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田诚]魔法人力派遣公司5魔法师的宿命![台/简]纯属填坑


本帖最后由 大瓜飞飞 于 2013-12-20 16:49 编辑


看之前好几本都是祖国版,而自己手头正好有一套台版,就蛋疼的填一下,莫吐槽。没扫描仪,插图用日版,说明文字为台版。
稍微比对了一下,两个版本的风格差距还是蛮大的,对这个系列有爱的同志们不妨再看一遍。再者书中的咒文等使用了特别字体的部分因论坛的字体太少我就不专门再编辑了。
你以为我会说是因为之前庶民样本3我花了4个小时排版结果没人看我伤心了所以这次果断没良心么?

魔法人力派遣公司5魔法师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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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录入组录入
作者:三田诚
绘者:pako
译者:K.K.
丛书系列:台湾角川
图源:大瓜飞飞
录入:大瓜飞飞
日版修图:[浮生、伴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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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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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屋敷将与同门师兄弟一决生死!?
所谓的魔法师,竟是如此残酷的存在吗!?
过去曾经同甘共苦的师弟──圭,向〈阿斯特拉尔〉的天才阴阳师.猫屋敷莲抛出魔法决斗的挑战,阴阳道VS阴阳道的决斗即将展开。
但是,魔法师的优劣完全取决于“血”与“才能”,没有“努力”能介入的余地。
“天才”猫屋敷以炎之符咒迎战操纵灵兽管狐的圭。
面对以血洗血的决斗,树的眼瞳中映出两人悲哀的过往……短篇第二弹报到!!

·三田诚
居住于兵库县的写作者。《魔法人力派遣公司》居然连续两个月都发行新刊(注:日文版)。若要问谁最惊讶,其实是作者本人最吃惊啦!
因为作者介绍的部分当然也是连写两个月,让我在这里体会到连续发行的真实感。今后也请大家多多指教。

封面插画◆pako

   <阿斯特拉尔>
    业务报告
树“好、好了,要开演啰!看前面啦,前面!!算我求你们,请别再互瞪了———(泪)”


大海与山一样,是将一切名为位置的“魔”包含其中的地方。
这代表海洋即可称作圣域,也可说是魔界。
其中最有名的地点,就是人称魔三角海域的百慕达三角洲吧?
不只是进入那个区域的船只——甚至连飞机也无法生还,是一片受诅咒的海洋。
                  ·海的传说


所有的魔法结社,每当要招收新的魔法师(或是见习魔法师)时,必然会举行特定的仪式。
这种仪式就是入会仪式。
特别是在欧洲,入会仪式与古代居尔特的冬至祭典等活动掺杂在一起,后来还与五朔节前夕
(注:Walpurgis Night,传说恶魔重现人间的日子)等仪式被人混为一谈。
                   ·入会仪式(Initiation)


                   ·管狐
在木曾地区(注:位于日本长野县)的传说特别多,是灵兽的一种。
管指的是竹筒,据说管狐是放入竹筒内饲养,可以随身携带。
此外,管狐会从人类的指甲缝间钻入人体内,令凭依对象成为被附身的狐凭状态。
这些驱使管狐的法术成为饭纲法,但本质上却是与阴阳道不同系统的咒术。
至于石动圭的情况则是再三勉强之后,同时使用两种法术。


依照您的需求提供古今中外各派的魔法师出租服务


目录:
魔法师舆夏之海
魔法师舆校园怪谈
魔法师舆星之祭·前篇
魔法师与星之祭·后篇
后 记


伊庭树:<阿斯特拉尔>第二代社长
穗波·高濑·安布勒:<阿斯特拉尔>魔法课正式社员
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盖提亚>首领
黑羽真奈美:<阿斯特拉尔>“幽灵”社员
葛城美贯:<阿斯特拉尔>神道课契约社员
猫屋敷莲:<阿斯特拉尔>阴阳道课课长
石动圭:猫屋敷的师弟


插画/pako






  魔法师与夏之海
  
  1
  
  空中飘着夏天的绵白云朵。
  大海湛蓝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呜哇———————啊!是海耶海耶海耶!走吧!白虎、青龙!”
  美贯发出开心得不得了的欢呼声,全力冲了出去。她穿着学校泳装、手抱游泳圈,带着白虎与青龙往前猛冲。
  不过,在沙滩上跑了几公尺后,美贯就发出惊人的惨叫折回原地。
  “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要、要小心唷,社长哥哥!是陷阱,沙子超烫的!”
  “嗯、嗯,我会小心的,你冷静一点,美贯。”
  那个一脸为难拍拍她头的人,当然就是伊庭树。
  在他身旁,头戴草帽的穗波露出微微的苦笑。只有今天,平常一副魔法师模样的少女也改穿了色彩明亮的海滩裙与比基尼。
  强烈的阳光让穗波压着帽沿,她在哭丧着脸的美贯面前蹲下。
  “美贯,所以我不是和你约好了,要等大家都到齐以后再出发吗?”
  “可、可是,我们难得到海边来嘛!
  这是<阿斯特拉尔>的员工慰劳旅行耶!?而且海又非常非常漂亮!”
  “啊,好了好了。别吵了,你先穿上海滩鞋吧!”
  当树宛如调停般,把脚边的海滩鞋递给美贯时——
  “——真的呢!日本也有那么美丽的大海呀。”
  一个银铃般的声音附和了美贯的意见。
  树回头一看,不禁感到一阵晕眩。
  少女艳丽的金发正毫不吝惜地被海风吹拂。她那宛如艺术品的手指拨起那头金发,大胆裸露的白皙背部曝露在阳光下。
  “怎么啦,树?还是说,你是看我看到有点着迷了?”
  异国的少女微微带着英国腔微笑说着。
  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
  她身为与<阿斯特拉尔>同为魔法结社的——<盖提亚>首领,是驱使七十二魔神的所罗门后裔。
  “为什么,安缇会……”
  穗波轻轻压着太阳穴。
  “哎呀,这是什么话!你以为这趟员工慰劳旅行的费用是谁出的?还有,能不能请你回想一下,现在<阿斯特拉尔>的大股东是谁呀?”
  “我、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在问你身为<盖提亚>首领的责任!就算是大股东,首领也不该丢着自己的结社不管吧?”
  事情是这样的。
  与<阿斯特拉尔>曾敌对过好几次的<盖提亚>首领,因为上个月发生的事件而成为<阿斯特拉尔>的大股东。尽管是个激烈的变化,这名女巫却轻易地融入了所在的环境。
  而在三天前——
  ‘树终于完全康复了,我们来办个员工慰劳之旅如何?我认为这对于促进彼此之间的感情也有帮助。’
  于是,她提议举办这次的旅行。
  事实上,拜安缇莉西亚的出资所赐,<阿斯特拉尔>差点破产的财政好不容易才得救。但是——
  “关于这点,我一开始就说过了吧!既然我已经成为大股东,那与<阿斯特拉尔>加深关系,在咒术上也是有必要的。因为与魔法师有关联的组织,必然会产生相似形的意义。”
  “那种情况指的是,以同一要素整合的组织吧!这在<阿斯特拉尔>与<盖提亚>上头是不能成立的!打从学院时代开始,你在与感应魔法相关的方面就有点蛮干对吧?不过因为有‘王命之唤起’的特性在,就算咒式稍微难一点,依然会成功就是了。”
  “……这话可不能当作没听到。你这种说法好像是在说,我的咒式是依赖魔法特性才能成功的一样。”
  “不是什么‘好像’吧?如果你用这种靠咒力说话的做法来经营<阿斯特拉尔>,我可是会很困扰的。”
  就像这样,两人的争执——有时还伴随真正的魔法战斗——也变成天天上演的戏码。
  “………………唉~”
  树看着两人几乎快把脸贴在一起的唇枪舌战,大大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树认真地烦恼起来。
  有大海,有夏天,又有泳装。一般来说,这应该是个让高中男生很开心的状况才对。然而,自己为何会如此操劳不已呢?
  (神啊,前世的我做了那么多坏事吗?)
  树不自觉地想起,有一部分的炼金术、佛教咒术与印度魔法会追究人前世的罪业啊!这些多余的知识让他感到有点悲伤。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学习的成果的确正在侵蚀他的脑髓。
  当树正要再度叹息时,有个声音喃喃呼唤他。
  “树?”
  一个看起来很冰凉的保特瓶,轻飘飘地浮到树的眼前。
  “——辛苦你了。这是我在事务所泡好的花草茶,你要喝吗?”
  “黑羽小姐。”
  半透明的灵体——黑羽真奈美,正一脸担心地仰望着他。
  她也穿着可爱的连身泳装,腰际的荷叶边裙片轻飘飘地浮在空中。据说她能藉由转变自我认知,而让他人的认知——也就是外观跟着改变,这是穗波特训的成果。
  被树直直盯着看,黑羽扭扭捏捏地玩弄着发丝说:
  “啊……这、这件泳装不适合我吗?我也是看过各种杂志,和穗波小姐商量过才决定的。”
  “不、不是,这样子很适合你。”
  就连树自己都觉得这句台词太过平凡,不过却让黑羽的脸庞倏地散发出光彩。
  “那就好。”
  她合起双手,发出安心的叹息。
  树总觉得难为情起来,他一边搔搔脸颊,一边接过保特瓶。光是碰触到被冷却器变冰的瓶身,感觉就很舒服。
  “谢谢,茶是平常那种吗?”
  “咦,不是的。考虑到晒太阳会消耗体力,所以我在茶里加了木槿与野玫瑰果。这两种香草对治疗中暑好像也很有效。”
  黑羽泡花草茶的技艺是由穗波直接传授的。也许是泡茶的闲适行为本来就符合她的特质吧?最近黑羽泡的茶,比总是泡得太急的穗波获得更高的评价。
  “我还有带大家的份……她们又是老样子吗?”
  “嗯,算是吧。”
  两人一起朝穗波她们的方向看去。
  海边的唇枪舌战,仍然持续进行中。
  不只如此,树的眼罩底下甚至开始感觉到闷痛。这是咒力即将聚集的征兆。
  他吞了口口水。
  “那、那个,我去设法阻止她们。”
  “不、不行啊!”
  树慌忙留住黑羽。就算是幽灵,要去调解魔法师之间的争执也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不过,的确也不能放着她们不管。
  (……没办法了。难得的慰劳之旅……而且我是社长。)
  树自己也有了悲壮的觉悟。
  他微微绷起表情,正要迈开步伐。
  就在这时……
  “啊,社长,让各位久等了。”
  最大的惊愕——正埋伏在那儿等着他。
  “猫、猫、猫、猫、猫屋敷先生!?”
  “啊,有什么事吗?”
  树冒冒失失的呐喊声,让穗波与安缇莉西亚停止争吵,回过头来。
  于是,她们两人也一起发出惊叫。
  “猫屋敷先生!?”
  “笨、笨蛋阴阳师!你到底在想什么!?”
  “唔!——就算被你说我到底在想什么,但这种装扮才是日本之心啊。”
  猫屋敷啪答啪答地挥着扇子,替自己扇风。
  他意外结实的上半身正流下几滴汗水,但问题在于下面。
  在猫屋敷的下半身,有一片布正轻轻迎风摇曳。
  ——俗称兜裆布。
  “自古以来,说到日本男儿的泳装就只有兜裆布一种吧!这正是气魄!是朴实美!让我们实践武士道吧!这惊人的机能美,是让猫咪都勇往直前的完美姿态!没错,我可以充满自信的说!就和猫咪们的肉球一样,兜裆布才是日本男儿不可或缺的装备!!!”
  “…………”
  只有这一回,没有任何人回应他。所有人的思考全都冻结了。或者干脆说全员都已经阵亡,说不定还比较正确。
  ““““喵喵喵喵~””””
  猫咪们的合唱叫声,在夏季的海边响起。
  
  2
  
  黄昏来临,将海滩染成红色。
  大海与岩石也一起作着赤红的梦。仿佛全世界都在燃烧般——这片景色给人这样的错觉。
  黑羽站在海滩上挥舞双手,夕阳透过她灵体的泳装映入眼帘。
  “穗波小姐和安缇莉西亚小姐呢?”
  她问着树。
  “两个人同时KO对方,还一起倒着呢。她们现在正在旅馆里,由美贯和猫屋敷先生替换冰枕照料着。”
  树露出一脸不知该说什么的表情,将双手环在胸前。
  后来,穗波与安缇莉西亚两个人赌气竞争起来,不但比赛沙滩排球、远距离游泳、无装备潜水——最后还骑着出租的水上摩托车相互竞飙,结果两人一起中暑倒地。(顺带一提,美贯当然是雀跃万分,更别说还在一旁煽动她们了。)
  被迫奉陪的树也感到全身的各个关节都在痛。想必,明天一定会陷入宛如地狱的肌肉酸痛折磨中吧?
  “……对、对不起,如果我有好好阻止她们……”
  “不,那样的她们是挡不住的。虽然有人想来搭讪,不过全都被砰砰砰地打飞出去啦。”
  黑羽也露出苦笑,她回想起那群被水上摩托车撞飞的男生身影。
  “说真的,两个人的头脑明明都好得不得了,为什么吵起架来就变得那么孩子气呢?”
  “我想,就是因为她们的头脑都很聪明吧?”
  黑羽在礁岩上坐下来,歪着头笑道。
  “因为头脑很聪明?”
  “穗波小姐与安缇莉西亚小姐,是打从英国学院时代起的朋友对吧?而且,还是聪明到只有她们两人一直在争夺首席位置的好友。”
  红色的碎浪在黑羽脚边起伏。她露出一双雪白的裸足,但海水却没有在黑羽的脚上留下点滴痕迹,就向后退去。
  “我想,正因为有这种对等的对手,她们才能像那样子吵架。不然,也会吵得很没意思。”
  “嗯~是这样吗?”
  “就是这么回事——我以前也有像那样的天敌吗?”
  “啊……”
  这一次,树就听明白了。
  “我只是在想,如果有就好了。”
  没错。
  黑羽,她并没有生前的记忆。
  她最初的记忆,是从一个人孤零零待在医院里开始的。黑羽虽然知道自己是幽灵,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死?又是什么人?她完全丧失了这些回忆。她唯一记得的,只有“黑羽真奈美”这个名字而已。
  根据穗波的说明,对幽灵而言这似乎是常有的情况。虽然如此,但那种丧失感也不会因此而减弱。
  “……对不起。”
  “啊,树、树,你别在意。我只是稍微想一下而已啦!”
  黑羽急忙在垂下头的树面前挥着手。
  “可是,是我说出那些害你去回想的话。”
  “那个、呃,没这回事!是我自己擅自产生奇怪的联想而已啦!”
  慌张起来的黑羽,脸颊变得越来越红,正像个青春少女会有的坦率反应。
  “那、那么,那个人偶已经拿去归还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树的表情霎时蒙上一片阴影。
  “那件事嘛……呃……要由我们去办。为了找出地点,猫屋敷先生也把白虎借给我了……啊,如果黑羽小姐不愿意,那晚点再说也……!”
  “喵~”
  白虎在慌乱的树脚边发出叫声。
  “是吗?请多指教,白虎。”
  黑羽摸摸猫咪的头。虽然她的手摸不到,只划过空气,但白虎仿佛很高兴的又叫了一声。
  “嗯,那我们出发吧?树。”
  “啊……果、果然……不去不行吗?”
  “树,这也是‘工作’对吧?”
  黑羽一脸为难地笑了。
  一座红色的鸟居紧邻他们身旁竖立着。
  在鸟居的另一头有个小小的洞穴,满溢着漆黑的闇暗。
  
  *
  
  御凪镐。
  这位过去与树一行人有些渊源的女神主那里,寄放着某艘船的船魂,因而成为这次委托的契机。
  所谓的船魂——是用来祈祷航海安全,特别是从江户时代到明治时代期间,有许多日本船只使用的物品。
  在支撑帆柱的木筒中,放入麻、五谷与两个骰子,然后再放进人发与人偶。过去的船员们相信,如此一来,船魂大人就会通知他们气象的变化与海难的来临。
  ‘看来,对方好像认为只要寄放在灵验的神社就可以了——虽然船魂有专门处理的种社。’
  镐搔搔那头依然任凭它生长的黑发,对他们笑了笑。
  ‘好像是从遭遇海难的船只上落下的,但只有这个船魂漂流到岸边。对船员来说,这东西并不吉利。但是,船魂又可能会作祟,所以他们也无法丢掉。根据我调查的结果,正式的做法应该是由制作船魂的神社来供养,不过让人头痛的是,那间神社似乎已经倒了。’
  ‘不好意思,我会好好支付委托费的,能不能请你们稍微去供养一下这孩子?怎么,只要拿去放在神社后面的洞窟就行了。’
  因为这个缘故,员工慰劳之旅的地点也自动决定了。
  
  
  “哇、哇、哇、哇~~~~~~~”
  树的膝盖格格打颤,在洞窟中前进。
  这个位于岩岸的洞窟,有一半处于被海水侵蚀的状态。
  树拿着手电筒蹑着脚行走,勉强确认着落脚地点。他用脚掌搓搓因海藻而变得滑溜溜的下脚处,然后嘿哟一声往前迈进,不断重复着这样的循环。
  而且,树还会不时感到脚软。
  咻~~咻~~吹过的风声,混杂着波涛声在洞窟内回响。每当风声响起,树就惨叫着紧紧贴在岩壁上。
  “树,你到现在还是那么胆小啊。”
  “你、你、你明明知道的吧——?”
  少年口中逸出实在很丢脸的抗议声。
  “对不起。因为就算已经知道了,还是很有趣嘛。”
  黑羽不禁掩着嘴,弯腰轻声笑着。她依然穿着泳装,在距离礁岩几公分高的地方轻飘飘地浮着。
  “这里会跑出海盗的幽灵吗?”
  “所、所、所以我说不要提嘛~”
  用手塞住耳朵时,树脚下滑了一跤,他啪沙一声溅起大量的水花、跌入海中。虽然落水,树却保住那具人偶没掉下去,堪称是令人敬佩的工作精神。但实际上,他只是害怕女神主说过的话而已。
  ‘对了,搬运的时候要小心啊。再怎么说,这都是曾被当作神明来膜拜的人偶,自尊心还挺高的。’
  因为镐曾说过这番话,树甚至觉得手中的人偶正在颤动。
  这是个小小的、看起来像是女性的古装人偶,脖子上戴着小指尖大小的铃铛。人偶比较醒目的损坏部分,已经藉由女神主之手修复完毕——但这样纤细的物品居然能够耐得住海流的冲击,实在令人不敢相信。
  树提心吊胆地往前走。
  “喵~”
  不久之后,白虎叫了一声。
  半途中,有个约与腰际同高,覆满海藻的神龛镇座在那里。
  “是……这里吗?”
  “看来好像没错。”
  “那、那,我放进去啰。”
  树下定决心,打开神龛。因海水而腐朽的门扉毫无抵抗的敞开,他将人偶纳入其中。
  “嗯,这样就完成了。”
  黑羽很高兴似的注视着被奉入神龛内的人偶。
  “黑羽小姐,你喜欢这个人偶吗?”
  “我总觉得……它和我很像。”
  “很像?”
  “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黑羽摇摇头,轻轻从地面上浮起。她原本欲言又止的表情,也在这一刻恢复原状。
  
  叮铃、叮铃——
  
  突然间,他们听到这样的声音。
  “咦?”
  不知是黑羽先回过头,还是另一种声响先压上洞窟?
  怒涛自洞窟前方席卷而来,浪涛迸散出惊人的水花朝这里猛烈迫近。水量庞大到不合常理的海水正朝他们冲来。
  “喵!”
  “呜啊!?”
  “是洪水——树,快点!”
  黑羽朝他伸出手。
  但她的手无法碰到树的手,就这样穿越而过。
  漆黑的怒涛立即吞没树与白虎的背影,将一切都没入浊流当中。
  
  3
  
  ——世界是一片白。
  宛如空气与牛奶搅拌在一起的乳白色,几乎覆尽视野。根据黏贴在脸颊上的海风来判断,看来他是在海上没错。时高时低的波涛声正敲打着鼓膜。
  “——你醒了啊,小弟。”
  “树——?”
  他睁开眼睛。
  “咦……?”
  树撑起疼痛的上半身,慌张地左右张望。
  他人正在船上。
  树躺在脏污的小船上,厚重的雾气在这艘似乎是个渔船的狭小空间彼端扩散开来。
  有两张脸孔出现在他的眼前。
  “树……太好了……”
  “哦,出乎意外的有精神嘛。我发现你和那边的猫在海面漂流时,还以为你已经溺死了。”
  ——那是黑羽眼眶含泪的脸孔,还有一个陌生渔夫晒黑的脸庞。
  “嘿,你主人醒了,至少也跟他打个招呼吧。”
  “喵呜!”
  渔夫搔着乱糟糟的头发,拎着湿淋淋的白虎脖子。看来是白虎先醒,男子还开了鲭鱼罐头喂它。
  “这里是……大海……!”
  树按住头晕脑涨的脑袋,愕然地瞪大眼睛。
  船只被封闭在浓雾里,海岸连朦胧的轮廓都看不到。
  “怎么会……!我们被冲到海上来了……?”
  根据渔夫说他们在海上漂流的话来判断,是刚才的洪水把他们冲向洞窟的另一头吗?
  这并非不可能发生的事。倒不如说,光是头部没有撞上岩石,就已经称得上是幸运了吧?
  能被这位渔夫救起来,那就更是幸运了。
  但是,这片雾是怎么回事?
  话说回来,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请问……这里是……?”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渔夫摸摸长满杂乱胡须的下巴。
  他没有望向黑羽,看来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除了魔法师,其他人原本就无法看到黑羽这样稀薄的灵体。
  “我叫兵藤,只是个平凡的渔夫。直到大约三天以前,我跑到这里来以前都是。”
  兵藤用拇指比向自己的胸膛,耸肩说道。
  “先前出海捕鱼的时候,船被奇怪的雾气包围。自从被包围之后,就一直都没办法从这里逃出去。而且啊——你看看那个。”
  他以下巴比了比。
  “…………!”
  树倒抽一口气。
  浓雾之中映出了朦胧的船影。不过,让树惊愕的理由并不是这一点。
  而是那些船影的船只形式,全都不同。
  或是让人联想到大航海时代的大型帆船。
  或是好像曾在历史课本上看过,遗唐使搭乘的唐船。
  或是舰身庞大,并排装着探照灯与机关枪的驱逐舰。
  “那些船只能在雾的后面看到影子,我从来都没有用肉眼清楚地看到过。而且全都是些只有在电影或电视里看过的船,我有一段时间都快疯了。”
  尽管兵藤洒脱地说着,但他当时的绝望到底有多深呢?
  像这样的海域,有时会化为传说。
  即使在现代,也有每年令百艘船只失踪的百慕达三角洲;还有被改编成歌剧,创造出“漂泊的荷兰人(注:欧洲民间传说,一群水手触怒神遭到诅咒,必须永远在海上漂泊,七年才能靠岸一次。后来由华格纳改编成歌剧)”的好望角。那些都是诱使船只有去无回的魔性海域。
  这里也是那样的地方吗?
  “然后,我正想着第一次看到鱼以外的东西,结果就是你们……真是的,看来没救啦!”
  兵藤敲敲颈背。
  而树无言地注视着白雾。
  
