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宫ゆゆこ]青春纪行5 ONRYO之夏,日本之夏[台/简]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3-12-1 11:31 编辑


青春纪行5 ONRYO之夏,日本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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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竹宫ゆゆこ
插图:驹都えー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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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历了各种事之后,万里选择与香子交往。暑假到了,两人享受着在家约会的幸福。
两个人在一起时确实很幸福,但一个人时的万里突然觉得内心好空虚。
某一天,正在讨论要去海边的万里和香子、千波及二次元君,
不经意目击了柳泽和琳达两人独处的现场。
就在每个人各自怀抱着不同心思的情形下,
柳泽也加入大伙,五个人一起往海边出发——
由竹宫ゆゆこ和驹都えーじ搭档,联手献上的青春爱情喜剧第5弹!

CAST
多田万里……主角。刚来到东京的大一新生。
加贺香子……超完美大小姐。
      不,近乎完美。大致完美……可能完美。
柳泽光央……万里的好朋友,大家都叫他柳兄。
林田奈奈……二年级的学姊。大家都叫她琳达。
冈千波………纤瘦甜美的森林系女孩。尺寸是XS。
二次元君……对三次元感到绝望的男人。本命佐藤。
NANA学姊……谜样的学姊(并非Cospl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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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3-12-1 11:25 编辑


  那个……是星光吗?
  不用想也知道不可能,但黑暗另一头闪烁的微弱光芒,在万里眼中看起来还是很像星光。
  不过星星不可能离地面那么近又那么低。就算自己现在是这副德性,这点小事还是懂的。所以,那光芒一定是来自什么人造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呢?是某种照明灯具吗,类似电灯泡那样的。
  总之,在某人的意图、或是失误下,那小小的光就被放置在那个地方了……难道是萤火虫的光?但五月的静冈应该没有萤火虫吧,就一般常识来说的话。
  黑暗的夜空与黑色的山脚边缘。
  现在,那东西正在白天时绿意盎然、欣欣向荣的医院空地另一头闪烁着。朝树丛后方有一条延伸的复健用斜面步道,位置刚好就在跨过步道那一带。
  从树丛的缝隙间,青白色的微弱光芒像拥有自己的意识般,不断反覆明灭。
  此时,挂在墙上的时钟发出拨弦般的清亮声响,原来是长针和短针重叠了。万里心中擅自认定,和房间大小相较之下,时钟显得比例特别大的原因,一定是为了方便在「病人刚才临终了……死亡时刻,几点几分……」「爷……爷爷!」(众人合掌)的情境下能将时刻看得更清楚吧。
  日期改变。
  而自己这活生生的肉体,却横躺在这张至今不知见证过多少人临终的病床上。万里这么想着,睁着眼睛。关于这方面的事情,按照他目前的打算,应该要什么感觉都没有才对。毕竟一一感受死亡的气息,对住院生活来说可是很难熬的。
  踢开莫名沉重的棉被,无力的双腿瘫在床单上,失眠的夜晚渐渐深了,脑袋却愈来愈清醒。
  病房窗外,来自另一端的不可思议光芒还在看着自己。
  说真的,那到底是什么啊。万里不由得这么想。一边在脑中发挥各种想像力,一边凝神细看那黑暗中的一点光芒,终究还是掌握不到它的真面目。
  最早开始发现那东西,是三天前的夜里。
  那是熄灯后又过了好一阵子的事了。万里和平常一样因失眠而辗转反侧时,突然发现窗外闪闪发着光。内心诧异地望了半晌后,光芒就消失看不见了。前后大约两个小时左右吧。
  早晨来临,万里试着问护士知不知道关于那光芒的事。然而得到的只有「不知道耶,会是什么呢?」的敷衍回答,甚至还被转移了话题,护士突然说:「话说回来!」
  你那个时间还不睡觉在干嘛?不困吗?上次跟精神科医师面谈时有没有提起这件事?有没有好好说出来?你不想把病治好了吗……明明只是想普通地闲聊一下,最后还是变成如此官方又符合医院的气氛。万里含混笑着,嘴里嘟囔着:有什么关系嘛。然后闭上嘴,舌头用力抵住上颚。
  白天复健的时候,装作若无其事地踏出斜坡步道外,想实际到发光的地点确认一下。没想到才踏出半步,紧跟在后方的物理治疗师小哥马上就嚷着:「危险、危险!」上前阻止了。
  因为在树林中散步,令人不由得想探寻一下初夏的气息嘛……一说出这恶心的藉口,物理治疗师小哥突然摘下脚边的一朵野花,边说「那就拿这个去吧」边塞到万里手中。呃……真是狂野得令人错愕啊。总之外出时最多只能到这个地步,还走不远就会被拉回斜坡步道了。
  有着白色楚楚动人小花瓣和直线型叶茎的野花,似乎就是耳熟能详的花韭。
  现在,这朵小花韭被自己害得失了根,离了土,万里无法对它弃之不顾,于是在杯子里装水,把花插了进去。「妈妈」看到时也说「啊,是花韭嘛」。据她所说,每年这个时期,家里后院也长满了这种小花。
  这么可爱的花为什么被叫成「韭菜」啊。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仔细一看还确实是韭菜,不断散发着韭菜的气场。
  那天夜里,谜样的光芒又出现了。
  约莫刚过晚上十一点,万里就察觉光芒出现了。心想:又出现了!观察了好一会儿之后,照样又在大约两小时之后消失。
  不久天亮了,也开始下起雨来。
  浅浅的困意这时才好不容易造访万里,睡着之后被琐碎的梦境追赶,带着比睡前还疲倦的感觉醒来时,雨还没停。
  每天都要做的复健也改在医院内进行,拜此之赐,万里一整天都没能外出。当然也无法到那片花韭的生长地去。
  这里基本上是不允许任何单独行动的。
  只有在从这间奢侈的单人病房移动到同为三楼的厕所时,万里才能够享有不被任何人纠正的行动自由。诊疗时就不用说了,连复健时也一定会有专属的物理治疗师来接送。至于缺这个、或想要那个的时候,负责照顾他的几乎都是「妈妈」。
  大家都对自己很亲切。
  可是每天过着的却是绝对没有「自由」的生活。
  大家对待他就好像一只被关在牢笼里的怪兽,决定尽量不刺激他,好让他安静生活,但却又保持一定距离,观察着他的一举手一投足……就是这种感觉。我这个人或许很过分也说不定。因为,不但被救了起来,还得到这么好的照顾,自己却一点都不知感恩。
  不过实际上,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作为一个病患住在这间医院里的每一天,都教人觉得几乎要窒息。
  这不是被害妄想。被观察——不如说是被监视,本来就是事实。
  躺在白色冰冷的床单上,今晚也凝望着那谜样的光芒,万里恍惚地回想着自已是如何变成这般无能为力,连去探究那光芒的真相都办不到。
  「似乎」在大约一个半月前,三月里的某一天。万里被救护车送到这间医院来。清醒时,据说已经过了好几天。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身上有好几个地方骨折、挫伤,头上还肿了一个大包。呼吸困难,必须戴上氧气面罩,以极其惨烈的姿势躺在病床上。
  一睁开眼,最先看见的是黑暗。静谧的黑暗描绘着混沌黑烟般的阴影蠢动着,万里这才察觉到「自己正看着黑暗」。不久,那片混沌的黑影开始转变为漩涡状,彷佛有人从上面滴下白色的水彩颜料,形成一圈一圈的图案。那大理石花纹的漩涡渐渐复杂起来,不久后又停止了旋转。仔细一看,才看清楚那其实是白色的天花板和四方型的电灯。
  从「呼」地吸进一口气的瞬间,一切就开始了。
  这是什么……这是哪里……好痛……好痛苦……我到底怎么了……扭动着身体,想知道自己的状况。不知为何,双腿之间一阵剧痛。一发出近乎哭声的呻吟,视野之中就突然冲过来一个不知道是谁的人,在耳边悄声说,因为装了帮助呼吸和尿尿的管子所以会不舒服。然而这说明只让万里感到更加混乱而已。
  这里是医院,是急救大楼里的加护病房,你才刚恢复意识。就算像这样好好说明状况,也未必搞得清楚眼前的情况。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而此时的自己,似乎被当成自杀未遂的病患。
  也是因为这样,当表示失去记忆,忘记一切关于自己的事时,主治医生才会毫不客气、不加修饰地直言:这只是你对于过去失败得想要自杀的人生,试图将之一笔勾消的说词吧?
  不是这样的。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究竟是不小心跌落的,还是意图自杀,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而且,事实也无法确认了。因为我本人已经把那全部忘光了。这样反覆说明的内容,到底有几分被采信了,至今仍是个谜。
  不过,家人却坚持万里不是会因为这种事就烦恼的孩子。尽管他确实没考上大学,确定要重考了,但还是怀抱着去东京的补习班准备重考的希望,这样的孩子怎么可能自杀未遂呢,他一定是真的失去记忆了。因此,这整件事表面上才终于得以「单纯的跌落事件」落幕。
  不过,真正的真相如何,毕竟没有人能肯定。也因此他才会被监视着。
  大家都对像这样被关在牢笼里,只有外表是「多田万里」,实际上是什么没有人知道的「某种生物」敬而远之。
  也不知道到底要在这里住上多久,虽说衣食住都不用担心,但也就是个只确保了衣食住的牢笼。万里甚至怀疑是不是没有离开这里的一天。
  如果之后身体的伤完全痊愈了,没有必要再住在外科病房了,自己又会被送到哪里去。光想就觉得可怕,明明不想去想这件事,但夜里失眠时还是不免又想了起来。
  自己真的能像个平凡人般走在阳光下,平凡地和某个人心意相通,过着平凡普通的生活吗?
  即使失去记忆,还是记得过去平凡的日子是什么感觉。这一类的概念并没有失去,而且还会想「回去」。真是不可思议。
  要是能有一天突然「啊?我至今都在干什么啊?」地想起一切,那会是最好的状况了吧。最好顺便来个快乐大结局,在笑容与欢呼声中撒着花瓣,被主治医生和护士们鼓掌送出院,自己则一边回头看他们一边用力挥着手,回到家人和朋友的怀抱之中。没错,就像从恶梦中醒来一样。
  恶梦……是恶梦啊。
  不知不觉,万里在黑暗中短短叹了一口气。不管这是恶梦还是什么,只能这样活下去了,独自一人在黑夜中这么想。
  手肘撑在铺了毛巾的枕头上,用卧佛的姿势侧躺着,只有头抬起来。光脚的脚尖将棉被踢得更远,缓缓将手伸进睡裤和内裤之间……请别担心,并没有要摸哪里,只是像这样将手夹在温暖的大腿之间,总能让内心平静下来。在夜变得更深前,雨终于停了。
  隔着窗玻璃的黑暗之中,现在也正闪烁着光芒。
  (说真的,那到底是什么啊……)
  大前天、昨天、然后是今晚。不管怎么眺望,还是想不出那到底会是什么。天亮之后,就算想趁复健时顺便去看看也不能如愿。那位物理治疗师随时都近距离站在能支撑自己身体的地方,要支开他是不可能的……干脆请他一起去好了?不行吧。在复健途中说什么「要不要和我一起到树丛中找寻谜样发光体?」这种事不可能获得允许吧,只会让自己更加被认为脑袋有问题而已。
  稍微转动脖子,抬起脸,看见枕边的花韭已经枯萎了。寂寞地低垂着头,白花俯瞰着自己。
  那姿态简直就像是个垂头站立的女子,自己果然做了很对不起她的事。
  口中轻轻说着「抱歉」,视线再度回到那真相不明的光芒上。
  (会是什么照明设备吗……即使如此还是很怪,在那种地方,又那么小,没有意义吧。)
  再说,只有像这样从这间医院的窗户往外看的无聊家伙,才可能察觉那里有光,而一般的住院病患都过着早睡早起的规律生活,这个时间大家早就睡着了。
  住院病患加上有失眠倾向,但因为不想被怀疑精神不健全而不想拿药吃的家伙。如此狭隘的条件范围——符合的人也只有万里了。那么,那专程展示给自己看的光到底是什么?是哪里的谁,出自何种企图这么做的呢?
  (……该不会是某种讯号,或是谁在发送暗号吧。)
  万里被自己这样的念头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将单手从裤子里伸了出来,再用同一只手抚摸起自己的嘴唇。刚才什么都没摸到,所以一样请不用担心。
  (暗号?会是暗号吗?为了让我知道什么……不,不会吧。该不会是……可是……)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那跳跃般明灭的光点动态,看起来就愈来愈活像是希望被自己发现似的。
  万里屏气凝神,仔细观察。
  光好像在说:喂!
  这里、这里!你看见了吗?你发现了吗?光芒彷佛一边这么叫着,一边闪烁。
  不,不可能有这回事吧。怎么可能。这未免太蠢了。要是让人家知道自己心里想着这种事,绝对会被当成危险的疯子。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可是正常人。只要发生意外时的冲击没把脑子撞坏的话,我可是个正常的普通人。
  拚命打消自己荒谬的念头,万里仍忍不住起身。
  明灭的光芒左右摇晃,像是察觉万里已经发现自己一般——突然增加了。
  「呜喔?」
  惊讶之余,忍不住喊了起来。
  就在万里眼前,那微小的光芒突然分裂成两个,增加了。就这样交错蹦跳着,有如跳舞,明灭的光芒时而闪现,时而合而为一。
  「咦、咦、咦……?咦咦咦……?」
  要是旁边有人的话,现在自己在他眼中一定是一副傻样吧。可是,因惊吓而痴呆的表情已经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了。瞠目结舌的程度,甚至感觉瞠大的眼眶都痛了起来。毕竟,怎么会有这种事啊。这下真的是莫名其妙了。
  谜样的光芒是给自己的暗号,正呼唤着自己。为了让自己发现它的存在而死命地闪烁。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发生吗?
  万里终于忍不住下了床。
  赤着脚,蹑手蹑脚正想走动时。
  「唔……!」
  搞砸了。
  把枕边插着花韭的杯子给碰掉了。幸好杯子只是塑胶制品,连声音都没发出来,也没摔破,只是水全都洒光了。慌慌张张地从湿答答的地板上捡起白花,单手紧握着,收拾的事就等会儿再说吧。
  紧抓着哀伤枯萎的白花走向窗边,用力拉开卡紧的窗子。
  瞬间,一阵初夏夜晚的青草味猛然涌进室内,甚至让万里整个身子往回倒退了一点。全身很快被那气味包裹。空气满中是浓浓的草木气息,加上雨后的气味,以及夜空清澄的味道。深呼吸了两、三次,每次万里都感觉到自己呼出的气息中也沾染了有如濡湿石子般静寂的颜色与气味。
  还带着湿意的风吹进室内,病房里原本沉淀的空气一下子清新了起来。米色的沉重窗帘如波浪般摇曳。
  光还在闪烁。
  彷佛发出「喂~」的声音呼唤着万里。彷佛呐喊着:「我就在这里啊!」
  我就在这里啊!在这里闪闪发光啊!如此传送着暗号。
  可是,那到底是什么的暗号。我又该怎么做。
  在一切不明的状态下,万里只感到心脏怦通怦通地加速。久站的双脚配合心跳颤抖了起来。呼吸急促,脑袋也开始发晕,连头皮毛孔都兴奋战栗。
  单手拿着小白花,花已开始枯萎,又失去了维系生命的水,现在正可说是濒临死亡,成了一株等待枯死的植物。可是那被拔断的根部还是湿润的,总觉得只要赶紧插回土中,一定就能活过来。
  「……」
  再一次,看见了光芒。光芒依然闪烁。
  又亮了起来。
  「……真的是在呼唤我吗?」
  那光。
  「……是我唷?我这种人唷?什么都没有,像个空壳,任何人看到都会失望的,既恶心又可怕的……这个我唷?你呼唤的真的是这样的我吗?」
  暗号的闪烁像是黑夜里的脉动。彷佛说着:是啊,是啊,是啊……
  可是,我什么都办不到啊——这么想着,望着手中的花。这因为自己而被毫不留情葬送了未来的生命。
  现在挽回或许还来得及。曾经一切都因「办不到」、「不被允许」、「会被觉得很奇怪」而放弃,只能颓然坐在这个牢笼里。但只要能离开这里,或许能挽回这家伙的生命。
  应该这么说……好想离开。
  现在,肯定地这么想。自己想从这里离开。想去寻找那光芒。想用力吸满整个胸腔的空气,想尽情跑跳,不需要被谁阻止,不用在意谁的视线,不须担心别人怎么想,只想以自己的身分跑出去。这么一来,在前方一定能找到自由。
  在那里自由地活,做自己。
  毫无理由,近乎愚蠢,然而却不断涌出的「预感」,使万里内心一口气热了起来。
  发光的暗号与呼唤,就试着去相信吧。想要试着相信,我想要试着相信啊。
  差点呼吸不过来,于是用力咽下一口气,身体随着脉动颤抖。从这活生生的肉体正中央贯穿的是(就去吧),某种类似冲动的东西。
  ——就去吧。
  就这样,一个人去吧。躲开监视的眼光,抓紧那暗号,随心所欲地去吧。用自己的身体行动,连手中低垂着头的白花看起来都像在点头称是。彷佛在说:嗯嗯!好啊!去外面吧!然后,把我救活吧!
  那副模样看起来非常可爱,让万里情不自禁嘴角上扬了。在深夜失眠的高昂情绪下,心想。
  (……好!就去吧!)
  决定了。
  往外朝窗下窥看,离地面很远,三层楼的高度令人晕眩。抓着窗框,下意识向后退,脚也踮了起来。不过,已经决定了。
  用力甩头,顺顺呼吸,用力弯曲膝盖,深深蹲下去。顺着这股气势用力弹跳起来,万里从窗边离开。
  轻轻关上窗户,窗帘也拉上。像丰臣秀吉那样将拖鞋塞在睡衣领口内,单手抓着白花,赤裸的脚迅速移动。确实握好门把,小心注意不发出声音地转开它。推开门。将脸探出熄灯后的走廊,左右确认那里没有任何人在。深呼吸,让空气装满整个胸腔,用力压住猛烈跳动着、彷佛要发出声音的心脏。
  就这样,万里从病房中赤脚踏出一步。
  顺从自己内心的渴望,移动着双脚。无人的走廊上,只有紧急照明的绿色灯光静静发着光。万里独自走在这样的走廊上。从地板上延伸到墙上的是自己淡淡的斜影。用五根脚趾交错点地,向前移动。
  拚命克制自己因紧张而差点发出的喘气声,小心翼翼如同小偷般挪动双脚,谨慎地下楼。经过灯火通明的护理站前时则几乎是甸甸前进,还打算万一被发现了,就用「想帮花找水」做藉口来度过难关。
  穿过突出的护理站柜台下,身体贴着墙壁,祈祷不要有任何人跑出来,慢慢攻破这最大的关卡。一方面紧张得要命,一方面又觉得这么紧张的自己实在很好笑,万里得拚命闭上嘴巴才不至于笑出来,从鼻孔发出「呼……唔……」的声音。一听这声音,不由得又想笑了起来。
  (还差一点……)
  强忍住想全力冲刺的冲动,为了不发出声音把全身肌肉紧绷得颤抖,以打太极拳般缓慢的动作穿过走廊,目标是走廊尽头的夜间出入口。
  像个忍者似的,用黑暗掩饰自己,停止呼吸。要是被人发现的话,一身病人专用的睡衣睡裤可是会让他毫无藉口开脱。万里一边祈祷(请务必保佑……)一边前进,像乌龟般伸长脖子确认前方状况。太幸运了,出入口处除了「如有要事请按铃」的告示外,空无一人。
  看来是不会被发现了……可千万不要杀出程咬金啊……拜托,门一定不能锁上……
  好不容易抵达沉重的玻璃门前,伸手一推,毫不费工夫地听见门锁发出「喀嚓」一声,打开了。万里情不自禁小声欢呼。
  推开一条能供身体通过的缝隙时,感到「轰!」地一阵来自室外的空气通过身旁。像被吸出去一样踏出一步、两步。跌出室外之后,包围着全身的压力才突然减轻。重力这种东西,似乎是会突然减少的呢。
  温暖潮湿的风轻柔地拂过万里的脸颊,轻松地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黑夜。
  漆黑的夜。
  有着日光灯闪烁的屋檐下,是一条磁砖铺成的缓坡道。从怀中取出和体温相同温度的拖鞋,迫不及待把脚套进去。没有闲工夫在灯下品味成为信长的滋味(注:在寒冬的清晨,丰臣秀吉会将织田信长的拖鞋放进怀里温暖),接下来就是要不顾一切了。
  好几次回头望向安静的病房大楼,确认没被任何人发现,万里跑了出去。
  一开始,脚步还像雏鸟般疲软无力,身体也很沉重。感觉像是忘了跑步时的节奏感,四肢的动作也参差不齐,不知道该把重心放在哪里才好。无法好好驾驭身体,踉跄了好几次。每跑出一步,内脏就像被摇晃起来似的,下巴也合不拢。住院生活让自己全身的肌肉都衰弱了。手臂难以摆动,腿也抬不起来。很快地就喘不过气,手忙脚乱的样子真是难看死了。可是,可是……
  ……对啊!可是!
  「……呀。」
  望着前方,再一次闭上眼睛,又马上睁开。头顶的天幕是雨后的夜空。星星像是即将洒落。脚底感受着来自坚硬地面的冲击,风的声音、远方的景色、夜的漆黑、水洼。全部,都属于我。全部全部都是我的。现在这个我,正感受这一切!
  一直无法拉长的步伐,也渐渐如愿伸展了开来,万里一点一滴想起如何用压低身体滑步的方式拉长距离。僵硬的关节也像是上了润滑油,膝盖和脚踝终于能好好转动了。
  「呀喝——————!」
  尽量小声地从丹田发出呐喊,万里张开双手将夜风拥抱入怀。
  夜空的另一端看得见山头的黑影,也看得见山脚下开展的万家灯火。风带来温柔的气味,万里无视于痛苦气喘碍像是立刻就要爆发的心脏,忘我地一个劲儿蹬着地面向前奔跑。全力冲刺。
  ……真的跑出来了!
  真的做了!多田万里!你真的放手一搏了!原来我是这种男人啊!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得像个笨蛋似的,本来已经够难看的姿势更是变得东倒西歪。为了确认来自光芒的暗号,就这样进入复健步道旁的树丛中。
  枝叶覆盖在树顶,树下的走道显得相当阴暗,不过道路修整得很好,所以还不至于跌倒。找到花韭群生之处后,万里激烈地喘着停下脚步。肩膀上下起伏,发出动物般粗重的鼻息,毫不犹豫踩进草丛里。跪下来,伸手掘开湿润的泥土地。将手中的花的根部插进去,再把泥土盖回去。带着祈祷的心情,用手心把盖上的土压整均匀。
  「……好了!」
  起身,汗水沿着太阳穴滑落。
  在睡裤上拍拍被泥土弄脏的手,踩进草丛更深处,把裤子弄得更脏了。拨开高度及胸的草,朝树下走去。
  那光芒就是出现在这附近。
  强忍着高昂的情绪,沿着下坡兽径小心翼翼往下走。或许是被树荫挡住了,现在从这个位置看不到光芒。
  不过方位一定是没有错的。穿着拖鞋的脚用力踩着步伐,万里在内心祈求光芒再次出现。给我暗号吧。呼唤我吧。像刚才那样闪烁吧。这次我马上就能找到你了。
  然而,愈是往前走,前方也只是一片愈来愈广大的黑暗草丛与比那更黑的树影。
  突然感到不安了起来……说不定今天暗号就已经结束了呢?好不容易才死命从医院里逃出来,却无法确认那到底是什么。那真的是某种暗号吗?说不定最后真相根本什么都不是。但事到如今,事情会如何发展已经不重要了,什么都好,总之只想要一个清楚的答案。自己的逃脱行动需要一个意义,就凭着这个念头万里继续向前进。
  拜托了。如此低喃着,用力挥开垂到眼前的枯木枝叶,就在此时。
  「……呜哇……!」
  脚下的拖鞋底部突然打滑。
  急急忙忙想重整姿势,反而更失去平衡。
  身体比自己以为的还要衰弱,加上过度使用的肌肉已经失去力气,无法再支撑体重,万里就这样向后跌了一屁股。接着,便是哀号。呜哇、呜哇、呜哇?一边大喊,一边沿着陡坡向下凄惨地滚落。
  停不下来,没办法停下来,穿过草丛滚落。一边滚一边自己吐槽「简直跟漫画没两样」实在毫无意义。
  不久,以自动贩卖机中掉下来的罐装饮料般的气势,万里终于被草丛吐到柏油地面上。
  没辙地摊开手脚,呈大字型仰躺在地上。
  「……啊……」
  终于停住了。
  这是空地吗——
  双眼茫然睁开着。
  头上已不见黑色的枝影,而是一片看得见高远星光的辽阔夜空。
  试着缓缓转头,接着,看见了。
  那青色的光芒。和星光不同,闪烁着的光芒。
  光芒有两个,而从这只相隔几公尺的地方仔细一看……
  「……球、球鞋……?
  类似HI-TEC登山鞋的设计款。
  脚尖的部位使用能反射出强烈日光灯般光芒的特殊素材,左右各一。那闪烁的光芒就在前方两公尺左右的地方。
  「……喔喔……?」
  既然是鞋子,就一定有穿着鞋子的人脚。
  保持仰躺的姿势,只有视线往上,看到的是一双穿着窄管牛仔裤的腿,上半身则是宽松的T血,长发披散在胸前。
  那是一头漂亮光滑的长直发。在后脑靠近后颈的位置随意地扎成一把,再拉到前面垂在胸前。
  是个女生。
  尖尖的下巴,白皙的脸庞。带点特殊自然卷的乱糟糟浏海。
  她看起来相当害怕。嘴巴张开呈现正要喊出「呀啊……」的形状,眼睛几乎是翻白眼状态。不住发抖,肩膀像丝线傀儡般垂下,低头看着万里,整个人都僵直了。
  这也是当然的吧。万里心想,我可以理解。
  突然之间一个男人从草丛中滚出来,就算不是女生,看见这般光景一定都会不由得「呀啊」地叫出来吧。
  而且这家伙身上的睡衣还沾满泥巴。看起来似乎不是幽灵之类的玩意儿,而是很普通的活人。但比起灵异现象,这种情况或许还更危险。可以体会她想当场尖叫逃走,甚至想去报警的心情。
  可是,如果可以,小姐,请你稍等一下。
  「……请、请就这样……稍等一下……好吗?」
  试着发出微弱的声音说。
  背和腰都在痛,似乎是撞到了,没办法马上站起来。试着轻轻转动肩膀,因意外骨折,才刚接好的锁骨应该没事,但还是有点担心。
  「……啊,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
  尽管这么说着,却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有够可疑。一不小心还「噗嗤」笑了出来。绝对造成反效果了,她惊吓的表情不断升级,现在根本就是楳图一雄笔下的人物了嘛。(注:楳图一雄为日本惊悚恐怖漫画大师)
  万里说话时得忍着痛才能发出声音,但听起来根本就像是变态无误……即使穿着沾满泥土的睡衣睡裤滚落在地上,还是努力想表达自己是个身心健全的人类。举起一只手挥了挥,希望对方在报警之前,能理解自己没有要袭击她的意图,也不是什么危险的家伙。
  女生还是看傻了眼似的,呆呆地望着正在挥手的万里。纤细的身体前后摇晃,双腿就像刚出生的小鹿一样颤抖……要是不赶快让她理解的话,恐怕这女生会先吓死。
  「那个……我是住在那边那间医院的病人!」
  虽然爬不起身,万里还是伸出拇指死命指着树木对面高台上的医院,她应该看得见才对。
  「至于我为什么会这样躺在这里,其实是因为那光芒!」
  接着,他指向女生穿着的球鞋鞋尖。
  「从房间里看得见!我一直在想,那到底是什么!真的很不可思议呢!一个人东想西想,终于决定来确认一下那到底是什么……」
  女生看着滚倒在地上拚命说明状况的万里,身子终于踉跄地晃了晃。像喝醉的人那样左右大力晃了两下后。
  「呜、哇……」
  发出一声奇妙的哀号。
  指着万里的脸,就这样跌坐在柏油地上,天哪,以M字开脚的姿势。
  「……你没……没事吧?」
  不由得这么说。
  「啊,你才想问我有没有事喔?」
  突然想起自身的状况,明明是住院病患却在这深夜里跑出来,根本不是担心别人的时候。
  「……我、我我我……我……」
  她连声音都在发抖,姿势难看的M字开脚似乎都发软了。看来她想说的是「我、我没事,我没事,所以你不要靠近我啊啊啊!」吧。
  然而,回答却出乎万里预料。
  「我……我去医院……帮你找个人来吧……?」
  脚上的球鞋闪烁。原来她关心的是万里的状况。哇,怎么会有这么亲切的人……万里心想。在这种莫名其妙的状况下,自己都M字开脚跌坐在地了,还有余力关心眼前这号可疑人物。
  「不、不用了!这部分没问题!」
  万里干脆地摇着头。
  「我、我是从医院偷跑出来的!所以不能找人来帮忙!等到身体能动了,我会自己回……唔呵……!」
  糟了。万里心想。
  不行,忍不住了,可是——呵、呵呵、唔呵呵呵……突如其来的笑意发作,袭击了万里。从鼻孔里连着鼻水一起喷笑了出来。
  因为,看看这模样嘛。在这荒郊野外全身是泥,呈大字躺在地上的自己,加上一个M字开脚担心自己的女生。
  这两人构成的画面简直是……从旁看来……实在相当……
  「这……这到底是在干嘛啊我……呜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还无法从地上爬起来的身体笑得抽搐,像只虾子般蜷曲起来。万里无法遏止自己既突兀又激烈的笑。
  「啊~哈哈哈哈……好痛痛痛,哇哈哈,啊,好痛,啊哈哈哈哈!」
  每扭动一次身体,背后就吃痛。可是笑意一旦发作就难以收拾,万里停不了地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到最后已经连到底什么好笑都搞不清楚,只是不停笑着,莫名其妙、难以控制地。腹肌痉挛,差点要笑到失禁了。M字女生依然腿软,愣愣地看着万里的狂态。
  受不了,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夜晚。
  「……那、那是……」
  勉强止住笑,万里再次指向M字女生的鞋尖。
  女生瞪得大大的双眼,在黑暗之中亮晶晶地散发强烈的光芒。从这距离看来,那双眼瞳甚至还比鞋尖闪亮。
  水润、清澈、圆圆大大的双眼,令人忍不住看傻了……怎么怎么,万里突然害羞起来,止住了笑。
  目光从她那双莫名具有吸引力的眼瞳移开,万里吸了一口气,然后再深呼吸几次。默默平复激动的呼吸。
  「……因为那个,在发光,我看得……很清楚……啊,好难受,笑太过头了……对啊,真的看得很清楚。从我房间,那闪烁的光芒看起来就像星星似的。我一直觉得不可思议,一直在想那到底是什么。」
  「……」
  M字女生坐在距离万里两公尺处,默默无语。然而万里也看得出来,她全身还是紧绷着没有放松,呼吸也很急促。或许她心中正在想,这家伙果然脑袋有问题,和这家伙对峙太可怕了,也还没有放松警戒吧。
  「……可是,我想,那不可能是星星。」
  为了不加深她的恐惧,万里努力发出稳重的声音。不再像刚才那样笑得像个笨蛋,也不像一开始那样笑得像个变态,试着在脸上挂上普通的笑容。
  「所以,我心想,那该不会是谁正在对我发送『暗号』吧,该怎么说呢……逃跑的暗号?类似这样的。像是呼唤着我说,在这边在这边!我感到自己被引导,所以才偷偷跑出病房,离开医院……结果就是现在这副德性。没错,我就是个大蠢蛋!」
  豁出去承认自己就是这么蠢,女生应该会笑了吧?万里心想。
  不过事情可没这么简单。
  「……这样……啊……」
  女生僵硬地说,声音像硬从喉咙挤出来的一样。白皙的脸颊紧绷。不过,不久后,从上下起伏的肩膀就看得出来她正在努力深呼吸。紧张感也因此稍微缓和了一点——希望这不只是出自万里希望的观测结果。
  试着慢慢抬起身体时,万里发出「唔!」的呻吟。背后还是很痛。看着再次倒地的万里,M字女生表情惊讶地弹跳起来,反射地伸出手。
  「没事没事,你不用担心我。」
  万里的话让她停下伸出的手。无处可去的手停留在半空中。
  「……」
  M字女生依然维持那奇妙的姿势,半张着嘴,用难以言喻的表情凝视着万里。
  那表情中带着混沌与漩涡般的感情,那究竟是恐惧、紧张、还是惊愕……万里无法理解。
  唯一知道的只有尽管如此,她似乎还是无计可施地担心着万里。明明她自己都还处于M字开脚的软腿姿势不得动弹,眼神却连瞬间都没离开过万里。看起来也不像想从这边逃跑。在半空中旁徨的手非常白皙。
  「……对了,那双鞋前面亮亮的地方……」
  万里刻意大声爽朗的说,像是要强调「我没事,真的」
  「为什么看起来会那样闪烁个不停呢。从我的病房看过来真的就像星星一样,一闪一闪亮晶晶。」
  「那大概是……因为……」
  她将停留在半空中的手收回自己身侧。
  然后一边摇摇晃晃垃确认自己脚下,一边站起来。
  「因为我在这附近晃来晃去的关系吧。」
  身子还有点站不稳的她,再看了万里一眼。好几秒的时间就那样不动,看着万里的眼睛、脸、被剃成平头的头、住院病患手腕上戴着标签手环、因为拖鞋飞走而弄得脏兮兮的脚、还有万里的全身上下,直到他几乎无法忍受她的视线。
  接着,她甩着头发别过头。
  「像这样。」
  她开始在万里面前反覆左右来回踱步给他看。这么一来,配合脚步,鞋尖真的一明一灭地闪烁了起来。
  「没错,就是这个!」
  万里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她稍微换个方向,转身时,左右两脚的光正好以巧妙的角度重叠,合而为一,接着又再度分开。万里当时以为星星突然分裂成两个,其实就是这个吧。
  原来如此。当万里终于搞清楚时,却又出现了另一个谜团。
  这个看来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女生,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独自在这个地方来回走动呢?而且……对啊,还连续三天。
  她背后停着一辆把手上挂着安全帽的破破远克达机车。那应该就是她来这里的交通工具吧。
  「……你为什么要一个人跑来这种地方啊?不觉得危险吗?」
  不禁开口问了。
  「因为从山下上来,到这里刚好没路了啊。」
  回答是回答了,却又好像没有回答。
  「是说……你是不是从三天前起,就开始来这里啊?」
  「因为黄金周假期开始了。」
  这又是个有回答跟没回答一样……不,这算是有回答喔。对啊,世间从三天前开始进入连续假期了呢。万里想起自己预定的复健行程和诊疗时间都有被错开的事。
  不过就算开始放连续假期,也不构成她来这里的理由吧。稍微思考了一下是否该问她这个问题,但毕竟是别人的事,问到这个地步未免管太多了。对初次见面,而且还是在如此莫名其妙状况下相遇的人,这样确实是干涉过头了。
  万里抬头窥探站着的她。打算只要察觉一丝不愉快的神色,除了「已经很晚了,快点回去吧」之外,就不再多说什么。
  可是当她一察觉万里的视线,立刻伸出手作势压住有自然卷的浏海,挡住包括眼睛在内的半张脸。然后说:
  「……我从这里看着医院。」
  只看得见她的嘴似乎带着笑。
  「我朋友住院了喔。可是,我不能去看他……我担心得受不了,所以想说至少来看看是不是能知道些状况……所以才想尽量靠近医院。」
  万里忽然想到。
  说不定其实这个女生白天也在这附近徘徊吧。只是因为白天看不见发亮的球鞋,所以才没发现。
  尽管如此,她还真是——担心那个朋友啊。
  这么一想,胸口突然揪紧般地痛了起来。那似乎已经是不能碰的部分了。
  「……放假才能过来,这么说来你不住在这附近罗?」
  万里不加思索转移话题。「嗯。」女生仅牵动嘴角微笑,点头表示肯定。
  「我住在东京,从东京过来的。现在是大学生。」
  「喔,这样啊……这样啊……好好喔,真羡慕你。」
  「……羡慕?东京吗?」
  听见万里脱口而出的话,女生突然抬眼看他。湿润的眼神闪闪发光,眼角有点上扬,有着美丽双眼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万里。
  「嗯。我很羡慕喔。因为待在这里,真~的觉得自己像被关住一样。有种永远无法离开这里的感觉,我也知道心情因此变得好忧郁,好灰暗。」
  「……那个,虽然问这种事情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你的身体状况真的那么糟吗?」
  「嗯,很糟啊。」
  万里尽可能让语气别显得那么沉重,轻快地回答。没错。是很糟。
  身体受的伤姑且不论,失去的记忆——最后到底会变怎样,谁也不知道。可能一辈子就这样了。也可能一辈子都要住院。一辈子,或许都别想过平凡普通的生活。
  到底会怎样,谁都不知道。
  「……不能出院吗?」
  「我也想啊。」
  身体一边用力,一边避免将体重放在背肌上,万里慢条斯理地起身。坐在地上试着轻轻扭腰,还有点痛,但并非不能忍受。
  即使如此,万里还是痛得脸都扭曲了。而她依然直盯着万里看。像脚底被人钉在地上似的,隔着一段距离僵立不动。万里看见她好像犹豫着要不要朝自己伸手,大概是想支撑万里站起来。
  不用不用,没问题。这么说着,万里慎重而缓慢地试着伸展了一下背肌。和她之间仍维持着两公尺左右的距离。
  「痛痛痛……真好啊,东京。」
  嘴里边吐气边这么说。
  「我也好想去啊。要是能成为东京的大学生……是说我现在是重考生就是了。不过,要是能考上东京的大学,就能跟这个牢笼说再见了。总觉得,那样就能逃脱了。只要先赚到这两百公里左右的距离,或许就能完全逃离。」
  「……牢笼?你是指医院?你住院的事?」
  「嗯。这些也包含在内。但我指的还有如今束缚着我的人际关系,困住我的东西,这些全部都算。发生了各种事,我感觉非常……类似一种封闭的感觉。对了,既然如此,不如跑到比东京还更远更远的地方去算了。冲绳,北海道,或是干脆出国。」
  「……我觉得,东京不错啊……」
  说着,她突然止住了话语,心里似乎很难受。不过马上又说:
  「东京很好玩的喔。要是你愿意的话,来东京吧。到这里来吧。」
  补上这句后,微微一笑。
  看到她的笑容,万里打从心里觉得——真想去啊,总有一天,要是真能上东京的大学就好了。要是能在校园里邂逅有这种笑容的女孩子就好了。如果能办到,一定能拥有更美好,更闪亮的日子。如梦一般的全新生活。
  然后他发现了。
  自己现在,正有生以来第一次找到未来想做的事。
  至今关于未来的想像,都是些恐怖惊悚电影般的情节。可是现在却看见了不一样的未来。现在打动自己内心的,一定是名为「希望」的东西吧。
  万里不禁伸手压住心脏,心跳得好快。我现在正怀抱着希望而活呢。打从内心祈愿着能迎向未来。
  呜哇。不知不觉,口中发出低喃。
  胸中突然点燃的这盏希望之灯威力高强,让万里看清了「下一步」该怎么走。简直就像沿着地面延烧出去的火苗。
  万里心想,明天一早,就去对主治医生还有父母这么说吧。说自己想去东京,想以此为目标……或许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期待隔天早晨的到来。
  突然提出这件事,不知道大家会怎么想,也不知道会不会获得允许,万里无法预测他们会有什么反应。可是,一定要将自己的想法和意志表达出去。要让他们知这,自己想要离开这里。
  有如连锁反应般,万里也才因此察觉至今自己是如何地逃避。总是胆颤心惊在意着周遭的视线,害怕被人以为自己不是真的,于是不敢透露半点内心真正的想法。
  这才真的是牢笼。过去,其实一直是万里把自己关在这牢笼里。
  已经不想再做这种事了。想重获自由。就像刚才拔腿飞奔时一样,要跟着自己的心意走。像那样尽情使用自己的身体,用尽全力的活,那才叫「自由」。和身在何处没有关系,能随心所欲地驱使自己的心与身体才是真正的「自由」。双眼在这黑暗之中,总算是真正打开了。
  「……谢谢你!」
  「咦?」
  万里太过唐突的一句话,让她惊讶地猛然抬头。
  「谢谢你送暗号给我。我知道,那当然不是为我打的暗号,可是对我来说,你就是光,是让我冲破牢笼的暗号。」
  真的是打从内心这么想。
  谢谢你,真的。谢谢——万里不断反覆着。
  「我太庆幸自己因为那暗号而飞奔出来了!」
  打从心底轻松地笑了起来。
  在黑暗中闪烁的她的光芒,为万里送出了一个象征飞奔时刻到来的暗号。
  于是,万里才能鼓起勇气忘我地冲出来,找到星星。好好地找到了。原本失去的,属于自己的一部分,终于找回来了。
  她依然一脸惊讶看着微笑的万里。
  「为了答谢你,如果有什么我能办得到的,我都愿意做喔。对了!我到医院里找出你朋友吧!要是遇到他的话,我可以帮你带话给他。」
  「……要是……遇到他的话……?」
  嗯!万里用力点头。然而她听见万里这么说,却没有露出半点高兴的样子。脸上还留着一半的笑,另一半却因哀伤而扭曲。
  还是她比较想自己将心意传达给对方啊……这样说也是没错啦。与其由别人去传话,一定更想直接和对方见面吧。这种心情万里也不是不懂。可是……
  「我答应你,一定会将你想说的话,还有你到这里来的事好好传达到。所以你还是别再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比较好喔。」
  「……咦……」
  她的表情显得更黯淡了。
  「毕竟,这样很危险不是吗?这种深夜里,附近又没有人烟,就算你是骑机车来的,我觉得还是不行。」
  回望万里,她那张白皙的脸紧绷着,几乎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为了说服她,万里无法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
  「别急,你只要静心等待朋友回来就行了。你的暗号,一定会传递到你朋友身边的。」
  因为,那是如此美丽闪亮,就像星星一样,甚至让我的眼睛都为此睁开了啊——万里这么想。
  「啊……暗号……什么的……」
  她用双手掩着脸,终于深深低下头。
  「暗号什么的,现在才传达已经太迟了。我没能赶上……不管是暗号还是什么都一样。声音也好,什么都好啊。要是那时候能赶得上的话就好了。我已经什么都无能为力了……什么都……已经无能为力……」
  察觉她闷闷的声音里夹杂着眼泪,万里大吃一惊。惊讶之余,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我一直想,要是这双手能来得及的话……嗳,要是有赶上那瞬间的话,如果那样、如果那样……或许就能挽救那可怕的危险瞬间,或许就不会变成过样的下场了!我脑中净是想着这些事,你知道吗……!」
  她铿锵有力的声音,听起来竟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如果那样,我一定会紧紧将手抓住,绝对不放开!绝对!不管有多重,我决对不会将你……」
  这句话里的诡异之处,万里并未听漏。
  「……『你』?是指我?」
  她这才止住似乎是无意间流露的真心话。
  「你现在是在讲我出意外的那件事?」
  她口中的「朋友」不是别人,就是我多田万里?向后退开一点距离,重新审视她的脸。
  「……难道,你是我认识的人……你认识以前的我?」
  多田万里的朋友——换句话说,就是最容易凸显出现在自己的异常性,最强烈谴责、拒绝接受现在的自己,也是现在自己最不想见的那一种人?
  然而。
  「……不是的,你搞错了。」
  回应的声音已经不再颤抖。那是一种打从心底觉悟的冷静声音。
  「我才不认识你。」
  补上这句话后,不知为何又加了一句「抱歉」,她迅速转身。
  黑夜中,她绑成一束的头发摇晃着,背对还坐在地上的万里,朝停在一旁的远克达机车走去。拿起安全帽,用不熟练的姿势跨上老旧的座垫。
  看来,她打算这样就走。一切都还没解释清楚,但万里不但还站不起来,也连「等等」都说不出口。因为他找不到任何再乡说点话的理由。
  「喂!你要我带的话呢?」
  好不容易,总算是挤出这句话。她戴上安全帽,在下巴处仔细扣好。转动车钥匙,发动机车引擎。噗、噗噜噜噜,机车发动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滑稽。在这滑稽声音之间听见她说:
  「加油!就这么告诉他……啊,是不是不要随便说这种话比较好?」
  她沉默了几秒,再次深呼吸。然后。

