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吹智绘][沙漠国物语][第7卷][~暗夜流流~][台/简]


本帖最后由 雪风·帕尼托捏 于 2013-12-14 01:04 编辑


  沙漠国物语7~暗夜流流~
  ————————————————————
  轻之国度录入组录入
  作者:仓吹智绘
  插画:片桐郁美
  扫图:albert13
  录入:雪风·帕尼托捏
  修图:Ariki28
  校对:雪风·帕尼托捏
  http://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体谅图源、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
  不可修改文本档,转载请务必保留资讯
  ————————————————————  


  圣地迦帛尔崩坏后,沙漠接连发生动乱。此时圣园突然指示拉比莎哲时返回迦帛尔。拉比莎拜托杰泽特护送她回迦帛尔,却遭到冷漠拒绝。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拉比莎尽管沮丧,遇是尽职前往迦帛尔。然而某个圈套在那里等着她……!?另一方面,杰泽特决心赌上生死,一肩挑起左右沙漠命运的重任……!?


  目次

  1··决断
  2··记忆的片段
  3··蠢动
  4··破裂的碎片
  5··觉醒
  6··暗夜流流
  后记





  1··决断
  
  夜深人静时,母亲会独自仰望夜空中的点点星辰,寻思遥想。他喜欢看着母亲这时的侧脸。
  白天需要人搀扶的母亲,到了晚上就能够取下蒙眼布自由走动。
  那模样看起来非常地神秘、高贵、理智,他不禁出声呼唤母亲。
  『妈妈。』
  这时,那个人总是会转身面向他,但与其说是因为听到他的呼唤,不如说是那个人自行发觉有人在。然后那个人会欣然微笑,粉碎他的幻想。
  『埃朗穆……』
  当他知道那个人口中的名字,以及脸上的微笑都不属于自己的时候,便会必然地感到后悔。
  『妈妈……不对喔,我是伊拉斯喔……』
  『埃朗穆、埃朗穆。』
  开心地伸出手,把脸凑近他胸口的母亲并没有发觉吧。丈夫不可能这么矮。就算同样是黑发且长相神似,但正常来说是不可能弄错的。
  『埃朗穆,你看,没有半个人在喔。就像来到传说小的原初的沙漠一样。』
  母亲跪下来,把脸埋进年幼儿子的胸膛,愉快地吃吃笑着。
  『很久很久以前,只有古代人民居住的沙漠;那时的沙漠想必远比现在美丽许多吧?经典是这么写的。我总是想像那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妈妈……』
  『你会带我去吧,埃朗穆。我想和你一起去很多地方。没办法看到白天的沙漠真的好可惜。跟晚上相比,一定别有一番风貌吧。因为那是我们管理的大地呀,不可能不美丽的……』
  『妈妈!』
  当他终于忍不住而加重语气时,母亲偶尔会回过神来。
  那张宛如纯真少女般的脸庞一愣,歪着头表示疑惑,然后盯着伊拉斯细瞧,再看向周围寻找父亲,又凑近盯着伊拉斯的脸庞。
  看到妈妈的眉间显得很困扰地皱起,伊拉斯再度感到后悔。
  『为什么会不小心有了孩子呢……?』
  母亲并不是对儿子说话,而是自言自语。
  『害我的预见能力消失了。埃朗穆说,我最好别再回星都了……和埃朗穆到处旅行看过许多地方以后,我明明还打算回星都的。』
  母亲叹了一口气,凝视着伊拉斯的黑色眼眸继续念念有词:她并不是在责怪什么,只是真的很困惑的样子。
  『我可是正巫女呀……真伤脑筋,星都明明有许多人需要我的。』
  怎么办?真伤脑筋。该怎么回去才好呢?
  虽然我想会有人来接我才对,但是埃朗穆去了哪儿呢……
  眼看母亲不再看他,依然不断思考着,伊拉斯再也不敢开口呼唤母亲,可是他心里无论何时都想着同一件事。
  (妈妈……我不是爸爸,爸爸已经死了喔。)
  他也曾经好几次脱口而出。可是不是埃朗穆的他所说的话,母亲似乎听不进去。母亲好像认不得伊拉斯。
  (爸爸说过,妈妈已经不是正巫女了。爸爸说回去反而危险,所以你别再说想回去了。)
  自从明白说了也没用以后,伊拉斯从此沉默以对。每当非得开口不可时,他只能假扮父亲和母亲对话。可是他真的很讨厌那样。
  (我明明就在这里……)
  十六岁时生下他,现在依然年轻貌美的母亲。年幼的伊拉斯茫然凝视着母亲的身影,无奈地杵在原地。
  就在这种情形反覆上演的过程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看着母亲时再也没有感觉了。
  原本紧握的拳头松开,原本紧咬的嘴唇也摆脱了痛楚。
  等他发觉时,遗传自父亲的黑色眼眸再也流不出半滴泪水。
  鲜红燃烧的大火使得周围的黑暗变得更加深沉浓厚。
  黑暗蠢动着。从头到脚罩着黑袍、从外观抹灭自我的群众,大批聚集在这片当作集会场的岩场。
  (听说今天不光是赫萨,还有迦帛尔一般徒参加……)
  蒙着眼睛、避免直视明亮火光的黎度透过皮肤感受人群的嘈杂气息。
  她还是一样看不见光,能够仰赖的只有牵着她右手的伊拉斯。要是他放开手,她就很难单独行动。
  这里的地势似乎比其他人所在之处高出一截,万一他放开手——
  「怎么了,黎度?哪里感到不安吗?」
  从咫尺处传来说话声,黎度知道伊拉斯弯下身对她呢喃。
  她慌忙摇摇头,努力发出冷静的声音。
  一今天的集会,我只要说那段话就行了对吧?伊拉斯。这样你就会告诉我乌尔哈的秘密和你母亲的事情,对吧?」
  「……我的母亲,是吗?」
  听他的语气似乎感到不可思议,黎度发觉这是她自行决定的事项。
  「听我说,我希望你告诉我,关于失去力量的正巫女的事……我不清楚其他正巫女是怎样的人,所以很好奇……」
  伊拉斯难得地沉默了。
  就在黎度不安地担心起是否做了不该做的要求时,伊拉斯语气温和地答应了。
  「好啊。不过她在我小时候就死了,我只能就记得的部分告诉你,可以吗?」
  「啊……好,当然可以呀。」
  黎度放心地点头,在脑中寻思着伊拉斯母亲的形貌。
  她是怎样一个人呢?身为正巫女,却身怀六甲离开星都……似乎是相当积极的人。至少自己是办不到的。那个人搞不好并不在意失去力量,至少不像她现在这么严重。
  「……你母亲是怎么样的人呢?」
  因为离她出场好像还有一点时间,于是黎度轻声这么问道,只见伊拉斯微微顿了一下后回答:
  「是个像少女般的人物。」
  「少女?是像女孩子的意思吗?」
  「对。她相信自己描绘的理想世界,确实存在于现实中。」
  意思是她是空想家吗?但是光凭这样,实在无法描摹这个人的形象。
  「……她是个一无所知的人。」
  总觉得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突然显得冰冷,黎度不自觉仰头看他。
  「来,话就说到这儿。轮到你出场了,正巫女殿下。」
  然而在黎度追问以前,已被恢复原本声调的伊拉斯轻轻拍了拍背,于是她反射性地面向前方。
  「虽然火光很刺眼,就请你稍微忍耐一下啰。」
  伊拉斯这么提醒之后,取下黎度的蒙眼布。
  黎度闭眼低头以后,缓缓地睁开眼皮,同时抬起脸。
  鸦雀无声的众人立即倒抽一口气,然后开始鼓噪起来。
  眼眸反射火焰、发出亮光了吧。那证明黎度确实是正巫女。
  「——时机成熟了。」
  等到躁动安静下来之后,黎度对着注视她的众人下达托宣。
  「变革的时刻来临了。睁开眼睛看清世界的真理,根除世界的病态吧。撕裂吾身的痛楚乃是幻想,那还比不上脱离命运的可怕。汝等真正需要恐惧怀疑的是自身。」
  黎度并非看着特定的某人,而是茫然地将全体纳入视野范围,同时驾轻就熟地淡淡背诵着拥有独特韵律的文章。
  这段文字出自赫萨的经典,命运之章第十节。在星都时,黎度就担任过多次这样的任务,因此毫不迟疑。
  所谓的托宣,是指正巫女为了指引全体赫萨未来的道路而当众宣言的仪式。
  话虽如此,内容却不是正巫女本人的想法,而是祭司连——今天则是修正派的祭司连——斟酌过正巫女的预见及占星结果之后,讨论决定的对赫萨最好的行动方针。
  方针一旦决定,就会从经典中找出适合的文章。必须由正巫女亲自在一般徒面前朗诵这段文章,并由祭司解读其中的意义,这项行动计划才会以托宣的形式发挥效力。
  非赫萨的人想必会觉得这种作法很拐弯抹角吧。然而这些人可是奉正巫女为最接近星星意志的特别人物,只要是正巫女亲口宣布,这项事实将成为引导一切的行动指标。
  就连新加入的迦帛尔人也一样,他们虽然直到最近才领会占星的智慧,把自己当成占星之徒,然而听到拥有特殊眼睛的正巫女的话,还是会伴随着与赫萨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敬畏,将之铭记在心。
  「喂,你看到那双眼睛了吗……?」
  「是、是本人……!」
  那些从家里翻出接近黑色的长袍穿上前来参加集会的人,在黎度结束托宣重新蒙上眼睛以后,大多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祭司从高出一截的岩石上开始解读托宣的意义。
  「迦帛尔孕育出沙岚之镇是命运,藉此达成『成对』的均衡,维持长治久安的局面。然而如今均衡被打破,为了再度孕育成对的另一半,战争的时刻即将来临。战争是痛苦的,不得不付出众多牺牲,但是不可以害怕。那是获得真正安泰的仪式的一环。牺牲愈大、流血愈多,与之成对的安泰就愈幸福美满……」
  —祭司的解释,与已经在迦帛尔广为宣扬的教义几乎同义。
  所以众人不需多加思考,就轻易地接纳了那段话的含意。
  「迦帛尔果然没做错……解放沙岚之镇才是错误的……」
  「『沙岚的后继者』确实就是沙岚旅团的残党!那些家伙终于对迦帛尔人下手啦,不能再继续保持沉默了!」
  「果然坏人就是坏人,得赶快把他们重新关起来才行……!」
  仔细一看,激动的迦帛尔人分成好几个团体,有的人尽管皱眉,却还是互相点头赞成准备一战;有的人则血气方刚地高举拳头,鼓吹主动出击。其中,还有人已经拟订起具体方案了。
  「……水利协定议会已经发出劝告,要迦帛尔派遣讨伐队。」
  「是啊。不过,目前的圣园是由哈迪克等年轻人带头的稳健派势力比较强,而且园长也颇重用他们,对实际组织讨伐队一事表示难以接受。」
  「但现在已经不是坐以待毙的时候了。我们这些接受了占星教诲的园丁,应该要站出来引导圣园,进而主导整个迦帛尔才对吧……」
  这群面对面悄声商量的人是园丁。他们隶属圣园,实质参与迦帛尔营运。今晚他们将身上的长袍从绿色换成黑色,似乎是把自己当成占星之徒,而非园丁。
  「要不要联合在场同志协助,做好组织讨伐队的准备以后,不经过园长,直接向水利协定议会请示出动许可……?」
  「哦,这样就不会受到阻挠,可以确实采取对策。」
  「向还不知道的人宣扬教义也很重要,毕竟现在是迦帛尔人应该团结起来的时候。不光是迦帛尔境内,也要赶快传播到其他村镇才行。」
  「没错,必须纠正人们对迦帛尔犯下错误的误解才行,扰乱均衡的反而是——」
  因为有人说了这句话,他们几乎在同时想到了同一个人。大家互相交换眼神确认。
  「……是辛姆辛姆使者,哈迪克的妹妹。必须矫正她才行。」
  「她以前阻止过暴动。要是这次她再干…同样的事,会妨碍命运之战……」
  「她是精灵使。再度创造成对另一半的战争,或许会需要她的力量。」
  「对了,她现在不是派驻到塔拉斯伐尔……到沙岚之镇去了吗!要是被他们抢走就糟了。应该赶快叫她回来吧!」
  他们纷纷表达想法,再度互看,最后静静点头达成共识。
  「由我来处理吧,制作公文是我的工作……」
  迦帛尔人从正巫女的托宣获得动力,纷纷提出好战的意见。
  周围的赫萨人隐约露出冷冷的目光望着他们。

  * * *

  那把朴实无华的双刃短剑又细又短,就连她都能轻松单手使用。
  太阳光照着稍微从剑鞘拔出的剑身,使之发出刺眼的光芒。毫不含蓄的锋芒吓得拉比莎的背脊打了个寒颤,她马上把刀刃收了起来。
  「那是拉比莎的剑吗?」
  本来在厩房后面的空地带着刀跑来跑去的亚里耶,不知何时来到旁边探头窥看拉比莎手上的东西。亚里耶气喘吁吁地擦着脖子上的汗这么问道,拉比莎依然凝视着短剑,「嗯」地点头回应。
  「我来这里的时候,人家要我带着防身。说是就算力气小、没有技术也会用。」
  「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拉比莎拿这种东西耶。」
  「因为我一直收着,忘记拿出来啊。而且也用不到。」
  「那么你现在拿出来,就表示需要用到了吗?」
  亚里耶合情合理的疑问,让拉比莎为之语塞。拉比莎以反问代替回答:
  「杰泽特是怎么教亚里耶用刀的?有没有什么口诀之类的呢?可不可以也教教我?」
  「咦?我想想喔,他根本还没教到任何重点……」
  映着蓝天色彩的眼眸瞪着空中,半晌以后,亚里耶似乎想起一件可以分享的事。
  「他说过一句很单纯的话,就是别犹豫。不管是要战斗还是要逃跑,一犹豫就会马上死掉。」
  「别犹豫……也就是说攻击时不要迟疑吗?」
  「思。所以杰泽特说,要是办不到就省省吧。他说,既然双方都拔刀相见了,就要想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这么一来,在那种情况下就没空犹豫了。」
  因为亚里耶说得实在过于轻松,拉比莎有点担心亚里耶是否真的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你做得到吗?」拉比莎这么一问,「大概吧。」亚里耶依然爽快地回答。
  「虽然我现在还没有自信,或许办不到。不过等我练到一定程度就不一样了吧。别看我这样,我可是经历过很多生死关头的。还有,就是……」
  「嗯——」亚里耶再度面向上方思考,忽然想到什么似地看向拉比莎。
  「对了,为什么要问我呢?你可以直接问杰泽特啊。」
  「……咦?啊,是没错。可是,这也不是什么重要到需要问他的事。」
  拉比莎发出干笑,嘴角显然在抽动。
  亚里耶愣怔地看着她的脸,随即皱起眉头,在坐于饲秣上的拉比莎身旁重重地坐下。
  「最近我总觉得奇怪,还以为是我多心,但看来不是。」
  「什……你指什么?我不觉得我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被亚里耶仔细盯着脸瞧,拉比莎一边把短剑插进腰带,一边撇开眼睛不敢看亚里耶。她隐约察觉到亚里耶想说什么,却故意装蒜。
  「就算你打马虎眼也没用的,拉比莎。你和杰泽特怎么了?你们两个最近都怪怪的喔。」
  被亚里耶说中心事,拉比莎将脸转向一旁。
  「会吗?很正常吧?我们见面会讲话,也没吵架……」
  「就算没吵架也绝对有问题。那家伙以前每次看到拉比莎都会逗拉比莎,最近却只是打声招呼就走掉喔!很诡异耶。然后拉比莎也跟着露出见外的微笑。很诡异耶!」
  「咦,我的微笑很诡异吗?」
  尽管心里有点受伤,但拉比莎得知其他人对两人的事看得意外仔细,因此心生动摇。
  (我还以为表面上没变的……没想到其他人都看出来了。)
  既然从客观上看也是这样,那么她就不能再当成是她认知错误了。她本来还抱着渺茫的希望,祈祷那最好只是误会,但是现在……
  她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她和杰泽特之间产生了微妙的距离。
  「拉比莎,你们去找库护拿期间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
  被亚里耶开门见山一问,拉比莎支吾其词,不自觉地垂下头。
  (原因怎么想都只有一个,就是仇家找上门的那天晚上……)
  ……据说父亲被杰泽特杀害的青年前来寻仇的那晚。
  拉比莎躲开杰泽特的手,对他突然浮现的过去感到畏惧。
  整件事说起来只有寥寥数语,算起来只有短短几秒钟。
  但是,从那时候起,一切似乎都变了。
  那件事沉重且无可动摇,化作黑暗的阴影,重重地压住自己。
  (杰泽特大概觉得这样比较好,所以特地和我保持距离吧。)
  要是这么说出口,别人或许会说她自作多情,但拉比莎只能这么想。
  因为他给了她太多太多,让她只能这么想。
  (他或许受到伤害,但绝对不是在生气之类……)
  ——所以必须改变的人是她。
  指尖摸索着插在腰际的短剑剑柄,拉比莎抿紧嘴唇。
  我不再犹豫了、我已经变强了,光用嘴巴这样说很简单;可是,杰泽特当然一下就能看穿这种表面工夫。那样是没意义的。
  既然还想靠近他、还想待在他身边,就必须真正改变自己才行。
  让他觉得不必再保持距离也没关系、能够在同一个世界战斗——
  「……算了,我也无意强迫你说啦。」
  看拉比莎不肯开口,亚里耶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只见他鼓起腮帮子,摇晃双腿,有点不满地嘀咕起来:
  「我是趁这个时候才说的,这阵子我觉得很寂寞。拉比莎和杰泽特好不容易都回来了,没想到却换黎度和乌尔哈不见,而拉比莎你们也处得不对劲……我觉得最近心底总是七上八下的,很讨厌这样啦。」
  亚里耶的声音愈来愈微弱,硬是把最后的部分吞了下去;拉比莎突然醒悟,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说:
  「对不起,一直害你担心,亚里耶。我并没有把你排挤在外。」
  「我知道啦。毕竟有些话会不想讲,有些话得看时机说嘛。」
  亚里耶说了莫名成熟的话,假装擦汗地揉揉眼角。
  「反正杰泽特不随便逗拉比莎,对我而言反而更好!」
  亚里耶从鼻子哼了一声,下一瞬间已经恢复平常的样子。
  「而且黎度和乌尔哈也很令人在意……啊,说到这个,我计划去找他们。」
  亚里耶说到一半便看向远处,没继续说下去就睁圆了眼睛。
  「奇怪,约西卜来了喔。他居然会到这种地方来,真是稀奇。」
  只见穿着绿袍的约西卜急急忙忙朝这边走来。
  见拉比莎站起来迎接,约西卜随即出示一封疑似信的东西。
  「圣园送了紧急指令过来,命令你暂时返回迦帛尔。」
  「暂时返回?」
  意想不到的话语,让拉比莎不禁和亚里耶面面相觎。
  「拉比莎,你好不容易才回来了,又要去别的地方吗?」
  「是啊,据说是有件关于使者之旅的事情想要详细确认。」
  「关于使者之旅的事,应该已经详细报告过了啊……」
  拉比莎歪着头双手环胸,想不出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约西卜似乎也抱持同样的感想,对表情疑惑的两人耸耸肩。
  「在这种时期下紧急命令,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不过,上面盖的章确实是圣园公文使用的印鉴,既然接到命令,就只能去看看吧。」
  「嗯,毕竟这也是工作。我该什么时候出发呢?」
  「因为上面注明尽速返回,所以只要准备好,明天就出发。」
  「这样啊……那就暂时不能实行去曼纳的计划了。对不起喔,亚里耶。」
  拉比莎这么道歉,亚里耶露出非常扼腕的神情摇摇头。
  看到这幅景象,这次换约西卜歪着头表示疑惑了。
  「你们要去曼纳做什么?我可没听说。」
  「因为我们还没说啊。本来正想等一下去征求约西卜许可的。约西卜也知道前几天黎度和乌尔哈不见了吧?」
  「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绝对有问题,所以我就跟拉比莎商量,要不要去曼纳找人。我想起在曼纳有个可疑的家伙。」
  约西卜听了原委,也想起那件事。
  「喔,这么说我就想起来了……那两个人连你们都没有讲一声吗?」
  拉比莎等人和碧姬一族一起回到塔拉斯伐尔的隔天,少女与巨汉这组不可思议的访客就忽然消失了踪影。
  约西卜虽然认识两人,却鲜少交流,所以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住在这个镇上的大多数人对这件事的关心程度,恐怕和约西卜差不多。
  但是,跟两人比较要好的拉比莎他们就不是这样了,他们似乎十分担心这件事。
  「虽然杰泽特说『他们只是擅自跑来又擅自离开而已,别管他们』……」
  「但是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乌尔哈的里固不在,就表示乌尔哈可能是自愿离开的,但是我觉得我们的交情并没有浅到不告而别也没关系。」
  「而且黎度和乌尔哈直到前一天都处得不是很好。」
  拉比莎和亚里耶担心地愁眉苦脸,轮流向约西卜说明。
  「就在我和亚里耶讨论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突然想起来,稍早之前,似乎有个白衣男子来找黎度……」
  「那个叫伊拉斯的人,我和拉比莎在曼纳时也有见过他喔!总觉得他非常可疑,而且他曾经试图带走黎度,是我亲眼看到的!」
  「原来如此,于址你们想去曼纳找人……」
  约西卜尽管点头表示理解,却又不禁觉得两人何苦做到这种程度。不管怎样,让这两个人去曼纳那种大都市茫无头绪地找人,这才教人担心吧。
  「我想那位小姐既然有监护人在,就不要紧吧?倒是你们根本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既无法确定两人去了曼纳,也无法确定跟那个白衣人有关吧?」
  当约西卜委婉地表达大人的意见后,拉比莎和亚里耶就沮丧地老实点头了。
  「嗯。唉,就是说啊。虽然明知道是那样,还是不由得在意。」
  「但愿他们已经和好了……啊,虽然那跟我没关系啦……」
  看来两人不管怎样就是无法不担心。
  这些孩子真善良。约西卜这么心想,嘴角不自觉浮现笑意。
  「会不告而别,一定有什么理由啦。说起来,那两位本来就是从迦帛尔追着你到这里来的吧?或许回到迦帛尔了也说不定。」
  虽然是约西卜用来鼓励两人的无心之语,拉比莎听了却有如当头棒喝般抬起脸。
  (对喔!至今都顾着在意白衣人,却没发现的确有那个可能!)
  这么一来,暂时遣返迦帛尔的命令或许反而来得正巧。
  亚里耶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他的表情稍微变得开朗,转头看向拉比莎。
  「到了迦帛尔我会利用时间找找看的。」
  「嗯!找到的话,记得告诉他们:你们这些家伙居然连再见也不讲一声,到最后还是这么没礼貌!」
  还有,就是对不起,我说得太过分了……亚里耶别过脸去,含糊地这么呢喃着。
  因为听不太清楚,拉比莎决定之后再确认需要帮忙转达的话,然后面向约西卜说:
  「那么约西卜,我这就去准备。还有其他人要一起回去吗?」
  「说到这点,因为是在这种尴尬时期,所以没有半个人呢。因为就你一个人,所以我想护卫的人选就先拜托杰泽特看看。」
  「咦?」
  仿佛理所当然般冒出来的名字,吓得拉比莎不觉心惊。
  「怎么了吗?」
  「唔、唔唔嗯……」
  拉比莎发出模棱两可的支吾声,既像有事又像没事。
  「不过,我想杰泽特很忙吧。」
  现在这时候应该正和其他前旅团成员在讨论事情才对。拉比莎一战战兢兢地表达想法,「我想也是。」约西卜随即二话不说地点头表示同意。
  


  「虽然是这样没错,不过毕竟是当你的护卫,我想总会有办法吧。」
  「约西卜在某些地方还真随便……」
  「在会议结束前,先做好旅行准备吧。亚里耶要帮忙吗?」
  「嗯,我要!」
  亚里耶从饲秣上跳下来,拉比莎和他一同跟在约西卜后面离开。
  (护卫吗?杰泽特会答应吗?可是依现在的状态和他单独旅行,实在有点难堪啊……)
  一方面希望他能推掉这件事,但另一方面又不希望他这么做。
  拉比莎带着半分期待,十分不安,心情很复杂。
  在帐篷里,主要的前旅团成员围坐成一圈,面有难色地相互对看着。
  「先前送信时就写过,那些家伙的据点不只一个。成员之中,似乎也有人是从家里参与召集的。包含这种以家乡为巢穴的家伙在内,人数难以估算。」
  讨论核心是刚从北方回来的四名男子。
  「虽然对付迦帛尔使节团的手段残忍,似乎是杀人不眨眼,但在北方就很少那么做。宰了那些试图抵抗的可恶有钱人,反而会获得称赞。」
  「他们完全拉拢了穷人——是这个意思吗?」
  「手法非常巧妙。这么说或许很过分,不过这不像是札库罗一侧人想得出来的方法。」
  盘腿坐在中心一角的杰泽特在心里点头同意这句话。
  (的确……假如真的有支援者,这些点子很可能也是支援者那边提供的。)
  札库罗他们或许有支援者——碧姬等人提供的消息,让杰泽特察觉到这个可能性,不过后来因为诸事繁忙,结果还是没听到那则消息的后续。有必要尽快再拜访碧姬他们。
  「这下麻烦了,已经不再只是我们的问题了。但是,沙岚的后继者』与沙岚旅团一脉相连的事已完全公诸于世,我们很难撇清关系……」
  「塔拉斯伐尔已经决定与迦帛尔建立合作关系,以自立为目标;这样对塔拉斯伐尔只会造成伤害。」
  哈金沉重的话语使得场面瞬间鸦雀无声。
  前旅团成员在塔拉斯伐尔的立场与情感十分复杂。
  对于与长久憎恨的迦帛尔联手一事,到现在还残留着抗拒感。
  对于选择不回镇上的同伴,也怀着宛如心虚的愧疚。
  有人毫不忌讳公开表示以前的盗贼生活还比较好,甚至提议应该联手的对象不是迦帛尔而是『沙岚』。当然大多数的人心里都清楚明白,那种话既不实际也不理想,但心情上却无法断言那是愚见。
  从哈金的话中明显听得出想要斩断那种迷惘气氛的意图。
  他们已经选择与迦帛尔合作了——哈金的话促使他们对于自己的立场产生自觉。
  「……是啊,已经没有犹豫的时间了,做出决定吧。」
  负责主持会议的霍雷普斩断沉默,环视在场所有人。
  「我们要继续和迦帛尔合作,这是早就决定的事情。以这为前提——」
  霍雷普的目光在杰泽特身上稍稍停驻,然后正面瞪着他说:
  「『沙岚的后继者』……如何处置他们,是接下来的重点。目前已知札库罗无意与我们对话,既然他们的活动很棘手,就必须设法阻止才行。」
  就连与旁边的人窃窃私语的声音都从现场消失了,甚至听得到有人紧张地吞口水的声音。
  「像沙岚旅团那种组织的首领权限都很大。尤其他们是急速成长的集团,如果没有人挑大梁就不堪一击吧。从札库罗的个性也能轻易预想到,首领一定格外强势。就接触会面的感觉来看也是这样,对吧?杰泽特。」
  在众人同时注目下,杰泽特抬起目光点头。
  「没错,札库罗出现与不出现的战力差距悬殊。要摧毁他们就得从头目下手。」
  他淡淡的口吻使气氛紧绷了起来。就讨论方向来看,结论显而易见。
  「来表决吧。」
  霍雷普再度环视弥漫着紧张气氛的帐篷内部,语气沉着地表示:
  「我们有两个选择。摧毁『沙岚的后继者』……也就是,杀掉札库罗,或是寻找其他解决之道。选择后者的人站起来。假使有其他方法,请务必提出来。」
  之后,霍雷普缄口不语,寂静降临在这些男人身上。
  所有的人一动也不动。其中甚至有人闭起眼睛思考,但那些人也一样,不管过了多久,连眼皮也不动一下。
  众人保持沉默,就这样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只有风精灵活蹦乱跳,伴随着土精灵在帐篷的缝隙间来回穿梭。
  「……看来是决定了,我们要收拾札库罗。」
  霍雷普抬起脸,低声断言了。
  气氛顿时出现变化,并不是因为放心而缓和下来,反而正好相反。
  「有办法杀掉札库罗吗……他可是拥有别号的团员啊……!」
  「我们要怎么接近他?根本无从掌握他的行踪……」
  决定归决定,但接下来的问题是该如何落实。
  每张脸都透露出不安。这是当然的。
  札库罗的战斗力之强在旅团内向来是数一数二的。在塔拉斯伐尔当然也有他的亲人。虽然他绝对不是受欢迎的人物,却也不是能够轻易下得了手的对象。
  负责动手的人必须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与实力才行——
  「……谁来……动手……?」
  脱口而出的小声呢喃,使得场面再度安静了下来。
  男子们神经质地转动眼球,自然而然低下头来。
  肩负这项任务的人是谁?大家心里有数。除了他以外不可能有其他人选。
  尽管心里有数,却没有人愿意说出他的名字。说不出口。
  尽管有时遭人畏惧、扮演不讨好的角色,但至今对镇上的付出却比在场任何人都多。
  居然在最后的最后还要他背负痛苦的任务,没有人愿意说出那句话。
  然而,就现实考量,有能力办到的人……
  「——我。」
  传入耳中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顾忌,使得男子们惊讶地抬起头来。
  青年再度受到众人注目,微微睁大了夜色的眼眸。
  但是,那双眼眸马上又散发一如往常的锐利光芒,这次发出充满决心的声音说:
  「由我来动手。」
  现场顿时弥漫着安心与罪恶感交杂的气氛,杰泽特充分感受到这股气氛。
  (……这样就好,不需要让别人开口。)
  他简短表达决心以后,就此紧抿嘴唇,稍微垂下睫毛。
  从他得知拉比莎沦为目标时,就已经有心理准备与札库罗一战。和札库罗一样拥有别号的只有他,曾经手刃过同伴的也只有他。
  起头的——是他。
  「杰泽特。」
  杰泽特看向叫他的人,只见霍雷普双手握拳按着大腿,深深低头行礼。
  「抱歉,拜托你了。」
  其他人见状,也一齐低头行礼。
  杰泽特不知该做何反应,只见他搔搔后脑勺,游移视线说:
  「但是,难就难在无法确定他的所在位置。前阵子的战斗造成他们那边不少死伤,恐怕已经离开迦帛尔南方沙漠了。」
  杰泽特回归正题,霍雷普也立刻转换心情跟上。
  「没错。只能从他们接下来的行动预测。虽然只能伺机而动,但结果还是这个方法比较迅速确实。」
  「我想迦帛尔附近的据点之一,是以前卡耶尔使用过的废村……」
  之前派遣到北方的男子之一这么告知。杰泽特点点头,环视众人。
  「我想稍微观察情况,衡量办事时机。要怎么处置札库罗脱离后的『沙岚』,还有今后该如何向迦帛尔表态,这些事你们得先商量好喔。另外……」
  杰泽特停顿一瞬间,然后稍微压低声音说:
  「……我失败时的对策,绝对不能没有。记得先想好。」
  同样停顿片刻以后,霍雷普、哈金、以及男子们沉默地点头了。
  是札库罗还是杰泽特。
  两人一旦对上,必定有一方要死。
  (或许会死呢。)
  杰泽特以格外冷静的心情确认这个可能性极高。
  (我并不想轻易死在他手上,但或许需要舍身攻击……)
  不管自己会变得怎样都无所谓,重要的是确实取得札库罗的性命。
  绝对不能让那把嗜血发狂的刀刃逼近拉比莎。
  ……这是下定决心离开的好机会。
  「决定动手的事,不必告诉其他人。」
  杰泽特垂下眼睛,完全不看其他人的反应,最后小声低语:
  「因为这件工作结束以后,我再也不会回来这里了。」
  ——有些梦注定无法实现。
  一掀开圣园支部的门帘,杰泽特就在眼前,她吓到了。
  「……嗨。听说约西卜有事找我?」
  「啊,嗯。」
  拉比莎发现自己不自觉抬头盯着杰泽特看,于是焦急地放开门帘,转头面向背后呼唤里面的约西卜。
  「约西卜,杰泽特来了。」
  「哦,会议已经结束了吗?」
  匆匆出现的约西卜之所以叫杰泽特来不为别的事,正是为了拜托他当拉比莎的护卫。看约西卜招手要他过去,杰泽特穿越拉比莎旁边进入帐篷。
  (虽然约西卜好像已经打定主意了……但不知道会怎样……)
  约西卜向杰泽特说明的时候,拉比莎手足无措、静不下心地站在房间角落。其实她本来想去厩房察看里固的装备,但是当下正在讨论关于她的事,她不在场会觉得不自在。
  「只是暂时返回,我想不会花太多时间。你愿意吗?」
  约西卜与其说是询问可否,更像是在重新确认。
  然而杰泽特没有丝毫犹豫,二话不说地摇头。
  「不,抱歉,还有比我更适合的人选,找他比较好。」
  意外的答覆,让约西卜眨了眨深绿色的眼眸,一本正经地看着杰泽特。
  「嗄?你说抱歉是……你还有其他工作吗?」
  「游徙民一族有个叫杰克斯的人。护卫是那群人的工作,而且在伤患康复以前他们都没事做,找他正好。既然受过他们恩惠,就雇用他们当作回报吧。我会出面去拜托他们的。」
  「喔……唉,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看到约西卜纳闷地点头,杰泽特当作话已说完,转身就走。出去外面以前发觉拉比莎杵在角落,他露出有话想说的表情作势开口。
  然而他马上就撤掉那个表情,换成勉强能够辨识的微笑。
  「那家伙是可以信任的好人,依靠他没问题。别担心。」
  杰泽特说了恐怕不是本来要说的话以后,马上离开帐篷走掉了。
  「真意外,没想到他会拒绝。虽然他好像会帮忙介绍替代人选……拉比莎?你怎么了,发什么呆?」
  「没事。对了,我得去厩房一趟。」
  拉比莎掀起还在摇晃的门帘,这次真的来到外面。
  眼前看得到杰泽特朝碧姬一族扎营的方向走去的背影。
  (……被拒绝了。)
  自己意外地大受冲击。一发觉这点,拉比莎立刻冲了过去,不是朝厩房,而是追着远去的背影。
  「等一下,杰泽特!」
  一开口叫杰泽特,他便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他安静的表情教人感到难以接近,于是拉比莎在距离几步外停止前进。
  「仔细想想,这次我是一个人……或、或许搭乘沙暴就行了。」
  拉比莎不知为何脱口说出她根本没想过的话。
  不应该随便召唤伊弗利特。黎度和杰泽特都这么交代她。
  最近连约西卜和涅拉都对她说教。他们说,在人世使用非人之力,会产生无谓的嫉妒、猜疑、欲望,所以要拉比莎自重。
  拉比莎明知道这点,不知为何却故意说了会惹杰泽特生气的话。
  (啊啊,我真笨。他一定会叹气、傻眼……)
  马上后悔的拉比莎这么预测杰泽特的反应,然而实际情况完全不一样。
  「那么你就去找约西卜商量看看吧,虽然我想他大概会阻止你。」
  「咦?」
  杰泽特的口气就像事不关己般,冷淡的程度让拉比莎不自觉发出惊呼。
  「杰克斯似乎对迦帛尔有兴趣。那家伙好像很中意你,你和那家伙在一起也比较自在吧。到了迦帛尔以后,记得带那家伙到处逛逛。」
  那双夜色眼眸望着某个不明确的地方,神色漠然—在那双眼眸催促下,拉比莎畏畏缩缩地点头。
  「嗯……」
  杰泽特也点头回应,再度迈步前进。
  「……我跟你说!我已经决定了!」
  看他表情丝毫没有改变,拉比莎感到惶惶不安,无论如何都想拉近短短几步的距离,于是拿起插在腰际的短剑,将之举高。
  「今后我也要学会拿刀!为了在紧要关头时,不至于完全无法独自应付,我和亚里耶约好,等我从迦帛尔回来以后,要和他一起练习。」
  杰泽特迅速瞥了拉比莎的手上一眼,终于浮现称得上表情的表情,他整个人转身面向拉比莎,有些不悦地皱着眉头。
  (啊,他终于肯正眼看我了……)
  「——不适合你。」
  然而他劈头就说这种话,完全出乎拉比莎的意料之外。
  杰泽特凝视着目瞪口呆僵住的拉比莎,斩钉截铁地说:
  「那种东西,你拿着也没用。反正你也不会用。」
  (没用……?)
  脑袋瞬间混乱得无法理解话语的意思。
  杰泽特已经很久没有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了。
  「我这个当过盗贼的人必须说,与其随便拿武器引起对方警戒,还不如一开始就手无寸铁。重点是你根本没有必要去有那种危险的地方吧。」
  虽然语气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倒是慢慢地往回走了几步。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一点也没有靠近的感觉。
  「我又不知道哪里有危险,因为……」
  杰泽特在比平常远半步的距离停下脚步,拉比莎仰望他的脸,总觉得话语好像梗在喉咙里。
  有些话不可以说。这个预感刺激着内心某处。
  可是,不说就无法前进。她同时也有这种感觉——
  「因为,要是去旅行……那个,我们之前约好了吧。你还记得吗……?」
  她明明想若无其事地问出口却办不到,最后面的部分带着颤抖消失了。
  『我是说旅行。你会跟我一起去吧,拉比莎?』
  等这个镇的工作完全结束以后……杰泽特这么说,脸上浮现顽皮的微笑,凑近这么问她。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
  在动摇的太阳色眼眸凝视下,杰泽特忽然垂下目光,抿紧嘴唇。那一瞬间的表情看起来格外懊恼,是她的错觉吗?
  但他立刻恢复为原本的漠然神情,望着拉比莎前方的虚空。
  「……不好意思,那件事能不能当我没说过?」
  「咦?」
  「虽然那时候我真的那么想……不过现在回想起来,那只是一时兴起。我发现我跟你个性完全不合,不可能在一起。对不起。」
  拉比莎不知如何回应,只是哑口无言。
  她立刻就直觉到其中有秘密,杰泽特没有说真话。可是他也没有说谎。他的结论一定是真心的。
  杰泽特开始跟她保持距离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他是真的想要离开拉比莎。
  「……杰泽特,我会改变的……!」
  拉比莎不知道还有什么话能够挽留他,总之先这么主张吧。
  「虽然现在或许还办不到,不过今后我一定能毫不犹豫地战斗的。我这么说不是在逞强,我是真的希望变成那样……」
  「你骗人,拉比莎。你在勉强自己。」
  他的声音隐隐约约透出些许哀伤。但杰泽特马上缄口,稍微沉默之后再度开口道:
  「不过,我并不是因为不希望你勉强自己,不单是为了那么高尚的理由。纯粹是念头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了……简单说,就是腻了吧。」
  杰泽特双手环胸,目光转向旁边有如自言自语般小声说完后,重新看向拉比莎。
  「因为你很容易就把别人想得太美好,实在很麻烦,所以我干脆直说了。抱歉,我不该说那么多暧昧的话害你抱以期待。人家说的没错,这种事是到手前最开心。对不起。」
  (他在说谎……?)
  拉比莎认为应该有秘密才对,于是绷紧神经注意杰泽特的口气及表情,但很遗憾地还是看不出来。
  只要觉得对方说谎,听起来就会像谎言。只要觉得那是真的,就会觉得那是现实。
  (到底是哪一个?真的只是腻了吗?还是为我着想?)
  得不到答案的疑问在脑中不断打转,虽然不管答案是哪一个,结论似乎不会改变。
  「所……所以你觉得已经到手了……?」
  拉比莎勉强挤出只能用来争取时间的空洞话语,杰泽特二话不说予以肯定。
  「对啊,因为你已经喜欢上我了吧?」
  杰泽特格外随便地这么说完后,瞥向拉比莎的背后侧身斜对她。
  「有人来接你了。就这样,我走了。」
  拉比莎一转头,就看到亚里耶在稍远处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他想必是看到两人,于是过来看看情况,却发现气氛不对劲吧。
  一对上眼,亚里耶就战战兢兢地走过来。
  「拉、拉比莎,杰泽特在生气吗……?」
  当拉比莎视线转回时,杰泽特正朝她投以最后一瞥,随即背过身去。
  (……这就是最后了?)
  并不是这辈子从此不再见面,也不是从此再也讲不到话。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就是最后了。
  她实在不明所以,只知道胸口闷痛不已……



