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佑][炼狱姬][第5卷][台/简]艾儿蒂:呜、呜噫噫。呜哇啊啊啊!呜噫噫噫……呜!


本帖最后由 雪风·帕尼托捏 于 2014-1-12 00:45 编辑


  炼狱姬 五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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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藤原佑
  插图:kaya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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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ONTENTS

  序 章 百槙之梦
  第一章 瓦解伴随着咆哮
  第二章 响起了宝石碎裂之声
  第三章 猛兽于灾祸中起舞
  第四章 猎鹿摧花
  第五章 于火焰与怨叹之中
  第六章 于边狱
  第七章 其意味着对主人的背叛
  第八章 呕血的雏子们
  终 章 棺中之王



  序章 百槙之梦
  
  诞生之后最初察觉到的,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而同时,那片黑暗也让他感受到了无比的恐惧。
  像是朝深渊里窥探,另一方面又像是被虚无凝视;像是凝缩了一切的混沌,又仿佛正让一切的混沌往外扩散。正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什么都在那里;因为什么都在那里,所以什么也没有。那是将自身的存在,一切全都包裹他的完全漆黑。就一个甫出生的生命来说,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了。
  但是,自己真的「诞生」了吗?就连这件事也说不准。
  因为他还没有所谓的身体。
  之后被命名为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的他,还只不过是在三角量杯中载沉载浮的胚胎而已。不,当时自己真的是置身三角量杯中吗——搞不好比那更之前,处于只有灵魂在蒸馏器里摇摆不定的状态。
  明明就连这种事都无法判明,唯独对黑暗的恐惧至今依然清晰。
  恐惧,除此之外想不到别的形容了。与之相比,日后在灰色街道的暗巷或夜晚森林里的体验简直可谓乐园。不管是盯上他的贫民释出的杀意,或者寻求猎物的野狼的长啸,都是自己并非孤独存在于世的证明,只令他感到安心,并非恐惧的对象。
  打从出生的瞬间就被烙印在内心的这片黑暗,对优贝欧鲁来说也成了桎梏。
  换言之,他发现了自己的起源是来自于黑暗——空无一物的虚无。
  即便获得身体、离开了三角量杯,仍总会感到一种近似空虚的东西沉淀在内心深处。即使在光明中睁开双眼,每当眨眼的瞬间总会强烈地去意识刹那的盲目。吃饭时总有种错觉,落入胃里的死肉仿佛坠入了黑暗;走在街上会凝视脚边的黑影;夜晚入睡后更是会怀抱着甫出生时的那股孤独感。
  贫民的杀意或狼嚎之所以令他安心,大概是因为他们的目标是针对自己。他们需要身为猎物的自己。被人需要、被人渴求,对优贝欧鲁来说再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了。
  每当意识到黑暗,伴随着空虚,父亲的话语总会一并在脑中复苏。
  父亲,对自己而言也就是造物主。
  才诞生不久,父亲就曾当着优贝欧鲁的面前如此呢喃。
  ——失败了。
  他能理解话中的意思。包括自己在内,所有的人造人打从产生意识的瞬间,就已具备了某种程度的知识及智能。对他面言着实是不幸。
  又或许很讽刺地可说是幸运。至少优贝欧鲁至今从没尝过更胜于被父亲断言为失败品的绝望。
  他一直很不解。
  到底父亲是凭哪一点判断自己为失败品?
  至少在他得到身体离开三角量杯、获得与人类如出一辙外貌的那一刻——换言之也就是「完成」的那一刻,明明就已实践了人造人的存在意义才对。人造人是经由人手所创造的「人类」,遑论「被创造」这件事正是其存在意义。
  他的容貌并不丑恶,反倒可归类为俊美。四肢或内脏也都没有任何缺陷。若要说精神上有一部分决定性的缺陷,确实无法否定;但就算是从女人肚里呱呱落地的人类,不也一样净是些精神有缺陷的家伙?
  他无法直接询问父亲。因为优贝欧鲁出生后没多久,父亲就销声匿迹了。因此为了排解疑惑,首先他走出了工坊,每天费心观察徘徊街头的人类。容貌、身躯、内心,找寻他们或她们到底哪里比自己优秀,找寻自己的缺陷究竟是哪一点。会话、议论、交流、拥抱、欢笑、爱慕、憎恨、肢解、杀戮,用尽各种方法研究人类。
  然而不管他对于人类的了解变得多深,优贝欧鲁仍旧得不到答案。
  包括容貌、身体机能、对于炼狱毒气的抗性等身体方面。还有累积的知识、习得的技术。甚至于社交性或谈话技巧等等。不管抽出哪一样做比较,自己都没有任何一样逊于人类。
  若要特别强调其中哪一项领域,当然有的是才能比自己更优秀的人。尽管如此,以综合能力来看,优劣显然易见;只要优贝欧鲁本人多少下一点苦工,想达到那些人的领域也算不上难事。至今能让他甘拜下风的也不过寥寥数人。那种人所占的比例少到可以断言他们是突变的例外,实在不足以颠覆他对「人类」此一物种的认知。
  因此优贝欧鲁曾几何时开始有了这样的想法。
  自己之所以是失败品,并不是因为有缺陷。而是因为不完美,所以才是失败品。
  完美的定义是什么?
  取决于是否超绝。
  美丽的容貌、匀称的身体、健康的内脏、丰富的知识、卓越的技术。不管这些再怎么出类拔萃,距离完美都相差甚远。容貌、能力什么的,终究不过是人类所描绘出对于「人类」的理想形象。
  所谓「完美」的概念,定位远远超过人类的理想与想像。其他人造人——对优贝欧鲁而言应当称为前辈的存在,他们所拥有的力量不正是「如此」吗?所谓人造人的定义,就是「更胜于人类的存在」,他们「超越了人类」。
  当然,他/她们还远远称不上完美。
  他们所拥有优于人类的机能仅只一小部分。若作为人类来看,或许能让人感叹:「原来如此,的确是很超绝!」但作为人造人大概只算失败品吧。
  正因为失败,所以才会创造了四个人。而自己也是与完美沾不上边的一个。
  那么就只好改革自己,让自己成为完美的存在。
  为了一偿父亲无法创造出完美存在的遗憾。为了推翻父亲所说的「失败」这句话。为了让已不存在于世的父亲认同。为了嘲笑不被这个世界承认的父亲。为了遵循、超越父亲走过的脚印,朝更前方迈进。
  自我的根源,是恐惧——虚无却内蕴了一切的黑暗。
  行动的原理,是绝望——对于被世界需要、受到认同的执着。
  人生的目的,是追求——想要克服恐惧、跨越绝望、成为完美存在的渴望。
  简单来说。
  人造人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就是由这三项所构成的。
  自黑暗诞生,渴望世界的注目,以完美为目标。
  化为言语是多么陈腐且幼稚啊。
  可是就算自己再怎么陈腐幼稚,果然还是无法忍耐。容忍现况对他来说,等于要他忍受恐惧、受绝望威胁、放弃追求理想,等于要他作为一个没用的人造人失败品茫然度日。其他人造人都打入了国家或组织的中枢,充分活用胜过人类的优势、获得了存在意义,凭什么唯独自己非得安于现状不可?继续以一个失败品的身份存活,等于是要他以自身去证明自己是陈腐且幼稚的存在。
  以自身的精神为核,拥有足以引导人类的崇高灵魂,循环于比人类更清净的经络,操纵着超越人类的肉体。以四源说来比喻,大概就像这样。
  打从他寻获生存的目标,便一心一意、心无旁骛地朝着目标前进。
  活用对于炼术的精深知识,以王属军炼术师的身份潜进莹国内部。
  之后成为梅涅克伯爵饲养的手下,与大陆的旧教国私下往来。
  驱策透过莹国政府和伯爵所培养起的人脉,拉拢同伴的同时也绞尽脑汁。
  活跃于各种不同立场的人士背后,操控、引诱、利用他们,最后——优贝欧鲁的目标,如今已近逼到触手可及。
  他悠然地睥睨匍都的大街。
  他已不再是过去刚出生时,那个颤抖着窥伺路人脸色的自己了。
  也不再是因人类的低劣而感到厌恶,见了人就显露憎恶的自己。
  不再是怀抱着熊熊野心,目露凶光仰望天空的那个自己。
  因为至今以来所累积起的一切就在这里。努力不懈培养的实力、布局周密的谋略、压轴的秘密武器、可补足自己能力不足之处的同伴。啊啊,如今的自己岂不就像戏剧里冒险故事的主角一样吗!
  「首领啊,你心情似乎好得很嘛。」
  站在身旁的男人向他出声。
  「看起来像是那样吗?」
  看着可靠的同伴之一——雷德·欧塔姆,优贝欧鲁一笑。
  「我现在的确是愉快得不得了。」
  「惹我不爽就真的这么开心吗?」
  他以大姆指比了比呈现在眼前约三公尺远的惨剧。
  那里盘踞着一只庞然怪物。
  上半身是鹫,下半身是狮子。与神话当中鸟兽王(Griffon)的样貌如出一辙的生物,正啃噬着一名人类男性。鸟爪撕裂了他的身体,鸟喙正啃啄着他的肠子。
  「你不是早就该对尸体这种东西司空见惯了吗?」
  「不是指那个……我刚才也说过了吧?我很怕鸟啦。」
  他皱着脸瞥了鸟兽王(Griffon)一眼。这不符合「杀戮博士」名号的举动着实逗人发笑。
  「不,这不是在故意惹你不高兴啦。」
  优贝欧鲁耸耸肩回答。
  看着他这副模样,的确是很新鲜有趣。
  不过,当然心情好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就快要揭开序幕,脸上自然就漾出笑意啰。」
  「原来如此。」
  「杀戮博士」这才总算理解,浮现有别于优贝欧鲁的笑意。
  从那张混合着嗜虐心与渴求毁灭、以希望妆点的笑脸来看,内心所怀的意图简单来说就是不管优贝欧鲁事成与否,他也会享受其中。
  「但也有可能是终幕吧?」
  「到时候你也一样,会招致自身的毁灭喔。」
  「没什么,我才不在乎。只要能觉得有趣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就奉陪到底,换言之就是这个意思。
  真是讽刺。
  人类这种生物,过去被他视为与完美天差地远、彻底憎恶与蔑视的劣等种族,没想到自己如今却——对于这个在人类当中品性算格外低劣的疯狂杀人魔,竟打从心底寄予信赖。
  但就是这样吧。
  并非基于道义或利害,就是和他意气相投。对方应该也有相同想法。正因如此,雷德才会不惜牺牲一只手也要帮助优贝欧鲁。正因如此,优贝欧鲁才会将自己的一切计划对雷德全盘托出。假使遭到背叛,确实会使计划变得困难,但他不在乎——如果是这个男人为他造成的困扰,他欣然接受。
  算算时间鸟兽王也差不多该用完餐,优贝欧鲁吹响口哨作为信号。
  比马匹大上三圈的身躯再次飞上空中。调教得真好,不愧是特莉艾拉·梅普所创造,由伊莎·德雷伊安养育的禁忌之兽。
  这也是另一值得信赖的手下棋子。
  「哦?用餐完毕了吗?」
  雷德满脸期待地问道。
  「时机终于到了,首领。」
  「是啊,出发吧。」
  所以他也回以凛然的语气点头。
  「终幕即将要揭开了。战火已经点燃。在我们的行军下,匍都将化为火海。民众将困惑,贵族将死亡,享誉世界的莹国将在今天因失势而高声悲鸣!」
  身后,街道深处传出市民们的惊叫声。
  仔细一看,建筑物的另一头,「特区」周边正冉冉窜升黑烟。
  无论哪一边都是同伴的所为,都是引领向「将军」的棋路。
  他们实在令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内心感到可靠。同时,他兀自高声宣布:
  「目标是王城,夺取国家、抢得王座……好了,我现在才要开始!」