    *
  
  等到兵藤在船舱内入睡后,树走上甲板。
  仿若沁人体内的雾气令他抱住身躯,树蹲下身子朝脚边的白虎呢哺。
  “——猫屋敷先生,请回答。猫屋敷先生。”
  “喵?”
  然而,白虎却只是理所当然似的歪着头。
  在猫屋敷的猫咪里,白虎特别擅长咒力同调——是即使相隔遥远距离,也能与猫屋敷共享感官的使魔。
  但是,白虎却没有传来主人的回应。
  这也代表着,这个地点甚至凌驾了猫屋敷的魔法。
  “果然还是不行啊……”
  树垂下肩膀,仰望着天空。
  天色并不阴暗。
  这里似乎没有昼夜的分别。被浓雾覆盖的天空整体散发着濛濛的亮光,但空中却没有太阳,就这样维持着如此不可思议的光景。
  “睦美……”
  突然间,树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那是从船舱里传来的。
  “睦美……我马上就回去了……”
  男子的嗓音,低微到近乎悲哀。
  “…………”
  树依然保持沉默,再一次仰望上方。
  于是,半透明的少女从乳白色的空中降下来。
  “树……”
  “情况怎么样?”
  “不行。我试着能飞多远就飞多远,但不知不觉就会回到这里来。这种情形,果然是……”
  “……嗯,我认为是咒波污染。”
  树点点头。
  咒波污染,是由变质的咒力引起对现实世界的侵蚀。咒波污染会变成各式各样的怪异现象,据说无论是多么高强的魔法师都无法预测它的发生。在<协会>的委托事件里,也经常会产生这种魔法的副作用。
  视情况而定,如果是强烈的咒波污染,制造出这样的浓雾也是有可能吧?
  不过,自己与黑羽为何会被冲到这种地方来?
  “呜~~~~~~~~~~~~~~~~~~~~~~”
  树抱住脑袋大声呻吟。
  (穗波曾说过,如果要击溃咒波污染……理论上应该要击溃“核心”,不过……)
  树回忆起,最初在医院里救了黑羽时的事。他们破坏了化为咒波污染“核心”的焚化炉,救出黑羽。
  可是,那时有穗波和猫屋敷在,有辅助缺乏经验的树的可靠社员们在场。
  ——如今却没有。
  在这里的,只有还不成熟的新人社长与见习社员而已。
  这两个人该如何面对咒波污染才好?再加上,要如何才能找到连真面目都不清楚的现象“核心”呢?
  树感到身上正渗出冷汗。
  涌上的恶寒即将冻结胃与胸口。
  那是一种接近呕吐感的——恐惧。
  当树咬住嘴唇忍下那股感觉时,一个影子一动也不动地直立在他面前
  黑羽正露出极为认真的表情注视着他。
  “我……会代替他们的。”
  “咦?”
  “我会努力看看的。说不定没办法像穗波和安缇莉西亚小姐那样,但我还是会尽可能去做的。所以,树,也让我负责‘工作’吧!”
  “黑羽小姐……”
  “因为,我也是<阿斯特拉尔>的社员。我也是派遣魔法师啊!”
  黑羽把手放在胸口前,握紧拳头如此说道:
  “既然如此,我也想帮忙树。我想在大家面前抬头挺胸,就算我只能帮一点小忙,也想尽一点绵薄之力。这是我的想法。”
  (……原来如此。)
  树心想着:是自己误解了。
  他以为黑羽是因为丧失记忆、无处可去,才无可奈何地待在<阿斯特拉尔>。
  不过,事情并非如此。
  黑羽的的确确是<阿斯特拉尔>的社员。
  察觉这点之后,树大大地吸了口气——然后尽可能以威严的语气询问:
  “那么,黑羽小姐……不,黑羽有注意到什么事吗?”
  “啊……嗯!”
  黑羽用力点点头。
  “那个……之前我和猫屋敷先生谈话时,他说咒波污染虽然有许多种类,但大致上可以区分为三种。我记得,是让咒波污染范围回到过去的‘回归’。为范围内的物质与生命加上魔法要素的‘赋予’。还有让成为污染源头的魔法巨大化的‘诅咒’这三种。’
  “‘回归’、‘赋予’和‘诅咒’……”
  这样看来,他不认为这次的现象会是“回归”。因为树难以想像,这种不可思议的海洋在过去也曾存在过。
  “如果是‘诅咒’……那就是某种魔法的变质……不过,我没有看到那么清晰的咒力。”
  树碰触眼罩。
  即使戴着眼罩,树的右眼也能透过它看穿咒力的流向。但是这片雾里蕴含的咒力极为瞹昧不明,几乎没有能称作流向的动向存在。
  那么,剩下的就是……
  “这片海是被什么东西‘赋予’了吗?”
  树喃喃说道。
  “还有一件事。如果咒波污染的种类是‘赋予’。那污染的范围会仅限于和‘核心’缘分相系的事物。就连被纳入咒波污染内侧的东西,自然也会是有缘的事物。”
  “缘……”
  他开始思考。几秒之后,树的脑海中闪烁着几个景象。
  “那么,是兵藤先生他……”
  
  4
  
  雾变得越发浓厚了。
  既深又浓的雾气,就连在同一艘船上,也没办法从船头望见船尾。雾浓得只要握起拳头,掌心仿佛就会湿淋淋地凝满水珠。
  “兵藤先生。”
  “啊?”
  兵藤握着渔网,回过头来。
  根据他的说法,这里似乎还能捕得到一些鱼。他还有存粮能给白虎吃罐头,也可以说是出自于这个原因。再来的问题就是水源,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只要把毛巾放在雾中几个小时,就能确保充分的水量。
  “有什么事吗?小弟。”
  “不,我是想和你谈谈。我想,说不定……这艘船以前是不是曾捕过奇怪的鱼?或是举行过像下水仪式之类的特别仪式?”
  兵藤吃惊地瞪大狭长稳重的双眼。他挺直腰杆,像击出上勾拳似的猛然伸出手,揪起树单薄的身躯。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不……那个……我……在做有关那方面的打工……就是像超自然……之类的东西……”
  “超自然?”
  “呃,就是魔法啦……诅咒啦……那一类的事情。所以我在想……这些或许……能成为这片雾的线索……”
  兵藤松开虎头钳似的拳头。
  树碰地一声跌落在甲板上。他的屁股掠过一阵剧痛,但眼眶泛泪的树忍了下来。
  兵藤俯视着少年,喃喃说道:
  “……线索是吗?”
  “喂,你真的认为我的船上会有什么线索吗?”
  “是的。”
  树点点头后,兵藤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垂下视线。
  他在瞬间下定决心。
  “其实我老爹交代过,这些话只能告诉下个继承人啊——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讨海人,据说我们家的祖先,曾经捕过人鱼。”
  人鱼。
  安徒生童话中美丽梦幻的“人鱼公主”,到了日本则有些许的不同。
  在八百比丘尼(注:日本人鱼传说,一个贫穷的渔夫捕到据说吃了可长生不老的人鱼,结果被女儿偷去食用,她维持十七岁的容貌活了八百年之久,在同时代的亲友都去世后出家为尼,巡回全国救济贫苦)的传说里,据说吃了人鱼的肉就能长生不老。根据《日本书纪》的记载,那是漂流到近江国岸边,分不出是人还是鱼的异形。而在其他史料上,则说人鱼是一种胸部以上为猿猴模样,胸部以下是鱼的怪物。
  “虽然抓到了,但那玩意是不是真的人鱼就不知道了。不过,听说那种鱼不但非常好吃,同时也是最棒的药材。在我小时候,大人曾让我吃下家里的最后一块人鱼肉。结果我本来拖着治不好的肺炎,不一会儿就痊愈了。”
  兵藤摊开双手、耸耸结实的肩膀,他的动作像在表明这话题很荒唐。
  树带着非常认真的表情点点头。
  “既然如此,那这件事一定是真的。”
  “谁知道呢——不过,那块鱼肉的确很好吃,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滋味。然后啊,为了捕获人鱼,我们家每次造船或把船让给下个继承者的时候,都得举行隆重的仪式。至于仪式,那可是在船底涂上鲜血,而且还是人类的血喔。很可笑吧?其实被人类吃掉的人鱼,也一样会吃人。”
  这种做法似乎是捕获人鱼的秘诀。
  名为人血的饵食;吃人的人鱼;被人吃掉的人鱼。这禁忌的因果关系,宛如吞食自己尾巴的蛇一样。
  ZAZAZAZAZAZAZA
  波涛发出不祥的声响。
  “那睦美小姐是谁呢?”
  “啊?我又在睡着时说梦话叫出来啦?”
  “…………”
  树沉默不语时,兵藤轻声回答:
  “是我过世的女儿。”
  “女儿?”
  “我和已经离婚的老婆生的。”
  男子豪放地笑着说。
  “再怎么说都是我丢下濒死的女儿,一直出海没回来啊。除非是干远洋渔业的,要不然一般渔夫每隔一天就能回去一趟,但我却在海上待了整整一个星期,都快分不出来大海和家里哪边才是我的故乡了。睦美就在我没回去的期间过世,难怪老婆会不要我啊。”
  “兵藤先生,难道你……是为了捕获人鱼才出海的?”
  这一次,他没有回答。
  ZAZAZAZAZAZAZA
  树心中想着:这个人和黑羽很像。
  丧失的东西,丧失的记忆,丧失的生命。
  “…………”
  回忆着再也不会回来,但却非常重要的事物时,为何会让人如此悲伤呢?
  “这样的话……在兵藤先生祖先的传承里,有没有提过这个地方呢?不管是什么都好。”
  “什么都好……?”
  “是的,什么都可以。”
  兵藤微微皱起眉头。
  晒得黝黑的脸庞一歪,用粗糙得像工作手套般的手按住额头、搜寻回忆,也像是要从坚硬的土地中挖掘出某些东西般,兵藤定住不动一会儿之后,终于自口中轻声吐出这番话:
  “这个地方……自雾……古老的船……………………人鱼……曾祖父他……过去曾说过……把那个传说……如果把忘记的事重新想起……”
  男子的眼瞳中,确实蕴含着注意到某些事情的光芒。
  就在这时,船身突然毫无前兆地开始大幅倾斜。
  “呜哇啊啊啊啊!”
  “什么!?”
  波涛来袭。
  一个大浪突然袭向渔船,宛如在玩弄他们似的晃动船身。
  树与兵藤都难看地倒下,特别是树,他的背脊重重撞在地上。从肩胛骨贯穿直到肺部的猛烈冲击,让树吐出炽热的吐息。
  就那一瞬间——
  “——树!外面!”
  黑羽的惊叫声掠过甲板。
  
  5
  
  “咦——!”
  树摔倒般紧贴在船舱玻璃上,瞪大了眼睛。
  蒙胧的人影,自沉重雾气匍匐的海面立起。
  “啊……啊……啊……”
  那影子是个女人。
  不对。
  是一群女人。
  多达数十人的女性集团正以手梳理长发,舔着宛若鲜血般艳红的嘴唇。
  但她们从胸部以下并非人体,而是由数百片濡湿的椭圆形鳞片连在一起的鱼身,并且一直延伸到海面下。她们的红唇中露出利牙冷笑着。这种距离下明明不可能知道,但树却感觉到她们仿佛正从口中吐出腥臭的海潮气息。
  ‘他想起来了。’
  不知是有谁这么说道。
  ‘他想起来了。’
  她们全体一起说道。
  “人鱼……”
  ‘既然他想起来了,就把他吃掉吧!’
  那群女性一起朝渔船聚集游来,并且展现了惊人的速度与腕力。
  人鱼们的手才摸到渔船的一角,就使得船只倾斜二十度,让海水冲过甲板。
  “啊啊啊啊!”
  树被海水泼得像是一只湿透的老鼠,勉强用手撑在船壁上。
  在他身旁的兵藤趴倒在船舵上,面对眼前的光景不禁嘶声说着:
  “难道……真的……是人鱼吗……”
  这反应是理所当然的。
  不管当成故事听了多少次,那些都与现实不同。比方说,当迷失在海上的人只能寄托于这些故事时,却碰到实际存在的怪物,这带来的冲击将会非常大。
  “兵藤先生!”
  树重新站起身,眨着眼睛。
  渔夫强壮的肩膀颤抖得非常厉害。
  “不……我想起来了……”
  兵藤用手捂住脸庞,摇摇头开口:
  “没错……这些家伙……在等待我想起来……人鱼的传承……我明明有听过的……”
  “……那个传承……是怎么说的?”
  

  
  “所有人……都被卷入漩涡中淹死了……不过,只有我的祖先……知道特别的方法……逃过一劫。”
  “那么,那个方法是什么?”
  树这时的询问再正确不过了,但兵藤却摇摇头。
  “……不行。”
  “什、什么不行?”
  “不够……”
  男子颓然垂下头。
  “我的祖先……是献上船魂,当作自己的替身啊!”
  这种方法,称为咒术上的遁逃。
  是藉由献上活祭品,来躲避神或大自然之怒火的习俗。
  然而——
  “我已经丢掉了……”
  兵藤的声音里带着苦涩。
  “那个人偶……是她做的人偶……没能守护她的我……没资格得到她的保护。所以……在来到这里以前,我就把人偶丢到海里去了。尽管如此……因为我没有任何事可做……只好一直寻找人鱼……”
  “啊……”
  树哑口无言。
  所以,那个船魂才会来到树他们的身边啊。虽然大家怀疑失踪的渔船已经沉没,但船魂还是想守护渔船,所以才把树他们召唤到这里来吗?
  砰隆。
  船身再度震动。面对人鱼深不可测的腕力,渔船在黝黑的海水上倾斜了。
  ‘交出那个男人。’
  不知是谁这么说道。
  ‘交出那个吃了我们的男人。’
  她们全体一起说道。
  “她们在呼唤我……别了……等我走了以后……你一定可以离开这里的。”
  兵藤摇摇晃晃地离开船舵。他的脚步就像受到操纵般,笔直地走向船舱的门屝。
  “兵藤先生!”
  树的声旨无法传人他的耳中,,兵藤踏着颤抖的步伐就要走上甲板。
  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喵~”
  白虎就在兵藤的脚边。
  还有——虽然兵藤看不见——黑羽也展开双手挡在他面前。
  “如果是那个船魂……我或许能想点办法。”
  黑羽以只有树能听见的声音开口说道。
  树承担了黑羽的那句话。
  “我会想办法的!”
  “你说你会想办法?”
  兵藤愕然地皱起眉头。
  “对不起,只要再一下子就好,能请你再等一会儿吗?”
  “你说设法……像那种东西,根本没办法对付吧!
  “即使如此……我们一定会想办法的。”
  自己做得到的只有注视而已。
  面对拳头无法触及的对手,树没有魔法与巫术可用。
  不过,相信自己的社员,这件事就连树也做得到。
  而这么做,正是社长的“工作”。
  
  
  “……谢谢你,树。”
  看到树制止兵藤,黑羽倏然闭上眼睛。
  她集中意识,唤醒在穗波特训下被启发的能力。
  (重点就和在海边换穿的泳装一样。)
  藉由转变自我认知,让他人的认知——也就是外观跟着改变。那个能力,就是这种效果的延长。
  不去区别世界与自身,也不去区别自身与世界,在两者之间的境界产生幻视,制作出如想像中的物体。
  这种能力名为“显现现象”。
  是使用自身灵体,制造出崭新存在的异能。
  然而,运用这种能力得付出的代价是——
  (因为我说过,要代替穗波小姐和猫屋敷先生他们。)
  黑羽心中这么想着。
  (因为我说过,我也是派遣魔法师。)
  这个事实,让自己欢喜得差点落泪。
  派遣魔法师,是自己怀抱懂憬,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成为其中一员的目标。
  所以对黑羽来说,为了成为派遣魔法师而舍身,绝非一种痛苦。
  不久后,少女的手中开始亮起温暖的光芒。
  “显现”——开始了。
  
  
  “黑羽……”
  树注视着那个现象。
  虽然听不见白虎说话,不过他光是看着就能理解。树清楚知道她打算做什么,而这么做又有多大的危险性。
  不久后,灵体的光芒开始构成形状。
  光滑的黑发。
  小小的可爱脸蛋。
  穿着花朵图案的美丽和服。
  小小的铃铛从它脖子上垂下。
  “啊……哦哦……”
  兵藤发出呻吟,他的声音因乡愁而动摇。
  由显现现象构成的浓密灵体,连兵藤的眼睛都看得到。而且,那的确就是他应该已经丢掉的船魂——也就是那个古装人偶。黑羽藉由记忆中供奉在洞窟神龛内的人偶模样,制造出同样的人偶。
  不过,这么做的代价非常明显。
  为了制作出仅有掌心大小的人偶,少女半透明的身体模糊得仿佛就快消失无踪。模糊到就连树的右眼也很难捕捉她的身影。
  即使如此,黑羽却嫣然一笑。
  那是个用尽全力,明确获得某些事物时才会有的笑容。
  “树……”
  “……嗯。”
  树触摸人偶,轻轻地拿起它。虽然实际上并没有质量,但人偶却对人类的精气产生反应,被树拿了起来。
  树走上甲板。
  “……小弟,你……”
  一个声音传来。
  “兵藤先生,这一次请你一定要回去哦。”
  留下这句话后,树定睛盯着海面。
  ‘交出来。’
  ‘交出那个吃了我们的男人。’
  人鱼们正随着漆黑的漩涡靠近渔船。
  树把人偶抛向漩涡的中心。
  惹人怜爱的船魂在空中描绘出平凡的抛物线后,朝雾海坠落。
  ‘来了。’
  ‘来了。’
  ‘吃了他。’
  ‘吃了他。’
  于是,人鱼们立即围住那个人偶——伴随着惊人的呐喊声。
  大海沸腾着,雾气也盘旋成漩涡。铃声自远方传来,树可以听得出来,那铃声就和他们在洞窟里被洪水冲走时是一样的。
  “树———!”
  黑羽的声音响起。
  
  叮铃、叮铃——
  
  接着,铃声再度响起。
  
  6
  
  Z A Z A Z A Z A Z A Z A Z A
  Z A Z A Z A Z A Z A Z A Z A
  
  柔和的波涛声正敲着耳朵。
  树一边感受贴着脸颊的海砂热度,一边睁开眼睛。
  “树、树——!”
  金发的少女小跑步冲了过来。
  “安缇莉西亚小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阴阳师明明说你刚刚到洞窟去了,人却突然倒在海滩上!”
  这里是黄昏的沙滩。
  最后的一抹太阳,终于在地平线上渐渐沉没。
  “刚到……洞窟去……?”
  “是呀!不过是三十分钟前的事情。因为你说只是去供奉船魂,我才放下心来的。”
  喵~白虎就像赞同似的叫着。看来,似乎是它对猫屋敷发出了求救讯号。
  (啊啊……)
  树注意到一件事。
  自从被洪水吞没以后直到现在——他们在那片海域上待了将近两天所发生的事情,在现实中好像还不到几分钟。
  “……哈哈,抱歉。你的中暑症状已经没事了吗?”
  “那种小问题早就被吓飞了啦……比起这个,你要抱着她抱到什么时候?”
  “咦?哇!黑、黑羽!”
  树往旁边一看,吓得跳了起来。
  虽然严格来说,树不算抱着她——但黑羽却以看起来像是被他拥抱的模样,倒在沙滩上。
  “……咦?啊,树、树?”
  “黑羽?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直接喊她名字啦?”
  安缇莉西亚眯起眼睛,不高兴地指摘。
  不仅如此,还有另一个听起来实在很危险的声音响起。
  “关于这方面,我也想听听详情呢。”
  “穗、穗波。”
  穗波也还穿着泳装,但她冰蓝色的眼眸却冻结了。
  “刚刚镐小姐有联络我们,说应该已经沉没的——刚刚那个船魂的渔船——名叫兵藤的船主回来了。社长,你是不是多管闲事了?而且,还是与委托无关的事情。”
  “…………”
  树无法反驳。
  他的嘴巴开开合合,身上冷汗涔涔。
  “看来你心里有数嘛。依照我们公司的财政状况还做白工,我倒是很想听听你关于这一点的见解——”
  穗波走了过来。
  她的脚步声听起来充满怒气,树忍不住缩起身体,但穗波的怒火却在说出某句话后急速消褪了。
  “不过,今天就算了。”
  “咦?”
  “因为,那个人偶看起来很开心嘛。”
  “人……偶?”
  “——嗯,你没看到吗?”
  穗波露出微笑,伸出食指指着。
  “啊。”
  黑羽也察觉了这一点,嘴角绽开笑容。
  伴随着浪潮,那个人偶——船魂正在岸边摇晃着。
  
  叮铃、叮铃——
  
  守护了渔船的船魂铃铛,再度发出铃声。
  虽然不曾见过,但不知为何,树觉得那个人偶的脸蛋与兵藤的女儿睦美很像。
  悠长又遥远的海潮声,依然不停响起。
  
  
  <阿斯特拉尔>业务日志5
  
  呃~那个……树……不,是社长,辛苦你了!
  我是黑羽真奈美。
  总觉得这一次碰到好多惊人的事情,还满辛苦的。突然被抛到海上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还有船魂与兵藤先生的事,真没想到会以那种方式联系在一起——
  
  啊,接下来要进行业务报告。
  兵藤先生已被确认连人带船一起漂流到当地的港口。他的太太好像也回来了,船也会重新修理过。到时候,似乎会在船上放入新的船魂。是的,这是我从镐小姐那里听说的——兵藤先生希望新的船魂是有着同样脸蛋,可爱的女孩人偶唷。
  有家人真好啊,
  这让我有一点憧憬。
  我过去也曾有过那样的家庭吗……啊,这跟工作完全无关喔。明明在工作我却提起这个,对不起。
  后来,在穗波小姐的建议下,显现现象的练习也加入我的魔法课程里。穗波小姐针对这件事在各方面痛骂了我一顿。她骂我说,显现现象与单靠精神力的骚灵现象不同,对幽灵而言有足以致命的危险。
  ……被人骂却会觉得开心,是不是有点奇怪?
  能被别人需要,让我很高兴。如果有人担心我,会让我觉得待在这里是件好事。
  
  不知不觉,我写的都是些与业务无关的事耶。(汗)
  今后也请大家多多指教。
  
                                  黑羽真奈美
  
  P.S. 还有……安缇莉西亚小姐,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你的泳装是在哪里买的?
  
  


  魔法师与校园怪谈
  
  1
  
  树总有一种感觉,自己正梦到国外。
  不曾看过的景色。
  不曾看过的天空颜色。
  ——看来,这里好像是学校。
  梦中有着被雾气包围的建筑物。有两、三栋别致的洋房在白雾里蒙胧浮现,与外墙缠绕着爬墙虎的教堂并排在一起。
  (英国……?)
  他会这么想,是从雾都伦敦这个说法产生的单纯联想。
  不过树会认为这里像学校,则是因为那些上学的孩子们。
  那群孩子的年纪大约八岁左右,就和现在的美贯差不多大。
  里头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个栗色头发的女孩。
  她的相貌看起来与其他孩子不同,似乎是个混血儿。犹如日本人的纤细五官,与那双冰蓝色的眼瞳不可思议地相配。
  那个女孩正用力握紧小小的拳头,嘴唇紧抿着。
  “我办得到嘛!”
  她大声呐喊。
  “我绝对办得到!就连橡树贤者的魔法我也会学会给你们看!不管是诗还是歌谣,我全都会背起来!”
  然后,四周的孩子们取笑着大喊的少女。就算这里听不到,树也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做不到啦,笨蛋啦,孩子们嚷着这些随处可见的单调谩骂。
  ——不。
  只有一个少女没有取笑她。
  那名少女将一头艳丽的金发梳成法国卷,胸口挂着银色的五芒星,身上穿着黑缎洋装。
  (……哇。)
  就连树也能一眼看出,那件衣服不是简单的咒物。最重要的是,少女本身的存在感格外强烈。不管受邀到什么样的舞会上,这名少女都会成为主角吧?或者倒不如说,她不会接受主角以外的角色。因为不论是怎样的绅士或淑女,都比不过这位年仅八岁的少女所流露的优雅。
  (……为什么,只有她……)
  树回过头去。
  周遭的人都在嘲笑,但只有那名少女正极为认真的注视着栗色头发的女孩。
  (这……两个人…………………我…………在哪里…………)
  
  *
  
  “——喂,阿伊!醒醒啊!”
  肩膀被人大力摇晃,把树从梦里拉回现实。
  “别连到餐厅来都在睡觉。醒醒,拜托你醒过来啊!”
  紧压着太阳穴的拳头正在上面转来转去,痉挛的皮肤正控诉着头上激烈的疼痛。树知道做出这种举动的人是谁。
  是他从小学时代就认识的少数几个朋友之一——物理社的山田。
  “好痛痛痛痛痛!”
  树跳了起来。
  仿佛覆盖一层薄膜的视野,终于恢复清晰。山田那俯视着他的棋盘脸,当场展颜一笑。
  “哦,你醒啦。所以说,关于那个,拜托你想点办法吧!只有你才能阻止得了啊!”
  “——啊?那个是指?”
  (我……为什么会睡着?)
  树有种讨厌的预感。
  这种感觉,就像被拖到仪式地点献祭的活祭品羔羊一样。
  树以机械般僵硬的动作回过头。
  在目光的延长线上……
  
  ——金发的妖魔,
   与冰蓝眼瞳的女巫,
   火花四散的两人,正将世界封闭在酷寒之中,彼此对峙——
  
  “哎呀?你这番话还真不可思议呢,穗波。”
  金发的妖魔——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的吐息,宛如绚烂的业火。
  “我可没说什么奇怪的话。我只不过是说,同样是校园怪谈,英国的怪谈也像安缇你一样,以阴险又恶质的故事居多罢了。”
  冰蓝色眼瞳的女巫——穗波·高濑·安布勒的锐利舌锋,就连业火火焰都能斩落。
  很明显的,只有她们身边是不同的世界。
  什么午休时间学生餐厅的和平气氛,现在早已荡然无存,连个碎屑都不留。空气因为增幅的咒力而震动,以两人为中心疯狂乱舞。
  正可说是一幕地狱景象。
  除了树以外,其他学生们都远远地四散观望着。就算不懂什么是咒力或对话的内容,大家也看得出她们在吵架。她们两人在校内对战的历史已经超越两手手指加起来的次数,学生们也已经建立了应对的指南——你不惹她,她不犯你。
  “看来,我的耳朵果然怪怪的。本来,日本的校园怪谈——不管是花子也好,会动的人体模型也好——几乎部是从英国传来的。如果你说英国的怪谈很恶质,那日本不也一样吗?”
  “这些怪谈传人日本的时期是明治时代到大正时代吧?既然相隔百年,早该当作独有的文化来看待才对。而且打从古时开始,日本的怪谈就是在乘凉时用来聊天的。我们可不会像英国那样没用,在冬天听怪谈。”
  “怪谈应该是坐在温暖的暖炉旁边听的东西吧!体验冬天的寒冷与恐怖,这才能让怪谈带有现实感,不是吗!倒不如说,在夏天听怪谈实在是邪魔歪道至极!”
  啊,对了。
  树总算意会过来。
  他们最初是在聊学校里的怪谈,本来应该算是个平凡的话题而已。是损友山田为了整整胆小的树才提出的话题。
  但是,怪谈这个话题一进入穗波与安缇莉西亚的耳中,就产生了化学变化。
  她说,真不懂像这种怪谈有什么好怕的。英国明明还有更充满诗意又吓人的故事啊?
  诗意与吓人?硬要说的话,我认为应该是用既阴险又郁闷来形容才对。大致上,怪谈不是妖精作恶,就是幽灵哭哭啼啼嘛。
  总之——话题不知不觉变成两人在午休时间的怪谈对决,她们说的故事之可怕,让树率先昏了过去。
   (…………)
  树想着两人说过什么样的怪谈,才想到一半立即停止思考。
  嗯,想起来一定对心脏不好。于是他立刻放弃回想。
  “那、那个……穗波……?安缇莉西亚小姐?”
  树竭力鼓起勇气,试着对两人唤道。
  “…………”
  “…………”
  她们好像根本没注意到。
  两名美少女依然隔着餐厅的桌子彼此互瞪,一动也不动
  “……对了,上回的(夜),因为我退让的关系而让胜负不了了之吧?从学院时代算起,我的战绩是三十二胜三十一败一百二十八平手。”
  安缇莉西亚轻声低语。
  “你算错了吧?三十二胜的人应该是我。”
  “既然如此,我来让结果变得没有算错如何?”
  随着她的微笑,咒力变得越发激烈。
  如果再提高一个阶层,那就连普通人都能看得见了。树的右眼在眼罩底下发出惨叫。
  “你、你们两个,等、等、等等啊!”
  树冲入两人之间,一阵冲击刹时从他身上掠过。
  感觉就像被落雷击中般。
  
  “——树!”、“树!”
  