  「——当然喜欢!」
  等她回过神时,话语已经冲口而出。
  拉比莎恍然惊醒,但内心再度涌上同样的冲动。
  「喜欢!」
  一心只想告诉他。
  ——无法解释成其他意思的话语怅然响起,笔直打在背上。
  杰泽特微微倒抽一口气,差点望向背后,但在前一刻勉强忍住了。
  他鞭策差点停下的脚步,拼命压抑想要飞奔离去的念头。
  默默地保持速度不变,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等教人晕眩的漫长时间过去时,终于抵达杰克斯的帐篷了。
  「怎么啦,为什么脸色发白?」
  在入口旁修补鞍鞯的杰克斯叼着粗线,抬起铁锈色的左眼看着忽然出现的杰泽特。
  「现在方便说话吗?」
  「就如你看到的,除了悠闲地缝补东西以外,就没有其他事可做了,所以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女族长碧尔姬丝率领的这支游徙民,先前和杰泽特他们一同迎战『沙岚的后继者』之际,有不少人受伤。为了疗伤,目前停留在塔拉斯伐尔附近。
  游徙民一族似乎计划趁这个机会,把人以外的伤也一并治好。只见其他族人都坐在各自的帐篷附近,检查缺损的铺垫或武器。
  「要喝茶吗?」
  「不了,你不必招呼我。我是来介绍工作的。你愿意接吗?」
  杰泽特在与杰克斯相反的入口另一侧坐下,将约西卜的说明一字不差地转告他。杰克斯听完以后,轻轻点头爽快地答应。
  「迦帛尔吗?我的确想去看看,有这个机会正好。就像你说的,反正现在闲着没事做。既然对方是小拉比莎,感觉会很有趣。我就接下这个工作。」
  「多谢了,那么我帮你引见约西卜。」
  「好。」
  这么交谈的同时,两人都无意站起来。
  杰泽特还有话说,杰克斯也发觉了这点。
  「你还记得『沙岚』的首领,那个红发男吗?他叫札库罗……」
  只见杰泽特把手放在竖起的单脚上,嘴埋进手里,发出模糊的声音这么带出话题。
  「就是那个危险的老兄吧。我记得啊。要是被他盯上,似乎会很麻烦。」
  「那个麻烦的家伙盯上拉比莎了。」
  杰克斯停住运针的手,微微转动眼珠。
  「拉比莎是那家伙的目标,那家伙想找机会亲手杀掉拉比莎。」
  「……那个人表达爱的方式还真是新潮。」
  「他很强。就我知道的人里面,有可能跟他打得不相上下的,只有我和你。」
  杰克斯从腿上移开鞍鞯,把手插进铁锈色的头发里面,背轻轻地倚靠在帐篷的支柱上,和杰泽特一样竖起单脚。
  「所以呢?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前阵子不该对你大吼大叫,对不起了。虽然你讲话很随便,教人火大,但我忘记你说的话通常都是对的。既然有心保护对方,的确不该靠得太近。」
  杰泽特不看杰克斯,视线飘向相反方向,口气显得很不爽地这么说道:
  「你啊,对拉比莎是认真的吗?」
  「先说好,我不管对哪个女孩子一向都是认真的。」
  「……虽然我有些怀疑,不过很遗憾的是除了你以外,我不认识其他可以窘赖的人。」
  杰泽特将右脸颊埋进手肘,彻底刖过脸去,继续喃喃低语:
  「所以,假使她和你相处一段时间,多了各种新发现,觉得跟你在一起也不错的时候……」
  杰克斯忽然抬起头,就像在寻找爱鹰玛莱卡一样,移动目光搜寻空中。
  然后缓缓地看向杰泽特的后脑勺。
  「你会死吗?」
  「可能吧。」
  虽然回答很简短,但杰克斯好像知道了大致的情况。
  「……我觉得,你和小拉比莎还是分开彼此才会比较长命啦。」
  杰克斯从胸口深处吐出空气,重新仰望天际。
  「我想以她的情况的确如此。就算她拿了武器也绝对不懂得运用。明明太过善良到让人看不过去,却没有自觉,还想要一起战斗。」
  杰泽特一把抓住头巾将之扯松,发出宛如自嘲的声音。
  「你八成已经听碧姬说了吧。有人来找我报仇,就在我正要杀对方的时候,拉比莎阻止了我。我觉得那样很好,可是她却道歉了,你知道吗?」
  杰泽特低着头嘴唇歪扭,微微笑了。
  「她说,『对不起,我不该阻止你杀人』。你就尽管说我自恋吧,让她说出那种话的人是我。我太靠近她了。我应该要保护她,却反而害她陷入混乱,伤害了她。事到如今才后悔莫及,像笨蛋一样。」
  杰泽特直接将松掉的头巾扯下,把手放在后脑勺并垂下头。
  沉默片刻后,杰克斯就像在自言自语般喃喃开口说:
  「擅长预测的你居然大意了,可见你曾经那么地喜欢她。」
  只见杰泽特显得有些愠怒地低声回嘴:
  「不许当成过去式,我对她可不是只有喜欢这么简单。」
  杰泽特的反应似乎出乎杰克斯意料。只见杰克斯眨眨眼睛,停止动作。
  「……你放心。我会照当初的预定,娶她当老婆,让她幸福的。」
  「前提是拉比莎必须有那个意思喔。可别搞错了。」
  被杰泽特立刻警告,杰克斯再次沉默,然后开口:
  「只要加把劲,或许在抵达迦帛尔之前就能追到手……」
  「先说好,护卫是工作。请你不要夹带私情好吗?」
  「……总之,先试着推倒她——」
  「开什么玩笑!你想先被打昏是吗?」
  杰泽特猛烈抬起脸加重语气,让杰克斯终于露出受不了的眼神看他。
  「我问你,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别问我,我婗像也愈来愈搞不清楚了。」
  唉——……杰泽特深深叹息,无意义地丢起脚边的石头。
  「我可以炫耀吗?」
  「行啊,我想就算我说不行还是得听。」
  杰克斯点头答应杰泽特唐突的要求,同时也跟着丢石头,弹开先前杰泽特丢出的石头。
  「你觉得,现在我在这世上最讨厌的人是谁?」
  再用别颗石头瞄准杰克斯那颗石头的杰泽特这么一问,杰克斯稍微思考以后回答:
  「你自己吗?」
  「答得好……可是直到最后拉比莎还是说她喜欢我。」
  描绘着平滑抛物线的石头发出干硬的声响,弹飞了杰克斯的石头。
  杰泽特看到这个结果,终于展露笑容。
  「很羡慕吧。不久之前我还很怕死亡,非常不愿意。不过听到那句话以后,现在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了。虽然不甘心却不害怕,真是不可思议。」
  杰克斯拄着大腿托腮,然后看向杰泽特,同样歪扭嘴角浅浅一笑。
  「……那样真不错,相当令人嫉妒。」
  「对吧?」
  杰泽特将解开变成带状的头巾摊开挂在头上,隔着布仰望天空。
  「我们约好要一起去很多地方旅行,本来还满期待的。」
  「嗯。」
  杰克斯依然托着脸颊,就这么眯起铁锈色的眼眸,微微点头。
  「虽然她太善良,很容易卷进别人的麻烦里,但那也是她的优点。」
  「嗯。」
  「还有……」
  杰泽特正要继续往下说,却直接打住了。
  杰克斯没有催促他,就这么别开目光等待。
  「……接下来我要说一句史上最逊的话,你可不可以捣住耳朵?」
  杰泽特遮住眼睛躲避蔚蓝的天空,吸一口气压抑声音的颤抖。
  「请你代替我,拉比莎就拜托你了。」
  ——杰克斯应该正捣着耳朵才对,所以杰泽特并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2··记忆的片段
  
  那天,拉比莎和杰克斯一同前往迦帛尔。
  等她回来时,自己已经从塔拉斯伐尔消失了吧。
  身体不舒服、头和肚子好像都在痛……他就像闹脾气的孩子一样拿这些话当藉口,在帐篷里睡了一整天。
  实际上他的心情糟糕透顶,完全不想做任何事,所以他并没有说谎。
  他在帐篷的角落与皱巴巴的被单融为一体,偶尔被弟妹们踩到,发现原来人只要有心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就像这样产生莫名其妙的感触。
  他看着影子逐渐变淡又逐渐加深的景象,内心完全放空。
  顶多心想:到了明天,一切都会变成过去。
  只是一味等待时间流逝。
  
  * * *

  杰泽特来到外面才走没几步就被人挡住去路,发现一对蓝色的眼眸瞪着他看。
  如果他想往右绕路,对方也往右动。如果他往左,对方便封锁左侧。
  杰泽特没办法,只好转身离开。
  「回去睡觉好了。」
  「等一下,为什么你这么没干劲啊!这时候应该要更努力吧!」
  亚里耶被杰泽特的消极态度吓到,慌忙从后面抓住他的衣服留住他。
  「怎样啦?啰唆的小鬼。你想要这件衣服就给你,总之放开我。」
  「谁要这么大件的破衣服啊!我不是要跟你说这个,为什么你昨天没来送拉比莎,杰泽特!」
  亚里耶抓着杰泽特的衣服绕到他前面,抬眼瞪着表情懒洋洋的杰泽特。
  杰泽特就知道亚里耶要讲这件事,叹着气看往别的方向。
  「你从前阵子就一直感觉怪怪的,居然连护卫的工作都交给别人。拉比莎虽然什么也没说,可是看起来很寂寞喔。既然不可能是拉比莎不好,那就一定是你不对,所以明明是你应该来道歉才对,可是你却在做什么啊?真是的!」
  「没怎样啦,我根本没什么好解释的。你真是鸡婆。」
  杰泽特扯了一下亚里耶那头从头巾跑出来的橙色头发,挥开他的手迳自走掉。
  「我又不是叫你解释,我只是问你在做什么啦!」
  「是是是,对不起,我错了。我不会再犯了。全部都是我不对。」
  「呜哇,感觉好差!你倒是说说看,你是针对什么事道歉,又为什么要对我说!」
  「我哪知道那么多,就任君自由解释吧。已经够了,别再跟着我!」
  「我不要,不管怎么想都很奇怪啦,杰泽特,你到底是怎么了!」
  亚里耶小跑步穿过杰泽特旁边,再度绕到他前面,张开双臂阻挡去路。
  那张脸虽然比以前成熟许多,却还残留着宛如少女般的甜美,现在那张可爱的脸蛋正不甘心地扭曲着,眼眸好像泛着泪光。
  「拉比莎也一样,就算我问她也什么都不肯说。虽然她说不会把我排挤在外,却是骗人的,我讨厌这样!你们直到最近不是还处得很开心吗?」
  但是杰泽特抓住亚里耶的头,把他推到后面强行突破。
  「你不是一直把我当成碍事鬼吗?现在好不容易变成你期望的状况了。你就表现得高兴一点如何?你这家伙简直莫名其妙。吵死了。」
  「这……是、是没错……可是,总觉得步调都乱了……!」
  「我可没空观察你的步调。别跟着我。这是第二次了。」
  亚里耶依然穷追不舍,却被杰泽特的手指抵住鼻尖,这下亚里耶不得不停下脚步。
  「笨蛋!要是到时候被拉比莎厌倦,就算你哭我也不管你了啦!」
  杰泽特听到亚里耶阴沉的大叫,尽管背影表现得若无其事,脸上却愁眉不展。
  (真是的,好不容易要忘掉了,却狂踩别人的痛处……)
  枉费他辛苦地调适心情,正要开始行动,却有种出师不利的感觉。被亚里耶这样不长眼地唠唠叨叨,杰泽特只能翻脸豁出去。
  (哼,当坏人就当坏人。不管要骂或是要怎样尽管放马过来吧。我才没有闲情逸致停下脚步回首过去。我可是还有不惜离开镇上也必须完成的工作要做。)
  杰泽特浑身发出不悦到极点的气场,前往游徙民的野营地。他有话要问女族长碧尔姬丝,也就是碧姬。
  藉着劫富济贫博得穷人支持的『沙岚的后继者』,或许有人在背后支援他们的行动——有必要确认这个说法是否可信。
  碧姬正在野营地中央,和其他女人一起修补帐篷。她一认出杰泽特立即站起来,由下往上打量他,并歪着嘴唇浅浅一笑。
  「你终于放弃小丫头,要来入赘了。了不起。我很欢迎你。」
  拜托杰克斯担任拉比莎护卫的就是杰泽特本人,碧姬当然也对这件事有所感触。虽然到这里还要提起同样的话题,让杰泽特有些厌烦,不过因为他已经豁出去了,所以也没有特别动摇,态度一如往常地回答:
  「你这样欢迎我,实在很过意不去,所以恕我非常委婉地明说了,我完全没有入赘的打算。」
  「哼哼。我也一样,直到这一瞬间以前,都没有期待你会来喔。」
  碧姬甩动着在后脑勺扎成高马尾的黑发,抬了抬下巴示意稍远处。
  「我看你十之八九是来问『沙岚』的消息吧。我泡杯茶给你,你等我一下。」
  「不用了,不必麻烦。」
  「你少自作多情了,是我想喝。」
  一说完,碧姬就直接动手俐落地备茶。
  在碧姬指定地点坐好以后,杰泽特发现周围格外热闹。
  按理说碧姬一族人是从健壮青年期到壮年期的男女构成的团体,但不知为何偶尔会有小孩子跑过眼前。杰泽特揉揉眼睛以为是错觉,但事实证明不是他眼花。
  (……塔拉斯伐尔的小鬼头们,竟然不知不觉间待习惯了……)
  这些孩子大概以为这儿也属于镇上吧。眼神闪闪发亮、充满好奇心,有的探头探脑察看正在工作的人,有的非常惊险地在帐篷间奔驰,到处玩耍。
  不管怎么想,这样很可能引发危险——或者引起骚动,既吵又碍事,但碧姬一族似乎没有半个人想过要赶走小孩。不仅如此,大家甚至还很亲切地陪小孩玩。
  话虽这么说,却也不能放心一味地佩服他们的友善。
  「阿姨、阿姨,你们到处旅行对吧?好像很好玩耶。」
  「呵呵呵……要是羡慕的话,要不要一起跟来呀?很好玩喔……」
  一名中年女子抓住女孩的手,仔细打量女孩全身。
  「哦呀,你的骨头还满结实的。只要好好培育,很有希望成为优秀的战士……」
  「喂喂喂,那边的!不许拐骗幼儿!」
  杰泽特不自觉站起来举发女子,「夫!」女子露骨地咂舌。
  因为他们是靠着护卫及行商等严苛的游徙生活谋生,所以有可能成为前途无量的劳动力的孩童就是他们的财产。而他们最恐怖的地方就在于下手快狠准。
  「啊——!杰泽特哥哥——」
  拜刚刚大叫之赐,杰泽特被发现了。只见几个孩子三三两两地凑过来围住他。
  「你在做什么?要玩『坏精灵便与贤者』吗?」
  「那是你追我跑的游戏吧,要是我认真参加,你们所有人都等着被我一网打尽喔。应该说,不许在这种地方玩。请你们去更宽敞的地方玩,记住,宽敞的地方。」
  「其实,我们是来找老鹰哥哥,请他给我们看那个什么莱卡的——」
  「可是听说他出门了,所以很无聊嘛。」
  「好想看莱卡喔,听说其他人有看到。」
  「莱卡……是指玛莱卡吗……?」
  「哎呀,既然想看老鹰,拜托其他驯鹰师就好啦。」
  这时碧姬端着茶具从孩子们身后出现,指着站在附近帐篷旁边的男子。
  「你们就去拜托那个叔叔吧。跟他说要看老鹰,不要说成莱卡喔。话说那家伙这次不得不把玛莱卡留下来,所以想看也看得到玛莱卡。」
  「哇嗅!莱卡!」
  孩子们发出似懂非懂的欢呼,一齐去找男子。
  「都很活蹦乱跳呢。可以带两、三只走吗?」
  「你是来买菜的家庭主妇吗?不行不行,统统是非卖品!」
  杰泽特迅速介入碧姬的危险视线与孩子们之间,一边接过茶。要是碧姬认真起来,不过一、两个小孩,一转眼就会连哄带骗弄到手。
  「什么嘛,小气。既然那么多,分我几个又有什么关系。」
  碧姬噘着嘴,也拿着杯子坐下。她一口气喝光第一杯以后,黑眼眸转向杰泽特。
  「所以,你有筹码吗?我可没理由要免费提供情报给连入赘都不愿意的人喔。所谓的对价交换就是这样吧。」
  毫无预警就直接切入正题。碧姬偏好出其不意的切入方式。因为杰泽特熟知这点,所以不慌不忙地用第二杯茶润唇以后点头了。
  「拓展你们业务的可能性,你觉得怎么样?而且抢先同行。」
  「……是不错。前提是那必须是真的。」
  「已经说了是可能性。判断发展性是你们的工作。只不过,依我判断,有你们参与将使成功率提高许多。」
  碧姬一脸毫无兴趣的表情瞥了杰泽特一眼,冷不防浅浅一笑。
  「意思是有你保证啰。既然这样,我就告诉你吧。当初会看出『沙岚b背后有人支援,是因为我们的工作减少了。」
  看样子谈判顺利。只见碧姬一边用手卷弄黑发,一边娓娓道来。
  「平常这个季节我们都会护卫固定的商队。你还记得吗?就是从东方的外沙漠穿过中央沙漠,千里迢迢前往北方的盐商队。」
  「喔,我记得。就是一趟要很久的那个。今年对方没雇用你们吗?」
  「对呀。他们听说在中央沙漠作乱的『沙岚的后继者』连商队也不放过,就吓得不敢来了。今年是他们主动说不派商队的。」
  他们以为护卫是用来做什么的呀——碧姬这么仰天长叹。
  「但是,生意人不做生意就活不下去吧。要是还有其他赚钱管道还有话说……就像你说的,这就是护卫这行做得起来的原因。」
  杰泽特歪着头轻声说完,碧姬用深恶痛绝的口气继续说:
  「他们就是找到了其他赚钱管道,应该说是替代方案。在东方的外沙漠有个商业组织,是一群有力富豪联合出资经营的,你知道吗?」
  杰泽特搜寻记忆,想起曾经在某处约略耳闻过这样的消息。
  (对了,就是送亚里耶他姊姊去东方的时候,在途中经过一处叫裂谷的旅镇,听说那里是富豪集团合资经营之类的……)
  就在杰泽特多方联想的时候,连这么久远的记忆都蹦出来了。
  「我曾经听过类似的传闻。那个富豪集团怎么了?」
  「他们对前往中央沙漠方向的商队做起承包生意。他们原本好像是采取要集团资助的商家帮忙把货物集中起来的手法,不过现在又扩大运用那个方式了。也就是为那些害怕『沙岚』而裹足不前的商队保管货物,代为买卖。虽然要收手续费,利润会比亲自交易少,但是考虑到遭到攻击的危险性,委托他们的商队瞬间增加了不少。毕竟万一发生意外,托管的财产会获得补偿。」
  「补偿?也就是说,就算被抢,赚的钱还是能拿回来的意思吗?」
  杰泽特感到很惊讶,因此漏接了一个碧姬丢来拿来当做茶点的海枣。
  「对。就是因为资金够雄厚才有办法这样做。将托管的货物跟——比方说盐之类的交换,等回来以后交给委托人。委托人就不需要冒着风险横渡中央沙漠,即可平安取得下次买卖需要的盐。万一遭到袭击,货物全没了,富豪集团也会补偿那部分的损失。这样比亲自交易结果血本无归来得好吧?」
  从碧姬表情怃然地耸耸肩的样子看来,这件事似乎是真的。虽然这种大胆的做生意方式,乍听之下实在难以置信,但是既然联合了多名富豪,或许就有可能实现。
  「顺便问一下,不能请那个富豪集团雇用你们吗?」
  「不巧的是他们拥有自己的护卫队。虽然几乎都是奴隶,但相对地可以轻易抛弃。而且也不需要报酬,可以节省成本。根本是来抢生意的。」
  这么说来,在东方外沙漠的确普遍存在蓄奴的习惯。不如说,反而是没有那个习惯的中央沙漠比较特殊也说不定。这是因为圣地迦帛尔的影响很大。
  听了碧姬的话,杰泽特尽管觉得有道理,却仍然发现有疑点需要厘清,于是歪着头思索。
  「但是他们至今都待在外沙漠,有办法来去自如地横渡中央沙漠吗?他们想必既不清楚路线,也不晓得各地的特性吧。尤其中央沙漠是精灵力量很强的特殊土地,照理说应该无法马上插足这片市场……」
  「你真敏锐。我们也这么认为,于是稍微调查了一下。结果查到有趣的事情。」
  碧姬意有所指地扬起嘴角,仿佛接下来才要进入主题。
  「你知道克莱舒家吗?」
  唐突提起的人名,让杰泽特瞬间反应迟钝,不过,他马上就想起来,点头说:
  「知道。那是最近将事业版图拓展到曼纳市场的新兴商家吧。虽然不怎么受欢迎的样子。」
  那是年底前往曼纳时,第一次听到的名字。管理北侧山丘『占星之塔』的老人,应该就是将管理工作移交给克莱舒家的。
  「那个商家来自东方,就是那个富豪集团其中一族的支脉。」
  碧姬只说了这句话就缄口不语,朝杰泽特投以试探的眼神。
  沉默片刻后,杰泽特解读出其中含意,缓缓地开口了:
  「……原来如此。与当地没落的旧商家缔结姻亲关系,克服了不熟悉地理环境的问题吗?」
  「你果然也这么认为?」
  碧姬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流露喜悦的微笑提高声调。
  「不管怎么想都是那样。我和杰克斯的意见也相同。因为时间点实在太巧合了,不管怎么想都是为了那个目的才来到曼纳。」
  只见碧姬有些激动地探身凑近杰泽特,这次突然压低了音量。
  「我再告诉你一件更有趣的事情,这是只在黑社会流通的消息。」
  她卖关子停顿了一下以后,悄声呢喃地娓娓道来:
  「中央沙漠的东方外缘,有座往曼纳方向延伸的涸谷对吧。沿涸谷往上游走,有个风化区喔。那个地方在道上非常出名,诈欺、贩卖人口是家常便饭,稍有不慎就会立刻被骗光家当……有人说那个风化区的老板可能就是克莱舒家。」
  (涸谷边的风化区……?)
  杰泽特瞠圆眼睛,不自觉反过来看着碧姬的脸。
  脑海里浮现了长相与亚里耶非常神似的蓝眼美少女。杰泽特刚刚才在脑中相同位置取出了类似的记忆。毕竟是关于东方的话题,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杰泽特感觉到其中不可思议的关联。
  看到杰泽特的反应,碧姬尽管偏着头感到疑惑,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那毕竟是涉及不法行为的城镇。虽然实际出资的八成是富豪集团,但究竟是其中哪一家当老板,并没有公开。」
  「那为什么会有人认为是克莱舒家?」
  「在黑社会间绘声绘影地流传着一个风声,据说在那个风化区不管犯了任何罪,只要出示『三足鹰』就会得救。」
  「三族莺……?」
  杰泽特想不出字面而生涩地复违,于是碧姬抬了抬下巴示意别的方向。
  「你看,就是那个。」
  杰泽特转过视线一看,是那群要求看老鹰的小孩。
  「你看过克莱舒家的家徽吗?是停在新月上的三只脚的老鹰。」
  杰泽特恍然大悟,把目光转回碧姬身上。碧姬也斜眼看着他。
  「虽然我不知道那个风声是真是假,但俗话说『没有精灵的地方就不会起沙暴』,甚至还有人认真调查该怎么出示三足鹰喔。」
  也就是说,那个风声在当地也有很多人相信,可窘度极高吧。
  (简单地说就是……是怎样?既然克莱舒家可能有这种见不得光的内幕,而且刚好在富豪集团扩展承包生意的时间点进入中央沙漠。)
  然后,就结果而言,促成富豪集团新事业发展的,就是『沙岚的后继者』频繁的掠夺行为——
  「……啊!」
  杰泽特突然灵光一闪,下意识地大叫。
  他蓦然想通,碧姬为什么要长篇大论、拐弯抹角地说这些事了。
  (碧姬他们何止是看出了『沙岚』背后有人支援……)
  ——甚至还明确地怀疑:那个支援者很可能就是克莱舒家。
  总括刚才听到的情报以后,杰泽特也确实不得不这么怀疑。
  「……既然他们已经习惯与不法之徒打交道,那么就不无可能吧,我是这么想的。」
  碧姬似乎认为,只要说到这里,杰泽特应当就会发觉了。碧姬那双眼眸像黑曜石般闪闪发亮,淘气地笑了。但是她立刻又露出不悦的表情发起脾气来。
  「假使那是真的,那就表示q沙岚b的活动,是出自于企图独占中央沙漠商队路线的富豪集团的阴谋。既然是一伙的,不就可以随心所欲决定要不要抢了吗?可是却假好心地做承包生意,真是教人火冒三丈。我可没有那么和气,没有办法眼巴巴地看着卑鄙的竞争对手横行无阻。所以我想要证据呀!」
  碧姬气呼呼地甩着黑发—杰泽特不理会她,凝视着空中猛烈地绞尽脑汁。
  克莱舒家或许正与『沙岚』联手,支援『沙岚』的行动……假设这是事实,那么就能再看出另一组关联。
  (『沙岚』连续两次成功伏击迦帛尔的使节团。可以确定有密探潜伏其中。问题在于,那是『沙岚』派出的卧底,还是克莱舒家安插的眼线。克莱舒家当然不乐见迦帛尔商队都市化才对。)
  小心妨害工作——之前杰泽特写信这么提醒哈迪克时,他所提防的假想敌是曼纳。而克莱舒家把事业版图拓展至曼纳,发挥富豪集团分布据点的作用,支持商业活动。
  假使克莱舒家一方面利用『沙岚』作为恫吓其他商旅的无形材料,另一方面利用札库罗等人对迦帛尔的憎恶,作为阻止迦帛尔商队都市化的抑制剂,那么……
  (……万一迦帛尔与『沙岚』起了冲突,不就正中隔岸观火的富豪集团的下怀了吗!)
  杰泽特感觉到背脊冒出冷汗。本来就觉得情况已经不再只是他们的问题,但没想到涉及层面竟然这么广。
  「来,我已经公开我所有的筹码了喔。这次是不是该轮到你了?」
  碧姬一边倒新的茶水一边这么问道,表示她的话已告一段落。
  杰泽特发现,就某种意义而言,这是个机会。只要让碧姬一族与杰泽特他们利害一致,并取得碧姬他们的协助,搞不好状况会跟着改变。
  「是这样的,迦帛尔正采取新的行动。」
  杰泽特一边慢慢地往下说,一边在脑中迅速组织架构,贯串前后。
  「你知道现在的迦帛尔处于非常不安定的状态吧。不仅称不上独立的城镇,也算不上实至名归的圣地。为了打破这种僵局,有人拟订了商队都市化的计划,并且付诸实行。」
  「商……你说商队都市化?那个迦帛尔吗!」
  似乎就连碧姬都料想不到,只见她瞠圆眼睛发出怪叫。
  「如果那里是商队都市,的确会相当方便吧。不过,那可是迦帛尔喔。迦帛尔,自称圣地!那个高高在上的城镇竟然要转型,一时之间有点令人难以置信耶!」
  「的确没有那么简单,但已经着手进行是真的。」
  看碧姬难得地露出震惊的样子,杰泽特接着说明他们与『沙岚』接触的开端事件。为了前往自古交流的南方都市,从迦帛尔出发的使节团遇袭。也因此可以确定有密探潜伏在迦帛尔中枢……
  「哦……原来如此,意思是这件事克莱舒家可能也插一脚。」
  听杰泽特解释的同时,碧姬渐渐恢复冷静,扶着下巴点点头。
  「要是迦帛尔商队都市化,对以曼纳为据点的商家的确不是什么好事。虽然不至于倒闭,但可以确定无法维持现今的规模。」
  「外加,对方是拥有辛姆辛姆这个强项的圣地。光凭这点就会有人过来,而且医药方面也值得注目。不管是地点或内容,都十分吸引人。」
  「而且途经辛姆辛姆所在城镇这点也能提高商誉。我本来还觉得异想天开,但是仔细想想,这个计划不仅可行,甚至是好主意也说不定。虽然前提是要有办法一边做这些事,一边还能照顾好辛姆辛姆……」
  她本来就不是会一味佩服的人,不过看来已经相当心动了。
  「……前往南方的使节团遭到袭击后,迦帛尔有任何新动作吗?」
  「应该没有才对。因为『沙岚』正式展开了报复行动,我想迦帛尔目前要优先处理『沙岚』的问题。但只要迦帛尔人知道可能是克莱舒家在背后穿针引线,到时候就会明白,直接跟『沙岚』硬碰硬起冲突不是唯一的办法吧。我们比较乐于看到那样的结果。」
  杰泽特双手环胸视线与碧姬对上,这次换他露出试探的眼神。
  「你认为现在迦帛尔最弱的部分是什么?」
  碧姬挑了一下柳眉,露出不甘示弱的表情回答:
  「想必很多……不过根据刚刚的谈话来判断,就是情报网不够完善。即使是鱼目混珠,情报还是愈多愈好。因为选项会变多。没有情报,就意味着容易陷入绝境。所以目前才会变成这种状况吧。」
  「是啊。就算有圣园支部,充其量也不过是跟范围比较广的邻居打交道而已,一旦面临来自曼纳或中央沙漠外的敌人就束手无策了……只不过,幸好在保守的迦帛尔还是有视野开阔的人,有可能立刻发觉这部分的问题。」
  杰泽特这么一说,碧姬似乎就立刻懂了。
  「你是指——例如,那个拟订商队都市化的人?」
  「对,他是拉比莎的哥哥。关于曼纳的情报是我帮忙收集的。也就是说,可以当作他还满信任我的吧。虽然还年轻,但是很接近圣园的中枢。」
  尽管碧姬听到拉比莎的名字,瞬间露出扫兴的表情,但是仍用眼神催促杰泽特继续说下去。
  「如果迦帛尔不被『沙岚』的动向蒙蔽,专心推动商队都市计划,届时将会需要的就是外部的协助,你不觉得吗?而且是以不受特定城镇或团体拘束、自由自在的家伙较为理想。一日一接下工作就会忠实完成、遇到盗贼也不会败下阵来、既高洁又有武力还习惯旅行,像这样的人就更求之不得了——」
  耳闻杰泽特宛如呢喃的后半段话以后,碧姬扬起嘴角笑了。
  「也就是我们吧。原来如此,你要帮我们介绍就对了。」
  碧姬坐着手抆腰,颇有自信地挺起胸膛。
  「我们的确是擅于确认路线、收集情报,就连宣传、交涉都有自信办好。既然雇主是迦帛尔,想必报酬也不会太低,无可挑剔呢。只不过,前提是对方必须对我们游徙民没有奇怪的偏见才行。」
  「要我再说一遍吗?那是拉比莎的哥哥,而且他还算信任我。」
  杰泽特把手肘放在盘起的大腿上,拄着脸颊,表情看起来有些不快地说道。
  「……应该说,我信任他。其他迦帛尔人怎样我是不知道,但是只要那个人认同你们,相信周围的人也不会摆出那种恶劣的态度啦。」
  听到杰泽特小声这么补充,碧姬瞠大眼睛以后,从鼻子哼了一声。
  「知道了啦,意思是我只要信任你就对了吧。不管怎样,首先必须揭露『沙岚』的背景对吧。我们是为了打垮卑鄙的竞争对手、找到新的交易对象。你是为了塔拉斯伐尔和迦帛尔的未来。我们就组成共同战线吧。」
  看样子事情顺利往合作方向进行了。杰泽特总算安心,点头说:
  「是啊。毕竟现在没有证据,无法断言不会是一场天大的误会。」
  「证据……该怎么找是个问题呢。」
  两人沉默不语,分别陷入思考。
  (如果能直接闯进克莱舒家,就是最迅速省事的办法了……)
  一边左思右想地思索方案,一边茫然地望着眼前的光景。
  小孩子还是一样,一下散开、一下集合,要求看老鹰。驯鹰师不知何时增加为三人,分别自豪地展示自己的搭档。
  「厉害、厉害,好帅喔!我也想当驯鹰师!」
  一部分孩子,尤其是男孩子之中,似乎已经有人向往不已。
  要是对方乘隙而入把小孩子带走就不得了了,于是杰泽特小心注意着他们。
  「你何必那么提防嘛。我会好好疼惜的啦,不管是那孩子还是你。」
  「我不是说了不行吗!去找其他人啦!」
  「就算你这么说,这种事是看缘分的……哎呀,就连那么小的小女孩都对老鹰感兴趣吗?将来似乎大有可为呢。」
  杰泽特受碧姬的话影响,目光跟着转向她看的方向,只见恐怕是在场年纪最小的小女孩混在兴奋的少年少女之间,目不转睛地仰望停在男子手上的老鹰。老鹰也偏着头盯着小女孩看。
  (那是看到猎物的眼神……)
  就在杰泽特惊愕地微微作势站起来时,小女孩伸出小手,拉了拉男驯鹰师的衣服。
  「叔叔、叔叔,这只老鹰的另外一只脚去哪儿了?藏在尾巴里面吗?」
  「嗯?不不不,没有那种事喔,小妹妹。脚总共就这么多。」
  男子接着说:「来,你看。」把老鹰的尾羽掀起来给小女孩看。小女孩看了把头往旁边一歪,发出疑惑的声音。
  「奇怪——?这么说,那种有三只脚的鸟不是老鹰啰?」
  那个尖锐可爱的声音,让四周瞬间安静了下来。
  不过周围的少年马上就联合起来嘲笑她。
  「你在说什么?怎么可能有那种鸟!」
  「你真笨,连那种事都不知道喔?」
  「你们闭嘴啦!人家还小,有什么办法!」
  「对呀,不可以把人当笨蛋喔!」
  年长的少女们立刻出面维护小女孩,不过小女孩也不甘示弱地提高音量说:
  「真的有嘛!因为就在这里!」
  才见小女孩面有愠色地在怀里摸索,那只小手随即掏出了一样圆形的扁平物。
  「你们看,这是鸟对吧!」
  高举在小女孩头上的圆形物体,看来似乎是把手拿镜。镜子反射阳光闪现白光,老鹰一齐振翅起飞。就在几乎所有人都被老鹰引开注意力的时候,小女孩愤慨地笔直指着眼前的帐篷。
  只见指尖指示的帐篷墙上,跳动着白色的发光圆圈。那是镜子反射的阳光。
  不过情况似乎不对劲。在那团光里面,好像看得到画……
  「啊,是老鹰!」
  不知道是谁尖声惊叫,导致众人议论纷纷起来。
  「真的耶,光里面有老鹰……有三只脚!」
  「真厉害!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画!」
  在摇曳的发光圆盘之中,浮现的是一幅老鹰的线画;不管怎么看,那都是一只大大张开羽翼,眼神锐利地瞪着自己的右边,伸出三只脚的老鹰。
  「咦咦?那是什么,好酷!」
  「那面镜子给我看一下、看一下嘛!」
  孩子们闹哄哄的,兴趣全部转移到手拿镜。小女孩突然从被轻视对像跃升为女主角,目瞪口呆地大吃一惊。
  杰泽特和碧姬远远地关注那幅光景,听着孩子们的对话,也都没来由地感叹。
  「哦,好像人家说的魔镜呢。乍看是面普通镜子,一照到光就会在反光里面出现图画。虽然我曾经听过,没想到真的有呢。」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实物。虽然从这边完全看不见,不过图画好像是三只脚的老鹰。」
  「总觉得好巧喔。所谓的出示三足鹰,搞不好就像那样呢——」
  「是啊。如果是那样,不知道的人想必没那么容易发觉吧——」
  两人感到温馨地看着孩子们快乐的模样,悠哉地互相点头附和半晌——
  接着,杰泽特和碧姬同时猛然探身向前,脚底奋力跺地而出,下一瞬间已冲进孩子群中。
  「打扰一——下好吗?小妹妹!」
  「你是在哪里拿到那个的,可不可以告诉哥哥、姊姊啊——!」
  两人表情狰狞,一把抓住小女孩的肩膀凑近脸盯着她。小女孩尽管明显表现出畏惧,还是简洁地说明:
  「人、人家给我的。从涸谷漂过来的漂亮姊姊,临走前送我的……」
  (……是法提吗!)
  杰泽特恍然惊觉地抬起脸,在他脑中,零星片段的记忆瞬间串连起来爆发了。
  亚里耶的姊姊。她是在这带很难得下豪雨时,从溪水暴涨的涸谷漂过来的女子。
  虽然乍看像是柔弱的美少女,但说到她的性格,却非常胆大妄为又坚韧不挠。
  在她溜去找弟弟亚里耶以前,据说是在涸谷边的风化区中一家洗劫客栈的黑店当酒女行骗
  (涸谷边的风化区……三足鹰……!)
  杰泽特兴奋起来,面向愣住的碧姬。
  「或许可以派上用场喔,碧姬!这或许是从那个风化区漂过来的东西!」
  杰泽特迅速说明原委,碧姬听得目瞪口呆。
  「嗄……?太难以置信了,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吗?假使是真的,那个女孩怎么会没把这么难得的宝贝带走呢?」
  「嗯——她可能不知道镜子的用途?毕竟她在组织里大概是最下层的人,当初可能是把装着镜子的袋子当成钱包偷走,之后大失所望就索性送人吧……诸如此类的?」
  「然后就刚好出现在这里?」
  碧姬虽然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不过眼神却闪闪发亮,跟口气完全相反。
  「不过,不能否定这个可能性呢。顺利的话或许能够藉此潜入克莱舒家。」
  「是啊,值得一试。这么说来,首先需要拿到那个才行……」
  两人渴望的视线集中在小女孩身上;小女孩好不容易才把变得抢手的手拿镜取回来,收进怀里。
  (……看她那么宝贝的样子,或许不会轻易放手。)
  (不管怎样,总不能让她一直留着那种可疑物品吧……)
  两人交头接耳地商量,然后慢条斯理地叫小女孩过来,一齐浮现温柔的笑容。知道两人平常是什么样子的人看了,一定会预感两人将要恶作剧吧。
  「小妹妹,这面镜子很有意思呢,可不可以给姊姊看一下?」
  首先,碧姬蹲下来配合小女孩的视线高度,这么笑咪咪地开口。但小女孩似乎因为宝贝的
  镜子被很多人摸过,心情十分焦虑。
  「不要。今天不给别人看了!」
  只见小女孩噘着嘴刖过脸去,一溜烟地跑掉了。
  「啊啊,逃走了!唔,不肯贱卖就对了。真是相当内行!」
  「吊胃口提高价钱,这是做生意的基本。」
  两人朝奇怪的方向发出感叹,同时锲而不舍地追上去。
  「欸,那个姊姊说,她也有一面引以为傲的镜子,想要跟你交换着看。」
  杰泽特轻松追上,将小女孩抱起来指着碧姬,同时把手放在嘴边跟小女孩说悄悄话。
  「就跟给你镜子的姊姊一样,那个姊姊也是客人喔。客人要好好款待呢?还是不呢?你说是哪一个?」
  「呣~……好好款待比较好……」
  小女孩被抱起来,心情似乎稍微好转。尽管露出复杂的表情,还是老实回答。
  「很好。既然你明白这点就可以独当一面了。那么你自己去吧。」
  被杰泽特摸摸头称赞,小女孩顿时改变心意,靠近碧姬。
  碧姬在心里朝杰泽特竖起拇指,再度戴上温柔姊姊的面具。
  「那么就让你看姊姊的镜子喔。你看!很可爱吧。」
  碧姬从怀里缓缓掏出的是一面菱形手拿镜,圆形镜面以外的部分包着红色绢布,背面绣着色彩鲜艳的花鸟图案,三个顶点都挂着流苏。



