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里惠史]B.A.D.事件簿⑦:茧墨不在乎人偶的悲伤[台/简]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3-9-29 12:20 编辑


B.A.D.事件簿⑦:茧墨不在乎人偶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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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绫里惠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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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很无聊,拿来杀杀时间也好。」

这么说的茧墨接受了委托。委托人想知道弟弟死亡的真相,然而弟弟的恋人却带着他的遗骨逃走。同一天,我发现藏身在事务所里的少女。年幼的她衣衫褴褛,狼吞虎咽地吃着茧墨的巧克力,对我露出天真无邪的微笑。而在她怀中,抱着一颗早已乾枯的头盖骨──
残酷而悲伤、丑陋又绝美的悬疑奇幻故事,第七集。





  事件Ⅰ
  客人,您觉得无聊吗?
  客人,您觉得无聊齁?
  客人,您觉得无聊吧。

  让客人感到无趣实在太丢脸了。不管是对变戏法的,或者演员还是歌手来说都一样。
  既然如此,那我就为了您献上全新的表演。

  首先是一个故事,类似寓言的一个故事。
  从前从前,在某个地方有一只忠诚的狗儿与诚实的主人。
  但是我话要说在前头喔,这个故事很有意思却没有说教的成分。
  说教、说教、说教、说教、说教、说教、说教、说教。
  人们总是爱说教。就算久声要求也没有用,说教这玩意儿根本不存在于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里隐藏着某种意义,却没有说教这种冠冕堂皇的东西。

  如果不介意的话就请坐下听故事吧。
  我们还准备了杠茶,想吃点心的话也应有尽有。

  反正,这只是个无聊的故事。有关狗儿与骸骨的故事。
  *  *  *
  打开门的同时从屋内飘出甘甜芳香。
  全部的空气都被污染成巧克力的味道。

  已经是十一月了,气候开始转冷。在这间以空调完美地控制温度的房子里却感觉不到四季的变化。只有一成不变的香甜糜烂的空气。
  我深深叹息,握紧戴着皮手套的手。为了遮住手上的伤痕而戴上手套,却还有些不太习惯。我踏进甜腻的空气中,迅速走到客厅。

  黑色的身影正躺在皮沙发上。
  印有精美图样的裙子像蝴蝶翅膀般散开。

  茧墨阿座化抬起白皙的手,清澄的冬日洒在她纤细的身躯,形成忧郁的阴影。完美精致的容貌浮现无法抹去的悲痛神色。
  她缓缓伸出手,抓起一块巧克力后停下动作。
  红滥滥的嘴唇轻轻吐出几个字。

  「我无聊到快死掉了…………小田桐君。」
  「小茧,你一直重复抱怨一样的事情,会得痴呆症喔。」

  这句话我已经听了几十遍。茧墨粗鲁地咬了一口巧克力。
  接着将脸埋进靠枕,深深地叹息。
  「唉,我觉得小田桐君越来越无情,一点都不有趣。」
  「太棒了,我最后会完全变身成找不到『有趣』二字的人。」
  我冷漠地笑着回答。我本来就不想被她当成有趣的人看待。
  茧墨恼怒地挥了挥手,从靠枕中抬起头继续说。
  「请不要继续那么讨厌的演化,你也该学学怎么看老板的脸色吧?你的困扰也算某种娱乐,比什么都没得看好多了。」
  「不要那样说,好像你是追着老鼠玩乐的猫。觉得无聊的话请做一些有益身心的休闲活动。光是躺着睡觉不会有帮助喔。」
  即使躺着不停抱怨也无法改变现况,但是茧墨还是不想动。

  鸭越事件过后又解决几个小事件,之后就再也没有人上门委托了。没有灵异事件,我们过着风平浪静的日子。茧墨一天比一天觉得无聊,而我则因为和平而欢呼。
  茧墨日斗依然昏迷不醒,狐狸的存在并未影响我们平稳的日常生活。狐狸事件之后,我们解决了眼球、蜘蛛与乌鸦等悲惨事件,重新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
  所谓平常的定义也越趋模糊。这绝对不是件好事,不过现在的生活很安稳也是事实。我一样咬着牙度过非寻常的时光。

  但是,安稳对茧墨而言等同于毒药。
  她每天不是睡就是抱怨嗟叹。

  我叹了一口气穿过客厅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里头应该有些水果,是前天应茧墨吵着要吃巧克力锅而买来的。之后茧墨又提出许多不合理要求让我疲于奔命,所以就忘了做。现在正好有时间。
  也许茧墨现在已经不想吃了,于是我朝着客厅发问。

  「小茧,想不想吃巧克力锅?还是其他——」

  我话才问到一半便无疾而终。
  因为冰箱里竟空无一物。

  不要说水果了,就连巧克力也全部消失。里头只剩下苹果核、装凤梨片的盒子还有一大堆巧克力的包装纸。有个蝴蝶结落在冰箱门上的架子上。
  我沉默地关上冰箱,大步走到客厅。
  茧墨无聊地盯着天花板,我则双手交叉胸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深吸一口气之后,一鼓作气地说道:
  「小茧,听好了。虽然是你买的食物,就算你全部吃光也无所谓,但为何不收拾垃圾!最让人痛恨的是你居然把厨余扔在里面。如果我不在,这间房子可能早就被蟑螂占领,迎向悲惨的末路……」
  「等等好吗?你在说什么呀?突然跑来说教我会很伤脑筋。是不是蟑螂繁殖的速度太惊人了呢?」
  茧墨蹙起眉头,我本来想骂她不要装傻,却没有说出口。因为好像哪里怪怪的。
  不对劲。虽然茧墨很懒惰,却从来不曾把垃圾丢在冰箱。
  然而冰箱的确有厨余和垃圾,是谁吃掉那些食物的呢?
  「小茧……我不在这里的时候有客人来拜访吗?」
  「我不记得有人来过,还有,小田桐君,别看我这样,我还是有能力在蟑螂占领事务所之前阻止它的。所以请不要擅自做出恶心的想像。」
  我的问题引来茧墨的抱怨。但是我不想理会,我再次环顾整间事务所。
  这个与外界隔离的地方还是没变。茧墨也依然躺在甘甜的香气中,纤细的足踝发出惨白的光。白色肌肤上有着蝴蝶翅膀形状的装饰。
  从敞开的门可以看见走廊,茧墨房间的门上好像夹着一块布。
  ——————一块布?
  「小茧,你没关房间的门?」
  「我有啊。两问房间的门都关上了。」
  茧墨佣懒地回答。她坐起身,端起杯子啜饮。
  我走到走廊,朝茧墨的房间走过去。门缝中可以窥见有着可爱蕾丝的裙子,很像娃娃穿的衣服。大概是堆在房间里的杂物之一。

  是谁打开房门?
  我抓着门把,就在这个时候——

  玄关的门铃响了,我停下动作并放开门把,接着看了茧墨一眼。她正优雅地喝着饮料,张开一只眼睛看着我。
  猫儿似的眼睛闪过一丝光芒,她喃喃地说。

  「——————不去开门?搞不好是委托人喔。」
  没错,正觉得差不多该有人上门了。和平的日子总是不长久。

  来找茧墨的人大多是经由朋友或认识的人介绍而来,当然,也有少数人是无意间发现这家事务所的。我从茧墨的房门走过去,调整呼吸并紧握双拳。黑色的合成皮发出摩擦的声响。我准备好之后迅速从走廊走到玄关并打开大门。

  ——————喀嚓。
  一对紧张的眼睛看着我,穿着裤装的女人浑身发抖。
  短发下的眼睛散发出怀疑的光芒,看不出疯狂的迹象。
  即使如此,还是给人很压迫的感觉。

  「欢迎来到茧墨灵能侦探事务所,请问您是来委托的吗?」

  我询问道。
  过了几秒钟,她才缓缓地点头。
  *  *  *
  「——我想请你们帮我找一个女孩子。」
  她淡然地说出委托的内容,语气冷淡,声音却颤抖着。

  尽管她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却还是失败了,她以颤抖的手拿起杯子。
  喝了一口咖啡之后,将杯子放回盘子上,洒出不少咖啡。
  「我不知道女孩叫什么名字。她是我弟弟的女朋友。前天她偷了『某样东西』之后逃了出去……我正到处找她。」
  她突然伸出手从放置在脚边的包包里拿出一个信封,从信封里选了一张照片放在桌上。我看了照片一眼,忍不住皱眉。
  照片里有个年约十二岁的女孩正熟睡着。
  浅浅的灰色头发披在纤瘦的背上,她有着长长的睫毛与白皙透亮的肌肤。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十分娇小,有如做工精细的人偶。
  蜷曲着身子睡觉的样子看起来好小,怎么看都不像能够交男友的年纪。
  「容我冒昧的问一句……」
  「我知道您想问什么,别看她样子还很稚嫩,其实她应该已经十六岁。我听弟弟说过,她只是有些发育不良。」
  女人抿起嘴唇,不发一语。她所提供的情报少得可怜让我有些困扰,她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带有些许恐惧的紧张,不停地舔着薄薄的嘴唇。
  她在害怕什么。好像正茌思考该说什么、或者该不该说等等问题。不论如何,她的要求称不上委托,换成其他侦探事务所可能会接下她的委托。但是一般侦探事务所的原则并不能套用在茧墨身上。
  我猜的没错,茧墨听了不满地叹了一口气,随后拿起汤匙。我不在的期间似乎又换了新的餐具。汤匙的柄做成蝴蝶翅膀的模样。
  蝴蝶闪烁着蓝色光芒,纤细的脚融进银汤匙里。
  茧墨搅拌了马克杯中的饮料,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是不是有人死掉了呢?」
  「——————!」

  这时女人的冷静态度终于崩解,她张着充满血丝的双眼。
  茧墨露出野兽般的笑容,女人被茧墨的气势压倒,将信封抱在胸前。
  她只留下刚才那张照片。茧墨懒洋洋地摇头,语音甜美地说道:
  「果然如此。要来我这里委托,至少得有个死人什么的异常点才行吧?不过,死了人并不稀奇,还不足以引起我的兴趣喔……你还有什么没说出来的呢?快点说吧,我想不管你即将说些什么,都不可能让我惊讶。」
  茧墨的话让女人的眼神游移,不知在犹豫些什么。
  最后她开口,发出嘶哑的声音,她缓缓地说。
  「其实……我第一个找到的侦探告诉我那个女孩就在这附近,所以我才想请你们帮我找她。」
  「而你却在那个侦探快要找到女孩之前终止委托?然后跑来我们这里要我们找?我猜想……问题就出在那个女孩子『偷走的东西』上,对不对?」
  女人再次讶异地倒吸一口气,这就是她的回答。若光是要找出那个女孩,方法多的是。可是她特地来找茧墨,表示有某个因素让她不希望女孩被其他人找到。
  茧墨不会泄漏秘密。她只想获得娱乐,却不会把事情告诉别人。
  女人也知道这一点,茧墨的原则最适合那些拥有秘密的人。
  「我不晓得你是从哪边知道我们事务所的,但是,你来找我们一定是为了那个东西。那么你还犹豫什么呢?快点抱你隐瞒着的事情告诉我们。如果让我觉得有趣,我会考虑接受委托。」
  茧墨轻轻甩了甩汤匙,蝴蝶的翅膀反射着光芒,挑衅的动作让女人有些害怕。没多久,她又整理好情绪,平静地开口说道:
  「我会付钱,其余的你们不需要知道太多。」
  女人瞪着茧墨,展现强势的一面,而茧墨听了弯起嘴角。

  她优雅地抬起双手轻轻拍了一下。
  「——————客人要回去了,小田桐君,送客。」

  女人哑口无言,看了这预料中的发展,我叹了口气。我站起身,将手放在全身僵硬的女人肩上。我感觉皮手套下的身体轻颤了一下。我弯下腰小声地对她说:
  「我不知道您在隐瞒些什么,但是,如果您的委托和灵异事件有关,希望您能尽早通知我们。放着不管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若您改变心意,请打这支电话联络,」
  我将事务所的电话抄在便条纸上递给她,她茫然地收下便条纸。
  有人死掉了。这句话让我有些在意。如果她只想找人,最好不要来找我们帮忙。但是,如果牵扯到什么灵异事件,我希望能够帮上忙。她听了之后瞬间露出奇异的表情,接着畏缩地低语。

  「什、什么灵异事件啊,没……没有啊。我只是…………」
  她低下头,捏了捏按在胸口的信封,喃喃地说。

  「——————我只是想知道而已。」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悲伤,但是她就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接着就默默地离开事务所。
  不肯告诉我们那个女孩究竟偷了什么东西。
  *  *  *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我冲洗刚才的女人用过的杯子,残留在杯缘的口红慢慢地溶解后消失。
  小心地擦乾杯子后放回碗橱。回到客厅之后我问茧墨:
  「她到底隐瞒着什么?有人死掉这件事也让我很在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谁知道啊。不过应该不是什么大案件。如果真的是难以启齿的秘密,她大概也不会找上我们。干脆抱着自己的秘密继续发抖就好。」
  不是难以殷齿的秘密。如果她愿意说的话应该还会再来找我们。
  茧墨打呵欠后闭上双眼。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看样子她又要睡觉了。我蹑手蹑脚地走近她,拿起放在桌上的空杯子,放在盘子的汤匙掉在地上,一只蓝色的翅膀闪耀着光芒后落霄卜。
  「——————啊!」

  ——————喀嚓。
  ——————叽。

  好像听见什么声音,我没捡起汤匙直接回头看。
  似乎看见了一具人偶掉在走廊。
  穿着纯白洋装的人偶躺在地上。精致的蕾丝如花朵般散开,隐约给我一种不好的预感。我走过去捡起人偶。
  陶瓷制成的头颅有些许歪斜.我随着它湛蓝的眼睛所注视的方向看过去,诧异地倒吸一口寒气。

  茧墨的房间门是开着的。
  这具人偶似乎是从房间掉出来的。我小心翼翼地走到房间前方,里头只见堆积如山的杂物,没有任何会动的物体,一片死寂。
  我松了一口气,仔细地将门关好,接着转身走回客厅。
  茧墨忽然张开眼睛,她看着我说。

  「——————对了,小田桐君。有件事情忘了告诉你。」

  她的嘴唇如装了机关嘴巴的人偶般上下移动,手指依然交握着。

  ——————咔。
  然而,有只白皙的手将汤匙放回桌上。银器前端的蝴蝶翅膀正闪闪发光。
  没见过的手正抓着汤匙的柄,粉红色的指尖抚摸着蝶翅后,缓缓地放开。
  随后那只手在桌上四处寻找,最后抓到一颗松露巧克力。小小的指尖插进巧克力里,沾上巧克力的手指像是在监定似的移向旁边的甜点。

  「——————没有客人,但是有其他东西跑来了。」

  我讶异地张大双眼并冲到桌子旁,接着抓住那只寻找巧克力的手,同时响起一声哀号以及头撞到桌子的声响。躲在桌子底下的某人正张着一对大眼看着我。

  「咦、咦、咦、咦?怎、怎么了?」
  躲在桌子底下的女孩眨了眨眼睛。

  她踢着瘦弱的双腿挣扎着,像睡衣的衣服被踢到几乎要曝光的高度。丰盈的灰色秀发披在她蜷起的背上。这个颜色的头发跟瘦干的身材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她不就是女人照片里的那个女孩?
  奇怪的是为什么她会在我们事务所里?
  我脑中有一堆疑问,而女孩则缩着身子,这时我看见她右手抱着『某个东西』。
  有一瞬间还以为我的心脏停止跳动,惊吓让我松开了抓住她的手。于是女孩趁机逃开,像只警戒中的猫咪似的在地上匍匐前进。她用鼻音很重的声音慌张地问道:

  「呃、嗯——请问……哥哥你是谁?你在生气吗?是不是在生气?」

  她的手还是抓着那个东西不放,我开始觉得头晕了。
  我现在知道刚才来的女人究竟在隐瞒什么了。的确,要是被其他人看见那个东西就糟糕了。女孩手中抱着白色的、乾干的东西。

  她抱着的是……人类的骷髅头。
  *  *  *
  她抱骷髅头的方式就像在抱一个绒毛玩具。
  满脸天真无邪笑容的她像个小孩子般坐着。

  我忍耐着头痛看着眼前的女孩,实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人想寻找的女孩子竟然出现在事务所里,未免太过巧合。
  但是她根本没有任何理由会在这里啊。
  「你是谁?还有,为什么会在这里?」
  「嗯——我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欺嘿嘿。」
  不管怎么问,她还是这么说。束手无策的我看着茧墨,她此刻正无聊地吃着巧克力。就算突然出现闯入者,她还是无动于衷。
  我深深地叹息,非常后悔刚才没有留下那个女人的联络方式。不过,就算我跟她要,她也不会轻易地告诉我吧。
  女孩抱着那颗头颅,不知道那颗头是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抱着它。搞不好女孩正面临很大的危险。

  ——————是不是有人死掉了呢?
  我想起茧墨之前说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抓、抓。
  正在烦恼的时候,女孩扯了扯我的袖子,抬头看我。硕大的眼睛像在诉说什么似的闪闪发光。无辜的模样,好像从来不曾偷偷跑进别人家里。
  她抱着骷髅头,一脸天真地开口说道:
  「那个、那个啊,我肚子好饿。想吃饭,想吃很多很多饭!」
  「啊、呃……肚子饿了喔?嗯……伤脑筋耶。」
  虽然还搞不清楚她为什么跑来这里,可是不能不让她填饱肚子。她也太瘦了点,可是这里只有巧克力。少女看着困扰的我,鼓起双颊。茧墨拿着松露巧克力的手停在半空,她看了我一眼歪着头。
  「嗯?怎么了,小田桐君?想要的话我可以给她吃一些喔。虽然喂饥饿的孩子吃甜点是有点那个,尤其是发育这么差的小孩。」
  我太惊讶了,没想到会从茧墨口中听到这么正常的言论。茧墨不理会震惊中的我,伸出手将松露巧克力在女孩面前晃一晃,接着女孩便如幼鸟般张开嘴巴。
  把巧克力放进女孩口中之后,茧墨轻轻地笑了。
  「我没有那么坏,既然她这么饿,我就分一些粮食给她。只不过,她吃掉的巧克力要跟你请款喔,小田桐君。」
  妤可怕。虽然茧墨并不坚持一定要吃贵的巧克力,可是现在桌上的那些却都是很贵的巧克力。听到要跟我请款有点害怕,但是事务所里又没有其他食物。女孩开心地笑着张开嘴巴,不知道她的食量有多大,就在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会因为这些巧克力而破产时。

  ——————哈呣。
  某样东西塞进女孩嘴里。
  一颗蓬松柔软的圆滚滚肉包正闪闪发亮。

  「…………肉包?」
  「肉包这种东西,在肚子饿的时候吃会觉得更好吃喔。让人有种很怀念的感觉,虽然也可能只是想太多,总之就是那样的味道。」
  身旁响起熟悉的声音。我慢慢转过头去,只见到一头轻浮的金发。眼前坐着一个预料中的人物,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啊?
  嵯峨雄介手里拿着一个纸袋,眼睛盯着女孩看。纸袋里装满肉包。
  「雄介,你干么突然闯入?」
  「怎么这样说?是你自己没锁门的啊。而且不小心买了太多肉包吃不完,啊啊放弃放弃——要把便利商店里的肉包全部买下来还是太难了点……嗯,吃得好满足的样子。看了真开心。」
  女孩狼吞虎咽地啃着肉包,一下子就吃掉一个。
  「我还要吃!要吃很多!这个好好吃!真的好好吃喔!」
  她笑容满面地伸出双手,让我联想到吵着吃饲料的仓鼠。雄介递给她第二个肉包,自己也拿起一个来吃。肉馅的香气飘过来,雄介一连咬了好几口。

  「——————对了,关于这个,你为什么带着这个东西?」
  他突然低声询问,眼睛看着的目标是女孩带着的骷髅头。

  女孩用大腿夹着那颗骷髅,雄介伸出手摸了摸骷髅。原本专心吃着肉包的女孩却慌张地吞下口中食物抬起头。
  「不行摸!不行!不要乱摸它!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好痛、痛痛痛……好、我知道了啦。不会再摸了快放手。」
  女孩用力拉扯雄介的头发,她不只外型像小孩,连内在也像小孩。她双手紧紧抱着骷髅头,充满警戒地碎碎念着。雄介颇感困扰似的抓着脸颊。
  他的眼睛盯着那颗骷髅头不放。
  「嗯,该怎么说咧,总觉得很有共鸣呐。」
  我想起会笑的骷髅头。雄介曾经很疼爱两颗骷髅头,只不过会笑的骷髅已经不再发出笑声,现在应该还存放在雄介家里。
  那两颗骷髅头是雄介最爱的两个人的遗骸。
  「喂!小鬼,你为什么带着这个呢?是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属于很重要的人的?」
  雄介温柔地问着,温和的眼神里有着安抚的光。
  女孩生气地碎念着,之后渐渐放下戒心,她那清澈的眼神看着雄介,接着又用力摇头。
  「————嗯?不是吗?那它到底是什么?」
  「蝴蝶、蝴蝶、飞呀飞、飞呀飞、可怜、可怜喔。」
  她突然说出一连串奇怪的语言,嘴巴一张一合地动着。
  雄介严肃地皱眉,我也疑惑地歪着头。女孩突然面无表情,漆黑的眼睛僵硬地瞪大。
  「————她怎么了?」
  「可怜、可怜、喔。」
  像是在害怕着什么的表情。
  我跟雄介对看了一眼,女孩接着举高骷髅头,冷冷地看着它。
  那不是看着重要物品的眼神。
  「喂,你到底是从哪里跑来的呢?」
  雄介还是轻声细语地询问着,女孩眯起眼睛,转为试探的表情。
  那个表情让我觉得不对劲。跟之前女孩所展现的幼稚举止完全不搭的眼神。
  她看着雄介又看了看茧墨,接着闭上眼睛后再度打开。
  她温柔地微笑:

  「——————我不知道。」
  同时,电话响了。

  女孩一溜烟跑进茧墨的房间,用力关上门,留下一脸问号的我们。她的反应就好像看见什么会让她害怕的东西一样。
  我走到电话旁接起电话,耳边传来沙哑的声音。
  『请问,这里是不是茧墨灵能侦探事务所?』
  是刚才来过的女人。她说话的力道好微弱,也难怪,我猜她正觉得不安。毕竟女孩带着的东西要是被人看见绝对会引起骚动。
  我调整呼吸,脑袋努力地运转。在她没有告知所有详情之前,还是先不提女孩在这里的事情好了。电话转给茧墨之前,我开口说道:
  「是的,您是刚才来过的客人吧?是否改变心意了?」
  『我姓岬。没说明清楚的话,你们真的没有办法接下委托吗?我一定要快点找到那女孩才行。但是,她偷走的那个东西……』
  女人只说出自己的姓氏,也可能只是假名。她的语气里还有很多不确定,我想起闯入的女孩。还是得处理一下她的事情才行。
  「岬小姐,我就直说了。那个女孩偷走的东西是人骨,对吗?」
  我抢先说出那个东西是什么之后,她沉默了一阵子,贝听见嘶哑的叹息。
  过了几秒,话筒传来低沉的语音。
  『你怎么知道?』
  「很抱歉,我们进行了一些调查。不过,我们并不打算公诸于世。您想寻找的女孩带着人骨,这才是重点。那颗骷髅头属于谁?为什么您一定要找到她呢?」
  老实说,我们根本不可能在她离开的短短时间内查出线索。只是女人听了我的话之后有些慌乱而没有起疑。我专注地聆听,她的回答将左右我们如何处置谜样的女孩。
  我该告诉她女孩就在这里,还是该隐瞒呢?
  『…………………………那是我弟弟的头颅。』
  经过不算短的时间,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听得出深切的苦恼。
  『我怀疑她杀了我弟弟之后,把头颅带走。我并不想怪她杀死我弟弟,毕竟弟弟是个死不足惜的人…………我,只想知道真相是什么。』
  她平静地叙述着,只有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有些激动。
  『没错,我想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些什么。所以我一定要见到那女孩,我想问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说女孩是她弟弟的女朋友,女孩杀了她弟弟之后又偷走了头骨。
  这种情节并不让我感到惊讶,我早就习惯听到人死去的消息。然而,听了她的话却产生不少疑问。女孩的内在好像比外表还幼稚,我不认为她能杀死体型比自己高大的男人。而且就算问她,她也不可能好好地回答问题。

  我还无法弄清楚岬想找到女孩的真正企图,看来只能让她们两人见面才能厘清状况了。
  如果真如女人所言,能够问出女孩发生了什么事就好。
  「我知道了,请稍等一下。小茧,是刚才的委托人打来的。」
  我简短地跟茧墨说明,但是茧墨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拿起巧克力。
  黑色的花朵触碰着嘴唇,她轻轻咬下花瓣并咀嚼着。
  她摇晃着脚踝上的蝴蝶,露出微笑。

  「——————-那颗骷髅头很完美,几乎没有裂痕呢。」
  如唱歌般的语气。看样子茧墨似乎兴趣缺缺。

  死人并不稀奇。骷髅头上没有任何裂痕。我有点不懂茧墨现在想要看哪种娱乐,只知道抱着骷髅头的女孩绝对不在她的清单上。
  我深吸一口气,绞尽脑汁把脑中的想法汇整说出。
  我看不见死者的记忆,只能请茧墨帮忙。
  「小茧,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个女孩?总不能让她一直待在事务所里。」
  「委托人会来带她走。她不是很想找到这个女孩吗?而女孩人就在这里,不是正如她昕愿?」
  茧墨耸耸肩。但是她的提议并不好。我知道女孩在怕某个东西,而岬想知道真相的愿望应该很难办到。我赶紧说:
  「委托人真正的要求是问出那个女孩有没有杀死弟弟,如果就这样把女孩交给委托人,情况可能会变得更复杂。我们也必须考量到女孩的安全并厘清事情经过。所以,拜托了,小茧。」
  若没有茧墨的帮助,我看不见死者的记忆。然而,她并不回应我的请求。雄介也难得严肃地在一旁观察着事情的变化。
  茧墨望着房门,怱然开口说道:

  「——————蝴蝶、蝴蝶。好可怜、好可怜?」
  佣懒的语音扩散之后消失,茧墨弯起红滥溢的嘴唇。

  「好吧。虽然我还是不赞成你那种随便而任性的提议。不过,反正很无聊,拿来杀杀时间也好。」
  茧墨伸出手像是催促着我那般动了动,我赶紧将话筒递过去。她接起电话,直接以低沉的声音说。
  「我听说了。我决定接受你真正的委托。但是我想知道的一切你都得告诉我……包括发生过的事情、你弟弟的死因、他如何变成一堆白骨。最后,我有一个条件。」

  茧墨伸出手,如魔法般变出一块精细的巧克力。
  是一对张开的黑色蝶翅。

  「——带我们去看你弟弟死亡的地点,也就是尸体被斩首的地方。」

  她甜美的嗓音低声呢喃着。
  蝴蝶翅膀被啃咬而坠落。
  *  *  *
  下车后茧墨立刻撑起纸伞。
  鲜艳的红色醒目而刺眼,圆形的影子落在昏暗的半地下停车场里。
  冬日的天空呈现不祥的铁灰色。呼吸有些不顺的我稍稍松开了领子。

  岬开车送我们到位于隔壁县市的宅邸。这是一栋三层楼建筑,占地不小。外观没有多余的装饰,反而增添了不凡的品味,看上去像是栋缩小版的大楼。一个人住在这里真是有些奢侈。停车场也宽敞得吓人,茧墨撑着纸伞转动都还绰绰有余。
  「原来如此,这里还真不错。从外面似乎听不见里头发出的声音呢。」
  茧墨露出诡异的笑容。她单手拿着纸伞,另一只手拿着奇怪的包裹。岬怀疑地观察着那团膨成圆形的布包,但是她没有多问什么。
  我暗自感谢岬没有问茧墨手上拿着什么。接着我走近茧墨问道:
  「喂,小茧,我们真的得带着这个吗?」
  茧墨回头看我,将手中的布包丢给我,代替她的回答。
  「现在开始换你拿,小田桐君。站着又拿着这东西重死了。」
  我慌忙接下布包,幸好没有漏接。
  布包里的东西就是女孩抱着的骷髅头,不知为何,茧墨从在房间午睡的女孩手中偷走骷髅头。我想女孩醒来后肯定会大吵大闹。
  我重新拿稳布包,我并不怕拿着陌生人的头骨,只觉得死者很可怜。
  身体的一部分被夺走,彷佛连身为人的尊严也都被剥夺。
  「小田桐先生!要不要我帮你拿啊?想到骷髅头就想到我,想到我就想到骷髅头喔。大家都这么说呢!」
  元气十足地这么宣言让我感到非常困扰,幸好岬没有听见。还有,这布包给谁拿都没关系,就是不能交给雄介。我摇头拒绝后对他说:
  「不用,我拿就好。还有,拜托你待在车里等好吗?这次请你务必不要跟来。而且你根本就不应该跟到这里嘛!」
  「唉唷,怎么突然这么说,现在才这样说也太晚了呀。你们接了委托,加上一直都很无聊的我根本就是锦上添花,何必介意我跟不跟呢?」
  「你再无聊我也不可能带你进去。放弃吧!」
  我认真地拒绝后,雄介眯起眼睛注视我手中的布包。
  接着他露齿而笑,那笑容依然让人联想到骷髅头。
  「啊啊…………果然。真是麻烦呐。既然如此我就更要跟去了。」
  雄介粗鲁地拍打我的肩膀后迈步向前,我看了只能叹气。人类的头骨与雄介渊源颇深,我竭尽所能地阻止他,反而让他更想跟来。我还想说点什么,他却跑到岬身旁。
  她按下电梯按钮后传来机械运转声。
  「居然有电梯,有钱人才有的配备耶,你们是老百姓的敌人吗?」
  「这栋房子不是我弟弟的,是从爷爷那儿继承来的遗产。家族里除了我以外,没有人会来这里。」
  岬淡然地给了一个不像回答的回答。她那有些中性的侧脸面无表情,却有些许紧张。电梯打开后,里头出现扶手,和外面的地板完全没有高低差。我们踉着岬走了进去,背后的茧墨低低地说: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能独自处理弟弟的后事。」
  茧墨的声音满是笑意,但是岬并没有回应。她的沉默代表茧墨说中了。为了不让大家发现失去头颅的尸体,她想办法隐密地办完丧礼。
  岬按着上楼的按键,电梯很快地到达一楼。
  锵————————————!
  尖锐的声音响起后电梯门打开了,让人立刻倒吸一口寒气。

  咻咻咻、咻咻咻。眼前飘过许多鲜艳色彩。
  无数的蝴蝶在空中翩然飞舞。

  走廊被许多颜色填满,美丽而诡异的蝴蝶群让人害怕。
  满是蝴蝶的走廊根本没有人可以通过的地方,像是要让人窒息般的密度。我的脸上与肩膀也都停着蝴蝶。当蝴蝶小步移动时都觉得恶心到快起鸡皮疙瘩。
  蝴蝶群有着各式各样的颜色,像是南国的花朵被大量撒在走廊,其中甚至还有黑色与白色的蝴蝶。仔细一看,墙壁跟地板好像在动,原来是几百只蝴蝶停在上头,慢慢地走着。色彩斑斓的空间根本不像是能住人的房子。
  眼前这些全都是生物。
  一想到这儿,就觉得肺部好像要开始抽筋似的不舒服。

  「——————原来如此,她说的蝴蝶就是这个东西啊。」

  茧墨叹息般地呢喃着,她手上的纸伞也停满了蝴蝶。

  色彩艳丽的蝴蝶碰到纸伞后依然没有消失,看样子那些蝴蝶并非灵异现象里的幻影,而具有真实的形体。这些蝴蝶是从哪里来的呢?这并不是一般人家里会出现的景象。
  「为什么有这么……这么多的蝴蝶?」
  「我不知道,我也很少待在这里。我猜是弟弟生前所饲养的。」
  岬淡然地回答,就算是她弟弟饲养的蝴蝶,数量也多到不正常。有一种空气中混入毒药的错觉,这个空间属于蝴蝶,并不是人类生活的地方。
  雄介像是读取到我的想法般低低地说。
  「总觉得有点恶心耶,这些蝴蝶。」
  「没想到连雄介也这么觉得,真意外。」
  他很少对什么东西感到恶心。雄介在自己四周挥手,厌恶地说:
  「轻飘飘地飞来飞去看了好烦喔,一个不小心就会吃进去。」
  「不要乱吃。不过,你说的倒是满有可能的。」
  我们挥手驱赶在眼前飞舞的蝴蝶,真的是一个不小心就会吃进嘴里。
  再这么站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回头看着岬,却吓到倒抽一口气。
  她全身停满了蝴蝶,无数只蝴蝶停在身上的模样就像是外国的雕像。
  蝴蝶缓缓地蠢动,露出她原本被翅膀遮盖的嘴唇。
  她笑了笑并往前走一步,全身的蝴蝶瞬间飞了起来。

  「————您之前说过,想要看看弟弟被斩首的地方吧?这边走就是了。」

  岬冷静地说完,接着往走廊走去。她脚边的蝴蝶陆续移动,避开她的步伐。翅膀之海退至两旁,我们赶紧追上她。茧墨经过我身边时突然阖上纸伞。

  蝴蝶一起飞舞起来,遮盖全部视线范围。
  充斥在心中的不祥预感让人感到难过。
  *  *  *
  失去头颅的弟弟尸体曾在这房间兀自摇晃着。
  他的死因是吊死,因为他就挂在那里摇晃,绝对是的。

  流出的血量不多,所以弟弟应该是吊死之后才被切下头颅。
  失去头颅的尸体好像一只被斩首的鸡。腹部肿胀,许多蝴蝶停在尸体身上。腐烂的肉加上蝴蝶的组合真诡异。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怀疑自己的精神是否正常。

  「——————如果精神受到的打击没留下不好的影响就好了。」

  岬事不关己似的说完后就不再开口。她缓缓地放下原本指向天花板的手指,眼神里依然看不见疯狂的情绪。可是她的一言一行都越来越偏离常轨。
  我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点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要讲什么才好。
  该否定她的话还是肯定,还是安慰她一下呢?

  「原来如此。你现在的确处于很危急的状况,幸好还有点自觉。」
  知道自己状况不佳比宣称自己完全正常还要好。
  茧墨咬下一口巧克力后随意地断言,眼睛盯着天花板。
  刚才岬所指出的地方有一个金属挂勾正闪闪发光。听说那是她爷爷死后,她弟弟钉上去的。而尸体就是用绳索吊挂在那个挂勾上。
  我眯着眼睛,猜想为何房间会有那种奇怪的配件。
  我重新观察起这间房间,岬弟弟的房间和豪华的宅邸相比显得十分狭窄。除了书架和床架之外没有其他家具。四周的墙壁贴着马赛克砖,黑白两色组成的班点图样像是人类的眼珠,地板甚至开始剥落。
  这间颇有压迫感的房间会让人联想到关着囚犯的监狱,而如今这座监狱已经被蝴蝶淹没。
  我的视线回到刚才的挂勾,摸着下巴思索着刚才想到的事情。

  她弟弟该不会是自杀的吧?

