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殿円]公主心6[台\简]下载放出


本帖最后由 清影 于 2013-11-3 09:44 编辑


公主心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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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殿円
插画:明咲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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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线--谁都无可取代之卷
第一眼见到她时,不知为何,我就觉得她对我而言是必要的存在。
[全部杀掉。]
下令将那个女孩的亲族一个不剩地全部杀掉的同时,我被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奇妙感觉给虏获了。
在眼前蔓延开来的是熟悉的景象:异教信仰者们的聚落,以及烧成了火人、从屋里飞窜而出的异教徒们。
还有尖叫、哭声、宛如会燃烧至天空的熊熊火焰。
每个人都用陌生的语言呼喊着异教神的名号,或是一边哭泣着哀求,一边被骑士们砍得支离破碎。
——这里是位在北霍克兰德的赫雷山区,一个与世隔绝的库林格尔小村。他们是我在数年前歼灭的异教聚落的幸存者。
[这次务必要一个不剩地杀光,让他们无法再次崇拜恶神。]
我如此命令。部下的教廷骑士们敲毁洞穴的小祠,从中拖出神像。被涂得漆黑的公牛角搭配着山羊的脖子与脸,眼睛部位装的则是金色玉石。听说在魔术依然存在的古代时期,人类会像这样将各种不同的物种杂交,试图创造出不存在于此世的生命。这是被称为[奇美拉*]的古代恶行。(编注:又称[嵌合体],由不同基因型的细胞所构成的生物体。)
杰夫利是率领这群魔物的最强恶神。在我等安卡里恩教的教诲中,对它发出了第一级的信仰禁止令。然而他们却学不会教训,建造出新的聚落,依旧将这个恶神奉为神明。
必须将异教徒无一例外地根绝。这是安卡里恩教直属的武力集团——圣法米玛司教廷骑士团的绝对法则。在这段时间,我几乎一整年都为了狩猎这类异教徒而出外远征。人们畏惧着我,称我为斩骑士迪纳雷斯。对于谣传差不多在下次选拔就会成为骑士团长的我,部下们在抱以敬意的同时,也对我感到恐惧。这是因为迪纳雷斯队建立了被人称为[法米玛司死神队]的战果。
[抓到所有村人了。现在开始处刑。]
副队长梅尔卡托淡然地报告状况后,村人们的斩首之刑就在我眼前展开了。[唰]的一声,大量血液喷溅到地面,在泥地上形成涓涓细流。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响起:
[受诅咒吧!你这扭曲历史的人!]
有人大声叫喊,我一看,发现一位少女在双臂受缚的状态下,半跌半摔的向我冲来,或许是从哪个人手上夺来的吧?少女被绑住的手上握着小刀,而且刀锋正朝着我。

我的目光被吸引住了。她明明满身是泥巴与鲜血,露出宛如恶鬼般的模样,但不知为何…我却觉得她很美丽。贴着两颊边的漆黑长发,以及蕴含着其妙色彩的银色眼眸,都让我有此感受。
[我不会原谅你这个死神]
少女笔直朝我冲来,我叹了一口气。很多人明明已经命不长久,却无法体会到这一点,而进行无谓的抵抗。
[!]
我仅以单手抓住少女的手腕,即使少女使出浑身的力气,对我来说也不费吹灰之力,知道自己被阻止的少女拼命挣扎想挣脱手腕,但却一点用也没有,唯有她的脸涨得越来越红。[这是白费力气,我马上就会杀掉你]
闻言,她用比小刀还要更锐利的视线瞪着我说[白痴,我才不会比你先死,绝对不会]
我莫名的很中意这个回答,我问那个女孩:[是有谁死了吗?你为什么会想杀我,是为了报父母的仇吗?]
[我的父母早就死了!是被你杀掉的,就在前一个库林格尔的村子里]
少女怮哭般的呐喊。
[我一定要杀了你!我只有这条路可走了!不仅故乡被烧毁,父母被活生生的斩下头颅,还来不及下葬就被秃鹰啃噬;哥哥被砍掉四肢,嫂嫂惨遭玩弄后被丢进河里,弟弟跟妹妹成投掷小刀的标靶,甚至连刚出生的侄子都被扔进了井里]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少女如此大喊。
[我憎恨你,憎恨你们!除了杀死你们,我没有其他活下去的方法了!所以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那么你现在就去死,然后获得解脱吧]
我轻蔑的抛下这句话,真是个陈腐的逻辑啊,因为被夺走一切而心怀怨恨地前来刺杀,这还真是低能至极。假如她在村子第一次被烧掉时就舍弃邪恶的信仰,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再度被放火烧村。
[快点让他们排成一列,小孩子的头也要砍掉,要是又让他们保住一条命可就麻烦了]
冷淡地对部下这么说后,我扭住少女的手腕,小刀弹了开来,少女尖叫着倒在地上。

部下之一的尤基姆立刻抓住少女,用绳子将她绑住。

[尤基姆,你来吧]

我一说完,他的脸颊就瞬间僵硬了一下,尤基姆是我的直属弟子,因为唯有教廷骑士团获准拥有的长剑----古冈托拉斯的缘故,所有教团的骑士都只能有一名直属弟子,这把剑会由师傅传承给弟子,大抵来说是在骑士死亡、活着离开第一线领受主教职位的同时,由其弟子继承。这是教廷骑士团特有的绝对师徒制度。

尤基姆战战兢兢地将手伸向背后背着的剑上,准备一口气拔出剑来,就在此时,意外发生了---蹲在他眼前的少女突然向他冲撞过来。
[啊!]
趁尤基姆踉跄地一屁股坐倒在地的空档,少女像松鼠一样迅速将小刀咬在嘴里,转瞬间就割断将她的身体连着手肘一起绑住的绳子,并朝着烟雾迷漫的聚落跑去。
[等等!]
[快追!追上去,用箭射她]
梅尔卡托连忙如此命令部下,然而此时少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灰色的烟雾之中。
我对于自己不知为何放下心来感到讶异。没有亲眼目睹那种污秽异教徒的孩子死在我面前,这件事为什么会让我有种近似淡淡欢喜的情绪呢?
真是令人费解。我无法明白。我明明就是个身负狩猎异教徒使命的斩骑士啊。

….数年过去了。
哪年我的位阶又向上升了一阶,收到来自伊利卡星山厅的召唤,因而暂时离开法米玛斯骑士团。当时我的保护人是担任枢机的帝迪耶大人,我在他的要求下成了帕尔梅尼亚的副大使。他将等同于孤儿的我视同亲生子女,在名门帝迪耶家的庇荫下养育长大,对我恩重如山,而我也可以说是为了让他当上法王才会成为教廷骑士的。
[不用感激我的恩德,我只不过是觉得你看起来好像派得上用场,才会把你捡回家,只要你成为主教,在遴选法王时投我一票,我就能回本了]
帝迪耶生性冷淡,与其说他是宗教家,毋宁说是个完全的政治家,即便如此,他对我而言仍是个很好懂的人,虽然他有儿子,但却被当成私生子看待,因此他的儿子出生后全都被送养,然后再以私立学校学生的身份将他们聚集起来;而卧,就是为了协助伪装这件事,而被拿来当成烟幕弹收养的孤儿之一。

身为帕尔梅尼亚的大使,帝迪耶常年与该国有所往来,然而就算手腕高超的他使尽各种策略,至今在面对帕尔梅尼亚时依然未能取得优势。若要问为什么?那是因为帕尔梅尼亚这个国家,是个国内具有两种主流宗教的特殊国家,除了安卡里恩星教以外,仍有神官集团固守着古老的月时代流传至今的信仰,令人意外的是,这个集团拥有相当大的影响力,就算是伊力卡也无法随便找他们麻烦。
[真是的,因为那个异教信仰中枢霍特山的缘故,帕尔梅尼亚国内依然还有异教徒横行。我也听说其他国家的异教徒不断涌入那里,俨然已成为了反伊力卡的温床,得尽早处理才行]
法王选举在即,帝迪耶计划着将常年令伊力卡烦扰的帕尔梅尼亚问题解决,交出辉煌的成果,维持,他才会把可以算是心腹的我从法米玛斯召回。
我带着弟子尤基姆前往帕尔梅尼亚,这个任务结束后,我应该就会被伊力卡正式召回,成为主教吧?如此一来我的佩剑古冈托拉斯就会由他所继承,由于得到我倾囊相授的时刻已近,因此尤基姆也干劲十足。
就是在那个时候---
我在安迪鲁与她重逢了。
帕尔梅尼亚是大陆上屈指可数的大国,在其首都洛兰特有个被称为安迪鲁的华丽花街。被夹在天门与地门这两道门之间的这块街区,有数千名娼妓在此一边卖春一边生活。这里是个虽然位于帕尔梅尼亚的另一个国度。君临顶点的是被称作[花冠]的名妓,其下还有多达十三个不同的位阶。她们被称为[公主],总有一天会有资助者出现,落入必须下海接客的命运。
[虽然早就听说过传闻,不过安迪鲁还真是惊人啊……]
尤基姆惊叹不已,惶恐地跟在我身后。顺带一提,法米玛司所属的教廷骑士不能结婚,但是特别获准买春。这是因为反正无论是否有意遮掩,我们都必须随时佩戴继承到的长剑,不管怎样都看得出教廷骑士的身份的缘故。
[听说伊瑟洛跟沙洛尼亚的“欢愉都市”也很惊人,不过这边还是相当繁华呢。]
[随便扔颗石头,大概就会打到僧侣吧?]
我这么一说,个性一本正经的尤基姆就讶异地睁大眼。实际上,听说由于中央的监督鞭长莫及,因此地方上的僧侣、神父、修道士们,经常会频繁地造访这类花街柳巷。只要不被数年才前来巡察一次的风纪管理委员会的调查官发现,他们应该可以永远在此寻欢作乐吧。
在大道中央,正在举行由花冠引领的游行。每周都会有一、两次,身处高位的妓女们会赌上店家的权威与面子,踩着花朵铺成的地毯,在大街上婀娜多姿地游行。从数年前开始,安迪鲁花冠的宝座就由名为卡露莲的大美女夺下,成了这地区不可动摇的女王。
[哦——那就是这个女人国度的女王陛下啊。]
尤基姆这么说。走在游行队伍最前方的,是旋转装饰着蕾丝与人造花伞的公主们,在她们后方跟着一位头戴耀眼芙蓉造型的妙龄女子。那就是卡露莲席思。她长得的确很美。由于我只看到侧脸,所以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可以看得出她那头金银混杂的不可思议色调的发丝被高高盘起,身穿在胸前将腰带绑得像蝴蝶展翅一般的独特洋装。唯有在今夜一掷千金的男人,才能将手指伸入那美丽的金银丝发之间吧?
当然,我没有这种财力,也没有这种兴趣,因此我敲响的是被称作[黄金之实]的熟识娼馆的大门。我告诉尤基姆,只要沿着沟渠绕过去,就能赶上年轻莺莺燕燕们的黄昏聚会。尤基姆比我小五岁,现年十六。他也达到差不多会出入这种场所的年纪了。在绝对制度下的师徒,也只有在这种烟花之地才会分开行动。
[好久不见了,索亚森大人。]
娼馆的老板娘以我常用的假名称呼我。一旦进入法米玛司骑士团,骑士们都会舍弃自己的名字,得到一个洗礼名。大抵而言,多会借用圣人的眷属之名,我被称作迪纳雷斯,这是至今在北方依然受到笃实信仰的古代门神的名讳。
十分清楚我的身份的老板娘,将我带到靠近后门的最尾端房间。额头上戴着金环的女性们端来放有葡萄酒、炖煮菜肴以及水果的托盘。给公主们一点赏钱后,我马上就让她们退下。每个男人的想法都不同,而我不巧没有与女性及小孩谈话的兴趣。女人是用来睡的。
[……我叫艾黛拉。]
常跪伏于入口处的女人这么说时,我也没有认真听。老板娘不会指派同一名妓女来服侍我,因为我并没有频繁造访到足以成为某个妓女熟客的程度。
不知何时开始,房间里只剩下朦胧的青白色光芒。这是因为公主们只留下夜灯的照明就离开了。反正我也无意欣赏对方的姿色,因此并不在意。明天开始在这个帕尔梅尼亚要如何行动,霍特山的问题又该如何解决……我满脑子都在想这些事。
她的手滑嫩润泽,是个比我想象中还要年轻的女人。她头戴娟纱,这意味着她拥有颇高的位阶吧。而且能用十根以上的发簪来盘头发的,至少也是次于[十王]之下的[十六将军]。
[客人您好,请多多关照。]
似乎拥有[将军]之位的女人,身穿与那个地位相称的装束。她将油亮的黑发挽成妓女间流行的样式,像个伊瑟洛女子一样插着发簪。听说她们会一边跳舞,一边将发簪一根根拿下,而男人们享受的就是每当她们拔下簪子就有一缕发丝落下的景象。此即娼妓的簪舞。
[啊!]
由于女人始终跪伏在地,没有抬起头来,因此我粗暴地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了过来。发出一声轻喊后,女人毫无抵抗地倒在地上。压在她身上的我,在此时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事情。
她是当时的那个少女。在库林格尔的隐密村落中,独自甩开骑士追捕,逃得远远的少女。
(原来她还活着啊。)
她拥有白皙的柔嫩肌肤,以及与之形成强烈对照的黑檀色秀发。她的唇瓣似乎没有抹上胭脂,呈现犹如削薄的珊瑚似的色泽。而比什么都还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那带着月下沙漠色彩的美丽银瞳,以及框住那双眼眸的纤长睫毛。
而那个女人似乎也注意到我为何惊讶了。她急忙后退,紧接着她那宛如刀锋般的银色视线望向我。
刹那间,女人散发出近似杀气的气息。我留神环顾四周,查看女人身旁有没有能当成武器的物品。当然,假如她真有这种想法,只要拔下头上的一根发簪袭击过来就行了。
然而,那股杀气并没有持续很久。女人动也不动,靠在墙边紧盯着我。
[你还在信仰恶神吗?]
我这么问。如果女人答是的话,我就得在这里杀了她。
然而她——假如这不是花名的话——这个名叫艾黛拉的女人。睁大让人印象深刻的眼睛,噗嗤地笑出声来。
[……也对呢。在这种地狱的最底层,就会让人想再次试着依靠恶神或别的什么呢。]
[你现在已经舍弃那个神了吗?]
[从以前开始,风尘女子的神就是命运女神香媞莉哦。不过是从你们禁止信仰富贵神赛莉亚之后就是了。]
花街人们信仰的神明大多是掌管富贵、健康和良缘的女神们。在这之中,对于受到命运捉弄,而不得不流落到这条花街的女性们而言,香媞莉应该是无论如何都想依赖的神明吧?
艾黛拉说:
[你要杀掉我吗?]
[既然你已经舍弃信仰,那么我也没有杀你的理由。]
我发现自己由再度因为不用杀掉这个女人而感到安心。至今为止,不管是怎样的小孩、女性跟老人,只要是异教徒,我就会砍掉他们的头。我从未为此后悔。然而,为什么唯有面对这个女人时,我就会莫名感到坐立难安呢?
[那么,要做吗?]
艾黛拉擅自把托盘上的葡萄酒倒进高脚杯,大口喝下。
[你是为此而来的吧,高高在上的骑士大人?]
[……我没兴致了,之后随你高兴。]
我带着冷淡的态度翻身躺卧。由于我对于与这个女人发生关系感受到了一股厌恶感,因此我也想过要就此离开,但这样一来就不知道我到底是为什么要花这笔钱了。
[哦,是吗?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艾黛拉一口饮尽杯中的酒后站起身,从梳妆台下方拿出一个像盒子的东西。我一边警戒着她从背后刺杀我,却发现她开始背向我动手做起某些事情——看起来竟然像是在做女红。
这场命运般的相逢还真是不可思议。对此,我内心感到十分困惑。
为什么会在这里遇见她呢?
难道说,当日她虽然设法从骑士团的追兵手中逃脱,但接下来却被人贩子抓住,被卖到花街来了吗?若是这样的话,她的运气真好。安迪鲁是西大陆最大的红灯区。当然,风尘女子也有风尘女子的辛苦,但是也充满翻身的机会。
例如说,那个花冠卡露莲席恩就有某国王族、高阶僧侣等众多有权有势的资助者。为了替她赎身而花费大笔金钱。若是乡下地方的小型红灯区就不会有这种机会,假如被卖到奴隶市场就更不用说了。
为了要躺下来,我把放在胸前的怀表拉出来放到一旁。要是就这样放在怀里的话,会撞得骨头很痛。
[……什么声音?]
注意到滴答滴答的声音,艾黛拉抬起头。我淡漠地说:
[是时钟。]
[你说时钟?难道你随身携带着这种东西吗?]
也难怪她会露出狐疑的神情。大抵来说,一般看到的时钟若不是富豪家的水钟,就是娼馆里的线香时钟。除此之外的人都是靠教会的钟声得知大略的时间。
我默默朝她抛出那个金怀表,她吃了一惊连忙将它接住。
[这是什么?难道这是凡希坦斯制造的机关?]
[对。]
[……哦~嗯~好小哦。]
艾黛拉仿佛忘记知道刚才为止的对立态度般,入神地看着似乎是她第一次见到的机械时钟。不知道她是不是很喜欢那个怀表,她将钟盖数度开开关关,一下又放到耳边听,好像觉得很稀奇的样子。
不久后,她将怀表轻轻放到一旁,又重回针线活之中。
在寂静的空气中,回荡着机械时钟运转的滴答滴答声。她弯着腰的身影在灯边拉出长长的影子。
睡意突然侵袭了我。
那一夜,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入娼馆却没有跟女人上床就睡着了。或许是因为在做针线活的女人身边睡着的缘故,我梦到过去的事情。回想起在遥远的往昔死去的母亲,也曾经像这样在夜里的月光下做针线工作。
那模样跟这个女人的背影还真像啊。我这么想着。
奇妙的重逢背后牵系着奇妙的缘分。在那之后,我接获上司帝迪耶的指令,开始调查潜藏在帕尔梅尼亚,一个被称作[墓园]的地下异教信仰集团。为了寻找线索,我再次去见艾黛拉。要是她还没有舍弃对恶神的信仰,那么她很可能与那个墓园有私下联系。
[你又来了啊?该不会还在怀疑我吧?]
艾黛拉有些无奈地接待我,而我对她说,反正都是要花钱,花在熟悉的女人身上还比较好。要是鲁莽地直接质疑她的信仰,大概会被她避开吧。相较之下,假装自己是在为杀掉她的双亲而赎罪,更能作为持续指名她的理由。
[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我付钱但什么都不做的话,对你而言也不是件坏事吧。]
[……这的确是个不坏的提议呢。老实说,一天跟好几个人睡很累人啊。]
艾黛拉的回答非常合情合理,然而不知为何,我却对此感到烦躁。
之后,我表面上伪装成修道院学校的老师,一边持续地逐步收集与[墓园]有关的情报。
虽然早就知道他们信奉者早就消失的古神,是个靠牢固牵绊结合在一起的组织,但是关于他们实际上的根据地在何处、如何得到资金、人数有多少……等等,这些详情依然不得而知。
我大约每周或半个月会到艾黛拉那里一趟。在我开始固定光顾后,她的位阶又提高了一阶,变成十六将军之中第二高位的[花将]。我跟她共度了无数个夜晚,但是我们之间没有甜言蜜语、也没有云雨之事,只是在重复着聊天、偶尔睡在那里的日子。
即便如此,在持续一年之后,我们也无意间培养出某种亲昵的气氛,她开始会一点一点地谈起从前的事情。
[以前啊,我也能看到各式各样的东西哦。像是从花朵中诞生的翅膀小马啦、只喝朝露的金蛇之类的。一旦看着这种事物成长,就会莫名地受到洗脑,全盘接受叙说往事的老婆婆或口传历史者所说的话,坚信那就是真实。]
她把从前当成摇篮曲聆听过的古老神明的故事说给我听。即便对于至今一直否定那些神明并狩猎崇拜者的我来说,那些故事也非常引人入胜,因此我经常忘记自己的工作听得入了神。
当然,她所说的故事起了很大的帮助。根据她对什么样的神有眷恋之情,我可以锁定她可能跟哪些异教徒们有联络。
[你叫迪纳雷斯对吧?]
某个夜里,她一如既往地背对着喝了酒准备入睡的我这么说。
[这是古老神明的名讳喔,是你的洗礼名对吧。你真正的名字是?]
[我忘了。]
[那有可能啊?你总有个得自父母的名字吧?]
每当我准备入睡时,艾黛拉都会点亮一盏小灯,开始做针线活。她身边明明跟着多达六位称她为夫人的公主,只要她一声令下,就会有熟练的老妇帮她完成缝补衣服这点小事。
她在缝什么呢?我问过好几次,但她只是露出难以言喻的笑容,不肯告诉我答案。
听说娼妓们在客人之外,似乎都会有个不收钱的爱人。就算艾黛拉有这样的对象也不足为奇。
[马修斯……好像是这个名字。]
[好像?]
[我记不太清楚了。]
在床褥上翻了个身后,我说:
[我的故乡被传染病摧毁了。当我懂事的时候,我就已经握着剑了。最后记得的顶多就是在哄我睡觉后,我母亲就会像你这样,背对着我做针线活。]
艾黛拉简短地应声后,就又弯腰低头继续舞动针线,而我就这么睡着了。感受到从身后传来的人类温暖气息以及些许明亮感,一股缅怀之情莫名其妙地袭上我的心头。

——我从不认为自己对艾黛拉怀有爱情。
之所以会光顾她的生意,单纯是因为要监视她。在这段时间,我也确定了其他光顾她的熟客其实是异教徒。她跟那些异教徒们以某种方法取得联系。
——刺绣。
与我共度夜晚的期间,她勤奋进行的刺绣工作,就是不用文字联络彼此的方法之一。
(我总有一天非得杀掉她不可。)
帝迪耶应该会说。让艾黛拉逍遥法外一段时间后,就把她处理掉。距离那一天已经不远了。时机到来时,帝迪耶应该就会下令要我把异教徒一网打尽吧。

然而在那之后过了一段时间,某天一如往常造访[黄金之实]时,老板娘告诉我艾黛拉逃跑了。听说她是因为怀孕而回到家乡。
(怎么可能!)
她哪里有什么故乡啊?不是被我烧毁过两次了吗?
一股庞大的失落感折磨着我。这比失去线索的懊恼还要更强烈。这种感觉很奇妙。明明失去了某些东西,但我却感到万分沉重。
她没有在黄金之实的房间里留下任何东西,只托付给挚友?花冠卡露莲席思的三个女儿一句[我改天一定会把钱还清]的留言,以及一顶手制的帽子。
我假装成她的仰慕者向卡露莲席思恳求,跟她借了那顶帽子来看。
上面用古老的语言,绣着祝福孩子未来的祝词。

——在那之后,当我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与艾黛拉再度相逢时,她怀中抱着年幼的女儿。
我跟她度过了短暂的时光。照理说我是为了杀掉她才会一直寻找她,然而当我第三次与她重逢时,我已经无法否认在自己心中萌生的感受。不知为何,我觉得她对我而言是必要的存在,打从初识时我就这么觉得了。她就仿佛拥有我的一部分似的,我一个劲儿地受到她的吸引,有时候情绪会变得凶暴,有时候又会感到十分消沉。
我说我已经不是僧侣,而她轻易相信了这句话。在隐密村落里的生活比我所想的更加艰苦。无论是为了煮饭而生火或是产生炊烟,都必须极力克制在最小限度。我们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充满了拘束感。
这是一段什么都没有的日子。然而,这又是一段确实有些什么的日子。由于我隐瞒着僧侣的身份,因此我几乎没有实行安卡里恩星教的教条。我不会在早晨向消失的星辰祈祷,也遗忘了教义。当然,我也没携带可谓身份的长剑。
但是我的灵魂自由得令人讶异。自由。没错。不管吃什么、相信什么都不会有枷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不存在以神为名的锁链,这种开阔的解放感为什么会让我感到愉快!
这是对于神的亵渎。然而我却感到很痛快。不知不觉间,我甚至希望这种时光一直持续下去。
我明白这就是所谓的不道德。

我们持续过着正当严冬却无法生火取暖的夜晚。我受到她的委托,抱着女儿裹着毛毯入睡。过了一段时间后,做完针线活的艾黛拉爬到床上,把身子靠近我。听说山村里的家庭为了取暖,在睡觉时都会这样做。然而像这样子三个人相拥成眠时,我就会错认为自己受到所有存在的接纳和索求。
她仅仅只是个被监视者。我并不爱她。
所以她也不可能爱着我。
我们并不是一家人。
这是种伪装。这份温暖是种谎言。这一切都是幻影。等我哪一天向帝迪那报告这个村落的事情后,这个村子就会毁灭。法米玛司的骑士们会如雪崩般涌进来,这里转眼间就会化成废墟吧。就如同如今我所做的一样。那是我反复看了无数次的景象。这就是正义。可是为什么我现在会对此感到恐惧!
(至少在[掘墓人]出现在这个村落之前,就先让她自由行动。在那之前,维持现在这样就行了。)
我如此告诉自己。为了揭开异教徒们的组织[墓园]的地点和真面目,至少先抓到一个作为它的手足活动的[掘墓人]。
[你明天一早就要出门了吗?]
艾黛拉攀附在我背后,把头凑过来这么说。
[蜜莉卡会哭的,所以你要在她醒来之前出门哦。]
[还有,麻烦你把那个表留在家里。就是你的那个机械怀表。]
我吓了一跳,想扭过身去面向她。此时,艾黛拉的身体靠得更近,并从背后紧抱住我。
[那果然跟心脏的声音很像。]
[你是说那个声响吗?]
[对。我要在睡觉时放在枕头下,这样就能感到安心了。真不可思议呢,那种由铁制成的机器发出的声音,竟然会跟人类活着的声音很相像。]
[……]
她不知道我明天将会在山脚下的城镇与帝迪耶的使者见面。她相信我只是去买日用品。
其他村人以为我是从安迪鲁追着她到这里的仰慕者,在她将我以女儿父亲的身份介绍给村人后,我也依然向艾黛拉隐瞒着自己身负探索墓园的使命。我也没告诉她,刚重逢时我就是为此才会接近她,并根据她的话语揭发了相当多潜伏在帕尔梅尼亚的异教徒。
我一直感到畏惧。我什么都说不出口,什么都问不出口,让时间就这么流逝而去。其实,我好几度犹豫着想说出口。你还在信仰异教神明吗?你愿意舍弃异教神明,转而选择我吗?你对我有什么想法,还对我有丝毫怨念吗?还觉得我可恨吗?还想杀我吗?
你为什么要告诉你的女儿,我是父亲呢?
那就是,爱吗?

——似乎只有在失去一切后,我才会注意到重要的事物。
在我被帝迪耶召唤而离开村落的期间,我跟艾黛拉藏身的小山村遭到法米玛司骑士团的猎人们焚烧,而她们死了。那时我为了以帝迪耶代理人的身份私下与帕尔梅尼亚政府交涉,离村前往洛兰特。
得知骑士团突袭的消息而赶回去时,村子已经不存在了。骑士们肃穆地执行与我数年前对待艾黛拉的村子相同的行为。祭祀着伊力卡规定之外的古老神明的小祠堂被砸毁,神明寄宿的护符及神像被拖出来侮辱并烧成灰。
我就好像影子被钉住了一般,站在原地动弹不得。隐密村落中受到祭拜的异教护符就在我眼前逐渐被烧毁。经过盐渍的黑山羊头部被丢进火中,一旁响彻着法米玛司骑士们高盛赞颂安卡里恩星教的祝词。

那并不是什么护符,那只是碎木片。
那只是山羊的头部。只是被创作出来的歌谣。
神并不存在。
正确的神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不存在……

我说不定有好几年没有在战场上挥舞长剑了。回过神时,我已经身在血海之中。
我踩在十几具尸骸上,他们都是过去被我称为部下的骑士们。践踏而过时,我如此心想——信仰毫无意义。
信仰根本无法拯救任何事。就连灵魂也一样。

替艾黛拉跟尚且年幼的女儿挖好墓穴后,我明白……在我的体内某处,也同样被盘出了一个致命的空洞。
我失去了。
我丧失了我生命的价值。我背负着一道永远无法填补、也永远无法痊愈的伤痕。令人喟叹的是……即便如此,时间还是会流逝,心脏依然拼命鼓动,仿佛要我继续活下去。我不懂。我到底为什么要活下去。
——在很久以前,我的家就被烧掉了。父母很快地就被传染病夺去了生命,还来不及下葬,就被秃鹰啃噬成白骨。姐姐在婆家病死,妹妹在被卖掉后三天就遭到抛弃;理应同甘共苦的部下则被我亲手杀掉了,连精心培育的弟子也一起砍杀了。
而现在,我的妻子脊椎断裂,刚出生的女儿被摔到墙上。我的灵魂明明已堕落至极,所以我不明白现在我这颗心脏是为了什么而跳动,更不明白神为什么要我活下去。
(是为了什么?)
我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无法亲手断绝我的生命?我用自己的手将妻子逼向遭到虐杀的下场,那么,至少我也可以用自己的手磨灭这条污秽灵魂才对。然而我做不到。超过十年以来刻画在我肉体中的教义,无论如何都不允许我自尽。无论如何都不允许!
我抱起艾黛拉的尸身。
在她的下方,有着女儿蜜莉卡的尸体。蜜莉卡的脖子被折断了。看得出她死去时没有受苦。而艾黛拉则是在想就往墙上扔的女儿时,从后方遭到劈砍。
把两人并排放在地上后,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看。再也说不出任何话语的唇瓣都失去了血色。明明我的心脏还毫无意义地跳动着,她们却已经失去性命,这还真是件怪事。肮脏的我还活着,而洁净的她们却以启程前往遥远的国度……留下我一个人。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我突然听见了不可能响起的声音。
我慢慢眨眼。
那确实是脉动声。我以为她复活了,于是飞奔到她沉默无声的遗体旁。
我把耳朵靠到她的心脏上,然后侧耳倾听——
真不可思议呢,那种由铁制成的机器发出的声音,竟然会跟人类活着的声音很相像。我轻轻从她的上衣内侧拿出机械怀表。
——这也就是代表[一定要继续活下去才行]的意思吧?不管发生多么痛苦的事情,不管再怎么消沉沮丧,时间都会继续前进。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心跳声跟怀表怎么会有同样的声音啊。就是因为这股意念极其重要,所以声音才会相同啊。
——为什么?
——因为会得到救赎啊。
无论是给予人类恩惠、原谅人类还是抚育人类,这全都是[时刻]所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现在于我胸前持续累积的每一秒、比这个怀表绵延刻下的时间还要更确切的事物。
因为会得到救赎呀——艾黛拉留下了这句话。她告诉我:因为这股意念极其重要,不管发生多么痛苦的事情,不管再怎么消沉沮丧,我的心脏依然会持续刻画时间的轨迹。那全都是因为——总有一天能够得到救赎。
我一直目不转睛地凝视机械怀表。
那么,在时间足迹的另一头,是否有属于我的救赎呢?是否真的如她所说,这就是极其重要的意念呢?能够拯救我的并不是信仰,而是——
(而是时刻吗?)
艾黛拉还活着的时候,我什么也说不出口,什么也问不出口,让时间就这么流逝而去。难道这段时间并不是没有意义的吗?时间无法逆转。越是强烈地希望回到过去,它就会离得越遥远。
我想,要是这个靠机械运转的怀表是真正的心脏就好了。我好希望它能回到她的胸中,让时间再度运转。这样一来,我就将所有的胆怯都抛诸脑后,向她提出疑问吧?其实,我好几度都犹豫着想说出口。你还在信仰异教神明吗?你愿意舍弃异教神明,转而选择我吗?你对我有什么想法,乃对我有丝毫怨念吗?还觉得我可恨吗?还想杀我吗?
你为什么要告诉你的女儿,我是父亲呢……
这果然很像心脏的声音呢。就像你的心脏一样。
那就是,爱吗?