  「哦,真稀奇。是从沙漠外面很远的地方送来的吧。」
  那件东西非常赏心悦目,连杰泽特都诚心赞叹。小女孩当然也是看一眼就露出完全着迷的神情。
  「虽然你那面镜子也不错,不过这个也不错吧?」
  小女孩伸出小小的指头抚摸突起的刺绣,脸颊泛红地连连点头。触感绝佳的光洁绢布、使用各色绣线制作的细腻刺绣,相较之下,自己的镜子虽然是魔镜却陈旧不堪,显然还是这面镜子比较有魅力。
  (喂,这样好吗?居然把这么好的东西送人。)
  (没有选择余地了,这种时候吝啬是会失败的。)
  碧姬在小女孩头上与杰泽特暗中交谈,浮现一决胜负的微笑。
  「你好像很喜欢的样子呢。看你这么喜欢,连姊姊都高兴起来了—难得有缘,我就把这个给你吧。」
  「咦,真的吗?」
  小女孩吓了一跳,抬起脸盯着碧姬看,碧姬笑咪咪地继续说:
  「真的喔。那么,就跟姊姊交换你的镜子。」
  小女孩笑容满面地正要点头,但似乎在前一刻发觉了。
  「交换?」
  看到那双童稚的眼眸一愣,碧姬用只有杰泽特听得到的音量咂舌。
  「对呀~因为姊姊也一样不能没有镜子嘛。不过,我把比较可爱的给你~」
  「这样不是很好吗?这种宝贝很难拿到手喔!哥哥觉得比你现在那面旧旧的镜子要好多了。你看,你拿这面红色的镜子比较可爱,比较适合喔。」
  杰泽特握住小女孩的手轻轻抬起来,将镜子摆在她的面前互相比较,还说得头头是道。小女孩害羞地垂下眼睛,忸忸怩怩地磨蹭脚尖。
  (……你什么时候学会杰克斯那种讲话方式了?)
  (你、你为什么要冷冷地翻白眼瞪我。这是作战、作战,我是在帮你耶!)
  两人尽管小声对话,表面还是保持温柔微笑。
  看来就差临门一脚了。小女孩露出相当犹豫的表情,静不下心地摇晃上半身。本来以为胜券在握……
  「……嗯——还是不要。」
  不料小女孩突然别过脸去,斩钉截铁地这么说了。
  「咦!为、为什么?你不想要换这面镜子吗?」
  正因为先前信心十足,碧姬现在难掩动摇。她一问,小女孩就很抱歉地抬起眼睛,摇摇头说:
  「不是的,因为这是之前的姊姊给我的东西,所以……」
  也就是说,不能随便抛弃别人送的东西吧。
  「姊姊,谢谢你给我看你的镜子!」
  小女孩一鞠躬道谢,就不理愣住的两人,匆匆跑走了。那是唯恐再受到诱惑的态度。
  「这、这孩子还真是讲义气呢,佩服佩服……!」
  「因为没有欲望,小孩子才难对付……」
  两人深觉自己已经变成肮脏的大人,而焦急地互看。平常小女孩的态度或许值得称赞,现在却教人头疼。
  「你说该怎么办啦!总不能偷偷拿走吧?」
  「嗯——没办法,既然这样,就只好祭出秘密武器了。」
  在黑眼眸催促下,杰泽特不是很有意愿地开口说明:
  「就是动之以情,也就是……」
  他悄悄告诉碧姬作战内容以后,过没多久——
  「……事情就是这样,你的时代来临了。拜托你了,亚里耶小弟!」
  杰泽特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甚至还浮现笑咪咪的表情,来拜访先前才冷漠甩开的亚里耶。
  「虽然还不是很清楚……因为姊姊留下来的手拿镜或许是追查中的盗贼作恶的证据,所以希望借用我这个弟弟的力量拿回来,是这样吗?」
  至于亚里耶则以手抆腰皱着眉头,毫不掩饰「我很生气喔」的态度,但生气归生气,似乎还是姑且试着理解状况。
  「没错。而且你擅长抓住人心,我想会成功吧?」
  「哼,还好啦。就刚才听到的情况,我有自信成功。不过杰泽特,要是你以为我会白白答应你的请求,那可就大错特错……」
  「啊——好好好,你不必说了。你终究也是利益薰心的人类……」
  见亚里耶口气冷漠,杰泽特立刻把几枚铜币塞进他手里。
  「突然得到意外之财容易好逸恶劳,今天先这样就好。」
  「才、才不是咧,谁说要钱了!我不是要钱,我想要的是真相!」
  亚里耶涨红了脸,一边龇牙咧嘴地怒吼,一边把铜币塞回去。
  「这是交换条件。我就帮你这个忙,所以你要老实告诉我,你跟拉比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不答应我就不干。这是绝对条件!」
  「……咳,果然来这个。」
  杰泽特愁眉不展,把退还的铜币往上一弹再接住,同时勉为其难地点头答应了。虽然提不起劲,但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没办法,好啦。我就告诉你实情当作报酬,所以你要帮我喔。」
  于是杰泽特拎着亚里耶的脖子带他去野营地,马上把他带到小女孩跟前。
  「这男孩还真是可爱呢。」
  「你放心。别看他那样,本性可是黑到极点。」
  两人啜饮着茶,在一旁看着完全融人情境中的亚里耶。
  他这次演出的戏码似乎是「与姊姊分开的坚强弟弟耳闻到唯一能够思念姊姊的物品」。哇啊,这是姊姊的手拿镜。我确实有印象,好怀念喔。我明明是弟弟,却连一样姊姊的东西也没有……隐约听得到这些台词。
  「那孩子很有一手呢,毫不留情地准确刺激对手的同情心。」
  「他果然是前途无量的小鬼。」
  不傀是前艺奴隶,演技令人放心……两人就这样一边解说一边等待,不久之后——
  就在其他孩子看到天色而陆陆续续打道回府的时候,魔镜终于落入亚里耶手中,确认这点的碧姬快步走向小女孩递出红色手拿镜。
  换亚里耶回来,得意地挺起胸膛仰望杰泽特。
  「来,我们说好的!你要给我一个完整合理的解释!」
  「……好好好,回到镇上再说。」
  杰泽特厌烦地叹气,同时脑海里也闪过「这样或许比较好」的念头。
  因为,只要他解释清楚,亚里耶就不会在拉比莎回来以后缠着她追问。
  杰泽特面向西方,深红色的太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明天就会抵达迦帛尔了吧。但愿她不要再卷入奇怪的事件里……)
  就在夕阳刺眼的瞬间,内心忽然松懈,不小心触碰到了刻意远离的思绪。
  「……怎么了,杰泽特。你哪里痛吗?」
  突然有人跟他说话,吓得杰泽特转过视线一看,不知何时回来的碧姬似乎感到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杰泽特不自在地背对太阳。
  「没有……」
  虽然他想找个机伶的回答,但最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出这句话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 * *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拉比莎曾经意气风发地找哥哥报告某件事。
  印象中是哈迪克从使者之旅回来以后过了两、三个月的时候。
  『你真的想动手吗?拉比莎?』
  哈迪克露出悲伤的眼神这么问道,年纪还小的她愤慨地点头。
  『当然是认真的。那些家伙伤了哥哥的脚,我一定要报仇!』
  听到这个回答,哈迪克不知为何露出更悲伤的表情了。
  『拉比莎,我不希望你抱持那种想法。如果你学刀是为了那种理由,还是别学了。因为那不适合你。』
  哈迪克轻轻地触摸拉比莎的手,她的手里抱着像玩具一样未开锋练习用的小刀。
  近来拉比莎每天上锻炼场,尽管对方表示不收女孩子而一再拒绝,她还是拼命拜托,终于获准一周参加一次。拉比莎很自豪地第一个来向哈迪克报告这件事,当事人却不怎么高兴,让拉比莎很不满。
  『不然要怎样的理由才行呢?为了保护自己就可以吗?』
  『抱歉,是我说得不够清楚。不管任何理由,我都不希望你拿武器。』
  哈迪克把手放在抱住他大腿不放的拉比莎头上,凝视着那双相同颜色的眼眸。
  『就算迦帛尔再怎么太平,也不能疏于保护辛姆辛姆。所以那个锻炼场的用意是为了防患未然。那是决心在情况危急时用武力保护迦帛尔的男人累积实力的地方喔。』
  『既然如此,我也一样!我想要保护辛姆辛姆,也想要为哥哥报仇!』
  看着妹妹毫不退缩地正眼迎视他的眼神,哈迪克微微笑了。
  『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呢,拉比莎。而且很勇敢。谢谢你为了我生气。』
  只要哥哥这样稍微夸奖,拉比莎的心情就会像万里无云的蓝天一样豁然开朗。所有人都尊敬喜爱的哥哥认同她了。她高兴得不得了。
  『嗯,哥哥!我会努力学会战斗的!』
  『可是,这是两码子事。虽然嘴上说要战斗,但回到最根本的问题,为什么你这么执着于刀呢?』
  『因为!哥哥是被刀砍伤的……』
  『那么,你战斗的理由还是为了替我复仇。』
  被哈迪克静静地点出症结所在,拉比莎为之语塞。
  『虽然我很高兴你有这份心意,拉比莎,不过你似乎还不懂得真正思考。毕竟你还小,这也无可厚非,但正因为这样,我不希望你轻易说出这种话。』
  『哥哥……!可是哥哥你不会不甘心吗?碰到这种事……!』
  看哥哥始终平心静气,拉比莎心急得咬紧臼齿。她很不甘心亲人被伤害,所以想要报一箭
  之仇,这样的想法难道很奇怪吗?
  哈迪克摸摸泫然欲泣的妹妹的脸庞,伤脑筋地歪扭着嘴唇。
  『我是不甘心啊。虽然不甘心,但是执着于这点又能改变什么呢?更重要的是,思考自己能做什么比较重要。这样想不对吗?』
  『怎、怎么会不对呢!我觉得那是非常杰出的想法……』
  尽管拉比莎慌忙摇头,但她仍然无法放下心中的不甘。
  『……可我还是没办法原谅沙岚旅团!』
  拉比莎低着头,姑且这么主张,不久之后,她听到哥哥的小声呢喃。
  『假使彼此都这么想……』
  『咦?什么事,哥哥?』
  拉比莎愣了一下抬起脸,只见哈迪克轻轻摇头抿紧嘴唇。
  『既然你已经跟锻炼场那边的人谈好了,总不能凭我一己之见硬逼你放弃吧。虽然我并不全然赞成,但你既然要学就要认真学。』
  在拉比莎大声回应以前,哈迪克稍微绷紧声音再补上一句:
  『……可是我依然觉得那不适合你。』
  (对了……哥哥也这么对我说过,他也说不适合我。)
  拉比莎望着苍白的火焰,茫然想起过去的记忆。
  她吃着夹熏肉与起司的扁面包,意识绕着插在腰带的短剑打转。
  聪明的哥哥恐怕在那时候就已经察觉迦帛尔与沙岚旅团的关系。
  拉比莎却毫不知情,一心只想复仇,发愤要「以刀还刀」;哥哥一定意识到这样的莽撞想法非常危险。现在拉比莎非常能够体会哥哥的心情。
  跟那时候比起来,现在的她应该改变很多了才对。
  她已经知道许多事情,多少要懂得思考。最重要的是体会到战斗的可怕。
  (第一次看到杰泽特战斗时,觉得非常美丽……但现在不可能了。)
  没有一丝累赘或犹豫的动作,就像皎洁明亮的月色。一点现实感也没有。
  因为不是自己的东西,所以才能这么想吧。现在则觉得恐怖。她害怕杰泽特受伤,也害怕他伤人,跟害怕自己疼痛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实在不愿思考。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在事前阻止所有战斗。可是,那是理想却非现实。实际站上战场时,拉比莎自觉非常无力而渺小。
  她讨厌战斗。可是,她也讨厌不能在情况危急时一起并肩战斗。
  (所以,我下定决心也做好心理准备。和那时候不一样。可是……)
  没想到她一表明心意,就被他用一句「没用」给全盘推翻了。
  最后甚至还拒绝她,说再也不能在一起——
  「……小拉比莎?喂——听到我说话了吗?」
  拉比莎发觉对方叫了自己好几次,惊讶地抬起头来。
  杰克斯一直用铁锈色的独眼看着她。
  经过短暂的空白时间之后,拉比莎总算想起刚刚还在跟他聊迦帛尔的事情。因为提到哈迪克的名字,让她不知不觉进入个人的世界。
  「对、对不起,杰克斯,我又发呆了!」
  「嗯。不过,你从昨天就一直这样,我已经习惯了,没关系。倒是我总觉得你身上的东西
  很不适合你耶。」
  「咦!?」
  拉比莎暗自心惊,从外衣上摸索短剑。杰克斯也这么觉得吗?
  「为、为什么!为什么连杰克斯都说这种话……!」
  「嗯?啊,抱歉,我指的是那个。」
  被杰克斯指着胸口,拉比莎低头确认,当场哑口无言。原来夹在扁面包里面的熏肉和起司不知何时重获自由,点缀在胸口了。
  「呜哇!衣服!」
  拉比莎把黏在衣服上的熏肉和起司掐起来一看,果不其然留下了油渍。
  她慌忙拿起铺在地上的餐桌布要擦衣服,茶杯却倒下来洒了一地。
  「哇,糟了!」
  而且杯子还因为反作用力滚向火堆。
  「啊啊,等等……咦?」
  所谓祸不单行,拉比莎想要抓住杯子,却反而把杯子踢得更远。她焦急地探身时不小心绊倒,差点把手插进火堆里。
  「噫!」
  幸好从旁边伸过来的手即时抱住她,灾难终于结束了连锁效应。
  「你先冷静下来,小拉比莎。你暂时不要动比较好。」
  杰克斯的口气很难得带着焦急。他直接把拉比莎抱起来,用行李代替靠垫要她坐好。然后捡起杯子,立刻准备泡新的茶。
  「谢谢你,杰克斯……对不起,我来就好。」
  「没关系,运气不好的时候就乖乖别动。你就把那个没有馅的面包吃了吧?」
  拉比莎瞬间害羞起来,想要赶快空出手来而急忙啃起面包。着急的结果就是这次竟狠狠地咬到自己的脸颊肉。
  「啊呜呜!」
  「咦,你咬到嘴了吗!?小拉比莎,拜托你真的要冷静一下……」
  杰克斯这么说的同时,似乎终于憋不住了。他突然面向旁边,肩膀抖个不停。
  「……呵呵……」
  他朝拉比莎伸出手掌示意她等一下,兀自捧着肚子颤抖不已。
  「对、对不起,我不行了,笑穴被戳中了……」
  (被、被取笑了!?)
  拉比莎泪眼汪汪地捣着咬到的脸颊,有点不高兴起来。
  杰克斯是很照顾她没错,却没想到会在这时候取笑人。她可是超痛的。
  最后他总算向她谢罪,只是他脸上还是留有些许笑意。
  「抱歉、抱歉,因为我觉得你很可爱。」
  杰克斯一手捧着肚子,一手朝拉比莎的头伸过去,似乎是想摸摸她的头。
  就像在安慰小孩的口气与举动惹得拉比莎更不高兴,她迅速躲开他的手。
  「你就老实说我笨手笨脚吧!我讨厌你这样拐弯抹脚地顾虑我。」
  「你在说什么啊,小拉比莎。我哪会做那么麻烦的事。可爱的女孩子笨手笨脚的模样,会显得更可爱喔。你不晓得吗?」
  「你看你果然觉得我笨手笨脚!」
  「重点不一样,这之间的微妙差异只有男人才懂……」
  杰克斯收回无处可去的手,微微摇着头泡新的茶,之后没有回原本的位子,直接在拉比莎身旁的地面盘腿坐下。这么一来,视线就和坐在行李上的拉比莎差不多高了。
  「话说回来,是什么不适合?」
  「咦?」
  很感兴趣的眼神凑近看着拉比莎愣住的脸。
  「有人对你这么说了对吧?说你不适合某种东西。」
  看样子杰克斯似乎从她先前的反应发觉了。自己太大意了。
  「……没什么。那是往事了。因为发呆的关系,跟现在搞混了……」
  拉比莎拿起杯子,一边思索该怎么搪塞过去,一边啜了一口茶——
  「是杰泽特说的吧,说你不适合拿武器。」
  不料却被杰克斯说中心事,拉比莎差点喷茶。她在千钧一发之际把茶吞了下去。
  「既、既然你知道就早说嘛!」
  「奇怪,我说中了吗?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是因为小拉比莎一直心不在焉,又不停伸手摸腰,所以我才猜会不会是这样。」
  虽然杰克斯悠哉地堆满微笑,却拥有不可掉以轻心的观察力。
  「……以前哥哥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可是,那时候的我和现在不一样。」
  拉比莎总觉得瞒不过杰克斯的眼睛,于是老实地全盘托出,缓缓地拿出短剑。
  微微拔出的剑身,将微弱的苍白火光照单全收而散发光辉。
  「杰泽特说我就算拿着这种东西也没用,因为我根本不懂得运用。或许现在是这样没错……但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想努力地加把劲……」
  「你之前说过想变得像碧姬一样强,对吧。你现在也这么想吗?」
  「嗯……」
  之前碧姬甩拉比莎一巴掌,怪杰泽特为什么要放过复仇者。
  为了今后继续待在他身边,拉比莎觉得自己也需要她那种刚烈的性格。
  看拉比莎点头,杰克斯似乎心情复杂地歪着嘴。
  「你意外地不干脆呢,小拉比莎。你会有那种念头,是为了杰泽特吧?明明被甩了,还想要努力。」
  剑身发出清脆的响声收进剑鞘,拉比莎惊愕地抬起脸看着杰克斯。
  「你怎么知道那件事……该不会听杰泽特说了什么……!」
  「我没闪过。杰泽特来拜托我护卫时的样子、昨天他没来送行的事实,从种种迹象判断,不必问我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以为我是谁啊?」
  杰克斯夹杂着苦笑这么说,故意装傻地耸耸肩。
  「虽然你就是这样让我觉得很可爱、很喜欢,虽然我知道你不想承认,但是初恋通常不会有结果的,你差不多也该找个新对象了吧?」
  杰克斯伸出食指轻轻地抬起拉比莎的下巴,拉比莎仓皇地往后缩。她一边往后缩,一边落寞地心想:「果然在旁人看来是这样。」
  (我果然很不干脆呢……明明那么明确地被拒绝了,我自己也心知肚明……可是,不管怎样就是无法相信……)
  他总是站在她这边,帮助她,接受她。
  他误会拉比莎的态度而生气,还有挺身保护她,都是短短几天前的事情。
  不管他的态度再怎么冷淡,她都无法相信那是他的真心话。假使能够相信——就算别人觉得她自以为是也没关系——拉比莎想相信那些全都是为了自己。
  例如,为了避免把她卷入危险的战斗中。
  (虽然那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期待也说不定……)
  然而假使不是那样,为了那时候着想,她现在还想继续努力。
  只要增强实力,搞不好……这种念头本身或许很愚蠢、很可悲、很不干脆,但是——
  「……你相信那家伙。」
  被杰克斯静静地这么问道,拉比莎总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厚脸皮,渐渐以自己为耻。她感觉到血液往脸颊冲,羞赧地垂下头。
  「你、你一定觉得我像笨蛋一样吧。有什么办法呢,因为身体已经变成这样……脑袋自然就相信了杰泽特,真是抱歉喔……!」
  就算在缺乏照明的夜色里,也能轻易明白拉比莎满脸通红。
  杰克斯的表情不再悠哉,铁锈色的眼眸看着别处。
  『——拉比莎直到最后还是说她喜欢我。』
  杰泽特略带欣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很令人嫉妒……可不只这种程度啊。)
  杰克斯的心底深处很难得地感觉到宛如烦躁的情绪,他悄悄地叹了口气——
  「要不要反证看看呢,小姐?」
  他缓缓地探身,避免吓到拉比莎地慢慢抓住她的手。
  (其实我没有做这种事的嗜好……)
  杰克斯对愣住的拉比莎露出比平常更冰冷的微笑。
  『你会死吗?』
  『可能吧。』
  脑海里瞬间浮现与友人的简短对话。
  「既然他很珍惜你,为什么会选我当护卫呢?」
  杰克斯表现得非常自然地触碰拉比莎纤细的颈项,把拉比莎的背压在代替靠垫的行李上。
  「……咦?」
  拉比莎似乎等到完全倒下时才发觉情况不对,但已经动弹不得。
  「他不可能不知道我的目标是你。既然这样,他应该早就预测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你不觉得吗?」
  杰克斯以温柔的动作按住拉比莎的手,近距离看着她的脸。
  他本来以为拉比莎会马上挣扎,但事情出乎预料,拉比莎首先发出怪叫。
  「咦?杰克斯,你还想娶我吗!?你帮了我许多忙,我还以为那件事早就结束了耶!」
  「……呃。抱歉喔,我这个人意外地不干脆。」
  看拉比莎的反应缺乏娇怯,杰克斯尽管有些傻眼,还是设法振作。
  「我们一族高手如云,像我这种程度的人多得是。就连女孩子都有办法担任护卫,却随便选了我这种人,你觉得他是什么居心?」
  杰克斯看着愣住的拉比莎,轻轻地弯起指背,沿着拉比莎的脸颊抚上颈子。
  拉比莎似乎渐渐理解了情况,太阳色的眼眸稍微瞠大;杰克斯看着她这副模样,低声强调:
  「这样很奇怪吧。如果是真的很珍惜的女孩子,怎么可能会交给我这种马上就出手、不值得信任的家伙……」
  「——不是的,杰克斯!杰泽特很信任你的!」
  然而在杰克斯把话说完以前,就被拉比莎认真的声音打断了。
  「……啥?」
  不是当初预想的「住手」或「放开我」的意外反应,让杰克斯不由得反问。
  接着,拉比莎剧烈扭动身体,基本上不喜欢强迫别人的杰克斯顿时放开拉比莎的手。拉比莎伸出重获自由的手,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抓住杰克斯的双肩。
  「杰泽特说,那家伙是可以信任的好人,依靠他没问题!杰泽特很信任你,也很喜欢你喔。这是真的,一看就知道!」
  被认真的眼眸笔直凝视的同时听到那种话,杰克斯惊讶地稍往后仰。
  「小拉比莎……你到底在说什么……?」
  「临走前你们吵架了吗?但是不要紧的。虽然杰泽特大概很少说那种话,但其实他很喜欢你的!」



  这下子就连杰克斯都不知该怎么回应了,四周顿时变得悄然无声。
  (……这个嘛…………他的确是不会说啦…………)
  杰克斯好不容易浮现这样的感想,隐约察觉了事情的真相。拉比莎以为他和杰泽特吵架,于是闹脾气。因为他的确故意使用了自贬的说法,所以拉比莎会这么想也无可厚非,但是……
  (……重点在那里吗?都已经发展到这个姿势了,重点还在那里吗?)
  看样子拜杰泽特之赐,拉比莎也对他信任有加了。
  就在杰克斯不禁投以惊讶的眼神时,拉比莎的脸上仿佛写着:「奇怪了,还不相信吗?」愁眉苦脸地陷入沉思。
  「啊,对了!杰克斯,你一直很想去迦帛尔吧?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杰泽特才特地选你的。他还特别交代我要带你去逛逛呢。」
  只见拉比莎展露开朗的笑容,仿佛自认想起好事般。她一定是想表达杰泽特果然喜欢杰克斯。
  (……真可爱啊。)
  杰克斯受到那张笑容吸引,不禁想要再度压住拉比莎,却在前一刻遭理性拦阻,反而从拉比莎身上挪开,胡乱搔了搔头。
  (工作不许夹带私情,对吧。是是是,我知道啦。)
  杰克斯并没有刻意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却不知为何想了起来。
  状况真奇妙。他本来应该是考量到杰泽特的心情而行动,但不知不觉间却因为神秘的理由反过来被拉比莎安慰。
  (果然还是不要做不习惯的事比较好。)
  杰克斯突然觉得可笑,一不留神又不小心笑了出来。今天已经不想再继续欺负拉比莎了。
  他发出干咳掩饰差点泄露的笑声,转动视线瞥向拉比莎,只见拉比莎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像是在观察他的脸色。杰克斯把手放在她头上,对她微微一笑。
  「明天还要早起,该睡了。」
  看到杰克斯一如往常的悠哉表情,拉比莎总算安心地放松肩膀的力量点了点头。
  两人收拾餐具,嚼咬清洁牙齿用的树枝,检视已经睡着的里固与受委托搬运的传信鸽以后,互道晚安,各自钻进被窝。
  杰克斯虽然拥有躺下三秒就睡着的特技,但这天就算到了从火堆另一头传来拉比莎微弱的鼾声时,杰克斯依然睁大眼睛在想事情。
  苍白的火焰已经熄灭,独留缕缕轻烟特别醒目。以目光追逐袅袅上升的白烟,便看到夜空中熠熠生辉的星星,唯独不见月亮的身影。
  (对了,因为明天是新月,这个时间月亮是不会出现的。)
  就算现在看不见,等到天明时,东方的天空应该就会高挂着宛如被猫抓伤的月牙,尽管纤瘦却依然虚张声势地发亮。杰克斯茫然地想像那副锋利的模样,在内心反刍先前与拉比莎的对话。
  那家伙是可以窘任的好人,依靠他没问题——
  一回想起这个部分,杰克斯就无意识地从喉咙发出咯咯苦笑了。
  (你啊……真是的,到底希望我怎么做?)
  他稍微瞪了深蓝的夜空一下,闭上眼睛。
  (『好人』最好是能成为恋爱对像啦。笨蛋。)
  没有比这更教人为难的。
  但,不可思议的是,既不觉得麻烦,也不觉得不快。
  (不妙啊,这样我会想声援她的……)
  最后,杰克斯的脑海里浮现这个念头,在不多不少三秒后进入梦乡。



  3··蠢动
  
  宁静的午后。这个时刚大多数居民都还在午睡中。
  虽然大街上熙来攘往,但只要从大街拐进巷弄,迂回曲折来到住宅密集的小巷,就几乎看不到行人了。
  复杂蜿蜒的小巷转角,偶尔会排放着几张围成圆圈的老旧椅子。这是闲来无事的老人家聚集在这里泡茶聊天留下的痕迹。仿佛只要侧耳倾听,可以听到椅子们窃窃私语,期盼主人归来。
  虽然强烈却又不失柔和的乳白色阳光照亮了紧闭门屝的住家屋顶,一部分阳光不受泥砖墙阻碍,直通中庭地面。
  他在腿上摊开大本线装书,纸面一接受阳光的恩泽,插画彩色部分的矿石颗粒就会立刻想起自己的使命,为故事增添光辉。
  —那时候他的乐趣,就是独占这段午后的特别气氛。
  比其他人稍早从午睡醒来,抱着喜欢的书到中庭偷偷朗读。
  「那时候精灵使心想:『啊啊,善恶必须分开。试想将一颗蛀掉的苹果放进水果篮,试想将一滴腐水掺入水井,试想埋没在沙丘的珍珠有找到的一天吗?试想生病的里固与健康的里固会等价吗?就像昼夜不会并存、沙漠与海不会混合,大地生盐般天经地义,非那么做不可。』」
  趁家人都不注意的时候,擅自住进家里的黑猫,慢条斯理地靠过来磨蹭少年,抖着胡须探头看少年手上的书。不久之后,它似乎也厌倦检阅内容,只见它懒洋洋地留下一个呵欠,跟来时一样慢条斯理地离开了。
  「精灵使决定召唤风之伊弗利特。他的决心非常坚定,就算要奉献自己的生命也无所谓。召唤出来的风之伊弗利特得知精灵使坚定的决心,不禁感到佩服。但是伊弗利特自认比人类厉害,所以它马上就为佩服精灵使一事感到懊恼。于是伊弗利特提出残酷的要求,要精灵使献出舌头当作许愿的代价……」
  读到这段时,少年的胸口总是发热。精灵使从懂事起就一直受到精灵及伊弗利特诱惑,尽管过着波涛汹涌的生活,却始终没有迷失正义之道,这是他面临的最后考验。狡猾的伊弗利特害怕继续附身在像他这样聪明的精灵使身上,于是提出这种条件,这样精灵使就再也无法呼唤伊弗利特的名字。
  然而精灵便没有退缩。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在献出舌头达成使命的同时牺牲性命……
  「不乖!你怎么又把珍贵的书拿出来!」
  就在故事进入最高潮的前一刻,母亲尖锐的声音冒出来打岔,吓得少年慌张阖上书本。
  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起来的?只见丰满的母亲手抆腰大步走过来。
  「你要我说几次才懂?我不是说了书不可以照到太阳吗!」
  「因为这样颜料会闪闪发亮,比较漂亮嘛。」
  「就算是这样,要是纸报销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喔?」
  「妈妈,我也想成为像祖先那样优秀的精灵使。」
  少年已经习惯挨骂,熟知这种时候该如何转移母亲的注意力。
  「妈妈稍微看得见精灵对吧?好好喔,我将来也看得见精灵吗?如果去拜祖先像许愿,是不是就会实现呢?」
  「这个嘛……唉,可惜的是,只有这点没办法靠后天努力。因为那是与生俱有的天赋。妈妈我虽然看得见,其实只看得到一点点而已,跟其他普通大人没有多大差别。实在没什么好自夸的。」
  母亲一边这么说,一边有些得意地抽动鼻子。这个家系流着迦帛尔创世记流传的伟大精灵使的血脉,而最肆无忌惮地夸耀这个事实的人,其实就是母亲自己。母亲总是若无其事地炫耀自己拥有一小部分精灵使能力。
  少年正值爱作梦的年纪,就连母亲如此微不足道的能力都足以让他憧憬不已。
  「好羡慕妈妈喔。要是我有那种力量,一定会为迦帛尔贡献心力的。而且是像伟大的祖先那样,让后人建造巨大石像纪念的功绩……好可惜喔。」
  「哎呀,妈妈我在你这个年纪,也有过同样的念头呢。可是现在的迦帛尔非常和平,就算是再怎么厉害的精灵使也没什么事好做吧?现在是园丁的时代了,想要贡献就以园丁为目标吧。」
  说到园丁,那可是迎帛尔数一数二的菁英,没有人不曾憧憬过这个职业。园丁的工作就是在最靠近圣树的地方照料圣树……也就是守护全镇的命运。身为伟大精灵使的子孙,的确没有比这更适合当成目标的职业。
  「园丁吗……这样啊,嗯,那么我就立志当园丁!我要成为最伟大的园丁!」
  几年后,他得知要成为正式园丁必须突破好几道难关,好几次差点灰心丧志;但这时他还完全不知道这些事,只是一心相信想要就当得上,面带笑容地这么发下豪语。
  「我要当园丁,让辛姆辛姆选上,然后成为使者!」
  然后,凡是立志成为园丁者几乎都会悄悄怀抱这样的野心,而他也不例外。
  ——或许这是他人生最幸福的时光了。
  「那时候……精灵使心想……啊啊……善恶……呃,善恶……」
  虽然念得结结巴巴却教人怀念的章节传进耳朵,男子停下脚步。
  他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穿过与外墙相连的住家缝隙间。
  男子就这样受到声音吸引而前进,最后来到好几条路交叉的饮水场。似乎有几个小孩聚集在广场一角,一起创读书本。只要卡住就换另一个人朗诵,但却迟迟无法读完。
  (真怀念。虽然不是家里那种豪华版本,但内容几乎一样……)
  因为装订相当粗糙,或许是某人练习写字顺便抄写的誊本。
  不管怎样,很高兴现在还有人继续传颂这个故事。男子微笑,转身离开。他不小心因为怀念而来到此处,但目的地并非这里。
  看到其他小孩迎面欢呼跑过来,男子靠边让路。然后就在他要继续前进时——
  「啊,那个我知道——是坏精灵使的故事对吧?」
  从后面传来这样的说话声。没想到竟然有人说这种话,男子实在无法当作没听到,于是不自觉转身。
  「咦?才不是呢。这是正门旁边的白色大叔像的故事喔。他是伟人吧?」
  「好像不是呢,听说其实他做了坏事。」
  「骗人——跟书上写的不一样——」
  「可是爸爸他们之前是这样说的。对不对?」
  男子下意识地握紧拳头,走向那群面面相的小孩。
  「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说那座石像好像会被拆掉……」
  「——你们不要乱讲话!」
  孩子们被突如其来的怒斥声吓得抬起目光,神情变得更加惊愕。
  他们一半是被男子的装扮吓到。虽然他们早就发觉,街上愈来愈多从头到脚覆盖黑袍的大人,但至今从来不曾接触过那些人。
  「你们以为你们为什么会有现在的生活……是谁!是谁这样侮蔑那位伟人的……!」
  男子想问出是谁灌输小孩这种观念的。他一伸手,孩子们就突然一哄而散,逃向四面八方了。拳头只抓到空气。
  (可恶,情况怎么会变成这样。错误观念到处散布……这全都是那个辛姆辛姆使者害的!我要宣扬正确教义,这次一定要把那个使者给……!)
  男子握着颤抖的拳头,咬紧臼齿,快步前往目的地。
  往北穿过住宅区,来到围绕栅栏的广场。广场最里面是简朴的平房,这里是迦帛尔其中一个锻炼场,有志青年会聚集在这里日复一日锻炼武术。现在也有好几名年轻人拿着模拟刀练习,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
  当他们注意到黑袍男时的反应截然分成两派。一派是惊讶地远远围观,一派是露出宛如看到同伴的笑容点头致意。点头致意的其中一人收起模拟刀,快步接近男子。
  「辛苦了。是关于那件事吗?」
  「是的,我来确认进展。」
  「小队已经组织完毕,目前处于待机状态。详情请问队长……」
  年轻人率先走向里面的平房,男子也跟在后面。
  「只要得到许可,随时都能够行动。」
  「是吗?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们这边也进入最后阶段了,搞不好这时候许可已经下来了。让人担心的只有反对派的动向。」
  「反对派……这真是头痛的问题。毕竟有很多人到现在还无法理解我们的教义。」
  男子沉默地点点头,同时想起刚才那些小孩子。
  (他们的父母也是那样吧。要支持伟大的祖先,还是支持这回的辛姆辛姆使者。说穿了问题就在这点……)
  明明只要接触占星之徒的教义,马上就会明白哪边是对的了。
  那个丫头的行为只是伪善。只要从世界观着眼大局、只要有自己是世界的一部分的自觉,应该就会发觉——不要拘泥于眼前无关紧要的牺牲,才是迦帛尔的重大使命。只要丫头本人认清这点、悔过自新,支持她的人便会主动选择正确之道吧。
  (没错,必须让她承认。承认自己的过错……承认那个选择是错误的……!)
  男子把手握得指甲掐进掌心,想起这时候应该正朝着迦帛尔前进的男装少女。