  「请问,您的弟弟是自杀的吗?我不知道为何女孩要带走他的头骨,不过依挂勾的高度来看,很难将人吊上去。再来就是那个挂勾挂在天花板的用途是什么呢?抱歉……我实在想不出来。」
  唯一支持是他杀的理由只有被切下的头颅。但是,头颅可能是在死者自杀之后才切下。这样的推论让我感到反胃。若女孩真的没有杀人,那我们就有必要替她洗刷冤屈。
  我的问题让岬一度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她才轻轻地摇头。
  「我弟弟不可能自杀。因为他的死期早已注定,我不认为他会在那天来临之前自杀。」
  ——————死期早已注定?
  什么意思?她弟弟生了什么严重的病吗?
  我正感到困惑时,茧墨走过我面前,她从书柜里抽出一本类似某全集的厚书,开始翻阅。她在做什么呢?不过我决定按捺住发问的冲动,先继续与岬的对话。
  「死期早已注定是什么意思?」
  「他的死期就是花光爷爷遗产的那天。弟弟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代价是他得早点死。这是大家的要求。我们家族里偶尔会出现不太正常,嗜好又有些奇异的人。爷爷跟我弟弟就属于这种人。爷爷很有商业头脑,累积大笔财富。而弟弟继承了他留下的所有财产,条件是非必要的状况下禁止与人接触。」
  这样的说明让人讶异。想不到岬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么诡异的事情。我再次环顾这房间。
  这么说,住在这房间的人果然是囚犯罗。
  ——————哒。
  心情受到影响让肚子开始蠢动。雨香发出些微声音,我抚摸肚皮试图安抚她。
  「他只跟我联络,用写信的方式报告近况。他女友的照片也是跟着信件一起寄过来的。我通常不会回信给他,但是他突然停止来信,所以我就来这里找他。结果就看到他被吊在这里。看见尸体前,我曾经看到他女友拿着一个圆圆的东西出现在门口。但是发现尸体后她就不见,大概是逃跑了。」
  那时我才注意到,她手上的东西是我弟弟的头颅。
  岬不再多说。我则想像起女孩抱着腐烂头颅奔跑的情景,她清除了头颅上的皮肉和内容物,才让头颅变成干净的骷髅头吧?
  为了方便携带。
  再想下去肚子极有可能裂开,赶紧硬生生停下血淋淋的想像。
  岬低垂着眼帘,像是在悼念着弟弟的死去。她说她曾经忽视弟弟。直到弟弟死去才开始在乎吗?人类经常要等到失去后才知道醒悟。她的心因此而沉痛不已,决心追查弟弟死亡的真相。
  「所以您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想查出弟弟的死因?」
  「——————嗄?」
  她发出不太高兴的声音,表情扭曲。像是由衷地厌恶似的看着我。
  「如果你以为我为了弟弟的死而难过,那你想太多了。我没必要难过。我们家对弟弟的态度是他咎由自取。请不要认为我得为他的死而哀伤,让人很不舒服。」
  我倒吸了一口气。我的确没有权利替她决定该不该难过,只是觉得叫一个人任意地活着,然后快点去死有点过分。
  至少也该为对方的死悼念一番啊。
  「听听这些如何?他曾经把我很疼爱的狗狗开膛剖肚;把来家里玩的表妹推到水里,让表妹受重伤;还丢了一堆小动物的尸体到院子里。」
  她连珠炮似的说着,眼里满是怒意。原来她还有这么多不愉快的回忆。我无言以对了,脑海里闪过狐狸的身影。
  希望讨厌的人不幸,从某个角度来说,这是人类最自然的想法。
  「我懂了。我的确没有资格批评什么。」
  岬别过头不看我,我还是继续追问。
  「那……您又为什么这么想知道弟弟的死因?」
  人很难一直恨着另一个人。我想确定她这么想知道真相的原因是不是出于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的难过情绪。岬低着头,她咬了咬下唇后开口说。
  「…………我弟弟大概做了很多让人想杀死他的坏事。而我也一直假装没有他这个人存在。现在只不过是无法继续忽视他而已,就这样。」
  凝重的沉默充斥在我们之间,我们一起望着天花板。一只黑色蝴蝶停在挂勾上,张开双翅。我还想说点什么,茧墨却打断了我。

  「小田桐君,我先跟你说件事。她那样说并不代表她的追查等同于想安慰死去男人的亡灵喔。你不要随便把你的价值观套用在别人身上。」
  ————……之后若擅自觉得对方背叛了你的推论,对委托人就太失礼罗。

  如唱歌般的声音清朗地响起。茧墨站在书架前露出讨厌的笑容。
  她用力关上书,我皱起眉头想反驳她。
  结果脱口而出的却是完全不同的问句。
  「小茧…………你在做什么?」
  茧墨拿了一堆书放在雄介手上。
  连同刚才的那本书一起放在书堆成的小山上。书堆的重量压得雄介双腿打颤,像只刚生出来的小鹿。他的金发上停着一只橘色的蝴蝶。
  「喂!小田桐先生,你不用跟我讲几句话吗?喂?」
  「看就知道了啊。因为你不在旁边,所以就牺牲了雄介君。真可怜……对了,这是最后一本。找到了。」
  茧墨关上另一本更厚重的书。那本书有着象牙色的封面,上头有一朵浮雕的硕大花朵。
  雄介觉悟似的端正了身体准备接下书,但是茧墨却没有将书堆上去。她抱着书抬头看着天花板,她的头饰上也停着好几只蝴蝶。
  与脚踝的装饰同色的蓝色蝴蝶,像是原本就在上面装饰般拍打着翅膀。
  「这些书除了这本以外,全都是为了掩人耳目而放在这儿的。纸张没有翻阅过的痕迹,也没有皱褶,太新了。只有这一本才有存在的意义。我有件事情想要问问岬君。」
  茧墨的眼里闪着猫儿似的光,蝴蝶在她面前飘然飞舞。追寻着蝴蝶们随机的飞行路线,会让人有种喝醉酒的错觉,头开始昏沉沉。
  「————你弟弟寄来的女孩照片只有一张吗?」
  「…………」
  岬没有回答。但是她的肩膀微微颤抖。茧墨迅速地翻阅起手上的书。
  书里出现许多照片。里头有很多女孩的照片,旁边都放着蝴蝶的照片做为装饰。
  「这里只有名字和照片。可是照片里的全是年幼的女孩。你弟弟真的只有一个女友吗?」
  岬依然保持沉默。茧墨突然松开手,白色的厚重书本就这样掉在地上。
  蝴蝶渐渐往书本聚集起来,如同被砂糖吸引的蚂蚁般,替书填满鲜艳的色彩。
  「看样子他曾经有过很多位女友,这些女孩都到哪儿去了呢?」
  「我只听说分手之后,弟弟把她们都赶出去了。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岬低低地回答。茧墨又露出讨厌的笑。
  她拍了拍雄介的肩膀,接着迈步向前。
  「好了,雄介君,可以放下来了。」
  「唉唷!有够重啦!可恶!」
  大声抱怨后,雄介扔下手里的书,那堆书就砰地一声摔在地上。
  茧墨打开纸伞,背上瞬时开出红色花朵,许多蝴蝶飞落在伞面。

  ————————转呀转,转呀转。
  加上蝴蝶装饰的红色伞面就此开始旋转。
  转动下的蝴蝶翅膀像是溶化的色彩,也像是把麦芽糖人丢进锅里加热般渐渐失去蝴蝶的形体。溶化后的色彩让纸伞变成五颜六色的模样,烙印在视网膜上的色彩让人分不清究竟是现实还是幻觉。
  纸伞一转动,蝴蝶们便飞往空中,像是被强风吹拂般陆续惊起。
  我脸上停了一只蝴蝶,有种被女人的指甲轻抚的错觉。
  肚子里的孩子忍着笑声,我赶走脸上的蝴蝶后静静观察天花板的挂勾。

  ——————转呀转,转呀转。
  ——————叽、叽、叽。

  没多久就听到绳索摇晃的声音。
  眼前看见男人的尸体吊在半空。

  那是没有头颅的吊死男尸,奇妙的光景在前方展开。

  脖子的切断处有着丑陋的伤痕,绳索就卡在断面的旁边,紧紧陷入颈骨。附近的肉已经腐烂并掉了下来。男人的尸体不稳定地摇晃着。
  岬被这情景震慑住,而雄介发出野兽般的声音。他看着吊死的尸体笑着,眼神却很冷淡。危机感几乎要冲上我的喉咙,要是让他继续看尸体,他很可能会发作。

  这时蝴蝶却好像对我的疑虑有了反应。
  无数只蝴蝶被尸体吸引,同时飞向尸体。

  接着像是围绕在花朵般将尸体团团围住,可惜那只是幻影,根本无法停在上头。蝴蝶试了好多次,依旧只能直直飞过去。蝴蝶们舞动着脚,想要停在腐烂的尸肉上。我张大双眼,不明白为何蝴蝶突然会想聚集在尸体上。诡异的景象持续进行中,却还看不出男人的死因。正在烦恼的时候,茧墨再次转动纸伞。纸伞上蝴蝶再次飞起,露出血红的伞面。

  ——————转呀转、转呀转、转呀转,转呀转。
  红色旋转着,彷佛快填满我整个视野。

  ——————叽!
  尸体开始产生变化。

  「……………………咦?」
  挂勾吊着的尸体变成女孩。

  白皙丰润的裸体像只死鱼般吊挂着,长长头发遮住脸孔,裸露的乳房上有吐出的血迹。两条光滑的腿上沾染了污秽的排泄物,双手则卡在绳索上,指尖溃烂,指甲也脱落了。

  看样子她是被人活生生吊死的。茧墨继续转动纸伞。

  ——————转呀转、转呀转、转呀转,转呀转。

  红色旋转着,每转一次,女孩的体型就产生变化。

  肋骨浮现、略微肥胖的小腹消失:双腿变长、腰枝变细。臀部忽然膨起,下巴变尖。身体变长、发色转换、手指重新长好,也有了指甲。

  许多少女出现又随即消失。全裸的少女们全都被吊死。
  蝴蝶翅膀所穿过的光景如一场恶梦。那些被吊起的少女像被抓去进行某种仪式般诡异。身体的血肉无声地伸缩,静静地延续这可怕的变化。

  终于,一连串丑恶的变化结束了。
  ——————————啪!

  茧墨阖上纸伞,惨不忍睹的景象瞬间消失。
  停在挂勾上的蝴蝶只剩下一只。

  让人联想到丧服的黑色蝴蝶张着巨大的翅膀。
  气氛好凝重,大家不发一语。我按着闷痛不已的肚皮。我现在知道那个挂勾的用途了。有点反胃,同时也感受到一股难忍的怒气,可是又找不到人发泄,只好在心里不停怒骂。
  别闹了、别闹了、别闹了。怎么会有人做出这么可恶的事!
  「原来如此。难怪要说他死不足惜,我现在知道原因了。」
  雄介发出野兽般的气息,恨恨地说着。他的声音低沉得有些可怕。
  他的眼睛完全定格在挂勾上,眼里全是无法发泄的怒意。

  男人的女友们都去了哪里,答案就在挂勾上。
  死在这个房间的人不只岬的弟弟,那些小女孩也都被吊死在这里。

  「诅咒就像是两面刃。一直把人吊死,最终自己也会落到同样的下场。」
  茧墨的发言让岬开始颤抖,紧抿着嘴唇。茧墨伸出食指,红色的蝴蝶飞来停在她的指尖,茧墨将蝴蝶移到嘴边,像要亲吻蝴蝶的翅膀。
  「那些小女孩可能是她弟弟花钱买来的,全都是身分不明的女孩。来自各个不同国家,想必花了不少钱到处收购。」
  茧墨盯着岬,嘴边漾出一抹微笑,接着将蝴蝶放至空中,红色的羽翅翩翩飞舞。
  「关于你弟弟信中所提到的女友,也就是女孩们最后的结局。我相信你一定隐约知道些什么吧?」
  我想起岬说过的话,她的确知道弟弟凶残的本性,只不过她刻意怱视弟弟提过的女孩。岬用力抱着自己的肩膀,手指的关节因太用力而泛白。
  「所以你才想查出弟弟死亡的真相。你想确定是不是逃走的女孩为了自卫而杀死弟弟。如果是的话,等于弟弟已经因杀人而遭受报应,而你见死不救的罪孽也一并消除,从此可以心安。我说的对不对?」
  「……………………就算你说的没错,那又如何?」
  岬冷冷地回答。眼神刻意隐藏自责的情绪,也松开抱着肩膀的双手。颤抖的她刻意挺起胸膛,严厉地反驳茧墨。
  「我想知道的只有他死亡的真相。我没有请你追究到这个程度。这样做是否让你很痛快?为什么连我不想知道的事情你都要一一查清楚呢!」
  「所以你只想看着野兽的脚,不愿意看它的身体?若想知道死亡的真相,就得完全弄清所有细节。知道真相是很可怕的事喔,因为你不知道会找到什么样的答案。」
  这就是为什么你明明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却还佯装不知的原因。

  岬的脸上瞬间闪过深深感到苦恼的表情,但是没多久又恢复平静。她眼神空虚地望向挂勾,嘴边浮现异样的微笑。
  她以安心似的口吻说道:
  「你的意思是若我想知道真相,就得看这些被吊死的女孩?弟弟果然是被逃走的女孩杀死的。他是因为虐杀了很多人而死,所谓的因果报应就是这么回事吧。我懂了,我说我已经知道真相。这样就够了。」
  「——————你的说法有误喔。」
  雄介打断了岬的话。他盘腿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天花板。嫌恶地瞄着上头的挂勾。他冷静而淡然地继续说:
  「要吊死一个人,要是没有比对方高大很难办到喔。我当初也没有动手,而是逼我爸自己吊死自己的。虽说有心要杀人或许还是可以克服体型上的不足,可是依那个女孩的手来看,她绝对不可能吊死你弟弟。」
  雄介说的有道理。岬的弟弟选择小女孩的原因也是为了要方便下手吗?
  只是如今已经很难搞清楚他选择小女孩是为了方便吊死她们,还是为了吊死之前的其他原因。
  不过,正因为想杀的对象是小女孩,才选了这样的杀人方式吧。我叹口气,用力抓头。皮手套扯下几根头发。我真想把这团很会乱想一通的脑浆础头盖骨里挖出来,可惜抓头的动作还是没能让想像力稍作停歇。

  ——————女孩无法杀死岬的弟弟,也就是说她弟弟是自杀的?
  「——————那他是怎么死的?」

  找不到动机。为何他非得自杀不可?
  茧墨忽然伸出手,抢走我手中的布包。

  「都看到这里了,离真相大白的时刻也不远罗。既然开了头就做到最后吧。他为什么会死?就让我来揭开真相。」

  说完,茧墨白皙的手掀开布包,露出男人的头骨。
  岬立刻倒吸一口寒气,她并不知道我们手上有她弟弟的头骨。
  我有些慌张,茧墨则举高骷髅头朝向天花板的方向。
  ——————咻。
  蝴蝶们像是想亲吻头骨似的停在上头。
  一只接着一只,吸引无数蝴蝶驻足。
  乾爽的骸骨表面盖满蝴蝶,蝶翅代替了被剥下的血肉遮去所有骨头。蝴蝶们的反应如同看见男人的尸体时一样。为什么蝴蝶会如此执着地想接近男人的骨头呢?茧墨望着手中不停蠢动的块状物体,露出浅笑。
  「蝴蝶果然对这个有反应。好了……小田桐君,过来帮我拿。」
  「嗄?啊、知道了。」
  茧墨把骷髅头递给我,我根本没时间拒绝,蝴蝶群也跟着移到我手上。蔓延到我手上走来走去的蝴蝶让人觉得很恶心,想立刻丢下这颗骷髅头,却只能拚命忍耐。
  茧墨瞄了我一眼,弯起嘴角,像是哄小孩般呢喃道:
  「你试着念念那个女孩子说过的那句奇怪的话。尽量用低一点的声音喔。」
  「尽量用低一点的声音吗?」
  「你们、你们……究竟有什么目的?」
  终于搞清楚状况的岬厉声质问,她往前走了一步就被雄介按住肩膀。我也不知道茧墨想做什么,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
  我努力地搜寻记忆,回想躲在事务所的女孩当时所说的话。想着她眼神空洞地念出的那串奇怪文字。

  「蝴蝶、蝴蝶、飞呀飞、飞呀飞、可怜、可怜喔。」

  霎时间全部的蝴蝶颤抖着,像是听到某种信号似的一起飞向天空。

  我们呆呆地站立在庞大的蝴蝶群中,鲜艳的色彩在头上聚集成团。冲上天花板的蝴蝶河有如一条巨大蟒蛇,蝶翅如蛇鳞般精光四射。天花板化为一片云雾,蝴蝶们疯也似的层层堆叠。
  过了一会儿,蝴蝶群理出全新顺序,开始组成某种不知名的形状。它们以挂勾为中心分为数个团队,各团队进一步分类,以颜色分组。

  蝴蝶试图组合出某种形状。
  白色的蝴蝶化成肌肤,黑色或黄色则是头发,而蓝与绿则点缀成双眼,红色画上嘴唇与血迹。层层相连的蝴蝶利用本身翅膀的颜色画出扭曲的人像。
  它们用自己的身体当成画具,在空中绘出人形。
  半空中描绘出好几幅有如错觉画般的吊死尸体。

  皮肤立刻因厌恶而起了鸡皮疙瘩,我吞下一口苦涩的唾液。
  蝴蝶组成的吊死尸魄力十足地入侵所有视线范围。

  蝴蝶画像彷佛在嘲笑着我们,也像是责备我们似的,感觉非常奇怪。
  鲜红而歪斜的嘴唇像是在笑,小孩涂鸦般的眼睛向我们投来轻视的眼神,看着这些画像让人呼吸困难。陷入一种被很多人体嘲笑责难的错觉当中,我忍不住后退一步。
  我听见孩子的笑声后拔腿狂奔,拉开房门冲出房间。

  外面也有吊死尸。蝴蝶组合出的人体正冷冷地嘲笑着。
  走廊排列着许多蝴蝶所描绘出的尻体,无数的尸体正淹没这间宅邸。

  呆立良久的我可以肯定的是,这样疯狂的景象过去也曾经发生过。恐怕只有一个方法可以逃离这许多的诡异视线与嘲笑。

  「……岬的弟弟就是为了逃离这个而自杀的吗?」
  那个方法就是让自己也加入那些吊死尸的行列。

  「蝴蝶们错把小田桐君的声音当成那个男人的声音,才开始排出那些人像。女孩们的灵魂形成了蝴蝶,就和你体内的鬼一样。虽然不具备鬼的力量,却也是意念生出真实血肉的稀奇案例。每当有女孩被杀,蝴蝶的数量就跟着增加。每增加一人就多了好几十只。」
  茧墨以甜美的嗓音说着,她眯起双眼监赏着这些图画。
  接着伸出手触碰人像的脚,一只蝴蝶就这样移到她的手上。
  「当初他很喜欢这些蝴蝶。可能是觉得有趣吧,所以才把蝴蝶的照片贴在女孩们的照片旁。那个女孩所念出的奇怪句子也能够证明这一点。」

  蝴蝶、蝴蝶、飞呀飞、飞呀飞、可怜、可怜喔。
  耳边回响着那奇怪的句子。少女念出这句子时眼神很冷漠。

  岬的弟弟之所以说这句话,并不是在可怜那些被他杀死的女孩们。而是透过确认女孩们的悲惨来回味杀人所带给他的快乐。蝴蝶们对那句话的反应是如此激烈,因为女孩们依然拥有极深的怨念。因此蝴蝶们才组成错觉画,逼岬的弟弟上吊自杀。
  「他的快乐只维持到发生灵异现象为止,而他也死了。他无法忍受自己一手造成的怪异景象,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还是不知道为何那个女孩会带走他的头,不过……我大概能猜到。」
  茧墨指尖上的蝴蝶飞了起来,轻飘飘地飞回扭曲的人体画中。
  从我们提到的女孩与手上的头骨,我想岬大概也知道我们隐瞒了女孩的所在地。但是她没说什么,只是紧咬下唇,好像正努力忍耐着想呕吐的感觉。
  过一会儿,她发出一声叹息,有些不解似的摇着头。
  「为什么只要有人死去就会出现蝴蝶呢?太奇怪了。」
  「——————这间房子有庭院吗?」
  岬混乱之中发问,而茧墨则没来由地反问了一句。岬听了之后点点头,茧墨从小包包中取出巧克力,拆开包装只,吃着花朵形状的巧克力。
  「我们去调察看看吧。埋在那里的尸体上所开出的花朵会养出很多毛毛虫,虽然是灵异现象,却是很美的一种。就算你觉得丑恶,也不需要感到害怕喔。」
  眼前好像浮现出光怪陆离的情景:花依靠腐败融解的尸体养分而开花,叶子爬满肥硕的毛毛虫。它们努力动着短短的脚,吃着由血肉而生的花叶,成长为蝶蛹。
  然后重生为美丽的蝴蝶。
  肚子开始剧烈地疼痛,我立刻按住渗出血的伤口,手中的骷髅头因此掉落。

  ——————叩咚!
  沉甸甸的声响惊飞了蝴蝶们。

  人体画开始崩解,蝴蝶们想起男人的死,如落英般从天而降,岬的脸上也停了一只。
  岬一动也不动,茧墨轻耸了肩,对岬说:
  「我想从我们刚才的对话你已经知道了,你想找的女孩就在我们事务所。抱歉没有告诉你,你可以去那里把她接走吗?」
  「……………………不可以。我不想管那个女孩的事。」
  岬低低地说道。她脸上的蝴蝶开始移动到眼睛上方,红色的蝴蝶成了右眼的装饰品,而她的脸颊滑下一滴泪水。但是她没有赶走蝴蝶,只是平静地述说着。
  「我不想管她。反正我已经知道了所有真相。那个女孩属于我弟弟,她已经重获自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就算真的是她切下我弟弟的头,我也不想追问下去…………够了。」
  岬轻轻摇头,顽固地抿起嘴唇,茧墨再次耸肩。
  她叹了口气之后又开始吃巧克力。
  「这样我们很伤脑筋耶。不管是报警或是送她去收容中心都很麻烦。我想还是联络一下当初贩卖女孩的人吧,请那些有超能力的相关人士帮忙,应该很快能锁定卖家。」
  听到茧墨这么说,背上瞬间凉了起来。那个女孩是被杀人犯买来的人。
  我想起她那天真的笑容,我们怎么可以再送她回去人口贩子那里?
  但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帮她,脑筋混乱地思考着。当初遇见的更纱与蝶尾是由白雪帮忙收留的,而这次只能靠我自己。尽管还有点担心狐狸再次作怪,不过最近肚子的状况已经比狐狸清醒时稳定许多。由我收留也总比见死不救的好。我正打算提议时——

  「…………可以把那个女孩交给我吗?」
  「你?真意外,没想到你居然会帮忙照顾人。」

  雄介举手自荐,我哑口无言了。
  他要收留那个女孩。这实在是很超现实的一个提案。
  「雄介,你自己都还是个小鬼!不是才高中吗?你要怎么照顾一个小女生啊?」
  「唉唷,虽然小田桐先生已经像个大叔,但是年纪也没比我大多少啊。而且你肚子里还有鬼,哪有资格嫌弃我啊?也许你觉得你的肚子已经没问题,可是你看看,肚子上还流着血呢?能保证肚子里那只不会跑出来吃掉那女孩吗?」
  雄介指着我的肚子说。从衬衫的缝隙中的确能看见肚子上的血迹。伤口虽浅,流出的血量也足以染红衬衫。不过,说到不稳定度,我看雄介也没比我好。
  见了我的表情,雄介抓了抓头后干脆地点头。
  「呃……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啦。像我这种人要照顾人也许真有困难,说是不可能的任务也行。听到情操教育之类的名词我还以为是什么好吃的玩意。但是呢……」
  他的口气改变,开始小心地选择用语并认真地说。
  「她的状况跟更纱与蝶尾不太一样。怎么说呢?她已经没办法变正常了吧。所以就算由我照顾也不会给她什么不好的影响,说那个一点就是没救了。」
  我无法断言雄介说的没错。不过我能看出那个女孩的确不太正常了,比方她那幼稚的言行举止。可是这也不代表可以将她托付给雄介。
  「可是这样你负担很重吧。每次看见需要收留的人就说要照顾,不是很累吗?而且收留一个人可不是说不要就可以把人赶走。照顾人是很辛苦的事情喔!」
  虽然我肚子里有只鬼,但女孩还是由我来照顾比较好。
  诡完,雄介咧嘴露出骷髅般的笑容,僵硬地转动脖子。
  「哪里辛苦啊?我的钱多到花不完。就算无法照顾也还有能力想其他方法。我是个如行尸走肉般的人,生活里几乎没有快乐的事情。怪怪的疯子就该跟怪怪的疯子一起生活,这样才能维护世界和平啊。」
  雄介倏地站起来,随意地伸手抓起地上的骷髅头,抬头看着挂勾。
  空虚的视线仔细地凝视着闪着银辉的挂勾,似乎正看着那些已经消失的尸体幻影。

  「我……不能不管。如果撒手不管,我觉得我会死掉。」
  平静的声音重重地冲击我的耳朵,他的呢喃里有着太多悲伤情绪。

  吊死的尸体、虐杀人的男人、被虐杀的小女孩,这些都与他往日的伤痛有某些关联。

  「可是……雄介……」
  「好了啦,不要再说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听,反正交给我绝对会比肚子里养着鬼的小田桐先生好!那个孩子就交给我。」
  ——————嘿唷。
  他将骷髅头抛向半空又接住,接着转向岬,默默地递过去。岬并没有收下骷髅头,但雄介依然将骷髅头放在岬的面前。
  岬刻意转过头不看,这时茧墨如唱歌般流畅地说道:
  「你只是不停说服自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罢了,如此而已喔。」
  刻意忽略不愿意正视的事实并非罪过。

  无数的蝴蝶在空中飞舞,岬故意不看弟弟生前所作所为。
  放任的结果就是让这间宅邸被蝴蝶淹没。怪异的光景显示出尸体的数量,直指惊悚的真相。彩色的洪流中,茧墨甜甜地说道:

  「可是就算佯装不知,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长期漠视就等于在自己脚边挖洞一样危险。若是不快点掩埋挖出的洞,迟早连自己都掉下去。」

  头发与服饰上都有蝴蝶装饰的茧墨这么说着,她再次将纸伞放上肩膀,蝴蝶像是爱上纸伞般立刻群众在伞面上。让女孩们美丽的灵魂落在伞上后,茧墨微笑着。
  「这个家有很多尸体,是你故意漠视的结果,就算我们不说出口,你总有一天也得面对它。只有你必须思考该如何解决这局面,毕竟人死不能复生了。」

  一直主张你不知道、不知道,其实你早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茧墨踏着轻快的步伐走了出去,岬低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没多久听见如孩子般的啜泣声。蝴蝶们陆续停在岬身上。它们停在手上、脚上、头上。红色、黑色、蓝色、绿色,岬的身体逐渐被艳丽的色彩所遮盖。

  蝴蝶们拍打着翅膀在她身上走着。
  像是要让她注意到自己一样。
  *  *  *
  呜哇哇哇哇哇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打开事务所的门,就听见爆发力十足的哭吼声。
  睡午觉醒来的女孩正踢着双腿哭泣着,地上满是斗大的泪珠。
  她身边有个空纸袋,不只袋子里的肉包,就连茧墨的巧克力也全军覆没。茧墨露出讨厌的笑容看着我,我背上窜过惊人的寒意。
  「啊好了好了,乖——不哭了喔——乖喔——别害我才刚开始就没信心罗。」
  雄介张开双臂冲到女孩身边,用袖子替女孩擦拭涕泪纵横的小脸。女孩眨了眨眼睛,乖乖地停止哭泣,没多久又气鼓鼓的。
  然后就这样朝雄介的手用力咬下去。
  「好痛!这种小动物的反抗方式是怎样?没关系,我忍!不痛,我一点也不痛。」
  「还我!还我!不可以!我不可以离开他!快还我!还我!」
  女孩胡乱甩着头发大吵大闹。我赶紧跑上前从背后抱起她。
  但是她还是不肯安静下来,她哭着要那颗骷髅头。
  「呜……呜……还我!我不能没有它!不可以离开它啦!」
  骷髅头已经不在我手上,岬最后还是收下了它,
  茧墨无视于女孩的哭闹,优雅地坐在沙发上,文孩不停地挥动双手。
  似乎是讨厌哭闹声,茧墨叹了口气之后佣懒地支着下巴呢喃道:
  「我要先跟你说一声,你的主人已经把你交给我们。你的新主人是雄介君喔……即使如此你还是想要那颗头吗?」
  女孩听到茧墨的话后居然立刻停止哭闹。
  她以机械化的动作转过头,大大的眼睛盯着我跟雄介。
  「啊、看这里看这里!雄介是我、我啦。这边这位是小田桐。」
  「嗯、嗯?是喔……主人?新的?」
  雄介举起手,女孩疑惑地歪着头,刚才的眼泪消失无踪。真是令人难以理解的变化。我也困惑地看着茧墨。她似乎有些怨恨地盯着巧克力空盒,看见里头残留一块蝴蝶翅膀,于是便拿起那黑与白所组成的巧克力薄片吃了起来。
  「还不懂吗?这就是答案啊。她只是个商品,被卖家教育成会服从命令而已,没什么奇怪。」
  商品。服从命令。这令人讨厌的辞汇让我不禁蹙起眉头。茧墨继续说着:
  「岬君的弟弟八成对她下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准离开我身边』的命令吧。但是他死了,而且尸体还放到腐烂。她觉得自己快饿死,想要到外头觅食,却又不得不遵从命令。于是,她就想办法让自己不离开主人身边。」
  绳索紧紧陷入尸体脖子,加上长期吊挂,颈骨早已不堪负荷,只要准备踏脚的东西,利用全身重量往下拉扯就可能把头颅切下来。岬来之前,女孩便收拾好工具,带走头颅。
  「只要带着主人身体的一部分,就不算离开主人。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答案简单却不容易想到,亏那个女孩能在饿死前想到这个好办法。」
  茧墨伸手摸了摸女孩的头,女孩颇开心地搓了搓鼻子,却不像是知道自己为何会被摸头的样子,只是不停地笑着。
  她并不觉得切下一个人的头是多可怕的事情,笑容还是一样天真。
  「……我说的没错吧,她已经不正常了就是这个意思。」
  雄介低声呢喃,脸上满是骷髅般的笑容,龇牙咧嘴的表情让人害怕。不过下一秒这表情就消失无踪,换上温和的表情看着女孩。女孩朝雄介跑了过去,她站直身体,像是考虑了很久后终于举手。
  「那个、主人。就是啊……那个……」
  「不要叫我主人。叫我雄介,雄……介……知道吗?叫叫看。」
  雄介像在教小孩似的说,女孩眨了眨眼后用力地点头。
  「雄介!我还能来这里吗?就算跟雄介在一起也还可以来吗?」
  「这里?你是说这里?」
  雄介环顾事务所,女孩不停点头,点头时就看见她灰色的头发上下飘动。
  我被雄介影响,也跟着环顾事务所四周,看来她很喜欢我们事务所。原因不明,但就是想待在这里,我把手放在有些不安的女孩头上。
  「可以啊。你可以跟雄介一起来玩。我随时欢迎。」
  「真的吗?太棒了!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
  女孩开心地跳来跳去,雄介也跟着笑了。
  要是我肚子里没有东西,本来应该是我收留她的。而且雄介去上学时,也得要有人帮忙照顾才行。但茧墨不太开心地说道:
  「喂,小田桐君。我们这里可不是让小朋友玩耍的地方。」
  她躺在沙发,手撑着下巴,有些生气地看着我。这里是茧墨的没错,问题是就算女孩在也不会影响我们接受委托吧。
  何况大多数的时间茧墨都很闲。
  「拜托了,小茧。反正你不是每天都很无聊?雄介本来就常常过来找我们,现在也只是多来一个人而已。」
  「啥?这不是人数的问题,小田桐君。你怎么没事就爱被人缠上?还有,突然强硬起来不是个好习惯。」
  我不理会她说什么,直接看着雄介和女孩。
  雄介看着女孩的眼睛跟她说话,那模样看上去很平静稳定。最近他几乎没去上学,不管我怎么劝说,他还是不想去学校,和交情不错的学妹碰面。但是他现在的表情似乎是不错的变化。

  不知道和这个女孩一起生活之后会给雄介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我只能祈祷他能够慢慢地变好。

  嵯峨雄介虽然常常摆出吊儿啷当的态度,其实他的心已经坠落绝望深渊。
  我很希望他能够多少改善这个状况。

  「对了,名字。你有名字吗?」
  「名字喔?你想叫我什么都可以,让你取名。」
  女孩天真地笑着,难道她没有名字吗?就在我想开口问她的时候。
  「她只是个商品。本来就该由买下她的人取名。」
  茧墨的声音再次提醒我这个残酷的事实,我感到有些难过。不过女孩本人却不介意。她笑嘻嘻地等着雄介开口,似乎很期待自己的新名字。
  雄介双手交叉在胸前,接着低低地念道:
  「嗯……取什么好?小田桐先生,有什么好点子吗?我没有信心能取出好名字,也不知道该怎么取才好啦!」
  看来雄介真的很烦恼,只不过是取名字而已,好像没必要这么烦吧。
  「我想她会比较喜欢你取的名字,你就好好想一想嘛。」
  「可是,我只想得到太郎或者次郎这种名字啊。」
  雄介取名字的能力有病,大概已经是末期。我得赶紧替他想几个。
  「呃、这个嘛……要不要取一些跟花有关的名字?」
  茧墨冷哼了一声。可是要取女孩的名字,我也只能想到这个主意。雄介不再碎碎念,开始认真思考。考虑过后,他忽然张大眼睛。
  他的脸像要哭出来般扭曲,但是不发一语。

  「……………………旋花。」
  停了几十秒过后,他严肃地开口说道。

  「叫旋花吧?满不错的。」
  雄介胡乱摸了摸女孩的头,女孩似乎满喜欢这个名字,跟着笑了,
  我看着他们两人,想着那个名字。

  ——————旋花。
  雄介为什么选了这个名字?又为什么一副想哭的表情?
  正想问他的时候才想到。

  他本来是不是想说朝颜呢?(注1)
  朝颜这个名字和他死去的继母——朝子的名字很像。

  被取名为旋花的女孩笑容满面。
  她的笑容,宛如花朵一般灿烂。
  注1旋花与朝颜,俗名牵牛花。属同一种类,但朝颜只在早上开,而原文「昼颜」(此译为旋花)开花时间较长。


  事件Ⅱ
  他取了一个新名字。
  我有了花的名字。

  我现在是旋花。
  我变成了雄介的旋花。

  雄介说我什么都不必做。你之前太辛苦了,想休息多久就休息多久。他这么说。他也跟我一样,什么都不做。

  他常常睡觉。有时候会盯着地上看,一动也不动。可是只要我眼他说话,他就含笑。我喜欢雄介的笑容,刚开始我不太了解他,现在也不是很了解。但是我真的好喜欢雄介的笑容。

  雄介说我可以自由地生活。
  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是自由。
  我跟雄介这样说,结果他也说他不知道自由是什么。
  这个时候我们两个就坐在一起发呆。

  想发呆就发呆,肚子饿就吃东西,然后睡很久很久。
  他说,对我来说这就是第一次的自由。

  可是,我想我没有办法像雄介说的那样获得自由。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有自由。

  因为他还不知道那件事。
  连我自己都快忘了的事。

  我不能告拆他,所以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其实呢,其实啊,事实上呢。
  那是一件很秘密、很秘密的事。
  *  *  *
  「小田桐来了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咕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打开事务所的门,小小的身体就像子弹般射进来。
  我惨叫一声差点摔倒,好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还是稳住脚步。

  我笑着把攀在我脖子上的旋花抓下来,她舞动双足抵抗。
  虽然瘦小,但是十几岁少女的体重还是不可小看。我吃力地将她抱起来,小心地放在地上后,看着她天真的笑脸提出请求。
  「旋、旋花,不要突然冲上来抱我好吗?我会摔倒喔。」
  「雄介、雄介!小田桐来了!」
  旋花根本没听进我说的话,转头冲回里头。灰色的发梢有一枚大大的蝴蝶结。身上的裤子长到拖地,似乎是硬穿上雄介的裤子。
  她卷起过长的袖子与裤脚,并不想买属于自己的衣服。
  『虽然有点大,伹是她很喜欢,这样穿也不错啊。』
  『好宽喔!真好玩!好舒服!好温暖!』
  『对吧?』『嗯!』
  之前问要不要买新衣服时,他们两个是这么说的。所以今天充满活力的旋花也照样穿着过大的裤子,雄介的衣服一件件被旋花糟蹋,他却不以为意。

  我跟着旋花的脚步走进客厅,一进去忍不住停下脚步。
  因为我看见茧墨半闭着的眼睛,露出很危险的眼神瞪着我。

  带着头饰的头上放满色纸摺出的动物们,粉红色小狗群甚至还用链子串连起所有狗儿的项圈。被弄得像颗耶诞树的茧墨喃喃地说:

  「——————小田桐君,减薪。」
  「一开口就讲这个!不要这样嘛!」

  茧墨叹息,无视我的抗议。半张着眼睛的模样看来,她现在处于非常生气的状况。
  旋花冲到躺在茧墨脚边的雄介,像个小猫似的趴在他身上,抱在一起的两个人抬头看我。
  「啊,是小田桐先生啊——你好啊——真的是你来了。」
  「我刚就说了咩——他真的来了咩——是不是?」
  旋花笑容满面地踢着双腿。实际年龄应该已经十六,可是看起来像个十二岁的小孩。言行举止又比外表更幼稚,她与雄介像是年龄相差很大的兄妹档。我叹了口气抓着雄介的衣襟,另一手拉起旋花,让她坐在地上。
  「我说雄介,旋花就算了,怎么连你都在地上打滚?不要躺在地上,有沙发可以坐不是吗?躺在地上万一着凉就不好了。」
  「你又来了,罗哩叭嗦像个老妈子,而且旋柁会在沙发上跳来跳去,一堆灰尘也很糟糕啊。我在家也会躺在地上,根本不会感冒。」
  「你不会,但是旋花会啊!还有,拜托你多少替我注意一下,别惹小茧生气。」
  我小声地加上最后那句,再这样下去他们两个之后就别想来这里了。
  我重新看着旋花,摸了摸她那头灰色的头发后慢慢地跟她说。
  「旋花也一样喔,不可以太吵。要乖乖的,知道吗?」
  「嗯,小田桐,我知道了!我不吵,会乖乖的,很乖、很乖。」
  旋花重复了好几次,想要好好记住。只要好好地跟她说,她都会听话。如果用『命令』的口吻,她应该会更顺从,但是我并不想对她下命令。
  我看向茧墨,她正一一拿下头上那些多余的装饰。
  被拿下来的动物摺纸放在桌上,茧墨叹息后拿起杯子。
  「结果你来这里究竟有什么目的?雄介君,是你说有事情找我们,我才放你们进来的喔。该不会只是想来把这些摺纸散布在我们事务所吧?」
  「啊啊、对喔。我想起来了,我有话想跟小田桐先生说。」
  ——————嘿、咻!你乖乖的待在这里喔。
  雄介抱起旋花放在茧墨旁边,接着顺势站了起来。
  他抓起我的手走向厨房。旋花不发一语,认真地执行雄介的指令。我们一走到冰箱旁,雄介就停下脚步,严肃地看着我。
  「发生了什么事吗?」
  自从旋花来了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出现这么严肃的表情,让我有些不安。
  雄介又看了客厅一眼,压低了声音说:

  「我想聊聊旋花。她好像丧失了某部分的记忆。」

  出乎意料的内容让我忍不住皱起眉头。旋花那天真的笑容闪过眼前。
  没人知道她的过去。只是我想不到连她自己都忘了。
  「没有过去的记忆?也就是说她失忆了?」
  「好像是。旋花去那间蝴蝶屋之前好像被人『教导』了不少东西。但是她不太记得……看她样子不像在说谎,真的完全忘了,只剩下最近的记忆而已。可是她不愿提起离开那间房子之后发生的事……大概发生了一些让她不愿意讲的事吧。」
  旋花没有过去的记忆。这件事让我有点担心。
  人类若在精神上遭遇重大打击,就可能会失去记忆。从她不正常的幼稚行为看来,她之前的遭遇应该满悲惨。也能理解她为何不愿意说出最近发生的事情,毕竟她在那个房子里亲手割下主人的头颅。
  旋花还是开朗地笑着。我想到雄介那像骷髅头的笑容,即使心理已经不太正常,他们的遭遇还是会让他们感到痛苦。
  「那你最好不要一直逼问她。现在的旋花不是很有精神吗?这样就够了。没有必要继续挖掘出她的过去。」
  「嗯,我也这么想。所以请小田桐先生没事不要乱问。万一她要是有什么心灵创伤之类的就麻烦了。今天我来就是想说这件事。」
  看来这就是雄介本次谈话的主题。我们就这样决定了如何对待旋花的方针。
  首先让她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直到她习惯目前的环境。接着必须想办法让她能够回归社会。雄介认真地说道:
  「总觉得……很怀念。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挂念一个人了。」
  他嘴边浮出一抹腼腆的笑,他曾经有过继母与继妹,一直到她们上吊身亡之前,他也是个拥有普通笑容的男孩。我希望他现在的表情就是当时的他会有的表情。
  也就是嵯峨雄介开始不正常之前的表情。
  「…………小田桐、雄介。」
  旁边响起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我们赶紧朝来源看过去。旋花正眨着大大的眼睛,不安地轻声说道:
  「那个、那个啊。我是不是吵到你们了?」
  可能是刚才雄介有说过要乖乖坐好,所以旋花的声音才这么不安。雄介大步走向旋花,抱起她细瘦的身子并轻拍背部。他温和地对旋花说。
  「没关系。你想叫我的时候随时开口都没关系。对了,叫我有什么事?」
  「嗯、嗯——那个啊……那个啊……」
  旋花开心地攀着雄介的脖子摇晃着,然后看着我说:
  「小田桐,小茧、小茧她叫你。」

  原来她是来叫我的,正想跟她道谢时。
  眼神清澈的她又继续说:

  「日斗他啊!说想要见你喔!」
  *  *  *
  打在身上刺痛的大雨。深蓝色的纸伞。沭目惊心的鲜血。兀自冒着热气的子宫。屋顶上一望无际的蓝天。
  各种场景与事物不停闪过眼前,有一种世界即将崩坏的错觉。

  一回神只剩我一个人站在这儿。四周空无一物,只有无限延伸、近似深灰的黑暗。肚子渐渐痛了起来,温热的血滴在皮肤上。我轻抚疼痛的伤口,掌心传来黏腻的触感。开始耳鸣,远方传来的声音与耳鸣声重叠在一起。
  ……田……桐君……小……田……桐……君……
  但是我听不太清楚那个声音在说什么,好像人在水里,隔着水听见的声音一样模糊。懒得听下去的我决定不管它,就在我打算再次沉入意识最深处时。

  「——————小田桐君!」
  「——————咚!」

  肚子上的伤口被人猥踹一脚,我立刻张开眼睛跪了下去。卡在胸口的一口气随着哀号而吐出,睁开眼才发现茧墨伸出了穿着黑色丝袜的腿。
  我是什么时候走到这里来的呢?现在的我站在沙发前面。
  茧墨一脸嫌恶地擦去脚上沾染到的血,雄介一脸错愕,而旋花则担心地看着我。尚处于震惊状态的我拚命地调整呼吸,擦去下巴上的口水。
  我刚才怎么了?
  「啊、啊啊,抱歉我刚有点发呆。」
  「真没用,你忘了之前自己说过的话吗?」
  茧墨耸耸肩,她的心情和她轻松的动作完全相反,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
  她那指责的眼神扫描我全身上下,眼睛依然半张开的她说:
  「是你选择不杀死那只狐狸的,就算可能产生新的悔恨,你仍说你不想杀他。我已经对你不抱任何期待。但还是不希望你让我失望。」
  你不是应该按照自己的期盼尽情挣扎,度过每一天吗?
  茧墨的声音好冷淡,我咬紧牙关,回想在异界时下过的决定。
  在那个像子宫般的地方,我决定不杀死狐狸。无法下手杀死痛恨的人并没有什么,我抱着这样的想法把狐狸带回来。也决定要承担一切后果。
  连自己都认为只有这么做我的人生才能够继续下去。
  所以我不该感到困惑,不能这么没用。因为这是自己的决定,不该后悔。我握紧双拳,感觉皮手套的触感,用力闭上眼睛后再张开。
  视野迅速地获得光明,确定肚子上的伤口并不深,我才吐出一口气。
  「我没忘,小茧,对不起。我没事了。告诉我详情吧。」
  「你下决心的时间还真久。好吧,我就告诉你。」
  茧墨弯起血红的双唇,我静定等候她发言,但是她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哑口无言。
  「其实呢,小田桐君。狐狸早在几个礼拜前就醒来了。」
  「——————什么?」
  我楞愣地回应,茧墨则毫不在意地点点头。
  对她所说的话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于是我试着回想这几个礼拜发生的事情。十一月初遇到吊死尸事件,因为这起事件而认识了旋花。事件发生前我还开心地歌颂着一成不变的平凡日子,却不知狐狸早在那个时候醒来。茧墨看着茫然的我微笑着继续说。
  「他醒来时身体还很虚弱,我在那时开始跟本家讨论该怎么处置他。你不可能接触狐狸,所以也没必要特地通知你。狐狸昏迷或者醒来跟你都没关系。」

  只要不告诉你,在你心中狐狸就只是一只沉睡中的狐狸罢了。
  茧墨甜甜地说道。她说的没错,我一直以为狐狸还没醒。

  就算知道他醒来,除了有些不知所措,好像并没有带来其他变化。刚才我失态了,可是心情依然没有平复。让狐狸坠落到异界的人是我,把他带回这个世界的人也是我。我认为我有权利和义务知道他清醒的事情。
  「怎么会跟我没关系?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知道我一直很怕他醒来,一直在等待这消息。小茧,你总是抱怨无聊,可是明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何还抱怨?」
  「你胡说什么呀?还有什么事情比讨论怎么处理日斗更无聊?」
  茧墨不耐烦地说。我知道她真的这么认为。
  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茧墨拿起桌上的巧克力。
  那是个造型精巧的小丑。四肢的关节有些不太自然,似乎是模仿人偶造型做出来的巧克力。
  「不管你怎么想,结果都是一样。端看你是否能够接受。为什么我做事还得考虑你的心情呢?我不管你如何反驳,重点是现在。」
  茧墨毫不留情地驳回我激动的言论,她的牙齿咬上巧克力小丑的脚。
  咬断右脚之后她继续说。
  「——————狐狸目前被囚禁在茧墨家的牢房。你应该听干花提过吧?那个牢房是想改革茧墨家的族长囚禁第一代茧墨阿座化的地方。他们把狐狸关进同一座牢笼中。」
  我想起茧墨千花说过的故事。和『茧墨阿座化』有关的古老传说。
  过去的茧墨家的领导者有两个:男性族长与女性的『活神』。然而随着近代化的脚步,男性族长独断独行地改革茧墨家,将当时身为『活神』的少女『阿座化』关进牢房软禁。可是没多久,族长就像被诅咒似的死于意外。从此茧墨家便改尊『活神』为族长,而历代继承超能力的少女则继承『阿座化』的名字与身分。
  狐狸被关在第一代『阿座化』待过的牢房中。一想到这里就很难保持冷静。他一出生就被『阿座化』的名号束缚,从异界返回后又被关进和这个名号有密切关联的地方——肚子又开始闷痛起来,我赶紧强迫自己不要继续想下去。
  「若没有人对他许愿,他的超能力就一无是处。只要不让他接触其他人,就没有作乱的机会,算是很适合他的处置。对你而言也是求之不得的结果吧?」
  「很难想像狐狸……日斗会乖乖地待在牢里。他现在过的如何?」
  我只问了这个问题,除了这个也说不出其他的。茧墨家软禁狐狸的决定没有错,狐狸是危险的生物,我只能不停地这样说服自己。
  茧墨轻轻地笑了,她咬下小丑的右脚后才继续说。

  「还有一件事,小田桐君。他似乎是自愿被关进那里的喔。」
  「——————嗄?」

  这次我陷入更惨烈的混乱状态。狐狸自愿被关进牢房。不懂他的用意,甚至无法想像他会这样做。我有满腹疑惑,而茧墨优雅地继续吃着巧克力。
  吃完小丑的脚、手、头,接着将身体放入口中。
  「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和你见面。彷佛已经感到疲惫不堪才改变了想法,像是要把自己封进棺材里的心情呢。好了,小田桐君。」
  茧墨张开双臂,学刚才的巧克力小丑的姿势。
  脸上挂着嘲笑似的笑容问我:
  「他说想见你,假使见不到你,那就直接被关着也没关系。」
  我不懂狐狸为何提出这种要求,或许想要害你、下毒、还是要对你下咒。

  听到茧墨唱歌般的声音,肚子开始蠢动。我想像起狐狸彷佛自言自语般地念出咒语,好可怕。孩子困惑地哭了起来,我赶紧安抚受我情绪影响而躁动不安的雨香。茧墨若无其事地说:

  「那么你要怎么办呢?」
  ——————想不想和狐狸见面?

  茧墨张开的双手彷佛天秤,她静静等候我的答覆。雄介和旋花乖乖地坐在地上,我看了他们一眼,用力咬着下唇。肚子好痛,皮手套下的伤痕依然扭曲着。

  接着,我说出我的回答。
  *  *  *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这么做。你不愧是很麻烦的家伙。」
  茧墨半嘲笑般呢喃着,同时嘴里还咀嚼着巧克力。

  既然知道我会怎么做,为什么还要问我?我深深叹息。
  没多久,我们就一起站在茧墨本家的庭园里了。选择与狐狸见面的我再次与茧墨造访本家。寒冷冬日下樱花的黑色枝杆尽情伸展,围绕庭园种植的樱花树,给人阴沉的感觉。
  天空灰暗迷蒙,看着这沉重的天色:心情也跟着郁闷起来。
  「等樱花开了想让旋花看一看,一起去赏花吧。」
  「赏花?赏花?那是什么?好吃吗?雄介,赏花这个东西好不好吃啊?」
  「……你们这两只干么跟来啊!」
  他们悠闲的对话让人头痛,连雄贪和旋花也莫名其妙地跟来了。
  到现在都还没去关着狐狸的牢房,而是在庭院也是他们害的。他们一到茧墨家就吵着要参观庭院。我也莫名其妙地陪着一起参观。
  茧墨也不介意,跟族长开会之前她根本没事做。

  从奈午市前往位于长野的茧墨本家时,雄介他们也吵着要跟来,本来已经拒绝,但是旋花突然大哭还跑来抓着我不放,只好投降。雄介看着我,不满地嘟起嘴。
  「有什么关系嘛,我很闲,跟去也无所谓啊。而且不知为何旋花很喜欢黏着小田桐先生。我的心情就好像女儿被抢走的爸爸。」
  「哪有!她明明比较黏你。」
  这时的旋花笑嘻嘻地抓着雄介的手。
  刚才还拚命抓着我不放的说,我叹了口气。再这样参观下去没完没了,虽然我自己也还有点犹豫,但也该是时候去见见那只狐狸了。
  「小茧,我想时间差不多了…………」
  「嗯?啊啊,也对。差点忘了让你一起来的目的。我暂时还不打算去牢里。」
  茧墨拜访本家的主要目的是和族长开会。而我虽是顺便一起过来,但也不希望茧墨这么快就忘记我来干什么。
  茧墨轻轻拍了一下手,原本站在我们背后,穿着和服的两个女人便走过来。她们静静地站在茧墨身边,茧墨没有看着她们,对着年纪长她许多的人下命令。
  「把雄介君他们带到客房,顺便准备一些点心。小田桐君则带到狐狸的房间去。」
  后面那句指示彷佛让周遭的空气瞬间冻结,她们就这样呆立好几秒。随后才低头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遵命。」其中一人走近雄介与旋花,另一个人则迈开脚步,没有出声喊我,也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我慌忙地跟上她沉默的身影。
  「…………小田桐要去哪里?」
  忽然听见旋花的声音,一回头,她那对湿润的眼睛正望着我。
  小小的双腿开始跑了起来,她放开雄介想跑来抓我的手。雄介立刻抓住旋花,从背后抱着她,让旋花激动地吵闹着。
  「不要啦!不要不要不要!我也要一起去!旋花也想去!」
  「不行!你去会造成麻烦,别去!旋花!」
  「旋花也要去!一定要去!我要一起去!」
  旋花大喊,脸上流着斗大的泪珠,让我有些担心。
  从事务所回去之后,旋花就不曾这样哭闹过。而且她一直比较黏雄介,现在却像吵着要糖吃的小孩般大吵大闹。
  「不要——带我去!旋花也要一起去嘛!」
  为什么她这么想跟我一起去?
  我不解地歪着头。但是我真的不能带她一起去找狐狸,现在也没时间安抚她了。因为刚才的女仆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我再次迈开脚步,背后的哭声更大声,不过雄介似乎已经拉住旋花。我加紧脚步,穿过庭院围墙上的门。

  哭声逐渐远离,越来越小声。
  最后终于再也听不见。
  *  *  *
  一进到屋子里,周围突然安静到有些沉闷。
  黑到发亮的走廊上空无一人。

  但是好像隐约地听到吵杂的声音。像是蜜蜂飞舞的嗡嗡声,感觉楼上有很多人。听说族长的房间就在二楼,好像有很多人聚集在二楼的样子。

  难道除了茧墨的来访,还有其他活动吗?
  很想问一下侍女,但是她的背影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回答的样子。

  从玄关一路走过来,方向刚好和面向庭院的回廊相反。我们一路走到屋子最里面。客房设在能够眺望庭院的位置,平常客人并不会走进屋子内部。我知道我们正走向平时禁止进入的区域。这条走道主要是供仆人们使用的吧?路上陆续跟几个侍女擦肩而过。但是再往前就没见到其他人了,前方的侍女此时怱然左转。
  侍女怱然消失在眼前,我揉了揉眼睛,仔细观察周遭才发现墙壁有一部分变成布。有些脏污的红色布帘与黑暗融合,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进去后左右两侧是涂成红色的墙壁,走廊狭窄颇有压迫感。
  天花板也好低,普通的大人刚刚好能通过的空间。看着这涂成朱红色的墙面,很自然地联想到异界。走廊前方有个小小的女性身影。
  刚才的侍女又如幽灵般消失。
  我赶紧追上前,这次看见的是地上开了个正方形的空间,里头有楼梯通往下方。我走下楼梯,踩着发出声响的木板下停往下。走到一半时,楼梯变成和缓的螺旋状,觉得好像走到很深的地底,实际上差不多才走到约地下一楼的地方而已。
  昏暗的另一头有盏灯,楼梯也突然到了尽头。
  我来到一条砌着坚硬土墙的回廊。中央有个方形房间,狭窄的通路包围起房间四周。房间的墙壁连至天花板上,没有任何窗户。我观察左右,侍女再度消失。我只能扶着墙壁往前走。
  走了半圈之后看见一扇木门,侍女就站在门旁。
  她低垂着头,不发一语。我走近后,她深深朝我一鞠躬,
  这时她才开口说话。
  「——————就是这里。」
  「………………感谢你带路。」
  我也朝她低头行礼,但是她没有回应,像个不会说话的人偶。
  门上的锁已经解开,我推开门,随着机械声响起,门往内侧打开了。

  我握紧拳头往里头走。
  一进去就看见木制的监牢。

  颇粗的木条盖出的监牢围成方形,里头铺着榻榻米,堆着几本书。墙角有摺叠整齐的被褥,而那个以木板隔出的隐藏空间大概是厕所。大大的挂锁锁着牢门,牢房中央凌乱地摆着几张椅子。

  而狐狸就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他翘着腿,手支着下巴。
  他一脸无聊地看着书,然后倏地抬起头。

  「——————…………谁?啊、原来是你。」
  他说话了。狐狸不太高兴地皱起眉。

  他的头发变成白色,发丝里的色素消退,成了满头白发。
  脸颊依然削瘦,尚未恢复原本的样子。他没有戴狐狸面具,也没有拿那把深蓝色纸伞。整个人很不一样,我好像不认识坐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了。

  日斗无视于我的疑惑,迳自说了下去。他的声音却没有改变。
  「我叫你来你就来,你的思考模式还是一样难以理解。」
  「日斗……你醒了。」
  「很可惜对吗?我继续昏迷是比较不麻烦的结局。既能够满足你自我牺牲的精神,又不会造成任何损失。而我也不必再次麻烦的想东想西,毕竟失去自我这种屁话也得要在那个人有意识的情况下才能讲。」
  ——————啪!
  听到我的话,日斗不耐烦地这么说着。他阖上书放在脚边。无聊地看着我,我咬紧牙关等候他下一句话。
  但是他没有说什么,只拿起放在身边的杯子,喝了一口水。
  我们都没有开口,陷入沉默。
  「——————然后呢?」
  「我没有特别想说的,也没有话想跟你说。我人在牢里,门上了锁。一切都已结束。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事。」
  他耸了耸肩,我看着眼前的牢笼。狐狸的确被禁锢了。他没有办法一个人突破这监牢。所以即使狐狸清醒,我的生活也不会有任何变化。这样的事实让我很吃惊,但我立刻舍弃这样的想法。他应该还有办法逃出去,是他让人叫我过来见他的,我不能轻易相信他的话。
  「是你叫我来的,怎么会没有话想对我说?」
  「啊,有一件事想说。说完就结束了。」
  ——————说完就结束了?
  狐狸倏地站起身,从脚边那堆书里找出一个东西。
  他从一本书中抽出某个拿来当成书签用的物品,然后将它扔给我。

  「这个给你。收下吧。」
  银色的物体成抛物线抛出,我赶紧伸手接住。
  原来是一把钥匙。大得夸张的钥匙在掌心闪闪发亮。

  我愣愣地看着它。这里只有一个东西需要钥匙,我将视线移到牢门上的挂锁。狐狸拿起书,再次翘腿。他摆出和刚才一样的姿势说:

  「——————永别了,小田桐。我们应该没机会再见面了吧。」
  他打开书本,没再多说什么。看样子这次的对话已经结束。

  「你……这是什么意思?喂!日斗!」

  我拿着钥匙抓着监牢,脸靠在仅能让手臂通过的牢墙。
  日斗颇感厌烦似的摇头,眉头微微皱起后说:
  「吵死了。我才想问你是什么意思。我说小田桐,你不是觉得少了我比较好吗?为什么还不满意这样的结果?」
  头好痛。我想起茧墨的话。她说狐狸待在牢里对我是很好的结果,但是我不懂。狐狸应该不是会乖乖被监禁的生物。
  还有,牢房的钥匙怎么会放在他那边?
  「啊,该不会以为是陷阱吧?你这么怀疑也有道理,同时表示你已经没有以前那么蠢。我拿着自己牢房的钥匙确实很奇怪。」
  「这的确让人怀疑,但不只如此……你一定偷偷计划着什么,给我钥匙一定有什么企图吧?」
  「你问题还真多耶。话先说在前头,那把钥匙真的是这间牢房的钥匙喔,不相信的话可以开开看。」
  狐狸用下巴指了指门上的挂锁,我的心蹦蹦跳着,这是不是他设下的陷阱?但是,若真的是牢房钥匙,他为何不自己打开锁走出去呢?我小心地将钥匙插入锁孔,调整呼吸后转动钥匙。
  ——————喀嚓。
  喀嚓一声,锁打开了。我立刻再锁上它。
  「茧墨家是进献给『茧墨阿座化』疯狂且盲目信仰下的产物,对那些无法成为『阿座化』的女人不屑一顾。所以有很多女人将执念寄托在自己的孩子身上,除了我母亲以外有很多人都这样做。」
  狐狸自嘲似的弯起嘴角。他看着呆呆地站立着的我说。
  「基于这种原因,拥有超能力的我身上的精子也显得弥足珍贵。几个礼拜之前,有个女人偷偷潜入,她诱惑并威胁我,我从她那里抢到了钥匙。但是出去又很麻烦…………所以才把钥匙给你。」
  ——————我已经厌倦一切,接下来就让我如行尸走肉般活下去就好。
  狐狸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我茫然地重复着他的话语。

  「…………如行尸走肉般活下去?」
  那个曾经执着于阿座化名号的狐狸?那么渴望获得崇高地位的狐狸竟然这么说。

  我的低语让狐狸笑了。他的眼神闪过类似已经活了很久很久的疲惫。

  「我曾经体会彷佛过了一百年想死却死不了的痛苦,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这样的下场也是我自己选择的,不会后悔。虽然常常有奇怪的念头出现。」

  狐狸笑得更深了。他的手朝向半空一张一合。
  他手上已经没有那把深蓝色纸伞。
  「——————反正我从一开始就只是个仿制品。」
  事到如今,就算挣扎着不愿意接受事实也没用。

  日斗恨恨地说完便不再开口。我想着他话中的意思。
  狐狸决定在牢房生活,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一切都能皆大欢喜地画下句点。但为何心中却无法平静?我没办法放心,也不能相信他的说辞。
  同时,有股很想大叫的冲动。
  ——————这样真的好吗?
  「…………为什么要把钥匙交给我保管?」
  我故意改变话题。隐藏真正的想法,改问他给我钥匙的理由。狐狸抬头看我,眼神甚至有些温柔,他喃喃地说道:

  「如果想杀我随时可以过来。我相信你救了我之后一定常常感到后悔吧?」
  我希望当你肚子上的伤口疼痛时就会产生杀我的念头,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他诱惑般说着,出乎意外的提案让我视线染上一片血红。

  肚子里的孩子开始哭泣,他过去所给我的伤痛也一并浮现脑海。因为他而死去的人们也陆续出现。让人颤抖的怒意烧灼着大脑。
  但是这些都是已经消化过的情绪。即使如此,我依然决定不杀狐狸。用力握紧双拳,皮手套发出摩擦声,我对着眼前的笑脸说:
  「我不会杀你。因为我不希望跟你一样一辈子背负罪恶感活着。」
  「随便你怎么想。你就抱着恶心的伪善到临死之时再后悔吧!总有一天你会后悔把我带回来。你一定会。小田桐、君,你的伪善就是这种程度的烂东西。人的怨恨不可能轻易消失。」
  你的憎恨跟你肚子里的孩子一样不会消失。
  彷佛有一块热烫的东西烫着我的喉咙,我趁它爆炸之前转身离开。
  冲出那个房间并用力甩上门,我不再回头。不等侍女迳自冲到楼梯,在鲜少人经过的走廊上奔跑,撞到几个仆人但我没时间一一道歉。脚步凌乱的我跑到尽头的檐廊后粗鲁地坐下。
  很想扔掉那把钥匙却又办不到,只好先塞到胸前的口袋。
  丢不掉钥匙的我拿出香烟,点燃后深吸一口。逼自己赶快冷静下来,不能中了对方随意的挑衅。他那个杀死他的提案,可能只是活腻了的狐狸最后的恶作剧。杀死狐狸根本不在我的选项之内。
  我不想杀人。想要对方死就杀人,之后一定会后悔。
  ——————但是,杀了真的会后悔吗?
  在还没进一步胡思乱想之前,我捏熄手上的香烟。霎时飘出一股合成皮烧焦的臭味。香烟烧穿手套烫伤皮肤,松开香烟后我抬起头,不禁双眼圆睁。

  因为眼前有个陌生的少女正静静观察我。
  乾枯的樱花树下,出现白色的身影。

  精致的蕾丝裙摆正迎风飘荡。那是一套让人联想到婚纱的纯白洋装。满头雪白的发丝,看上去彷佛戴着头纱,紧身的剪裁把她的身体紧紧包住。她让我想起狐狸身边那个全身雪白的小女孩。但是她的眼珠却是黑色,否定了不祥的联想。那对如黑夜中的湖水般的眼眸正凝望着我。

  白色的少女绽放出一抹微笑,温柔的声音传至耳里。
  「啊、还以为你不在这里呢。你是不是小田桐勤?」

  她怎么认识我?浮现这个疑问的同时,我发现她身边还有一个男人。
  他刻意隐藏自己,如空气般存在着。他穿着西装,绑起杂乱的头发,像在保护少女般伫立一旁。不记得见过他,却又觉得哪里有问题。
  他怱然拾起头,用那对濡湿像小狗般的眼睛看着我。
  接着深深鞠躬,状似怀念般地说:

  「好久不见了,先生,您还好吗?」

  这个声音我有印象。无法置信的冲击朝我猛烈袭来。
  我张大双眼喊出他的名字。

  「你是——————久久津?」
  *  *  *
  从前有个男人像只狗般被豢养着。
  狗儿咬死主人,挣脱项圈逃胞了。

  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名为茧墨千花的女人计划吃下茧墨阿座化的肉。久久津就是被千花利用来执行计划的男人。千花把他当狗一般对待,强迫他帮忙杀死茧墨阿座化。但是久久津背叛了千花,反过头来咬死主人。
  之后他便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个久久津现在就站在我面前。
  站在陌生的少女身旁。

  他们两人像是年轻的主人与管家。久久津脸上有着温和的笑容,我和他同时都想开口说话,但少女却扬了扬手阻止我们。
  她轻轻碰了久久津肩膀,久久津便半蹲并抱起少女走到我面前。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少女,少女踩着久久津的膝盖轻盈地跳下来。
  白色的裙子柔柔地飘起,她如贵族般屈膝行礼。
  「初次见面。我叫唐缲舞姬,今后请多指教。」
  她抬起头,那对半闭着的爱困眼睛看着我。
  「就算你不认识我也不对我造成影响,只是,我还是希望你能记住我这个人。与其被遗忘,不如被记住比较令人开心呢。我讨厌被人遗忘。」
  她的声音甜得彷佛可以挤出蜜来,她举起一只手比着久久津的方向。
  「这位是我的久久津,你们两个应该认识吧?」
  「我叫小田桐勤。我的确认识久久津,你是谁?」
  「没想到你私下交了朋友,意外地让我很生气喔,久久津。我觉得好惊讶,我竟然会生气,」
  少女无视于我的提问,歪着小巧的头换上恶毒的语气说着。
  久久津深深一鞠躬,腰弯到极限,他惶恐地回应。
  「实在非常抱歉,公主殿下。先生……小田桐先生是我少数的恩人之一。除了他以外就没有其他朋友了。我可以发誓再也不跟先生见面。」
  「你在说什么啊。你可以跟朋友见面啊。没错,跟朋友在一起会很开心喔。是我所不知道的、属于你的快乐。虽然我没有朋友,但是我知道喔。」
  呵呵。这个叫舞姬的少女笑了。我茫然地看着他们两人。
  久久津还没站直身体,他说话的语气跟以前不太一样,但是表情和态度没有改变。看着他拚命讨好主人的样子,我很自然地问出这个问题。

  「——————…………久久津,你现在在做什么啊?」

  我不知道舞姬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久久津逃走之后都做了些什么。
  但是咬死主人后逃跑的他,为什么再次成了另一个主人豢养的狗?

  「我自知失礼,先生,请您容许我这个狗畜生这么靠近和您说话。」
  久久津靠近我低声说道。他又恢复了以前的说话语气。连谦卑的用词也一样。他偷看着舞姬的方向,一边迅速地说着:
  「那个啊,之后又发生很多事情,我又找到了很好的主人。如果有空再跟您好好聊。现在很抱歉,我跟公主殿下一起没办法多说。」
  说完,久久津站直身体,再也不看我一眼。他的举动让我错愕,『找到很好的主人』是什么意思?一个正常的人类根本不需要『主人』这种东西。
  我张开有些干渴的嘴巴,努力组织出完整句子。
  「等等,久久津。我还有话想问你。首先,为什么你会在茧墨家?舞姬小姐,抱歉,我很久没见到久久津了,可以让我们谈一谈吗?」
  「我们为什么在这儿?咦?原来你不知道啊?没想到别人比我想像中的还不熟悉我,好生气、好令人惊讶。想不到我这么没耐性。」
  舞姬温柔地微笑着,她还是没有搭理我。一旁的久久津站的直挺挺,随时等候主人下令,看也不看我一眼。
  突然有点火大,正常人都会好好回话吧,竟然自称是狗是怎样?
  「久久津,听我说,看样子你依然觉得自己是条狗,但那是……」
  「咦?原来你在这里啊,小田桐君。」
  悠闲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怒吼,我慌忙地回头看。
  茧墨站在我们后面,她拿着阖上的纸伞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找你好久了,从牢房跑出来没关系,至少也该跑去好找一点的地方待着啊。有麻烦的客人上门,会谈陷入僵局。懒得陪族人开会了,我们回去吧。雄介君跟旋花君都已经准备好出发了,只剩下你罗。」
  茧墨不耐烦地叹息,她的心情好像比之前更差了。
  从脸上的表情就能看出她不悦的情绪,我记得她曾经出现过如此烦躁的反应。

  当下的情绪反应,和与狐狸对峙那时一样。

  「…………麻烦的客人?发生了什么事吗?」
  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小心地询问之后,茧墨弯起嘴角,顺畅地回答道。
  「有人跑来本家,说她想要狐狸。茧墨日斗对茧墨家而言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甚至是有害的。他只可能是引燃新事件的火种。在我们不知如何处置时,却有人跑出来说想要高价购买这无用之物。本家很多人都赞成这项提议,反正收留他也很辛苦,要是放他出去,又不知他会做出什么坏事。不过我想他对于自己被当成货物买卖,应该会感到很不满吧。」

  想要买狐狸。这难以理解的要求让我脑袋陷入混乱状态。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人不是可供买卖的物品。而她得到狐狸之后又有什么企图?
  我想起另一个很想要狐狸的人。那只美丽却不祥的黑猫身影闪过脑海。黑猫,也就是神宫悠里爱着狐狸。现在除了她,又出现了一个想要狐狸的人。
  「你又发呆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跟那个人聊天吗?」
  茧墨叹息。她优雅地挥着纸伞,红色的前端绘出弧形,如针一般指出某一点,而那一点就是白色少女站着的地方。

  「——————我说的客人就是她。」

  舞姬缓缓地点头并微笑。
  像是觉得害羞似的红了双颊。
  *  *  *
  「当然,我也是有羞耻心的呀。这个身体前天才刚满十八岁,还不够成熟,才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么害羞的事情说出口。但是若因此而觉得羞赧也很失礼。毕竟我现在有求于你,至少得光明正大地对你提出我的请求,并尽量含蓄地说……我的愿望就是得到他的种子。」
  呃……这样一点都不含蓄。舞姬抬头挺胸地端坐在椅子上。
  久久津依然随侍在她身旁,连表情都没变化。

  我跟茧墨对看一眼。雄介在旋花问「什么是种子?」之前迅速遮住她的嘴巴。
  茧墨头痛地按着额头,她压低了声音说道:
  「搞什么,一个接着一个——————全都是些笨蛋。」
  毒辣的低语,难得地这次我却非常认同茧墨的意见。

  久久津开车带我们来到舞姬家,她家位于离茧墨本家约三个小时车程的地方。但是我怀疑这路程有灌水嫌疑,毕竟我们根本没有开到其他县市,怎么可能开三小时才到?
  这栋四层楼建筑的房子有着奇特的外观。乍看之下很像一座塔,周边是住宅区,这房子像是在清静的乡村住宅区中盖出的怪异高塔。附近的房子里好像没有住人,全都是空房。
  不知道附近的居民怎么看待这栋奇怪建筑,但是它在这里很明显是个格格不入的存在。所有超能力者的居所几乎都会被邻居避而远之。
  这栋房子除了是住处,同时也是舞姬的工作室,里头放满了人偶。
  现在舞姬身旁就摆满无数的人偶,尺寸从小型到巨型都有。等身大的人体仿制品到处都是。久久津身边就有一个巨人人偶,布满血丝的眼珠反射着光,厚实的舌头上连味蕾都做出来了。
  唐缲舞姬是个有超能力的人偶师。
  她的祖先是人偶师与活人偶所生下的孩子。这不可思议的故事也是她祖先表演时的开场白,真假未经证实。但是她的祖先能够制作出几可乱真的人偶,让故事多了几分可信度。
  工作室所制作出的价格最高的人偶,外型几乎跟真人一模一样,刚才她还这么说。
  为了延续家族所遗传的超能力,她必须寻找一个适合的丈夫。
  「超能力者互相结合所生下的孩子,遗传到超能力的机率很高,但是也不需要因此而选择日斗啊。虽然不知道有无年龄相当的对象,但是若你真想生孩子,还有很多人可以选吧?要是对方很穷,你还能以更便宜的价格买到种子喔。」
  「不是谁都可以的呀。我一直在寻找能力很强的超能力者,我听说了你和他之间的战争,也听说他孕育出一个白色的孩子,我对和我拥有类似能力的人很感兴趣。不然若两种不同的超能力相冲,生下什么奇怪的东西就糟糕了呢。」
  你们无法察觉我的用意真让人伤心,其实我是个出奇爱哭的人喔。
  舞姬按了按眼角,做作的举动让茧墨皱起眉头。
  雄介则呕了一声。旋花眼睛睁得大大的,身体不自然地僵硬起来,好像很怕这房子里的人偶。
  「真可惜,那个白色的小孩不是他用超能力孕育出的产物,只是他碰巧得到的物品,现在也已经消失。放弃吧。你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这么急着生出下一代?」
  最后那句话问的有些突兀,看来连茧墨乜觉得舞姬的要求很匪夷所思。
  舞姬撩起头发,轻柔地将发丝拨到背后。
  「关于那点我已经听说过很多次,但我想要直接跟日斗确认清楚。除了本人以外的人所说的话都可能是谎言,至于为什么我这么急着生……你们看了我的头发就能明白吧?如果还没发现,那我会很难过唷。」
  那头顺滑而丰盈的白发披在肩上,像戴着新娘头纱般美丽。她状似难过般将脸靠在椅子扶手上。她摸着久久津伸出的手,继续说。
  「这个房子除了人偶以外就只有我跟久久津。我们家族的超能力只传给一个子孙,除了继承人以外,其他的小孩成长到一定的年纪就会被卖掉。父母也会死。」
  他们家族规定只有超能力者本人能够住在这间工作室。
  她并不觉得自己孤单,她挺起胸膛朗声说道:
  「我们家族的人,头发的颜色会渐渐消失,很年轻就会死掉。如果不早点生孩子,过了适合怀孕的时间,生产将替我们带来生命危险。或许我们真是人类与人偶的后代,连基因都跟正常人不一样。
  尽管她用悲剧的口吻述说,眼神却放松得像是有些想睡觉。依然令人猜不透她的话是真是假。茧墨轻轻叹息,厌恶似的挥挥手。
  「原来如此。谢谢你的说明,但是我的结论依然不变,请你放弃买日斗的念头,」
  「我早就知道你的结论是什么。可是你的结论并不会影响我的想法喔。我想要的东西就是想要.想得到的东西也一定会想办法弄到手。即使身边已经有了久久津,我还是想要日斗。来谈谈吧。我们还是先谈一谈比较好。」
  舞姬交握双手,面带微笑。茧墨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真是棘手。
  茧墨完全不想理会本家的意愿,虽说本家的人极尊重她的意思,可是若茧墨想拒绝舞姬,只怕本家的人不会轻易答应。茧墨散发出冷冽的气息。
  舞姬歪着小巧的头颅,第一次朝我、雄介还有旋花看了一眼。
  「小田桐先生和这位……请问你是谁?听我们谈话是否觉得很无趣呢?我很重视我的贴心度喔。在现今的社会体贴是很重要的东西。久久津、久久津,能不能替我招呼这几位贵客?」
  「——————遵命。小的必定会执行公主殿下的请求。」
  久久津深深一鞠躬。舞姬听了很开心地摸了摸他的头。真是充满爱的动作。久久津挺直腰杆,虽然面无表情,还是看的出他很开心。
  「演出的节目交给你决定,想选哪一个呢,久久津?喜欢哪一出?」
  舞姬支着下巴询问,演出节目是什么啊?我和雄介对看了一眼。
  旋花的嘴还是被雄介捣着,不知为什么她全身紧绷地站着。
  久久津露出微笑。
  接着他毫不迟疑地回答。
  「——我想表演『狗的故事』。」
  *  *  *
  墙边的楼梯造型诡异。
  地上开了一个洞,楼梯从洞里延伸出来,角度极陡。一个不小心跌下去很可能会跌断颈骨。
  在久久津的带领下我们前往四楼,抓着扶手踩在狭窄的楼梯上。
  雄介夹着球棒,背着旋花。
  旋花疲惫似的闭上眼睛,雄介有些不安地回头看她。
  「喂,旋花。怎么了?想睡觉吗?还是身体不舒服?」
  「嗯,没事。雄介,我没事啦。旋花不要紧,已经习惯了,嘿嘿。」
  旋花笑了笑。爬到二楼时,雄介停下脚步。他放下旋花,用额头碰着旋花的额头。搔痒的感觉让旋花又笑了,但是似乎没什么精神。
  「好像没发烧,但是真的没事吗?」
  「先生,怎么了呢?那位小姐是不是不太舒服?」
  「是不是太紧张了呢?旋花,你没事吧?要不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没事、没事。我……不想麻烦大家……所以,不要紧。」
  听到我的提议,旋花固执地摇摇头。于是我们决定先到预定的目的地——四楼再说。我们走在往四楼的楼梯上,久久津愉快地说:
  「舞姬公主说要拜访茧墨家时我吓了一大跳呢。那里对我来说是很可怕的地方。虽然和先生碰面让我的心情很复杂,可是又觉得非常开心。」
  久久津露出一个由衷的笑容。这时我才注意到一件事。
  我看着他的右手。被雨香吃掉的部位现在装着一个奇特的零件。那是一只尚未上色、像骨头般的人手。右手腕装着那只假手,戴着覆盖着手背的手套。
  「这个很棒吧?先生,这是舞姬公主赐给我的手。经常需要替换,所以没有上色,可是跟之前的手一样好用喔。舞姬公主好温柔,不会打我骂我,简直是女神!舞姬公主对我这么好,我觉得好幸福喔。」
  久久津堆起满脸的笑,不好意思起来。但是我无法认同他的话。
  脑海中浮现出舞姬的身影。老是一副想睡觉的样子,说话语气看似甜美,实际上却很恶毒,让人猜不透。实在无法认同久久津跟她之间的关系。
  「久久津,我认为你并不是狗。不要忘了这一点。」
  「我是狗啊。我……所以公主才让我待在她身边啊。这样就够了,光是待在公主身边就已经是莫大的幸福。」
  我想起舞姬说过的话。她的家族规定是只有超能力者本人才能够待在这间工作室。但是久久津却例外。
  若是他的例外是因为舞姬认为他是只狗,那也太悲惨了点。
  「我……并不认为这样能称作幸福。」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出口了,久久津听了露出哀伤的眼神,他还想说些什么。
  「有没有搞错啊?这个人是不是被虐狂?」
  「雄介,注意你的用词好吗?」
  雄介不客气地提出疑问。久久津撇了撇嘴,斩钉截铁地宣言道。
  「我才不是被虐狂………………我只是一只狗!」
  「也就是说你不只是被虐狂,还是个超级被虐狂。原来如此啊。」
  哇——世界果然很辽阔呢。这就是最好不要太深入了解的范畴啊。
  雄介颇佩服似的点点头,我避开旋花的注视,偷偷揍了雄介的头。他发出小声的哀号。久久津沉默了几秒,别过头。似乎是觉得没有必要再跟雄介说下去。
  没多久我们就走到四楼,整层楼没有隔问,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墙边放着一些人偶,各种年龄的人偶都有,尺寸与真人无异。它们穿着古代的服装,形成一个村落的居民。
  这层楼的三分之一是木造舞台。舞台上的红色布幕现在已经打开。

  简直像是个戏班一样的规模。
  久久津骄傲地张开双臂。

  「欢迎各位大驾光临!」
  『欢迎各位大驾光临!』

  除了久久津的声音还听到许多人的声音,我慌张地四处张望。
  ——————喀嚓、喀嚓、喀嚓。

  人偶们喀喀喀地跑出来,没有人操纵,它们却能自己前进,造型刻意做的很朴拙,关节也裸露在外。它们自由行动的模样让我想到一个东西。
  「这些假人看起来好欠揍。我的球棒也低吼着想出动了。」
  「它们很像那个白色的小孩。是因为舞姬对日斗很着迷的缘故吗?」
  在我们说话的同时,人偶们还是继续动着,它们走到久久津身边,久久津一挥手,它们便一起向大家行礼。久久津自己也跟着深深一鞠躬。
  「如何呢,先生?很多喜欢人偶的普通客人会来工作室,我们常演出人偶剧来招待客人们。在阿座化小姐与舞姬公主谈话时,请各位观赏人偶剧打发时间。」
  久久津与人偶们再次行礼,旋花揉揉眼睛,从雄介背上下来后坐在地上,我们也跟着在旋花身边坐下。雄介温柔地摸着她瘦弱的背。
  突然有三具人偶往前方一站,露出脸来。三个夸张的鹰鼻在眼前摇晃着。
  三胞胎老婆婆用高亢的声音说:
  『客人,您觉得无聊吗?』
  『客人,您觉得无聊驹?』
  『客人,您觉得无聊吧。』

  三个老婆婆咯咯笑着,它们背后、舞台右侧出现一个东西。

  生锈的金属摩擦声响起,一个骑着单轮车的小丑摇摇晃晃地前进。他撞上一个穿着粗俗洋装的女孩,两人笨拙地摔在一起。
  年约五十多岁的绅士叼着烟斗颇感叹地摇摇头,声音了亮地说着。

  『让客人感到无趣实在太丢脸了。不管是对变戏法的,或者演员还是歌手来说都一样。』
  『既然如此,那我就为了您献上全新的表演。』

  从地上跳起来的小丑摇摇头,脸上的红鼻子跟着摇晃,他接着说。

  『首先是一个故事,类似寓言的一个故事。』
  『从前从前,在某个地方有一只忠诚的狗儿与诚实的主人。』

  疯狂的笑声响起,身材瘦干的男人站了起来,他的手上停着一只小鸟。他张开扭曲的嘴,手上的机械鹦鹉则继续扬起突兀的笑声。

  『但是我话要说在前头喔,这个故事很有意思却没有说教的成分。』
  『说教、说教、说教、说教、说教、说教、说教、说教。』

  人偶们一起伸出手,像要抗议似的大喊。接着它们迅速往左右退开,队伍中央出现一个俊美的青年。
  蓝色的玻璃眼珠闪闪发光,他朗声说道:

  『人们总是爱说教。就算大声要求也没有用,说教这玩意儿根本不存在于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里隐藏着某种意义,却没有说教这种冠冕堂皇的东西。』

  他如乐团指挥般挥舞双手,不停用力转动手臂。人偶们陆续点头,青年的手臂动作渐渐变小,同时说话的语气也收敛,改为温柔地呢喃。

  『如果不介意的话就请坐下听故事吧。』
  『我们还准备了红茶,想吃点心的话也应有尽有。』

  久久津真的端来了茶杯,从舞台上方登场,接着跳下舞台替我们准备红茶。他将茶匙放在盘上,旁边是饼干与甜点。

  然后那个沉稳的声音开始结尾。

  『反正,这只是个无聊的故事。有关狗儿与骸骨的故事。』

  热闹的音乐不知从何处响起。
  诡异的舞台就此展开序幕。
  *  *  *
  这音乐很像是旋转木马会放的,华丽但冷清。清脆的乐声中出现突兀的声音。小丑吹奏着破旧的喇叭出现在舞台前方。
  他吹出尖锐的喇叭声音,用和乐器一样尖锐的嗓音说,.