***
[马修斯!]
听到在我耳边大声叫唤的声音时,我猛然睁开眼。
[咦……陛下?]
[什么[陛下]啊?你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睡觉啊?]
听到我现在的主人——路希德国王陛下这么一问,我连忙坐起上半身。这里是我平时在王宫里用以更衣的私人房间。自从我获封男爵之后,我就搬离原来在王宫中分配到的房间,得到一栋宅邸,又额外获得一间在宫中执勤时用来放置身边杂物的房间。谒见时间结束后,我打算去用餐,因此我将服侍陛下身边大小事的工作交给其他的随从,到此为止的事情我还记得……不过看来我在不知不觉间,靠在长椅上睡着了。
[时间已经超过很久了,对时间斤斤计较的你都没有来迎接我,所以我就觉得很奇怪。]
我这位年纪尚轻的主人这么说完,就双手叉腰盯着我看。当我想站起身时,我看到有某个东西从自己手上滑落。
我正想捡起来,就先被他捡走了,我为此感到惭愧不已。竟然让主人弯下腰来……身为一个随从,这是绝不应该犯的错误。
[哦,这就是你反常地打了个盹的原因啊。]
他这么说。
[咦?]
[我懂,毕竟这个跟心脏的声音很像嘛。听着听着就会莫名感到安心。]
接着,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接连点头,说道:
[也就是说,人类努力地生存,是件重要的事情对吧?]
我愣愣地抬头看着他。
[陛下也这么认为吗?]
[“也”是什么意思啊?]
[没事……]
我笑了。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我舍弃一切、来到异国土地侍奉的这位主人,会对我说出与当时相同的话语。
相同、相同……的确是相同的。不管是跟艾黛拉相遇的那个时候、永远失去她的时候、认识路希德的时候,或者是现在,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这个怀表都一直用相同的音调、相同的声响,刻画着相同的时间。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自己手中拥有的事物,以及人类能得到的事物,都只是这种微小的瞬间的累积……
只有活着的声音而已。
[好了。]
从路希德手中接过怀表后,我单手合上表盖,站起身来。时间既是精确,同时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残酷的。在这段时间内,路希德的休息时间也一样在确实地流逝。当然,也包含了可以让他躲入厕所稍作休憩的时间。
[很遗憾,三点的钟声快要响起咯,陛下。三点之后,从恩帕利亚回来的所罗门.索克大人就会前来晋见,摩拳擦掌地等待最热爱的陛下您喔。]
我仔细地正确说明主人的行程。虽然我从懂事时开始,手里握着的一直只有剑,但这几年来我也努力完成身为他的秘书官该做的任务。
[那个最热爱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因为索克大人不知为何打从心底崇拜着陛下。]
过去曾试图陷害路希德的前宫廷主教所罗门.索克,对于赦免了一般来说应该要永久监禁的自己、还给予自己的能力高度评价的现任国王献上了深深的感谢。在那之后,他果敢地独自前往知名的贫瘠之地恩帕利亚,勤勉地努力开垦。由于他的努力,现在也有大批北部的农奴移居到恩帕利亚,甚至连适合当地土质而种下的浆果也开始能得到少量收成了。我认为这全部都是出于他对路希德的爱所带来的力量。
时刻的力量实在很伟大。它竟然能将憎恨转变为那么激烈而深刻的爱。

(拯救了我的大概也是路希德吧。)
我迅速穿过他身边,伸手推开门。时间步步逼近。稍后接见所罗门时,王妃梅莉露萝丝——也就是洁儿应该也会出席才对。
[王妃陛下已经在等您咯。要是迟到的话,您就会受到一如既往的挖苦攻击了。]
[呜喔!]
[如果您不想被挖苦的话,就请您快点吧。]
我催促着嘟嘟囔囔地像孩子般发牢骚的主人,同时感受到胸前的金色心脏在刻画着时间。
——这跟心脏的声音很像。
活动就等同于生存。既然如此,我就继续活动吧,直到动不了了为止。
——就是因为这股意念极其重要,所以声音才会相同呀!
——为什么?
——因为会得到救赎呀!
女人这种生物,说真的,实在难以理解。
稍微搞错应对的方式她们就会生气,而且一下子就会哭。既爱浪费钱,又很在意特殊节日,要是随便应付,她们就会闹着别扭说[你根本不是真心的]。老实讲,没有比她们更烦人的生物了。
若要为了讨无聊女子的欢心而反复阿谀奉承、大拍马屁,干脆每天打仗还比较轻松。
他——路希德甚至会有这种想法。
然而,这个世界神圣的自然定理让男人无法无视女人。女人就算无视男人也能多子多孙,反过来却不是这么回事。
正因为如此,世界上的男人们才会前赴后继地挺身挑战,对抗[究竟要怎么做,女人的心情才会变好]这个世界上最大且独一无二的谜题。
[好了好了,陛下,赌博庆典已经结束了。不要一直无精打采的,请快点进行工作。再这样下去,纸的重量就要把地板压垮。]
他能干的秘书官一边盯着自己的注册商标——也就是系有粗锁链的精密怀表,一边毫不容情地催促着路希德。
[赌博庆典]是艾兹森夏季的一大全民节庆。在这个每年从夏至时分起持续一个月的庆典期间,人们会过着仿佛工作于游玩的时间颠倒的生活。绝大多数公家机关都会休假,而身为一国首长的国王等人的工作量也会锐减。拜此之赐,在面临各式各样的问题的同时,路希德才得以充分享受赌博庆典。
然而,休息当然也会造就随之而来的苦果。在赌博庆典结束后的现在,累积了一整个月份的工作涌到了他面前。
路希德已经大约被软禁在这间执务室里三天了,这是由他优秀的秘书官马修斯.索亚森男爵所为。
(啊啊,为什么文件这种东西,读一读就会让人想睡呢…里面明明就没有加入睡眠成分。)
路希德一头趴到在堆叠成山的文件间。文件山在这一瞬间猛烈晃动起来,马修斯立刻伸手扶住,要是一国之君被羊皮纸对称的文件之山压死,这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
[我才没有无精打采,我现在正在思考重大的问题。]
[请别骗人,在这里的所有文件我跟王妃殿下都看过了一次了,而且也没有会让你停下手边动作的陈情跟悬案吧]
就连这些都还只是一半而已。马修斯这么说完,又把一叠羊皮纸堆到办公桌上。
根据马修斯所言,送到这里的文件似乎已经全都经过妻子的分类,让路希德只要签名就好。
一般来说,一国的王妃是不可以比国王早一步审理文件、下达指令的。然而路希德与妻子.帕尔梅尼亚的第一公主梅莉露萝丝——的替身洁拉萝姊的关系,已经超越了一国之君与其妻子的领域。
她那有如恶魔般精明的智慧,已经成为路希德治理国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当然,即便在这个圣.安琪莉城中,也只有极少数的一小部分亲信知道她有参与政治决策。洁儿完全如同一道影子,默默在日常生活中伴随路希德左右,唯有发生什么问题时,她才会提出具体的想法。
(洁儿现在正在做什么呢?)
路希德想象着洁儿露出跟自己一样的恶魔般的神情,跟陈情书大眼瞪小眼的模样,在内心发出叹息。也或许她正窝在她那个北塔的实验室里,埋头研发就连在所罗门.索克所前往的北方荒地也有可能收成的新品种作物。
(那家伙肯定又会弄得满身泥泞,穿着像农妇一样的装扮拨弄着泥土,忘了自己身为艾兹森王妃的身份……她明明是公主的替身,也是我的……妻子啊。)
为什么呢?只要一想到这件事情,他就会莫名感到焦躁。至今为止,他虽然曾觉得她紧迫盯人地拼命辅佐自己的样子很烦人,但他明明从来都不曾感到如此不满足……
我为什么会如此焦虑?最近只要思考洁儿的事情,不知为何就会觉得心脏好像稍微偏离了固定位置般,有种放心不下的感受。
[你就多疼爱我一点啊!]
那是在历尽千辛万苦于南塞继承问题上得胜后,路希德向她坦白硬要参加比武大赛的理由时,洁儿脱口而出的要求。
而且路希德还回应说:
[我会努力。]
他跟她做了这个约定。既然都亲口说出了这句话,他就无法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当然也很想努力。即便有名无实,他们两人还是不折不扣的夫妻。他很想实现妻子的愿望,这应该不是什么怪事情才对。
可是……
(她说疼爱……疼爱是指什么意思啦!)
路希德再度烦恼地抱头苦思。问题在于洁儿究竟是抱着什么的意图,才会说出那样的要求。
路希德并非未经人事,也知道[疼爱]这个词有时候也包含着那方面的意思。应该说,他目前想得到的,只有那方面意义的疼爱方式。
但是这怎么可能?那个洁儿不可能会期望自己做那种事情。虽说是夫妻,但是他们之间完全没有任何与正常夫妻类似的行为。因此,洁儿所说的疼爱跟普通男女之间的疼爱完全搭不上边。
(疼爱……疼爱是什么意思啊?我到底该做什么,才算得上疼爱她啊?)
他不懂。他根本、完全、想象不出来。
还是说,她真的要路希德给予她那种意义上的疼爱……难不成就是这么回事吗?她要跟我成为名副其实的夫妻……?也就是说,她的意思是……
(不、不对,开什么玩笑!不可能会有这种事!唯独那家伙是绝不可能这么想的。)
往桌上猛力锤了一拳后,路希德用力摇头。
不对。应该不太可能。要是洁儿有这种想法,她就不会把一大堆爱妾介绍给身为丈夫的自己,或为了寻找根本不存在的私生子而到处奔走,甚至让卖笑女子伺候我沐浴,还在我神圣的厕所挂上春宫图,或是要我喝下泡着翻白眼的蛇尸的可疑液体。
那家伙并没有把我视为那方面的对象。她只不过是因为艾兹森急需得到继承人,但她自己却又不能帮我生下孩子,所以才会像个娼馆老板娘一样,想帮我找个女人。
这一点也让我烦躁不已,有种仿佛肋骨突然变窄般的郁闷感。所以我才会不由自主地大声打断她的话语,或是逃离现场。最近我总是重复着这样的行为。
(我们真是一对奇怪的夫妻啊。)
接着,他突然这样想:
(还是说,其他的夫妻也多多少少有这样的烦恼呢?其他的……)
路希德悄悄抬头,不知道是不是听到路希德的呼唤,马修斯也带着满脸的讶异表情看向他。
[啊,呃,那个……]
他没有深入地询问过,不过马修斯过去好像有过妻女。虽然很遗憾,听说那两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但如果这件事属实,那么他应该也是跟路希德一样,曾经为家庭感到烦恼才对。他是路希德重要的朋友,也是怀抱相同野心的共犯。就算无法对别人开口的问题,面对马修斯说不定就有办法商量。
(嗯?)
忽然间,察觉他脸上有异状的路希德止住了嘴。
[你脸颊上的伤口是怎么搞的?]
[哦,你说这个啊?]
[这不是什么问题。我不小心大意了点……]
路希德睁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别看马修斯这个模样,他原本可是身为[伊力卡的神兵]——法米玛司骑士团的斩骑士,而备受敬畏的男人。对方竟然能在这样的人身上留下伤口,路希德能想到的就只有马修斯在对手面前太过疏忽。
[你遭到歹徒袭击了吗?有报案吗?抓到歹徒……]
[啊,不,并不是这样。]
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马修斯稍微放松眼角,说:
[是今天早上受的伤。]
[今天、早上?]
[呵呵。被叫醒的时候,我无意中惹那位小姐不高兴了。]
(小姐!)
看不见的大石头砸到路希德头上。这个发出[轰隆]一声的巨大冲击,让他忍不住语塞。
[什……你说这是常有的事,你……]
这抹耐人寻味的笑容,以及以他而言颇具风流味道的视线,这该不会、该不会意味着……
(马修斯有女人了!)
他仿佛看到古怪事物般,忍不住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马修斯。
马修斯.索克森这个男人……总之就是个充满谜团的人物。就连已经跟他相交数年的路希德,也不是特别了解他的出身和过去。他所知道的只有马修斯过去隶属于被称为伊力卡神兵的法米玛司骑士团,曾经拥有高位僧侣才能获赐的[斩骑士]称号。他本该一身维持单身, 拥有一位直传弟子,但他却有过妻女,而且他的妻女都已经过世。
——仔细想想,他身上有很多谜团。
初次见面的时候,他的眼神比现在还要阴郁得多。那是一对令人想忘都忘不了的眼眸。简直就像是死过一次,见识过那个世界一般。路希德现在还记得自己当时曾经那么想。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在他们一起死里逃生,却诱因压倒性多数的敌人而受伤,做好或许无法活下去的觉悟时,他突兀地问起路希德想要什么?路希德在无意中回答了——
[我想要帕尔梅尼亚。]
其实他原本以为自己会说[我想要梅莉露萝丝],然而发自内心深处被挤出来的真心话却是这一句。
——我就将它献给您吧。
他这么说。假如您能用上我这有如残烛般的生命,就请您尽管使用。但是请您答应我,您一定要让我看到您头戴上帕尔梅尼亚的芭比桑黛王冠的模样——
路希德依稀察觉到他如此憎恨帕尔梅尼亚的理由。这恐怕是因为他不惜舍弃所有地位与名誉来守护的妻女,被帕尔梅尼亚夺去了;也或许是被盘踞于帕尔梅尼亚这个国家的重要人物中的某人……
(这么说来,马修斯来艾兹森也快六年了。在这段期间,他身边完全没有过男女关系方面的传闻呢。)
在路希德回归时,一同来到艾兹森之后的马修斯,简直就像回到僧侣时代一样,过着禁欲克己的生活。当然,在他受封男爵后,路希德基于体统问题赐给他一栋房子,结果他还是连一个女佣都没有雇,一个人独居。
更奇怪的是,有一天在帮助了讨债人追逼、差点一起自杀的老夫妇时,马修斯竟然收留了他们,还把家里所有事务交给他们处理。因为他的工作是监督路希德,所以他几乎没有休假的时间。虽然路希德偶尔也会硬是要他休假,不过关于他是怎么度过假期这点倒是个谜。
长久以来,他的家里之所以连个女佣都没有,是因为他的伤口还没有痊愈的缘故吧?路希德是这么想的,所以仅止于提醒他[这样太不安全了,你至少要雇佣个男仆。]
这样的他,在早上起来时身边竟然会有女人,而且还好像惹恼了她,吃了一记耳光。从他说[这是常有的事]来看,他大概每天都会跟那个女人一起过夜吧?
在他心中,失去妻女的伤痛或者已经痊愈了。对路希德而言,这是一件非常值得欣喜的事情。
(可是……)
可是,这股复杂的感情,仿佛被丢下一般的寂寞思绪,以及被抢先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她、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就是那个,你的……]
[您说提亚菈吗?]
看来马修斯的恋人叫提亚菈。
[这个嘛,她很可爱哦。最近不管是睡觉还是醒着,我都不知不觉地只想着她的事情,不小心就有可能妨碍到工作。]
马修斯这么说,并伸手掩着嘴。或许是因为一想到那位女子,他就无意识地绽放笑容了吧,马修斯露出了以他而言难得充满活力的表情。
总觉得有点火大。虽然内心的真心话是这样,不过要是他在此时表现出嫉妒的话,好歹算是一国之主的他将会威严扫地。
[喔、喔~你们好像打得火热啊。这个不是很好吗?有个人可以温暖你寂寥的被窝。]
为了不让人发现他内心的动摇,路希德装出从容的态度慢慢这么说。然而……
[是啊,很温暖喔。床很狭窄这点真不错呢。]
[……喔,是喔。]
竟然让他说出了这样无聊的恋爱情事!真是亏大了……路希德有些不甘心地反击:
[不过你的恋人还真是粗暴啊,竟然会抓你。]
[哎,因为我们睡在一起嘛,当然会受到一点小伤……跟某国的国王陛下可不一样。]
[呜、咳咳!]
从意想不到的方向受到一记重击,路希德差点往前摔到在地。对于在神前立下誓言,却连同床共枕都做不到的他们来说,这是句正中要害的话语。
(不过这样说不定更刚好。)
既然现在马修斯跟新恋人处在蜜月期,他应该会一如字面所述地疼爱着她才对。
说到底,[疼爱]女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面临这个路希德的人生中最大的谜题,比起抱头苦思,此时还是直接询问马修斯,参考他的做法比较好吧?
[马修斯……]
[是?]
[接下来我要问个有点奇怪的问题,你不要追问喔。]
[啊?]
[不要追问哦!]
带着不知为何似乎充满压逼感的强烈真挚态度,路希德瞪着马修斯。
[喔,那么,会是什么问题呢?]
[……你是怎么疼爱她的?]
空气仿佛在瞬间停止了流动。马修斯数度眨眼。
[啊?]
[那个,你很疼爱提亚菈吧?具体来说,你是怎么做的?要做什么事情,女人才会高兴?]
路希德努力将羞耻心塞进心中深处,如此询问。向其他人询问这种事情是男人之耻,但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想继续忽视洁儿的要求。
马修斯愣了一下说:
[怎么了吗,陛下?你也想得到提亚菈?]
[怎,怎么可能啊,我才不会抢走你的对象。而且我根本没见过她,哪有可能这么想啊!]
[也对呢。]
他沉思着用掌心抚摸着脸颊,说:
[我也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哦。我一回家她就出来迎接,而我会为她大展厨艺。吃饱饭后,我们就一起泡澡洗干净身体,然后一起睡觉。就只是这样。]
这样的意思不就是说,马修斯只是单纯地过着忠于自身欲望的日子吗?
(根本无法作为参考!)
[啊,你刚才出现了奇怪的想法吧,陛下。]
[因为我想听的又不是这种糜烂的关系……]
[糜烂是什么意思啊?请问您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大人真是讨厌啊~~]
[那么我就告诉您,我实际上是怎么跟提亚菈共度,又是怎么疼爱她的秘诀吧。]
忽然间,他把脸凑到路希德耳边,叽叽咕咕地对他窃窃私语。
路希德老实地低着头聆听,但是就在下个瞬间——
[咦!]
听到这个太过出乎意料的建议,他就像离水的鱼一眼嘴巴一张一合,抬头看着马修斯。
[难道,疼爱就是要这样 做吗?]
[是的。]
马修斯自信满满地点头。
[也请陛下务必实行看看。疼爱就是从这一步开始。]