  * * *
  
  在议会堂尖塔逐渐从金色转变为铜色的时刻,拉比莎与杰克斯抵达能够用肉眼看到迦帛尔正门的位置。两人几乎按照预定时间抵达。
  「哦,虽然规模不及曼纳,倒也相当壮观呢。这里就是迦帛尔吗?」
  「嗯。迦帛尔呈东西向长条状,所以里面还很深喔。进去以后,首先到圣园报到,介绍你和哥哥认识,把传信鸽送到鸽舍,然后再带你去我家。」
  「你家吗?真不好意思——」
  杰克斯露出飘飘然的微笑这么说,拉比莎姑且决定理会他。
  「……先说好了,我家没有父母在。还有,我想我会去住圣园的宿舍。」
  「咦,真的假的?什么嘛,真没意思。那,晚上有没有可以敦亲睦邻的地方?比方说钱不知为何会跟着骰子增减的人家,或是有很多漂亮姊姊的人家。」
  「最好有那种地方啦!你以为这里是哪里啊!」
  「圣地迦帛尔……咦,真的没有吗?难不成这个镇上没有男人吗?」
  「你这句话足以构成侮辱喔。这里只是没有那种花天酒地的男人而已。」
  被拉比莎愠怒的表情一瞪,杰克斯恍然大悟地敲了一下掌心。
  「是吗?原来是对女孩子保密啊,那我就去问你哥哥看看。」
  「就、就算真的有,哥哥也不可能知道那种地方吧?不许问!」
  「这你就不懂了,小拉比莎。男人有所谓全世界共通的成人仪式……」
  就在两人热络地对话时,一人迅速走近到两人面前。
  「恕我冒昧请教,那边那位是目前在塔拉斯伐尔工作的园丁学生,拉比莎小姐对吧。」
  被这么一喊,拉比莎才注意到对方的存在;看到对方穿着绿袍,拉比莎慌忙步下里固。虽然彼此不认识,但是因为拉比莎也已经穿上绿袍当作正式服装,所以对方才认出她的身份吧。
  「我的确是园丁学生拉比莎。因为接到暂时遣返的命令,急忙赶了回来。」
  「果然是这样吗?依推测要是你看了信就立刻出发,那么今天应该会抵达,于是我过来看看情况。哎呀,能顺利见到你真是太好了。虽然你才刚到而已,这样要求实在不好意思,不过还是请你先赶去一个地方。由我带路,请跟我来。」
  听到对方沉着地这么说,拉比莎惊讶地眨眨眼睛。
  「咦,带路?……不是要去圣园吗?」
  「本来应该要先报到才对,但这次情况特殊……啊,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改变先后顺序而已,我在路上再跟你解释吧。」
  「喔……啊,不过请等一下,还有护卫在,请给我一点时间……」
  拉比莎尽管不知所措,还是为了杰克斯这么表示,只见园丁似乎思考了一下。
  「落脚处是……你家吗?好,就请那边其中一个守卫带路吧。传信鸽也会帮忙送达,请不必担心。不好意思,因为实在很紧急。」
  既然对方都口气严肃地这么说了,那也没办法。于是拉比莎转头仰望距离身后一步的杰克斯,告诉他预定变更了。
  「对不起,事情就是这样,请守卫带你到我家吧。看你要睡哪个房间都行,也不需要上锁。你就自由行动吧。万一弄到太晚,我想我会直接去圣园宿舍。今天或许就要在这边道别了,不过你不必担心我。」
  「了解,我会自由地逛逛迦帛尔的。工作加油啰。」
  「嗯。要吃饭的话,我推荐我家隔壁的食堂。可是你绝对不许对店花艾雪出手喔!艾雪虽然不是那么简单的人物,但你千万、绝对不可以下手喔!」
  「嗄?是是是,对邻居出手太夸张了,我也是有分寸的……」
  拉比莎的视线充满怀疑,让杰克斯有些沮丧。
  拉比莎跟杰克斯交代完以后重新面向园丁,露出安静微笑关注两人的园丁缓缓地指着拉比莎的头。
  「拉比莎小姐,我劝你最好戴上兜帽喔,因为你现在有些出名。」
  经对方提醒,拉比莎警觉地摸摸自己的头。
  「咦?啊……说、说的也是,谢谢你的忠告。」
  拉比莎把露出一大截的太阳色头发尽量塞进头巾里,再套上兜帽盖住。因为这件长袍本来就有点大,所以这一遮,连脸都遮住了。
  (是啊,之前回来的时候,就真的碰到危险。约西卜好像也叫我这次不要太招摇……)
  拉比莎突然想起之前在市场差点被男子掐死的往事,至今依然余悸犹存。
  ——是你为迦帛尔制造了莫须有的罪名……!
  那时男子露出阴暗疲惫、充满憎恨的眼眸瞪着她,撇下这句话。
  (……那个人是不是还很恨我呢?是不是还有其他人抱持同样的想法……)
  她现在想起来还是冷汗直流:心脏发出讨厌的声响。
  「小拉比莎?怎么了?」
  「嗯……没什么,没事。我只是在想事情。」
  看杰克斯担心地拍拍她的肩膀,拉比莎稍微拉起兜帽朝他微笑。记忆就算再怎么鲜明逼真,终究是过去的事。拉比莎不想害杰克斯操没必要的心。
  「准备好了吗?那么我们走吧。我也来学一下拉比莎小姐。」
  只见带路的园丁浮现友善的微笑,跟拉比莎一样戴上兜帽。看到这个举动,拉比莎觉得这个人或许其实很淘气,于是心情稍微放轻松了。
  三人穿过正门,找了一个好像还满闲的守卫说明拉比莎家的位置以后,将杰克斯、里固与传信鸽托付给守卫。
  「我走了,杰克斯,有什么问题就去隔壁的食堂喔。」
  「我怎么好像变成五岁小孩一样……知道了,我会依靠艾雪小姐!」
  「不许出手喔!」
  拉比莎最后不忘这么叮咛,便轻轻挥手,跟在园丁后面离开。
  两个绿色人影混进往来的路人之间,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留下来的杰克斯在守卫带路下抵达拉比莎家,那个家跟拉比莎形容的一样,拥有青铜色的门。
  (这里就是她家吗?待在硬邦邦的建筑物里面,实在教人浑身不自在……)
  杰克斯随便检视过房间以后,带里固到附近的厩房寄放,因为肚子早就有点饿了,于是决定赶快去隔壁的食堂瞧瞧。
  店里的客人还满多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离晚餐时间尚早,围着茶具与水烟谈天说笑的男客人比用餐的客人还醒目。
  杰克斯在角落坐定,马上点了薄荷茶和用糖蜜黏合坚果类制成的传统甜点,顺便问来点餐的女孩:
  「你就是艾雪?」
  「不是,叫艾雪的女生在那边。要我叫她过来吗?」
  在靠里面那区上甜点的黑发女子注意到有人叫她,于是走了过来。
  她将长发拢在身后扎成一束以免妨碍工作,气质清新脱俗。虽然不是抢眼的美女,但是和善的眼神与小巧的双唇拥有令人安心的纯朴魅力。
  「我想我们是第一次见面,请问你是……」
  虽然她嘴上这么确认,却没什么戒心的样子,果然这就是迦帛尔人吧。杰克斯从奇妙的地方感受到自己确实置身当地,同时朝她微微一笑。
  「我想也是,我是经小拉比莎介绍,第一次来这边。」
  艾雪捧着堆满鲜艳甜点的银色大盘子,起初感到不可思议地歪着头,然而一听到这句话,表情顿时一亮。
  「哎呀,难道你就是杰泽特先生!」
  杰克斯听到这个意外的名字,本来拄着脸颊的手肘瞬间滑落。
  「对不起喔,我叫杰克斯。那个叫杰泽特的要再年轻一点。」
  「哎呀,经你这么一说,头发和眼睛的颜色的确不一样……真、真对不起。不过既然是拉比莎介绍的人,不管是谁都非常欢迎。这个送你,刚出炉的,很好吃喔!」
  艾雪开心地一说完,马上将切成四方形的烘培甜点俐落地放在餐桌布上。甜点表面散发浅绿色光辉的物体是开心果馅吧。看起来的确非常美味。
  「你从塔拉斯伐尔来的吗?拉比莎好吗?啊,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请你要回去时再过来一趟?我想请你送甜点给拉比莎他们……」
  「好好好,小姐,你别急。我当然愿意帮忙,不过既然要送,由你亲自送过去,小拉比莎会更高兴吧。我是护送小拉比莎来迦帛尔的。」
  见艾雪接二连三说个不停,杰克斯找空档见缝插针地说明原委,「哎呀?」艾雪立即按着嘴角瞠圆眼睛。
  「因为圣园的工作……?是真的吗?好奇怪,哈迪克什么也没说。如果拉比莎要回来,他应该会第一个告诉我才对……」
  哈迪克是拉比莎哥哥的名字,杰克斯猜他可能常来这里。
  「该不会只要我在这里等着,就能见到她哥哥?」
  「不,他很忙,不常过来。只不过因为他的脚不方便,所以我有时会过去帮忙照料他的生活。最近一次见面是前天,那时候他完全没提到拉比莎会回来的事呢……他明明跟往常一样提到拉比莎的话题了,是不是不晓得这件事呢?」
  艾雪托着脸颊起了疑心,直到有人从店里面叫她,她才惊讶地抬起头。
  「对不起,你明明在工作却叫住你。」
  「没关系啦,你请慢慢坐喔。下次要跟拉比莎一起来喔!」
  艾雪留下笑容回到工作岗位;杰克斯望着她的背影,从刚才的对话感觉到疑点。他尝过点心、啜口薄荷茶之后,试着潜心思考。
  (虽然不知道圣园是怎么运作的……不过因公返乡是连家属都不通知的吗?也有可能只是哈迪克没说而已,但是……)
  杰克斯是第一次接触迦帛尔与圣园,根本没有头绪。但是心里某处总觉得莫名忐忑不安,他觉得不能放着这个疑点不管。
  (总之……去见见哈迪克吧。)
  杰克斯一这么决定就立刻探身凑到隔壁桌,向正在聊天的几名男子打招呼,着手问出圣园的地点。
  
  * * *

  ——太大意了!没想到他们会来这招!
  哈迪克不停撞到周围的墙壁,也不管拐杖会受损,拼命尽自己所能地加紧脚步前进。稍微留长的太阳色头发不时盖到眼睛,非常碍事,但现在没空悠哉地拨浏海。意外激烈的运动让他气喘吁吁,手愈来愈酸。
  盖在地底的圣园比迦帛尔任何地方都还要早入夜。负责杂务的助手园丁已经陆续点亮吊灯,灯罩的缕空花样映在周围的墙上,充满幻想氛围。
  助手园丁发觉来者是哈迪克,正襟危坐地正要开口打招呼时,却看到憧憬的园丁露出平常未见的严峻表情,结果还是开不了口,就这么目送哈迪克离开。
  至于哈迪克则是心急如焚,甚至没注意到后进的目光。
  (圣园内部的歧异竟然发展到这种地步……)
  哈迪克懊恼地咬住嘴唇,太阳色的眼眸笔直瞪着前方的昏暗。
  他早就知道最近质疑解放q沙岚之镇。的声浪在迦帛尔各地高涨,尽管之前陷入暴动危机时一度谢罪,但许多人还是主张「迦帛尔是对的」、「迦帛尔采取了合理的行动」。
  仿佛要再度勾消迦帛尔罪孽的风潮虽然教人感到不安,但就算这样,也没有任何人有权箝制言论自由。哈迪克尽管皱眉,但也仅止于此,一想到现在政治情势不安定,就觉得这反而是理所当然的反应,至今并没有想得太严重。
  然而前几天q沙岚的后继者h袭击迦帛尔的使节团,摆明要向迦帛尔复仇,这件事似乎让事态急速朝激进的方向发展。
  (舆论突然倾向好战。不必水利协定议会催促,就已经有人提倡派遣讨伐队了。)
  在这股声浪压迫下,圣园内部也出现了主张「应该立刻组织派遣讨伐队」的园丁派系。
  考虑到『沙岚』已经得到周边村镇民众的支持,颂扬其为义贼这点,哈迪克等稳健派认为「与其立刻开战,更应该谋求慎重解决之道」,双方的意见壁垒分明。
  (本来打算趁我们这边稍占上风时提出解决的实验方案,谋求协调,阻止这场愚蠢的内部分裂。)
  稳健派的首脑是园长,但实质领袖是哈迪克,这是双方的共识。这个组合囊括了圣园最高负责人,与在民间呼声也很高的年轻优秀园丁。因为圣园内部稳健派的影响力比较大,哈迪克本来以为还有办法压制住对方,没想到……
  (没想到他们会这么不顾一切地豁出去!)
  看来对方也心知肚明,这样下去没有胜算。
  他们采取了正常人难以想像的行动。他们取得民间协助,暗中组织讨伐队,不经过园长或干部会,直接向水利协定议会征求派遣讨伐队的许可。
  他们行事莫名有组织,速度惊人、手腕高明。当哈迪克透过同僚得知情况时,甚至连讨伐队名册、派遣日程、预算案都已全部通过裁决了。
  (太轻率了!他们打算散播战争的火种吗!?)
  事已至此,能够阻止他们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请水利协定议会撤销裁决。
  于是哈迪克现在鞭策着受伤的脚,穿过这条长长的走廊。
  (这个时间,水利协定议会的高层已经开完会,正要回去。同僚们已经先去请高层留步了……来得及吗……?)
  哈迪克才冒出这个念头没多久,前方就传来几名男子争论的声音。
  看来他好像勉强赶上了,但接下来战斗才要开始。
  「是他们无视圣园全体的意见,独断独行的!那种作法当然不该容许!」
  「意思是像你们现在这样挡住我们的去路,就是圣园全体的意见吗?让开!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该搬出来议论。」
  在走廊平缓弯道的前方,看得到几名正在拼命说服对方的园丁,以及被园丁团团包围而显然非常不悦的中老年男子。
  哈迪克激动地开口,介入争执。
  「请等一下,我们并非毫无其他方案就无理取闹。」
  听到哈迪克从旁边强行介入,在场所有人员纷纷看向哈迪克。同僚明显露出松了口气的模样,而议会员的表情却更加不悦。
  「一般民众倾向认为。沙岚的后继者h是义贼,而非普通的盗贼团,我想各位聪明的议会员应该知道这件事吧?」
  哈迪克环视议会员的脸,以毅然的口气先行确认。
  「要是这时我们不由分说地派遣讨伐队,周边的村镇必然起而反抗。这么一来,去年防范暴动于未然的一切付出就失去意义了。照理说水利协定议会的任务应该是监视迦帛尔,以免迦帛尔再度做出那种暴举才对。难道现在要反过来煽动吗?」
  哈迪克条理分明的论点,使得议会员的表情更加险峻。他们早就知道这名长相俊美的青年其实相当难缠,这些议会员被说中痛处,厌恶地互使眼色。
  单论表面方针,不用想也知道哈迪克说得对。
  本来水利协定议会是由周边村镇的代表组成的,这些村镇都与迦帛尔缔结了水使用权契约。既然他们身为代表,在所属村镇的居民大多拥戴,沙岚。为义贼的情况下,本来应该阻止派遣讨伐队才对。
  然而他们却一致赞成派遣讨伐队。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是背道而驰。虽然他们是镇民代表,实际上几乎都是地方名士。他们握有水的再分配权,透过和迦帛尔做生意获得财富。在大多数居民疲于每日生计的时候,他们担心的是可能成为『沙岚』的下一个目标……)
  乡民心声还在其次,他们只想保护自己的生命与财产。
  除非是生活宽裕的人,不然根本无暇参与议论或村镇营运。他们会获选为代表,虽然是自然的道理,却也是致命的矛盾。
  (即使他们不惜扭曲表面方针急着派遣讨伐队,但是也明白不可以在公众前讲出自私的真话。)
  只能寄望这个弱点了,哈迪克接着提出,相对方案』。
  「各位认为民众为什么会把『沙岚』当成义贼支持呢?是因为贫穷的村镇缺乏工作机会,失业的人想要藉此谋生。」
  议会员投以挖苦的视线,仿佛要强调这种事不用哈迪克提醒也知道,但哈迪克无视他们的态度,偏要仔细说明。要对付狡猞的家伙,最好不管几次都要从头说明。
  「迦帛尔该做的不是派遣讨伐队,而是推动商队都市计划。让这项计划广为群众讨论,让群众对将来抱持希望,然后透过迦帛尔实际征才等方法做准备。这样一来,就结果而言可以遏止『沙岚』的活动。」
  虽然这项计划实行的同时将面临十分严苛的现实考验,但哈迪克刻意忽略这点,以坚定的口吻断言:
  「没必要把时间、金钱、人命耗费在战斗上!」
  「但是在我们磨蹭的时候,万一对方发动攻击怎么办?」
  可能是最年长的议会员竖起瘦骨嶙峋的食指,憎恶地开口:
  「跟』沙岚。做个了结不是你们应该肩负的工作吗?就是因为你们迟迟不肯采取行动,我们才帮忙推一把的。」
  讨人情是他们一贯的手法,看来他们似乎完全无意负责。
  「那帮人是不是义贼跟现在无关。他们蛊惑人心,导致民众惶惶不安,如此就足以列为讨伐的对象了。虽然你说周遭的村镇会抗争,那是因为你们不够努力促进理解吧。既然你说商队都市化有用,那么与讨伐队同时进行就行了吧。」
  「那是不可能的!各位还不明白吗?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注意醒目的行动!人都会不由自主往不好的方向解读事物!」
  就连哈迪克都无法克制语气变得激昂。
  「如果讨伐队在当地强行调查身家,哪怕一次也好,就会立刻……」
  「你差不多也该住口了吧,哈迪克。你那样简直就像在强调我们的说明能力很差一样。已经决定的事,不应该再一直这样耍孩子脾气抗议。」
  带着窃笑的说话声冷不防从别的方向传来,哈迪克吃惊地看向声音来源。
  对方不是稳健派——为了便于区分,姑且称为激进派;只见激进派园丁之一露出非常喜悦的笑容站在那里。
  那名园丁确认众人的视线集中在他身上后,便将手中的一张兽皮纸举在胸前出示给众人看。
  「听说人称稳健派的你们似乎采取不沉稳的举动,我是来消除祸根的。也就是说,问题在于没有这个吧。」
  那张兽皮纸是记录圣园重要决定时使用的制式文件,上面用绿色墨水盖了几个特殊的印章。中央是说明决定内容的文字,最后清楚盖着园长的花押。
  那份文件同意呈请水利协定议会裁决派遣讨伐队一事,并愿意遵从水利协定议会的决定。
  「怎么会……园长竟然……!」
  哈迪克身后的稳健派园丁一齐鼓噪起来。
  「之前找不到机会请示园长,不得已才更动办事顺序。既然文件都凑齐就没问题了吧?我们不要再继续无聊的对立,互相合作吧。」
  「别说蠢话了!园长怎么可能同意那种事!」
  听到同僚激愤的怒吼,哈迪克感到浑身逐渐无力。
  他已经领悟到事情到此为止,那个花押的确是园长的东西。
  (园长当然并非欣然同意,他是不希望圣园继续分裂。毕竟这段时间,整个迦帛尔已经够动荡不安了……)
  那想必是苦涩的决断。那位耆老这阵子因为心力交瘁,卧病在床的时间愈来愈长,这个决断应该又让他缩短了几天寿命。正因为明白这点,所以哈迪克很懊恼、很惆怅。
  在上位者,有时候不得不无视自己的意志下决定。
  ……拄着拐杖的手失去力气,不小心让拐杖滑向一边。
  「哈迪克!」
  清脆的声响从岩壁响起,同僚一齐跑了过去,要搀扶站立不稳的哈迪克。那些议会员见状,从鼻子发出冷笑,脸色阴沉地走掉了。
  「你没事吧,哈迪克。你的脸色好差。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吧?」
  好几道锐利的视线刺向夺得胜利的激进派园丁,然而对方似乎不是在演戏,而是真的担心哈迪克的样子。只见他蹲下来,同情地凑近哈迪克。
  「我懂你是不得不坚持,你不想承认妹妹的过错吧?」
  一听到这句话,哈迪克虚弱不堪的表情冻结了。
  「我懂的,毕竟那是你唯一的亲人嘛。可是你必须看清现实。只要乖乖认错,老实谢罪,大多数人一定不会责怪你妹妹的失败的。毕竟还不受礼教拘束的青涩少女,不可能敌得过巧妙的盗贼。对方是长得不错的年轻男子,会被骗也是当然……」
  「喂,你!」
  同僚之一正要推开激进派园丁的肩膀以前,哈迪克已伸出手。
  他抓住那个自以为是滔滔不绝地说着安慰话的园丁胸口,狠狠地拉近自己。
  「呜哇!」
  对方失去平衡,跪倒在地,哈迪克把脸凑近对方的鼻尖,露出冷得令人发寒的眼神,近乎刺入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那是我的荣耀,不许污辱她。」
  周围鸦雀无声。
  平常温和的太阳色眼眸多了不曾看过的冰冷火焰;那名园丁看出这点,当场表情紧绷,不禁发出带着畏惧的声音。
  「对、对不起……」
  「我才是,抱歉做了幼稚的举动。」
  哈迪克冷漠地放开手,尽管嘴上道歉,表情却丝毫不变。
  他向周围帮忙搀扶他的同僚道谢,接过拐杖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以后,终于平息了全身的愤怒。哈迪克环视同伴,以平静的声调宣告:
  「我们遵从园长的裁决吧。就像他说的,现在不是对立的时候。」
  这个声音和这番话,就连哈迪克自己听起来都非常忧郁。
  (这么一来,迦帛尔与『沙岚』就正式敌对了。塔拉斯伐尔将被迫尽快表明立场吧,他们不管决定站在哪边都会是痛苦的抉择。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让他们达成亲手与『沙岚』的过去做个了结的决心……)
  哈迪克再度拄着拐杖,一路叩叩作响地赶回自己房间,然后取出文具,奋力振笔记下事情始末。这是给约西卜的私人信。要是能尽快通知,那边或许能采取某些行动。
  在署名以前,哈迪克稍作思索以后,添上一段文字。
  『另外,在状况解决以前,绝对不要让拉比莎回迦帛尔——』
  (目前主张使者必须负责的声浪极高。虽然那孩子没做任何亏心事,但现在现身会有危险。如果不事先警告拉比莎,她可能会因为什么差错而返乡。)
  虽然这或许会带给拉比莎无谓的不安,但他没办法不写。等墨水一干立刻把纸卷起来,也不歇口气就直接前往鸽舍。
  位于地下的圣园已经呈现夜晚的面貌,但来到地上一看,天空还是深红色的。这个时间传信鸽的窗口已即将关闭。虽然今天不会再派出鸽子,但只要现在交件,明天一早就会帮忙送出。
  不同于用来宰食或取粪当肥料的镇有鸽,圣园饲养了专门的传信鸽,用来与各支部联络。这些传信鸽本来是用于传递公文,因此规定,待机的传信鸽不满一定数量时不得私用。
  虽然这点教人有些担心,但幸好派往塔拉斯伐尔的鸽子还很充裕。
  「要是你再晚一点来就不能用了。这是刚刚才送达的喔。」
  办事员小姐笑咪咪地这么告诉哈迪克。哈迪克也感染她的微笑,笑着将货币和窘交给她。私人使用是需要付费的。
  「也就是说,有人从塔拉斯伐尔回来了吗?」
  「好像是。不过因为传信鸽是守卫帮忙送来的,所以不知道回来的人是谁。」
  (是某个派遣过去的居民回来了吗?)
  在这种尴尬时期,是有些不可思议,不过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于是哈迪克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还有其他事情更需要思考。
  (天已经黑了,在圣园结束办公以前,很想去见园长一面,但是……)
  园长现在的身体状况下得了床吗?而且,先不说园长,今天他自己也不小心操劳过度,老实说实在提不起劲继续奔走。
  (但是激进派的动向令人在意,不能悠哉地等……)
  就在哈迪克一边烦恼,一边慎重地准备走下通往圣园内部的通用阶梯时—
  「哈迪克大人!」
  冷不防有人从背后叫住他。哈迪克一转头,就看到有人用力挥舞着末端分岔的棒子冲向这边。他是看守圣园正门的守卫之一。
  「喔,太好了。我远远就看到您闪闪发光的头发-心想会不会是您呢。」
  「感谢你总是尽忠职守,辛苦了。有人来访吗?」
  「是的。有人来拜访哈迪克大人,据说是来自塔拉斯伐尔……」
  看到有个陌生男子从开始说明的守卫后面靠过来,哈迪克就猜到那名男子应该就是刚提到的那个人。右眼戴着黑眼罩,肩膀披着图案抢眼的大块布料。在迦帛尔不常看到这样的装扮。
  男子在距离守卫背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打量着哈迪克的脸,感觉上是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叹:
  「哇,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和小拉比莎长得一模一样。」
  守卫听到这句呢喃才发觉男子的存在,慌忙转头说:
  「啊!你这个人真是的,我不是说要帮你转告,叫你等我的吗?」
  「嗯,我知道啊。所以我不就在等了吗?在这里等。」
  独眼男子疑惑地歪着头指着地面。虽然他的态度摆明是装蒜,却感觉不到恶意。
  「不行吗?算了,没差。那么我就一边等一边搭讪那个女孩子。」
  「喂!哪有人一有空档就到处向迦帛尔的女性搭讪!」
  听到两人的对话,哈迪克不小心笑了出来,同时出声打岔:
  「没关系了。我会直接问他有什么事,你就回岗位去吧。看样子是我妹妹认识的人。」
  「啊!是、是这样吗?那么我就告辞了……我要提醒你千万不可无礼!」
  守卫伴随着响亮的脚步声离开,哈迪克目送他的背影,重新面向独眼男。
  「我是哈迪克。既然你和拉比莎认识,我就不需要再自我介绍了吧。」
  「我是杰克斯。在路上已经听过许多关于俊美哥哥的事迹,肯定比本人叙述的还详细啦。」
  两人握手;哈迪克因为对方表现得悠然自得而跟着放松肩膀的力量,笑着歪头表达疑惑。
  「不过,在这种时期,究竟是谁为了什么要事来找我?塔拉斯伐尔发生了什么事吗?」
  听到这个问题,杰克斯微微眯起铁锈色的独眼。
  「你果然不知道小拉比莎回来的事?我是来当她的护卫的。」
  「咦?」
  「我不是塔拉斯伐尔的居民,是经杰泽特介绍,由约西卜正式雇用的。这是证书。我也已经拿到一半报酬当作订金。」
  杰克斯从怀里取出的证书,的确是塔拉斯伐尔圣园支部正式发行的文件,约西卜的花押也确实无误。
  「圣园连家属返乡都不通知一声吗?我有点在意……」
  这时杰克斯发觉哈迪克脸色苍白地看着证书,于是打住话语。和拉比莎一模一样的太阳色眼眸僵硬地转动,看着杰克斯确认:
  「……拉比莎还未成年,身为园丁的立场也十分特殊。但下达职务命令时,照理说一定会通知我才对……她、她真的回来了吗?既然这样,她现在人在哪里……?」
  看到哈迪克拼命的眼神,杰克斯发觉情况不寻常。
  (那个来接拉比莎的园丁,难道……)
  杰克斯扶着额头,回想抵达迦帛尔时的情况。
  —仔细想想,尽是疑点。
  特地到正门外迎接;明明没必要却学拉比莎戴上兜帽;特别要求赶路,跳过圣园……
  (糟了……太大意了!)
  这不是一句不知道就能了事的问题。这是他的疏失,竟然在最后的最后掉以轻心。
  「抱歉,我太糊涂了!」
  杰克斯低头道歉,匆促说明经过。听到拉比莎被带走的过程充满疑点,哈迪克苍白的脸变得更加缺乏血色。
  (是谁……这是怎么回事……!带走拉比莎是为了什么目的……!)
  哈迪克无意责怪杰克斯。毕竟杰克斯不了解迦帛尔与圣园的情形,重点是拉比莎本人受骗。再往上追溯,连约西卜都中计。也就是说,遣返命令是透过正式文件发布,毫无怀疑的余地……
  「——请你帮帮我!」
  哈迪克激动忘我,想要抓住杰克斯的手而不小心放开拐杖,顿时站立不稳。杰克斯赶紧搀扶哈迪克;哈迪克仰望杰克斯的脸,拼命恳求。
  「拜托你,快去找拉比莎!因为我的脚不方便……知道内情的人,恐怕在圣国内部。我要调查这件事。所以要尽快找到拉比莎……拜托你!」
  根本不需要哈迪克拜托,杰克斯立刻用力点头答应了。
  「那当然。我会找到她,这次一定会好好保护她。但我没有地利之便,请给我指示。」
  太阳无情地西沉,即将进入不易寻找失物的时段。
  
  * * *

  曼纳的夜晚非常幽暗,尤其是新月之夜——有人这么低语。
  这句话听起来理所当然,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么暗。即使没有月亮,只要没起风造成严重的沙尘飞舞,无数的星星都会争先恐后地照亮大地。



  所以这句低语不用说,当然是比喻的意思比较强。
  「你参加过地下比赛?」
  碧姬发出傻眼的声音,杰泽特有些心虚地点头。
  「事情说来话长,我并不是喜欢才参加的。」
  那是他在诱导拉比莎的使者之旅时,不得已使出的手段。现在回想起来,就连他自己都很傻眼。当初竟然会做出那么鲁莽的事情,可见他那时真的很拼命。
  「地下比赛是在新月之夜举行的。比赛本身从深夜二刻开始,在那之前是主办者举办的晚餐会。当然表面上晚餐会和地下比赛跟不存在是一样的。」
  「原来如此,那个晚餐会就是曼纳地下龙头的社交场合。所以?据说今晚克莱舒的当家受邀参加那场见不得人的晚餐会,这个消息正确吗?」
  「大概吧。我向消息来源打听时佯装另有目的,提到克莱舒家只是闲聊间随意谈起,对方没道理骗我才对。」
  碧姬听完后满意地点头,从面纱底下扫视自己的右方。
  「也就是说今晚当家不在,最适合搜寻证据了。这样正好。」
  在石板路另一头,耸立着一栋大得恍若公共浴场的宅院。那是旧撒鲁治家——现在称为克莱舒家的大商人的住宅。
  漆着白色灰泥的外墙罗列着成排窗户,分别镶着不同花样的窗棂。装饰着铆钉的大门与建筑物相较之下比例偏小,两旁站着两名横眉竖目的门房。宅院各转角似乎也都安排了武装警卫。
  两人保持不会被认出长相的距离,慢慢走动确认宅院的气氛以后,假装是在散步的情侣离开现场。这带高级住宅林立,街道美轮美奂,实际上确实有零零星星几对情侣在附近散步。
  「那么,你的看法是?」
  等到四下无人时,被杰泽特这么问道的碧姬双手环胸。
  「警卫很多、建筑物本身也很牢固,我看不要非法入侵才是明智之举。」
  「是啊。外面守备森严,那就表示一旦进入里面以后比较容易办事。那么就照预定,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去吧。唬人的伪装呢?」
  「已经要族人准备好了。往这边。」
  两人离开高级住宅区,钻进巷子里面,隔了一段时间再出来时,样子已经和先前大不相同。两人分别用头巾与面纱牢牢包住头发,腰带结打成东方常见的蝴蝶形状,脸颊、颈子与手背画上乍看像刺青的花纹。这当然不是真正的刺青,只要擦一擦就掉了。这么一来对方就会忽略长相,反而对花纹留下比较深刻的印象,是一种障眼法。
  「这花纹有意义吗?」
  「随便乱画的啦。不过真的有一族在身上刺青的,就让对方擅自误会啰。」
  看杰泽特盯着手背看,碧姬神色自若地这么回答,先一步走向前去。两人快步靠近克莱舒家。
  不久,门房似乎也注意到身份不明的二人组毫不迟疑地走向这边。两名门房拿好手中的刺叉,主动上前几步。
  「慢着!你们是什么人!来克莱舒家做什么!」
  听到门房喝阻,碧姬停下脚步,由上往下打量板着脸的门房,手抆腰狠狠地瞪着他们。
  「你们是新来的吗?还是卧底?好大的胆子,竟敢挡住本小姐。」
  「你、你说什么……?」
  听到碧姬显然非常习惯恫吓的低沉嗓音,两名门房不由得心生动摇。两名门房不自觉面面相觎,进行无言的对话:「你认得这个人吗?」「不认得啊。」
  「亏我特地来到曼纳这带,居然这样问候我。我看我还是回去好了。」
  碧姬高傲地抬起下巴,杰泽特立刻从后面出声安抚她。
  「好了,别那么生气,他们只是尽忠职守而已。总不能因为他们不认识我们,就马上要求主人处分吧。」
  发现后面的青年好像很和气,两名门房因此松了口气,却随即发觉他话中令人不安的部分,而吓得绷紧背脊。要求处分?
  意思是两人的地位非常接近当家,可以直接要求处分他们吗?
  两名门房不约而同从喉咙发出吞咽声,再度面面相觎。虽然两人的确是生面孔,但从东方风的装束看来,或许是本家派来的人……
  「这、这是职务所需,请两位报上姓名、所属、出身与来访目的!」
  门房换成不苟言笑的口气,尽可能保持威严。碧姬见状便耸耸肩,缓缓把手伸进怀里。
  「要是说了,又会要我们拿出证据吧。我讨厌这种拐弯抹角的作法。瞧,这下你们就没话说了吧?」
  碧姬一边这么说,一边取出手拿镜缓缓地调整角度。
  镜面映着大门两侧通明的灯笼火焰,迸出光芒。
  「……?这是做什么……?」
  「喂,你看!」
  一名门房愣住,另一名门房则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白墙。
  在圆形的反光之中,隐约浮现图样。那似乎是一只拥有三只脚、充满威严的老鹰……
  「啊、啊啊啊啊啊!」
  一确认这点,门房突然发出了连杰泽特等人都吓了一跳的鬼叫声。杰泽特与碧姬不觉胆战心惊地环视四周。
  (怎、怎么了?难道是不妙的证据!)
  (怎么办?其他人要过来了!)
  赃物本来就可能成为悬赏对象,不巧的是那或许是现实。站在其他转角的警卫大叫:「怎么了!」似乎随时会冲过来。要是被包围了,事情会变得相当棘手。
  (唔,没办法了,暂时先……)
  然而就在碧姬即将下决断时,门房飞快地站到两人面前,朝着看向这边的警卫挥动手臂回答:
  「抱歉,没事!别在意!」
  目睹门房意想不到的行动,「奇怪?」两位刺青客人不约而同地僵住。
  门房重新面向两人,这次把手放在胸前向两人敬礼。
  「小的有眼无珠,非常抱歉先前冒犯了!」
  「冒犯了!」
  另一名门房也慌忙敬礼,跟着说最后面的部分。
  (小的有眼无珠……?)