  树的意识一边听着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一边远去。
  
  2
  
  “这该怎么说呢……社长还真是鲁莽啊。即使只是纯粹的咒力,但如果集中到这种程度,就会伴随着灵的冲击力,甚至连活生生的肉体也会受到灵体的状态影响。”
  “……我明白了。”
  面对一脸愕然的猫屋敷,树颓然地点点头。在他脚边的白猫与花斑猫——白虎与青龙正开心地玩闹着。
  这里是<阿斯特拉尔>的事务所。
  树的背上就像贴满撒隆巴斯般,贴着许多符咒。虽然猫屋敷说他连灵体都受伤了,但没想居然会像这样被贴满符咒。
  后来,树设法撑过下午的课,狼狈不堪地回到事务所。
  顺带一提,山田好像把树会昏倒一事,解释为是他输给她们两个的杀气。像这种时候,自己深入人心的胆小形象是有点方便——不过也相当悲哀。
  “穗波小姐也真是的,怎么在普通人的学校做这种事呢。”
  “呜……我一看到安缇的脸就不禁赌起气来……我正在反省。”
  很难得的,穗波也沮丧地垂下头。
  “拜托你们了。如果因为私斗而引发了咒波污染之类的问题,我们公司可是会因为罚款而当场倒闭哦。”
  “倒、倒闭。”
  树瞪圆了双眼。
  “因为关于咒波污染这方面,<协会>是很严格的……对了,安缇莉西亚小姐怎么了?”
  “确认树平安无事以后,安缇就马上回去了。”
  “哎呀,真可惜。”
  “?”
  穗波脸上不禁浮现问号,而半透明的少女——黑羽,则与另一样物体一起轻飘飘地在她面前浮起。
  那是个小包裹。
  “这个是?”
  “嗯,这是要寄给安缇莉西亚小姐的包裹。对方好像把她当成<阿斯特拉尔>的股东……所以才会把东西寄到这里来。我在想,该不会是急件吧……”
  黑羽为难地缩缩脖子。
  唉,这话的确不好开口。
  在他们之中,知道安缇莉西亚住址的人只有一个。况且,要说到那个人是谁嘛……
  “那、那我向穗波问出地址,然后由我……”
  “这怎么行?”
  在输给压力举起手的树身后,传来一声大大的叹息。
  叹气的人当然——是穗波。
  “……我和你一起去。只有社长一个人,我会担心。”
  
  
  ——大约一小时之后。
  “哇啊……”
  站在穗波身旁仰望那栋宅邸的树,忍不住发出感叹。
  安缇莉西亚的住处位于邻镇郊外。外观看起来十分高雅的建筑物并排着,这里是所谓的高级住宅区。
  在这些高级住宅中,安缇莉西亚的宅邸显得特别美丽。
  ——宅邸和<阿斯特拉尔>的事务所一样,是一栋西式洋房。
  但是,共通点也仅止于此。
  豪宅占地将近有<阿斯特拉尔>事务所的十倍,外观设计更是华丽不只百倍。
  以蔷薇为中心,五彩缤纷的花朵在英国式庭园内争奇斗艳。庭院中甚至摆设了大理石雕像与喷泉,水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虽然如此,庭园中的氛围却不会显得俗丽,是因为这里带有某种一贯的纤细气氛吧?
  “欢迎光临,穗波小姐。这一位是<阿斯特拉尔>的伊庭树先生吗?”
  有人对僵硬的树与穗波如此招呼。
  在铁门栏杆的另一头,有一位身穿西装的女性对他们行了个礼。
  “……请、请问你是?”
  “她是女仆长黛芬妮小姐。你果然也到日本来了啊。”
  “好久不见。大小姐所在的地方,就是我的栖身之处。如果在日语的说法里,您能称呼我为总管那就太好了。”
  她的日语就连发音也无懈可击,唯一美中不足的部分大概是年龄吧?这名女性的年纪与总管这个古典的名词并不相称,看起来大概只有二十五岁左右。
  “两位是有事找大小姐吧?请进。”
  黛芬妮再度行礼之后,铁门便无声地开启。尽管外观是栋古典高雅的宅邸,不过使用的物品似乎全都装设了最新的设备。树总觉得,这一点也很像安缇莉西亚的住处该有的特色
  “……怎么了呢?”
  黛芬妮一边带路,一边催促着树把话说出来。
  “啊,不,因为房子太大,所以我吓了一跳。”
  “这里只有本家的十分之一大小而已。”
  芬妮没有夸耀的意思,只是以理所当然的口吻说着。而事实上也是如此吧?
  “这里是因为大小姐来到日本而仓促购买的宅邸。虽然有在各方面下过工夫,但在历史与风格上有不适合梅札斯家的地方也是无可奈何……不过总有一天,时间会解决这个问题吧?”
  “……唉~”
  如此一来,树也只能叹气了。
  他虽然知道安缇莉西亚是有钱人,但没想到居然富有到这种程度。
  穿越庭园后,金发的少女就伫立在玄关前。
  “树?”
  安缇莉西亚睁大了双眼。
  “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不,那个……我是来送东西的。因为有一件安缇莉西亚小姐的包裹,好像不小心送到<阿斯特拉尔>来了。”
  “谢、谢谢。”
  安缇莉西亚连忙低头道谢。
  咳咳,一旁有人清清喉咙开口:
  “我也有来就是了。”
  “啊———穗波!”
  安缇莉西亚露出一脸很不高兴的表情回过头。
  仅仅一瞬间,两人的目光交错而过。
  不过,这一次穗波立刻退让了。
  “好啦,我只是陪着树过来而已。我就和黛芬妮小姐一起去喝杯茶吧!”
  “你、你不要随便使唤别人家的女仆长好吗?”
  少女不打算回应这句话,在别人家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与女仆长黛芬妮一起进入宅邸。
  只剩他们两个留在原地。
  “…………”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起来。
  “总、总之,我先带你到我的房间去——欢迎你,树。”
  安缇莉西亚轻轻拎起漆黑洋装的裙摆、握住树的手。这么做的时候,安缇莉西亚的脸颊微微染上红晕,但是因为树连耳根都红透了——再加上正心慌意乱,因此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
  直接通往二楼的螺旋阶梯,果然也是由大理石砌成的。
  淡淡的阳光映入安缇莉西亚和教室差不多大的房间中,房里正流泻着似乎是古典乐的音乐。因为树知道的音乐分野非常狭窄,没办法分辨出那是什么音乐。
  “我可以打开包裹吗?”
  “啊,嗯。”
  树点点头之后,她就用银色的拆信刀划开包装纸,底下立刻露出包装内的红色书皮。
  那是一本纪念册。
  “——看来是毕业纪念册。”
  安缇莉西亚的嘴角绽开笑容。
  “是英国的学院寄来的吗?”
  “嗯,那边的新学年是从九月开始。因为我是半途退学,所以忘了这件事,不过差不多也该是送到的时候了。”
  那是安缇莉西亚与穗波过去一起就读的学院。树也曾不经意的问起,像这种程度的事他还知道。
  她唰唰地翻阅着着毕业纪念册,里头有张照片吸引了树的目光。
  “那是……”
  “咦?”
  那是张时下罕见的黑白合照。照片里的孩子们看起来都是小学低年级的模样,手里皆拿着蜡烛,背上披着附兜帽的斗篷。有两个女孩——他在那场梦中见过的孩子、—并肩站在那群学童的正中央。
  “这个……”
  霎时,安缇莉西亚面露难色。
  “这是穗波与我……参加入会仪式时的照片。”
  “入会仪式?”
  听到树如此反问,安缇莉西亚像回过神似的眨眨眼睛。
  “这么说来……那件事也算得上是校园怪谈吧?”
  “怪、怪谈!?”
  树倒抽一口气。
  安缇莉西亚对少年露出恶作剧的微笑。她优美的容貌,隐隐蕴含着恶魔般的风情。
  “——你想听吗?树。”
  接着,她温柔地抛出这个问题。
  
  3
  
  ——那是八年前的初夏。
  地点是学院旁边的峭立山丘。
  对当时八岁的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而言,那里是个特别的地方。
  因为在总是被雾气包围的学院四周,那里是唯一能眺望朝阳的地点。
  据说,那个山丘过去曾是德鲁伊的圣地。
  就算在英国,关于德鲁伊的历史原本也未有定论。他们被认为是存在于古代的居尔特民族中,掌管祭祀的魔法师。
  “呼……呼……”
  她擦去从稚嫩脸颊上淌下的汗水,仰望着山丘顶。
  眼前是一如往常的景色,朝阳的碎片自山顶上洒落,空气中淡淡的薄雾反射着金光,恣意泼洒出彩虹的光点。
  “啊……”
  安缇莉西亚不禁喊出声来。
  一个她见过的女孩子正坐在山丘上。
  比起吃惊,眼前的光景才是让安缇莉西亚张大眼睛的原因。
  或许也能说,这景象让她看得入迷了。
  那雪花石般的侧脸,既非英国人也不属于日本人。
  冰蓝色的眼瞳在晨光之中,一心一意地注视着地平线。竭尽全力的神情与不可思议的忧愁——和年仅八岁的少女并不相配的组合,反而打动了安缇莉西亚的心。
  (她的名字,的确是叫……)
  什么穗波·高濑·安布勒吧?
  她记得,那女孩据说是在学院长的斡旋下转学过来的混血儿。明明是转学生,那女孩却是到现在连一个正式魔法都不会的劣等生。也因为这个原因,她完全被孤立。
  此外,她还有另一个让安缇莉西亚无法忘怀的特征。
  “穗波同学。”
  当安缇莉西亚开口喊她时,女孩站了起来。她看也不看这里一眼就快步走下山丘,那沉默的模样,仿佛安缇莉西亚并不存在。
  “什、什、什么——!”
  一股激怒瞬间涌上,但安缇莉西亚立刻压下怒火。
  现在没空做这种事。
  因为明天就是夏至了。
  入会仪式,终于要在整年里最短的魔法之夜展开。
  
  
  安缇莉西亚·雷,悔札斯,是所罗门的后裔。
  这代表她从出生开始,就已经注定身为魔法师中的魔法师。
  所谓的魔法,就是这么疯狂。
  他们是藉着吃人来增强力量的纯粹畸形种。是为了将起源的异形不断“延续下去”而存在的生物。
  在魔法师里,所罗门的血也是特别的。
  那是三千年前统治过古代以色列的伟大魔法师之血。
  七十二魔神都服从这个血统。光靠所罗门的血,就能唤起平常需要数名一流魔法师好不容易才能役使的魔神们。
  但也由于这个缘故,所罗门的后裔必须具备控制魔神的能力。正因为藉由血的盟约来束缚魔种们,所有梅札斯家的当家——安缇莉西亚也同样背负着必须成为魔法师的义务。
  ……她并不讨厌这个事实。
  倒不如说,在出生前就有了人生目的令她感到欢喜。
  就算没把这个责任当成什么高贵的义务看待,安缇莉西亚也对自己钻研的道路感到自豪。硬要说的话,只要能够提升自我,不管选择其他什么道路都可以。身为特别的人,并且想要变得更加特别的意志,正是安缇莉西亚这个人的象征。
  但是——
  但是,既然对她而言是如此简单,那么与其维持完美,倒不如挑战困难的路还比较有趣。
  不过是个孩子而已竞如此狂妄。即使有人这么认为也无所谓,反正自己的敌人终究只有自己。无论其他人怎么想,都无法动摇她身为梅札斯下任当家的事实。
  所以打从进入这所学院就读以前,她就暗自有个目标了。
  她心想:首先从入会仪式开始披露所罗门之血的完美,也是个不错的余兴节目吧?
  
  
  “——事到如今,我想也没必要针对入会仪式再多做说明……”
  隔天傍晚,老师掺杂在红色雾气中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小声。
  在广场上的数十名新生后补拚命竖起耳朵聆听。从表面上看来,这一幕称得上是稚气孩子们勇敢可嘉的情景,但实情却更加现实。
  (……因为这可是入会仪式啊。)
  缇莉西亚得意地眯起眼睛。
  她开心得受不了。
  所谓的入会仪式,指的是纯洁无垢之人要加入魔法结社时举行的一连串仪式。当这个仪式结束后,他们才会首度被认定为学院的正式新生。这次的仪式对魔法师而言,也可以说是赌上能否生存下来的考试。
  仪式的型态五花八门。
  例如:像是把自己奉献在神之名下的洗礼;像是为了展示本身的灵力,赤手伸入热水中拿取小石头的盟神探汤(注:古日本用来判断是非正邪的审判法。受审者向神誓言清白后,将手伸进沸腾的火锅里,若没有烫伤即证明他的无辜)。依照国家、时期的不同,人会仪式的类型多到无法计数。
  至于在这所学院……
  (是在旧校舍的……试胆大会。)
  安缇莉西亚斜眼瞥向森林。
  蓊郁茂密的幽暗森林。
  旧校舍建于欧洲里,被特别古老浓郁灵气所盘据的森林正中央。
  有些人光是看到旧校舍散发的气息,就会吓得脚软。对咒力越是敏感,造成的后遗症应该也会越强烈。
  举行入会仪式时,会在这栋旧校舍内制造出暂时的咒波污染。新生候补们的试炼,就是得在里面撑过一夜。
  (……没问题,没问题。绝对没问题的!)
  年幼的安缇莉西亚吸了口气,用圆呼呼的手按住胸前的五芒星。
  如果是我,一定办得到的。
  接下来,只剩等待老师发出信号。然后,我就把试炼完全、完美地达成给大家看吧!
  “——不过,这次的入会仪式设有特别的规定。”
  那名教师突然说出奇怪的话。
  “…………咦?”
  “前往旧校舍以及在校舍内活动时,都必须两人一组。只要其中一方无法撑过一夜,双方都会丧失资格。组队对象将由受过祝圣仪式的签决定,被喊到名字的人请走上前来抽签。”
  “———!”
  事情出乎她的意料。
  当安缇莉西亚看到签条时,她的动摇又增幅了好几倍。
  
  ——穗波·高濑·安布勒。
  
  她抽中的签上,写着那个劣等生的名字。
  
  *
  
  “——咦咦咦咦咦咦咦!”
  树不禁呐喊出声。
  “那个穗波,以前居然是劣等生!?”
  虽然他的叫喊相当大声,安缇莉西亚却仍旧一脸平静。她啜了一口锡兰红茶,优雅地向他点点头。
  “嗯,当时她可是个连魔法都用不好的堂堂劣等生呢。再加上打从认识以来,她就一直失礼透顶。
  (…………)
  但是,树也察觉某种隐约的异样戚。
  不单是魔法的学习,他感觉到这段往事里的穗波与现在的她似乎不太一样。虽然这种异样感没有明确到足以诉诸言语,却让树很介意。
  因为他总觉得……那会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那么,后来呢……?”
  树一边挂念着,一边催促她继续往下说。
  
  4
  
  那是条长长的走廊。
  最后一丝夕阳也已经西沉,映照着旧校舍内部的光源,只剩战战兢兢的学生们手中所拿的蜡烛。
  但是,在蜡烛摇曳的朦胧光晕中,竖立在走廊上的影子却扭曲到不可能的程度。
  “——你们知道我的头在哪里吗?”
  无头的贵族如此询问。
  明明没有头,真不知道它是怎么发问的。不过,怪谈本来就是这样的东西。某个贵族在蔷薇战争(注:西元1455年~1485年间,金雀花王朝的旁支兰开斯特家族与约克家族,为了争夺英国王位发生的内战)时期被斩首。即使在战争结束、过去的行刑场上盖了学校的现在,那个贵族还是每晚都在走廊上徘徊,寻找自己的头颅。这样的故事在英国各地随处可见。
  安缇莉西亚忍着喉咙的刺痛开口:
  “我、我才不知道那种东西在哪里呢!”
  “不知道?”
  贵族亡灵身上散发的杀气增强了。
  严格说来,它甚至不是亡灵,而是咒波污染形成的思念之影。
  但只有在今晚,怪谈将会凝结成实体。为了入会仪式所制造出来的咒波污染,就连校园的怪谈也加以重现。
  据说,如果对亡灵回答不知道头颅在哪里,贵族亡灵就会把回答者的头砍掉。
  “那么,把你的头交出来!”
  唰!
  贵族手中的西洋剑挟着刃风,朝安缇莉西亚的脖子划去。
  刹那间——
  “——弗内乌!”
  正在待命的灵体银鲛当场化为实体,把那柄西洋剑咬得粉碎。
  失去形体的亡灵因丧失咒力而散逸开来。
  等到贵族亡灵完全消失后,安缇莉西亚尽可能好强地挺起胸膛,用鼻子哼了一声。
  “哼!”
  她用裙子藏起暗暗发抖的膝盖,伸手抚着弗内乌的头。
  对当时的安缇莉西亚来说,这个弗内乌是她唯一能够操控自如的魔神。
  虽然不是战斗用的魔神,但拿它来对付一定程度的对手已绰绰有余。它光是持有七十二魔神的灵格,就能压倒大部分的魔物。
  “……为什么你要特地打散咒波污染?测验内容只是撑过一夜吧?”
  背后传来一句蹩脚的英语。
  说话的人,当然是穗波。
  “这还用说,这么做当然是为了证明我的优秀。”
  “优秀?”
  穗波回问。
  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穗波将脸庞藏在宽大的尖帽下,安缇莉西亚看不到她的表情。
  “没错!这场入会仪式是最适合的舞台对吧?我才不要光忍耐着躲一晚!我要击溃这里的核心。这么一来,就能证明我的完美。”
  “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我自己!”
  安缇莉西亚堂堂地宣言。
  接着,穗波不知为何一脸意外地抬起头。
  “什、什么?”
  被尖帽底下那双冰蓝色的眼瞳注视着,安缇莉西亚大吃一惊。
  看来,自己对这双眼睛感到很棘手。不知该说是冷静不下来还是什么的,她总有一种整个被看透的感觉。
  “……不,没什么。”
  穗波摇摇头。
  不过安缇莉西亚觉得,某种一直笼罩她全身的紧绷感缓和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少女突然想对穗波问出心中的疑问。
  “你、你才是,为什么坚持要学居尔特魔法?”
  这是让安缇莉西亚感到在意的另一个特点。
  女孩在学院中受到孤立的理由,是她立志习得居尔特魔法——这种如今已经断绝的魔法。
  安缇莉西亚并不小看穗波拥有的知识量。
  至少,她认为穗波在知识方面拥有学院平均以上的水准。光看穗波的英语会话明明还不够好,却能跟得上学院的课程,这就是最明确的证据。
  可是,如果是这样,事情就更奇怪了。
  如果立志学习其他魔法,穗波应该早就拥有一定程度的实力了吧?她应该不是学不会的笨蛋才对
  “…………”
  听到她的疑问,穗波突然陷入沉默。她一摆出这副模样,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了。
  安缇莉西亚也放弃了,不高兴地把头转开。
  “唉,你如果不想说那就算了。像这种程度的试验,光靠我一个人也是绰绰有余。你只要别逃跑站在旁边见习,我就没什么好挑剔的。”
  她以有点闹别扭的口吻喃喃说着。
  
  
  夏至之夜吵吵闹闹地流逝而去。
  一路上,安缇莉西亚她们碰到了三个怪谈里的怪物。染血的手追着她们跑;内脏的标本黏糊糊地在走廊上爬行;还有数量越变越多,将两人团团包围的鬼火。
  每一种都是英国怪谈里的经典。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实在很好笑,不过一旦牵扯到性命,那可是危险至极。事实上,其他学生的气息已经消失了一大半。话虽如此,她们却没有直接碰到其他人,大概是受这片充满咒波污染的雾气影响吧?
  不久后,安缇莉西亚脸上浮现得意的微笑。
  “……就是那里吧?”
  在半空中浮游的弗内乌正绕着圈圈。
  那里是旧校舍的中庭。
  看着正中央那片显然有问题的荒废墓地,安缇莉西亚眯起眼睛。
  “穗波你也看得到吗?”
  “嗯,坟墓的表面……刻着如尼符文。而且那不是平常使用的共通如尼字母,而是更加古老、由奥丁神传授的亡者之如尼符文。然后又用希伯来文字刻下月亮,故意让咒力产生排斥。”
  “哎呀。”
  她的知识果然很了不得。就连安缇莉西亚部没有看懂到那道地步。姑且不论如尼文本身,说到这种更为特殊的奥丁神如尼符文,就连专家也未必清楚。
  “总而言之,这是用象征死亡的月亮与象征亡者的如尼符文、墓地互相配合,导致咒力暂时供应过量。既然其中一方是月亮,那么效果就会随着日出而结束,手法相当厉害呢。”
  安缇莉西亚紧握住胸口的五芒星,她的心脏噗通直跳。
  “……你有什么打算?”
  “当然是要破坏它了。只要斩断咒力的根源,咒波污染也就会结束吧?”
  “还是别动手比较好。”
  穗波的声音很真挚。
  安缇莉西亚了解这句话与过去不同,是穗波发自内心的建议。
  所以,她不想听进去。
  “闭嘴!弗内乌,破坏那座坟墓!”
  命令一下,巨大的银鲛在夜空中跃起。
  魔神在空中描绘出美丽的抛物线,猛力撞上坟墓。
  于是……
  世界——崩坏了。
  