***
路希德得到马修斯传授的疼爱的精髓后,暗地里下了决心要实行的隔天。出乎意料地,这个机会很快就到来了。
从早上动用整个右手签名的他,在已经处理过的文件中,发现了几个有必要与洁儿交换意见的悬案。这么说来,虽然他跟洁儿在早餐时谈论了一些工作的问题,但是有代替侍者在旁服侍的马修斯在,他怎么样都找不到可以实行疼爱的机会。
而且疼爱需要有适宜的地点。最适合的还是长椅之类的适合放松的空间,像早餐室那种充满繁文缛节的地方并不适合。
[我去见一下洁儿。]
[您要见王妃殿下?那么我也随您同行。]
马修斯这么说,也准备从椅子上站起身。
[不、不用了。]
[陛下?]
[其实我从早上开始,肚子就有点不舒服……]
马修斯露出惊讶的表情,这让路希德对于说谎感到有些许罪恶感,但他还是说:
[没、没什么,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或许是昨天晚上有点冷,肚子着凉了也说不定。我拿了胃药后就会回来。]
路希德装模作样地按着下腹,一边离开执务室后,他向为了戒备而跟在后面的近卫兵表示自己准备前往王妃的房间。要见这位虽说是冒牌货,但好歹也是自己妻子的王妃还是要花一番功夫的。
不久,一位管事的侍女来引领他前往洁儿所在的地方。她说洁儿已经结束结束上午到医院慰问的行程,现在正在休息室批阅累积的文件。
虽然几乎所有公家机关在赌博庆典期间搜会休息,但在当夏季过后,艾兹森就会进入收成的时期。他们必须根据今年的收成情况修正税率,而且也有必要根据地方税收官的报告、外派至各国的大使们报告的他国状况……等等,必须批阅的文件堆积如山。
(这么说来,我还没把那份来自星格里欧骑士团的邀请函告诉洁儿啊……)
被带往国王夫妻休息室所在的右翼宫时,路希德突然想起前几天的事情。
他从意想不到的人手中,以意想不到的形式,拿到这份耐人寻味的邀请函。那个自称荷莉赫丝跟艾格尼夫.哈谢尔的二人组,并不是单纯的比武大赛参加者。
路希德猜想,他们说不定是假装成比武大赛参加者,设法自然地接近自己,寻找交出那份邀请的时机。
他们是不是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国王路希德,所以才会接近他呢?这一点路希德并不清楚。还是说,他们是到中途才注意到的呢?假如是后者的话,那八成是因为路克纳斯的缘故吧。
虽然他一直想着得快点告诉洁儿才行,但不知为何总是有其他该谈论的问题,让他迟迟无法提起这件事。现在说不定就是告诉她的好机会。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那家伙好像很在意赫丝。)
[陛下到这里来了?]
屋内传出洁儿的声音。
毫无预警地接到路希德将来探访的消息,让她一脸诧异地从椅子上站起身。
[你怎么会突然过来?今天下午不是会有地方官前来谒见吗?]
[啊、嗯。不会花很长时间,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路希德向随侍在洁儿身后的贴身女仆举起手,示意她们退下。她们马上踩着滑行步伐离开房间。
再度转身面向洁儿的他,注意到她正在做惊人的打扮。
(劳、劳动装!)
洁儿竟然穿着松垮垮的裤子,上半身则是没有任何装饰的夹衣,仅在腰间用绳子绑起,穿得像个农妇一样。
[你为什么穿成这样……]
[啊?你说这个啊?]
洁儿一脸泰然,似乎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听说那个所罗门带来了可以在恩帕利亚种植的改良浆果苗,所以我就想我也要把我所收集到的、可在寒冷地带收成的根茎类种子拿给他。反正接下来就要跟他会面,我觉得再换一次衣服很费事,而且也对侍女们不好意思。]
[什么不好意思……这就是她们的工作,所以没关系啦。问题是……]
在抱怨之前,路希德就无奈地叹了口大气。与那有妖精般梦幻的外表完全相反,洁儿有着完全不重视外表的个性,这点路希德也很清楚。她对于穿着打扮这种事生疏到极点,让人无法想象她真的在花街安迪鲁长大,要是不管她的话,她甚至不会去化妆。总是挂在她脖子上的硕大蓝宝石似乎带有什么意义,所以她才会随身佩戴,但是除此之外她既不会想妆点自己,也不会说想要饰品。
路希德无意做个大男人主义的丈夫,并不会要求妻子随时打扮得漂漂亮亮,但是一国的王妃穿着劳动装在王宫里闲晃也太夸张了。
(就是因为你不在意这种装扮,才会被旁人说闲话啊,洁儿。)
路希德看着似乎还带点泥土味的洁儿,内心感到焦虑。她不会化妆是没有什么关系,但是有非常多人不乐见此。就算去除这个因素,他们最近分房睡,因此还出现了[艾兹森的王妃是个熟知毒药与魔术的怪人]、{她是个无法执行王妃义务的石女}的恶意谣言。
他们不明白真正的洁儿,不知道她的价值并不在于那种会被外表或嗜好给左右的肤浅事物。实际上,洁儿至今好几次以她的智慧与机智救了路希德,而且现在她丰富的知识也成了这个国家不可或缺的力量。
即使如此,她以王妃身份嫁进艾兹森已有三年。面对完全没有传出有喜迹象的王妃,周遭人渐渐着急起来。这是因为要是路希德身上发生了什么万一,拥有王位继承权的就只有被幽禁在地下的黎戴斯。
路希德可以充分理解家臣们对洁儿的不满,但总不可能说出真相,告诉家臣洁儿是冒牌的王妃,不是帕尔梅尼亚的公主梅莉露萝丝;告诉家臣们他们不是货真价实的夫妻,完全只是一对假面夫妻……
(不过就是这样,也不可以继续这样下去!)
路希德不想听他们说洁儿的坏话,更无法接受让她变成心浮气躁的家臣们发泄愤恨的目标。实际打扮起来的话,她是非常美丽的,至少不要窝在北塔里也不要下田,只要做个普通的王妃的话,这样人们就会崇拜她了吧。
[你不要再去北塔了。]
路希德以至今从未曾有过的强硬语调这么说。
[咦…]
[农田这种小问题,交给农夫就行了。比起这个,你再多花点心思妆扮吧,至少一天要换穿两套洋装]
如此突兀地受到丈夫意料之外的要求,洁儿露出不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的表情。
[呃,路希德?]
[花多少钱都没关系,一定要订制新衣服不要好几年间都穿着同样的衣服,你以为裁缝侍女是为了什么才会呆在城堡里啊?]
[…你该不会是为了说这件事而来的吧?]
混杂着金银色的发丝就在眼前晃动,察觉到自己的脸被她在极近的距离之下盯着看,路希德知道自己的脸自然而然的发烫起来。
[不是,这是因为那个…]不知为何,光是意识到她的脸就在自己眼前,他就知道至今为止所感受到的情绪全被吹跑了。就连心底莫名地焦躁感也一样,一瞬间就从身体里消失了踪影。
相对的,他感受到了热度。脑中仿佛被放了一把火般变得通红。
[你是哪里不舒服吗…这么说来,你的脸好像有点红呢]
[呜、哇----没事,我才没有发烧。别、别碰我]
发现她就要将手轻轻贴到自己的额头上时,路希德连忙拍开那只手。
(啊)
[啪]的一声,清脆的出乎意料的声音响起,困惑与不悦之情在洁儿的脸庞上覆上一层阴霾。
[啊,不是,那个…]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是担心你…]
[这个我明白,刚才是我不好]
出于超乎想象的动摇与紧张,路希德毫无意义的挥动着双手,明明深呼吸的好几次,空气却没有顺利进入肺部。
[然后呢,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啊,呃,所以说啊,我是来履行那个约定…]
[那个约定?]
[呃…嗯…]
不用说,自己当然是为了实践马修斯教导的“疼爱”秘诀而来的呃,但刚才为什么会扯到装扮之类的话题去啊?
不懂。我不懂。为什么在这个家伙的面前,我会紧张成这样啊?
(我说不出[我是来疼爱你的]这种话啊!)
果然还是太丢脸了!
[别、别管了,你现在马上去洗澡,然后把这身污泥洗掉,这个月内命人缝制十件新洋装。听懂了吗!]
怒吼似地抛下这句话后,路希德就如脱兔般逃离现场。
十年一度的赌博庆典结束后,北方国家艾兹森就开始忙碌地准备过冬。当干燥的土壤被风卷起,茶褐色的沙尘对洗衣妇们产生困扰的时期到来时,飞往南方的候鸟就会接连不断地来到以珍珠闻名的耶姆湖旁边。
虽然现在生活在都市的人变多了,不过艾兹森原本就是骑马民族建立的国家。于夏季期间前往草原的部族为了在城里度过冬天,陆陆续续回到全国各地的都市周遭,开始交易于夏季期间长大的马匹或羊毛。女人们会利用此时购买的羊毛,在冬季期间编制地毯或壁毯。
这些羊毛制品会成为嫁妆,女人们会把带到婆家的壁毯挂在石壁上,把地毯铺到地板上,进行过冬的准备,男人们则会卖掉在夏天时饲养的马匹,或是处理成在冬季食用的肉,女性们走在路上时,会在头上戴着被称为乌苏尔的毛帽,怠于准备的人恐怕可能就见不到下一次的春天了吧,北方的冬天就是这么残酷又大张旗鼓的到来。
[即使如此,帕鲁耶姆也已经算是温暖喔,跟恩帕利亚荒原比起来,两者之间的差别有如夏季跟冬季。]
厚着脸皮说出这种话的人,是应路希德的要求前往恩帕利亚荒原赴任,刚回到首都报告的所罗门?索克。
在这个艾兹森国王所居住的城堡---圣?安琪莉城中,每周一跟周四下午都会安排在接见地方官。这天来到国王夫妻齐聚的谒见厅的人,是前往艾兹森国土中几乎未经开垦的土地?恩帕利亚的所罗门。
所罗门?索克原本是个罪人,他曾跟五城市伯爵托尔曼德?礼思齐的女儿勾结,绑架并意图谋杀害王妃梅莉露罗丝。此外还轻率地煽动南部贵族,歧途反叛国家。但是现在这些罪行已经得到国王原谅,并派遣他前往了恩帕利亚地方。
现在于国王夫妻眼前,放着一个小盆栽。即便是在这个即将迎来冬天的时期,这株小小的果苗依然陆续吐出茂密嫩叶,试图继续往上生长。
[以我调查的结果,东方大陆似乎有与这种寒带浆果类似的植物自然生长,恩帕利亚有着广大的土地,因此只要生产量增加,这样就也能造酒了,为了学习加工的方式,我接下来想派人前往东方。]
所罗门一脸得意的说道。
听他这么说,路希德就盯着那株树苗说:
[哦,这就是那时候的芽啊,我没看过这种树呢。]
[叶子的表面覆有无数个像小刺的构造,听说这是为了防止受到鸟类啄食。在寒冬期间,被坚硬表皮覆盖的数根藤蔓会像辫子一样交叠,制造出粗大的树干,它的收成期虽然是秋天,不过听说若等到入冬前再收成,水分会变少,可以收成到甘甜的果实。]
路希德催促似的望着洁儿。
[要是这个能在恩帕利亚蔓延开来,艾兹森应该就会变得更加富裕。对吧,洁儿。]
[是呀。]
洁儿诚心感到钦佩的对他说:
[那时候你在中庭弄得满身粪便也有价值了呢,路希德。]
[…不要说我满身粪便。]
实际上,要不是当时有只灰色斑鸫在庭院里便溺的话,洁儿等人大概还窝在那个北塔里,不断为因为火山作用造成的酸性土壤这种难度最高的土地,寻找能够种植的植物吧,他们真的好运。每当有这种幸运发生时,洁儿就忍不住会觉得路希德果然不是凡人,仿佛受到幸运之神宠爱一般。
[毕竟我国艾兹森并没有了不起的特产,而且羊毛也输给艾琳沃德的产品,我一直希望至少要拥有像是帕尔梅尼亚的瑟利香皂,波利西亚橄榄等等,这类会被人说是价值等同金币的产物啊。]
[这种恩帕利亚浆果很快就会达成您的要求;]
所罗门充满了自信与自傲,因而两眼闪闪发光的说:
[恕我冒昧,在下所罗门?索克若是为了国王陛下,就算粉身碎骨,也会将那个辽阔的荒原改造成富饶的丰收之地给您看,我会让恩帕利亚的岩石全都转为金子,作为支持路希德国王陛下光辉治世的原动力!]
[啊、呃、嗯,我很期待…]
面对所罗门太过炽热的视线,就连路希德也稍微有点却步。
(所罗门依旧很爱路希德嫩。)
洁儿藏在以染色的鹬尾制成的扇子背后,偷偷叹了口气。
在那个[成为我的人吧]的问题发言后,完全迷上路希德的所罗门为了开垦位于艾兹森北部、一片荒凉的恩帕利亚高地而移居到该地。在北荒之地与帕鲁耶姆间勤奋往返的同时,还靠自己认真整理好开垦报告,。随着厚厚一叠情书一起送过来。最近由于对路希德的爱太过强烈,她不只负责开垦,还插手北方的治水工作,不仅与艾兹森政府少有接触的小部族谈判,还顺手替路希德处理掉难以管辖的腐败地方官员,展现出惊人的能干手腕。
在这次回都时,他还带着至今一直不愿与路希德有联系的少数部族的代表同行,。因此路希德特别赐予他感谢的话语,受到最爱的呃主人热烈致谢,所罗门变得更加振奋,听说她打算在王都大量购买大炮带回去,看到他这个模样,实在让人搞不懂他究竟是去北方开垦还是要去征讨各部族。
不过他确实很了不起,洁儿对此感到敬佩。
(能让那个乖僻的刻薄鬼所罗门如此神魂颠倒的路希德,实在是…)
[陛下钓男人的功力也锻炼的越来越高明了呢。]
回应洁儿这番调侃的,是长期以来以路希德秘书官的身份随侍在侧的马修斯.索亚森男爵
[受不了,他那张爱情骗子般的脸孔也太耀眼了,我突然想起一段往事喔。以前我们前往现在的四龙骑士团村落时,我明明说过这样太鲁莽,他却还是要只身闯入,将结果转瞬间就大受欢迎。]
他感慨的望向远方。
[王妃殿下,要是不看紧你的丈夫,或许会很危险哦,再怎么说,他的魅力值都太过惊人。现在或许又有哪个男人上钩了呢。]
[原来如此,这是过来人的经验谈吗?]
[……]
他若无其事的把玩起挂在胸前的怀表,这可以算是他的注册商标,是凡希坦出产的黄金怀表,采取只要上了发条,指针就会运转的设计,是相当难以取得的高级品。
那位所罗门从刚才开始,在谈话间完全无视王妃洁儿跟秘书官马修斯,他的眼中只看得到路希德一个人,除此之外的人他根本就看不上眼。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对、对了,所罗门,前阵子南塞公爵的事情受你帮助了。]
一味受到炽热视线注视的路希德,不知为何以求救的目光盯着洁儿跟马修斯这么说。
[您言重了,那点小事不足挂齿。]
所罗门稍微朝洁儿一督,。若要正确解说这道视线,它的意思大概就是[我可不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吧。他厌恶路希德的妻子洁儿以及秘书官马修斯,这点已经是公开的事实。
[不管是什么样的难题,无论何时何事,只要是为了路希德陛下,管他是有一个或两个性喜男色的主教,十个或二十个渎职主教,一百个或两百个跟地方上的工匠收取贿赂的修道士,在下所罗门都会在让他们留下羞耻到想死的记忆后,以不会让他们胃穿孔的程度予以威胁。
(可怜的主教)
洁儿跟马修斯几乎同时叹气。毕竟所罗门的性格可是那副德性,从担任伊力卡主教的时代开始,他大概就把旁人的弱点当成财产一样掌握在手中了。然而为了在此之后推举艾兹森成为王国,接着再得到大国帕尔梅尼亚的这个野心,他们相当需要像他这样的人。
向许久未见的主人充分表现出自己的能干与爱意后,所罗门恢复了谋略家的面孔说:
「不过,虽然设法解决了南塞的纷扰,但我国现在还留有棘手的问题。」
「你是指奥兹马尼亚的会议吧。」
洁儿朝路希德短促地点头。奥兹马尼亚的锡特王发起的「多拉罕会议」美其名是为了促进各国的和平与友好,还有讨论物资的流通量,然而他真正的目的是想藉由奥兹马尼亚主持这种重要会议,巩固其在大陆西部的地位,这就是锡特王的策略。
要是这个多拉罕会议举行,就会形成对艾兹森不利的状况。因为艾兹森并不是个王国。虽然现在领土在逐渐扩张,势力慢慢增长,然而国主路希德只是个公国之主,而非王国之主。
假如艾兹森没有受邀参加这场会议,就等于遭到奥兹马尼亚向全世界清楚明雷艾兹森是个二流国家。
「据我所闻,各国派去参加会议的大使,必须是奥兹马尼亚的王妃候选人。」
所罗门瞇起宛如冰冷蓝玻璃的眼睛低语:
「这的确很像那个低能又低俗的奥兹马尼亚王想得出的主意啊。不过,就是因为他们没有其他能把大使聚集起来的吸引力,才会使出召开会议这种耍小聪明的手段。」
他的话语中伴随着有如尖锐玻璃碎片般的危险气息。路希德说:
「奥兹马尼亚的欧斯王子对我说,他想让黎戴斯迎娶布隆杰的王女,所以要我把黎戴斯送去参加会议。那些家伙打算藉由释出黎戴斯,在艾兹森国内撒下内乱的火种。」
「要是我们没有让黎戴斯殿下出席会议呢?」
面对洁儿的提问,路希德苦涩地说:
「到时候,他们大概会把艾兹森排除在会议之外吧。藉由把艾兹森当成二流国家来对待,扼杀我们升格成王国的可能性。」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个难题呢。」
马修斯轻轻摇头。
他们不可能把黎戴斯从牢里放出来,让他担任奥兹马尼亚大使。话虽如此,艾兹森拒绝这个要求后,国内也没有可以取而代之派遣前往的王族。如果无法参加会议,就无法升格为王国。
至于为什么路希德等人会认为现在是提升国格的好时机,是因为伊力卡的法王才刚交接。在这种时期,法王为了到各国亮相,以及构筑友好的关系,常常会挥霍名为恩宠的特权。艾兹森若要请求法王准许升格为王国,现在正是绝佳的时期。
但是,假如错失这次机会,他们就必须再花费长久的时间打基础。这样一来距离野心实现的日子又变得更遥远。
「我有一个方案。」
沉默了好一阵子的所罗门突然出声这么说。
「是什么?你说说看吧。」
「简单来说,只要让会议无法举行就行了;或者是在会议开始前,得到向法王请求升格为王国的机会就行了;又或者——」
几乎没有颜色的薄唇上,出现了冷淡的笑意。
「让全世界看到艾兹森的地位高于奥兹马尼亚就好了。」
「这种事情办得到吗?」
路希德不由得从王座上站起。
[办得到。]
[究竟要怎么做?对方好歹是个王国哦]
[就是要恭请法王到此初次巡幸。]
洁儿不禁与路希德面面相觑。所谓的初次巡幸,就是法王就任后,首次访问以安卡里恩星教为国教的国家。大抵说来,多半是由法王担任枢机的时期,哪个国家为他提供强大后援来决定。新法王温里哥二世担任枢机的时期并不长,而且他也以没有接受特定国家后援一事闻名,也就是说,这个问题可说是接下来才会决定。
所罗门真不愧曾被选为宫廷主教,他与教会有关的政治能力也很优秀,洁儿心里这么想着。
「不过我记得……奥兹马尼亚也已经提出邀请新法王前往巡幸的申请了。这是为了让会议锦上添花吧」
马修斯插嘴说。洁儿留神看向他。虽然不知道详情,不过她听说马修斯以前也曾经跟教会有关联。
「正因为如此,假如我们打败奥兹马尼亚,让法王选择我国作为初次巡幸地点的话,就等于得到升格为王国的保证了。」
「……原来如此。」
「可是真的做得到这种事吗?对手可是那个奥兹马尼亚喔」
路希德狐疑地歪过头。他的疑惑很理所当然。新法王没有理由特地摒除身为正规王国的奥兹马尼亚,选择艾兹森这个不足为道的小公国作为巡幸地点。
「如果没有理由的话,创造出来就好了。」
所罗门充满自信地靠在椅背上,说:
「我听说新法王是个十分正派且重情义的人物。听说年纪尚轻的他之所以会获选为法王,也是因为有个强大的教会内部势力在支持他。」
「教会内部势力?」
「帝迪耶?卡裴兰枢机长。也就是显赫的卡裴兰家族。」
此时,洁儿感觉到随侍于自己身旁的马修斯肩膀忽然一晃。
(马修斯……?)
她抬起视线看向他。但是看到的就只有总是如影子般跟随着路希德,能干且冷静的秘书官的面孔。
(是我看错了吗?可是他看起来确实对帝迪耶这个名字起了反应……)
「卡裴兰家是代代法王辈出的教会界名门。即使在这之中,现任当家的帝迪耶也是名列前茅的能人,在教会中的负面传闻源源不绝。他长期争夺下任法王之位,但是听说由于他将他的政敌—枢机司鲁?罗凯那巴德斗到垮台时的手段太过露骨,所以才会退出这次的法王选举。
而他为了抹除对自己不利的负面形象而推举的人选,就是新法王雷纳特?温里哥。」
她对司鲁?罗凯那巴德的名字有印象。这是她无法忘怀、由自己亲手逼进死路的路希德表姐---雅薇赛娜的生父,原来在雅薇赛娜暗地里意图杀害路希德的行动背后,相隔遥远的伊力卡竟也因法王之位发生了这样的阴谋。
「被评价为清廉的新法王也跟他的形象一样,是个完全不吃政治、交易、贿赂这一套的认
真耿直之人。若要让他选择艾兹森而非奥兹马尼亚,只要从这一方面进攻即可。艾兹森只要做
出奥兹马尼亚绝对做不到的事情就好了喔。」
「你是说……!」
洁儿焦急地向正要继续说下去的所罗门提出异议:
「可是所罗门,索克,这个赌注的风险太大了。」
「政治就如同赌博。而且我们得尽早消灭国王陛下的弱点才行。再这样拖下去,反而会徒
增风险。」
「……!」
这是个一针见血的批判。洁儿忍不住紧咬住唇,陷入沉默。洁儿知道所罗门现在打算向路希德提出什么样的建议,这是因为她以前也曾经考虑过同样的事情。但是,当时她因为觉得做不到而打消了这个念头。更重要的是,体谅到路希德心中的戚受后,这个决定就有如用小刀剖开他的心一股,她根本做不到。
然而所罗门却准备要这么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实现路希德的愿望。
「……怎么了?说下去啊,所罗门。」
洁儿用力深呼吸。她可以想见路希德下一个瞬间会爆发的惊异与愤怒。
「那么,请恕我冒昧禀告。要靠大赦。」
「……大赦?」
所谓的「口无遮拦」就是指这么一回事吧?所罗门干脆利落地说出「那句话」——
「就是要将黎戴斯?穆里,叉兹森放出监牢,让他恢复王弟身分。」
「荒谬透顶!那种事情绝对不可能!」
「砰」的一声,路希德的脚踹向走廊的柱子。由于他粗暴的举动,堆积的枯叶四处飞敖。
这个中庭当然也有安排清扫人员,但是现在这种季节,不管再怎么扫都会有枯叶不断堆积,想必走廊转眼间就会被茶色地毯彻底掩埋吧。
洁儿慌慌张张地追在丝毫不肯停下脚步,就这样飞快往前走去的丈夫身后。
「等一下,路希德!」
「为什么我非得把黎戴斯从牢里放出来不可啊?而且还是以王弟的身分!这不就表示那家伙将继承我的王位吗!」
「可是所罗门的建议具有莫大的价值啊,路希德。」
洁儿气喘吁吁地慌忙追着他。她不能让他在这样暴怒的状态下,前往别的谒见场合。
「哪有什么价值啊!」
「请你好好思考一下。新法王是打着清廉招牌的耿直人物,而奥兹马尼亚王想向他推销自
己。可是,他有个巨大的污点。」
「污点?」
「是的。锡特王谋杀了亲兄。」
路希德的脸怱地僵住了。洁儿确信揍下来的话语对他而言将是一剂效力过强的猛药。他闭口不语了好一阵子后,主动开口说:
「……所以才要我原谅黎戴斯吗?」
「要是向法王展现你是个心胸宽大的兄长,就足以跟奥兹马尼亚王对抗。而且,我们也不能像现在这样继续幽禁着黎戴斯殿下。」
「为什么不能!」
「因为全世界都知道他是陛下最大的弱点。」
那个瞬间,路希德彷佛被什么刺穿似地皱起脸。洁儿为了平复急促的呼吸,沉默了好一阵
子后才开口说话。因为她从现场的气氛中察觉,路希德愿意好好倾听自己的话语了。
「就算我们能脱离这个困境,也一定会有想利用黎戴斯殿下的鼠辈出现。如果继续放任弱
点不管,总有一天会变成致命伤。比趄这种结果,此时更该把黎戴斯殿下运用在政治方面,让他发挥作用。照理说,新法王必定会选择艾兹森作为巡幸地点才对。」
「……要是他没有呢?把黎戴斯放出监牢的话,这种状况或许会遭到利用。那家伙会得到
王位继承权。假如……」
「到时候,我会阻止他。」
闻言,他用严厉的目光瞪着洁儿。
「啊?怎么阻止?」
「——我会杀掉他。」
他一脸震惊地凝视着洁儿。对于自己竟会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一事,洁儿也感到困惑,但她依然继续说道:
「假使他会成为你的阻碍,我就算用这条性命来交换,也会解决掉那位殿下。总会有办法的。我也可以便他看起来像是自然病死……」
「……喂。」
「没问题的,过去我可是连雅薇赛娜殿下都杀掉了。只要是为了你,我可以对任何人痛下杀手,事到如今我已经不会再踌躇不前了。这种肮脏的工作就由我——」
「别说了!」
路希德突然发出怒吼。洁儿仿佛被雷打中一样僵硬住了。至今为止,她从未听过他发出这么强烈而沉重的声音。
「别说了,妳不准做那种事。妳不用这么做……」
「路希德?」
她的手被用力一扯,当洁儿注意到的时候,她已经被他一手抱住。
「我之前说的话,妳都忘记了吗?妳不用做这种事。妳不是我的影子。我并不想让妳做这种事。」
他的手指用力揪住自己背后的布料。洁儿觉得自己就像一株枯木。在这么巨大而强硬的力量面前,自己的存在是多么微不足道、多么脆弱无力。
「我不想让妳苦恼。别再说什么……杀不杀之类的话。不要贬低自己。麻烦的问题就交给马修斯跟所罗门就好了!」
「路希德?」
「也不要再制造毒药了。绝对不准。我不想让妳去做危险的事情。什么都别做。妳什么都不做也没关系,所以——待在我身边。」
他的热忱化作滚烫的呼吸,传达到了洁儿耳边。洁儿有些呆愣地听着这些话语。
(可是,路希德,除了这点小事以外,我无法帮上你的忙。我并不是梅莉露萝丝,也不是帕尔梅尼亚的公主。我无法成为你的心灵避风港。)
与拥抱的强烈力道成反比,洁儿戚觉到自己的心渐渐凉了下来,逐渐崩毁。
[这个月内去订制十件新洋装。不要做这种不象样的打扮。]
的确,今天路希德不惜特地在政务之中挪出时间,前来向自己提出这项忠告。这表示自己的存在已经成了他的重担,以致让他做到这个地步吗?
可是我不是真正的公主,没办法为你生下孩子。而这种有如木偶般的身体,也无法成为你每日消愁解闷的对象。所以我至今都一直为你的野心提供自己仅有的智慧……要是不这么做,我就无法成为对你而言必要的存在。
然而你现在却要我什么都别做吗?要我别制造毒药,别试毒,也不要我成为你谈论政略的对象。你说我只要妆扮华美地待在你身边就好……
这表示你已经不需要我了吗……?
(路希德不再需要我了吗?)
依然一手抱着僵硬的洁儿,路希德压低声音说:
「黎戴斯的问题我已经明白了。下午的预定行程结束后,今晚我会冷静下来思考。我要去马修斯家里一趟。」
「我、知道了……」
洁儿慢慢让自己的身体离开路希德身边。她有种错觉,好像有什么东西也随着他的温度一同远去了。
「我什么、都不会做。黎戴斯殿下的问题,就交给陛下来处理。」
「嗯。」
「请慢走。」
路希德微微一笑,接着再度在长廊上迈步走向执务室的方向。
——真是奇怪。
为什么他会突然说出那种话呢?
(对喔。他刚才要我交给所罗门去办,所以他才会这么说。至今跟我谈论的事情,以后都可以跟所罗门讨论。)
她早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人们会像现在这样聚集到他身边。路希德就是具有这么强烈的魅力与领袖气质。因为他是与生俱来的王者,是个体内存在着光之剑的男人。正因为如此,洁儿才会想帮上路希德的忙,哪怕是以试毒者或是御医的身分都无所谓。
即便是现在,洁儿依然时常梦到那一幕——在那个赌博庆典的竞技场中,路希德将路克纳斯高举到空中,立于众多观众的欢呼声之中的身影。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一直注视着被光芒环绕的他。
然而,这个愿望已经无法实现了吗?
「王妃殿下——南塞公爵夫妇已莅临会客听。」
身后传来了莉莉卡略带犹豫的声音。洁儿依然低垂着头,转过身去。
「我知道了。」
她朝着与路希德相反的方向快步走去。
绢鞋底下的枯叶,被踩踏出清脆的声响。
「能招待主君到自己家里共进晚餐,对臣子而言或许是种至上的光荣。」
……公认的艾兹森国王第一家臣马修斯,索亚森男爵阁下,将装有葡萄酒的瓮跟素烧高脚杯「咚」的一声放在主人面前,并这么说;
「不过既然您要登门造访,能麻烦您事先说一声吗,陛下?」
「为什么啦?」
「因为正如您所见,我家什么都没有喔。」
路希德嫌麻烦似地睁开一只眼,朝四周飞快一扫。一如马修斯所说,不管他怎么找,都看不到跟男爵家的房子相衬的家具或装饰品。不止如此,屋里根本是空空荡荡的,连一张壁毯都没有挂,顶多就只有一张铺有软垫的长椅跟桌子坐镇在靠窗处而已。
一言以蔽之,就是家徒四壁。光用这四个字就足以形容。
「你有的就只有酒吗?真是寂寞的人生啊,马修斯。小偷跑进来的话,他会吓到喔。」
「其实已经被闯空门好几次了,不过没有任何东西被偷。哈哈哈哈哈。」
「你还笑得出来啊。快找个住宿的佣人啦,至少要找个人帮你做饭。为什么这栋房子里连个管家都没有啊?」
明明是自己擅自登门造访,路希德却厚脸皮地唠叨个不停。
「我记得你之前不是说,你有托一对老夫妇看管这栋房子吗?」
「他们并没有住在这里喔。我是请他们通勤来工作,因为他们说这样也没关系。」
路希德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这里之前是两城市审议官的宅邸,是栋占地很广的气派建筑,据马修斯所说,这里到处都有着似乎是前屋主所爱好的伊瑟洛风格的中庭、豪华的蒸气浴池等等。不过很遗憾,现在的主人对住家漠不关心,因此美丽的喷水池已干涧,庭院里杂草丛生。光靠那对老夫妻两个人,或许还是无法顾及庭院。
要是他结婚的话,是否会有所改变呢?假如那个叫提亚菈的女人能跟马修斯再婚生子,这个家就会变得更有朝气吧。炉灶里会生起火,府房中充满生活的气息,孩子的声音与因人的肌肤而温暖起来的空气,应该会为他填满这个空荡荡的空间。
(对喔。那样的话,马修斯就会一直待在这里……)
即使对帕尔梅尼亚的复仇结束后,他还是会回到妻儿的身边。换言之,就是路希德的身边。
(要是那样就好了,真的。)
或许是因为在这种时候的缘故吧。他不禁祈祷马修斯那位与他素不相识的恋人能把他长久地、牢牢地留在这里。
有个声音「滴答、滴答」作响,是从马修斯胸前传来的。那是他爱用的金怀表的声音。唯有这个声响,为这个没有任何人存在的空荡荡空间带来生活的声音。
「今天你那位提亚菈没有来呢。」
路希德故作自然地如此开口。
「陛下?」
「……我很庆幸你有了这样的对象。你啊,即使来到艾兹森后,至今也依然没有接近过任何人对吧?住进这里之前,你几乎都住在城堡里,明明都获封爵位了,却还会替我守夜。
如果你真的有对象,那么君主就该负责安排臣子的婚事。你也到了成家的年纪,而且在艾兹森立下许多功劳。就算你是外国人,照理说也差不多可以在这瑞安定下来了吧。我一直这么想,但就是难以向你提起。」
「…………」
稍微睁大眼后,马修斯闭上了眼睛,眼中的紧绷彷佛倏然溶去一般。当心声即将流泄而出
时,他总是会像这样在心中拣选该说的话。
「总觉得我好像让陛下有了多余的担忧呢。」
「马修斯?」
「我之所以至今都没有接近过别人,并不是因为我还封闭着心灵。」
他这么说,但又马上微微摇头。
「不,或许我果然是在避开他人也说不定。背负着剑生活的时间太过漫长,在失去剑之后,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立足。过去我就有如一个狂人,即便拥有妻女,我无法忘怀的仍然只有那个重量……」
路希德试着在自己心中重现闭着眼的马修斯注视的事物。
那把唯有伊力卡的神兵获准持有、比人还高的长剑,他只看过一次。他们只会收一位弟子,因此那把剑会由师父传承到弟子手中,故骑士团的人数绝对不会轻易增加。