  「XXXX!」

  机车引擎发出海中哺乳类幼兽啼哭般的声音,就这样离开了。最重要的,该把话传给谁,那个人名她却没说。这样问了传话内容也没意义啊。当万里发现这点时,周遭已经被夜晚的寂静包围了。
  被单独留下的万里,视线依然搜寻着朝树木另一端渐行渐远的红色车尾灯。
  但那光却不再闪亮,再也找不到了。
  这天夜里发生的事,简直如梦境中的一幕,不可思议地不具现实感。
  ——可是那确实是现实中发生的事。
  这一点万里很明白。
  当时的事,到现在万里已经平安出院并且来到东京成为大学生后依然难忘。
  记忆中的那张脸和在大学里现在经常看见的那张脸连结起来,而且那就是琳达,这点万里也很明白。
  只不过,事到如今也不用特地去证实这件事了。没这必要。那就是琳达,这件事只要万里自己知道就好。
  万里也知道琳达那时候不承认她认识自己的理由为何。不是别的,正是因为万里对母亲说过「要是有过去认识我的人来探病,我绝对不见」。还要母亲告诉他们,不希望他们来。那个时期,那个状况之下,琳达不可能说出真正的身分。
  而现在,自己和琳达也清楚地下定了决心,再也不回首过去,彼此都当作没有过去那些事。
  对现在的两人而言,事到如今更没有理由回首当时那件事了。
  那时琳达想见的人,已经不在这世界上了。自己见过的那个琳达,是为了寻找那个已经不在世上的家伙而出现的女生。透过那个已经不在的家伙,两人因而相遇的那一刻宛如虚幻。该「当作没发生过的事」,或说该算是「不必回首的过去」。
  然而,唯有一件事实在很难不去在意。
  怎么也想不起来,说完「加油」又更正后,她重新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在记忆中,那句话被机车的引擎声给掩盖,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应该有听见的,曾几何时却忘记了,而且连自己都忘了到底是什么时候忘记的。
  有时会想,当时琳达到底说了什么。可是,又觉得似乎不该想起来。
  所以,忘了就忘了吧。那天晚上的事就像一场路过的梦幻微风,不时温柔地抚慰内心深处。
  这样就够了。现在万里是这么认为的。
  而东京的夏天即将来临。




  1
  夏天来到东京,当然也会来到埼玉。
  隶属法学院日本祭事文化研究会——简称「祭研」的十几个男生们,现在正集合在琦玉县某市的某商店街外。
  在寺院所拥有、一看就像是很赚钱的广大停车场角落,搭着成排的帐篷。众人团团围着其中一顶帐篷底下仅有的一台电风扇,已经几乎没有对话了。
  时而,只要有谁一无精打采地低喃「风在低语……」,铁定马上会有另外一个人用同样无力的口气说「好热、太热了……」。接下来,好几个人就跟着「嗯呼呼呼……」地笑了起来。不知道这个笑点的梗在哪的万里,连参加这场谜样一搭一唱的力气都没有。
  「阿波舞不是晚上跳的东西吗……?为什么要在这大热天的……」
  蹲在地上,用比起脸颊还算冰掠的手臂夹着汗湿脸颊唠叨着。一闭上眼睛,眼球就热得像是要烧起来一样,连眼睑内侧都觉得烫。
  万里正后方,坐在折椅上的科西学长说:
  「38度。」
  没别的了。
  「……是指板门店吗?」
  以为学长想聊军事停战线话题,万里回头看他。
  「现在。摄氏38℃啦。温度。真难想像。」
  把手上拿的智慧型手机画面转向万里。画面上显示目前所在地的气温,确实是摄氏38℃。喔喔……万里除了低声呻吟之外也不能怎样了。难怪自己的皮肤感觉起来比外头的温度还清凉一些呢。
  尽管特地请人帮忙抱浴衣的后摆向上扎起来,但胸口还是不断有汗水流淌。都还没开始跳呢,万里全身就都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其他人衣服背后也都因汗湿而变了个颜色。
  盛夏的埼玉除了热还是热,简直可以称为地狱都不为过。这里离曾创下全日本最高温纪录的地区不远,而且今天又是个大晴天。地狱要是有地址的话,恐怕叫做「灼热一丁目」吧。虽然时而有风吹拂,但那风根本和吹风机吹出来的热风没两样。熊熊燃烧的太阳到了下午更是火力全开,似乎是想把整个地表上的生物都连根烤焦的样子。
  只要稍微踏出这帐篷底下的阴影一步,就会沐浴在强烈的直射日光之下。这么一来皮肤一定就会像放在瓦斯炉上烤一样吧。万里在换衣服前已经先用香子带来的防晒乳擦在脸上和手臂上了,但是流了这么多汗,大概全都被冲掉了。
  重新擦一次好了。从脚边的背包中取出塑胶容器,用力上下摇晃。防晒乳的罐子发出开朗的墨西哥人最爱的沙铃摇晃时的声音。
  「那是啥?」
  科西学长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万里手中的东西。
  「防晒乳啊。学长要不要也擦一下?」
  「虾米?防晒?才不要咧。我们社团的一年级生里,竟然有人涂这种东西喔?」
  娘娘腔~就算被如此指着讪笑,万里也不在意。用手沾取芬芳的白色液体,以指尖点在额骨附近,再小心翼翼地整脸推开。鼻梁、额头、下颚、颈背、胸口。依照香子告诉他的,不搓伤皮肤一点一点地细心涂抹。
  「当然要涂啊。听说紫外线是很可怕的!」
  「哈哈,一定是机器子说的吧?你完全被她影响了啦。」
  「你这样好吗?今天这日头啊,是很不得了的喔。几乎接近暴力了。」
  「罗唆啦,男子汉晒伤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真的无所谓吗?皮肤的细胞会从根部开始死掉喔?根据她的说法就是『说什么晒伤、晒伤的,大家都看得太简单了。认真说起来那就是灼伤啊!会造成DNA的损伤耶!是对皮肤的大屠杀耶!』」
  「白痴。哪有那么夸张。一到夏天谁不会晒伤,小孩子也会啊。」
  「听说香子她弟在夏威夷时忘了戴帽子,结果从头顶流下蜜汁唷。」
  「……蜜汁……?
  「对啊,不可以从人类身上流出来的糖浆,听说从头上流出来了喔。」
  「……可……可以分我一点吗……?」
  「请用请用!」
  「啊,真的只要一点点就好,一点点就好……」
  「别这么说嘛!来来来!」
  「啊!太多了太多了……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不不不,学长,再来一点嘛!听说最好连脖子上都涂比较好喔!可以的话,最好连头顶也涂!你看,就像这样……」
  「咦……这样?这样涂吗?我这样做对吗?」
  两个臭男生用不习惯的手势,手指沾取防晒乳,以脸为中心涂抹着。这种动作不管谁来做都会带点女人味,万里和科西学长也不自觉夹紧手肘,「呼呼」地微笑着害臊起来。
  附带说明,祭研的女生们都还在寺院的厢房里准备,没半个人出来。分配给社团做准备用的房间只有一个,而且没有隔间,只好先让男生们迅速换装完毕出来等,把房间让给比较花时间的女生。
  拜此之赐,等待时间都只能待在这灼热地狱般的大太阳下,几乎要热得溃不成军。
  「欸?怎么,科西你们在化妆啊?」
  三年级的一个学长发现正一边笑看彼此一边擦防晒乳的万里和科西。科西学长笑着摇头说:
  「不是啦,只是跟多田万里借个防晒擦擦而已。」
  「哇喔,真惊人哪。难道我们也要变成『猫』那样了吗?」
  所谓的「猫」,指的是在稍远处帐篷下,另一个联合团队的成员。那些人不只是女生,连男生都用淡粉色的舞台颜料把脸涂得像歌舞伎演员一样,鼻梁画得笔挺,眼皮上还拉出漆黑与朱红的眼线。胸口和后颈都扑上亮粉,闪闪发光。来这边集合的时候刚好经过他们身边,不知道是谁不经意地脱口而出「是要演音乐剧『猫』吗……」。虽然不知道那样是正常还是取巧,但这囤还是第一次参加的祭研团员们也无从判断起。
  脸颊变得有点油亮油亮的科西学长说:
  「每个联队的方针都不一样,也是会有那种的嘛。总之,让我们加入的联队是以素颜取胜的啦。」
  万里所属的祭研这次是和附近私立大学的社团组成联合团队,才得以参加这个商店街所举办的阿波舞祭典。
  大家身上穿得一模一样,都是借来的浴衣和新买的雪白胶底足袋。鲜艳的萌黄色衣摆上有着水蓝色的流水纹。背上以对角线大大写着「关东私学阿波舞研究联合会」的文字。把这套浴衣的下摆撩高系起来穿,上面用白色棉布缠成肚围,手上拿着领到的蓝色扇子,整齐划一。只要再在头上绑上手巾就完成准备了。
  而整个祭研的男生里只有科西学长一个人的浴衣是从一边肩膀横越到衣摆处,装饰着一道黑金交错的市松格子图样。在色彩缤纷的团体中更显得醒目。
  他的身材本就属于肌肉结实的运动型,抬头挺胸站着时,虎背熊腰的他在盛夏阳光的照射下更是引人注目。五官虽然长得有点像猴子,但不管怎么说还是挺帅的。虽然和柳兄类型不同,但万里认为他也称得上是型男一名。
  一边将手中剩余的防晒乳抹在膝盖上,一边低头检视自己的服装。怎么看都无法像学长那样穿得直挺有型,胸前的衣襟都已经松开了。尽管心情很像在玩Cosplay,还满开心的,但就不能再像样一点吗……不死心地将系好的腰带再拉紧一点,看起来还是没差。
  此时,整个停车场内响起振奋人心的太鼓声。其他联队的人似乎开始准备乐器了。
  像是受到感染般,接着又响起了钟声。然后是三味线和笛子、洞箫等等,演奏出旋律。大太鼓咚咚重响,如雷声在腹部引起共鸣。鼓声一响起,就漂亮地颠覆了乐音的基调。祭研练习时只使用太鼓和钟。因为没有人会弹奏其他乐器。
  「好强……」不知是谁这么低喃。接着其他人也惊呼「好快……」正式上场前的魄力,果然和平常练习时大不相同。
  万里也被震慑了,屏气凝神地听着,在超高速节奏的旋律与乐器声中僵立着。空气的震动沿着脖子传递到背部。祭典特有的节奏在灼热的盛夏阳光照射下悠扬。
  「祭研的各位,请差不多可以准备上场罗。」探头到帐篷底下这么说的,是来自别的大学、也是这次联队中心人物的某个三年级生。「了解!」一听见科西学长这么回答,他便笑着退了出去。手上已经提着写上联队名号的灯笼,从腰际垂下的印笼摇晃着,印笼有着风流倜傥的柴色长长流苏,在万里眼中看来真是十分帅气。(注:印笼原为日本古代收纳印章及印泥的容器,江户时代改为存放随身药物之用。多半附有丝绳及套索,悬于腰间。后逐渐演变成为小型饰物)
  「科西学长……」
  「怎么,多田万里,你怯场啦?」
  「有、有一点……我们已经开始了吗?」
  「还有十五分钟左右。」
  每个阿波舞联队出发的时间早已决定,所有联队的出发地点都是这个停车场。
  各队伍经过精心打扮的舞者们在这大晴天下吵吵闹闹地聚集于此地等候。有的体育社团联队围成圆圈加油打气,也有配合音乐做舞步最终确认的联队。此外,也有在帐篷底下喝饮料保持体力的帅气欧吉桑集团;和穿着祭典服到处乱跑的儿童,一点小事就发出响亮的哭声。
  开始的时间愈来愈近。舞者们纷纷熙熙攘攘地动了起来。
  科西学长拍着手,用大家都能听见的声音大喊:
  「差不多罗!天气很热,大家要小心别中途抽筋喔!」
  是!祭研的男生们齐声答应。
  「所有人快趁现在摄取足够的水分盐分,也别忘了拉筋热身!」
  是!答应的声音比刚才更低沉。大家马上起身,开始仔细地拉筋,伸展阿奇里斯腱。
  「喔,那些家伙终于来了。」
  万里也一边转动膝盖,一边望向寺院建筑。从有着古色古香拉门的玄关处,手上拿着斗笠、着萌黄浴衣和木屐的女生们正大摇大摆朝这边走过来。
  只脱下半边肩膀,腰上的黑绢腰带系成太鼓形,除了艳红的米色和服衬衣外还戴了护手,化了浓妆,各个婀娜多姿。和平常随性的大学生装扮或穿着练习时的运动衣裤感觉完全不同,每个人的美艳度都突然提高了。这么觉得的人可不只万里,冈为所有男生都拍起手来了。
  「好厉害!看起来都像女人了!」
  「真的!我们社团原来有女人耶!」
  「什么?你、你们原来是女人喔?」
  「为什么要隐瞒到今天!我本来还以为各位都是大叔呢!」
  对闹哄哄的男生们毫不理睬,扇扇手中的斗笠表示「吵死了」,朱红衬衣军团马上抢走电风扇前的位置,霸占了阵地。一边大声嚷嚷着「热死了」、「妆都要花了啦」之类的。
  万里在众人之中寻找的恋人的身影。可是其他学姊们穿戴整齐后纷纷挤进帐篷底下,就是不见香子的身影。咦?万里扭着头四处张望。正当他想问站在附近的学姊有没有看到香子时。
  唯一一个手上没拿斗笠的女生冲了进来。
  「哎呀,让大家久等了呢。是说,这里也太热了吧!还真亏你们能在这里待这么久,没事吗?里面可是有凉凉的冷气可以吹的啊!」
  笑着滑进帐篷底下的是琳达。她那身打扮是……
  「没事才怪!就是为了让你们换衣服,才把冷气房让出来的啊!」
  啊哈哈,是喔!不好意思喔!琳达笑着这么说,科西学长边骂着:「你给我开什么玩笑!」边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看着这对感情很好的学长姊,万里不禁伸手指的他们大喊:
  「你们穿情侣装喔!」
  「嗯?对啊!」
  回头搭腔的琳达竖起大拇指。
  穿着男装和服,英姿焕发的她,身上的服装和科西学长一样,是装饰着黑金交错市松格纹的男舞者服。
  白皙的胸口和光脚大方地秀在阳光下,带有柔美女人味的身体曲线在绑上腰带后看得更是清楚。翘起的脚趾之间夹着舞者足袋。琳达这身装扮比谁都华丽,也比谁都娇媚,尽管穿的是一身男装,在万里眼中却是比在场所有人都闪闪发光。
  「今天的我可是男装丽人唷。」
  眼前这咧开红唇笑着的美人,是那个开朗有趣又可靠的「琳达学姊」。
  「哇喔!不错唷!赞!男子气概!」
  「谢啦!没错,我现在很有男子气概!」
  社团的学姊与学弟——或许自己现在终于习惯用这样的关系和她相处了,万里心想,给琳达一个毫不虚假的笑。
  上次因练习而见面时都还觉得有点尴尬,虽然琳达若娥填啊地像平常一样面对自己,万里自己却连好好与她目光相对都做不到。
  然而今天似乎已经没问题了。能笑着面对琳达。
  在这连思考力都要被连根拔起的酷暑之中,周遭喧闹不休的祭典乐器盖过了呼吸时的声音。请人帮忙穿的和服,和平常不一样的化妆。紧迫逼人的祭典时刻即将开始。
  这些混合起来构成了夏日祭典的非日常氛围,或许正是如此,才使得弥漫在两人之间的「尴尬」都因微妙的气氛而烟消云散了吧。彷佛那些暧昧不清的什么,统统都被道具大摺扇横扫开了。
  「说真的,琳达学姊比我还帅啊。不知道我是不是肩膀太斜?才没穿多久,衣服就都松垮垮了。」
  两人之间的物理距离大约两公尺。这是身为社团学姊弟理所当然的距离——中间还夹着一个科西学长,所以或许是个有点远的距离也说不定。
  不过,这大概也是个适切的距离。
  「不要紧不要紧,别担心。讨人喜欢就赢了啦。话说回来多田万里,其实啊,府上女友现在正发生一点问题……」
  「问题?香子怎么了吗?」
  琳达稍微收起脸上的笑容,皱起眉头,视线越过万里投向后方。万里转过头,看见的是个有点哀伤的废柴。
  「香、香子……」
  她已经连自己走路都没办法了。
  尽管姑且穿土了规定的服装,但两边腋下都要学姊撑着扶持,有着黄金机器子称号,万里心爱的女友——加贺香子,虚软无力的双脚套着木屐在地上拖行。
  向后仰的脸上面色如土。头发散乱地搭在脸颊上。这副德性与其说是大家已经很熟悉的C-3P0,不如说像极了在经历狂乱放火与钟鸣连锁攻击之后终于遭到逮捕的果菜店阿七。(注:八百屋のお七。江户时代实际存在过的人物,为一青果店主之女,为了与心爱的人见面而纵火烧屋,最终被捕,处以火刑。传奇的一生在后世经常成为文学创作或歌舞伎题材)
  万里完全慌了手脚,从帐篷底下飞奔到故障品身边,窥看她脸上的表情。
  「怎么了怎么了……喂、你怎么了呀?」
  「万、万里……」
  「纵火什么的!是会被处以死罪的啊!你懂不懂!」
  完全错乱。
  「……抱歉,你这句话实在是连我也听不懂……」
  毫无血色的嘴唇颤抖着,香子泪眼婆娑的望向万里。
  「啊,不、可是,都是因为你这模样太奇怪了嘛!这种感觉,就好像江户时代纵……纵火的那个……」
  「我才没纵火……我只是、有点、紧……紧张……」
  太过苍白的脸庞也抽搐起来,香子扭动身躯。
  「啊啊啊!」
  突然尖叫了起来。喔喔……包括万里和学长姊在内,所有人都被吓得向后仰。香子甩开支撑着自己的女生们的手说道:
  「还是不行!我再去一次厕所!」
  就这样又拖着脚步走回来时路。虽然暂且能靠自己的力量行走,但动作却微妙诡异——右手和右脚、左手和左脚同时伸出来,使得她的身体极尽笨拙之能事地扭曲、摇晃着。
  「是难……难波步(注:即同手同脚的走法,据传为日本古代一日可行数十公里的飞脚步法)……!」
  万里倒吸一口气,这岂不是失传已久的古式步行法吗。
  「小香!小香!不要紧的,小香!你从来这里到现在已经去过厕所三十次了不是吗!」
  「琳……琳达学姊……」
  琳达追在香子后面,温柔地抱住她的身体支撑住。然后在香子耳边悄声说:
  「你的膀胱是空的!空空如也!懂吗?冷静!仔细想想!你的那股尿意是……」
  「这股尿意是……」
  「幽灵尿意!」
  「幽灵、尿意……!是吗……!」
  看束是成功说服她了。
  好不容易把香子重新拉回帐篷底下,琳达回头对万里做了一个「就是这么回事啦!」的表情。
  「她陷入极度紧张状态,就连换个衣服也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哎呀呀……」
  让她在折椅上坐下,香子用机器人般的僵硬动作茫然环顾四周。看那脖子的转动方式,叽叽、嘎嘎……糟了,得上油了……科西学长困扰地低喃着:「来人啊,谁去拿个KURE 5-56防锈润滑油来啊……」
  只要开始跳,或者说只要戴上斗笠,香子应该就没问题了。不只是万里,祭研的人根据经验都知道大概是这样。
  练习时,香子只要戴上斗笠,似乎就因此不再在意旁人的视线,可以好好跳舞。可是,在戴上斗笠之前的阶段,竟然紧张到这种地步……就连万里也开始不安起来。
  此时,帐篷旁边传来「咚!咚!」太鼓连击的巨响。「唷!」「哈!」的吆喝声也开始此起彼落。开始了。祭典开始了。情绪已高涨至顶点。配合着这个,香子的身体也突然倾斜。
  「……呃,总之,先擦这个吧。你忘了对吧?口红。」
  「……」
  在她身边坐下,琳达温柔地从自己的手提袋中拿出口红交给香子。其他学姊帮忙打开镜子,拿到香子面前让她能好好擦口红。
  那总是完美的美女香子,现在脸却僵硬到判若两人。即使如此,香子还是取下琳达借她的口红盖子,口中喃喃着似乎是在说:谢谢,不好意思,给大家添麻烦了。恐怕身旁的谁都没听清楚实际上她到底说的是什么吧。
  就这样,把脸靠近学姊手中的镜子,将鲜红的口红按在唇上。
  「……唔……唔……唔……」
  人中莫名拉长,却又僵住不动了。
  「怎么了,香子!加油!」
  连贴在香子背后一起照镜子同时送上声援的万里都使劲了。怎么了!加油!擦口红吧!战斗吧!