  5
  
  世界,好鲜红。
  世界,好漆黑。
  
  两种都是死亡的色彩。涂满这两种颜色的世界被蹂躏、被凌辱、被破坏了。
  所以触目所及的一切,全是死亡。
  直到刚才都还活着的学生们、动物、花朵、森林里的生物——全都死了。闻不到血腥味,内脏也没有被扯出体外,他们只是只是只是只是都死了——
  不是人类的死亡、不是动物的死亡、不是值物的死亡、不是生物的死亡,是更加纯粹——纯洁的“死”。
  
  我不认识。
  ——她摇摇头。
  我不认识这样的“死”。
  ——她摇摇头。
  这样的“死”,不可能侵犯我——!
  ——她摇摇头。
  快逃吧、快逃吧、快逃吧、快逃吧、快逃吧、快逃吧、快逃吧快逃吧快逃吧快逃吧快逃吧快逃吧快逃快逃快逃快逃快逃快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
  
  就在这个瞬间。
  
  另一个声音从某处传来。
  “不要——!”
  如此呐喊着。
  并非言语的声音直接在脑海里响起。不,是直接接砸向脑海。
  “我再也不想看到了——!我不想看到小树死掉——!所以,我才——”
  那声音是极度强烈的嘶喊。
  “——我——才决定要成为——!”
  安缇莉西亚受到呐喊声的牵引,从“死”的底层浮起。
  
  
  
  6
  
  有某种东西打上脸颊。
  “——咦?”
  当安缇莉西亚睁开眼睛时,人在中庭里。
  冰冷的土壤正吸走身上的体温。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
  穗波瘫坐在紧邻她身旁的地上。
  穗波双膝落地,浑身失去力气似的处在无力状态,不过,她似乎还有意识。穗波不断落下的泪珠,也落在安缇莉西亚的脸颊上。
  “穗、穗波……”
  安缇莉西亚正要呼唤她,话语却哽在嘴里没说出口。
  世界死掉了。
  透过窗户玻璃,她可以看到学生们倒在校舍内。不,一定不只这里,校舍里一定还有更多人也倒地不起。
  “不要紧,他们没死。”
  一个声音响起。
  “——穗波?”
  “我知道的,因为我看过更严重的情况。明明讨厌,却回想起来了。”
  穗波简洁的话语让安缇莉西亚瞪大眼睛。
  (——比这个更严重……)
  她无法想像。魔法师是一种与“死”很接近的存在,她明明应该已经习惯的,却像是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一样。
  “我……刚刚那是……”
  “因为安缇莉西亚破坏坟墓,所以魔法被毁了一半。只有亡者的如尼符文被破坏,因此剩下象征月亮的‘死’膨胀起来。”
  穗波说明着。
  安缇莉西亚大概能明白她的意思。
  也就是说,是自己的错。穗波明明阻止过了,她却硬是要照自己的意思去做,结果使得周遭都受到波及。
  (怎么会……真丢脸……)
  安缇莉西亚的喉头深处开始发热。
  她拚命忍住想哭的感觉。
  如果哭出来,她一定会变回那个八岁的小孩。
  一旦变回八岁的小孩,她一定会变得什么都做不到、变得无法担起责任。安缇莉西亚绝不能这么做。
  “只要把同样的事再做一次就可以了。”
  穗波用力擦擦眼角、再度开口。
  “同样的事?你刚才也有看到吧?就是因为我的魔神没有破坏那个希伯来文字,所以才会变成这样。而且……”
  安缇莉西亚察觉,弗内乌已经遭到分解了。
  基本上,魔神是不死的。
  但是,如果弗内乌像这样遭到分解,要重新构成就得花费很长的时间。如果咒力充沛,的确可以恢复得快一点,但实在不是一夜之间就能复原的。
  “办得到。”
  穗波清楚地说。
  “还是说,安缇你办不到?”
  安缇莉西亚一时说不出话来。
  “只要有安缇帮忙,我就办得到。不过,安缇是办不到的人吗?”
  听到穗波用蹩脚的英语如此一说,反而让安缇莉西亚更加火大。这实在令她忍不下去。
  “别、别随便用昵称喊人好吗!如果你有计划,我是可以听听看啦!”
  结果,她完全中了穗波的激将法。
  (啊啊,气死我了!)
  什么气死我了,结果还不是随着穗波起舞。
  安缇莉西亚眼中已经没有泪水了,颤抖的膝盖也恢复原状。她没有笨到没想过,这就是穗波的企图。
  从过去的穗波身上,难以联想到这种狡猾又有效的做法。
  而且,安缇莉西亚从女孩强而有力的冰蓝色眼瞳中,可以感受到这才是真正的穗波。到目前为止,穗波到底披上了多么厚重的伪装?
  (不对……)
  安缇莉西亚当场否定自己的想法。
  ——这个解释也不正确。
  虽然只靠直觉,但她想大概不是这样。
  安缇莉西亚认为,此刻的穗波才是真正的她。不过之前的她也不是伪装的,只是穗波过去曾发生某些事,让她不到面对这种场合时就无法恢复原本的自我。
  至于那件事,大概就和现在一样——很可能是比现在更加严重的状况。
  是连安缇莉西亚自己都不愿去思考的事件。
  “…………呼。”
  她握住五芒星,做个深呼吸。
  “那,我们要怎么做?”
  “方法很简单。”
  穗波点了个头。
  “我要你散播咒力。”
  “什……”
  安缇莉西亚发出呻吟。
  “散播没有成形的咒力有什么用!穗波你想让咒波污染恶化吗!?”
  “没关系的。总之,我希望你大量散布咒力。如果没有安缇这种程度的魔力强度,那就没有意义了。”
  “………:”
  安缇莉西亚无言以对。
  刚刚才把别人贬得那么低,现在又立刻捧起人来。
  她心想:这家伙绝对很适合当首领。为了替自己将来迟早必须率领<盖提亚>作准备,在未来的学院生活里,就从穗波身上好好学习吧!
  “我知道了!我绝对不会客气的。”
  安缇莉西亚不高兴地别开头。
  她们没有打信号。
  也不需要有什么动作或手势。
  光是穗波的一个眼神,就让安缇莉西亚展开行动。
  “——I do strongly command thee,By Beralanensis,Baldachiensis,Paumachia,and Apologle Sedes;by the most Powerful Princes,Genii,Lichide,and Ministers of the Tartarean Abode;and by the Chief Prince of the Sect of Apologia in the Ninth Legion——”
  所罗门王的魔法——唤起咒文。
  然而,现在并没有安缇莉西亚能够唤起的魔神。如果硬要试,或许能办得到,但穗波要求她做的事并非如此。
  “O THOU wicked and disobedient spirit N,because thou hast rebelled,and hast not obeyed nor regarded;they being all glorious and incomprehensible……”
  咒力轰然卷起。
  专属于安缇莉西亚的咒力闪耀着金黄的光辉。既没有魔法圆也没有唤起的魔神,这股咒力只是在中庭内狂乱肆虐。迟早会受咒波污染干涉而遭到吞没吧?
  (你要怎么做——!?)
  安缇莉西亚一眼瞥去,倒抽了口气。
  
  
  “我乞求。)
  穗波的话语是句呢喃。
  “我乞求。”
  中庭的杂草随之摇曳。
  “森林啊,森林啊,森林啊,森林啊——-l
  在校舍另一头的树梢沙沙颤动。
  那不是风。拂上安缇莉西亚脸颊的风,都是些微弱的微风。然而,在旧校舍外的小森林,树梢却宛如正刮起暴风般蠢动着。
  自森林内侧开始溢出丰润的咒力。
  “树啊,叶啊,细枝啊,根干啊——一切回应我声音的绿色大地之子啊。”
  (这个魔法是——)
  安缇莉西亚知道。
  这是让世界变貌的魔法。
  穗波现在试着实行的,是那种魔法里基本中的基本。
  这种魔法的特性会向世界倾诉,从世界中获得咒力。
  安缇莉西亚刚刚掀起的咒力也加入循环,渐渐失去安缇莉西亚个人的色彩——甲缓缓被穗波吸入内部。
  亦即属于橡树贤者的,居尔特魔法——!
  
  后来,安缇莉西亚才回想起来。
  她之所以觉得穗波会是个威胁的理由。
  不是因为穗波把被认定已经断绝的居尔特魔法,藉由庞大的田野调查工作重新编纂而成。
  也不是因为她只花费两年,就把一般而言需要二十年才能记完的诗句与歌谣全都背起。
  而是那种——专注到一心一意的集中力。
  那强烈到足以让世界同化的纯粹愿望。
  这才是居尔特魔法的魔法特性——“灵树的后裔”。
  
  “我在月光之下,在力之圆锥下乞求!亦即藉既不属于天也不属于地的槲寄生飞镖,贯穿西南方的死!”
  穗波的手臂伴随最后的咏唱一挥。
  
  一道槲寄生的飞镖朝墓碑射去——
  
  7
  
  “……后、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树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幅探出身体发问。
  但是,安缇莉西亚却冷淡地摇摇头。
  “真可惜,时间已经到了。”
  “咦!?”
  “——你们好像聊得很开心嘛。”
  不知不觉间,房门已经打开了。
  在门的另一头,栗色头发的少女正含蓄地歪着头。
  “穗波。”
  “因为社长很慢,我才过来接人的。看来,是我打扰了。”
  穗波板着脸、噘起嘴唇。
  “啊,不,那个,不是这么回事啦!”
  “没有关系呀。但是,我可无意减少今天的课程喔。我打算对总体经济学基础理论到比较经济系统论,还有非洲咒术的兴衰与降灵术的关联进行测验罢了?”
  树的脸色霎时大变。
  “我、我明白了!我马上回去!我现在就收拾——啊,安缇莉西亚小姐,下次见!”
  树行了个礼,像一阵风似的冲出去了。
  安缇莉西亚出声叫住正要跟上他的穗波。
  “……穗波,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你决定成为——的理由……果然是这样吗?”
  “才不想告诉你。”
  穗波有点害羞地回答。
  这已经是个十分清楚的答案。
  两人离开宅邸后,安缇莉西亚轻抚着树刚才坐过的椅子。
  “——真是个大忙人。”
  自从来到日本后,安缇莉西亚感觉时间的流速变快了好几倍。这是一段打打闹闹、吵吵嚷嚷的快乐时光
  不,这段日子一定是从更早以前就展开了。
  “嗯,没错。”
  安缇莉西亚深深地埋入椅中,闭上眼睛。
  无论何时,她都能回忆起来。
  那一幕就烧烙在眼底。
  当槲寄生的飞镖贯穿咒波污染核心的那一刻。
  那也是只拿自己当敌人的少女,首次找到自己以外的目标的瞬间。
  
  所以,她在心里发誓——
  
  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要成为穗波·高濑·安布勒的宿敌(朋友)。
  
  8
  
  “怎么了,穗波?”
  树对突然回过头的少女问道。
  世界已经染上了黄昏的色泽。
  有好一阵子,穗波都注视着安缇莉西亚家染成红色的洋房——终于,她轻轻摇着一头及肩的秀发。
  “没什么,只是想起一点往事而已。”
  她快步往前走去。
  然后又转过身来,用冻结的冰蓝色眼瞳看着树。
  “喏,社长。”
  “是、是的?”
  “你从安缇那里听到了多余的事吧?像我最初在英国的学院里是个劣等生之类的吧?”
  “啊,咦,这个……”
  树的脸上很丢脸地变化出各种表情。
  少女对演着独角戏的他露出楚楚可怜的微笑,如此说道:
  “嗯,人类是只要想做,就一定能办得到的。社长也很清楚这一点吧?所以从明天起,要不要试着多增加一点测验啊?”
  “咦、咦、咦——————————————!”
  于是,树的惨叫声传得很远很远,在美丽的夕阳下回响着。
  
*

  畅快地将怒气发泄完毕后,穗波回想起某件事。
  那是八年前的事了。
  
  “说到底,这才是你的本性吧?”
  当所有的事都结束之后,安缇莉西亚如此问道。
  她露出一脸非常不满的表情,或许有点不讲道理,不过这也难怪,比起魔法或其他一切,她更像个从高傲中诞生的少女。
  穗波也不讨厌这样的她。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没机会说而已。”
  “…………”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安缇莉西哑突然如此告诉穗波:
  “以后你就教我日语吧!”
  “…………什么?”
  “我可不喜欢让别人配合我!比起你那蹩脚的英语,由我来学日语会更快又更有效率。”
  安缇莉西亚神气地将小小的手臂抱在胸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基本上,傲慢也该有个限度吧?你居然抛着我不管,一个人定下那种目标!”
  “啊!”
  穗波的嘴唇,张成漂亮的O字形。
  “……你听到了?”
  “没错,我当然听见了。大概是因为咒波污染把思考连结在一起的关系,就连日语的腔调都听得很清楚。所以我不能默不作声,那可是我的目的啊!”
  安缇莉西亚露出极其不满的神情。
  但是,她脸上的确正开心地微笑着。
  安缇莉西亚对穗波如此说道。
  
  “——说什么,想成为最强的魔法师。”
  
  这是两位天才彼此相知的一刻。
  包是除了自己的目标外一无所有的女孩,首次对目标以外的人感到着迷的瞬间。
  
  所以,她许下誓言
  穗波·高濑·安布勒,要成为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的朋友(宿敌)。
  
  
  <阿斯特拉尔>业务日志6
  安缇莉西亚的<盖提亚>出差日志1
  
  虽然有很多话想说……不过,为什么我非得写<阿斯特拉尔>的业务日志不可?
  不过,穗波说因为我是公司的大股东之类的,这么说我是能接受啦。
  可是,这次的事情既不是事件也不是委托吧?
  ……因为社长昏倒了,而且了解社员的行为也算在业务范围内?
  真没办法。如果我心情好,就稍微写一点好了。
  我是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标题很怪?不,总有一天我会把树连<阿斯特拉尔>一起合并到<盖提亚>旗下,所以这样就好了。
  
  好了,关于业务联络部分。
  毕业纪念册已经确实地送达我家。该怎么说呢,纪念册里头也有个看着看着就让人微妙感到火大的人在就是了。
  特别是在入会仪式的时候。
  那件事……直到现在依然是一个宝贵的经验。就算是我,如果轻率行动也会导致失败。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没亲身体验还是大有不同。
  不过,后来我从<协会>那边听说,让入会仪式半途中止的学生,我们似乎是空前绝后。这个事实让我感到有一点——嗯,虽然只有一点点,或许让我觉得很痛快吧?
  因为对我而言……那是第一次和别人同心协力的经验。
  
  暂且先写到这里。
  由于还有<盖提亚>的管理工作,我一年只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可以待在日本,但是还请大家多多指教。
  
                    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
                    Adilisia·lenn·Mathers
  
  P.S.黑羽小姐,我那件泳装是由熟人公司缝制的订制品。要是你中意的话,我就去请他们做出适合你的设计图。依你的情况,只要有设计图就可以了,对吧?
  


  魔法师与星之祭·前篇
  
  1
  
  入夜的山上风势强劲。
  
  夜空中的云层在强风之下以惊人的速度流动,飘远。树叶随风散落,有时还连树枝一起折断、刺进土里。在这样的夜晚,山中的野兽也窝在巢穴中没有动静。
  只有星星很美。
  被风吹散的云层隙缝间,只有星星与月亮依旧闪耀。
  仿佛抚慰着大地与山一般,从遥远的高处俯瞰下方。
  在接近山顶的地方——一块圆形的空间突兀敞开。
  就像是造物神出了错一样,在郁蓊苍翠的森林正中央,只有那块空间裸露出地面。那里多半是发生过落雷之类,把树木扫倒后留下的空地吧?不过因为形状太过圆整,不可思议地令人感受到神性的存在。
  而现在——
  这块空间正染上鲜艳的赤红。
  那是火焰。
  是篝火。
  在空间中央的篝火正在舞动。
  受到强风扇动的火焰,困在木材堆成的井字形篝火架中,仿佛嫌地方太窄似的挣扎着。
  啪!啪!多到惊人的火花进散在夜晚的空气里。每一次火花爆开的声响都混在风的呼啸中,化为宛如咆哮的声音。
  此外,大量的蜡烛与御神酒(注:供奉神前的祭酒)呈几何学的构图,配置在篝火四周,似乎要将篝火包围其中。那些蜡烛尽管在阵阵强风的吹袭下倾斜,但仍勉强保住细微的火焰。
  那形状恰如火焰绘成的曼荼罗。
  火柱赤红地燃起,朝风抽泣,但愿被托付在火焰中的祈愿能上传至星空。
  不——
  事实上,火柱的确是升高到星空那里了。更精确地说,是以直升至星空为止这个比喻,来进行仪式。
  为了锁住星辰的仪式。
  (……好、好厉害。)
  伊庭树按住右眼的眼罩,倒抽一口气。
  他的那只眼睛看得见。
  正在燃烧的事物,并非只有火焰。
  咒力也注入火焰之中,朝天空伸出长长的手。术者从山中汇集咒力,供给这个仪式使用。
  若要打个比方,感觉就像整座山都已经化为仪式的会场。
  (这个……就是星之祭……)
  他不禁步伐不稳地往前连走几步。
  在树快要失去平衡时,有人悄悄抓住他西装的衣袖。
  “社长哥哥,你没事吧?”
  抓住少年衣袖的美贯,正担心地仰望着他。她的头发在两侧扎成两束马尾,身穿红白配色的清净巫女装束。美贯大大的黑色眼瞳摇曳着火光的倒影,瞳中也映出少年发抖的表情。
  “嗯……嗯,谢谢你,美贯。”
  树连连点头,并重新系好胸口的领带。他觉得若不这么做,自己就快要站不住了。
  树做个深呼吸。
  因为咒力太过浓密,不管他怎么吸气都无法冷静下来
  即使如此,树还是吸着气、拚命擦拭冷汗。虽然右眼的疼痛无法消除,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你没事吧?”
  美贯再度紧揪住他的衣袖问道。
  但是,这句问话的对象并不是树。
  她问的对象,是正在篝火前方专心持续祈祷的术者,以及准确位于东西南北四方、包围着术者的四只猫。
  “……喵~”
  “咪~”
  “咪呜~”
  “喵呜~”
  四只猫发出叫声。
  它们各自竖起尾巴,就像在鼓舞主人般。受风摇动的篝火,令猫与尾巴的影子大幅摇晃。
  一柄扇子在影子中心缓缓回转着。
  “一二得二、二二得四、四二得八、八二十六——”
  一个沉静,却不会输给强风的肃穆声音唱道。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八成六十四卦大成卦。吾将展开此爻,结起三百八十四爻——”
  咒力伴随一定的规则开始移动。
  仿佛受到扇子与声音的引导,开始在世界回转。
  “…………”
  树把痛苦的呻吟吞回喉咙里。
  他一边按着右眼,一边拚命看着术者。
  一头银发染上火焰的赤红。
  细长的眼眸紧紧地眯细闭起。
  外褂底下优雅的手,宛如舞蹈般操纵着扇子。
  他与树所知道的青年判若两人——却又毫无疑问,正是那名青年。
  
  那个人是——猫屋敷莲。
  
  2
  
  时间回溯到几天前的午后
  来到有某个人物造访建于大厦夹缝间的<阿斯特拉尔>事务所的时刻。
  
  
  “……呼嗯~”
  从窗户映入屋内的平静阳光照在身上,树趴倒在社长座位上。
  顺便一提,因为事务所内没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让树拥有个人房间,所以是社长座位而非社长室。当然,这么做有很大一部分的意义是要监视社长有没有偷懒或出错,所以一旦坐在这个位置上,树总是被迫感到很紧张。
  然而,只有今天的情况不太一样。
  “……………………哈啊~”
  趴在桌上的树——那张比实际年龄幼小些的侧脸,舒畅地彻底放松下来。露出堪称是极度幸福的表情。
  仔细一看,桌上也没有平常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件。
  从经济学、经营学到巫毒魔法与仙术的相关、综合理论,那些组合千奇百怪的书籍与魔法书等等,全都消失无踪。
  当然,这是有理由的。
  简单来说,担任树的秘书兼教师工作的穗波正在出差。穗波好像受到某位对她有恩的魔法师委托,大概一个星期内都不会回来。安缇莉西亚似乎也在英国的<盖提亚>本部有管理工作要做,这几天都没来露脸。更何况,最近可是包含周末在内的连续假期。
  因为这样,对树而言实在是暌违已久的休息,终于来临了。
  “好、好幸福……”
  树一边享受着放假的滋味,一边用脸颊磨蹭着社长座位的桌面。
  今天就此回家吧!回去以后要做什么才好?叫山田他们过来打一整晚的电动也不错。不,一个人吃着洋芋片看漫画看个不停的点子也难以放弃。不对不对,等一下啊,树!这次来试试至今一直不能做的通宵卡拉OK怎么样?
  许多妄想在他的脑海中展开。
  虽然树也觉得自己非常悲惨,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无论如何,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真正的假日了。若不在这个时候将积郁发泄一空,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发泄?
  (…………)
  当他露出陶醉的眼神,考虑着度过假日的方法时——
  砰!突然有大量的书堆在桌子上。
  “咿!”
  树不禁跳了起来。
  “黑、黑羽小姐?”
  他仰望事务所的天花板附近。
  一个半透明的少女正飘浮在那里,一脸愧疚地低头道歉。她长长的黑发,因阳光而反射出粼粼波光。
  “对、对不起!其实我们答应了穗波小姐,负责监视社长有没有偷懒。她说直到这些测验全部考到及格为止,不能让你回家。”
  “已经答应了~”
  就连不知何时来到他身旁的美贯,都气势十足地挥舞着手臂。她脸上全是恶作剧顽童的表情,嘻嘻奸笑的样子正像是穗波第二。
  树的表情当场开始痉挛。
  “不,等等!这个~你们不觉得,偶尔休息一下也没关系吗!?喏,测验可以明天再考……”
  “那个,对不起……那些是一天份的。穗波小姐给了我们一星期份的测验。”
  黑羽指向桌上的书籍。
  树战战兢兢地重新望向自己的桌子。
  那里放着从腰际堆到胸口,大约有两个拳头高的试卷。中间还夹杂着实验用的器材,份量怎么想都不像是一天份的测验。
  所谓的一星期份,也就是这些的七倍。
  “不不不不不可能!我会死!绝对会死!”
  “没、没问题的!我也会陪着你!穗波小姐也有给我试卷!”
  黑羽的手在胸前握成拳头,拚命说着。
  她的心意让树很高兴,可是,这些份量毕竟不是他能应付的。
  陷入动摇的树,转向左右两旁寻求帮助。但是,在他身旁的人只有美贯,她正开心地对考试卷说:“我绝对会让社长哥哥写你们的,放心吧!”
  ——就在这一刻。
  