  杰泽特和碧姬没想到对方的态度会如此急剧转变,当下不知所措。
  另一方面,似乎对整个情况擅自做了解释的两名门房不停鞠躬哈腰。
  「所谓的主人也就是那个吧,原来是指那个主人啊!」
  「小的知道,现在所见所闻,绝对不会泄漏出去!」
  「假使有需要,我们会竭尽全力协助到底!」
  最后门房敞开大门,朝宅第方向伸出手,「来来来,快请进、快请进!别客气!」热烈欢迎两人进入。
  「……嗯,那就不客气了……」
  两人庄严肃穆地通过门房之间,等到身后响起关门的声音以后,碧姬冒出冷汗扫视手拿镜,急忙收进怀里。
  「你到底是指哪个主人……!」
  「我才想知道咧……!」
  杰泽特也同样冷汗直流。手拿镜派上用场固然很好,但发挥了远超出想像的效果也教人毛骨悚然。
  「算、算了,我们赶快弄完赶快走吧。已经大约知道要找哪几间房间了。」
  「我记得你们好像找到了在还不是克莱舒家之时,就在这里工作过的侍女?」
  「对呀。因为是同一栋建筑物,房间用途一定也和之前一样吧。如果要隐藏见不得人的重要证据,通常会选书房或寝室吧。」
  在碧姬带领下,靠着以前仆人透露的构造,在屋内快步前进。
  今晚似乎因为当家不在的关系,屋内意外地冷清,很幸运的是几乎看不到人影。两人穿过狭窄的玄关通道,经过大厅,从中庭的楼梯爬上二楼。
  围绕中庭采光井的墙壁是细密的木制格子。从缝隙洒落的星光,在走廊上描绘出复杂的网状花纹。
  「书房和寝室要绕过这个采光井……」
  「等一下,有人。」
  杰泽特从格子缝隙定睛窥视另一边,并制止碧姬。
  虽然光线昏暗,但是隔着中庭的对面格子后方似乎摇曳着手持烛台的小小火光。眼睛一日一习惯以后,甚至隐约看得到人影。
  「或许是巡逻的人。我们走仆人通道。」
  两人在走廊尽头找到疑似的门,放低身体偷偷摸摸地移动。像这种富豪家,通常都会在房间背面设置仆人专用的狭窄通道。
  通道里伸手不见五指,只能依靠途中借来的烛台的微弱火光。两人一边留意方向,悄悄地通过紧闭的房间背面。
  最后碧姬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耳朵贴着门倾听里面的情况。
  「……我想就是这里了。好像没人,我要开锁啰。」
  「我本来还怀疑开锁技术何时才用得到,原来就是这种时候啊。总算派上用场了。」
  「哼哼,这就是所谓的先见之明。来,打开了。这里应该是书房才对……怪了?」
  碧姬进入漆黑的房间,用烛光照亮各处时,不知为何发现了箱形的大卧榻,于是歪头疑惑。那张卧榻非常华丽,厚重的四根床脚直接延伸为床柱支撑着华盖。地板与床板的间隔颇高,可能是为了在下面放置衣物箱。
  「我搞错了,这里好像是寝室。」
  「反正寝室本来就在搜查目标内,我想没问题吧……」
  不料正面的房门突然发出喀嚓声,两人倒抽一口气。
  (不妙,快躲起来!)
  两人立刻吹熄烛火,溜进卧铺下面。两人才在黑暗中屏息趴到地板上,随即有人开锁进入房间。
  「小姐……不对,少夫人,有什么事吗?怎么突然找我?」
  「这件事只能告诉忠心的你。啊啊,该怎么办才好。我听到可怕的事了。」
  看样子是这间寝室的其中一个主人——克莱舒家的夫人与贴身侍女。本来以为夫人和当家一起出门参加晚餐会,结果似乎没有。
  常夜灯点亮,卧杨在杰泽特和碧姬头上稍微震动发出声响。
  「我听到仓库守卫和总管的对话。他们说,明天我们的商队会遭到盗贼攻击……!」
  「哎呀!难道是街头巷尾吵得沸沸扬扬的『沙岚的后继者』?」
  侍女惊惶发抖的语气,忽然转为疑问。
  「可是,这就奇怪了。他们怎么会知道这种事呢?」
  「就是这点恐怖。如果我没听错,那两个人说了一切按照计划进行……」
  「噫!」侍女发出小小的惨叫声。
  「竟、竟然有这种事!小姐,必须赶快通知老爷这件事!」
  「问题在于,这件事老爷似乎也知情。」
  (……!)
  杰泽特与碧姬在黑暗中瞪大双眼,朝彼此所在的方向看去。
  「我已经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那个人不肯告诉我任何工作上的事。虽然我身为商家之女却缺乏商业知识,这点的确是事实。所以母亲才会在父亲过世以后急着招赘……但是,这样实在太过分了。」
  尽管口气变得怯懦无力,夫人还是拼命倾诉。
  「自从结婚以后,我们家就完全变了。等到发觉时,原本的仆人只剩你和其他寥寥数人而已……这里已经完全变成克莱舒家了。简直就像异邦一样。」
  「怎么会……可是小姐,这间屋子和曼纳都是小姐成长的地方呀。」
  「是呀、是呀,我爱这个家、也爱这个镇。可是,就因为这样才可怕!」
  夫人似乎终于承受不住,流下泪趴在卧铺上。
  「撒鲁治家想还债,克莱舒家想要前进中央沙漠的据点。这段婚姻只是为了这个目的,根本没有爱。虽然我和母亲因此免于一贫如洗的生活,却牺牲了别的东西……我不由得这么觉得。我牺牲了心爱的故乡与这片中央沙漠……!」
  「小姐,您怎么这么说……太可怜了。您想太多了。」
  「不,一定是这个不好的预感应验了!老爷今晚出门上哪儿去了?新月之夜特别幽暗,这句话你也晓得吧!」
  夫人似乎用拳头槌打卧榻,杰泽特与碧姬感觉到震动。
  「可是……可是小姐……目前又没有任何证据……」
  「证据……?」
  夫人好像忽然自嘲地笑了。
  「对不起喔,我说谎了,我并不是从今天开始才怀疑那个人的。前一阵子,年底时,克莱舒家举办亲感聚会……从那之后,那个白袍人就常常来访……再怎么说我们都是夫妻,我一直有不好的预感。搜查证据的机会要多少有多少,因为我有书房的备份钥匙。」
  「哎呀!这件事,老爷他……」
  「他当然不晓得。他也不晓得我知道那张机关重重的拼木大书桌有秘密抽屉。如果要藏不利的文件,一定是藏在那里。我明知道这点,却从来不曾调查,因为我害怕知道真相。可是,我已经不行了。」
  夫人压低声音,疲惫地低语:
  「假使明天商队真的遭到袭击,我就再也无法装作不知道了。所以我才想向你吐露实情。对不起喔,因为独自承受实在太痛苦了……」
  「不,您别这么说,小姐……千万别这么说。可是,难道……」
  侍女似乎完全没了主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宛如谵语般不断重复刚才说过的话。
  「那个,要不要向夫人……不,向太夫人禀告这件事……」
  「哎呀,那怎么行,母亲身体很虚弱。不过,对了,话说我很久没有向母亲撒娇了。母亲还醒着吗?去看一下好了。」
  夫人似乎因为说出烦恼而感到舒坦了些;她催促着随时可能哭出来的侍女,踩着比来时轻快的脚步走向房门。
  门发出喀嚓一声锁上,片刻以后,两个人类从卧榻底下的黑暗中爬出来。他们趴在地上斜眼互看,低声说:
  「……这下就确定了克莱舒家与『沙岚』的关系。」
  「没想到会在意外的地点,从意外的人口中得知意外的证据。」
  「机关重重的拼木书桌……」
  「很常见呢……」
  虽然长时间维持勉强的姿势导致浑身发麻,不过既然已经得知这么多情报,就不能再磨蹭了。两人用点着没熄掉的常夜灯重新点燃烛台,再度回到仆人通道,这次溜进隔壁的书房。
  不必找遍整个房间,立刻就发现那张书桌了。
  「就是这个吧!真是豪华。抽屉乍看只有一层……」
  「底特别浅,会不会是活底?」
  「帮我拿一下,我来试试。」
  假使不知情就可能忽略吧。要不是一开始便用怀疑的眼光检视,那看起来只是一张奢华的普通书桌。似乎是开锁技术派上用场,碧姬倒是很轻易就发现秘密抽屉。
  「我懂了,只要稍微用力拉这个钮就会突出来对吧?然后把这个转半圈……」
  里面构成锁的部分似乎打开了。只见部分拼木图案错开,抽屉下半部悄然无声地滑动打开了。里面装了几张文件与可疑的皮革封面簿子。
  「这是商队的预定表,最上面是明天的日期……行程只到途中。」
  碧姬立刻拿起文件、迅速浏览以后,表情变得紧绷。有头没尾的行程意谓着什么——只要想起刚才夫人说过的话,目的就显而易见了。因为行李在途中就会被抢走,所以没有必要完整规划行程。
  「原来如此,这就是提供物资的方法。多么卑鄙的一群家伙!」
  碧姬难掩气愤,用手背拍了拍文件。看来克莱舒家就是像这样故意遭受袭击,藉此避免周围的人怀疑到自己头上吧。正所谓一石二鸟。
  「这本是日记帐……应该说是备忘录。上面写着特殊的交易与契约。」
  杰泽特翻开皮革封面,脸色凝重地阅读文字。
  「有写到『沙岚』吗?」
  「有,写得很明确。都到了这个地步了,总不可能是记录天气吧。只不过,有些叙述看不太懂……」
  「来,让我看看。」
  碧姬几乎要额碰额地探头过来看,杰泽特只好把簿子让给她。
  「日期标示至星的这页,克莱舒家和『沙岚』还晓得,但『白星』就看不懂了。从前后文判断,似乎是这三者联手。」
  「你是指这里吧。白星,在其他页也出现过。白星……和北塔?会是指什么呢?」
  (北塔?)
  杰泽特恍然惊觉,从碧姬手上抢回簿子。
  在一年最后一天至星的前一日,潦草地写着那个触及记忆的词汇。
  『北塔,白星提供管理细节。当烽火台。亦可作仓库。年初~』
  虽然内容采条列式记迤,没有串连成文章,但隐约可以推断出其中的意思。
  (北塔毫无疑问是指盖在北侧山丘上那座古塔吧。烽火……要利用那座塔施放信号连络远处吗?这么一来就表示白星和占星之徒有某种关系……)
  几个月前,在至星那天,杰泽特强行带拉比莎登上那座塔去欣赏破晓景色。
  拉比莎起初非常畏缩抗拒,杰泽特原本很担心这么做或许会伤害她。
  不过最后拉比莎露出了教人心神荡漾的笑容——
  「……欤,杰泽特?」
  「——咦?喔,怎样?」
  杰泽特发觉自己瞬间差点陷入回忆中,而这么反问;碧姬尽管微微鼓起腮帮子还是重述了一遍。
  「就说了,刚才夫人好像提过吧,说白袍人怎样怎样的。」
  「有吗?」
  「有!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如果有关系的话,我想就是那家伙吧?白星。」
  (白袍……对了,亚里耶那小子好像也说过。)
  杰泽特隐约想起这件事,皱着眉头搜寻记忆。印象中,在黎度与乌尔哈消失前来访的人,就是打扮成那样的……
  (……不行。虽然觉得事有蹊跷,却完全搞不懂。)
  北塔原本是占星之徒的设施,消失的黎度与乌尔哈是占星之徒。然后这本可疑簿子里面出现的『白星』正在进行某样跟北塔有关的工作。
  虽然这之间似乎有所关联,但是完全不晓得那是怎么牵扯上克莱舒家与『沙岚』的。现阶段就连『白星』是个人还是组织都混沌不明。
  (情报不足的部分,就算想再多也无济于事。更重要的是,现在该如何切断克莱舒家与『沙岚』的关系。得尽快通知迦帛尔……)
  眼皮深处忽然闪现太阳色的光芒。
  因为刚才不小心想起来的关系,只要稍微牵扯到有关的事情,思绪自然就会被拉过去。
  (专心点,现在可是入侵敌营喔。)
  杰泽特按住眉心,把不可能在这个场合出现的色彩赶出心中。
  「话说回来,碧姬,商队会遭到袭击,是明天什么时候的事?」
  「嗯——就这些资料看来,我想是午后最热的时段。一般是休息时间吧。那些家伙的嗜好难道是打扰别人午睡吗?」
  「那么就帮他们的低级嗜好宣传一下吧,让整个曼纳都知道。」
  碧姬眨了两三下眼睛,似乎理解杰泽特这句话的意思。只见她促狭一笑。
  「假使明天商队真的遭到袭击,就再也无法装作不知道了……要散播预言对吧?」
  碧姬引用夫人的话,一双黑曜石眼眸淘气地发亮,似乎相当有兴致。
  「要是连克莱舒家都知道,最后中止行程就伤脑筋了,所以不能太张扬。最好找那种会半信半疑地观望情况,一旦确定是真的就会积极行动的家伙。」
  「就是那些竞争的大商人吧?像荷鲁比家。」
  「就朝那个方向行动。总之,先尽量把文件和簿子的内容记到脑子里吧。」
  杰泽特翻翻簿子,确认是否有其他重要记违,结果在某处发现迦帛尔的名字,于是停下来仔细看。
  (迦帛尔商队都市化的危险性……就像我想的一样。这些家伙似乎从很早以前就开始警戒这件事了。提醒有这个可能性的是白星,是吗……)
  说真的,『白星』到底是何方神圣?
  假使白星从很早以前就解读了迦帛尔的变化,告知克莱舒家,那么派遣密探到迦帛尔内部的幕后黑手很可能就是白星。
  假使提供迦帛尔使节团情报给札库罗的也是这个白星呢?
  (扮演的角色是克莱舒家与『沙岚』的连络人……情报贩子吗?)
  既然如此似乎不需要在意。因为只要揭发克莱舒家与『沙岚』的关系,群众对『沙岚』是「义贼」的幻想会粉碎,而以迦帛尔为中心的中央沙漠的动乱也会因此平息。
  失去后盾与信用的『沙岚』只会走上衰亡一途,等到札库罗消失,这次就会真的瓦解了吧。这段期间,只要迦帛尔持续进行商队都市化,塔拉斯伐尔栽培辛姆辛姆与人才,应该就能引导整个中央沙漠走向平安与丰饶了。
  这是就目前拥有的情报所能想像到的理想结局。
  (虽然其中没有我的身影有点悲哀……不过这就是人生吧。)
  杰泽特变得有些感伤,不禁对这样的自己失笑。
  直到最后都带给他幸福的心爱的人。
  能够亲手保护那个人的生命与未来,这不就很足够了吗?
  (虽然这样太模范生了……)
  看着杰泽特露出平静的眼神阅读文字的侧脸,碧姬悄悄地愁眉不展。
  她开口想说话,临到嘴边却又打住而流于叹息,改成讲别件事。
  「重要的部分我大致都记起来了。你呢?」
  「嗯,我也可以了……」
  杰泽特抬起眼睛点头回应碧姬时,发觉些微动静。
  那是宛如开锁的声音,从门外稍远处传来。
  「有人。」
  「是别的房间吧。这个时间……啊,等一下。说到这个……」
  碧姬的视线忽然望着空中游移,伸出食指抵着下巴思索。
  「我好像听过,就寝前总管会巡视几个重点房间是否有异常。」
  「……」
  两人沉默地将所有东西匆匆收拾干净,偷偷摸摸地配合接近的脚步声移动,趁正面房门喀嚓打开的同时从仆人通道逃脱。
  在门房鞠躬哈腰下离开宅院后,杰泽特终于开口。
  「碧姬小姐,那种事麻烦请提早讲。」
  「啊哈哈,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哎呀,就算是我也会出这种差错呢。」
  两人回到之前变装的巷子,同行担任助手的两名男性族人正边等他们边玩牌。族长明明去进行危险的工作,这些族人还真悠哉。
  「大小姐,结果如何啊!」
  「当然是大丰收啰。这下确实掌握到证据了。」
  「不,我不是担心那个。我想问的是有没有确实推倒。」
  「啊——那个呀,很意外地没有时间。」
  正在努力弄掉刺青花纹的杰泽特听到对话,吓得抬起头。
  「你们在说什么!?」
  碧姬不理会杰泽特的反应,懊恼地皎着拇指指甲。
  「真是太可惜了,孤男寡女在深夜侵入敌阵,这种情况明明发生点什么也不奇怪的。」
  「什么嘛,亏我还赌会发生事情呢。」
  「看来胜负要延到第二幕了。」
  「大小姐,别担心。我早就料到会有这种事,所以旅店的房间分配……」
  听到男性族人之一跟碧姬皎耳朵,杰泽特无法置之不理地插嘴。
  「很、很遗憾的是今晚没空在旅店慢慢地休息。接下来还有工作,在天亮以前,我们需要分头将某封信投送到重点商家。对吧,碧姬?」
  被杰泽特征求同意,碧姬双手环胸思考半晌之后,怨恨地咂舌。
  「……呿!」
  她甩着长长的黑发转过身去,催促其他男性族人移动。
  「是呀,赶快弄完吧。快快弄完,才能早早休息喔。」
  「不,这时候还是慎重行事比较好。信的内容也需要推敲再推敲,打草稿再誊稿!」
  杰泽特感觉到危险而愈说愈激动,男性族人则从两侧用力搭着他的肩膀。
  「如果你还是个男人就差不多该看开了,做好入赘的心理准备吧,杰泽特。」
  「等一下给你补药。」
  「不需要!放开我!我要叫人了!」
  这幅景像在旁人看来,简直就像是返家途中的醉汉三人组。
  至于碧姬则双手环胸走在前方一步远,悄悄地抱怨。
  「像你这样动不动就想起小丫头,根本没有介入的空档。居然在这么好的女人面前摆出苦瓜脸,你是开悟的老头子吗?笨蛋。」
  这种时候,直觉灵敏是种麻烦。因为会了若指掌。
  「既然你放弃了,就去找其他能够回去的地方不就好了?怎么脑筋就是转不过来!」
  当碧姬哼的发出一声,抬起下巴挺直背脊时,有人对着她的背说:
  「对了,碧姬,明天我打算去跟踪那个商队。」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想跟『沙岚』接触对吧。」
  黑眼珠凶恶地瞪着杰泽特,杰泽特尽管不懂碧姬为什么心情急遽恶化而不知所措,还是轻轻地点头回应。
  「对。我想明天袭击商队的是负责调度物资的特遣队,跟前阵子接触的是不同一群人,或许会知道头目的根据地之类的情报。然后,视这次取得的情报而定,我可能要分开行动。到时候,克莱舒家的事可以拜托你们吗?」
  「就算我说不行,你也会那么做吧。我能说不吗?」
  碧姬拨动长发,表情愠怒地别过脸去。
  「顺便告诉你,我明天打算去浴场增进女人之间的情谊。」
  「嗄?女人?」
  「你想找我吵架吗?你把问号打在哪里呀!」
  「啊,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呃,浴场?」
  虽然杰泽特真的没有调侃碧姬的意图,但碧姬现在莫名暴躁,所以杰泽特慌忙变更问号的位置。这种时候最好不要随便刺激她。
  「我想和刚才那位少夫人聊聊。虽然她自称不懂经商,但从她刚才那番话听起来,她的头脑好像也不至于差到那种地步。」
  「难道你想拉拢她当伙伴吗?」
  杰泽特恍然惊觉地这么一问,碧姬的心情似乎好转了些。
  「既然对方有赞助人,要是我们这边没有就不公平了吧?」
  「假使顺利得手,那的确很振奋人心……不过你有把握吗?」
  「哈!你以为我是谁呀?」
  只见碧姬夸张地耸肩,手抆腰半转过身看向杰泽特。
  「到目前为止,被我看上却没有得手的猎物只有你而已。你差不多该乖乖束手就擒了吧!」
  被碧姬狠狠地一指,杰泽特哑口无言;从他两侧传来了口哨声。
  「哟!真不愧是我们的族长,有男子气概!」
  「我们会帮忙夜袭的!」
  「呜呜……为什么我现在的心境像柔弱的少女……」
  曼纳的夜晚大致以这样的感觉,伴随着碧姬的怒骂迎接黎明。



  4··破裂的碎片

  铃……铃……
  不知从哪儿传来非常小的铃声。
  声音真的十分微弱,换作平常甚至会被呼吸声掩盖过去。
  这个地方静得能够听见那样的声音,空气丝毫没有流动。
  (咦,看得见星星。现在是晚上……?)
  眼睛稍微睁开一条缝,尽管发现了朦胧透出的光芒,却觉得奇怪。
  既然四周一片漆黑,那么头上的光应该是星空才对,却有哪里不一样。
  星星的光芒应该没有这么微弱。形状凹凸不平,颜色都不一样。而且感觉特别近,好像还有几个左右摇曳、互相碰撞……
  (啊,原来不是钤铛,而是星星碰撞的声音……)
  尽管觉得奇怪,不知为何这么想就想通了。
  既然这是星星发出的声音,那么仿佛直接流进体内的这股浓郁甜香,也是星星的杰作吗?
  拉比莎本来明明一直很舒服地沉浸在这股甜美的香味之中,接着突然感觉到刺激鼻腔的辣味,于是醒来了。
  (我明明想再多睡一会儿的……)
  既懒得思考也懒得活动身体。就在拉比莎准备再度闭上眼睛时,听到了某人的声音。
  「那是星星的碎片。据说骄傲自大、蹄越本分发出强烈光芒的星星会毁灭并波及周围的星星。偶尔能够从地底找到这些星星的碎片。」
  那是男人的声音,好像听过、又像没听过,毫无特征。他似乎用布蒙住嘴,声音听起来非常模糊阴沉。
  「死掉的星星再也无法自行发光闪耀,这些碎片之所以发出微弱的光辉,是因为吸收了太阳光。这片星空是假的。」
  (假的……难怪我就觉得不对劲……)
  拉比莎听着男子的声音,想起小时候听过一种不可思议的说法。据说有种石头晒过阳光以后马上拿进黑暗中,就会发亮一小段时间。
  (原来如此,那就是星星的碎片。原来星星死掉会变成石头……)
  「我们生活在太阳底下,但我们必须知道,太阳的光有时会欺瞒人类。强光会掩盖真实,或是使原本不会发光的东西发亮。我们生活在虚假中。世界展现真实面貌的时间不是白天,而是夜晚。」
  拉比莎明明很困,但男子的声音沙沙沙地滑进耳朵,害她睡不着。男子的意思是昼假夜真吗?之前好像在哪儿听过类似的话。
  (我记得黎度说过,星星象征理想的世界……)
  「月亮、星星与黑暗,光与暗并存的星空,正是指示我们走向幸福的地图。破坏均衡者将会毁灭,所以骄傲自满的星星注定走向死亡。我们必须听从星星的警告,保持均衡才行。」
  是谁在说话?拉比莎渐渐在意起来,拼了命撬开眼皮。
  看样子她似乎是仰卧。说话声从右边传来,但头好重,非常懒得动。明明只要稍微转动脖子就行了,却觉得办不到。
  (奇怪?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呢?)
  就在拉比莎望着那些假星星时,心里霍地冒出疑问。
  不对劲。她应该已经回到迦帛尔了才对。
  在正门和杰克斯告别,跟着前来迎接的园丁走,然后……
  (……对了,我走在街上的时候,忽然闻到甜甜的香味……)
  之后的事就不记得了。于是拉比莎环视四周一探究竟。
  (这儿是哪里?)
  拉比莎感到十分疑惑,正要爬起来,却发现她不是懒,而是全身不能动弹。
  (为……为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拉比莎想问黑暗另一头的男子,却连嘴都不听使唤。
  就在她惊慌失措时,再度感到刺激鼻腔的臭味,接着男子主动跟她说话了:
  「这个香会使人清醒。你差不多完全清醒了吧,辛姆辛姆使者。身体的麻痹会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消退,到明天就多少能动了。到时候你将面临一项选择,也就是认罪与否。」
  (罪……什么罪……?)
  事情的发展过于唐突,拉比莎尽管哑口无言,内心却涌现不好的预感。
  男子叫她辛姆辛姆使者,也就是说,他不是认错人。
  他正在向拉比莎这个辛姆辛姆使者问罪。
  「一日一确认你的意志,不管你是否认罪,都要请你再度入睡。假使你认罪,那么为了确认你是否出于真心,就必须请你到那位大人面前再次宣言。如果你不认罪,很遗憾地就要请你直接长眠了。
  (什么……是、是要我死吗!?)
  拉比莎拼命转动唯一能动的眼睛,想要确认男子的长相却徒劳无功。而且这里本来就非常暗,即使看到或许也认不出人。
  「我们也不是想要你的命。只要你承认错误、洗心革面,就能够重返命运之轮吧。这次你要为了迦帛尔、进而为了世界均衡,有效运用精灵使的力量。那就是我们的期望。」
  男子淡淡叙述的声音一点朝气也没有,却感觉得到莫名的执着。
  (我们是指谁?这个人从刚才就一直提到似曾相识的字眼。)
  拉比莎既不能出声也无法动弹,只能从得到的资讯推测。男子提到的世界均衡、命运等等字眼,拉比莎的确有印象。
  关键是星星,以及光与合——
  (……难道是占星之徒?)
  脑海里浮现或许人在迦帛尔的黎度的脸。
  假使真是这样,那么他刚才提到的「那位大人」该不会是——
  (毕竟黎度看得见光,想必分辨得出对方有没有说谎……)
  正巫女的眼睛拥有特殊力量,那么黎度或许真的就在这附近。
  可是占星之徒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呢?
  (来接我的那个园丁不知道去哪儿了?得连络圣园才行。)
  因为不知道的事太多,思考变得莫名现实。然而潜藏在黑暗中的男子似乎完全无意理会拉比莎的困惑,继续自说自话。
  「我当然会协助矫正你。也就是说,无知就是罪过。我会让你明白,你究竟做了多么愚蠢的轻率举动。然后在这个前提下,让你选择自己的生死。」
  既不能反驳也不能制止,更没办法逃走。拉比莎顿时感到呼吸困难。
  「这里有你从使者之旅回来以后提出的报告书……」
  拉比莎听到微弱的声响,得知男子拿起兽皮纸。那八成是圣园公文课将拉比莎的口头报告记录下来的笔记。记忆申报告的页数极多。
  ……联想到这里,拉比莎惊觉不对。
  (等一下……为什么这个人会有那种东西……!)
  圣园的公文,而且内容是关于辛姆辛姆。
  即使是园丁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接触到这类公文。
  占星之徒是外人,不可能拿到那种东西。
  (难道不是外人所为……!?)
  感觉就像全身泡在冰水里面一样。
  来接拉比莎的园丁。那个人学拉比莎戴上兜帽,特别要求赶路,跳过圣园——
  (那是不认识的人。因为我并不认识所有园丁,所以当时没放在心上,但是……)
  之前在市场被人掐住脖子时,拉比莎觉得对方的脸似曾相识。
  (那个人是园丁……没错,就是园丁……!)
  ——或许一切都是事先设计好的。
  突兀的返回命令。就连约西卜都抱持疑问的不自然指令。尽管如此,那确实是圣园送达的公文,所以拉比莎想确实完成工作——
  (……哥哥、哥哥!)
  哥哥是否知道这件事呢?不对,他不可能知道。要是知道,一定会挺身保护她才对。然而只要他那么做,做出这个不轨行为的园丁必定会对他产生反感。因为那将会与负责处理公文的园丁为敌。
  她现在的状况就证明那个园丁是不择手段的人。
  (哥哥!拜托你杰克斯,不要发觉,不可以向哥哥报告!)
  不过,哈迪克也可能早就发觉,甚至在拉比莎抵达时已经遭遇危险……不对,就算没发觉,也可能只因为他是拉比莎的哥哥就……
  (怎么办……我害了哥哥……!)
  瞠大的眼睛不断滴下眼泪,流进耳朵。
  ——拉比莎,我以你为荣。
  哈迪克曾经温柔地抱着拉比莎,这么告诉她。
  ——不管发生任何事,我一定站在你这边。所以你就放心地永远做你认为正确的事。不需要害怕。
  哈迪克摸摸她的额头,拨起她的浏海,眼神慈爱地看着她。
  ——你已经能够独当一面,自己思考行动了。
  可是,要是她的行动害最爱的哥哥面临生命危险呢?
  「……你在沙岚旅团一名盗贼诱导下,去了沙岚之镇。」
  各种思考在脑中交错的同时,男子依然在黑暗中淡淡地叙违使者之旅的概要。
  「你完全中了盗贼的计谋。不仅送出辛姆辛姆,还因为精灵使的能力觉醒,不慎上了对方的当,解放沙岚之镇……」
  (盗贼……?)
  有一瞬间拉比莎不知道那是指谁,不过马上就发觉了。他说的是杰泽特。
  (什么盗贼?胡说八道。我可不记得我是那样报告杰泽特的事的!)
  拉比莎感到愤慨,这个男人居然曲解事实。
  不管是送出辛姆辛姆还是解放沙岚之镇,都是拉比莎自愿的。何来陷害之说。是杰泽特给她契机的。
  这个人居然说得像是拉比莎被骗一样——
  「……问题在于,你认定这些决断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而且到现在还深信那样是对的。」
  (咦?)
  男子的发言仿佛看穿她内心的反驳一样,这令拉比莎措手不及,不自觉侧耳倾听。
  「乍看之下,你的行为似乎是对的。孕育沙岚旅团的是圣地迦帛尔,隐瞒这点是错误。许多人差点这么认同了。然而,既然这样,我们长久以来的和平到底算什么呢?」
  在泪眼盈眶的另一边,假星星几乎即将失去光辉。
  「那我们赞扬古代精灵使的伟业、引以为荣地保护辛姆辛姆、传承好几世代的幸福血统又算什么?小丑,还是伪善者?许多人一路走过的人生,只因为你的一个决断就毁了。」
  男子的声音里充满了宛如怨念的意志,仿佛跨越黑暗缠住她的身体。
  「你的行为乍看是正义,但是从宏观的角度看世界,马上就明白那才是错误。迦帛尔失去荣耀,沙岚旅团脱胎换骨,整个中央沙漠动荡不安。这全都是因为你的肤浅破坏了迦帛尔成对的另一半,打破了世界的均衡。」
  (成对的另一半……是?)
  拉比莎惊讶地搜寻记忆。印象中,那也是听黎度说过的字眼。
  『水与火、风与大地、光与合、善与恶,这世上的物质、现象都是相对存在的喔,拉比莎。我等称之为世界的均衡。』
  这个男人使用同样的字眼,果然怎么想都是占星之徒。但他同时也是迦帛尔人,和园丁有关系。从这点研判他的身份是……
  (接受了占星之徒教义的迦帛尔人吗!?)
  上次回来时,拉比莎就已经知道他们渗透进迦帛尔宣扬教义。
  但是当时听说他们的教义不是什么危险思想,反而有助于安定迦帛尔的人心。
  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呢?
  「为了再度恢复均衡,就需要激烈的战争。战争打得愈激烈、流愈多血,就会得到更大的安泰。前几天正巫女大人这么下托宣了。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是为了收拾你制造的烂摊子。」
  (正巫女!?黎度果然在这附近!)
  拉比莎惊讶的同时,却又想不通。黎度突然消失,旋即出现在这种地方,为什么要说那种煽动战争的话呢?至少拉比莎所认识的黎度,并不是喜欢斗争的女孩。
  (她是不是预知了什么呢?于是说出那种话,无关乎自己的意志……)
  「你没有自己是世界一部分的自觉,受个人情感所惑,犯下滔天大罪。」
  男子的声音本来鲜少透露感情,这时稍微流露出宛如嘲笑的味道。
  「你被盗贼诱惑,陷入情欲,被甜言蜜语骗了,也不知道那是陷阱。」
  (什么……!)
  脑中一片空白,拉比莎睁大眼睛。



  (你胡说……什么……)
  这个男人所说的盗贼就是杰泽特。他说杰泽特做了什么?
  「使者是女人,正合那家伙的意吧。而且还是情窦初开的丫头,别说是对世事,就连对自己都不太了解。要得到丫头的同情与爱慕是很简单的事吧。身家清白、不常接触男人的迦帛尔女孩会被骗也是当然的。就这点来说,你还真悲哀。」
  听到男子如此断言,脑袋瞬间沸腾。
  (才不是!杰泽特才没有那样!)
  拉比莎中计是事实,但是杰泽特并不是用那种方式骗她的。
  「他真是太高竿了。让你听信他的要求,还让你认定那是出于自己的意志。看来他当初就计算情况紧急时可以拿你当盾牌吧。」
  (不对、不对!)
  拉比莎义愤填膺,想要大吵大闹,狠狠揍男子一顿。闭嘴,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她明明想这么大叫,嘴巴和身体却动不了。她好不甘心、好不甘心,一度止住的眼泪再度涌出。
  「找你到重获自由的镇上是为了拿你当人质,也是为了把你的精灵使能力放在手边。而你一无所知,一步步进行不利迦帛尔的准备。你认定全部都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被盗贼巧妙地操纵。真是愚蠢、又可怜的丫头啊。」
  (不对、不对、不对……!)
  男子的误解实在太过分,就算拉比莎现在开得了口,也没办法头头是道地反驳吧。
  (不对!)
  一句话就好。就算扯破喉咙也没关系,她好想这么大叫。
  
  * * *

  「……不对,绝对有哪里不对。」
  亚里耶抱腿蹲坐,一边凝视脚边的地面,一边皱着眉头这么念念有诃。
  他的眼前摆着黑色与白色的石头,石头之间相隔一段距离。
  亚里耶用手中另一颗褐色石头画线连接两颗石头,在上面写东西——
  「回来以前还很要好,回来以后处得很僵。原因是……」
  然后画一条长长的直线,与横线垂直。
  「因为发觉两人的世界不一样……」
  『——简单说就是已经累了,我们居住的世界不一样。』
  杰泽特起初打算用这么简单一句话,当作亚里耶取得手拿镜的报酬。看他扬起一只手准备道别离开,亚里耶当然穷追不舍。
  『开什么玩笑,你给我好好解释!事到如今才说什么居住的世界不一样!这种事你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吗!』
  『很遗憾,我直到现在才明白当初根本不懂。』
  杰泽特耸耸肩,表现出无比轻浮的态度,滔滔不绝地解释。
  『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树敌无数吧,包括你在内。像我这种人走个十步路就会引发战争,要是拉比莎待在身边,会老是波及到她吧。要是她肯安分一点还好,偏偏爱乱逞强,我实在很难掩护她啊。于是我突然觉得她很麻烦。』
  『你骗人!你怎么可能嫌拉比莎麻烦!』
  『为什么?不嫌麻烦才奇怪吧?』
  杰泽特皱起眉头,双手环胸凝视亚里耶。
  『仔细想想,那家伙可是迦帛尔出身的大小姐。兄妹俩在当地小有名气,要是带着她到处乱跑,害她受伤还得了。这不是超麻烦的吗?我想要自由玩乐,开心过活。我才不要背着炸弹旅行咧。』
  『你怎么这么说?至今你……!』
  『至今是至今,今后是今后。』
  亚里耶握拳踮脚抗议;然而杰泽特伸出食指按住亚里耶的额头,冷冷地放话。
  『人的心是会变的。你记好了。』
  (……才不是那样。我也知道人的心会变,可是那两个人——)
  不管亚里耶怎么想都想不通……不对,是不想接受,眉头始终深锁。
  (要是没有那两个人,我和姊姊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亚里耶完全无法想像。明明才认识半年而已,却已经无法想像没有那两个人的人生。可见那两个人带给亚里耶多大的影响。
  (我……最喜欢拉比莎。她在我最难过的时候鼓励我,永远站在我这边。)
  他不想要拉比莎被抢走,总是妨碍杰泽特,但是……
  (……其实我想变得像杰泽特那样,能够保护、帮助重要的人。)
  他只是希望两人也注意到他,拉他加入两人之间而已。
  亚里耶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指尖戳白色石头。
  「拉比莎……」
  他将白色石头稍微往左移以后,这次换戳黑色石头,让黑色石头与白色石头靠在一起。
  「杰泽特……」
  然后张开握住的手指放下褐色石头,靠在两颗石头之间。
  「……我。」
  再也没办法像这样三个人一起生活了吗?
  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深信,要离开这里的人是他,就算分开了,只要有心,也随时能够和在一起的两人见面的。
  (我……不要拉比莎和杰泽特分开……!)
  眼泪夺眶而出,亚里耶慌忙用袖口捣住眼睛。就在他保持这个姿势不动的时候,冷不防听到匆忙的脚步声,某人经过他眼前。
  「啊!」
  某人在经过的瞬间出声,所以亚里耶知道那个人是约西卜。亚里耶一睁开眼就看到绿袍的下摆,从下摆露出的脚踢散了三颗石头。
  (啊啊……!)
  「对不起,我没发觉!不小心踢散了很重要的东西对吧!」
  看到石头散落各处,亚里耶想必露出了非常悲痛的表情。发现约西卜仓皇失措,亚里耶焦急地站了起来。总觉得要是太在意这件事,普通石头会变得不再普通,反而恐怖。
  「不、不是,那些石头没什么,你别放在心上。倒是你这么急着要去哪儿?」
  亚里耶想要转移话题,发现约西卜手里拿着东西。
  「那是信吗?啊,该不会是拉比莎寄来的?」
  「不!这是……」
  约西卜警觉地把信拿远,这次换约西卜转移话题。
  「倒是你有没有看见杰泽特呢?他是不是还在睡午觉?」
  「你在说什么啊,约西卜。杰泽特不是昨天就去了曼纳吗?」
  亚里耶一愣怔地回答,约西卜立即瞠大深绿眼眸凝视着亚里耶,同时倒抽一口气。
  「是……是这样没错……我都忘记了……」
  约西卜表情紧绷,显然很失望。他很难得这么粗心。
  (这是怎么回事?想给杰泽特看那封信吗?居然这么慌张……)
  亚里耶感到可疑,直觉猜测信的内容。
  听说目前只有迦帛尔会寄信到塔拉斯伐尔。握紧那封信的约西卜惊慌失措,率先寻找杰泽特,这就表示……
  「……约西卜,拉比莎发生了什么事吗?」
  正要转身离开的约西卜听到亚里耶的疑问,吓得抖了一下肩膀。
  「咦……你、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呢?又没有人说拉比莎怎么了……」
  「不要敷衍我!在这个镇,拉比莎就像我的亲人一样,所以你告诉我啊!」
  不知道是不是迦帛尔人都这样,约西卜也很不擅长为了说谎或敷衍而演戏。在亚里耶千方百计追问下,约西卜终于投降,勉为其难地告诉他信上的内容。
  「暂时还不要告诉别人喔。刚才迦帛尔来了两封窘。」
  约西卜边说边出示手里握的东西,的确是两张卷起来的纸。
  「两封信的内容都很不自然。这封是哈迪克寄来的信。信上表示拉比莎现在还不可以回迦帛尔。」
  「咦?可是拉比莎不是已经因为圣园的工作去迦帛尔了吗?」
  「没错,所以才不自然。他不可能不知道圣园下令召回拉比莎。既然要阻止拉比莎回去,应该会更早寄出这封窘才对。实在教人想不通。还有这封是圣园的公文……」
  约西卜顿了一下以后,稍微拔高了声调:
  「信上写着,拉比莎即日起迁调迦帛尔。」
  「……嗄!」
  窘上内容实在出乎意料,亚里耶浑身僵住,凝视约西卜。
  「迁调迦帛尔……这是什么意思?她要在迦帛尔做园丁工作吗?」
  「正是这么回事。」
  「可是……又不能每天从这里去迦帛尔工作……」
  亚里耶低声说完以后,发现自己说了非常离谱的傻话。
  「难不成拉比莎不再回来了……?」
  约西卜有些痛心地看着瞠大的蓝色眼眸,轻轻点头。
  「我想应该会变成这样吧……」
  亚里耶哑口无言,惊讶地张大嘴巴。
  (不会回来了?)
  事情太过突然,完全无法理解。
  (拉比莎她不会回来了?)
  怎么可能!
  「……说来惭愧,我也完全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约西卜沉声这么回答,他的眼眸明显浮现焦虑的神色。
  「或许在迦帛尔发生了什么难以想像的大事。先不管毫无预警的人事异动,我在意的是哈迪克的信。虽然我并不是不信任圣园……不过,既然事关拉比莎,最能够信任的就是他了。」
  看着约西卜紧绷的表情,亚里耶也渐渐有了迫在眉睫的危机意识。
  虽然不是很清楚,总之拉比莎或许有生命危险。
  这种时候说到要找谁商量,当然是……
  「——得通知杰泽特才行,约西卜!」
  亚里耶先前才说杰泽特在曼纳,现在却换他这么大叫。
  「是啊,我也这么想,而且愈快愈好。只不过,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对喔,杰泽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亚里耶想起杰泽特本人这么说过,额头冒出涔涔冷汗。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工作,不过状况似乎会随进展而改变。或许今天就会回来,也或许到了明天还不回来。
  (可是,如果继续拖拖拉拉的,拉比莎会……)
  假使拉比莎真的碰到危险,情况会愈来愈恶化吧。就算要设法处理,亚里耶与约西卜的能力和立场都有限。但是,还有其他能够依靠的人吗?
  (……不对,根本没有其他办法了。能够解救拉比莎的人果然还是……!)
  得到不变的结论,亚里耶咬住嘴唇,毅然抬起头。
  「借我!」
  「啊?借你什么!?」
  只见亚里耶整个人撞了过去,从约西卜手中抢走窘,专注忘我地跑走。
  (得通知他才行……得通知他才行……!)
  配合剧烈跳动的心跳声,在心里这么重复着。亚里耶穿过惊讶的路人之间,直奔厩房。他看到好几头戴着鞍鞯的里固来到外面,以便进行操纵训练。他瞄准其中一头,奋力跺地起跳。
  「喝啊!」
  只见亚里耶扑向鞍鞯与缰绳,使出浑身解数跳上里固。里固似乎以为这股刺激就是起跑的信号,在亚里耶还没完全坐上之前,已经做出反应冲了出去。
  亚里耶几乎是以趴着的状态狼狈地抓紧里固,睁大眼睛拼命控制方向。他去过一次曼纳,而且他本来打算和拉比莎去找黎度,因此最近刚确认过路线。他一个人也去得了。
  (这是我的工作。)
  不能永远撒娇依赖别人。这是自己该做的事。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那两个人果然不可以分开!)
  不管再怎么强调变心、冷漠对待,还是藏不住真正的心意。
  不是他还不够成熟,而是因为那份心意无法抹灭。
  (这次换我帮助拉比莎和杰泽特了!)
  迎面吹来的风逐渐发出强烈的呼啸声。
  ——别退缩,亚里耶。要知道驱动里固和风的人是自己喔。
  脑海里浮现拉比莎转头看着怯懦的他这么微笑诉说的模样。
  ——不动就会停止。所以前进吧。
  亚里耶咬紧牙关,依照拉比莎的教诲,奋力挺起上半身。
  