  「——————第一幕。狗儿是如何昏倒,而它又是如何被人收留。」

  突然响起喀啦喀啦的怪声音,舞台中央出现一个玩具小狗。锡制的身体装上老旧的车轮,脸和身体胡乱地贴上狗的毛皮。
  脏脏的耳朵一上一下地拍打着,看得见金属关节的脖子正左右晃动。

  ——————汪、汪、汪、汪!
  「唉……人生怎么会如此空虚?」

  机械式的狗叫声与温柔的人声混在一起,久久津替故事说旁白。
  他坐在舞台前方,一个做成树根的椅子上替玩具狗翻译出想说的话。
  手里拿着像是剧本的小册子。看见那本册子我懂了,虽然人偶们像演员般移动着,但实际上它们只是照着设计好的模式动作。舞姬问久久津想要表演哪出剧给我们看,可能这些人偶们已经事先被安排好,能够表演数种不同剧码。现在我们所见到的表演,应该就是来自于舞姬的超能力。
  这些做成人或狗儿的人偶们演出预先排好的剧情。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我的要求不多,只想要人类的爱。想要有人能温柔地对待我。但是,这点小小的愿望都无法实现。人生也太空虚了吧?若能实现这个愿望,我死不足惜。可是,我还没感受到人类的体温却快要死掉了。」

  玩具狗口中吐出一块红色的布,满是皱折的布垂下来,代表狗的舌头。狗下巴不住地痉挛,突然往前一倒。
  轮子空转,但是不管怎么转动都无法让玩具狗重新站起。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唉,好空虚、好难过、好痛苦。愿望落空,一切都没有改变。早知如此我就不该逃出来,但是,那里根本是地狱啊。为了维护尊严,我不得不逃。我想获得自由,而我也真的得到自由。可是结果却是挨饿。想不到干渴竟如此痛苦。」

  轮子继续空转,坐我旁边的雄介打着呵欠,不知为何旋花却冷冷地看着玩具狗。轮子转动的速度越来越慢,狗儿开始发出悲鸣。

  ——————汪、汪、汪呜!
  「至少该赐给我一个好主人吧?」

  沉痛的哀号响起,这时舞台左侧出现另一具人偶。
  是个穿着朴素的女孩,她步履轻快地走了过来,看见玩具狗之后停下脚步。动作夸张地按着嘴唇,她静静做出更多表示惊讶的动作。
  女孩大步走近狗儿,她拉起裙摆坐在地上。
  接着打开水壶盖子,做出让狗儿喝水的动作。水壶其实没装水,但是狗见的嘴还是一张一合。像是正在喝水的样子。女孩温柔地笑着摸了摸狗儿的头,玩具狗的轮子总算又开始转动。

  喀啦、喀啦。轮子的转动速度越来越快。
  狗儿恢复元气,它大声叫着。

  ——————汪!
  「——————难道!」

  狗儿摇着尾巴,它的尾巴是一个小小的风扇,此时正以猛烈的速度转动着。女孩抱起狗儿,让它的四颗轮子接触地面。狗儿在女孩身边转来转去,开心地叫着。

  ——————汪!汪!
  「——————你是神吗?」

  舞台的布幕此时倏地落下。
  红色的布遮去所有视野。
  *  *  *
  奇特的人偶剧陆续进行。
  狗与女孩的故事在眼前上演。

  ——————汪、汪、汪、汪呜!
  「就这样,我遇见了很好的主人。」

  玩具狗发出的声音与久久津的声音重叠在一块儿。单调的狗叫声配上旁白说明。
  两个声音听在耳里让人觉得诡异,另一方面,那个女孩却沉默不语。除了狗儿以外的角色全都没有台词。那些人偶只用夸张的肢体动作表达角色的情绪。
  明快却空虚的音乐播放着,与剧情的进展毫无任何交集。狗儿与女孩过着安稳的日子,狗儿尽心尽力地对待女孩,出门时背着女孩;替女孩运送物品;帮女孩做家事。它为了女孩辛勤工作,同时不停地说着。

  ——————汪、汪、汪、汪呜!
  「我多么幸福啊!好幸福,这是我的福报。」

  舞台上以喜剧的演法表现出狗儿与女孩平时的生活,但是某一天他们的生活产生了变化。
  住在附近的老婆婆经过狗屋,她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的盯着狗屋里头瞧。接着她高举起手中的拐杖,双脚也高高抬起,双目圆睁,嘴巴张开。
  老婆婆似乎看到什么让她很吃惊的事情,她夸张地挥着拐杖并离开。狗儿此时正熟睡着,根本没有察觉狗屋外有人经过。

  隔天早上,村民们包围了女孩家。

  一直到昨天都还和气地对待女孩的人们举着双掌,彷佛正责备着少女,我们听不到村民们无声的批评,但是他们的举动和表情就像被恶鬼附身一样凶狠。

  厌恶、杀意、轻蔑、憎恨、厌恶、杀意、轻蔑、憎恨。
  村民们的表情严重地扭曲,不像是人类会有的表情。

  女孩从舞台上绘制的房子中采出头来,她张口无声地哀号着。
  她逃进布景后方,满是憎恨的村民们仍然不肯放过她,每个人都怒吼着冲进女孩的家,狭小的门里霎时涌入许多人。
  接着房子的布景发出轰然巨响倒下,压住了伤心的女孩。
  老婆婆拿着拐杖打着房子,肉店的男老板也用手疯狂攻击,小孩子们在颓倒的房子上跳来跳去,乞丐朝房子吐着口水。他们一心一意地想杀死已经被房子残骸压在地上的女孩。
  村民们可怕的恶意让我倒吸一口气。我担心地转头看着雄介与旋花,但雄介却一脸无聊,而旋花则像是威受不到任何情绪般面无表情。她的样子有些奇怪,但我不知道该不该跟她说话,所以最后还是只能将注意力放在人偶剧上。

  还是别打扰演出比较好。

  暴行无声地上演。村民们还是没开口说话,只听见狗儿疯狂地吼叫。悲痛的叫声传入耳里,但是村民们还是不肯罢休,真的想要杀死那个女孩。

  汪汪汪!嗷呜!汪汪汪!嗷呜!汪汪汪!嗷呜!嗷呜!汪汪汪!嗷呜!嗷呜!、汪汪汪!嗷呜!汪汪汪!嗷呜!汪汪汪!嗷呜!汪汪汪!嗷呜!

  久久津并未翻译这些狗叫声,他低着头捣着耳朵。
  仿佛只有他听见了那些村民们的怒吼。

  过了一会儿,骚动平息,房子布景被斧头砍破。
  村民们从布景里拉出已经破碎不堪的女孩人偶,他们不知碎碎念着什么,运出了女孩的遗体。像是舞台刚开幕时那样,他们迅速地退至左右两旁。

  舞台上出现一条通路。
  而女孩的遗体就从这条路运送出去。

  路的尽头是一扇巨大的窗户,温和的日光从冬日的天空缓缓照射下来。
  狗儿像被冻结般一动也不动。它看着主人的尸体,而村里的女孩们则跑到它身边。
  她们安慰着可怜的狗儿,摸着它的头,不知对狗儿说了什么。
  狗儿此时拥有许多曾经渴望着的爱。可是,狗儿并没有回应。它不发一语,连叫也不叫。
  女孩的遗体被搬到窗边,两名壮汉抱起女孩。
  接着将遗体扔到窗外,几秒后传来物体落水的巨大声响。

  下一秒,出现颇具爆发力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嘻!啊哈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从未发出声音的人偶们突然放声大笑。笑声彷佛化为具攻击性的硬块击中耳朵。村民们捧腹大笑,明快却空虚的配乐戛然中止,只剩下让人起鸡皮疙瘩的邪恶笑声依然响亮。笑声中有个轻微到有些悲哀的声音。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狗儿开始移动,它挣脱了村中少女们的怀抱。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轮子速度持续增加,狗儿迅速地跑在村民行列之中。
  同时久久津站了起来,他将剧本摔在地上后立刻冲了出去。他抓起那只玩具狗抱在胸前,冲动地跑了起来。
  他毫不迟疑地跑在由村民们所围成的道路尽头。

  接着他的身影就这么消失在窗外,过了几秒,人偶们砰地一声瘫倒在地。

  没听见落水的声音。

  「——————久久津!」

  我大叫一声冲到窗边,他在搞什么啊?到底想干么?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慌忙地往窗外一看,只看见满是潮湿青苔的庭院与青绿色的池塘。
  久久津浮在池塘上,双手抱着女孩的人偶舆玩具狗朝我挥手,
  湿透了的浏海紧贴着额头,他笑容满面。
  刚才应该是人偶陆续摔在地上所以才听不到他落水的声音吧?
  我安心地吐出一口气,擦去刚流出的冷汗。湿答答的久久津从池塘站起,像狗狗般甩了甩身体,慌慌张张地冲进后门。看来他并没有摔伤。
  我走回座位,雄介正呼呼大睡,接着看了旋花一眼,她笑嘻嘻地竖起食指放在嘴唇上,不希望吵醒雄介。我点点头,在她身旁坐下,

  过了几十分钟久久津才再度回到四楼。身上换过衣服,西装的颜色不一样了。但是头发还是湿的。他将女孩与玩具狗扔在地上。
  湿漉漉的两具人偶就这么紧紧地贴在一块儿。
  「非常抱歉,让您久等了。先生,觉得如何?我们很少演出这个故事,因为剧情有些太超现实了。不过呢,最后跳窗的这一幕颇受好评喔。尤其是那些兴趣恶劣的客人们很爱看呢。那些客人果然很需要刺激。」
  「你该不会是觉得我就是这类型的客人吧?我是真的担心你会受伤。」
  就连我也忍不住有些生气,久久津紧张地摇头,发梢的水滴四处飞溅。我不管他的反应,继续发飘,怒意让人无比烦躁。
  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这不是把跳窗行为当成演戏就没事的状况。
  「为什么突然跳下去?要是跳的不准很可能会受伤,你知道吗!你应该更爱惜自己的身体才对!开什么玩笑?能不能适可而止啊!」
  「小的不敢!我并不希望让先生您留下不愉快的回忆。真的是非常对不起!只是觉得若是先生一定能懂这个故事,」
  「我……能懂?」
  什么意思?我狐疑地皱眉,久久津朝我用力点头。
  突然他语气一转,像唱歌般低吟。
  「『但是我话要说在前头喔,这个故事很有意思却没有说教的成分。』」
  他唱出刚才表演里的一段句于。我倒装了这个句子说看看。
  也就是说,不是个说教的故事,却具有某种意义?
  「先生,您懂这个故事想说什么吗?为什么女孩会死?为什么村民们会排挤她、讨厌她并置她于死地呢?」
  「…………喔?原来是这样啊。是这个意思。哼,无聊。」
  雄介忽然开口,他轻轻咂舌,看来已经醒了。久久津不理会雄介的回应,依然静静地等候我的回答。
  我想了一会儿,才发现答案。

  为什么由人声替狗叫声配上台词?为什么那么小的狗儿竟然背得动女孩?
  为什么老婆婆看了狗屋会那么惊讶?为什么村民们会跑来责骂女孩并杀死女孩?
  为什么最后久久津要抱着狗一起跳窗?

  「…………狗儿代表人。女孩救了一个倒在路边的人,将那个人当成狗儿豢养。这件事被村民发现,就聚集起来谴责女孩并杀死女孩。我说的对吗?」
  「正是如此。那个被豢养的人追随死去的女孩,跟着自杀了。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狗儿的故事与久久津的遭遇颇为相似。人类饲养另一个人类而遭受谴责。尽管豢养关系里存在着爱,却不是正常的行为。是这个意思吧。

  「————还有,先生。在这个故事里最可怕的是那些村民。」
  好奇妙的结论。我对上了久久津那对哀伤的眼神。

  「他们亲手摧毁了狗的幸福,狗只是只狗啊。即使逃离了残酷的主人,也无法变回人类。所以,女孩才将他当成狗来疼爱。这样根本没有问题啊!狗与女孩过着幸福的生活,只是村民们残忍地杀害了女孩而已。」

  他热切地述说着,想法还是一样非常扭曲。脑海响起刚才那明快又空虚的配乐,还有那出剧。
  女孩与狗的确过着很幸福的日子,在老婆婆出现之前生活很平静。在村民们毁了一切之后,被女孩保护着的狗是多么绝望。
  已经快分不清究竟谁才是正确的一方,但是我很清楚答案是啥。
  ——————两边都很奇怪。
  「久久津,你错了。女孩与狗应该以女孩与青年的身分一起生活。不是吗?村民们觉得他们很奇怪是正常的。他们不该用这种模式获得幸福。」
  「但是,先生。人一旦被定型就很难再成为另外的东西喔?」
  久久津无奈地笑了笑,他那疲惫的表情带给我莫大的冲击。
  他根本没办法把自己当成狗以外的东西。

  凝重的沉默冲击耳膜,环顾四周,房里到处都是人偶。
  它们如尸体般动也下动,我忽然明白久久津让我看人偶剧的用意。人偶的手触碰我的身体,久久津举起人工手轻拍我的肩膀。
  「先生人真好,跟以前一样。到现在还替我担心,所以我才让您观赏那出剧。先生,这样我就满足了。」
  久久津温和坚定地宣言。他那对湿润的眼睛就像是得到幸福居所的狗的眼神。
  「当我逃离千花小姐……不、那个臭厨余女身边后,因受伤而生病,舞姬公主救了我。公主没有问我为何受伤,甚至温柔地对待一个擅自闯入她家的狗畜生。这样就够了,对我而言,这就是幸福。所以…………」

  所以先生,请不要再担心我了。

  久久津缓缓地笑了。我紧咬牙根,很想大喊:「这样不对!」他被千花当成狗对待而饱受痛苦。所以现在他也把自己当成狗看待又怎么会幸福?
  ——————铃铃铃!铃铃铃!
  正想怒吼的时候铃声响了。

  挂着的铃铛摇晃着,铃铛上的绳子从楼下拉上来,久久津挺直背脊,动了动头。就像只被主人呼唤的狗。他以愉悦的声音说道:
  「非常抱歉,先生。公主叫我,我先失陪了。」
  「等等,久久津!我还没说完!」
  久久津快步离开,丢下我从楼梯走下去。
  我没办法追上去拦截,他那开心的背影拒绝了我的说服。
  「…………我啊,好讨厌那个人坏掉的方式。」
  雄介突然冒出这一句。他果决而肯定地厌恶久久津。
  他身旁的旋花眼神清澈地呢喃道:
  「一旦被定型就很难再成为另外的东西吗?」
  不知为何,旋花看起来还好累,然而看着人偶们的眼神却很沉稳。我们再度恢复沉默状态。我刻意逼自己跟着久久津的脚步走下楼。
  我快步跑到一楼,几乎要跌跤。
  久久津已经回到舞姬身边,舞姬弄掉了原先的茶匙,于是他便跪在地上递上新的茶匙给舞姬。她接下银制茶匙之后喃喃地说道:
  「你真的很喜欢『狗的故事』呢,久久津。」
  「…………是的,公主殿下。」
  舞姬摸着久久津的头,她那爱困的眼睛看着半空。
  「我喜欢更普通一些的故事喔,久久津。比方说人与人一起、骑士与公主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很单纯的童话故事。大家都听腻了,却是很棒的故事。」
  「是、公主殿下。如果悠觉得普通的故事比较好,那我不会再演出『狗的故事』了。」
  「你胡说什么呢。那是你很喜欢的故事不是吗?是你演出的故事,你可以选择你喜欢的剧本。尽管我不喜欢。」
  甜腻的声音中彷佛掺了毒,舞姬继续摸着久久津的头,而久久津将额头靠在她腿上,满脸幸福地闭上眼睛。我呆呆地站着,看着久久津舒服地发出喉音。

  任何人的话都无法影响这完全幸福的光景。
  简直就像是一出搞笑的闹剧。
  *  *  *
  巧克力制成的小丑被狠狠地咬碎。
  双脚被咬下、双手被咬下,最后连脖子都无法幸免。

  「那个……小茧,你可以不要那样吃它吗?」
  「嗯?为什么?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吃?」

  我当然不能说她这样吃会让我觉得我好像那个巧克力,于是只能别过头不去看。茧墨继续喀喀喀地咬下巧克力小丑每个部位,房间里的巧克力味道越趋浓烈。

  事务所一如往常充斥难以忍受的甜腻香气。

  我们回到了事务所,茧墨与舞姬的交涉并未成功。
  舞姬依然不肯放弃狐狸,而茧墨也不会因她坚持就点头答应。
  所以她们依旧没有达成共识。
  「她实在太执着。就某种角度来看可以说她很天真。明知道被拒绝之后再怎么拜托也无济于事却还不放弃…………我们该怎么处理她呢?」
  不论如何,结局只有一种。真麻烦。这件事真让人生气。
  茧墨咬下一口巧克力之后躺下,打了个呵欠伸伸懒腰。看着开始放松起来的茧墨,我的心还是很乱。忘不了久久津说的那个故事。
  「小茧…………可以聊一下吗?」
  「嗯?想聊什么?难得你会打扰别人睡觉。」
  茧墨微微张开眼,我跟她说了狗的故事。茧墨像在听床边故事般闭上眼睛,关于事实的部分她没发表评论,只是低低地说道:
  「原来如此。拿狗来比喻人类啊。久久津利用这个故事说出了他想表达的意思。他没办法变成狗以外的东西,所以请你不要再管他了。就是这个意思。」

  茧墨重复久久津的话。我也知道久久津想说什么,只是想听听茧墨对此有什么感想。然而就在我还没开口询问之前,她翻了个身。
  她淡淡地说道:

  「真正的狗绝不会察觉到自己只是只狗。当时我不是已经这么对他说了吗?」

  茧墨不再说话。没多久她发出轻微的鼾声。我握紧拳头,触碰额头的皮手套依然有着烧焦的痕迹。
  脑中再度响起那明快却空虚的配乐。
  它渐渐微弱,没多久便再也听不见。


  事件Ⅲ
  今天雄介做莱。
  雄介做了一道料理。

  雄介说他放了大多水。咖哩变得水水的,里头的料硬硬的,可是好好吃喔。雄介说真正的咖哩更好吃喔。我也不知道哪里不一样,只觉得都叫咖哩,味道却不一样好奇怪。

  他很疼我。非常非常疼我。
  我知道疼爱是什么意思,疼爱就是杀害的相反。

  也就是很珍惜某人的意思。他没有救我,而是温柔地对待我。
  可是,有件事情雄介并不知道。我也时常忘了那件事情。

  那是一件很哀伤的事,也是很可怕的事。
  因为我知道,因为我了解。
  人一旦被定型就很难再成为另外的东西。
  不管怎么努力都没有辨法改变自己。

  即使觉得已经改变一点点,也只是错觉。
  就算想改变,也绝对无法成功。

  可是,如果我可以把所有忘记了的事情都想起来,能搞清楚为什么我会变成现在的『我』,能够克服造个状况,我是否就能够获得新生?

  不能。我知道答案。因为,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朱啊。
  但是,假如我能想起来,那么我就能变成一个让自己喜欢的『我』。

  那么,这一次我将为了温柔对待我的他。
  成为雄介的旋花。
  *  *  *
  狐狸乖乖地进了牢房,狗则如它所愿地继续系上项圈。
  舞姬与茧墨的交涉陷入僵局,但是这并不影响我的生活。
  因狐狸清醒而可能掀起惊涛骇浪的和平日子竟理所当然地持续下去。也许舞姬的行动很可能让狐狸逃出监牢,但是现在开始害怕也无济于事。
  狐狸并不想离开监牢,而茧墨也不希望他离开。我只能相信他们。
  我并不打算杀死狐狸,但是我依然随身携带着那把钥匙。现在,那把钥匙正放在我的上衣口袋里,只有这个东西会提醒我狐狸的存在。

  狐狸醒了。但是并未带来任何改变,浸泡在这样的安心氛围下,我几乎忘记。
  所谓的和平能轻易地终结,它总是毫无预警地被粉碎殆尽,
  我把炖煮很久的汤咖哩装进耐热杯中。
  放入同样数量、切成星形的红萝卜斤。

  放进新食材的汤咖哩是雄介连锅子一起带到事务所的。汤是他昨天煮的,分量有点多所以拿一些给我们。虽然他说这是失败作品,汤本身的调味倒是不错。我把汤加工一下,上头撒了些起司之后推进烤箱,稍微烤一下让起司上色。

  事务所的厨房飘出食物香味。巧克力的香甜味掺杂了其他味道。
  我将杯子放在托盘端出去。经过客厅,朝茧墨房间前进。茧墨人在客厅,但是我刻意不叫她吃。就在我打开房门的同时,里头扔出一具人偶,从我脸旁擦过去。差一点点就正中我的脸。我听见雄介严厉的指责声。
  「喂!旋花!不可以乱丢,会坏掉。」
  「我不要那具人偶,咦?小田桐!」
  旋花头下脚上地看着我,我朝她微笑,让她看手中的托盘。
  「做好了喔。」「哇——」「喔!」
  两人同时发出赞叹声,尤其是旋花,连眼睛都发亮了。
  坐在地上之后,我将耐热杯递给他们。旋花抓着汤匙,像个亢奋的小老鼠般猛吃着起司。雄介拎起她的领口。
  「好了,不要吃太快,会烫伤喔,知道吗?慢慢吃,OK?」
  「嗯……好!慢慢吃、慢慢吃,旋花会慢慢吃!」
  旋花点了好几次头,雄介才放开手。她小心地拿起杯子,用汤匙拨开起司,让里头的热气散发出来。汤匙上黏着淡黄色的起司,她吹了好久之后才一口吃下。但是起司似乎还没凉透,她吃下去之后双脚不停晃动。
  「呀汤、汤汤、呼呼……好汤……」
  「哎呀!都叫你慢慢吃了。快张开嘴巴呼吸。就是这样。嗯……麻烦你了,小田桐先生。这样加工一下真的好好吃。」
  「加工前的味道也很不错啊。虽然蔬菜没有煮烂,但是味道很好。没想到雄介会做汤咖哩。」
  他以前自称会做咖哩,虽说不是一般的咖哩,但是他的确没有说谎,真的会做。但是雄介却摇头,他搅拌着杯子里的食物说:
  「其实它不是汤咖哩。它是一般的咖哩,跟『汤』没有关系喔——」
  我看着杯子里的食物,里头的液体一点儿都不浓稠。
  拿汤匙搅拌时,除了起司和蔬菜捞不到任何东西。
  「呃…………可是真的有种食物叫做『汤咖哩』喔。」
  「问题是我想做的不是那种东西啊——我臭屁地说自己会做,结果做出来的东西却谜样的稀。明明是用市售的咖哩酱汁,到底是为什么呢?」
  「最可疑的就是,明明失败了,味道却没有一起被稀释。」
  坐在我们身旁的旋花再次拿汤匙挑着汤上头的起司,她先吃掉起司,接着吃红萝卜。这时房间里的气氛还真是一片祥和啊。

  但是走出这里,外头的气氛就变成剑拔弩张了。
  我们三个特地躲在这个房间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将房门打开一条缝,偷看客厅的状况。茧墨跟刚才我走过客厅时一样翘着腿,一脸不高兴地吃着巧克力。
  她面前坐着两个熟人。和舞姬不同的白色身影映入眼帘。
  乌黑秀发整齐地披在穿着和服的背上。黑白分明的搭配让人联想到纸与毛笔。她身旁坐着的是有些驼背的男孩,正不安地四处张望。不知他在害怕什么,偶尔还轻轻地颤抖。

  ——————是白雪和幸仁。
  他们再次造访事务所。

  本来没有必要躲着他们,但是这次情况不同。白雪是以水无濑家族长的身分拜访茧墨,我在场的话可能会妨碍他们谈话,茧墨就让我跟碰巧来事务所玩的雄介他们一起回避到她房间去。

  白雪和幸仁想见狐狸。
  茧墨一脸严肃地与他们对谈。

  「你曾经被日斗掳走,所以我能理解你想质问他愿意关在牢房不再出来的真正用意。可是,我反对你去见他。」
  茧墨冷冷地说道。她从纸盒里拿出巧克力,做成汉字模样的巧克力片就这么消失在她口中。那个动作就像是从纸上抓出文字吃下肚一样。
  我听见扇子开了又关的声音。从这个位置看不见白雪写了些什么。
  但是从茧墨的反应我就知道答案了。她叹息后轻轻摇头。
  「我们不可能让水无濑家的人深入茧墨本家的禁地。而且就算你真的见到狐狸,也不一定能获得解答。狐狸与你根本互不相容啊。就算谈话结束,你还是会怀抱着疑问离开。请打消这个念头。」
  白雪再次打开扇子,不知写了什么。但是这次不是写给茧墨看,而是写给幸仁的。幸仁歪着头,白雪一点头,幸仁便慌张地站起来。他迅速地朝我冲过来。
  他那对大眼里竟充满泪水,另一头白雪则默默地扬起扇子。
  她朝我点了点头。
  『麻烦你了。』
  同时幸仁跑进房间,肩膀微微颤抖,刚才的紧绷气氛似乎让他很不自在。雄介与旋花一起抬起头又一起歪着头。
  「咦?这不是幸仁吗——怎么了?讲完罗?」
  「什么——什么什么?他是谁?」
  「…………!」
  幸仁用力摇头,看来茧墨与白雪还没谈完。只是觉得不需要幸仁在场罢了。
  所以白雪刚才是想请我照顾一下幸仁。
  幸仁坐在地上,雄介凑过去胡乱地摸着他的头。旋花也颇感兴趣似的摸着幸仁,他的眼睛微微张大。
  他盯着露出天真笑容的旋花,接着才看向雄介。
  「你……绑架…………」
  「胡说什么你!」
  雄介勒住幸仁的脖子,我先朝雄介头上揍一拳,然后看了看这个房间。继续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零食已经吃完,也没有玩具可以让旋花玩。如今有三名熟人众在这个房间。

  那么就只有一个解决办法。
  「……难得大家都在,要不要出去玩?」

  我的询问让三个人都静止不动,他们眨了眨眼睛看着我。
  过了几秒才爆发出欢呼声,看着他们的笑脸,我点点头。

  不管怎么说,这三个都还是小孩子嘛。

  我整理好空杯,放在托盘上。

  想出去玩就得先洗碗。
  *  *  *
  「对了,为什么我们要来小田桐先生家?太令人失望了啦!」
  「我们来这里又不是来玩,我忘了带提款卡,又没有带钱。回家只是要拿卡而已,等我一下。」

  跟雄介说完,我踏上公寓阶梯。「公寓·七濑」的楼梯已经生锈,发出叽呀的声音。明明已经交代他们在楼下等我,他们三个却还是跟着上楼了。

  ——————喀嚓、叽……
  开了门锁打开大门,充满灰尘气味的空气随着摩擦声散出来,冬天的室内好冷。我走了进去,回想放提款卡的地方,应该是跟存摺一起放在贴身小包里。我打开衣柜下层,里头有一半的空间放了灭火器。

  这时柜子里有东西迅速地冲了出来。
  一抹黑色横跨视线筢围,蹲在屋子角落。

  我瞪大双眼,浑身僵硬。有『某个东西』入侵我家,还躲在衣柜里。很像是猫之类的动物。尽管心里觉得是猫,却不敢转头看。

  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好像一转头和平的日子就会化为灰烬。

  这时传来纷沓的脚步声,久等了的三人组忍不住跟着冲进屋了。旋花开心地欢呼并打开冰箱。还听到幸仁似乎站在原地。但是我没办法转头看他们。雄介看我动也不动,走到我身边察看。

  「你在干么啊——小田桐先生?怎么了吗?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耳边听见哀号声。看来那个谜样的动物是猫的机率已经荡然无存。
  怎么办?我真的不想转头看。
  雄介惨叫过后不发一语。
  静静地呆立着,过了好一会儿,没搞清楚状况的不安终于战胜恐惧。我相信这在恐怖片里一定是自杀行为,我深知这一点并缓缓转头。

  首先看到的是雄介。他眼睛瞪的大大地,手指着屋内某一处。
  他指示的方向有一个黑色的『某个东西』。我看了好几秒,还是有些无法理解它是什么。

  因为它的形状不像任何动物,那是个以直线组合而成的物体。
  再过几秒,我才发现,那是个令人怀念却又不想再看到第二次的东西。

  ——————那是幸仁所创造出来的『神』。

  我伸出颤抖的手指着窝在角落的『神』。震惊与打击让我没办法开口发出任何声音,汗水自身体每个毛细孔渗出,我刻意深呼吸了好多次。
  然后,我放声大叫。

  「它又增加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  *
  『神』是幸仁创造出来的奇怪生物。
  水无濑家族的超能力是具体化写出的文字。若写下『虎』这个字,文字本身就会幻化成实体老虎。像白雪那样厉害的超能力者甚至能创造出『龙』这种生物。
  但是他们不可能创造的就是『神』。
  当超能力者写下『神』,可能会有两种结果:一种是完全不会产生变化,二就是依照超能力者本身对『神』的印象而变化出某种物体。照理说是这样,不过当幸仁写下『神』这个字时,却只变成一个『神』字外型的生物,算是非常神秘的变化。『神』这个汉字走路的样子实在是很超现实。

  之前创造出的『神』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
  但是不知何故,它出现在我家,还持续增生中。

  正确的说,它不是变多,而是分裂了。
  大的『神』字的一部分脱落,每块碎片都变成另一个小的『神』。当然,结果还是一样,数量都会增加。

  「………………诞生、再生、接着繁殖。」
  「雄介不要胡说!拜托、这很恐怖,不要说了。」
  下意识地从胸前口袋拿出烟并点火。脑袋一片混乱,虽然我不是那个很怕『神』的茧墨,可是遇到这么出乎意外且愚蠢的状况,大脑也无法顺畅运转。
  「…………啊…………」
  就在我开始抽烟之后,背后传来一些声音,我被烟呛到咳嗽不止,同时转头看。
  幸仁竟抱着旋花站着,两人身高差下多,因此旋花等于是拖着幸仁走路。她手上拿着从我的冰箱偷走的面包大口吃着。
  幸仁看着『神』,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神』说。
  「………………………………咦——」
  「喂!你的反应也太平淡了吧?」
  雄介拍着榻榻米大吼。看样子他也因这不远之客而陷入混乱状态。
  眼前有一群如蚂蚁般钻动的『神』。本尊不知是否太累,一动也不动。但是分裂出来的小『神』却精神抖擞地四处奔跑。
  「那、那……我们该、该怎么办?」
  「呃……不怎么办。我根本没想过它还会增生。」
  按熄香烟后放进携带式烟灰缸。想不到怎么处理这些『神』,这时幸仁开始行动。他走到厨房从冰箱旁边拿了什么东西,
  原来是附盖子的畚箕与塑胶制的扫把。
  「用这个!」
  「用那个好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雄介大吼一声从幸仁手里接过扫把,随即又转交给我。
  我拿着畚箕与扫把朝那堆『神』靠近,或许是察觉到危机,它们竟一起跑了起来。像脚的部位一前一后迅速移动,开始爬上墙壁。难道想从窗户的缝隙逃出去?就在它们即将抵达之前,我拿扫把由上往下一挥。