  玄关的门铃响起。
  
  “……咦?”
  “啊,不赶快去开门不行!如果是来推销订报纸的人,也得回绝人家才行!”
  树趁着美贯回头的空隙,逃跑似的站了起来。
  他迅速拿起自己的东西,快步朝玄关走去。
  一样黑色的物体挡在树的脚边,阻挡他的去路。
  “哇!”
  “……瞄~”
  是玄武。
  那只总是睡眼惺忪、闭着眼睛的黑猫,不知何时已稳重地镇座在玄关前方。
  “怎、怎么了,玄武?你坐在那里的话,我没办法开门耶。”
  “……喵~”
  “咪呜!”
  不只如此,就连另一只白猫白虎也扑上来,抓着树的脚踝。
  “哇,白虎!求求你让我逃走吧!”
  他不禁脱口说出真心话。
  要哭出来的树一边拉开猫咪们,一边将手伸向门把。
  在他转动门把、推开门之前,那扇门突然被打开了。
  “咦——?”
  一旦开始动作的惯性当然无法立刻停止,再加上<阿斯特拉尔>的事务所只有大门还保留着昔日的荣华,是由非常坚固的黑檀木制造。
  树眼冒金星。
  大门狠狠撞上他的额头,于是他摔倒在地。
  “好痛痛痛痛痛痛……”
  “——怎么,果然有人在嘛!”
  一个听起来很轻浮的声音,从捂着脸、一屁股跌坐在地的少年头顶落下。
  “…………咦?”
  树忍着痛,微微睁开眼睛。
  大门旁边站着一个身材高跳的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留着一头染色的长发,给人轻佻的印象。
  他的年纪大约二十岁左右,有着端正的鼻梁,以及总令人觉得随和的眼神。他穿着十分合身的夹克与牛仔裤,正把玩着挂在胸前的项链,弄得喀嚓作响。
  “嗯~……你是<阿斯特拉尔>的社长伊庭树先生?”
  年轻人弯下腰问道。
  “咦……是有案件要委托的客人?”
  “嗯,是这样没错。我叫石动圭,请多指教。”
  年轻人点点头,对树伸出手。
  当树就要握住那只手时,别的地方传来了欢呼声。
  “啊……圭哥哥——!”
  美贯的脸蛋亮了起来。
  “嗨,小不点,好久不见啦!”
  “好久不见~!”
  年轻人抱住飞扑过来的美贯,粗鲁地抚着她的头。
  黑羽在后面瞪大双眼。
  “美贯,你认识这个人吗?”
  “啊,嗯!那个,他是在我还没来<阿斯特拉尔>之前,和猫屋敷先生在一起的人。”
  “和猫屋敷先生?”
  这句话令树感到很惊愕。
  因为这个年轻人——石动圭,从外表上看来完全与猫屋敷不合。倒不如可以说,是正好相反的类型。那个筑起自己独特世界的猫妖阴阳师,怎么看都与这个年轻人搭不上边。
  事实上,自从年轻人出现之后,玄武与白虎就和他保持着距离。
  (不过……这么说来,这个人也是魔法师?)
  从他对黑羽点头打招呼来看,大概没错。光是稍有灵感的人,并无法瞬识出黑羽的灵体。
  只有累积正式修行的魔法师,以及拥有等同修行的待殊才能之人才看得到她。
  那么……他是修习什么魔法的魔法师?
  “我问你唷,圭哥哥,你今天来有什么事?”
  美贯开口问道。
  “啊~”
  圭摆出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搔搔脸颊
  接着,他如此告诉他们:
  “其实是<协会>介绍我过来的。我来委托<阿斯特拉尔>的派遣魔法师——举行星之祭。”
  “星……星之祭?”
  听到树反问,圭露骨地皱起眉头。
  “啊?你不知道?你是<阿斯特拉尔>的社长对吧?”
  “不,那个……”
  “…………”
  空气中飘荡着微妙的沉默。
  树觉得自己以前好像也曾遇过这种沉默的压迫。不过平常在这种状况下,穗波即使感到无言,还是会对他说明。然而,这次她却不在场。
  “这个……我还学艺不精……”
  当他正要豁出去发问时,玄关出现了另一个影子。
  “咪呜!”
  “喵呜~~!”
  三色猫和花斑猫突然冲过来,你争我夺地想攻击圭。
  “哇,你们——”
  “朱雀!青龙!”
  树睁大眼睛。
  虽然圭已经闪开了,但两只猫却没有冷静下来。
  先不提善变的三色猫朱雀,就连平常是理性派的文静花斑猫青龙,都很露骨地威吓青年、竖起猫毛。
  (为、为什么……?)
  此时又有另一个声音响起:
  “喂喂!你们是怎么了!我不是说过不能找客人麻烦吗?唉——虽然这世上只有猫咪,才有因令人怜爱而可以原谅的罪行!猫是自由!猫是正义!猫是无罪的!这个世界正因为有猫,才会充满光明!”
  猫屋敷一如往常地高唱着猫的赞美歌,回到事务所来。
  但是——
  猫屋敷的表情倏地变得僵硬。
  “你是……圭……?”
  “你还是老样子啊,猫屋敷。”
  圭露出无法形容的表情,耸耸肩膀。
  
  3
  
  “——那么,关于细节都整理在这份资料里了。请你看过以后再给我回覆,社长先生。”
  圭从夹克口袋里掏出光碟塞给树。
  “圭。”
  猫屋敷在背后叫住就此转身离开的青年。
  他的声音里,带着平常没有的认真成分。
  “…………”
  瞬间陷入沉默。
  (……咦?)
  树用手触摸眼罩。
  右眼深处掠过某种刺痒的感觉。但那感觉也在刹那间变得模糊,宛如错觉般地消失了。
  “有什么事,猫屋敷?”
  圭回过头,带着一脸笑容问道。
  “不……你过得还安好吗?”
  “没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只不过是为<协会>的差事奔走,赚点小钱罢了。猫屋敷才是,猫咪们看起来都没变就是了。”
  “是吗?”
  “没错。”
  接着,站在树身旁的美贯也跟着大大挥手道别。
  “圭哥哥,要再来玩唷!”
  “我会的。”
  这次年轻人没有回头,只是举起右手道别。
  但是猫咪们直到最后为止,依然紧张地竖着毛警戒。
  
  
  数十分钟之后。
  “……原来如此,是星之祭的委托吗?”
  猫屋敷浏览着从光碟里印出的资料,微微点头。
  他们正在接待室里。
  说是接待室,也只不过是把工作区用隔板隔开而已,但基本上还是有张桌子与老旧的沙发。因为这里算是事务所里比较整齐的空间,所以他们开工作会议时也常常在这里进行。
  由于目前正在讨论委托,因此只有树和猫屋敷坐在这里。
  “既然是<协会>指定,我们也不能不接受……等级D的工作啊,就我们公司的等级来看,算是不错了。”
  猫屋敷的手贴在额头上,仰望着天花板上的吊扇。
  他难得露出陷入沉思的模样。在他膝盖上的玄武与窝在脚边的青龙,也不时偷看着主人。
  “那个,星之祭……是什么?”
  树战战兢兢地发问
  “嗯?啊~那是如字面上一样的祭典,祭祀并镇住星辰。至于效果——真要说的话,就是扭转命运吧。比起阴阳道,这方面本来应该是宿阳道(注:真言密教的占星术)的专精范畴。像只莲先生就非常擅长。”
  “…………”
  树打个颤,某种苦涩的东西涌上喉头。
  “扭转……命运……吗?”
  一说出口,那个字眼听起来越发不祥。
  ——命运。
  绝不可触碰的事物。
  超越人力所及的事物。
  “正因为是人力所不能及,才会有魔法的存在。不管是哪一种魔法,原本大都是源自于对命运的抵抗。”
  也许是察觉了树的表情,猫屋敷苦笑地补充。
  “唉,星之祭用比较稳当的说法来说明,就是去抚慰不祥的星辰运行,使其转变成好的状态吧。而且,这次的情况及目的也很明确。”
  猫屋敷翻翻资料,放回桌上。
  “目的是什么呢?”
  “根据这份资料的内容说明,是洗净咒力。他们希望让快要变成咒波污染的沉淀咒力,回归到原本的流向。依照资料,地点在不远的山上——社长应该没听过苇原山吧?”
  “……不,我知道那个地点。”
  在布留部市的北侧,有一道平缓的山脉。
  猫屋敷刚刚告诉他的名字,是位于那道山脉中间的一座山。苇原山标高八百公尺左右,不算太高、也不陡峭。
  但是,没有人会到那里去健行。
  因为打从以前开始,就有许多关于那座山的谣传。
  比方说,有人遇到连牛都能一口吞下的大蛇袭击。
  比方说,在那里碰到鬼火,结果整整一个星期都徘徊在生死关头。
  比方说,有怪异的猿猴把女子绑走。
  数年前曾提出一个计划,要凿穿那座山建造隧道,以便通往邻近城市。然而——他记得那个计划也因为工程中发生许多原因不明的意外、不断造成伤亡,结果半途而废。
  如果那些都是咒波污染所造成的呢?
  (…………)
  树的确可以理解
  因为一路过来,他也曾多次亲眼看过咒波污染所引发的异变。变质的咒力藉着人们小小的思绪与恐惧形成异界,不管是大蛇也好、鬼火也好,都是非常有可能出现的。
  猫屋敷眯起眼睛。
  “原本,山的灵气就比较强,也是容易凝聚咒力的地方。如果只是单纯要祓除咒力,其实没有必要举行大规模的仪式。不过要让咒力回归原有轨道,就需要进行各种步骤。作为在这种情况下所使用的手段,星之祭算是适合的吧。”
  屋敷闭起一只眼睛,一边用手搔着正在闹别扭的朱雀喉咙,一边作出结论。
  看来,关于资料的说明就到此结束了。
  在商量实际举行仪式的日期等事时,树突然注意到一件事而提出疑问:
  “那个……如果不方便,请当作我没问就好……猫屋敷先生和圭先生之间是什么关系?”
  “…………”
  猫屋敷的回答迟了一会儿。
  但是,他立刻用扇子藏起脸上为难的些微苦笑,如此回答:
  “思~就是一般所说的师兄弟吧!我们以前曾在同一个流派学习过阴阳道。基本上就形式而言,我是师兄,他是师弟。”
  “那个人……也是阴阳师吗!”
  树眨着眼睛。
  因为感觉上真的不适合。如果是像安缇莉西亚或穗波那样的西方魔法,树还能理解。但是要说圭学的是阴阳道之类的日式传统魔法,那他真的无法想像。
  “那么,圭先生会认识美贯,也是这个原因吗?”
  “嗯,美贯也发生过不少事……”
  这个嘛……猫屋敷含糊其词,清清喉咙后说道:
  “唉,只要活了一段时间就会背负一定的枷锁。总之,这次的事情就是枷锁之一。”
  猫屋敷净是用些暧昧的代名词带过,并且啪答啪答地挥着扇子。
  他的动作一如往常。
  可是,树却能感觉到有点不太一样。
  这时——
  猫屋敷突然拍了一下手。
  “啊,对了对了!穗波小姐也有拜托我哦。她也要我出题给社长考试——”
  “猫、猫屋敷先生!?”
  树的惨叫声在<阿斯特拉尔>内回响着。
  
  
  交给树份量十足的测验后,猫屋敷走出房子来到中庭。
  <阿斯特拉尔>虽然建筑在大厦的缝隙间,但拥有的绿地出乎意料地多。其实倒不如说,他们只是擅自把事务所旁弃置的空地当成庭园而已。每块园地各有分工,好比说:后院是美贯做作业用的,中庭给穗波种植草药,玄关前则是大家共用的花圃。
  猫屋敷站在缠绕洋房的爬墙虎、穗波亲手种植的天仙子、曼陀罗草这些女巫巫术使用的植物中间,仰望着天空。
  云层流动得很快。
  “……哎呀呀。”
  他发出小小的叹息。
  猫屋敷担心的,是本次委托由<协会>指定这一点。
  以前<协会>也曾指定将等级E的工作——鉴定某幅肖像画指派给<阿斯特拉尔>。
  光从文件上来看,那一次的确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工作。
  但实际上,却是足以列入等级B的大事件。如果没有同时投标的安缇莉西亚在场,姑且不论自己,树甚至有死亡的危险。
  如果要单纯当作<协会>方面的失误来解释,这个疏失未免太过致命。
  何况——他也不认为那个圭,会带着诚实的委托特地找上门来。
  “………”
  猫屋敷沉默不语。
  “……而且,地点还是那座山。”
  光是一句因缘匪浅还不足以表现。
  再加上地点碰巧一致,这种事就更加不可能了。
  如果资料是真的,猫屋敷可以轻易想像出沉淀的咒力来源。而且,那些咒力与他还有很深的缘分。
  (他应该设计了什么圈套吧……)
  猫屋敷再度仰望天空,摸摸别在外褂内侧的<阿斯特拉尔>社章。
  “如果是你会怎么做?司社长。”
  带着湿气的风,抚过他熏灰色的头发与身上的外褂。
  好像快要下雨了。
  
  *
  
  那里是个由水泥裸墙构成,十分杀风景的公寓房间。
  室内唯一正常的家具就只有一张铁床,此外就是随意弃置在地上的大量宝特瓶与便利商店便当空盒。
  圭坐在那张铁床上仰望着天花板。
  上半身只穿着一件破衬衫、嘴里叼着廉价香烟的他,什么也不做地靠在墙边。仿佛不时把肺里积蓄的烟雾吐出来,就是自己的工作似的。
  “…………”
  当他拿起尚未喝完的宝特瓶时,对讲机突然响起。
  “……是谁?”
  圭一边凑近门上的窥孔看着,一边毫不掩饰不悦地问。
  “我是<协会>派来的人。”
  在镜片的另一头,一名男子极为客气地行礼。
  圭皱起眉头。
  因为那名男子——是个过分缺乏特征的男人。
  他那张平板的脸孔,年纪要说是二十岁后半到四十多岁都能说得通,身上的衣服也是一般随处可见的黑色西装。他的体型中等、身高中等,不管是眉毛的长短、鼻梁的高矮、眼眸的深浅、嘴唇的厚薄——一切都中规中矩。
  宛如彻底将名为特征的东西全部削除——明明有看见他,但这名男子却甚至让人有种不在场的错觉。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名叫影崎。”
  “…………!”
  圭张大眼睛。
  他打开房门。
  “谢谢。恩~今天我是前来报告的,刚才<阿斯特拉尔>已经联络<协会>,表示愿意接受委托。”
  “哦~”
  “由于仲介已经结束,可以请您提出正式的契约书吗?”
  “等等哦。”
  圭拿起掉落在床脚的契约书。
  既然经由<协会>介绍指定的魔法集团,就必须交给他这些确认用的文件。这些文书往来不单纯只是商业上的意义,文件的移动也会成为魔法上的誓约。是用来向<协会>誓言这些文件没有虚伪的——魔法仪式。
  (……虽然最近有些问题。)
  圭回忆起听说过的几件内幕,在心中冷笑。
  不过,他没有把心里所想的表现出来,直接把文件交给男子。
  “原来如此……的确无误,那么我就告辞了。”
  影崎确认过后正要转身离去,却在半途中回过头。
  “……有什么事吗?”
  他的表情一如往常,找不到任何感情。
  “我听说过影崎这个名字。你是专属于<协会>,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对吧?”
  圭依然将宝特瓶靠在嘴边,勾起嘴角。
  瓶里的饮料流出来,滴到他的咽喉上。
  年轻人任水渍渗污破衬衫的衣领,一边嘲讽道:
  “我今天心情很好。你在回去以前,要不要稍微陪我玩玩?”
  他说出的言灵,带着明显的挑衅。
  杀气。
  肉眼看不见的咒力凝结起来,在狭窄的房间里盘旋。空气中的咒力等待着魔法师的术式,一点一点地提高浓度。
  “——玩玩是吗?”
  影崎轻轻歪着头。
  “请停手。对你来说,之后还有重要的祭典吧?”
  “就算是这样,看到能玩得很愉快的对手,谁还能按捺得住啊?”
  圭依然嗤笑着,把手伸进破衬衫内侧。
  然而——
  “——喂。”
  影崎轻轻发出呢喃
  “…………!”
  仅仅如此,就使圭停止了动作。
  “虽然对于阴阳师而言,你算是特别的组合,但还是停手比较好。至于我,也不想多做不能算在<协会>规定工作量里的作业。”
  影崎说这是“作业”。
  他说与圭交手只不过是种作业罢了。面对强烈的侮辱,圭却没有任何回应。
  圭并没有不肯认输,他眯起眼开口:
  “这代表要是能算在规定的工作量里,你就会动手吗?”
  “如果你处在要被我制裁的立场。”
  
   
  影崎仅是如此回答,再度行了个礼。
  这次,他没有回头。
  听到脚步声在走廊上逐渐远去后,圭碰地一声倒在铁床上。
  “哼……全都是些怪物,真是充满乐趣。”
  他把手枕在脑后,微笑着说:
  “对于没有才能的人而言,不做些微不足道的努力怎么行。”
  圭仰望着天花板,把玩着胸前的项链。
  他微微打开那条项链的盖子,看着内侧的照片
  那是张三个人在山上拍摄的照片。
  除了石动圭与猫屋敷莲,还有另一个人——有一头长长黑发的女子,站在照片正中央露出开心的笑容。
  
  4
  
  第二天,一早就下着雨
  <阿斯特拉尔>事务所的洋房也在如丝般的细雨中,与灰色的风景同化成一体。
  可以透过窗户看见的中庭,现在也变得一片白茫茫。
  “…………呜~”
  树依然坐在窗边的社长座位上呻吟。
  最后,他连第一天的测验都没能合格,包括重考部分在内的大量试卷重重堆在桌面上。
  顺便一提,猫屋敷他门为了替星之祭作准备而出门了。至于树即使没人监视也没有偷懒这一点,到底应该评断成正直还是软弱,实在颇为困难。
  “咦?”
  他的眼神突然转向附近的地板。
  在事务所的木造地板上,有一本红色相簿缓缓滑动,似乎正被谁拖了过来。树微微将目光瞄向旁边,花斑猫正叼着相簿的其中一角。
  “喵呜~”
  是青龙。
  “喂,不可以恶作剧啊。”
  树无可奈何地站起来,把咪咪叫着的花斑猫拎起来。
  原来青龙也有这种顽皮的一面。青龙基本上很文静,但是正因为极端地我行我素,有时候感觉反而比白虎还会恶作剧。
  “嗯?”
  他舍起相簿,眨了眨眼睛。
  一张照片从里头轻轻飘落。
  树正要拾起照片时,目光却被照片上的影像吸引住。
  “咦……?”
  相纸的白色边缘部分写着“摄于苇原山”几个字。
  是那座山的名字。
  而且,这张应该是在那座山中拍摄的照片,里头有树熟悉的人。
  相片里,比现在年轻几分的猫屋敷与石动圭彼此搭着对方的肩,还有另一个人——树不曾见过的女子从背后抱住他们两人。
  “这是……”
  即使心里想着不能这么做,树还是牢牢盯着照片不放。
  那是从现在的猫屋敷身上,难以想像的情景。
  “……怎么啦,社长哥哥?”
  “呜哇!”
  蹲在地上的树吓了一大跳,像青蛙似的跳起来。
  照片也随着他的动作飞离手中。
  “啊!”
  美贯抓住在半空中轻轻飞舞的照片,小小的脸蛋突然散发出光彩。
  “——是圭哥哥和朔夜姊姊!”
  “你认识这个女生吗?”
  “嗯,她是圭哥哥的姊姊啊。”
  美贯点点头,指着相片中的女子。
  “姊姊?”
  听她这么一说,树总觉得两人的面貌的确神似;比方说眼睛或嘴角给人的感觉。
  但是,与带着某种阴影气氛的弟弟圭形成对比,姊姊给人非常开朗的印象。她有一头乌溜溜的齐肩秀发,脸上浮现宛如向日葵般的笑容。
  “朔夜姊姊……最初是在我离家出走时碰到的。”
  美贯开心地说着。
  “离家出走?”
  “啊……”
  美贯张着嘴巴,伸手捂住嘴唇。
  “不,那个,我问了什么不该问的南事吗?”
  “不是这样的。可是……嗯……我还没有对社长哥哥……说过关于我家的事吧?”
  她难为情地交叠十指,仰望着树。
  踌躇一会儿之后,美贯扭扭捏捏地开口说:
  “那个……我也有一个姊姊。”
  “咦?”
  树不禁发出脱线的声音。
  这是他第一次听说。
  “这个……我们的感情虽然不差……可是发生了很多事……所以……当我有点事要到山里去的时候……我就这样离家出走了……”
  (这么说来……)
  树回想起来。
  他记得——影崎的确说过,如果<阿斯特拉尔>倒闭消失,美贯就必须回到原来的地方。
  “然后,我一直~一个人在山路上走着走着……可是脚越来越痛走不动了……”
  美贯摸摸膝盖。
  “…………”
  树咽了口口水。
  对于比现在更小的美贯来说,走山路该是多么大的折磨。少年无法想像是什么样事情,让她不惜这么做也要逃家。
  “因为好痛好痛,所以我就坐在山路附近,刚好碰到经过的朔夜姊姊和猫屋敷先生。”
  不过,美贯细细碎碎的说话声里,掺杂着鲜明的事物。
  是幸福的回忆替少女的声音染上了色彩。
  美贯的脸散发出光彩,替往事作出结尾。
  “然后、然后呢,在那之后,猫屋敷先生就介绍我到<阿斯特拉尔>来。说完啦!”
  “啊……邀请美贯到<阿斯特拉尔>来的人,原来不是爸爸啊。”
  对了,美贯现在才八岁大。
  试着想想,七年前失踪的父亲是不可能邀她加入的。
  “嗯,所以,我没有见过<阿斯特拉尔>的社长……所以,听到社长哥哥要来的时候,我好期待唷。”
  “啊哈哈……不好意思,结果来的是我……”
  “咦咦咦!我不是这个意思!因为有社长哥哥在,我很高兴呢!”
  美贯激动地摇头,分成两束的马尾也跟着唰唰摇晃。
  “啊~谢谢……”
  看她那么拚命表达,树觉得很高兴——但是,同时也对美贯方才所说的过去,感到十分难过而说不出话来。
  虽然他想多说一点什么却想不出来,这让树感到自责。
  接着,美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她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严肃眼神问着:
  “社长哥哥……不会觉得讨厌吗?”
  “咦?讨厌什么?”
  楞住的树轻轻歪着头问。
  美贯顿了一会儿之后,看着少年——特别是他黑色的眼罩,但唇边马上绽开淡淡的笑容。
  “社长哥哥……好强哦。”
  “啊?”
  “不,没什么……太好了。”
  她拍拍稚嫩的胸口,点点头说道。
  当树正要把照片放回相簿里时,突然察觉一件事。
  “那么……那个姊姊在做什么?”
  树这么问她。
  “思~我到<阿斯特拉尔>来以后就没见过朔夜姊姊了。但是,她应该和圭哥哥一起在当阴阳师吧?”
  “咦咦?这个人也是……?”
  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照片。
  “喵呜~”
  青龙看着两人的模样,发出事不关己的叫声。
  
  5
  
  两天后的夜晚,由圭驾驶着汽车开往苇原山。
  四轮传动的大型越野车仿佛要开拓出山路般往前突进。除了铺装过的道路之外,越野车有时还在悬崖边及河边凹凸不平的碎石上奔驰。
  “哇!哇!哇!”
  树被摇晃的车体吓得大吃一惊,紧紧抓住前面的座椅。
  喀的一声,他的口腔中传来异样的声响。
  “好痛!”
  “啊~小心点啊。不习惯这条路的人,常常会咬到舌头。”
  “……几、几先说好吗~”
  树捂着嘴巴,眼眶含泪地模糊埋怨。
  “这台车……总觉得好怀念唷。”
  在树身旁的美贯紧紧抱着怀中的玉串开口。
  “朔夜姊姊也会开车吧?不过她常常撞伤车子,被圭哥哥骂。”
  “……嗯,没错。”
  圭叼着香烟,眯起眼睛。
  “不过,圭哥哥。不可以抽烟啦,会早死的。”
  “啰嗦,小不点。”
  圭把手中的香烟转了一圈,越过后照镜瞪着美贯。
  “…………”
  猫屋敷不发一语,四只猫咪也几乎陷入沉默,静静窝在猫屋敷的膝盖或脚边。
  车内充斥着不可思议的气氛,就这样往前奔驰。
  不久之后,四轮越野车在一条非常狭窄的山路前方停下。
  “车子只能走到附近为止。后面的路你们行吗?”
  “嗯,接下来就由我们带着行李过去,反正距离也没有多远。”
  猫屋敷只回答了这些话,便从后车厢拿出背包背上。
  虽然背包还满重的,不过他削瘦的身躯却连晃都没晃一下。看起来像是很习惯似的。
  树与美贯向圭低头行礼之后,连忙朝猫屋敖的背影追上去。
  
  
  (……不对。)
  在山路上走了几分钟之后,树右眼的异样感告诉他。
  猫屋敷说过,山这个场所原本就容易凝聚咒力。事实上,树过去也曾在人称妖怪工厂的深山废弃工厂里,体验过山所引发的咒波污染现象。
  但是,这里特别不同。
  不是现象。
  而是规模的问题。
  相对于以前那些只限于一栋建筑物,或半径一百公尺等规模的咒波污染,这里沉淀的咒力几乎覆盖了整座苇原山。
  “别看得太过头比较好。”
  走在前方的猫屋敷告诫他。
  “所谓的注视,同时也代表着被对方注视。再加上社长所拥有的那只眼睛,情况就更是如此了。万一如此庞大的咒力沉淀情景全部在脑中重现,我可不知道会产生什么副作用哦?”
  “重、重现?”
  “因为咒力原本就不是会映在视网膜上的东西,只是大脑与灵体将讯息处理成类似那种感觉而已。少量的污染还没问题,不过规模一旦这么庞大,我担心会产生不好的影响——基本上,我也能理解<协会>为何会委托我们净化。”
  “我、我、我明白了。”
  树发着抖点点头。因为负责搬运手电筒和多出来的背包,他的点头赞同显得摇摇晃晃地。
  顺带一提,美贯已经比他们两个早一步前往星之祭的地点了。因为猫屋敷希望她先到仪式会场去进行祓除。
  话虽如此,美贯一听到他的要求便爽快地点头答应,并快步爬上山路。真了不起!和树比起来简直判若云泥。树茫然地想着,美贯年纪那么小就拥有这种脚力,果然就和她提到照片时的往事一样,是因为在深山离家出走的关系吧?
  这时——
  “对了,社长。青龙是不是恶作剧让你看了照片?”
  “咦?”
  突然被猫屋敷问起,树吓得往前跌倒。
  他止不住脚步地往前连冲几步,同时慌张地喊:
  “不是!这个、那个猫屋敷先生!”
  “没关系的,反正是青龙擅自拿出来的对吧?相簿里黏着猫毛,而且那孩子打从以前开始就爱多管闲事。”
  “喵呜~”
  被主人拎着脖子摇来晃去的青龙发出叫声。那闹别扭的叫声好像在说:“我才没有做坏事咧!”似的。
  猫屋敷一脸为难地将扇子靠在嘴边,微微苦笑。
  然后,他如此开口:
  “……接下来,我来自言自语一会儿吧。”
  