  第一章 瓦解伴随着咆哮
  
  座落于匍都内、从国家行政当中切离的「特区」,简单来说定义上相当接近于独立国。
  四面环绕在边长五百公尺的正方形栅栏中的区域,别说警察军或议会,就连王家也难以干涉。一如字面所示,是一块特别区域,由「雷可利之宴」执掌一切大小事务。集合了莹国国内所有公会——换言之也就是执各行各业龙头的这座总部,不光是土地或者栉比鳞次的建筑物,就连居住于内部的劳动者也全都可说是「雷可利之宴」的所有物。
  换言之,对雷可利本人而言,这里就像是自己的庭院、自己家一样。
  透过宅邸窗户望见的景象——呈现在眼前的这个状况对她来说,就等同于被人穿着鞋踩进院子肆意践踏。
  火舌窜上其中一区的建筑物。是在「雷可利之宴」工作的人们生活的集合住宅。员工与他们的家属困惑地逃窜。
  原本她应该要感到震怒。
  但眼见这副景象,占据雷可利情绪大半的却不是激愤,而是惊愕。
  「什么……那是怎么回事?」
  嘴边不禁吐出疑问的字句。她甚至有种错觉,仿佛宅邸走廊铺设的地毯触感自鞋底消失,身体悬上了半空中。不敢置信——如此的心境十分强烈。
  员工们面色惶恐地逃生。但「那些东西」却不急不徐,确确实实以胜过他们的速度追赶在后。就算由远处看去也显然很异常。
  全长包括尾巴恐怕不亚于一公尺。
  长身的躯体在阳光照射下闪闪烁烁。不过只限于腰部到尾巴这段长有鳞片的部分。
  其他部位——头部、躯干以及一双翅膀则覆盖着羽毛,吸收了直射的阳光。并非在天空飞翔,而是以皮肤袒裸无毛的四支脚爪摇摇晃晃地走路。一边甩着尾巴、前后小幅度摆动脑袋,一边以从那畸形体态难以想像的强劲力道行动。
  简单形容就是具有爬虫类下半身的鸡。
  放眼望去约略有十几只。宛如自牢笼被放生的野兽,唯我独尊地行军于「特区」街道。而且还沿途袭击人类。
  蜥蜴鸡(Cockatrice)?不,蛇鸡(Basilisk)吗?
  不晓得是哪一种,也无从得知,因为两者皆为不应存在于现实的生物。生物学上不可能找得到区分蜥蜴鸡(Cockatrice)与蛇鸡(Basilisk)的定义,因此若问是哪一种,除了创造者以外无从答覆。
  雷可利感到作呕。
  创造者。换言之,那群蛇鸡绝对是以炼禁术人为创造的生物——就跟他们人造人一样。
  开什么玩笑!那种畸形的东西,那种怪物与自己同样是被创造出的东西,正在破坏自己一路筑起的街道与人们。这一点实在令她忍无可忍。
  「卡尔布鲁克!」
  她呼叫管家之名。已经好几年没有如此放声吼叫了。
  过了一会,走廊深处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老管家现身。
  察觉主人的模样非比寻常,老管家更是眯细双眼,循着主人的视线看向窗外,接着如同主人一样,惊愕地瞠圆双眼。
  「这是……」
  「嗯。」
  雷可利颔首的同时走向管家。
  「看来我们完全被那个毛头小子(优贝欧鲁)摆了一道。」
  接二连三绑架贵族、削减莹国的国力还不够,没想到竟还设下这种手段。实在远远超乎预料。
  不,或许这些怪物反倒才是他的真正意图。理查德能轻易地从咖啡厅撤退至此,是因为根本就没有追击的必要。那场袭击本身就是欺敌作战——那么议员们的连续失踪事件,甚至连暗杀德国王子也都不过是其中的布局了。
  「……为了这个目的,甚至还引出了法王厅的特务机关啊?」
  袭击理查德的奇迹认定局实行部队「使徒」,这时候大概已经被弗格跟艾儿蒂米希雅击毙了吧。但恐怕连这对优贝欧鲁来说也是预期中的事。
  「应该不只有『特区』是这个状况吧。」
  雷可利也跟卡尔布鲁克抱持相同的担心。
  「我想是吧。这种骗小孩子的中世纪骑士故事般的惨状,不可能只发生在这里。最好是当作匍都各地都有怪物正昂首阔步。」
  走在科技最先端的本国竟受到传说怪物的侵袭,搞错时代也未免错得太离谱了。更何况酿就此灾祸的还是炼禁术这种最高级的禁忌科技,真是多么地讽刺啊。
  「哈,若这只是童话幻想该有多好。」
  虽然表面上从容地一笑置之,内心却不耐地啧舌。
  就连现在如此交谈的期间,为自己卖命的部下们也都还正被怪物追赶。况且灾情不只发生在「特区」。
  令人为难的不是眼前逐渐扩大的惨状。她反倒很清楚,这种危急的事态下该以什么优先、该舍弃什么,这种事想也不用想。但就是因此才教人生气。换句话说,就算不得不对被怪物残食虐杀的部下见死不救,自己也有非做不可的事。
  「……就是说啊。」
  此时。
  不知何时从办公室来到走廊的青年——不久前才迎接到宅邸的客人,语气凝重地同意附和。他是亲王殿下,理查德·米尔·拉耶。
  「真是开什么玩笑。就算亲眼见到这副景象,实在还是很难以置信。」
  跟他说的话相反,态度却很冷静。
  看样子他已经明白自己该做何行动,也已经笃定决心了。
  「不愧是殿下。」
  「雷可利大人才是,想必很心痛吧。作为参与国政的一员,请容我向你致歉。」
  「不,用不着如此……打从成为『雷可利之宴』的一员起,他们便已站在随时可能遭受性命危险的立场了。而那个时刻现在来临了,就只是这样。我的部下之中,没有尚未抱定觉悟的人。」
  即使在临死之际哭泣、叫唤、挣扎、喘息,雷可利也不可能代为承受他们的痛苦。更甭提首脑为了部下赴汤蹈火,这种事更是万不可行。「雷可利之宴」并非这种天真的组织。
  而置换成国家也是一样。
  「抱歉,雷可利大人。我必须尽身为莹国亲王的义务。」
  即便国民在眼前被怪物啃噬,也没有余裕去加以关心。为了顾及少数而失了大局,对他而言反倒才是罪过。
  「好。那么殿下,我们就去尽我们该尽的义务吧。」
  雷可利瞥向卡尔布鲁克,吩咐他:
  「立刻准备马车,我们送殿下回王城。」
  管家恭敬地行了一礼,转身消失在走廊深处。
  「虽然我是想说借我一匹马,我一个人也不要紧……」
  「那可不成。那种怪物四处徘徊,放任殿下骑马打猎也未免太犯险了。事态既已至此,我也必须逃到更安全的地方……放眼匍都,哪还有比王城更坚固的要塞呢?」
  虽然半带着开玩笑的成分,却也是事实。再说以自己该采取的行动来说,这才是上上之策。扑灭在「特区」建筑物之间逐渐蔓延的火势,或者护卫宅邸等等,这些事是部下该要赌命达成的工作。
  那么身为首脑的雷可利责任为何——就是存活下来。
  就算「特区」或宅邸被烧毁,只要自己还活着就能再次重建。反过来说,伴随「特区」一起丧命,才是最对不起部下的愚行。
  和理查德一起下了阶梯,玄关门对外敞开,马车早已在门外等待。驾驶座与客座一体成形、有顶篷的四轮马车,是重视速度的设计。
  为了替主人送行,佣人们在大厅里列队一字排开。先不说负责护卫的炼术师,就连
  侍女们也都个个手持刀剑长枪、低垂着头。
  「你们……」
  喉咙不由得哽咽。即使知道雷可利的真面目仍对她宣誓忠诚的近侍,就算不特地吩咐也很清楚自身的职责。
  那么自己也就抱着一如往常的从容,回以桀骛不逊的笑容吧。
  「辛苦了。接下来就交给你们。尽好你们的职责,可以的话尽量别死。」
  「是的,夫人也请小心。」
  举手朝代表回答的其中一名炼术师示意,同时随着理查德坐进马车。驾车的卡尔布鲁克一挥鞭,两匹骏马便发出嘶声。
  马车起跑,穿越庭院的同时大门开启。即便车门关闭,恶臭仍刺激着鼻腔。是因为建筑物各处都沐浴在熊熊烈焰里吗?不,不光只因为火。这是血,也就是人的尸臭味——从车窗看出去,蛇鸡(Basilisk)正噬杀着困惑逃窜的人们。
  她不禁紧咬下唇。
  接着,坐在马车前方驾驶座的卡尔布鲁克将视线稍微送往这里。
  「……夫人、殿下。」
  他的声调平静,同时音量亦不输给车轮的震动。
  「就这么笔直前往王城也可以。但是眼前这些怪物……要是也同样追着我们聚集到王城,恐怕就失去了逃亡的意义。」
  听起来不像是在报告难处。
  反倒让人觉得话中有话,带有言外之意。
  「卡尔布鲁克,你……」
  雷可利不禁瞠圆了眼。
  不愧是从罗兰那一代就侍奉至今。看来这位忠诚的管家连她压抑在心的苦涩也都察觉到了。
  「嗯,卡尔布鲁克大人。换言之你是这个意思吧?」
  邻座善于推测的理查德双手抱胸扬起半边眉毛。
  「只要先打倒那些怪物,就能放心进王城了。」
  雷可利不禁露出一笑。这位亲王果然也是同样的心情。
  当然他们很清楚自己的义务。是很清楚——但就算如此,一味吃瘪果然还是教人不甘心。
  「的确有道理。再说就算我们逃跑,但那些怪物若还是追上来……我倒是『很乐意迎击』喔?」
  三人的脸此刻全都换上了不可一世的笑容。
  「我说卡尔布鲁克大人,我突然很想自己驾驭这辆马车看看呢。」
  「您这样我很为难。但若是亲王殿下的要求,我也无法拒绝。」
  「哎呀呀,让这种讲任性话的人来驾驭,马车搞不好不会直达王城呢。东晃晃西逛逛,说不定会四处激怒那些怪物呢。」
  「到时候只好由我来想办法了。」
  随着玩笑般的应答,马车也逐渐减速。
  亲王起身,老管家则让出驾驶座转过身。
  「驾车和跨坐在马鞍上可是大不相同。您没问题吧?」
  「放心,我小时候每次出城,都硬是要求侍从让我驾驶。」
  「哈哈哈,您真是长不大呢,殿下!」
  「没想到竟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啊。」
  抓好缰绳的理查德,身后站着卡尔布鲁克。在摇晃的马车上,他灵巧地把持住平衡,同时握住挂在腰上的蛇腹剑柄。
  为了确保周遭视野的清晰,雷可利将顶篷的骨架收叠到马车后方。这么一来三人全都曝露在室外的空气当中。真是的——简直像是早料到会有这种事发生,才特地选了敞篷式马车的嘛!
  「殿下,你可有心理准备?对手是出现在童话中的怪物,这可不是开玩笑。像传说
  中一样,光是视线对上就丧命也很有可能喔?」
  「那倒不至于。打从一出宅邸我就一直瞪着它们,好几次目光和它们对上,不过到目前除了被点燃怒火之外,身体倒是没感觉到任何变化。」
  「呵呵,真巧,我也跟你一样。」
  「既然如此,我们还真是失职的领导者呢。」
  「或许吧。可是殿下……若不像这样偶尔展露激情,就没办法真正掳获民众的心,你不这么觉得吗?」
  「没想到不是为了在议会上发表政见,而是为了打击怪物而展露激情。我真是难以想像呢!」
  理查德以毫不迟疑的动作鞭策拉车的马匹。
  马车一面加速,一面奔向最靠近的敌人——其中一只蛇鸡。
  怪物抖动着鸡冠,并且展开双翼进行威吓。
  蛇尾一甩、双脚使力,看似预备跳跃。
  在卡尔布鲁克身后看着他抽出「艾莉丝七号」,依旧坐着的雷可利也拔出收在大腿边的短剑,宛如扇子或指挥棒般在胸前展开。
  「别想我会留你们活口,怪物。以血染脏这片石板路的代价,我要你们以被五马分尸来作为偿还!」

  †

  眼见那个家伙从大街上的转角朝这里走来,绮莉叶的思考停顿了三秒。
  就连刚才不小心把妮娜·斯雷吉的眼球掉到地上的事都被抛诸脑后,一心注视着闯进视野的异样情景。
  简直像在作白日梦。实际上也完全没有半点真实感。
  走过来的是一头野兽。
  是一只狗。不对,是「像狗一样的东西」。
  可是明明距离有十公尺远,却大得让人错失远近感。她曾听说过的老虎身躯应该也差不多那么高吧。
  当然她知道那不是老虎。既没有条纹而且全身漆黑,重点是还有「三颗头」
  ——三头犬。
  神话里所记载的地狱看门犬,有着幻兽造型的野兽就在眼前。
  「那是什么啊?」
  不禁茫然呢喃。
  话锋刚落就反射性涌出厌恶。为何会有这种心情,自己很清楚。
  这只三头犬(Kerberos)——她直觉跟自己是相同的存在。
  换句话说,也就是以炼禁术人为创造出的怪物。
  「……开什么玩笑!」
  令人作呕。宛如站在一面映出丑陋脸孔的哈哈镜前。她本能地感到厌恶,这种生物、不该存在这世上;同时这股厌恶也原封不动地反射回自己身上。
  是优贝欧鲁指示某人创造出来的吧。绮莉叶模棱两可地猜测,同时焦躁地啧舌后她才总算发现,三头犬(Kerberos)的身旁有一个人影。
  不如说,是有人跟着一起走了过来。
  身高还不及三头犬(Kerberos)的腰部。并非那个人矮,而是那只魔兽就是如此庞大。人影全身被黑色的连帽大衣包裹住,脸上戴着素色的白面具。也就是法王厅奇迹认定局的实行部队「使徒」的装扮。
  可是「使徒」刚才应该只剩一个幸存者,剩下的全数被艾儿蒂和弗格歼灭了才对。剩下的那一人也连滚带爬地逃跑了。会是她不知情的分遣部队吗?不对,总数十七名成员全部都投入刚才的作战了。那么这个人又是谁?
  身穿黑衣的人影耸了耸肩说道:
  「什么啊,你还活着吗?」
  这种目中无人的口气,她非常清楚。
  就算面具使得声音听来有些含糊,但错不了。
  绮莉叶皱眉抽搐着嘴角问那名男子:
  「……打扮成这副模样现身此地,你到底在做什么啊,古多大人?」
  男人——奇迹认定局局长,古多·雷雷伊斯。
  「哼。」
  他不耐烦地拿下面具,仔细端详后随手扔在石板路上。
  「真亏那些家伙能戴着这种东西到处活动。实在佩服这群部下。」
  接着也脱下大衣。底下穿的当然再怎样也不可能是平常的祭服而是便服,不过唯独圣带倒是像围巾一样缠绕在脖子上。
  「能请你回答我的问题吗?」
  她重申疑问。
  刚才她问说「在做什么」,意思也就是—
  「你为什么和那种东西在一起?」
  她说的是古多居然让三头犬像饲养的狗一样随侍在旁这件事。
  「那还用说。」
  他理所当然地笑着,理所当然地回答:
  「我要亲自率领这只怪物去把那群异教徒全都吃干抹净。呵呵……很有趣吧?愚蠢的异教徒沾染邪道创造出罪孽深重的生物,而那罪孽深重的生物将会对愚蠢的异教徒露出獠牙、伸出利爪。再没有比这更适合形容为自作自受的了。」
  「我想问的不是这种事。」
  完全不是自己要的回答。
  他无法理解为何绮莉叶狠狠瞪着自己——搞不好甚至连自己正被她狠狠瞪视代表了什么意义都不清楚。
  「那就是你的最后王牌吗?」
  因此她语带讽刺地愤愤说道:
  「不是那些勇敢的『使徒』,也不是我,而是那只怪物?被优贝欧鲁……被你所憎恨的异教徒以禁忌之术创造出来、这种童话里的幻想生物?」
  比起怒气或惊愕,更多的是傻眼。
  想得确实是很周到。
  一再派「使徒」和绮莉叶去暗杀重要人士,令国政混乱。原以为这就是法王厅的目标。至少「使徒」全员应该都坚信那是至高无上的命令而采取行动。赌上自身的狂信与骄傲,以神的名义行动。
  结果对古多而言,不管「使徒」或绮莉叶都只不过是弃子。
  他和法王厅绝对打从一开始就跟优贝欧鲁暗中勾结了。以炼禁术创出的幻兽袭击匍都——棋子怎么想也不可能只有这一只三头犬。恐怕还有别的幻兽正在别处蹂躏匍都——换句话说,接下来怪物将进行的首都破坏,才正是他真正着眼的目标。
  但设想得如此周到,反而令绮莉叶感到失望。
  她不禁啧舌。
  她不介意被设计成为布局之一。说到底,绮莉叶原本就不对法王厅抱持忠诚心,因为与他们之间只不过是彼此利用的关系。只要能给她与弗格和艾儿蒂两人厮杀的机会,随便他们怎么利用。
  她感到愤懑,是因为古多现在正在笑。
  他没有发觉吗?表面上看起来是他赞同优贝欧鲁的计划,但实际他只是被优贝欧鲁玩弄于股掌之上。悉心栽培的部下成了跑腿、被人一口气杀光,最后甚至还替他准备好名为幻兽的新武器。
  如果对于被人利用有所自觉,倒还可以原谅。有时候刻意让人利用,是为了方便走下一步棋。但他刚才说的是什么话?明明遭到被对方利用,却还得意洋洋自以为利用了对方,不就完全是个惨不忍睹的丑角吗?
  「呐,古多大人。」
  绮莉叶微闭上眼吐了口气,以娇媚撩人的声音说道。
  就像平常那样,过分矫揉造作甚至惹人不快地对他故作媚态。
  「法王殿下知道这件事吗?诏书上应该没有写说叫你『亲自率领幻兽破坏匍都』吧?」
  就绮莉叶所知,命令终究只有暗杀德国第二王子和莹国议员这两件事。这么一来可能性有三种。
  自己看的诏书是假的。
  「哼,你在意那种事?没有问题,现场判断已全权交给我了。简单说就是我得到了法王殿下的信赖。」
  或者是古多在虚荣心作祟下的独断独行。再不然——
  「是吗……我知道了。我非常清楚了。」
  再不然就是「古多的虚荣心」本身也早就在法王厅的计划当中。
  若是哪个比古多更高层的人与优贝欧鲁有所勾结,那么可以想做禁数局本身也被当成了一颗弃子。实际上这次的作战,他们的动作真的太过醒目了。不仅「使徒」,就连局长本人都亲自出马,说不寻常也不为过——他们原本是连存在都不为人知的部门。
  一旦被发现他们的存在,就只有割舍一途了。不,正因为打算割舍,所以才让他们引人耳目。表面上佯装事不关己,表示是「与正统丁字教毫无瓜葛的狂信徒集团肇的事」,背地里宣示法王厅的力量。还真是高招——要是连古多都明知情却也任由摆布,就真的令人赞叹实在了不起。
  绮莉叶非常失望。她觉得自己错看古多·雷雷伊斯这个男人了。虽说交情并不长,至少绮莉叶认识的他是个厉害到让她觉得「被这个人利用也不错」的男人才对。但现在这是什么德性?
  如今的古多连伊帕西·特特斯都不如。已经不值得再跟他一起行动了。
  下了如此判断,绮莉叶叹了口气。
  「殿下的信赖……是吗?对你而言想必十分甜美吧?这无庸置疑是信仰的证据。毕竟是绝对得不到上帝祝福的你们,贯彻盲信最终唯一能得到的成果嘛。」
  古多没有回话。
  只是不可一世地笑着睥睨她。
  「可是我不需要那种东西,而你也已经不再需要我了吧?那我就尽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啰。」
  她别无怨言。既然弗格和艾儿蒂站在莹国那边,那么敌人的敌人就是同伴。
  「请你加油啰,古多大人。彼此若还活着的话,总有一天再见吧。」
  她留下这句话便转身。
  她本来打算稍等一段时间才再次去挑战那两个人。但怎么办好呢?连这种怪物都出来乱跑了,他们会不会被优贝欧鲁抢先解决掉也很令她担心。这么一来只好变更预定,现在马上再去找他们厮杀一次试试?
  思考已完全转向艾儿蒂与弗格。
  「喔喔,是啊。再会,如果还活着的话。」
  因此绮莉叶没有听见古多所说的话。
  对于他的行动——也已完全看不进眼里了。
  古多对着离去的绮莉叶投以扭曲的笑容。
  他轻轻拍了随侍在三男的三头犬躯体。
  说时迟,那时快,黑色猛兽瞬间跃起。
  「……!」
  绮莉叶感应到杀气回过身。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完全掉以轻心——自己居然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绮莉叶着实感到懊恼。
  等到她理解状况时,猛兽的下颚早已咬碎了她的纤纤玉颈。