  唰唰唰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这样顺势把『神』都扫进畚箕里。

  关上盖子后,里头的『神』不安分地暴冲挣扎。我看着雄介,接着又看了看衣柜。雄介点点头后跑到衣柜旁,打开下面的门,从收灭火器的箱子里拿出胶带。
  「小田桐先生,传球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来得好!」
  嚓——————————啵。
  我撕下胶带封住畚箕。现在就剩下不停晃动的畚箕与一只快死掉的大『神』。我擦去额头的汗水,深深吐出一口气。
  「…………接下来把它们丢到可燃垃圾袋去。」
  「我这样说可能有点那个,但是你这样做真的对吗?」
  雄介抱怨着,嗯……畚箕本身的确不是可燃垃圾,可是看雄介的眼神,他应该不是因为分类错误而那样抱怨。旋花趴在地上靠近畚箕。
  「喔!喔喔!喔喔…………………………喔喔!」
  旋花似乎很赞叹这玩意儿。开始玩起来了。
  封印了『神』之后,我们暂时松了口气。坐在榻榻米上,望着天花板,突然觉得没力气出门玩了。畚箕还不停地抖动。
  雄介轻敲着外壳,低声问道:
  「…………为什么这东西会在小田桐先生家?」
  「人家说猫要死的时候都会回自己的家待着……也许是类似这种理由。可是,它根本没有快死掉,甚至还繁殖起来了啊。」
  「它的家应该是幸仁写字的那个公园吧!」
  「也可能是跟着创造者而来的,想跟到京都去,不过我想它追到这里就已经去掉半条命了。」
  我的推测让幸仁吓了一跳。没想到会被『神』来个三千里寻亲,难怪幸仁会害怕。旋花抓着畚箕玩,雄介看了无奈地摸摸旋花的头。
  「不过幸好没让它们逃到外头,现在这个时间点很微妙,毕竟你们族长也来了,要是被她知道就惨了。」
  「………………!」
  幸仁的脸色越来越铁青,我也忍不住害怕起来。
  白雪生起气来满恐怖的,我想起她背后出现龙的那一幕。
  要是被她知道幸仁用水无濑家的超能力创造出奇怪生物的话就完蛋了。
  「哈、哈哈哈哈……真是太好了呢……」
  「小田桐先生,你该不会是哭了吧?」
  我才没有哭。我擦擦眼角,刻意忽略滴在皮手套上的那滴水。
  旋花拿起畚箕上下摇晃,我摸了摸她的头之后站起来。再次走到衣柜,从贴身小包拿出提款卡并放进皮夹。
  「好了,已经把它们关在畚箕,没问题了。难得大家聚在一起,我们重新出发。有什么地方想去的话……
  就在我打开皮夹时,下一句话消失在喉咙深处。
  皮夹角落有个小蚂蚁似的黑影扭动着。我小心地将手伸进皮夹,尽量不去看它,只用手抓。刚才那个不祥的预感果然成真。
  一只『神』在我的拇指与食指间扭来扭去。
  ——————噗咻……
  汗水霎时从额头喷出,雄介往旁边跳开一步。
  「哇!好多汗!恶心耶,怎么了啦!」
  「…………哈…………哈哈哈…………」
  忍不住抽搐地笑了,『神』出现在皮夹里代表一个事实——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开始躲在我家的。很可能是停在我唇上一起走进来,或者躲在口袋里跑进来。
  而我这几天一直到处跑来跑去。

  「呃……小田桐先生?」

  雄介声音怪侄的,发现我好像哪里不对。幸仁一脸不安,而旋花还是开心地甩着畚箕。雄介跟幸仁有些困惑,但是我没办法说点什么来安抚他们。

  甚至我得公布最差的状况给他们知道。
  「糟糕了……………………」
  『神』的栖息范围已经扩大了。
  *  *  *
  我们立刻展开了扫神大作战。
  目标是趁白雪发现之前扑灭所有『神』。

  虽然不知道全部数量有多少,很难真正清除,但至少能减少它们的数量。现在必须先回去事务所,让白雪出去一趟,别让她看见『神』。接着要赶紧找出躲在事务所里的『神』。
  我们慌张地冲出我家,往楼梯跑。这时看见绫在舒服的大晴天下,站在公寓前面扫地。她头上的短马尾随着扫地的动作而摇晃,围裙胸口有一只变形的微笑兔子。
  「天气好的时候就会想吃里头放很多菇类的火锅!咦?小田桐?」
  「啊、是绫啊?你刚刚唱的是什么歌?」
  「什么歌喔?就是今天想吃什么的歌。火锅的内容每天都不一样喔。」
  不知为何绫突然抬头挺胸,她脚边放着一个装落叶与垃圾的塑胶袋。秋天已经过了,所以袋子里的落叶并不多。
  「啊,对了。小田桐,你来的正好,我有东西想让你看。」
  绫说完蹲下去抓着脚边的塑胶袋,我猜想她是不是想问我怎么分类垃圾。可惜,我们没有时间跟她慢慢聊。
  「抱歉,我们赶时间,可以改天再看吗?」
  我知道抓『神』这种事急也没用,可是也不能停下脚步。绫好像没听见我说话,她举高那个塑胶袋,头上的马尾跳跃着。
  ——————袋里的落叶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忍不任抱着头惨叫,因为袋子里的是一只『神』,它正迅速地踢着脚。但是塑胶袋表面光滑,它怎么努力也没办法爬出来。
  「刚才这东西掉到我头上,就一起扫起来。我的记忆还很混乱,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什么东西。」
  「如果你记得的话就太厉害了。」
  刚才抓『神』的时候不小心漏抓几只,幸好被绫发现。这只被抓到的『神』已经在劫难逃,我抓着绫的肩膀,认真地请求。
  「请把它跟这包垃圾一起丢掉,绝对不能让它逃走,好吗?」
  「咦?这难道是某种害虫吗?黑色的又是害虫……该不会是蟑螂吧?」
  错得真离谱。不过我不想纠正她,因为也不知该怎么说明才好。
  如果详细说明后,绫又把『神』的事情告诉七海,事情就麻烦了。
  「没、没错!它就是蟑螂。就这样,拜托你了。」
  我们让绫继续误会下去,就这样离开了公寓。
  走远了之后,绫歪着头喃喃地说:

  「是喔…………这就是蟑螂啊。我又多学了一样东西。」

  真的很对不起绫。
  但是,扫神大作战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  *  *
  我悄悄地打开事务所的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去。
  另外三个人站在我背后观察周遭的情况,旋花也乖乖地不开口说话。

  我看了看客厅,和想像的不同,白雪已经不在那里。
  只有茧墨一个人,正优雅地翘着腿喝着热可可。

  「咦?小田桐君,怎么回来了?你不是要带幸仁君他们出去玩吗?还以为他们会直接回去呢。」
  「没有啦,就是……突然有点事所以……白雪小姐人呢?」
  小心翼翼地确认。不知为什么白雪不在这里,但是她也可能马上会回来也不一定。茧墨轻快地回答。
  「她回去了。听说已经预订好饭店,应该是回饭店去了。我已经说服她放弃见狐狸一面的念头。」
  她的回答让我感到双重的安心。幸好白雪接纳了茧墨的意见。
  茧墨轻轻地笑了。她将四方形的巧克力放入杯子里代替方糖使用。
  「她只是很担心你。她想见狐狸的动机是确定他自愿坐牢的用意,还有弄清楚白色小孩是什么东西。她也担心你跟狐狸,听说了你跟狐狸见面的结果,她才放心。」
  「白雪小姐她…………原来是这样啊。」
  她的温柔让我好感动。开心的同时也觉得有点心痛。
  我抚摸着肚子,里头的雨香小小呜咽了一声。
  千万不能回应她对我的感情。
  「如果你也在场比较不好谈,所以才请你回避。你是不是也很想跟她一起聊聊?」
  「没有,我回避比较好。让我说明的话,情绪又会激动起来。」
  「你颇有自知之明嘛,一讲起狐狸的事,你就没办法好好说明了。」
  茧墨又喝了一口热可可,用舌头捞起半融化的巧克力块,接着咬碎。
  这时我发现三人组正偷偷窥视着客厅,似乎是跟在我后面走了进来。
  对了,我们还在执行扫神大作战。虽然白雪不在场,不需要太紧张。可是依然得找出躲在这里的『神』。茧墨很怕『神』,要是连累到她就不妙了。
  「小茧,抱歉。我想找个东西,能不能让我打扫一下?」
  「嗯?为何突然这么正经?平常不是想打扫就打扫的吗?」
  朝茧墨点点头,我朝三人组挥手,他们看见暗号就一起走了过来。
  我们立刻趴在地上,雄介迅速爬行,跟蜘蛛一样灵活。旋花还搞不清楚我们的计划,只是单纯地模仿雄介的动作。幸仁则仔细地搜寻家具间的缝隙。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连幸仁君跟雄介君也一起,你们到底在找什么?」
  连茧墨也瞪大双眼看着我们,但是我们没有回答。不打算回答。
  看样子客厅没有『神』的踪影。接着我们移动到茧墨的房间,我看着那堆积如山的杂物叹息,可是还是得找。我一个一个地小心移开那堆东西。
  幸仁被突然坍塌的衣服山埋在底下,旋花打开一个吓人箱,笑得开怀。
  「这里好像没有……………………嗯?」
  我看到一只人偶,正是刚才旋花扔出房间的人偶。
  穿着白色洋装的人偶有着一双闪耀湛蓝光芒的眼睛,它让我想起舞姬,于是忍不住伸手拿起它。
  塞满棉花的身体十分柔软,衣服上精致的蕾丝似乎有什么黑黑的东西。
  背上寒毛直竖,我将人偶翻转到背面察看。

  人偶裙子里面全是黑色物体。
  许多『神』正邀游在蕾丝之海。

  「在这里喔喔喔喔噢嗅噢!」
  「真的吗!?」
  听见我大喊,雄介抬起头,他手上拿着一支玩具喇叭。旋花伸出手拿走涂着圆点图案的喇叭,嘴巴凑近粉红色的吹嘴,用力一吹。

  ——————叭叭叭叭啊啊啊啊啊!
  这时喇叭口竟喷射出一大堆『神』。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雄介张大眼睛,人偶裙子里的『神』也跳了出来。大约十只神掉在地上,它们像是寻找新天地般,迫不及待地往房间外头冲出去。
  「小田桐先生!你带了那么多只来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数量还不少,可是以它们的体积来说算少的吧!别说了,它们跑出去了啦!」
  茧墨就在外面,就在我想喊她的时候。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外面传来前所未闻的惨叫声,我们对看一眼后往客厅跑过去。

  我看见如世界末日来临时的光景。
  茧墨趴在沙发上,肩膀不停颤抖。
  她的手靠在沙发扶手,脸也埋进沙发。我知道她很怕『神』,但是怕成这样会不会太夸张了?
  仔细一瞧,她背上好像有几只『神』,应该是跑出房间后又跳到她背上了。『神』如入无人之境般在茧墨背上四处游走。她一动也不动,甚至不敢伸手赶走背上的不速之客。
  「呃、那个……小茧?」
  我开口喊她,但是她没有回应,就在我想再喊她一声时。
  「有东西跑到我背上了!它跑上来了!小田桐君!」
  「是…………是啊…………」
  茧墨大声疾呼,而我看着她背上的『神』,愣愣地回应。『神』似乎很喜欢茧墨的背,此刻正排成一列前进。看起来神气十足。
  「它们在走路!在我背上走路!小田桐君!」

  「是啊…………在走路耶…………」
  看来『神』遇到怕自己的人时就会变得很嚣张。『神』开始旋转跳舞。利用身上最长的部位当支点迅速转动自己的身体,茧墨的惨叫声越发凄厉。
  「它、它们在跳舞、跳舞!小田桐君!」
  「呃…………是啊,正在跳舞。你真厉害,看不到背后还知道它们在跳舞。」
  看来茧墨似乎还有余力观察。
  我忍不住跟着继续看下去,这时茧墨口气突然一变。
  「快帮我拿下来!你再这样看下去薪水会突破零元,变成负数喔!」
  「要我赔偿的意思吗!?」
  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我赶紧冲到她身边抓起正放松戒备的『神』。轻易地回收了所有跑出来的『神』。接着在茧墨的命令下,再次搜索她房间。翻遍每一样杂物,确认里面已经没有『神』的踪影后,茧墨又把我们叫了过去。

  我们四个在茧墨面前排排坐好,茧墨窝在沙发上抱着腿坐着。
  她怀疑地板上还有残存的『神』,不敢把脚放下来。
  茧墨冷淡地看着我们。

  「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回家之后发现『神』正剥落并分裂。
  ——————诞生、再生、接着繁殖。
  我和雄介七嘴八舌地说明发现『神』的过程。雄介的说明实在有点多余。
  茧墨很难得地不发一语。她摸着嘴边,认真地说:
  「繁殖……喔。正确地说,加总起来的量没有改变,改变的是数目罗。超能力者创造出的生物应该无法繁殖。若能跨越这个限制,幸仁君,你可能拥有天才般的才能喔。再不然就是因为你没有控制好自己的超能力,意外产生奇迹,『神』也可能是你能力极度缺乏下的产物。
  这番话简直是天堂与地狱。幸仁听了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了。
  他身边有个规律响起的声音。

  啪、啪、啪、啪、啪。
  茧墨拿纸伞敲我的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叹了口气。
  「那小田桐君,你已经把那些『神』都丢到别的地方了?」
  「……小茧会去的地方已经都清除干净,非常抱歉造成你的困扰。」
  她的活动范围很小,就算还有『神』,大概也遇不到。
  茧墨弯起红溢溢的嘴唇,加速了纸伞敲打的速度。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没清除干净我会很困扰。放任那种生物在这个世界出没实在让人很不开心。剩下的就是瞒住族长,不过她已经回去,大概也不会发现…………」
  说到这里,茧墨突然停住不说,不祥的沉默让我忍不住屏住呼吸。
  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对了,我忘了一件事,」
  「你……忘了什么事?」
  我伸手移开打在头上的纸伞,茧墨轻耸肩膀,满不在乎地说道:
  「这个嘛,小田桐君,族长跟我说她回旅馆前会先绕去一个地方。虽然她立刻否认,但是既然正事办完,接下来又是她自由活动的时间,依她的个性来判断,总觉得去那边的可能性非常之高。」
  我猜到白雪想去哪里了。额头再次喷汗,止不住的汗水涔涔流至脸颊。
  「小田桐——流好多汗喔!」
  「嘘!不要乱看!」
  我下定决心,待会一定要揍雄介一顿。做好心理准备之后问茧墨:
  「你指的地方、是、哪里?」
  茧墨将巧克力放进嘴里。
  咬碎红色的心型巧克力之后,她说出答案。
  「族长会去的地方只有一个吧。」
  我就知道她会这样说。
  某种意义而言这是最差的答案。

  「就是你家。」
  *  *  *
  下了公车后全速前进。一转眼便穿过公园,往坡道冲过去。
  背后传来痛苦的喘息声,幸仁喘得好像快死掉了一样。
  但是我没空管他,搞不好已经太迟了。我们拚命跑着。雄介背着旋花在我前方奔驰,他问:
  「小田桐先生!你家不是有锁?而且你竟然跑的比我慢是怎样?」
  「问题是绫在家啊,搞不好、她会拿备用钥匙帮白雪开门……还有、哈、哈……要、知道、我的体力已经、已经到达、极限……了……」
  讲这几句话就快呼吸不过来,脚已经开始发抖却还是得跑下去。我们沿着马路旁的堤防跑到公寓。绫好像已经打扫完毕,不在院子。不好的预感更加强烈。
  我们跑上楼梯,若是白雪真的在我家,该怎么解释呢?怎么想也想不到理由。我抓住门把打开门锁。深吸一口气之后打开门。
  「白雪小………………………………………………咦?」
  屋子里没人。奇迹!我们竟然赶上了。

  我擦擦额头上的汗,放松地吐出一口气。背后的幸仁累瘫在地上。
  我之前离开时好像没锁门,回来的真是时候。
  窗边有一只快死掉的『神』,还有不停震动的畚箕。雄介也呼出一口气后将旋花放在榻榻米上。旋花对我们的骚动毫无所觉,在雄介背上睡着了。
  雄介转头,发出僵硬的喀喀声。接着打开柜子,从上层拿出棉被。
  「小田桐先生,已经安全抵达。跟你借一下棉被让旋花睡。」
  「好啊,尽管用。」

  我也放松地走近『神』。那只『神』真的快死了,被我抓起来也没有挣扎。从它安静的模样多少感觉到它谜样的神的气质。旁边的畚箕还在动。
  怎么办?就在我烦恼的时候。

  ——————喀嚓!
  「喂!小田桐!白雪小姐来找你罗!咦?你之前来过这里吧?」
  门被打开,绫发现幸仁也在,还跟他搭讪。在上个月底鸭越事件过后,幸仁来这里接白雪回去时曾经和绫打过照面。当时因为某料理而引发骚动,想起来还是觉得恐怖。然而现在的状况比当时还要危急。

  时间点有没有必要这么差啊?
  不知道该把『神』跟畚箕藏去哪里好。

  我迅速看了看四周,看见柜子还有空间。
  刚刚将被子拿出来的雄介还站在柜子旁,没空叫他闪开了。
  「嗯?怎么了吗?小田桐先生,哎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我冲过去抱着雄介一起冲进柜子。柜子塞进两个男人有点勉强,但是我还是乔到位置,手里还拿着那个会震动的畚箕。我脱下西装绑住畚箕。那只『神』就快死了,直接放在柜子里就好。但是这个畚箕需要有人抱着才行。
  「小田桐先生,你把人当成什么了啊!」
  「嘘!安静点!」
  我压低声音拜托雄介。绫的声音从柜子外传来,看样子已经进到屋子里了。
  可惜幸仁没有办法挡住她。
  「咦?小田桐不在吗?奇怪,刚才觉得他有回来啊。对了,这个小孩是谁啊?幸仁君,她是谁?」
  绫开口询问,从柜子的纸门缝隙可以看到绫跟白雪。白雪蹲在榻榻米上摸着旋花的头发。旋花像只佣懒的小猫咪般揉了揉鼻子。
  「是你妹吗?是喔?不太像耶。还是说所谓的兄妹都不会长得很像呢?我现在有点无法信任自己的常识。」
  绫碎碎念着,边观察四周。发现一旁的棉被,于是就与白雪一起铺好床,让旋花睡在上头。
  「喂!幸仁君,不可以把妹妹随便丢在地上睡!」
  绫对幸仁发火,接着和白雪坐在能看见旋花的地方。刚好背对着我们。绫伸伸懒腰,垂下肩膀。她凝望着旋花的睡姿。
  「她睡得好熟喔。幸仁君,你也来这边坐嘛。」
  被点名的幸仁恐惧地走过去。他坐在旋花旁,与绫她们面对面。
  他朝柜子里的我看了一眼,露出一个很没用的笑容。
  「啧,幸仁要是能机伶点就好了……」
  「拜托……小田桐先生没资格批评他吧?你自己就是不会说N0的日本人代表还嫌弃别人,」
  我们压低声音说话,绫四处张望着,头上的马尾随之摇晃。
  「嗯……小田桐什么时候才回来啊?既然如此我们干脆去七海家等他比较好。抱歉,我们先过去吧。咦?」
  白雪打开扇子写了些字,接着将扇面给绫看。
  从我的角度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我们这样擅自闯入小田桐先生家好像不太好?会造成他的困扰吧?』
  「没关系啦,不用担心。他不会介意这种小事。就算他有东西不想让我们看到,也会藏好,我们不去找出来也看不到啊。」
  绫很随便地挥了挥手。但是现在我的确因为她们而困扰中,好想抓住眼前摇来晃去的马尾,好好念她一顿。跟她说不要随便跑进人家家里。
  「我来泡个茶吧。肚子有点饿了,不知道有没有点心可以吃?」
  跑进人家家里就算了,竟然还想偷食物吃?
  绫站起身,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内。白雪看着幸仁,让幸仁吓到身体颤抖了一下。
  他们看着对方,白雪迅速地打开扇子流畅地写着。
  在她把扇子拿给幸仁看之前我就瞄到她写的内容。
  『对了,幸仁。刚才忘了问你,你为什么在这里?小田桐先生跟你一起出门,他去哪里了呢?还有,你根本没有妹妹,这个女孩是谁?』
  幸仁又抖了一下。他露出求救的眼神看着我。但是想求救的人是我才对。机会来了,快找个藉口把白雪带出去吧。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祈祷有效,他想了一会儿之后——
  ——————呜哇!
  突然哭出来。
  「唉……这家伙真没用。已经突破容许范围,大脑过热了吧?」
  「幸仁,我们只能靠你了啊!幸仁!」
  白雪歪着头,疑惑地看着哭泣的幸仁。想了几秒之后她再次运笔。
  『幸仁,你怎么哭了?有什么原因吗?』

  幸仁用力摇头。完全没办法说话,白雪看着熟睡中的旋花,手中的笔不经意地落下。
  ——————喀!
  清脆的声音响起,自雪如遇雷击般浑身僵硬。
  她缓缓拾起笔,手颤抖地写着。

  看到她写下的文字,我的心也凉了一截。
  『难道、她是小田桐先生的孩子?』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啊?」
  「冷静点,小田桐先生!不可以打墙壁!」

  忍不住槌打墙壁,虽然声音不小,白雪却没有注意到。她的身体向前倾,正等着幸仁回答。我吞了一口口水,强烈地希望幸仁能替我辩驳。不知道是否害怕我的注视,幸仁慌张地开口说:
  「不……不是。其实……她是……是……」
  说到这里,幸仁又闭嘴了。对了,他似乎不知道旋花的身分。他皱着眉,口中念念有词。他的举动让白雪更困惑了。
  接收到我悲壮的眼神,幸仁慌张地继续说道:
  「应该是雄介的小孩吧!」
  他开始语无伦次了,白雪依然疑惑地歪着头。雄介则毫不介意地说:
  「喔?我变成爸爸了,真让人害羞耶。」
  「呃……那我是不是该恭喜你?」
  白雪盯着旋花看,这时旋花动了动嘴巴。发量丰盈的灰色头发像松鼠的尾巴般包覆她整个背部。
  『长得不太像。』
  「可能比较像妈妈吧?」
  『会不会是他妹妹?』
  「啊!有可能喔!」
  幸仁配合地说着,I雪还是有些疑惑,我跟雄介四目交接。
  「难怪她会怀疑。如果旋花是我女儿,那我生她的时候还很小吧?」
  「也对。总之,我洗清嫌疑了……不知道白雪小姐是否能接受这个解释?」
  白雪双手交叉在胸前,重新写了一些字。
  『她真的不是小田桐先生的孩子?』
  「真的不是!真的真的!」
  幸仁斩钉截铁地说着,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白雪点点头,放松了僵硬的肩膀。解除了紧张气氛,幸仁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但是白雪再次拿起笔提问。
  『但是,幸仁,她怎么也在这里?小田桐先生与雄介先生在哪里?』
  幸仁身体一僵,又用湿润的眼神望着我。可是我也无能为力啊。他只能靠自己度过难关了。幸仁的视线左右游移,开始说明。
  「呃、那个……小田桐先生他、那个、现在不在家……」
  『这个我看了也知道。』
  「他跟雄介一起……去买东西了……」
  幸仁的额头流着汗水这么回答,于是我转头对雄介说。
  「这下我们得想办法从外头回来了。」
  「完蛋。他那样讲我们就没办法在这里等下去了啊。」
  白雪再次歪着头,她打开扇子迅速地写着。
  『也就是说,幸仁你留下负责顾家罗c』
  「没错!就是这样!」

  幸仁用力点头,白雪也接受了他的说法,写出新的句子。
  『那我们一起在这里等小田桐先生吧。』
  「——————好!」

  危机解除,幸仁笑容满面地点头。
  但是我们却陷入了困境。

  「拜托,好个头啦。怎么办?他们要在这里等我们耶。」
  「这种状况该怎么办呢?我也不知道!」
  无计可施。我们两人不发一语,外头只听见旋花打呼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绫回到客厅,她拿着托盘,上面放着茶、羊羹、仙贝、苹果,还有罐头橘子片。
  「白雪小姐,大丰收喔!」
  「喂!绫,居然擅自在我家猎捕食物!」
  「好残忍的掠夺。」
  雄介打开另一侧的柜子门之后说,绫坐在榻榻米地板,就在这个时候。
  ——————叩咚、叩咚叩咚叩咚、叩咚叩咚叩咚叩咚!
  手里的畚箕强力地震动起来,包在西装里头都还听得见碰撞声。关在畚箕里的『神』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奋力挣扎。绫抬起头观察四周。
  「咦?好像听到什么怪声音?」
  「…………?」
  『神』似乎筋疲力尽,畚箕恢复平静,但是绫还是歪着头听着。
  她说出了最糟糕的一句话。

  「…………好像是从衣柜里传出来的喔?」

  趁绫还没转头看衣柜,我用力关紧柜子门,在视线整个进入黑暗之前看了幸仁一眼。
  同时迅速而满怀期待地蠕动着嘴唇。
  ——————幸仁,快想想办法!
  我们躲在黑暗中屏住呼吸,抱紧手中的畚箕并仿好被发现的心理准备。但是柜子并没有被打开,觉得奇怪的我们谨慎地行动,小心地将柜子门打开一道缝看出去。我看见幸仁站在衣柜前方。

  ——————一沙。
  他用力踢了榻榻米一脚后抬起左脚,双目含泪、深吸一口气。
  张开双臂的他慢慢动了起来。
  幸仁开始跳某种谜样的舞蹈。
  我沉默了几秒后跟雄介说。

  「幸仁……好像在跳舞。」
  「你说什么?这是什么状况啊?」

  雄介也跟着偷偷打开柜子门往外看,幸仁的舞蹈很诡异,像是某种仪式。他弯曲着手脚,头也左右晃动。尽管舞步很乱,动作却很一致。看着看着彷佛听见从远方传来咚咚咚的太鼓演奏。
  「他跳这个怪舞是因为我叫他想办法吗?感觉好像我对他做了很没人性的事。」
  「唉唷,别感叹了,我们也是被逼的啊。已经想不出其他对策了嘛。」
  幸仁继续跳着奇怪的舞步。旋花不知是否察觉到异状,揉着眼睛醒来。她看见幸仁的舞姿身体颤抖了一下,正以为她要开始狂哭的时候,她居然拍起手来。
  「哇——哇——!」
  看来似乎很佩服幸仁。在旋花的带动之下,连绫跟白雪也跟着拍手。
  幸仁继续跳着,还加入了某种类似怪鸟的动作。
  「嘿……她们好像看的满开心的。」
  「可是他要怎么收尾?」
  幸仁的动作越来越激烈,双手以眼睛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挥舞着。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随着神秘的吼声,幸仁朝天花板高高跃起,他的汗水喷射出来,闪闪发光。他停在半空中几秒,没多久便完美地降落,蹲在地上。
  他在一片掌声中抬起头。
  表情像是完成某个任务后虚脱的样子。
  「太棒了!太棒了!虽然不知道你在跳什么,但是跳得真棒!」
  「嗯,真厉害,幸仁君。我也不知道你在跳什么舞,但是很有趣喔。」
  『幸仁,你从哪里学来的舞啊?看不太懂,不过你很厉害。』
  大家叽叽喳喳地说着好厉害和看不懂,幸仁却沉默地跪坐着,像颗大石一动也不动,跟刚才激动跳舞的样子判若两人。接着,绫突然站起来。
  「啊!我忘了!现在几点?」
  绫从围裙口袋里拿出手机确认时间。
  看了时间之后,绫脸色铁青,慌张地对白雪说。
  「抱歉!白雪小姐,我忘了七海叫我买东西。限时大抢购快结束了!我先出门买东西喔。」
  白雪也慌张地动着笔,写给绫温柔的语句。
  『好。我陪你去吧。可以多少帮点忙。』
  「真的吗?不好意思。等下要让我好好谢谢你,那么,幸仁君,我们出门罗。你帮我们跟小田桐说等一下我们再过来。」
  两人匆忙地出门了,外头只剩下幸仁跟旋花。
  旋花舒服地伸了伸懒腰,幸仁则继续维持跪坐的姿势。
  看来她们真的出门了,确认之后我们打开柜子门。
  从衣柜里冲出来。
  「幸仁不要哭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啊!」
  「辛苦了!你很棒!你真的很努力喔!」
  「呜……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们抚摸幸仁的头安抚着,就在我们安慰并称赞着幸仁的时候——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简单的电子音响起,是我的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靠在耳朵上。
  「喂,我是小田桐。」
  『小田桐君,我发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茧墨突然就这么宣布,我那不祥的预感又更强烈了。
  她为何特地打电话给我,我压抑心中的不安,语气僵硬地询问。
  「小茧,什么事呢?『神』应该已经全数清除了啊?」
  『你清除的只有躲在事务所的那些。你刚才不是这样说:「小茧会去的地方已经都清除干净。」对吗?』
  我的确是这样说的,这样说有什么问题吗?
  就算『神』在我常去的超市繁殖起来也跟小茧没关系啊。
  『我本来也认为没有问题。可是,小田桐君,你漏掉一个最重要的地方。要是『神』跑到那里,对我而言可说是最糟糕的状况。』
  最重要的地方?哪里啊?我皱着眉思索,还是想不到。
  茧墨叹了口气,烦躁地说:

  『——————茧墨家。』
  *  *  *
  没多久,我们再次动身前往茧墨家。
  茧墨动作真迅速,可见她有多讨厌『神』。
  扫神大作战最后一个步骤是在晚上搜索茧墨家。
  除了我们以外,本家里为数众多的仆人们也开始打扫整间屋子。看样子茧墨已经联络了整个家族的人。茧墨故意露出事不关己的冷漠眼神瞪着我,尽管已经投入大量人力清扫,茧墨还是让我们一起帮忙打扫,毕竟祸是我们闯的。算是茧墨刻意的作弄。
  「嗄…………所以说连我们都要帮忙找罗?」
  「没错,如果都丢给他们家的人找,茧墨很难消气。」
  水无濑家代表幸仁没来,我们让他留在事务所,负责传递留言给白雪。这次来的人只有我、雄介,还有肯定会跟来的旋花。
  雄介负责找庭院,我负责找屋子,分头进行搜索。
  茧墨家有很多我不能进去的区域,佣人们会负责那些禁区。我只好从走廊找起。往里头走着走着来到熟悉的地方。
  忍不住停下脚步,拨开红色的布看进去。狭窄的道路空荡荡。
  真是太疏忽了,竟然没有人看守这里。我皱着眉前进,走至红色墙壁夹着的通路半途时——
  视线如拉糖般扭曲。
  红色墙壁颜色更加浓郁。

  这片墙很自然地让我联想到异界,它开始柔软地波动,地板也如海浪般起伏。墙面凸起小肉瘤,形状很像宝宝的脸。天花板开始膨胀、垂下,像是要压扁我。墙壁的体积持续增加,好像生了病的血管。有种跑到人体内部的感觉。
  ————————哈哈。

  听见小孩的笑聋让我倒吸一口寒气,我无处可逃,墙壁已经逼近。
  真的很像异界,我就快被某种物体吞噬。

  就在我快被埋进红肉的时候。
  ————————叮铃。

  我听见口袋里的钥匙碰撞的声音。金属撞击后发出清脆的声响,燃烧般的灼热烧烫胸口。而墙壁的蠕动也在此时结束,红色的肉墙又变回原来的破旧木板。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我调整好呼吸,观察起四周。
  可能是茧墨设下的陷阱。这里是现实与异界之间的模糊地带,之前我来的时候他们解除了陷阱。这走廊陷阱能吞噬企图逃出与闯入的人,我不愿去想像万一被吞噬后会有什么下场。我甩甩头继续前进,终于走到尽头,我看着楼梯的入口。
  为了找『神』而闯进这里实在很可笑。但是如果『神』真的侵入本家,很可能会因为大扫除而逃到这里。想了想,我还是走了下去。
  螺旋楼梯与土墙回廊一样空无一人,也没有『神』的踪影。最后来到牢房前,狐狸还在牢里,我有点不敢看里头。

  他应该会笑容满面地问我是不是来杀他的吧?
  我停下脚步,很想逃离这牢房。

  不管他说什么我都不会杀他,可是万一他真的逃跑又让我很害怕。
  半逞强地逼自己走近牢房门口,用类似参加试胆大会的小孩般的心情拿起门锁。既然外面已经设下异界陷阱,门锁应该不会换。结果证明我猜对了。

  ————————叽、喀嚓。
  门打开了。我故作冷静地走了进去。

  「日斗……你在吗?」
  问完立刻觉得这是个蠢问题。狐狸被关住要怎么外出啊?

  狐狸坐在上次那个位置,优雅地翘着腿。
  他的视线固定在牢房某一角,没有看我。
  「——————啊、是你啊?」
  狐狸淡淡地回应。之后就不再说话,甚至不问我来的目的。
  不知道他有什么企图。在他还没开口前,我继续说。
  「我先说,我来不是为了杀你。」
  「很可惜,我现在没空跟你谈这些。」
  他迅速地回答。他还是没有看我,也没露出讽刺的笑容。我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只看见脏脏的墙壁。
  「喂、日斗你怎么了…………?」
  我想到某种可能性,于是我转头朝他视线的相反方向看去。真意外。

  我看见三只『神』在那边跑来跑去。
  它们绕着圆圈跑着,开心的很。

  「日斗…………难道你害怕那个东西?」
  「哈哈、别乱说,小田桐。我不可能认同那种可疑生物的存在。」
  说是这样说,但他很明显就是不敢看那三只『绅』。我走到角落抓起其中一只。
  狐狸的视线微微地动了一下,瞄了一眼我手上的东西后又很快地别开头。
  「……不怕的话那我可以扔一只到你那边吗?」
  「小田桐,你平常的伪善去哪里了?想不到你是这么没血没泪的人,我也不想知道。」
  狐狸说话的声音好僵硬,我再次蹲下捡起其他的『神』,将它们放进准备好的塑胶袋里。狐狸还是原来的表情,但是能感觉出他稍稍放松了肩膀。
  实在太意外了,没想到会在这里发现他跟茧墨的共通点。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回收它们,任务完成,我要走了,掰。」
  突然觉得刚才不敢进来的我很白痴。我举起手打过招呼之后拉开牢房外的门。
  这时狐狸突然开口。
  「——————小田桐。」
  「什么事?」
  我转头,只见狐狸不高兴地皱眉。停顿了几秒他才开口说话。
  「你……真的不杀我?」
  我不小心噗哧。我摇了摇装着『神』的塑胶袋说:

  「我没必要特意杀了会害怕这种东西的人吧?」
  狐狸一瞬间沉默了,就在他恢复平日的态度前,我迅速离开牢房。

  我忍着笑走了出去。长久以来的恐惧如今完全消失,真开心。打从心底庆幸刚才没有逃开,心情很好地往楼梯走过去。
  楼梯那边有个人静静地看着我。
  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楼梯中央。

  灰色的头发散在楼梯上,她抱着纤细的双腿,下巴摆在膝盖上。
  她歪着小小的头,大眼睛眨呀眨。
  「旋花?你怎么没跟在雄介身边?」
  「小田桐,嘿嘿……我是跟着你走过来的。」
  旋花骄傲地说。她是怎么克服异界陷阱的?找随即想到她可能是在我走过走廊后就跟过来,才能通过陷阱吧。
  旋花站起来并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往上走。
  来到红色墙壁区,我重新牵好她的手,一边走一边问:
  「你随便乱跑,雄介会担心喔。为什么要跟在我后面呢?」
  「嗯……嗯……那个啊,我只是觉得非要跟着你不可嘛。」
  搞不懂旋花到底比较喜欢我,还是雄介。
  我们走出来之后又往庭院走去。雄介正到处走来走去,好像正在找旋花的样子。他看见我们松了一口气,接着朝我们迅速跑过来。

  「旋花!」
  「雄介!」

  雄介抱起旋花,旋花露出开心的笑容。
  夜晚的天空高挂着月亮,月光照在两人身上,影子转着圈圈。

  我微笑地拿出香烟,叼着烟点上火,轻吸一口。
  然后一个人宣布:

  「扫神大作战到此结束。」

  朝空中吐出烟,模糊白色的月亮。
  看着相视而笑的两个人,我继续说:

  「那么——————我们要怎么回去呢?」

  时间已经接近深夜,佣人们的搜索工作也已经结束。
  茧墨家的庭院再次恢复寂静。
  *  *  *
  ——————没错,它知道。
  ——————它们只剩下它了。

  它们原本是个体,同时也是整体。因此,它很清楚除了自己以外的成员会有哪种下场。

  它们曾经是它的时候受过重伤,几乎死掉。为了活下来,它寻找想像主,只要拥有再创自己的力量,就能度过濒死状态。这就是它当时的想法。可惜,它的希望落空了,就在搜寻创造主的路上,它结束了人生的旅程。

  然而,死亡却带来新的进化。
  ——————诞生、再生、接着繁殖。

  就这样,它成了它们。
  然而,现在只剩下它了。
  其实它们的数量并不多。
  在命运捉弄下,与创造主相关的一群人迅速地驱逐了它们。人们还不知道,它们并没有被完全消灭,还剩下一只。

  它变成它们,最后又只剩下它。
  它并不难过,毕竟它本来就没有感情,只有求生本能。它决定要生存下去并从原本的藏身处移动到更安全的地方。
  就在它从洗碗猜后面爬出束的那一瞬间。

  有个人类出现在它面前,只消看她一眼,它就发现。
  造个人类绝对是目前见过的人之中最具威胁性的。
  她榣晃着巨大的双马尾,大大的眼睛反映出它的身影。
  那就是它这一生中最后看见的光景。

  ——————嘶啪啊啊啊啊啊阿啊啊啊啊啊啊!
  下一秒,无情的声音响起,它粉身碎骨。

  毫不迟疑处理掉它的东西就是人类最原始的武器,也就是『卷成长绦的报纸』。

  杀死它的人摇晃着头上的双马尾,发出冷笑。
  身为胜利者的她背后出现另一个人类的声音。

  「七海,怎么了?是不是蟑螂?」

  少女瞄了一眼这个被自己打扁的物体。
  她的确知道自己杀死了什么东西。

  然后,她笑容满面地回答:

  「嗯,是啊。」
  她用报纸抓起那个东西后直接丢进垃圾桶。

  ——————咚!
  咚地一声,垃圾桶摇来晃去。

  它的进化到此结束。


  事件Ⅳ
  雄介说我很乖。
  可是,我一点都不乖。

  雄介一定很快就会发现。
  然后会对我非常失望。
  唉。当他知道、当他发现之后。

  如果他还是一样喜欢我就好了。

  不可能。他一定不会再喜欢我。我知道。因为我真的不是雄介所想像中的那种女孩。幼小、天真、总是开开心心,那不是真实的我。

  可是,每一天我都过得很开心,没有任何痛苦或者讨厌的事情发生。
  可是,我、一是是处的我,终于发现了那个东西。

  一切都完了。我,终究还是原来的我。
  我无法变成不一样的我,因为现在的我是无法改变的。

  没错,不管我怎么祈祷,我终究还是……
  无法成为你的旋花。
  *  *  *
  分尸后的手脚并排在桌上。
  女人的手从手腕处剁下扔在一旁。旁边还有纤细的脚踝。