  * * *

  浴场穹顶的采光罩,一般都会镶着蓝、黄、绿等色彩鲜艳的玻璃。从内部仰望光线穿透玻璃的模样,看起来倒也像简易的星空。假使喝醉了,想必会看错吧。
  (当然晚上不可能这么热就是了。)
  任蒸腾的热气温暖全身,碧姬慢慢地穿越热浴室。她用从更衣室借来的布紧紧裹住胸部以下的身体,脚上踩着凉鞋。
  曼纳有多得数不清的公共浴场,不过大小、内容、清洁度、客群参差不齐。而这里不愧是克莱舒家夫人御用的浴场,水准极高。其他顾客也都小心翼翼地遮住身体,举手投足非常端庄。
  (听说这是好几代前的撒鲁治家资助的浴场。如果真是这样,当然会特别礼遇那家的小姐啰。我记得热浴室再过去应该是个人浴室才对……)
  碧姬发现了疑似的通道与入口,于是假装犹豫着该在哪里净身才好,同时若无其事地让手中的方形肥皂滑向那个方向。
  「哎呀,哎呀呀。」
  她一边小声惊呼一边追过去,假装捡起来又滑掉。碧姬抓好角度将肥皂扔进个人浴室,便从里面传来了几名女子惊讶的声音。确实是昨晚那两人。
  「哎呀,抱歉,我不小心把肥皂弄掉了。」
  碧姬按着嘴角呵呵笑着出现,躺着给侍女刷洗身体的克莱舒夫人露出和气的笑容迎接她。
  「吓了我一跳呢,没想到肥皂竟然自己跑进浴场来。」
  「差点要被抛下了呢。」
  碧姬捡起端坐在角落的浅绿色肥皂,面向夫人歪着头问道:
  「恕我冒昧,请教一下,您是撒鲁治家的小姐吗……?」
  那双显得很和善的褐色眼睛顿时睁大,夫人也正眼仰望碧姬。
  「以前是这样没错,现在改叫克莱舒。我是当家的妻子。」
  「哎呀,是这样子吗?哎呀呀这真是的,原来是那个声名远播的克莱舒家……」
  看到碧姬夸张的吃惊模样,夫人稍微垂下眉毛露出困扰的表情。
  「只要不是『恶』名远播就好了。我也知道当家在曼纳的评价并不好,处世之道还真难呢。」
  「是呀,说穿了,当家的评价的确不理想呢。」
  碧姬面带笑容地直话直说,夫人听了哑口无言,而始终默默刷洗小姐身体的侍女则吓得抬起脸。两人都拥有相似的褐色头发与眼睛,看起来也像年纪相近的姊妹。碧姬不理会两人的惊愕反应,悠悠地继续说:
  「不过那仅限于当家而已。说到撒鲁治家的小姐,我听说她是一名热爱乡里、喜好诗歌风雅,同时注重诚挚生活的女性。」
  「哎呀……」
  意外的称赞让夫人微微脸红,静静垂下眼睛。侍女也开心地展露笑靥,匆匆回到自己的工作上。侍女似乎非常以小姐为荣。
  (先贬后褒是怂恿对方的基本技巧喔。再来就是一鼓作气进攻。)
  碧姬在心里露出口蜜腹剑的浅笑,表面上则扮出高雅的笑容再度开口。
  「其实我从很久以前就有一件事想要禀告夫人。」
  「告诉我?是什么秘密吗?」
  「是的,我是特地来找您这位热爱乡里文化的女性商量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一般来说很少有人会狠心拒绝的。
  「如果不是什么困难的问题倒是无妨……」
  「当然没问题,像您这样的人一定解决得了。」
  碧姬微微一笑,凑近夫人耳边说悄悄话,最后低声呢喃:
  「选项只有一个……」
  ——那个临时盗贼恐怕到最后都不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吧!
  杰泽特一边骑着里固赶往曼纳,一边内心五味杂陈地回想。
  『我、我们只是帮忙补给而已……』
  先前杰泽特等到『沙岚』向克莱舒家的商队领取货物后,跟踪撤退的『沙岚』,将一个落后的人从背后架住,拖进岩石后方。
  因为事出突然,男子畏惧不已,毫不抵抗地回答杰泽特的所有问题。
  『只、只要来帮忙,并且确实遵守召集的信号,就可以得到报酬。只是领取货物,运到根据地,之后再交给其他人接手。』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赶快获得释放,男子连杰泽特没问的事都回答了。
  『头目没来这边。是真的。听说他在迦帛尔附近准备战斗。战斗部队另有其他……我、我没杀人喔。死掉的富翁?那是不得已的。我不知道是谁干的,可是听说当地人都非常高兴。当然会高兴呀,因为我们是义贼……』
  能说得这样毫不迟疑、滔滔不绝,就证明男子完全没有罪恶感。
  男子虽然腰际配着刀,但杰泽特马上就看出那只是装饰,跟手无寸铁没两样。所以杰泽特也无意用刀,而且实际证明没有拔刀的打算。
  问出上迤的情报以后,杰泽特命令他:「不许回头,直接跑过去追上同伴,忘记刚刚发生的事」就放他离开,而他也傻乎乎地听话消失了。
  (大概是当成务农的一部分吧。不但赚到零用钱,也当上了英雄,所以才欲罢不能。哪里有赚头就一窝蜂凑过去,只是这样而已……)
  虽然感到无奈至极,但现实就是如此吧。
  不管是迦帛尔的动荡还是塔拉斯伐尔的苦恼,在他们眼中都是跟他们无关的遥远世界。
  看来迦帛尔仍然没有反省之意,大家生活困苦的原因完全出在傲慢的迦帛尔独占财富——只要稍微洒钱这么宣扬,便会受到吸引也是当然的。
  (……总而言之,慢吞吞地治标根本无济于事。必须治本才行。)
  杰泽特不禁叹息。回到曼纳时已经傍晚了,「被盗贼袭击的」克莱舒家商队也回来了吧,而街上应该也传出商队遇袭的消息了。
  (先和碧姬他们会合吧。)
  杰泽特回到投宿的旅店一看,碧姬等人聚集在餐厅角落,天还没完全黑就已经小酌起来。
  「结果非常顺利。我们不打没有胜算的仗,一鼓作气击垮对方吧。』
  碧姬一看到杰泽特就抬起手腕抹抹嘴角,开门见山地邀酒。
  「酒是提前庆祝吗?」
  「是助兴。盛会是先醉的人先赢。你也来一杯呀。」
  「不好意思,我无法参加这场盛会。」
  杰泽特露出苦笑,把咚一声放在眼前的酒杯推回去,点了果汁水与简单的食物。
  「已经确定那些家伙的头目不会出现在这一带。我要前往迦帛尔附近,直捣核心阻止那些家伙的活动。要是抓住尾巴却被头头溜掉就糟了,夹攻比较保险吧?」
  「哼!说得好听,就算没有那种理由,你也打算脱队了。」
  双颊染上浅桃色的碧姬斜眼瞪着杰泽特,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胸口要杰泽特面向她。
  「我早就知道了,你打算就此消失吧。」
  水果酒的甜香拂过鼻尖,杰泽特一点也不吃惊地看着她。
  基本上,杰克斯和碧姬之间情报是完全互通的。跟杰克斯说过的话,可以当作全部都跟碧姬说了。碧姬已大致掌握了杰泽特目前的情况。
  杰泽特的面无表情,似乎惹得碧姬心烦起来。
  「既然你打算去送死,就要多用点脑袋呀。为什么不肯利用我们呢?只要你入赘,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族人都会跟随你的。」
  「我已经利用你们够多了。」
  杰泽特冷静地拿开碧姬的手,拉平衣服上的皱纹。
  「你太滥好人了,碧姬。你不该乘着醉意说这种话。」
  「醉意?我吗?你们说呢?」
  话锋突然转到特意缩在角落的同族男子身上,只见他们喃喃回答:
  「你没醉,大小姐。现在的你比平常还真诚。」
  「你看吧,我是因为有好处才说这种话。如果你能成为战力,笨蛋才会因为舍不得一时付出而放弃你。」
  「谢谢你这么抬举我。」
  「你不要摆出那种好像看破红尘的死样子啦!」
  杰泽特以掌心接住碧姬飞过来的拳头时,手肘不小心把杯子撞倒了。男性族人慌忙探身,帮忙擦拭洒在桌上的果汁水。
  「你是笨蛋吗!明明有好方法却不用,根本是头脑有问题。你就这么讨厌我吗?还是顾虑自己或许会死?我就是要你用脑袋减低那种可能性呀!既然你已经放弃小丫头了,不管怎样不都一样!」
  碧姬或许情绪激动到有点发烧了,那双黑眼眸隐隐泛着泪光。
  「碧姬,我……」
  就在杰泽特蹙着眉准备开口时,旅店的正门突然砰一声打开,进来的人朝杰泽特这桌挺进。四人立即警觉地采取防备。
  对方是个子很高的男人,从他身上感觉不到丝毫敌意。杰泽特认得那张脸,搜寻记忆以后想起他就是贩售情报的「金线轴与纺纱人」的老板。
  双方一对上眼,情报贩子立刻垂下目光看着背后开口:
  「你要找的人就是他吧,吟游诗人小弟。就这样,我确实把你送到啰。」
  顺着情报贩子的视线望去,一看到探出头来的少年,杰泽特哑口无言了。
  「亚、亚里耶!」
  「呜哇啊啊啊啊!杰泽特——!」
  亚里耶一看到杰泽特就哭得脸皱成一团,冲过去抱住杰泽特。亚里耶反常的表现吓得杰泽特慌了手脚,不知所措地把手放在亚里耶的肩膀和头上。
  「你是怎么了?是不是吃错东西啦!」
  「笨蛋,才不是!是迦帛尔寄信来了啦啊啊!」
  (信……?)
  杰泽特使眼色要求碧姬等人给他一点时间,然后任亚里耶搂住脖子,摊开亚里耶递出的两封窘阅读内容。第一封是哈迪克写的。
  (啥,派遣讨伐队!这下不妙了,要是不赶快通知迦帛尔克莱舒家的阴谋,这样发展下去,我们还来不及采取行动就已经发生战争了……)
  杰泽特边读边在心里咂舌,读到最后一行时,不禁多停留了几秒。
  第二封是圣园的公文,内容非常简单。
  「亚里耶……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寄来的……?」
  「两封都是今天啦!哥哥明明不可能不知道拉比莎回去,却寄这种信来实在很奇怪,这是约西卜说的~」
  咚!
  杰泽特无意识地作势站起来,膝盖不小心撞到桌子发出声响。疼痛与声响使他回过神来,多少恢复了冷静。
  (冷静点,那边有杰克斯在,万一有事,哈迪克一定也会发觉。)
  必须冷静应对才行。得到这项情报的他该怎么行动才对?
  (去迦帛尔得花上三天,就算现在匆匆赶过去也帮不上忙,我最终该做的仍是暗杀札库罗。就结果而言那将会拯救拉比莎……)



  ——可是,万一哈迪克和杰克斯都没发觉呢?
  万一这是联合圣园使出的诡计,就算寄信过去也是白费工夫。
  在手刃札库罗以前,拉比莎就会……不对!
  (不会的。对方是圣园,再怎么样也不会比放任札库罗活着还危险。)
  说真心话,他很想马上赶过去。他想赶过去,亲自确定拉比莎没事。
  但是,如果那么做了,枉费他好不容易整理就绪的一切,都将付诸流水。他不能轻举妄动。
  「怎么了,杰泽特,发生什么事了?」
  杰泽特发现碧姬等人疑惑地看着这边,不自觉含糊其词。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就像想要说服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一样,不料亚里耶立刻挥拳捶打他。
  「哪里没什么大不了!就算拉比莎没事,她也不会回塔拉斯伐尔了喔!你打算这样欺骗自己到什么时候啊,笨蛋!你明明想要马上冲过去的,笨蛋笨蛋笨蛋,真是大笨蛋、笨蛋王!」
  「痛痛痛痛痛,喂,住手啦,亚里耶!」
  「——要分开很简单!」
  亚里耶双手用力抓住杰泽特的头发和头巾,以鼻尖抵着杰泽特的鼻尖怒吼。
  「但是分开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为什么大家都那么轻易地分开呢!你真的觉得那样好吗!」
  悲痛地挤成一团的眉毛底下,蓝色眼眸逐渐热泪盈眶。
  「我不要这样!我再也不想因为这种事后悔了……!」
  泪水伴随着呢喃流下,亚里耶狠狠地瞪着说不出话的杰泽特。
  「拉比莎和杰泽特,不在一起是不行的!」
  被亚里耶扯破喉咙怒吼,杰泽特不自觉瞠大眼睛。
  (现在是怎样……)
  总之,杰泽特感受到亚里耶的真心愤怒,却完全不懂根据何在。
  明明不懂却无法反驳。
  不仅如此,甚至觉得亚里耶好像说中自己的心事。
  ——好像一直希望有人这么告诉他。
  「这种事就连我都知道,为什么你不懂呢!」
  亚里耶大叫的瞬间,周围霎时变得静默无声。
  杰泽特迎视着亚里耶不甘心的眼神,同时得到意外的冲击。
  (这家伙说了这么简单的……)
  不在一起是不行的——他是这么说的吗?
  他说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说只有笨蛋才不懂。
  (……我的目的是什么?)
  刚刚的冲击清除了脑中多余的杂念。
  镇上、『沙岚』、札库罗、迦帛尔……
  事情太多太杂导致一团混乱,虽然每一样都很重要,但假使要说那就是杰泽特个人的目的,目标也太大了。
  为了远大目标而行动的自己,构成自己动力核心的初衷是——
  (……想要得到幸福。)
  如此理所当然的心愿,因为实在太普通,就连小声说出口都不好意思。
  口口声声说是为了镇上、为了拉比莎,因此不得不放弃一些,这样的自己老实说并不幸福。
  拉比莎又怎样呢?
  桌子被撞得晃了一下,杰泽特这次真的站起来了。
  「你想去哪儿,杰泽特。你该不会被那个小弟弟说服了吧?」
  碧姬口气惊愕地这么说道,同时从背后拉住杰泽特的衣服。尽管碧姬这么问,但杰泽特本人还处于动摇状态,所以无法回答。
  ——这样好吗?这么以自我为中心。
  ……明明或许会死。
  「既然你无法决定,就由我来替你决定!快去!去向拉比莎道歉,你这笨蛋!」
  亚里耶拉着杰泽特衣服的前方,不顾一切地拼命催促。
  杰泽特轮流看看前后,对难得优柔寡断的自己感到困惑、无所适从——
  (……怎么回事?每个人都这样。)
  尽管现在不是时候还是不禁觉得好笑,杰泽特不小心扬起了嘴角。
  碧姬和亚里耶都表明了心迹,而隐藏真心的他就像笨蛋一样。
  (一如平常那样,先冷静下来,整理现况仔细思考。札库罗的潜伏地点在迦帛尔附近,不管如何我都必须离开曼纳。总之,有必要先回塔拉斯伐尔一趟准备准备。)
  杰泽特终于找到当下最该做的事,安心地松了口气。
  他把手放在亚里耶头上,发出了连自己都觉得意外的温和声音。
  「谢谢你了,亚里耶。还好你来通知,真的帮了大忙。」
  杰泽特边说边想到,还有一件事必须向这个跟班小弟道歉。
  「还有,对不起,我想我已经无法再教你练刀了。」
  「咦……」
  尽管被意外的话语吓傻,亚里耶还是很快地提起精神点头说:
  「没关系啦。既然这是因为你打算待在拉比莎身边,那就没关系。而且我也不能再依赖杰泽特了。就算杰泽特不在了,我也会自己想办法的。对了……」
  只见亚里耶探身越过桌面,环视游徙民一族的成员。
  「姊姊你们在沙漠到处旅行对吧?也让我加入吧!」
  亚里耶突然这么要求,其他四人无不露出愣怔的表情。但亚里耶是认真的。
  「我正在找人。我还很弱,就算现在去迎接那个人,也没办法一起生活。所以我想变强!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有骨气的。我会派上用场的!」
  「哦……有意思。那么,你要马上表现一下吗?」
  最快找回自己步调的碧姬扬起嘴角一笑,伸出食指指着亚里耶。
  「你得在这个镇上和我们一起举行一场盛会。非常危险喔,你办得到吗?」
  「办……办得到啊!我就做给你看!」
  被像蛇一样眯起的黑眸盯着看,亚里耶尽管有些胆怯,还是很肯定地点头。
  (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杰泽特尽管目瞪口呆,不过转念想想,这或许是最合适的办法。
  要完全成为游徒一族的成员就必须结婚,但只要得到两名族长的认可便可以共同行动。也就是跟以前的杰泽特一样,能学到的东西应该很多才对。
  「所以杰泽特,你再也不需要担心我了!」
  亚里耶握着拳头正眼仰望杰泽特,他的眼眸诉说的事情只有一件:快去!
  (……小男孩变成男人了。)
  既然如此,杰泽特就没有理由插嘴过问他的决定。
  于是杰泽特再度伸手摸亚里耶的头,看向碧姬等人。
  「这家伙和那件事就拜托你们了。我真的受你们照顾了……谢谢大家。」
  直到昨晚,还等着看好戏地怂恿碧姬的男性族人,看到杰泽特低头道谢,也神情庄重地点头回应。碧姬双手环胸,蹙眉闭嘴,看着别的方向。
  「那,我走啰。亚里耶,保重喔。」
  「嗯。你要和拉比莎在一起喔,杰泽特!我会去见你们的……一定喔?」
  杰泽特没有明白回应再三确认的亚里耶,只是伤脑筋似地微笑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
  就在他向前踏出一步时,背后的地板发出巨响。
  「杰泽特!」
  碧姬的声音响起,好像从来不曾听过她这么焦虑。
  杰泽特惊讶地转头,只见碧姬倒吸一口气,然后毅然瞪着他。
  「你……你要回来当我的夫婿喔……」
  杰泽特面向她,这次真的说出了刚才没说完的话。
  「对不起,我另有喜欢的女人,所以办不到。」
  杰泽特看着碧姬的眼睛明确拒绝,只见碧姬沉默半晌——
  最后手抆腰,拨起黑发傲然抬起下巴。
  「是吗?你居然傻到这种地步,我看是没救了。像你这种有眼无珠不懂得选我的男人,我也不想要。就算你后悔我也不理你了。你就快去吧?」
  瞬间流露的少女神情快速封印了起来,碧姬已经恢复成刚毅的女族长。
  意志坚强的黑曜石眼眸充满光彩,碧姬伸出食指狠狠指着杰泽特。
  「替我转告那个小丫头,这辈子都不许用昵称叫我!」
  (……意思是叫我一定要去见她吗?)
  杰泽特不自觉差点喷饭,这次真的转身离开了。
  老实说,他还没完全确定自己该怎么做。
  和札库罗对峙前该和拉比莎见面吗?见她没关系吗?
  或许会死,或许会杀害他人。尽管如此……
  这样牵起她的手,究竟是好是坏。
  (总之,先去迦帛尔吧。)
  就像倒过来的沙漏一样,时间性急地流动。
  他牵出托管的里固,跨出曼纳的大门,穿越染红的沙漠。
  应该还有时间思考才对。
  
  * * *

  「——你醒了吗?黎度。」
  一睁开眼,就看到伊拉斯微微一笑。
  那是不可思议的微笑。明明眼睛和嘴巴勾勒的是优美的曲线,仔细观察却也锋利如剃刀。通常还来不及仔细观察,已经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集会的时间到了,我们走吧。」
  「今晚也有吗……?」
  「今晚是纯粹的赫萨集会,不包含迦帛尔人。」
  不管怎样,黎度似乎都非参加不可。
  她从卧榻爬起来,把手伸向领口正要脱掉睡衣时,察觉黎度动静的伊拉斯转过身去。没有夜视能力的他在这片黑暗之中应该看不见任何东西才对,可能是顾虑到正值妙龄的正巫女。
  黎度把手伸向卧榻旁边的柜子,稍微犹豫以后,从两件衣服之中选择了黑袍,而单独留下拉比莎给她的胭脂色长袍。
  (还会有穿上这件衣服的一天吗……?)
  当其他人问她是否要处理掉时,她慌忙摇头留了下来,但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可以点灯了。」
  黎度蒙住眼睛以后这么说完,就听到伊拉斯点亮烛台的微弱声响。
  「那么我们走吧,恕我牵着你的手。」
  黎度任伊拉斯牵着手,一如往常在黑暗中前行。
  她生活起居的这个空间就算白天也接近一片漆黑,反而是黎度比伊拉斯容易走动,但他每到晚上一定会来接她。拜此之赐,黎度到现在还弄不清楚该怎么走才能去到外面。
  黎度边走边提起平常总是被伊拉斯敷衍过去的问题,今天她一定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伊拉斯,告诉我乌尔哈的秘密。你答应过我吧?」



  黎度感觉到头上传来噗哧一笑。
  「我当然会告诉你,只要你在今天的集会上也当个乖孩子。」
  「……不公平,你每次都这样说……」
  「你真的想知道吗?」
  被伊拉斯反问,黎度感到意外地抬起脸。
  「找你来的时候,我说过乌尔哈背叛了你。」
  伊拉斯发出清脆的脚步声,不改走路速度,静静地确认。
  「乌尔哈是怎么样背叛你、又是为什么要背叛你,你真的想知道全部的真相吗?」
  「!」
  牵着的手不自觉颤抖了一下。
  「因为你很信赖乌尔哈……虽然我答应过你,但是我也非常挣扎喔。到底该不该告诉你一切呢……」
  他的口气实在过于宁静平板,黎度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担心。
  有时候黎度觉得或许被骗了,或许乌尔哈根本没有背叛,他也根本不知道乌尔哈的秘密,却说谎骗黎度也说不定。
  她不禁希望要是那样就好——这样正中对方下怀。
  「……那么,就告诉我,你母亲的事……」
  结果今天还是黎度输了。相对地,她原本想问失去力量的正巫女的事,却忽然想到另一件事。
  「……请问,你父亲是怎样的人?」
  叩……一瞬间伊拉斯的脚步声好像差点停住。
  「他是随从对吧?他当初擅自带正巫女离开星都,都不害怕吗?那可是严重违反职务,将完全脱离命运。」
  脱离命运——在大多数情况下,意谓着死亡。恐怕是死于追兵之手。
  「可是为什么你父亲……」
  「之前我没告诉过你吗?父亲在我出生后没多久就死于意外了。」
  伊拉斯打断黎度的话,稍微加重语气这么告诉她。
  「我不记得任何关于他的事。来,出口到了,别再聊天啰。」
  伊拉斯有点用力地握紧黎度的手,黎度很难得感觉到伊拉斯的不悦,乖乖闭上嘴。
  黎度害怕被他讨厌。要是他放开手,自己就会分不清东南西北。
  (……乌尔哈从来不曾让我感到这么不安。)
  她以为乌尔哈永远都会站在自己这边,然而乌尔哈却背叛了她。
  (不对,假使乌尔哈真的背叛了,那一定是我的错……)
  所以才害怕知道真相,因为会揭露她的罪状。
  她离开后,乌尔哈不知怎样了。黎度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绝对不是想逃或想害鸟尔哈。所以她才留了信,要他留在塔拉斯伐尔等她回去。不知道他有没有照做。
  (要是回星都,乌尔哈会因为跟丢我而受罚。我在窘上也叫他有危险就快逃……那样真的没问题吗……)
  周围的空气改变了,黎度知道她已经来到户外。众多嘈杂的人声乘着夜风传来,但还是一样到处都看不到光。
  黎度最近已渐渐习惯这个什么也看不见的状态了。因为她明白,就算看不见光,只要取下蒙眼布,露出在夜色中发亮的眼眸,照伊拉斯的话下托宣,大家就会承认她是正巫女。
  「时机成熟了,变革的时刻来了……」
  黎度取下蒙眼布,反射性地朗诵起经典的一节。尽管脑中翻腾着各种心事,整个人心神不宁,但双唇依然忠实地背诵出正确的文章。
  「——完成赫萨使命的时刻来了。为了维护成对的均衡、管理这片大地,我们必须创造新秩序。新秩序的理想正是原初的沙漠……」
  不久,祭司开始解读托宣的意义。黎度茫然地听着祭司的声音,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总觉得祭司今天的解读和前天不一样。
  (我在迦帛尔一般徒参加的集会,明明也下了同样的托宣呀……?)
  黎度比往常更加注意听祭司的话语。
  「不懂星星旨意的不肖之徒将会同族相残,落得两败俱伤,人口锐减……」
  尽管觉得不一样,但是因为黎度不记得上次祭司说了什么,所以无从确认。
  「污秽的血将会灭亡,我们将回到古老的时光……」
  ——一名祭司留意到正巫女歪头纳闷的模样,对伊拉斯咬起耳朵。
  「总裁殿下,正巫女似乎察觉到什么了。需要牵制她吗……」
  「不需要担心。就算她察觉了,也无能为力。」
  戴着白兜帽把脸遮住一半的伊拉斯,对信奉他的多事信徒露出苦笑这么回答。对他忠心是好事,却似乎因此看轻正巫女了。
  虽然伊拉斯自认奉黎度为上宾,但是他的态度看在别人眼里真是那样吗?
  「不过,话说回来,迦帛尔人实在很好对付呢。」
  祭司似乎把苦笑当作是对他亲近的表示,开心地继续说道。
  「我想总裁殿下应该听说了,部分心急的人已经组织派遣讨伐队了。」
  「嗯,我听说了。有行动力是好事。」
  「真是一群幸福的家伙,居然自取灭亡……」
  看青年祭司愈来愈多话,伊拉斯凑近他的脸,竖起食指放在嘴唇前方。
  「说到这里就好。据说光辉烦人的星星,死期都比较早。」
  「是……非、非常抱歉。一想到完成赫萨使命的时刻终于到来,我实在太高兴了,于是就……」
  明明叫他闭嘴了,这次却辩解起来;伊拉斯决定彻底漠视他,双唇依然挂着浅笑,望着聚集在眼前的黑袍一般徒。
  (幸福的家伙,是吗?要我说的话,你们也一样。)
  赫萨的使命是维护成对的均衡,管理这片大地。他们真的觉得这种东西有魅力吗?他们以为自己有多少能耐?真是滑稽。
  重点是,这世上真的有不惜奉献自己人生也要守护的东西吗?
  他们以为自己的人生有奉献的价值吗?
  全是闹剧,无聊至极。
  (那个男人会死就是因为发觉了这点,还留下烂摊子……)
  伊拉斯感觉到自己的表情紧绷,于是把兜帽往前拉。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个男人的事了,甚至怀念起这股不快。
  不必想也知道是黎度害的,因为她突然提起父亲的话题。
  (在我出生后没多久就死于意外了……唉,假使真是这样就好了。)
  伊拉斯感到烦躁,暗暗咂舌。
  父亲确实在他小时候就死了,他对父亲也没什么印象。唯独鲜明地记得一幅画面。他不记得是几岁时的事,只知道那时他已经懂得简单的词汇。
  他们一家人总是四处逃窜。
  父母害怕某种伊拉斯无法理解的无形威胁,总是故意选没有人会走的险峻山路或危险地带前行。
  某天,一家三口走在看似荒凉的山区。
  山里有条细得甚至不能叫路的小径,只要往旁边走几步就是山崖,然而父亲很理所当然地要妻儿走那条路。父亲似乎认定,愈是危险的地方追兵就愈少。
  途中,在和母亲一起坐着休息的伊拉斯眼前,父亲忽然摇摇晃晃地走近悬崖。
  他仰望天空低声说:「啊啊,原来如此。」然后就消失在悬崖下了。
  伊拉斯没办法马上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蒙住眼睛的母亲并没有看到这幅光景。
  伊拉斯记得后来等了父亲很长一段时间,却没等到父亲回来。
  (之后,身边就剩一无所知的母亲。那个没办法教我任何事,总是窝在狭小昏暗的世界,作着莫名其妙大梦的女人……)
  年幼的他牵着母亲的手,不知哭了多久。
  (她相信自己是世界需要的人,相信世界是美丽的……)
  不管伊拉斯怎么告诉她,事情已经不再是那样,她始终无法理解。
  即使到现在,他只要想起当时的事,还会浑身饱受痛苦折磨。
  他无法对父亲抱持一丝尊敬的念头。
  既然要带母亲离开,为什么不告诉她一切呢?
  为什么不告诉她:在赫萨以外的世界,正巫女根本是无足轻重的存在,要是没有人牵着手,甚至没办法在白天走路。
  难道那个男人直到死前一刻都没发觉这点?
  (你就等着认清现实吧。根本没有任何东西是拥有绝对不变的意义或价值的。你并非特别的人。)
  伊拉斯毫无感动地望着正巫女的侧脸;此刻的她略显不安地伫立着。
  伊拉斯不觉得她可悲。如果她可悲,那么全天下的人都很可悲了。相信虚幻不定的信念,饱受一厢情愿的期待或不安折磨,自以为得到收获,实际却一无所知地死去。
  既然如此就只能尽量切割情绪,照自己觉得有趣的方式做。
  (我只在意一件事,母亲常说的,原初的沙漠。。据说那里没有现在的定居者,由古代的人民管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很美……)
  既然没什么事要做,就试着实现那个也不错吧。
  「总裁殿下,请您说句话……」
  在青年祭司催促下,伊拉斯发觉全广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
  (不过,最幸福的闹剧演员,就是我吧……)
  唯一身穿白袍的年轻总裁优雅地微笑着,往前踏出一步。



  5··觉醒

  伪造公文——假使这件事属实,将是撼动整个圣园的大事。
  为了以防万一,公文课室警备森严,常驻警卫,并且规定一张纸都不准携出。
  (也就是说,这次必定有任职公文课的园丁涉案。)
  哈迪克整理脑中的思绪,做出上游结论。
  (考虑到公文用印的来源,很可能连干部都牵连其中。要是不小心闹大,或许连我自己都动弹不得。到时候拉比莎就……)
  既然这么推理,哈迪克只能掩人耳目悄悄寻找凶手,因此迟迟掌握不到线索而教人非常心烦。
  得知拉比莎失踪是前天傍晚的事,也还没接到杰克斯找到人的报告。哈迪克只能干着急。
  (迟迟逮不到有嫌疑的干部,对园长那边则暂时保密……要是在圣园内能找到同伴就好了……)
  这阵子接连发生始料未及的事件,老实说他已经草木皆兵。就因为事关宝贝妹妹的生命安全,他实在不敢大刀阔斧地行事。
  (结果从送往塔拉斯伐尔的传信鸽资料也查不出任何线索,公文不会记录寄件者的名字,办事员也不记得来办手续者的长相。)
  办事员只记得那个人戴着兜帽,沉默寡言。
  园丁偶尔外出办事时,通常会戴上制服兜帽取代缠头巾,因此要求办事员怀疑这点是强人所难吧。
  (真伤脑筋,只能再查一次公文的来源吗……?)
  哈迪克拄着拐杖来到走廊,摸索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这时,有人挡住他的去路。
  哈迪克惊讶地抬起脸来,只见园丁同僚满脸堆笑站在眼前。
  「嗨,哈迪克,我看你最近好像很忙啊。你要去哪儿?要不要我帮你?」
  那名男子黑发褐眼,长相没什么特征。
  印象中他和自己不是同期就是年纪相近,不过两人不管是工作或私生活都没什么交集,来往也不热络。
  可是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从今天早上就频频来找哈迪克讲话。
  (又是他。我明明正忙,真是麻烦啊……)
  其实哈迪克早已把他的名字忘得一干二净,偏偏对方面带笑容叫出自己的名字。哈迪克实在不好意思问对方名字,只能回以僵硬的微笑婉拒对方的提议。
  「谢谢你,但是不用了,我已经习惯自己走动了。」
  「这样啊,不过你要去哪儿呢?这边是往公文课吧。」
  哈迪克明明拒绝了,男子却还并肩跟着哈迪克。哈迪克困惑地停下脚步。
  「请问,你要去哪儿?你该不会在公文课任职吧。」
  「不是,我是好奇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难道是——)
  哈迪克警觉地观察对方的表情。
  带走拉比莎那些人,已经发现哈迪克正在四处打探了吗?假使他们因此来监视哈迪克……这反而是个机会。
  「为什么你那么在意我的行动呢?这没什么好玩的吧。」
  哈迪克故意用不高兴的口气说话。假使对方以为他焦急了,就会掉以轻心吧。
  「问我为什么?如今不在意你动向的人,就只有你自己了。」
  只见男子笑了起来,不知动了什么念头,忽然伸手摸哈迪克太阳色的头发。
  「真漂亮,但是想要掩人耳目行动的时候,最好遮一下。就像你妹妹那样。」
  「……!拉比莎的事,你知道些什么?」
  哈迪克尽管不假思索地拨开男子的手,却还是装出若无其事的口气问道:
  「而且,为什么说我掩人耳目行动?」
  「哦,不是吗?因为你常跟沙岚之镇连络,好像还满频繁的。」
  (……沙岚之镇?)
  男子的回答出乎预料,哈迪克瞬间僵住了。
  「而且你妹妹现在已经是名人了,不可能对她一无所知吧。」
  男子眯起双眸,稍微压低声调。
  「也有很多人担心喔,担心你们兄妹该不会联合起来私通盗贼吧。」
  哈迪克睁大眼睛,凝视着说出塔拉斯伐尔过往名称的男子。
  (沙岚之镇?再加上盗贼,事到如今说这些做什么……)
  男子轻轻一笑,仿佛早就预测到哈迪克的反应。
  「别担心,哈迪克。因为你非常珍惜妹妹,要是你妹妹沦为人质,你就不得不听对方的要求了吧。但是,那是不对的行为。」
  (人质?他说的对方到底是指……)
  哈迪克绞尽脑汁解读他的话语,好不容易理解了他的意思,当场哑口无言。
  (……他怀疑我是密探吗!)
  看来监视归监视,却含有不同的意义。
  (他怀疑向塔拉斯伐尔……向『沙岚』提供圣国内部情报的人是我……因为拉比莎沦为人质……!)
  这也太离谱了,明明哈迪克他们才是正在寻找密探的人。
  「再加上日前的抗议行动,你们稳健派如今已经被水利协定议会高层盯上了。他们怀疑你们有利敌行为……同僚受到怀疑,我们也不得不采取行动吧?你能不能稍微安分一点,直到洗清嫌疑为止呢?」
  这表示他是激进派的人吧。
  「胡说八道!我……!」
  我只是在找妹妹而已!哈迪克无法判断该不该这么回答,而紧紧咬住嘴唇。
  (可恶……这是怎么回事?整个圣园几乎充满敌人……!)
  鲜少咒骂的哈迪克在心里破口大骂,烦躁地叹气。
  「所以你来监视我……我到底要怎样才能解开那种愚蠢的误会?」
  「这个嘛,首先希望你好好听一次星星的指引。谁叫你总是以忙碌为由,不管邀你几次都不肯来。」
  「星星的指引……?」
  「你可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就是占星之徒的教义。」
  哈迪克当然知道那群占星之徒的存在。
  他们是一支古老的民族,不知何时出现在迦帛尔,经营不可思议的珍奇小屋吸引迦帛尔人,倡导关于世界的独特理论。
  不过那又怎样?
  「改革的时刻已经逼近了,哈迪克。不能坐以待毙。迦帛尔必须团结起来,不然打不赢战争。」
  「战争……?」
  哈迪克一头雾水,结结巴巴地复违。「没错。」男子用力地点头。
  「这是迦帛尔重获和平的命运之战。因为是必经之路,所以需要大家合作。首先得找出造成不幸的元凶,了结这乱七八糟的一年才行。」
  他露出格外和气的微笑,把手放在哈迪克盾上,鼓励道:
  「没问题的,你妹妹还年轻。只要她乖乖谢罪,大家一定会谅解的。」
  这句话哈迪克感觉似曾相识。
  前几天好像也有别的男人说过类似的话。
  (不幸的元凶……是拉比莎……?)
  ——男子一连串言行的意义,终于在脑中串连起来了。
  瞬间全身血液差点沸腾,但下一瞬间超越愤怒,转为无比心寒。
  仿佛辛姆辛姆汲上来的透明地下水渗透全身。
  脑袋变得愈来愈清晰,让他急速看清至今看不见的部分。
  (占星之徒的教义,就是激进派的行动原理吗?不对,不光是激进派。)
  质疑解放『沙岚之镇』的声音在全镇甚嚣尘上。
  占星之徒的教义带给迦帛尔人民精神安定——之前是这么听说的。
  看来他的认知似乎太过天真,听到什么就信什么。
  (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彻底侵蚀操纵了吗……!)
  疏忽大意的代价实在过于惨痛。
  因为埋首于商队都市化计划,竟然一点也没发觉。
  现在看来,派遣讨伐队与拉比莎的失踪,全都跟他们脱不了关系。
  不如说,跟他们没关系才怪。
  (内部情报的流向恐怕也是他们……)
  虽然动机与目的不明,但那并不构成否定嫌疑的依据。
  那帮人否定拉比莎的行动、教唆发动战争,不可能真的站在迦帛尔这边。
  虽然不确定「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人」的原理是否生效,但不得不怀疑他们和『沙岚』有某种关联。
  (总而言之,这下就晓得拉比莎大概会在哪里了。)
  哈迪克抬起脸,面无表情地凝视负责监视他的同僚。
  (问题在于有他监视就没办法通知杰克斯。)
  两人约好在指定的时间、地点交换情报,必须赶上才行。
  突然被哈迪克正眼盯视,同僚露出有些惊慌的表情。
  「……要不要去我房间?」
  哈迪克扬起嘴角,简短提议。这个浅笑在哈迪克脸上显得格外冰冷。
  「就让我听听那个什么教义吧。这样下去,我和你每天的工作会受影响。我们尽早解决吧。」
  同僚似乎被震慑住,呆若木鸡地看了哈迪克半晌,最后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好、好啊,我当然会帮忙。哎呀,我很高兴你终于有意愿了。」
  (前天拿到的安眠药,应该还没用完……)
  哈迪克赶紧拄着拐杖移动,一脸若无其事地想起白色的药粉。
  最近因为太忙反而常常睡不着,于是请药师开药。
  平常可不能对人下药,但现在不是满口仁义道德的时候。
  (……我很久没有感到这么愤怒了。)
  一旦愤怒过头哈迪克会变得意外冷静,他已经很久没想起自己这种性格了。
  