  †

  实在窝囊。弗格的脚当时完全动弹不得。
  那无疑是因为恐惧。只不过恐惧的对象究竟是哪一方,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换言之,是对于盘踞咖啡厅屋顶的巨大幻兽——龙?又或是眼前正在微笑的昔日友人——特莉艾拉·梅普?
  他曾听说过,人类对于爬虫类或蜘蛛等猎食动物会本能地感到害怕。身为人造人的自己是否也具备这种本能则是个谜。如此一来,颤抖的根源或许是针对特莉艾拉。
  「怎么了,弗格?」
  特莉艾拉在笑。那张脸孔对比记忆中她的笑容,没有丝毫的不协调。
  这件事令人害怕。正是因为容貌依旧才令人恐惧。
  牺牲无数人类来驱使炼禁术,创造出了这种怪物,她的态度却依旧一如往昔。该不会打从初次认识她时,她就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并非现在才发狂。那么那一天,当她面对伊帕西·特特斯的尸体,绞尽喉咙溢出的哀号究竟又是什么?
  「特莉艾拉小姐。」
  弗格呼唤眼前狂人的名字。
  「你……为什么……」
  然而情感无法顺利化成语言。
  若契机是伊帕西的死,那么造就如此局面的不是别人,就是弗格。又或者是受到了优贝欧鲁的某种精神操控吗?他很希望能这么想。很想归咎于其他某人。
  但是。
  「你问为什么?这是没有意义的问题……或许你会感到痛心,又或许会对我的事感到歉疚。」
  她知道。
  「契机确实是因为伊帕西。就这层意义来说,一部分责任确实出在你身上呢。呵呵……可是啊。」
  语气自始至终都保持着理性与冷静。
  「可是,开启门扉的是我自己,解开禁锢的人是我自己。是我发觉到自己体内的疯狂,要求自己、准许自己发狂的。」
  一贯保持着善辩与客观。
  「换句话说,弗格,这是我的选择。我是在非常镇定的心情下舍弃了伦理,在非常平静的心情下染指那一边的。」
  自己跨越了那一条线——她自我理解并加以分析。
  「现在的我,可以单就好奇心与探求心而把你的脊椎磨碎加以搅拌,观察上澄液。在你身旁的那位公主也一样……就算她是这个国家不存在的第一皇女,我也能从她身上活生生掏出肝脏,切开来浸泡在药物里。」
  她的眼眸中,真的就只有基于学术的好奇心与探求心。

  插图

  既无良心的苛责,也无对仇敌的憎恨。就好比见到了难解的炼术方程式,看着弗格与艾儿蒂这两个令她兴味盎然的观察对象。
  面对笑容灿烂的特莉艾拉,弗格一句话也说不出。
  让他双脚停止颤抖的是身后的少女——艾儿蒂。
  「弗格。」
  细微的嗫嚅声传进耳里。
  同时感觉到缠覆于掌间的体温。想起手还牵着,他加重力道。感觉因特莉艾拉的疯狂而僵硬的身体一口气恢复了知觉。
  这时他发觉,与自己呈现对比,艾儿蒂并没有发抖。
  是对龙不感到害怕吗?咖啡厅屋顶上的怪物是如此狰狞、如此具威迫感,甚至令人忌于抬头仰望;它的容貌与巨躯足以让人类本能地感到畏惧而动弹不得。再说艾儿蒂理应很害怕蛇或蜥蜴等爬虫类才对。可是她的声音却坚定毅然,指尖是如此有力,回过头看见她的视线里没有一丝畏惧。
  并非在逞强,也绝非不明白龙的可怕。
  艾儿蒂会如此沉着地微笑,理由很简单。
  「不要紧,我才不害怕。因为有弗格在。」
  不是因为别人,正是因为自己在身旁握着她的手——
  「弗格也是。不必害怕,因为有我在。」
  她如此断言。
  她站向前。不是在弗格身后,而是来到身边。并非被保护的位置,而是对等的立场。
  昔日的神情已自她脸上消失。唯命是从地以炼术抹杀对手、宛如人偶的艾儿蒂已不复存在。
  凭自身的意志、与自身判定的敌人战斗,一位坚强的少女——就在这里。
  身体不由得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感动。
  让她如此蜕变的不是别人,正是弗格。并非自我感觉良好或一厢情愿的想法,而是无庸置疑的事实。他很确信,并且甚至感到骄傲。正因如此——
  「谢谢你,艾儿蒂。」
  要是自己害怕而犹豫,就太对不起她的勇气了。
  松开紧握的手。
  抽出腰际的短刀「艾莉丝十六号」。
  瞥了一眼低吼的龙,然后紧瞪着特莉艾拉。
  「做好觉悟了吗?」
  对于她调侃似的问句,弗格颔首。
  「是啊,做好了。」
  没有敌意也没有恨意。正如对方所说的,是觉悟。
  「你步上了歧途。身为友人,我要阻止你。」
  「哎呀,你还愿意当我是朋友吗?真开心。」
  特莉艾拉恶作剧般地轻笑,那张脸就和她还隶属于边狱院时一模一样。
  「但我不会收手的。因为我已经觉醒了。若想阻止我,你就只能打碎我的头颅抽出脑髓了。你办得到吗?」
  只不过谈话内容已不再是交杂玩笑的戏言。
  「办得到。」
  「你和我不是朋友吗?」
  「就因为是朋友才要阻止你。就算得粉碎你的头颅。」
  「你真温柔,弗格。我不喜欢你这一点。」
  「你讨厌也无所谓。」
  「是吗。不过在你扯出我的脑髓之前,得先想办法解决这孩子才行喔。」
  说着,特莉艾拉指了指自己身后。
  盘踞她身后的龙。是她透过炼禁术创造出来、童话里的幻兽。
  再次重新面对的那只龙,散发出惊人的威迫感。究竟真能击毙这只龙吗?弗格感到不安。但更令他在意的是看着这只怪物时,胸口就莫名地躁动。
  这是因为——
  「如何呀,弗格?跟与你相同的生物对峙的心情。」
  正如特莉艾拉以开心的口吻所说的,这家伙——这只怪物和弗格同样是以炼禁术诞生出的人工生命。是因这件事实而勾起的心痛。
  「并不相同。」
  弗格紧握着拳头。她的话令他感到强烈的不快。
  「我和那只可悲的怪物不一样。」
  事到如今他才总算对自身的存在意义有所认知。
  「哪里不一样?不管是你或是这孩子,制作过程完全没两样。是由炼术创成胚胎,胚胎在压缩的毒气中进行细胞分裂,然后……」
  「不对!一定不是这样!」
  弗格半是呐喊地放声大吼,声音大得连他自己都吓一跳。
  「我的……我的父亲……罗兰寄托在我身上的心愿,跟你创造它的动机不一样!罗兰的心愿绝对不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或探求心!」
  弗格想起雷可利以前对他说过的话。
  他至今依旧不赞同去引导人类及国家的理念。他们是称不上人类、不完全的生命,想要引导人类实在太过傲慢了。但姑且不论赞不赞同——至少罗兰在他们身上倾注了自己的想法和心愿。
  或许也有发自学术上的好奇心。是探求心追溯到最后所开发成的技术也说不定。即便如此,对他而言一定也同时存在着非成就不可的事,打定心意非成就不可的理想。
  并且将那些托付给了他们。
  「我们是为了罗兰的心愿而诞生的。所以无论过程如何,我都会称呼那个人父亲。可是你不一样,你所创造的那只怪物不同。正因如此,以创造本身为目的而诞生的那只怪物……对我们来说不过是可悲的弃婴罢了!」
  要是雷可利和绮莉叶见到这只怪物,不知会做何感想?
  她们应该也只会抱以否定的情感。他十分确信。
  「我身为『罗兰之子』,身为你的朋友,绝不能输给这家伙。而且我们……身为王属军禁卫游击队,也绝对不能输给这只怪物!」
  弗格瞄了艾儿蒂一眼。
  她也坚定有力地颔首。
  方才与「使徒」交战所累积的大部分疲劳仍残留在两人体内。尽管如此,还是能够全力应战。精力还很充沛。
  特莉艾拉轻举起一只手。
  龙微微咆吼了一声。
  展开双翼,低下头,展现出猛禽类锁定猎物时的动作。
  「……艾儿蒂!」
  弗格摆开架势,同时催促艾儿蒂展开「障壁」(Ehrle 2)。
  咖啡厅的屋檐随着轰声毁坏的同时,血红色的巨躯扬声咆哮。
  发出穿透耳膜甚至震撼肌肤的音量之后,巨躯一跃而起。
  「呜……!」
  巨躯滑翔于空中,同时进行突击。该闪开还是正面接招?刹那间的判断之后,弗格决定正面接招。反正无论如何,要是捱不过第一击,接下来也没有胜算。
  龙一面冲刺,一面抬高身躯,在双方擦身而过时甩出手臂。弗格不用说,艾臼蒂也一样,既不胆怯也没有转开视线。
  然后,原本欲将两人四分五裂的利爪,却在两人眼前怯缩地滑开了。
  艾儿蒂展开的「障壁」(Ehrle 2)没有被打破。龙察觉攻击失败,于是在与两人拉开约五公尺远的地方拍动翅膀打住突击的攻势。
  重重踩在石板路上着地,同时回转过身,龙尾就顺势扫向后方建筑物。墙壁毁坏,砖瓦坍落,窗户也破碎落地。损毁状况仿佛龙卷风过境——记得往昔也有龙卷风是由龙所引起的这种说法。用来形容眼前的景象真是再贴切不过。
  降落地面的龙以如同四只脚的野兽姿势压低身体。在咖啡厅屋顶上的模样若形容为坐着,那么现在的情况就好比是趴伏着。
  「行动暂时以牵制为主吧。」
  弗格目光仅稍微瞥向艾儿蒂说道。
  「贸然进攻太危险了,必须先熟悉这家伙的动作。」
  不愧原本就非实际存在的生物,动向实在难以预测。
  在空中滑翔与冲刺突击虽然接近猛禽类,但以充满弹性的尾巴进行打击则有如鳄鱼。目前的姿态则像是狼或老虎。不只尾巴或爪子,它的四肢、獠牙、利角、双翼会做出什么样的动作,以什么样的方式锁定这里来袭?有必要加以确认。
  「能使用炼术吗?」
  「放心。」
  艾儿蒂颔首回应。
  「『雾雨』虽然还不能用,但其他的没问题。」
  话虽这么说,但还是暂时别让她勉强比较好吧。
  组成炼术必须要有某种程度的集中力。因此就让她使用一些驾轻就熟的简单伎俩为主,同时一边等待体力恢复。再说也能对敌人构成牵制。
  「……好了。」
  敌人的实力究竟如何?
  我方的攻击能起到多少作用?
  包含这些目的,就先见识见识对方的本领吧。
  龙的身体往下一沉。
  四肢加重力道,摆出攻击的姿势。这次不是由空中,而是蹬着地面疾驰。
  弗格举起「艾莉丝十六号」,宛如中世的骑士般狠狠瞪着恶龙。