  锐利的横切面看不到细小的骨头与突出的血肉,黝黑的皮肤飘出甘甜的气味。茧墨小巧的舌头舔舐涂着红色指彩的手。我看了深深叹息。

  「这喜好实在令人有点不舒服。」
  「真有趣,人类竟会因为巧克力的造型产生厌恶的情绪。这东西跟普通的巧克力并没有什么不同啊。要不要吃看看?是焦糖口味的喔。」
  我高举双手拒绝她的好意。茧墨折下巧克力手的食指放进嘴里。
  她吃下一个好像变成巧克力的人,我默默地继续打扫,『神』增生事件过后,茧墨就变得很爱叫我打扫地板,而我也无法针对这一点抗议。

  拉开窗帘看着外头,天空晴朗无云,但也开始出现些许厚重冬日的气氛,像是透过脏脏的玻璃看东西,让人感觉忧郁。差不多快十二月了,必须在天气真正变冷之前替旋花添购大衣才行。
  今天下午已经跟雄介他们约好了,我抓着湿抹布站起来。
  「小茧,我跟人有约,先出门罗。除了旋花的大衣,也想买点自己的衣服,买完就直接回家。有什么事再打电话给我。」
  「你在说什么啊.小田桐君?我们等下要去见委托人喔。」
  超级不祥的发言冲击着我的耳朵。她说的太过轻描淡写,有一瞬间听不太懂她的意思,我皱起眉头,茧墨拿起巧克力手放在嘴边。

  红色的舌头舔着女人的手指,茧墨嘴角微微扬起。

  「我没跟你说吗?昨天深夜接到一个委托,非常抱歉,你得取消跟朋友的约会了。应该没关系吧?反正还不到会下雪的天气。」
  「等、等等!小茧,我之前就报备过今天下午要跟他们出去了!而且,你接了什么委托,请说明一下!
  尽管知道抗议无效,我还是得陪茧墨一起见客户,但是至少要抵抗看看。所谓的委托代表某个凄惨事件的开端,不过虽然我很紧张地要求说明,对于接受新委托这件事情,我心情的起伏也越来越小了。
  狐狸依然待在牢里,这让我很放心,好像有人向我保证外头再也不会发生让我受不了的悲剧。即使觉得这种想法有些太放松,却还是能冷静地接受茧墨说的话。
  「咦?这次表现的满冷静喔,小田桐君。也好,总比每次要接新委托就跟个小鬼一样又吵又闹来的好。这次的客户是个艺术家,还不知道委托内容。只要求说要当面谈谈。听起来很无趣,我根本不想见他。」
  无趣。这个辞汇让我有安心的感觉,茧墨眉头深锁,温柔地拿起一只女人的手,咬碎指尖。如果巧克力人也有知觉,指头被咬掉简直就是严刑拷问。
  「那个人是分家的重要人物的朋友。分家的人还说他拜托这名艺术家赶出一个办活动要用的纪念雕像,所以请我务必要尽力帮他朋友。还针对舞姬的事情罗哩叭嗉,我之前已经请他不要管这件事,但他还是一直讲说这是来自忠臣的建言什么的,好烦。」
  茧墨把巧克力手放回桌上,手指全部被吃光,只留下怵目惊心的咬痕。
  她斜眼看着我,踢了踢穿着高级黑袜的脚,继续说。
  「结论就是我们要去见见那个艺术家。小田桐君,越是麻烦的事情就要越快解决才行。」
  「这……就算我们不想去也不行吧?我去。不过可以等等再出发吗?旋花跟雄介他们……」
  就在我这么拜托茧墨时,大门很刚好地打开了,同时听见开朗而有精神的声音。
  「小田桐!我们来罗!旋花跟雄介来罗!」
  「喔,有够冷。气温一下子降了好几度。小田桐先生,我们来了!」
  两人蹦蹦跳跳地跑进屋子,旋花跑到我身边,用力抱着我。灰色的头发有着冰冷冬天的气息。
  我摸着旋花的背,跟雄介说:
  「雄介,抱歉,我临时有事,改天再跟你们约。今天你们两个先去逛好吗?旋花,对不起喔,下次再一起去,好不好?」
  「小田桐,为什么不能去啊?」
  「小田桐先生,发生什么事了吗?我们的心情像是跟爸爸约好休假出去玩,但是又被临时取消的小孩喔。好像有点新鲜………………喔,原来啊。」
  发现茧墨正笑容满面地望着自己,雄介点点头。
  他一边抱起旋花,一边对我们说:
  「——————,我懂了,因为接到委托吧?」
  「嗯,正是如此。你这次不要跟来喔,旋花需要你照顾。委托的内容很可能有危险。」
  「我知道啦,你们自己多小心。不论如何,希望你们能玩的开心。」
  雄介干脆地放弃。以前的他不管怎么说还是会死皮赖脸地跟过来。嵯峨雄介最讨厌无聊。他现在的转变让我很欣慰。
  旋花盯着我看,眨着大眼睛,她看了看时钟又看了看我。
  眼睛迅速充泪,像是随时要哭出来那样,苹果般红润的脸颊皱成一团。
  「原来是这样…………你要走了喔?」
  她突然奋力挣脱雄介的怀抱,跑过来抱住我。黏在我胸口,一脸想哭的表情,雄介拍着她的背安抚。
  「小田桐……旋花会很难过喔。」
  「旋花,不要这样。跟我一起去逛街,你想买的大衣颜色是橘子色?我来帮你挑,还有,你不是说想吃冰淇淋吗?」
  「天气这么冷,吃冰好像不太好吧。」
  旋花放开我,紧握拳头并插进牛仔裤口袋,闹脾气似的扭头,摇摇晃晃地走开了,雄介看了耸耸肩膀。
  「伤脑筋,生气了。我们先走罗,小田桐先生。下次见。」
  「好,下次见。替我好好向旋花赔罪。」
  雄介跟着垂头丧气的旋花走了。我看看茧墨,她正吃着剩下的巧克力,手腕的断面像被啃咬的肉一样开始融解。

  「——————说完了?那我们出发吧。」

  茧墨笑着说,我跟着站起来。
  心里感觉不到任何焦虑与恐惧,甚至连危险的感觉都没有。

  只觉得一切都像是表演。
  愚蠢的我依然没有危机意识。
  *  *  *
  冬天的冷风吹着茧墨的发丝,呼出的气息冻成雪白,接着扩散并消失。
  穿着合身的黑色大衣,茧墨让我联想到毛色光滑的野兽。

  鼻腔吸进冬天越来越浓厚的空气,抬头仰望天空,觉得肺部冷到快麻痹了。
  这里的气温比奈午市低了不少,委托人的工作室位于长野县的轻井泽。

  茧墨分家那边派了一台车将我们带到这里。这栋建筑物乍看之下很像是美术馆,四周种植树木,深灰色的墙壁有着含苞待放的花朵。大门旁边放着一个半人半兽的诡异人像,皮肤是铁锈色,上头缠满植物藤蔓。
  摸着建筑四周的围栏,我呢喃道:
  「这也是一间夸张的建筑物啊……不像是住家,反而像间美术馆。」
  「自从他宣布要退休之后就再也没有推出新作品。这个工作室里存放了许多尚未发表的随兴创作,或许称之为美术馆也不为过。只不过完全随自己喜好创作出的作品能否称为美术品就不得而知了。」
  玩具、垃圾、美术品。这几种东西的分界有时很明确,但通常是很暧昧的。随意地给出称呼有时代表对它的轻蔑。
  司机从我们后方走了出来,他按下对讲机,通知对方访客的到来。建筑物的围栏打开了一部分,司机站在开口旁等候。他是分家派来的人,不会跟我们一起进去。
  「谢谢你开车载我们来,回程也要麻烦你了,可别把我们丢在这里喔。」
  面谈结束之后我们要自己联络他来接送,我与茧墨迈开脚步。从围栏到门口有一条由不同颜色的瓦片铺设出的步道,走到约一半的距离时,门打开了,我们走进屋子里,忍不住停下脚步。

  强烈的光烧灼着我们的双眼,前院出现在如夏日烈阳的光芒之中。
  眼前所见皆由绿色与白色组成,异样的光景看得我眯起眼睛。

  大理石建成的喷泉上有藤蔓雕饰,藤蔓上缀着许多大片绿叶。地上种满柔软的绿色草皮,上面放置许多雕刻品。肌肉线条分明的鹿旁边是曲线莫名性感的石头。

  庭院中央放着一组桌椅,蜘蛛网造型的桌子彷佛一碰就会分崩离析。但是四张椅子已经彼人坐走两张。
  纯白色的身影映入眼帘,光滑秀发如新娘头纱般披散在背后。
  她对面坐着一个白色的人,配色不太一样。衣服由半透明的布层层相叠而成,配上苍白的肌肤,像是株垂死的植物。两个人的样子很类似,给人的感觉却大相迳庭。
  一方是死,另一方是生的象征,她们分别穿着像新娘与像死者的衣服。

  像新娘的那位女性转过头来,脸上挂着开心的笑容。
  「啊、你们来啦?我好开心。」
  唐缲舞姬微笑着,突如其来的再会让我很惊讶,同时发现了一件事。
  坐在她前面的女性,那个有着死亡印象的女性好像一动也不动。
  原来那是具不知死亡为何物的人偶。
  *  *  *
  「——————你为什么在这里?」
  「这话不太对喔。我本来就在这里,而你剐好也来了。这既非巧合,也不是必然的结果。只是你来了,所以才成了必然。是不是呢,久久津?」
  舞姬说了难以理解的话,接着以梦幻的口吻呼唤着她背后的人。久久津朝我们走来,手里拿着上面装有红茶与点心的托盘。他站在那里看着我们。
  「光生、茧墨小姐……欢迎你们……啊、红茶不够了。」
  久久津惶恐地转身,迅速地走开,但是其实红茶够不够根本不重要。
  我们将注意力重新放回舞姬身上,揣测着为何她会在这里。
  「我们是应菱神昭的委托而来,可是我们并不知道你们也会来这里。你是不是有什么目的?还是说,这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
  「怎么可能?不是,你因委托而来,我来的目的跟你一样,都是工作。被误会比想像中还让人难过呢。也许我其实是个很容易受伤的人喔。」
  她的声音甜得快滴出蜜,舞姬叹息似的轻抚脸颊。她面前的人偶仍然保持不动,嘴巴半张着,看得见没有唾液、光滑的口腔。
  我皱着眉——————工作?
  「那么你能够说明一下刚才说的话吗?你说我们在这里碰面并非巧合,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工作,我几天前开始天天拜访这里。和菱神先生聊天时刚好聊到你,所以他就告诉我说你会来找他。我们的会面算是巧合,但就某种意义来说也算是必然的结果。就是这个意思。这样说明,你懂了吗?」
  舞姬缓缓地歪斜着头,她伸出双手拍了一下。眼前的人偶竟开始活动,如皮膜般轻薄的眼睑张开,玻璃眼珠映着夏日的阳光。
  「——————我的工作就是检查这尊人偶并修理它。」
  或许是察觉到我们的疑问,于是舞姬便抢先回答了。人偶像是作完一个很长的梦一般摇摇头。皮肤感觉不出任何温度,冰冷的外表并非以活人为样本制作出来的。
  它是一尊刻意做成尸体外型的人偶。
  「原来如此。我知道你的理由了,但是并不想了解。那么,菱神昭人呢?怎么会是其他客人比委托人还早出现?」
  「其实是听到你来了之后,我就毛遂自荐来迎接你,这就是我所说的『必然』。我来替你带路。久久津,谢谢。可惜我连一口都没喝就要移动去别的地方了。」
  舞姬一说完,久久津很自然地蹲下去,舞姬走过去坐在他手上。久久津又很自然地站起来,舞姬挺直背脊,面带微笑。
  「请往这儿走。菱神先生正等着大家。」
  久久津走丁出去,舞姬的白发如头纱般披散开来。我环顾了这个庭院,发现光亮如夏日的原因,原来墙上装了很多灯照着庭院,刻意重现已经逝去的季节。我略微迟疑之后,和茧墨一起跟着他们两人离开。

  纤细的椅子上有一只杯子,忽然一只白皙的手抓住了杯子。
  虽然我们都离开了,但人偶依然文风不动。它再次缓缓闭上双眼。

  像在祈祷着什么愿望般的神情。
  *  *  *
  黄铜、铜、石膏。触目所见尽是各种材质的皮肤。屋里放着女孩的雕像。
  雕像没有做出肌理,头发也没有迎风吹起的造型。眼睛混浊,不然就是闭上。
  这些女孩的雕像和刚才的人偶一样,感觉不到任何生命力。

  连不太会欣赏雕像的人都知道,这些都是按照尸体的模样所制作出来的雕像。
  茧墨称呼这间建筑物为工作室,可是大多数的房间都跟创作无关。从布置看来,生活的空间与工作的地方明显地区隔开来,工作室只是个通称罢了。
  我们被带到会客室时,菱神昭已经在里头等着我们。一个穿着连帽外套与牛仔裤的男人看着我们。他有着一头黑自相间的头发,但是看上去顶多快三十、或三十出头的样子。出乎意料,听到对方是有名的艺术家,总觉得会是个年纪颇大的男人。
  「请多指教。你就是茧墨小姐?很抱歉硬要你来一趟,请问你是?」
  「我叫小田桐勤,是茧墨阿座化的助手。」
  「原来如此。欢迎两位来到我的工作室。谢谢舞姬小姐替我招呼他们,已经没事了,请你重新开始修理的工作。」
  舞姬优雅地朝我们行礼,接着继续让久久津抱着离开会客室。菱神请我们坐下,他也坐进皮沙发里。动作有点上了年纪的人的感觉。眼睛四周的皱纹颇深,与年轻外表不相符的是全身不时散发出的疲惫感。
  「让我再次郑重道歉,临时让你们来真抱歉。只是很希望跟你们聊一聊。」
  「既然你已经占用了我的时间,就算抱歉再多也只是增添困扰。若有歉意就好好向我们说明你的委托内容吧。我也只是碍于人情不得不来一趟,还不一定会接受你的委托。」
  茧墨流畅地说完,菱神讶异地微张双眼,摸着下巴。我闻到一种香水混合着烟草的味道,茧墨在他面前毫不客气地吃起巧克力。
  「我有些惊讶……你的外型有点像我的人偶,只是色调不是白,而是黑,不像一般人的造型。然而说话却完全不同。甜美中带有惊人的毒。真有趣。声音像是烈酒,你喝不喝咖啡?」
  「——————喝,麻烦您了。」
  最后那句话是对着我问的,看样子他知道茧墨不喝热可可以外的饮料。会客室门打开之后出现一个白发女孩,浑身散发出的死亡气息让我差点以为是刚才那具人偶。可是不一样。这具人偶的头发被绑成辫子,它拿着一个装了饮料的银托盘,从饮料中拿出咖啡放在我面前,接着替茧墨倒了杯热可可。
  看到它的手我不禁皱起眉头。因为它的手掌颜色跟手臂并不一样。
  人偶惨白的肌肤之中,只有手掌被涂上肤色,像是活人的手掌。
  「请不要使用让人听了不舒服的形容。我不像死掉的女孩,也不爱喝烈酒。那些只有大人爱的食物都让人不愉快,也是毒药。」
  茧墨喝了口热可可,像小鸟般轻快愉悦地啜饮着,菱神讶异地忘了呼吸,脸上难掩震惊。
  「你……怎么知道?从哪边听来的?」
  「我根本不需要听说,看见你的工作室之后就明白。放在这里的雕刻品与人偶全都模仿着同样的东西,也就是……死掉的女孩。」
  我也有相同的感觉,这个工作室充满死去女孩的身影。
  下知名女孩的死亡点缀着这个工作室。
  「原来如此……身为创作者却有盲点。你说的没错,我的雕刻品和人偶全都是以某个女孩为范本。既然你知道这一点,那么就更好谈了。其实,我想委托的只有一件事。」
  菱神交叉双手,别有所图地看着茧墨。茧墨则没什么反应,她默默地等着菱神开口,不停地喝着热可可。
  「——————我想见见这名死去的女性,我想跟这些作品的原点再说一次话。」
  「这个愿望很普通。人们总是拚命祈祷能够和死去的人对话。明明死了之后就可以轻易地实现愿望,真是麻烦。」
  「请不要拿这种事开我玩笑……她的名字是菱神光。卒年二十一岁,是我的表妹。自从宣布要退休之后,我就再也不想创作新的作品。只想像小时候一样,再和她说说话。舞姬小姐告诉我,你能够呼唤死者的记忆,能够请你帮忙吗?」
  菱神的黑眼睛闪着认真的光芒,漆黑的眼睛映出茧墨的身影。茧墨没有回应,她拿起杯子一倒,倒出仅存的最后一滴热可可。

  「——————我想问个问题。你是不是觉得她很恨你?」
  「———————」

  菱神大受打击,好像被人在脸上重击一拳,冷静的表情现已扭曲变形。但是看不出任何怒意,看上去像是快要哭出来一样。
  「……什么意思?你觉得我像是那种会被怨恨的人?」
  声音满是悲痛,语气有些依赖的意味,茧墨听了摇摇头。
  她淡淡地说,音调像是要甩开小孩撒娇的手一样冷。
  「你是不是那种人,并非由我来判断。我想知道答案也只是因为委托的缘故,我的确有能力可以让死者现声,前提是那个死者必须还残留部分情感在这个世界。怨念、痛苦、诅咒、恨意等情感特别容易残留。除此之外的情感,很遗憾,大概都不会留下来。如果只想聊聊,大可以找一个会观落阴的灵媒帮你。如何?」
  ——————你是不是觉得她很恨你?
  菱神摸了摸自己的脸,眼睛动了动。他看看站在一旁的人偶,眼神专注而认真。接着他张开手,像是邀请某人,于是人偶便伸出手握住菱神厚实而满是硬茧的手。
  菱神用力握紧那唯一有着不同颜色的手掌。
  「我也不知道。原来是这个意思。我竟然提出这么可怕的请求。」
  他微弯起嘴角,自嘲似的说着。思考了他话中的意思,我也明白了。
  他可能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是否被死者所怨恨。
  只要死者对他抱有恨意,他对茧墨提出的委托才能成功。若是没有,则会失败。
  这样的结果比用石蕊试纸测酸硷值还精确,
  「…………我完全输了。我没有勇气知道答案。很抱歉让你们白跑一趟了。」
  他露出疲惫的笑容,手还握着人偶的手不放。接着又怱然放开,拍打大腿后站起来。他轻推人偶的背。
  「我请她送两位出去,能够见到茧墨家的神是我的荣幸。非常感谢。」

  他的语气充满明显的痛苦。
  我知道,他很后悔请人安排了这次的会面。
  *  *  *
  死者的背在我眼前走着,望着那片毫无血色的肌肤,我心想。
  一个以尸体为模型制作出的人偶竟然在走路,这是多么矛盾的一件事。

  「……这个家的摆饰竟是死去的女孩。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呢?」
  「这你就不用多管,他都放弃了。他既没有被灵异现象缠上,也没有被谁诅咒。只不过是基于某种好奇心而提出委托罢了,还真恶质。」
  针对茧墨的指摘我没有多说什么,她说的很有道理。这的确不是我该介意的事情,我也不该因为好奇而追问他内心究竟有些什么样的痛苦回忆。
  我们在极短时间内便又回到来时的走道上,穿过许多死去女孩的雕像旁。就在快抵达前院时,我们停下脚步,因为舞姬站在不远处。她靠在一尊黄铜制成的女孩雕像上,正在讲手机。久久津则站在舞姬身边。
  「是……是、没错。之后就按照您所说的做。我知道。您一定可以办到。好……别担心他们。不需要担心。再见。」
  她讲完电话之后转头面对我们,脸上浮现出温和的微笑。
  眼神和以前一样,看起来很想睡的样子。她问我们:
  「咦?怎么了?他跟你们说了什么?」
  「他决定取消委托.那样的委托内容原本就不应该找我们。」
  「——————因为不知道自己是否被怨恨吗?」
  「——————你也知道?那为何还刻意向他推荐我?你果然是故意的。」
  茧墨露出野兽般的眼神看着舞姬,舞姬露出天真的笑容。而久久津则站到舞姬前面守护着她。舞姬阻止久久津,说话的语气像是能让花儿盛开般愉悦。
  「我怎么可能故意这么对你嘛,我不满的对象是菱神。他对人偶的处理方式让我困扰了好久。所以想捉弄他一下,请原谅我。我是个常保开心的人——————应该说,我是个犯罪时会很开心的人。」
  「——————请不要为了那种理由把我卷进来。让人很不高兴。」
  茧墨斩钉截铁地宣告后继续往前走,我也赶紧跟上去。听见舞姬的犯罪快乐论,心里有些震荡。
  她的论调跟猫或者狐狸很像。
  替我们带路的人偶不发一语,我们跟着她走到前院。

  鲜艳的绿色充满整个视野,人工打造出的夏日阳光好刺眼。
  死者人偶依然坐在椅子上,如祈祷般闭着双眼。

  而它身边有个死人。

  那人倒在一片超现实的如画色彩中。一片白色、绿色与七彩的光芒之中,失去头颅的尸体像是最后添上的拼图。
  脖子的切断面看得见塞得满满的铁制齿轮与各种小零件,黏腻的金色液体滴得到处都是。机油如鲜血般缓慢地扩散开来。
  对这具尸体而言,机油的确就是血,体内塞了些东西代替隆起的肉与裂开的骨头以及味道恶心的脂肪。仔细一看,断掉的头颅就掉在尸体旁。像是被断头台截断的头颅被草皮遮去了一半。

  尸体的眼睛没有打开。我发现一件事,
  此刻我们目击的是一桩非常矛盾的事实。

  这是一具死去女孩的人偶的尸体。
  有人杀了这具模仿死者而制作出的人偶。
  *  *  *
  是谁杀的?为什么非要杀掉这具人偶?
  有什么理由非得杀死人偶?

  无数的疑问重复充斥脑中。情绪纷乱的我短时间竟无法动弹。
  我们见到的第三具人偶被人斩断头颅倒在地上。第一具是坐在庭院中的人偶。第二具是绑着辫子的人偶。与前两具人偶极为相似的人偶此刻已是死状凄惨的尸体。
  我只能以尸体来称呼它。失去头颅的它让人不忍卒睹。
  最光开始行动的人是舞姬。她快步走向尸体,确认断面之后捡起头颅,接着一一拾起掉在草地上的零件。她拿起一个大齿轮,尚未乾透的油渍沾染上她的指尖。
  「——————它已经死了。完全无法修复。」

  她很肯定地说道。人偶的死。谋杀仿造死者而做出的人偶。我思索起这个行为所代表的意义。
  舞姬并不是说它遭到「破坏」。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时,茧墨开口了。
  「…………脚掌也不见了。某人切下它的脚掌并带走了。」

  我慌张地看过去,人偶果然没有脚掌。零件从脚踝处苍白的人类皮肤散落,像是人类被丑陋的铁怪物从体内吃光血肉一样诡异。
  「到底是谁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残忍?这真的残忍?会吗?」
  我不知该说什么。人偶的死算不算凄惨?但是我摇摇头,甩开一瞬间所产生的犹豫。有人胡乱地破坏了一个做成人形的东西,难道不该替它感到难过?
  「我觉得很残忍。这么做的确很残忍……我去叫菱神先生来!虽然不知道是谁干的,但是必须先告诉他。」
  「——————别去。我们最好在他来之前离开这个工作室。没错。」
  茧墨眯起双眼,朝着开在深灰色墙壁上的出口走过去。尽管视而不见的确是她一贯的风格,可是会不会太没人性啊?就在我想阻止她时,她突然停下来。原来电动门并没有门把,也没有钥匙孔,一旁装着密码锁。
  「原来如此……门根本打不开。」
  她轻耸了肩膀后说。门打不开。过了几秒我才体会到她这么说的用意。既然门打不开,代表没有人能够离开、也没有人能进来。不祥的预感哽在喉咙,舌头上逐渐累积黏稠的唾液。茧墨发出尖锐的声音询问坐在院子里的人偶。
  「坐在那边的人!你有看见犯人的长相吗?」
  「——————请定义何谓犯人。」
  僵硬的高亢声音响起。它会说话让我大吃一惊。它缓慢地张开薄薄的眼睑,半张着眼睛望着茧墨。
  「犯人的定义嘛,让我很简单地说,就是切断它头颅的人。」
  「——————没有。我没看见。」
  人偶淡淡地回答。甚至看也不看自己同类的尸首。
  茧墨稍稍舔了自己的嘴唇,想了一会儿之后说:
  「既然没看见,那你知道是谁吗?或者听见了什么?」
  「————我不知道,也没听见。」
  人偶的回答依然不变。茧墨眯起眼睛,一边观察人偶的反应一边问出下一个问题。
  「那么除了我们,还有谁进来这里?」
  「——————没有。」
  「为什么能这么肯定?难道你一直坐在那扇门前面吗?」
  「——————是的。」
  它自打嘴巴。我讶异地张大眼睛。这具人偶竟毫不在意地说谎。如果真的一直坐在门前,它一定能看见人偶被杀死的过程。我快步走向尸体,脖子断面附近的土有一道很深的裂缝,这种嘴唇形状的裂缝绝对是刀砍下去而造成的。
  ——————人偶的头颅就是在这里被砍下。
  「我想问问舞姬君,这具人偶也是你做的吧?菱绅下单之后,你依照他的设计所制作出的人偶。这些人偶会说谎吗?」
  「就我所知,人偶们并不具备说谎的机能。它们的制作理念是『会动的尸体』与『类似死者』,并没有任何感情。可是,请不要问我:『若没有感情又怎么会说谎?』这我也不知道喔。」
  舞姬悠闲地回答。站在她身边的久久津像是被命令不动的狗儿般一动也不动。舞姬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
  「有几种可能。一,主人命令她这么说。二,它本人并不觉得是说谎,只觉得是陈述事实。三,如果你愿意相信奇迹,它可能是为了维护第三者的利益,自己判断需要说谎。可能啦。若是第三种可能,对我来说也算是有趣的状况喔。」
  但是我讨厌毕马龙的传说(注2),它毕竟只是个被做成人偶的人偶啊,只是一个大型玩具。
  注2希腊神话中的雕刻家,向维纳斯祈祷让自己雕刻出的雕像成为真人。
  舞姬叹息着,坐在椅子上的人偶再次沉默。它紧闭着毫无血色的双唇,即使见到头与脚掌都被切除的尸首,也没有产生任何情绪反应。

  ——————但是它真的没有任何感情吗?
  我正想发问时却听到一声凄厉的哀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彷佛号哭到像是被人杀伤了一样,我转头确认是否又有人被砍杀。
  我看见一个男人呆立着,并没有受伤,但是脸上的神情彷佛受到重伤,濒临死亡。失魂落魄的眼神,大概是带路的人偶迟迟没有回到会客室才过来察看的吧?结果却看到被砍下头颅的人偶尸体。
  空洞的脸上逐渐出现情绪,一种叫愤怒的情绪。
  近似杀意的高度憎恨写满整张脸,他像是要吐出血般狂吼:
  「是谁!是谁干的!谁杀死我的光!」
  他喊着已经死去的女孩的名字,紧握双拳的他走向坐在椅子上的人偶。
  「你看见是谁吗?是谁砍断她的头!」
  「——————不,我没有看见。」
  人偶的回答还是一样,我可以轻易地想像之后会发生什么事。菱神恨恨地瞪着大门,好像他看着的不是自家大门,而是地狱之门。接着他问人偶。
  「那么那两个人进来之后,还有别人进来那扇门吗?」
  「——————没有人进来。」
  气氛突然变得很凝重。过了几十秒,人偶说出的话才彷佛渗透至整个庭院之中。她的回答跟刚才一样,意义却完全不同。
  而在沉默被打破之前,我就已经明白听了人偶的回答,菱神会产生什么样的想法。

  「也就是说,犯人就在这几个人当中。」
  他疯狂地笑着说道。

  潜伏在他眼中的憎恨毫不迟疑地朝我们射了过来。
  *  *  *
  是谁杀死了知更鸟?
  麻雀说:「是我」。

  我讨厌这首歌。狐狸与猫都曾用来当成游戏一部分的鹅妈妈童谣。只是没想到会再次遇上让我联想到这首歌的情况。
  我们再次聚集到会客室,呈歇斯底里状态的菱神硬将我们带到这里。他像是被恶灵附身般走着,边走边左右甩头,让人觉得像只上了年纪的老狗。此刻他的大脑完全被一件事所占据,无法思考其他事情,

  谁杀了人偶?
  凶手是谁?动机又是什么?

  「凶手最好快点自首,否则会死得很惨。我不会对凶手以外的人乱来。」
  「你这样说颇为矛盾,知道吗?你已经断绝了犯人自首的可能。」
  茧墨傻眼地说着,即使情况危急,她也不会改变态度,照样吃着巧克力。她拿出巧克力手放进嘴里。
  「小茧……最好不要再刺激他了!现在情势危急啊。」
  「别怕,小田桐君。反正这事情短时间是无法水落石出的,但若是不摄取巧克力我会死。既然如此又何必保持谦虚的态度呢?」
  茧墨挥了挥手中的巧克力手说。菱神烦躁地咬着下唇,舞姬还是一副想睡觉的眼神好整以暇地坐着。久久津站在她前面。
  在久久津的掩护之下,舞姬躲在一个子弹打不到的位置。我看着菱神手里拿着的物品。

  那是一把手枪。害我有站在一座被点火的火药库前面的感觉。
  他拿出枪威胁我们,颤抖的手正放在扳机上。

  「我再问一次,是谁杀死我的光,快老实说!」
  「你的问题毫无意义。冷静地想一想。大门的电源已经被关上,我们根本打不开。而且被杀死的是一具人偶,从外表来看它是被杀了没错,可是正确的说,应该是被破坏了。不要无故地禁锢无辜的人。」
  「很可惜。那扇门并没有完全封闭。不论想出去或者进来,只要我或者人偶输入密码就能打开。」
  菱神忽略了大部分茧墨说的话之后这么回答。舞姬则笑着补充:
  「没错。你们来的时候,人偶在菱神的命令之下打开了门。稍后它便离开替大家准备饮料。」
  「进出还要输入密码也太麻烦了点,至少要让大家自由地离开。」
  茧墨不满地抱怨完靠在沙发上。手肘放在一个唐草图案的抱枕上。我咀嚼着目前为止听到的情报,也就是说只要有人偶在就能自由进出这间工作室。
  可是人偶们并不具有自由意志,只听主人的命令。那么杀死人偶的凶手究竟是谁?
  我不觉得应该用「杀死」来形容。但是不论是舞姬还是菱神似乎都把人偶的死看的很重。我抬起头看,菱神的背后有三尊人偶,应该是被他叫来这里集合的。它们挺起胸膛,护卫着主人,包括那个编着辫子的人偶。
  只少了坐在前院的那具人偶。

  它现在依然像是等待着某人光临那样坐在大门前。
  哔铃铃铃……哔铃铃铃……哔铃铃铃……哔铃铃铃。

  突然听见单调的电子音,我倒吸一口寒气,全身汗如雨下。菱神看见我神情有异,立刻将枪口指向我。
  「什么声音?你带了什么东西?」
  「是手机,有人打电话给我。」
  「拿给我。不用手机应该没有关系。」
  我拿出手机,手机铃声依然响着,还以为菱神拿走之后会砸坏它,还好他只是关掉电源并扔在地上。我忍不住发出小小哀号。
  「是谁杀了光?不管是谁,我绝对不会原谅他,我会用这把枪杀死他!」
  在几个嫌疑犯面前发表格杀宣言绝不算聪明举动,可见他现在脑筋有多混乱。他那如狂犬般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我们,就算他现在拿起枪朝我们胡乱开枪我也不意外。讨厌的汗水滴满全身,彷佛血液由血管渗出皮肤表层的感觉,就在我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说服他冷静下来时。

  「——————你无须因此嗟叹,也无须指责他人。」
  一个温柔的声音传人耳朵,舞姬用安抚孩子的口吻说着。

  她以手代替梳子梳着白色发丝,菱神的眼睛看向舞姬。舞姬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像是一个正看着孩子的母亲有的、压倒性的笑容。
  「你刚才说什么,舞姬小姐?」
  「身为一具人偶,最开心的莫过于被人所喜爱,最后被破坏。我为你制作的是专属于你的玩具。也是对重要的人所做的纪念品。孩子替代品。莱纳斯(注3)的毛毯。不管你把它当成什么都无所谓,它依旧只是个价格高昂的工具、属于大人的玩具。它本来就期待着被人所爱、被人所破坏。」
  ——————所以你无须因此嗟叹,也无须指责他人。
  舞姬又重复一次刚才的话,菱神向前踏出一步,久久津便以惊人的速度冲到菱神面前,原本对着舞姬的手枪此刻正抵在久久津额头上。
  注3史努比中的角色,总是带着心爱的毛毯。
  久久津的眼神熊熊燃烧着,他恶狠狠地瞪着菱神,龇牙咧嘴,发出如狗儿生气畴的低吼声。
  「你可以拿枪射我,但是要是你敢动公主殿下一根寒毛,我一定会咬死你!」
  菱神有一瞬间被久久津震慑住,但随即却更用力地用枪抵住久久津的额头。我见状立刻站起身却不敢贸然上前,毕竟现在要是不小心惹火他更危险,他很可能真的会扣下扳机。
  舞姬用甜腻的嗓音继续说着。
  「对人偶来说最可悲的下场就是不被重视。它们并不愿意被忽视、然后蒙上尘埃并渐渐腐朽。我痛恨人们不好好对待人偶,但是被斩下头颅却算不上悲惨或者可怜。请你不要将人类的价值观硬套在人偶身上。」
  舞姬以人偶师的身分发表独创的理论,言语之间并无指责菱神的意思,她只是像传教士般发表演说,最后她问菱神。

  「你是否曾经不当地对待人偶?」
  「我从来不曾那样做!」

  菱神大喊。他咬紧牙关,脸上写满困惑。似乎连自己也不太确信刚才说出的话是否正确。但是想了一会儿,他依然没有收回刚才的话。
  舞姬缓缓地摇头,脸上有着明显的失望。

  「——————所以我才讨厌你。愚蠢的家伙。」

  菱神的牙齿咬出血丝,他动了动枪口,刻意避开久久津,瞄准了后面的舞姬。久久津张开嘴、淌着唾液,露出尖锐的犬齿。
  久久津瞄准了菱神的喉咙正想咬下去时。

  「久久津,住手!」
  听到舞姬的命令后久久津停下动作,张开血盆大口的他以怪异的姿势暂停着,牙齿已经抵在菱神的喉咙上,菱神也跟着停了下来,大口地喘气。
  喉咙已被咬出一小道伤痕,流出一些血。颜色如红酒般的血液从菱神的喉咙滑落。
  「要开枪就开吧,我就是正视自己的欲望、有话直说的个性。也知道若我说的话伤到别人,理当会受到对等的伤害。如果你认为我刚才说的话已经伤害到你,让你气到想枪杀我,那就请便。我还是要坚持住我的原则。」
  舞姬堂堂正正地宣言后站起来走到前面,不让久久津护住自己。她抬起下巴亮出喉咙,挺起胸膛,刻意露出洋装所包裹住的丰满胸部。
  「久久津,即使是你也不能破坏我的原则。这是你所不知道的、我对我自己所发下的誓言。这就是我的想法。就算你是我的人也不能代替我而死。」
  久久津浑身颤抖着,他不知道该不该闭上嘴巴。他无法违逆主人所发出的命令。但要是他不咬死菱神,舞姬很可能会被杀死。就在这样的两难困蛲让他即将崩溃之时——

  「你们别乱来了。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杀人?或者想知道真凶?」
  冷淡的声音回荡着,像是朝熊熊燃烧的火焰浇水般,瞬间镇住全场。

  好惊险,就差那么一点点菱神与久久津就要展开生死搏斗。茧墨的声音奇迹似的弭平危机。久久津移开咬着喉咙的嘴,菱神也放下手中的枪。他茫然地问:
  「你知道犯人是谁?是不是听见了她怨恨的声音?」
  「人偶体内是否住着一个灵魂?如此哲学的问题其实无关紧要,只是,我根本没听见死者的声音,她心里可能并不怨恨任何人。」
  茧墨不知掌握了什么线索,如此肯定。她的眼神移至舞姬身上,舞姬露出微笑,接着突然转身。白色的发丝如新娘头纱般闪耀着。
  「公主殿下,您要去哪里?」
  「我是人偶师啊,外面还有没有检查完毕的人偶。久久津,你待在这里等。这样就不会再疑惑了吧?听我的话在这里等。」
  舞姬娇小的身影看起来十分坚决,头一次没有让久久津抱着移动而是自己走。
  即使菱神真的开枪射穿她的肺,她也不会有怨言。就这么倒下直接死亡。菱神不知道该不该开枪,只是恨恨地咒骂。
  「——————可恶!」

  舞姬一个人消失在门外的走廊。
  她的步伐自信而轻盈。
  彷佛是正走在红地毯上的新娘一般。
  *  *  *
  过了一段令人心急而压抑的等待时间。
  被命令在此等待的狗儿依然一动也不动。

  有一种无限的时间被压缩为短短几十分钟的感觉。久久津受到的精神压力比菱神来的巨大,他不停咬牙切齿,像是想找出可供他大口咬下的对象,反观菱神则像是被抽走全身气力般无力,人不能总是维持某种强烈的情绪,所以他开始产生疲劳。
  「久久津,若真的想去舞姬那里就去吧。」
  我的话让菱神如遭电殛般抬起头。在枪口尚未转而瞄准我之前,我对菱神说……我想现在的菱神应该能够听进去我说的话了。
  「菱神先生,请你再冷静想想,犯人绝不是我们几个。首先,我们并没有杀害人偶的动机。更没有时间藏起凶器。根据我们几个进来之后的行踪,我可以断言我们根本不可能有机会下手。」
  我不知道久久津与舞姬的行踪如何,但是他们两人应该会互相替对方作证。菱神抬起那对隐含疯狂的眼睛,我似乎看见柔和的光有一瞬间回到他眼里。但是他随后又甩了甩头。
  「但是…………不是你们杀的,会是谁?」