  * * *

  身体终于逐渐恢复知觉,总算有办法计划逃走了。
  (但是,还不行,还不能被发觉……)
  拉比莎小心翼翼避免被发现地偷偷屈伸手指。
  就如同昨天那个男人的说明。经过一天以后,麻醉渐渐退了。
  为了争取时间充分恢复,即使知道身体能动,拉比莎还是一动也不动、闷不吭声地忍耐,但就时间而言,已经没办法再掩饰下去了。
  届时就是裁决的时刻,拉比莎将面临两个选项。
  不过答案早就决定了。
  (不可原谅。这家伙不光是说我,甚至侮辱了杰泽特。)
  不知何时不再流下半滴泪水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假星空。
  昨天被迫听完男子讲话之后,拉比莎再度被香迷昏。这些星星碎片大概是趁她睡着的时候拿到外面吸收过太阳光,现在再度发出朦胧的光辉。
  (不光是杰泽特,正在努力的塔拉斯伐尔人、哥哥、约西卜、涅拉、园长……所有站在我这边的人都被他侮辱、污蠛、贬低了。不可原谅。)
  拉比莎不动声色地咬紧臼齿,僵硬地转动手腕,悄悄地伸手握住插在腰际的短剑剑柄。
  意外的是男子并没有没收拉比莎腰际的短剑。不知道他是小看拉比莎,认定她不会用剑,还是纯粹漏掉了。
  不管怎样,情况紧急时,有武器和没武器的感觉大不相同。
  (我不会死。)
  从黑暗彼端传来男子念念有词的声音,不过拉比莎当成耳边风,在心里坚决发誓。
  (我不会认罪,但我也不会长眠。我绝对要脱离这里。)
  男子的话从来不曾动摇过拉比莎的心。
  世界的均衡。创造出成对另一半的迦帛尔的使命。视野要放在丰饶的未来,而非眼前的正义。
  这些据说是占星之徒的教义,统统只是耳边风而已。
  比那种东西更确切的真实,拉比莎已经用眼睛看、用脚踩稳、用全身感受过了。塔拉斯伐尔也和迦帛尔一样住着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实。
  (太奇怪了,保持均衡或许很重要,但那是必须牺牲他人才能得到的东西吗?居然又要把塔拉斯伐尔人关起来,这像话吗!)
  那个城镇已经充满拉比莎挚爱的人事物。
  她发誓绝对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绝对不能原谅。
  不管讲得再怎么冠冕堂皇,迦帛尔过去的所作所为绝对是错的。
  照理说他已经是大人了,为什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太不可思议了。
  「……我已经给你所有判断依据——」
  冷不防传来衣物摩擦声,男子站起来了。拉比莎紧张了起来,悄悄地握住短剑剑柄。
  (机会来了……)
  稍微拔出剑身,手指牢牢地扣住剑柄以免松手。
  「可以回答了吧?不管怎样,该做好心理准备了。」
  一边倾听他走近的脚步声,一边把头转向旁边,在黑暗中隐约看得到小小的火光。那恐怕是香炉的火吧。
  (火那么小,就算有点失控也不要紧……)
  拉比莎深呼吸,下定决心,呼唤火中的火精灵。
  「纳珥,照亮黑暗!」
  本来控制得很小的火顿时欢喜地增强火势。
  「怎么回事?」
  黑暗中浮现男子惊讶转头的轮廓。
  (很好!)
  拉比莎趁机拔腿就跑,冲向疑似出口的方向,却往前栽倒。脚比原先想像的还要使不上力。
  等她发觉时已经摔倒了,情急之下伸出的手掌狠狠地撞到地板上。
  (糟了!可是现在没时间磨蹭!)
  要逃只能趁现在。就在拉比莎就算用爬的也要拼命前进时,突然发觉背后变亮,还飘来了热空气。
  (咦……?)
  拉比莎不自觉转头,当场说不出话来。
  只见背后围绕房间的布幕着了火,火势转眼间蔓延开来。
  (难道是隔壁房间油灯之类的东西也起反应了吗!?)
  就在拉比莎警悟到这点的瞬间,整个人被用力撞飞了。
  「啊呜!」
  「你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男子一把抓住拉比莎的兜帽将她拉了过去。拉比莎毫无招架之力,肩膀被按在地板上。
  眼眸映着火色的男子一边怒骂,一边凑近看拉比莎的脸。
  「那就是你的回答吗!?不可能矫正了!像你这么危险的精灵使,不能放你一条生路!」
  「咦?……你、你是!」
  被抓住胸口的拉比莎看到男子的脸,不自觉发出沙哑的声音大叫。因为她认得这个用充满憎恨的眼神瞪着她的黑袍男子。
  「你之前也在市场……!」
  「没错。那时候被你逃掉了,我也因此丢了园丁的工作。」
  男子回答的同时,跟之前一样伸手抓住拉比莎的脖子。
  「不过现在就像这样顺利担任星星指派的工作,替迦帛尔牵线搭桥。」
  (牵线搭桥……!?)
  也就是散播那种叫人发动激烈战争的危险教义吗?
  比恐惧更加强烈的愤怒爆发了,她回想起被人胡乱批评的不甘心。
  拉比莎抬眼瞪着男子,还没完全恢复的喉咙断断续续地诉说:
  「你是、迦帛尔人吧?为什么会那么相信……占星之徒呢……?」
  「我并不是盲目追随他们。」
  男子不悦地睥睨拉比莎,不屑地回答。
  「他们的教义和原本就存在我心中的真实一致,所以我接纳他们的教义。是先有真实,再得到阐释真实的说法而已。我相信占星的教诲,更相信迦帛尔。」
  他的口气渐渐激动起来,眼神阴沉地盯着拉比莎的眼眸深处。
  「跟你这种马上变节、没有爱乡之心的家伙不一样……!」
  拉比莎趁他专心回答时,悄悄地缓缓拔出短剑。
  (这样下去会被杀。)
  掌心冒汗。她确实面临了生命危险。
  这个男人两次对她下手。没有下次了。
  (别犹豫。我不是已经做好战斗的心理准备了吗……!)
  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够保护自己的,只有自己。
  心脏猛烈地跳动着,手也不停颤抖。
  「这个镇能够成功发展为辛姆辛姆之都,是因为伟大的古代精灵使帮忙奠下基础。不管任何人说什么,这都是不争的事实。不然你说还有其他的市镇成功吗?」
  男子盯着拉比莎,激动地继续说:
  「迦帛尔能够享受长久安泰,都是托那个精灵使的福啊。我……我啊……」
  刀尖从刀鞘滑出,整把剑的重量转移到拉比莎手中。
  (上……上啊,别犹豫……!)
  ——砍啊!砍肩膀。不对,砍侧腹部。
  什么部位都可以。姿势太勉强了,不可能瞄准。
  只要将刀刃对准男子——
  笔直砍过去,伤到他就行了。
  (上啊……!)
  心脏几乎负荷不住剧烈的跳动,耳边响起耳鸣。
  就在拉比莎手心冒出冷汗,使劲握住剑柄时——
  「我可是古代精灵使的子孙啊!」
  (……咦!)
  男子突然发出强而有力的声音。听到男子意想不到的告白内容,拉比莎惊讶得肩膀一抖,不小心把短剑插回鞘内。她哑口无言地看着男子,脑中想起迦帛尔正门旁边的白色巨像。
  (古代精灵使?迦帛尔创世纪流传的人物,那个白色巨像的……?)
  ——就是被她揭发其事迹根本不是什么『伟业』的那个——
  「……我一直想成为像祖先那样的伟大精灵使,但我没有才能,所以至少想当园丁。我想当园丁,让辛姆辛姆选为使者……」
  男子微微低下头来,喃喃自语般说到这里,突然用力掐紧拉比莎的脖子。
  「你得到了那一切,可是却犯下过错!」
  拉比莎猝不及防,呜的一声喉咙哽住,接着因为呼吸困难而呛咳。
  「我……不觉得我做错了……并、没有……」
  听到拉比莎拼命反驳,「哈哈!」男子忍不住发出干笑。
  「我想也是,你根本不爱迦帛尔!所以你才讲得出那种话!」
  「我哪有……!」
  「不然你怎么会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就践踏人民的尊严,把重要的辛姆辛姆交给盗贼!」
  发出疯狂嘶喊的同时,被火光照得发红的男子眼眸流下泪来。
  拉比莎从眼泪感受到男子的衷心憾恨,当场哑口无言。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会这么深信错误呢……!)
  简直莫名其妙。
  在拉比莎看来,他说的话全都是谎言,只要看过塔拉斯伐尔人一眼,应该马上会明白才对,为什么却……
  「你愚弄了我们,愚弄了迦帛尔的人民、历史、一切!」
  男子的双眼不断流下泪水,颤抖的双唇之间吐出憎恶的低语。
  「你还有你的同伴污辱毁谤迦帛尔,我绝对不会原谅你们的……!」
  (什么……!)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拉比莎尽管怀疑自己听错,却也发觉了。
  那不正是她对他的看法吗!
  (难道说——)
  男子脸颊紧绷,嘴唇歪扭张开,不断流下豆大的泪珠。
  ——她忽然觉得,这个人真的很喜欢迎帛尔。
  不想否定挚爱的人事物、不希望那一切受到伤害、不想承认那是错误。
  所以,选择接受那一切、亲手保护那一切。
  (这个人、就是我。)
  她似乎懂了。
  拿着短剑的手松开了。
  (……我们是一样的。)
  浮现这个念头的瞬间,她的双眼也流下了泪水。
  不想否定。不想否定。因为她是那么喜欢他,所以一定有什么理由才对。
  不是善恶之类的问题。因为,那是……你知道的。
  你看,就结果而言,这是必要之举。
  要是没有他,谁来引导塔拉斯伐尔走向今天呢?
  所以那是无可奈何的事,他不得不用那把刀手刃某人。
  无可奈何。从整体来看,那不是错误——
  (啊……怎么可以……!)
  男子的手指陷进拉比莎的喉咙,疼痛、痛苦与悲伤,同时化为潮水席卷而来。
  (钦,住手吧,别这样了。我们谈谈吧……?)
  手放开剑柄轻轻搭在男子的肩上,拉比莎翕动嘴唇。
  (我们的心情是一样的……谈谈吧……)
  没有敌意的触碰,好像让男子隐约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此时——
  风毫无预警地将那个表情吹走了。
  「……!」
  就在拉比莎差点跟着摔飞的男子一起倒在地上时,有人抱起她。
  「——小拉比莎:」
  一阵天旋地转之中,铁锈色的左眼凑近看着拉比莎,吓得拉比莎目瞪口呆。
  「杰、杰克斯……?」
  「抱歉,来晚了,总之快逃吧!」
  杰克斯这么说的同时,早就将拉比莎打横抱住。
  拉比莎越过他的肩膀看到起火的室内与昏倒的男子,立刻大声说:
  「等一下,杰克斯!还有那个人……」
  然而杰克斯毫不在意地继续前进。拉比莎以为自己的声音微弱得让他听不见,慌忙拍打他的肩膀。
  「杰克斯,那个人会烧死的!得救他才行!」
  「你是认真的吗?小拉比莎。那家伙怎么想都是敌人吧。」
  好不容易等到回应,没想到口气辛辣无比。
  「你不是想学会割舍吗?」
  被杰克斯瞥了一眼,拉比莎恍然警醒,为之语塞。
  那个人的确想杀拉比莎,一般来说那就是敌人,但是……
  仅思考了一瞬间。只见拉比莎放开杰克斯的肩膀,打定主意扭身跳下地。
  「危险……!」
  拉比莎脚一落地,立刻对着慌忙搀扶她的杰克斯再三恳求。
  「拜托你了,杰克斯!」
  看到她认真的眼神,杰克斯露出错愕的神情,最后不甘不愿地点头了。
  「好啦,你等我三十秒。」
  杰克斯一说完随即要下半身无力的拉比莎坐在原地,自己冲回火场。
  背后的房间已经冒出阵阵黑烟,四周围着一圈高高的布墙,光线昏暗。往上一看,远方看得到石造的圆屋顶。



  黑烟似乎伴随着焦味传到外面。拉比莎听到布墙外有好几个声音疑惑地说:「失火了吗?」不久传来女子的尖叫声,同时杰克斯回来了。
  「我们要一口气逃出去。小拉比莎,抓紧我。」
  杰克斯再度抱起拉比莎奔跑,同时深吸一口气,突然大叫:
  「失火了!珍奇小屋烧起来了!」
  似乎有更多人因此发觉,布墙外顿时骚动了起来。直到这时,拉比莎才发觉她至今身在何处。
  「这里是……迦帛尔市场的珍奇小屋!?」
  「对,是占星之徒经营的。」
  杰克斯一边回答,一边逃到外面;他不是走普通出口,而是穿过某个像是强行撬开布墙接缝而打通的地方。然后沿墙前进,从某个连拉比莎都不知道的冷清出入口逃出市场以后,用他的披肩从头盖住拉比莎。
  「忍耐一下,我们要直接逃到有点远的地方去。」
  「多、多远?」
  「迦帛尔外,你哥哥叫我这么做。」
  拉比莎本来在披肩里面挣扎乱动,听到这句话顿时安静下来。
  「哥哥没事吧!」
  「那还用说吗?总之,详细情况之后再说。」
  (太好了……!)
  拉比莎松了一口气,内心紧绷的弦顿时断掉,疲劳跟着涌上。
  (啊啊……怎么办,好困……)
  虽然全身感觉到强烈震动,尽管如此她还是昏昏欲睡。
  「你就睡吧,小拉比莎。你很累了吧。」
  而且杰克斯还选在这时候鼓励她休息,实在难以抵抗。
  拉比莎就像昏过去那样,不知不觉间放掉了意识。
  (伤脑筋了,没想到小拉比莎竟然发生这么大的事情……)
  趁失火一团乱时逃出迦帛尔,接下来就不停奔跑,直到距离够远、不容易被人找到为止。确认没有追兵的踪影以后——
  杰克斯盘腿躺在地上,望着天上白茫茫的银河,叹着气吞云吐雾。
  一手枕着头的杰克斯,另一手手指夹着细烟草。平常——尤其是女孩子在旁边时他鲜少抽烟,不过在精神、体力消耗过度的时候偶尔会抽几口。
  因为烟草具有轻微的提神效果,所以最适合现在这种就算累了也不能随便睡着的情况。
  拉比莎就睡在他身旁,全身被披肩及毛毯团团裹住。
  (占星之徒吗?他们似乎成了一帮恶徒……)
  拉比莎嘴里不时传出痛苦的呻吟,似乎作了恶梦。
  杰克斯蹙眉,伸手确认她的体温与呼吸。
  (那个房间里的残香,我记得具有催眠效果与轻微毒性。没想到甚至用来麻醉……也难怪哈迪克会着急地要我带拉比莎离开中央沙漠。)
  杰克斯想起拉比莎哥哥当时的模样,他那张美得恍若女人的脸惨白,急切地说明拉比莎的处境。
  『最好连塔拉斯伐尔都不要回去,能不能直接带她离开中央沙漠?』
  就在讨论救拉比莎出来以后该怎么办的时候,那个哥哥充满决心地说出那种话。
  『才刚认识就拜托你这种事非常奇怪。但是在风头过去之前,我认为那孩子不要待在中央沙漠比较好。就算你笑我过度保护也没关系。。
  因为当时的情况确实教人一点也笑不出来,所以杰克斯答应他照那个方针行事。
  (现在不要回塔拉斯伐尔的确比较好。)
  考虑到追兵的危险,杰克斯刻意远离连结迦帛尔与塔拉斯伐尔的商旅路线,朝其他方向前进。今晚也不生火,以免起烟暴露行踪。
  (当时要是杰泽特在场,也会跟哈迪克说同样的话吗……?)
  大概会吧。杰泽特把拉比莎托付给他,要他保护拉比莎远离一切危险,应该包含这种意料之外的情况在内。
  带拉比莎离开中央沙漠,为拉比莎安排新生活。
  这个要求虽然异想天开,但杰克斯的确有可能办到。
  (……而且老实说,我真的很中意小拉比莎。)
  杰克斯努力吐出烟圈,很难得地认真思考。
  (虽然和很多女孩子交往不错,不过为了一个人而活也不赖。即使我跟杰泽特的个性不一样,无法奉行那种爱人的方式……)
  ——前提是拉比莎必须有那个意思喔。
  明明没放在心上,却又不小心想起杰泽特的叮咛。
  (是是是,我知道。你是生灵吗?不要一直跑出来作怪啦。)
  在她找到下一个对像之前,他就算当垫底也无所谓。
  杰克斯将幻听连同烟一起吹散,伸手摸摸拉比莎的额头。
  (……真可怜,你其实可以过着更轻松的人生的……)
  发生在她身上的灾难实在残酷,连平常鲜少同情别人的杰克斯都忍不住同情她。一般而言,这不是妙龄少女有办法长时间忍受的状况。
  (辛姆辛姆使者吗?为什么你要挑起那么艰难的重担呢……)
  拉比莎的眼皮有点红肿,体温比较低的杰克斯用掌心帮她冰敷。
  「呜……」
  拉比莎发出呻吟,同时眼皮在手掌下动了起来,于是杰克斯把抽到一半的烟埋进沙里,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探身凑近拉比莎说:
  「你醒了吗?小拉比莎,你还好……」
  「我不要——!」
  拉比莎突然大叫,猛然坐起身。
  「……奇怪?」
  只见她迷迷糊糊地环视周围,最后缓缓地看向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头锤的杰克斯。
  「杰克斯……?」
  「太好了,你看起来还满有精神的。」
  杰克斯擦擦冷汗重新盘腿坐好,对拉比莎微微一笑;拉比莎感到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接着,拉比莎的双眼突然流下大量的泪水。
  「得……得救……了……!」
  「咦!……怎么了!」
  杰克斯靠过去抱住拉比莎的肩膀,顿时担心这是迷香的副作用。
  (听说会作恶梦或忧郁,严重时还会产生幻觉……)
  虽然应该不至于一两天就发生副作用,但或许多少有影响。
  「你作恶梦了吗?」
  只见拉比莎哭得像孩子一样,点头回答:
  「突然发生火灾,杰克斯来救我,不过那是梦吧……!」
  「不,那不是梦,是现实喔。」
  「我、我醒来时还在阴暗的房间里,然后他们又说都是我害的……」
  (又……?)
  杰克斯皱眉,一边扶着拉比莎的背,一边想起哈迪克说过的话。有一部分人指摘拉比莎是给迦帛尔带来灾厄的元凶——
  (难道那家伙——)
  虽然不知道对方在拉比莎身上做了什么,不过或许就是不断说这种话替拉比莎洗脑。
  「他们说因为我的错,全迦帛尔的人都会死光。建筑物倒塌,然后哥哥、杰泽特、我认识的人会一个一个在眼前、被、被杀……」
  「没关系了,小拉比莎,忘了这些事吧。」
  杰克斯把拉比莎的头搂进胸前,紧紧抱住她。
  在怀里颤抖的肩膀好瘦小,好像不保护便会立刻毁坏般。
  (光是和杰泽特之间的问题已经够让她沮丧了,这样心灵会崩溃的……!)
  不必等到其他男人拜托,他现在就想早一刻带拉比莎到外沙漠去。
  「你很难过吧?你很努力了,已经没事了,别担心。」
  杰克斯尽可能发出温柔的声音这么反覆安抚,等拉比莎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时,他开朗地说:
  「小拉比莎,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外沙漠?你有兴趣对吧?」
  「外沙漠……?」
  「嗯。因为只要你还待在中央沙漠就不可能闲下来。你哥哥说你已经努力够了,要你到外沙漠休息一下。跟我一起去吧?」
  听到突如其来的提议,拉比莎愣怔地仰望杰克斯。
  「哥哥他……这么说吗?要我去外沙漠……」
  「对。所以你不必担心之后的事,直接跟我走吧。」
  就算杰克斯这么说,拉比莎也没办法马上回答,就此陷入沉默。
  (去外沙漠……?也不回塔拉斯伐尔一趟,就这样直接出发……?)
  ——以现在的拉比莎看来,那是非常吸引人的提议。
  「你累了吧?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就算现在放下重担也不会有人怪你。」
  就像杰克斯说的,老实说她真的累了。
  她拼命克服使者之旅与暴动危机。
  这一切好像统统带来了更壤的影响。
  (我之前的努力……究竟算什么呢?)
  再加上刚从恶梦中醒来,她现在觉得一切都让人好悲伤。
  太悲伤了。同样是迦帛尔人,想法竟然背道而驰到这种地步。
  虽然也觉得不甘心,但更加强烈的感觉是——空虚。
  (到了外沙漠就能重新开始吗……?)
  拉比莎把头靠着杰克斯的肩膀,茫然思索。
  和圣园切断关系、舍弃身为辛姆辛姆使者的过去、隐藏精灵使的力量。
  在外沙漠生活的拉比莎和现在会有什么差别呢?
  「而且又不是从此和哥哥、塔拉斯伐尔的人失去联络。」
  杰克斯这么补充道,鼓励陷入沉默的拉比莎。
  「只是去一个比以往去过更远一点的地方而已,用不着担心吧。」
  (哥哥……还有塔拉斯伐尔的人……)
  是吗?还能保持连络吗?那么这样或许不错。
  更重要的是这是哥哥的建议—在风头过去以前稍微休息一下。
  到时候搞不好杰泽特也——
  (……杰泽特?)
  感觉似乎突然清醒了过来,拉比莎慢慢地抬起头。
  是啊,她之所以那么不甘心,是因为被怪罪的不是只有她而已。
  「可是,杰克斯,那段期间,大家——」
  拉比莎看着杰克斯的脸问到一半,就马上打住。
  ——不用问也知道答案啊。我真是睡糊涂了。
  (我并非独自承受痛苦煎熬。)
  反而还远离动乱中心,待在离迦帛尔远远的地方受到保护。
  在她受到保护的期间,还有其他很多人一直在战斗啊!
  (我真笨,怎么怯懦起来了……!)
  对他们来说,不如意事应该是家常便饭才对。
  尽管如此,他们绝对不会半途而废。她可是一直在最近的地方看着他们奋斗的。
  (没错,现在不是逃跑的时候!)
  她完全清醒了。
  于是拉比莎抬起脸,盯着杰克斯的眼睛,明确地摇头。
  「不,杰克斯,我不逃,我要在这里和杰泽特、哥哥一起战斗。」
  想逃避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要是这么做,绝对会后悔。
  那个男人憎恨的对象是她。也就是说,该正面迎战的人是她。
  就像杰泽特和哥哥分别站在各自的立场战斗那样。
  (对,所谓的一起战斗就是……!)
  虽然是她自己说过的话,但她好像现在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如梦初醒般顿悟。
  「一起战斗……」
  然而杰克斯看到这样的拉比莎,却皱着眉头,悄悄叹气了。
  (看来她还没办法放弃杰泽特。)
  既然她都提到他的名字了,杰克斯不得不认为就是这么回事。
  「听我说,小拉比莎,你还是当我的女人吧。」
  杰克斯把手放在拉比莎的双盾,盯着她的眼睛,语气认真地这么开口。
  「把我当成在找到其他对像之前的垫背也无所谓,总之你就忘了杰泽特吧。今后不管你再怎么努力培养战斗能力,那家伙都不会对你动心了。」
  在这种状况下,总不能一直为情所困。从她先前帮助敌人的举动也看得出来,她显然很难在那样的世界生存。
  「你是办不到的。你没办法像那家伙或碧姬那样果断割舍,你该认清这点了吧。在平常是善良,在战场却是包袱,是碍手碍脚。」
  拉比莎露出惊讶至极的表情,她大概想不到杰克斯会说得那么狠。
  「你也该发觉了吧?你应该选择其他方式得到幸福才对。」
  因为你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杰克斯若无其事地呢喃,就此缄口。
  他希望拉比莎发觉自己当普通人就好。
  不惜改变人生观、勉强自己也要和对方在一起,那种关系是扭曲的。
  (要是没发觉这点,就算在一起也只有痛苦而已。)
  所以他才劝杰泽特,劝杰泽特在心爱的人毁坏以前离开。
  他觉得拉比莎的专一是美德。换作平常,他会支持她,但现在办不到。
  他似乎不小心露出了心痛的表情,只见拉比莎感到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
  「啊,抱歉,杰克斯,你误会了。」
  不久她似乎发觉了问题点,慌张地在胸前摇手否定。
  「我不会再坚持向杰泽特或碧姬看齐了。我已经明白自己是办不到的,所以我现在说的不是那种战斗……」
  拉比莎看着满脸疑惑的杰克斯,尴尬地开始解释。
  「其实我被掐住脖子的时候,是想用短剑刺伤那个男人再逃跑的。虽然没成功……不过,还好我没那么做。其实那个人和我有同样的想法。」
  「同样的想法是指?」
  「我们都认为对方做了错事、侮辱了自己挚爱的人事物。然后,我们都相信自己喜欢的人是不可能犯错的……」
  拉比莎的语气有些悲哀,双手环胸抱住自己的身体。
  「当我得知这个人的想法和我一样,而我曾经想要伤害他,就觉得非常难过……」
  拉比莎看着旁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空剑鞘在星光照耀下躺在地上。
  那把短剑最后掉在原地,来不及带走。
  「……我明白了,不管有任何理由,我还是讨厌伤害别人。」
  杰克斯聆听着拉比莎轻声倾诉的话语。
  半晌以后,终于理解到那句话在拉比莎心中有多么沉重。
  不管有任何理由——
  也就是说,不管是自我防卫、还是保护他人,都不构成理由。
  「我不想否定杰泽特——」
  拉比莎抱着膝盖重新坐好,压低声音继续说:
  「因为我喜欢他。我想要完全接纳他,彻底站在他那边。我也了解他那么做是无可奈何的……」
  她以为自己无法认同杀人行为是因为懦弱,所以执意要变强。
  但是她错了。那不是坚强,而是闭上眼睛不愿正视的懦弱表现。
  依靠武力的强悍,并不是现在的拉比莎发自内心想要的选择。
  所以不管再怎么努力始终办不到……杰泽特早就发觉这点了吧。
  「我本来以为,同样拿起武器、置身战场,就是一起战斗,但是我错了。不管是自己能够派上用场的地点或者战斗方式,其实是因人而异的。」
  拉比莎稍作停顿,仰头让星光映入眼眸——
  「选择适合自己的战斗方式,全力以赴。我想那才是真正的一起战斗。」
  拉比莎语气坚定,同时看向杰克斯。
  「我不后悔踏上使者之旅,也不想抹杀杰泽特他们的努力。就算再也无法待在他身边,我的心意也不会改变。所以我想留下来战斗。」
  然后拉比莎轻轻地展露笑靥,落寞地笑了。
  「不过,我还是讨厌伤害别人,所以我想找出属于自己的方法……我现在是这么想的。」
  她的声音与眼神充满柔软却坚强的意志。
  (……真是惊人。)
  杰克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凝视着拉比莎。
  (原来她已经发觉了……!)
  她和先前还因为作恶梦而哭个不停的少女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尽管那么煎熬痛苦,她仍然一点也不颓丧。
  原以为她已经精疲力尽,觉得那样也没关系。
  没想到她却靠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誓言继续前进。
  (果然还是想声援她……)
  嘴唇自然露出微笑。
  她是个坚强的孩子。别人伸出援手要保护她,反而带给她力量,促使她有所作为。
  用自己的话语、自己的力量,为了自己而行动。
  既然她发觉答案以后依然选择那么做,那么——
  (其他人或许会骂我,不过……)
  杰克斯噗哧一笑,把手伸进铁锈色的头发里抓了抓。
  这也没办法,不过是挨骂而已,他就扮一次箭靶吧。
  「那么,你认为你能为哪个地点派上用场呢?」
  杰克斯随意这么一问,拉比莎起初感到不可思议地观察杰克斯的表情。
  最后她发觉他已经站在她那边,脸上顿时浮现喜悦的笑容。
  「谢谢你,杰克斯!」
  「谢我什么呢?我是你的护卫,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就这样。」
  他耸耸肩,拉比莎则是自顾自按着嘴角,稍作思考以后抬起脸来。
  (我能派上用场的地点,现在非去不可的地方是……)
  答案马上就出来了。拉比莎脑海里浮现蒙眼少女的脸。
  「占星之徒的集会场,我想去见正巫女黎度。黎度是我的朋友,根据那个人的说法,似乎就是黎度下托宣教唆迦帛尔人发动战争的……」
  为了重获和平的命运之战——那个人说了这类奇妙的话。
  拉比莎大略说明情况以后,就连杰克斯都面有难色地按住额头。
  「简直疯了,那些家伙到底想对迦帛尔做什么?」
  「正巫女的影响力似乎非常大,我觉得不能这样放任不管。虽然我不确定黎度说这些话是不是出于自己的意志,但总之我想当面找她谈谈。黎度并不是喜欢战争的女孩子,只要和她谈过,她一定会明白的。」
  虽然这样的看法近乎个人愿望,不过拉比莎就是不由得这么认为。
  拉比莎认识的黎度,是个只是有点奇妙的普通女孩。要是她知道自己的一句话竟然引发战争,反而会大受打击。
  (得阻止她才行。不管打着多么冠冕堂皇的旗帜,那都是不可原谅的行为。)
  既然走到这一步,拉比莎只能贯彻她相信的想法。
  「不过,话说回来,没想到你居然认识那种大人物。你知道她人在哪儿吗?」
  「思,大概知道。他们有一个半夜集会场,我想就是那里……」
  拉比莎一边这么说,一边忽然想到:杰克斯恐怕会顺理成章地陪她一起去,但是……
  (原本他单纯是来当护卫的,把他卷进这件事好吗?与其让他跟着一起去,我反而比较希望他帮忙向哥哥还有塔拉斯伐尔转达我刚才说的事……)
  ——一部分迦帛尔人受特殊思想迷惑,积极想要发动战争。
  对应措施将会因为知道这件事与否而大不相同。既然这是群众期望的战争,一旦挑起战端,就再也无法阻止了。
  现在的情况是分秒必争,没空再一样一样慢慢来。得尽快通知其他人才行。
  (……嗯,还是请杰克斯分头行动好了。)
  拉比莎在心里这么决定,悄悄地点头,但问题在杰克斯是否会答应这个要求。拉比莎觉得几乎没有指望。
  既然他答应担任拉比莎的护卫,就绝对不会离开拉比莎身边;就算他真的答应拉比莎的请求,害他自愿违反契约也很教人过意不去。
  (也就是说………………要用那招了。)
  拉比莎瞟了杰克斯一眼,暗自下定决心。
  虽然这么做实在对杰克斯过意不去,不过至少他还可以说这是不可抗拒的意外。
  「……可是杰克斯,今天已经累了,要去等明天再去,是不是该休息了?」
  拉比莎尽可能装作不经意地提议,只见杰克斯稍微凝视拉比莎以后,点头同意了。
  「说的也是,我也觉得该睡了。」
  「嗯。我也想赶快把刚刚告诉杰克斯的事情,转告给哥哥和塔拉斯伐尔知道……」
  拉比莎若无其事地在话中夹带自己的要求,随便指个远处说:
  「啊,我去方便一下。」
  「要我跟你去吗?」
  「才、才不要!要是你敢跟来,我会发脾气喔!」
  拉比莎故意按着肚子快步跑走。
  虽然这种形同欺骗的作法很对不起杰克斯……不过这也是工作的一环,只能请他看开一点了。
  等到离得相当远以后,拉比莎转过身,用力挥手呼唤他。
  「杰克斯!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想约西卜会谅解的!」
  只见正在重新打包行李的杰克斯愣怔地看着拉比莎。
  「请转告哥哥和塔拉斯伐尔,拜托你啰!」
  拉比莎看到杰克斯手一松放掉行李,朝这边冲了过来。
  但为时已晚。
  「法纪鲁,用沙暴载我!」
  早就静下心准备就绪的拉比莎张开双臂,闭上眼睛召唤风之魔物。
  周围的风顿时盘旋而上,拉比莎轻飘飘地浮上空中。
  杰克斯很难得地发出有些懊恼的怒吼:
  「你居然骗我,小拉比莎!」
  「对不起!不过别担心!」
  拉比莎把手放在嘴边,朝着愈变愈小的杰克斯放声大喊。
  「我只是去见见朋友而已!」
  呼啸的沙暴包住拉比莎,从地面上很快就看不见她的身影了。
  杰克斯不死心地追了一段路,最后用手肘护着脸等待风势缓和以后,扶着额头夸张地垂下肩膀。
  「……你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他当然不想让拉比莎一个人去。这是信用问题。
  虽然他多少想过,拉比莎经历过那种险境以后,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冒险只身潜入占星之徒的根据地,怎知……
  拉比莎完全超乎他的预想,彻底败给她了。
  「……真是的,你是个好女人!」
  抱头苦恼以后,搔了搔铁锈色的头发,最后杰克斯似乎想开地抬起脸,凝视着拉比莎离去的方向扬起嘴角一笑。
  (竟然把我要得团团转,可见她不是和碧姬相当,就是在碧姬之上。)
  杰克斯一边冲回里固和行李那边,一边这么想;尽管碰到这种情况,情绪却非常高昂。
  (而我对碧姬做的事或许会傻眼,却不会担心。)
  也就是说,担心是很不识趣的行为。
  (要乖乖听小姐的命令吗?要我转告哥哥和塔拉斯伐尔……是吧?)
  现在事情变成这样,那个俊美的哥哥毫无疑问会昏倒,就用「那是你妹妹吧?她真是个好女人啊」的态度过关吧。
  然后对杰泽特也如法炮制。
  (『这女人太好了,我应付不来。对不起啰』……就这么办。)
  为了实行指令,首先得折返迦帛尔。
  
  * * *

  杰泽特确认过里固的装备,做好明天一早出发的准备以后,正要离开厩房。
  「咕噜噜——……」
  他听到从喉咙发出的撒娇咕噜声,回头走了两三步。
  在昏暗的厩房角落,拉比莎的里固一家三口依偎在一起休息。
  「马护、库库、库护拿,你们被主人留下来了。」
  因为拉比莎不忍心让库护拿与父母分开,所以这次带着其他里固走。
  (她当初大概作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回不了塔拉斯伐尔。)
  三对黑眼珠凑近看着杰泽特的脸,仿佛在问:我们的主人去哪里了?它们从鼻子喷气靠近杰泽特。杰泽特露出苦笑,分别搔了搔三只里固的脖子。
  「没问题,那家伙一定会回来的。所以不必担心,你们一家子好好相处喔。」
  杰泽特捏捏它们柔软的耳朵,敲敲犄角,摸摸毛皮依然雪白傲人的库护拿的鼻面。
  「还有你将来的主人。那家伙也绝对会回来的,你要等着喔。」
  不久之前还怕得绝对不肯碰里固的亚里耶,如今竟然独自骑着里固,出色地抵达曼纳,简直教人难以置信。
  虽然亚里耶做出抱住杰泽特的奇异举动,不过他为了拉比莎不仅训了杰泽特一顿,还自己选择该前进的道路。
  (真是的,居然变得这么有出息。)
  照这样看来不需要担心了。亚里耶不管是和碧姬他们在一起,或者独自一个人,都能有一番作为吧。
  发现自己为亚里耶的成长感到喜悦,杰泽特不禁难为情起来,于是故意臭着脸,干咳一声以后站了起来。
  (有人说过他以往依赖心太重了,或许那只是符合那个年纪该有的样子而已。嗯。)
  不管怎样,很高兴亚里耶不再需要别人操心了。
  「仔细想想,至今也受过你们很多照顾……保重喔。」
  杰泽特朝三头里固点头致谢以后,这次直接走向出口。
  他推开门,走向镇中心准备上床睡觉,却吓了一跳。因为,在星光照耀下,他发现有几个人影排列在前方的去路上。
  杰泽特顿时提高戒备,不过随即认出正中央的人是霍雷普,于是立刻解除了紧张感。而且其他几个也都是杰泽特比较信任的前沙岚旅团成员。
  「嗨,怎么啦?开完会以后要去骑里固夜游吗?」
  从他们的样子看来,像是在等杰泽特,但杰泽特想不到他们有什么理由要等他,于是姑且这么问道。
  今晚,他们应该是要根据杰泽特从曼纳带回的克莱舒家的阴谋论,与哈迪克信中提到的讨伐队派遣资讯,讨论今后塔拉斯伐尔该有的因应对策才对。
  已经确定要执行其他任务的杰泽特没有义务参加会议,而且他认为即将离开的人也没资格说三道四,于是刻意不露脸。
  当然他打算明天一早出发前往迦帛尔附近的事,已经事先知会过他们。
  「我们不去夜游,倒是要做早起的准备。」
  看杰泽特把手插在腰带上站着不动,霍雷普朝杰泽特走近一步这么说。
  「早起?你们要出远门吗?」
  「是啊,跟你一起去迦帛尔。」
  听到霍雷普一如往常以严肃正经的口气这么说,杰泽特讶异地眨了眨眼睛。
  「跟我一起……?」
  杰泽特扫视众人,发现其他人也和霍雷普一样,神情充满决心。
  (怎么如此突然?)
  看杰泽特一时之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其他同伴对他说:
  「仔细想想,犯不着让你一个人去吧。」
  同伴浮现宛如害羞微笑的表情,搔了搔脸颊。
  「虽然听到拥有别号的前团员之间要战斗就忍不住退缩……」
  「没错没错。不过,后来想想,应该也有很多不起眼而我们做得到的工作才对,像是趁札库罗被你引开注意力的时候,劝其他旅团员回来之类的。」
  「镇上这边只要留下哈金、还有会读书的人就没问题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和身旁的人互相点头附和。
  杰泽特猜想大概是在会议上提到这个话题,而选出同行者。杰泽特哑口无言地望着这群伙伴,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声说:
  「可是你们真的没关系吗?现在已经脱离对谈阶段,是要确实杀掉札库罗的计划……」
  返回故乡的成员之中,没有人像札库罗那样以杀人为乐。
  杰泽特觉得这么血腥的计划,交给他一个人就够了。
  说实话,人多比较容易拟订对策,成功率也相对提高。
  可是他觉得不会有人愿意主动跟他一起去。
  与其勉为其难地强拉已经退缩的人帮忙,单独行动还比较好。而且为了今后打算,像霍雷普这样的可用之才应该留在镇上比较合适。他是这么想才——
  「没关系。只要,沙岚』消失,我就不需要再工作了。所以我要和你一起战斗。」
  霍雷普仿佛察觉杰泽特的想法,颇不以为然地这么说——
  「我们一起去、一起战斗,然后——」
  目光稍微游移之后,瞪着杰泽特看。
  「……一起回来就行了吧。回到这个塔拉斯伐尔。」
  被霍雷普正眼盯着看的同时,杰泽特理解了他话中的含意。
  (啊……)
  同时眼角余光看到其他人也纷纷点头。
  这次他明明想像脱离沙岚旅团时那样一个人去的。
  ——宛如心事解开的感觉,脑袋也变得轻飘飘的。杰泽特仓皇按住额头。
  「这、这样啊,谢……」
  「为什么要道谢啊,白痴。」
  某人受不了地这么插嘴,于是所有人纷纷动了起来。
  「真是的,谁叫杰泽特连问都不问。」
  「杰泽特就是这点不讨人喜欢,真是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几个人走向厩房,就像在嘀嘀咕咕抱怨般聊了起来。
  「不过,要是他真的来问了,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但是不来问又觉得很不爽。」
  「说什么再也不回来了,就算你找这种藉口偷懒,不去参加庭园的扩建工程,也没用的。」
  「这样我们就会更常挨绿老兄骂了。」
  「算起来平均每个人一天要多挨一次骂……」
  「等一下,那个算法有问题吧!我平常哪有那么常挨骂!?」
  听到他们的嘀咕声,杰泽特不自觉笑着回嘴。
  他真的发自内心感到高兴。
  因为他最近总是不经意地体认到,自己在这个镇上是不受欢迎的存在。
  「话说那些偷了迦帛尔丫头小里固的家伙……」
  「呜哇霍雷普!你干嘛突然出声啊?」
  突然从身旁传来低语声,吓得杰泽特转过头去,发现原来是霍雷普。
  「已经给予铁拳制裁,并征收罚金了。」
  霍雷普笑也不笑,一本正经地这么说。
  杰泽特不记得他找霍雷普商量过这件事,就在他愣住的时候,霍雷普从怀里取出某样东西。
  「……这是丫头的份。」
  只见霍雷普把皮囊按在杰泽特的腹部要他收下,皮囊虽小却颇具重量。
  「麻烦转交给她。啊,还有,麻烦转告她,所有前旅团成员跟她说对不起……」
  霍雷普含糊地这么说道,快步地离开杰泽特身边。
  杰泽特哑口无言地目送那个看起来好像在害羞的背影。
  『冷静点,杰泽特。就像平常那样。』
  之前,拉比莎被卡耶尔掳走时,看杰泽特急着去找拉比莎,而说了这句话暗示他舍弃拉比莎的人,正是霍雷普……
  (霍雷普明明知道我说不回来是什么意思。)
  居然还要他之后转交给她。
  ——一阵笑意不禁涌上脸庞。
  (真是的。亚里耶也好、碧姬也好,大家都一个样。)
  托他转交这么多东西,这样他不就不能坚持再也不见面了?
  「……哈哈。啊,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杰泽特嘴角上扬地笑出声,举起双手,朝夜空尽情伸懒腰。
  (去迦帛尔。就去迦帛尔吧。)
  总觉得这么做就能够得到所有的答案。
  明白自己选择的路通往什么地方、受什么指引。
  (前进吧,总之向前进。)
  没有时间休息了。