  然而,香子只是把口红贴着上唇就再也不动了。别说不懂,甚至很快地激烈发起抖来,抖得令人难以置信。
  「酒精中毒吗……?」
  不知道是谁这么小声地说,形容得还真是贴切。
  即使如此,在这个当下,香子的心其实还是不屈不挠的。不像一般擦口红时上下左右擦在嘴唇上,而是利用颤抖的手一点一点地敲上去,巧妙地让嘴唇拥有鲜艳的色彩。很好、很好,就是这样。正当每个人手握拳头,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她时,事件发生了。
  「……呜哇!」
  怎么会有这种事,口红、竟然直接插入那个足以配得上美丽蔷薇女王名号的加贺香子的鼻孔里了——
  喔唔……万里战栗不已。其他人也一样。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错失爆笑的时机,帐篷下的空气瞬间凝结。
  一条红线宛如鼻血,不偏不倚的划过她的人中,香子……默默闭上眼睛。全身靠上椅背,女王彷佛就要这样永久长眠。再见了,加贺香子,我们不会忘记你有多有趣——祭研全体带着泪水恭送你英勇的身姿。
  只有一个人,只有万里靠在香子的膝盖上说:
  「别这样啊!等一下嘛,学姊们!请不要放弃嘛!你们打算把我家孩子丢在这里吗?香子——起来、快起来!祭典要开始了喔!」
  轻轻摇晃她,但香子依然一个人呈现「完」的状态挂在那边。
  学姊们当真想将她留在那里,给纷开始起身。
  「……真是的,真拿她没办法。」
  唯有琳达,叹了一口气停下脚步。
  「呐,科西学长。终于到了要把『那个』传授给一年级小鬼的时候了吗?」
  「啊啊,『那个』喔……嗯,对啊。或许是该这么做了。既然事情演变成这样……也没办法。」
  「其实我也觉得『那个』好丢脸,可以的话实在是不想做……」
  要做「那个」吗?真的假的。真没办法,但也只有做了吧。对啊。除此之外没别的……
  学长姊们窃窃私语,彼此交换着意有所指的视线。
  「咦?什……什么啊……」
  察觉到那不寻常的气氛,万里抱着挂掉的香子肩膀,抬头看学长姊们的表情。应该挂掉的香子也注意到状况有了改变,偷偷掀开眼皮,不安地和万里面面相觑。
  到底学长姊们要做什么啊?他们什么也不说,无言地将身体靠在一起围成圆圈,将缩成一团依偎的万里和香子团团围住。
  「嗯~♪」
  先是低音的一声。来自科西学长。
  一边用鼻子哼着,一边伸出右手对着被围在中央的两人「啪」地做一个弹指动作。接着其他人也纷纷哼出不同音阶的「嗯~♪」、「嗯~♪」、「嗯~♪」……啪、啪、啪……
  就在对两人反覆进行「嗯~」与弹指之间,渐渐围成圆圈的众人开始绕着圆圈踩踏步。说起来,就像是少年队唱〈君だけに〉那首歌时,前奏部分舞步的多人版本。
  这到底是什么跟什么啊。万里与香子甚至开始觉得这除了恐怖之外什么都不是。并排的脸、脸、脸……缓缓转着圈,脸上是哼歌的表情,眉头皱起,嘴唇轻闭,视线直勾勾地盯着万里与香子。
  学长姊们将两人包围,不停地团团转,嘴里像施展什么黑魔术之类的低喃着「嗯~」,弹指做出节奏。不久,节奏愈来愈快,「嗯~」的呻吟之中开始夹杂起「呵!」的呼声。嗯~呵!嗯~呵!嗯~呵呵……嗯呵呵。
  嗯呵呵、嗯呵呵、嗯呵呵、嗯呵呵!配合这节奏,所有人全身朝中央做出撒网般的动作!对两人伸出双手!嗯呵呵!尽全力!配合节奏!嗯嘿嘿!
  好可怕。
  被困在中间插翅难飞,万里和香子只能「呜哇……」「噫啊……」的叫着,呈现吓傻僵直的状态,任人摆布。
  而且那些从头从脸开始,使出浑身解数做出撒网动作的数十只手还开始互相拍击,随着节奏击掌不停。其中还有几个人像念RAP似的和别人哼着不一样的节奏,用下巴和脖子打起拍子来。
  「嗯呵呵,嘿!嗯呵……嘿!嘿、嘿、嘿~!」
  还有人开始做出「阿因~」的怪表情(注:「阿因~」是日本谐星志村健的招牌搞笑动作。特征是突出下巴,单手平放在下巴下方),每个人都随着自己兴之所至加入「嗯嘿!」、「嘿嘿!」、「嗯嘿嘿~!」等吆喝……不只学长,学姊们也一样。尤其是琳达特别激烈,仰起头前后摆动着腰,口中大喊着「嘿嘿嘿嘿嘿——耶!」下巴突出得程度教人绝对不会忽视她激动的情绪。
  「一起来!嘿!来!嘿!多田!嘿!万里!嘿!」
  原来是对万里提出邀约。不!办不到!这种事我办不到!万里扭动身躯想逃,却被捏着下巴强制做出「阿因~」的怪表情。
  「嘿!嘿!」
  「啊呜!不要!」
  「嘿!嘿!」
  「住手!啊啊!……嘿!」
  集团心理真是令人畏惧。
  回过神来,万里已经被卷入学长姊之间的漩涡,前后摇摆着身体,口中吆喝着:「嘿!全力以赴嘿!翻白眼吧嘿!阿因嘿!」
  一个人被留在正常世界的香子……
  「噫呀!不要啊!来人啊!」
  几乎是半哭泣状态地恐惧颤抖,扭动身子,人中上的红线还没擦掉,坐在椅子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忍受整个祭研的狂态。万里和琳达和科西学长和其他学长姊的目标都锁定在她的下巴,纷纷对她发出「嘿!」、「来吧!」、「香子!」、「机器子!」等爱的召唤,诱她也加入「阿因~」集团。
  「哇呀呀呀!别这样!我办不到!那种事我绝!对!办不到!办不到!办不到嘿!嘿!嘿!嘿~」
  堕落了……
  万里用全身引诱的「阿因~」终于攻陷了女王。站起来,用和大家一样的节奏摇摆身体,陷入「嘿嘿」错乱状态。和万里正面相对,「给You嘿!」「给Me嘿!」「交错嘿!」「情侣嘿!」事到如今已经没什么好害怕了。只要把身体交给祭典节奏,跃动全身,大家形成一个生命体大闹一场就对了。
  「祭研的各位,准备出场罗!啊,看来大家已经开始了是吗!」
  看到联队总部的伙伴过来联络,大家回报的是用尽全力,整齐划一的「嘿~!」和「阿因~」。
  男生缠上头巾,女生戴上斗笠。每个人都正式打点完毕。
  「很好————————!准备上罗,我们祭研的首场祭典——————!」
  在科西学长的呼声下,众人以野兽咆哮般的「呜喔喔喔喔喔喔————耶!」做回应。
  祭研代代相传的「那个」,也就是「嗯呵呵嘿和声」,当乐队的演奏在夏日晴空下响起时,很快地融入其中了。
  ***
  多田万里在跳舞。
  在灼热的太阳下,柏油路上升起的袅袅热气之中,蹲低马步,额上缠着头巾,咧嘴轻佻地笑着,像学长姊教的那样弯曲膝盖将身体交给节奏。
  加贺香子也在跳舞。斗笠底下只看得见嘴角和人中的一抹红线,划上去后就这样忘了擦掉。穿着木屐的脚尖交替踩着步伐,跟随着三味线的旋律举起双手摇摆。
  琳达站在万里和香子所属队列的前方,也是整个联队钡恤的灯笼部队后方。在热气蒸腾的喧闹声中,唯有她显得特别闪亮。
  到底琳达是在哪学会跳舞的?没记错的话,她原本就是个运动神经发达的家伙,但就我所知,她并未接受过专业的舞蹈训练。
  然而琳达的舞,却真的非常厉害。
  和好几个男生穿着一样的服装,时而用力挥动手臂,撑开宽大袖子的幅度,像颗陀螺似的团团舞动;时而一口气向上跳跃,如蝴蝶般轻盈飞舞。每当她的指尖划过半空时,衣服上金色的部分便在阳光下闪闪生辉。用不输给男人的豪爽与速度跳动,全身像装了弹簧似的,同时却又拥有柔美修长的手足,美得救所有人都不得不对她行注目礼。
  与其说琳达的舞乘着旋律,不如说她的身体就是演奏出旋律的乐器之一。是琳达的舞创造了这旋律,支撑着这旋律。
  沿路看热闹的观众们,为琳达漂亮的大跳跃而发出欢呼。一边喧闹着,观众们自己明明也热得双颊发红,却一边拿着扇子对琳达她们这些舞者用力地插。
  万里也好,加贺香子也好,琳达也好,那些伙伴们也好,大家都在笑着。在盛夏没有一绿云朵的晴空下,沭浴在几近暴力的太阳光下任由身体兴奋发热,露出忘却一切尘世烦忧的表情,整个舞蹈团就这样热闹滚滚地持续向前行进。
  而没有肉体可以跳舞的我,结果今天还是只能孤单一人,沉默地被留在这里。
  谁都看不见我,谁都碰触不到,只能茫然地站在这里,在夏日骄阳之下甚至连可供晒伤的轮廓都没有。
  我只是活在现实的多田万里失落的过去,过去的多田万里——那就是我。
  因为遭逢事故导致自己和肉体分离,成为旁徨无依的灵魂,不被任何人发现,独自空虚地飘荡在人世间。
  眼前的命题是「身为幽灵的我,该如何提升等级成为怨灵」。
  ……我想诅咒。
  想诅咒那个用我的肉体活在当下、正在跳舞的那个一脸轻佻的多田万里。
  原本我也以为如果是幽灵,那种程度的事应该办得到吧。不是那种被灵异照片拍出来的小儿科,而是更具有真实性地引起物理上的灾难。在我还是个活着的普通人时,对于「这是幽灵的诅咒!」、「这是灵异现象!」那类的事还满相信的。也曾认真心想「得早点把『紫色镜子』这个单字忘掉!(注:日本民间传说,若不在二十岁前把「紫色镜子」这个单字忘掉,就会活不过二十岁)」结果还没活到二十岁就……算了,总之就是这样。
  话虽如此,我也是第一次当幽灵,最重要的,该如何成为怨灵的方法我根本就不知道。在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懵懵懂懂,季节就这样流逝了。当我这个半吊子灵魂被孤单遗留在世界某个角落时,今年的夏天却比往年还要闪闪发光。
  回过神来,这已经是我成为幽灵后的第二个夏天了……打从我成为这样之后,季节的轮替已经进入第二轮的一半了。
  去年夏天我是在静冈过的。多田万里来回于自家和疗养院之间,每天都在准备考试。当时我根本想都没想到要成为怨灵,或是去诅咒那个新的多田万里,只是胆颤心惊地观望着一切,想知道到底会变成怎样。
  没错,至今的我,其实一直把这个新生的多田万里当作自已双胞胎弟弟般的存在。把这个什么都做不好的他当作自己人,成天形影不离地担心着。
  可是在前几天那件事发生之后,我发现自己不可能再保持那种温吞的心情了。守护灵服务期间结束,一切都是多田万里害的才会变成这样。
  万里抛弃了琳达——放弃了我在这世界上唯一也是最放不下的遗憾。表面上的人际关系似乎维系住了,事实上内心深处却是完全受到阻隔的。我是如此地想待在她身边,想看着琳达,确定她过得好不好,要是一有什么事我是打算立刻飞奔过去的……就算琳达根本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伹我就是想这么做。
  我认为我们共享了多田万里这个人类的「存在」。就算眼睛看不见,声音传达不出去,在这条持续的生命中,多田万里好歹也该尊重一下活在前面阶段里的我。
  可是,结果那家伙完全只顾自己,连一瞬间也没考虑过我的心情,连一瞬间的犹豫都没有,就把我打从心底珍惜的东西给破坏了。然后我被舍弃了。被否定,被拒绝,不被接受。
  这件事让已经不再是人类而只是一个灵魂的我,真的受伤了。虽然我早已连能被伤害的「肉身」都没有。
  我活着的时光只有十八年。属于我的时间只有那十八年。
  这短短的时光,我愿意全部献给琳达也无所谓。虽然很短暂,但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为了与琳达相恋而存在的,那真的是一段亮晶晶的日子,所以我一点也不想糟塌。就算没有修成正果,还是有它的意义在——我是这么说服了自己。
  琳达今后仍将继续下去的长长的、长长的、长长的美丽人生中,就算渺小也无所谓,只要有能让我「存在」的一席之地就好了。那就是我的命。
  然而,万里却害得一切都被当作不存在。
  是万里杀了我。
  他不允许琳达心中留下能证明我曾活过的任何碎片,把仅存的过去全都掏空,践踏了。一切都被他撕裂,分崩离析,灰飞烟灭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遇到这种事,我会怨恨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可是就算我从后面撂倒他,或是引起骚灵现象大闹一场,鬼哭神号,我的身体都不拥有物理力量。我的双手空虚地在半空中划过,万里却还是每天悠哉地吃他的炒面。曾经的水煮蛋热潮已退,这家伙最近正迎向空前的炒面热潮。不管是酱味、懈味、猪肉、海鲜……每天吃、每天吃都还是兴致高昂吃不腻……肥死吧你!
  你这家伙最好吃炒面吃成肥猪,被加贺香子甩掉啦!
  受伤疲惫的我自暴自弃的如此诅咒,这十九岁臭男生的肉体却顺利地消耗着卡路里。不只如此,不知是否我的「多吃点,肥死你」诅咒成了他的开胃香料,前几天甚至还发生了「咦?今天的炒面特别好吃!怎么会这样?超好吃的!」这种事。就前几天的事而已。
  现在也是,看着在太阳下舞动的万里因兴奋激动而潮红的脸,我重新下定诅咒他的决心。
  绝对要成为怨灵。
  赌上剩下的这点灵魂,我要诅咒万里一整个夏天。绝对要诅咒。看我的诅咒。
  不如像个影子般紧贴着你,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恶作剧整你一番好了。要我眼睁睁看你继续享受开心夏天,实在受不了了!紧贴在汗湿的浴衣背后,在他耳边轻声献上火热的诅咒。
  『这里就是绝顶了喔……你的夏天在这个高潮过后将会结束。接下来就是一路下滑,发生的全都是趦无聊的事……每天既无聊,又无所事事。做什么都不顺利,老是出状况,楣运连发。你会寂寞悲伤得不知如何是好,超级空虚又绝对孤单……你将活在这样的一个夏天里。听好了,多田万里……』
  无论怎么说,这是来自你的灵魂的愿望,肉体一定会被拖累的吧。
  为了让诅咒渗透,我开始模仿万里的动作。举起同一只手,用同一只脚迈步,尽管一点也没那心情,但也只好无可奈何地跟着大喊「嗯呵呵!嘿~!」虽然我是怨灵,该跳舞时也是会跳的。而且我会用挤爆脑血管般的吃奶力气灌注意念。心愿!怨灵化!诅咒!多田万里!结束吧这个夏天!在无聊中结束吧!沉浸在孤单寂寞中吧!夏天SYURYO(终了)!我是ONRYO(怨灵)!这里是ZECCYO(绝顶)!剩下的只有ZEKKYO(尖叫)!
  这么想着,觉得沿路的观众好像都在对我扇着扇子说:「加油~!」怎么啦……这是怎么啦?
  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奇妙的念头?现在,在这里跳舞的家伙以及看人家跳舞的家伙,到底有多少是「真正活着的人」呢?



  2
  尽管如此,这个夏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自己是被诅咒了吗——虽说是个愚蠢的念头,但万里还挺认真的。
  他一个人把身体靠在沾满尘埃和砂砾的阳台扶手上,茫然地望着下面的道路。
  时间已过晚上七点,太阳却还没下山,蓝色黯淡的大气中混杂着浓浓的废气味。没有风,街上沉淀的热气排不出去,东京的盛夏夜晚逐渐陷入噪音与湿气的谷底。
  「就快到了」。香子传来这样的MAILT已经是十分钟前的事。万里从那时起就一直看着公寓底下等她到来。
  差不多该到了吧。手一撑在下巴上,才发现自己的皮肤有多黏腻。摸摸鼻头也是一层油。脖子也是,头发也汗湿了。糟糕,万里心想。早知道就别在这发呆,该去冲个战斗澡让身体清爽点才对。反正一整天都没事,无聊得很。
  没错。万里一整天都很闲。
  按照原本的计划,今天本来是和香子约在上午碰面,一起搭电车到两人都没去过的城镇玩才对。现在这时间早该走得筋疲力尽,正在思考晚餐要吃什么了吧。
  那里有一间只有今天开放免费入场,举行暑假特别活动的植物园,是香子说想去的。万里也很努力地准备了出游计划……话虽如此,也只是看看网路推文,找间位于那附近又有好吃午餐的店,查一下哪里有可供休息的咖啡厅而已。不管怎么说,两个人都很期待这次的出游。平常总是在万里住处附近闲晃消磨时间的两人,偶尔也想像一对情侣一样出去约会嘛。
  然而,到了昨天晚上,香子的亲戚突然到她们家拜访,今天全家都要出动招待。「抱歉,晚上的话就可以,所以我明天去你那边一起吃晚餐吧。」香子很愧疚地道歉了。
  既然是这样那也没有办法,万里爽快地变更了今天的预定行程。
  结果,在香子来之前的时间完全没计划要做什么,也没什么想做的事,就一直一个人。整天都待在房间里,浪费了一天的时间。一下上网,一下睡觉,一下起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零食,中午吃了剩下的残羹剩饭,没带钱包跑到便利商店去纳凉……喔,有稍微整理了一下房间,还倒了垃圾,算是做了一点正经事。不过剩下的时间就只是一直站在阳台等她来而已。
  「……真是的,我这家伙怎么会这么闲……」
  仔细想想,自己这种过日子的方式实在是有够不像样。不用任何人指责,这个闲人连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十九岁,这样真的好吗?
  而且还不只是今天而已,也难怪万里会暗忖自己是不是被谁下了闲人诅咒,或被恶意诬陷为傻子。这个夏天,万里真的什么计划都没有。
  在跳阿波舞那天之前都还过得相当忙碌啊。
  社团练习,练习后要一起吃饭喝酒。是啊是啊,荷西学长他们四年级的还约好了一起来看大家。大家因为就职活动的压力都瘦了一大圈,简直就像是修行僧一样形容枯槁啊,言行举止也很不对劲,吓坏了万里他们这些学弟。
  对了,祭研的这些四年级学长,还没有半个人拿到录取内定。这个不景气的时代,大家当然早就预料到找工作不会那么简单,即使如此现实还是很严苛。「明明日本经济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我们这些祭典青年啊……」荷西学长无力低喃。
  刚好是学期末,有好几份赶着交的报告,还有避不开的语学考试,很难得的认真念了点书。考完期末考后,为了庆祝考完又办了一次饮酒会。
  等这些都结束之后,轮到在埼玉那个灼热地狱举行的阿波舞大会正式登场。香子一下装死,一下以谜样的高昂情绪强迫自己炒热气氛,不过祭典总算也平安落幕了。结束之后才冕得那真是好开心的一天。就连庆功宴上的酒和菜,万里都觉得特别好吃,结果就是暴饮暴食,烂醉如泥,一个人提早回家。
  老实说,就到此为止。
  原本就「没什么」夏天的计划,走到这一步变成「完全没有」了。
  本来比较大型的计划,像是参加祭研三天两夜的社团合宿夏令营,却因为原订当作宿舍的大学研习厅设备故障而关闭,就这样被取消了。
  学长姊们虽然说要再择日举办,但之后也没有再联络。其他预定要使用那栋研习厅的社团现在一定也惨遭相同命运了吧。现在才要去申请使用大学里其他设施是很难的。或许今年就这样,不会有夏令营了吧。
  至于中型计划,就是和香子约好要去看的烟火大会,因为从几天前开始下起连日豪雨而中止了。为了那天准备浴衣又预约美容院的香子真的很失望。
  其他地方虽然也有烟火大会,但香子好像对这场烟火大会特别有感情。听说她还是个考生时,搭上的公车刚好载满要前往观赏这场大会的乘客,据她本人说,在当时挤得脑浆都要从鼻子喷出来的状态下,香子许下「明年一定要成为那边的人!」的誓言。试着问她要不要去其他地方看烟火,却换来她「唉……」的一声回应。什么「唉」啊,好歹也是交往中的情侣,哪有人这样回答的啦。
  至于小型计划就有好几个了。今天的约会也是其中之一,另外原本和型男光央及二次元约好要出去玩的,也因为打工的缘故等等原因一再延期,也没约好下次什么时候再见面。还有,明明抽中了电影试映会的票,却忘了检查信箱,等发现收到当选明信片的时候,已经过了试映会日期了。
  这个夏天真的净是些这样的事,万里觉得自己根本只是会呼吸的肉块。
  难得的暑假,有时间的话至少可以去打个工,但又不想再和香子为了这类事情像上次那样争执,所以也提不起劲去找工作。母亲写MAIL来问何时回老家,至于这个嘛,就真的是单纯提不起劲了。
  反正就算回老家也没事做,东京的肉块回去只是变成静冈的肉块而已。更重要的是,好不容易保持了相安无事的距离,绝对不要让自己一不小心就得面对过去的自己。
  给母亲回了「做了决定以后会再联络」的MAIL之后就再也没联络了。母亲说:等你回来了就去奶奶的茶园帮忙吧,「以前」你每年都~会去的,不支薪……真的假的啊?尤其是不支薪的部分特别可疑。就算是真的好了,在茶园里帮忙时要做什么,也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
  话虽如此,还是得回去医院做定期检查,暑假里总得找时间回去才行。
  但不是现在,呼~♪没那个闲工夫,呼~♪明明就超闲,闲刭一个人哼着自己即兴乱编的歌曲,独居小子眼前突然看到大马路上一辆计程车朝这边开过来。
  计程车正好停在万里所在阳台正下方的公寓大门前。不久就看见下车的人了,啊,万里小声惊呼。
  一手拿着钱包站在道路上的身影,有着卷卷的长发,一定是香子没错。虽然还没看见脸,但头发留得那么长还能维持这么有光泽又蓬松,保持最佳状态的女生,除了香子之外万里没有其他认识的人。
  她抬头望向这里,果然是香子。远远就能看见她自得发亮的皮肤,以及那不管看几次都无法习惯,美丽得如洋娃娃般的容貌。她的姿态真的堪称完美,找不到言语形容。
  察觉站在阳台上的万里,香子好像很开心地「咦?」了一声,立刻笑着对这边挥手。
  万里也挥手回应,直到看见香子一头钻进公寓入口,才飞一般地踢掉拖鞋回到房里。抽起两张蜜妮的爽肤湿巾,叠在一起从脖子擦到腋下,再擦到腹部和屁股,连脚趾中间都擦了。动作迅速如鬼神地激烈上下擦拭,一个不小心搞不好会擦出火花来呢。再拿起8X4制汗爽身喷雾朝躯干部分狂喷。粉尘弥漫,差点就要引起爆炸,万里在轻微咳嗽中做好最终确认!
  垃圾桶0K!异臭0K!电视杂志虽然累积了好几个礼拜没整理,不过还算0K!厕所也没问题!洗脸台0K!牛仔裤拉链有拉上,0K!也照个镜子确认一下好了!眼睛!牙齿!鼻子!拨拨浏海,看起来再整理也是这样了,所以放弃!
  很好,0K!
  直接套上拖鞋从玄关飞奔出去,刚好看到电梯上来。尽管心想着我根本就是忠犬啊,万里还是雀跃地在等待载着香子的电梯打开。
  到了只剩几秒电梯门就要打开的时候,万里突然觉得自己这副忠犬样好丢脸。一看就是「这个人今天的乐趣就只有等香子来!今天除了这件事就没其他事好做了!」的感觉嘛。完全就是个闲人!无趣的家伙!这个事实不言而喻。
  就算再怎么用爽肤湿巾擦,还是擦不掉开心迎接主人的那身忠犬味,仓促之间,万里决定来搞笑。
  电梯终于抵达,停了一下,配合门打开的时机。
  「猜猜我是谁!」
  身子蹲低,做出可爱妖精的姿势。
  「是我啊!」
  啪!双手放在两颊旁,做出迪斯马斯克(巨蟹座)的「那个」,又或是「小山游乐园」队形般一边招呼着,脸上一边做出突破极限的轻佻表情,朝她飞扑上去。
  呀~!讨厌啦~!万里真是的~!原本期待听到香子如此惊讶娇嗔的万里,却在脸颊受到一拳殴击之后弹了出去。
  在一段彷佛永远的滞空时间之后。
  「……?」
  万里这才看到从电梯里走出来的人是谁。
  「……」
  难怪会被揍飞,连万里自己都觉得合情合理。
  没穿胸罩的NANA学姊,手上抓着一叠信件,豪迈地大步跨过倒地之后像个娘炮般娇媚侧坐在地的万里,头也不回地走进自己房里去了。当她开门时,粗暴地几乎像是要连门框一起拆掉,而关门时的「砰!砰!」巨响则叫人还以为现在是发生音爆了吗?接下来,又是一阵「咚铿!啪沙!」的摇滚锁门声。
  几乎呈失神状态的万里心想: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都是不先确认来者何人就先搞笑的我不好……是啊,NANA学姊有低血压的毛病……营养不足加上睡眠不足,基本上随时都处于烦躁焦虑的恐怖状态,对这种人出其不意的玩什么「猜猜我是谁」,确实是我的错……捣着脸颊忍住泪水,拚命地如此告诉自己。
  话说回来,那香子又到哪里去了……?
  「嘿……」
  惊讶回头一看,站在楼梯间一手支在墙上,狂野撩起那头丰盈秀发的……怪人……不、谐星……不!是自己最心爱的,最完美的恋人啊。
  「My Lover……」
  卷着舌头的腔调。
  半启朱唇,朦胧双眼。另一只手插在挑逗扭动的腰上。修长而自傲的美腿则用力交叉着。
  性感、透肤的雪纺纱材质,充满成熟风韵的黑色罩衫是无袖的。搭配黑色高腰迷你裙,脚上的漆皮高跟凉鞋也是黑的。大波浪卷发如公主般豪华地披垂到腰部,今天的发圈则是素雅的黑色绸缎制,将染成深褐色的光泽卷发衬托得更美了。
  架式十足的肩膀上斜挂着最新款的香奈儿链条包,脚边放着印有高级超市LOGO的环保购物袋。不知是否错觉,但香子似乎肩膀起伏,「呼……呼……」地喘着气,还莫名喜悦地说:
  「吓到了?吓到了对吧?没错,我就是一个如此出人意表的女人!」
  涂上酒红色唇蜜的油亮双唇漂亮地向上弯,香子脸上浮现了招牌完美笑容。当然,同时也从鼻尖全力发射她的自傲光线,保持住模特儿般的站姿。
  「你、你爬楼梯上来的……穿着那双鞋……?」
  「对啊?用冲刺的喔!」
  「为、为何……?」
  「我突然想到这个圈套的啊!刚好在一楼遇见NANA学姊在开信箱,我就灵机一动了!心想对了,不如吓吓万里吧!耶呼!你吓到了对吧?对吧?这·就·是!恋·爱·的!香·辣·的·调·味·料·啊!」
  干嘛用三三七拍子的节奏说啊。
  「圈套也好,什么都好……不管戎有没有吓到……托你的福,就是我现在这个下场……」
  「没:问题啦!」
  啊哈!香子笑得像个外国人似的耸耸肩,喀喀踩着九公分高跟鞋朝跌坐在地的万里走来。
  「什么没问题,你每次都随便敷衍……」
  「这次可不是随便敷衍喔。我说没问题是有理由的,现在我就来帮你做『咖哩炒面』吧!」
  「咦?」
  「吃了我的咖哩炒面,保证你马上会将NANA学姊的爱的铁拳抛到九霄云外唷!我答应过会煮给你吃的,不是吗?」
  姑且不论NANA学姊的铁拳是否有爱。
  「真的吗!你上次说的那个是真的啊!太、太棒了!怎怎怎怎怎么办!我、我好高兴!」
  万里是真的马上就站起来了。香子把附有拉链,看来相当沉重的环保袋甩到肩膀上,伸出手借给摇摇晃晃站起来的万里。
  「你知道高兴就好!」
  坏女王似乎心情愉悦地高声放话。接着——
  「我有确实地把食材都买来了喔,准备万全!你好好期待吧!」
  带着笑容十指交缠。今天一整天因无聊而郁闷的心情也一口气烟消云散了。万里心想,别说是遮掩不住的忠犬味了,要是自己屁股上有长尾巴,现在铁定像装了螺旋桨一样摇得快断了吧。