  第二章 响起了宝石碎裂之声
  
  怪物出现的消息一下子就传遍了匍都。
  绝大多数的市民都听说了这件事,对此半信半疑却也感到惊恐。
  本来龙、蛇鸡、三头犬或者鸟兽王什么的都是童话中才会出现的生物。然而这座城市是走在炼狱学尖端的莹国首都,炼术可以创造出生物,这点常识连一般市民也都知道。更何况历史上曾有过实例。
  以炼禁术创造出现实中不存在的生物,莹国史上屈指可数的三大罪人之一——「幻想园艺师」基尔奇·路马·德雷伊安。
  他的所作所为甚至成为街头巷尾的传说或枕边故事,就连小孩子都知道。相对于罗兰的人造人流传于世的情报是「结果并未完成」,基尔奇则是以「完成之际,事迹败露而受惩罚」为人所知,因此市民之间的不安也扩散得很迅速。
  有人看见「特区」正冒出火光与黑烟。
  有人看见飞舞在天空的巨大影子而惊叫。
  有人看见三颗头的黑色怪兽在窗外昂首阔步,吓得站不起来。
  也有人听见不像这世间会有的生物发出的咆哮,吓得捣起耳朵。
  随处倒在路边的尸体,怎么看都像怪物吃剩的。街道对侧传出令人不安的声音。空气间飘荡着不同于炼术师交战的气息。灾区附近的人全都一哄而散,尚未受害的地区则宛如颁布了戒严令般一片死寂。
  面临这种紧急事态,原本应该保护市民的警察军,如今在大街上却到处不见踪影。
  因为作为警察军本部的建筑物目前正燃着熊熊大火。
  「啊哈哈,一片鲜红!看着鲜红烈焰,一股甘甜的滋味就在口中化开呢!」
  一面眺望警察军本部逐渐烧成灰烬,蒂·琪·莱姆愉快地拍手叫好。
  这就是她从优贝欧鲁那接到的第一个任务。
  利用事先在布上画好的炼术阵进行的高等炼术,一个也不放过地让里头的人沐浴于烈焰之中。幸存的大概只有碰巧外出巡逻的巡警,不过失去了顶头老大,恐怕也已派不上用场。
  其他比较值得担心的是民间炼术师,不过关于这边她并没接到优贝欧鲁的任何指示。在这种全城大乱的时候,就算不知情的他们抱持善意活动,影响也微不足道。蒂·琪没有闲工夫去理会那种事,因为优贝欧鲁吩咐她的第二项工作,同时也是最为重任务正等着她去办。
  相较之下,袭击警察军本部不过只是小事一桩。
  轻抚尖顶帽的帽沿将位置重新挪正,蒂·琪笑道:
  「大事不妙喽。将整个玩具箱打翻的大骚动要开始啰。」
  她宛如小丑似的自言自语,轻轻提起黑衣的衣摆。
  与到昨天为止爱用的不同,这一件是全新的。
  订制新的当然是有理由。
  将一个炼术阵分割画在斗篷内侧,藉由提起衣摆让炼术阵接合的同时开启炼狱之门,以达到让炼术立即发动——这就是蒂·琪使用炼术的方式。只不过,织在这件斗篷内侧的炼术阵,是不同于以往的东西。
  开发者是蒂·琪,构想并提议的人则是优贝欧鲁。成为他构想契机的,似乎是名叫绮莉叶的人造人所具备的固有能力。
  蒂·琪在优贝欧鲁的委托下编出了这个炼术阵。过程相当困难,不像平常一样只需咬碎石灰就能灵光一现,因此她吃下、肢解了各式各样的东西,最后在她将蛇褪去的皮与兔子的生血一起喝下时,终于得到了天启。
  似乎是足以与第一冠术式匹敌的超高等炼术。
  命名为——「箱庭的人偶(Lime 3)」。
  摊开斗篷,形成炼术阵。口中喃喃念了五次「醒来」。绑在手腕上的「克拉夫念珠」释放出了足够发动五次炼术的毒气。从不释放出如此多的量就发动不了来看,足以说明这个相当于第一冠术式的炼术规模之大,连蒂·琪都呛得差点咳嗽。
  然后在发动的那一瞬间。
  蒂·琪的身影当场消失。
  之后什么都不剩。
  唯独警察军本部的建筑仍留在熊熊烈焰中。

  †

  老翁十分地疲倦。
  因为那天他从一大早就一直忙着准备。
  虽说身体仍硬朗,也已是年过七十的衰老身躯。光是到处走动就够折腾人了,更别提他不假他人之手,独力完成了一连串的作业。因为不能赶不上计划实行的时间,所以也没办法悠哉进行,等他总算完成时差点忍不住瘫软在地。
  不过完成的只是准备而已,好戏反而接下来才要开始。
  心情像个少年般兴奋高涨。与身体的疲劳相反,嘴边浮现笑意。
  扬着满是皱纹的嘴角,同时他突然心想。
  能够深入本质理解自己——修纳·维纳这个垂垂老者的人,找遍全世界恐怕就只有一个。
  不,正确来说是以往从来没有,未来也不可能出现半个。
  别提过去隶属于守卫王宫的特务队时的结界炼术师同僚,就连现在作为同伴协助自己的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一干人,他们恐怕也都误解自己了。
  前者不晓得修纳是个喜好肢解少女、以此为乐的人。
  后者不晓得修纳是个深爱着家人、品格高尚的人。
  无论哪一个,都是修纳·维纳这名人类的本质。
  打从他还在特务队工作的年轻时代,就以绑架少女、用尽各种可能的方法加以肢解为乐。另一方面,如今的他依然一思及家人,内心就满是敬爱与慈爱。
  心爱的家人——妻子、儿子与儿媳,还有孙子,大约在二十年前的意外中,修纳一口气失去了他们,但他无时无刻从未忘了这份想念他们的心情。真的就连一瞬间也没忘。无论是勤于研究结界炼术的时候,或者肢解少女作为消遣的时候。
  他对杀戮一事不抱持罪恶感。他的爱情也绝无扭曲。两种相反的性质共存于修纳体内,丝毫没有矛盾。仔细想想虽然有点奇怪,但没办法,事实就是这样。他觉得就算说明了,别人也不可能理解,因此他从未向人解释过。虽然直到最近才终于遇见有人能理解他的性癖好,但那个优贝欧鲁或者雷德·欧塔姆也都是与家族爱无缘的个性。就算告诉他们,也只会被当作玩笑话吧。
  这辈子直到死为止,八成已注定不会有任何人了解他的本质了吧。
  他不觉得难过。年轻时虽然多少烦恼过,但他现在看开了。由于没能向最心爱的妻子坦白,事到如今也没有意义了。
  只不过他有些寂寞。
  因此修纳很想留下自己曾经活过的证明。
  承袭他血缘的儿子早已身亡;假设仍健在好了,但也还不足以称为曾经活过的证明。非得要是能够具现出自己所拥有的双面性质的东西不可。
  之所以助优贝欧鲁一臂之力,简单来说就是因为他觉得终于能实现这个愿望。
  不知那名青年是从哪听说的小道消息,他出现在自己眼前,如此说道。
  ——「我想请你破坏王城的结界」。
  就是这个!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他如此确信。
  心爱的家人全都以身为炼术师的修纳为荣。守护王宫的结界师——全国最伟大的工作。妻子相当体贴理解并支持常因公不归的自己。儿子立志要走上与自己相同的道路,总是半开玩笑地说总有一天要成为炼术师,练就一身足以破坏父亲搭建的结界的高强炼术。
  而很不可思议地,喜好肢解少女的性癖也连系到了同一个终点。经过他研究炼术得到了一个成果,绝不能公诸于世的禁忌定律,也就是以生肝为原料来精制键器。
  于是老人矛盾的两种生存方式,毫无冲突地结合为一了。
  过去自己所搭建的王宫守护结界,经由自己的手来加以破坏。
  以一个炼术师的身份超越过去的自己与同僚,就是他回报给家人的爱。而用来实践这项伟业的,就是长年以来兴趣的成果,活体键器。
  用来为人生划下旬点,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修纳站起驼背的身躯,仰望着矗立眼前的王城。
  准备已完成。七十二个手制的结界珠已在外围的壕沟与树丛间布置完毕。以远距离操作让所有结界珠同时启动,形成一个巨大的结界,强制覆盖掉原本为王宫张开的结界——就类似小泡泡会被大泡泡溶解、吸收的原理。一旦成功,之后就只须破坏掉修纳所张开的结界即可。特务队以庞大人数不眠不休才能持续发动的结界炼术,一旦遭到破坏,势必花上长时间才能再次发动。应该一整天都派不上用场了吧,要让优贝欧鲁完成目的是绰绰有余。
  距离预定行动时刻还有一点时间,而且到现在也都还未收到「实行的信号」。
  但修纳早已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脸上掩不住期待与兴奋所带来的笑意。
  自己恐怕会死吧。为了不让守护对象受毒害波及,所有的结界炼术解除之后,毒气将会向外侧释放。这是设计结界时就已设定好的最基本架构,连修纳做的结界也不例外。换句话说,当王宫结界被破坏的同时,与结界规模成正比的高浓度毒气将会扩散到王城周遭。就算他是再怎么厉害的炼术师,衰老脆弱的身体不可能承受得了。
  即便这样也无所谓。他反而还感到欣喜。
  没想到自己竟能心满意足地迎接死亡。想必一定也能够前往天国吧。
  不晓得能不能与家人再次重逢。
  一面想着这些事,修纳,维纳一面等待着信号。
  天气和煦,凉风吹拂,是个很适合赴死的好日子。他一面为自身的幸福心怀感激。
  
  †

  太阳西斜,差不多已到黄昏时分。
  这时候城里市场的人潮差不多也开始变多了吧。
  最近都没有上街买东西。内心一面怀念那陈列各式各样商品、混杂却又令人快乐的空气,伊欧·特莉努一面茫然漫步于慰灵塔前的庭院。
  话虽如此,但她还未克服上街的恐惧。再说目前要上街也未免太轻率了。
  离在街角被袭击的那天还经过不到半个月。
  伊欧被卷入的一连串骚动——锁定国家重要人士进行的连续暗杀事件尚未解决。这一周以来,艾儿蒂和弗格也都忙着四处奔波。要是没有收获,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回来了;今天不晓得有没有进展了呢?虽然她很希望今天一天平安无事地结束,但另一方面她也明白,若克服不了战斗,事件也绝对无法获得解决。
  艾儿蒂出门执行任务,加上不能出城所以没办法购入材料做甜点,所以最近几天都一直闲得发慌。起初,大病初愈的她觉得这样倒也不错,可是现在身体状况已经完全恢复,精力多得无处发泄,因此思考的时间也自然变多了。至少要是工作也能多得像其他侍女一样忙碌就好,但伊欧对外宣称的职务是慰灵塔周边的管理,说穿了就是闲职。
  无奈之下她只好逛逛庭园,半是把玩地拔除杂草,或者摘掉正要开始攀生的藤蔓。不过当然庭园也有专属的园艺师,所以基本上都维持得很美丽。
  回房间里看书算了,她心想。
  虽然这么一来就名副其实成了怠忽职守,但反正也没人会责备她。不如说,要是随便乱晃被人看到她闲着没事做,反倒才可能勾起同僚的嫉妒。不管是回房里还是待在室外,都同样令她静不下心来。
  一面思考着这些事,双脚一面步向庭园角落一栋供住宿的小屋——与其他侍女不同,只有伊欧一个人被赐予了这间像是家一样的小屋。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感觉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与其说是气息,不如以嘈杂来形容比较贴切。仿佛远处有人正在骚闹,又仿佛有某种东西正在接近。
  停下脚步环顾四周,竖耳聆听。出身于山岳地带的她听力很好。
  听得见像是在叫唤的声音。还听见了类似拍动翅膀的声音。是养在庭园里的鸟逃跑了,侍女们正在骚动吗?可是究竟真有体积大到气息传得到这里的鸟吗?会是哪个贵族从国外进口回来的珍禽吗?
  怎样都无所谓啦。不知为何,她没办法这么想。
  伊欧从空气间感受到一股异常焦急的气氛。像是要证明她的猜疑无误,鸟类振翅的声音愈来愈大——逐渐接近。
  她看向声音传来的方位。一抬头,天空、王城外墙、屋檐映入眼帘。
  然后看见了一个黑影。她不禁叫了出声。
  「……咦?」
  她也没有闲工夫为喉咙溢出的呆滞声音感到丢脸。
  因为映入眼帘的景象实在太过超脱现实。
  一只鸟正飞在上空。
  不——是有只「奇怪的东西」正绕着王城周围盘旋。
  那东西有一对翅膀,头部像鹫鹰一样,到这里都还算正常。但不知为何,那个玩意居然有四只脚。前半身像鸟,后半身却像是兽类;身上长的也不是羽毛而是刚毛。那具躯干让她联想到曾几何时来访匍都的珍奇小屋,在那里所看到的狮子。
  综观整体。
  简直就像在童话里见到的鸟兽王(Griffon)。
  那个东西的影子落在外庭,身体在上空中飞行。时而降落屋檐、时而飞起,时而踹向尖塔转换方向,看起来也有点像是绕着王城外墙在玩。
  抬头瞻望了怪物的样子几秒后……
  「啊……啊……」
  伊欧当场瘫坐在地。
  身体比内心抢先一步感到恐惧。
  怪物正在破坏王城。
  着地之处瓦片破碎,被踢到的地方砖头崩场,四处都已残破不堪。拥有纯正的传统与历史、就连历经市民革命也都未曾遭受破坏的王城——如今却变成宛如闲置荒废了十年般,惨不忍睹的模样。
  怪物的鹫头在空中四下张望,锁定下一个落脚处。
  察觉到它视线的目标,伊欧不由得叫出声。
  「……不行!」
  不可以。
  那里是——那栋建筑物不可以。
  但是她痛彻心屝的愿望不可能传得到怪物那里。
  振翅的巨躯几乎来到伊欧正上方,毫不客气地攀住独立于王城而建的一座塔。
  为了前王妃而打造的慰灵塔。换言之,也就是艾儿蒂的住处。
  狮子的后脚整个埋进砖瓦之间,禽鸟的前肢刺进屋檐里。以细致的砖瓦建成的塔,」一部分天花板与外墙因此而崩坍。
  悲伤的情绪淹没了内心。为什么?她心想。
  守护这座塔明明是她的职责。要是艾儿蒂——她的主人回来之后,见到这副景象会做何感想?栖身之处同时也是祭祀母亲灵魂的场所,竟遭到残忍的破坏。
  瘫坐在当场的伊欧,只能茫然地仰望逐渐皲裂的高塔。
  因此她没能注意到塔崩塌后自然会发生的后果。
  一旦遭到破坏,碎片当然就会从天而降。
  位处于正下方的自己又会变得如何。
  「啊……」
  坍落的砖瓦有如倾盆大雨。小则如孩童的头,大则约如成人的身体。落下的碎片当然不可能避开还留在底下的她。
  等到威胁直逼眼前,她才终于发出惊叫。
  落下的其中一块瓦砾,描绘出即将压扁伊欧身躯的轨道。
  