马修斯放弃了那把剑。同时也放弃了他背负至今的宿命。
「……即使如此,时间女神或许还是将慈悲赐予我了。虽然无法忘怀,但会变得淡薄。我也不用每天都闻到血腥味。光是这样,我就可以算是,活得很好了吧。」
「每天闻到血腥味……?」
「陛下您或许不知道,担纲圣职的骑士都会亲自张罗每天送入自己口中的食物。不过地位更高的圣职者绝对不会吃经过火炙的食物。传说这是在从前太古时期,人类反复做出焚烧世界这种愚蠢行为所留下的痕迹。不过骑士也不能不吃肉,因此作为修行的一环,我们会进入山里狩猎过活。因为有项教义提到,浑身浴血会使动物的生命力增加。」
路希德说不出话来。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在伊力卡——也就是安卡里恩星教中枢的那个半岛小国上,有人稀松平常地进行这样的行为……
「哎,话题稍微扯远了,不过我之所以不靠近他人,也是因为我在提防那些圣职者。就如同我从前曾说过的一样,我过去隶属于伊力卡某个有些麻烦的组织。虽然我在纪录上已经死亡,但难保哪天不会有人注意到我还活着,并派遣刺客过来。尤其是我的……」
话说到一半,他好像吃了一惊,下眼睑怱地绷紧。不过那抹惊愕也只有一瞬间,在他眨眼时就消失了,快得甚至让路希德觉得自己看错了。
「即使如此,来到艾兹森已过了数年,我遇到了众多圣职者们,可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而我也开始觉得一直维持单身很寂寞。就是在这种时候,与提亚菈相识的机会碰巧出现了。」
「这、这样啊……」
在吊灯的光芒下,坐在长椅上的马修斯背后拉出巨大的阴影。那庞大得就彷佛是他所背负的过去一般,让路希德心下一凛。或许是错觉吧?那道影子变得愈来愈大,彷佛想再度袭向马修斯背后。
这只是照明状况形成的错觉——他想如此说服自己。路希德慌了起来,决定改变话题。这个话题只会一个劲儿地刺激到马修斯背负的事物。
「对、对了。我来找你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我有事想跟你商量。」
正在为烛台添换新蜡烛的马修斯忽然抬起头。
「真稀奇呢。没想到陛下不是找王妃殿下,而是找我商量事情。」
「我还没跟她提这件事。应该说,我老是错过告诉她的时机。喏,就是关于荷莉赫丝跟艾尼的那件事。」
毕竟事关重大,路希德压低音量,身体前倾。
「你怎么想?到底为什么帕尔梅尼亚王御用的骑士团会送邀请函给我?」
「……这的确很奇怪呢。」
他把蜡烛盒收进柜子后,又将葡萄酒倒进空了许久的高脚杯中。
「我想得到的情况有两种。一种是帕尔梅尼亚国王索尔塔克希望你这个女婿助他一臂之力,但是他不能公开寻求你的帮助,所以就利用星格里欧骑士团。」
路希德短促地点头。
与赫丝等人出乎意料的接触后,路希德要马修斯详细调查帕尔梅尼亚现在的状况。当然,他有定期派遣视察官到外地巡查,也一直有接获大使的报告,但是光靠常驻人员还是忙不过来。
结果马修斯带来他意想不到的事实。现在帕尔梅尼亚的宫廷中,以王位继承人——也就是王太子——的选拔为中心,分裂成国王派与反国王派这两个派系。
名列王太子候选人的有两人。一个是霍克兰德的嘉斯托公爵透鲁兹。他是霍克兰德王子韦斯利的孙子,同时也是独眼王米德雷德的养子——萨洛梅,帕沙?古兰维亚之妹的孙子。
另一人是索尔塔克的庶子——拜尔女公爵洁莉卡。这一位年方六岁,而且还是个女孩。
主张「虽说流有王室血脉,将他国王族迎为国王也未免太过荒唐」的护国派,以及主张「身为庶出之子且年纪尚幼的女王会成为国家的乱源」的大主教派的反复对立之中,国王本人至今依然还无法做出决定。而且索尔塔克还把原本从各个名门收养来继承王位的青年们,陆续从王太子候选人的位置上剔除,因而招来国内贵族的反戚。
在这种状况下,为王位继承者所恼的国王,有可能会把目光转向最心爱的女儿梅莉露萝丝的夫婿——艾兹森国王路希德身上。路希德本人虽然并没有流着帕尔梅尼亚王族的血脉,但只要哪一天他跟梅莉露萝丝的孩子诞生,就可以让那个孩子来继承王位。在这期间就由梅莉露萝丝即位,路希德成为摄政。就算索尔塔克王开始勾勒这样的蓝图也不足为奇。
「不过,那是建立在我娶的是梅莉露萝丝本人的前提上。」
路希德几乎一口气饮尽了倒进杯中的葡萄酒。
「从他把洁儿……把替身送过来这件事来看,索尔塔克王很明显轻视着艾兹森。事到如今还叫我帮忙他,这不是太不要脸了吗?」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这么做。」
「什么意思?」
「索尔塔克王无意让最心爱的女儿离开。正因为如此,才会让洁儿小姐作为替身嫁过来。然而状况恶化,国内的贵族开始对他心生厌烦了。对于扛着诸多负债,没有钱雇用佣兵团的索尔塔克王来说,艾兹森的四龙骑士团应该很有魅力吧。」
「哼,意思是说,我被选来当看门狗啊。」
「是的。而且是拿真正的梅莉露萝丝公主当诱饵。」
路希德的头猛然一动。
「该不会……」
「索尔塔克王早就知道您看穿洁儿小姐是冒牌货喔。正因为如此,他才打算在你们亲生的孩子诞生前采取行动。他相信如果是现在的话,您的心应该还留在真正的梅莉露萝丝公主身边。
但是他对您有愧在先,无法正面提起梅莉露萝丝公主的事情,而替身这件事恐怕对大多数人而言都是极度机密,因此他才会利用星格里欧骑士团……」
「原来如此啊。」
路希德面露不豫之色,鼻子发出哼声。
「意思是说,他坚信着要是把梅莉露萝丝跟帕尔梅尼亚的摄政之位垂挂在我眼前,我就会乐呵呵地冲过去----受不了,他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啊!」
粗暴地踹向桌子后,他吐出这句话。
「索尔塔克王到底在想什么?收了好几个养子,却又不让他们当王太子,接着又对外国的王子跟庶子不满意,不惜讨好已经嫁出去的女儿的丈夫,也想让梅莉露萝丝继承王位。他到底为什么那么执着于梅莉露萝丝?就连她的母亲希蕾妃原本也只是个出身低微的女子啊。」
过去曾集索尔塔克王的宠爱于一身的爱妾玛丽?希蕾是梅莉露萝丝的亲生母亲,但她已经不在人世。 自此之后,因希蕾的死而哀叹的国王不管在多么盛大的仪式上都只穿黑衣,并把听说与母亲长得一模一样的梅莉露萝丝关在后宫深处,绝不让她出现在任何人眼前。面对这个溺爱方式脱离常轨、女儿已到适婚年纪却迟迟不肯放手的国王,人们频频谣传他是个疯子哎,毕竟帕尔梅尼亚的王家中,偶尔就是会出现精神异常的人嘛……]
马修斯一边用小刀削着大块的咸起司,一边说:
「哎,这也不出推测的范围。素尔塔克王的真正意图现在依然是个谜。此外还有另一个可以想得到的可能性。」
「是什么?」
他灵巧地将剥好的核桃跟咸起司放到盘子上。这里明明没有半点居家气息,下酒菜看起来倒是准备十足。
「是星格里欧骑士团的反叛。」
「!」
他提出了十分惊人的假设。路希德一边以核桃中和口中起司的咸味,一边问:
「反叛?为了什么?」
「星格里欧骑士团正如它的历史所证明的一样,握有相当强大的兵权。这一点甚至导致历代帕尔梅尼亚国王即位的同时,必须依照传统运用智勇使骑士团服从于他。」
马修斯如此说明。
「要是我属于反国王派的话,我应该会试图把坐拥强大兵力的星格里欧骑士团拉到同一边吧。如您所知,索尔塔克王至今一次都没有挑战过星格里欧骑士团。也就是说,他并没有统帅权。当然,骑士团的干部应该也很烦恼该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他们该跟随霍克兰德的王子呢?还是跟追随六岁的王女呢?」
还是说,要拥戴艾兹森的国王呢?——他用挑战性的语气说。
「假设骑士团选择了您,那么他们之所以会试着私下接触您也是可以理解的了。他们想请您去挑战骑士团,要是您的能力受到所有团员认可,就把您奉为主人。」
「不过我是外国人喔。就算我是梅莉露萝丝的丈夫……」
「您有什么线索吗?有没有可能您认识的哪个人是骑士团的干部?」
「不,可是——」
路希德忽然屏息。一张怀念的面孔久违地浮现在脑中。
「是巴提斯塔?布兰。我还在艾斯帕尔达王宫的时候由他教导我剑术,当时他是骑士团的书记。我记得他现在应该是担任骑士团的顾问。」
假设那个男人判断路希德最适合登上王位,并向骑士团的干部如此建议的话,想鉴定他这个人的干部们会私下邀请路希德也是可以想见的。
「答案是哪一个?哪一个才是真相啊?」
粗鲁地撩起浏海后,路希德在长椅上仰躺下来。不能轻率地下判断。假如这是陷阱,那么也有可能一到达骑士团的根据地西克索斯,他就会立即遭到逮捕。然而如果真是因为后者的推测,不前往赴会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得到强大骑士团支持的机会溜走。这是索尔塔克王的策略?还是星格里欧骑士团的专断独行?
「星格里欧骑士团啊……我还真想要呢。」
他这么说,流露出了天不怕地不怕的野心。
「如果可以的话,我甚至想马上去挑战。不过现在再怎么说,都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
「您是指所罗门的建议吧。解除黎戴斯殿下的幽禁,恭请新法王前来巡幸……这的确是个不错的方案。」
马修斯将高脚杯稍微就口,然后说:
「以我国的竞争者来说,首先可以预期到的是奥兹马尼亚和凡希坦斯。不过奥兹马尼亚的锡特王是谋杀身为他亲兄长的前任国王,藉此坐上王位的人物,清高的温里哥二世应该不喜欢他吧?为了跟奥兹马尼亚拉开差距,让黎戴斯殿下恢复地位是个好提案。」
「凡希坦斯那边如何?我听说哈克朗王相当有才干。」
「的确,他用短短十年就把琉璃玻璃都市打造成一大工匠之都,这等手腕非比寻常。他擅长经济学,领导国土不广的凡希坦斯成了一流国家。就算说凡希坦斯是现在最具有活力的国家也不为过。可是……」
他用否定性的语词来连接下文。
「听说哈克朗王本人的嗜好让人有些不敢领教。」
「怎么,他跟那个镀金王一样性好男色吗?」
「不不不,才不是。是相反的。他无法对人类产生爱情。听说他极度厌恶人类,虽然在继承自他父王的华美玻璃宫中聚集了众多美女,他却连碰都不碰,四处搜罗珍禽异兽收进被称为
赏玩宫的宫殿,整天都在那里处理政务。宰相马克巴金好像被他称为狮子马克,宠爱的美女则被称为猫咪琪琪,彻底被当成宠物对待……」
我也不是很清楚。马修斯耸着肩说,两手朝天一摊。
「宠物?你是说首相吗?」
「我并没有实际看过,不过关于哈克朗王的怪异传闻源源不绝呢。即便如此,他还是受到国民爱戴,这都是拜他的人格与政治能力所赐吧。」
原来如此。路希德仰天叹息。的确很难想象身为正常人的新法王,会选择远离人群、只宠爱动物的国王。
「可恶,如果把黎戴斯放出来,艾兹森就能成为王国吗……!」
呻吟般的低语从路希德紧咬的齿缝间窜出来。他明白。这是绝佳的机会。新法王必定会赐下恩宠,以此作为刚上任的招呼。只要路希德提出请求,艾兹森就会被承认为王国吧。相反
的,假如错过这个机会,就很难再碰上向法王请求升格为王国的时机。
(可是,我要把黎戴斯放出监牢吗?放他出来好吗?就算再度赋予他生命,我也不会后悔吗……)
「很遗憾,我们的时间并不多。新法王一定得在最近选出巡幸地点。为此,大使最迟也必须在明后天从珀鲁耶姆出发。」
「我明白……」
他伸手扶住额头。有种脑袋发烫的感觉。头好重。面临重大决断时,他总是会像现在这
样,陷入彷佛骨头突然变成铅块的感受。
(这就是所谓一国的重量吗?还是说,这是我对黎戴斯的纠葛的重量呢?)
接着,路希德不经意把视线转向他。
(马修斯也背负着同样的重量至今吗?在比我还要长上许多的期间内……)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但他忽然就是想知道马修斯的过去。他至今都一直没有深入追
问,不过若是在今晚这种举杯共饮的时刻,马修斯说不定也会愿意开口。
该如何开口呢?路希德动起脑袋,想寻找一个完美的切入点。不过不知道是否因为酒意比想象中更浓,他想不到什么好办法。
就在此时——
「……陛下!」
突然间,马修斯发出尖锐的声音。当他疑惑地转过去时,一把剑就飞了过来。是路克纳斯。
「怎、怎么……」
「很抱歉,看来有个不请自来的客人。」
这句话让强烈的紧张戚回到了他的身体里。路希德立刻抽出路克纳斯,探查四周状况。在
通往庭院平台的巨大入口处,站着一个人。
(就是那家伙吗!)
或许是因为黑衣包覆着那人的全身,那人看起来几乎像是溶在黑暗之中。然而,他的身上
却散发出异样的杀气。
「杰西德他们搞什么啊?竟然这么轻易就容许入侵者闯入……」
「自费工夫。我让他们所有人都躺下了。」
入侵者这么说。大概是因为蒙面的缘故,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不清。
「你说什么!」
「请你不要误会。艾兹森国王路希德,我并不是要找你,所以我也没有伤害到卫兵。我不想制造出无谓的冤仇。」
一步,两步,入侵者逐渐靠近。男人被灯光照亮的身影大约跟路希德一样高,也或许稍矮一点。他的头发是近似红色的茶褐色,眼睛则有如据传南方人所喜爱的黑豆熬煮过后般的深茶
色,长发则在后方绑成一束。
(难道是教廷骑士?)
在这个大陆的文化圈中,留长发的男性若非伊瑟洛人,就是圣职者。而从外表来看,这个男人看起来不像东方人。
马修斯踩着安静的脚步,站到路希德面前。
「陛下请放心,这位客人与您无关。他要找的人是我。」
「马修斯……?」
仰起头来的马修斯脸上有着一如以往的平静,以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他看起来并没有因为惊讶或畏惧而动摇。
「你们认识……吗?」
「算是。尤基姆同志。他是我——从前的弟子。」
「不是从前,现在也是!」
被唤作尤基姆的男人怒喝。他缓缓摘掉面罩,在路希德他们面前现出容貌。他相当年轻。
由于他的体型健壮,所以路希德刚才没看出来,不过他的年纪大概跟路希德差不多。但是他脸颊的肌肉绷得很紧,眼睛就像老鹰一样盯准了某个目标。这是曾数度与他人性命相搏的人特有的眼神。
「只要你不解除契约,我就永远都是你的弟子。吾师迪纳雷斯!你这个背叛者,杀害同伴的凶手!」
尤基姆用锐利的语调斥骂马修斯,用的是路希德不曾呼唤过的他过去的名字。
「都是因为你背叛组织,屠杀了同伴,跟女人一起逃亡,所以就连原为你弟子的我也被当成背叛者。我受到帝迪耶导师之命,花了四年净身洗去罪孽。在那之后,我有如活在地狱中。我被逐出法米玛司,位阶遭到剥夺,即便如此,我还是为了伊力卡效命至今。如今,结束对神明与星辰的赎罪总算到来了。
今天,我要杀掉你这个逃亡者,继承古冈托拉斯。」
路希德无法理解他所说的内容,立刻看向马修斯。他没有拿任何武器,手无寸铁地挡在路希德身前。 如同一堵坚固的墙。
「所谓的古冈托拉斯,就是即便在我等教廷骑士之中,也只有拥有神兵称号的特别优秀者才能得到的长剑。这是被打造来作为伊力卡三十二柱的一部分,会由优秀的骑士继承,而每个神兵骑士只会收一名弟子。这是因为当那个人得到位阶而离开骑士团时,就会由弟子继承那柄剑。」
「也就是绝对骑士制度吧。」
关于这项知名的规定,路希德也曾经在传闻里听说过。他也听说骑士只收一名弟子的这个说法,就是从这个法米玛司骑士团的神兵教育开始流传开的。
「你的弟子就是这个叫做尤基姆的男人对吧?」
「没错。我没有将自己的古冈托拉斯传承给他,就从骑士团逃亡了。基本上师徒是一体同心的,也就是说,他承受了我的罪孽。」
尤基姆依然带着像是要射穿他的眼神,一步步走到灯光下。马修斯一步也没有动。他的神情也没有黯淡下来。马修斯只是看着他,看着自称是他从前弟子的男人。
「我很对不起你,尤基姆。」
那是路希德不认识,并且直到前一刻都还渴望能认识的马修斯。
「可是古冈托拉斯不在这里。我已经舍弃那把剑了。」
「然后你就舍弃名字、舍弃身分,甚至完全舍弃了过去,现在已经爬到艾兹森男爵大人的高位了,是吗?连剑也不挥,而是靠暗中造谣并投靠掌权者的方法。曾经被称为斗神迪纳雷斯的男人竟然会变成这样!」
虽然言语中充满杀气,尤基姆却没有动手拔出背在背上的剑。不仅如此,他手上甚至没有拿任何武器。他的两只手中明显都空无一物,站姿也显得自然而放松。
这是因为即便以路希德或龙骑士等人为对手,他们也不需要武器。还有,除了面对被认定有罪的对象,他们绝不会挥动武器。不轻率杀生,这就是被歌颂为世界最强的伊力卡神兵真正的强大之处。
「……随便你怎么想都没关系,不过剑并不在这里。我已经葬送那把剑了。」
「葬送……?」
「很遗憾,不过我没有任何可以让你继承的事物。」
这个瞬间,尤基姆的双眼有如被注入油的火焰一样通红。
「那么我就杀掉你,以此作为证据!」
以眨眼问就有可能错失这一幕的速度,尤基姆拔出背上的剑,大步向前,直接斩向马修斯。
「马修斯!」
路希德大声叫喊。然而马修斯却纹风不动,依然像一堵墙般挡在路希德面前。一动也不动。
「马修……」
剑停住了。正确来说,它彷佛被钉在马修斯的脸正前方一样静止住了。那并不是把普通的剑。那是比一个人还更沉重的铁块,长度也约等于一个成人的身高。而尤基姆却能单手将之拔出,单手使之停止。他的腕力与本领都强得可怕,令路希德忍不住睁大眼睛。
(马修斯,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为什么不抵抗?你应该做得到才对啊。)
更让路希德惊讶的,是马修斯的模样。
马修斯就像是动也不动地受到雨水拍打般,看着尤基姆。他没有任何动作,唯有周围的空气被时间冲刷而去。
——不,不对。唯有一道声音搅乱了这片寂静。那是不断重复着「滴答滴答」的微小机械声。
(是马修斯的金怀表……)
「我就答应你所有的要求吧,尤基姆。」
过了一会儿,马修斯终于开口,只说了这句话。
「你说什……」
「相对的,麻烦你今天先离开。我不会逃也不会躲。以你的个性,想必早已调查好我周围
的事情了吧?」
这次轮到尤基姆要从马修斯的表情猜测他的思绪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思索着某些事情,
不久后他说:
「好吧。不过你绝对不要做垂死挣扎。你挣扎的话,就会替你的主人增加无谓的敌人。」
路希德心下一惊。尤基姆很明显是在威胁说,假如发生什么问题,他就会杀掉自己。即便如此,马修斯的脸色还是没有改变。他身上带着彷佛一切都被抹除之后的奇特气息。
「我以剑锋的锐利和与星辰的光辉立誓。」
「那么,我就在剑锋的锐利与星辰的光辉下等待。」
说出对一般人而言十分陌生的誓词后,尤基姆与来时一样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消失在黑暗之中。
他们脚边逐渐堆积起无声的静寂。
「……好啦。」
忽然问,像石头一样僵住的马修斯动了。
「哎呀哎呀,给您添麻烦了。没想到在陛下莅临的时候,竟有那样的客人来访呢。」
或许是看到自己露出了相当没用的神情吧。马修斯说:
「没问题的,尤基姆已经发过誓了。那孩子还是个僧侣,无法违背誓言。」
「可是、可是啊,马修斯!」
「而且那孩子想要的是古冈托拉斯。那才是身为获选的神兵的证明。在得到那把剑之前,
那孩子无法夺去我的性命喔。」
没问题的。马修斯重复着这句话。
「因为他绝对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就找到那把剑。」
——隔天,早起到连守夜的随从都吓了一跳的路希德草草吃过早餐,就前往位于左翼宫的执务室。上午八点之后,上早班的马修斯应该也会来到城堡才对。
然而不管等多久,马修斯都没有来到圣?安琪莉城。
派遣到马修斯宅邸查看的使者说,屋内空无一人,桌上留着给通勤到他家工作的老夫妇的酬谢金,以及一样物品。
「是绑架吗?是不是该立即向所有关卡发出告示?」
面对如此提议的杰西德,路希德默默摇头。
他没办法去追。马修斯是在下定决心后才失踪的。
若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他留下了怀表。
「路希德!听说马修斯不见了,这是真的吗——!」
看着彷佛要超越通报声般小跑步冲过来的洁儿,路希德露出有如迷惘孩童似的表情。
「路希德……」
「妳看。这真的会发出跟心跳声很像的声音。」
他把掌心上的金怀表朝洁儿递过去。
「——好沉重啊。」
他明白了马修斯的觉悟的分量。
马修斯离开时,留下了自己的心。
滴答滴答的声响传人耳中。
不用看也知道,这是马修斯的怀表声响,是铁片触动着弹簧的声音。这道声响总是切割着自己的时间,听起来极为烦人。他一直不懂马修斯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才会随身携带着怀表。
的确,精密时钟是种高价商品,能够以此得知更为正确的时间,然而这种物品只有少部分的贵族,或是富裕阶级的人们才能拥有。一股平民都是靠设置在城中各处的水钟、按时巡逻的巡逻队笛声,或是教会的钟声来得知时间。此外,十分钟这种单位也不存在。他们是以一刻或是半刻的单位悠闲地使用着时间,绝对不会被秒针催促着快快上完厕所。
对于过去曾经以人质身分长期住在帕尔梅尼亚的路希德而言,时间原本也是同样的事物。
早晨进城拜谒的时间将至时奔驰进来的马车声,宣告开城门的铜锣声,以及告知市场开张的喇叭声。不管它们发出多么吵闹的声响,都跟路希德无缘。没有人会催促身为人质的他赶时间。
他很自由,却又因为自由而孤独。没有人会需要他的时间。
早上一醒来,暖炉里就已经生了火,接着早餐会被送过来。更衣当然是由自己动手,但是他的衣服也不虞匮乏。而穿好衣服、吃完早餐后,每天都有大量的自由时间等着他。在年幼时,他也曾和索尔塔克王的养子或随从们一起跟随教师学习,但当他们长到十三岁,达到可以加入骑士团的年纪时,大家就各自分别行动了。其中也有些王子的身影就此从艾斯帕尔达王宫消失。路希德从侍女们的闲话中,得知他们失去了作为王子的资格,回到外地了。
他唯一能感到热衷的只有剑术。唯有在尽情活动身体,伴随着锐利的剑尖一起进行赌命搏斗的瞬间,能让路希德忘却孤独。讨厌的诗文、古语、帝王学和经济学等等,他根本就没有学进去。他的剑术老师看出路希德拥有佣兵的才能,建议他尽可能地大量阅读过去战役的纪录,再用棋子在被称为西雷库的棋盘上重现那场战争,不过路希德比较喜欢活动身体。
真想变成马啊。好想拥有像骏马一般健美的腿。
遭到囚禁的人时常会哀叹想要拥有跟飞鸟一样的翅膀,然而比起翅膀,路希德更想要拥有马的腿。要是现在能马上变成一匹马,他八成会毫不犹豫地奔出王宫,回到艾兹森那令人怀念的风中吧。
[--—马有这么稀奇吗?」
为了排解愁闷而到洛兰特的平民区间晃时,路希德被一个奇怪的男人攀谈。
[那些人是塔克西的马商人喔,每年到了这个时期,他们就会来到这里,目的是向看起来手头宽裕的佣兵兜售老马。他们会说,假如骑马的话,一下子就能到达下一个有举办比武大会的城市喽]
向他如此搭话的,是个仿佛别有内情般压低兜帽、身穿旅行装扮的高挑男子。男子并没有佩戴武器,所以不是预定在明天举办的比武大赛的出场者。既然如此,难道他是赌徒?路希德也知道有些人会把与比武大赛同时举办的赌博当做目标,跟佣兵们一起到处旅行。
这个男人感觉起来很可疑,他竟让在这种夜里的酒馆,向显然是个孩子的自己答话。
[…那么。你也是一样是马商人吗?]
路希德这么说。他一抬头,就撞上男人的视线,看来对方并非因为闲得发慌而想找人聊天。
[我看起来像是有带着马吗?]
[不,你带的马跑得比风还快。]
他是情报贩子,路希德以直觉了解到这一点,情报贩子有千百种,上至受到银行雇佣者,下至地痞流氓都有,然而男人的眼睛几乎没有因染上欲念而变得世故,这点让他印象深刻。或许就是因为如此,路希德才会兴起与他稍微聊聊的年头。
自称是马修斯的男人说,她大约是一年前开始在洛兰特住下。他微笑道:[每当来到巡礼者们或佣兵等人聚集的酒馆,我就会抓住或许可以卖钱的情报卖给某个人。没有猎物的时候,我也会向贵族夫人告发丈夫的外遇对象,以此赚取一点小钱喔]
[那么,你接近我也是为了要把情报卖给哪个人吗?]
[也对呢,例如说,照理而言是个人质的艾兹森王子夜复一夜跑到酒馆,在赌场一掷千金,还在安迪鲁过夜,早上才回到自己的寝室等等。]
[……]
他早就猜到大概是这么回事。路希德耸肩。今年满是四岁的他虽然自付体格高大,剑术也相当优秀,然而即便如此,这个世界也没有宽容到能让孩子肆无忌惮的在赌场游玩。他时常光临的是一家与他有深交的星格里欧骑士团团员们流连的赌场。不管是赌博,喝酒还是玩女人,他都是从他们身上学到的。
[不过我在外头游荡的事情,王宫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喔。]
[我想也是。]
[哈哈,真抱歉啊,这个情报不值钱。]
[那么,这个情报如何呢?艾兹森国王向帕尔梅尼亚提出请求,希望他让儿子回国。]
路希德停下大口豪饮廉价劣质酒的动作,目不转睛的凝视着马修斯。
[…你想贩卖这个情报的对象,是我吗?]
[就算是免费奉送也没问题喔。]
[怎么可能,我才不相信会有这种好事。]
[我的条件只有一个-----把我带到艾兹森去。]
这是个出乎意料之外的要求。路希德屛住呼吸,说不出话来。
[什么?]
[请把我当成你的左右手,我想我应该能派得上用场。]
[…你还真是个好事之人啊,你的目的是什么?]
[当然是让你成为这个帕尔梅尼亚的国王。]
[我?开什么玩笑啊。]
感觉到自己好像快被对方的魄力吞没,路希德刻意别开视线。
[我不知道你在期待什么,但是我受到父母的疏远,若非如此,他们怎么会特地把长子交出去当人质啊?而且到头来,索尔塔克王还没有下诏收我为养子,至今我已经在宫里生活了八年,虽然跟国王的亲生女儿感情深厚,但是他一次都不曾征询过我的意愿。这也就是说,我没有任何希望。我不可能成为艾兹森国王,也不可能成为帕尔梅尼亚王的养子并迎娶公主。
…我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期待。就算回到艾兹森,结果也只是会被丢到遥远外地吧?]
理应喝惯的混酒尝起来莫名苦涩,让舌头阵阵作痛,这肯定不是因为酒的缘故。这根本不是酒的苦味,而是现实的苦涩。
我明白,我知道为什么索尔塔克王不把我收为养子。因为我没有后台。他召唤到王宫里收为养子的少年们,无一不是地方上有力贵族或他国王族,拥有雄厚的背景,是索尔塔克王收为养子后能够得利的人选。然而艾兹森并非如此。艾兹森原本是帕尔梅尼亚的属国,无论内政或外交都时常得看帕尔梅尼亚的脸色,对他而言是个不值一提的对象。比起被落后的乡下小国舍弃的王子,索尔塔克王当然更想从至今都不肯对自己臣服的南部地区收得养子。
我不受任何人期待,谁都不肯呆在我身边,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
[那么,你自己成为艾兹森国王就好了。]
马修斯在这天让路希德二度说不出话来,靠的是一个出乎意料之外的提案。
[从父亲手上夺来王位,放逐弟弟并成为国王后,再堂堂正正迎娶梅莉露萝丝公主就行了。如此间接得到帕尔梅尼亚的王位继承权之后,你只要不慌不忙等待索尔塔克王自毙即可。]
[什…]
不知为何,现在明明是夏天,他却感受到犹如严冬般的寒气,顿时寒毛直竖。马修斯的语气很平稳,然而其中蕴含着某种深不见底的情。那是一种可以视为怨恨的重量,以及决心。
[为什么你要说到这种地步?你为什么会期待索尔塔克王灭亡?]
[-----是因为很单纯的原因喔。我的妻女被他杀了。]
他用十分轻描淡写的语气如此述说。看在酒馆里的其他人眼里,他们看起来或许只是出乎意料的意气相投的陌生人吧。
[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故乡,也没有家。现在的我就如同靠着机关活动的机器。唯有这股懊悔,让我知道自己还是个人类。]
我一无所有。
叫做马修斯的男人重复了这句话。
(他没有家也没有故乡,拥有的只有对妻女的思念。)
这简直就像没办法回到艾兹森,无法在帕尔梅尼亚任官,也成不了国王的养子,除了对梅莉露萝丝隐而不宣的爱慕之外,对将来无法怀抱任何期待的自己,只是换上不同颜色的头发与眼睛坐在那里一样。
路希德专注的看着这个刚认识的男人的脸。
(这个男人恐怕…)
路希德领悟到这一点。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的前因后果让他失去了妻女,不过他在那之后大概为了向索尔塔克王复仇,不断搜集着情报吧,走过众多国家,精通非法手段,隐身于黑暗之中,一点一点地出售他人的弱点,煽动人们的欲望,以此换取金钱糊口的同时,他一直都在等待,这都是为了找出像路希德这样有特殊内情的人----只要自己提供协助,就能与索尔塔克王正面交战的某个人。
(他一直在等我吧)
从以前开始,他就不擅长处理需要动脑的事情,不过唯独对方是否有意加害自己,是否有敌意这一类的判断,不知为何从未失准。若是依这股直觉来看,路希德明白马修斯是认真地。他是真心想跟路希德一起前往艾兹森,帮助路希德想父亲费尔扎特举旗造反,并且靠力量夺取未来。
要是他所言为真-----自己的双亲真的打算将自己召回艾兹森的话,那么路希德不可能放过这次机会,他的心在刹那间就下了决定,剩下的,就是要信任这个男人到什么程度的问题了。
[我也可以提出一项条件吗?]
[请尽管说。]
[那么,请你明天跟我一起参加比武大会。]
那一天,路希德在相遇之后首度成功让马修斯瞠目结舌。
[…你是说,我吗?]
[当然啊,无法让我交付背后的人,我没办法信任。]
「但是我的剑……」
「那么,你只要拿盾就好。你双手各拿一面盾牌掩护我。如此一来,我就能信任你。很简单吧?」
「…………」
「怎么样?」
路希德想,无论是在那之前或是之后,这都是他唯一一次见到马修斯那么愁眉苦脸。他彷佛腹痛得快呻吟出声般皱起眉头,但是不久他就下定决心似地抬起头。
「果然还是算了吗?」
「不。」
他慢慢从怀中掏出一个闪着金色光芒的圆形物品。令人惊讶的是,那竟然是个系有锁链的精密怀表。
「啊,登记所快要关门了。我们快去吧。」
把这餐的费用往桌上一扔,马修斯匆忙冲出酒馆。路希德也慌慌张张地追在后面。
「喂,你是真心决定要参赛吗?」
当然。他这么说。
「……不过,我真的不会拿剑喔。」
路希德以为马修斯所说的就算参加比武大会也不会拿剑,意思是指他不懂如何战斗。