  
  圭伫立在山的背面。
  与树一行人分开后,他开着车绕到这里来。
  他吐出一口烟,自口中吐出的烟雾立即被风吹散。山顶上的风势想必更强吧?或许已接近暴风的程度了。
  “好啦,差不多要开始了吧?”
  他轻声呢喃,用手指揉掉香烟
  “姊姊,马上就要结束了……”
  圭说完以后静静地嗤笑一声,朝旁边一挥手。
  在郁蓊苍翠的森林中,埋着一座古老的木造神祠。
  那里是——祭坛。
  
  
  不久后,他们走出森林。
  两人来到宽阔的空间时,美贯在空地中央对他们挥着手。
  “真是的,你们两个都好慢哦!我早就做好祓除啦!”
  美贯鼓起腮帮子,噘着嘴唇。少女的双马尾随风摇曳,仿佛在表现她的怒气般,被吹得往上扬起。
  “不是的,因为我们刚刚谈了些男人间的对话。”
  “哼,排挤我吗?”
  美贯的眼睛吊得越来越像三角形了。
  “哎呀呀,怎么会有这种事呢。我有拜托美贯做很重要的祓除工作啊。”
  猫屋敷挥挥双手。
  “那~那么,麻烦社长帮忙架起祭坛吧?”
  “啊,好的。”
  树连忙从背包里拿出行李。
  “哼~~~~”
  即使用白眼看着他们,美贯还是有动手帮忙。
  他们用木材堆成井字形的篝火架,在四周架起注连绳(注:在稻草绳上每隔一定距离挂着纸垂制成的绳索,是为了区别祭神的神圣场所与其他地方而架设的界线)。
  两人在猫屋敷指定的地点立起蜡烛,献上御神酒。他们一边努力不被强风打败,一边在各个地方都洒上一点酒。
  最后,再花上大约十几分钟的时间点燃火堆,篝火熊熊燃起。
  “哇!”
  巨大的火势吓得树猛然后退。
  他们明明花了很长的时间才顺利点着,但着火的瞬间,篝火便爆出许多火星。
  最重要的是——
  随着那道火焰出现,树感到有某种东西注入这个空间中。
  “……咦?”
  他环顾四周。
  就像他正待在龙卷风的内侧一样,右眼的视野扭曲了
  猫屋敷仿佛要把树拉回现实般开口说道:
  “辛苦你了,社长。”
  他往前踏出一步。
  “请你暂时不要靠近。”
  “啊,是、是的。”
  “玄武、朱雀、白虎、青龙。”
  猫屋敷呼唤四只猫咪的名字
  “……喵~”
  “喵~”
  “咪呜~”
  “喵呜~”
  四只毛色各是白、斑点、黑、三色的猫咪回应主人的呼唤,奔向猫屋敷的四方。
  猫屋敷笑了笑,展开手中的扇子。
  他的动作宛如要掬起火花与星光一般。
  “一二得二、二二得四、四二得八、八二十六——”
  扇子缓缓地回转。
  随着猫星敷的吟唱,篝火的影子猛然升起。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八成六十四卦大成卦。吾将展开此爻,结起三百八十四爻——”
  四只猫——不,猫的影子逐渐增加。
  增加的数量不只一、两只。玄武、白虎、朱雀、青龙,呈现四只猫形状的影子,几乎是成倍增加着,逐渐淹没地面。
  “……哇……”
  但最令树吃惊的是,连这座山的咒力都在猫影的力量下移动了。
  仔细一看,那些咒力正在蜡烛与猫影之间巡回。每当咒力绕到一个影子身上,就会被增幅或遭到削减,又或者被赋予新的方向,恰似曼荼罗般在篝火周围舞动。
  这就是咒力的回路。
  那群猫影既是电阻、是变压器,也是电极。
  山的咒力正在各自有其意义的猫影回路中流动。
  “今晚上演的节目,是四神相应之一——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之阵。”
  喵~~~~~~~~~~~喵~~~~~~~~~~~
  伴随他作戏般的话语,猫咪们与压倒性的猫影齐声叫着。
  “哇啊啊啊……”
  树仰望着天空。
  庞大到异常程度的咒力,正流经一道道步骤并渐渐受到抚慰。
  咒力缓缓描绘成螺旋状朝天上归去。
  “好厉害……”
  “比起任何魔法都更精密地操纵咒力,是阴阳道的魔法特性唷。”
  美贯高兴地说。
  “不过,能够操纵这么庞大咒力的人,也只有猫屋敷先生而已。”
  这句台词仿佛在为猫屋敷感到骄傲。
  (……可是……)
  可是,树却回想起别的事情。
  那是在刚刚的山路上——猫屋敷的自言自语。
  ‘过去,有某个阴阳师的流派全权承办这座山的祭典工作。’
  猫屋敷走在夜路上,看也不看他一眼——自言自语似的诉说着。
  ‘祭典吗?’
  听到树的声音,猫屋敷连头部没点一下就继续往下说:
  ‘承办仪式本来就是阴阳师的主要业务。从历史上来看,这个任务大约在战国时代被神道继承,但祭典对阴阳道的重要性并没有改变——然后在几年前,刚才那个流派负责的阴阳师到了该退休的时候,于是要选出继承者。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什么,那位阴阳师拥有还算优秀的弟子,虽然在家系方面有些问题,不过技术上是个非常称职的弟子。’
  猫屋敷的表情看不出半点感情。
  看起来像是极力压抑似的。
  ‘——但是在祭典前夕,应该继承的弟子却逃走了。在无可奈何之下,阴阳师只好让另一个继承者负责祭典。根据谣传,那次的仪式似乎是完全失败。结果引起了一场大骚动,大家嚷嚷着“整座山差点化为咒波污染啊”、“流派会断绝的”。而负责祭典的继承者好像也受了有生命危险的重伤。’
  他说得轻描淡写,然而声音却非常沉重。
  ‘猫屋敷先生,难道那个人是——’
  ‘这是别人的故事啊,社长。’
  猫屋敷微微一笑,阻止他往下问。
  ‘——这样就好了。’
  (…………)
  回想结束。
  树按住骚动的胸膛。
  猫屋敷先生实行的法术明明如此出色,为什么不安的感觉总是不肯消失呢?
  篝火熊熊地朝夜空燃起。
  
  
  “——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之阵。”
  圭站在小小的神祠前,轻声念道。
  (总之,就是把阴阳道的魔法特性——“阴阳五行之式”利用到最大限度的术式。)
  这年轻人也曾看过那个术式。
  以式神做出咒力的回路,并化为半永久的机器,藉此把式神驱使到极限以上的法术。这种技术在他的流派里本来属于不外传之秘。
  即使在会此术式的人里头,猫屋敷也是出类拔萃的。
  在流派的历史中,就算能够使用这个法术,增殖的式神顶多也只有二倍到数倍而已。但猫屋敷的术式却与四种相应的法则彼此重叠,令将近百倍的异常增殖化为可能。
  正因为如此,猫屋敷他——
  “…………”
  圭闭上双眼,斩断思绪。
  此刻他需要的不是追忆。而是为了逆转那个术式,下定做出最后关键的步骤与决心。
  他早已准备完毕。
  “只要逆转就行了。”
  圭睁开眼睛。
  他把手伸进夹克里。
  (既然是结构如此精致细密的术式,那就等于连一点异变都承受不了。)
  此处就是圭为了这一天而调查出来的地点。
  对于这座山所沉淀的咒力而言,此处可说是要害。
  “我要这么做。”
  当他的手从夹克里出来时,五指之间——夹着五根竹筒。
  “天灵灵,地灵灵,人灵灵——!”
  祝词从神祠朝山上响起。
  
  
  在猫群曼荼罗中央的篝火震动着
  一瞬间——
  “————!”
  树看到了。
  他看到从山上各处流过来的咒力里,有五道色彩宛如野兽般疾驰着。
  看到那些色彩混进篝火之阵时,猫群的影子发出悲鸣,尔后接二连三地消灭。
  也看到本该从山中渐渐回归天上的咒力发出雷鸣般的巨响,轰然折回!
  
  “——猫屋敷先生!?”
  
  接着——
  树清楚听见美贯的呐喊声,以及某个物体缓缓倒下的声音。
  在树眼前的猫屋敷莲,就像坏掉的人偶一样,摊开手脚倒在地上。
  
  
  <阿斯特拉尔>业务日志7
  
  我是伊庭树。
  安缇莉西亚小姐也开始写业务日志了啊。欢迎来到<阿斯特拉尔>,虽然事到如今我也不用说这个,不过我们都很欢迎你。呃……关于<盖提亚>的合并计划,还请手下留情……还有,如果你别太常和穗波吵架,那就太好了
  
  啊,不对。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因为我们突然接到委托要出门一趟,由于联络不上穗波与安缇莉西亚小姐,因此就记在这里。有黑羽留在公司,我想应该没问题,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写一下。
  
  虽然详细的内容在契约书内也有记载……不过,这回似乎要举行星之祭。
  那是祭祀星辰来扭转命运的祭典,好像是阴阳道中的仪式。
  委托者石动圭先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他虽然是猫屋敷先生的师弟,散发的气氛却完全不像。不如说,他是猫屋敷先生以作家身分结识的对象,那还比较适合啊。
  我这样说或许不太好……但他们两人感觉上似乎感情很好,却有某些误会。就像彼此隐瞒着什么重大的秘密一样。
  
  ……其实我认为,去了解这些问题也是社长的工作。
  所以,我很不甘心。
  我不是讨厌这个工作,只是对自己无法触及的部分觉得不甘心。前任社长——爸爸他,或许做得更好。
  
  对不起,稍微抱怨了一下。
  不过我真的有不好的预感,穗波或安缇莉西亚小姐如果看到这段留言,请尽快和我联络。
  
  我会等你们的。
                                    伊庭树
  


  魔法师舆星之祭·后篇
  
  1
  
  伴随着更加激烈的强风与许多火星,篝火朝夜空爆开。
  那景象简直就如同暴力的烟火。
  不只是火星,就连堆成井字形的篝火架木材都爆炸迸散,碎片刺进裸露的山林地面。注连绳瞬间断裂,立在关键点上的蜡烛突然溶解。
  宛如核心即将熔毁的核能反应炉般,构成仪式的回路从各处开始崩溃。
  而最严重的是……
  “————咳啊!”
  树呻吟出声。
  他按住右眼,单膝落地。
  仿佛有人正从脑髓内部用铁橇挖凿眼球。令他痛到想吐的剧痛,使所有内脏与神经痛苦挣扎,不断切割着树的人格。那感觉就好像,全身的细胞正一个一个被针扎中。
  ‘别看得太过头比较好。’
  猫屋敷在山路的半途中曾经说过。
  ‘所谓的注视,同时也代表着被对方注视。再加上社长所拥有的那只眼睛,情况就更是如此了。万一如此庞大的咒力沉淀情景全部在脑中重现,我可不知道会产生什么副作用哦?’
  情况正和他所说的一样。
  “……呜、啊……啊……”
  要溢出来了。
  要溢出来了。
  树明白那不只是单纯的呻吟。是心与灵魂毁坏了,即将从口中溢出。他的理性与本能都遭到漂白而消失,被撕得四分五裂,一再遭到玩弄折磨。
  这是何等的咒力。
  这是何等的污秽。
  就算这样——树也不能昏迷过去。
  “猫屋……敷先生……!”
  他刚才看到了。
  直到刚才还被导向天空的咒力,随着仪式中断而凝聚在一起,即将在猫屋敷的头顶上逆转性质。
  树知道失败的魔法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
  那种现象被称作“反扑”,也称作“反噬”。
  也就是咒力的逆流。
  是试图肆意操纵大自然的魔法师,必然会面临的报复。
  “……猫屋敷……先生……”
  树以沙哑的声音呼唤。
  但是,倒地的青年却没有起身。就连环绕在青年四方的猫——玄武、朱雀、青龙、白虎都没有发出任何叫声,仪式中断时的冲击早已令它们昏迷。
  星辰与狂风有了动作。
  誓言向术者报复的大自然掀起咒力的漩涡,朝猫屋敷一口气倾泻而下。
  “危……险……!”
  树伸出手。
  他将犹如深陷地面的膝盖拔起,扑过去试图保护猫屋敷他们。
  咒力几乎在同时坠落。
  
  轰隆!
  
  澍的耳朵听到了本来不可能听见的声音。
  在逆转的咒力轰击下,杂草瞬间枯萎,四周数十公尺的地面彻底被污染殆尽。就连空间外的森林,都受到宏壮的咒力飓风肆虐而啜泣着。
  “啊……”
  然而——树他们却还活着。
  取而代之的,是白纸的碎片在他们身边飞舞。
  “若如此宣读,天津神将推开高天原磐门,以激烈之势排开天之八重云倾听。园津神将升至高山与矮丘山巅——”
  清净的祝词,赋予纸片“力量”。
  玉串凛然地划过夜晚的空气,遮蔽破坏性咒力汇集而成的漩涡。
  “宛如朝夕的清风吹抚扫荡,宛如解除束缚大船的绳索推向大海,宛如将尚在远方繁荣生长的树根——”
  在纸片中心,身穿巫女装束的八岁少女高声唱道。
  “美贯……”
  没错,是美贯的“禊”。
  少女的结界在干钧一发之际,保护了树他们。
  即使这样,咒力的反击并没有停止。
  本应回归天空的大量咒力,不可能一、两击就消耗完毕。美贯四处撒落的纸片——币帛,也逐渐转为茶色。
  光是清楚知道白色的结界正受到咒力逐渐侵蚀,就已十分恐怖。
  “——不、不行啊!社长哥哥!”
  美贯忍不住呐喊道。
  “……………!”
  树紧咬着牙关。
  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就算解放“妖精眼”,也不可能闪躲从全方位涌来的咒力。再说,面对如此庞大的咒力,树本身的人格在脱下眼罩时随即崩溃的可能性还比较高。
  (……呜……啊……)
  树已经亲身体会过“妖精眼”的副作用。
  和那个炼金术师交战时,他曾瞥见的浑沌。明明记不太清楚了,但那份恐惧令他光是思考就口干舌燥。
  最严重的,是那种自己变得不再是自己——遭到逆转的感觉。
  他有种预感,“伊庭树”总有一天会消失。
  (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如果在此刻,或许能帮美贯一把……
  “…………”
  将手指伸向眼罩。
  当他正要使力时——脚边突然有什么东西发出叫声。
  “……喵?”
  “玄武?”
  不知何时,黑猫恢复了意识。玄武摇摇晃晃地爬过地面,嘴里叼着某样东西要递给树。
  那是一只极其迷你的朱色旗帜。
  “这个……是什么?”
  “……喵呜呜~”
  玄武非常痛苦地诉说着。
  “要、要、要插在地上?”
  手忙脚乱的树难看地弯下腰,拚命解读黑猫的意思。黑猫看来似乎点了头,这给了树勇气,他举起旗帜朝猫屋敷身旁的土地插下。
  于是——
  
  轰隆!
  
  咒力再度坠落。
  “啊…………”
  树的叫声卡在喉头深处就断绝了。
  一切———全都在白色的黑暗中远去。
  
  *
  
  在山的背面,风势在此戛然而止。
  情况就像是龙卷风的中心一样。与这里的平静相比,接近山顶处的狂风简直不像真的。一片寂静的森林,反倒有一层浓厚的黑暗盘据着。
  在夜晚的森林中,石动圭面对古老的神祠持续咏唱。
  “高空之灵,神狐之神,改换镜位,放置神宝——七曜九星,二十八宿,当目星,有程之星——”
  圭劲瘦的手指依旧夹着五个竹筒。
  他摇动竹筒,用更低的嗓音唱着。
  五个名字。
  “谨请中央黄帝天狐土神御子,
   谨请北方黑帝地狐水神御子,
   谨请东方青帝空狐木神御子,
   谨请南方赤帝赤狐火神御子,
   谨请西方白帝白狐金砷卸子。”
  接着,森林各处浮现了五种色彩。
  黄。
  黑。
  蓝。
  红。
  白。
  五道仿佛鬼火般的光芒亮起。事实上,那也是除了魔法师以外都无法看到的灵体之光。
  吱、吱。
  吱、吱。
  五道光犹如小动物似的呜叫着。
  光芒就此随着风,瞬间吸入圭的掌心。
  “……呼~”
  圭的肩膀突然放松下来。也许是精神太过集中,他的额头上隐约浮现血管。自太阳穴淌下的汗水,绝非因为热才滴落的吧?
  “好了,我看看……啊?”
  圭举起竹筒,眉头蒙上怀疑的阴影。
  那份怀疑立即变为愤怒。
  “……可别告诉我,星之祭的咒力才这么一丁点!”
  他咬牙切齿地说。
  “那个混帐……居然耍了无聊的小手段。”
  他的嘴角滴落一丝赤红。
  与这个总令人觉得玩世不恭、捉摸不定的年轻人不相称的——一丝鲜红的血。
  
  2
  
  (……咦……?)
  处在模糊视野中的树,疑惑地歪着头。
  他正在山路上。
  但是,这里显然不是刚才通往祭坛的道路。
  地势不但比较低,还可以从树木的缝隙间俯瞰平地,而且山景本身的色泽也与刚刚不同。
  从初秋时褪色的浓绿,转变为冬天过半的雪景色彩。
  (雪……?)
  就算这是在山上,也未免太早了。
  但是,现在他脚下踩着柔软的雪堆,一点一点的白色物体也正从天空飘落。
  还有——树本身的视点也变高了。
  此刻的视点至少比他的身高还高上一个头,大概有一百八十公分,甚至还超过。他似乎身披外褂,没有套入衣袖里的有力手臂轻轻抱着一个少女。
  说她是少女似乎还太年幼,那是个沉睡的四、五岁女孩。
  (——美贯?可、可是她比现在还小!?)
  走在他身旁的女子——当然不可能知道树的动摇,但她开口问道:
  “你要拿这孩子怎么办?”
  “…………”
  树没有回答。
  应该说,他想试着回答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对于这明明与自己重叠在一起的身体,树却无法操纵它的任何行动。这种情况,就像是只从别人的身躯借来了五感一样。
  “对你而言,会去管别人的闲事可真是难得。如果对象是猫,你倒是常常在做。”
  “咪~”
  “咪呜~”
  “喵呜~”
  也许是对女子的发言作出回应,树脚边的三只猫发出叫声。
  “……喵~”
  接着,另一声从头顶传来。好像还有一只猫正窝在那里打瞌睡。
  “思?都不说话也太过分了吧。你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被圭讨厌——啊,不过与其说圭讨厌你,倒不如说是一种崇拜的反作用。因为他那个年纪的男生,没办法坦率地表现内心的好感。”
  女子轻声笑了起来。
  她一笑,脸上就出现酒窝。
  她的外表明明算是冷冰冰的类型,可是一露出笑容就突然显得很孩子气。或许,这一面才是真实的她。
  看到那个笑容,树——不,是树的意识不禁僵住。
  (石动……朔夜小姐……)
  他只在照片里看过的、石动圭的姊姊,现在就在那里。
  (那么,这是……)
  树终于察觉发生异变的理由。
  这里并非现实中的景象。
  而是他右眼的——妖精眼所看到的昔日光景。
  树偶尔会碰到这种情况。就算已用眼罩封住,树的右眼依然会自顾自地捕捉到咒力,令他看到与咒力相关的过去,或是幻想的景色。
  “——可是,你不能把这个孩子带回去!”
  女子——朔夜质问依然沉默的他。
  “因为她是葛城家的女儿。要是一不小心出手干涉这孩子的事,像我们这种弱小流派马上就会被毁掉的,虽然我也很同情她。”
  她的目光转到幼小的美贯身上。
  “她是那个神童的妹妹吧?既然神道的强弱逻辑不是建立在技术上,而是依附在灵魂上,那么才能间的差距是不可能缩短的。不论经过多久,这个孩子都无法逃脱身为姊姊替代品的事实吧——只要她的姊姊还没有死。”
  最后,朔夜不经意地加上一句。
  (…………)
  ‘那个……我也有一个姊姊。’
  树回忆起美贯前几天曾告诉自己的话。
  ‘这个……我们的感情虽然不差……可是发生了很多事……所以……当我有点事要到山里去的时候……我就这样离家出走了……’
  他猜想着在那句话背后曾发生过的真相。
  但是,美贯现在的状态比树想像中糟糕得多。
  她气若游丝,小小的脸颊上已经出现泛红的冻伤。明明睡着了,却冷得牙齿喀喀作响,脖子苍白到近乎透明。那套单薄的巫女装束,无法保护美贯不受寒气侵袭。
  “…………”
  抱着美贯的手臂上方,依然一直沉默不语。
  “哪,你说点话回答一下嘛。”
  朔夜踏着雪地,在他眼前转了一圈。
  但是,她的声音里没有怒气。好像反倒认为他的沉默很有趣。
  “我——”
  相隔一会儿之后,他找到了答案。
  “咦?”
  “只要我被逐出师门就行了吧?这样一来,至少流派本身应该不会遭到追究。因为我原本也只是暂时入门,在各个流派之间流浪而已。”
  “……讨厌!难道你是萝莉控?”
  “那、那是什么啊!”
  他慌张到变调的呐喊,令朔夜轻声发笑。
  “因为你太扯了嘛。竟然为了这个理由轻易舍弃师门,未免也太轻率了,谁受得了——那你说,谁来代替你继承这里的星之祭?”
  “不,那个……可以拜托你吗?”
  “我才不要~”
  “哎呀。”
  他的声音,好像很困扰地动摇着。
  “——骗你的。就由我来做吧!不过,师父大概会生气吧?自从你来了以后,他一直~想选你当他的继承者。对了,圭绝对会不高兴的,这方面的问题就请你自己去好好解决唷?”
  朔夜再度恶作剧似的微笑。
  她接着询问。
  “你打算拿这孩子怎么办?”
  “——其实,我想带她去<阿斯特拉尔>。”
  “就是你以前碎碎念说过的,那个叫尤戴克斯的炼金术师那里?可是,那里的社长不是失踪了吗?”
  “嗯,不过组织本身还存在。基本上,我的会籍还留在那里。”
  (啊……)
  树浑身僵硬。
  因为他透过朔夜瞳中反射的倒影,终于看到了声音主人的脸孔。虽然比现在年轻几分,但那个人毫无疑问就是——
  当树确信这一点时,视野突然开始摇晃。
  这是即将梦醒的征兆。
  (啊,我还没有——)
  即便抵抗也是徒劳,树的意识正迅速恢复。视线变得暧昧不明,声音也变得模糊,树被意识带向了彼岸。
  最后,他在梦境与现实的夹缝问,听到这样的声音。
  “那~我代替你举行祭典,相对的,你也和我做个约定吧!既然这样,你……圭——”
  