  万里,你喜欢吃炒面啊?我会做咖哩炒面喔。不是咖哩和炒面,是咖哩味道的炒面。还挺好吃的唷。下次晚餐时,我去万里家做来吃吧?
  ——上次约会时,和香子之间确实有过这段对话,但却没想到会在今天实现。紧急变更预定行程的香子今天白天一定很忙,更重要的是万里原本以为那只是她随口说说而已。毕竟这只是两人庞大对话量中的一小部分,香子一定早就忘了吧。万里这么一说,香子立刻回应:
  「才没忘记呢,怎么可能。」
  将一头长卷发简单绕了几圈绾起,变魔术似的只用一根发夹就固定成一个蓬松的大丸子头。
  「我可是说到做到。」
  她穿上自己带来的围裙回头说。
  「呜喔喔喔……」
  万里难以克制地发出低沉的呻吟,没想到今天的约会行程竟是品尝加贺香子亲手做的料理。
  蓝布底上有简单绞染图样的朴素围裙,衬托着她在夏天里依然如雪般白皙的肌肤,意外地竟非常适合。脱下手表和戒指,今天的她没有擦指甲油。修剪得短矩的指甲,是原本漂亮的樱粉色。
  察觉万里看呆了的眼神,香子倩然一笑,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声说:「围裙……」然后像是要秀给万里看一样张开双手。当然,万里才不会说「看也知道这是围裙」那种没情调的话。
  「很棒……很棒喔!这样很好看!超适合你的!超级超级适合!非常超级适合!」
  兴奋得飞上了天的万里为了尽情地从各种角度监赏穿了围裙的香子,开始用像蜘蛛人那样的低姿势沿着地板匍匐移动。从右边看也很美!从左边看也不错!正面也好看!斜角度看也漂亮!这就是他的结论。
  平常那样全身名牌,妆容无懈可击,怎么看都是美女无误的香子当然也很棒,但偶尔像这样也不错。应该说相当不错啊。能看到她这一面是男友才能享受的特权,这么一想就觉得更加分了。万里现在的心情就像搭上了超特快车的男人,正享受着情侣气氛,直接冲向新婚美梦的终点站。
  一边蠕动一边尽情享受监赏乐趣之后,万里便在座垫上正襟危坐,抱着手心细胞死多少都在所不惜的心情,开始用力鼓掌。太棒了!香子最棒了!非常好!在他这样大肆赞美之下,香子也不禁难为情了。
  「讨厌啦,不用这么夸张吧!难不成你是在调侃我吗?」
  脸上飞上一层红晕,动作也开始忸怩了起来,即使如此还是超棒的!超特快车前进吧,号志是绿灯!前进吧前进吧,
  「我才没调侃你呢,怎么可能!不,我真的觉得自己会变怎样都没关系了!能看见香子穿围裙,而且还帮我做料理,我就算是被诅咒都能全盘接受!这身打扮真是太太太适合你了!」
  「咦……真的吗?这样啊……?这件围裙真的有那么好?」
  「嗯!是非常好!呜哇,你在家里时总是穿这样做菜吗?」
  「咦……嗯、嗯!呃、嗯……对……对啊!大概都是这种感觉……」
  「哇喔~这样啊!怎么说呢,这样实在是,好有女人味喔!呜哇,怎么我不知不觉就变得这么High啊!不愧是香子,出人意表的女人!平时是那样的外表,在家时却会穿上围裙做料理!太棒了,很好,很好!」
  「……啊、啊哈……嘿嘿……」
  「那么!我该帮什么忙好呢?你说,我什么都愿意帮忙!」
  「是喔……」
  「怎么这么说呢!我可不想让香子一个人忙东忙西,自己却坐若纳凉啊。是说,两个人一起做嘛!我啊,最近想让厨艺变好一点,自己也做了不少练习呢。目标是成为料理男子!」
  看我的!万里干劲十足地站起身来,依然兴致勃勃地在脑中思考着冰箱里有哪些东西可用。
  「啊,对了,我家还有一些蔬菜喔。要是能用得上,希望你拿来用。有洋葱、豆芽菜、半根左右的红萝卜。要不要做个味噌汤之类的汤?还是沙拉?」
  「……」
  香子不知为何突然沉默下来,用难以言喻的眼神望着起身的万里。嘴型虽还勉强维持住微笑,但眼里却已满是困惑与焦躁之色。看起来,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什、什么?怎么了?是说你去买了些什么菜啊?」
  一边窥视着突然停止呼吸的香子,一边稍微打开她带来的超市LOGO购物袋,正想看看里面有些什么时。
  「……呜喔喔喔?」
  咚!突然一记黑影朝万里发射,是鱼雷——才怪,是香子的头。
  香子一语不发,像头公牛似的全力冲刺,一个头槌撞进万里和购物袋中间。
  被她的惊人气势撞飞,万里跌坐在木板地上,说不出话来。整个人的姿势像极了坐在大蚌壳里的美人鱼,只能单手撑在地上侧坐,半张着口,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事态。被人撞飞,今天已经是第二次了……加诸于这个身体的物理能量真是不容小觑。
  至于视线前方的香子……
  「……这个……不行……」
  当然也是整个人仆倒在地上。
  将购物袋像宝贝孩子似的揣在怀里,边趴在地上边猛烈摇头。一旦四目交接,她便「耶嘿……!」地笑了。这是什么意思啊。现在才想用笑容打混过去已经太迟了吧。是说你脸上怎么突然一层油啊,真是愈来愈可疑了喔。
  「说、说真的,你是怎么啦……?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香子的姿势就像是个全力用头滑上本垒,撞翻捕手(万里)后等待裁判判决的球员。
  「别管我!话说回来!」
  香子的内裤完全露出来了。看见她的屁股,万里不禁惊愕地「咦咦……?」再看一次。香子察觉万里的视线,「啪!」地手刀迅速拉下后方裙摆,盖住外露的白色内裤蕾丝。
  「……不用帮忙没关系!」
  这句话是用吠的。
  押着垂到鼻头的浏海,将购物袋抱在胸前站了起来。一站起来就步步倒退,和万里保持距离。
  「因为我是那种做料理时需要集中精神的人!人家想做给万里吃嘛!而且是单方面完全由我来做给你吃!请谅解我这种少女心好吗!所以拜托!你去坐着就好!坐在那边!好吗?懂吗?可以吧。?我希望你明白啊啊啊!」
  美丽的脸上突然满是汗珠和出油,显得颇为骇人。但既然她都这么说了,也只能点头答应。万里已经连口头回答的力气都没了,沉默地按照她的吩咐,朝她用下巴指示的电视机前走去,在较低的位置上正襟危坐。
  「呼……我就知道会这样,幸好有带这个来……」
  看到香子从香奈儿包包里取出的黑色布制物体时。
  「不不不,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万里跪坐着往后退。那是一个上面用金色莱茵石绣出「sleep」字样的眼罩。
  「你给我安分点~」
  「才不要咧!为什么非做到这种地步不可?」
  「乖乖听话!好了,到我煮好为止不可以把这个拿下来喔。」
  「咦,可是这样很奇怪耶!这是干嘛啦,很恐怖耶!」
  被香子不由分说地戴上眼罩,还被用力按住想拿下眼罩的手。
  「没什么!好了,手放这里!要是敢拿下来比赛就结束罗!还有!」
  双手被强制插进牛仔裤后口袋里,香子突然压低声音。
  「万里,你听过那个男人的事吗?」
  用威胁的语气低语。
  「哪、哪个男人啊?」
  「和母亲两人居住在下雪的贫寒村庄中,过着环保又乐活的生活的某个中年男人啊……没记错的话……名字应该是叫做约、约翰?还是……庸赫……什么来着?呃,总之就是类似这样的一个故事啦。」
  「哪国人啊?」
  「日本人啦!反正,那个大叔他竟然和某种大型鸟类结合了!」
  「结合……我说啊……」
  「可是那个现在不是问题啦,问题是,大叔本身是个偷窥狂的悲哀事实!」
  「……大、大叔是个偷窥狂喔……?」
  「没错。他是个偷窥狂。那只鸟呢,关起门来唧唧复唧唧地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大叔觉得很可疑,终于犯下了偷窥罪行。而这也造成他和鸟尽管异常却幸福的同居生活必须划下休止符。」
  「……你现在说的,该不会是《鹤的报恩》吧……偷窥狂是指与平?」
  「……简单来说,对,没错。就是这样,你说得一点也没错。也就是换句话说,呃,简单来说……」
  「就是叫我别偷看你做料理就对了……?』
  「没错!」
  这女人怎么这么不会讲话啊……
  早就有这种感觉的万里,虽然现在处于眼前一片黑的状况,却清楚地看见了这个事实……等一下,不对。现在不是处理这个问题的时候。在探讨她会不会说话之前,得问清楚现在的异常行动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我来做菜给你吃了!」到鱼雷攻击,到现在被戴上眼罩强制跪坐Play的理由是什么,万里很想知道。老实说,实在很不想玩这种Play。
  「总之,被你看着,我会紧张啦!所以拜托,好吗?在我完成之前别拿下那个,在这里坐好等,可以吗?拜托拜托啦,求求你!」
  香子是那么死命地请求,就算看不见,脑中也能想像她双手合十跪在面前的样子。拜托拜托拜托拜托,香子嘴里像念佛似的反覆着。
  既然她都说成这样了,虽然莫名其妙,但也没办法。
  「……我知道了啦。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太好了!你能理解真的太好了!绝对喔!要答应我尺!要足把那个拿下来偷窥的话就以现行犯逮捕喔!然后大型鸟类就会带着每天与大叔同床共枕的热情回忆,展翅飞向北方遥远的大地,fly away——」
  「这个已经可以不用再提了……」
  「好,那你脸朝那边。不可以乱动喔!」
  被强制背对厨房,万里在座垫上端坐好。
  厌觉到香子悄悄离开的气息,不久,传来笨重的声响。看来是把那个谜样的购物袋放在流理台旁边的声音。那个只要有人想窥看内容物就毫不留情地发动鱼雷攻击的购物袋。
  不过,就算香子说不准看,不准动。直到料理结束之前,都要以这副模样坐在这,但要完全遵守也……
  万里不发一语,身体固定不动,试着用力牵动脸上的肌肉。
  心想至少看个电视吧。朝这个方向的话,只要将眼罩稍微错开一点,应该就能看见一直没关上的电视。万里努力挤眉皱鼻,搞得脸上表情像是可怕的大魔神,要是现在有不知情的人在一旁,肯定以为「那家伙现在超火大……」吧。
  终于,眼罩被挤得错开了一点,开通了下方的视线。太好了,万里心想。反正也看不见香子做料理,这种裎度应该还可以获得原谅。嘴巴又开开合合了几次,终于成功地不靠双手,光靠脸上的肌肉重获光明。
  结果,这真的是巧合,没想到背对厨房的万里面前刚好是穿衣镜,从眼罩的缝隙间,正看得见在流理台前洗手的香子背影。
  哎呀,不小心看见了……可是真的是巧合啊,也不能怪我吧。
  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万里看见了,香子口中说着:
  「好,来加油罗!来煮好吃的咖哩炒面罗!」
  后脑勺的丸子松松地摇晃着,香子干劲十足。围裙腰带在纤细的背上绑了个蝴蝶结,看起来莫名可爱,万里感恩地接受了这个巧合,安静地进入监赏模式。
  话说回来,香子的要求本就是不合常理。难得女朋友为自己洗手做羹汤,世界上有哪个男人会乖乖闭上眼睛不看啊。就算真的有,那一定也早就超越无欲无求,是个连方向都大幅偏离常轨,达到神秘超色情境界的大变态吧。
  「菜刀……在哪呢……是这个吧。洗菜篮、砧板……」
  香子从小小的厨房里取出万里精心整理好的各项烹饪工具,并排在流理台上。或许这厨房狭窄的空间让她不习惯,香子的动作看起来不大流畅,甚至看着觉得有点危险,不过万里却不敢说。
  「那个……要小心别切到手了喔……」
  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只说了这句。
  「没问题!今天的步骤很完美!」
  香子用力扭开水龙头,让水流进流理台水槽。
  「接下来,来洗菜罗!」
  话虽如此,却没看见她拿出蔬菜。既没打开购物袋,也没打开冰箱。只是让水龙头的水无谓地哗啦哗啦流着,冲洗着空空如也的洗菜篮。
  「……嗯?」
  她到底想做什么啊。
  一头雾水的万里,不由得伸出手指偷偷将眼罩再拉上去一点。即使视野变宽阔,也解不开香子莫名举动之谜,但还是忍不住这么做了。香子当然没发现万里在看,口中说着:
  「接下来,要来切菜菜和肉肉罗!」
  转紧水龙头,关上自来水。把砧板拉到手边,只有上半身的姿势和食谱书上一模一样。右手抓住万里的菜刀。

  「呵呵呵♪啦啦♪嗯呵呵,嘿~♪」
  一边用鼻子哼着歌,一边咚咚咚咚地跟着节奏摆动手臂。可是,说是摆动……
  还真的就只是摆动而已。
  砧板上什么也没有,她只是拿着菜刀轻快地打拍子。
  等一下。
  ——怎么是空气烹饪!
  「……唔……」
  一发现这个,万里忍不住就想扯掉眼罩站起来。笨蛋!一旦往那悠哉的后脑勺敲下去,这里的任何人都没救了……
  这么想着,只好运用意志力放下举起的右手。为了不让香子发现,再次插进裤袋里。
  既然如此,就看下去吧。虽然光是想像就觉得结局可能很可怕,但还是想确认一下香子的空气烹饪最后到底会变出什么花招来。
  从眼罩的缝隙间,万里什么也不说地直盯着还在继续空气烹饪的那个可悲废柴的背影。
  来吧,加贺香子。让我看看你到底想展翅飞向哪个地平线,你的目标终点又是哪一站呢!
  「接下来,开始炒菜和肉罗!」
  铿啷,将平底锅放上瓦斯炉,也真的倒了沙拉油……啊,太多了、太多了……点火。弯下腰,认真地观察火候,转动调节开关做毫无意义的微调,不久,油好像差不多热了,香子才终于把手伸向那谜样的购物袋。
  粗鲁地把烹饪用长筷子打横咬在嘴上,小心翼翼不发出声音地从袋子里取出的,是一个满大的,类似保温碗的东西。砰……打开盖子,整碗直接倒迤平底锅。完成。
  无论万里怎么看,那都是一碗早就煮好冷掉的咖哩炒面。是说……绝对是这样没错吧。
  「好~面条也丢下去罗!剩下的就是调味,再快速地像平常那样完成吧!」
  「……」
  一切已变得空虚不已。端坐着将手背在身后,戴着半掀开的眼罩,看起来就像一个变态的万里沮丧地垂下头。无论是那飘散在鼻端,闻起来就很美味的咖哩香、浓厚的酱料香,猪肉的脂香,或是心爱女友亲手做料理这件事,甚至那造假的烹饪实况转播,现在看来一切都是那么空虚。
  香子正手拿长筷俐落地重新翻炒面条。看这手势,和一般这个年纪住在家里的女生厨艺应该差不多吧。要是不说破的话,不久她应该会就这样完成炒面,说声「完成了喔~」,再装盘送到自己面前。
  接下来万里可以有几种选择。
  首先是第一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说:「哇,好好吃!谢谢你亲手为我做菜!」
  第二、带着暗示的笑容说:「简直就和买现成的味道一样呢。」
  第三、现在马上站起来,走到她身后敲敲她的肩膀说:「喂,加贺!我都看到了喔,全部!」……不,这个不行。这么做就真的变成鹤的报恩了。偷窥现行犯被逮到,大型鸟类flyaway,得不偿失啊。还是别重蹈与平的覆辙比较好。
  「来,就快做好了喔!呵呵,你很期待吧……」
  香子笑着转过来。突然,两人就这么在镜子里四目交接了。
  唔。万里倒抽一口冷气。糟了。另一方面,香子则是维持回头的姿势不动。
  「噫呀……!」
  发出尖锐叫声的同时,差点真的要翻白眼了。从镜中也看见她膝盖一软的样子。长筷掉落,在千钧一发之际重新抓住了。手抵在瓦斯炉上支撑着身体,香子回头看着万里,表情和身体都是僵硬的。
  万里脸上歪掉的眼罩毫无解释的余地。他也什么都没说。香子当然也什么都没说。两人就这样停格了。多田家的时光暂时冻结。
  不久。
  「香……香子……!」
  好不容易,万里挤出一点声音。
  「……」
  「……要烧焦了喔……」
  「……」
  「……不是,真的啦……平底锅!要焦了要焦了……!」
  叽叽……关节发出声音,香子缓缓转身面向平底锅。拿着长筷再快速搅拌一下炒面,慢慢熄火,再次回头。脸上带着像从哪里复褽贴上的笑容。
  「你都看见了?」
  步步朝万里逼近。那张油亮油亮的脸是怎么回事。还有那刻意装出的笑容,彷佛现在五官就会一个一个从脸上剥落似的。叫我说什么才好呢。该拿这气氛怎么办才好呢。
  「……不是的。你误会了。这不是万里想的那样。」
  说着像外过被抓到时的台词,香子摇着头,拖着脚步接近。万里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回应了。
  「……其实,这是我使出浑身解数的大搞笑桥段啦……吓到了吧……?吓到了对吧?笑一个嘛!笑一个呀万里!笑来看看嘛!因为,因为这是……这是……」
  这·也·是!恋·爱·的!香·辣·的·调·味·料·啊!香子油亮的脸带着土色,展开她今天第二次的三三七拍子节奏。
  啊哈……啊哈哈……啊哈哈哈哈……万里则像个坏掉的笑袋,体贴的假笑炸裂。
  ***
  幸好咖哩炒面并没有焦掉,而且还真的很好吃。虽然有点油,口味有点重,但这也刚好符合万里的口味,满足了十九岁男生无底洞般的胃。
  只可惜这并不是香子亲手做的,而是香子家的佣人做的。
  「今天真的很抱歉……」
  尽管垂头丧气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她,香子还是边叹气边小声地道了歉。都不知道是今天第几次的道歉了。彷佛在说着今天就用这个代替最后的道歉吧,香子把头靠在万里肩上钻啊钻的。那可爱的模样像极了猫,万里也把鼻子埋进她的头发里作为回敬。香子的头发有甜美的花香,用力深吸一口气时,还夹杂了一点咖哩炒面的味道。
  两人走在送香子回家的路上,时间是晚上九点过后不久。
  走过人烟稀少的安静住宅区街道,万里和香子手牵着手慢慢散步。
  「没关系没关系,我完全不介意,反正很有趣啊。」
  退后一点窥看香子的表情,她正鼓起白皙的脸颊,然后嘟起嘴轻轻皱眉。
  「其实我本来真的想自己做的。也都好好去买回材料了,真的是打算自己做的喔……是说……」
  甜腻的声音。
  「没想到会被万里识破……逮捕你这个偷窥现行犯!而且我都那样一再强调了,你到底是想怎样啊!」
  瞪人的视线实在是太不讲道理了。
  万里下禁笑了出来。
  「哎呀,一定会识破的吧,那种事。对你来说太勉强了嘛。我倒想说,会觉得这个计划行得通的香子到底想怎样呢!」
  因为这句话,香子更拗了。像个孩子似的嘟着嘴,别过头。
  虽然万里的背叛偷窥行为导致香子的空气烹饪计划出现破绽,但是香子决定不fly away了。不管怎么说,两人还是在小小的餐桌前吃完了那几乎有三人份的咖哩炒面。闲扯些无意义的话题,喝喝茶,像平常一样拖拖拉拉的,不知不觉就这个时间了。
  万里再次握牢香子的手。纤细的手指也用力回握。刚才还那样闹着别扭,但一旦四目交接,香子就会报以一个微笑。和当初相遇时的她比起来,现在她的笑容不但更稚气,也更不带戒心,发自内心不做作。这时的香子眼尾总是会深深、柔柔地下垂,所以万里一看就知道这不是做出来的假笑。
  温暖的夏夜晚风搅拌着还滞留在空气中的些许热气。离车站最近的那条路,在这个时间总是有很多人,所以两人总是刻意避开,选择稍微绕远路的宁静路径。
  「呐,万里。」
  香子像想起什么似的用力一拉万里的手,万里看着香子。
  「嗯?什么?」
  「……我还是先说清楚好了,说打算自己做是真的喔。」
  「那种事我知道啦。」
  「真的吗?我真的没说谎喔?是真的真的真的。唯有这点一定要相信我。」
  「好啊。我相信我相信……不,我真的!打从心底相信你。」
  香子依然拉着万里的手,脸直盯着他的眼睛靠过来,万里不禁笑着掂脚逃跑。
  据刚才吃咖哩炒面时香子说的,和闲人万里不同,今天的她忙得像被诅咒了一样。
  先是结束和家人及亲戚的漫长餐会,再去采买咖哩炒面要用的食材,回到家都下午四点多了。但是一想到即将要在万里面前展现厨艺,就突然极度紧张起来,于是香子好像想按照平日的步骤先做一次当作彩排。
  没想到手却一直发抖,腋下也冷汗直流。连菜刀都握不好,使得在一旁看着的佣人都看不下去,说着:「你真是个没用的垃圾!到底在干嘛啊?那个给我一下啦!」然后就开始做起炒面来了。
  「当时我就知道我是没办法的,我没办法做这件事。」
  走在夜里的道路上,香子的高跟鞋喀喀作飨,把万里的手指捏在手里把玩,自嘲般地低语。卷翘的睫毛在美丽的侧脸上投下一道整齐的阴影。
  「愈是去想怎么办怎么办就愈紧张,回过种来已经快六点了,都还没补妆也还没换衣服。于是,最后忍不住就拿佣人做好的来了。围裙也是,其实我是直接借了佣人的围裙……或许,只要一开始说实话就好了,可是怎么就是说不出口。而且万里一看到围裙情绪就高昂起来了……」
  「嗯,是很高昂啊。没错,我情绪是高昂起来了。想说哪有这么可爱的围裙啊,干脆叫你把围裙留下来算了,还想闻围裙的味道呢。对了,请教一下那位佣人的年纪是……」
  「五开头的。」
  「五十几……?」
  「超过五十五。」
  「Oh……」
  虽说,事到如今不到五十五跟超过五十五也没什么差别了,但纯洁的少男心还是为此小失望了一下
  「她是每天会到我家来帮忙家务的人,从我父亲以前还常常去海外出差时就一直在我家帮忙。」
  「……没想到我会对这位熟女的围裙那样兴奋啊……仔细想想,那件围裙的确散发出某种异样浓厚的费洛蒙呢。原来,那就是将近还历之年的味道啊……」
  没错。香子点头。
  「不过她竟敢说你是没用的垃圾。一般佣人不是都该说『小姐~下午茶的时间到了喔~』之类的台词吗?」
  「因为她不是日本人啊。好像也没打算学好敬语的样子,叫我弟都叫『少年仔!』,叫我基本上都是『喂,你!』。」
  「……呃,不过她做的咖哩炒面真的是很好吃呢。非常好吃。」
  「她是真的很有两把刷子,人也很好喔。不过老实说,今天的咖哩炒面比我平常做的要好吃多了。」
  「别这么说嘛。下次等你兴致来了,一定要做给我吃喔。到时候就不是空气炒面,麻烦你做真正的炒面罗。我会很期待的。」
  「……我那点本事,你要是太期待的话我可是会很困扰……总、总之,我还是先正式去上个烹饪班好了?」
  「不用做到这种地步也没关系啦。很一般的就好啦。只要不是空气的就行。」
  「一般的就是不行嘛!我一定要让万里觉得『这家伙真行!女子力超高的啦』!」
  配合穿着高跟鞋的香子,万里尽量放慢脚步。这样比较好。走得愈慢愈好。因为,想要尽可能地延长两人散步的时间。
  「话说回来,我真的打算这么做。这个暑假就泡在料理虎穴的地狱特训中好了。」
  试着想像泡在特训中的香子,万里差点噗嗤了。那是怎样?倒吊在岸边卷起白色浪花的悬崖绝壁上,一边接受鞭笞一边打发蛋白还同时做芝麻凉拌青菜吗?
  「有那种东西吗?料理虎穴。」
  「……还是这么办吧,取消和家人的夏季旅行……」
  香子瞥了和自己视线高度差不多的万里一眼。万里也回望她,香子有点尴尬地别开目光,看着扑向街灯的成群飞蛾。
  加贺家的人每年夏天好像都会优雅地在海外度过长假。听说这是从香子出生前就开始的例行公事,加贺夫妻双方的家人都会一起参加。今年的目的地好像是巴塞隆纳吧。
  然而香子在不久前告诉万里这件事后,每次只要一提起就说「不过,我还是不去好了」、「我一个人留下来好了」。
  「你又来了。」
  刻意装出受不了的声音,万里说。
  「难得的家族旅行,只有香子一个人缺席怎么行。我才不想因为我而害得加贺家的传统中断呢。有什么关系嘛,你就去吧,巴塞隆纳。」
  「可是万里……」
  「你不用顾虑我,我不要紧啊。」
  「可是我……」
  「我真的一点也不在意。」
  类似这样的对话,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多得都数不清了吧。
  香子的说法是,明明自己老是罗唆一大堆地束缚着万里,严格限制万里的行动,剥夺他的自由,那又怎能自私的享受自由。再说,两人在一起后的第一个暑假就分开过也太……
  「我还是觉得太夸张了啦!」
  ……她好像是这么认为。
  「我不觉得有多夸张啊。就算跟我在一起,也只是懒懒散散地消磨时间而已,会变成一个很无聊的夏天喔。所以你就尽管去吧。像个华丽的上流社会名媛,去度个长假吧。」
  香子又开始闹别扭,咬着下唇任性地咕哝:「我也想被束缚啊……」在街灯的照耀下,两人的影子落在柏油路上,白天累积的热气似乎还没散光。
  如果要说真心话,万里当然也希望整个夏天都能和香子一起过啊。
  也想束缚她到她觉得厌烦,到哪都黏在一起,每天见面,每天约会。就是想在一起。就算没钱,就算被诅咒,只要有香子在,万里就能感到幸福。
  可是,这么做自己虽然开心,香子的夏天却将就此结束,想想那实在太可怜了。就算将香子留下来,万里可完全没有自信能带给她足以媲美去巴塞隆纳旅行的乐趣。
  之所以会这么说,追根究柢,和之前要不要去打工,要不要带香子去海边……那一连串的争执也有关。至今那件事在两人之间还是个微妙不可碰触的话题。
  在那之后,香子似乎不管做什么,都会以「不让万里有金钱上的负担」为行动基本原则,再也不表示她想去哪里或想做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找寻便宜约会情报,再约万里一起去。如果找不到,就会来到万里什么也没有的房间里,表演空气烹饪之类的搞笑桥段。这样的香子唯一提出无论如何都想去,能让她留下夏天回忆的烟火大会又被取消了。
  所以明明是夏天,两人却什么计划都没有,没有任何像是年轻情侣会有的活动。
  既没去海边,也没去游泳池。没有旅行。当然也没能去巴黎……就连亲吻都没有。感情这么好,在旁人眼里看来恩爱无比的两人之间,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
  话说回来,就算两个人晚上一起待在房间里,其实甚至连手都不会握。只是各自坐在自己的座垫上,彷佛据守彼此不可侵犯的阵地,拉开距离端坐着而已。反而是走在外面的时候还比较像一对情侣。正因为在公众场合轻易能够判断做到什么地步是被允许的,所以才能毫无压力地碰触彼此吧。
  没错,就是压力。
  两人之间存在着这东西……万里心想。
  咦?你想这么做吗?咦?是这样吗?咦?咦?啊、抱歉,咦、抱歉,咦?咦?就像这样,彼此都过度敏感地揣测着对方的心意,然后又彼此察觉对方的敏感表情,彼此都带着这样的表情拚命顾虑对方的心情,然后就退缩了。老是反覆这样的事,总之就是个不自然。
  一旦在密闭空间接触彼此,就会像这样突然尴尬起来。因为害怕那种尴尬的气氛,所以总下意识地避免在密闭空间中触摸彼此。这一点想必香子也一样。
  而这说起来,也终究是因为上次那件事的疙瘩还留在心中的缘故。
  那天夜里,在两人差点要去巴黎时,万里放开了香子的身体。
  至今仍确信当时的决定没有错,但也能想像这么做多少让香子蒙羞了。万里心想,今后香子肯定再也不会积极主动的邀约他去巴黎了。
  说起来,自己也一样。当发生那种行为的可能性进入脑中,就会连锁反应地想起前些日子的事。一旦想起来了,就会像杂草藤蔓一样源源不绝地占据脑海。
  那张被撕成碎片、在空中飞舞的照片。
  影中人的笑容。
  那初次造访的城镇,晴空下的河边,闪亮亮的乱反射光线,导致一切都过度曝光——那应该是早已发誓不再想起的回忆。
  「……唔。」
  万里轻叹一口气,用力闭上眼睛,不让香子察觉,再次张开眼睛。
  没错。曾经发誓过的。不要再想起了。不要再想起了。
  不要再想起了。
  「我怎么想还是觉得太夸张了。就算无聊没事做也无所谓啊。我只是想和万里两个人相亲相爱地在一起嘛……明明只要这样就够了。」
  香子不服气地噘着嘴。
  看到她这样的表情时,万里胸口不经意地涌上一股情绪哽在喉咙。自己竟然让女朋友说出这种话。
  怎能让她说出这种话呢。说什么无聊没事做也没关系。原本该是由自己好好照顾香子,让她幸福,让她过一个快乐的夏天才对。既然已经办不到了,就好好待在自己的岗位上,不可以妨碍她。绝对。
  总而言之,一定要让这个夏天的回忆,仅此一次的大学一年级乍的夏日回忆,包括自己这个待在她身边的人在内,对加贺香子来说成为今后漫长人生之中闪闪发光的「一段」。万里现在强烈怀抱着这样的念头。
  然而,他却不知道方法。
  和香子道别,送她进车站剪票口之后,万里再次一个人回到自己的房间。脱下拖鞋,打开电灯,把钥匙和手机往桌上一丢。
  房里还充满相当浓厚的咖哩炒面香气。这也难怪,毕竟平底锅和碗盘都还没洗,直接搁在水槽里。香子做菜的时候也忘了开抽风机。万里将窗户全部打开,拉上防不了蚊子的薄纱窗。可是,只有一点风吹进来,连电视杂志的薄薄一页都吹不动。看来只能暂时待在这气味中忍耐了。
  听得见外面传来微弱的声音。那是风声和通过楼下道路的汽车声。一辆跑远了,又来另一辆。
  这些声音反而凸显了这房间里有多寂静。万里不知为何慌张地打开电视,尽可能选择嘈杂的综艺节目,提高音量。
  在万里固定坐的座垫旁,夹在桌脚角落里的是香子专用的蔷薇图样座垫,座垫四角系着深红色的蝴蝶结。另外还有某个东西掉落在旁边,捡起来一看,是写着sleep的眼罩。她忘了带走。
  无意识地用指尖拨弄着眼罩,万里出神地站在房间中央。
  现在这个空间里,静得像是漫画里「静默……」、「空旷……」的拟声就挂在头顶上半空中似的。万里心想自己还真是个漫画脑。
  香子不在的单人房中只留下刚才的欢乐余韵,但也瞬间就消失了。比起原本只是单纯「无」的时候还要空虚寂寞。相较之下,完全持续的单调无聊说不定还好一点。默默在地上打滚,做一个肉块,什么感觉都没有,让时间自己去过它自己的就好。
  然而现在的寂寞却以加速度刺激着万里的心。或许在那边的所有东西都一样吧,沉浸在寂静之中未曾发觉的那些东西,一旦开始流失就会注意到了。
  简直就像空气。简直就像风。寂寞是空气,一动起来就有感觉了。
  把眼罩拿来当发圈用,撩起前额碍眼的头发固定住。万里将电视的音量开得更大了。转动手臂朝厨房走去,决定趁自己跑去上网摸鱼,任凭时间流逝之前把该洗的碗盘都洗干净。
  白色的陶盘两个,成组的叉子两把。喝过乌龙茶的玻璃杯两个。饭后用来泡茶的茶壶一个,马克杯两个。这小盘子是干嘛用的?啊,是装红姜的。还有平底锅和长筷。
  在海绵上倒了一点洗碗精,将放在流理台里的小水桶装满水,万里低头看着两人份的餐具,叹了长长的一口气。呼……然后就这样垂下头。
  香子前往巴塞隆纳的时间是下个月。她好像说会去两周还是三周吧……有钱人旅行都不是参加什么几天几夜行程的呢。十四天和二十一天可是差很大啊,不过这是万里这种庶民才会有的想法吧。
  仔细想想,自从认识香子之后,这是第一次要和她分开这么久。包括还没交往时,她还是光央跟踪狂的时代在内。
  ——不知道到底会有多寂寞呢。
  一旦开始想像,原本擦洗着第一个盘子的手就不由得停了下来。电视里传来一堆搞笑艺人的笑声,机关枪似的关西腔更无视于万里的存在。「哩洗安哪啦!」、「哩洗白痴腻!」……不小心回头一看,差点就对电视说起话来。真的是……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寂寞呢,我这个白痴。
  至今,不管一个人在家多久都无所谓。甚至可以说是积极地想要独处,想从人际关系之中逃离,所以才决定离开老家。在认识香子之前,从来不曾对一人独处的寂寞感到如此恐惧过。然而现在却变成这副德性。
  她不在身边的日子,光想像就令人沮丧。
  开始交往至今,两人实在是太常腻在一起了,说不定自己已经太习惯她的依赖和束缚了,尽管她束缚万里的程度,在旁人眼中看来根本就是异常。被多得像鬼的MAIL和近乎跟踪狂的出现频率养大了胃口,现在的自己已经无法像一般人一样过日子了。
  (现在竟然要扔下这样的我,一个人跑去巴塞隆纳!)
  (害我变成这样,你要负起责任啊!)
  ……半是认真的自己,真是个没有度量的男人啊。
  不,不行。不能这样。不对,不行不行。光想都罪孽深重。万里再次回到洗碗作业中,像只淋湿的狗般甩着头,想甩掉这不应该的念头。
  「别去什么家族旅行了,和我在一起吧!因为我很寂寞!」哪有脸说这种话啊。既没钱又没玩乐经验,拿不出任何取悦她的办法,这样的自己哪有资格说这种话。
  所以万里是真心希望香子能去好好享受她的旅行。不要顾虑自己,也最好不要和自己共度一个无聊的夏天。
  虽然很希望对方能理解这种心情,但对方毕竟是香子。总在奇妙的地方显得笨拙的她,真的很难保证不会为了万里取消旅行。
  所以我才会清清楚楚地说了那么多次「去旅行!」、「玩得开心点回来!」啊……万里一边闻着洗碗精的香味一边想。
  但一边想,一边也发现了。
  对香子来说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光是「无聊的」,除此之外部是「开心的」。对自己来说和香子在一起的时光是「开心的」,除此之外都是「无聊的」。一般来说谁都喜欢开心的时光吧。然而香子却与此相反地希望和自己在一起,她的存在真是个奇迹。话说回来……
  (我……就算被抛弃得远远的也没资格抱怨啊……)
  没拿稳的盘子掉在水桶里,发出「喀啦」声。
  拿香子的无聊做交换,贪恋着开心时光的自己。香子一不在就寂寞得难以忍受的自己。若是哪天,香子察觉和自己在一起有多「无聊」而决定分手的话,那该怎么办。
  那么一来,这种寂寞就将成为永远——
  「喔、喔喔喔、喔……!」
  从脚底颤抖到头顶。穿过身体。风在低语。惨了。太惨了。
  其实,哪还有闲功夫说什么「竟然扔下我」和「负起责任来」之类的话啊。不但要爽快答应香子去巴塞隆纳度过快乐假期,更不能甘于做一个「无聊」的家伙啊。
  万里自己也必须成为能提供香子开心时光的人才行。如果办不到,两人就不会有未来。在一起时有在一起时的开心,分开来时也会有分开来时的乐趣,但一旦分开还是会寂寞,等到回来之后觉得果然还是跟自己在一起开心!得成为这种人才行。万里想成为一个能为香子献上这世上所有快乐的人。
  加果不这么做,就会失去香子。
  可是,该怎么做?
  像自己这种人,没错,既不帅又没钱,也不会讲什么好笑的话(好笑度还完全输给香子),没实力、脚臭、牛仔裤拉链一天到晚忘了拉、失去记忆、老是害香子不安哭泣……到底为什么香子会选择这我样的男人啊。是哪根筋不对吗?如果是这样,就别再浪费时间了。像我这种人还是、像我这种人还是……不不不,等一下。
  把即将沉落在自我否定与自我厌恶深渊的心,从「像我这种人还是死了算了」模式中拉回来。不管思考什么,最后万里总是会这样。消极地尽情厌恶自己,结果还是什么都解决不了。
  如果只是自己的事那就算了。消沉沮丧地结束就好。可是为了香子……其实也没什么好掩饰的,老实说,为了不让自己被香子抛弃,就一定得有所改变才行。
  很快地冲洗好平底锅,放在瓦斯炉上。挤乾海绵,再简单地洗洗手。接着拿乾布擦拭并整理好叠放在流理台上的餐具,因为这厨房小得没地方晾乾它们。
  (要是没有任何限制,只要是为了香子什么都能做。)
  发出「啾啾」的声音擦着玻璃杯,万里恍惚地作着白日梦。
  姑且不管这样的自己办不办得到,如果只以纯粹取悦香子的角度来看,能够做什么呢。
  首先……开着进口车去她家接她吧。不,等一下。没记错的话香子的父母是爱车人士,她说过光是跑车家里就有好多辆吧。这样的话,不管多高级的进口车,都无法取悦香子了。不然骑摩托车……不,脚踏车……对了,踩人力车好了。人力车不错,很有趣,又好玩,世界上应该没有其他男人会踩人力车去接女朋友吧。
  接着送她一束玫瑰花……不不不,等一下。她可是会选玫瑰花来攻击柳兄的人,光是普通地说声「送你!」将花交给她未免太没意思。一定要是更华丽,更具冲击性的……对了,把玫瑰花瓣全部摘下来,撒在她头上和所有她要经过的地方吧。香子踏出每一步时,脚尖都能随时踩在玫瑰花瓣上。这样很棒,她绝对会喜欢。
  礼物送名牌精品或衣服首饰也都太常见了。再说,名牌精品香子自己就有很多。所以送的东西一定要能衬托香子原本就持有的物品。例如,总是在旁边漏风,让那头长发在最佳状态下飘逸。打灯让钻石耳环闪闪发光。在她身后牵起长长的礼服裙摆,小心翼翼地保护蕾丝不要受伤也不错。
  为了要做到这个地步,自己身上不能有多余的装饰,以方便行动为优先,袖子和衣摆都要扎起来,以黑色统一,才不会有损她的美。最好是连脸都用黑布遮起来好了。
  这么整理下来,万里为了香子,首先得先穿上黑子的服装。(注:黑子为日本传统歌舞伎等舞台上为演员操作或搬运道具的龙套角色)
  踩着人力车去迎接香子,等她下车时,她走到哪就用玫瑰花瓣撒到哪。
  为了让香子走起来闪闪发光,在三男为她扬风、打灯,并且小心地为她牵起裙摆。
  『至今真的谢谢你,万里!我最幸福了!』
  想像中,香子如此说着,打从心底对自己露出开心的笑容。在深红色天鹅绒般的玫瑰花瓣翩翩飞舞之中,戴着钻石首饰,穿着白色礼服的香子说:
  『来,我们走吧!』
  伸出手挽住万里从没见过的帅哥。周围响起婚礼的钟声和众人的欢呼。要幸福喔!香子,你好美喔!太美了!一定很幸福!很好,很好!非常适合你喔!
  黑子万里被排除在外,为了香子,永远在心中如此呐喊。