然而他错了。一旦试着将背后交给马修斯后,路希德马上就发现他拥有相当丰富的战斗经验。不过,一如他的宣言,他只带着紧急从家用品商店张罗到的平底锅跟砧板登场,换言之,就是只靠这种有如厨师的装备,便完美地达成了路希德的要求。不知道他过去是侍奉哪个人的剑士,还是流浪的佣兵,马修斯的动作中没有一丝破绽,交战对手的武器一次都不曾逼近路希德身边。当他回过神时,两人已经顺利连战连胜,只好抛下与王家骑士在御前进行的总决赛逃掉了。再怎么说,理应被幽禁的人质,总不能在素尔塔克王面前悠哉悠哉地战斗给他看吧。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把背后交给刚认识的人。但是马修斯宽阔的背脊比任何盾牌与墙壁都还刚强,让他有种正受到守护的安心感。路希德很困惑。为什么他会在完全没有关联的陌生人;—而且还是刚认识不久的男子身上,得到甚至在有血缘联系的亲戚、家人身上,都没有感受过的安心感呢?明明自己对他根本就一无所知……
自从刚见面就马上交付背后之后,路希德就一直将背后交给马修斯。马修斯比自己年长,也有丰富的人生经验,总是委婉地规劝容易意气用事的路希德,引导着他。此后,路希德不再毫无目标地在街上晃荡,每当他溜出城堡,就会造访藏身在被称为蜂窝的最底层平民区的马修斯。
而关于回到艾兹森后的行动方式、与在演变成内战时可能会跟随自己的地方豪族们私下联系、开始在帕尔梅尼亚有力人士们的晚宴中露脸等等,也都是马修斯的建议。路希德慎重地依计行事。这全都是为了达成自己和马修斯的野心。
他每一天都实际体会到,原来具有相同目的的人是如此有力的存在。他跟自己拥有共通的信念。即使如此,路希德之所以会对此心怀感激,是不是因为那个人是马修斯的缘故呢?正因为是马修斯,所以才会成为特别的存在?
不管是回到艾兹森的时候、被厌恶自己的双亲赶出宫廷并降职调派到外地的时候、还是因为同伴的背叛而败退,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马修斯都没有舍弃自己。只要一回头,路希德就会看到有如盾牌一般站在那里,持续守护着他的马修斯。
一直都是如此。
(没错,一直都是。)
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帕尔梅尼亚的小路捡到的那个男人,以及从他胸前口袋所发出的怀表滴答声,都融入了路希德的日常光景之中。只要一回头,他就会看到马修斯一手拿着滴答作响的金色怀表站在那里。他没有一天不是被这个声响唤醒,没有一天不是被这个声音催着离开厕所。那个时而成为路希德强大盾牌的存在,对时间有着令人意外的坚持,总是有如被金色怀表操纵般催促着他。
「你为什么老是这么留意时间?」
偶尔路希德会忍耐着想把那个怀表夺过来丢掉的冲动这么说。马修斯笑了,接着他每次都必定会说出同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语:
「因为这是我的神啊。」
「…神?」
到最后,他还是无法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陛下……?」
突然受到呼唤,路希德倏然抬起头。
「啊……」
他眨了眨眼。在他意识到位于自己视线前方的美丽脸庞是谁为止,时钟的秒针前进了几格。
「你吃下的食物里,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
洁儿这么说。听她这么问,路希德才想起这里是一如以往的早餐室,自己在不久前起床,被引领到这里,向洁儿打过招呼后就喝起了蚕豆汤。定睛一看,那碗汤早已冰凉,一丝热气也看不到。记得汤刚被送上来的时候还很热,所以他才会愣愣地等着汤凉下来。
(对喔。平时洁儿都会试毒,因此不会在这么滚烫的状态下送到我眼前——)
不过强烈要求她别再试毒的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她现在正一脸担忧地停下撕开厚实腌肉的手,盯着路希德的脸看。
「不,没事。我只是在想一点事情。」
路希德生硬一笑,然后大口喝下苹果酒。要是说出刚才汤很烫,难保那个洁儿不会说出果然还是由她来试毒比较好之类的话。
他不能再让洁儿做那种事了。她有多么聪颖,对于自我牺牲就有多么鲁莽。以她那没有多少重量的纤细身体,要是再次被灌下毒药,恐怕会有性命危险吧。
已经失去了马修斯,他无法忍受再失去洁儿。他至今让她做出太多奉献了。他希望从今以后她能在自己的身边尽可能健康且幸福地笑着。
他感觉到洁儿目不转睛地朝他望来的强烈视线。由于她太过关心路希德的健康状况,因此无论什么随口说出的搪塞之词或谎言都会被看穿。他的内心感到焦虑。要是让她知道自己晚上几乎没怎么睡,她或许又会开始制作促进安眠的香草,或是不知道名字的植物根茎之类的药物。
不想被她这么直盯着看,路希德连忙要求再倒一杯苹果酒。
「喂,马修斯,再帮我倒一杯。」
拿着杯子举起来的瞬间,路希德就僵住了。站在那里的,是随侍洁儿的宫廷侍女可可。他记得洁儿以「若是可可的话,被她听到什么事情都没关系」为由,命她代替马修斯担任早餐时的侍者。
「啊,对不……」
「遵命,国王陛下。」
可可是个熟练的侍女,并没有因为路希德叫错名字而慌了手脚,她一用托盘接下杯子,就消失在屏风的另一侧。
「路希德。」
洁儿担忧地唤了他一声。明明很清楚她是在关怀自己,然而这反而让路希德感到不舒服。他忙不迭地开始找借口。
「哈、哈哈……真没用。我好像还不太习惯……明明已经过很久了……」
路希德静静放下汤匙后,就从座位上站起。
「路希德?」
「我要走了。还有昨天剩下的工作要做。妳多吃一点再走喔。」
抛下讶异的洁儿,路希德与倒了新的一杯苹果酒同到这里的可可擦身而过,走出房间。
(我在搞什么啊?)
他烦躁地咂舌。侍女们小心翼翼的眼神,以及洁儿紧咬下唇,将话语咽下的神情……自己竟然会让她们露出那样的表情,真是太没用了。只不过是马修斯离开了而已。
只不过是如此。
一来到走廊上,阴凉的空气与寂静就包围住他。
路希德握紧双拳。此时,鸦雀无声的走廊上响起了「滴答滴答」的机械声。
(马修斯?)
路希德反射性地回头,然而那里一个人都没有。那么强而有力、令人安心的盾已经不在了。在那里的只有自己延伸得细细长长的影子……
他茫然地伫立在原地。
(不对,怀表在我这里。从那家伙离去的那一天起,我就放到胸前的口袋。因为那家伙留下这个就离开了。他把称之为自己的神的「时间」留在这里。)
站在稍远处的卫兵吓了一跳似地立正行礼。摇头示意没什么事后,路希德开始快步走向执务室。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当他像现在这样把它放在与心脏重迭的位置,就会觉得身体好像是由机械运转的一样。
但是现在这样就好。路希德强烈地这么想。希望这个声音能一点一点地飘落,堆积在自己
的身体之中。管它是什么都行,只要能填补自己心中裂开的这个空洞就好……
只要能排遗这份寂寞就好。
虽说是秋天,但在距离中午一段时间后就会渐渐变冷。当好几个月来都没有轮班过的添柴火工作开始在侍女们之间轮转时,暖炉里就会燃起熊熊火焰,让人戚受到冬天的到来。
「最近南塞也开了好几家大量贩卖花茶用花的店翁喔,王妃殿下。」
说出这句话的人,是一天到晚跟妻子一起来到珀鲁耶姆的南塞公爵,萨拉密司?毕居。
「我们今天带来的是一种叫雪花的珍贵花朵哟。在它还是花苞时摘下并做干燥处理后,甜味就会更加浓厚,而且注入热水时,花朵就会轻轻绽放。」
萨拉密司的妻子——在一番迂回曲折后于上侗月嫁到南塞的奥兹马尼亚王女?凯缇库克亲自拿着银茶壶,将热水注入杯中。这套绘有美丽图案的陶瓷茶具是只有贵族或富商才能拿到手的极高价品。不过她们是治理艾兹霖国内屈指可数的大都巾的领主夫妻,就算有一、两组爱用茶具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问题不在于茶具……)
洁儿这么想。因为在她们身上,有着足以让茶具显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奇怪之处。
那就是她们同为女性,却是在神前立下誓言的假面夫妻的这个奇妙状况。
「请您听我说喔,王妃殿下。凯缇她几乎每天都出门买东西,像是东方的茶啦、山羊尾巴
的毛制成的刷子啦,最后连翡翠发簪、婚礼用的蜡染绸缎都买下来了喔。我明明就无论如何都
无法穿戴嘛。」
继承了南塞公爵,表面上完全以男性身分活动的萨拉密司噘着嘴说。为了贫困的老家,以及为了养育她的老组母,她加入了南塞领主的竞争。顺利地正式成为南塞公爵后,她也依然随时都要装成男性的模样。这是因为她娶了妻子。
而她的妻子凯缇库克则带着意义深长的笑容说:
「哎呀,那才不是单纯的购物。我是为了忙碌的妳而在南塞市到处视察喔。妳懂吧,夫君大人?」
说完,她撒娇似地靠到扮演丈夫的萨拉密司身上。她的父亲虽是奥兹马尼亚的前任国王,但是被现任国王、也就是她的叔叔锡塔哈特谋杀了。或许是因为在那之后她一直陷在遭到幽禁的困境之中的缘故,嫁到南塞后的凯缇库克彷佛得了水的鱼儿股生气蓬勃。
「而且妳一直都只顾着在大学念书,完全没有陪我,对吧?我们明明是新婚耶。」
「那是因为我想带妳到珀鲁耶姆来啊。」
萨拉密司在椅子上微微耸肩。
「在南塞要顾虑旁人的眼光,我们两人不能公开走在一起啊,对吧。不过如果是在这里的话,不就很轻松了?而且如果要学经济的话,我无论如何都想到耶姆大学留学。托凯缇的福,我也开始对宗教学感兴趣了。
「对。问题就是在于读书。妳回到南塞后也一样,为了进入大学,妳身边每天都跟着六位家庭教师,从早到晚都只顾着读书……我根本没办法做任何像个新婚妻子的事情呀。不过是购物这点小事,妳不觉得不算什么吗?」
「可是我也没办法嘛。我至令根本没写过什么论文,而且也不习惯口试……」
「…………」
所谓的「夫妻吵架连猫都懒得理一就是指这种状况吗?洁儿一边将茶杯拿近唇边,一边这么想。
当然,从旁人眼光来看,两人是对感情融洽的年轻夫妇。萨拉密司刚满十四岁,而凯缇库克很快就要满十六岁。由于妻子的年纪较大,萨拉密司无论如何就是会显得不可靠,然而这位年纪较小的丈夫也在短期间内的冲刺后,成功进入了耶姆大学。从今年冬天开始,她们正式在珀鲁耶姆的王宫附近购屋,萨拉密司将过着在大学兴第而官邸间,而凯缇库克则是在南塞城与第二官邸间往返的生活。
然而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她们实际上是同为女性的假面夫妻。凯缇库克是为了逃离幽禁状态,而萨拉密司是为了得到钱,彼此的利害关系一致,因此掩饰性别结成夫妻。
(哎,至少从旁人的角度看起来,她们感情很和睦,这样就够了……)
洁儿再度无声啜饮几乎没有味道的茶。这种名为雪花的茶在注入热水后,花朵就会悠然绽放,看起来确实很美丽,但是就洁儿的喜好来说,她更想把用满满的猪骨和猪肉熬煮出的汤,倒进需要用两手捧住的大碗里,一口气喝光。
(我还是不太能理解贵妇人的生活……)
「哎,您觉得这种在杯中绽放的花如何呢,王妃殿下?」
「这个嘛,很漂亮。」
她最后还是说出这种无趣的回答。虽然洁儿并没有询问价钱,不过听说这种雪花昂贵到需要用金币购买。与其花钱在这种奠名其妙的花朵上,洁儿还是更想用大锅子烹煮一整头猪。
(还是说,要在这种事物上砸钱并享受,这样才像个王妃的行径吗?路希德希望我这么做吗?)
比起兴高采烈地切开一整头猪的妻子,他更喜欢这样吗?
(或许就是如此。)
一直以来,我都对这副有如平坦砧板般的身体讨厌得不得了。所以我才会遵照全世界最美丽的姊姊的建议,尽可能地吃肉。嫁来艾兹森后,饮食骤然充足了起来,我一直相信这干瘪的臀部肯定会变得浑圆,可是状况迟迟没有如我所愿,所以我还认真地烦恼过,是否该改成一天四餐地大吃特吃。
然而路希德却希望我做「王妃该做的事情」 。一想到这里,洁儿就满心沉重。而且之前还发生了「那件事」。路希德现在坠人了无底深渊。我明明就不想再让他更加忧烦,或是有多余的担心了。
「虽然这的确很漂亮,不过这种东西果然还是奢侈品呢。」
不知道是不是跟洁儿有同感,萨拉密司望着杯中感慨地说。
「凯缇,多了一个杯子耶。」
「啊,这是因为……
凯缇稍微皱起脸,看着桌上另一个备好的茶杯,以及没有人坐的椅子说;
「……我以为国王陛下也会莅临。」
房内变得一片寂静。
为了招待在赌博庆典之后首度访问珀鲁耶姆的南塞公爵夫妻,他们事先把今天下午的行程空了下来。然而路希德现在却不在这里,表面上的说法是他有事要办,但实际上是因为他现在根本无心悠闲喝茶吧。
「国王陛下应该也觉得很寂寞吧。」
凯缇说得很沉重。
(没错,路希德的确变了。)
自从马修斯失踪后,路希德处理政务的态度就变得异常精力充沛。晚上他没有再睡在厕所,而是睡在长期闲置的个人寝室,过着规律到连侍从们也吓坏、觉得他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生活。当然,他对洁儿的态度并没有改变。一如以往,两人在早餐室会针对政务交换意见,他也依然会倚赖她的帮助。
然而这份[一如以往」本身就有问题。发生了这样的重大事件,没有任何变化反而古怪。可以称得上是左右手的马修斯明明失踪了,路希德却没有特别动摇,也没有发脾气,认真地处理政务,这对洁儿来说太不对劲了。
(太奇怪了。马修斯失踪后还表现得一如往常,就表示他的状况根本就不正常。)
路希德很明显受到了伤害。今天早上也一样,在早餐室用餐时,路希德想要再添一杯苹果酒,于是喊出马修斯的名字。在周一早晨前任阳台时也是,他会突如其来地回头寻找马修斯。接着,在兴洁儿的目光交会的瞬间,他露出了想哭的表情。糟糕。洁儿这么想着,于是皱起眉头,他心里好像也想着「糟糕」一样,露出僵硬的神情。
她当时想,要是自己别开视线就好了。
人就算想表现得一切如常,只要没有受过大量训练,就会在意想不到的瞬间流露出不协调感。路希德不想让周遭众人看到因为失去马修斯而悲伤的自己。理由大概有很多吧,比如身为君主的自尊,或是考虑到其他大臣的感受。就算马修斯被认为是与国王最亲近的人,他终究只是国王的秘书官,而不是国家重臣。要是他表现出多余的动摇,应该会让其他重臣们有不好的观感。
但是洁儿更不想看到的,是他渐渐变得寡言、内心感到悲伤却一直假装并不悲伤的模样。看着路希德试图用忙碌填补忽然裂开的空洞,让她十分心痛。
为了拯救他,不管用什么方法,她都想要找出马修斯。
为此,洁儿决定请求萨拉密司跟凯缇库克协助。她期待着若是同样怀抱着假面夫妻这个秘密,对洁儿等人的真实情况有某种程度了解的她们的话,或许能替同伴稀少的洁儿他们增添贵重战力。
「听到这件事,我吓了一大跳。没想到那位秘书官是法米玛司骑士团的相关人员。」
凯缇如此说道,同时将剩下的雪放进逛路希德用的茶杯,并慢慢注入热水。
「我个人非常清楚那个骑士团的事情,因为那个集团的职责就是狩猎异教徒。」
「狩猎异教徒?」
「对。那是安卡里恩星教的最高权力机构——伊力卡星山厅拥有的武力集团,是唯一一个不管在哪个国家从事军事行动都会受到认可的组织。虽然信奉对极神谢里苏的东方信仰也同样属于异教,不过由于他们跟伊瑟洛有建交,因此就现状而言,法米玛司骑士团并没有在那里公开活动。听说他们主要狩猎的是信奉古老无名神祇的人们。」
「古老的无名神祇吗……?」
洁儿放下杯子,如此响应。安卡里恩星教的安卡里恩,指的是古代的星之女神。听说在月之时代迎向终结时,一位女性宣扬道:新的时代将是如星辰般的时代——也就是所有人类都会散发光辉的时代。那位女性领导者没有名字,后来人们就称呼她为安卡里恩。
「现在已经无从得知安卡里恩最初的教义为何。由于之后她的后继者们想拓宽信仰圈,因此他们就将在那个国家受到信仰的原生神祇认定为安卡里恩的神明。于是,世界上的诸多神祇全部被分成受到伊力卡允许信仰的神明,以及不被允许信仰的神明。不被允许、不被承认的神明全都被称为恶神。这是因为传说信仰那类神明的话,神就会得到力量,总有一天会被那个神毁灭。」
「像是杰夫利之类的神,对吧?一
萨拉密司稍微压低声音说。
「那是魔法时代的闇之精灵王吧,听说它憎恨着人类:因此曾毁灭这个世界。所以大家都说不可以信仰杰夫利、与袍有关的冥王萨尔加利或是魔物的使者,因为只要信仰它们,神明就会拥有力量,不久就会以魔法向人类复仇。」
「我听说即便在法米玛司骑士团之中,被称为神兵骑士的战士也是最为高阶的成员。由于他们会从师父手中继承被称为三十二[柱]的长剑,因此在这世界上仅有三十二人,谣传他们每个人都强到足以在瞬间独自打倒一支大型军队。」
「妳知道得真清楚呢,凯缇。」
萨拉密司睁圆了眼,询问有如学者般滔滔不绝的妻子。凯缇库克看起来很难以启齿般地抿起嘴。
「因为我住在奥兹马尼亚时,暗地里向我求助的人们源源不绝。在被称为异教徒的许多人之中,也有人信奉与东方信仰相近的神祗。我猜想我母亲以前一直都瞒着父亲,将值钱的财物送给那些人们。因为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样而已…」
至今依然维持着东方信仰的凯缇库克,彷佛吞下了苦涩果实般地说:
「不过我没想到马修斯大人就是[柱]。我听说那个骑士团的约束力很强,根本无法从中脱身……一
「他说过这是因为他逃亡了。马修斯提过他曾有妻女,所以恐怕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这样啊…」
洁儿轻轻呼出一口气。果然向凯缇她们吐露这件事、询问她们意见是正确的决定。关于法米玛司骑士团的谜题特别多,而且若非身为异教徒,一般来说根本不会见到他们的身影;然而如果是她们的话,说不定会跟异教徒们有横向联系,甚或是知道隐密村落的情报。这是洁儿的想法。
至于原因为何,那是因为听说前来杀掉马修斯的弟子一直在寻求那把「长剑」。
(马修斯以前曾经说过,他把剑当成妻子的墓碑了。假如马修斯的妻子是异教徒,并遭到骑士团狩猎的话,他会舍弃剑而逃亡也是可以理解的。)
还有,假如能得知立下墓碑的地点,或许就能知道马修斯的去向。线索就只有这一项。关于马修斯的详细经历,就连路希德都不是很清楚。
凯缇说:
「隐密村落会在被发现之前反复地移动又移动:所以说不定已经不在我所知道的地点了;不过我听说过有个统整这类隐密村落的组织存在。」
「原来有负责统整的组织啊?」
「与其说是负责,我听说他们单纯是将值钱物品交给掘墓人,以此作为联系。掘墓人会藉由流浪的送葬者——浪迹于各地举办葬礼的流浪民族——来联络那个组织。视状况以及聚集到的值钱物品而定,组织会派遣出『老手。披我所闻,那些人那拥有古神之名。」
「古神之名……
「不过他们几乎不会自报姓名,所以我们也无从得知就是了。」
洁儿在无意识之中皱起脸来。怎么搞的,古神之名……好像有某件事牵动了记忆……
「能不能拜托妳告诉我,曾将值钱物品交给掘墓人,在超过七年以前被骑士团毁灭的异教徒隐密村落位在哪里呢?」
即便知道有难度,洁儿依然恳求般地说。她想设法找到马修斯的所在地,并且拯救他。这是为了曾经数度帮助洁儿的马修斯,更重要的是为了路希德。
「……马修斯的事情固然很令人震惊,但是现在的艾兹森有着比这更严重的诸多难题。在其他家臣们面前,路希德不能过于公开地寻找马修斯。」
凯缇库克拈起撒了蜜糖粉的橘子干,优雅地用水盆里的水清洗手指。
「比这更严重的问题……您说的是黎戴斯殿下的事情对吧?」
萨拉密司的手也在盛着烘焙点心的盘子与嘴巴之间来回。
「我有听说哟。陛下似乎被迫面临是否该将黎戴斯殿下从幽禁中解放的判断。」
「我觉得这是一把双刃剑啊。那位黎戴斯大人是因为违逆国王陛下才会被幽禁,对不对?要是把那样的人放出来,以后好像会变得很棘手呢。一
「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新法王的巡幸地点就会变成奥兹马尼亚唷,萨拉。」
「哦,原来是这样啊。」
像只松鼠一样忙碌地变换着表情的萨拉密司说:
「的确,要是错过这个时机,艾兹森就会更难以升格为王国。反过来说,假如能被承认是个王国,即便会议在奥兹马尼亚召开,也不会有不受邀请的问题出现。难道只剩这个方法了吗?」
只剩这个方法吗?洁儿心中也确实跟萨拉密司有一样的疑问。对于解除黎戴斯的幽禁、赐予他地位一事,她感受到一抹不安。
(偏偏选在马修斯不在的时候……)
然而仔细想想,马修斯消失的时机似乎也太过恰巧。他是个违抗伊力卡的反叛者。要是被人发现艾兹森将他提拔到秘书官的地位,升格为王国的希望就会消失无踪。
马修斯最担心的肯定是这样的后果。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趁着事情闹大以前,在受到弟子袭击的隔天就消失了身影吧?
(…这也就是说,马修斯的期望是无论如何都要趁这个机会争取升格为王国。既然如此,我们就势必得解除黎戴斯的幽禁。)
能不能至少跟马修斯取得联络呢?洁儿殷切地如此盼望着。虽然她明白再也无法恢复成以往的关系了。既然已经知道他的来历,最起码在法王巡幸结束之前,都得麻烦他不要现身才行。要是法王之后也想跟艾兹森维持友好关系,身为国王的路希德,大概也非得永久放逐马修斯不可吧。
「在我们昨晚参加的贝林伯爵家的晚宴中,这件事也已经有流言传开了。听说索亚森男爵是国王陛下于帕尔梅尼亚当人质的时期以来的盟友。表面上的说法是他作为使者被派遣到外国,而且陛下也显得神色如常,所以知道真相的人并不多……不过不久后大家就会议论纷纷吧。」
「也对呢。」
神色如常……旁人看来是这样的吗?洁儿感到非常失望。只要稍微注意他的话,明明一眼就能看得出他现在并非处于普通状况。
(这表示他的同伴有多么稀少。)
君王真是种孤独的存在啊。现在的路希德犹如两边羽翼都被扯下的老鹰。他没有展翅高飞的力量,即便如此却依然拚命在地上爬行,同时还挣扎着试图飞起来…:
(我可以明白他现在感受到的虚无感与无力感。这跟卡露莲妈妈被杀,琪琪为了钱而被卖掉的时候,我只能在一旁观望时的心情一样。我好歹也知道被人口贩子卖掉的女孩会走向什么样的命运。现在的琪琪究竟过得怎么檨呢?那个为了拯救我们:自己跟着人口贩子离开的坚强姊姊……
当时的我只能旁观。但是现在我应该能做到更多事情才对。为了自己重要的人,我应该能做得更多——
叮铃叮铃。铃声响起,守在门口的摇铃侍女通知有人前来。不久,伴随着慎重的脚步声,一位身材高挑的侍女出现了。是可可。
「——王妃殿下,您久候的人回来了。」
她轻声向洁儿耳语。所谓「久候的人」,当然是指作为洁儿的密探为她工作的吉奇,巴隆。他是可可的哥哥。
以眼神示意「我知道了」的洁儿,留意到她脸上带着欲言又止的神情。
「此外,有项消息想禀报王妃殿下。」
「发生了什么事吗?」
「——听说方才在宗教会议之中,国王陛下正式宣布要解除黎戴斯殿下的幽禁。」
她的声音似乎也十分清楚地传进萨拉密司跟凯缇耳中。那两人倒抽一口气,看向洁儿。洁儿缓缓站起身。向两位客人得到离席的谅解后,她滑步般离开了房间。
(黎戴斯终于要离开监牢了吗?)
一想到下了这个决定的路希德心中会有何等痛楚,洁儿忍不忙紧紧揪住胸口。
真是不可思议。他们夫妇俩明明是不同的两个人,却仿佛连接在一起般,为同样的事情感到心痛。
她明明就时常认为他的内心难以捉摸。
无法拯救他的心这件事,明明会让她感到如此痛苦。
王弟黎戴斯?穆里?艾兹森终于将从幽禁中解放了。
……这件事实比任何一阵北风都还更快席卷了艾兹森国内。
清楚四年前父子引发的内战的人民们纷纷谈论起来。再怎么说都过了四年,路希德身为国王的地位也在某种程度上得到确立,所以才展现出了对弟弟的慈悲吧。
「毕竟他们是兄弟嘛,而且还是双胞胎。国王大概心生怜悯了吧。」
「不不不,这肯定是作戏给新法王看啦。假如世界会议一如谣言在奥兹马尼亚召开的话,大公园艾兹森有可能会被摒除在外。-
「要是又发生内战怎么办啊,我反对这项决定:」
接着,他们就会一同仰望圣?安琪莉城,异口同声地说:
「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呢……」
而那个受到全国担心「到底会变成什么样」的兄弟中的哥哥,预定于今天下午与弟弟会面。在这之前,他都过着无论面对何事都显得小心翼翼的日子。
(路希德在那之后又变得更加沉默了。)
一如以往地让众多侍女挽起头发,被服侍着穿上按照路希德的要求紧急缝制的洋装,洁儿凝神陷入沉思之中。
宣布要解放黎戴斯之后,路希德表面上装出冷静的面孔,继续精力旺盛地处理政务。为了把他原谅黎戴斯的事情传达给新法王跟国外知道,听说他打算特地请珀鲁耶姆主教举行和解与原谅的仪式。讨厌铺张,而且一直都极度厌恶跟宗教扯上关系的他,竟然会主动提出这种要求,让人感受到他非同小可的决心。
乍看之下他一脸平静,但是他的内心必定是拚命用自制力压抑着屈辱感。
路希德无论如何都想让艾兹森成为王国。
即便要他讨好僧侣,大赦宿敌黎戴斯也一样。
——在那之后,他果然有点改变了。
他几乎不冉表现出感情,时常一声不吭地关在房间里思索些什么。听说他也不时会将四龙师团的团长们叫到房间里,热烈谈论某些军事议题。
实际上,前几天路希德也叫来财务官,针对补给路线的确保与粮食的储备量等等事项,讨论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说不定他预定在近期内到哪个地方去远征。
(不过现在不可能搞什么远征。一方面是因为那场会议,最重要的是黎戴斯明明就要离开监牢了,怎么可以让珀鲁耶姆无人坐镇。)
他对洁儿则依旧坚持「不要乱来」的要求。他禁止洁儿出入北塔,有时会执拗地询问她之前被乌兰加灌下的毒药有没有造成后遗症。他也很难得地在大臣家里的晚宴上露面,甚至还仔细询问侍女长嘉亚泰葛丝「王妃有没有订制新衣服」这种打扮方面的问题。
(难道我真的那么见不得人吗?一
在不久之前,她的确被他说过「我不看好妳不行,所以我会监视妳」。他当时的声音听起来很无奈。听到他这么说,她就觉得「作为一个女人,我果然不像样到让他跟我在一起时会感到丢脸吗」,这让她悲伤了起来。
有时候,路希德会突然遥望远方发呆,这也让她很在意。他也曾在想呼唤某个人时突然闭口不语。在这种时候,每个人都会不禁会对他投以同情般的眼神,惹得他更不高兴,
「国王陛下就寝时,好像会将金怀表放在枕头下。那是马修斯大人留下的东西对吧——放在那种地方,陛下难道不会觉得很吵吗?对不对,王妃殿下?」
虽然莉莉卡等人说出这种毫无紧张感的话,但是洁儿好像有点明白路希德把马修斯留下的怀表放在枕头下入睡的心情。
您不觉得这跟心跳的声音很相似吗?。
她回想起从前马修斯曾经将怀表轻轻贴在洁儿耳边,说出这句话。
「王妃殿下。」
侍女长嘉亚泰葛丝在她耳边悄声说。看来已经梳妆完成了。洁儿无声站起,跟随着侍女的引导前进。
她从有别于大臣们使用的入口走向王座。在前方不远处,路希德正在等她。之前等人的那方明明都是洁儿,不过最近路希德几乎没有迟到。
这是件好事。然而,自己却无法单纯地为他的变化感到欣喜。
「走吧。」
她伸出手,把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手上。被他用手拉住时,她的心不知为何高昂了起来。
一直都是如此。明明这是每个礼拜、每逢仪式典礼时都会重复的举动,然而她就是忍不住觉得,唯有在这短暂的期间,才能跟他联系在一起。
(真不想放开手啊。)
无意识之中,洁儿用力回握住路希德的手。
(现在这只手就是我的救生索。如果没有这只手,我肯定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吧?)
「国王陛下、王妃殿下驾临!」
传令官高声宣告夫妻俩的入场后,作为会场的「典礼厅」就响起了欢呼声。在这个由两间房间连接而成的空间里,住在王都的艾兹森贵族们摩肩擦踵。他们全是都市或是南部地主晋升而成的贵族。在那个乌兰加掀起的宠妾事件后,路希德一边巧妙地控制北部的骑马民族与南部的都市贵族们,一边运作政治手段。或许是他的努力收到了成效,最近在王都建居并寻求官职的南部贵族们急违增加了。
剩下的就是该拿尚未跟从路希德的其他北方部族们怎么办。对路希德来说,这可以算是国内剩下的最大问题。
(假如所罗门能够如他所说,为我们说服那些北方部族的话,他的功绩就会凌驾罪行吧。不过我觉得那个男人或许做得到……)
随着路希德的成长,艾兹森逐渐累积起了力量。接下来的问题就只有能否在被承认为王国、地位受到全世界认可后,主张拥有帕尔梅尼亚的王位继承权了。
路希德的手自然地松开,朝着聚集的大臣们轻轻挥动。洁儿也一样这么做。他们的脸上虽然在笑,但唯有目光奇妙地紧绷。每个人却很紧张。只要是住在艾兹森的人,任谁都明白这对双胞胎兄弟的悲剧。一方是身为嗣子,却不知为何被送到帕雨梅尼亚当人质的王子;另一方是在母亲的溺爱下成长,后来遭到哥哥幽禁的王子。被命运摆布的两人现在即将于此再度面对面。
路希德到底会怎么应付黎戴斯呢?
而黎戴斯对此又会有什么样的回应呢?
就算说艾兹森的未来掌握在这对兄弟之后的发展中也不为过。也有很多人觉得这个决定就有如将毒蛇野放,对于解放黎戴斯一事满心警戒。不说别人,就连洁儿到了这个一刻,也还是无法拭去那一抹不安。
在简单的寒暄过后,路希德向随从们抛去一个眼神,示意让黎戴斯进入房间。黎戴斯应该从昨天晚上就被放出地下牢房,花一整天打理成可以见人的模样了才对。
「黎戴斯王弟殿下驾到!」
会场中流窜过一股丝线突然绷紧股的紧张感。尤其是路希德,他的红色眼眸仿佛结冻的太阳般动也不动。
(黎戴靳终于要出来了!)
状似沉重的双开门被打开,伴随着[叽嘎」的声响,那个身影出现了。此时,靠近入口处的贵族们发出了惊呼声。
「太惊人了」
「该说真不愧是双胞胎吗?真是相像啊。」
这样的声音随着叹息声从人们口中传出。
黎戴斯低垂着比路希德更加浓烈的红色眼眸,缓缓穿过人墙,来到王座面前。他的身高跟路希德差不多,也或许是更高一点。有别于路希德散发着阳光气息的精悍面容,他的容貌真要说的话更会让人联想到弯刀般的月亮,但两人还是很相像。唯有一个极大的差异,那就是头发。
她曾经从路希德口中稍微听说过,至今一直像个幽魂般放弃活下去的他,现在已经逐渐恢复了健康的身体。实际上,他的体态已经变得厚实,看起来跟普通的青年并没有太大的差异。要让在长久的幽禁生活中变得那么消瘦的身体,恢复成这么接近原本的模样,是个极为困难的工作吧。
但是唯独发色怎么样都变不回去。他有着色素褪去、让人想起月下白雪的银发。听说他的头发以前也跟路希德一样,是极度接近黑色的漂褐色。将一部分的头发绑成一束的他,在黑发者众多的艾兹森宫廷里看起来更加显眼。
黎戴斯一走到路希德面前,就当场单膝跪下,同一边的手也贴到地板上。在他背后,跟着继所罗门?索克之后成为宫廷主教的巴洛主教。接下来就是要由这位主教来进行和解仪式。
「对于国王陛下开恩宽宥鄙人从前过失,那宽厚慈悲的心,我要致上感谢之意。」