  ——————是谁杀死了知更鸟?
  结局又回到这个问题上。

  不是我们杀了人偶,也不是菱神。那么答案只有一个。
  ——————是否有一个他不知道的人躲在工作室中?搞不好那人从以前就一直躲在这里。
  只是人偶关闭了唯一一扇门,而人偶们就是只有它们的主人能使用的钥匙。
  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有人侵入,毕竟它们只听主人的命令。

  ——————然而,这个前提是否正确也是个问题。

  「我也有事情想跟舞姬小姐确认一下……」
  「为什么先生还能这么悠闲呢?」
  低沉的声音冲击着耳朵,久久津用一种燃烧般的眼神望着我,严肃的眼神里有着谴责。他还是一副随时要冲上前咬人的态度,我感到疑惑的同时也觉得害怕。他的反应让我诧异,为什么要用谴责的眼神看我?
  「怎么了?久久津,为何说我悠闲?」
  「既然犯人不在我们之中,而是另有其人,那么……那么……先生,恕我失礼,请您好好想一下,现在有谁脱队落单呢?」
  我张大双眼,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久久津会如此严厉地质问我。

  目前有具人偶被杀。但是,会被杀死的并不只有人偶。
  若凶手会斩下第一个受害者的头颅,也很可能会斩下第二个受害者的头。
  而没有人能保证第二个受害者还会是人偶。
  我现在才知道要担心。舞姬现在不是正一个人在外头吗?必须找人去接她才行。
  在我慌张地站起身同时,久久津也开始行动。
  菱神还来不及反应之前,久久津如野兽般弯起身体后往前暴冲,瞬间前进撞上菱神的腹部,菱神手上的枪朝天花板开了一枪,天花板上被射出一个洞。菱神往后倒地,一动也不动。倒地时似乎撞到头而昏了过去。
  久久津捡起手枪,拿出子弹,打开茶壶盖子后将子弹扔到红茶里。
  他拿着没有子弹的枪,左右甩头,这时我才回过神来。
  「久久津,这样做太超过了!为什么突然攻击?」
  「先生,请不要责备我。我这样做对您也有好处啊。我只能保护公主,而先生您是个好人,我知道。这家伙竟然拿枪对着主人和照顾过我的人,我只不过让他昏过去,算是便宜他了。」
  久久津不屑地说着,但其实菱神已经很疲累,趁机说服成功机率应该很大。我正想继续说的时候,从远方传来高亢的声音,急促的声音连续出现,像是某人的哭声。

  是舞姬的声音。

  「——————公主!」
  「等等!久久津,我也一起去!」
  久久津并不理会我,迳自冲了出去。
  我也迅速跟在久久津后头跑过去。
  *  *  *
  鲜艳的夏日阳光里传来高亢而轻快的声音。
  像是高级香槟的泡沫般冒出来。

  那是舞姬的笑声。她坐在椅子上看似痛苦的扭着身躯,身体扭动时她那头白色秀发上闪耀着一圈光芒,她擦去眼角的泪水抬头看着我们。
  「哎唷,真是好笑。咦?久久津,你怎么跑过来了?我不是说过在那边等我吗?为什么你这么不放心呢,真是奇怪。」
  「非常抱歉,公主殿下。我真的很担心您的安危。久久津违抗命令,已经有受罚的心理准备。」
  久久津跪在舞姬面前,舞姬眨了眨眼睛,露出微笑。
  「没有关系。替我担心是你的本性,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啊。虽然你跟过来让我有些困扰,但是并不生气,也不会处罚你。」
  舞姬伸出手摸了摸久久津的头,故意弄乱久久津梳理整齐的浏海。久久津闭上双眼,像是很享受舞姬的抚摸。我转头不看他们,舞姬前面坐着的是留在庭院的人偶。半休眠状态的人偶一动也不动。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那样……」
  背后突然有人说话,我抬起头发现这声音来自茧墨。她静静地挥着关上的纸伞,指了指桌子底下。看了之后,我终于明白为何这具人偶没有跟着大家。

  因为它没有脚掌,没有脚掌所以无法回应主人的命令。

  「可是,公主殿下…………恕我失礼,请问您在笑什么呢?」
  久久津好奇地问着,舞姬剧烈地咳嗽,她一边笑着一边回答说。
  「因为、哈哈……因为只有它没跟着大家一起去会客室。我还以为它又有哪里故障了,结果、噗!不是故障,是没有脚。我都忘了我还没修理好。」
  这种事情也能够忘记吗?久久津很难得地对他的公主殿下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再三犹豫过后,他很惶恐地开口说。
  「公主殿下,这……请恕小的大胆发言,忘了修理可是会造成严重问题啊。」
  「呵呵,是啊…………哈,真好笑,好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呢。」
  舞姬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她站起来迅速地跪在草皮上,从旁边的椅子上拿了一个预先放在这儿的篮子。里头放着一双苍白的人类脚掌,像是装午餐便当那样塞在篮子里。
  舞姬面无表情地拿起脚掌,接在人偶腿上。喀嚓一声,金属零件组合成功。舞姬抓着人偶的脚踝转动并加以调整。
  后脚跟顺畅地画着圆,大幅度的转动让人忍不住捏把冷汗。
  「好了,应该可以站了。觉得如何?」
  舞姬询问之下,人偶开始动作。裸露如石膏像般的脚站在草皮上。
  舞姬满意地点点头,以作梦般的眼神游说。
  「被维修的人偶是幸福的。不管是不是人偶,被人遗忘都是痛苦的事情。人偶喜欢被人所使用,因为被使用让人偶本身的存在有了意义。」
  「你……从刚才就一直这样说,甚至怀疑菱神不当地对待人偶。这个猜测与这次的事件有什么关联?」
  我很在意她这么说的用意,听到我的问题,她那对湿润的眼睛望着我。
  浑身雪白的她,只有眼睛闪耀着异常的光辉。
  「他刚才说他没有不当地对待人偶。也许他真的没有。但是,我认为最严重的问题是失落的记忆。记忆左右着人的一生。即使本人遗忘的记忆也仍然具有影响力。」
  ——————失落的记忆。
  我咀嚼着她说的话。舞姬暗示着一件事:
  ——————菱神遗忘了什么。
  「舞姬小姐,如果你知道些什么请告诉我。虽然久久津已经夺下菱神先生的枪,但是他的精神状态依然不稳,极度危险。若是你被菱神先生伤害,久久津也会因此而陷入精神错乱。请问,他到底遗忘了什么事情?」
  「呵呵呵,这个嘛…………我不能告诉你。」
  「——————嗄?」
  舞姬按着嘴唇,像个喜欢恶作剧的少女。她的嘴唇开始颤抖,好像又要打从内心发出狂笑。裙摆轻飘飘地一闪,她躲到久久津背后。
  「哈哈哈!你得自己猜一猜。我不能告诉你。我有义务替他保守秘密。你不知道吧?这是我的原则喔。这个秘密绝对不能从我口中泄漏出去。」
  也就是说,菱神遗忘的记忆与人偶有关。舞姬从久久津露出脸,像是躲在爸妈背后的小孩那样,尽管举动天真可爱,眼神却充满狡诈。
  「工作室内部还有一间独立的工作间。算是这间房子没有血液经过的心脏部位。自从表妹死后,有段期间他疯狂地创作,一直到设计出那批人偶才停了下来。那时开始,他便舍弃了自己的心…………所以现在那里已成了恶灵栖息之处。」
  她突然说出怪异的童话。这样的故事很适合飘散着沉重恶臭的工作室。表妹死后,工作室不再使用,心脏部等于停止跳动。

  现在竟成了恶灵栖息之处。

  「——————你指的恶灵是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传来痛哭的声音。可怕的哀号声好像不是人类所发出的声音。这是恶灵的声音。我立刻忽略这个愚蠢的念头,在草皮上奔驰。接着是走廊,朝会客室迅速跑去。通过那一排让人感受到死亡的雕像后冲进会客室。

  我的猜测果然没错。

  又死了一个以女孩为雏形的人偶。它端坐在椅子上,双目紧闭。
  脸部从上而下被砍开,苍白的肌肤撕裂,内部一览无遗。

  脸上的伤痕比裸露出湿润的血肉还要怵目惊心。伪装成人类的外表被破坏,露出藏在皮肤下的内容物。玻璃眼珠裂开,黑色与白色碎片掉在腿上。剩下的下半颗眼珠兀自卡在凹陷的眼窝当中。

  凶手可能是以斧头朝头部猛砍,连双手都被斩下。
  靠在椅子扶手上的手从手腕以下全部消失。
  就好像有人趁着它午睡时将它的手带走一样。

  人偶的头发编成整齐的辫子,我看过它,是刚才负责端饮料给我们的人偶。我想起它的手。它的手掌颜色和身体其他部位都不一样。

  只有手掌涂上了如活人般的肤色。

  「啊……啊啊……啊啊、啊……」
  菱神不停号哭。刚才的怒气完全消失。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会客室里不见其他人偶,它们丢下伤心的主人,不知去哪里。
  会客室里只剩下我跟菱神,他毫无防备地继续哭泣。
  「菱神先生……」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他根本没有看见我,只是不停地挝打地板,声音像是能呕出血来般地哀痛。我看着死去的人偶,我走过去,替它阖上微张着的右眼。美丽的脸庞让人大受打击。
  没受伤的右半边脸与遭到破坏的左半边脸差异过大,这实在太残忍了。
  ——————残忍?这真的残忍?会吗?
  茧墨的声音彷佛回荡在耳边,我深深地点头。这的确很残忍。它们只是待在这里而已,苍白的人偶们并不会伤害人。在这间屋子里它们甚至不可能有机会与人结怨。
  ——————可是为什么要杀死它们?为什么要破坏它们?
  「——————呜!」
  右脚踝一阵剧痛,忍不住发出哀号。那人似乎用尽全身气力紧抓我的脚,原来是菱神。他脸上有一种类似饥渴的空虚神情。
  「……………………可怜可怜我吧。」
  虚弱的声音冲击着我的耳朵,让人讶异。

  他如一个被爸妈狠心抛下的孩子般苦苦哀求。重要的东西被破坏,却没有人愿意搭理他。单纯而绝望的无力感完全控制了他。
  「拜托……帮我找……我再也受不了……再也受不了……快帮我找出凶手!」
  他不停恳求,我也很想找出凶手。我将手放在他肩上,他抬起湿润的眼睛望着我,深邃的皱纹包围住的眼皮颤抖着。这时,他以充满苦恼的声音低低地说道:

  「——————…………因为我没有办法找出真凶。」
  现在的他,如同迷失在一条永无止尽的路上又遭人放逐般无助。
  *  *  *
  是谁杀死了知更鸟?现在的情况已经无法套用这首童谣。
  因为知更鸟死后,云雀也死了。下一个死的会是谁呢?

  不能再胡思乱想,我冲出会客室,外头没有人偶。我必须快点找出其他人偶。但是,我突然改变主意并停下脚步看着走廊。

  ——————工作室内部还有一间独立的工作间。算是这间房子没有血液经过的心脏部位。

  不祥的童话擦拨着我的心,我认为有必要确认舞姬的话是不是真的。
  我往工作室内部前进,没多久便到达铺着橄榄色地毯的终点。眼前有一扇沉重的门扉。和房子的出入口一样,除了木制的门,里头还有一扇金属制成的门。

  门旁边果然也有一个触控式的密码输入台。
  这扇门也是只有人偶才能打开,看来是不可能进去确认了。
  加工处理过的门板表面有着蜂蜜色的光泽,我放弃确认准备转头离开。这个工作室的心脏并不对外开放,我想着这样的事实,一边压抑心中涌现的不安。

  ——————现在那里已成了恶灵栖息之处。
  我想起舞姬的笑声,如泡沫般冒出随即消失。
  *  *  *
  发现其中一具人偶女孩坐在系统厨房中。
  像是做家事做到累而暂坐休息的样子。
  它前方的柜台放着几个杯子,是我们刚才用过的杯子。市松纹路的柜台上,白色的陶器犹如放置在棋盘上的棋子。盖子敞开的茶壶里还放着久久津丢进去的子弹。
  「你在做什么?这里很危险,快跟我一起回到菱神先生那里吧。」
  「……………………不。」
  人偶拒绝我的提议。它的发型和其他人偶不同,一摇头短短的发丝便跟着晃动。它并不想离开,我突然觉得有些异样。
  为什么它会在这里?
  「为什么不肯走?没有人命令你待在这里,不是吗?你应该待在主人身边才对。如果你被人打坏,主人会很伤心的。」
  人偶的眼睛里有我的影子。声音虽是机械音,可是外观与正常人无异。只不过皮肤的颜色苍白如死人。一个像死人的人偶不但会动,还有着机械嗓音,怎么看怎么奇怪。
  「我被命令要继续过着平常的生活。」
  「…………谁命令你?」
  语气平淡的回答让我联想到久久津与旋花。看见它坚决遵守命令的模样让人育些心痛,也觉得有点可疑。
  一切都非常奇怪,因为能够命令它的人只有一个人。

  「——————是主人。」
  菱神根本不可能给它下这种命令。

  他正由衷地悼念着人偶的死,对他而言,人偶女孩们的死犹如一把生锈的刀狠狠地刺人心脏般痛苦。怀抱着极大矛盾的人偶再次沉默不语。
  虽然收回了客人用过的餐具,却不打算清洗干净。好像还在等待着不会再送来的餐具股静止不动。就算我拉着它的手,它还是坚持留在原地。
  我只好离开它身边,人偶眼神温和地目送我离开。
  随后我继续寻找,找到另一具人偶并搭讪。
  但是它似乎也在等死般说出同样的台词。

  ——————收到命令,我要待在这里。
  ——————是主人的命令。

  下命令的主人究竟是谁?还是说菱神对我们说谎?
  我很困惑地回到前院。我也得通知刚才得到双脚的人偶,请它回到菱绅身边。从玄关走到夏天的庭院里,见到令人吃惊的光景。

  充满鲜明光源的庭院里有着一抹红色。
  血淋淋般的色彩在牧歌般的景色中显得格外生动。

  茧墨缓缓回头,露出原本被纸伞遮住的身体。
  黑与红烧灼着眼睛,她如翩翩飞至草皮上的乌鸦般,像是不祥的象征。但是看见她却让我感到放心。
  「——————小茧,你刚才去哪里了?」
  「我一直都在这里啊……很想这样说,可惜不是。从你毫无意义地冲出院子之后,我一直在工作室里打转,见见其他人偶。」
  看来茧墨在我之前就找到了那些人偶。她眼神严肃地望着坐在庭院的人偶,有了双脚的它还是坐在椅子上。
  「见完人偶之后我发现一件事。而我也似乎猜对了。」
  坐在椅子上的人偶像是被下了命令般一动也不动。
  它露出困倦的眼神,我对它问:
  「你……也是被命令要待在这里?」
  「——————是的。」
  我猜的没错。它缓缓点头,但是茧墨却不耐地耸耸肩。
  「小田桐君,它是不是被命今而待在这里一点都不重要。我已经掌握了第一个谎言开始的时间点。只有主人的命令才能让它们说谎来掩护某人。但是,重点不在这里。为什么凶手坚持要砍坏它们……让我来厘清一下。」
  茧墨甜美地低语。她跪在草皮上观察人偶的侧脸,全身漆黑的不祥少女与像死人般的人偶靠在一起。茧墨靠近人偶小如贝壳的耳朵。
  「——————你们有痛觉吗?」
  「——————不。」
  不知道为什么茧墨要这样问。但同时也因为那些被杀的女孩们没有痛觉而松了一口气。茧墨深深弯起嘴唇,嗓音更加甜美。

  「——————是吗?那么,我要拿走这个罗。」
  茧墨突然伸手挖出人偶的眼珠。

  她的手深入眼窝,拔出玻璃制的眼珠。透明的油如眼泪般自眼窝流出,捆成一束的金属跑出来,恰似连接在眼球上的视神经。从空洞洞的眼窝可以看见人偶的内部,如小小地球仪的玻璃眼珠里有某种不知名液体晃动着。
  「小茧!为什么要乱挖它的眼睛!」
  我大吼并抓住茧墨的手,她眯起眼睛望着我。
  「放心吧。又不是挖了就不能再放回去。不难修理。它既不会痛,又能够修好。我只是借来看一看。」
  ——————还有,你看看。
  就在我想反驳她时,她就将眼球递过来让我看。这颗玻璃眼珠的瞳孔是黑色的玻璃,眼珠本身则是透明玻璃。跟刚才被砍坏的人偶有着微妙的差异。
  眼球的内部是中空的,里头除了不知名液体,还放了一个东西。圆形的物体在里头不住地滚动。
  发现那个东西是什么之后,呼吸为之一窒。
  因为……玻璃眼球里放着一颗真的眼球。

  混浊的眼球泡在防腐剂中,茧墨突然松手,玻璃眼球连同金属线落在人偶的腿上,弹跳了几次。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人偶各自使用了一部分的人体当成零件。那些被拿走的人偶双腿与手八成也使用了人类的骨头。其他人偶身上也各自拥有某部分的人体。可能是肩膀、或者胸膛。每一具人偶都一样。」
  我看着人偶,并不特别感觉震惊,也不觉得恐怖。只是茫然地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这些以死者为范本而制成的人偶的确就是死者本身。
  人偶的身体一部分被拿走,凶手的意图就是回收死者的身体。但是,凶手究竟是谁?想到这里,我想起刚才听见的话。
  ——————现在那里已成了恶灵栖息之处,
  难道说死者本人化作恶灵,回来拿走属于自己的东西?我竟有这种荒谬的揣测。
  「我们已经知道了凶手的目的。可惜,就算知道,大门不可能被打开这个事实依然不变,要是能开锁的人偶全被破坏我也很困扰,虽然可能有紧急用的开关系统,可是看菱神目前的精神状态,也无法替我们开启。是不是啊,小田桐君?」
  纸伞下的茧墨转头对我说,白色的肌肤在纸伞之下染上一层红晕,茧墨以沐浴着人血般的姿态低声呢喃。

  「你必须去那里。也就是工作室最里头的那扇门之前。通常那扇门并不轻易开启,毕竟心脏部位已经死去。但是若时间点选对了,我们就能获得新线索喔。」
  ——————然后还能藉此拉出内脏,以及长期盘踞在此的恶灵。

  茧墨胸有成竹似的断言,说完就不再多说。
  在她那不祥的发言促使下,我迈开脚步在草皮上往来时路奔跑着。就在靠近客房时,有道白色人影穿过走廊前方。
  我赶紧停下脚步躲在墙角,窥探那个人影的动向。
  那个人有着一头白色短发,应该是刚才在厨房的人偶。
  它像是要去找某人而走着。
  我茫然地看着它,我发现它很可能只是按照平日的作息,到了特定的时间而开始活动。这也是它所接受到的命令内容。暧昧的命令造成看似可疑的状况。我跟在专注地前进的它背后走过去,苍白的背影朝工作室里头走着。
  没多久,它来到那扇被封印的门前,纤细的手指敲着触挂面板。
  若时间点选对了,我们就能获得新线索喔。
  我想起茧墨说的话,于是继续跟在人偶后面走进去。进去之后,充满尘埃的黑暗空间就在眼前,走廊的灯也关了。密闭空间里的空气如塞满了泥巴般沉闷。
  白色的背影消失,我伸出手小心地摸索前进.背后的照明离我越来越远。
  这时有人揪住我的后领。
  「————————!」
  接着那人顺势将我拉倒在地上,抬头往上却看见一把刀子。开始习惯黑暗的眼睛看见刀子锐利的轮廓。我赶紧护住头脸,做好可能受伤吃痛的心理准备。不过对方并没有朝我挥刀攻击,反而犹豫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趁他后退时朝他肚子猛踢一脚。
  「——————呜!」
  低沉的呻吟是男人的声音。熟悉的声音让我讶异地张开双眼,但是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孔。我用手撑着地板站了起来,摸着墙壁寻找灯的开关。虽然在这种情形下逃跑才是正确选择,但是我必须先确认才行。

  刚才我听见的声音————————
  找到开关后用拳头打上去开了灯,眼前霎时一片刺眼白光。
  视线渐渐恢复正常,白色的光景有了色彩,看见人影。
  我看着眼前的『他』,『他』手里拿着一把斧头,也正盯着我看。

  于是,我叫出了『他』的名字。
  「——————菱神先生!」

  『他』惊讶地张大双眼,挥舞着斧头。『他』并没有用刀刃,而是以木制的柄朝我攻击。我赶紧低下头往后跳,可是不小心失去平衡,这时感觉到有东西从侧边殴打到头部,斧头大概偏了一些,但是却击中要害,视线又开始暗了下来,

  头开始晕眩,我看着拿着斧头的『他』。
  不知何故,『他』脸上的表情好似现在被打到的人是『他』不是我一样。

  为什么你会一脸想哭的表情?
  就在我发问之前,意识便沉入如大海般的深邃幽暗中。
  *  *  *
  嘶嘶、嘶嘶,好像听到沙子摩擦的声音。
  尖锐而粗糙的触感在衣服底下摩擦并触碰着肌肤。

  湿热的空气让人很不舒服,灼热而潮湿的空气有如身处夏日的海边。头好痛,温暖的水滴喷在脸颊,像是海浪激起时的飞沫打在脸上。

  微微张开眼睛,彷佛看见火焰,剧烈晃动的光源让我张大双眼。

  一坐起来,头痛更加剧烈。我按着太阳穴并环顾四周。
  暖炉的火照耀着宽敞的室内,地上全是细沙,像一片沙之海。白色沙子上堆满野兽的头颅与人类的四肢。角落放着切割机与作业台,还有许多不明用途的机械。陈旧的破箱子里堆着讦多材料。这间房间里到处都是被破坏过的雕像所剩下的凄惨残骸。

  这里就像是地下坟场。菱神就坐在其中,一张简单的钢管椅上,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眼里流出的泪水滴在我脸上。
  我无视剧烈的头痛,开口说话。如沙滩般干燥的舌头勉强地发声。
  「你是…………菱神先生?」
  「——————是。」

  他点点头。许多疑问在我脑海中盘旋,为什么你要杀死那些人偶?之前的痛哭难道只是作戏?你不是因为人偶的死而伤心不已吗?
  但是就在我想开口询问时,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剧烈晃动的火焰如错觉画般此起彼落地浮出众多差异处,我缓缓地张大双眼,将脑海中出现如拼图般的零碎线索逐一拼凑。

  「…………你是谁?」
  这个菱神不是之前那个菱神。

  首先,他们的衣服不一样。现在这个菱神穿着薄衬衫,破旧的卡其色牛仔裤。头发没有整理而乱翘,下巴的胡子没有剃干净,手指和皮肤也都被沙子弄脏。
  最不一样的是气质。就好像长相一样的人却放在不同地方养育长大一样,有着很微妙的差异。他们两人是双胞胎?还是兄弟?不论如何,都不是菱神本人。

  「……你是菱神昭?」
  但是不知为何我还是这么问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菱神昭,应该是这样。他见到我困惑的表情后眯起眼睛。他跟之前的菱神一样,眼角有着深刻的皱纹。

  「没错,我是菱神昭。不,不该这么说。」

  凝重地回答后,他随即又摇摇头。
  他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后回答。

  「——————我是真正的菱神昭。」
  *  *  *
  「很抱歉刚才打了你。我以为我抓的是人偶,没想到是人,自己也很慌乱。很怕自己是不是杀了人,吓一大跳。幸好你的头骨很硬,才没让我成了杀人犯……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真人了。」
  菱神蹲下去从放在地上的托盘拿起杯子,他倒出里头的沙子,拿茶壶倒了点茶,然后将杯子递给我。喝了一口,冰凉的红茶滑过喉咙。
  舌头上仍残留着像沙子乾干的触咸。
  「……你也见到那具人偶了?应该见到了吧,因为你是工作室的客人。」
  他严肃地说完后,也跟着喝起红茶。彷佛觉得很难喝似的咂舌。那具人偶是指什么?应该不是哪些女孩外型的人偶吧?我整理了一下目前得知的事实。

  第一次见到的菱神昭遗失了重要的回忆。
  而眼前这个人声称自己是真正的菱神昭。

  「我们见到的菱神昭是人偶?」
  「没错。但是,目前我才是那个来自过去的亡灵。」

  喝完红茶,他将杯子放回地上。红茶是谁冲泡的呢?这间房子里只有人偶与菱神。我想起厨房的人偶。
  我现在终于知道它为什么不清洗已经回收的餐具,也知道它在等待着什么。
  「请等一等。你说你才是真正的菱神昭。但是我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原本不可能出现两个一样的人。」
  本尊与分身。人与人偶。即使有一方是冒牌货,但是他们几乎一模一样。
  我知道是谁一手促成今天这个局面。是唐缲舞姬。拥有超能力的人偶师。超能力者可以化不可能为可能,轻松地做出超越人们常识的行为。但是,要是没有人委托,她也不可能擅自做出那样的人偶。我忍耐着头痛,用混乱的大脑继续思考。

  也就是说,菱神昭是自愿让自己出现分身的。
  而真正的菱神昭杀死苍白的人偶们,隐身在这个工作间里。

  「你能够好好地说明一下吗?既然你自称是本尊,应该能够说明经过。」

  菱神彷佛想从嘴里吐出灵魂般深深叹息,他抚摸着瘦瘪的下巴。额头上渗出一层汗水,他踌躇而谨慎地开口。
  「这该从哪里说起呢…………发生了好多事,让人难以承受。」

  他终于说了。
  那是一个扭曲的童话故事。
  「——————我一直很想要再有一个自己。」
  但是,对他而言,这却是不折不扣的现实。
  *  *  *
  「当时的我有着双重差异:表面上的我与热衷创作的我。这让我感到万分痛苦。随着创作题材的增加,我开始独占天才的称号,同时也开始戴上一层假面具。每次与人进行无聊的商谈时,从前不值一文的小品创作突然价值暴涨到疯狂的数字。老实说,这让我感到恶心,很想回归到刚开始创作的自己。有一天,我突然产生一个很夸张的想法。」
  当时的菱神认识了一个很有趣的人。一个自信满满的少女——唐缲舞姬。
  她自称是能够做出各种人偶的超能人偶师。在开派对时有人介绍了舞姬给他认识,他对这个第一次认识的超能力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没多久,他便向这个少女提出了匪夷所思的委托。
  他希望舞姬能为他制作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偶。

  「……那个女孩说:『我办的到。』还说这很简单。我也很好奇,想知道若触犯人类禁忌会有什么结果。所以我尽全力协助她,除了帮她找出外观制作上的差异,还提供了我的灵魂。但是,我并不清楚她实际上从我这里取走了什么。在她家接受了取走部分灵魂的手术之后我就一直处于昏睡状态。」
  说到这里,菱神停顿了一会儿。他大口地喘息,再次抚摸削瘦的下巴,火焰的光影在他眼里跳勤,彷佛他体内也正有一团燃烧中的火。

  「……当我醒来时,它已经完成了。做的十分精致。」

  他的语气转为热烈,似乎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但是,那样的光芒随即消失,接着只剩下后悔。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人偶的内部和人类不一样。但是身上有皮肤和假血液,只要不受重伤,没有露出内脏部位,受轻伤也看不出它不是真人。几乎具备所有身体机能,包括排泄与摄取食物,伤口也能自然愈合。真是太令人惊讶了!这具人偶甚至和我拥有相同的感性,一开始还因此感觉受到某种屈辱,但是没多久便习惯了这一点。」
  为什么那么快就能习惯?因为他就是我啊!既然是我,当然会拥有和我一样的感性。
  菱神的话好矛盾,刚才他还称另一个菱神为「那具人偶」,似乎觉得人类与人偶的差异颇大。但是他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话中的矛盾,继续说着。
  「我决定将自己的一半与另一个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他。」
  他咬紧牙关,眼里的后悔越趋浓烈。他紧握膝盖,彷佛正忍受着极大痛苦。手指深深陷入瘦干的膝盖。我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那个重要的事情指的是……」
  「就是小光。菱神光……我的表妹。她是个精神状态很不稳定的女孩。」
  我从菱神的人偶那里听过这个名字,所有雕像与人偶都是以这个死者为范本。
  我想起那些苍白的人偶们。依照死者样貌所打造的人偶全都拥有梦幻般的姿态。
  「她从小就和我要好,心灵相通。尽管我很尊重她,可是长时间与她相处依然带给我不小的压力。但是我又不能放她一个人,太危险了。只要和她住在一起,她身边就必须有一个人看着她。然而……她身边只有我能够照顾她。」
  菱神就将照顾的工作交给人偶。他自己则远离尘嚣,专注投入创作。他亲自准备创作所需的材料与机械,将采访、商谈与演讲的工作交给人偶处理。
  也就是说,当时社会上所认识的菱神其实是菱神的人偶。
  「就这样,我的创作速度进入前所未有的高峰,人们还说当时的我似乎被神所附身。但是我的做法多么愚蠢啊!竟然完全不去想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我犯了一个最致命的错误。」
  他深深地叹息,胡乱抓着浏海。他再次用力握紧膝盖,呼吸紊乱地说:

  「————————某一天,小光死了。」
  菱神光的死成为工作室里挥之不丢的恶臭根源。

  「我一直不知道小光死了。等到我走出工作间,小光已经死超过一个月以上了。她的葬礼也交由人偶负责。我陷入某种疯狂状态,将自己关在工作间里。以小光为范本,创作了几十个作品。」
  我想起放在屋内的各个雕像。那些他以死去女孩为范本所做出的雕像如墓碑般装饰了整间工作室。他说,当他完成这些雕像,他第一次感觉到除了哀伤以外的情绪。

  「——————那个情绪是怨恨。我好怨恨啊!小光是自杀的。但是,她应该是被杀死的。」
  「…………被杀死?」
  好血腥的辞汇。我听了皱起眉头,汗水流至下巴。一回神他又陷入沉默。不知不觉中菱神的眼神竟充满疯狂气息。
  濡湿的眼睛在火焰的照耀下染上异样的红色。
  「不算是物理性的杀人,但是,不完善的照顾与不够了解让他害死小光。毕竟照顾小光的那个我只是个人偶啊。纤细的小光一定是被他的粗心大意给逼死的,她对此感到绝望,决意寻死。」
  他那充满恨意的言论让我觉得很奇怪。他的眼神里也充满对人偶的恨意。
  那种眼神是对着他人的眼神,没错,菱神是这么认为的:他并不是我。
  「我去找人偶,因此知道了他为什么不通知我小光自杀的消息,甚至长时间断绝联络的原因。我知道了他那样做的理由。」
  人偶看见菱神的那一瞬间陷入错乱并昏了过去。
  世上还有另一个自己的矛盾情结与光的死,让人偶产生致命的精神伤害。
  他忘了世上还有真正的菱神。所以一看见菱神出现,大脑无法承受记忆障碍而导致发病。菱神创造出的作品与人偶本身所经历过的记忆产生磨合。菱神无法好好地与人偶菱神对谈,而菱神还得知了更令他受到冲击的事实。

  「他竟然向舞姬订购了象征小光的人偶。太可笑了!人偶竟然企图创造出另一具人偶。我逼问舞姬详情,她却不肯透漏半点口风。根本是故意的。似乎还觉得这种状况十分有趣。而我这时也发现很可怕的事实。」
  人偶菱神控制了外界的一切。
  这个社会认为人偶才是真正的菱神。

  「事到如今,想要和他交换身分已有困难。我不可能取代他,也觉得很无力。这就是我让人偶代替我的下场。于是我决定,跟之前一样继续生活在工作间。幸好工作间是一个独立的区域,能够在此生活。小光人偶会听从菱神、也就是我的命令。虽然工作间里也能洗衣服或者煮饭,但是一个人要处理这些家务毕竟会累,它们帮了我很多忙,还替我运送食物。」

  ——————主人命令我待在这里。
  我想起它们的回答,原来它们有两个主人。

  菱神接受了茧居在工作间的不方便生活,化为过去的亡灵。将所有后果当成自己将工作推给人偶的处罚,就此放逐自己。可是,这还不足以解释。
  故事尚未结束。他还没有说他为什么要杀死那些人偶。

  「——————为什么突然杀死那些人偶?」
  「——————因为我没有办法忍受。」

  他简短地回答。眼里的憎恨更加强烈,倒映在他眼里的火焰似乎烧得更旺盛。
  有一种他体内燃烧的火焰同时从眼球内部喷发出来的错觉。

  「我很爱那些人偶。不过某一天我发现突然少了一具人偶。我很担心,在不知道你们来访的情况下出去找它,终于在庭院发现它的身影,我松了一口气。但是在那样明亮的地方看着它的眼睛时……我发现了……」
  我想起坐在夏日阳光下的女人偶。它的眼珠里放着真人的眼珠。
  原来以死者为范本做出的人偶体内真的有部分死者存在。
  「那样做太亵渎死者了。杀死小光的人偶没有权力做出这种人偶。太可恨了!」
  菱神大吼一声并抱着头。他并没有指责将人体器官放进人偶身上的异常行为,对他而言,这毋宁是一种非常有意义的行为,因此他才无法忍受。
  他不是我。我不会认同他的所作所为。原因就出在这里。
  「当时我发现和我住在一起的另一具人偶也怪怪的。看见它那对颜色不一的脚,心里出现某种预感。我回到工作间拿来斧头,冲动之下砍断它的双脚,里头果然是骨头。即使被切下双足,人偶依然蠢动着试图移动。看见那样的人偶,我想起……」

  与其被保存着,被人所破坏对人偶而言才是幸福。
  身为一具人偶,最开心的莫过于被人所喜爱,最后被破坏。

  他想起舞姬说过的话,于是他拿起斧头砍下那具人偶的头。
  我用力闭上眼睛。脑海里回荡着茧墨说过的话。残忍?这真的残忍吗?我心中已有答案。即使我只是同情一个有着人类外型的物品。
  但我还是认为不该因为扭曲的爱而破坏任何东西。
  「也许你会觉得我的发言很冒失,但我认为你做错了。人偶幸福与否,并非由你来决定。」
  「我也这么觉得。但是我觉得好像被拥有小光眼晴的人偶谴责了一般。我命令坐着的人偶说它什么也没看见,之后就回到工作间。这时我还没想过要再杀死其他的人偶。只不过,听见我的人偶为此痛哭流涕时,我改变了想法。」
  人偶菱神因人偶的死而恸哭哀号。对人偶菱神来说,那些女人偶的死如同自己的灵魂被带走一部分般痛苦。他的哀叹与伤心点燃了菱神内心的怒火。

  「我想要杀死所有人偶,夺回所有小光的尸体。他看不见我的存在,我要他尽量地害怕、继续哭喊……这就是被陷害为亡灵的我对他的复仇。」

  ——————然后就轮到他成为亡灵。

  耳边传来火焰的爆破音,凝重的沉默充斥整个工作间,我看着地上。手与脚浅浅埋在细沙中,混在雕像的残骸中的手脚皮肤颜色和人类肌肤无异。
  即使被砍下,人偶的肢体依然栩栩如生。
  「我的话说完了。好久没有跟人聊天了,真开心。很抱歉……连累了你们。对不起。那家伙的精神状态已经很错乱,虽然他也知道有客人来,还是不太正常。幸好他没有伤害你们。」
  「……………………你还不愿意收手吗?」
  我只能挤出这句话,菱神听了讶异地挑一挑眉。
  「收手?什么意思?」
  「不要再杀害那些女人偶了。你也该离开这里。」
  菱神听了露出苦笑。脸上闪过浓浓的疲惫神色。
  他靠在钢管椅上,仰望黑暗的天花板摇摇头。
  「现在出去做什么呢?就算要出去也得等我报完仇之后。我绝不原谅害死小光的人。」
  「但是杀光那些女人偶就能让你心满意足?不论人偶菱神再怎么痛苦,失去的光阴也不会再回来。光小姐也不会死而复生。杀死那些人偶又有什么意义?」
  菱神举起双手,脸上的笑容彷佛在嘲笑我。
  但是随即又眯起双眼,好像看到什么熟悉的事物。
  「……年轻、真是年轻。有时看似无意义的事情才真正具备某个意义。」
  「还有…………其实杀害那些与光小姐相似的人偶,你也感到很痛苦吧?」
  说完,我发现菱神挑了挑眉,他的脸开始扭曲,然后痉挛。
  我看过人偶菱神恸哭的样子。人偶与人类,两个几乎相同的存在。
  也就是说,他们也具备了相同的个性。既然会为了被杀害的人偶伤心,同样也会为了自己亲手杀死人偶而难过。即使刻意怱视这样的心情,那种用力撕裂心脏的痛楚依然不会消失。
  杀害人偶。这让我觉得不太对劲。

  本尊内心怀抱着恨意,所以才想杀死由人偶所创造出的人偶。
  伹是为什么本尊不直接杀死自己的人偶?