  ~fin~

  「……唔!」
  手中抓着盘子和乾布,万里不禁当场单膝跪地。破坏力太强了。
  尽管是自己擅自想像,但你也实在太过分了吧,加贺香子。那个帅哥又是谁啊。你在哪认识他的啊。巴塞隆纳吗?是吗?是这样的吗?那家伙是巴塞隆纳男吗?和巴塞隆纳男的婚前巴黎,穿的是LA·PERLA的白色蕾丝内裤吗?只肯做空气炒面给我吃,却给巴塞隆纳男吃真正的面包吗?
  我……真的是脑袋有问题……
  摇摇晃晃地起身,把擦干的餐具收拾好,万里在电视前瘫坐了下去。手肘撑在桌面上,勉强支住下巴。
  总之,明白了一件事——香子早就拥有一切,事到如今万里根本不能给她什么。就是这样。
  香子什么都不缺。没有什么想要的,也不求什么,更没有什么是她需要的。不需要等待救赎,只要美丽而健康地活在这世上就够了。
  刚认识的时候还不是这样。那时的她不被光央所爱,得不到满足,香子总是哭得很惨。无论怎么做都得不到那家伙,不得不认为那种「得不到」的感觉反而是香子这个人的核心。
  然而当她放弃要求柳泽光央,获得和万里彼此相爱的关系之后,香子就完美圆满了。
  万里恍惚地看着电视里闹哄哄的人们。
  和香子呈对照的,是什么都没有的自己。
  什么都不足,需要救赎,寂寞得难以忍受,在惨烈的无聊中挣扎着,即使如此还是只能活下去。那就是自己。
  明明已经赢得了香子的心,那明明就在眼前了,却不但不开心喜悦,反而总是在担心什么时候会失去。比起获得之前,现在的自己更寂寞,更不满足。总是想要更多更多,光是她「在这里」还不够,非得拥有她今后也会永远在身边的保证才能放心。连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都很困难。记得贪心也是七大原罪之一咀。
  ……不行。好沮丧。
  差点要开始想些不必要的事,万里勉强自己再次起身。想起折椅上还放着老家寄来的包裹。
  一开始负面思考就停不下来了,赶快在此斩断,总之先找点事做吧。
  拿出美工刀,把宅配单和封箱胶带一起割开,打开纸箱。母亲最近已经不会在里面放信了。里面装着应该是量贩的玉米谷片和零食的盒子,放着自制抹茶粉的底片盒,还有塞满整袋的小鱼乾和樱花虾。这个又是什么,原来是巨大的面麸啊……看到这里已经开始烦恼该如何解决掉这些东西了。此外还有熟悉的袋装面条。
  照惯例分点给柳泽吧。拿起手机,打开画面本想传MAIL,但想了一下还是放弃了。决定直接打电话。想想从大学开始放暑假之后,就没听过柳泽的声音了。从入学以来两人几乎是每天都混在一起的呢。
  心想要是没接的话再发MAIL吧。电话只响了两、三声,柳泽就接起来了。
  「喂喂?柳兄?抱歉突然打给你。」
  『喔~怎么啦?』
  耳边传来型男令人怀念的温柔声音。「是我啦,我啦~」一时兴起,故意用尖细的声音如此回应,他也模仿起一样的尖细语气说:『怎么啦你……咳!咳咳!』看来是喉咙负荷不了,噎到了。男人就应该要像这样嘛。那种来路不明的巴塞隆纳男还是不行的。
  「柳兄现在在家吗?我老家又寄了好多东西来,我想分你一些所以打电话问看看。」
  『真的吗?我当然要罗~每次都多谢你啦!』
  听见他一如往常的友善声音,万里发现自己从中获得了不少元气。原本堕落为孤独空间的房间,瞬间也恢复了平i的明亮,刚才的负面情绪现在看来就像一个糟糕的玩笑。
  「对了,要是不介意,要不要现在来拿?是说我现在很闲,要不要一起去哪玩?」
  『抱歉,我现在没办法耶。有点事。下次等万里有空的时候,发MAIL给我吧。』
  「啊,这样啊,了解!」
  那就先这样……嘴上爽朗地道了再见,一边挂上电话,万里内心却有点不满地嘟嚷着「什么嘛!」这种失望的感觉,你怎么赔偿我啊!
  是说,什么嘛……柳兄这臭家伙。
  刚认识的时候,只要稍微邀约一下他就马上飞奔而来,吵闹着说这个也要那个也要,还称自己是收保护费的柳央呢(其实这是现在万里想出来的称呼)。
  把手机丢出去,万里一个人颓丧地垂下间。和朋友之间被措手不及中止了的对话,加速着心中的寂寞。一度高昂的情绪,又消沉了起来。
  除了自己之外大家都很忙。不知怎地。
  好像只有自己这么闲,这么没事做,整个人像个空壳似的。倒在座垫上打滚,万里将头上的眼罩拉下来遮住眼睛。摊开手脚成大字型,茫然无力地伸展着四肢。
  香子的「我到家了」MAIL也还没来。明明平常老觉得那些MAIL实在是没必要,收MAIL收到觉得脑袋要秀逗了!偏偏等的时候却又不传来。真无聊,有点担心……非常寂寞。
  早知道就别打什么电话给柳泽了。搞不好被他发现自己其实很无聊又寂寞了吧。愈想愈觉得丢脸。说什么「要不要一起去哪玩?」真是……超悲哀。被拒绝就算了,又干嘛觉得失望啊,摆明了就是害怕孤单。都这把年纪了,连自己一个人过日子都不会,真是有够弱。
  「唉……」
  叹了长长的一口气,似乎就此将体内那些烦躁焦虑形成的漩涡吐出去了。同时,身体却又像被自己吐出的漩涡卷入融化似的,突然四肢无力。觉得好像就要这样沉入睡眠当中,意识渐渐模糊。

  很好、很好……
  我的诅咒还满有效的嘛……
  不错嘛,就这样……这个夏天,你就这样寂寞地SYURYO(终了)吧你……

  「……咦?」
  万里跳起来。
  抓起眼罩,周围和刚才一样没有变化。依然是一个人的房间,电视也还开着,窗户也没关,和刚才一样的状态。什么都没变。可是——那是电视的声音吗?不,就算是也太……
  难道是作梦吗?
  只是短短几秒的浅眠,耳边却还留着那过于真实的低语,万里疑惑地东张西望。



  3
  你是不是很寂寞啊?对方劈头就用这句话当开场白。
  「……嗯?什、什么啊……?」
  万里刚睡醒的脑浆里塞满问号。从流满口水的睡过头天国里被电话铃声惊醒,是大约三秒钟前的事。这时候的脑袋还无法回答如此情感层面的问题。
  『不是啊,所以说,我就是在问你是不是觉得很寂寞啊。大家都在传喔。』
  「是……?谁、谁在传啊?」
  『我跟柳兄啊。』
  一大早的怎么就这么热,才上午十一点。
  从被汗水湿透的恶心床单上,像只牛似的翻身,万里坐在床上。一边搔着几乎要流汗的肚子,一边用下巴夹着手机,用右耳重新听清楚二次元君说的话。
  『昨天我有事传MAIL给他,结果柳兄就说:「刚才万里约我出去玩,被我不留情地拒绝了,总觉得对他有点不好意思。好像太可怜了。」』
  「咦?」
  没想到柳泽竟然会在意这件事,万里停止了动作。那明明就是小事而已。话说回来,那家伙又没做错什么。
  做出无理要求的是自己啊。不稳定的情绪已经像陈年旧疾般跟着自己,擅自沉浸在孤独之中,突然说什么「要不要来我家」。我又不是他男朋友,被拒绝了还像小孩子在那闹脾气。
  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想起昨晚自己的任性,突然觉得好丢脸。相对的,柳泽光央则是如此绅士……竟然还关心起这样的自己来。
  万里用手背抹去额头上黏腻的汗水,先单手打开了电视开关。
  睡着时窗帘没拉上,今天的窗外也是热力四射的盛夏。多重奏的蝉鸣有如炒菜时的噪音或打钹时的回音歇斯底里地回响着。
  「二次元君,你该不会就为了这事打电话给我吧?」
  『是啊。』
  「讨厌啦,怎么对我这么好……啊,不会吧!那个人跟那个人结婚了?」
  随便乱转的频道上正播出娱乐新闻,今天的话题是一对年轻明星结婚的新闻。注意力瞬间被电视专走。
  『喔,你在看电视啊。没错没错,从早上开始新闻就老是在报这条。是说,我今天不用打工,要不要去哪玩?』
  「咦!我要去我要去!可是二次元君你的小说怎么办?」
  二次元君也就是佐藤隆哉的兴趣是写小说。万里想起他前阵子说过,最近一直沉迷于写小说的作业之中。
  『有在写啊。不过最近一直都在做这件事,今天想要转换一下心情。加贺同学咧?』
  「啊……怎么办好呢。我想她今天、等一下应该会来我这。基本上,只要她没什么事就会来我家。就算我说约在哪里碰面就好,她也会说想要陪我一起走到那个地方去,结果还是在约定的时间前提早跑来我家。」
  『出现了!跟踪狂交往模式。那不然,叫加贺同学也一起来玩吧。话说回来,我不会变成电灯泡吧?』
  「怎么会!没这回事。平常老是只有我们两个人,二次元君能来她一定会很高兴的。我也发MAIL给型男看看吧?」
  『柳兄说他很忙。昨天晚上发MAIL时,我就说那明天约万里出来玩吧,结果他也拒绝了。』
  「是喔。又是打工吧。」
  『嗯……大概吧。是说他老兄好像白天晚上都在打工,可是哪有人忙成这样的啊。最近不管什么时候联络他,都觉得他匆匆忙忙的。』
  「是怎么了呢。之前他还满常待在家里的啊,虽然大都是在房间里听音乐上网,说不想多花钱所以喜欢在家放松就好的啊。」
  万里一边和二次元君对话,一边转着遥控器看各家娱乐新闻。手指华丽地操纵着遥控器寻求更新鲜的新闻话题。
  『老实说,我觉得他很可疑。看那样子,该不会是交女朋友了吧。』
  听了二次元君这么一说。
  「……咦?」
  手指停下了动作,现在这个话题可比什么娱乐新闻都新鲜哪。不是看电视的时候了,丢出遥控器,万里撑起热得快融化的身体。
  「柳兄交女朋友?真的假的?不会吧……不对,等等,柳兄确实是很受女生欢迎,受欢迎到不管何时何地受欢迎都没问题啊啊啊啊!」
  不由自主地大叫起来,换来二次元君在电话那头的:『吵死了啦你!』不行,怎么一个人兴奋激动到爆青筋了啊。总之先想办法冷静下来。
  「抱歉抱歉,一不小心太激动了……不过看这情况,可能真的是这样喔。那么对象是……」
  『小冈。』
  对方不加思索回答。
  「……我、想……也是……」
  毋庸置疑。
  打从入学以来柳兄就一心一意暗恋着她。可爱得像鬼一样,在学校里不论男女广受大家欢迎的万人迷,冈千波。
  借酒装疯笨拙地对她告白了,却被她不以为意地忽视,受伤之后和她保持距离,变成有点尴尬的关系,但最后也总算是恢复原本的朋友交情——在柳泽那相较之下堪称大风大浪的校园生活中,总是少不了千波的影子。
  要是这分心意真能开花结果,两人终成眷属,或许也就不难解释柳泽谜样的忙碌所为何来了。这家伙是把所有的时间和金钱都奉献给得来不易的可爱女友了吧。
  「可是就算是和小冈开始交往了,为什么不跟我们说就好。」
  『可能是才刚开始交往,希望大家可以不要过问太多?』
  「啊……嗯……是这样……吗?」
  『你想想看嘛,曾经差点航向毁灭深渊的两人,这次会想暂时慎重一点,不要对外公开也是可以理解的,不是吗?』
  二次元君这么说,好像也是有道理。正当万里差点接受时。
  「呜喔?」
  突然听见玄关传来门被打开的声音,万里发出惊呼。
  『干嘛?怎么了?』
  「啊,我家玄关好像被打开了……怎么办。现在好像有人企图侵入我家……」
  门似乎被人用力拉开,内闩发出「砰」的一声。
  『啊?会不会是加贺同学?』
  从半开的门外传来的,正是香子「给~我~开~门~」的声音。
  「嗯,是香子……等一下喔,我得去把内闩打开才行。」
  让二次元君别挂断,在电话那头稍等,万里一手拿着手机走向玄关。先把门重新关上一次,卸下内闩。
  「我在楼下打给你,可是电话中嘛!所以就尝试自己入侵罗!……你在跟谁讲话?」
  盛夏热气蒸腾的薰风,随着香子令人眩目的柠檬黄迷你洋装一起飘进玄关内。她手上提着便利商店的塑胶袋,伸手递给万里。像是交换似的,万里说了声「拿去」,便把手机交给香子。
  「咦?谁啊?喂喂?」
  嗨,好样的跟踪狂!二次元君这么称呼香子的声音连万里都听到了。什么嘛~是二次元君唷~那是什么意思~扭来扭去看起来有点高兴的香子,脱掉高跟凉鞋走进屋内,开始和二次元君说起话来。
  总之先将香子带来的两人份冰凉100%果汁冰进冰箱,万里乘机去上了厕所。幸好有穿……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拉起平常就寝时大概只有三成机率会穿上的短裤。
  在洗脸台漱了口,挤了牙膏边刷牙边望向房内。
  「什么?光央交女朋友了……等一下,等一下,这么说来,对方是……超音波?咦?等一下,那个人跟那个人结婚了吗!不对,现在光央的事情比较重要!不会吧……」
  香子乖巧地在座垫上端坐着,虽然瞬间被电视吸引了注意力,又马上拿着万里的手机和二次元说起话来。
  「……也对,得先好好确认一下才行。没问题,交给我就对了。我可是专业的喔,在跟踪光央这点上,我很熟练了啦!」
  刷着牙,万里觉得心情有点难以言喻。自己的女朋友原本是好友的跟踪狂。而且还自称是专业的。这里头人际关系的微妙,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才好。
  「嗯,对啊。那等一下再联络……万里!」
  「是!」
  香子突然转过头来,万里不由得发出希腊语般的声音答腔。香子脸上的表情莫名生气蓬勃,咚咚踩着脚步走过来。
  「事情我全都听说了。今天本来想跟你去一家有超划算午餐的餐厅吃饭,不过那个下次再去吧。要开始忙了喔!来,快打!」
  咧嘴一笑,把手机递给万里。等一下。万里用眼神如此表示。
  刷完牙,咕噜咕噜地漱了口,顺便用发带把前额的头发往后推,用水冲一下脸后,朝手心挤出洗面乳,用起泡球——香子交代一定要用而拿给万里。香子是万里肌肤的守护神——做出蓬松巨大的泡泡。香子像个可靠的教练般站在三男边看万里在脸上搓开泡泡边说「做得很好」(
  「……是说……叫我快打……是哪里?要打哪里呢?」
  发现自己这句话讲得很像某种AV台词,偷偷在厚重的泡泡下「呵呵」地笑了起来。当然香子完全没发现万里这下流的思考。
  「那还用问吗?当然是超音波啊!」
  「啊,打给小冈喔……」
  「你是在那里陶醉什么。听好喔,你要好好问清楚喔。万里照这样说就对了。『好久不见~想要寄暑期问候明信片给你啦。可以告诉我地址吗~?』那个超音波啊,有时候个性还满傻呼呼的,大概会回:『咦,要寄暑期问候的明信片给我啊,好复古好好玩喔~之类之类~这样那样~』自己兴奋个半天之后就会把住址告诉你啦。」
  模仿万里说话时站在右边,模仿千波时则换到左边还故意突出下巴的香子莫名起劲。万里又差点笑了出来,赶紧用水将脸上的泡沫冲干净。
  「不行,下巴下面。发线边缘也是。还没洗干净啦,好好用水冲洗。」
  感恩地接受教练指导,再仔细地重新冲洗。呼,好不容易洗干净了。一边用毛巾擦乾脸上的水珠,一边抬起头。
  「……可是,问了她的地址之后要干嘛?」
  对万里的疑问,香子摆出模特儿的站姿靠着门,用一个艳丽的笑容带过。今天的香子状况绝佳。「呵呵」地笑了笑,用眼神催促万里赶紧打电话。可是才刚催促完,却又伸手抽走塞给万里的手机,拔高声音说.
  「在那之前先擦化妆水和乳液。」
  「是是是。」
  「最后要好好擦上防晒乳喔。」
  「我知道我知道。」
  带着完美笑容的闪亮守护神大人,眨着漆黑的眼睫毛,有如女明星般充满戏剧效果的美。闪耀着亮晶晶又纤细光芒的眼皮上的亮粉也那么美。这都是与生俱来的美貌加上努力与品味的结果。正可说是完!美!的女人。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样的美女现在竟成为万里的女朋友,而且不久前她还是个单恋柳泽光央的跟踪狂。那真的是,还不久前的事……从稚嫩的少女时代开始,直到不久前,好几年好几年的时间对光央锲而不舍。
  「……那个……我姑且问一下喔。」
  话虽如此,倒也不会因此就在意什么。
  「只是姑且、姑且一问喔。算是小小的确认事项。那个……如果柳兄和小冈交往的事是真的,你在心情上应该是……不会去打扰他们吧?」
  万里一边像个娘们般涂抹保养品一边这么问。
  「当然!」
  彷佛在说:你问这什么蠢问题,香子很快地回答。
  「我满心都是不想去打扰他们的心情啊……不过在那之前,得确认是不是事实才行吧。难道你不在意吗?万里一定也很在意吧?你和光央感情那么好,他却连个知会都没有。不想问为什么吗?」
  那当然是很在意啊。柳泽和冈千波可能在这个夏天终于成为情侣了,这件事却对谁都不说。要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
  「等你打完鼋话就给你喝果汁。」
  「……你连果汁收在哪都不知道还敢说。」
  看完万里擦好防晒乳,香子说:
  「不就是冰箱吗?我看到了啦。是说这种事不用看到也猜得到好吗。来,打吧。」
  香子再次将手机高举在万里鼻子前。万里默默接下,看着恋人露出共犯者的眼神和美丽的微笑。
  ***
  「我这样会不会很显眼啊。」
  「你根本全身都是需要警戒的颜色啊。要是放在自然界里,就是那种完全暴露在危险之中的家伙。」
  「出门前我犹豫了一下啊。本来想穿那件卡其色的AII in one……」
  「A11 in one是啥?喔,就是上半身跟下半身连在一起那种衣服?」
  「对对,就是那个。因为我上次才穿过,你印象还很深刻吧。所以我才想说不要穿的啊。其实今天还是应该穿那个才对。」
  穿着一身华丽的柠檬黄洋装,香子将阳伞斜斜地扛在肩上,想尽办法要掩饰自己超华丽的打扮,正在朝别人家的围墙底下躲。
  大中午的街角,灼热的阳光将三个闲人的影子焦黑地烙印在地上。算起来,这闲人三人组已经待在那二十分钟之久了。
  用手巾擦掉脸上的汗水,二次元君在万里耳边轻声地说:
  「其实我也犹豫了一下呢,早知道就穿深灰色的忍者服。」
  「啊,你是说那个忍术学校实战考试时经常穿的那种?」
  「对对,就是那个。可是因为施展忍术让身体巨大化的时候被撕裂了,所以今天只好穿全身紧身衣来。这可是泪姊(注:泪、瞳、爱是北条司作品《猫眼》中窃盗集团三姊妹的名字。她们习惯在犯案时穿紧身衣)版本喔。」
  「太好了,没跟你撞衫。我穿的是小爱版本。」
  「太好了,没跟你撞衫。我穿的是小爱版本。」
  两个大男人整齐地摆动腰肢,口中哼着杏里唱的主题曲,做出豹女的姿势。香子转头白了他们一眼。
  「瞳姊!情况如何!」
  「俊夫哥出现了吗?」
  「……如果你们说的那个『俊夫』是指超音波的话,还没喔。」
  即使躲在阳伞下,香子的脸还是热得通红,手中举着小型的歌剧用望远镜窥看着。香子很中意这个观赏歌剧时使用的望远镜,总是随身携带,不管带的是多小的包包都要放进去。至于要说明理由嘛……因为香子就是拥有这种习性的生物,只能这么说明了。
  香子和万里以及二次元君来到冈千波住的地方。凭着刚才从电话里探听到的地址,现在下躲在距离千波家很近的岔路口埋伏监视。
  当然,二次元君身上穿的并不是深色的紧身衣,脸上也没黏上成熟性感的假痣,而是穿着清爽的薄荷绿POLO衫、露出小腿的短裤,配上帆船鞋的打扮,背上背着小型肩包。不管他的内心有多么不坦率,不管他有多热爱他的脑内老婆,光就外表看来顶多是个轻度阿宅的潮男而已。而且是很能适应社会的那种。
  另一方面,万里则随便套件松垮垮的T恤、二手牛仔裤、鞋底单薄的海滩凉鞋,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拿(啊,是两手空空不是用手遮胸喔请不用担心……),一副附近国中生似的打扮,汗湿的全身邋遢得要命。
  根据香子的说法,柳泽如果真的和千波交往,一定会发挥他殷勤的本事,每次约会都亲自到千波家接送。所以,柳泽口中的「今天很忙」,一定就等于「今天要和千波约会」。那么,只要在千波家门口盯梢,总有一天能目击两人的约会现场。
  话虽如此,所谓亲自接送什么的理由,不过是出自香子一句「我觉得他会这么做,光央那个人意外的是这种型喔」,除此之外什么证据都没有。
  这只是香子一厢情愿的想法,说不定人家可能是很普通地约在哪里见面,要回家时也是原地解散的那种交往模式啊。如果是那样,在这里盯梢多久都没意义吧。可是就算这么说,香子却强烈主张与其去猜测那毫无线索的「哪里」,不如一赌在这里的可能性。
  两个男生基本上都是没什么主见的人,说着「这样啊,既然队长这么说,那就这样吧……」很快地听从了香子的意见,成为跟踪狂的手下
  「不过,今天这天气跟踪起来不会太热了吗?」
  对队长没爱的二次元君很快就发出异议。
  「我已经有点腻了……差不多该休息了吧?话说回来,我想吃刨冰。车站那边不是有很多店吗?这样也可以直接就搭车去别的地方,哪里都可以,总之我们找个凉快点的地方吧。」
  听二次元君这么一说,香子阳伞一挥大喊:「啥?」
  「刨冰?那桓东西当然不行!我不允许!」
  「为什么嘛。吃个刨冰有什么关系。这种天气吃冰最棒了。我要吃蓝色夏威夷口味,加贺同学嘛,还是适合吃个草莓炼乳冰。至于万里,嗯……就我的见解你适合黄色,对!就吃咖哩口味吧!」
  咖哩口味什么的绝对不要。不是还有柠檬或芒果或凤梨之类的可以选择吗,哪个不选却选咖哩,绝对不允许。忍不住逼近二次元,正想说「给我取消你刚才的发言!」时——
  「什么口味也不行!吃了冷的会一直想跑厕所!」
  不愧是专业的,着眼点就是不一样。万里恢复冷静,深呼吸,沉吟地摇摇头拍了拍专业跟踪狂的肩膀。
  「不过看这状况……有点怪啊。你仔细想想,那个真的是小冈家吗……二次元说得没错,或许我们还是找个凉快的地方冷静一下吧。看是刨冰店还是罗多伦……」
  「咦?等一下,怎么连万里都这样讲!我可是查过Google Map,那里就是她家没错啦!」
  一心相信万里会寄暑期问候明信片给自己,不疑有他的小冈给的住址上,盖着一栋非常普通,没有任何特征的白墙建筑。
  和所有东京二十三区内常见的建案一样,这栋房子利用了最大限度的容积率,改成一栋铅笔型的三层楼平房。没有院子也没有矮墙,入口步这是水泥铺的,还能顺便当停车位。上面立着好几个摊平捆起的厚纸箱。
  停车位上没有车,一眼望去就能看到后方深蓝色的大门。周围的住家也大致都是这种类型,整个住宅区里充满盛夏午后的热气。不时出现满身大汗的小学生们吵吵闹闹地骑着脚踏车通过,暑假的气氛。
  毕竟,实在是太热了,
  「不能依赖Google那种电子情报啊,香子。太小看人类直觉是不行的唷?再说,如果那真的是小冈家……为什么不是蘑菇屋呢?你看,这不是很奇怪吗?既没有带路的兔子先生,也没看到小松鼠,嗳,二次元君,这未免太奇怪了吧?」
  「是啊,万里。其实我也从刚才开始就觉得不大对劲呢。要是那里真的是小冈家……怎么不是用软绵绵的奶油和糖果做成的呢,太不自然了……」
  「唔思……看来我们一行人是落入敌人的圈套了……?」
  「啧,糟了……原来这里是幻影森林!」
  「可恶,别大意啊347KB佐藤!我们可能已经被包围了!」
  「唔唔,密码多田!我的背后就交给你了……!」
  看着这两个背对背做出拔剑姿势,已经厌倦跟踪狂模式的笨蛋,香子举起阳伞戳进两人紧贴的背与背之间强制他们分开。
  「够了没啊!懒得看你们在这里演这没完没了的小短剧了,我去看一下门上的名牌!」
  「不行!不能离开这个阵形啊,蒂芬妮!」
  「可能会误触对方的索敌魔法网喔!」
  「吼!你们真的很烦耶!不要擅自把我拉进那个世界观可以吗!我很讨厌这种小短剧!看看我的脸!看看我这无法想像勉强还算是十多岁的老脸!看看我这被怀疑整形过、轮廓很深的脸!是不是很不适合演搞笑短剧?是说,别逼我说这种话好吗!」
  拍掉万里和二次元君的手,香子独自踩响凉鞋的细高跟走掉了。
  美丽的头发编得整整齐齐,彷佛希腊神话里的出场角色般高高绾起,发夹上的莱茵石在盛夏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一边目送着那闪闪发光走远……
  「蒂芬妮加贺是不是生气了啊?我们玩笑开过头了吗?」
  二次元君一边压低声音这么问。
  「不,她不是会为了这种小事生气的家伙,度量没有这么小,别小看那家伙……她昨天啊,还做了空气炒面给我吃呢……」万里说。
  「那、那是啥啊?」
  正当万里像发表什么世界奇观似的说明了空气炒面的那一幕时。
  「呀噫——?」
  草莓牛奶般甜美又莫名稚嫩的娃娃音从万里和二次元君背后响起。不过啊,呀噫是什么啊,呀噫。就不能用别的招呼语吗。
  回头一看,站在那里的正是小冈。
  「万里和二次元君,你们怎么会在我家前面哩?为什么不使用日本邮政这种方便的系统?咦,还是说你们想尽快把暑期问候明信片送到我手里?刚才的电话是虚晃一招吗?」
  漆黑湿润的眼瞳亮晶晶地彷佛两颗宝石。雪白的小脸蛋。双手分别提着便利商店和书店的塑胶袋。
  才刚碰面就让两个大男生呜喔喔喔地手脚发软,银河可爱的冈千波登场。
  那张惊讶的脸好可爱。指指万里又指指二次元的纤细手指也好可爱。伸出的食指戴着镶有红色石头的戒指,也像玩具一般的好可爱。
  长发绑成两颗丸子,孩子般纤弱的肩头被太阳晒成了淡淡的粉红色。身上多层次穿搭着民族风串珠背心,搭配松垮的牛仔裤和勃肯鞋。
  细致的鼻梁也因暑气而染上一层红晕,万里平常看到千波时就常联想到外国小孩,今天的她更是多了一层稚气。
  没错,冈千波就是个少女妖精……妖精王国的小公主……所以说,她住在那间平凡无奇的房子里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一定是Google误会了……你想想看嘛,这么可爱的生物,她的户口名簿一定是那种蓬松的毛毛材质做成的啊。那种东西,墨田区公所是不可能受理的啦……啊,好可爱,好可爱的户口名簿。蓬松胎毛作成的户口名簿,有着可爱发旋的户口名簿,素颜皮肤粉嫩嫩的户口名簿……