听到他的声音,人们又别过脸去窃窃私语。他们连声音都很相似。
每个人都带着紧张的神情,等待路希德会如何对他开口。洁儿也关注着路希德。他用毫无
戚情说:
「……愿你今后为艾兹森鞠躬尽瘁。」
叹息声响起。路希德的声音很僵硬,可以看出他根本不是打从心底原谅了黎戴斯。国王陛下果然是在不甘不愿之下原谅王弟殿下的。他是为了表现给新法王看,以及让艾兹森升格为王国。
这也难怪。家臣们脸上的表情半是理解,半是失望。遭到所有家人背叛,差点被以造反者的身分杀掉的国王陛下:心里的伤果然还没有痊愈。然而对重臣们来说,考虑到国家的利益,他们其实很希望此时兄弟俩能诚心和解,互相拥抱吧。
巴洛主教走上前,拿着长柄忏悔杖撞击地面两次。和解仪式就要开始了。
就在此时——
「请恕我冒昧,但是我想请巴洛主教在此担任证人,见证另一个有别于和解仪式的仪式。」
黎戴斯这么说。
「望您许可。」
听到他这么说,路希德的神情当然顿时严厉了起来。家臣们也缩起身子,旁观两人的模样,看黎戴斯到底会说出些什么?
(黎戴斯到底想说什么?)
既然有宫廷主教在此,今天的状况肯定会以报告书的形式传到新法王耳中吧。考虑到这一点,路希德不该在此时绷着脸,而是得微笑着答应他才行。
「……我许可。你说说看吧。」
「感谢您宽大的心胸,国王陛下。」
黎戴斯深深低下头后,这次他双膝跪下,两手贴地。每个人都看出这是在安卡里恩星教教义中的第一级宣誓姿势。他接下来即将立下某种绝对无法撤回的重要誓言。
「微臣殷禀吾王艾兹森国王陛下。我,艾兹森王弟黎戴斯,在此恳请您将我永久逐出艾兹森王家,并剥夺我的名号。」
这段宣言虽然宁静,却感受得到其中隐含的某种坚定。
(——他要归还族位?怎么可能!)
路希德什么都没说。不对,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听到黎戴斯说出这个完全出乎他预料之外的请求后,不只是表情,他甚至全身都僵住了。
「什么,王弟殿下要归还头衔?」
「他希望失去王族身分吗?这样一来——」
对于说出接下来的话语,每个人都有所犹豫。若黎戴斯不再是王族,这意味着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具有王位继承权。当然,在他结婚之后,他的子孙也没有名列王族的资格。
「在四年的幽禁期间,微臣的财产已经一点也不剩了,聚集于此的诸位也很清楚这一点。但是,这个头衔还留着。在感谢宽恕微臣的国王陛下宽大心胸的同时,也愿您能允许我为祖国效力。」
说完,他的两手交叉,掌心贴到地面,深深地将额头抵在地上。
(终生誓言?)
在所有誓言仪式之中,终生誓言是最为沉重的一种。假如违反这项誓言,他就得以自己的性命来偿还。也就是说,就算黎戴斯日后向路希德举旗造反,法王也不会允许。他往后绝对无法成为国王,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一样。
巴洛主教用忏悔杖数度拍打黎戴斯的背部。这是将邪念赶出身体的仪式,而路希德只是茫然地看着他被数度击打。家臣们也默默望着长杖在黎戴斯背上击打三十二次。身为罪人的弟弟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所有人大概都想着,这次轮到他们的君主做出最妥善的抉择了。
(路希德,拜托你务必要抹杀掉情绪,就算只是演戏也好,你要原谅他。这会决定你身为一个君主的器量!)
三十二次的杖击结束,主教离开黎戴斯身边。黎戴斯依然伏跪不动,而路希德也还没有开口说出是否原谅。唯有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然而这个景象却仍旧没有任何变化。每个人都一动也不动,甚至有人屏住呼吸。
(路希德,拜托你!)
「喀」的一声响起。洁儿抬起头一看,发现这是路希德从王座上站起,逐步走下阶梯的声音。家臣们提心吊胆地注视着这一幕。
他站到伏跪在地的黎戴斯面前。接着,下个瞬间发生了令人讶异的事情。路希德夺过主教的忏悔杖,朝着黎戴斯用力打了下去。
(啊!)
无论是谁都闭上了眼睛,以为路希德是因为太过愤怒才会这么做。但是路希德马上就在原地单膝跪下。
「这样你的罪孽就全部消失了。」
他握住黎戴斯依然交叉着的双手。接着说道;
「站起来。」
黎戴斯诚惶诚恐似地站起身。十分相似的两张脸面对面。简直就像在照镜子一样---有人这么说。
「如你所愿,剥夺你穆里?艾兹森的名号,并将你从艾兹森王族之列中除名。从今起,你就使用黎戴斯?修毕福隆这个名字吧。」
四周响起了惊叹声。修毕福隆是他们的表姊雅薇赛娜过去所拥有的名誉公爵爵位,没有领地也没有任何实权。但是现在于此赐予黎戴斯这个名字,就能明白路希德对弟弟采取何等判断。
尽己所能地秉持着一国之君应有的考虑,路希德原谅了黎戴斯。
「恭喜两位。国王陛下,这会成为比什么都具有说服力的和解仪式吧。」
听到温厚的巴洛主教诚挚的祝贺,一直屏住气息的家臣们也发出盛大的鼓掌与欢呼。
「恭喜国王陛下、公爵阁下!」
「愿艾兹森王家繁荣兴盛!」
「愿兄弟两人幸福平安!」
即便听到诸多祝福之声,黎戴斯的表情依旧僵硬。在路希德即将开口时,他才拾起头。路希德几乎是毫无预警地将黎戴斯拉了过去,用力抱住他。
「……王兄?」
洁儿也看得出黎戴斯原先一脸惊讶地僵硬着身体,接着他的紧绷情绪突然消失了。他似乎万分感动地红了眼眶,伸手环住路希德的背。
「我原谅你,所以不准再背叛我。我命你为国家效力,黎戴斯。」
「是。」
「我允许你住在王宫中。在我身边工作吧。」
「……是,我明白了。」
令人感动的兄弟和解场面,让家臣们陷入狂热。双开门已经大开,宫廷朝臣们正在向外奔
去,以便将这件可喜可贺的喜事散布到全国。
「万岁!」
「艾兹森万岁!」
在异口同声地恭喜兄弟两人和解的欢呼声中,唯有洁儿一个人不安地伫立在原地。
(路希德……)
在那种场面下,路希德确实非得原谅黎戴斯不可。就结果来说,他那样拥抱黎戴斯的举动营造出了令人感动的场面,以政治方面的效果而言成效超群。
然而洁儿最在意的是,路希德让黎戴斯继承了雅薇赛娜的名字。这个举止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作戏,反而像是真心倚赖着黎戴斯……
(他看起来好像想用黎戴斯来填补因马修斯而裂开的空洞。可是路希德,这样很危险。他……黎戴斯无法代替马修斯。因为他并不是马修斯啊!)
希望自己的这份担忧单纯只是想太多了。除了站在原地如此祈祷以外,洁儿没有其他消除不安的方法。
国王陛下路希德赦免了长年不和的王弟黎戴斯的消息,一眨眼就传遍了整个大陆。
接着,当黎戴斯为了防止国家混乱,主动放弃王位继承权的事情传开时,人们为这次戚感人的兄弟和解而落泪,充满希望地预言此后将会有长久的荣光降临于艾兹森。
这段期间,当路希德每周一都必定在王妃梅莉露萝丝公主的伴随下出现在露台上时,还特别带着黎戴斯一同露面的这项举动,让直到最后都对兄弟和解抱有疑心的人们充分认知到这项事实。对国王路希德的执政而言,长年遭到幽禁的黎戴斯一直是个沉重的枷锁,这次艾兹森才真正从父子相争的那场内战的束缚中得到解放。如人们谈论的,如此一来,只要再等王妃殿下生出继承人就没什么好抱怨了呢。
「人类到底是有多爱自说自话啊……」
在染上红褐色的中庭里,路希德仰躺在松软枯叶铺成的地毯上深深叹气。
在执务室进行文书作业、听取报告,以及接见各方人士、视察国情。国王每天就是重复着这些工作。抱着十几种不同文件待签的书记官有如斑嘴鸭的小鸭般跟在他后头,还要接见无分贵贱身分的人物,或是为各种争端做出判决。为了视察骑士团的训练、土木灌溉工程、耶姆湖的海军等,他根本无暇喘息。
但是他最近得以稍微偷闲,像现在这样在没有任何人的地方自在休息。当然,远处还是有侍从跟侍卫存在,附近应该也有侍女在待命,但是这比待在封闭的执务室跟充满旁人目光盯着的地方好多了。
他知道为什么会跟至今为止都不一样。
因为马修斯不在。
「 —快点快点,在您这样窝在厕所里的期间,为了等待您的签名而夜不成眠的外地居民不胜枚举喔!快,出去出去!」
那个会说出这种话,并不断督促路希德的能干秘书官不在了。那个会安排严密预定行程的
人已经消失了,所以他才有了闲暇。仅只是如此而已。
没错,仅只是如此而已。人们总有一天会离开,他很明白。他无论何时都一边恐惧着这点,一边活到现在。
(但这发生得太突然了。在我过于幸福、觉得这一切仿佛理所当然的时候,忽然就发生了。)
他拉出放在内侧口袋的金怀表。他已经拿掉了马修斯装的粗链,却依然沉重。
「滴答、滴答」的声音响起。这是时间流逝的声音。
他的心中裂开了一个空洞。那明明在自己心里造成了足以致命的痛苦,日常生活却在完全没有他的存在下不断流逝而去。然后,他不在的事实总有一天会变得稀松平常。所有人都会忘记他曾经存在,若无其事地度过日常生活。
(我一定也是像这样被父母遗忘的。到帕尔梅尼亚当人质的儿子就跟已经死了没两样。)
我明明就还活着。
明明就还活着,而且每天都在思念着故乡。
「……我在感伤什么啊。真无聊。」
他将怀表轻轻一抛,用手接住。明明觉得这是再怎么想也没用的事情,为什么人类还是会忍不住反复思考同样的事情呢?
「啊啊,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
路希德站起身。他一边用力拍落站在头上的枯叶,一边说,
「为了让法王至此巡幸,能做的事情我都做了。现在要优先找出响应星格里欧骑士团的策略。」
「——原来如此。您想从意想不到的地方进攻对吧?」
听到这道出乎意料的旁人的声音,路希德惊讶地转过头。
「是谁!」
当他抓住放在身边的路克纳斯想站起身时,一个轻飘飘的白色影子穿过他的视野。不对,那不是影子。那是个人。雪白的色彩来自于一头长发,而那头长发的主人是……
「黎戴斯……!」
行了臣下之礼后,他在原地单膝跪下。
「抱歉打扰您的休息,国王陛下,」
「…什、什么事?」
路希德无意识地做出超乎必要的警戒。但是黎戴斯好像没注意到一样,他慢慢靠近路希德,朝他伸出手。
「什么……」
黎戴斯白皙的手彷佛要插进路希德的脖子股伸了过来,然后无声地收回手。他的指间有着黄色的树叶。
「啊,原来是这种颜色啊。」
「什么……?」
「真不可思议,即使身在监牢中,也听得到树叶落下的声音喔。在那种时候,我就会想象从前看过的秋天。虽然再不情愿也会察觉到冬季跟夏季的到来,不过若是在那之间的季节,不凝神留意的话就难以察觉。」
说完,他那已完全恢复健康血色的面孔转向路希德,露出微微一笑。
「青龙骑士团长在找陛下,所以我就来帮他找您啰。他似乎很急呢。」
「杰西德吗?」
他的动摇倏然消融,一瞬间露出了军人的神情。既然杰西德已回国,这肯定意味着他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打探到了星格里欧骑士团的动向。
星格里欧骑士团的真正意图究竟何在?他们是真的想得到路希德本人,还是说这是索尔塔克的陷阱呢?假如不先搞清楚这一点,一围之吾就无法轻易采取行动吧。
过了一会儿,在侍从通报过后,传闻中的杰西德出现了。他发现黎戴斯的存在后,只将一个小纸筒交给路希德后便立刻退下。路希德急忙打开确认——
一个名叫洛黎恩?佛罗狄的年轻画家从几年前板始寞然崭露头角,现在他以替索尔塔克的爱妾作画为由出入后宫。但是他离开时,总是会把带进去的数块画布全都留在宫中。
(真可疑啊……)
路希德连黎戴斯的存在都忘了,当场陷入沉思。不能把画好的图带出去,这表示他画的是让外界看到会有麻烦的图画。但索尔塔克王的爱妾画像会不方便让外界看到吗?这也太奇怪了。按常理来想,那个叫佛罗狄的画家画的应该就是真正的梅莉露萝丝。
「…原来如此,梅莉露萝丝还留在那个艾斯帕尔达王宫中对吧。」
这道声音让路希德吓得抬起头。黎戴斯依然站在自己的正前方。他看不到纸。可是……
「你为什么会……!」
「在看这种东西时,要一边用手遮着背面一边读喔,王兄。便宜的羊皮纸很薄,会从背面透出来。」
黎戴斯笑嘻嘻地说。这是自己的疏忽招来的后果,所以他难以反驳。真是严重失态啊。他竟然让或许是自己敌人的男人得知了情报,而且偏偏还是一项超级机密。
要是当时跟杰西德一起离开就好了。路希德后侮地这么想。自己竟然胡涂到让敌人站在眼前,真是没用至极。自从马修斯离开以后,他才清楚明白到马修斯一直默默帮忙弥补自己这种粗心的一面。
「嗯,若是这样的话,这可真是奇怪。我不太明白索尔塔克王为什么不惜做到这个地步,也想把梅莉露萝丝留在身边。」
彷佛对路希德的迟疑毫不在意似的,黎戴斯用拇指抵住嘴唇。
「若要冒着将替身嫁到他国被揭发的危险,还不如声称她已经死去还比较好,或者是招赘就行了。然而不管是哪种方法,索尔塔克王都不愿采纳……这是为什么呢?」
「你怎么会知道……!」
「真是抱歉呢,不过被幽禁的人唯一比旁人多的就只有时间。也就是说,我当时闲得发慌。只能无数次地从不同角度检视得自王兄的少许情报,并进行推理。我能做的事情也只有这个呢。喏,王兄以前也是这样对吧?」
「不、不要叫我王兄!真是不要脸。你已经被贬为臣子了,既不是王族,也不是我弟弟。你不是主动发了这个誓吗?」
「是是是。那么叫您国王陛下总行了吧。」
黎戴斯打从心底感到无所谓般地说。比起称呼,他的关心似乎已经转往杰西德带来的新情报。
「如果您希望的话,我就用您喜欢的方式来称呼您喔。所以啦,请您听我说。索尔塔克王为什么会将梅莉露萝丝的替身嫁给您呢?还有,为什么都到了这种时候,他会再度向您求援呢?」
「为、为什么你……」
「哦,我果然猜中啦。」
黎戴斯一脸无趣地叹了口气。
「王兄的脸真的不会说谎呢。凭您这个样子,真亏您能以老奸巨猾的野心家为对手,直到现在都还坐在王位上。唯独对您的好运,我相当佩服喔。」
「我说过不要叫我王兄!」
「是是是,我不是说过我会用您喜欢的方式称呼您吗?比起这个,我对索尔塔克王想跟王兄接触的事情更感兴趣呢……原来如此,现在采取行动的是杰西德,这表示对手不是文官,而是武将吧?」
路希德不禁倒抽一口气。黎戴斯推理能力之敏锐和头脑运转之迅速,他根本就跟不上。
(这群人太夸张了。不管是洁儿也好、所罗门也好、还是这个家伙,我身旁的人全都是怪物吗!)
「记得杰西德在我们三天前的和解仪式中没有出席呢。这样的话,就代表他前往了相当遥远的地方……但是他还无法与对方接触。原来如此。看来王兄您们还是无法确信这是索尔塔克王的邀请吧。」
「…………」
不能流露出讶异神情真是件辛苦的事,然而路希德确实命令杰西德前往巴雷萨。商业都市巴雷萨是帕尔梅尼亚北部的都市,但这个城市与其他城市有个不同之处,就是它位在星格里欧骑士团的巡行路线之中。
「那么,请问他去了什么地方呢?」
「……为、为什么我得跟你说啊?」
「因为我想确认自己的推理是否正确。」
开什么玩笑。路希德摇着头这么说,试图躲开黎戴斯的追问。
「我哪有时间陪你玩推理游戏啊。政务并不是游戏。你给我滚到一边去。」
「滚到一边去……」
被他这么说的黎戴斯带着既似悲哀,又似无奈的复杂神情说:
「……希望您能用稍微象样一点的方式驱赶我。」
「这种事情随便怎么样都好吧!你不走我走。不要继续在王宫里乱晃了!」
怒吼般地说完,路希德马上就想离开这个地万。就在此时,有个东西从他手中倏然滑落。枯叶柔软地承接住那个东西。
路希德表情扭曲地发出了惊愕声。掉下去的是马修斯的金怀表。在他连忙想捡起来之前,黎戴斯就先拨开叶子将之捡起。
他好像觉得很稀奇般直盯着怀表看。
「时钟这种东西还真是重啊。」
「还给我!」
路希德粗鲁地从黎戴斯手中夺过怀表。滴答滴答的发条声听起来莫名响亮,彷佛自己的心脏正在如擂鼓般跳动一样。
「——听说马修斯消失了呢。」
「……!」
伤口被粗暴地撒上了盐。路希德顿时别过脸去,保持沉默。
「他留下这个之后就离开了,意味着他是做好觉悟后才失踪的吧。」
「闭嘴,这件事跟你无关。」
「也对呢。不过我猜测得到他身在何处喔。」
听到这句话,路希德就停下了脚步。明明不想理会黎戴斯所说的话语,身体却不听使唤。
「……马修斯是法米玛司的人,对不对?」
「你为什么……」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情?路希德正要这么说时,他的声音嘶哑了。不会有错,黎戴斯跟马修斯应该没见过几次面才对。他也不曾让马修斯独目前往地下监牢。
然而黎戴斯却好像没什么大不了似地耸肩。
「我并没有确切根据喔,我只是一直觉得他是位剑士。他总是用左手拿提灯,但他明明不是左撇子。于是我突然想起来,由于右撇子剑士的身体右侧肌肉比左侧发达,整体的平衡会变差,所以使用沉重武器的剑士平时会刻意使用左手。还有就是他的腔调里没有口音,这让我觉得他说的是受人教导而学到的语言。他身上几乎没有散发出受过教育的味道,却能毫无困难地学会艾兹森的语言,这一点也很奇妙……更重要的是,他的用语中有许多宗教方面的惯用语,例如说一般人会说“时间”,而他说了好几次“时刻”」
既然能猜得这么清楚,若是黎戴斯的话,说不定会知道马修斯到哪里去了。路希德的心中萌生了些许这样的希望。他急忙问道:
「那么,现在那家伙在哪里?他果然是被那个男人带走了吗?」
「那个男人……?」
路希德已然失去了冷静下判断的从容。他告诉黎戴斯,那天夜里有个突然来到马修斯家的访客,他是马修斯从前唯一的弟子,还有那个男人想拿到一柄名为古冈托拉斯的长剑。黎戴斯彷佛忘记呼吸般,思索了好一阵子后才说道:
「原来如此。」
他恢复了呼吸。
「那么,那位叫尤基姆的男人就是在寻找马修斯妻女的坟墓啰。因为马修斯把古冈托拉斯当成了妻女的墓碑。」
「对。我想马修斯应该在以前他跟妻女所住的故乡。」
「这个嘛,很难说。」
黎戴斯如钢铁般的细眉微微一动。
「马修斯的妻女是因为法米玛司骑士团的袭击而被杀的,对吧?既然如此,下达命令的人应该也很清楚地点在哪里。而且既然尤基姆是幸存者,那么他好歹会记得地点才对。在那之后,马修斯肯定把遗体移动到某个地方了,所以才会连尤基姆也找不到。」
一股寒意彷佛在他背上蠕动攀爬般地涌了上来。假如他没猜错,那么当时还是教廷骑士的马修斯曾背着死去的妻子与女儿的尸体,独自在山野中徘徊吗?耗费无数个日子,独自一人抵达谁都无法到达的山林深处……
(我不认识这样的马修斯。)
以伊力卡神兵的身分狩猎了数干名异教徒,被称为死神的男人。
得到名为古冈托拉斯的长剑,剑术高超的神兵骑士。
而他也是为了妻女而背叛伙伴,将部下全数杀光的男人。
逃离教团,背离所有神祇的男人……
他愈听就愈是无法抹去这股不协调感。无法想象这跟每天都像影子一样跟随在自己身边的男人是同一个人。但是毫无疑问,那个冷酷的男人就是马修斯。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消失。
「我记得马修斯对帕尔梅尼亚怀有恨意对吧?」
黎戴斯说。
「既然如此,那个坟墓就有可能位在帕尔梅尼亚国内。接下来只要调查当时曾经出入帕尔梅尼亚的枢机即可。若是能找到那个枢机所执行的肃清纪录——也就是狩猎异教徒的档案,或许能在哪个地方找到也不一定。」
「原、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
路希德的神情一下子明亮了起来。虽然不能公开为了马修斯而动用军队,即使如此,要是就这样在永不相见的状况下结束一生,他也没办法接受。如果马修斯对于自己是叛离教团的身分感到在意,路希德希望他至少把安身的地点告诉自己一声。
可是黎戴斯的表情依然笼罩着阴霾。
「就算是这样,阶级高到足以继承古冈托拉斯的神兵骑士,为什么会有妻女呢?」
「咦……」
「假设马修斯是因为想跟妻子结婚,才合逃离教团的话,他会特地带着古冈托拉斯逃走吗?」
这是从他不曾想过的方向抛过来的质疑。
「而且会受到法米玛司骑士团的狩猎,就表示说马修斯的妻女是异教徒。照理说,他不可能把古冈托拉斯带进那个异教徒的村子。要是他真的早已脱离教团,那个叫尤基姆的男人就会前来寻找古冈托拉斯。」
「这……或许吧。」
他能想到的可能性就只有一个。与妻女一同住在那个隐密村落时,马修斯还是教团的一员。当时古冈托拉斯仍为他所有,但是他把剑藏在那个村落以外的某个地方。
这也就是说,马修斯当时是在执行潜入隐密村落的工作。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喔。假如他的妻女被法米玛司骑士团杀掉,那么他理论上应该不会想要毁灭帕尔梅尼亚才对。马修斯憎恨的对象应该要指向教团吧?可是他却从头到尾都执着于帕尔梅尼亚的灭亡。
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似乎隐藏着可以找到马修斯现在身在何处的关键。」
「…………」
路希德没办法响应黎戴斯,他踩在枯叶上,伫立了好一段时间。
回想起来,马修斯无论在路希德遭人袭击时,还是在为了拯救洁儿而闯进教堂时,都从没想过要伸手拿剑。他以为这单纯是出自他的某种坚持,因此并没有特别注意,但这个现象之中或许隐藏着什么重要的意义。
「我真没用啊。明明相处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却什么都不知道。离开监牢后才听到来龙去脉的你,竟然比我还更了解他。」
近似干笑的声音涌上喉头。一阵风拂来,枯叶无声地落在他低垂的头上。
「……太过靠近时,反而会看不到某些事物。这表示你们的关系就是这么亲近啊。」
黎戴斯这么说,但路希德却摇头。光是受到他安慰的这件事情本身,就让他羞愧地觉得自己真是不中用。我在说什么啊!不要示弱!这家伙是敌人,可不是同伴啊!
他明明就不是马修斯。
「……虽然我无法成为任何人的代替品,但我至少可以为您拿下您头上的枯叶喔。」
黎戴斯叹息似地说。路希德抬起头。宛如幻影般柔软的银发,让这个与自己相像的男人看起来彷若精灵。他跟刚才所做的一样,伸出自皙的修长手指,捏住路希德头上的桔叶。路希德动也不动,任凭他摆弄。
不久,路希德说:
「你觉得马修斯为什么会在离开时留下怀表?」
「有时候不管说什么,言语都不及心情的万分之一。这或许也代表着绝对不能说出口的话语」
「不能说出口?」
「是的。就是,总有一天,我想再回到这里。
路希德屏息。
「无论何时,人类都无法将从心里诞生的情感,全数化作精确的言语喔。因此才会产生龃龉。
例如说,我跟您虽然是兄弟,但是您对我一无所知。这并不是距离太近或太远的问题。我跟马修斯有相同理由。」
「你跟马修斯……?」
面对露出讶异神情的路希德,黎戴斯玩笑般地竖起食指。
「我啊,一直很羡慕您。」
这是句出乎他意料之外的自白。路希德忍不住瞠目结舌。
「怎么可能!」
「是因为我受到母后所爱,父王将您抛在一旁,将我认定为嗣子的缘故吗?可是,这真的能作为幸福的全部衡量吗?」
那个瞬间,他的呼吸停止了。黎戴斯的这句提问,比起任何锐利的箭矢都还深入地刺中路希德最不愿为人所知的部分。
「若以爱这个名义来表达的话,那不可能是幸福。」
犹如宣布判决的法官一般,黎戴斯如此断言。
「受到幽禁的期间,我一直思考的是您的青梅竹马,真正的梅莉露萝丝的事情。她受到父亲深爱着的这件事应该是事实吧。但是正因为如此,她才会被关在鸟笼中。她有什么想法呢?她对于现状感到满足吗?她不会想离开那里吗?假如那份爱是种夺去她的自由、令她感到不愉快的情感的话——」
「你……!」
黎戴斯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反而对路希德露出温柔的笑脸。
「得不到的事物总是最美好的,不是吗?或许您确实没有受到母后所爱,但是您得到了梅莉露萝丝的爱。在您照理说已被祖国抛弃,被当成人质送到帕尔梅尼亚时,您也得到了难能可贵的左右手,而且是靠自己的力量。虽然您为了失去马修斯而悲伤,但是我对此十分羡慕。因为我并没有在失去后足以让我乱了心神的事物。」
这是段让人无法想象出自黎戴斯之口,蕴含着强烈热度的言词。
(黎戴斯……?)
路希德用不同于以往的眼神望向他。
「假如之后这条命得以延续下去,我想要爱着某个人,爱到若被夺走就会活不下去的地步。就算对方不需要这份爱也没有关系。」
要是完整将渴望这种情绪化为声音的话,大概就是像这样吧?路希德这么想。
在他眼前的,确实是从很久以前就十分熟悉的面孔。他是将自己踢到一旁,夺走家人的所有爱情的弟弟。要是没有他,自己八成不会被丢到帕尔梅尼亚吧……明明是该在内心如此憎恨无数次的对象。然而为什么呢?他有种彷佛现在才刚认识这个男人的感觉。
……我很羡慕您。
(或许真的是如此。我得到了洁儿跟马修斯。正因为被丢到帕尔梅尼亚,我才能跟梅莉露萝丝相识。我早就已经得到所失去的一切的代价了。)
——这并不是因为距离太近或太远的问题。他刚才这么说。或许的确是如此吧?因为直到刚才为止,自己连这个亲弟弟在思考些什么都没能察觉。
「所以……你才会转而对洁儿而非梅莉露萝丝产生兴趣吗?」
他下意识地这么问。当他心想「糟糕」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洁儿……?哦,不是的。我中意那个人是因为别的理由。我跟那个人注视的是一样的事物喔。我们看着同样的人,想支持同样的对象,为他付出一切。」
「一样的人!」
路希德质问般地大喊:
「你有见过格列凡吗?」
「啊……?请问格列凡是谁?」
「唔……没、没事,什么事都没有。我只是在自言自语。」
无论怎么说,他从刚才开始就不断在失言。路希德将自己心里的另一张嘴紧紧闭住。他明明还无法断定这家伙不是敌人,却脱口说出了格列凡的名字。
都是因为从刚才开始,大量的情报就如海啸般涌来,他无法在脑中做好整理的缘故。马修斯的事情、黎戴斯的真心,以及他对洁儿有兴趣的这件事情…:
(无法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风变强了。他转眼一望,发现太阳开始慢慢泛黄,宛如用变色的陈旧纸张制成的枯叶在风的带动之下飞起,又轻飘飘地落下。有别于飘落的花瓣,枯叶发出了有些寂寥的声响。
「您回到屋里比较好吧?这样会厌冒喔,王兄。」
路希德困惑地望着他。受到这个至今都只是憎恨与警戒对象的弟弟如此关怀,让他很不习惯。即使如此……不知为何,他还是看得出对方并无意加害自己。虽然不擅长玩弄权谋,但是他至少能靠感觉明白眼前的人是敌是友。
黎戴斯对自己并无二心。他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他真的舍弃对王位的野心了吗?还是说,他本来就没有这种想法吗?确实在内战时,黎戴斯也没有对我表现出反抗态度。母后明明早就逃了,他却直到最后都留在圣?安琪莉,甚至还不战而降。)
「哎呀,还真冷。」
黎戴斯缩起身子,摩娑着上臂。
「我们快点回到屋里吧,王兄。对了,等一下要不要邀请您美丽的妻子,一起来喝个茶呢?啊啊,我也想吃烘焙点心呢。」
「你太厚脸皮了。还有,不要叫我王兄。」
「是是是,国王陛下。」
他们踩着落叶前进。这种「沙沙沙」的声音,是不是某种事物从自己心中消失的声音呢?
(那么,是什么消失了……?)
路希德停下脚步。
先行回到走廊上的黎戴斯正在对侍女们吩咐些什么。忽然间他转过头,一脸寻常地说:
「对了,王兄,我们喝酥油茶好吗?」
这种平凡无奇的对话,让他一阵晕眩。
-—因为这种平凡的感觉,实在让他感到太过舒适了。
在赌博庆典结束后过了两个月,饱含热气的夏风也稍微染上了秋天的气息。
无论是赌博庆典一结束就如雪片般送来的陈情书,还是用以决定税率的报告,这些根本就是秋季的特产。由于洁儿已经习惯将这种文件分类阅览,因此她也不再出入北塔,一味埋头于处理自己负责的份。来自地方上的报告中,最为重要的是其可信度,其中关于税务的项目尤其需要注意。这是因为明明没有歉收,却伪造成因歉收请求中央降低税率,中间的差额就全都进入官员口袋……这样的事件层出不穷。
在这一个月之间,洁儿几乎都是在文件包围下度过。直到刚才她才终于从忙碌中解脱,稍事休息。关于要先裁决哪份文件,假如随意交由他人判断的话,那人会有遭到贿赂之虞,结果还是只能由路希德跟洁儿来判断。不管在哪个时代,最让领导者烦恼的都是官员与人们互相勾结的问题。
但是这样的困扰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现在令她伤脑筋的是完全不同的烦恼。
那就是近来路希德出现了引人注目的奇怪行径。
(陛下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首先,他开始以数日一次的频率与黎戴斯见面。
实际上,由于黎戴斯在圣?安琪莉王宫里拥有御赐的休息室,因此两人见面谈话这件事并没有什么不自然。当然,重获自由后的黎戴斯已经被贬为臣属,所以也有相当多的舆论认为让他住在宫外较为适当,然而洁儿制止了他们。黎戴斯是个需要警戒的人物。就算他放弃了王位,也不能掉以轻心,谁知道他私下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来违抗路希德。因此洁儿认为,还是让他待在触目能及的范围内会比较方便。
但是她完全没有料到那对兄弟的感情会有这么急速的进展。
(那个路希德究竟有了什么样的心境变化啊?)
而且这并不是因为黎戴斯主动采取了什么行动所致。他相当清楚自己的立场,诸如积极辅佐路希德的工作、到医院慰问……等等,这类感觉像是在博取民众支持的行为他一件也没做。根据服侍他的侍女报告,他似乎整天都只埋头看书,或是拨弄三弦琴,而路希德在工作闲暇之余偶尔会去听他弹奏。
(路希德竟然会听音乐!)
那个讨厌看书,最讨厌学习,完全不了解艺术的单细胞生物竟然会这么做。除了路希德心中突然有巨大转变以外,她想不出其他可能性。
「王妃殿下,差不多到试样的时间了。」
随侍王妃的侍女莉莉卡眼睛闪闪发亮地说。
正在享受下午茶的洁儿彷佛忍耐着头痛一般,伸手抵着头说:
「这样啊,又来了吗?」
「是。这是陛下送的礼物。这次的衣服也非常漂亮喔!尤其是裙襬一带的花朵状刺绣十分精巧。」
斜眼望着喜孜孜的莉莉卡,洁儿厌烦地叹气。
没错,眼下路希德让她烦恼的奇妙行动,并非只有关于黎戴斯的事情,还有这些堆积如山的礼品。
从几周前开始,几乎每个礼拜都会有新衣服在路希德的命令下缝制而成,导致洁儿差不多每天都被逼着试样。若是有官方活动的话,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是就洁儿所知的范围内,这阵子应该都没有大型典礼才对,然而路希德却不断地希望洁儿穿上新衣服。
(真是浪费!)
洁儿内心愤慨不已。明明没穿过几次的衣物还有一大堆,哪有必要订做新衣服啊。虽然她确实被他要求过平时就要打扮得漂漂亮亮,但是何必缝制这么多过剩的新衣呢?
(的确,即使在安迪鲁,高级娼妓们也经常会订制新衣……可是衣服明明都还能穿,竟然还要缝制新衣服。如果裙襬脏掉,像平民们一样剪下来并缝上蕾丝就好了嘛。)
洁儿已经忘了自己曾穿着务农用的劳动装在王宫里昂首阔步的事情。
不过,看在时常对于没兴趣装扮自己的王妃感到惋惜的莉莉卡等贴身侍女眼里,路希德的评价好像直线攀升了。
「陛下果然非常重视王妃殿下呢。」
「……重视?」
由于要用针别出需要修改的地方而紧张地站着的洁儿,听到这句出乎意料的话,不由得追问
「要我缝制新衣,就等于他重视我吗?」
「当然啦。王妃殿下或许不明白,不过男士赠送爱慕对象衣物的行为中,带有想脱掉那件衣服的含意……呀啊!我真是的,竟然在王妃殿下面前说这种话!」
发出近似尖叫的声音后,莉莉卡捂住染上红晕的两颊。
但是洁儿依然皱着一张睑——
「脱掉……」
然后她就这么僵住了。
太奇怪了。不可能会有这种事。首先,照理说路希德现在还是爱着那个梅莉露萝丝。他应该不会用那种眼光看待洁儿,实际上也从来没有过。
(说到底,假如这些礼物包含有这样的用意,照理说他早就回到寝室睡觉了。但是他并没有…)
这表示路希德并没有把洁儿视为产生肉欲的对象。
那么,这种怒涛般的礼物攻势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这该不会也是监视的一环吧?或者也有可能是种调教。我确实有缺乏美感之处,也有许多以一个王妃而言不甚恰当的表现。)
「不对喔,莉莉卡,这并不表示他很重视我。」
当洁儿沉着地这么说,莉莉卡就脸色大变地辩驳:
「没有这种事啦,王妃殿下。」
「不,我明白,因为我以前跟路希德曾经立下约定。其实,这有着重要的意义。」
洁儿十分得意且自豪地发出宣言:
…这是路希德对我的调教。」
匡当!
那个瞬间,裁缝侍女们把放着针线盒的托盘整个摔到地上。
「失、失礼了!」
但是噪音没有就此停止。正在调整洁儿洋装裙襬部分的裁缝侍女们,竟然一同把针刺到指头上了。
「啊!」
「咦!」
「好、好痛!」
只见她们一个个连忙道歉放下针,跟其他裁缝侍女换手,以免弄脏布料。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洁儿讶异地看向莉莉卡。从她开始,嘉亚泰葛丝与其他侍女们都像是在忍耐什么般颤抖个不停。
其中惊讶得最厉害的就是莉莉卡。她彷佛看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事物般,目不转睛地直视着洁儿说:
「……没想到……两位之间有着这么激烈的行为,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洁儿还是不太明白到底是哪一点让她这么震惊。
莉莉卡深深低下头。
「非常抱歉,王妃殿下。我说了那么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哪知国王陛下与王妃殿下已经达到远超过脱衣服的领域了。」
「领域?」
「是,那是一种究极的领域。国王陛下真是太惊人了。那个在这方面看起来木讷又纯情到了极点的陛下,竟然会做出如此惊人的事情……!」
虽然搞不太懂,不过看来莉莉卡对路希德刮目相看了。她频频称赞他,这让洁儿的心情变得莫名开心。
「对呀,路希德真的很厉害。」
当她这么一说……
「国王陛下很厉害……」
其他裁缝侍女们也窸窸窣窣地复诵。洁儿更加得意忘形了起来。
「没有错。前几天他也相当温柔,要我不用再做肮脏的工作了。」
「肮脏的工作!」
「看来他们是这样约定的!」
不知为何,侍女们发出了赞叹声。莉莉卡好像突然理解了什么一样,用力地连连点头。
「原来如此……所以王妃殿下才会需要很多衣服啊。哎,不过只要能从旧衣服开始依序使用的话,嗯,也没什么关系啦。」
「使用?」
「没有,没什么事。」
接着,她朝洁儿露出含蓄的笑容,说:
「没问题的,王妃殿下。我想对两位来说,也很快就不再需要用到这些衣服了。」
「……?.?.?.?.是吗?.?.」
侍女们的笑脸显得莫名耀眼。为什么大家都要不约而同地露齿灿笑呢?
试穿完三件洋装后,路希德的随从正好前来告知国王在休息室中等待。闻言,正准备离开房间的梳妆侍女们涌了回来,以惊人的速度为洁儿再次化好妆。
「好,这样就做好战斗的准备了,王妃殿下!」
「请您加油。今天的洋装是陛下从未看过的新品喔。」
「……好……」
彷佛被她们灿烂的笑脸与魄力,以及连呼的万岁声推出去一样,洁儿迈步前往丈夫等待的休息室。虽然不明白侍女们为什么突然大力协助她,不过由于她们口中小声说着似乎是称赞路希德的话语,这让她很是庆幸。
(等一下刚好可以让他看看这件洋装。)
在前阵子「打扮漂亮一点」的发言后过了一个月,多亏裁缝侍女们的奋斗,洁儿结婚以来一次都没有新制过的冬季洋装又多了两件。尤其她现在穿的是在白底上缀有蓝色小花的可爱洋装,比起侍女们推荐的大红色性感洋装,她更加喜欢这一件。
(既不是裙襬经过缝补的衣服,也没有任何污渍。若是这件衣服的话,路希德肯定会满意吧。)
或许他之所以突然呼唤我过去,就是因为有哪个人告诉他这件新洋装做好了,因此他打算要监视妆扮得比平时都还漂亮的妻子也说不定。
(我得配合路希德的调教才行。)
洁儿再度下定决心。
虽然说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可能拥有像姊姊琪琪那样的女性化的美丽,不过若借助新缝制的衣物的力量,自己骨瘦如柴的身体说不定看起来也会变得象样点。洁儿如此期待着。
可是——
「哦,妳来了啊。」
自己要求妻子打扮漂亮的丈夫只瞥了走进房间的洁儿一眼,就一脸兴致缺缺地将视线移回文件上。
「那个……」
洁儿装模作样地假咳一声。
「……咳咳。」
「怎么了,赶快坐下啊。」
「唔———咳咳、咳咳。」
面对迟迟没走进房间的洁儿,路希德皱着眉头问:
「妳感冒了吗?」
啪。她脑中响起某种事物断了线的声音。
洁儿毫不掩饰失望神情地说:
「路希德,你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她一说,路希德的上半身就从长椅上仰起。
「做、做什么啊?突然这么大声。」
「我依照你的吩咐做了喔!」
洁儿两手叉腰,一脸骄傲地挺起胸膛,摆出一副彷佛「喏,快看吧」的动作。
但是很遗憾,她的想法似乎没有传达给迟钝的丈夫。
「啊?……妳从刚才开始都在说些什么啊?」
接着,他指向被卷成筒状的文件插成剑山的长箱子说:
「喏,快点把那些看一看。累积了相当多文件啊。今年西部似乎在流行羊疫病。幸好是在冬天之前流行,所以我想疫情很快就会稳定下来,不过税务官希望我能考虑一下今年的税务……」
不管怎么等,他都无意正眼看向洁儿。何止如此,他口中说的全都是政务,看起来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她新制的洋装。
(明……明明是你自己要我裁制新衣的!)
就算是洁儿也渐渐进退两难了起来。再这样下去,她很有可能朝着身为自己的丈夫以及一国之君的他,做出激烈怒骂这等荒唐行径。
「……路希德。」
洁儿并没有坐在备好的另一张椅子,而是在路希德所坐的长椅上慢慢弯腰坐下。
「我有话要说。」
「…………」
「我?有?话?要?说!」
「是!」
面对败在妻子的魄力之下挺直了背脊的路希德,洁儿迅速逼近。
「我对你太失望了。」
简洁的表达方式果然更有冲击力。
「啊欸?」
「我明明那么强烈地要求你疼爱我的。」
一脸惋惜地紧咬下唇后,她说:
「听好了,陛下。身为一个王妃,我的外表确实见不得人,脸色也很差,再加上我拥有银发蓝眼这种让脸色显得更糟糕的组合,而且不管是胸部还是臀部都干干瘪瘪,摸起来的手感也不好。」
「妳、妳在说什么摸起来的手感啊……」
这不是该突然在大白天摆出恶鬼般的模样,一边逼近丈夫一边说出口的话。
「而且眼看着就要升格为王国,来到恭请新法王莅临的紧要关头,王妃可不能继续穿着满是缝补痕迹的洋装,这点我也很清楚。」
「喔、喔。」
虽然路希德用表情诉说着「我还是不太懂妳在说什么」,但他还是开口答腔。
「没、没错。我也跟妳说过嘛,昨晚从伊力卡来了联络,听说新法王已经得知黎戴斯的事情了。之前我遵照妳的建议,没有对那个巴洛主教做无谓的贿赂或游说,这样的态度立下了大功。奥兹马尼亚的那个变态王好像送了堆积如山的贿赂给他们的宫廷主教,反而激怒了主教。」
相较之下,法王似乎觉得艾兹森宫廷比想象中更加清廉,对这个国家的印象变好了。
「这全都是拜妳所赐。黎戴斯那家伙目前好像也很安分,而且由于他放弃王位继承权的关系,重要的贵族们也不会试着接近他。他的公爵爵位也只是名誉头衔,没有任何实权。我们赌赢了。之后就只要等新法王巡幸……」
「哦——这可真是太好了。」
彷佛季节突然快转了一般,洁儿冷冰冰地瞪着路希德。
「妳为什么要用这种不带感情的语调……」
「我还以为你会为了马修斯的事情而万分消沉,想不到陛下似乎相当致力于处理政务,所以我也放心了。可是,这跟那是两回事!」
她发出「嘿咻」一声,做了个把话题放到旁边的动作。
「现在是在谈疼爱的问题。」
「疼、疼爱……」
听到她这么说,路希德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下方泛起一阵红潮。
坐在眼前的洁儿逐渐逼近,让路希德不由得坐在椅子上往后挪。
「等等,洁儿,妳从刚才开始就露出了很奇怪的表情喔。」
「真抱歉喔,我的脸长得很奇怪。我还以为这张脸是你唯一中意的地方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
「听好了,路希德。我就坦白说吧,你——」
她用力地以食指指着他的脸。
「根本没做到疼爱的基本!」
路希德僵住了。
对丈夫的显着变化视若无睹的洁儿严厉地说:
「果然不该交给你来办的。没想到你连自己说出口的事情都完全无法遵守。」
她这声失望感表露无遗的叹气,似乎让路希德大吃了一惊,反驳道:
「喂,才不是这样。妳听好,我啊……」
「不,我不听。我要求你尽快改善。首先,你要先掌握疼爱的基本原则。」
洁儿带着趾高气昂的表情如此命令。
「接下来,我要你实际应用。」
「应用是什么意思啊?」
路希德的表情已经超越惊愕,而是冻结住了。
「应用就是应用。这一定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妳根本就不懂自己在说什么啊!」
「不,就算我不懂也没关系。毕竟这是给我的惊喜啊。」
「对我来说,妳的思考才是一种惊吓!」
吐出不知为何有如全力奔跑过后般急促的呼吸,路希德站起身。
「妳是怎么搞的?说起来,,疼爱这个要求根本不具体吧。拜托妳说得更浅显易懂一点好不好?害我还在听到马修斯有恋人后……」
突然间,他支吾了起来。洁儿对这个初次听闻的情报起了反应。
「马修斯有恋人吗……?这是我第一次听说。」
「思,好像有……在最后一次见到他的那一晚,我们有谈到这件事。这么说来,那个女人去哪了呢?」
根据路希德所说,最近马修斯似乎有一位会造访家中的恋人。但是之后通勤到他家工作的雇佣夫妻却说他们一次都没见过那个人。不过由于他们在天黑前就会回去,假如马修斯跟恋人是在晚上见面的话,他们没见过面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那真的是恋人吗?难道不是烟花女子……」
「不,不可能吧?再怎么说,我都具体听到了马修斯疼爱那个女人的方法……」
糟了。路希德这么想着,并用拳头捣住了嘴。但是洁儿已经听到了。她听到路希德为了实现跟洁儿的约定,做了慎重的事前准备。
「路希德!」
「是!」
他不禁气势十足地回答。
「——请你实行。」
「妳说啥?」
「请你现在、马上、实行疼爱的方式。我会详尽确认!」
「啊?」
洁儿宛如眼前有个难以应付的交涉对象一样,用真挚的眼神说:
「你不是学到疼爱的秘诀了吗?那么现在马上就实行。来,快点快点。」
「等等,不可能啦!」
路希德激烈反驳。
「而且,这、这种事也不是妳说‘来,请开始吧’就能马上做的事情吧。那、那、那种……」
「现在不做的话,你何时才能做啊!」
「我什么时候都可以做!」
「骗人。你最近明明就一直跟那个人待在一起!」
洁儿终究还是吐出了一直堵在自己胸口的疙瘩。
「为了讨好新法王,要你放出黎戴斯的人确实是所罗门跟我。我也非常清楚这件事害你操了很多心,你也一直为此烦恼。但是我没想到……」
我没想到会被这样完全丢着不管。
这样的话语自然而然从洁儿心中窜出,一路涌到喉头。
他们还不清楚黎戴斯在想什么,而且也还没决定他的立场,以及今后该如何对待他,但是她以为会坚决抗拒他的路希德,竟然马上就决定跟他和好了。何止如此,还彷佛想告诉她没有人能胜过血缘羁绊一样,每天急速地缩短着距离。让她不禁有种被他丢着不管的感受。
「对、对不起……」
洁儿慌张地压低声音。她无意责备路希德。因为马修斯的突然失踪而心神动摇的路希德,想靠另一个人来填补裂开的空洞,这是很容易就能想象得到的结果。她也明白黎戴斯正巧是个符合条件的亲人。原本就渴望得到血亲或家人这类羁绊的路希德,与此时碰巧在身边的黎戴斯以某种形式和好后,会想把他就这样留在身边也不奇怪。
自己没道理生气。这本来就是一个家庭该有的型态。
(可是,我就是忍不住会这么想。如果是以前的话,肯定是由我来填补马修斯留下的空洞啊…)
「对不起,我很抱歉。我无意紧缚住你。」
她才刚说完,路希德就大惊失色。
「啊,是束缚。我有点弄错了。」
[这叫有点吗?」
路希德再度弯身在长椅上坐下后,显得有些害羞,并露出不知该如何拣选言词的模样,小心地说:
「……那个啊,我明白妳想说什么啦。妳想告诉我没人知道黎戴斯在想什么,要我再更小心一点,对吧?」
他忽然伸手握住洁儿的手。被路希德彷佛想确认她的存在般紧紧地握住双手,她停止了呼吸。正确来说,是无法呼吸。
真不可思议。明明没有在呼吸:心脏却发出「怦咚怦咚」的声音,不断主张着自己的存在,到了会让她感到疼痛的地步。