  †

  仰望飞来的鸟兽王(Griffon)身姿,修纳·维纳满意地微笑。
  它那盘旋于王城四周、践踏屋檐、踢毁尖塔的模样是如此壮大,不愧堪称为幻兽。他心想,能亲眼目睹这种珍奇之物,真是不枉费他活到这把年纪。
  可以的话,真想让孙子也看看这幅景象。
  年幼的孙子喜好阅读,特别喜爱专为孩童写的童话和中世骑士故事。龙、三头犬、蛇鸡,还有鸟兽王。这些幻兽在现实昂首阔步的景象,想必他一定会看得很开心。
  ——一切全都成了往昔之梦。
  这只鸟兽王(Griffon)的袭击,也就是「行动开始的信号」。
  持有羽翼的巨大猛兽可以飞越王城的护城河、外园,对城堡外墙展开破坏。但不管它再怎么使墙壁崩塌,也无法更进一步入侵内侧——中庭以内更深处的地方。顶多就是被看不见的墙壁阻挠而撞伤鸟喙吧。
  姑且不论地面,就连上空甚至地底都被球形的结界给包覆住了。不分昼夜与季节、永无休止张开的结界,就是守护国王与王族的最后堡垒。
  结界有多么坚固,他最清楚不过了。
  也很明白当结界消失时,王宫将多么不堪一击。
  优贝欧鲁应该已经抵达了吧?或者还悠闲地在半路上逍遥?不管怎样都好,反正也没有想和他见最后一面的念头。
  他从怀中掏出一颗蛋大的黑色球体。
  是结界的启动键。只要打碎这个,布置于王城周围的七十二颗结界珠就会起连锁反应跟着破裂,个别开启炼狱之门、连接术式,展开远超越守护王宫规模的结界。一旦守护结界被吸收,剩下的就只须静待时机,让结界还元成毒气即可。
  他仰望王城。
  过去曾经侍奉的老东家,已在鸟兽王的袭击下四处毁损。
  国王将会如何看待这场骚动?自从修纳辞去王宫守护特务一职已过了十年,当年还年轻气盛的国王,如今也已是壮年了吧。他是个称职的国王。不过,也就只是称职而已。他绝非昏君,尽管如此却也远称不上是个名君——适合当今时代,作为国家的象征无可挑剔,除此之外别无特色,仅只如此的器量。这样的君主,究竟是否真有让他赌上人生侍奉的价值?
  「……嗯。」
  一不小心就沉溺于缅怀过去,烦恼了一些不必要之事。
  国王什么的,事到如今都无所谓了。王城的美好也不值得再去回顾。
  修纳·维纳所背负的使命,就是为自己的人生完美地划下句点。
  将托着起动珠的掌心高举到胸前。
  妻子、儿子、儿媳、孙子的面孔浮现心头。回想至今以来所杀害的少女们,她们的哀号、血肉的触感、内脏的手感、指尖划过她们骨头时的声音、切断血管时内心的痛快。
  「呵……呵。真是太满足了。」
  个普通老人般和蔼地微笑,结束自言自语,修纳反转掌心。
  起动珠落地。
  珠玉破碎的声音既轻盈又刺耳,宛如孩童们的嬉闹声。
  
  †

  朝自己落下的瓦砾令她害怕得不禁闭上眼,而几乎在同时,身体感觉到被人强力地拉了一把。待经过数秒,头上也未传来直接被砸中的冲击,取而代之只有零星的细小石片掉落在头发与肩膀上。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眼前抱住她肩膀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伊欧以颤抖的嘴唇呼唤她的名字。
  「啊……狄恩小姐?」
  艾莉丝·狄恩,本名艾莉丝·嘉立尔。「魔剑之母」的她是名留莹国青史的人,然而对伊欧而言却是同乡的朋友。
  一具肉体拥有两个灵魂,而那另一个灵魂则企图取伊欧的性命——猛然想起弗格告诉她的话,伊欧反射性缩起身体,但又立刻否定。
  现在的这个人是伊欧所认识的「狄恩小姐」。
  令人联想到母豹的锐利眼神与带刺的气息虽然可怕,但内心却是非常温柔。另一位「艾莉丝」却是在柔和的表情下藏着无法窥探的恐怖个性。
  再说若是「那一位」的话,刚才就不可能对伊欧伸出援手。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因为王宫的守护结界并没有包含到这里。」
  手离开伊欧的肩膀,艾莉丝微微一笑。
  「拜此之赐我才能潜进这里。不过倒是打昏了一个卫兵啦。」
  她笑着站起身。
  她的一只手里拿着一把剑。宽剑幅、有着一定厚度,刀身稍微有些短。好像是叫作弯刃大刀?伊欧回溯记忆。看样子似乎是靠这把剑斩碎瓦砾的。
  「那个,真是非常谢谢你。」
  「因为我察觉到有骚动,为了保险起见才来看看,没想到被第六感猜中了。」
  似乎是在回答伊欧最初的问题。
  
  插图

  「骚动?」
  剑尖指了指攀抓在塔上的鸟兽王。
  「因为你待在城里所以才没发现吧。现在外面正发生不得了的大事,『像那样子的东西』正到处肆虐呢。那个浑帐……居然掀开了地狱的盖子。」
  艾莉丝表情苦涩地愤愤说道。听了她的说明,伊欧瞠圆了双眼。
  艾儿蒂和弗格目前正外出执行任务。这么一来,那两人是不是正在跟那种怪物交战?光是想像就令她害怕,内心不安得仿佛要撕裂了开来。
  举着剑的艾莉丝狠狠回瞪正朝这里俯视的鹫瞳。
  沉默的时间在紧张中持续流逝——过了一会,对峙无疾而终。
  鸟兽王别开视线,拍动翅膀飞上天空,就这么离开慰灵塔,缓缓飞往反方向的尖塔。看样子似乎不打算再回头。
  「……呼。」
  她松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剑。
  但是紧接着。
  ——锵!
  仿佛以铁槌使尽全力敲打石头、尖锐又刺耳的轰声震撼着耳膜。两人反射性地捣住耳朵皱起眉头,但紧接着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比起耳朵的刺痛,气味更是强烈教人难受。
  「……!」
  两人都呛得猛烈咳嗽。甚至令嗅觉麻痹、灼烧肺部的这阵气味是——
  「炼……咳咳!狱……的……」
  毒气。而且是非比寻常的超高浓度。
  比艾儿蒂周围散发的还要更强烈。别说身为炼术师的艾莉丝,就连耐性高的伊欧也甚至快要失去意识。
  肺部好热,每一口呼吸都伴随着剧痛。虽然勉强没咳出血,但恐怕免不了缩减一个月的性命。掩住口鼻环顾四周,庭园里可以看见摔落树根旁的野鸟。
  ——照这情况看来,在城内值勤的卫兵和同僚侍女们或许都没救了。
  「怎……么回事?刚才的……那是……」
  「……你没事吗?真是不得了!」
  皱眉铁青着脸的艾莉丝苦笑。然而视线憎恶地看向王城外壁。她啧舌低喃:竟然做出这种好事!
  「大概是守护王宫的结界破了,刚才的是余波吧……真是的,开什么玩笑!王宫里也就算了,但外头工作的人可无法全身而退啊!」
  耐性差的人会像掉落庭园的野鸟一样即刻暴毙,好则咳血晕厥吧。
  「如此一来王城的防卫已经不堪一击了。那只怪物没多久就会回到这里。」
  像是算准伊欧呼吸平复的时机,艾莉丝朝她伸手。
  「来吧,要逃命啰。」
  「咦……」
  伊欧对此感到意外——不如说,她没料到艾莉丝会这么说。
  「这里已经不行了。」
  艾莉丝断言。环视如今仍充斥着馥郁毒气的庭园,以及变得残破不堪的王城,她说道:
  「不是只有那只怪物。王城很快就要成为战场了。优贝欧鲁那家伙……就是袭击你的那个雷德的同伴。那家伙八成会攻进城里吧,待在这里也只是死路一条。」
  艾莉丝抓住伊欧的手,硬是让她站起来。
  「先去我的藏身处吧,至少比较安全。」
  伊欧的思考一片混乱。
  「逃命」、「这里已经不行了」、「王城将成为战场」。她的理解到现在还追不上这些接踵而来的话语。
  她知道有怪物袭击王城,而守护王宫的结界炼术被打破一事恐怕也是真的。这些似乎都是名叫优贝欧鲁的人的阴谋,伊欧遭人袭击也是那家伙指使的。这么一来,以不久前发生的议员失踪事件为开端,所有的事情发展全连成了一线。
  简单来说,艾儿蒂与弗格战斗的对象就是那个叫优贝欧鲁的人,而他还将其他幻兽放生到大街上,所以艾儿蒂他们理所当然应该正在对付他——
  「请等一下。」
  伊欧试图抵抗牵着她的手正打算迈步的艾莉丝。
  「怎么了?没空去拿忘记的东西了喔……」
  伊欧停下脚步。不是这样的。她摇摇头并调整呼吸。
  伊欧·特莉努清楚地告诉艾莉丝:
  「对不起,我不能去。我不能够逃离这里。」
  艾莉丝眯细双眼。
  那大概类似一种责备任性孩童的视线。但或许因为她本身的相貌,那道视线锐利得宛如要射杀人,带给伊欧很大的压迫感。
  「怎么回事?」
  逼问之声一反先前的温柔。伊欧明白,而且也很感谢她对自己如此认真地关心。可是答覆依旧是不变的。
  「对不起,我不能去。因为,我……」
  紧咬下唇,像要确认自身的意志般说道:
  「……我的工作就是等待。等待公主殿下回来。」
  没错。
  艾儿蒂和弗格如今正在战斗。
  两人一定能战胜敌人。等他们打倒幻兽,回到城里打败那个叫优贝欧鲁的人,然后战斗结束回到这座塔时——笑着迎接他们就是伊欧的职责。对他们说一句「辛苦了,欢迎回来」就是自己的任务。
  他们两人毫不逃避地战斗,所以自己也不可以逃跑。因为,除了伊欧以外,还有谁能为疲惫的两人准备甜点和红茶?除了伊欧以外,还有谁能为躲进被窝里的艾儿蒂唱摇篮曲?
  她知道这样的思考很不合理。在这种状况下,她也不认为能够回到一如以往的日常。但要是她放弃了——逃出这里的话,艾儿蒂和弗格不就再也无法回复平稳的日子了。
  「我是侍奉公主殿下的侍女,所以不能逃。我必须留在这里,必须留下来等待她回来。」
  不知对方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但伊欧还是语气坚定地说道。
  「真是伟大的忠诚心。」
  过了一会,艾莉丝才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提到你所侍奉的公主殿下,也就是莹国王家……拉耶家的人。」
  光是与她对上视线,身体就不禁畏缩。她的眼神里充满令人不寒而颤的杀意。
  不对,不是杀意。
  那是恨意。
  不是针对伊欧,八成是针对莹国——这个国家的王族。
  「你应该也知道吧?莹国王家过去在中世时代,对我们乱族是如何地赶尽杀绝,将我族人的首级曝尸荒野,手段强硬地逼迫我们服从。」
  当然不可能不知道。
  伊欧虽是混血,但也曾听父母亲说过乱族的历史。民族的血统因莹国人而变得稀薄,被迫处于贫困,沦落得不得不到匍都讨生活——只能依赖支配者、被其所利用以生存下去,如此蛮不讲理的规则仍根深蒂固地残留在那个村落里。
 「你要称呼生于那种血缘的女人为主人吗?向那种毫无顾忌践踏我们的祖先、同胞尸体之人的子孙发誓效忠,甚至不惜奉献生命?」
  老实说——乱族血统稀薄的伊欧,其实并不怎么憎恨莹国王家。
  伊欧本身并未深刻考虑过这种事。因为自己虽是乱族,但也是一个名叫伊欧·特莉努的人类。虽然确实抱有身为乱族的骄傲,但光有骄傲却也无济于事。再说不管过去有着什么样的历史,把伊欧送来匍都谋生终究是双亲的选择,不减少家里的人口,日子就过不下去,因此她并不憎恨父母。同样的道理,她也不恨莹国与王族。
  想当然,艾莉丝却不是这样。
  身为纯种的乱族,艾莉丝一定抱持着更复杂深刻的心境。因为她并未像伊欧这样放弃思考,所以或许无法原谅伊欧的决定。
  但尽管如此。
  就像艾莉丝内心藏有身为乱族的骄傲,等同于此的心情——伊欧也有。
  「狄恩小姐……艾莉丝小姐。」
  伊欧笑了。
  抱持着觉悟与决心,凝视着对方的双眼。
  「我侍奉公主殿下,并非因为她是王族。我确实头脑不好,做事也不经大脑,作为乱族也只是个半吊子的混血。所以我不敢说自己绝对没有这种天真的想法,觉得公主殿下实在美丽,不愧有着高贵的血统……」
  她尽可能地坦诚。
  绝无半点虚假。她不想以谎言敷衍流有相同血液的同胞。
  「但是我之所以侍奉公主殿下,是因为我身为乱族之前,更是一个名叫伊欧·特莉努的人。而公主殿下虽是公主,但在那之前更是我的……我们的艾儿蒂。」
  她想起艾儿蒂天真的笑容。
  想起她闹别扭时生气的脸。
  哭泣的脸、睡着的脸、平静的脸。她的气息、一举一动一一浮现。
  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全都那么地惹人怜爱。血统什么的根本就无所谓。连她的特异体质都早就不在乎了,更遑论去在意什么血统。
  「艾儿蒂这个名字,是公主殿下还小的时候我替她取的。所以公主殿下对我和弗格来说都不是艾儿蒂米希雅公主,而是艾儿蒂,我就是为她命名的亲人。那个人……不,那个女孩,她是我和弗格找到的,只属于我们的宝物。」
  心中想到的全都一吐为快。
  或许会被艾莉丝讨厌。或许她会瞧不起自己。但伊欧不在乎,因为这就是她的心情,没有半点虚假。伊欧·特莉努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对不起——双手紧紧握拳,抬头看着眼前的对象。
  过没多久。
  「……唉。」
  艾莉丝半是无奈地叹息。
  同时不知为何,她看上去似乎很开心。
  「你知道吗?乱族的女人都很专情喔,绝对不会背叛爱上的对象。所以你才不是什么半吊子的混血,是货真价实高洁而美丽的乱族女人。」
  她笑了。她对自己笑了。
  「艾莉丝小姐。」
  「我知道了。你就留在这里等公主回来吧。公主的房间……是在塔底下吧?那里的话,那家伙应该也不会胡乱硬闯吧。」
  大姆指比了比慰灵塔示意。
  「不知为何我早就料到你会这么说。抱歉试探了你一下……不过当然你若愿意跟我一起走就再好不过了。」
  「对不起,谢谢你。」
  伊欧对她鞠躬行礼。艾莉丝温柔抚摸她低下的头。
  「你已经做好觉悟了吧?我可没办法一起留在这里保护你喔。我还有必须完成的事,得先回藏身处才行。」
  「是,我会加油的。」
  伊欧颔首。艾莉丝摸索腰间,掏出腰带里夹着的东西。
  「这个先给你。」
  递出的是条项链——不,是如项链般的东西。
  编成环状的锁链,前端扣着一块垂坠状的泪滴型金属片。
  仔细看,不止一个。
  换言之,同样造型的项链有两条。
  「这是……什么?」
  「一条给你。还有,等你的公主回来……到时你判断情况,如果有必要的话,剩下的另一条就让她戴上。我只是以防万一做了最坏的打算,当然事情若不必戴上这个就解决则是再好不过了。」
  「这不是普通的项链,是吗?」
  「是剑。」
  伊欧吓了一跳。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那么换言之这就是「艾莉丝的魔剑」其中之一吧。
  「坦白说,这孩子不是什么佳作,反倒要归类在性格恶劣的那一边。可是就算给你普通的剑,你应该也不会使用吧?再说就现况来看,你所处的立场或许会转往坏的方向。到时这就是你的最后手段……我这样再三叮咛你或许会觉得啰嗦,不过可以的话,不去使用绝对是最好的。」
  「你的意思是……」
  我先教你使用方法。接着——
  艾莉丝开始说明。
  内容很简单易懂。
  同时伊欧总算明白,为什么她会一脸严肃又为难的理由。
  ——照她的说明,这把剑的性格的确很恶劣。
  老实说,她不晓得到底是要陷入怎样的状况才有机会使用到「那种力量」,假设机会真的来了,她也绝不想使用。
  但另一方面,她也明白艾莉丝将这东西交给她绝非没有意义。这条项链的力量,大概「持有它」这件事本身才是最重要的。为了将伊欧的觉悟以具体的形式表现出来。
  因此她收下了项链。
  一组对炼——第十二号魔剑,也就是「艾莉丝十二号」
  收下的链子远远比想像中更是轻盈,宛如羽毛一般。
  相对于链子的轻巧,伊欧反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
  