  看着迷失于胎毛飞舞的另一个世界里而失去社会性的万里,千波说.
  「你们干嘛不说话啦~是没看见我吗?」
  千波急得往上蹦蹦跳跳。背心上的串珠沙沙作响,绑得松松的两个丸子也在耳朵上方晃动。
  「呼……不,不行!差点被小冈缝隙淫乱、不对,是紊乱的磁场因住,失去适应现实世界的能力了……二次元氏,振作点!小冈的户口名簿早就电子化了啦!」
  「什么?你的想像驰骋到户口名簿去了吗!真有你的啊,多田氏!我现在正在感叹自己一说到绑两颗丸子就只想得到中国娃娃的贫瘠想像力啊!冈小姐,怎么样?变成一个语尾卷舌角色。今天怎么样啊?吗?要不要?吗?唔~So pretty……来啦~!」二次元夹杂着怪怪的中文说。
  「讨厌啦:那是什么啊,什么跟什么嘛:讨厌啦!莫名其妙,你们好恐怖喔!说真的,你们怎么会来这里啦?」
  为了跟踪你啊!如果这么老实说,这位有毛毛户口名簿的冈小姐一定会更加害怕,所以还是选择安全方式带过吧。
  「开玩笑、开玩笑啦!想说既然是暑假,就来玩个『未征求同意就跑来一起玩』的游戏吧!抱歉,给你添麻烦了?如果在忙的话我们马上就回去,是吧。佐藤隆哉。」
  咦?那是谁……千波脸上瞬间出现认真思考的表情。
  「没错没错,万里说得对。因为我们实在是太闲了,才会到处闲晃啦。」
  看到二次元君若无其事搭腔的模样,小冈应该能想起这就是他的本名了吧。只见剧情急转直下,千波脸上露出猫咪般至高无上的纯真无邪甜笑说:
  「什么嘛!既然如此就先联络我嘛。这样我也能准备一些零食,去车站接你们啊。刚好我今天也很闲,一早开始就一个人在家无所事事呢!」
  千波伸出手,轻轻敲打万里的手臂闹着玩。这是哪来的纯真肢体接触啊,这是肉球吧,肉球。不过,现在可不是扯这些的时候。
  「很闲……?
  万里不自禁地反问,瞄了二次元君几眼。二次元君也同时看了万里。两人想的应该是同样的事。
  「这……这样啊……」
  「嗯,对啊。所以你们要来玩的话,我会很高兴的!绝对欢迎!玩什么好呢?去哪玩?要先来我家吗?要做什么?」
  千波很闲。
  这就表示,今天最初的前提「今天柳泽很忙=今天要和千波约会」是一场误会?还是说,认为柳泽很忙就是交到女朋友的推测根本上就是误会?不,该不会柳泽的对象其实不是千波吧?
  虽然什么也没说出口,但看着万里的眼神就大概猜得到大家想的事情都差不多,二次元君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千波则无视于这样的两人,直捣问题核心:
  「话说回来,只有你们两个人?小柳没一起啊?」
  没错。柳泽没有一起。我们来这里的前提就是以为你要和他去约会啊——
  「啊、嗯,对啊……柳兄好像有事在忙。」
  万里心情复杂地回答。千波抬头望着他,鼓起一边粉红色的脸颊咕哝:「什么嘛。」这表情可爱得像鬼一样。
  「说到这个小柳,最近很难约喔。从放暑假前到放暑假后,社团聚会什么的他连一次都没参加。上次也是,原本他说想去的美术馆展览开始了,我约他一起去,他竟然说:那个有点没办法。要是有事也可以改天等他有空啊,竟然说什么没办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真的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望着千波那五官配置得绝妙平衡的可爱脸蛋,万里也深思了起来。
  这么可爱的千波,而且是柳兄一直专情暗恋的对象。对于她的邀约却用「没办法」来拒绝了。拒绝本身就够莫名丁,遗词用字更是莫名其妙。除了柳泽身上发生什么异变之外,或许真的没有其他解释了。
  突然天使飞过——三人同时无话可说,刺眼的夏日艳阳下陷入一阵沉默。二次元君有点慌乱地说:「对了小冈,你看那边。」
  「虽然没有柳兄,不过加贺同学也在喔。」
  「咦……哇,真的耶!是说加贺同学站在我家玄关做什么啊!」
  指尖的前方,香子正用阳伞辽遮掩掩、鬼鬼祟祟地在冈家玄关附近走来走去。手上还拿着她那副望远镜。骑着滑板车经过的两个小学男生,隔着一段距离狐疑地望着她。
  万里不动声色地朝香子望去,一边指着她,用介绍珍禽异兽的语气回答千波:
  「那个啊,小冈……那叫做空气闯空门。」

  三人一齐动手逮捕了正在空气闯空门的小偷。
  「干嘛啦!我只是确认一下门上的名牌而已啊!」
  「不要动!要看名牌的话,信箱上面就有了!从这么开放醒目的大门企图非法入侵,你是哪来的外行人啊!」
  千波嬉闹着从香子背后伸出手,猛然插进她穿着无袖洋装的腋下。
  「哇呵——!」
  张大了嘴,人中拉得长长地惊呼之后,愣愣地望着自己从香子腋下抽出来的手。
  「怎么啦小冈,腋汗吗?刚才直接摸到了?」
  万里这么一问,千波却摇着头说:
  「相反相反,刚好相反……!加贺同学的腋下实在太乾爽光滑了,我大受冲击啊……怎、怎样才能保持这么干净又冰冰的啊?就算你是个大美人,这样也未免太不像个人类了吧?现存可是盛夏耶!」
  呵呵。香子下巴一挺,得意地笑了起来,不知在模仿哪个作品里的女主角,高举手指发出宣言。
  「从这个夏天起我个人进口的商品!日本国内买不到,是专供欧美人士使用的胶水型滚珠式止汗剂喔!」
  「哇,不愧是……」
  千波战栗臣服,二次元君却对她咬着耳朵说:
  「不是这样的,其实加贺同学的腋下是用金属改造过的,她是个机械人喔。」
  哇哈哈哈哈!万里不由得爆笑起来,千波也点头接受了这说法。
  「啊……果然如此?之前我就有点觉得她很像机械人了,唔嗯……」
  不由分说地将双手插进她的腋下,香子凭着相当的臂力将千波由下往上,像逗弄婴儿似的举起了来。惊讶失声的千波双脚腾空无力摆动着。香子是想对万里和二次元展现捕获的猎物,暗示「你们不听话的下场就是这样」吧。可怜的千波成了杀鸡儆猴的祭品。
  隔着一段距离目睹这惊悚一幕的小学生们,从包包中取出手机,似乎在商量着是否该通报警察这里有可疑人物。
  「……没……没关系……这人是……我朋友……」
  依然被捕获中的千波努力挤出声音,听到她这么说,香子立刻丢下千波的身体说:
  「拜托,别这样。谁是你朋友啊。我才没这种腋下湿答答的朋友……」
  只要是活人,再可爱的腋下还是会汗湿吧……还问「你也要进口吗?」你是哪来的业者啊,加贺香子。小学生们以一副不想和这群人扯上关系的速度,全力滑着滑板车逃离现场。
  对着被丢出去的可怜千波,香子突然皱起眉头说:
  「话说回来,你在这里干嘛。」
  「呃、这里是我家耶……你问我在这干嘛,我住在这啊……我才想问加贺同学是在我家玄关干嘛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问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我们都以为你和光央出去了啊。」
  是吧?香子如此寻求万里和二次元的同意。两人面面相颅,尴尬地闭上嘴。两个男生自然而然地察言观色,决定这时还是什么都不要说比较好。
  「……什么?小柳和我?」
  千波讶异地瞪大眼睛。像只站在马路旁盯着车水马龙不知所措的森林小动物。那双眼睛在日光反射下闪闪发光。
  香子一边用手帕优雅地擦拭着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水,一边直盯着千波瞧,突然暂时闭上了嘴。可是那真的只是短暂的暂时,接下来说的话又像平常一样趾高气昂地宛如站在圣母峰上。
  「对啊。我很想看看像你这种萝莉脸的肉食生物吃掉猎物时的嘴脸有多难看啊。是像精灵鱼那样伸出颜面触手吧?所以得知你和光央偷偷摸摸交往,当然要杀到现场来瞧瞧。结果你却一脸痴呆地一个人在这闲晃,倒显得在这热天下盯梢的我们是笨蛋罗!」
  ——连主张继续盯梢的队长都说自己是笨蛋了,我们手下不就没救了吗。
  「颜面触手是什么啊……不对,才没有呢。交往是怎么回事?什么意思啊?」
  「别以为你可以装傻带过喔。反正你再怎么装傻我也能轻易识破。老实说,我们都快晕倒了,这边可是拚了命的喔,腋下虽然无汗,但全身都汗水淋漓,呈现差点脱水的状态了。在哪个人中暑倒下前一定要把事情搞清楚。你现在就在这给我老实回答,超音波,你是不是和光央在交往?」
  「……什么?怎、怎么会变成这样?没这回事啊,完全不可能。」
  千波对着香子猛摇头。
  「真的?」
  「真的。我们才没有在交往呢。根本打从进入暑假之后,我跟小柳连一次都没见过面啊。」
  千波的否定清楚得不容置疑。香子「哎呀呀」地耸耸肩,转身对两个男生,尤其是对二次元君说:
  「……你这下可误会大了喔,二次元君。」
  摆明是责任转嫁。
  「咦?为什么突然讲得好像都是我的错!话说回来,加贺同学不是也说『对啊!我也这么认为!』吗!还有,提出要来小冈家盯梢的人明明就是加贺同学!喂,万里,我说得没错吧!」
  「哎呀,没想到队长也会有误会的时候呢,对吧,香子?我们实在不该太过听信他说的话。」
  「对啊。不过队长,没关系!谁都会有误会的时候啦!」
  「给我等一下!你们两人干嘛拱我做队长!好像责任都在我身上一样?干嘛啊,背叛还这么有默契是吧!」
  「你说什么?明明是队长还想不负责任吗?小心人家告你喔!」
  明明也没戴帽子,万里却做出取下帽子抛出去的假动作,不过只有香子伸手接住他的「空气丢帽」。其实也不是真的想在这里把责任都推给二次元君,老实说万里只是想试着这么做而已。当然不光只是想搞笑,而是想用无聊的嬉闹适度地赶跑这差点转变得有点尴尬的气氛。虽然不知道自称不适合搞笑的美人脸香子为什么要这么配合就是了。
  「万里,好自然喔!」
  「耶~!」和香子两人一起高举双手,二次元君也情不自禁地「耶~!」了起来。
  结果,香子马上换上严肃的表情说「看吧」。
  「二次元君果然是队长吧。所以超音波,这次因误会而跟踪的责任全都在二次元身上,你去找他算帐吧。」
  然而——
  「不对!队长是加贺同学!好不自然喔!」(注:万里的「空气丢帽」和香子等人说的「好自然」、「好不自然」等,皆为日本搞笑团体「鸵鸟俱乐部」的搞笑演出)
  千波伸手指着香子说:「你们真是的!」受不了似的笑了出来。一如往常的纯真笑容,充满笑纹的眼角也一如往常地佣懒轻松。
  「总之,大家都先进来吧。好好在我家纳凉一下,难得大家都来了嘛,不管是多大的误会,要是中暑了可就不好玩罗。」
  ***
  千波打开玄关大门,误会跟踪狂三人组则紧跟在后,走进冈家。
  「啊,加贺同学。从你跨过门槛的那一刻起,就等于自动发表官方宣言,承认你是我朋友了喔。」
  「啥?跨之前要不要先说啊!要是我知道的话,就算得从背后掀起暴风也要凭意志力在半空中发动紧急煞车啊!」
  「鞋子随便脱在那就行了喔,哇~不愧是加贺小妹,那鞋子真可爱~」
  「……你下次敢再这样叫我试试看。我一定会迅速让你脑袋自爆,头盖骨碎裂,让你在自家玄关只有脑干紧急脱离身体,成为附近邻居口中的传说!」
  二次元君回头低声喃喃「这些家伙真是白痴」,万里对他报以一笑,口中说着:
  「打扰了。哇,好凉快喔……」
  万里走在队伍的最后列,最后一个踏进冈家屋内。逃离直射日光,深吸一口屋内空调完备的冰凉空气,总算有活过来的感觉。
  屋内鸦雀无声,感觉不到有其他家人在。千波的父母可能外出了吧。
  「抱歉,大家,现在没有拖鞋可穿。」
  「没关系没关系。」
  穿着海滩凉鞋,脚底绝称不上干净的万里说着,光脚踩了上去。真要说,你这家伙才该道歉吧。
  有点失礼地东张西望,闻着别人家里的味道。
  这就是冈千波的家啊——和万里想像中的非常不同。一栋整理得太干净,又太平凡无奇的平房。
  虽然这么说实在很失礼,但这里比想像中的还要普通。当然,万里不是真的以为千波住在蘑菇屋里。可是也擅自将那个千波的家想像得更时髦有品味,像是某种特殊的空间。例如,可能是最新的设计师公寓。或是相反地也可能住在历史悠久的长屋里。大概是看过小冈在那彷如异次元的时尚咖啡厅打工,所以留下那一类的强烈印象了吧。
  总之,这个家出乎意料的无个性,和千波平常那「披披挂挂」、「宽松随性」、「充满个性」的打扮完全不同。明知这么说很失礼,但若真要说……这个家给人一种寂寞的感觉。简直就像里面没住人似的。
  放在玄关的鞋子也就只有现在屋里这四人份的。之所以莫名感觉这屋里空阀,或许是因为家具很少的缘故。鞋柜上方或窗台上这类场所,本是「老妈」这种种族的人一定会拿来摆设各种小东西的地方,现在上面却连一件多余的装饰都没有。
  一走进不用开灯就很明亮的玄关,正前方就是一道阶梯。
  「大家先上三楼吧?我去厨房准备一点饮料。没关系,去吧去吧,楼梯很窄大家自己小心点喔。」
  在千波催促之下,三位人客之中由二次元君领头,踩着狭窄的楼梯小心翼翼地往上走。二楼似乎是客厅和厨房的空间。
  趁着目送千波背影时偷瞄室内,那边果然也一样毫无多余的装饰。
  完全感觉不到一家人在此生活的气氛,取而代之的是这里也一样有好几叠折得整整齐齐捆好的厚纸箱。此外还有垃圾袋。似乎正在进行某种大规模的整理,灰尘和纸屑都放着不管,剪刀和美工刀也随着塑胶绳散落一地。
  「……超音波一家人真的住在这里吗……?」
  似乎和万里抱着类似的感想,只听见走在最前面的香子也不知道是在问谁,如此小小声的说。
  到了三楼,看见两扇通往不同房间的门。
  两扇门都打开着,但却不知道该进哪一间才对。三人看了看彼此,决定先看接近楼梯口的那间房间。
  那间房间是空的。
  是真的,空无一物。
  虽是一间西式装潢的房间,但什么家具都没有。失去光泽的木头地板积着薄薄一层灰,窗帘紧闭。看来有好一段时间没人踏进过这里了吧。
  三人顿失言语,面面相觑。过着平凡生活的人家里,怎么会有这么空的房间。
  「……她应该不是叫我们来这里等吧。那就是,那边罗……」
  在香子带头之下,三人探头进了另一问房,这才总算松了一口气。感觉宽敞的双面采光房间里,看得出有人在其中生活的痕迹。
  窗外不远就是邻家的外墙,所以室内感觉不是那么明亮,但万里还是放心了。这里才称得上有人——有冈千波的气息。
  一进屋后,正面有电视,还有简单的白木床,上面盖着亚洲杂货饰品店里常见的那种印度更纱制成、花纹华丽的罩布。书桌上摆着打开的Mac Book。书架已经很大了,还是放不下所有的书和文库本、DVD、CD。以那种重叠方式摆放的话,只要来个二级地震就承受不住了吧。万里想起柳泽房中的CD大峡谷。
  窗台上有两部相机。小冈的宝贝冈机也放在旁边坐镇。此外还有几样串珠及土耳其石制的饰品。厚厚的地毯上随意丢着脱下来的薄连帽外套,看过小冈背的黑色后背包也在那。衣柜把手上,挂着像是二手老件的真皮斜背包。
  这就是小冈的房间啊……让万里确实感受到这点的,其实是味道。有时会从她肌肤散发出来,有点像是冷墨,又像是焚火,带着茉莉香气的不可思议香味,淡淡地飘散在这房间里。
  随手摊开倒盖在地毯上的是读到一半的文库本,似乎是她的爱书,书皮都翻得破破烂烂还折边起毛了。正觉得这房里书卷气有点重的时候,正好看到床头柜上一大叠的漫画《美味大挑战》,不由得擅自感到放心了。另一边放的则是另一套漫画《仕挂人·藤枝梅安》。嗯,酷毙了。
  就在万里想着这些事情时。
  「久等了!很热吧,我马上开冷气。」
  灵巧地将宝特瓶夹在腋下,双手捧着托盘,上面放了四个装了冰块的玻璃杯,千波踮着猫般的脚步无声地走进房间。不愧是在时尚咖啡店锻链出来的身手啊。
  两个男人忙不迭地说着「不用那么客气啦!」、「啊,不好意思」之类的客套话,一边挤在地毯边边,弯起脚正襟危坐。
  「超音波……你没事吧?」
  「咦?」
  原本岔开双脚站得像个门神似的睥睨房内的香子,维持这姿势不动,转头问千波。
  「很糟吧?」
  「很糟是指什么?这个书架吗?嗯,它确实有点糟!既没有做好防震补强,就算没地震大概也会被自己的重量压垮吧。是说你别站在那,坐在这吧。你看,为了保护加贺同学的美臀,我可是把家里唯一的抱枕铺在这里了喔。」
  「我不是说那个。不是那个木架的事情,而是全体。这个家全体来说,还满像间鬼屋的喔。难道你自己都没发现?这间房间就算了,隔壁那问老实说都快发生灵异现象了吧。话说回来,你还活着吧……还是其实已经是个亡魂了啊?」
  确实有点……不否认万里心里也有这种想法,所以没有阻止她这串失礼的发言。然而香子似乎是认真的,垂着那双美丽的眉毛担心地看着千波,同时不忘和书架保持一定距离。
  「你在说什么啊!什么鬼屋!是说这家没那么恐怖吧!我是个活生生的人,这屋里应该也没什么幽灵才对!好了,先坐吧真的,我倒麦茶给你喝!」
  拍拍千波铺好的抱枕,香子终于坐了下来。一旁的万里用手肘顶了顶她。
  「喂,你说那什么话啊!再怎样也太没礼貌了吧!」
  万里一这么斥责,二次元君就在一旁起哄:「对啊,空气闯空门的小偷还敢这么嚣张!」
  香子执拗地嘟起嘴。
  「可是这个家本来就很空嘛!你们两个一定也这样想吧?」
  这么反驳着,端起千波倒好的麦茶喝了一口,就这样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喝干了。接下来万里和二次元君也一样。不知道是误会跟踪狂三人组流失的水分比想像中的多,还是冰凉的麦茶实在太好喝了,三人的杯子很快就空了。看到这个情形,千波又继续帮他们倒茶。
  「幸好我有拿整瓶宝特瓶上来:请喝请喝,不要客气。」
  「谢谢你小冈,不好意思……我家香子那么没礼貌,你人还这么好……」
  万里代替香子道歉,千波一边在自己杯子里也倒了麦茶,一边爽朗地笑了。然后她说:
  「嗯,其实这里虽然不是鬼屋,我也还活着,不过说这家里很空倒是对了一半啦。」
  嘿嘿一笑,眯起眼睛,千波歪着头可爱地说。喝完第二杯麦茶后,香子才问:
  「那是什么意思?」
  因为回答时的千波声音和平常实在没什么两样,万里不小心疏忽了。
  「其实冈家现在正在准备解散中呢。这间房子本来就是租的,马上就要退租了。我是最后一个撤退的人。」
  解散——这字眼太出人意表,万里连重问一次的时机都抓不到。二次元君似乎也吓到了,嘴巴离开玻璃杯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从千波的言词听来,就像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问题而导致家族流离失所、分崩离析的局面。比方说离婚啦,欠债啦,被解雇之类的,都是些外人不好随便追究的领域。万里心想,我们该不会不小心问了不该问的事吧。
  「咦?怎么会这样,全家要被拆散了吗?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先说呢!这样岂不是好像我超KY的说了不该说的话?」
  这句话就够KY了,最强的KY。万里赶紧从旁缓颊:
  「等一下啦,不要说什么全家被拆散好吗?这样听起来很恐怖耶。」
  意外的是,千波依然笑嘻嘻的躺在地毯上打滚,无所谓的仰头看着香子。香子也不以为意,对千波还是平常那副态度。高傲地抬起下巴,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自己倒了麦茶继续喝。女生们真是叫人搞不懂,到底是感情好还是不好啊,万里连这点都分辨不出来。
  在轻松随性的自家模式下,千波一手一个拉掉了固定头发的发夹。
  「不是啦~其实是这样的,今年春天,我住在远方的奶奶因为脑中风倒下了。她本来是一个人住的,所以现在需要人照顾,我妈就只好一直两边跑。上个月我爸终于申请调职成功,按照希望被调回老家那边的分公司了。我们蒙本来就是因为我爸被转派到东京才搬来的,所以我父母只是回到老家生活而已。」
  「换句话说,你一个人被留下罗?」
  「对啊。毕竟还要上大学,我又不可能通车,老家可是在福冈耶。所以这段时间,我妈不时从老家上来整理这个家里的东西,终于从下个月开始,我就要搬出去一个人生活了……是说我连房子都还没找好,还满着急的呢。」
  匆匆忙忙的很累人啊。千波用她一贯的卡通娃娃音发出甜美的哀号,轻甩发夹都拔下来之后的头发。因为刚才夹起来的关系,一头黑色长发虽然显得有些卷曲但仍丰盈柔软,如稠蜜般地披在背上。
  二次元君颦起眉头安慰她。
  「这样啊。原来还有这些事,我们都不知道……小冈,辛苦你了。」
  举起装了麦茶的玻璃杯和千波的轻轻碰杯。千波嘿嘿笑着说声「谢啦」
  「原来你的老家在福冈啊,之前都没听说。不过我很羡慕你唷,可以一个人住。」
  香子也和千波碰了碰杯。不知道是因为同情千波不为人知的遭遇,还是已经KY过头没招了,说话时不像平常那样猛踩地雷,倒和电影版的胖虎有异曲同工之妙。
  「也谢谢你罗,加贺同学。也是啦,我也一直想尝试一个人住。可是一旦事到临头,还是超焦虑又害怕的耶。总之,首要任务得先把房子找到。怎么说呢……千头万绪不知该从哪下手。哎呀~本来这个夏天计划要带着我的冈机小伙伴一起去旅行的,现在又得存钱,又得找房子搬家,开心的计划全都泡汤了。」
  万里也想说些鼓励千波的话,但是一边跟她碰杯,脑中却想不出任何识趣的话。呃、呃……嗫嚅了好几秒才说。
  「……好寂寞喔。」
  不小心说出了真心话。
  一听到这句话,千波的大眼睛里静静蒙上一层阴霾。
  这句话或许不该说。但就是说出口了。谁都没有回应什么,只有沉默充满了房间。
  空荡荡的家,即将远行的家人,开始一个人生活,这个夏天——
  此时万里心想,或许是本身没来由的感到寂寞,现在待在千波至今和家人共度,而即将收拾掉的这个空间里,一切都让万里感到非常寂寞。实在是太寂寞了,或许快要无法忍受了。这个场所里的寂寞擅自引起共鸣和增幅,袭击了万里,才会让他脱口而出不该说的话。
  明明和朋友在一起,也有女生在场,其中一个还是自己的女朋友,而且大家还在夏天里热呼呼地挤在一起坐。尽管如此,还是这么寂寞,究竟是……让万里明白了自己追寻着什么的心情真像是个无底洞,这就是贪欲。或许该感到羞愧吧,但因为羞愧而迸开的却是个埋不起来的洞。
  再也承受不住,万里学千波那样倒在地毯上,望着天花板的木纹。
  有好一段时间,谁也没有开口。冰块融化役,在不知道谁的杯子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啊……是啊。」
  过了一会儿,千波自言自语般地低声说。
  「……寂寞……或许吧……」
  回过神来,二次元君也躺下来了。香子用抱枕当枕头,也躺下来了。一个房间里的四个年轻人,什么都不做,只是躺在那里。
  每个人都听着冷气发出的声响,耳朵找寻彼此的呼吸声,在温热的盛夏中午活在各自的生命中。共享着这段暧昧的时间,像某种联系,某种关联。
  「……唉唉,就要结束了呢,我的夏天。今年夏天真寂寞,可是就要结束了啊……」
  千波如此低喃。于是香子也低声回应「好讨厌喔」,接着又百无聊赖地补上一句:「好无聊喔……」
  不知道是谁先叹了气,接着,二次元君的声音最先打破空间里的沉默。
  他猛然「咻」地坐起身。
  「海边。」
  说了这个字。
  用宣判「死刑!」时的手势指着万里。
  「一起去吧!上次大家不是约好了吗?有没有?在万里房间的时候!带小冈一起去吧!不然老是这种气氛下去也不是办法啊。这样下去,小冈的夏天就要结束了啦!」
  海——答应香子要去的海边。让香子那样哭泣的海边。
  万里的视线不由得朝香子瞥去。
  「……对耶。走吧。大家一起去吧!」
  像个突然惊醒的人,香子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然后吆喝了一声站起来。
  「超音波!你有泳装吗?海边!我们去吧!」
  被二次元君感染,也摆出「死刑!」的手势指向千波。千波一个翻身,运用腹肌跳起来。
  「泳、泳装吗……有!我有!海边!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去?我要好好计划一下!」
  「喂,万里!是海边喔!要去海边罗!」
  捏住万里的下巴,香子恶作剧地猛烈摇他,由下往上窥视的眼中却满是温柔。
  「大家一起去嘛!」
  这句话就像个免死金牌,用温柔的声音说出。这声音原谅了万里,万里也终于笑着站起来。海边啊。对啊。走吧——去海边吧!
  「……嗯!走吧!大家一起去玩!毕竟是难得的夏天嘛!今年的夏天,一辈子只会有一次的啊!」
  自己的「死刑!」要指向谁好呢?总之,没有活着的人可以指了,于是便试着将两根手指指向虚空寻找对象。
  ***
  大家说,赶快先决定吧。首先决定的是要当天来回,接着是要到近一点的地方,由二次元出车,然后还要约柳泽。
  以上几点是绝不能更改的事项,决定之后四人便离开千波家。虽然心思各异,但难得大家像这样聚集在一起,便干脆一起搭电车到附近热闹的地方去吧。
  「我知道一间虽然便宜,但炸鸡块莫名好吃的小酒馆喔。电影研究社的学长姊们常去那间店。」
  时间还差一点就到下午六点了。
  天色还未全暗,大家并肩走在热闹的街道上。不久,千波指着前方的一家居酒屋。
  如同民房的外观,一看就是一件气氛活泼热闹的店。
  「就是那里就是那里!太好了,店还没关。希望有位子,没问题吧?」
  「要是没位子怎么办?」
  「这附近应该还有很多别的店吧。」
  「是说,我觉得那边那问店好像也不错……」
  当万里想指同一条路上的另外一间店给大家看时……那个瞬间,映入四人眼帘的,应该是同样的东西。
  不只万里,大家在那瞬间都倒抽了一口气。
  就在那一刻,柳泽光央正掀起千波提议的那间店门口的帘子钻了进去。因为隔着一条马路,他似乎并未发现这边的四个人。
  虽然不知道交谈的内容是什么,但柳泽动作亲密地靠近同伴的脸,脸上笑容不断。伸手轻推同伴的背,让对方先进店里。
  他的同伴是来自静冈的大学二年级学生。
  她的名字叫做琳达。