「我也并非完全信任那个家伙。只是对方明显地表现出想亲近我的态度,我也不必一味严词拒绝,平白制造出敌人吧。而且在法王的巡幸结束前,我既不能把他赶出王宫,也不能放逐他。我现在也没有跟他谈论涉及国政的话题喔。」
他想让洁儿安心似地露出笑容。
「没问题啦。我之所以偶尔会去那家伙的房间,也只是为了听他弹三弦琴。听着那个音乐,我就会莫名觉得想睡,这样刚好可以睡个午觉。我在房间里安排了三名近卫,他不可能对我做什么可疑的事啦。哎,洁儿,妳跟那家伙不一样喔。我跟妳可以像这样谈论国家大事。因为妳是我重要的伙伴。」
伙伴——听他这么说,她的胸口深处一阵刺痛。
「妳是无可取代的啊。对吧?」
紧握住双手的手又大又炙热。但是为什么呢?她感受不到那双手上的体温,碰触不到他的心。明明他们是这么靠近地碰触着彼此。
她并不觉得欣喜。
(妳是无可取代的。)
他这么说。基于各种危险的考虑,我确实不希望他跟黎戴斯谈论国政。路希德能主动对黎戴斯设下防线,这也让我很满意……
(但是,我想要的其实不是这样——:)
她想当的并不只是与路希德讨论国政的对象,而是想成为能让他觉得放松想睡午觉的存在。所以——她嫉妒着能提供他温暖的黎戴斯。
总觉得不太对劲。洁儿这么想着,自觉到自己的心情很浮躁。
至今为止,路希德身边有过众多女性。有初恋的影子梅莉露萝丝,表姊雅薇赛娜,原为爱妾候选者的乌兰加。洁儿自己也推荐过许多侍女成为他的爱妾。
但是她至今从未对任何人抱持过这样的心情。
然而——
(我很不对劲。)
路希德想起他找来洁儿的理由,于是再次摊开插在长箱里的文件,朝她抛出问题。洁儿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路希德的问题,一边茫然地思考。
我很不对劲……
怎么搞的,这股郁闷不乐、有如生病般的不安定心情是什么?
——结果那一天,路希德一次也没有注意到洁儿新制的洋装。
残有绿意的枯叶已经完全掉光了,从此之后,北方国家艾兹森终于正式开始准备过冬。侍女们一大早就大口吐着白雾,为了添加屋内的柴火而奔走,到处换上新蜡烛,甚至得跟朋友们轮流去买可有效治疗手部干裂的乳霜。
「只要在杏仁油里混入质量优良的蜂蜡跟迷迭香精,就可以拿来用了。这个可以自己做,所以妳就把材料放在房里吧,这样无论何时都可以制作。」
自从洁儿提出擅长的药理学如此教导莉莉卡后,侍女们之间似乎开始流行起制作乳霜。听说今天莉莉卡要出去买材料,因此洁儿请她帮忙买缬草精油。相传缬草可有效治疗失眠,而在洁儿尝试过的诸多药草中,它最能提升睡眠的舒适度。当然,根据个人的状况,也有人比较适合用熏衣草。
为了最近似乎睡得不好的路希德,洁儿想帮上一点忙……应该说,既然没办法像黎戴斯一样,提供令人心情畅快的音色,那么就只能以自己做得到的事情来对抗了。
「你们还是一样,明明是夫妻却分开睡呢。」
依旧戴着黑面罩,宛如影子一样穿得全身黑的吉奇?巴隆说。
「你也还是一样,总是一身黑呢。」
「既然要从事这种工作,被对方记住长相会很伤脑筋啊。派搏特团的成员们很多都衣衫褴褛。不管是巡礼团、僧侣、流浪佣兵还是葬仪业者……我们什么都做。」
他警惕地背向墙壁,维持抹消气息的状态悄声说:
「首先是关于妳姊姊跟妹妹的事情,但妳姊姊的状况我还不清楚。她似乎曾被人口贩子带到摩塔尼亚,不过我收到了一项奇怪的情报。」
「奇怪的情报?」
「有传闻说,那个人口贩子不是一般的人口贩子。他好像是一个凡希坦斯大臣的门生,现在正在从全世界搜罗美女。」
「原来如此,他是后宫的差役吧。」
洁儿明白了。的确,琪琪的美貌遗传自能在安迪鲁守住花冠地位长达十年的母亲。她有着揉合了银粉的蜜色发丝、可以让人感受到生命力的祖母绿眼瞳、优美的四肢,以及只要是男人,肯定会想把她紧紧拥在怀里的丰满身躯。要是哪个王国的后宫差役觉得非得把她献给国王不可,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那么,这表示琪琪身在凡希坦斯的希兰谢林吗?」
「关于这点,妳再稍等一阵子,我们现在正在确认。不过既然身在铃玻璃王宫,那么她暂时还算安全吧。」
伴随着安心的叹息,洁儿点头。虽然不知道哈克朗王的后宫是什么样的地方,不过既然她没有被卖到哪个廉价红灯区,这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接着是关于妳妹妹的事情。」
「荷莉赫丝之前待在珀鲁耶姆吗?」
面对诘问般地这么说的洁儿,吉奇似乎在面罩下露出苦笑。
「怎么了?一旦事关妳的姊妹,妳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那是因为……」
洁儿不禁支吾了起来。在母亲卡露莲席思猝死后接踵而来的灾难,使得对她们照顾有加的娼馆陷入了经营不下去的窘境。这是因为佩拉的店碰上原因不明的起火,背负了大笔债务。此时,最先成为牺牲品的是姊姊琪琪。
琪琪成功地高价出售自己的美貌,将妹妹们托付给佩拉老板娘后,就被人口贩子带走了。下一个离开的是赫丝。为了帮助佩拉,她说要与她的搭档在比武大赛中大捞一笔,于是离开了洛兰特。
就在这个时候,洛兰特王宫派来了一位秘密使者。那个人说要买下洁儿,作为交换,可以让所有负债一笔勾销。洁儿根本无法拒绝。佩拉的存在就有如她的第二位母亲,她们母女两代不知道受了她多少照顾。本来洁儿跟赫丝也有可能会被逼卖身,然而不管客人怎么强求,佩拉都遵照卡露莲席思的遗言不让她们接客,甚至连那个琪琪也一样。
现在回想起来,她就明白了。不管是卡露莲席思的猝死、琪琪的事情或是娼馆的起火,这一切都是帕尔梅尼亚当局为了让洁儿成为梅莉露萝丝的替身所使出的策略。她们全都是因为自己才会陷入不幸。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得让一切恢复原状不可。虽然卡露莲妈妈的性命再也回不来了……琪琪以前说过她想成为演员,而赫丝想去捕鱼。我想让她们实现梦想。假如没办法的话,我想再次和全家团聚一起生活。」
洁儿抬起头,表情充满觉悟。
「请你告诉我,吉奇。赫丝她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她把自己的踪迹抹除得一干二浮。」
「不知道现在在哪?那么……」
吉奇短促地点头。
「没错,跟妳想的一样。跟妳先生搭档的人,是一位名为荷莉赫丝的骑士。」
「哦哦!」
洁儿不禁用双手捣住嘴,发出喜悦的叹息。
「果然是这样。那个人就是赫丝!」
「但是,那个荷莉赫丝是男人喔。」
洁儿一时无法理解吉奇在说什么,露出讶异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
「跟他一起行动的那个叫艾尼的男人似乎作证说,荷莉赫丝是个男人。听说他的身高约有
十八巴斯克,胃口奇大,简直像个挥舞着巨斧的野兽。」
「…………没有错。那是赫丝。」
洁儿如此断言。那就是她那个在安迪鲁担任警备工作的同时,还拥有一整票的娼妇支持者,每天都让她们请吃饭,一天六餐的妹妹。不会有错。
「赫丝的梦想就是加入远洋渔业,钓一只比她的身高还长的鲔鱼。为此,她还向渔夫学习使用斧头。」
「……她好像有点搞错狩猎的对象了。」
吉奇混杂着苦笑与些许惊讶这么说。然后接着报告,赫丝的踪迹消失得一干二净,意味着她现在大概是在从事这方面的工作吧。
「也就是说,她是个专门传达情报的佣兵。她假装参加各地的比武大赛,收集各种情报。因为在佣兵云集的比武大会中,也会有许多想雇用他们的人聚集过来。只要知道在哪里有什么样的人在招集人马,自然也能得知哪个国家在做战争的准备。总之,赫丝就是在哪个人的雇佣下来参加赌博庆典的吧。」
吉奇采查得到的情报就只有这样,但是对于担心那两人安危的洁儿来说,这是个很大的收获。因为至今为止,她不管用什么方法都难以找出两人的去向。
结束报告的他准备就这样离去,因此洁儿连忙叫住他。她还有事情想询问吉奇。
「请等一下,吉奇。」
「什么事?」
「派搏特团究竟是哪个人在什么时候成立的集团?」
为了不让隔着两间房间外的摇铃侍女听到声音,洁儿低声说。由于有可可在一旁待命,侍女并不会毫无预警地闯进来,不过在跟吉奇见面时,她随时都会保持警觉。
「……怎么,还真稀奇啊,妳竟然会对派搏特的事情表现出兴趣。」
洁儿心中一凛。这是因为她一直怀疑,从凯缇库克口中听到的「墓园」这个集团或许跟吉奇等人有关系。
要是派博特团跟墓园有联系的话,或许也能得到马修斯的情报。
「妳想知道些什么?洁儿,妳是我的恩人。妳第一次是拯救了比我的性命更重要的事物,第二次则是救了我这条命。虽然我身为派搏特的首领,难以承办赚不了钱的工作,但是妳付得出充足的费用,所以做得到的事情我都会做。」
「……那么,我想知道,墓园的事情。」
洁儿并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切入重点。
吉奇稍微瞇起眼睛。
「原来如此,妳认为派搏特跟墓园之间有什么关联啊。」
他似乎马上就察觉到她心中的想法,说道:
「就结论而雷,派搏特是个跟墓园无关的集团。我的同伴都拥有各自的信仰,也很重视出生日那天的守护圣人,并不会像墓园的那些人一样,只尊崇特定的神明。我们会在教会接受洗礼,拥有户籍,而且也申请得到通关文牒。」
不过所有人都是罪犯就是了。吉奇打趣地说。
「我听说派搏特原本是在暗地里进行暗杀或无法公开的工作,但是后来规模渐渐庞大起来,变成像是拦路抢劫的强盗。我们家好像是在我祖父的那一代开始担任首领。我祖父原本是某个地方的知名佣兵,结果他成了流浪者,一手建立起盗贼团。这是很常见的事。」
「那么,直到你爷爷那一代为止,派搏特都在从事非法的工作吗?」
「说起来就是这样。正确来说,是可可的祖父。我——是养子,跟他没有血缘关系。」
「养子?」
这么说来,洁儿才想起一件事。可可曾说过她哥哥是在其他地方被养大的。
「比起无法温饱的普通家庭,盗贼团还更加富裕许多,这也真是讽刺啊。哎,不过无论有什么样的状况都不足为奇就是了。」
「……也就是说,派搏特团跟墓园没有关系。」
没有得到预期的结果,让洁儿十分失望。她本来以为让人员散布到世界各地以便贩卖情报
的派搏特,跟墓园那种潜藏在最深处的秘密组织或许很相近…:
但是,吉奇露出了即便隔着面罩也能清楚看得出的邪笑。
「派搏特本身虽然跟墓园无关,但是持有相关的情报。」
「真的吗?」
「妳想知道墓围的什么事情?告诉我妳想对那个组织出手的理由。」
受到他的催促,洁儿依序说出了理由。包括马修斯从前似乎是法米玛司骑士团干部、曾因任务而调查一个叫做墓园的组织、以及身为异教徒的妻女被同僚杀害,并让他逃离了伊力卡。
吉奇依然带着有如凝视着深渊底部般的目光,专心听着她说的内 不久后他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
「记得是在超过五年以前吧。当时在伊力卡负责指挥帕尔梅尼亚对策的人,是枢机长帝迪耶。」
「……帝迪耶,就是帝迪耶?卡裴兰对吧。我听过他的名字。他曾经被推选为新法王的候选人,听说是个教团内的实力派人物。」
「没错。妳认为那个家伙为什么会被交付处理帕尔梅尼亚异教徒的任务?」
洁儿思考了一会儿后,马上抬起头来。
帕尔梅尼亚是个少见的一国两教制国家。虽然表面上信仰安卡里恩星教,但由于相传国王拥有精灵血统,因此这个国家并未舍弃古老信仰。在该国内有着圣地霍特山,由谣传是精灵后裔的半灵半人神官镇守。假如异教徒们为了投靠霍特山从全世界聚集而来,因而形成隐密村落也不奇怪。
然而这并不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情,也不是马上就有办法解决的状况。
(既然如此,为什么那个伊利卡的实力派人物,会陷入得在帕尔梅尼亚大动干戈的窘境?
假如有其他更为重大理由的话……?)
「你的意思是,某个帕尔梅尼亚的重要人士是异教徒」
「没错。就是国王索尔塔克一世。」
「!」
她还以为时间女神雅里欧奈将时间倏然静止了。洁儿有种错觉,彷佛所有肌肉都因为过于强烈的惊愕而变得像钢铁一样僵硬。
「真的吗!」
「没错,是真的。这种情况下,就算是伊力卡也难以直接出手,因为他们也还没有把握。虽然他们积极地四处收集证据,不过国王那方也不会轻易露出破绽。而且异教徒究竟是只有索尔塔克一个人呢,还是被称为国王派的贵族全都是如此呢,在帕尔梅尼亚的中枢又有多少异教徒呢?关于这些问题,伊力卡也还没有完全掌握。」
洁儿连应声都忘了,凝神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
要是索尔塔克一世是异教徒的话,她也能想象得到他失政的原因,以及出现难解行动的理由。
(索尔塔克不想选个异教徒成为梅莉露萝丝的丈夫,所以不让她跟任何人结婚,以等同于幽禁的方式对待她。假如梅莉露萝丝本人也是异教徒,那么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她没有嫁到路希德身边。)
索尔塔克之所以收了好几名养子,却又没有立任何一位为太子,或许也是因为受到了教会的反对。这是因为假如索尔塔克要挑选继承人,他想必会选择同为异教徒的贵族之子。
她一直都觉得有什么问题发生了。从自己作为替身被送到艾兹森的时候开始,她也猜得到那个国家大概在某个地方出现了异状。但是帕尔梅尼亚的内部,竟然跟伊力卡的安卡里恩星教团展开了地下战争。
「那么,马修斯就是为了调查这件事情,才会故意跟异教徒结婚吧。所以他才会把神兵骑士的证明——古冈托拉斯藏在别的地方吗?」
「可是,马修斯在那之后杀光了法米玛司骑士团的所有人,然后逃亡了对吧?」
「……也对呢。」
「或许他是对虚假的妻女日久生情了吧。」
(……日久生情?是这样吗?)
洁儿对于吉奇所说的「日久生情」这句话感到有点不对劲。她确实听说过进行潜入搜查的人员会故意在敌国组织家庭,以此当成障眼法。可是马修斯真的也是这样吗?
(关于他心中的想法,不问他本人就无法得知。可是若说他单纯将妻女当成障眼法,他的话语中却又潜藏着如此沉重的感情。)
[您不觉得这跟心跳的声音很相似吗?]
马修斯曾让她听怀表的心跳声,并如此说道。他明明舍弃了剑,却唯独随身携带那个怀表;在离开前,他也留下那个金怀表来代替自己。
无论如何,这个金怀表似乎隐藏着可以指引出马修斯去向的意义。洁儿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吉奇,我想麻烦你一件事。」
洁儿从怀中拿出装满金币的小袋子,并说:
「我想请你帮我找找制造出某个金怀表的工作室。地点是在凡希坦斯的首都琉璃玻璃市。就是马修斯之前带在身上的金怀表。假如能找到来源,或许能追索出他在那之后的行动。」
一如以往,吉奇手上戴着紧贴到让人甚至看不到他肌肤颜色的手套,伸手接过了金币。
「……知道马修斯的所在地之后,妳打算怎么做,洁儿?」
受到他如此询问的洁儿无力地摇头。洁儿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但是,我现在想用全副心力思考某些事情。我想为路希德做点什么。虽然他教我什么都不要做,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就好,但是我顶多只能像这样在私底下耍手段,操纵谋略的丝线以便持续先发制人。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才能。
(我真是个自私的女人啊。)
洁儿对自己感到厌恶。这根本不是为了路希德,也不是因为担心马修斯,单纯是为了自己啊,不是吗?
然而即使如此,自己还是想待在路希德身边。
在这个时候,洁儿的内心深处还没有留意到让她苦恼至此的理由。
当冬天有如存在于所有人心中的不安一样,无声地悄悄包覆住这个世界后,人们就会为了寻求温暖而与他人互相依偎。「在这种时候,他人的温暖就是治愈人心最好的特效药喔」,这是在洁儿小时候,母亲卡露莲席思告诉她的话。
不过,她是在年近十岁之后才开始跟妈妈一起住。在那之前,洁儿一直被养父格列凡牵着手,在世界各地旅行。她总是像个瘦小的影子一样,紧跟在动不动就想舍弃自己的格列凡身后。
(这么说来,我也没听格列凡提过故乡的事情,还有家人的事情也一样。)
她知道的事情,顶多就是他跟自己的父亲相识而已。由于有这一层关系,所以洁儿才会被托付给他。他无情地告诉洁儿她的父亲早就因病过世,并说「不要对我有任何期待,我不会为妳做任何事」,再冷酷地将她一把推开。即便如此,洁儿还是爱慕着格列凡。她唯恐被他抛弃。
有如时间之神一般,格列凡在同一块土地只会停留一定的时间。对土地没有眷恋,对人也没有眷恋的他就像一阵风般吹过人们之间,不留下任何感情。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记得他的人很少。就算他极为难得地造访同样的地点,也没有人会记得他。
但是,她还记得当他们将从一个城市移动到另一个城市时,格列凡会接下一种奇妙的工作。
那就是人。
幼小的婴儿。
格列凡会用衣服包裹着平凡无奇的脆弱婴孩,从上一个人手中托付给下一个人。这是常见的人口贩卖,世界上有一大堆父母会把养不起的孩子卖掉。但是有一件事很奇妙:无论是哪个孩子,身上的包巾都是崭新的。
(格列凡或许跟墓园有什么关系。)
洁儿会这么想,是因为她从来没见过他上教堂。那个冷淡、看起来八成没照顾过小孩的格列凡,之所以一直带着自己走动,或许也是一种避免让人起疑的伪装吧。
「……怎么了吗,王嫂?您怎么在发呆呢?」
她回过神,抬起头来一看,发现两个容貌相似的成年男子一脸狐疑地朝她望过来。
不用说,他们就是自己的丈夫路希德以及他的弟弟黎戴斯。
「您在思考些什么事情吗?新法王迟迟没有决定巡幸地点,这确实令人烦恼呢。不过没问题的。您们不就是为此才会把我从地下放出来吗?而且是在王嫂的建议之下。」
「…………」
洁儿不想回答,故意啜饮起备好的花茶。这是凯缇库克以洋甘菊为主调,调配出来送给她的礼物。最近她在这个男人面前容易血压上升,喝点具有宁神功效的香草茶刚刚好。
(真是假惺惺。他明明就知道我不是梅莉露萝丝。)
由于他知道洁儿的名字,对此厌到可疑的洁儿一逼问,路希德就干脆地招认自己在黎戴斯面前说溜嘴的事情。受不了,这个丈夫真是不可靠。
「也对呢,假如法王没有到此巡幸的话,是不是该请你再度回到地下呢?」
「真过分啊,王嫂,您为什么会如此焦躁呢?哎,虽然我也很喜欢王嫂这样的表情。冷淡又美丽,有如您胸前的蓝宝石一样。」
「黎戴斯,你这家伙!」
路希德生气地瞪大眼睛。
「王兄也别生气、别生气。这就是社交辞令啊。虽说是冒牌货,但这就是拥有美丽妻子的丈夫的宿命喔。」
「吵死了,我不想从你口中听到那种话。还有,不要叫我王兄。」
「是是是,国王陛下。」
洁儿一个劲儿地假装在喝茶,并保持沉默。怎么回事?总觉得自己被当成兄弟问嬉闹的道具了。
最近在路希德的强烈希望下,像现在这样三人一起喝茶的机会也变多了(他好像记起洁儿曾经因为他跟黎戴斯两人独处而责备他,所以他就觉得「既然如此,那就三个人一起喝茶吧」),但是在喝茶的期间,一直都是这副德性。洁儿完全是陪衬,或者该说是碍事者。
即使如此,包含王妃在内,三人感情加深的情况大受周遭众人的好评,看到国王开始在各方面倚赖弟弟帮助的模样,原本害怕会爆发内战的艾兹森国民们似乎也松了一口气。
为了国家,以及为了路希德着想,这样很好。
就只有洁儿感到不愉快而已。
(黎戴斯真的完全填补了马修斯所造成的空洞呢。)
洁儿又偷瞄在眼前重复着老套兄弟拌嘴的两人一眼。
在黎戴斯从幽禁中被解放,闪电发表放弃王位继承权的宣言后,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惊人的是,他的身影已经充分融入这个圣?安琪莉城了。虽然他还未获准可离开王宫,但他似乎时而为卫兵举行三弦琴的演奏会,时而跟他们玩三角将棋(一种将棋子放在三角锥状的立体盘上争夺地盘的游戏),时而跟侍女们比赛钩针,以此打发时间。虽然她一直有听到这些传闻,不过当他某次跟裁缝房最资深的侍女比赛纺织,赢过认真挑战他的年长侍女时,她已经超越惊讶,根本就是吓呆了。听说在那天傍晚,一条织着祈祷排便顺畅与治疗腹痛之祝词的美丽毛毯送到了路希德的房间。
「下次我也会织给王嫂喔。」
「不需要。」
「哎呀,别这么说。我会织上祈祷夫妻和睦的祝词喔。我还想改天要来织条壁毯呢。」
——就像这样,他以家人的态度彻底介入,并融入了他们夫妻之间。
明明那么笃定地坚称自己不会跟黎戴斯商量国策,不知何时路希德已经开始会跟他商量重要问题。
在黎戴斯列席的茶会中,她从路希德口中得知他曾受到星格里欧骑士团的私下邀请。但比起这件事本身,黎戴斯已经先行知道的事实更让洁儿受到震撼。
然而这是路希德选择的道路。他选择再度接纳弟弟。洁儿从前也跟姊姊琪琪以及妹妹赫丝有过严重争执,即便如此,姊妹的羁绊也不会改变。因此,她想尊重路希德决定要相信黎戴斯的这份想法。
(我只要留意黎戴斯的行动,确保他绝对不会背叛路希德就好。)
即便内心有许多想法,洁儿也不再表现出不平或不满。因为黎戴斯的真正意图虽然难料,但就算是如此,洁儿也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对路希德的敌意或加害之意。
「现在还不清楚的是,这份邀请是来自星格里欧骑士团本身,还是来自于帕尔梅尼亚王。」
听到路希德的提问,洁儿轻轻摇头。
「恕我直言,星格里欧骑士团跟帕尔梅尼亚王看来并不是个值得投资的对象。」
「嗯,为什么?」
洁儿向路希德等人说明才刚从吉奇口中得到的情报,也就是帕尔梅尼亚的索尔塔克一世或许是异教徒。要是星格里欧骑士团作为帕尔梅尼亚王的手下行动的话,星格里欧骑士团的所有人也很可能都是异教徒。
「不过赫丝并不是这样。那家伙在我面前正式向神宣誓时,说出口的并非陌生神明的名讳喔。」
在意想不到的时机出现了这个名字,洁儿发出「啊」的一声。
「……怎么了,洁儿?」
她慌慌张张地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这里有黎戴斯在。就算路希德已经接纳他,要是让他得知自己的私事,再怎么说都会令人不安。
「没、没事。什么事情都没有。比起这个,那个叫赫丝的人,就是跟陛下一起参加比武大赛的骑士吧。」
「对,没错。正式的名字是荷莉赫丝。」
果然没有错。洁儿在如此确信的同时,继续说:
「假如陛下所言为真,可以想见星格里欧骑士团已经跟索尔塔克王分道扬镳了。也就是说,骑士团那边发现索尔塔克王是个异教徒,得出『无法继续支持这种国王』的结论。接着,他们前来与你接触。
你是梅莉露萝丝公主的丈夫,以武艺闻名的艾兹森国王。比起仰伊力卡鼻息的名门子弟或是异教徒的养子,他们会认为你更为合适也是可以理解的。」
「原来如此。的确,事实说不定就跟王嫂所说的一样。」
黎戴斯带着慎重的表情同意洁儿。
「那么王兄就非得做出选择不可。要选择梅莉露萝丝呢,还是要选星格里欧骑士团?」
「!」
洁儿也不禁凝视黎戴斯的脸。
(没错。为什么我没有留意到这件事?)
洁儿承认黎戴斯指出的问题是正确的。要是那两者没有连手,抱着各自的想法向路希德伸出手的话,路希德早晚得选择握住其中一方的手。他要不是选择在国内树立了诸多敌人的异教徒帕尔梅尼亚王,就是选择想将国运导回正途的星格里欧骑士团。
「……但是,艾兹森现在处于必须依附新法王的时期。没有办法支持蒙上异教徒疑云的索尔塔克王……」
「那么,就得请王兄永远忘记初恋了呢。」
「黎戴斯!」
无惧于忍不住勃然大怒的路希德,黎戴斯转身以正面面向他。
「不,这是很重要的问题,王兄。若是为了艾兹森着想,您现在绝对不能称索尔塔克王的意。换言之,就是您非得忘掉梅莉露萝丝不可。
对艾兹森而言最好的一条路,就是迎接法王,在获准升格为王国后挑战星格里欧骑士团,将他们收为部下。如此就能堂堂正正地打出帕尔梅尼亚下任国王的名号。只要让新法王在背后撑腰,自然也能拉拢到帕尔梅尼亚的反国王派;—换言之就是帝迪耶等人的那一派成为同伴吧。」
「……」
听到这段过于条理分明的合理论述,就连路希德似乎也说不出第二句话。
(但是,他的话也是正确的。)
洁儿有些懊悔地关注着他的摸样。这本来是自己必须说出口的话语,但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开口。她说不出「请你忘记梅莉露萝丝」这种话。
起初路希德彷佛血冲脑门般涨红着脸,但他马上就克制住了激动情绪。接着,他在用力叹口气之后说:
「我知道了。」
黎戴斯紧接着向他确认:
「您是指不会让梅莉露萝丝的问题跟国策扯上关系吗?您会忘记她?」
「我不会忘记她。」
他这么说的瞬间,洁儿发现自己的心中响起了裂痕的声音。
「但是,这是以我个人的身分所下的决定。身为政府要员……身为艾兹森国王的我会以国家利益为优先。首先要让艾兹森升格为王国。」
如此宣言的路希德眼中,没有至今为止的迷惘与不满。
「听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愧是王兄。」
「唔?」
「奥兹马尼亚已经自掘坟墓了。新法王的巡幸地点等于已经决定是艾兹森。接下来必须仔细斟酌星格里欧骑士团跟帕尔梅尼亚国内的情势,决定该怎么攻破位于西克索斯的骑士团堡垒才行。哎,这一方面就是王兄擅长的领域了。」
「……我说过不要叫我王兄,真是厚颜无耻。」
「您还在说这句话啊。没问题喔,您要我改口多少次都行,国王陛下。」
他们看起来在拌嘴,实际上却好像在炫耀两人的距离有多么接近一样,让洁儿觉得很悲哀。
(真羡慕黎戴斯。)
无论彼此之间横亘着什么样的憎恨、有什么样的过往,他们都有血的羁绊。
但是自己什么都没有。
自己是他的妻子的替身。一旦真正的梅莉露萝丝出现在他身边,路希德说不定会打算在此时实现长年以来的梦想。
(那样的话,我就会被抛弃。)
她突然感受到一股恶寒。自己不像黎戴斯那样拥有血缘羁绊这种坚定依靠,也没有支柱。她只是个会因正牌梅莉露萝丝的一个念头,就轻易消散的卑微存在。
她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摇摇欲坠、有如即将脱落的牙齿般的不安了。这种感觉就跟总是恐惧着何时会被抛弃,追逐着格列凡背影的幼年时期一样…:
突然间,摇铃侍女起身摇响铃铛。接着,路希德的侍从之一前来告知时间。
「两位殿下,时间就快到了。」
洁儿急忙站起身。今天他们还安排了与好几国使者会面的预定,其中也有来自梅莉露萝丝祖国帕尔梅尼亚的礼品。再怎么说,索尔塔克王在表面上是将女儿嫁到这里,因此他会定期送来彷佛在表达对女儿关怀之意的礼物。
谒见厅里铺着豪华的地毯,好几口长箱在地毯上排得满满的。已经是熟面孔的帕尔梅尼亚使者一看到两人的身影,就连忙从椅子上站起身,在原地单膝跪地行礼。他是驻艾兹森大使基摩?帕帕拉奇的徒弟,因其容貌而被称为桶子子爵的塔利子爵。
「好久不见,艾兹森国王陛下,以及梅莉露萝丝殿下。奉我主索尔塔克王的命令,在漫长冬季降临前到此向两位问好。」
无论是哪个国家,最富裕的时间都是在刚收成后的秋天;再加上在漫长严冬期间,与北方国家之间的外交等同于实质断绝,因此各国大使的例行问候或致敬大多是集中在丰年祭后的初冬季节。塔利子爵像这样以大使身分前来问候也已经是第四次了。
「时间过得真是快。自从梅莉露萝丝殿下嫁到艾兹森后,第四个冬季也即将到来了呢。」
(这个大使每年说的台词都一样,而且体型也是一如往常地像个桶子。)
(不一样的就只有年度呢。)
夫妇俩在扇子后方窃窃私语。
在老套的问候过后,塔利子爵一边摇晃着大肚子,一边解说起每一项馈赠品。穿戴在身上的装饰品之所以特别多,是因为表面上嫁出去的是自己的女儿吧。里面有着没有任何脏污或内含物的硕大璀璨宝石、罗朗产的稀有金绢与翡翠,其中也有里面封有蝴蝶的琥珀摆设。
这是无论是谁都会睁大眼睛说「不愧是西方大国帕尔梅尼亚」的大手笔。光是看礼品的数量,也没有人会想到那个帕尔梅尼亚内部的状况已经火烧眉毛了。
(看来就算已经衰退,帕尔梅尼亚还是不可小觑啊……)
洁儿再度体认到他们试图得到手的国家有多么强大。
不知道桶子子爵对于国王夫妇的内心想法是知或不知,他流畅地持续朗声介绍各项馈赠品。
「那么,最后请看看这个特别出色、包含特别心意的礼物。」
他一举手示意,就有两位随从抱来一个盖着布的庞大物品。看起来似乎是个约有两臂平伸大小的椭圆形美术品。或许是什么巨幅绘画或是壁毯吧?
伴随着「请看」的一声吆喝,布被掀开了。看到该物品的瞬间,路希德叫出声——
(那是……?)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幅框在豪华画框中的绘画,而画在画布上的人物是拥有美丽银发及碧眼的妖精,梅莉露萝丝——
「还附有一封信。即便相隔遥远,我依然无论何时都爱着你。希望你能偶尔想起我。」
「……!」
路希德放在座椅扶手上的手腕不停颤抖。不管怎么看,送来这幅画的都不是索尔塔克王,而是梅莉露萝丝。洁儿如此确信。这是因为她对签在巨幅画布下方的小小签名有印象,还有她长年在旁注视的那个彷佛会刻进画布里的笔触——
(洛黎恩?)
为什么她的童年玩伴洛黎恩会画了梅莉露萝丝的画呢?虽然他以前确实是个实习画家,在他们最后分别之前就在宫廷画家的工作室出入了。
「这是现在当红的天才画家洛黎恩,佛罗狄所画的作品。听说这是以留在索尔塔克王身边的大量素描为本完成的画像,成品就有如亲眼看着梅莉露萝丝殿下昼出来的一样吧。」
听到塔利子爵的声音,路希德猛然抬起头。接着他目不转晴地凝视洁儿。
(为什么路希德会知道洛黎恩的名字?)
路希德不可能是从他的画家身分认识他,因为就连洁儿也是刚刚才知道洛黎恩已经成了有名的画家。
洁儿不知道梅莉露萝丝是在什么样的缘由之下,重用了她的童年玩伴洛黎恩。但是若要以偶然一词作结,这则讯息又太过耐人寻味。这十之八九是来自梅莉露萝丝的警告—-
『请不要忘记我。因为我才是你真正的妻子。』
她之所以会特地送来洛黎恩的画,除了对洁儿的牵制外不作他想。她缓缓与路希德四目相接。
而对路希德来说,这幅画又带有其他意义。总算结束塔利子爵的谒见后,洁儿跟路希德按照预定听取来自他国的报告后,匆匆离席回到左翼宫。今晚有个宴请塔瑞亚纳大使的晚餐会,在那之前洁儿必须跟塔利子爵的夫人们共度
下午。夜里有以男性为中心的晚餐会,下午则是与宫廷女性们的下午茶会,男女分别有不同的活动。
说真的,洁儿不知道该怎么跟路希德谈论那个塔利子爵带来的肖像画。正当她打算直接快步离去时,路希德叫住她。
「等一下,喂!」
为了避人耳目,洁儿走进一旁的房间。要等随侍人员全数支开后才能回答路希德。
「洛黎恩?佛罗狄是什么人,为什么他会待在梅莉露萝丝身边?」
看到他神色大变的模样,洁儿不知为何很想咬住下唇。
为什么他会如此在意这件事?果然是因为有别的男人在梅莉露萝丝身边,让他感到不愉快吗?
(说不定就是这样,毕竟洛黎恩是个温柔又帅气的男性。知道梅莉露萝丝身边有别的男人存在,他心里应该也不太平静。)
「……他是画家,是个相当有才能的人。曾经在宫廷画家札克?杜拉的画室出入,所以他应该是受到肯定,成为宫廷画家了吧。」
「妳为什么会知道……?妳跟那个男人——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青梅竹马。」
洁儿极为干脆地陈述事实。
「青、青梅竹马?」
「在安迪鲁这种花街附近,有好几个画家或雕刻家等艺术家的画室。这是因为娼妓们会请他们画画送给客人,或是委托制作缀有自己名字或花押的小东西。洛黎恩他家也是这种小画室。我的母亲曾关照过他父亲的生意,所以他也是从小就出入安迪鲁。」
当然,像他一样在花街出入,以众多美丽女子们为模特儿来锻炼技巧的艺术家很多。反过来说,也有娼妓援助这些人的例子,许多未成名的艺术家就曾经由她们的中介进入大型画室,并得到了大好机会。
听说是洛黎恩现在附属的宫廷画家札克?杜拉等人,就是典型的花花公子型艺术家。他曾眷顾过好几个拥有「王」的称号的高级娼妓们,是个有名的好色男子,甚至也曾对她姊姊琪琪的初夜表示出兴趣。
「这在花街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有什么不对劲吗?」
「……为什么那个男人会在宫廷出入?」
「我不清楚。不过宫廷画家是种荣耀。而且他从以前开始就富有才能,这不是很理所当然的结果吗?」
洁儿一边说,一边感觉到自己的心逐渐下沉。光是知道梅莉露萝丝身边有男人存在,他就在意成这样。看来路希德现在也依然一心一思地爱着梅莉露萝丝吧。
所以他才会这么在意洛黎恩的事情。
「比起这件事,路希德,关于那张肖像画……」
洁儿不想谈论洛黎恩的事情,于是强行将话题引到其他方面。实际上,从特地送来那张肖像昼的行为看来,帕尔梅尼亚方面的意图明显可见。也就是说,对方知道了艾兹森在探听帕尔梅尼亚的内部状况,因此特意告诉路希德加入他们的阵线吧。
(恐怕是因为国王派得知法王派跟路希德之间展开了某些接触,而且由于路希德原谅了黎戴斯,艾兹森几乎已经确定会晋升为王国,知道这件事之后,他们才会慌张地送来这幅昼……)
重要的问题有三件——
其一,帕尔梅尼亚现在分裂为国王派跟法王派,唯独星格里欧骑士团还在反复思量要投向哪一方,而他们为此与路希德接触。
另一个是艾兹森的升格问题,以及为此该给予黎戴斯何种待遇。
第三个是奥兹马尼亚的会议究竟会有什么结果。
要是在任何一个判断中出错,艾兹森就会有一口气被逼进劣势中的危险。此时非得尽可能慎重地行动不可。
「这下就能搞清楚国王那方的意图了。剩下的问题就是我们要跟谁连手……」
然而——
「现在那种事情怎么样都好!重要的是洛黎恩的问题!」
「……啊?」
明明处在这个重要时期,路希德却好像还无法顺利把脑袋转换过来。
「太奇怪了吧?他竟然这么突然就成了宫廷画家。这该不会跟妳有关系吧?」
路希德用力抓住困惑的洁儿的肩膀。
「那个男人是妳的什么人?恋人吗?所以他才会追着妳进入宫廷吗?难道他不是为此才进入宫廷画家的工作室吗?」
「哪有这种事……你突然之间在说些什么啊?」
这个没头没脑的发言,让洁儿呆住了。洛黎恩从以前就一直说想要成为知名画家,而且实习画家当然会期望能进入有力画家的画室。
「说什么恋人……我们并不是那种关系。他是我重要的朋友。而且他真的一直都以画家为目标,我也是从小时候就时常当他的模特儿。」
「模特儿?」
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他这么惊讶,路希德的脸色变得更难看。
「果然就是这样嘛!」
「什么啊?」
「那家伙的目的就是妳啊!」
洁儿疑惑地皱起脸。不管思考多少次,她都看不出他在担心什么。
「怎么会?他还有一大堆其他的模特儿喔。而且洛黎恩容貌俊俏个性温柔,很受安迪鲁的公主们欢迎。如果是他的话,要找多少模特儿就有多少……」
「妳说他容貌俊俏,难道妳也这么想吗?」
听到他逼问出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洁儿老实地点头。
「是啊。我觉得他的五官相当端正。他的眼睛尤其漂亮,带着森林般的深绿色。」
孩提时候的洛黎恩,真的是有一张美丽又可爱到足以被误认为公主的面孔,而且他也比自己还更适合穿戴女性长袍跟宝冠。洁儿其实在心中偷偷地羡慕洛黎恩,想着「我也好想生来就长得那么可爱」。但是随着年龄增长,他的身形逐渐抽长,原本可爱的圆润脸颊也变得精悍了。
不过自己欠了他很多人情。小时候她曾在尿床后让他帮忙处理善后(而且还在被母亲发现后,把责任推到洛黎恩头上),也时常偷偷吃掉他的饭(害得洛黎恩只有水喝),还曾经因为不想穿着公主的服装参加游行,硬逼着不甘愿的他穿上女装,让他去参加游行。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非常对不起他。
「可以的话,真想再见他一面……因为他对我而言是特别的。」
她想见见他,跟他谈谈琪琪跟赫丝的事情。他在年幼时,就失去了身为娼妓的母亲。在那之后,洁儿的妈妈卡露莲席思就一直支持着贫困的父子俩。洛黎恩就像是她的兄弟一样。然而路希德却一脸愤怒地横眉竖目,在抓住洁儿的手上注入更多力道。
「特别?特别是怎么回事啊!」
「呃,所以说……」
「你们有过什么特别的约定吗……像是想成为一家人之类的。」
「没什么成为不成为的,我们早已像是一家人一样。我们之间的交情不需要任何约定。」
「唔……!唔……!唔唔……!」
路希德依然睁大着眼睛,转瞬间像石头一样僵硬住了。而他光靠这个模样,就让周围的空气紧绷了起来。
(原来路希德这么在意洛黎恩啊?的确,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他正在画梅莉露萝丝的肖像,这就表示他知道「嫁到艾兹森的梅莉露萝丝是冒牌的,本人则是待在艾斯帕尔达王宫的深处」这个秘密。)
梅莉露萝丝恐怕也是把洛黎恩当成人质,为了不让洁儿向路希德建议站在法王那方,因而对她提出警告。要是艾兹森赞同法王那方,洛黎恩就没命了。这就是梅莉露萝丝想表达的意思。
(到底该怎么做才好?背叛国王那方的话,洛黎恩就会有生命危险;但是若与法王为敌,艾兹森将无望升格为王国,这样放出黎戴斯就完全没有意义了!)
伴随着马修斯的失踪、琪琪和赫丝的去向等疑问,无尽的难题像海啸般不断涌过来。虽然她觉得现在是头脑最需要冷静下来的时候,但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路希德的手轻轻离开洁儿的肩膀。
他默默远离她,准备走出房间。接下来他是不是会独自望着梅莉露萝丝的画,回想起她的事情呢?洁儿这么想着,胸口不知为何一阵苦闷。
「……妳一定也一样——」
忽然问,路希德停下脚步低声说。
「咦?」
「妳也一样,会选择家人而不是我……然后丢下我离开对吧?」
与其说是他的低语,这道声音更像是叹息,因此洁儿终究还是无法听见他在说什么。
「不,没事。」
路希德说完,有气无力地走出房间。
他的身影就如同没有影子的人一样单薄。
目送路希德毫无存在感的背影离去后,洁儿有好半晌都在茫然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怎么了?你们好像谈到了很令人怀念的话题呢,洁儿。」
一阵宛如啮咬薄荷叶时的清凉感轻轻飘过,熟悉的声音参杂进空气中。洁儿抬起头。那个存在久违地在自己面前现出了身影。
「妳在啊?蜜瑟罗黛。」
「我随时都在妳身边,只是妳忘记我的存在,或者是我隐去身形罢了。」
自从被路希德禁止进出北塔后,洁儿就失去了单独跟蜜瑟罗黛悠闲谈话的地点。身为王妃的洁儿身边必定会随侍着护卫人员,房间外也有负责摇铃的年轻侍女待命,因此洁儿就算看到蜜瑟罗黛的身影,也鲜少对她说话。
「妳现在还是想回去帕尔梅尼亚吗?蜜瑟。」
洁儿说。
「妳在刚见面的时候说过吧?妳说只要我带妳去帕尔悔尼亚,就协助我达成野心。」
「我是这么说过。现在我也还是在等待,看你们到底会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攻入帕尔梅尼亚。」
「妳为什么如此想去帕尔梅尼亚?难道宝石精灵也有故乡吗?」
蜜瑟罗黛像风一样穿过洁儿身边后,用有如人类的动作在椅子上坐下。
「故乡啊。虽然不知道这跟你们的定义是否相同,但我对诞生地这个地方有些许记忆。不过我之所以想去帕尔梅尼亚,并不是因为故乡在那里。」
「哦,那么是为了什么?」
「……为了成为人类。」
洁儿说不出话来。她想都不曾想过,从非人类的口中竟然会蹦出这句话。
「蜜瑟想成为人类吗?」
蜜瑟罗黛似乎很不满地皱起眉。
「当然啊。」
「……我、都不知道。原来精灵会这样想啊。」
洁儿伸指按在嘴边,沉吟着陷入深思之中。蜜瑟罗黛原本是路希德为了梅莉露萝丝所准备的结婚礼物之一。她曾一度向他询问出处,但是当时他找来了所有找得到的宝石商,所以他也不知道蜜瑟罗黛究竟是经由什么样的管道买来的。
「妳要怎么成为人类?只要到帕尔梅尼亚,就能变成人类吗?」
「并不是这样。我们也不太清楚要用什么方法,我们就只是一厢情愿地想如愿以偿吧。」
「如愿以偿?」
「就是“好想见面”的愿望。」
原来蜜瑟罗黛有个想见的人。洁儿从她反常地炙热的话语里了解到这一点。
无论是谁,都有想见的人存在。一如自己想见琪琪、赫丝跟洛黎恩等人,蜜瑟罗黛也想见某个人,而路希德的心中则有梅莉露萝丝。
(梅莉露萝丝,那个废弃庭园中的公主。)
老实讲,洁儿跟她之间没有什么美好的回忆,因为洁儿回想得出的,就只有被醉心于调教她的教习侍女逼着做过讨厌的事情。例如被丢进全是男性犯人的监牢,被迫在严冬穿着内衣裤扫除花园的水池……或是被要求吃下明知有毒、味道依然苦涩的果实。
但是在自己的记忆中有如恶魔的梅莉露萝丝,在路希德的脑海里大概像个妖精一样清纯美丽吧。
「——我一定会带妳到帕尔梅尼亚。毕竟这是约定嘛。」
她一碰触胸前斗大的蓝宝石,它就像做出回应似地光芒一闪。洁儿不经意一看,发现椅子上已经没有她的身影。
有人的气息靠近。一个是匆匆忙忙往前走的绢鞋声,一个是走在后头的些微脚步声。是莉莉卡跟可可。
「王妃殿下,已经做好更衣的准备了,请您尽快……」
「——王妃殿下。」
可可打断莉莉卡的话。
「在那之前,有位您久候的人来访。」
每当她提及「久候的人」,就代表吉奇来了。他说不定比她所预期的更快掌握到了与马修斯有关的线索。
「我知道了。莉莉卡,妳去告诉更衣间的人,说我会晚一点到。要是浴汤冷掉就不好了。」
重新放热水对侍女而言是相当繁重的工作。莉莉卡点头说「是的」,接着马上退出房间。莉莉卡才刚随着绢布摩擦声一同离去,房间里就多了一个人的影子。吉奇总是无声地出现,有如只有影子的幽魂一般。
「真快呢,吉奇。」
他稍微眨了眨眼后,面罩的口唇部位震动着说:
「我知道那个秘书官拥有的怀表出自哪里了。」
「马修斯的怀表?」
这是她完全没预料到的好消息。马修斯的那个怀表是装有金锁炼的高价品。就算他过去被称为神兵,是在这个世界上仅有三十二人的骑士,这也不是那么容易取得的物品。
「请告诉我。马修斯是在什么地方,又是如何得到那个怀表的?」
「——凡希坦斯王宫。」
「咦?」
「那是在凡希坦斯的雕金工房制造的物品之一,在马修斯还是个神兵骑士时受赏的。听说是出于极为私人的理由,而那个理由只有国王知道。」
吉奇带来的情报出乎洁儿的意料之外。没想到马修斯跟凡希坦斯王竟然有私人的交情。
(而且说到凡希坦斯王,那里不就是琪琪可能在的地方吗!)
然而吉奇彷佛在告诫面露喜色的洁儿般地说:
「但是也有一个噩耗随之而来。这很快就会传入妳耳中吧。」
「噩耗?」
在她追问之前,她就察觉到有个原先已远离房间的衣物摩擦声靠近。吉奇的气息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告知有人来访的铃声响起。那个脚步声八成是侍女长嘉亚泰葛丝。
「失礼了。王妃殿下,陛下紧急召唤您。」
「路希德?」
他不久前才满脸苍白地走出去,现在又有什么事?
「就在方才,法王猊下的使者从伊力卡莅临,公告法王猊下的首次巡幸地点。」
「!」
伊力卡的使者。这是她等待已久的词语。解除黎戴斯的幽禁后,洁儿等人长久以来一直期望法王的巡幸地点会定在艾兹森。这是为了请求法王赐下恩宠,让艾兹森升格为王国。
「然后呢,那个使者说了什么?」
「是个坏消息。」
嘉亚泰葛丝语气慎重,仅只是简短地道出了事实。
「是凡希坦斯。」
「咦?」
洁儿又问了一次。可可的表情顿时黯淡下来。嘉亚泰葛丝好像不敢看洁儿的脸一样,深深地低着头说:
「据传温里哥法王猊下的巡幸地点,已经决定是凡希坦斯的琉璃玻璃都市。」
——这意味着艾兹森晋升为王国的期望落空了。
「凡希坦斯……」
「同一时间,凡希坦斯国王陛下派遣的使者也到达了。」
「使者?为什么会在同一时期过来?」
「不清楚……听说由于凡希坦斯将会召开世界会议,故而前来提出正式邀请。那位使者跟法王猊下的使者大人一同前来,所以这个传闻在宫廷里已经甚嚣尘上……」
(世界会议!)
洁儿紧咬住下唇。若说到世界会议,那不就是奥兹马尼亚的锡特王主张由他自己作为发起人的会议吗?竟然连凡希坦斯王都提出要举办会议,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发展。
「……传闻。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样的传闻?请详尽地告诉我。」
洁儿慎重地询问。要是接下来马上去见路希德,她就无暇去掌握住宫廷内的传闻。他们不知从何处得到的情报,常常比来自任何正式大使的报告都还更快速正确。
「这终究只是传闻……」
嘉亚泰葛丝难以敔齿似地稍微拣选了一下话语后,她说:
「谣传凡希坦斯王指定黎戴斯殿下跟王妃殿下,担任那场世界会议的大使。」
——她有种风波即将到来的预感。
(主线完)