  为什么是自己退居幕后,成了亡灵般的存在?
  菱神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总觉得他身上还背负着我所不知道的包袱。
  就在我产生这样的想法时。

  「茧墨小姐,在这里!先生!先生!您没事吧?」
  「怎么会……这里应该被锁住了啊,为什么门被打开了?」

  远方传来说话声,久久津焦急的声音与我茫然的发问重叠在一起。
  大家进入了工作问,菱神撇了撇嘴,他摇了摇头,像是叹息般耸耸肩。

  「……………………伤脑筋。」
  说是这样说,但是他的声音里却有某种解脱似的喜悦。
  「……我忘了跟人偶交代,请它把门锁好了。」
  机械声响起,工作间的门打开了。沙子被风吹起,视野一片混浊,只见火焰仍熊熊燃烧。视线恢复时,眼前站着几个人。那是久久津、舞姬与茧墨。两人一白一黑地并肩站着,还有与死者人偶一同出现的人偶菱神。仿造人类而打造出的人偶瞪着大大的眼睛。
  「——————呜、哇!」
  他往后退了一步,头痛发作般按着头部。
  菱神眼神空洞地看着痛苦的人偶,随即出现愤怒的目光。
  他踢飞椅子,站了起来。满是尘沙的脸瞪着人偶菱神。人偶又往后退了一步。本尊对着人偶大吼。

  「你好好看着我!」

  久久津张大双眼,茧墨则扬起嘴角。
  知悉真相的舞姬面带微笑。

  人偶震惊到不知该说什么,他的嘴里流下唾液,身体不住地抽筋却依然挺立。这时菱神迅速地捡起地上的东西,亮给对方看。

  红色的火焰照着菱神手上的物品。
  仿造死者之手做出的赝品沐浴在诡谲的光源下。
  「看清楚!看清楚我!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
  「……………………啊、啊、啊!」
  人偶的眼睛如瞳铃般瞪大,开始辨识出菱神拿着的是什么东西。看着心爱的人被砍断的肢体,他总算渐渐回过神来。他的视线渐渐从那个肢体移到菱神身上。
  他的眼睛透过一个名为憎恨的滤镜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人。

  也就是真正的菱神昭,那个创造了自己的人。

  「凶手就是我、就是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惊叫声响起,人偶像遭到雷殛般挪开身体,不停痉挛。怱然又静止不动,经过一段漫长得像永远的时间之后,人偶才慢慢地恢复。
  他的眼神充满杀意与憎恨。

  「——————为什么要杀死她们?」
  「——————因为我受不了。」

  他问,而他回答了。
  人偶向前一步,他口沫横飞地如人类般怒吼。
  「为什么要杀死她们!为什么要再次杀死小光?为什么!明明是你一直不闻不问,现在又有什么权力,又是基于什么动机跑来杀死小光?」
  「我杀的?杀死小光的人是你!」
  菱神说完便松开手,被切下的假人肢体抛在地上,扬起一阵尘埃。徒手掌的横切面还能看见褪色的骨头。赝品之中包着真正的人体。
  人偶菱神看着那只手掌,木然地静止,脸上震惊的神情彷佛刚被人狠揍了一拳。

  「……………………………………………………………………………………………………是我杀的?」

  他茫然地呢喃着,眼里的憎恨已然消失,现在的他像个随时会哭出来的孩子。反应如同被茧墨询问他是否被怨恨时一样。他打开了颤抖的嘴唇。
  声音里有着深切的悲痛。
  「………………那是什么意思?」
  「……………………因为你是人偶。」
  本尊的眼睛依然充满怨恨。曾经被封闭着的恶灵毫不手软地释放自己的恨意。人偶退后了一步,本尊冷酷地斥责冒牌货的罪孽。
  「是你害死了小光,她的精神状态不稳,又神经质,因此有着完美的感性与纤细。对你抱持着难以想像的体贴!你是人偶所以无法察觉这一点,小光才会死!不是吗?」
  本尊不停地怒骂着,但我总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些害怕。
  ——————菱神昭不知在害怕着什么。
  「才、才不是!不是那样的,不可能是那样的!」
  人偶的表情扭曲,用力地摇头。但是他的眼神彷佛正拚命地思考着,不停地反刍着自己的罪过。他哀求似的说着。
  好像想获得原谅似的说着。
  「我、我给了她最多的爱,爱护她如同爱护一颗珍贵的宝石。给了她最完善的照顾。甚至尽量挪出许多时间陪伴她。而你……忘情于创作的你有什么资格责备我?你从她身边、从我身边逃开了,根本没资格那样说!」
  「我当然能说!如果是我一定能更细心地照顾好小光。你是人偶所以办不到,不是吗?」
  本尊脸上浮现出颇有深意的笑容,他像是拿着皮鞭鞭打已经虚弱无力的野兽般继续说着。
  ——————真的是那样吗?
  看着真正的菱神那抬头挺胸的神气模样,我很怀疑。因为是人偶,因为是人类。
  是人偶或者人类根本没有关保。
  菱神光死亡之时他并没有在她身旁,这是重点,但绝非全部的问题。
  「……我……我、我……我害死小光……」
  可是人偶却因此而陷入混乱,他的脸彷佛瞬间老了好几岁。我这时才注意到他不一样的地方。他已经不年轻了,只因为疯狂的精神状态使他看上去比较年轻。人偶恳求般跪下,而本尊却仍继续斥责。
  「你是人偶!所以、所以小光才…………」
  菱神将所有过错都怪在分身只是一具人偶这点上。

  「如果是人类一定能够救小光!」
  「别再说了!你说够了吧!」

  本尊菱神像被枪射中般转过身,我大口喘息着。我只是客人,但是我不能再袖手旁观了,他责备自己分身的理由很难让人认同。
  「问题并不是你们谁是真人,谁是人偶!你不该将所有过错推到这一点上!虽然我只是在一旁听你们说,可是你说的太过分了!」
  本尊菱神受到冲击,他低垂着头紧咬下唇。气氛变得好沉重。我冲到人偶菱神身边,手搭在他肩上。我想起他因人偶的死而痛哭流涕的模样。
  他也因菱神光的死而懊悔不已,如果还利用这一点抨击他未免太过冷血。

  「菱神先生……」
  「原来是这样……因为我是人偶所以……」

  他听不见我的呼唤,只是淡淡地呢喃。他抬起头看着旁边的女人偶,眯起双眼的样子像是望着深爱的人。接着他看了看扔在地上的断掌。
  他凝视着包覆着真手骨的断掌,以松了一口气的语气说:

  「——————该结束了。」
  他从口袋里取出某样物品。

  然后将那样物品抵在太阳穴上,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震耳欲聋的声音响起,他的肩膀往旁边一倾,一股软热的液体喷在我脸上。
  「……………………咦?」
  鼻腔满是铁锈的味道。我摸摸脸颊,指腹触摸到一种黏腻的触感。
  人偶菱神倒下,手上抓着一把跟刚才不一样的手枪。脑浆到处洒在地上,子弹贯穿了头盖骨,露出里头的内容物。摸到血液的瞬间,肚子里的孩子开始嘤嘤啼哭。映着火光的沙地光景逐渐切换,我看见一个甜蜜而温柔的场面。

  眼前是一片夏日庭院,眩目的亮光与鲜艳的嫩绿草皮刺激着双眼。
  有人在庭院里玩耍,年轻的男孩与女孩坐在椅子上热烈地聊着。

  这是死者的记忆。也是他埋藏在内心深处、一直呵护着的宝物。

  夏日。种满草皮的公园。玩着人偶的两个孩子。平常的梦境。
  交缠着的两只小指。白色的长椅。相视而笑的男孩与女孩。

  头颅被射穿的菱神还有呼吸,他的情感直冲我的胸口。面临死亡深渊的他正看着如永远般美丽的记忆。最后他无声地低语。

  ——————啊啊……我只是想让你永远看见美丽的事物。
  ——————所以才选择了这条路。
  ——————而我竟忘了这一点。
  他微微一笑,重新回到现实的光景。

  不见夏日庭院,我们回到昏暗的房间里,沙堆上染满鲜血,形成红色的沙块。鲜血与脑浆白头上的伤口流出。我摸着喷在脸颊上的部分血液,心想。大脑是内脏之一,人偶菱神的身体竟然是用真实的血肉做成。

  他的身体是真人的身体。
  那么,另外一个菱神呢?

  眼前还有另一个松了一口气的菱神昭。

  他往前走了几步,当场跪下。牛仔裤沾上血液。他摸着死去的菱神的头颅,笨拙如孩子般的姿势将手插入菱神头上的伤口。
  他确认了好几次伤口中血液的温度,又看了看里头,接着茫然地问道:

  「……………………我该怎么办?」

  没有人能回答他。他的问题彷佛消失在宇宙之间。大大的泪珠如雨水般落在死去男人的脸上,人偶流泪了。他的泪水很可能是以他喝进去的水精制而成的吧。

  人偶菱神昭依恋地靠在真正的菱神昭身边,他摸着菱神的伤口与仍然柔软的脸颊。
  他哭得像个孩子,不停地问着死者。

  「我该怎么办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但是死去的男人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心满意足地笑着。
  将所有问题都留给另一个自己。
  *  *  *
  「——————他没有杀他的理由是,因为觉得很困惑。」
  「困惑…………吗?」

  听完我的叙述后茧墨下了这样的结论。
  我们离开工作间回到会客室,舞姬与久久津已经不在那里。
  菱神抱着双腿坐在暖炉旁,女人偶摸着他的背,短头发的她将自己冰冷的肌肤靠在主人身上。眼神空洞的主人此刻已无法听进任何言语。
  不管我对他说什么,他依然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
  「真正的菱神昭之所以会失去部分记忆原因也在于此。刚开始做出人偶菱神时,他们两人拥有同样的记忆。一样拥有原本的记忆与后来创造出与自己相同的人偶的记忆。也许连他们自己都搞不清楚谁才是真人、谁才是人偶。」
  内心的恐惧支配了其中一人,使他失去部分的记忆。而另一人则因状况改变而成了亡灵。
  亡灵化的菱神对另一人的恨意与日俱增,开始认为对方才是人偶。执着地逼迫着真正的菱神。人偶菱神的内心产生无数矛盾,进而改变了本身的记忆。他没有察觉自己的变化而一味地逼迫对方,最后才发现原来对方是真正的菱神。
  「如今存活下来的只有人偶菱神。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
  茧墨抬起头,轻松地跟深受打击的菱神说。

  「你依然还是菱神昭啊。未来也是,并不会改变。」

  菱神总算有了反应。茧墨的话似乎突破了那层坚硬的保护壳。
  他抬起头望着茧墨,眼里出现了全新的光彩,近乎疯狂的神色。如同之前的眼神。茧墨接受他的注视并点了点头。
  「没错。你并不需要感到迷惘。菱神昭已经隐退,你可以毫不费力地接收他目前的生活。死了一个人并不会有任何改变,世上的每个人原本就只有一个自己。你就是你。即使你死了,这一点也不会变。」
  茧墨的话语如歌声般流畅动人,菱神缓缓地点头,邀请般伸出手,那个仿造死者做出的女人偶便将自己的手放在他厚实的手掌上。菱神依恋地紧紧回握。
  他的动作与真正的菱神一模一样。
  人偶菱神低低地说:
  「……我要关闭这个工作室。工作室里什么也没有了。」
  「就这样处理吧,这样就好了。你们算是作了很长的一个恶梦。」

  ——————就像是看着镜子般,对望着的两人却无法离开对方的注视。

  茧墨站起身,黑色洋装随之摇曳,发出如树叶摩擦般的声响。
  「——————我们回去吧,小田桐君。」
  她轻巧地迈开脚步,我慌张地转头,看见菱神正低着头。
  他没有看我们,也不打算挽留茧墨。失去了一个自己的他打算靠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他已经不需要其他人的建议。我跟着茧墨离开了会客室。

  逐渐远离的房间里,死去的女孩与应该已经死过一次的男人互相依偎。
  恶灵依然沉睡在工作室里。

  但是,它再也不会出来作祟了。
  *  *  *
  「——————-我们要分手了,茧墨小姐,小田桐先生。」
  想到要和你们分开就觉得好寂寞喔,我好难过。

  舞姬站在前院,脸上那愉悦的表情彷佛经历过一场愉快的旅行。久久津站在她身边,沉默地朝我深深一鞠躬。

  茧墨停下脚步,眼睛转动看着舞姬。
  诡异的白色身影映入眼帘后,她弯起红滥滥的嘴唇。
  「你脸皮之厚让人害怕。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一点你应该胜过狐狸了。」
  「——————这是什么意思?」

  舞姬以甜腻的嗓音歪着头问道。那爱困的表情看不出她真正的想法。在这充满夏天气息的庭院里,茧墨转身面对舞姬。红色纸伞的前端指着坐在椅子上的人偶。
  坐在庭院里的人仍然一动也不动。只有她处于不变的寂静中。
  「你替那具人偶修理的地方应该不只那双脚吧?」
  「……你要我回答这个问题的用意是什么呢?」
  舞姬将头歪到另一边,她并没有否认。茧墨轻轻地叹息。
  「所以这就是你忘了替人偶装上脚掌的目的,一切都是刻意安排。」
  茧墨到底想表达什么呢?我不禁蹙起眉头。红色纸伞的前端指着人偶的脸,先前被茧墨挖出的眼球又安装回人偶的眼窝当中。
  那对困倦的眼静静地凝视着天空。

  「是你替它的眼睛加工的。故意将包着人眼的白色玻璃换成透明液体。」

  舞姬还是保持着微笑,姿态如巨大野兽般屹立不摇,我讶异地看着舞姬,还是很难从她的眼神判读出什么。
  久久津微微地张开眼睛,他没有移动身体,只是往主人身边靠过去。

  「你故意拆下人偶的脚,好让菱神注意到人偶消失,进而找到庭院来。菱神光的骨头都好好地藏在人偶的皮肤底下,只有眼睛一下子就能看见藏在里头的眼珠,未免太过刻意。何况,你还故意在人偶放有死人肢体的部位涂上不同颜色。」
  我们可以理解将死者的骨头或头发当成遗物的做法,但是为什么故意在那个部位涂上颜色?
  因为那些部位都藏着人骨,所以只在那些部位涂上活人肌肤的颜色。

  「那等于是你操控菱神的工具。趁着这几天的维修检查,偷偷地替换皮肤。若菱神问起,你只要回答他说人偶有些地方需要修理,所以需要先放进一些零件即可。那些包进人骨的部位都需要特别处理才行。」

  ——————而你,便是利用这些伎俩让工作室的恶灵现身。
  茧墨很有自信地说着,然而舞姬还是笑笑的,她甜甜地回应道:

  「这种伎俩怎么可能成功?这样的计划未免太随便而草率,等于毫无计划。我不认为这种缺乏规划的计划可以达到你说的目的。我好惊讶。」
  「当然不可能保证成功。但事实上它成功了。就算失败对你也没有坏处,你就是这种人。随意地撤下种子,接着等待花开。你只是在可供利用的人偶身上锁上几个螺丝并放着不管,计划的成效可说相当不错呢。」
  茧墨半称赞半讽刺地说着,舞姬不承认却也不否认。
  她露出一个如画般美丽的笑容并问道:

  「——————请问我的动机又是什么?」
  「你只是讨厌遗忘了人偶存在的菱神。就只是这样而已。」

  庭院被寂静所包围,我紧握双拳,看着舞姬那张佣懒的脸。
  「是你做的?是你愚弄了人类与人偶?」
  是她锁上计划中的每个小螺丝钉。若她回答是,那我不会原谅她。可是她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有罪与否仍未明朗的情况下,她握着久久津的手。
  久久津看了我一眼,随即别过头,回握了舞姬。

  我听见轻巧的脚步声,白色的人影从工作室里走过来,是那个陪伴在人偶菱神身边的女人偶。她走到我们身旁,伸手操作着触控面板。
  沉重的机械声响起,门打开了。冬天的冷风跟着灌进来,冰冷冷地打在脸颊。
  舞姬朝茧墨灿烂地笑着,像是新娘的幸福笑容。
  充满幸福与自信,是女人最美丽的时刻。

  「——————那么,我先告辞了。」
  「——————嗯,希望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你。」

  舞姬与久久津避而不答,双双消失在门外。我想追上前去,但是突然被某个东西绊倒,狼狈地狠摔一跤。一回头看,原来刚才是茧墨拿伞绊倒我。
  「我刚才所说的只是推测,没有证据。你追上去又能做什么?只会被疯狗咬伤而已。」
  她耸耸肩膀。我想起方才久久津避开我视线的样子,我想若有必要,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咬断我的喉咙。我想说的话也无法好好表达。
  我咬着下唇并站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茧墨也迈开脚步,我赶紧跟上去。就在快通过大门时,我停下来缓慢地转身。

  眼前是一片夏日的庭院,鲜艳的绿色在明亮的灯光照射下更加耀眼。这就是菱神记忆中的样子。白与绿组成的光景,如今依然灿烂得几近异常。人偶代替记忆中的两个孩子,坐在这幸福而美丽的场景里。

  人偶像是在等待着某人。
  就像这个幸福世界里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

  我转身向前,继续前进。
  背后的大门关上,灰色的冬天重新包围了我。
  *  *  *
  「或许那具人偶被命令,若没有其他工作时就得一直坐在前院。」

  从菱神的血液所窥见的光景璀璨耀眼。
  他打从心底珍爱着与菱神光在一起时的记忆,前院可能是他为了她而打造出来的地方。所以他才会无意识地让女人偶一直留在那里。
  那具眼里拥有死者眼球的人偶。
  他希望能够让菱神光一直看着美丽的事物。

  「……是吗?不过不管他那样做有什么理由,我都没有兴趣。」
  茧墨冷冷地说完,拿出巧克力。她咬着眼球形状的巧克力,仰望混浊的天色。一走出大门,我就拿出在会客室拿回来的手机。
  打开电源,准备请司机来接我们。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一打开电源手机就响了。画面显示的名字是嵯峨雄介。之前都没接他的电话。我立刻按下通话键,将手机放在耳朵旁。
  「喂,雄介,找我什么事?」
  『你到底在干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耳膜几乎要被震破。怒吼声伴随着分量十足的冲击灌进耳朵。
  我拿开手机,痛苦地呻吟。接着再次接听。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正想追问他大吼的理由时,他就继续呐喊。怒海巨浪般的控诉再次撕裂耳瞋。
  『为什么、为什么不接电话?你不接电话那我要怎么办!旋花、她的样子不太对劲,我正觉得奇怪时剐好发现她写的日记。里头竟然写了有关狐狸的事!可是只有我又不能去茧墨家,快替我想想办法!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啦!』
  「冷静点,雄介,到底怎么了?」
  他劈哩啪啦地说了一大串,还是搞不懂他的意思。但是我感觉全身的血液好像唰一声地往下沉。心脏也狂跳不已。不安的情绪涌上喉咙,我有非常不好的预感。看雄介激动的样子,事情肯定很严重。
  旋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又听见另一个铃声,不是我的手机。茧墨拿出她的手机接听。她冷静地与话筒另一头的人交谈着。
  「——————我知道了。我过去接,然后回去。」
  茧墨皱着眉结束通话,然后盯着我看。
  雄介依然在我的手机话筒另一头大吼。
  『日记最后一页竟然有狐狸的画,所以我猜她可能跑去找狐狸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不喜欢这样,超讨厌的啦啊啊啊啊!』
  「雄介,冷静点!好不好,先冷静下来再说。」
  危机感让我开始冒汗,听见雄介如野兽般怒吼时,就觉得有人正伸手掐住我的喉咙。他的创伤仿佛又被掀起。雄介哭得像个孩子,用力跺脚。
  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这可以说是非常危险的状态。
  「没事的,我马上去找你。可以再说得详细一点吗?」
  「小田桐君,把手机放下,先听我说。」
  「小茧,你先等我一下!雄介,听好,先不要慌张,深呼吸。」
  「——————小田桐君!」
  尖锐的喊叫声穿破耳朵,我张大眼睛看着茧墨。
  她一脸认真,雄介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不由自主地放下手机盯着茧墨。她张开红滥溢的嘴唇,像电影的慢动作那样动着嘴唇。

  她说出了最糟糕的事实。

  「有一群人偶攻击了兰墨家,企图带走狐狸。而攻击时,带着钥匙闯入的人见了狐狸之后就突然消失了。」

  内心的冲击让眼前一片血红,大脑极度混乱。狐狸的画、钥匙、雄介的话。
  零散的一片片资讯组合起来后,大脑出现了完全不相关的记忆片段。
  冬天的味道。丰盈的灰色秀发。冰冷的身体。挂在脖子上的重量。抓着胸口的小手。
  互不相关。应该是这样。我重复地念着,手探了探胸前的口袋。

  ——————钥匙不在口袋里。
  然后,茧墨说出了回答。
  「——————听说是旋花君带人偶袭击了茧墨家。」

  雄介的怒吼扰乱了周遭的空气。
  即使对着浮现在脑海的天真笑容发问,恐怕也得不到任何解答。



  雄介搭车到了长野县的车站。
  在我的要求之下,车子绕了一大圈来载雄介,要是放他一个人不知会做出什么事。坐在车子里的雄介轻轻颤抖,他咬紧牙关,抓着那本日记不放。不过,他却用平静的口吻叙述事情的经过,彷佛身体并未出现恐慌症状,只有说话的声音抽离了本身的感情。

  「我们跟小田桐先生分手之后,旋花说想回家,所以我们决定下次再去买衣服。但是回家之后,我只不过是去买午餐,短短时间内她人就不见了。日记就扔在地上。日记里写了很多她的烦恼,日记最后还画着一张狐狸的画。坦白说,那张画给我很不祥的预感。」

  雄介别过头不看我们,我请他避开最后一页,让我看日记其他的文章。日记里写满旋花哀伤的文字,没想到平日总是笑得天真无邪的她竟有这些想法。

  ——————无法成为你的旋花。
  这句话充满绝望与哀伤。

  困惑的同时也感觉到恐惧。为什么旋花要去找狐狸?她在烦恼什么?而狐狸又是如何反应?遗忘了的不安再次涌现。因自己的粗心而懊悔,咬紧牙关,肚子里的孩子受到影响而啼哭。
  我静静抚摸着肚皮,脑海浮现狐狸的身影,不愿意想像人去楼空的监牢。光是想到之后会看见的场景就觉得快要发疯。

  我们两人焦躁不安,而茧墨却还是老样子,她拿起巧克力。
  那是一个小女孩造型的巧克力。她咬碎小女孩的头之后说:

  「旋花君和舞姬很可能有血缘关系。」
  我想起她们白色与灰色的头发,还有那对如黑夜的湖水般深邃的眼眸。
  我与雄介无言以对,而茧墨静静地继续说出她的猜测。

  「他们家族的超能力只传给一人,除了得到能力的那个人之外,其他孩子长到一定的年纪就会被卖掉。他们家族的人从头发开始,全身的色素都会逐渐消褪……旋花君很可能就是那些被卖掉的孩子之一。」
  这时我想起旋花看那出人偶剧时的神情。
  她当时面无表情,好像没有任何咸觉。也许是因为她旱就已经看过人偶们发狂的模样。
  「她之所以会偷偷跑进事务所,恐怕也是舞姬一手安排。蝴蝶屋的主人死后,旋花无处可去只好回到原生家庭。然后舞姬命令她来到我们的事务所,企图获得与狐狸有关的线索。那个洗得干干净净的骷髅恐怕也是舞姬让她带着,好引起我们兴趣的道具。」
  我忍不住抱着头。不该放任这个号称失去记忆的女孩不管。眼前彷佛又看见旋花那天真无邪的笑容,她开朗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然而她过去的话语都育了不一样的诠释。

  雄介!我还能来这里吗?就算跟雄介在一起也还可以来吗?
  ——————为什么她想来事务所,为什么她经常跑来找我们玩。

  旋花也要去!一定要去!我要一起去!
  ——————为什么她那么想跟我一起去见狐狸。

  「舞姬大概猜到与我的交涉一定会陷入僵局,所以她才安排了这步棋。但其实舞姬根本不认为这颗种子有能力开出美丽的花朵。把旋花当成是锁上螺丝,却不知何时会失去动力的人偶。她对旋花并未抱有任何期待,然而……」

  旋花不但找出狐狸被关的地点,甚至找到监牢的钥匙。
  ——————就在她跟着我们来到茧墨家的那天。

  「……………………你们会处罚她吗?」
  低沉的声音飘进耳里,雄介看着茧墨,淡淡地问道。
  「竟然利用旋花偷袭茧墨家,舞姬会受到惩罚吗?你们会不会惩罚那个女人?」
  雄介的口吻冷酷得吓人,我不禁倒吸一口寒气。但是我发现一件事,进行如此危险的计划也会对舞姬造成不利,既然如此,为何她还是执迷不悟地让旋花带人偶袭击茧墨家?
  这时茧墨摇摇头,她说出很扭曲的事实。
  「很可惜,我们可能无法惩罚舞姬君。我猜她会这样说:『从小就分开的妹妹为了实现愿望而想得到狐狸,因此私自带走原本要被我报废的人偶对你们进行攻击。』她让人偶到附近的工厂偷走卡车,然后开到茧墨家。只要舞姬君坚称操纵人偶的人是旋花君,我们也没有证据可以反驳。尽管她让旋花君抓走狐狸是为了收归己用,而宣称是旋花君策划一切也太勉强,但唐缲舞姬认识不少异能人士,我们很难独断独行地将罪行归在她身上。」
  ——————有够麻烦。她是个很邪恶的人,一个丑恶的存在。
  茧墨咂舌,雄介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和他之前大吼大叫的模样实在天差地别,但他的双腿颤抖着,手也烦躁地抖动。
  他忽然小声呢喃。

  「无法成为你的旋花……」

  我现在终于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同时体会到旋花内心的痛苦。

  她已经接受命令,即使百般不愿意也还是得执行。
  就算她对雄介所展露的笑容全是真心真意也一样。
  *  *  *
  屋内的地上散落满地的人偶残骸,它们全都静止不动。
  地上还有血迹,看上去好像死了很多人。
  每具人偶身上都少了某部分。有些缺手,有些缺脚,皮肤的颜料也剥落,还有少了眼珠的人偶。茧墨的推测没错,舞姬果然使用了预定报废的人偶。
  我跨过一具螺丝扭曲的人偶,朝狐狸所在处前进。
  听说旋花到了狐狸的监牢之后便行踪不明,雄介正往其他地方寻找旋花。旋花离开的机率很大,但雄介还是希望她仍躲在茧墨家的某个角落。
  我则往狐狸那里跑去,就算监牢已经空无一人,我也得亲眼证实才行。
  他已经被带走,真的不在牢里了吗?

  即使有点担心挂念着旋花的雄介,我还是选择先去看狐狸。这样的选择让我自己想吐,很想朝自己脸上揍一拳。然而,我还是无法停下脚步。旋花很可能还在茧墨家,我用这差劲的理由说服自己,一路跑到走廊尽头。穿过早已被破解的异界陷阱,冲下螺旋状楼梯,往牢房方向冲去。最后拉开已经被打开过的房门——
  我忍不住大叫。

  「——————日斗!」
  「——————怎么了?叫这么大声吵死人了。」

  很理所当然地得到回应,我不禁讶异地张大双眼。

  狐狸好端端地出现在眼前。
  他坐在椅子上看书,姿势跟之前一样。

  我是不是在作梦?还是说因为狐狸不见所以太震惊而出现幻觉?旋花不是来抓他吗?为什么狐狸还在这里?
  跟之前一样乖乖地待在牢里。
  他拾起无聊的眼神看着我,我慌张地提问:
  「日、日斗。不是有人跑进来?有一个灰色头发的女孩来接你出去。」
  「——————她来过了。那又怎样?」
  ——————吵。

  他平静地回答,之后便不理会我,伸手将手上的书翻页。褪色成咖啡色的纸张跟着变形。我不再说话,心里有放心、有喜悦、还有满满的不安。

  他还在这里。但是,旋花却不见了。

  「日斗…………为什么你没有离开?」
  「我之前就讲过了,就算你想让我出去,我也不想。那个女孩跟我说有人想要我.还告诉我那人的名字与想要我的理由。真是愚蠢。我可不是女人的玩具,别闹了。」
  狐狸一脸嫌恶地抱怨,接着嘴边扬起轻浮的笑容。
  「好在那个女孩也没有硬要绑走我的意思,只是问我其他的事情。」
  ——————旋花问了什么?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我想吞口水,然而干渴的舌头怎么也挤不出口水。狐狸颇愉快地看着我,我调整呼吸之后继续问:
  「——————她问了你什么?」
  「小田桐,你怎么了?你真正想问的应该不是这个吧?」
  他没有回答,而是讽刺地这么说着。他说的没错,我想问的是另一个问题。刻意绕圈子也瞒不过他的眼睛。我已经知道旋花来这里找狐狸想问什么。

  「——————她想要你替她实现什么愿望?」
  人们对狐狸许愿,而狐狸则替人们实现愿望。

  狐狸弯起嘴角,一边翻着书,像讲古般说着。
  「——————好答案。她问我是否真能替人实现愿望。她想要确认一下姊姊给她的情报。我一点头,她就告诉我她的愿望。」
  他装模作样地停下来,过了几秒才严肃地开口。

  「她想取回失去的记忆。」

  可是,如果我可以把所有忘记了的事情都想起来,能搞清楚为什么我会变成现在的『我』,能够克服这个状况,是否就能够获得新生?

  我想起旋花写在日记里的一段话,想像着她亲口说出这些话,
  她遗忘了某些记忆,她不知道自己被教育成『听从命令』的过程。她相信,如果她能够想起来就能够改变自己。
  所以她才想取回失去的记忆。

  不能。我知道答案。因为,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啊。
  但是,假如我能想起来,那么我就能变成一个让自己喜欢的『我』。

  「就算分析组成自己的要素也没用。我建议她别这么做,但她还是不肯放弃。她想实现愿望的念头十分强烈,可说是愿望中的愿望啊,她已有觉悟,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实现。」

  那么,这一次我将为了温柔对待我的他。
  成为雄介的旋花。

  「所以,我只好实现她的愿望——————但她似乎接受不了事实。」
  残酷的宣言打击着我的耳朵,我深切地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同时也有些抗拒。
  她无法接受的是遗失记忆的理由吧。
  她之所以会忘记,是因为无法承受自己被教育成这样的经验,而她知道了造成如今这个怪异的旋花的过程,她——————会变成怎样呢?
  「……………………日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小田桐。」
  狐狸喃喃地说道,我冲到牢房前,我不能原谅那张事不关己的脸。每次他替别人实现愿望都会让某人哭泣,让某人崩坏,只有狐狸本身不受影响。我将手伸进监牢里,却抓不到狐狸,不论我怎么伸长了手都没用。
  他如狐狸面具般面无表情地望着我。
  「日斗——————————!」
  「——————我就知道你会因此而责备我。」
  狐狸平静地说完并阖上书。他站起来与我面对面。
  我的指尖能碰到他的脸颊,就算我抓伤他的脸,他也无动于衷。他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冷冷地问道:

  「小田桐,你还有时间在这里咆哮吗?」
  我吞下即将说出口的话,脑中浮现雄介的身影。

  ——————我们还没找到旋花。

  「听好了,茧墨家里有许多不太干净的地方,平常人不会靠近。母亲死亡时的地点。位在庭园角落、曾经有佣人自杀过的仓库。还有伯父的脖子被咬断的客房。我猜那个女孩就躲在上游几个地点中。而且,雄介也来了。」
  狐狸露出讨厌的眼神,接着以柔软似毒蛇舌头的声音说:

  「——————你确定要让他亲眼看见那样的场景吗?」

  下一秒我冲出牢房,一鼓作气跑上楼梯。几乎毫不喘息地一路跑着,首先跑向有仓库的庭园,这时才发现我刚才忘了问日斗有仓库的庭园在哪里,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回去问「」。
  雄介跑去哪了?我四处找着,没多久在东侧看见一座仓库。我赶紧跑过去,却没听见任何声响,难道雄介没来这里?但我仍决定进去确认一下,正打算跑进去仓库时发现一件事。

  仓库的门已经被人打开。
  可能是掉在一旁的人偶撬开的吧?看了伸长手臂的人偶,我呆立原处。仓库里放的是古董类的物品,充满尘埃的空气包围着我。

  冬日的冷冽空气中混合着些许臭味。

  是粪尿的气味、生肉的气味、还有鲜血的气味。
  雪白的两条腿在空中摇摆。

  灰色的头发重重地垂下,脚边有张翻倒的凳子。
  用力勒紧的脖子早已折断,唇边流着鲜血,头部如果实般肿胀。两条腿上沾满从无力的尸体里流出的秽物,眼珠也掉了出来,已经看不出生前是何模样。这样的光景很像曾经在雪地见过的光景。

  肚皮裂开,闷痛蔓延全身,伤口流出温热的血液。有些无法理解眼前的光景,也不愿意理解。可是已经习惯类似事件的大脑依然进行了冷静的分析。

  旋花被茧墨家的人追捕,为了寻找自杀的地点而来到这里。她利用仓库里的道具,选择了与蝴蝶屋的少女们相同的死法。她的选择让我很懊恼,尽管为了她的死而难过,却不禁想大吼。

  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死法?为什么竟又选择了上吊自杀!

  「……………………雄、介?」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询问,却得不到回应。

  雄介静静地伫立在我面前。
  他抬头仰望着旋花,连哀号都没有。

  旋花的日记摊在他脚边,是从他手上掉在那边的吧。右边那一页画着狐狸与茧墨家,左边那一页则写了简短两行字。

  雄介再见了。
  找最喜欢你。

  雄介一动也不动,他的背影甚至没有颤抖。
  他没有哭泣,只是用力握紧手中的球棒。

  他望着那具尸体,望着再也不会动的旋花。
  过了几秒,他如骷髅般龇牙咧嘴,低声呢喃道。

  「——————————————————————————————————————啊~啊。」

  以此刻为分界线。
  嵯峨雄介,正式崩坏了。
  B.A.D.事件簿⑦:茧墨不在乎人偶的悲伤 完


后记
  新年快乐!(执笔时正好是一月四日、一月四日喔!)
  今年也请大家多多指教。(跪坐在椅子上向大家鞠躬)

  谢谢大家购买『B.A.D.第七集』啊?你在书店站着看?那我要跟不买书的各位说说购买本书的神秘效果……这次收到考生们的强力要求,所以呢,只要购买第七集的人考上的机率就会大增喔,我乱说的,增加上榜机率这种说法根本是诈欺。不过,绫里一定会替购买本书的读者们祈祷,让大家都考上。希望各位读者都幸福久久。

  今年的目标是维持身体健康,同时努力工作。不但要努力加快创作的速度,还要让作品更丰富有趣。我的运动量不太够,可是呼啦圈还丢在房间的地上!非常对不起……我一定会更加努力运动,话说现在已经能够连续运动五分钟以上罗。

  这次后记的页数比较少,就不多说直接进入宣传与感谢的阶段吧!

  目前『B.A.D.』的漫画连载刊登在《Altima Ace》杂志上,而月刊《四格nano Ace》上连载的则是『B.A.D.』的四格漫画。两个作品都是榊原宗々老师精心绘制的作品。绫里倾全力地跪求大家支持,我不会抬起头来,务必请大家多多支持这些好作品。

  责任编辑仪部小姐,负责插画的kona老师、封面设计师、负责将本系列画成漫画的榊原宗々老师;替广播剧CD配音的声优大人们,相关工作人员以及出版社与多媒体部的大家;持续努力着的亲朋好友,以及我最重要的家人,尤其是姊姊——总是替大家增添许多麻烦,谢谢大家的照顾!另外还要向各位读者们献上至高无上的谢意!

  第一集到第五集描写的是有关狐狸的故事,第六集稍作休息,从第七集开始则以雄介的故事为主。集数并不会跟狐狸的故事一样多,但是依然会将所有想写的故事都写完,请大家继续支持喔!

  本书以遇见狗儿为起点,尸首为终点。
  下一集则是骷髅的愤怒与绝望。
  二〇一二年一月 绫里惠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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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无骨者伊瓦尔 勳爵
雄介还是彻底坏掉了啊,期待下一话。。。为何这小说里的妹子总是便当得那么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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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懒吃货 勳爵
虽然很喜欢但是人气好低啊。连更了我都没发现

10 年前 0 回復

凉宫春日 伯爵
这书的世界观独辟蹊径,带给人们耳目一新的体验。满分是也。

10 年前 0 回復

大叔未来 子爵
不是主角的后宫死亡率略高

10 年前 0 回復

口嫌体正直 侯爵
录入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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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说呢 虽然一开始就预料到了会死 不过没想到是这样的死法 可怜的雄介.....
总觉得自杀的有点轻易啊...........
狐狸你就准备一直在牢房里面打酱油咩!
下一卷要彻底玩坏雄介咩.哦 已经彻底玩坏了(笑
看来小田桐最后还是不能避免拯救不了狗的结局咩....

10 年前 0 回復

花泪无痕╰╮ 勳爵
在我没发现的时候更了···

10 年前 0 回復

l65280101 王爵
雄介要开始觉醒后开始无差别破坏了么

10 年前 0 回復

derry 伯爵
第七卷超快的啊!新章开始,这次又来虐雄介了。话说番外篇的学妹果然没有机会登场么⋯⋯

10 年前 0 回復

一切随风 騎士
小茧你的高贵冷艳去哪了?居然被吓成这样

10 年前 0 回復

EX咖哩棒 王爵
录入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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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還想用更多行「...」來表示心中的無奈,不過就以三行為限吧。
這集雖然一樣是以很獵奇的開場來展開整本的黑暗劇情...
不過中間穿插"神"的爆走,讓人放鬆不少,尤其是本作兩大魔頭都被"神"給嚇得失去形象...映襯出七海真的是個非常厲害的小學生。
最後一個故事結束時本來還在慶幸,又有一位女性逃離小甜筒魔咒。
看到結局真的讓人非常惆悵阿...那麼可愛的小女孩最後還是逃不過命運。
讓舞姬不得好死吧....(怨念)
跟藤原老師是不同的黑暗風格,每次看完BAD都會鬱悶上好久。

10 年前 0 回復

Toмè洋芋° 騎士
迟迟没入第七卷,没想到已经录入了,万分感谢,看来也要找时间去赶紧把实体书入了

10 年前 0 回復

xuwuyi 公爵
又死了,每次出来新角色都逃不开死的很惨的结局,连萝莉都不放过,什么时候小茧估计也会死?异界中见到的妖艳的女人这集还没出来,我猜那就是初代阿座化,看来阿座化死了也就是在异界巡游了。下集雄介找舞姬报仇,人偶师又如何死呢?狗又会怎么样了?期待下一集。

10 年前 0 回復

ACE-Noir 侯爵
第七卷终于来了,感谢录入,刚才扫了一下插图,白雪这一卷居然也有出场,大爱

11 年前 0 回復

rahxephon123 侯爵
录入辛苦了 终于等到了

11 年前 0 回復

蕾娜·赛亚斯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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