  4
  二选一喔。选吧。型男说。
  「这边的是国三时买的比较不刺激的一件。这边的是社长说『好像很适合你所以就买了!嗯!』突然就送我的比较刺激的一件。」
  那当然只有选不刺激的国三款式了吧?
  「……话说回来,柳兄。难道你觉得我有可能选那位社长送的那件刺激的吗?」
  「很难说啊。说不定万里意外地穿起来会很有型咧?」
  「您真是过奖了。不过太好了,幸好今晚你有拿来让我选。要是明天才当场拿出那件,我就别无选择了。」
  「那样比较好玩吗?」
  柳泽把带来的刺激与不刺激两件泳裤放在万里面前笑得很乐。
  决定向他借的是不刺激的右边那件。深蓝色没有图案,除了不起眼之外也没别的形容词可形容的那件。拿在手中仔细看看还是找不到形容词,真的是绝不会出错的,学生时代上游泳课时穿的那种男生泳裤。既无设计感,买了这么多年也不觉得特别旧,又没有中学生那种令人害臊的品味。不如说能借到这件真是心满意足。
  另一方面,左边那件刺激的,这家伙是件三角泳裤啊。衩开得高到不能再高,连要将平均尺寸的「零件」收进去都要大费一般功夫,剪裁就已经这么下流了,布料的选择更是下流,既光滑又单薄,颜色还是会让凹凸更分明的闪亮七彩。真的愈看愈下流。
  光看都能从中想像那个社长为柳泽在店里选了这件,一把抓过来交给店员结帐时眼中闪烁着欲望的视线。尽管柳泽说没穿过,、但这件泳裤在这无垢的阶段就已经是肮脏的了。没错,它就是这么下流。
  「那明天我就跟你借这件。是说我应该现在先试穿一下吧。我没有那种穿在泳裤底下的专用安全裤耶,要是到时候穿了下水才透出什么也不好对吧。直接穿可以吗?」
  「什么,你没安全裤喔。我也只有我自己的一件耶。」
  「嗯。不穿不行吗?」
  「嗯……有穿绝对比较好……」
  柳泽沉吟着。撩起剪短了一点的头发,皱起眉头的模样简直就是武士。露出令人联想到鹰隼猛禽的视线,立起单膝跪着。那眼神,那宽厚的背部,抿紧的薄唇。在暗夜里摆开架式警戒着,为了保护主君不受埋伏的敌人攻击,今晚已做好浴血觉悟!就像这样。
  只不过现在那双眼睛盯着的是友人万里的双腿之间,以及两件泳裤。
  「……我想到好办法了!你就把这件七彩三角泳裤穿在下面当安全裤啊。糟糕,今晚的我怎么这么聪明。」
  说着,将两件泳裤一起塞给万里。
  「了解!不愧是老大,真可靠!那我就试看看两件叠着穿!不介意的话,你可以趁这时候去看那个纸箱里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妈寄了各种东西来。」
  「喔,谢啦!」
  毕竟要在这称不上宽敞的空间里对友人暴露自己的裸体还是有点抱歉,万里便带着借来的两件泳裤走向浴室。柳泽则是笑咪咪地转过身去,将放在折椅上的纸箱抱起来放在地上。
  那时的他的背影,简直就像希腊雕像般伟岸。甚至可以用美丽来形容。
  打开浴室电灯走进去,关上门脱下T恤。现在镜中映照出的自己,可以看出和刚才看见的柳泽style有什么差别。一样是人,一样是男人,一样是日本人,年龄也差不多大,外型却有如此的天壤之别。
  好久不曾「好好」见过的柳泽,比起大学期末考时看到的他,型男度又增加了不少。虽然知道他还在为社长——活动公司负责调配年轻打工仔的那个中年发福怪人——打工,但没想到社长异常地中意他,不但他的薪水直接从社长腰包里扣,给的福利也是正职员工级的,还出钱让他去上健身房。因此才会打造出那一身比原本更健壮的肌肉男体型。穿着简单T恤时,凹凸的线条看得一清二楚,说他是模特儿都说得过去。
  要是这位型男现在脱光衣服穿上泳裤,在沙滩上不知道要吸引多少注目的眼光了。其实二次元君也是,别看他那个样子,意外地身材很修长。三个男生在沙滩上并排起来,自己一定马上就会被比下去,想必是相当丢脸。
  一边脱下牛仔裤,万里一边想着「我也得来锻链身体了!」明天开始来得及吗。不过为了今后做准备,既然身为男儿身,还是得把身材锻链得像科西学长那样……是不用到那样啦,不过总得有点厚度才靠得住啊。是说,只是要试穿泳裤而已,干嘛连上半身都脱光。
  明天,就是大家约定好一起去海边的日子。
  万里手边没有泳裤。
  或许是放在静冈老家吧。但因为会牵扯到要不要返乡的事,万里嫌麻烦,就不想联络家里。但毕竟也没多余的钱买新泳裤,一问之下柳泽手边有好几件,于足决定向他借。想起顺便还可以交流一下物资,所以今晚万里就请柳泽到家里来。
  在那之后,已经好久没看到柳泽了。
  就是去千波家那天,目击柳泽和琳达一起走进电影研究社的人常去的居酒屋之后。
  ——真的令人很震惊呢,那个。
  连内裤都脱掉,一个人自由地全裸着。那天的冲击在万里胸中复苏了。明明已经决定不要再去想,记忆却无论如何都是那么鲜明。
  当时四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彼此滑稽地面面相觑,就那样在路边站了好一会儿。
  万里最先想到的是:这什么组合啊?为何琳达会和柳泽在一起,而且还只有他们两个人。这两人有什么共通点吗?不过,马上就想起来了。是打工。帮社长做的打工。万里就只去过那一次,柳泽在那之后却持续了好几次在活动上当「装饰型男」的打工。
  这么说起来,柳泽确实从以前就莫名地对琳达有好感……不过,真没想到这两人会这么迅速地亲近起来。应该说,原来柳泽这家伙行动力竟然这么强。
  柳泽虽是个外表和个性都好得不得了的家伙,一旦遇到要追求异性的时候,往往笨拙得教人替他捏把冷汗。至少就万里看来,这就是柳泽给人的刻板印象。
  然而现在,事态却是这样发展的。
  走进居酒屋时,柳泽和琳达看似亲密地开心交谈着,脸都要碰在一起了。他们没有告诉任何人,在谁都不知道的状态下,这两人的关系悄悄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再怎么说,看到这一幕之后也不可能走进同一间店里了……不,现在想想或许应该进去的。没有要这边顾虑他们的理由啊。不过那时无论如何大家都吓到了,无法冷静思考,结果只好离开那里,去了另一间无趣的居酒屋。
  总之,一坐下来就先点的啤酒上桌后,也不等乾杯就迫不及待地喝了起来,万里这才自觉刚才眼中的光景对自己造成多大的震撼。握住啤酒杯的手没什么感觉,啤酒喝起来也无滋无味。
  ……那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就万里眼中看来,那是相当亲密的关系。但柳泽什么都没说。琳达也什么都没说……不,他们两人都没理由得对自己报告什么。再说万里和琳达现在顶多只是同社团的学姊学弟,除此之外没有更深一层的关系。明知如此,却还大受打击的自己才有问题。
  可是,透过自己介绍而认识的一男一女,却在自己不知情的状况下发展了一对一的关系——这么说或许太夸大,但至少已经是会两人单独出去喝酒的关系了吧。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内心会产生冲击也是正常的吧?
  并不是还对琳达怀有什么特殊情感喔,只是单纯吓了一跳而已。应该说,令人惊讶的点出在柳泽。没想到那家伙是这么有行动力的男人啊?是因为这样才惊讶的,真的。
  没错。再说大家都很惊讶啊。只要是认识那两人的人,都会为这组合感到意外吧。
  所以现在,就算自己觉得内心大受冲击也没什么不自然,也不能就因此证明自己对琳达还存有什么不该有的感情……万里窥视坐在包厢里自己隔壁座位的香子。
  香子也正在看万里……不,她根本就是死盯着万里。死死地盯着他,这就是俗称的死盯。
  「咦?怎么了?」这么一问,她就回答:「咦?什么怎么了?」再问:「不是啊,所以我在问你怎么了?」她就又说:「所以我也在问你什么怎么了啊?」没完没了。
  察觉万里内心的震撼,所以她也震撼了吧。当然也得加上基本的惊讶点:「是那个光央喔?和那个琳达学姊?」
  万里想,还是不能被香子发现自己因为这件事而大受打击。尽管心里明白自己是清白的,但对香子而言,看到男朋友为这件事大受打击的模样,心里一定不好受。
  事实上,琳达和自己之间的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过去也曾因此害香子伤心哭泣。是经过努力克服,香子现在才会像这样继续和自己交往。而她对琳达也是一样,要这个笨拙的香子装成什么都不知情的样子继续和琳达做朋友,其中一定有很多万里想像不到的纠结和辛酸。不能辜负香子这样的努力,以及她对自己的信赖。所以,自己一定不能因为这件事溜出受到打击的样子。
  再说,关于香子觉得震撼的详细理由也不能问。事到如今,不用再去追究香子从前暗恋过柳泽的事了。就像自己和琳达的事一样,过去的就过去了,如此而已……彼此彼此。
  香子应该也是这么想才对。
  四目交接,香子什么都不说,只是沉默着。
  不知为何,总觉得先别开视线的人就输了。于是万里也沉默地盯着香子美丽的睫毛,像在比耐力似的动都不敢动。
  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也不是想起什么过去的事。不能怀疑对方是不是想起了过去的事,也不能怀疑对方是不是在怀疑自己想起了过去的事。不能怀疑对方是不是怀疑自己是不是怀疑对方想起了过去的——够了,真的够了。别想这么多了。
  别开视线不再盯着香子,万里夹起店员送上来的明太子蛋包,用「别再想了!」的决心正想大快朵颐。与此同时,一直沉默的二次元君突然单刀直入地开口了:
  「……那两个人是不是在交往啊。」
  于是。
  万里筷子上夹的一口蛋包,就这样掉落在桌子上。真的不是因为听了二次元君的话受到动摇才掉的,只是刚好就这么倒霉……真的。
  急忙用手想捡起来吃,却被身旁的香子说:「不行这样,万里。」挡下了伸出去的手,并用纸巾很快地把蛋包擦掉。
  失去了食物的万里说:
  「……不然,轻描淡写地问问看……?不如现在打电话吧?就说,喂喂喂,刚才你们两个被我们目击了喔……之类的?」
  试着这样提议看看。
  与其在那擅自猜测,不如直接把看到的事说出来,或许还比较简单。秉持Don't think的精神。
  香子用说不上是在笑还是责难的微妙眼神,依然沉默地望着万里。万里心想,你好歹也回答个什么吧。不过,二次元君马上就接受了万里的提议,拿起放在桌上的iPhone说:
  「……就这么办?打吧?打罗?」
  手指熟练地开始在画面上操作,被一旁的千波出手制止了。将iPhone放回原位,只说了一句「别这样」。
  到这里之后,千波除了点菜之外不发一语,小动物般双手捧着啤酒杯默默喝着自己的中杯生啤酒。
  「我们……嗝!」
  回过神来,酒杯里的啤酒已经被她喝得剩下一小口,唇边还沾着白色的啤酒泡沫。这么小的身体,竟然喝得这么快。
  「抱歉我打嗝了……不过我觉得小柳之所以什么都没跟我们说,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或想法。所以我们也不要随便追问比较好。作为旁人,还是先别多说什么,暂时让他们自行发展吧。」
  很成熟的一番话,稀奇的是香子也说着「对啊」表示赞同。看来还在继续电影版胖虎喔。
  「我也赞成超音波说的。总之先忘了刚才看见的,拉上嘴巴的拉链,当作什么都没有,静静守护光央吧。」
  「喔,说得真好啊加贺小……」
  「你想看喷射出来的脑干长什么样吗?」
  「……姐。那么,我们从现在起就组成『守护光央会』罗?」
  「是啊。为我们的守护会乾杯!」
  两个女生举起酒杯充满男子气概地发出声音碰杯,执行了本日第二次的乾杯。优雅地翘起小指,香子也快喝完一整杯了。而千波的杯子则是早就空了。
  「不好意思~还要再来一杯~!那边两位好男孩,你们怎么样?不喝吗?」
  「嗝噗……我也还要再来一杯!你们要再喝吧?当然吧?」
  让店员收走空杯,两个女生已经开始有点茫了。被她们这么一说,原本就是手下体质,一不小心还会变成黑子人生的万里,以及差点成为队长替身的二次元君都不敢有异议。对坐在狭小的包厢里,两个男生只能惶恐地说「是!」再说,站在柳泽的立场想想,现在或许也不想被说什么吧。毕竟。
  于是,等到两杯啤酒再度上桌,四人举杯「乾杯~」为刚组成的组织庆贺。「守护光央会」就这样默默展开了活动—
  「嗳,万里,我可以拿这个走吗?」
  对了,千波知道琳达是谁吗?不过,既然她都已经说了别再追问,也不能再向她确认了。
  「万里?你还没换好啊?」
  对这一切毫不知情的柳泽正在门外呼唤着。沉浸在回想中的万里这才猛然惊醒,拾起头。
  「咦?抱歉抱歉,怎么了?你要哪个?」
  什么都别想了,只要守护柳泽就好,带着这样的决心打开门,从狭小的浴室踏出一步。
  「呜哇!万里!你是怎样啦?」
  「啊!抱歉,我搞错了!」
  不妙,趁着一股气势,想也没想地就全裸跑出来了啦。赶紧退回浴室反手关门,慌张地随手拉了一件离手边近的穿上。
  「呼,被柳兄看见我纯真的裸身了。」
  「……而、而且还露满多的喔!你真的要穿这样?」
  「没关系啦。」
  万里只穿着一件七彩泳裤就在柳泽面前走动。和全裸比起来这样算好多了。反正现在可是我在守护你呢。
  「那你刚才问我的是哪个?嗯?哪个啊?跟半裸的叔叔说说。」
  「我是在问放在厨房的玉米谷片啦……你干嘛突然用这么温柔的眼光……我整个人都被你眼光温柔包围了啦。」
  「是吗?」
  不经意地从穿衣镜中看见自己现在的模样,简直就是个瘦弱版的小岛义雄。刻意将思考能力降低到极限的万里,不加思索地在地板上四脚着地,扭动身体,嘴里哼着「嗲咧咧、嗲咧咧、咧咧嗲咧咧、耶~!」跳起小岛义雄的招牌搞笑动作。
  「为什么呢……大概因为是你吧,在我诞生到这个世上之前,就已经如此明白了唷。」
  柳泽也不阻止他,也不笑,稳重地等万里跳到满意为止。明明是被守护的人还这么臭屁,当然,这想法半是玩笑。
  「嗯,你说玉米谷片对吧。那是我特地分一份出来要给柳兄带走的,请拿吧。」
  「太好了!可是你自己还有没有?我拿这么多真的好吗?」
  「有有有。没关系,不要紧。因为家里给我寄了超多来。是说我家的美惠子,好像连柳兄的份都一起寄来了。」
  「啊~真的太感谢了~刚好我存粮的面条也快吃光了。请绝对要帮我向美惠子小姐道谢啊。真的总是承蒙相助了。」
  「好啊,我知道了。」
  「对了,下次你打电话回家时可以让我讲一下吗?这样就能亲口道谢了。啊,不然现在……不过太晚了喔?已经过九点了。」
  大少爷的规矩在此莫名发挥,柳泽坐在地板上,用带来的塑胶袋开始装起分给他的玉米谷片盒子和袋装面条。一脸满足的样子,好像真的很高兴。
  原本柳泽就是住在香子家附近,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也是同间私立学校的同学。也就是说,他也是个来自富裕家庭的小孩。只是因升学的事和父母争执之后,家里除了学费之外就没有接受任何金援了。搞不好哪天一转身,会看见他背后整片衣服都没了……他就是这么一个落难公子。
  「对了柳兄,你还在缺钱吗?听说最近你打了很多工。」
  「是啊。虽然有领到打工薪水了,但毕竟还有房租。每个月都占了好大一笔开销啊。不过好歹比起之前,现在经济状况也比较健全了,拜此之赐我才能去海边啊!哎呀,真希望明天是个好天气。」
  柳泽不经意回头,正好看见半裸的万里,边将目光从危险的三角泳裤高衩处收回边问:
  「这么说来,为什么突然决定了出游的日期啊?说突然还真突然耶。幸好那天我刚好不用打工……刚好。」
  「不是突然决定的啦。之前就约好暑假要去海边了。是说,那时柳兄不是也在场吗?记得吗?就是我跌倒发烧那时候啊。」
  「是没错……唉,真可惜。那时候明明就有问琳达学姊要不要一起去的。」
  ——没错。
  上次万里身体不舒服,大家来探病时第一次提起要去海边的事。当时,柳泽把琳达也算在要一起去海边的成员里。香子也是。
  没有被算进去的其实是——
  「因为小冈好像很寂寞的样子,想为她打气才计划的。」
  柳泽曾经那么喜欢的冈千波。
  「……千波?她怎么了?」
  万里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擅自替人家说明家里的事……不过,小冈看来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应该没关系吧。省略了细节,简单说明。
  「好像是小冈的父母要搬回老家去了,下个月开始她就得一个人生活。」
  「真的假的?她老家是福冈吧?这样啊,我都不知道。」
  「你们都没碰面吧?小冈说,小柳最近很难约喔。」
  「……既然有这种事,怎不早点跟我说呢。我也算是一个人生活的前辈了啊,给点建议还是办得到的。」
  我觉得,其实她有想要跟你说。不过这句话并没说幽口,万里只在心这么想。
  千波一定曾想把这件大事告诉柳泽,所以才会试图联络他,还约他出去玩,想跟他碰面。
  可是却被柳泽拒绝了,千波当时想必也一个人在房间里仰望着天花板吧。躺在安安静静愈来愈空洞、即将消失的「家」里看着天花板。在地毯上打滚,忍耐着在这里度过最后一个夏天的寂寞。
  「不过,如果是千波就没问题的吧。她可是最强的角色。不管发生什么事,对她来说都是『小意思』吧。她是人生的胜利者也是强者,寂寞什么的,对那个人来说是不可能的啦。」
  柳泽拿起一盒玉米谷片,望着上面的营养成分。这盒不要给他好了……会这么想,大概是因为不赞成柳泽刚才说的话吧。
  如果是千波就没问题,如果是千波就不会寂寞。这男人就只会这样想吗。怎么可能会是这样。但万里之所以能这么认为,或许是因为亲眼见过千波家里的模样,以及千波望着天花板发呆时的侧脸吧。当自己脱口而出「好寂寞」时,那双大眼睛里确实蒙上一层阴影。
  ……对啊,柳泽他没看到,所以不知道。
  被柳泽疏远而将面放在颜面上哭泣的那天夜里的千波,他也没看到。
  「反正明天都会见面,我再好好问她吧。」
  「嗯……你再问她喔。」
  万里又加重语气补上一句。
  「一定要喔。」
  千波可爱、聪明,也有厚脸皮的地方,是个万人迷,拥有一切,是被上天选中的女孩,人类中的佼佼者。脸上总是写着「我就是这种女生!」很有技巧地过日子。脸上也总是写着「我就是很有技巧地在过日子!」
  可是万里觉得,其实她并不是大家想的那种最强角色,只是个单纯「不懂如何示弱的人」而已。因为这样,千波或许是吃亏的。或许她因此而失去了很多东西。
  「不过,还是好想约琳达学姊一起去喔~只是她现在刚好回老家了,才没法找她。」
  「……是喔。」
  另一方面,这个男人,被众人守护中的柳泽光央。
  至今一直嚷嚷着好忙好忙,怎么也约不出来的他,一旦琳达回老家了,就大摇大摆地出来了。
  「……不约她又有什么关系?大家都是一年级,只有她一个学姊也满奇怪的吧。再说,虽然当时柳兄没把她算进去,但现在小冈会来啊。」
  「……嗯,你说得也对……对了,不知道琳达学姊的老家在哪喔?万里你知道吗?」
  你说呢。这么回答着,万里别过身去,又从穿衣镜里看见自己。
  不管再怎么要帅装酷,结果还不是半裸。穿着借来的三角泳裤一点也不酷。就这样说不出所以然地沉默了几秒。
  「嗳,我说万里。」
  一边提起塑胶袋确认不会破掉,柳泽一边叫着万里。万里回头。
  「我现在啊,发现你这男人具有某种习性。」
  「……什么?」
  你说呢。柳泽这么回答,俐落地站起身。那端正得如同雕像般俊俏的脸上挂着微笑。和在哪看过的使坏笑脸一模一样,简直就像香子的大哥似的。
  「如果不是你自己发现就没有意义了。等你哪天发现了,并且必须面对的时候,我再来陪你一起想办法吧。」
  ***
  昨夜发布的气象预报是晴时多云。东京的气温是三十二度,预测各地都是晴天,气象局呼吁民众外出时提防强烈紫外线和预防中暑。
  依照预报,这应该是最适合去海边的日子了。可是……
  「总觉得天气阴阴的耶?」
  「对啊……」
  万里和香子两人抬头望着天空。
  万里从家里出门时,云缝之间还看得见晴空的颜色,但一搭上电车没多久,就觉得云层增厚了。而且那还是偏灰色的厚重云层,很快地将夏天刺眼的阳光给遮蔽了。
  ,香子虽然撑着阳伞出门,但也边说「不需要了」边收起伞来扣好。连这个防UV之鬼都说不需要阳伞,可见今天的天气真的不怎样。
  万里和香子正站在距离他们平日活动范围往西一点的某个公车总站里。
  按照计划,开车出门的二次元君会先到这里来接他们俩,再往前一点去接千波,最后才去接柳泽。
  「二次元君有点慢耶。不知道是怎么了?」
  正看着手表的香子今天将编成辫子的头发向上绾,很难得地穿了件度假风花样的橘色超长洋装。为了不陷入沙堆里,脚上穿的也不是高跟鞋而是随性的软木底海滩凉鞋。
  洋装的肩带在白嫩的肩头打着结,另外还看得见一条鲜艳的土耳其蓝肩带。
  「哇……香子你那洋装下面穿的该不会是泳衣吧?」
  「当然!是比基尼喔!」
  「喔喔,比基尼!……是说你有没有带好换洗衣物?」
  「带了啊!这种事我怎么可能会忘……耶?被你这么一问我都不安起来了。」
  放下抱在手中的大型草编包,香子突然开始在里面翻啊翻的。然后才说「有带有带,没问题」。
  「我才想问万里呢,你牛仔裤下面穿的是安全裤吗?」
  「是泳裤啦!三角泳裤喔!」
  「哇啊,三角泳裤……咦、真、真的吗?话说回来,你有带换洗用的内裤吗?」
  「带来了啊!啊,是说比起内裤,我比较担心这个……」
  万里也不由得赶紧卸下背上的后背包确认内容物。太好了,国三机种的泳裤确实有在里面。香子瞥了一眼稍微拉出一角的那件深蓝色泳裤。
  「咦?那不是光央的泳裤吗?」
  不愧是专业跟踪狂,什么都瞒不过那双眼。
  「对啊,昨天跟他借的。因为我没有泳裤。」
  「果然,我就知道……等等,这事不重要啦……昨天你跟光央见面时,他有没有说什么?」
  「什么是指什么?」
  尴尬地转动着那双大眼珠,香子一时说不出话来。眼皮上的亮片眼影闪闪发光。要是太阳再大一点,一定会散发更眩目美丽的光芒吧。在只能用阴天形容的天空下,看不清香子的表情。
  「……你指的该不会是『那时候的事』吧?就算是。关于柳兄那时的行动,我们不是说好拉上嘴巴的拉链默默守护就好吗?只要柳兄什么都不说,我当然也就什么都不会说啊。」
  「我想也是,我知道啦。虽然知道,可是,怎么说……总觉得,结果还是在意很多事……」
  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超过十五分钟了,二次元君还没出现。和香子并肩站在早晨没什么人经过的公车总站,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啊,我可先讲清楚喔。我说会在意,并不是因为对光央还放不下什么喔。」
  「……我又没这样想。」
  ——真的,万里并没有这样想。然而,看着香子顾虑的视线,却不免认为原来事到如今香子还觉得自己会这么想啊。在香子心目中,原来自己是个度量这么小的男人。
  回过种来才发现,自己又不小心踩进那原本决定「别再想了!」的无底次元。
  再加上香子又硬补上一句:
  「我现在已经只有万里了,所以别担心,好吗?」
  什么嘛。
  我。现在。已经……什么嘛,这种说法才真教人介意。有种话中有话的感觉。
  你。之前。还没……是不是太牵强了。不过,就是给人这种感觉。万里觉得。
  不,别再想了,真的别再想了。好不容易才能去海边玩的一大早而已啊。
  这个夏天不是一直想着要让香子开心的吗。现在气氛都被一些无聊的说词弄糟了不是吗。要让今天成为这个夏天里的亮点才行啊。就算天气有些背叛期待,就算二次元君迟到了,这种小事都别在意了,总之要开开心心一整天。使出浑身解数让香子开心。
  万里咧开嘴角一笑,握住香子的手。香子也抬头望着万里的笑容,交缠的手指用力回握,报以一个羞赧的微笑。
  「我真的、真的完全不介意那种事!把那些事忘了吧,今天要痛痛快快地玩啊。」
  用力说着,像是什么宣言。
  「嗯,没错!我超期待今天的!」
  香子也笑着点点头。果然我们就是要这样才对。虽然有些蠢,但最相爱的两人就得笑着在一起才行。
  「一定要在海边吃很多烤玉米、烤鱿鱼之类的!还有炒面!然后再一起跳进海里随波逐流!」
  「嗯!其实说起来……我反而比较担心超音波。看到光央和琳达学姊不知道是不是在交往的样子,对超音波来说心情一定很微妙吧。」
  万里膝盖一软。为何?香子你为何又要提起那件事,把好不容易炒热的雀跃气氛破坏掉呢?
  丝毫没察觉万里的想法,香子「呼……」叹了一口气,就像自己的烦恼一样意兴阑珊,看这情形,她好像又进入电影版胖虎的世界了。
  「我一点都不喜欢超音波,甚至是讨厌她的,但我可以想像他的心情喔。曾被光央那样热烈暗恋过,而且还狠狠地甩掉了他,可是被暗恋的滋味实在很不错,正在摆着架子心想差·不·多:可以给他一点机会了的时候……却突然变成这样!」
  情绪突然高涨起来的香子,用力放开和万里交握的手。
  「就因为自己不乾不脆的,结果被成熟大姊姊整碗端走!这教人怎么忍受!是说超音波也真是的,有够不干脆!太不会抓时机了吧!你有没有看到?她目击光央他们时的表情,大受打击啊!应该说,她根本没想到光央身边会出现琳达学姊那样的人吧?琳达学姊这么出色,不管是谁,只要遇到她一定会喜欢上她的嘛!对吧?我没说错吧?」
  「……」
  多田万里无话可说。
  说不定她现在是故意绕一大圈逼问自己……为什么要是现在。为什么要在这里。在这个要去海边玩的早晨里,故意提起那应该早就结束,早就让它结束的话题。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香子目光望向远方。差不多是离万里的心意有五万光年那么远的远方,接着又说:
  「光央对于想断绝关系的人,是毫不留情的。这我有经验嘛,所以我就是能体会啊……」
  为什么要在现在对我摊开那幅你对光央失恋的感伤画卷呢。万里不由得把肩包放下,转身面对香子。
  「听我说,香子……」
  「咦?什么?」
  此时,只听见一阵喇叭声伴随着怒骂传到耳边。被这么近距离地一吼,两人都跳了起来。
  二次元君看起来是真的很不爽。
  「你们就不会打电话确认一下吗?一般都会吧!都已经超过约定时间二十分钟了耶!」
  并排坐在后座的万里和香子很不好意思地耸起肩。
  「而且现在还坐这样是怎样!当我是开计程车的吗!你们两个就是这种地方教人生气啦!对我一点都不懂得什么叫做体贴。」
  ——原来,是两人搞错了约定的地点。
  原本约好的是「公车总站」。但万里和香子所站的气氛不大对的地方,其实是通往附近饭店的「接驳公车总站」。毕竟两人都是第一次来这附近,一出电车站,在剪票口附近看到「公车」两字就完全将这里误认为是和二次元君约定的地点了。
  虽然已经过了约定时间,又怕他开车中打电话去催促不好意思,所以也没特别想要联络。光顾着和香子说话,连塞在背包里的手机振动都没察觉……平常手机都是放在裤袋里的,今天搭电车时因为一直顶到背包角落,一转念干脆放进背包里,结果就这样忘了拿出来。
  此时二次元君正好因为找不到可以暂停的车位,为了不挡到公车或其他车辆的进出只好开着车在总站附近绕圈圈。灵机一动想到「该不会……」而开过来接驳公车总站一看,果然发现万里和香子。然后,他就抓狂了。
  一心想要有效率将朋友们一一回收上车的二次元君,绕了相当远的路不说,一大旱就出家门的缘故,才这个时间他就已经相当疲倦了。
  「真是受不了耶,就是知道会塞车才提早行动的!唉唉!天气又好像很糟……这算什么?才刚出门就没好事。」
  一边唠唠叨叨一边开车的二次元。这也难怪他,完全是自己和香子不好。
  「抱歉抱歉,真的很抱歉。我有在反省了。」
  「要吃薄荷糖吗?」
  香子把薄荷糖粒倒在手心,为了特别服务二次元,才刚向驾驶座方向探出身体,却突然「唔唔」地呻吟着别过脸。
  「二、二次元君,刚才出风口吹出来直击我脸部的好像是热风耶……」
  「没错!这辆车的空调有点问题!有意见吗!」
  没有……也只能这么说了。难怪从刚才就觉得为什么明明开着空调,车里还是一点都不凉快。
  这时,已经比预计时间还要晚三十分钟了。
  发了MAIL跟千波说因为发生了各种事所以要迟到了。千波便回传「我已经到了,那我找间咖啡厅进去等你们」。好不容易到了约定地点,发了MAIL给她却没有回信。千波也没出现。万里试着拨了电话。
  「咦?『现在拨的号码收不到讯号』?小冈该不会是跑到讯号很差的地方去,自己却没发现吧?」
  「不会吧……」
  二次元君已经露出恶鬼般的嘴脸望着这边。不,你看我我也……万里还是试着对他点了个头。
  「超音波是说她会在附近找店坐坐吧?我去附近店里看看。」
  不知是否想从更焦躁的二次元君身边逃开,香子难得自告奋勇地抓了手机就下车。
  没办法,只好两个男生等两个女生回来了。但没想到,怎么等她们就是不回来。在愈来愈火大的二次元施加压力之下,万里打电话给香子,没想到却轮到香子的电话没讯号。
  「小冈缝隙的淫乱磁场真是太可怕了……」
  现在可不是把错怪到千波身上的时候,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二次元君的不满也愈来愈大。好不容易终于盼到香子带着千波回到车上,已经又经过十五分钟了。
  「久等了~不好意思啊,二次元君!万里,坐过去一点!」
  「早安!抱~歉,结果是我让大家等了~!位子在半地下收不到讯号,我又没发现!」
  「我一下就找到超音波了,可是之后轮流去上厕所才会这么慢!」
  「前面有个人上好久喔,等了超久的呢!」
  「对啊对啊,女厕又只有一间。」
  「至少要有两间嘛~」
  「就是说嘛~」
  不知为何,这两人就像是返回巢穴的穴熊姊妹一头钻进卓后座。啊啊,又是搭计程车状态……二次元君回过头正想抱怨。
  「喔喔……小冈,今天穿裙子啊……」
  「对啊,为了方便换衣服啊!下面已经穿上泳装了喔!耶嘿!」
  「了解!那我们出发吧!」
  其实千波很少穿裙子,看到她穿这样,似乎世上所有事都能原谅了。二次元君突然换上笑容,心情愉悦地重新握住方向盘。万里将身体埋在后座,感恩地拜倒在千波纤细白皙的膝盖下。多亏这双膝盖,抓狂的二次元君终于镇定了。
  那是一件T阻布料的条纹宽松连身裙。背着塑胶材质的大托特包,穿着平常那双勃肯鞋的千波,将一头长发分成两边扎起来披在胸前,全世界没人比她更可爱啦。没化妆的脸颊光滑粉红,亮晶晶的眼睛是宇宙般的黝黑。讲话又是娃娃音。看来,就连二次元君也无法抵抗那不寻常的可爱。
  刚才的火大抓狂简直像是骗人的一样。
  「这样啊,裙子下面穿的是泳装啊……那么千波穿的是学校上课用的泳装吗?」
  「千波穿的是普通的泳装喔。」
  「那千波会不会因为忘了带内裤而伤脑筋咧?」
  「千波是不会忘东忘西的喔。」
  「这样啊这样啊……」
  握着方向盘,突然就玩起了直呼名讳的游戏,看来相当享受这个三次元世界嘛。
  然而蜜月期并没有延续太久。时间已经比预定的晚一小时了,又因塞车而陷在车阵里。运气不好,老是遇到红灯,每次二次元都会发出「不~会~吧!」的哀号。
  这样那样的一再延迟,好不容易接到柳泽时,都已经超过十一点了。不只如此,车子还没开出市区,从这里到海边一般都要开上两小时。
  尽管如此,等了这么久的柳泽光央还是没有发火。
  「唷,没想到这么花时间啊!喔,太棒了,我获得副驾驶座的位置吗?」
  型男带着一脸爽朗笑容,钻进二次元君隔壁的座位。二次元君也说着:「唷,好久不见耶?」脸上的笑容像是没发生过前几天才目击柳泽的事。
  万里也像平常那样说着「唷!」……只不过,心里还是有点疙瘩。毕竟昨天他回家时那难以言喻的气氛还留在脑中。摆出一副知道些什么的嘴脸,柳泽昨天就那样回家了。到底想说什么啊。要不去在意还比较难吧。可是,今天是好不容易才龙成行的海边出游日啊。万里和柳泽都装作若无其事地笑着。
  香子则有点机器人化。「好久不见,柳央……不对,光央……」微笑的做作表情稍嫌太温柔了,不是那个面对柳泽时总摆出冰霜美貌和使坏笑脸的香子。
  「喔。怎么,香子,你这张脸不大对劲喔。」
  「咦……没这回事吧?是不是?没有吧?超音波!大概是大家太久没见面了吧?对吧?对吧?」
  用手肘如机关枪般「咚咚咚咚」扫射坐在隔壁的千波。千波虽被她震得晃来晃去,脸上仍露出妖精般的温暖微笑。
  「好久不见呢,小柳!你还好吗?学长姊都在抱怨小柳不参加众会,大家都很想你喔~」
  不愧是千波,创造了跟平常没两样的时空。反而让柳泽有点尴尬,忸怩地转向千波说:
  「啊……是说,比起那个,千波最近很辛苦吧?听说你家发生了一些事?嗯,不过如果是你,大部分的事情应该都有办法处理,所以我是没有很担心啦……」
  「咦?你是指什么?」
  千波惊讶地歪着脖子问。
  「昨天稍微听万里说了。」
  「咦?没什么事啊?」
  「……可是,你不是从下个月开始就……」
  「啊哈哈,没什么啦,小柳不需要知道啊:嗳嗳加贺同学,刚才那个薄荷糖可以再给我一个吗?莫名好吃耶!」
  香子一边朝千波伸出的手心倒出几颗薄荷糖,一边偷偷转动眼球看万里。万里也不知道该看哪里好,只好把目光聚焦在香子的下睫毛上。
  说不定自己不应该擅自把千波的事告诉柳泽。但现在,自己告诉柳泽的事已经被千波知道了,千波说不定正在生气……应该说,问题出在千波对柳泽的态度……坐在驾驶座的二次元君面无表情,装作把注意力集中在驾驶上,乘机望向窗外的景色。
  「什么嘛,怎么……好像只有把我当外人?嗳,千波今天对我特别冷淡喔?」
  虽然柳泽问的是车内其他人,但却没人回答他。守护光央会的成员们,包括万里在内,一时之间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比较好。
  狭窄的密闭空间中,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好几秒。抱定必死决心的万里终于开口。
  「没~这~回~事~啦!她对你跟平常一样啊!我是这么认为的!会这么认为吧?是说就这样认为嘛!」
  姑且模仿香子那不由人分说的强迫口吻……不过谁都不觉得好笑的样子。柳泽莫名寂寞地说:
  「我倒是不这么认为。」
  车内的空气沉重了起来,教人觉得呼昅不过来的原因,是依然故障中的空调吹出的热风吗?总之,今天做什么都不顺。所有事情都一直朝坏的方向演变,像是没对准的齿轮。
  瞥了千波一眼,只见她一边咕噜咕噜地含着薄荷糖,一边用平常的表情望着窗外。尽管是她决定要守护柳泽的,毕竟还是无法完全释然吧。直到前阵子还暗恋自己的人,却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再加上他还说些「如果是你一定没问题」的多余发言。连万里都觉得没必要那么说吧。要人听了那种话之后还能心平气和的对待你,也太强人所难了。
  而香子则从刚才开始就若有所思地轮流望着千波的侧脸和青梅竹马的后脑勺。在这当中,还不时偷瞄万里的表情。她一定是擅自将千波的心境与自己的「失恋画卷~光央篇~」重叠,擅自感到心痛,又擅自担心万里是否在意这样的自己。所以香子才会这么快节奏地不断把头转来转去,又不是在看网球比赛。万里只在心中悄悄这样吐了槽。
  握着方向盘的二次元则维持一贯不千己事的姿势。只是不熟练的驾驶技术和拥挤的车流让他从头到尾都很焦躁,勉强超车又紧急煞车,嘴里「啧」了一声。
  柳泽早已察觉这微妙的气氛和自己有关,脸上挂着被排挤的表情,结果一直板着一张脸生闷气。
  万里已经开始觉得累了,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都还没到目的地呢,就已经这样了。
  好不容易盼来开心的一天,难得的海边出游,就不能想想办法让情况好转吗?果然还是那个吗?真的被诅咒了吗?哪个人这么恨自己,非得在这个夏天里做这么无聊的诅咒?怎么想也想不出来,也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让人痛恨的事。说不定是从前的万里做过什么好事?过了这么久,那后果却由我来承担?若光看照片,那家伙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傻脸,没想到做人这么差劲啊——这样那样的,脑中又开始认真想起这些无聊的事。
  「……啊?不会吧……!」
  万里不由得坐直起来。同一时刻,望着窗外的小冈也发出「呜哇……」的叫声。
  豆大的雨滴啪答啪答地,突然敲上了车窗。
  ***
  谁都没有开口。
  其实万里也不是觉得「不想讲话!」才没开口的,只是失去开口的时机。虽然其他人应该也是这样,不过这沉默也太长了点。
  除了开车的二次元君外,连其他人也开始对塞车感到不耐烦时,终于抵达目的地的海边。此时距离接柳泽上车时,已经又过了三个半小时了。而且还不问断地下着雨。
  昨天的气象预报到底是怎么回事?真想打电话去气象局破口大骂,这场雨下得也太夸张了。
  早知道一开始下雨时就应该回头了,万里心想。但是,抱着「说不定马上就会停」的期待,以及害怕在这气氛之下回头会让这群朋友的关系产生裂痕,于是五人决定还是继续执行出游计划。
  这很明显是个错误决定。别说裂痕了,看看现在的样子:  方里环顾着车内沉默的成员。
  香子不知道是真的睡着还是装的,闭上眼睛靠在万里肩膀上。旁边的千波把脸压在车窗上一直不发一语。柳泽可能是真的睡着了吧,至少已经两个小时没听见他的声音了。二次元君则是百无聊赖地把玩着iPhone。车上音响坏掉了,又没有电视,空调的状况也不好。
  本来还期待在这种天气下没有其他人会想去海边,塞车的情形应该也可以获得缓解,但这期待也瞬间落空了。塞车的原因似乎是发生了车祸。失去回头时机之后,只好一直持续慢慢前进,最后终于抵达空荡荡的海边停车场。
  这里原本应该是车满为患的状态,但现在广大的停车场里只停了几辆车。大雨在地面积起水洼,打在车窗上的雨滴溅起飞沫让周遭视野一片白花花的。
  是不是就这样直接掉头回去呢……只要有人这么开口,一定会马上这么做吧。可是,没有人说出这句话,只有时间无谓地流逝。
  总之,万里心想,有必要让一直开车的二次元君休息一下。但这实在过于沉默的时间对他来说是否真能放松休息,又是另一个问题。
  唉唉,万里不由得悄悄叹了口气。
  窗外下成了深土色的烟雨迷蒙。
  看得见海……似乎很冷的样子,隔着倾盆大雨看见不安稳的浪头如雪花般破碎,拍上岸边又退回海里。
  不时传来雨滴打在侧面车身时发出的「空空」声。风听起来也很大。
  空调依然持续送出温风,教人难以呼吸。万里用力将T恤领口往下扯。不知道是不是缺氧的缘故,总觉得胸闷得难受。可要是开窗,车内铁定会湿透,又不能这么做。
  ——真想从这里出去。
  额头抵在车窗玻璃上,万里望着窗外狂风暴雨中的风景。感觉自己像被关在牢笼里。
  看得忧郁了起来,万里闭上眼睛。好难受。好想出去。明知待在这里才安全,还是想到外面去。蜷缩的手脚好难受。拱起的背好难受。不能开的口也好难受。
  想逃走。
  「……」
  睁开眼睛。
  有种感觉,自己经历过这种状况。是什么呢——对了。和那时很像。
  住院的时候,被当成自杀未遂者而受到监视的那些日子,和眼前的状况莫名地相似。待在白色的病厉里、白色的病床上,万里总是很难受。一直想离开,可是却又出不去,完全迷失了自己,只能望着失去力气而萎缩的手脚。
  是在那个雨后的夜晚得救的。
  在黑暗中发现的那个光。
  追逐着星光,朝逃离的暗号飞奔而去,战战兢兢冲出去,然后万里重获了内心的自由。想起生命该怎么动,身体该怎么用,灵魂长什么样。
  如果没有当时的暗号,自己一定会变「不行」吧。完全地变「不行」,然后就只能那样静静地结束。
  琳达。
  ……照她的个性,就算自己再次提起那件事,她也一定只会说着「我不知道,那一定是很像我的其他人吧」,将话题草草带过。「喔,你是说那时候的事啊。因为我很想见你啊。原来你之所以会起意来东京是因为我那时呼唤你啊。太好了呢,又能见到面真是太好了。」事到如今,她一定不会这么说吧。
  这样就好。真的,这样就好。
  琳达给自己的「希望」,就像沿着地面燃烧的火苗。既热又眩目。燃烧的火焰再次驱动了这条命。
  是琳达给的。
  今天的万里,现在,这个瞬间在这里的万里,是那个人给的。因为那个人给了自己「当下」,所以万里才活在这。因为活着,现在的万里沿着地面窜烧的生命之火,才能再次朝别的谁延续而去。
  这次,轮到万里送出暗号了。
  「香子。」
  轻轻戳了一下无力垂落在身边的白皙手背。香子一边眨着长长的睫毛,一边睁开湿润的眼睛。望着万里。
  「你睡着了?还好吧?」
  「……嗯。」
  万里知道香子身旁的千波正扭动着伸展手脚。也知道柳泽和二次元君一定都正竖起耳朵听打破长长沉默的万里想说什么。香子打着哈欠,在万里耳边说:
  「……怎么办?我想上厕所。」
  二次元君好像一字不漏地都听见了,脖子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转头对香子说:
  「车上没雨伞喔。不过,那边应该是有厕所的。」
  他指的是停车场入口附近。确实有个公共厕所,但窗外的倾盆大雨倾斜的角度简直就像在开玩笑。香子暂时看了窗外一会儿,像在说我累死了似的,把鼻尖埋在万里肩上。试着小声问她「是幽灵的吗?」她便回答「是真的啦!」万里伸出指头托起那雪白的额头,香子一脸被打扰的样子皱起眉头。
  「你不是有穿泳衣吗?」
  「……嗯。」
  看着万里「嘿嘿」一笑,香子原本带着困意的眼睛也睁大了。
  「笨、万里?你在想什么啊……?咦?不会吧?不是真的吧?」
  看来你察觉啦。万里笑得更开心了。不愧是我女朋友啊,香子。我送出的暗号,你确实察觉了呢。我们果然是心灵相通的。在狭小的车厢里用力脱掉T恤,再解开牛仔裤钮扣。正要拉下拉链时……糟糕,里面只穿三角的……现在才想起来,但事到如今也无所谓了。
  「来吧,我们走罗!」
  「咦?你、你是当真的吗?」
  「当真啊!趁现在我还可以陪你一起去喔!要是再拖拖拉拉,我可要丢下你先走了!快脱快脱快脱!快点脱!还有三秒!」
  「咦?咦、咦、咦咦咦?」
  「三!二!」
  从座位上抬起屁股一口气把牛仔裤拉到脚踝。香子和隔壁的千波都直盯着那件华丽的七彩泳裤,不过不管了。
  「一!」
  「啊啊啊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我也要去!一起去!等我啦,万里!」
  慌慌张张的香子气势如虹地脱下长洋装。白皙的肌肤和蓝色性感的比基尼让微暗的车厢内,色彩突然鲜活起来。
  「……G0!冲刺——!」
  不由分说拉起香子的手,推开车门。倾盆大雨打在凉鞋和三角泳裤上,两人冲进雨中。
  「呜哇————————唔唔唔!」
  「呀啊————————唔唔唔!」
  大概有前进了几步吧。应该吧。至少。
  然而风雨的强度超乎想像。两人陷入水洼中差点跌倒,尖叫着抓住彼此的手臂,好不容易才站稳。