本帖最后由 清影 于 2013-11-2 16:14 编辑



短篇--国王的猫之卷
要存很多很多钱。
假如国王厌倦了我,我就要马上辞退这个身分,姊妹三人一起用存到的钱过着开开心心的日子。哎,虽然不确定国王是否真能舍弃我这张美丽至极的脸蛋,不过就算是我也知道,一个人重要的不是只有容貌,而且就连那个卡露莲妈妈也抓不住所有的客人。
所以就算从国王手中得到很多礼物,我也不会随便浪费。
这就是我现在的野心。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无法顺利达成。
我明明就是因为这最高级的美貌受到赏识,才会被卖到凡斯坦斯的后宫。
我明明是为了成为国王的情妇,才会被送入后宫的。
不知为何,我却还没有成为国王的情妇。
因为我身处于国王的宠物所居住的奇珍异兽宫殿。
「过来,琪琪。」
彷佛一手拿着鱼以引诱猫一样,那个男人招了招手。我不悦地哼气。
「我不要。」
「别这么说嘛。我也有准备妳喜欢的烘焙点心喔。妳比起鱼竟然更喜欢烘焙点心,真是只奇怪的猫。」
哼。
我更加不满。
没错,猫。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因缘,我并没有成为凡希坦斯王戴米思?哈克朗的宠妾,当然也没有当上妃子,而是被当成宠物猫对待。
铃声响起。
代替钟声的铃声响起。
铃铃叮铃、叮铃、叮铃。
这个王宫被人以「铃玻璃王宫」的别名称呼,正如其名,玻璃铃铛的声音也十分清脆美丽。
这里——凡希坦斯是个位在大陆西北部的小王国。
虽然它历史悠久,却没有什么资源。国内多山,道路并不普及,因此也很难激起其他国家的野心。在长久的历史中,相较于邻国奥兹马尼亚,它一直被评为阴柔的国家。
听说这个凡希坦斯是在前两代国王的时代开始,成为众所皆知的大陆第一工业王国。在原本玻璃工艺兴盛的首都琉璃玻璃市里,聚集了许多手腕高超的工匠。有一次,由于工匠实在太多,公会之间发生了争端,而判决的结果就是其中一方的公会不能再制作玻璃了。
一筹莫展的公会在当时的国王建议下,开始进行制造小型时钟或金属加工的工作。接着,琉璃玻璃都市转眼问就变成了有名的精密机械产地。
……这些全都是琪琪跟她的贴身侍女香草现学现卖的。不过对琪琪来说,这里是什么国家根本就不重要。对她而言,现在自己身处的状况简直不可理喻,那才是最大的问题。
「为什么我不能参加玻璃殿的供奉仪式啊!」
琪琪坐在据传于百年前身亡的白老虎毛皮上,气呼呼地高声抗议。
琉璃殿跟玻璃殿是历史悠久到仅次于帕尔梅尼亚的凡希坦斯的神殿。按照古老习俗,这个国家保存着某种仪式。他们会在琉璃殿献上该年于国内挖采到的矿物或产物,在玻璃殿则是献上加工品。两个仪式分别在春天跟秋天举行,下礼拜预定会举行玻璃大祭。
在这一天,从全国严选出来的工人们会将为了这一天所制作的作品,献给国王或国王的妃妾们。比宝石还美丽的玻璃首饰、如绘画般绘有图案的绸缎、全新设计的洋装或腰带等都会在这一天亮相,以此为目标而特地前来的旅行商人也为数众多。玻璃大祭可说是全世界女性垂涎的目标。
然而琪琪那天明明身在王宫,却无法参加大祭。她明明就几乎每天都像这样在国王身边侍候。
却只因为琪琪是「猫」。
「因为妳是猫啊。」
哈克朗好像觉得无关紧要般地在毛皮上滚了一圈。从刚才开始,他就在琪琪眼前像一根圆木一样滚来滚去。看他这个模样,真不知道谁才是猫。
「我说过我才不是猫!」
「妳说什么啊。妳是猫。妳是从我出生以来,就一直跟我在一起的‘琪琪’的转世。」
带着没有半点玩笑意味的眼神,凡希坦斯王哈克朗这么说。
「第一次看到妳的时候,我就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本以为后宫差役们又学不乖地带了女人过来,结果竟然是一只猫。」
「可是我是人类耶。」
「妳跟琪琪长得如出一辙。那只猫是稀有的金色猫,是东方的罗朗送来的贡品,所以才会来到这里。牠的眼眸像翡翠一样美丽,就跟妳一模一样。」
「金发绿眼的人不是多到泛滥吗?」
「但是妳连名字都一样。这是命运。妳就是琪琪的投胎转世。」
「…………」
顺带一提,琪琪的本名叫做加芙里尔。由于她自己无法发音,所以母亲用琪琪这个匿称称呼她。
(笨蛋国王。他的脑袋一定哪里有问题。)
真可怜。琪琪这么想着,偷偷为他在心里向智慧之神祈祷。竟然会让美貌虽然世界第一,但是也对自己头脑不太好这点有所自觉的琪琪为他祈祷这种事情。虽然很遗憾,不过凡希坦斯的未来并不乐观。
人们都称赞这个哈克朗王是位能人。他们说,将这个被贫瘠山地包围的凡希坦斯打造成一大工业国的不是别人,就是靠这个男人的手腕。
但是尽管这个男人成为国王后已经过了十年以上,他却完全不碰女人,让从全世界搜罗而来的珍禽异兽住在被称为赏玩宫的离宫,一天里的绝大多数时间都在那里度过。
哈克朗王不会爱上人类。他所爱的全都是非人生物。
在这里,无论是银色的豹、两边翅膀分别是白色跟黑色的鸽子、成天诉说爱意的鹦鹉,还是圆点花纹的蛇,所有的非人生物们都被尊称为「大人」,受到珍重对待——而琪琪也一样。
(啊啊,不能继续这样了。我得快点、快点存到钱才行,洁儿跟赫丝还在洛兰特等我啊。)
琪琪当初是因为她的美貌被相中,才会被差役带到这里。今年即将二十五岁的国王完全没有对女性表现出兴趣,顺带一提,他对男人也没兴趣,是个讨厌人类、只疼爱动物的异常人物。而重臣们的烦恼就是,再这样下去就不会有继承人诞生,王家血脉将就此断绝。虽然哈克朗王有个双胞胎妹妹,但是她十年前就在旅行中不知所踪,生存机率已经近乎绝望。
因此,后宫的差役们只要听说有美女,就会分头走遍全世界,寻找能引起国王兴趣的女性。琪琪就是被这种差役的其中一人找到,并带到这里。
当初她对于前往王宫这件事相当积极。虽然她的梦想原本是成为演员,但是在失去母亲之后,等同于她们家的娼馆又因失火而背负庞大的债务。为了拯救两个妹妹以及代替母亲照顾她们的老板娘,那位差役愿意支付的治装费不可或缺。
当然,琪琪很有自信。若说到自己的优点,自然就是遗传自母亲的美貌。她不像小妹洁儿那样学识丰富,也没有赫丝那样的怪力,但是唯独脸蛋标致到不会输给任何人。老实说,她一直认为这是出自美神之手的艺术品。
「国王一定会看上我。然后我要成为国王的情妇,退休后要领很多情妇年金,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在晚年所住的家中,我想建个大浴池呢。」
她完全没想到要生下国王的孩子并成为妃子、在历史上留名、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国王等等,这一点可说是小市民出身的思考界限。
在这个时期,凡希坦斯的后宫里随时都有上百名由差役们带来的女性。以后宫女官的位阶来说,会称呼生下继承人的一名妃子为王后,称有生下孩子的爱妾为妃,而除此之外都称为爱妾,然而现在当然没有王后也没有妃子,因此所有人都是爱妾。琪琪也是以爱妾候补的女官身分进入后宫的。在国王临幸后,女官才会被称为爱妾。
琪琪绷紧了神经。
再怎么说,王宫里总是会有年轻貌美的女官在等待国王造访。而大部分的人终究都会年老色衰,无声无息地离开后宫。她期待地想,总之只要先让国王临幸一次,肯定就能得到一大笔养老金吧。但首先就是要受过一次临幸。不管国王造访后是否会中意自己,反正只要先共度一夜,接下来就能如她所愿了。
但是,对方比想象中更难缠。
进入后宫的半年间,国王并没有探访琪琪。她不是爱妾,因此也无法在正式场合被介绍给国王,所以琪琪每天都一个劲儿地制作化妆水、制作乳液、做美容按摩、做体操等等度日。乍看下似乎是种优雅的生活,但琪琪十分着急。她好不容易把自己的美貌保持在完美的状态,可是没有人会看到并予以赞赏的话就没意义了。
不应该是这样才对。要是待在安迪鲁的话,应该会有成千上万的男人称赞我的美貌,金币会如大雨般倾注而下;然而为什么我会待在这种北部的乡下地方,在不被任何人看到的情况下日渐腐朽?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能维持美丽模样的时间有限。她的母亲卡露莲席思富有文化涵养,脑袋灵活又很会说话,所以才能在安迪鲁称霸十年之久。然而琪琪不具备这些条件。无论是加法或减法她都不擅长,乘法跟除法在她看起来根本就只是暗号。困难的文章看起来全都像刺绣,而诗人吟咏的诗歌听起来全都像梦话。她完全不认为自己能受到国王的宠爱长达十年。
不能继续这样下去。待在这里就是浪掷自己难得的美貌。在反复思量过后—
琪琪决定逃跑。
虽然轻率,但这是琪琪发挥贫乏的想象力所得到的结论。她把能带走的财产都缠在身上,半夜偷偷溜出房间,爬上了墙壁。接着,她被发现了,而且还是被同样正在逃跑的哈克朗王本人逮个正着。
哈克朗王一看到琪琪,就坚称她是从前自己心爱的猫的投胎转世。琪琪没想到这个脑袋有问题的男人就是国王,她因自己的逃跑行动曝光而意志消沉,唯恐会被送进禁闭室。
但是隔天琪琪并没有被带到牢房,而是被带进这个珍兽宫。
在那之后,琪琪就成了哈克朗王宠爱的猫大人,以首领的身分君临这个珍兽宫。
「不——对!我并不是想成为猫大王!」
琪琪十分愤怒。
「我是为了成为哈克朗王,也就是你的爱妾而来的喔。我才不是为了在这里陪你玩毛线球、让你喂养食物、跟你一起滚来滚去、无所事事地晃来晃去!」
「……妳真是一只话很多的猫啊。」
哈克朗很钦佩似地抬起头。
「琪琪也是一只很聪明的猫。牠常常抓老鼠过来。」
「我说过我不是猫!」
面对一脸不满地把头撇到一旁的琪琪,哈克朗显得很无奈。
「妳有什么不满啊?我应该很珍惜妳吧?我不是跟妳约好,妳想要什么我都会给妳吗?」
「……是啊,你指的是鱼跟鱼跟鱼还有铃铛铃铛铃铛跟玩具玩具之类的吧。」
也就是说,全都是猫咪的用品。
「才没有这种事呢。」
「那么我就代替别人称赞妳吧。妳的毛色真是美丽绝伦,琪琪。」
(毛色!)
琪琪「哇」地一声大喊,趴倒在地。她才不想要这种赞赏。
(啊啊,我真的好想逃走。我想回去洛兰特!)
琪琪眼眶含泪,抬头瞪向在一旁滚来滚去的高个子男人。可恶、可恶,因为这个男人是个对女人(跟男人)没兴趣的变态,才会害她现在虚度着自己最为美丽的时期。
戴米思?哈克朗。这是个凡希坦斯式的名字,家名放在前面。戴米思是王朝的名号,而他的名字是哈克朗,因此他被称为哈克朗王。
但是他的真面目是个跟国王这种强健的存在感相去甚远的男人。他邋遢地将头发留到像女人一样长,总是披着长到拖地的长袍,一脸困倦地来到琪琪的房间。由于在这个国家里,地位高的人会穿着未经染色的白衣,因此国王的这个模样看起来就像夜里的幽魂一样,让琪琪讨厌得不得了。
蜿蜿蜒蜒地摊在眼前的发丝的颜色,呈现有如生锈的铜一般的少见色彩。他的眼睛也是同样的颜色,在来到凡希坦斯之前,琪琪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发色。他的身材瘦长,手脚也很修长,虽然微微下垂的眼睛不符合琪琪所好,但是长相可说是十分英俊。因此被带到后宫后,偷看到国王身影的女孩们都说着「就让我得到那位君王的宠爱给你看」并振奋了起来。
但是,这一点都不符合琪琪的喜好。
琪琪喜欢的是以前妈妈卡露莲席思的常客蒙巴顿公爵、骑士长拉薛霍普之类的勇猛男子,会豪迈地花钱、身强体健、口才佳、又能讨女人欢心的时髦男性。
不过她想结婚的对象是与此相反的男人。就算不起眼也没关系。她要的是会为了某项才能赌上一切的那种爱作梦的男人。她想支持那样的男人,与他一起吃苦。当然,她并不想要一直受苦,不过她至今在花街时时看到的尽是想用金钱买下她们的男人,所以她喜欢拥有金钱买不到的某些事物的人。
(当然,这要等我趁年轻的时候海捞一笔,建立起庞大财产之后再说。而且夫妇的财产要彻底分开管理。)
不管在什么时代,金钱都很重要。
总而言之,现在懒散地躺卧在眼前的男人,从头到脚都跟琪琪的喜好完全相反。他明明有钱,却不花在女人身上。他讨厌女人而且讨厌人类,只对动物敞开心胸,既不梦幻也不浪漫。
要是她早知道后宫之主是这样的男人,就绝对不会来到这见鬼的凡希坦斯!
(而且还被当成猫咪对待!)
连女人都不如。
琪琪面向有如圆木般在自己面前打滚的国王。
「我说呀。就算你待在这种地方,我也什么都不会做。陛下你快点去你的后宫如何啊?去那边的话,大家都会勤奋地帮你槌背或按摩手臂喔。」
琪琪不客气地说完,就开始自斟自饮侍女准备的青酒。要是不这么做,她在这个不断有鸟振翅飞来飞去、豹慢悠悠地穿过房间、大象在发出「叭——」的叫声后现身的这种宫殿里,根本没办法精神正常地过日子。
「……妳真是一只有趣的猫啊。」
「我说过了,我不是猫!」
「妳是猫啊。如果妳是女人的话,不会叫我去别的女人身边吧。」
我说啊,那是因为我对你一点兴趣也没有。琪琪差点说出这句话,接着又闭上嘴。
「后宫的女人都是这副德性。为了希望我看向她们,全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真是丑陋。」
「你最喜欢的公孔雀不也是这样吗?你看,牠现在也在对面拍着翅膀摇来摇去喔。」
当哈克朗隔着走廊看向另一栋建筑,他就看到那里有一只严重发情的孔雀正在跳舞。
「这也就是说,大家都很喜欢你啊。大家都爱着哈克朗大人你。既然如此,你成全她们不就好了吗?」
「妳要赍盗以粮吗?」
「啥?我听不懂赍盗以粮是什么意思。」
琪琪又大口喝下青酒。受不了,要是不喝酒,她根本就谈不下去这种话题。
「我只是觉得,自己身边幸福的人多一点不是比较好吗?就算那些女孩陷入不幸,我也不会因此得到幸福啊。」
一边说着,她的脑袋渐渐朦胧了起来。由于凡希坦斯的药草酿成的青酒入口甘甜,让人不禁一口接着一口,但是之后酒意就会让人腰部软了。这种酒比预料中还更烈。
「唔?」
「我是不太懂啦,可是国王陛下得跟各种国家平等地往来才行,不然就糟糕了,对不对?既然做得到这种事,那么照理说你也可以跟各个侍女或爱妾们融洽相处才对。」
「明明没有感情,却还要装出爱着她们的模样吗?」
「哈克朗大人喜欢其他所有国家吗?你喜欢那些国家,所以才会跟它们进行贸易吗?」
「……原来如此。也对,妳说的是至理名言啊。」
哈克朗不知为何露出莫名认真的表情点了点头。
「我自己也无数次想过要是能做到这样就好了,但就是做不到。身为猫的妳能够明白吗?执行政务时的我跟现在的我是不同的人,而那个家伙非常孱弱,一下子就变得破破烂烂。待在这里就很轻松。我不用说谎,也不用戴上面具,更不需要穿戴规定的服装和王冠。没有人会要求我这么做。我可以当一只普通的动物。」
「原——来如此——啥克壤大人想变成动物啊——」
琪琪已经口齿不清了。
「没错。」
「那就变啊——然后就在后宫里,像孔雀一样挥舞着翅膀跳舞如何?我想那样会很好玩喔。」
「……不,我说我想变成动物,并不是指那个意思……」
大人物必须要思考许多问题,感觉好像很辛苦。唯有这点,连头脑不好的琪琪也能明白。大概是因为他们过于聪明,太过敏锐地察觉到许多事情的缘故吧。
他在国家与政治的世界肯定说了太多谎言,因此他已经不想为了生下孩子而对女人们说谎,或是听她们说谎也说不一定。所以他才会来到可以不用说话的珍兽宫,因为动物不会对自己说谎。
但是,那样不是有点寂寞吗?哈克朗大人。因为啊,我妈妈曾经说过一句话。
她说,能拯救人的只有人而已喔。
因言语而受伤的心,不靠言语就无法治愈。所以不管有多爱不会说话的动物,他心里溃烂的地方也无法完全痊愈。
(哎,不过我就算说这种话,也只是在臭美啦。)
当她用迷蒙的视线抬头看向他,就看到哈克朗趴在松松软软的毛皮上,像个小孩一样把脸埋进毛里。一只佩古鲁(全身长着像绵羊毛的小马)从另一头走来,开始嚼食起哈克朗的头发。
哎呀,再不逃走,你会被啃到变秃头喔,哈克朗大人……
睡魔与醉意完美地混杂在一块儿,琪琪发出「嗯呵呵」的笑声。此时,依然躺着的哈克朗对她频频招手。
「过来,琪琪。让我来摸摸妳吧。」
又把人当成猫了。虽然这么想,琪琪还是老实地依言而行。总是如此。只要哈克朗来到琪琪的房间,他在这张毛皮地毯上尽情打滚后,就会让她靠在腿上,抚摸她的头。他以前肯定也曾对猫咪琪琪这么做吧。
哈克朗缓缓坐起身。琪琪把手放到他的膝盖上,再将脸颊贴到手上。他的大手靠了过来。在这种时候,琪琪就会觉得哈克朗是个成年男子。
哈克朗用手指梳理着琪琪的头发。想起以前卡露莲妈妈会用猪毛制的大梳子帮自己梳头发的事情,琪琪心中有种怀念的感觉。被那把梳子梳着头发时,再怎么没有睡意都会感到困倦。
她时常跟妹妹们谈论说,那把梳子是魔法梳子。哈克朗的手跟那把梳子很像。
「哈克朗大人好像猪喔。」
当她嘟嘟哝哝地这么说,哈克朗不知为何露出了受伤的表情。她明明是在称赞他,为什么他要露出这样的神情呢?哈克朗果然是个奇怪的男人。
或许她可以大发慈悲,稍微在这里再多待一阵子。琪琪闭着眼睛这么想。虽然跟珍禽异兽们的同居生活让人受不了,不过她很喜欢像这样在哈克朗的腿上打盹。
真奇怪。被不是丈夫的男人当成猫咪对待,即便如此,她竟然也会觉得这样还不赖。
——或许我真的是一只猫吧。(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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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2

10000
KuJuu 侯爵
原来还有个短篇呢……第六卷录入完毕了。。。下一卷难道又得等上一年了吗……
唉。。鄙人看的书大多数冷门,这叫我怎么办呢....

10 年前 0 回復

derry 伯爵
太棒了!对lz的感谢之意溢于言表啊,自录冷门是非常伟大的壮举呢。这本明明是好书却因为少女向外包装不受欢迎啊⋯⋯

10 年前 0 回復

清影 公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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