  †

  基亚斯·梅涅克在城堡的中庭里听见结界崩毁的声音。
  当然基亚斯不可能知道那声音代表守护王宫的最后一道防线就此消灭。
  只不过——耳膜仿佛被玻璃碎片割划,这种莫名的不快带给他一种不祥的预感。
  城里或许发生了异常事态。内心敲响了警钟。
  他之所以人在中庭,是因为被传唤而正在前往的途中。
  传唤他的是夹在房间门缝里的信——虽然笔迹不同,但署名是玛格丽特。也许是请侍女代笔的吧。一定是因为考量到他目前的微妙立场,避讳以王族身份递送亲笔信件给他才出此下策,绝对错不了。
  虽然担心会不会在城门口就吃闭门羹,不过门卫轻易地就放行,他因此更加确确信。这果然是公主的安排。
  国内发生的议员连续失踪事件,祖父涉嫌的可能性很高,因此身为孙子的自己也同样在家中接受禁闭处分。原本理当没有余裕再去管他人的闲事才对。可是基亚斯满脑子却被思慕玛格丽特的心情给支配了。
  未婚夫迪特王子遭到暗杀,莹国国内如今发生异变,不知她会有多么地沉浸于哀伤,内心会有多么地不安。因此自己必须去安慰她才行。
  或许他只是想以对爱慕之人的担忧,来掩盖自己前途已染上绝望色彩的事实。基亚斯甚至一点也没有想到「为玛格丽特带来不幸的究竟是谁的祖父?」如此理所当然的因果关系。就这么来到王城。
  ——结果人才刚抵达,就听到那阵异样的爆轰声。
  他直觉联想到异变尚未结束。
  再加上王城周边从刚才就骚动不已。远处也传来近似的震的闷响,仿佛王城正赤裸裸遭受投石机的攻击。
  内心非常地不安,然而他却没有外出确认状况,而是选择前往王宫。
  他很担心玛格丽特。必须到她的身边,由自己来保护她不可。因为她也同样依赖基亚斯到甚至寄信给他。
  「……公主殿下。」
  嘴里呢喃着,手隔着衣服揪住藏在怀里的短刀。
  剑术的心得也只是作为贵族的嗜好大致学过毛皮而已。更遑论他所学的是剑术,对于短刀的技巧几乎等同门外汉。可是这是梅涅克家代代相传的护身用怀刀,据说过去基亚斯的祖先就是凭着这把刀打败敌人,筑起了无上的光荣。
  那么这把短刀一定也会庇佑自己。他如此希望。
  基亚斯穿越中庭,踏进王宫。
  王宫里比起平常还要来得出奇安静,让人感到一股无法言喻的诡异。


  第三章 猛兽于灾祸中起舞
  
  大群的蛇鸡一只一只分别细看,感觉也不是很难对付。
  不过这毕竟只是雷可利的感觉。卡尔布鲁克·特菲是国内身手数一数二的天堂骑士,只要由他出马,就算面对幻兽也等于像在对付婴儿一样。站在敌人的立场,只能说是它们的对手太强了。
  当然,以不具战斗技巧的一般人而言,蛇鸡已经是过分可怕的怪物了。
  现在雷可利他们的所到之处——马车通行的路旁到处横尸遍野。有的被吃得肚破肠流;有的头被打碎;有的咽气后乍看全身完好无缺,皮肤却变成了红黑色。也就是说
  蛇鸡带有毒性,虽然现状并未陷入苦战,但由此情报看来值得提防。
  既然不清楚毒性的种类,想以炼术解毒大概很困难。再者要是马匹遇害的话行进也会中止。别说是马了,就连车上的所有人也绝不能受到半点皮肉之伤。
  在理查德的鞭策下,马车一面奔驰于「特区」大街,一面四处击退蛇鸡。攻击距离远的「艾莉丝七号」非常胜任由马车上扑杀怪兽的任务,而亲王驾御马匹的技术也实在得心应手。没意外的话,应该能一面顺利驱逐怪物,一面就此逃进王城。
  「好了。问题在于能这样持续到什么时候。」
  雷可利镇定地在马车的座席上翘着二郎腿,把玩护身用短剑的同时自言自语道。
  听力敏锐的理查德头也不回地出声:
  「虽然我很想把它们全数扑灭,但应该没办法吧。」
  「见好就收才是上上之策。」
  卡尔布鲁克也表示同意。虽然动作看上去从容不迫,不过有他站在客席与驾驶座之间挥舞剑技,当然靠近的怪物全无漏网之鱼被消灭殆尽。
  「应该已经杀了二十只有吧。虽然不知道究竟还剩下多少……」
  「我们要是太出风头就本末倒置了。」
  「特区」的居民,也就是雷可利的部下,他们应该全都抱有使命感,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要让雷可利他们逃到外面。尽管再怎么不甘于屈居下风,但也不能够白费他们的苦心。
  有鉴于理查德的立场,匍都变成这种状况,有必要尽早回到王城对王属军下达指令。虽说王属军自从先前的「撕裂杀人魔」事件之后,由于人员短缺已形同虚设——现在回过头想,优贝欧鲁一定早就算准会这样才计划了那次事件。准备得真是周到,实在教人生气。
  自从离开宅邸已大约经过了十五分钟。十分钟前还络绎不绝朝他们袭击而来的蛇鸡(Basilisk),如今若他们不特地去找寻也已经看不见影子了。
  「殿下,差不多该朝王城出发了。」
  「嗯。已经大致扑杀得差不多,是时候了。」
  理查德挥鞭,变更马车的方向。
  走东侧的门穿越「特区」,就会来到直通王城的大马路。大概不用三十分钟就能到了吧。虽然很在意匍都现状变得如何,也很想了解与「使徒」交战的弗格他们的动向,但最首要的就是回城。
  在晃动的马车上暗自思考着这件事,忽然间一个黑影进入雷可利的眼帘。
  「唔……」
  马车前进的方向,也就是一出「特区」的大门前。
  有个看似人影的东西像要挡住去路般站在门口。
  理查德也注意到了那个影子。
  「喝!」
  他拉住缰绳让马车减速。
  随着愈来愈近,人影的轮廓变得清晰。雷可利不禁瞪大眼睛。
  因为即使马车已驱近,但人影依旧还是个黑影。
  她马上就明白了原因。因为对方全身里着特异的装扮——一身漆黑。
  身穿一席丧服,头戴薄纱帽,再加上覆盖指尖的手套,全都宛如渲染了夜色般漆黑。而包裹在衣装里的人也是,无论发色、眼瞳、抹在唇上的脂粉清一色都是黑的。与病态般的苍白肌肤互相衬托,使其容貌显得宛若失去了色彩。
  那个人影——年约二十左右的淑女,像是在恭迎马车般浅浅一笑。
  「好久不见了,殿下。」
  理查德无法坐视马车辗过立于门前的女子,必然停下马车。
  好久不见,那个女人是这么说的。那么就是亲王认识的人了吧。
  但是理查德却沉默不语,似乎认不出对方是谁而感到困惑。
  雷可利凝视那名女子,搜索着记忆。姑且不论她一身漆黑的特异打扮,总觉得那五官似曾相识。是曾在哪见过吗?还是曾经从远处看过?
  「卡尔布鲁克,你有印象吗?」
  寻问管家,他细丝般的双眼眯得更细了。管家喃喃地说:
  「莫非是……德雷伊安家的……」
  女人的神情一下子变得灿烂。
  「哎呀,您知道我吗?我们是否曾经见过?」
  歪着头,涂黑的嘴唇说道。
  紧接着,她的身后——四周围开始骚动。
  「……!」
  建筑物的暗影下,以及她丧服的衣摆。似乎事先藏身起来的蛇鸡(Basilisk)大大小小共数十只,个个都宛如仰慕母亲般聚集到她身旁。
  其中较小的一只拍动翅膀飞到女子的手臂上。
  「唔呵呵……呵呵。这些是我心爱的孩子们……你们觉得如何呀?」
  她落落大方地轻抚着蛇的胴体,脸颊贴蹭鸡的头。
  「哼,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我就觉得这张脸好像在哪见过。」
  雷可利愤恨地紧咬牙根,手抵着下巴。
  「根本用不着见面,十年前,当时到处都看得到你跟你父亲的通缉告示。」
  她从马车上居高临下地说道。
  因为这个女人无疑是雷可利他们的敌人。
  「伊莎·皮尔·德雷伊安。那个『幻想园艺师』……基尔奇·路马·德雷伊安伯爵的遗女没想到竟能长大成人,而且还步上父亲犯罪的后尘。」
  女人——伊莎无言地笑了。

