了。」
  我继续说。接下来才是重点。
  「该不会是混入要卖到旧书市场的书里了?而且把书送去市场的人,正是当时还在经营书店的你父亲。所以你才会不晓得书流入哪一家旧书店了……」
  琹子小姐不发一语专注聆听。看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错。
  「你一直在找那本书,心想,也许是卖到哪一家旧书店去了……这边这些是从网路上买来的旧书。每次只要看到可疑的《Cracra日记》,你就会买下、确认内容,发现不是那一本,就放上均一价置物车出售……所以你有这么多本一样的书。」
  咖啡已经不再冒出热气。琹子小姐喝了一口咖啡,停顿了一下之后,说:
  「……你认为我为什么要找回曾经放手的书呢?」
  「你刚才已经回答了,因为『不知道上面是否有留言』。你看到母亲的书时,以为自己知道母亲想要藉着书表达什么心情……因此看也没看就处理掉了。
  但是,你大概是后来才想到的吧,也许那本书中写了什么给自己的内容。你的行为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
  店里一片宁静。我默默等待琹子小姐的回答。
  她说过母亲和自己很相似。尽管如此,自己也不见得完全了解母亲的想法,因此她希望找回母亲留下的那本书,亲眼确认看看。
  「……横滨那里有一家旧书店,我之前一直很想去。」
  她没有看向我,自顾自地说:
  「下次休假时,请带我一起去。」


  后记
  上一集的后记中我也曾经提过,这本小说选择北鎌仓为舞台是因为气氛适合,以及那是我熟悉的地方。

  我曾在北鎌仓某县立高中就读三年。那所学校可以由大船车站搭乘巴士前往,或是从北鎌仓车站爬上陡坡,穿过山坡上的住宅区后,就会看见水泥校舍——我想,这样一写应该就有人知道了,主角大辅就读的高中正是以我的母校为蓝本。
  也许是这所学校位在台地上的关系,景色绝伦,晴天还能够看到海。
  上一集出版后收到许多感想,我很开心,但也有人精准指出主角的母校,让我吓了一大跳。这些读者简直就像也是从那所高中毕业的一样,是我的学弟妹或学长姊吧。对于念过那所学校的人来说,快要迟到时在山路上奔跑的辛苦,一定是想忘也忘不掉的回忆。
  这个故事中,有些部分是真实存在,有些则是虚构。书中提到的旧书全都实际存在,这一点在上一集的后记中也已经提过。另外,书中使用的鎌仓附近地名也是真实存在。
  至于主角们出入的机构、店铺等,有些有参考的蓝本,有些则否。主角的母校就是一例,不过熟悉这块地区的读者似乎发现那里是哪里了。
  但是,与登场人物相关的部分则是完全虚构的,这些人并非真实存在。这一点,我自己特别能够明确地区隔真实与虚构。

  和上一集一样,书中有许多必须查资料的内容,十分感谢鎌仓市公文堂书店的人员,以及协助收集资料的各位。
  最后也要对读者们聊表谢意。故事终于进入主线。如果各位能够继续支持下一集,将是我的荣幸。
  三上延


  参考文献(省略敬称)
  坂口三千代《Cracra日记》(文艺春秋)
  安东尼·伯吉斯《发条橘子》(早川文库NV)
  安东尼·伯吉斯《安东尼·伯吉斯选集2·发条橘子》(早川书房)
  安东尼·伯吉斯《发条橘子 完整版》(早川cpi文库)
  Anthony Burgess《A Clockwork Orange》(W.W.Norton & Company)
  圃枝史郎《完本 茑葛木曾栈》(桃源社)
  福田定一《给上班族的名言随笔 幽默新论语》(六月社)
  福田定一《给上班族的金言》(六月社)
  司马辽太郎《猪舆蔷薇》(东方社)
  司马辽太郎《司马辽太郎全集》(文艺春秋)
  产经新闻社编《新闻记者 司马辽太郎》(扶桑社)
  半藤一利、山折哲雄等《司马辽太郎行脚》(PRESIDENT出版社)
  藤子·F·不二雄、藤子不二雄A《UTOPIA最后的世界大战》(小学馆Creative)。
  藤子不三雄A、藤子·F·不二雄《老是画着少年漫画的两人》(日本图书中心)
  藤子·F·不二雄《米拉·库鲁·1 宇宙恐龙波可/宇宙狗托比》(小学馆)
  藤子·F·不二雄大全集编辑部编《F森林大冒险》(小学馆)
  MANDARAKE出版部编一《MANDARAKE ZENBU的》(MANDARAKE出版)
  古川益三《MANDARAKE风云录追求梦幻漫画…》(太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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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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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雷尔 子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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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年前 0 回復

caizhiming86 平民
文艺风的书很有吸引力

10 年前 0 回復

大黑柱 騎士
喜欢读书的少女真是太棒了

10 年前 0 回復

billyye 騎士
嗯嗯嗯,就是喜欢文学少女这种风格。太赞啦~~~~~~~~~~~

10 年前 0 回復

木子水100 騎士
居然是十月份出的第十卷,那第五卷台版摇摇无期 啊

10 年前 0 回復

  • 薛雷尔 子爵 : 时间可以冲刷一切

    2 年前 回復

蕾娜·赛亚斯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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