  「噗!呼!竟然下得这么大!」
  「讨厌!人家的头发,还有妆,呀啊啊!」
  彷佛站在强力冷水龙头下淋浴,大雨中的万里和香子面面相觑。这景况实在是太惨了。全身都湿透了,头发也全被淋得乱七八糟。
  「……唔、噗、噗哈哈……哇哈哈哈哈哈!」
  「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好讨厌喔~~~!这是怎样,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在干嘛啊~~~~!」
  只能大笑了。穿着泳衣抓着彼此的手臂,两人站在停车场中央,接受着暴风雨的摧残下,只能笑得像笨蛋一样。
  「真、真没想到会淋得这么惨!好过分喔!」
  「我们这样看起来简直是一对变态情侣嘛~~!好糟、太糟了~~~!」
  「香子,你现在这个发型太可怕了,一定会名垂青史的啦!」
  「也不想想是谁害的!讨厌啦!讨厌,啊哈哈哈哈哈!好难受,我要溺水了!」
  张大嘴巴,顶着一张大花脸呐喊抱怨,又彼此碰撞拥抱。紧紧地抱着对方,也被对方拥抱,然后又笑了。
  两人飞奔出去后,后座车门就一直开着没关上。
  「好棒喔——」
  千波也咯咯笑着,不知何时已掏出冈机,猛拍起这对笨蛋情侣。发现被拍的万里比了个「耶!」的手势。
  「什么好棒?别在旁边看,你也出来啊!」
  「嗯?咦?等一下!等、等、等一下!」
  全身湿透的香子变成了女泰山,嘻嘻笑着,硬足拉着千波的手臂要拖她下车。
  「真的等一下啦!至、至少让我放下冈机!啊~~~~!」
  力气小,个子也小的千波终于被拉进倾盆大雨中。将宝贝冈机留在座位上,自暴自弃地扭动身躯脱掉连身裙。
  在几乎被香子抱着的姿势下,穿着黑色、样式简单的泳衣,全身接受大雨的洗礼。和笨蛋情侣一样,千波也只能笑了。
  「是说,好冷喔!万里和加贺同学你们是笨蛋吗!」
  一边骂人一边大爆笑。香子和千波一人一边,攀在万里的手臂上转圈圈。喔喔,被雨淋湿,穿着泳装的女生天真无邪地紧攀着我的手臂……其实,根本连这样想的空闲也没有。因为万里的脚开始抽筋了,现在只能嘶哑地叫着:「别这样别这样别这样!」
  被留在车内的柳泽和二次元愣愣地看着车外的三人。
  「唔……那、那是?」
  「糟了!万里那家伙,泳裤底下没有穿安全裤啊!」
  「不妙!多田氏的男性象征要现形了!」
  「这样下去会被警察抓走的!可恶、没办法!出动吧,2D!」
  「收到!」
  脱掉上衣,两个男生也冲了出去。唷!哈!分别站在绝佳位置,以绝妙的默契伸出手搭在一起,遮住女生们的视野,不让万里差一点就要跨越尺度的双腿之间曝光。
  「老、老大!2D!你们是为了我才出动的吗!」
  「那是当然!你将摇摆的失物据为已有,这可是完全构成盗领罪的要件啊!」
  「是说,为什么柳兄是老大!」
  「我随口说说的啦笨蛋!不要逼我承认!呜喔喔喔你们两个!」
  此时,从一鼓作气抱成一团的三个恶心大男生身后,突然传来香子的尖叫声。万里赶紧回头。
  「怎么了香子!你失禁了吗!」
  这么大喊。
  「只是跌倒而已啦!笨蛋!」
  一屁股跌坐在水洼里的她,今天终于第一次给了万里「笨蛋」的称号。
  ***
  雨势虽然渐渐减弱,但那天直到天黑都在下雨。
  即使如此,万里他们还是找到一问专作冲浪客生意的海边小卖店,一面眺望着海里那些风浪愈大愈有活力的冲浪客,一面吃着热呼呼的拉面。因为是只有吧台式座位的通铺店面,一行人只好排成一列坐下来。酱油,味噌、豚骨、盐味、酸辣,充分发挥了协调性,一人点一种口味,将五个人冷透了的肚子填饱。
  虽然很可惜地没能吃到烤玉米和烤鱿鱼,但男生们在吃完拉面后还是硬点了刨冰吃。吃得嘴唇都严重发紫了,却还你三舀我一语地低声喊着:「好棒,受不了!」香子和千波换回洋装,将大浴巾披在屑上,淋湿的头发披散在上面,啜饮着热可可。
  只是,毕竟到的时候就已经晚了,众人才躺在榻榻米上闲聊了一阵无意义的话题,店就要关了。几乎像被赶出去似的,一行人又前往海滩边的家庭餐厅用餐。
  吃完晚饭回到停车场时,周围已经都暗下来了。
  雨已停,闷热的暑夜来袭。
  「啊~好想睡……吃太饱,我都开始困了。大家不要睡着喔,要是安静下来,我可不保证自己不会恍神。」
  钻进驾驶座,二次元君揉着眼睛说。早上最早起床的也是他,又一直负责开车,再加上各种惹恼他的事,想必一定相当疲倦了。
  香子拍拍他的肩膀。
  「其实,我有驾照啦。回程让我帮忙开吧?」
  你看。说着,香子从钱包里拿出驾照。万里不知道香子原来会开车。认识她最久的柳泽也一脸惊讶。
  「真的吗?果真如此那就帮了大忙啦!不过,没问题吗?真的可以?」
  「因为二次元君看起来好辛苦嘛。没问题的,交给我。」
  那个容易紧张的香子要开车……万里感到些许不安,但什么都不会也没有驾照的自己实在不能说什么。
  「不然,我来坐副驾驶座吧?二次元君你可以在后座睡觉。」
  「那我就真的恭敬不如从命罗。说实在的,我已经快不行了。超累……呼~」
  听了万里的话,二次元君一边打哈欠一边绕到后座。小个子千波被两个男生夹在中间,万里坐副驾驶座,香子则坐上驾驶座。
  「好,那么大家,我们出发罗!」
  香子干劲十足地催动油门。
  万里马上发现,香子开车的技术意外地好。起动和煞车都很顺畅,也没有超远的情形,小心谨慎地驾驶着。柳泽在后座也脱口而出「完全比想像中的高明」。
  拜此之赐,二次元君已发出轻微鼻息睡着了。他一定很累吧,为了不吵醒他,大家保持着安静。过了一小时,柳泽也带着俊俏的睡脸入眠。千波一开始还陪着聊了一会儿天,不知何时也靠着二次元君的肩膀,发出小小的鼾声。
  夜晚的车厢内,只听见友人们的鼾声此起彼落。
  「哎呀,大家都睡着了。」
  手握方向盘的香子轻轻耸肩。
  「开心吗?香子?会不会累?」
  其实万里也相当困了。怕一个不小心就会睡着,所以死命地撑着,找话题跟香子聊。毕竟这是坐副驾驶座的人的责任啊。总之,一定要维持眼睛一直是睁开的。还有一定要持续跟驾驶人讲话。
  「很开心啊,不管怎么说。」
  「一开始还很担心,不知道到底会变成怎么样呢,雨下成那样。不过现在应该是完全停了吧。」
  「真的,那时的雨实在是大得太过分了。」
  两人说着笑了起来。笑声缓缓融入黑暗中。
  「……有来海边真是太好了……我啊,能和香子一起来真是太好了。」
  「嗯。太好了。很开心喔。一定能成为这个夏天的美好回忆。真的很开心。感觉上,是到目前为止人生中最开心的一个夏天。」
  「真的吗?会不会太夸张了……不过,夏天也还没结束嘛。对了,巴塞隆纳什么时候去啊?」
  「下礼拜。可是,我宁愿跟万里在一起。」
  「这件事我们已经讲好了不是吗。你就去玩嘛,要带礼物给我喔。」
  「……可是人家真的想跟万里在一起啊,因为……」
  桥红色的街灯,隔着一定间隔发光。
  对向车道没有车,夜晚的公路暗暗的,很安静。
  万里原本打算继续这样和香子说话,身体却在不知不觉中向上浮起,手脚重重的,传来麻痹的感觉。
  不行,我现在说不定快睡着了……脑子里明明这么想,身体却不听使唤。
  使不上力的手脚不听话地愈来愈沉重,万里开始听见自己低沉的鼾声,像从某个远方传来。啊啊,不行……真的不行……不行了……
  上下眼皮紧紧黏在一起,再也打不开。眼皮内侧,今天的每一幕快乐时光有如走马灯般的打转。香子大笑的表惰。成熟的蓝色泳装。嬉闹的朋友们。小冈大声宣布要挑战跑到浪边!便开始从沙滩上往海里跑。二次元君大喊我也要!跟着跑出去,结果两人才一跑出去,就马上U字回转跑回来了。一边摇着头说没办法没办法没办法!看到他们这样,柳泽笑得从椅子上滚下去,香子则拚命想拉住他……好开心啊,真的。
  记忆的残渣似乎加快了速度在脑中倒转。不顺利的上午,早上的集合,睡醒,睡前看的电视节目,离开的柳泽,穿着三角泳裤跳舞的自己……速度更快了。
  昨天、前天、再之前、更早之前。六月的雨中和香子接吻。五月,大规模的聚餐。波涛汹涌的四月,不习惯的独居生活。东京,入学典礼,迎新。三月,在老家做离家准备。二月,考试和放榜。一月,在亲戚面前与父亲为了来东京上学的事争论。在那之前是准备考试——与父母和医生反覆的面谈——出院——住院时的白色病房——突然,万里听见那个声音。
  (不行不行!这样是不行的!)
  是哭声。好像有谁在大哭大闹。
  (我不希望这样!也不想要这样啊!)
  那家伙哭叫着,到处横冲直撞。跑着跑着,打开了门。那家伙打开门后,门外延伸出去的是彷佛被切割下来、似曾相识的风景。有的是在大学上课的样子,有的是在热衷练习阿波舞,有的是在静冈车站确认新干线时刻表,有的是和柳泽到处闲晃。香子的深红唇瓣。中午在学校餐厅用功的二次元。小冈坐在长椅上。琳达和科西学长又在打情骂俏了。
  门被发狂似的打开,又再关上。接着下一扇门又被打开。
  (谁来救救我!)
  一边喊叫,一边拚命打开无数扇门的那个家伙,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可是他却没发现自己也在这里,像被一层厚厚的膜阻隔在世界的另一端。
  (来人啊!)
  又开了一扇门。

  长发女孩在万里面前转身。
  她戴上安全帽,在下巴处仔细扣好。转动车钥匙,发动机车引擎。噗、噗噜噜噜,机车发动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滑稽。在这滑稽声音之间听见她说:
  「加油!就这么告诉他……啊、是不是不要随便说这种话比较好?」
  她沉默了几秒,再次深呼吸。然后——

  「再加把劲!」

  「……唔!」
  脚加了把劲踩下去。
  眼睛都还没睁开就踩下去了。坐在副驾驶座的万里扭转身体,忘我地伸长了腿,用尽全力踩下煞车。
  眼睛睁开时,只看见香子低着头,下巴垂在胸前,握方向盘的手已经宪全失去力量,车头大幅左右摇摆,差点撞上了公路边拦。还来不及发出叫声就感到一阵剧烈冲击,身体被安全带勒得紧紧的。
  突然踩下煞车的车子完全失去控制,保险杆似乎擦撞到什么。香子睁开眼睛发出尖叫,仓促之间转动方向盘,万里也继续使劲踩住煞车大叫。车体发出尖锐的声音,一个倾斜失去了平衡,万里甚至以为整辆车都要翻倒了。不过,车头只是转了一百八十度,朝向与行进方向相反的方向。
  要是这时对向车道有来车的话,所有人大概就这样……千钧一发之际。
  「……什、什么?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咦……」
  二次元君的声音听起来像从别的世界响起。
  「……呼……呼……」
  万里看着香子的手,喘不过气来。无法呼吸。
  握着方向盘的香子的手,抖得像要听得见颤抖的声音。不只是手,牙齿也在不断打颤,下巴颤抖,肩膀也在发抖,背和膝盖和脚都在发抖。眼睛睁得大大的,只怕眼珠都要掉下来了。
  万里、万里、等等、万里……香子从喉咙中不断发出呻吟。

  终


  后记
  怎么说呢,一定是太累了吧。还是因为上了年纪的关系呢。
  最近,我对「在便利商店微波加热便当」这般普通的行为,开始莫名地感到羞耻。变成一个当店员问「要帮您加热吗」的时候无法恣意点头的人了。可是,看别人加热便当我并不会觉得怎么样,只是一旦轮到自己,不知为何却会害臊起来,不加思索地装酷拒绝。便利商店离我家非常近,加热之后回家马上就能吃了。不管怎么想,都是请人加热比较合理……可是我却不由自主地摆出「这……这个幕之内便当是受人之托,不得已才买的,跟我没有关系!别、别误会了喔!」的表情。
  总觉得……「要帮您加热吗」,就等于「要加热啊,你一到家马上就要吃便当是吧?现在有这么饿啊?一踏进玄关就急着大口吃。原来你是这种人啊?」这种感觉……不,当然店员先生小姐只是排班打工,单纯结帐而已,才不会对个别顾客抱持这种想法呢。这我知道,可是无论如何就是觉得好羞耻。无法点头说好。简单来说,我对于让别人发现我正处于「肚子饿」这种生命最原始的弱点之中而感到相当羞耻。又或者,我其实是对自己老去便利商店买食物这件事感到羞耻呢。总之,完全是我自我意识过剩。但我这过熟的自我暴走停不下来,就这样已来到生命中的第三十四个夏天。
  那么,陪伴我走到这里的各位,非常感谢您们拿起这本书!我打从心底感谢。大家是否都从书中获得了一点乐趣呢?托各位读者的福,《青春纪行》也发行了五集本篇以及一集番外篇了呢。当然,今后也会继续下去,如果各位不嫌弃,能继续拥有各位读者的爱护就是我最幸福的事。
  这样的我,最近计划配合我不断肥大的自我意识,打算也肥大一下我的肉体。不,这绝对不表示我想成为胖子,我只是想练出大块肌肉而已。笨拙地举起在Amazon买的哑铃(话虽如此,单手只有五百公克……)挥动着,目标是「一看就知道是有练肌肉的人」。目前很可悲的,还只有柔软凉圆般的肉体,但明年我一定会装备好的,装备好我坚硬的肌肉盔甲。到时候,应该就能用我强壮的斜方肌点头,同时说出「是的,请帮我加热」了。
  最后,也再次感谢连后记都读完的各位,真的非常谢谢你们。还有驹都えーじ老师,责任编辑汤浅大人,下集也请多多指教。
  竹宫ゆゆ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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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9

10000
kingqjc 公爵
最近连着来'感觉台版进度也还行

10 年前 0 回復

Acekiller 王爵
本帖最后由 Acekiller 于 2014-1-4 00:15 编辑


這個也終於出了呢
等了很久終於有了
快點看了

10 年前 0 回復

销魂 勳爵
录入辛苦了 不过现在我都尽量买正版的 好想知道后面剧情啊 

10 年前 0 回復

XenomorphEX 公爵
话说结尾是香子疲劳驾驶睡着差点出车祸嘛?好期待下文……

10 年前 0 回復

agreatman 王爵
日本進度都很正常
但是輕國跟台灣的我都等了一年多...

10 年前 0 回復

0719584ms 王爵
感謝錄入!!
這劇情真是越來越讚啊!!

最後的是車禍嗎??

10 年前 0 回復

烨世兵权 子爵
第七卷网上流传的版本完全阅读不能 味同嚼蜡 感觉是用谷歌翻译的 只能坐等录入了

10 年前 0 回復

★逍¤灵★ 伯爵
真的是等了很久的第五卷啊!!!期待继续看下去啊~~~

10 年前 0 回復

傻傻的的翔 伯爵
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好令人在意阿

10 年前 0 回復

Comi猫 王爵
感谢录入、等了好久的说、香子加油!~

10 年前 0 回復

red16 王爵
台版5卷终于来了,有空对比一下吧

10 年前 0 回復

long2010 子爵
虽然已经入手实体,还是顶一下支持。。毕竟很喜欢

10 年前 0 回復

小hong 侯爵
支持一下....

确实等了很久...按照这进度...动画快要追上了吧...

10 年前 0 回復

不自主的冲动 子爵
感谢录入,今天就把这卷给磕了,苦逼的事留明天去

10 年前 0 回復

LAISHIHYAO 伯爵
感謝大大收錄 看了動畫就決定來追小說了!!

10 年前 0 回復

5127801314 侯爵
终于出了   我都等了1年多了   不会日语的孩子伤不起啊    不知道第六卷几时出啊

10 年前 0 回復

nirvaphreak 王爵
感谢录入,这本真的等了好久呢
都以为会被动画给追过去呢

10 年前 0 回復

killua626 伯爵
太棒了,新一卷吧这是,哈哈,跟着动画一起出了,兴奋ING,虽然动画节奏太快把这部基本上是给糟蹋了,,,

10 年前 0 回復

蕾娜·赛亚斯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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