  
  “…………嗯……”
  “——喵、喵、喵~”
  某个柔软的物体正在拍打他的脸。一开始明明很柔软,但马上转变成唰唰扯开衣襟、抓伤皮肤的声响。
  “好痛、好痛!那不是肉球,是爪子吧!”
  树把那东西从脸上拉开,拎到半空中。
  抓他的果然是白虎。这只白猫从树就任社长开始,始终是最亲近他的。在猫屋敷的四只猫里,白虎也是最顽皮的一只。
  不过,它的样子非比寻常。
  被拎在半空中的白虎激烈地挥舞四肢,拚命想要告诉树什么事。
  “喵呜!喵呜!喵呜!”
  树跟着它的叫声往旁边看去——
  “——美贯!”
  他张大了眼睛。
  树的身旁有一只小旗帜在风中翻飞。那是树昏迷之前,玄武交给他的旗子。而美贯正倒卧在旗子的旁边。
  树正要抱起她的肩膀时,身躯再度僵住。
  “猫屋敷先生……”
  他的一头银发映出火焰,外褂的衣袖与火星一同在风中飞舞。
  猫屋敷的背影纤细到似乎就快折断——却又毫不畏惧。
  本该倒在篝火前的猫屋敷,再度开始进行仪式。
  “哎呀。”
  猫屋敷没有回过头,只用眼角瞥了这边一眼。
  他只是上下移动目光,当作是打招呼。
  “不好意思,社长,看来我似乎害你卷入我的问题里了。虽然我也算是有先做准备,哈哈,结果还是借用了社长的力量。”
  “那些都不重要!总之,请你先休息一下!”
  树连忙呼唤他。
  在篝火赤红火光的映照下,猫屋敷的脸却一片苍白。
  “我可不能这么做。”
  青年阴阳师的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在与树交谈的期间,他优雅的手指不曾停止片刻。猫屋敷有时扇动扇子,有时结起复杂的手印,让仪式冷酷地进行下去。即使他脸上透出的疲惫非常明显,仪式的进行步骤却正确到恐怖的程度。
  太过正确——正确到令人害怕。
  “猫屋敷先生,可是……”
  树忍着颤栗开口。
  “哎呀,要说累,我的确是累得很,但这次请让我任性一回好吗?”
  青年加深了脸上的微笑。
  他此刻的笑容与平常的表情完全不同。
  苍白温柔的笑容底下,暗藏着猫屋敷不容任何人动摇的事物。
  “…………”
  树甚至没有说话。
  看到这样的笑容,他还有什么理由反对呢?
  接着,猫屋敷以非常严肃的语气说道:
  “对了,社长……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
  树没有马上回答。
  右眼的眼罩底下正在发烫。
  篝火的火星劈啪进散开来。树知道,每一粒迸开的火星里都带着惊人的咒力。刚才的咒力暴动,直到现在都还没有结束。
  猫屋敷不过是勉强地挡住咒力反扑的袭击而已。如果仪式停止,狂暴的咒力就会在瞬间重新袭来吧?到时候,本该归还星辰的大量咒力,将会多么来势汹汹?
  树的脑海中映出一片荒野。
  那里有被逆流咒力扫倒的树木,有惨遭波及的自己、美贯和猫屋敷。
  他的心脏狂跳。
  恐惧令身体开始僵硬,某种刺喉的事物从咽喉深处涌上喉头。
  (……怎么能?)
  树心中想着。
  (我们怎么能……认输?)
  怎么能输给区区的恐惧?输给无凭无据的预感?
  树抬起头。
  “……既然如此,那我也有一个条件。”
  他如此说道。
  “条件?”
  “嗯……猫屋敷先生,请把你隐瞒的事……全部告诉我吧。”
  
  *
  
  换个舞台。
  
  那个老人,躺在一张干净的床铺上睡觉。
  他的脸上罩着半透明的呼吸器,老人依靠这个呼吸器才勉强活了下来。
  “自从三年前入院以来,情况一直都是这样。”
  负责照料他的看护,一脸茫然地回答。她的恍惚是魔神法术造成的副作用,但不会影响证词的正确性。实际上,老人的身体已经因为数年来都没移动过,变得像枯木般瘦骨如柴。
  “——谢谢,可以让我们独处一会儿吗?”
  “好的。”
  看护带着依然朦胧的眼神,走出房间。
  最后,房中只剩下老人——与金发的少女留下。
  她身穿与病房不相称的高贵黑色洋装,一双碧眼暗藏忧郁。最重要的,是她身上那种能令历史与自尊同时并存的优美绚烂气质。
  不管在什么样的人群中,只有这个少女不会被人群淹没吧?
  她是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
  “……好了。”
  安缇莉西亚将嘴唇靠近只剩下呼吸的老人耳边。
  然后,她低声呢喃:
  “你知道关于星之祭的事情吗?”
  老人的眼睛突然瞪得大大的。
  他的眼瞳中带着一种不祥的光芒,那是安缇莉西亚非常熟悉的光芒。
  ——执着。
  那是一种身为魔法师或多或少都会暗藏于心的感情。要不然即使施加言灵,也不会有这么大的效果。
  “星之祭……猫屋敷莲……”
  他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
  “嗯,猫屋敷莲、石动朔夜还有石动圭,他们都是你的弟子吧?不过那个猫痴,好像在三年前就离开了你的流派。”
  谁会知道,这个老人正是猫屋敷的师父之一,还是教导石动圭与朔夜两名弟子的高手。
  “是那个猫痴拜托我,把你找出来的。”
  “找……我……?”
  老人的声音消失在空气中。
  安缇莉西亚顿了一下后,这么说道:
  
  “嗯,三年前,尔为什么要妨碍石动朔夜举行继承的星之祭?”
  
  “…………”
  “汝,无法闭口不答——回答我。”
  安缇莉西亚强硬地说。
  她的手心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黄铜壶。
  七十二柱魔神中的一柱——弗内乌就藏在里面。即使魔神没有现身,在一定的范围内还是可以借用它的“力量”。强化言灵正是其中的一种。
  不久后——
  “我……”
  老人的喉咙阵阵抽动,有如另一个生物。
  “能……继承……我的人……只有猫屋敷而已……”
  “……你是什么意思?”
  “圭也好……朔夜也好……根本都不够格……”
  老人的嘴唇仿佛裂开一般,在脸上刻出丑陋的笑容。
  “拥有资质……能够继承我的一切……只有猫屋敷而已……不管是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之阵……或其他法术……只有他全都学会了……石动家那两个人的血统……终究是旁支……没有剩下半点……魔之血……哈哈哈哈哈哈……朔夜不可能……继承我……”
  “…………”
  安缇莉西亚沉默不语。
  对于以魔法师的身分活下去的人来说,这是绝对的自然法则。
  才能也好、努力也好——在魔道上都比不上一滴血。只有传承数百年、数千年之久的家系所累积留下的岁月才是一切,那可憎的血统才是一切。没有血统,不论多么渺小的魔法都无法完成。
  结果,一切都在出生前就已经决定好了。
  “所以……星之祭……我怎么可能交给朔夜……与其交给她……不如我自己亲手毁灭……让星之祭陪我这个已经无力举行祭典的人一起消失……还好得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人嗤笑着。
  带着自己的执着,嗤笑着。
  (……或许你说得没错。)
  安缇莉西亚暗暗发出叹息。
  老人刚才的话虽然超过分寸,但也并非异端。
  如果没有人能正式继承自己的成就,那还不如让它消失算了。让过去累积的成就,与再也不能使用魔法的自己一起消失比较好。如果魔法是他的存在意义,这样反而是很自然的想法。
  所谓的魔法师,就是这样的生物。
  一种愚昧、可笑,宛如小丑般的存在。
  安缇莉西亚的父亲——过去也曾是这样。
  “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人的声音已经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只有狂笑侵蚀着病房、污染空间,令这里满是泥泞。
  “…………”
  安缇莉西亚无言地走出病房,有短短的片刻,她不禁捂住胸口。
  “没错……我们或许就是这样的生物。”
  她逸出话语。
  “但是……并不只是这样。而且……也不能因此当作牺牲他人的藉口。”
  不——
  这么说也不对。
  
  
  
  直到几个月之前,她毫无疑问会与老人有相同的见解。当时的自己应该会断言,什么他人的性命,在魔法的价值面前都形同草芥。
  直到碰见那个少年——伊庭树为止。
  “……啊。”
  安缇莉西亚难为情地低下头。
  因为她发现,自己想到树时就会忘记忧郁,就连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
  “我、我才刚从英国回来就给我添这种麻烦,真是的。”
  安缇莉西亚像在说服自己似的说出口,摸了摸发烫的脸颊。
  又过了几分钟后,她拿出手机按下号码。
  
  3
  
  “……是那玩意吗?”
  圭将手探进茂密的草丛中,微微眯起眼睛。
  他使劲一口气把东西拔了出来。伴随着一股青草味,许多野草被他啪地拔断。
  圭将手上的东西拿到灯笼的亮光下一看,那堆草里夹杂着一样白色的东西。
  一只小旗帜。
  “果然没错。”
  这座山里,到处都埋着这种小旗帜。
  圭已经领悟,就是这些旗子削弱了自己的咒术。
  这是藉由在地脉里埋上几个触媒,就能以人力操纵地脉流向的咒术。
  虽然这种咒术来自于风水的原理——不过阴阳道中也存在着。不如说,是阴阳道从风水学取经而来的咒术之一。阴阳道原本即为一种综合咒术,是吸收了许多魔法后诞生的门派,因此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至于这个情况,自己的咒术被削弱后——
  “……啧!”
  圭啧了一声,握紧那只旗帜。脆弱的旗竿被他的拳头捏碎。
  他的胸中,还有一个心结。
  (这么做好吗?)
  圭总是对另一个自己问道。
  (——这么做,能得到什么?)
  什么也没有。
  这种事他当然知道。
  尽管如此,圭却无法就此停手。
  ‘如果那家伙是黄金……那么你们就是烂泥。’
  那个沙哑的声音——始终盘据在他的脑海里,不,是他的灵魂深处。
  ‘只要有那家伙在……像你们这种货色……我都会杀掉……’
  自从猫屋敷消失以后,精神错乱的师父总是把这些话挂在嘴边。不管是训练时也好、举行仪式时也好,师父一直念着这些台词。
  最后——
  
  姊姊朔夜,连同星之祭一起被毁掉了。
  
  (所以……)
  所以,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年轻人的心中燃烧着扭曲的火焰。
  他要抹消掉被师父舍弃的自己与姐姐,以及一直位于高处的猫屋敷之间的差距。
  他要证明,就算是烂泥也能污染黄金。
  而且,他还要利用这个星之祭的机会。
  ‘……圭哥哥——!’
  突然,圭的脑中浮现一个天真无邪的稚气声音。
  (…………!)
  抹消。忘掉。删除。
  他不需要那种东西。
  自己之所以能活过那三年索然无味的日子,就是为了这一天。
  (所以,我要把猫屋敷——)
  ——想杀了他吗?
  另一个自己抛出问题。
  无论如何,如果是被星之祭规模的咒力反扑,即使是猫屋敷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安然无恙吧?再加上,上一次星之祭失败后,山里沉淀的咒力还残留在那里。无论用什么小手段来抚慰它们,但只要一接触到那些咒力,像人命那么脆弱的东西应该轻易就会消失吧?
  如果是这样,自己最终想做的是——
  “————!”
  圭猛然回过头,看着背后的山路。
  “……什么嘛,是你啊。”
  在山坡上的手电简正闪闪发光。那个人握着手电筒的手,似乎在微微颤抖。
  伊庭树正站在那里。
  
  
  “圭先生……”
  树俯视着坡下的年轻人,屏住呼吸。
  第一次见面时,那种难以捉摸却又亲近人的印象,已从圭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年轻人的目光里,只有极为冷酷的意志。
  “圭先生。”
  树再次呼唤。
  “是你动了手脚吗?”
  “啊?哦,哦,你是说星之祭吧?我的确下手妨碍了,怎么样?猫屋敷那家伙,至少也该变得奄奄一息了吧?”
  圭没有装傻,他耸耸肩膀,肯定了树的问题。
  “所有的事,我已经从猫屋敷先生那里听说了。”
  树这么说道。
  “……哦~”
  “你的姊姊朔夜小姐,负责举行这里的星之祭——却遭到师父妨碍而受到濒死的重伤。”
  他从猫屋敷那里听到的说明极为简短。
  猫屋敷与他曾经拜师过一段时间的阴阳师,以及与石动姊弟之间的因缘。还有,三年前在星之祭上发生的事件,以及事件的真相。
  还有,多半是由圭设下的——咒术。
  “可是,这也……”
  太奇怪了!树张口想这么说,但没有说出来。
  “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找猫屋敷报复是没道理的。”
  圭蔑弃地说着:
  “我们……被师父抛弃了。师父觉得,与其把星之祭让给我们继承,倒不如自己毁掉更好。唉,或许事情就是这样没错,因为魔法师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生物。不然,没有人会在现代选择魔法师这种生存方式。”
  “…………”
  这些话,猫屋敷不知在何时也曾对树说过。
  在现代社会,魔法是不必要的存在。
  要在空中飞行,只要搭飞机就行了。要和远方的人对话,只要用手机就行了。比起烧掉城镇的魔法,使用烧夷弹会更加便宜也确实得多。
  但是在这样的世界里,还是有人选择魔法。
  有人选择了魔法。
  既然已经做出选择,那么魔法的价值才是绝对的。不管全世界说这多么没有价值,这种话都没有任何意义。
  没错,树也认识这种人。
  那是树来到<阿斯特拉尔>所碰到的第一个大事件。他看到了曾经率领七十二柱魔神的,大魔法师的最后末路。
  “很可笑吧?”
  圭开口说道。
  “其实猫屋敷并没有错,那种事我清楚得很。事件结束后已经过了三年,我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思考。”
  圭歪着嘴角。
  “不过,谁能接受啊?”
  他嘲讽道:
  “如果没有那家伙,事情就不会发生。如果没有那家伙,我们也不用变成现在这样,这些都是真的。如果我有办法把什么对他报复不合理、什么恼羞成怒、怀恨在心之类的话听进去,那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辛苦了。”
  (……啊。)
  树悄悄发出叹息。
  他们两个大概都是这么想的吧?
  猫屋敷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个陷阱,却还是接受了委托。而圭则是在明知猫屋敷已经察觉的情况下,依然设下陷阱。
  多么可笑。
  多么悲伤。
  “所以,这是我和猫屋敷之间的问题,跟你没关系——闪开。”
  圭站到前方。
  “你错了。”
  树如此说道。
  “……啊?”
  “不论有什么样的理由,圭先生都是对<阿斯特拉尔>提出委托。所以,这件事与我并非没关系。不,即便跟<阿斯特拉尔>无关,社员的——猫屋敷的事情也不会和我无关。”
  树以强硬的口吻说道。
  就算有旁观者无法介入的内情——但只要与<阿斯特拉尔>有关系,树就会主张那是自己的工作。
  这是几个月以来他得到的,属于树的方法。
  “……原来如此。”
  圭的眼睛倏然眯得得像刀刃一样细。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想和我打吗?”
  “不。”
  对于这个提议,树摇摇头。
  “猫屋敷先生拜托我一件事。”
  “那家伙拜托你?”
  圭皱起眉头。
  他的眼眸里,映出少年轻轻点头的倒影。
  “适当的地点与机会好像已经准备好了——所以,请跟我来。”
  
  4
  
  走了将近一小时后,他们抵达目的地。
  对树而言,走山路似乎很吃力,但对圭来说却是他习惯的地形。这几年以来,他到各地东学一点、西学一点地修行,其中利用山岳作为修行地的门派占大多数。
  特别是,那里还是他非常熟悉的地方。
  一块靠近山顶的开阔空地。
  与三年前举行星之祭时,同样的地点。
  以篝火为中心的注连绳重新张设起来,各个地方都供着蜡烛和御神酒。这些装置虽然受到强大咒力的暴动影响,但好不容易还是稳住了仪式。
  “圭哥哥……”
  美贯站仪式场地的一角。
  她的样子看来很凄惨。
  美贯被暴动的咒力打伤,浑身都是瘀青与污痕。她那套巫女装束的手肘和膝盖处都破了,但美贯却没在意那些伤势,只是一心一思地注视着圭。
  “…………”
  圭无视美贯的存在。
  他用尽力气,制止自己转头去看少女一眼。
  他该看的,是朝着夜空回转的大规模咒力漩涡。
  在漩涡内侧——熊熊燃烧的篝火前方。
  “你好。”
  猫屋敷坐在地上,缓缓对他打了个招呼。
  “你……”
  圭用力咬紧牙关,瞪着那个阴阳师。
  “为什么找我来?”
  “哎呀,真是令人遗憾。我只是想替你省事罢了。”
  猫屋敷啪答啪答地扇着扇子。
  “因为,如果你不在这里就无法达到目的吧?这个流派的星之祭,原本的主要着眼点也不是净化咒力。”
  没错。
  这个星之祭的原本效用,并不是为了洗净咒力。
  还可说是正好相反。
  这个星之祭的目的是让沉淀的咒力循环、在净化之后纳入自己体内。这是一种利用咒力活化施术者自身,以适应更高难度魔法的咒术。
  正因为如此,星之祭的仪式才会是不外传之秘。
  是那个师父没让圭或者朔夜继承的东西。
  “你打算把我净化的咒力,引到你自己那边去,对吧?”
  猫屋敷道破真相。
  “…………!”
  “唉,我大概有预料到。一旦失败过一次,这个仪式的难度就会往上跳升,而你本来也不是继承人,所以就连仪式本身的内容都没有好好地教过你。”
  猫屋敷的话,刺痛了圭的心。
  结果,他只有这一个方法——唯一的一个方法,却是龌龊卑劣的手段。这是圭要亲手夺走星之祭的唯一方法。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说得也是——玄武、白虎、朱雀、青龙,星之祭就拜托你们了。”
  猫屋敷从篝火前站了起来。
  咒力的漩涡一瞬间晃了一下,但马上就回归正轨。光是这一点小动作,圭就能痛切地感受到,猫屋敷建构的仪式强度有多高。即使自己拥有很不错的咒术技巧,也无法做到与式神完美同调。
  猫屋敷一边维持与式猫间的联系,一边对圭淡淡地笑了笑。
  “那么,我们现在就在这里来场魔法决斗吧?”
  “什……!”
  魔法决斗。
  这是不允许魔法师私下决斗的<协会>,唯一允许的例外决斗方法。
  “刚才我拜托过我们公司的社长,他似乎愿意替我们当证人。虽然是极为简略的版本,不过,至少有达到<协会>标准的形式规则——对了,如果你赢了,这个星之祭的咒力就随你高兴使用,连正式的仪式还有我个人改良后的方法,也全都教给你吧!因为如此,我就负起责任,成为让你抢夺的对手吧?”
  猫屋敷淡淡地说明。
  这段期间,篝火依然熊熊燃烧着。
  “……喵~”
  “咪~”
  “咪呜~”
  “喵呜~”
  咒力随着四只猫的叫声被操控,正确地缓缓回归天上。
  “我把玄武它们借给你,星之祭的后续就拜托你了,美贯。”
  “啊,啊……嗯。”
  美贯重重地点头回应。
  这时,圭察觉一件事。
  “你……难道打算一边让美贯和式神进行星之祭,一边和我决斗吗?”
  “不可以吗?”
  猫屋敷脸上的微笑依旧,即使脸色变得苍白,却丝毫没有损及这名青年的傲慢。
  “这部分就当作是我让你的,还不赖吧?而且比起在背地里鬼鬼崇崇地打咒术战,我想,这样较量比较有意思。”
  “你这……混帐……!!”
  震怒令圭的声音半途中断。
  在声音中断之后,沉默持续了很久——又或许是很短的时间。
  圭终于抬起头。不知是篝火从旁映照的关系,亦或是圭内心渗出的憎恨浮现,他脸上的表情宛若鬼面一般不祥。
  “……好啊。”
  那个鬼面如此说道:
  “那我就奉陪——别以为你还会留下半点灵魂碎屑。”
  
  
  树看到咒力逐渐沉淀。
  那股咒力有的不是颜色,而是污秽。
  在他眼前,从圭体内喷出的咒力,逐渐污染了世界。圭的力量与树平时看到穗波或安缇莉西亚那美丽的咒力截然不同,他的咒力就像是胡乱把水彩搅拌在一起般,形成一团混沌。
  (……呜,哇……)
  晕眩与想吐的感觉,令树的身体一晃
  “……不要紧。”
  小小的手握住他的西装袖口。
  “……美贯……”
  “我会……守护他们的。”
  美贯紧紧抿住嘴唇说道。
  “不管他们哪一个发生什么事……只有最后的一道界线,我要守住……我一定会去救他们。还有星之祭……我也会好好完成的。”
  这是美贯的觉悟。
  即使知道了事情的经过、知道自己当成哥哥仰慕的年轻人背叛了他们,这名少女还是留下来了。
  她说:我会去救他们。
  她说:我要守住最后的一道界线。
  “…………”
  这些话,真的出自一个八岁的孩子吗?
  不——
  树,重新思考。
  在这个世界里,即使八岁的孩子说出这种话也是理所当然的。
  魔法师的世界。
  这是一个转身背对现代社会,反而去碰触魔法等危险果实的世界。
  想到自己所处的立场,树感到自己的膝盖瑟瑟发抖。
  (……不。)
  他摇摇头。
  (……即使如此,我……)
  我非得看着不可,必须注视不可。
  因为自己身为已踏入这个世界的人。
  因为自己身为<阿斯特拉尔>的社长。
  篝火爆出一声格外响亮的声音。
  刹那间,两个阴阳师展开动作。
  魔法决斗——开始了。
  
  5
  
  圭远远听见篝火爆开的声响。
  爆破声在夜晚的深山中突兀地响起,他的眼眸却一点也没有动摇。
  他的意识已集中在魔法上,所有不必要的外界讯息都会在意识外被处理掉。
  正如他的预测,他的精神集中到足以令世界变貌。
  圭那劲瘦的手伸进怀中。
  “天灵灵,地灵灵,人灵灵———!”
  他高声呼唤。
  “奉请神尊,天狐地狐空狐赤狐白狐。稻荷八灵,五狐之神——谨读稻荷秘文!”j
  随着咏唱,手中的竹筒前端开始溢出某些东西。
  那是五色的光芒。
  黄、黑、蓝、红、白。
  那些宛如鬼火的光芒一落下,接触到山的地面随即成形。
  形状像是身形细长的野兽,与其说是狐狸,更像是白鼬。每一只只有毛皮的颜色稍有不同,正在吱吱地吵嚷着。
  “……管狐。”
  猫屋敷低喃出那个名词。
  那是一种叫做尾先狐,又叫做众狐的灵兽。在使魔中等级算是相当低,所以即使是实力还不够成熟的魔法师,也能够与复数的管狐签订契约。
  不过,猫屋敷这时注意到的,是另一个事实。
  “将五色进一步模拟为五行吗?这样一来,应该就能驱使超出实力数量的使魔——看来,你对外法涉猎得很深啊。”
  “就和你的四神一样。只要能当作术式使用,管它是稻荷信仰还是啥的,我通通会用。”
  圭嘲笑着说。
  阴阳道原本就是一门这样的魔法。
  如果猫屋敷的猫是四种,那么圭的灵兽则应对着五行,也就是金木水火土——形成世界的五大元素。
  圭很清楚,靠自己的才能不可能追上猫屋敷。
  既然如此,那用自己以外的东西来补足就成了。
  用其他任何人都不会选择的方法。
  ——就算那是一条通往毁灭的道路
  “我这不肖弟子,现在要问问门下最出色的弟子——谁才是真正优秀的魔法师?去吧!”
  最后一句话,是对管狐下达的命令。
  五只管狐在地面奔驰。
  管狐们结成对应五行的阵形,照着圭的训练做出反应。不,或许该说,以圭的实力顶多也只能做到种地步吧?
  这样已经很够了。
  他配合奔驰的管狐,手腕一转就拿起放在衣袖里的符咒作准备。
  “…………”
  猫屋敷的掌心也列着数张符。
  符咒。
  在鲜红的符纸上,用水银炼制的朱墨所写的“急急如律令”——这是阴阳道中最为迅速的咒术。
  ““——疾!””
  两人均放出泰山府君炎罗符咒。
  灵符在半空中召唤出地狱的烈炎,有如怒涛般扑去包围敌人。
  圭跑向由火焰构成的漩涡。
  ““——疾!””
  圭手中又唰地排满符咒。他改变管狐的阵行使咒力增幅,并在眼前画出一个星形图案用来抵挡爆炸气浪,又将事先准备的漆黑灵符撒在四周。
  在五行里克制火的,是水。
  此符亦即黑龙北斗水帝符咒。
  灵符如同大河般吐出水龙,熄灭火焰。
  (——行得通!)
  根据圭的想法,如果用这张灵符驱散火焰,应该就能到达猫屋敷的身旁。
  但是,水龙却与火焰彼此抵消了。
  不只如此,猫屋敷站在已熄灭火焰的背侧低声呢喃。
  “疾!”
  漆黑的灵符——形成比圭刚刚施展更大上好几倍的水龙。
  那头水龙翻腾身躯,朝圭张开巨颚。只要阴阳师一声令下,水龙由咒力构成的下颚连猛兽都能粉碎。
  “就这样——”
  猫屋敷正要开口说吃了他时,却哑口无言。
  就要被水龙咬中时,圭朝自己的脚边抛下新的符咒。
  一阵爆炸随之漫开。
  紧接着,圭脚下涌现的爆炸气浪将他的身体往森林的方向抛去。他像猫那般缩起身体,以如此姿态在树木之间跳跃移动。
  “……原来如此,这是经历实战磨练出来的战斗方式吧。”
  猫屋敷喃喃说着,耸了耸肩膀。
  他的表情没有从容之色。
  一看正面攻击没有胜算就瞬间撤退的灵活思考,是以前的圭所没有的东西。
  倒不如说——这种手法,比较像猫屋敷的作风。
  而且,圭甚至留下了临别赠品。
  “猫屋敷先生……”
  “——现在,还在决斗中。”
  猫屋敷举起右手,制止树与美贯冲向他身边。
  他冷静地判断左手暂时派不上用场,同时朝森林深处走去。
  猫屋敷被圭逃跑时爆发的火焰击中,外褂的左袖正咻咻地冒着烟。
  