  插图

  乍看态度友好,笑容却给人一种说不上来的扭曲感。仿佛感情与表情乖离,又仿佛徒有开心面容,内心里其实一片空虚。
  「……原来如此,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
  理查德神情苦涩地开口:
  「在幻兽骚动发生之前,德雷伊安家与梅涅克家的交情确实很亲密。但自那之后我听说两家就已不再来往了,所以完全漏掉了这个可能性。」
  「呵呵……是呀。要不是梅涅克叔叔伸出援手,我现在或许就过着流浪街头、在匍都暗巷里卖春的生活了吧?光是想像就可怕。我的贞操不是要给人类,而是要奉献给这些孩子的。」
  一面亲吻蛇的胴体,一面说出悖离常理的话语。
  他们更加确信了。这家伙就和她父亲一样,是个不受道德约束的狂人。
  不管怎样,对于事情一连串的发展,他们总算理解了。
  梅涅克伯爵从以前就是善于奸计之辈。
  过去德雷伊安染指炼禁术而没落时,想必梅涅克也是认为将来或许有利用价值,所以才继续保持往来的吧。由伊莎的口吻来看,似乎也有资金上的援助,好让没落贵族的独生女得以健康地长大成人。
  十年前德雷伊安抱持的执念,已由被藏匿的女儿继承了。而这件事被优贝欧鲁这名男子给看中,于是便开花结果成就了如今对国家的这种叛乱行为。
  对梅涅克而言,他的失算之处就在于优贝欧鲁超出了他的想像。本以为饲养了一名部下,哪知不但被窃取了人脉与棋子,到头来还惨遭杀害。
  「是我的失策。要是能更早察觉这一点,或许就能预防事情的发生了。」
  理查德懊恼地说道。
  但这是他太过自责了。
  梅涅克和优贝欧鲁暗中有所往来,也是仅约一个星期前才真相大白的事。就算再往前追溯他的来历,也不可能从他过去与德雷伊安的交流就预测到幻兽的侵袭。实际上,就连国家谍报部与「雷可利」已倾全力调查,最后还是演变成了今日的事态。
  「殿下,您记起我的事了吗?十年前德雷伊安家还在社交界出入时的事。」
  伊莎的口吻满是怀念,听得亲王的心情十分沉重。
  「是啊,我想起来了。那位揪着我的袖子不肯松手、年幼可爱的女孩……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以这种方式再次重逢。」
  与亲王相反,漆黑淑女的脸上绽开空洞而令人发寒的微笑。
  「让您见笑了。当时的我非常喜欢殿下,也十分仰慕王家。真是既愚昧又不自量力。」
  嘻嘻,她轻声笑着。那笑容宛如老妪或小丑般别有深意,然后接着说道:
  「拉耶王家明明是该被彻底肃清、赶尽杀绝,可恨、可恶又肮脏的血脉才对。」
  她满是开心又愉快——却说着可怕的话。
  三人全都僵在原地。
  「我为何会在这里,想必您已经明白了吧?应该不必再说明了吧,我回到匍都的理由。我其实根本一点也不想和你们交谈。不光是身为王族的殿下,居住在这里的所有人也一样,光是和你们呼吸相同的空气都教人难以忍受。」
  伊莎再次亲吻站在手臂上的蛇鸡(Basilisk)。
  「……所以就让我们开始吧。呵呵。」
  脸上的笑容依旧,散发的气息依旧很和善,唯独口吐的话语是如此骇人——
  「我要替父亲大人报仇。还有我最喜欢、最疼爱的孩子们的仇……去吧,蛇鸡(Basilisk)们。把这些人吃干抹净,让他们脏器的香味来填满我的子宫!」
  一瞬间。
  数十只蛇鸡(Basilisk)一拥而上,朝雷可利三人袭来。
  「卡尔布鲁克!」
  「是!」
  老管家回应主人的呼唤。
  一个挥动,「艾莉丝七号」便如鞭子般伸长,将整批怪物打落在地。但是区区一击果然不足以将它们全数扑杀。虽然已有几只受到致命伤滚落在石板路上,但仍有半数尽管负伤却还是再次抬起了头。
  体积小的则是拍着羽翼在空中盘旋。
  「哼,区区的鸡也敢如此猖狂。」
  如此一来不只前方,也必须得警戒两旁、背后与上空了。
  「夫人,请到这里来。」
  卡尔布鲁克催促雷可利从客席转移到驾驶座,也就是理查德的身旁。应该是判断若不缩小范围就难以尽到守护之责吧。
  而他本人则轻盈一跃,来到了马背上。
  双脚灵活地分别踩在并列的两只马背上,重新举剑摆好架势。
  「请两位小心脚边,敌人也有可能从马车下方攻击。」
  「劳你费心了。」
  尽管理应是抱持着不安,理查德依旧不改毅然的态度。
  「嗯。亲王殿下您客气了,敝人不胜惶恐。」
  管家笑着——拉开剑舞的序幕。
  正面朝着伊莎,四肢看似无力,然而实际上握剑的手臂宛如与刀身化为一体。行云流水般的流畅动作,每一下都毫无浪费地确实击落袭击而来的蛇鸡(Basilisk)。
  不管是来自身后、脚边或者上空,卡尔布鲁克一面计算敌人攻击的时间差,一面细微地变换蛇腹剑的轨道,犹如结界般丝毫不放过任何一只敌人。
  当然他的背后不可能长有眼睛。不但如此,他甚至更是眯细了细线般的双眼,看样子眼帘有一半以上几乎闭着。换言之,卡尔布鲁克靠的不是视力,而是凭藉着气息来察知蛇鸡(Basilisk)的位置,再确实地加以攻击。
  「……了不起。」
  理查德不自觉地低声赞叹。
  技巧几乎堪称为神技。
  不光是雷可利与理查德,就连两匹拉车的马也都毫发无伤地完全守住。
  对手几乎等于是没有思考的牲畜,一旦被击落,若一息尚存也就只会再次抬起头扑袭而来。换句话说只要这样持续下去,终究能将敌人全数杀尽,这种事不言而喻。
  五只。十只。十二只。二十只。
  小的只需一击,大的也只要三击就能解决。时而斩裂,时而打落在地,时而卷起抛向远处——可悲的猛兽无法理解对手的实力究竟多么惊人,只是一味在地面接连绽开鲜红的血花。
  但尽管如此,雷可利仍旧无法安心。而别说实际战斗的卡尔布鲁克,就连理查德也是紧张地抿紧双唇。
  理由有二。
  一是这里并非终点目的地。既然如此,直到蛇鸡(Basilisk)全灭之前都无法掉以轻心。
  二是伫立在铁门前的伊莎,她脸上至今仍保持着沉稳的笑容。
  单纯只是连自己心爱的猛兽尸体逐渐堆积也令她享乐其中吗?又或者是她还另外藏有一手?既然无从得知,那就绝不能大意。
  「呵呵……嘻嘻。」
  残存的蛇鸡(Basilisk)已为数不多,大约十只左右。
  伊莎发出诡异的笑声。
  「竟敢杀了我这么多可爱的孩子。」
  怨恨的口气与她美丽的容貌恰成反比,有如从地狱底部爬出的蜘蛛。
  「十年前也一样,把我那些可爱的孩子都……那些下贱的王属军,居然毫不留情地杀害才刚从蒸馏器出生没多久,毫无罪过的孩子们!」
  似乎是对她的话语起了反应,蛇鸡(Basilisk)停止了攻势。
  有的拉开距离;有的靠到主人脚边;有的站到她肩上,像在担心她似的摆动头颅。动作完全称不上可爱,只令人觉得可怕。尽管如此,怜惜这些怪物的伊莎却温柔地濡湿了双眼。
  苍白的指尖轻抚站在肩上的一只蛇鸡(Basilisk)。
  「你们是猎食者,比人类更优越,属于吞食的一方。绝不能忘记这一点,听懂了吗……」
  身穿一席丧服,与随侍的怪物说话的狂乱淑女。
  她的视线忽然投向这里。
  原先稳重的神情骤然变得凌厉,眉毛扭曲,眼角上扬。
  伊莎·皮尔·德雷伊安放声大叫:
  「让我见识见识你们的狩猎!」
  攻击再度开始。
  剩下的九只一齐飞上天空。
  卡尔布鲁克散发的气息变得锐利,雷可利与理查德也摆出架势。
  攻势看似与刚才毫无变化。不对,不如说由于数量减少所以反倒显得松散。攻击来自上、右、前方。
  这么一来,只要甩动一次「艾莉丝七号」不就全数击落了吗。
  任谁都是如此期待。然而紧接着——三人总算清楚明白,为何伊莎直到刚才都一副游刃有余的态度。
  前方,就在即将进入卡尔布鲁克攻击距离前,一只蛇鸡(Basilisk)忽然在空中仰头。
  大大地撑开鸟喙,摆动着鸡冠。
  「什么……!」
  自喉咙喷洒出漆黑的毒液。
  至今没有任何一只蛇鸡(Basilisk)展现过这一招,突如其来的首次行动使得三人措手不及,就连「艾莉丝七号」也没办法应付这毒液。
  正面沭浴毒液的其中一匹马高声嘶叫,痛苦地抬起前脚暴动。站在它背上的卡尔布鲁克立即跃到隔壁的另一只马背上。
  反应确实灵敏,但却造成了一瞬间的可乘之机。
  仿佛算好了这一点,另一只体型特别小的蛇鸡(Basilisk)沿着马车的车轮、穿过蛇腹剑的间隙,飞到他握着剑柄的手腕上。
  「唔!」
  袖子被鸟喙啄裂,里头渗出鲜血。
  身手不凡的老管家也被摆了一道。
  「嘻嘻。呵……唔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成功使役蛇鸡(Basilisk)的黑衣淑女扬声高笑。
  被毒液注入伤口,卡尔布鲁克表情痛苦地跪地。
  雷可利愕然瞪大眼睛,感觉到体温因造访的危机而骤降。
  
  †
  
  被咬断脖子断气的绮莉叶,瘫软地倒在石板路上。倒地的尸体压烂了滚落地面的妮娜眼球,尸体落地的重击声掺杂着微弱的水气。
  三头犬(Kerberos)瞥了一眼吐出的尸体,便兴味索然地转过身。
  「哼,当不成人类的劣等品,连狗也不屑一顾吗。」
  古多咧开嘴角说道,从他的眼神中感受不到丝毫同情或怜悯。他只是轻轻耸了耸肩,动作就像是在品评坏掉的道具。
  而实际上——他真的就只是将绮莉叶当作方便利用的道具罢了。他眼中根本瞧不起人造人这种存在,只把他们看成是道具,并没有打算尊重他们的人格。
  当然,尽管这样绮莉叶也不在意。
  她原本是这么想的。
  但是,回想至今与古多的会话交流、对他萌生的感情,自己在这些上面所花费的劳力,她不禁心生后悔。甚至连刚才对他的失望与灰心也是。或许她的失望只不过是白费心力,她的灰心根本没意义。
  「……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不讨厌你。」
  蓝色的液体从建筑物墙面浮出——自「群体」的温床抽出身体,绮莉叶浅笑着说道。古多听见声音后停下脚步回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为什么又跑出来?他问的是这个意思吧。
  他的眼中看不见绮莉叶的人格,看不见她的感情。
  是因为觉得无须去关心她的人格与感情,所以对她口出傲慢之言。
  「我刚才被你杀掉了喔。所以我是什么意思、接下来打算怎么做……你应该明白吧?」
  「你在说什么?在开玩笑吗?」
  道具自作主张的行动虽令他感到不快,但他却一点也不担心道具会抱持自我意识反抗他。或者假使遭到反抗——
  「就为了无聊的事情而要麻烦我动手?明明是不及人类的家畜,却连人类的命令也不肯服从,你还真是连废物都称不上的垃圾。」
  那么便舍弃即可——他是这么想的。
  青衣滴着水珠,将另一个自己从墙中拉出,同时自腰间抽出短杖。
  「是呀。」
  对于古多的言词,她并未感到不快,也不觉得憎恶、愤怒或悲伤。
  她只是决定「放弃」了,仅此而已。
  「被当成道具,被人抛弃,或许都是身为『群体』的我的命运。因此关于这点我不打算辩驳。可是啊,古多大人……古多·雷雷伊斯。」
  两个人又增加到了三人。然后在她增殖到第四人的时候,四人并排在一起笑了。
  「既然你要舍弃我这个道具,那么我也要放弃继续当被你利用的道具。我要照我想做的运用自己。」
  没错。
  既然被抡弃,那也没办法。
  这个有用的——名为「群体」的有用道具——
  「我身为道具的同时,也是个拥有自我的存在。那么被称做『我』的自我也决定了,要比你更能有效利用、而且比你更珍惜地使用名为『我』的道具!」
  就由身为人造人「第三环」的我来有效活用!
  三个绮莉叶分散开来,将古多与三头犬团团包围住。
  一个则作为号令兼后补,后退拉开距离。
  全员手腕都缠着「克拉夫念珠」,手持短杖。
  「原来如此。对新养的狗心生嫉妒,所以老狗打算反咬主人吗?真无趣。」
  古多依旧出言不逊。看样子他并未感到受威胁。
  两个绮莉叶面朝古多。
  短杖在「炼铁」的术式下生成刀刃,自左右两侧斩向古多。
  原以为古多会派三头犬迎击,怎料他却亲自应付。
  「哼。」
  随意挥出的手臂上不知何时已装备了厚重的手甲。是趁绮莉叶死亡之际装上的吧。本以为他会掉以轻心,没想到还真是意外地谨慎。
  连续发出两道金属与金属的碰撞声。
  铁拳行云流水地对来自两个方向的刀刃使出回击。
  「呜……!」
  绮莉叶们被强劲的力道弹飞了出去。才心想要调整着地姿势时,对方已做出了追击的动作——好快。
  以手肘为中心点,宛如甲壳的手甲使出回旋般的攻击。
  一人的头盖骨被敲碎,另一人被打破了内脏。
  每一击的重量都非比寻常。吃惊地望着倒在石板路上手脚抽搐的两个自己,剩下的绮莉叶之一对古多笑了。
  「没想到你居然能战斗,真是意外。」
  本以为他是只擅长事务与头脑劳力、弱不禁风的祭司。
  「禁数局的使命就是歼灭异教徒。而我则是局长喔?不可能手无缚鸡之力吧?」
  「以前我抱住你的身体时,只觉得瘦弱啊。」
  无论胸膛或颈边,都不记得有结实的肌肉能让他做出如此猛烈的动作。
  「……难道你强化了身体?」
  有几个炼术是可以提升身体机能。比如增幅肌肉的力量、强化反射神经、提升动态视力等等,无论哪一种就原理来说难度都不是很高。
  可是想当然尔,会使用的人少之又少。过度强化肌力或神经,一旦效果中断,身体就必须承受相当大的负荷。更重要的是对体内施展炼术的话,这种行为也就等于将炼狱的毒气注入肉体。换句话说,与其使用肉体强化系的炼术,绝大部分的人还是宁可选择以普通的方式来锻炼身体。
  只有极少部分的例外。像是让视力或听力这种无法锻炼的部位暂时性强化,再者就是——脑筋不正常的人毫不顾虑自己的身体,硬是要使用。
  「这个国家的炼术师为何都不利用如此便利的方法?」
  像要夸示自己的力量般甩动手臂,古多咯咯地嗤笑。
  「反正异教徒都已注定要坠入地狱了,却还贪生怕死,实在有够滑稽。」
  「狂信徒不惜付出生命,难道就不滑稽吗?」
  「当然。既然愿意为神献身,贪惜生命就等于违背教义。」
  「……那还真是令人高兴。」
  但提到不爱惜身体,绮莉叶在经验上可是更胜一筹。
  「『醒来』!华丽之谷/无底欲望/溶解/搅拌!」
  口中小声地诵唱着咒语。
  既然对手强化了身体,那么这边也如法炮制即可。
  将提升肌肉与反射速度的第五冠术式「刚力」注入体内,手握孕生刀刃的短杖纵身一跃。拉近距离,朝着对手一口气砍下去。
  即使彼此的间距缩短,古多仍纹风不动。
  刹那间她原以为是因为术式效果中断所以来不及反应,结果却非如此。
  眼看攻击就快命中——冷不防的一阵冲击横向殴打绮莉叶的身体,令她甚至有种天翻地覆的错觉。宛如遭到巨大铁槌殴打的冲击。绮莉叶在石板路上翻滚,直到撞上建筑物的墙壁才总算停了下来。
  「咳……呜!」
  身体动弹不得。天旋地转的视野里,映照出黑色的巨大猛兽——三头犬(Kerberos)。
  原来是遭受到怪兽的冲撞攻击。
  绮莉叶并没有忘了它的存在。她明明在挪动位置时一面提防着不被偷袭,才对古多发动了攻势。然而——尽管对身体施加了强化术式,它还是以绮莉叶来不及反应的速度,由攻击范围外飞冲了过来。
  「哼。」
  对全身骨头部碎了、横躺在地的绮莉叶投以检视的目光,古多颔首。
  「轻而易举就凌驾了身体强化术式吗,真不愧是怪物。」
  他走近三头犬,轻轻抚摸它的身体。巨躯既柔韧却也显得结实有力。
  人类就连面对相较之下体积根本不及此的小型狼时,都难以抵抗只能任由宰杀。如此一想,三头犬(Kerberos)具有压倒性的战斗能力或许也是理所当然。更何况还是以炼禁术创造出来、超乎常规的猛兽,难怪强化术式在它眼前也毫无意义。
  可是——原本只打算小试一下身手,没想到三人没两下就全灭了。
  「做好接下来的准备了吗?」
  视线投向拉开距离补充人数的绮莉叶,古多一派从容地询问。
  「没想到你肯等我,还真是温柔呢。」
  试图隐藏额头的冷汗,绮莉叶浅笑着回答。
  这次有五个人。好了,该采取哪种攻势好呢?
  她一面思考,一面摆开架势。
  「愚蠢之徒,我只是等到你增殖完而已。」
  古多露出下流的笑意。与此同时——
  伴随着低吼,漆黑的巨躯朝其中一个绮莉叶飞扑而去。
  「……!」
  本想要退到后方闪避,怎料猛兽疾驰的速度更上一层楼。
  三个并列头颅正中间的血盆大口早已将她的脖子咬得血肉横飞。此时左右两侧的头也分别盯上了别的——立于两旁的绮莉叶。
  右前脚粗暴一挥,锐爪轻而易举便将第二个绮莉叶撕裂得肚破肠流。右脚攻击的同时,身体早已变换方向做好预备动作,准备朝反方向再次跳跃。正中央头颅此刻仍叼着绮莉叶,左侧头颅也对着第三个绮莉叶当头整颗咬下。若由旁人眼中看起来,速度快得仿佛绮莉叶自颈部以上瞬间消失。
  不消一秒,人数就已减至一半。
  站在距离三头犬最远位置的总司令——第六个绮莉叶慌忙掉头,企图逃进大马路旁的小巷里藏身。这可以说是非常正确的临机判断。
  因为剩下两个人也在下一秒钟遭到了扑杀。
  第四人在三头犬的冲撞下内脏破裂。第五个则是被飞扑后压倒在地,胴体被四分五裂断成两半。
  古多根本一步也没离开原地,仅靠一只三头犬(Kerberos)就酿成了这副惨状。
  绮莉叶咬牙切齿地躲在暗巷里。
  先让她使用「群体」的能力,然后一网打尽。简单来说他的目的无疑是绮莉叶的增殖极限。这是熟知绮莉叶的能力,并且能行使出压倒性战斗力的人才能采取的应战方式。
  就现时点来说,绮莉叶尚残留的增殖次数只剩八人。
  先是与艾儿蒂和弗格,紧接着与妮娜·斯雷吉交手,连续战斗造成的过分消耗也是一个因素,但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古多和三头犬(Kerberos)。才仅仅没几分钟就已让她消耗了十人,也就是总数的三分之一。
  即便这样,却也不能就此认输。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教那男人后悔。后悔舍弃了她——绮莉叶一事。
  首先必须想办法解决三头犬(Kerberos)。
  但是正面迎战没有胜算。双方的身体能力落差太大,若想以数量取胜一定也只会跟刚才一样,结果显然易见。
  那么该如何是好?
  三头犬(Kerberos)。原本应该是只在童话或神话中出现的虚拟动物。战胜它的方法岂不也只能求助于神话了吗?
  正当思考到这一点,绮莉叶不禁喃喃自语。
  「……神话?」
  记得的确曾在哪读过三头犬登场的神话。是一个男人为了迎接已死恋人而前赴冥府的故事。面对半路杀出的地狱看门犬,他是如何应对的呢?
  ——或许有尝试的价值。
  从暗巷里窥探状况。古多似乎不打算揪出逃跑的她,甚至连倒卧在地的绮莉叶都不屑一顾,自顾自地继续前进。三头犬(Kerberos)随侍在侧,继续执行原先的目的,也就是袭击匍都市民、破坏市街。
  绮莉叶走出暗巷再次站上大街,阻挡在他面前。
  「你要去哪里?还没结束呢。」
  古多眉头一皱、不发一语,脸上露出索然无味的表情。
  站在他身旁的黑色巨躯睥睨着绮莉叶,三颗头颅一齐吐舌舔唇。
  