  6··暗夜流流

  「我记得就是那片岩场……」



  远离人烟,夜半悄然无声的岩漠——
  拉比莎独自做出怎么看都十分可疑的举动。
  只见她躲在连绵起伏的山丘后方,不时探出头确认方向,然后趴在地上用手和膝盖悄悄地移动。假使在街上这么做,毫无疑问会成为可疑分子。
  (之前被发现的时候,对方可是剑拔弩张地追过来。而且对方还拿着武器,不可以大意。在见到黎度之前,我都要绷紧神经才行……)
  那是之前和儿时玩伴萨允为了找寻失踪的黎度时发生的事。
  那时候从缝隙间看到里面生起大火堆,不过今天似乎不需要那么大的营火。从缝隙间并没有透出那种火光。
  (……该不会今天休会吧?)
  拉比莎没有多想就跑到岩场来,现在想想也不是没有那种可能。她是不是又发挥了多余的行动力呢?
  (不过,就算没有集会,或许会有老爷爷留守,负责告诉不知情跑来聚会场的人今天休会也说不定!)
  在迦帛尔如果拜访别人家扑空,一定会有人帮忙告诉访客「主人不在喔」。硬是找到希望的拉比莎下定决心站起来,以小跑步来缩短最后这段距离。
  抵达岩山一角的拉比莎将背紧紧靠着岩壁,一边注意把自己藏好,一边细步前进,寻找适合窥探的地点。
  她隐约听到说话声乘着夜风传来。
  (好像有人。但愿黎度也在就好了……)
  不知道黎度会不会像之前那样发现拉比莎的光,主动过来找拉比莎?
  (……她是不是没发觉啊?还是像之前那样爬上岩山偷窥好了。)
  之前,和萨允一起从上面偷窥时,只看到一堆黑袍人,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不过假使人数很少的话,或许就有办法分辨出要找的人了。
  就在拉比莎四处徘徊寻找偷窥地点,最后决定要爬上去时——
  「——有侵入者!」
  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这样的叫声。
  (糟了!被发现了吗!?)
  拉比莎吓得肩膀一抖,从攀着的岩石上跳下来。
  她一心想脱离现场便不管三七二十一跑了起来,却选错了方向。突然有人从前方的岩壁角落冲出来,拉比莎根本来不及躲开就迎面撞上了。
  「呜哇!」
  拉比莎迎面撞上对方的胸膛,等回过神来已经一屁股跌坐在地。她头昏眼花地抬头一看,只见巨大的人影挡在前方俯视着她。
  (不好了,被发现了……!)
  拉比莎用手扶着地面仓皇转过身去,再度作势逃跑。
  (黎度,要是你在就赶快发现我吧!)
  要不要干脆豁出去直接呼叫她呢?
  当拉比莎冒出这个念头而深吸一口气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词汇传进她的耳朵。
  「拉比莎小姐?」
  (咦……)
  拉比莎不禁把正要脱口而出的黎度名字给吞了回去。
  (刚刚那个人叫了我的名字!?)
  拉比莎尽管惊魂未定,不过总觉得刚才听到的声音似曾相识。
  虽然印象中不常听到,但只要听过一次就很难忘记的低沉嗓音。要比喻的话,就像是岩石滚动时发出的声响……
  (——难道是……!)
  拉比莎迅速回头,重新观察伫立在背后宛如小山的巨大身躯,终于确定对方的身份。
  「乌尔哈!?」
  拉比莎一边喊出对方的名字一边抬起视线,与睁大的小小眼眸对上。
  摘下兜帽裸露的头部映着星光。
  可以清楚看到光溜溜的浑圆轮廓到处布满不忍赌视的伤痕。
  不会错的。他就是以随从身份随侍黎度的壮汉——乌尔哈。
  (对喔!仔细想想,既然黎度在,乌尔哈当然也在才对!)
  事到如今才发现这点,拉比莎总算松了一口气,转身面向乌尔哈。见到他就等于见到黎度,应该不会再被人追赶了。
  「原来是你啊,吓了我一跳!幸好你没事,乌尔哈,我是来见黎度……」
  然而下一瞬间,才见乌尔哈不发一语地往前踏步,随即伸出粗壮的手臂逮捕拉比莎。
  「……咦!」
  怎么想这都是抓人的举动,拉比莎哑口无言;乌尔哈则是把拉比莎扛在屑上,拔腿就跑。
  「奇、奇怪?怎么了,乌尔哈,你要去哪儿?」
  陷入混乱的拉比莎看到数个黑影从后方岩壁一窝蜂地跳了出来。
  有东西发出咻的声响从那边飞过来。那虽然不是箭,但被打到似乎会很痛的样子。从对方使用原始方式甩动手臂这点看来,八成是投石吧。
  「哇!好痛!」
  就在拉比莎缺乏紧张感地仔细观察时,其中一颗石子擦过她的脸颊。拉比莎仓皇低头的同时,发觉有人攻击的乌尔哈把她移到胸前抱好。
  「对不起,你没事吧?」
  「是、是没事啦……」
  拉比莎一把抓住黑袍的胸口,面向上方。尽管随时都可能因为振动而咬到舌头,拉比莎还是朝着乌尔哈的下巴提高音量说:
  「这、这是怎么回事?乌尔哈。为什么同伴要攻击你?」
  「很遗憾,我并不是他们的同伴。」
  宛如岩石滚动的声带振动直接从喉咙传来。
  「在他们看来,我是觊觎正巫女的不法之徒。抱歉,把你卷进来了。」
  「……你说什么!?」
  在拉比莎目瞪口呆的瞬间,有东西啪唰一声地缠住拉比莎的身体。
  「这这这、这次又怎么了!」
  拉比莎惊慌失措地环视周围,发现星空不知为何看起来像在窗格的另一头。
  (窗格……?不对,这是——!)
  接着宛如绞布的声音响起,乌尔哈失速了。缠住身体的东西陷进肌肤,最后完全封住他的行动。
  如今拉比莎与其说是被乌尔哈抱着,不如说是被投来的细网子套住捆在一起还比较正确。
  (这不是抛网吗!打算把人当成野生动物一样活捉吗?)
  八成是某个人从岩山上扔下来的吧,整个人都被包覆住了。
  拉比莎只能一筹莫展地看着成群黑袍人包围两人。
  「乌、乌尔哈……」
  拉比莎一不自觉呼唤,乌尔哈立即用力抱紧拉比莎作为回答。
  「——哎呀,这不是正巫女大人的前任随从乌尔哈大人吗?」
  不久,其中一名黑袍人发出脚步声绕到两人正面。
  「听说正巫女判断你不适任,已经不想再看到你了,是吗?」
  听到男子充满恶意地歪着嘴角这么说,拉比莎瞪大眼睛僵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
  黎度和乌尔哈不是一起离开了塔拉斯伐尔吗?
  拉比莎虽然想仰望乌尔哈确认他的表情,却遭到抛网阻碍而无法如愿。
  男子似乎在等待回应,但乌尔哈动也不动,一句话也不肯回。
  「哼!那边的小个子,你是什么人?」
  看乌尔哈没有反应,男子把目标转移到拉比莎身上,兴致缺缺地凑近看拉比莎的脸。
  「你是这家伙的同伴吗?企图协助这家伙诱拐正巫女大人吗?」
  「才、才不是!我是黎度的朋友。只是想来找她说说话而已!」
  拉比莎和乌尔哈相反,马上这么回答,不料周围的黑袍人一齐鼓噪起来。
  「居然直呼正巫女大人的名讳……!」
  「无礼!竟然自称是朋友……!?」
  (咦,我说错话了吗?)
  对方的反应怎么想都缺乏善意,让拉比莎有些不知所措。直呼名字、自称朋友是那么严重的事吗?
  「哦,正巫女大人的前任随从与自称的友人吗?这就奇了……」
  男子发出不悦的声音看了看拉比莎与乌尔哈,最后指示周围的人:
  「把他们关进牢里,听候总裁殿下发落。」
  立刻有几名黑袍人冲上来按住两人,剥掉网子。被重新绑住的拉比莎与乌尔哈被个别带走,在夜色中前进。
  (不知道要带我们去哪里?这种岩场有牢房吗……?)
  拉比莎虽然不安,但是因为和乌尔哈在一起,所以多少能保持从容。
  虽然意外听说黎度不想再看到乌尔哈,不免教人心生疑虑,不过在拉比莎心目中,比起周围这些身份不明的黑袍人,绝对是乌尔哈值得信赖。
  (因为乌尔哈是不可能害黎度的。乌尔哈明明那么重视黎度,随时待在身边保护她……而且不管怎么想,黎度也是相信乌尔哈的。)
  虽然两人的关系似乎在离开塔拉斯伐尔前夕出了问题,但乌尔哈还是很担心黎度。亚里耶是这么说的。
  (说真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就在拉比莎左思右想的时候,周围变得愈来愈暗。在黑袍人引导下,他们穿过岩山狭缝的蜿蜒小路,进入岩场内部。
  因为岩石环绕的关系,就算有星光也暗得看不见脚下,只能仰赖黑袍人手上的火把。拉比莎还不时差点被小石头绊倒。
  最后拉比莎人等人在平凡无奇的岩壁凹洞前停下脚步。
  黑袍人之一进入凹洞,立刻慢条斯理地蹲下朝地面伸出手。
  只见原本以为是地面的地方突然开了一个洞。
  「啊!」
  拉比莎不禁叫出声,男子蹲着不动,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快进去。小个子,你先走。」
  对方递出火把催促拉比莎,藉着火光看得到地面出现歪歪扭扭的四方形洞穴。那跟地下粮食储藏库的入口一模一样。
  (竟然有这种地下通道……!)
  看样子这片岩场不是单纯的集会场所。
  完全震慑住的拉比莎不知反抗,战战兢兢地走下通往地底岩洞的阶梯。深入地下的同时,可以感觉到潮湿的冰凉空气逐渐笼罩全身。
  (哇噢、哇噢,是地下洞窟!虽然昏暗不明,不过仍看得到好几个横穴……!)
  拉比莎甚至忘记自己是阶下囚,整个人兴奋了起来。
  就带头者火把照亮的范围所见,这里似乎是人工挖掘的洞窟。
  在阶梯与走廊途中,频频出现疑似通往其他地方的横穴。一行人的脚步声在空间中回荡,到处反射构成不可思议的回声。
  除了火把的亮光以外,没有其他照明。感觉就像是误闯了地底或在地上土堆内部筑巢的蚂蚁世界。
  (我懂了,他们白天在这里面睡觉,晚上再到上面的岩场集会。这就表示,黎度应该也在这里面才对……!)
  有能够住人的房间吗?到底住了多少人呢?在这种地方生活真是太神奇了。拉比莎的好奇心瞬间爆发,不自觉东张西望起来。
  「不许乱看,金发小个子!」
  看来拉比莎的态度实在教人看不下去。结果拉比莎被推肩膀还挨了骂。拉比莎无可奈何,只好缩着头,尽量不动声色地观察。
  一行人转进好几条岔道,走下坡道或阶梯,沿着路左弯右拐到达地底深处以后,似乎抵达了目的地。
  火把照亮了木制的格子门,那扇门发出叽叽声开启,最后拉比莎和乌尔哈被关进里面。
  「乖乖待在这里。」
  黑袍人将格子门关上(门虽然是木头做的,倒是很沉重坚固),用锁链和锁头上锁以后,只留下这句话就鱼贯离开了。
  火把的亮光一消失,四周顿时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就连应该在近处的乌尔哈也完全看不见。这样就算能够逃出去,也没办法顺利移动吧。
  「乌尔哈……你没事吧?」
  等到完全听不见脚步的回声以后,拉比莎朝着黑暗中乌尔哈所在的方向小声问道。间隔半晌,传来安静的答覆。
  「我吓了一跳,没想到会遇见拉比莎小姐。」
  「我也是喔,没想到会和乌尔哈一起被抓……」
  乌尔哈宛如岩石滚动的嗓音一日压低音量就听不清楚,于是拉比莎摸索着靠到他身边。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们两个突然消失,害我非常担心喔。」
  「我也不是自愿要离开的。抱歉害你担心了。」
  乌尔哈口气诚挚地这么说完,稍作停顿以后,简单扼要地说明原委。
  「拉比莎小姐回来的那晚,黎度被某个男人带走了。」
  「带走了……?」
  「虽然去见他似乎是出自黎度个人的意思……」
  乌尔哈的口气听起来有些消沉,接着他淡淡地叙迤当晚的情形。
  「那天黎度说要观星,就独自到镇外。虽然她叫我不许跟去……但我很担心,于是隔了一小段时间后再过去看她,却到处找不到人。我忐忑不安地回到帐篷一看,发现她留了一封信。」
  ——别担心,在塔拉斯伐尔等着。万一上面怪罪下来,就逃走。如果你知道那两个人的下落,便到那里生活。
  信上简短地写着表达上述意思的文字。
  被摆了一道,结果还是被那个男人抢先了一步。领悟到这点的乌尔哈,立刻骑着里固去追度。他大约猜得到凶手的身份与去向。
  「我骑着里固往迦帛尔的方向追赶,果不其然,发现了骑着里固的白色人影。」
  (白色人影。)
  拉比莎如梦初醒,凝视着眼前的黑暗。她的脑海里浮现了亚里耶一直怀疑的白衣人身影。话虽如此,她只在曼纳看过那个人几眼而已,印象并不鲜明……
  「不久之前,那个人来过塔拉斯伐尔对吧?果然跟他有关!」
  「对,那个男人叫伊拉斯,他总是穿着白袍。」
  乌尔哈点头肯定拉比莎的话语,他的脑海里也浮现同一个人的身影,那个在满月照耀下的鲜明模样,此刻回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
  那个男人一发现乌尔哈气愤地冲过去,就泰然自若地要里固回头。
  他面向乌尔哈;在他怀里,黎度睡得正熟。
  伊拉斯对拉近距离的乌尔哈露出淡淡的冰冷微笑——
  然后从白袍的袖子里亮出锐利的小刀,抵住沉睡中黎度的喉咙。
  「他拿出小刀!?」
  拉比莎怀疑自己听错了,不觉伸手触摸自己的喉咙。
  银色月亮皎洁发光,刀刃映着月光的锐利光辉,与胸前抱着黎度的白衣人身影,一同浮现脑海。明明没有亲眼目睹,却有如记忆重现般清晰可见……
  「……我不得不停下来。」
  乌尔哈的沉重告白,在哑口无言的拉比莎耳边回响。
  「伊拉斯保持用小刀抵着黎度的姿势,就这么缓缓地转身离去。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目送他逐渐远离……」
  他的话语处处透露出懊恼之意。乌尔哈想必非常不甘心吧。
  明明已来到伸手可及的地方,却只能默默地看着黎度被带走。
  「等到看不见他的身影以后,又追到这里来了对吧。」
  「没错,这里过去是住了众多占星之徒的地下都市。」
  「过去?意思是现在已经不是了?」
  「现在是废城,不是正巫女该待的地方。」
  乌尔哈用浅显易懂的话语补充说明,以便拉比莎理解。
  「随着人口增加,在稍远处建立了更大的占星之都,星都纳诸穆。没想到后来这里的人口渐渐减少,几乎所有的人都移到了新都,之后就只有负责管理的家族在这里生活。不过,最近有一部分人又开始使用这里了。」
  听到这里已大致了解了。拉比莎点点头,接腔说:
  「就是最近开始在迦帛尔出入的占星之徒吧。本来还以为这里是单纯的集会场所,没想到真的是据点……」
  这些人散播奇怪的教义,煽动迦帛尔的民众,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既然乌尔哈说是一部分人,那就表示也有人不是这样吧。
  乌尔哈仿佛听到了拉比莎的心声,为她说明那些人的来历。
  「现在占星之徒的上层分成两派。以年长者为中心的保守派,与以年轻人为中心的修正派。使用这里的人是修正派团体,带走黎度的伊拉斯就是修正派的总裁。」
  「伊拉斯吗?」
  这就表示伊拉斯是带头散播奇怪教义的首谋。
  (那个人难道是要强迫黎度下托宣……!)
  假如不惜使用小刀挟持也要抓走正巫女的目的是这个,那么事情就说得通了。
  拉比莎对伊拉斯的印象逐步恶化,不知不觉间握紧拳头。
  「虽然同样是占星之徒,但保守派和修正派的想法截然不同。两派自然处于敌对状态。为了扩张势力,双方都想获得对一般徒具有影响力的正巫女。」
  「也就是说,双方互相争夺黎度?」
  「没错。至今黎度都是在保守派的保护下行动,但现在被修正派抢走了……黎度已落入被保守派追杀的命运。」
  「咦!」
  情势的发展真是突兀,拉比莎不禁提高嗓门惊呼。
  「为、为什么?之前不是还抢破头,怎么现在突然要杀黎度呢?重点是正巫女的地位不是很高吗?」
  「与其说正巫女的地位崇高,不如说是身份特别。随着立场不同,对正巫女的认知也不一样。」
  乌尔哈说出了跟之前亚里耶一样的话。
  「跟派系斗争无关的一般徒,尊崇她为最接近星星的尊贵人物。至于祭司则是扮演正巫女与一般徒之间的桥梁,负责解读星星的意图,对正巫女又有不一样的想法。」
  「不一样是指?」
  「祭司本人大概认为那是工作吧。就是控制正巫女的言行,领导整个民族。」
  经乌尔哈这么一说,拉比莎大约明白祭司的工作是什么了。祭司就像是迦帛尔的圣园和镇议会,也就是执掌政务吧。
  「正巫女要受祭司控制才算正巫女,这是祭司的想法。也就是说,他们不需要会脱离掌控、擅自行动的叛逆正巫女。不仅如此,因为正巫女拥有独力号召一般徒的莫大影响力,甚至会妨碍祭司。」
  「啊……所以输给修正派的保守派才要取黎度的性命……!?」
  意思就是在正巫女变得碍事之前除掉她。
  「……不过,既然这样,这次不就换修正派保护她了吗……」
  「要指望会趁那个孩子沉睡时拿刀挟持的伊拉斯吗?」
  虽然四周暗得连对方的轮廓都看不见,不过乌尔哈仍然瞥向拉比莎。拉比莎仿佛感受到他的视线般,支支吾吾地撤回前言。
  「对不起,我都忘了。这样下去,黎度的安危的确令人担忧。」
  修正派也一样。一旦情况不利,肯定会马上除掉正巫女。
  (真是吓人,没想到黎度的处境这么艰难……)
  之前,拉比莎还以为黎度只是地位崇高而已,原来事情并不是那么单纯。
  想到这里,拉比莎忽然发现一个疑问。
  「奇怪了?既然乌尔哈是来带黎度脱离修正派的,那么乌尔哈你……」
  乌尔哈刚才好像说过,黎度本来是在保守派保护下行动的。
  这就表示,身为随从的乌尔哈也是保守派的人才对。
  如今保守派要取黎度的性命……?
  「……我发誓,拉比莎小姐。」
  乌尔哈似乎充分感受到陷入沉默的拉比莎的疑问,他静静地开口了。
  「我只想保护那个孩子。」
  仿佛会融入黑暗的悄声密语。
  那听起来非常哀伤,没有一丝虚假和敷衍。
  「……嗯,对不起。」
  拉比莎低头道歉,单纯地相信乌尔哈的话,并就此打住。即使乌尔哈不亲口辩白,光看也能感受到乌尔哈是很珍惜黎度的。
  (只有乌尔哈是真正站在黎度那边的……)
  一想到这点,拉比莎突然觉得很落寞。
  她本来还以为正巫女是在许多人呵护疼爱下长大的。
  不过,话说回来,看得见光的黎度应该可以轻易发现,只有乌尔哈是真正站在她那边的人,为什么还会产生矛盾呢?
  甚至自愿跟伊拉斯走。
  (好在意他们吵架的原因喔。现在方便问吗……)
  总觉得刺探他人隐私似乎不太好——就在拉比莎犹豫不决的时候,错失了机会,因为乌尔哈率先发问了。
  「话说回来,拉比莎小姐为何来此?」
  「喔,那件事说来话长……」
  拉比莎扼要地说明她抵达迦帛尔后截至目前为止的遭遇。乌尔哈像岩石般默默倾听,直到拉比莎说到黎度似乎下了可疑的托宣时,感觉得出乌尔哈倒抽一口气。
  「……因此我觉得非见黎度不可,就乘着沙暴飞过来了。」
  拉比莎说完,乌尔哈没有回应,依然沉默不语。
  「不过,仔细想想,就算没有发生这些事,我也打算来找黎度。」
  拉比莎猜想乌尔哈可能在想事情,于是自言自语地撑场面。
  「起初我一心以为黎度在曼纳,计划和亚里耶一起去找人。没想到人在这里,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不对,这并不值得庆幸。」
  当拉比莎轻轻发出干笑声时,身旁的乌尔哈总算有了动静。
  「拉比莎小姐……是在担心黎度吗?」
  「咦?嗯,那当然啰,因为我们是朋友嘛。不光是我,亚里耶也一样。」
  「就算你在迦帛尔听到那种话,依然把黎度当朋友吗?」
  「为什么说依然?朋友是没有期限的……啊,原来如此。」
  拉比莎疑惑地反问,接着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你以为我在气黎度下了奇怪的托宣吗?虽然那的确很困扰没错,可是又不知道那是否真是黎度说的;就算真是她说的,我想一定也有她的理由。因为黎度不是那种喜欢打打杀杀的女孩子吧?」
  拉比莎面向乌尔哈的方向,抱着双腿将脸颊靠在膝盖上。
  「假使真是她说的,那么我也必须提醒她,要是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引发战争,黎度一定会非常痛苦的。我要在事情变成那样之前阻止她。」
  这时拉比莎听到衣物摩擦声,得知乌尔哈突然有了大动作。
  「感谢你。」
  乌尔哈的声音从相当低的位置传来,拉比莎这才发觉他深深地磕头行礼。
  「咦……不、不会吧,为什么突然道谢?」
  面对意外的反应,拉比莎不知所措,立刻正襟危坐,慌忙对应。年长者对自己磕头,实在教人承受不起。
  「快把、把头抬起来吧!没什么好谢我的!」
  「那个孩子一无所知,既不懂得双亲的爱,也不懂得朋友的关怀。」
  但是乌尔哈不肯把头抬起来,发出有些颤抖的声音说道:
  「正巫女得不到那些东西。一旦找到了特别的人,就意味着那个人必须死。因为不可以有其他事物发挥比祭司连更大的影响力,左右正巫女的心。」
  拉比莎本来惊慌失措,在胸前无意义地摇手辞谢,听到这句话顿时停止了动作。
  (难道乌尔哈在黎度面前从不开口,是因为这个缘故……?)
  为了防止乌尔哈利用随从的优势,灌输正巫女自己的想法吗?
  拉比莎战战兢兢地一问,乌尔哈略作沉吟之后,为她解答:
  「……就某种意义来说是这样,但我是第一个必须遵守这项规矩的人。」
  乌尔哈不肯透露更多,继续传达他的讯息:
  「本来那孩子注定永远孤独一人。老实说,我从没想过自己身为占星之徒会说出这样的话……但是谢谢你,谢谢你帮忙那个孩子摆脱她的宿命。」
  「咦咦?你说得太夸张了!」
  「虽然不是顺便拜托,不过能不能请你助我一臂之力呢?」
  乌尔哈口气急切地恳求拉比莎。
  「能不能请你用沙暴把黎度带离这里?」
  (用沙暴……我吗?)
  也就是把黎度托付给拉比莎的意思。
  「我认为你可以信任……我的身躯这么庞大,不适合隐密行动。就算我尝试入侵,也会马上被发现。所以干脆自投罗网,计划从内部行动……只要有你帮忙,计划实行起来会变得相当容易。」
  拉比莎听到这句话,惊讶地凑近追问:
  「咦!这么说你是故意被抓的吗?」
  「没错。因为我已经从外面入侵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拉比莎目瞪口呆。没想到竟然是故意的。不过现在想想,从乌尔哈落网到放弃为止的抵抗过程确实莫名干脆。
  「拉比莎小姐,事情就是如此……拜托你。」
  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但总之诚意是感受到了。
  「把头抬起来吧。你不必这样求我,我也会帮你搭救黎度的。」
  拉比莎爽快地这么说完后,立即感觉到乌尔哈猛烈抬起脸。
  「真、真的吗!感谢……」
  「就、就说了,你不必磕头啦!」
  拉比莎慌忙制止乌尔哈,接着强调自己也有事要找黎度。
  「我才有事要拜托黎度。现在迦帛尔人受到占星之徒影响,准备发动战争,我希望她帮忙阻止迦帛尔人!或许就某种意义来说是在利用黎度,但是……」
  「不,那确实应该阻止。恐怕是伊拉斯要她下托宣的。老实说我并不清楚伊拉斯的目的,但是……至少那并不是全体占星之徒的意见。」
  听过乌尔哈的说明,拉比莎也理解,在迦帛尔活动的占星之徒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她点点头,凝视着应该在黑暗另一头的乌尔哈。
  「我们赶快来拟订作战计划吧,乌尔哈!首先是离开这里的方法……」
  「嘘,有人来了。」
  听到乌尔哈这么说,拉比莎赶紧闭嘴,甚至屏息竖起耳朵。
  从远方的确传来人的脚步声。随着脚步声接近,走廊也从右方逐渐变亮。
  (该不会是伊拉斯吧……?)
  揣测是伊拉斯来处分两人的拉比莎提高警觉,不过最后出现在格子门另一边的是两名黑袍人。一人拿着烛台,一人双手捧着两只浅盘。在已经习惯黑暗的拉比莎和乌尔哈看来,就连微弱烛光都显得格外明亮。
  黑袍人从牢房外瞥了亮得睁不开眼睛的两人以后,打开门下方的四方形小开口,把盘子依序塞进牢房。
  「吃饭了。快吃。」
  拉比莎和乌尔哈面面相觑,没想到还有这种待遇。
  不过一直面面相也不是办法,于是两人姑且将盘子挪到手边。只见金属盘上装着怎么看都是麦粥的乏味食物。
  这种东西就算看了也提不起食欲,两人再度面面相觑。其中一名黑袍人见状,不耐烦地说:
  「不吃就还来。」
  看来除非两人把麦粥吃完或退还,不然黑袍人就不能离开。
  看到乌尔哈默默地开动,拉比莎也拿起汤匙将煮得软绵绵的麦子塞进喉咙。
  (……?总觉得有股甜甜的怪味道……)
  拉比莎尝了两三口以后感到不对劲,不过看乌尔哈倒是神色自若地一口接一口。
  她本来怀疑粥里下了毒,但似乎是她多虑了。于是拉比莎决定仿效乌尔哈,神色自若地继续进食。得储存体力才行。
  两人一吃完,两名黑袍人立刻回收空盘,然后匆匆离去。
  等到脚步的回声消失,牢里重新笼罩在黑暗之中时,乌尔哈慢条斯理地低声说:
  「粥里下了安眠药。」
  「咦咦!」
  震惊过度的拉比莎当场大叫,猛然面向乌尔哈。
  「你、你怎么不早讲!我都吃下去了啦!」
  然而乌尔哈无动于衷,始终保持非常沉着的态度。
  「那只是安眠药,不会致死。我已经培养出抗药性,所以不要紧。」
  「我却毫无抗药性!」
  「你就好好睡一觉。」
  「谢谢你的好意!」
  拉比莎有点陷入恐慌的样子,似乎逗得乌尔哈发噱。只见乌尔哈咯咯笑了。
  「没事的。如果他打算杀你,你早在被抓以前就已经死了,会下安眠药大概也有用意。比方说要换牢房之类的。因为不希望你记住路怎么走。」
  「这、这里这么暗,通道蜿蜒曲折,根本不需要担心我会记得路……」
  「虽然药对我起不了作用,不过为了引诱他们放松戒心,我打算装作药效发作。」
  总觉得宛如岩石滚动的说话声听起来很温柔。
  「假使他们真的上钩,那就是去找黎度的好机会。」
  那样的情况确实值得庆幸。
  (算了……反正吃都吃了,又能怎样。)
  拉比莎受乌尔哈影响,也逐渐冷静下来,最后浮现这样的念头看开了。
  甚至觉得既然闻过那么多次迷魂香了,区区安眠药应该不是问题…:
  「……呼啊啊啊……马上就想睡了……」
  拉比莎一接受现况,随即涌现强烈的睡意。
  (不行,我还没跟乌尔哈拟订作战……)
  拉比莎打起呵欠,背靠着岩壁,忍不住点头打起瞌睡。
  (怎么办?乌尔哈……要怎么找黎度……)
  在半梦半醒间,拉比莎好像又听到某人的脚步声。
  格子门外的黑暗稍微变亮,接着出现一道白影——
  「——原来如此。捉到两只猎物吗?」
  拉比莎听到了青年和善的说话声。
  (是谁……?白影……伊拉斯……?)
  拉比莎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唱反调地紧紧黏在一起。
  「叛徒随从与叛徒精灵使……」
  他的声音明明听起来很和善,却隐约透出冷酷的气息。
  「为什么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呢?真可怜……」
  语气与其说是怜悯,更像是以这种情况为乐。
  (……开什么玩笑……你这家伙…………)
  拉比莎听着他的声音,意识缓缓地坠入黑暗之中。
  「……话说回来,会对人生绝望的人,本来就是自以为人生会过得很顺遂的傲慢人类,所以我不是很喜欢这样的人。」
  伊拉斯掀开头上的白兜帽,眯起眼睛微微一笑。
  「做人首重谦虚,你不这么认为吗?」
  那双眼眸不是对着睡得正香的太阳色头发,而是对着蹲踞在旁边的巨汉。
  乌尔哈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似乎打算照之前对拉比莎的宣言坚持装睡到底。
  「你不回答也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想和你聊天……」
  最后伊拉斯耸耸肩,口气变得有些不以为然。
  「况且,既然你什么也不肯说,不管你是醒着还是睡着都一样。」
  接着他的声调参杂着揶揄之意。
  一什么也不肯讲,什么也不愿说,自以为保持沉默是为对方好,自认这样就算保护对方了……我最讨厌像你这样的大人了,乌尔哈殿下。」
  乌尔哈依然没有反应,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从远处再度传来脚步声,乌尔哈知道出现了几名黑袍人。
  「喔,辛苦了。不好意思要麻烦你们了,请把那边那个女孩抬走。」
  「女孩?」黑袍人这么反问的同时,开门声响起。
  「对。比对情报以后,发现她就是那个辛姆辛姆使者,也就是精灵使……正巫女殿下监视的拥有巨大光芒之人似乎就是她。」
  黑袍人尽管吃惊还是遵从命令,乌尔哈听到几个人移动的声响。
  「先前得到情报指出,在我们影响下的迦帛尔人似乎正在策划某事,跟她有关系。看来似乎进行得不顺利呢。不过,既然都请她过来了,接下来就由我们亲自招待吧……」
  关门声响起,格子门再度锁上。
  「……事情就是这样,得到精灵使不是坏事吧。」
  复数的脚步声远离。
  「就像得到了正巫女呢。」
  最后,乌尔哈听到伊拉斯这么低语,并且缓缓地走掉了。
  周遭恢复寂静,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的乌尔哈凝视着眼前的黑暗。
  『——乌尔哈,我也不可以讲话吗?』
  脑海某处响起年纪还小的黎度既尖细又咬字不清的说话声。
  『有女人,还有小生物对吧。光芒非常地温暖。我不可以过去吗?』
  黎度伸出小小的双手抓住他的衣摆央求,脸颊因为期待而涨红。
  他没想到会被看到,尽管惊慌困惑,最后还是无法拒绝。
  这点小事就能取悦她……他无法抵抗那种魅力。
  但那是个错误。
  『乌尔哈……那两个人……』
  过不了多久,黎度发出泫然欲泣的声音这么问了。
  『去了哪里……?』
  他诅咒自己的天真。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一个疑惑在他心里愈来愈强烈。
  在这时候,还有在那时候,是否有一道令人不舒服的白色影子站在黎度身后呢?
  (伊拉斯……不知不觉间接近年幼黎度的男人……)
  小时候黎度被迫关在巫女宫过着不自由的生活,而伊拉斯似乎趁乌尔哈不注意时接近黎度,给黎度看各种珍奇物品,藉此掳获黎度的心。
  等到乌尔哈发觉时,黎度已经完全信任伊拉斯这名乍看温和善良的青年了。乌尔哈起初也掉以轻心,觉得黎度开心就好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自从发生那起事件以后,黎度渐渐畏惧他。
  『他讲话……很甜,却像毒一样……』
  黎度说她发觉了,她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照着他的话做。
  『而且几乎看不到他的光,就算他笑的时候也一样……他太擅长隐藏内心了……』
  黎度说她因此有点害怕伊拉斯。
  (那个男人恐怕知道黎度的心愿。)
  那起事件结束了黎度的童年,她突然从小女孩变成了宛如看破红尘的老妇人般的正巫女。
  尽管如此,她始终抱持着唯一的心愿。
  那是绝对无法实现的——
  (……千万别告诉她。)
  乌尔哈依然蹲踞不动瞪着黑暗,用力握紧拳头。
  (你千万别告诉她这点,伊拉斯。)
  乌尔哈想保护她的心。



  老实说,只靠他一个人或许办不到。虽然很不甘心,不过伊拉斯说的没错,至今他不曾教导黎度任何事。
  但是如今有了同伴。
  『黎度一定会非常痛苦——』
  有这样为黎度设想的友人。
  (抱歉把你卷了进来,拉比莎小姐。但是,拜托你了。)
  乌尔哈用双拳撑地,朝着空无一人的空间磕头。
  (拜托你了……!)
  现在只能相信她,并且祈祷了。

  (待续)



  后记

  大家好,我是仓吹。
  沙漠国系列从上集开始,已经不再是一集完结的故事,不知道大家还读得尽兴吗?
  特别是这集的内容充满了下集待续的要素,不知道大家是否发现,本文最后面标示着(待续)呢?
  *其实以前也有过一次(待续),就是在第四集『星之指引』的最后,不过那次纯粹是误植。这次是真的(待续)。(译注:此为日文版情况。)
  因此请大家务必接着看下一集。应该说事到如今才弃追也太迟了,就请大家死了这条心,继续看到最后。
  我想几乎所有LuLuLu文库系列都是这样,集数不是用数字标示,而是用副标题区别。比方说沙漠国这集就是『暗夜流流』。
  想副标题是一项既有趣却也很困难的工程,我偶尔会私下取秘密副标题。
  比方说上集的副标题里版本是『沙漠国物语~〇rojectX·男人们的挑战~』。
  不过总不能取这种摆明是借用N〇K的副标题,所以就稍微装模作样选了『交缠不清』。
  这次的副标题里版本则是『沙漠国物语~刺激的春天人事异动大作战~』。
  然而本集剧情正紧张严肃,总不能取这种胡闹的副标题,于是稍稍故弄玄虚,选了『暗夜流流』。
  只是换个副标题,好像就变成完全不一样的作品了。可见书名有多么重要!
  聊个题外话,仓吹在大学时代,也是使用「春天人事异动」一词来形容「春天新生入学及环境改变,导致社团内人物关系图(主要是恋爱方面)改变」的情况。先读后记的读者在阅读本集时,不妨留意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事异动法。
  *回归正题,本集出版时间是七月……已经是夏天了呢!(编注:指日文版当时出书情形。)
  七月还没完全脱离梅雨季吧。仓吹一碰到下雨等气候变化就会头痛,因此每年这个时期都非常忧郁。
  不过这份工作和学生、上班族不一样,可以想睡就睡,没有因病缺勤的问题,相反地也容易把自己弄到火烧眉毛。总之可以随机应变安排时间真是方便。
  顺便一提,假使要论哪种自主命令比较容易发动,当然是「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了,蠢蛋!」。
  话说开始作家生活以后,日子过得特别快,实在吓人。常常早上还在电脑前苦恼,等到发觉时已经是晚上了。吃饭时间究竟消失到哪儿去了……
  如果思考时间与进度成正比倒还好,伤脑筋的是现实可不是那样。我偶尔会一筹莫展,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不知不觉间把时间卖给灰色男人了。(想更深入了解灰色男子的读者,请见麦克·安迪的『*默默』。)(译注:或译为『梦梦』。)
  虽然我有点同情那些灰色男人,不过要是他们天真地来问我:「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呢~?」我会大叫:「吵死了!」同时二话不说把他们轰出去。所以请各位灰色仁兄千万别来寒舍。
  话说回来,我会这样无所适从,就表示自己还很不擅长掌控时间吧。
  有一天我希望可以潇洒地笑着说:「咦?稿子?讨厌啦,我早就连下下下本作品都写好啰。那么我接下来要去环游三大陆了,再会……」
  话虽如此,依我的个性,恐怕直到截稿前一刻都会不断校稿,所以绝对不可能发生那种事吧!要论对工作的拼命程度,恐怕无人能胜过我。
  这篇后记也一样,明明编辑两天前已经通知截稿日期,我答应以后却忘得一干二净,结果到了当天才慌慌张张赶出来。
  我会像这样在时间洪流的翻弄下继续努力创作。
  那么,再会了!

  仓吹智绘
2
0

請選擇投幣數量

0

全部評論 7

10000
沢田@纲吉 王爵
人设相当的不错啊~~不过怎么没有人气

10 年前 0 回復

天秤妖星 騎士
' pk5980 发表于 2013-12-14 21:26 感谢LZ分享不过感觉这本的人气一直十分低迷..... '


十分低迷这本书还能出这么多卷,不错了。
话说这本小说的作者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10 年前 0 回復

pk5980 侯爵
感谢LZ分享不过感觉这本的人气一直十分低迷.....

10 年前 0 回復

londonstar 公爵
很不错的作品插图也很不错支持一下,第五卷神隐了一直没有

10 年前 0 回復

天秤妖星 騎士
我是通过这篇录入贴才知道这本小说的,谢谢楼主啊,不过好像看的人不多啊。第五卷同没找到。

10 年前 0 回復

李后主 公爵
勾起兴趣去找了之前的阅读……找半天找不到第5卷啊……

10 年前 0 回復

雪风·帕尼托捏 侯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85 粉絲
0 關注
666 發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