  
  森林里潮湿到令人难受。
  咒力由于星之祭的仪式正凝聚在一起。明明没有风吹过,树梢却在摇曳,杂草也沙沙地伏低身子。不祥的瘴气仿佛正要从空无一物的灌木,以及供蚂蚁、蜈蚣生活的土壤里涌出。
  “……好痛……”
  圭藏身于灌木之间,在被火烧伤的脚上贴上灵符。
  这是止血符。虽然这张符对烧伤会有多少效用颇令人怀疑,但此时此刻,他也没有其它可用的咒术了。
  (才交手一回合就搞成这副德性吗?)
  圭领悟到刚刚那回对战的意义。
  ——惨败的是他。
  经过先前星之祭的仪式,猫屋敷应该已经很疲劳了。另一方面,圭则利用管狐与五行术式,把咒力增幅到濒临最大极限。
  而且,他还选择对应火焰较有利的水行符咒。
  这样也只不过打成平手。
  (混帐东西!)
  宛如拿婴儿与成人比较般,两人之间的力量差距大到可悲的地步。
  不,应该说是“血统”的差距才对。
  就圭的情况而言——他是有才能的。
  关于魔法师的才能,也就是指能把由家系所决定的“力量”,活用到什么程度。例如:将术式效率化,只消耗些微的咒力就能使用:为了减少付出的代价,在触媒上下工夫钻研。经历过正如字面意义般“椎心蚀骨”的艰苦修行之后,只要有才能,魔法的实力的确会增加。
  但是,这有什么用?
  拥有十分素质的人,就把十分的力量完全发挥出来。
  话虽如此,也赢不了一百分素质中只能使用二十分程度的人。而且说到魔法的血统,那可不是十分与百分之间的差距,这个世界里甚至有十分与千分、十分与万分这种庞大的差距。
  (我跟那家伙不一样……)
  正因为拥有才能,圭才知道自己与猫屋敷之间的差距。他被迫清楚地知道。
  自己还在学习现有的咒术时,那家伙已经创造出新的咒术。自己还在地上爬来爬去的时候,那家伙已经悠然地在空中飞翔。
  (超越才能的……血统的不同……像我们这种……从旁支中的旁支出身的魔法师……他根本就不屑一顾吧……)
  嗯,他清楚得很。
  这只是自卑感罢了。
  尽管如此,圭还是讨厌这样。
  他无法忍受猫屋敷没把自己当成对手。管他有多愚蠢,管他有多卑鄙,他就是想让那家伙回过头来看看自己。
  就连姊姊的事与这份狂热相比,都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可恶!可恶!可恶!)
  由于圭正在咒骂自己,所以没有注意到。
  “你在……高兴什么?”
  突然有人这么问圭。
  “————!”
  他弯下身来。
  纯白的灵符自黑暗中飞来,掠过圭的夹克刺进树根里。
  霎时,地上的黑土开始膨胀,从土里面长出活像刺猬的针山,整片扑向圭。
  此符名曰太白破军金神符咒。
  “可恶!”
  一切只都是刹那间的判断。
  圭往上一跳,伸手抓住头上的树枝,藉着反作用力逃开针山的范围。圭进一步掷出符咒牵制猫屋敷,整个人大步地往后退。
  但是,牵制用的符咒全数遭到迎击。
  猫屋敷的扇子穿过森林的黑暗处,打落了圭的符咒。
  “你……”
  “为什么……在笑?”
  猫屋敷再次问起一句奇妙的问题。
  听到那句话,圭伸手摸摸自己的嘴唇。
  他浑身僵住。
  “是吗……我在笑吗?”
  “嗯,你在笑。”
  猫屋敷点点头。
  圭的手依然贴在嘴唇上,陷入沉默。
  “…………”
  自己——应该是要找猫屋敷报仇的。
  无论使用什么手段,都要让他回过头来看我的。
  然而……
  我很开心吗??
  猫屋敷莲———直到现在依然是压倒性的强大。对他而言,依然是自己这种人无法触及,遥远又高高在上的存在。
  这样的话,我是——
  “…………”
  吱吱,他听到叫声响起。
  “你们……”
  圭低头一看,发现刚才四散开来的管狐,在不知不觉间已回到自己的脚边。
  于是,他立刻做出觉悟。
  “这样的话,好啊。你们可以……”
  “你——”
  猫屋敷皱起眉头。
  在他面前的圭,非常沉静地低语:
  
  “吃了我——”,
  
  啪嚓!
  那些管狐突然咧开嘴,扯裂嘴角。
  它们发出宛如金铁交击的叫声,一起咬破圭的登山靴。五只管狐就这样,从他的脚底钻进体内。
  根据古代的传说——据说管狐是从人的脚趾甲、手指甲钻入人体附身的。
  而人们称这种被管狐附身的人,叫做狐凭(注:又名狐魅病,若有人出现言行举止或精神上的异常时,被视为遭狐狸附体的超常现象)。
  “……哦,哦哦哦……?”
  猫屋敷看着浑身痉挛的圭,瞪大了眼睛。
  “你、你把自己的身体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圭口中吐出不成声的呐喊。
  他一跃而起。
  双脚在空中描绘出鲜明的弧线。
  “疾!”
  猫屋敷掷出的灵符施放火焰。
  整片火焰都被圭一脚踢飞。那一记飞踢不单只是肉体上的武力,还蕴含着宏壮的咒力。
  “狐凭——荼吉尼天(注:原为印度的农业女神,后被视为掌管性与情欲、吃人肉的夜叉神。传入日本与中国之后,被赋予以狐狸为坐骑的形象,成为在日本与稻荷信仰合流的关键)咒法!”
  浑身都沉浸在发狂般炽热中的圭,听到猫屋敷的叫声。
  他用这样的招式来补足只继承二流血统的自己。
  将自己的身体让给魔——圭拿自己当作供品,献给食人尸体的魔,从统率夜叉的荼吉尼天借得灵力。
  “呜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圭发出咆哮。
  噗滋噗滋,他的皮肤冒起鸡皮疙瘩。
  咕嘟咕嘟,他的血液燃烧沸腾。
  在异常的兴奋和冲动中,圭跳向猫屋敷。
  
  *
  
  “也就是说,石动圭他……”
  ‘嗯,他姊姊石动朔夜举行星之祭的时候,他也在现场。我看了一下他的病历……大致上应该没错。’
  听到安缇莉西亚从电话彼端传来的调查结果,穗波·高濑·安布勒不禁咬住嘴唇,表情看来非常忧心。
  这里是<阿斯特拉尔>的事务所。
  穗波不久前才刚出差回来,代替黑羽接了这通电话。
  “谢谢你,安缇。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们吧。”
  她道谢之后放下老旧的黑色听筒。
  在她身旁的黑羽正担心地捂着胸口。
  “那个……请问发生了什么事?”
  她也听说了一部分的情况。
  石动圭,很有可能对猫屋敷设下陷阱。至于理由,则是以三年前的星之祭为开端的事件。
  不过穗波接着补充道:
  “受到星之祭咒波污染的石动朔夜去世了,污染的余波也令她的师父陷入衰弱状态。虽然这是现代医学束手无策的疾病,不过,至少还能判断出表面的症状。在病历上还有另一个人——石动圭,好像也出现与他师父同样的症状。”
  “咦?”
  “总之,三年前石动圭也承受过星之祭沉淀的咒力冲击。他还能一脸若无其事的到处行动,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如果我听到内容都是真的,他可是处在随时都有可能会死的状态。”
  所以,事到如今他才会来委托猫屋敷进行星之祭吧?
  因为,他已经……快要没有机会了。
  向猫屋敷挑战的机会。
  “那么……穗波小姐,大家……”
  黑羽用战栗不已的声音开口。
  “我立刻过去看看。”
  穗波抓起扫帚快步前进,突然朝窗外看了一眼。
  距离黎明——还有很久。
  
  *
  
  轰!
  炽热的风刺中猫屋敷的肩膀。
  那道烈风是圭的拳头。
  猫屋敷准备好的护身灵符,全被这一拳一起打碎。不只如此,拳头明明没有完全击中,但猫屋敷的——绝对算不上瘦小的身躯却被打飞出去。
  他飞了好几公尺,背后猛然撞上一棵树。
  “呜,啊……!”
  空气与血腥味从肺部逆流而出。
  他之所以会受伤,不光是因为刚才那一拳的关系。
  一边维持着星之祭的仪式,同时又在魔法决斗中战斗。这般逞强的举动,伤害了青年的身体和灵魂。
  伤势深至内脏——恐怕连他的灵体都会留下伤痕。
  “…………”
  猫屋敷拖着残破的身躯,定晴注视着圭。
  年轻人的眼瞳染成一片赤红。他龇牙咧嘴露出整齐的白牙,嘴角滴滴答答地淌着口水。
  “猫屋……敷……”
  那嘴唇发出低喃。
  看来圭似乎还保有自我。
  这个事实堪称令人惊异。但猫屋敷心想:这维持不了多久。
  圭的魔法早已经不是阴阳道,也不是稻荷信仰(注:稻荷神是日本谷物之神的总称,而江户时代左右产生了稻荷神=狐狸的误解。目前的稻荷神社常用狐狸代替门口的狛犬石像,贡品也常用狐狸喜欢的食物),也很难称作修验道(注:指关在深山中进行严格的修行,以求获得各种福报的神佛融合宗教)。
  能够表达这种咒术的名字只有一个。
  外法。
  那些甚至脱离魔法轨道之外的法术。
  “猫屋敷……”
  圭再度念道。
  砰!
  他没有使力,不过是轻踏地面而已。
  光是这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就在下一瞬间逼近。
  如鞭一般的右脚,笔直朝猫屋敷的太阳穴迫近。
  猫屋敷向后仰想闪躲。
  却已经太迟了。
  他在眼前交叉双手、接下这一脚。简直像炸弹爆开般的冲击力透入身躯。
  这一次,猫屋敷翻倒在地上。他的皮肤被砂砾摩擦,好几根灌木枝扎在身上,自伤口喷出的血散落在杂草上。
  猫屋敷试着想站起来,可是身体使不上力。
  “猫屋敷先生……!”
  两个耳熟的声音响起,那是少年和少女的声音。
  “……喵~”
  “咪~咪~!”
  “咪呜~”
  “喵呜~~~”
  接着,四只猫发出叫声。
  “……原来如此。”
  猫屋敷终于意会过来,嘴角微微苦笑。
  看来他似乎是穿过森林,被圭给踢回原来的位置了。
  他可以听见篝火的燃烧声。
  空中的咒力盘旋成一个美丽的漩涡。
  自己不在的时候,美贯和猫咪们好像进行得很顺利。也就是说,没做好的只有自己。
  “……这件工作还真累啊。”
  猫屋敷把手撑在膝盖上,硬是站了起来。光是一个起身的动作,他就觉得好像用了好几分钟的时间。
  圭尚未出现。
  “…………”
  他闭上眼睛。
  想设法调整一下呼吸。
  猫屋敷吸入被篝火加温的夜晚空气,再缓缓地吐出,感到疼痛变得缓和了点。
  在火星劈啪作响的爆裂声中,混入了一个宛如幽灵般的脚步声。
  猫屋敷睁开眼睛。
  在黑暗的森林里,圭的身影随着黑暗浮现眼前。
  他的眼神朦胧恍惚。
  猫屋敷难以判断,那个人到底是管狐还是圭。
  ‘那~我代替你举行祭典,相对的,你也和我做个约定吧!既然这样,你……圭——!’
  猫屋敷想起朔夜当时所说的话。
  “圭。”
  猫屋敷第一次呼唤了年轻人的名字。
  圭打了个颤,眼睛一动。
  “已经够了,到此为止吧!这种附身不能拖太久的——”
  猫屋敷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但还是出口劝告着,然后掏出一张符咒。
  “猫屋敷先生……”
  他的视野一角看到树正抱着美贯的肩膀。少年的表情虽然害怕,但绝无要逃走的意思。
  (社长……你变可靠了。)
  猫屋敷轻声呢喃之后,摆开架势。
  圭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那双眼瞳缓缓地产生变化。
  从分不清是圭还是管狐的朦胧眼瞳——化为野兽的眼睛。随着眼神的转变,缠绕在圭身边的咒力也混入其他成分。
  那是杀气。
  “圭”伸出舌头舔舔嘴唇,脸上浮现不属于圭的表情、露出嘲笑。
  他跳了起来。
  刹那间,一道符咒朝篝火飞去。
  轰轰轰轰!篝火的火焰比起刚刚足足暴增一倍,宛如生物般移动着朝四周伸出火舌,短短一瞬间就包围猫屋敷的身体。
  “吼吼吼!?”
  “圭”在害怕。
  虽说是灵兽,但管狐依然是野兽。动物都会害怕火焰,更何况这股大火不只是猫屋敷个人的咒力,更是迎接了星之祭蕴含山中咒力的烈焰。
  猫屋敷没有错过这个机会。
  身上的外褂被火燃烧而焦黑,他却疾驰冲了过去。
  猫屋敷扑进“圭”的胸前,手里拿着符咒,用掌心敲破了“圭”收在夹克里的竹筒。
  “吼~~~~~~~!”
  “圭”的嘴里发出惨叫。
  
  
  (是吗?)
  圭在逐渐消逝的意识碎片中,心想着。
  (在我——)
  他执着的理由。
  他拘泥的结果。
  (——之前,即使只有片刻也好,我要超越你——)
  
  6
  
  “……喵~”
  “咪~”
  “咪呜~”
  “喵呜~”
  四只猫发出叫声。
  在它们的叫声与篝火的引导下,咒力盘旋成漩涡,渐渐朝天空回归。即使不是魔法师,只听到猫咪们的叫声,似乎也会想要叹口气。
  圭依然倒卧在地上。
  管狐的竹筒被打得粉碎后,他就陷入了不省人事的状态。圭的皮肤泛着土灰色,仿佛会就此消失在地面上。
  “好了。”
  猫屋敷把手撑在腰上,站了起来。
  “接下来,不治疗这个笨蛋不行啊。”
  “治得好吗!?”
  树吃惊的原因是因为,他刚刚已经听过猫屋敷的说明了。安缇莉西亚确认圭的病历后也联络了树。
  接着,猫屋敷用鼻子轻轻哼了一下,扇起扇子来
  “这次的委托,是要我们净化三年前留下的咒力吧?虽然满肚子火,但如果不连留在这家伙体内的咒力一起祓除,工作就不算完整达成——唉,即使不可能完全治好,起码不会再命在旦夕了。之后的事,就看他的运气好坏啦。”
  “…………”
  树实在说不出话来。
  “那、那么……其实只要先告诉圭先生……”
  “反正,就算讲了他也不会停手吧?像这种类型的人,如果不让他彻底发泄出来,可没什么好事。”
  猫屋敷摸摸身上烧焦的外褂说道。
  虽说只有一瞬间,但最后的火焰还是令猫屋敷全身受到严重烧伤。特别是左手最严重,似乎已经无法正常活动。如果不是有美贯施加回血术,猫屋敷连能不能站得起来都是个问题。
  “你为什么这么……”
  这时——
  “猫屋敷先生!快来快来!星之祭就要结束了!”
  美贯站在篝火旁呼唤。
  她按照猫屋敷的请求,代替他进行了星之祭。不但在这个状况下进行祭典,还替猫屋敷疗伤,少女这次可是大大活跃了一番。
  “啊,好的好的,我立刻动手。”
  猫屋敷把扇子放在圭的胸口。
  以扇子作为标记,圭体内残留的咒力开始被引导出来。
  只有树的右眼才看得到的“力量”,经由猫屋敷与美贯的引导,与篝火的咒力合流。
  不久之后……
  “哇……”
  美贯惊呼出声。
  不仅是声音,她马上举起手蹦蹦跳跳起来。
  “好厉害好厉害!你们看,猫屋敷先生!社长哥哥!”
  “咦——哇啊!”
  “哎呀。”
  转过头的树张大嘴巴,猫屋敷则露出淡淡的笑容。
  夜空之中,拖着一道长长的、不可思议的碧色光带。
  星子宛如被风吹亮般,一颗又一颗地点起。
  于是,难以计数的银河在夜空中描绘出华美的图形。这是由星之祭所创造,在日本不可能出现的极光。
  突然间,猫屋敷回忆起朔夜当时接下去说的话。
  ‘那~我代替你举行祭典,相对的,你也和我做个约定吧!既然这样,你……圭——’
  ‘你绝对不能——弃圭而不顾。’
  他吸了口气。
  “社长。”
  猫屋敷对树开口。
  “嗯?”
  “谢谢你……直到最后都没有出手。”
  “咦?不,那个——呃……”
  不知是看到极光很感动,还是没有抓住猫屋敷话里的意思,树一连眨了好几次眼睛。
  他一脸困惑地搔搔头。
  “因为……这大概也是社长份内的工作吧?”
  “啊!”接着他惊呼一声,用手指向天空。
  带着快哭出来的表情,看着穗波从天上翩然降落。
  
  
  <阿斯特拉尔>业务日志8
  
  哦哦~这就是<阿斯特拉尔>的业务日志吗?
  我是猫屋敷莲。
  仔细想想,这还是我第一次写业务日志呢。哎呀,真是意外。
  呵呵呵呵,那我可以稍微谈一下关于猫的话题吧
  比如肉球有多么柔软、毛色有多么漂亮、晒过太阳后那蓬松的香味和触感等等……
  ……不知为何,我脑海里浮现穗波吊起眼睛的模样,猫的部分就先告一段落吧!为什么呢?猫咪明明那么可爱(碎碎念)。
  
  关于业务上的联络。
  在那之后呢~当我把圭身上的咒力洗净后,他就失踪了。因为有明确的反应,我想洗净大致上算是成功的。唉~依他的个性而言,大概是不想让我看到他吧?因为圭是个只有自尊心比别人多上十倍的男人。
  朔夜过去也常常担心他这方面的问题,不过,事到如今也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关于苇原山,暂时可以确定问题大都已经解决了。虽然我一直很担心<协会>那边的动静,但是他们既然有付出报酬,所以应该也算还好吧?
  
  还有,社长。
  社长的工作,并不是去看穿所有的事情吧?
  遇到这种事情,不论是我、穗波、安缇莉西亚小姐,都会动手帮忙的。
  不管怎么说,维持大家的动力可是很重要的。关于这方面,我认为现在的社长可以拿出自信来。
  ……要说忠诚、信义什么的,总觉得不太对劲又太死板了。
  嗯,我稍微换个说法吧!
  总之呢……进入这一代的<阿斯特拉尔>后,我们可是相当兴高采烈呢。
  
  这一定是因为——你的力量。
                             猫屋敷莲
  


  后记
  
  连续两个月发行新刊人——这代表后记也是连写两个月(注:比为日本当地出书情形)。
  我是在写这篇后记时,终于有了连续发行真实感的三田。最初听到时间表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在开玩笑呢(笑)。
  因此,为了搭配上一本的长篇故事,这次推出的是短篇集。由于《魔法人力派遣公司》本来就是从短篇展开的企划,因此在这次的短篇集里,人力派遣的相关要素就明显地表现出来了。如果长短篇两方的故事都能让各位喜欢,那么身为作者就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那么,以下是我对于各个短篇的回忆。
  
  *
  
  ·魔法师与夏之海
  拜这回短篇所赐,在《The Sneaker》杂志连载时得到本作品初次的彩页特集。
  魔法人力派遣公司里的时间,大都是每集过一~两个月,不过这次因为“错过机会的话,夏天还要等很久!”这个理由,于是写了海的故事。
  当时pako老师的奋发精神可真是厉害。哎呀,那家伙的泳装会变成那样,其实是pako老师自己指定的喔!然而在指定之后,实际上要绘制插图时,老师却歪着头疑惑地说:“咦?我说过那种话吗?”
  
  ·魔法师与校园怪谈
  这本短篇集里的故事,全都以填补从《魔法师与炼金术师》到《龙与魔法师》之间的形式登场。因为在时间表上不晓得会照什么顺序成书,为了让看连载的读者以及出书后才买的读者双方都能享受到阅读的乐趣,于是我下了一番苦心。
  特别是这这个故事——即使是连载时已经读过的人,如果在看完《龙与魔法师》之后再读一遍,我想,又会有不同的趣味。
  
  就像故事中安缇莉西亚提到的,校园怪谈里有许多鬼故事都是明治时代从英国流传过来的。同时,从日本反向输入英国的故事也不少。在学校这个特殊的空间里发现灵性这点,不管是在日本或英国都没什么不同吧?
  
  ·魔法师与星之祭
  “咦?”看到标题,或许有人会察觉吧?本篇是与上一本短篇集《魔法师,集合!》中收录的“魔法师与夏季祭典”相关连的作品,也是连载时首次分成上下篇的故事。
  在<阿斯特拉尔>里,猫屋敷与美贯的关系也特别密切。关于他们两人与祭典的故事,我打算再延续一阵子。我想,大约会在下一本或下下本以长篇故事登场吧?
  
  顺带一提,这次出场的“他”,那种程度的实力在凡人等级里算是最优秀的魔法师(笑)。猫屋敷与穗波用最低限度的触媒就能随手发出强大的魔法攻击,但一般而言,光是要使用简单的魔法,就非得进行相当程度的准备与抱着遭受严重反噬的觉悟不可。
  他打算用努力、毅力、小聪明的才能,外加卑鄙来补足实力之间的差距——看来作者似乎就是喜欢这样的对决,常常会用上“凡人与天才”的主题啊!
  
  *
  
  最后,要对连载期间提供我各种魔法解说、建议的三轮“异界战记”清宗先生(注:“异界战记”是一款电玩游戏,原文为“カオスフレア”。三轮清宗就是此游戏的设计者之一”。再度将所有插图全部重新描绘的pako老师,以及每次我与pako老师破坏截稿日时,都会发出惨叫的责编N先生致上谢意。此外,如果能让我在这里写一行私信,我想替正在与病魔对抗的家母加油。
  我想下一次大概会在春天到初夏左右,(大概)会以新的长篇与各位见面。
  
                        二〇〇五年十二月五日
                          写于阅读林完次的《月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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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8

10000
幻炎 侯爵
我表示这小说属于内容很不错插图毁三观的……

10 年前 0 回復

yyc650101 勳爵
都完结了,楼主还愿意来录入真是辛苦了啊,都是爱啊爱啊。。。。这是我最喜欢的轻小说了

10 年前 0 回復

shana酱油 王爵
这个好像已经出到20多卷了吧,难得有台版,参考看看翻译效果如何吧

10 年前 0 回復

971303 子爵
辛苦啦樓主,找這書的台版不容易

10 年前 0 回復

4810404 王爵
一直很喜欢这小说的  楼主真心厉害   现在还愿意录入

10 年前 0 回復

齐祖 勳爵
楼主填坑辛苦了 
剛好听说最近台版也出最終卷了,期待啊

10 年前 0 回復

31002447 伯爵
填坑辛苦了 剛好最近台版也出最終卷了 有預定要填完全部嗎?ww

10 年前 0 回復

炎の蛇 公爵
看到作品名字的瞬间吓尿了,原来是填坑啊,大支持!

10 年前 0 回復

大瓜飞飞 子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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