  †
  
  挥下的短刀在鳞片表面留下了伤痕。
  然而厚实的鳞片比岩石来得更坚硬,弗格的刀锋在刺进肉身之前就被阻挡了下来。
  「艾莉丝十六号」——就连以重达二十公斤的质量进行的攻击,在面对超出五公尺的巨躯时也犹如以卵击石。藉由吸噬毒气强化肌肉后进行挑战,才好不容易总算贯通鳞片。尽管以短刀刺击,鳞片底下有的却是更加坚厚的肌肉装甲。
  艾儿蒂施放的「冰锥」与「利刺」也是相同情况。虽然有几根成功刺进了皮肤,但对手双翼一振,绝大部分都被拍落、防御掉了。
  只要能锁定要害,或许就有办法打倒——这样的希望也随着战斗持续而逐渐被打消。龙的动作相当敏捷,丝毫不合乎那看似笨重的巨躯;更不用说它的每一下动作都实在太过孔武有力。或许对它来说只是轻轻一个小动作,可是万一被打中就得做好免不了断一、两根骨头的觉悟;若正面挨它全力一击恐怕只得即刻毙命。
  拜身为「消失点」之赐,体能及治愈能力才勉强派上了用场,这就是现下的情况。
  自从与龙交战开始已过了约十五分钟。
  但弗格的主观感觉却仿佛已经历了好几个小时。
  不知经过了第几次的交错,弗格退避到艾儿蒂的「障壁」(Ehrle 2)内部重整态势。
  令人惊讶的是,龙在这段期间也并未施加攻击。大概是记取了教训,就算对「障壁」(Ehrle 2)发动攻击也无济于事。它拉开距离重新摆好姿势,露出獠牙瞪着这边。
  「没事吧?」
  看着肩膀起伏喘气的弗格,艾儿蒂出声问道。
  「嗯,不要紧……但也只是就目前暂时来说。」
  说些权宜的谎言使她安心并没有意义,因此弗格实话实说。
  而这正是弗格与艾儿蒂于战场上逐渐趋于对等关系的证明。
  「照这样持续下去,状况或许会渐渐变得不利。很可能正面吃上一击就玩完了。老实说,必须找出决定性的致胜手段。」
  「……『幽闇』如何?」
  只要丢进别于此处的异空间,坚厚的鳞片确实也就不成问题了。
  可是究竟真能顺利成功吗?
  「你做得出能将那家伙整个吞进去的开口吗?再说对方还会飞。」
  与人类不同,对方很有可能藉由翅膀逃脱。既然如此这个办法就不适合。
  「这个嘛……或许很困难。」
  他们几乎已经试过了所有炼术。
  「烈焰」只是让甲壳烧焦而已。至于「荆棘」也只在对方一个挣扎下就被扯断了。像「冰锥」与「利刺」之类的坚硬物理攻击虽然能勉强贯穿外鳞,但前提还是得要能确实刺进柔软的要害。唯一让他们觉得可能生效的「雷电」也仅能达到拖延效果。双翼与表皮发挥了避雷针的功效,让龙得以免于惨遭电击。要是能连续施放或许还有希望,但很可惜「雷电」并扑能随心所欲连续施展的单纯炼术。
  勉强称得上收获的,就是敌人渐渐不再是未知的存在。
  对方会采取什么动作、施展何种攻击;哪里柔软、哪里坚硬;行动能有多敏捷;能以多快的速度做出反应。他们透过观察渐渐明白了这些事。幸好对方是猛兽,不晓得应该要刻意留一手。因此他们已经掌握了对手某种程度的实力。
  「我的伊帕西如何呀?弗格。」
  站在稍远处观战的特莉艾拉开心地问道。
  在化为废墟的咖啡厅,她从容地在露天座席就坐,模样宛如观众。
  「很棘手,该说不愧是你创造出来的。」
  「哎呀,谢谢。」
  拾起掉落地面的陶瓷杯——理查德被使徒袭击前所使用的杯子加以把玩,做出看似对于里头没有茶而感到遗憾的动作,然后微笑说道:
  「在我所创造的成品当中,这个孩子是特别专为你们设计的喔。我参考优贝欧鲁带来的资料,尽可能让它足以承受艾儿蒂小姐的攻击。」
  原本只须当成玩笑话听听就算了,但是话语间的一部分让人感觉不对劲。
  等到总算察觉问题点,弗格皱眉。
  「请等一下。你说『成品当中』?」
  难不成——
  对于弗格的疑问,特莉艾拉颔首。
  「哎呀,我没有说吗?是呀,匍都现在到处都是我的孩子们喔。」
  「……!」
  竟有这种事。弗格感觉背脊被浇了冰水。
  但是她所说的非常有可能。只不过因为这只龙太过巨大、超脱常识,才让他们误以为只有这一只。
  「究竟还有多少像这样子的怪物?」
  对方似乎也不打算隐瞒,很干脆地回答。
  「加上与你们对战的这只龙,其他还有三头犬(Basilisk)、鸟兽王(Griffon),以及一大群的蛇鸡(Basilisk)。要在短时间内大量生产真的很辛苦呢。哎呀,算了,抱怨话姑且先放一旁吧。」
  不,她之所以说得滔滔不绝,反倒是为了别的理由。
  「虽然我不晓得你们的同伴究竟能做到何种程度的应对,不过鸟兽王(Griffon)飞向的王城可没有人能够守护,应该会很不妙吧?」
  「你说王城……!」
  别无其他目的,为的就是令他们心生着急。
  幸好理查德目前有「雷可利之宴」保护。当然可以想见敌人应该也指派怪物去「特区」,不过既然有卡尔布鲁克他们担任护卫,那么姑且还算安全。问题是留在王城里的人。
  「伊欧。父亲大人、玛格丽特……」
  艾儿蒂茫然低喃。这三个人对艾儿蒂来说,不但是立即便浮现脑海的重要存在,同时,对她来说重要的人,这就是全部了。
  「放心,艾儿蒂。」
  弗格反射性地握住少女因害怕而开始颤抖的手。
  就如同弗格刚才带给她的鼓励一样,是那么地强而有力。
  「等把这里解决掉,马上赶去王城一定来得及。」
  「可是……」
  「要是焦急就会称了对方的意,到时候连我们也会有危险。所以冷静下来……再说王城是全匍都最坚固的要塞,没那么简单就被攻破。」
  伊欧只须逃进塔底下即可。国王与玛格丽特有王宫守护结界的保护。因此状况并没有我方所想像得危急——当然也不能够太乐观看待。
  问题在于那个鸟兽王(Griffon)有多大体积、是实力如何的怪物。要是比这只龙还更强大,或者实力足以打破结界炼术的话……
  一想到这,心情就无法镇定。但现在不是表露不安的时候。
  艾儿蒂紧咬着下唇。
  泫然欲泣地低着头,忍耐似的调整呼吸,然后抬起脸庞。
  「我知道了。」
  脸上仍挥不去阴霾,依然无法拭去恐惧。即便如此,眼神还是再次透出坚强的决心。
  「首先要打赢这家伙。懂了吗?」
  弗格对她露出一笑。见她点头便松开手,再次提起短刀。
  虽然情势迫使他们不得继续悠闲下去,但敌人原本也不是花时间就能够打倒的对手。长期战对我方不利的事实依旧没有改变,所以只能尽早找出胜算做出了断。再来就向王城出发,守护王城。
  「艾儿蒂,十分钟。」
  蹲下身体,一面准备再次开战,弗格一面说道。
  「在这十分钟里,由我单独当那家伙的对手。你就趁这段期间恢复精力……只要能使出『雾雨』,我们就胜券在握了。」
  他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对策。
  但能否使用「雾雨」将是左右战术的极大关键。以束手无策的现状来看,首先也只能让战况撑到能够使出「雾雨」。
  幸好弗格只要能持续吞噬炼狱的毒气,体力也就趋近于无限。光是像这样站在艾儿蒂的身边休息,体力就已几乎回复。
  再来就只须注意不被龙击中。不要被一击毙命或弄断手脚。
  「呵呵,你真努力耶,弗格。」
  把玩着破掉的陶瓷杯,龙身后的特莉艾拉出言挑衅。
  「最坏的打算,不如就试着把我抓起来当人质如何?这个孩子把我当作是母亲般仰慕,搞不好会因此而罢手喔?」
  「万一没罢手的话你又怎么办?」
  「到时候顶多我也一起死。」
  想当然弗格一点也没打算尝试这种疯狂的方法。重点是特莉艾拉的狂言也只不过是拖延战术,现下没那个闲工夫去管她。
  身体一沉,聚力于双脚。
  察觉到敌意,龙发出呼噜噜的低咆。
  发动「消失点」的能力,吸收身旁艾儿蒂散发出的花香——弗格再次纵身跃向血红的庞然巨躯。


  第四章 猎鹿摧花
  
  穿越久违的城门,感觉城门看起来已不复往日的庄严。
  或许是因为外墙已被事先放出的鸟兽王破坏得惨不忍睹吧。还是因为现场的卫兵倒地不起?又或者——单纯只是因为自己正情绪高昂?
  优贝欧鲁感到自己雀跃的心跳正逐渐加遽。
  他在来的路上看到了修纳·维纳的尸体。虽然成功破坏了结界炼术,但他也和城门卫兵一同沐浴在高浓度的毒气下丧命了。就算是炼术师,看来老弱的肺腑果然还是难以承受。
  虽然内心为他的死亡哀悼,但没空凭吊他的尸骨。有效运用修纳争取的时间才是为他最好的饯别。
  「可是这情况比预想的还要凄惨呢。」
  走在身旁的雷德·欧塔姆环视着四周苦笑。
  不只卫兵,就连碰巧进城的贵族,甚至连养在中庭的鱼或野鸟也惨遭波及。遍地可见受毒气所害的尸体。
  也零星可见负责警备的炼术师。他们虽总算免去了一死,但有的痛苦跌坐在地,有的面对惨状正惊慌失措,有的正在照顾倒地之人。当然,只要一被优贝欧鲁发现就格杀勿论——即便是负责守护王宫特殊任务的结界炼术师们也不例外。
  「该不会前方也是跟刚才一样的惨状吧?」
  在中庭通往王宫的门前停下脚步,雷德出声问道。
  「放心,结界内侧应该没事才对。」
  解除结界炼术时所施放的毒气,全都会朝界外释出。不管结界规模再怎么巨大,原理应该都不变。
  「不过就算受到了波及,对我们来说也没差,只是省去动手的麻烦罢了。」
  「哈,这倒也是。」
  边聊着些不着边际的话,推开门走进王宫。
  宫内一片沉寂。似乎鸟兽王(Griffon)来袭之前早就已没什么人进出了。
  原本优贝欧鲁也就是为此目的而谋划了之前的骚动。
  由于议员接连失踪的事件勃发,怯懦的贵族们都逃离匍都前往郊区了,进出王城的人也势必因此减少。护城的卫兵以及王属军自从「撕裂杀人魔」事件之后,也一直持续着慢性人员短缺;加上日前亲王理查德为了欺敌搜查而外出,本来就为数仅少的人力更是因此而被分散。再加上来袭的鸟兽王(Griffon),剩下的炼术师不可能不去加以对付。
  换言之,一切全都在优贝欧鲁的计算之中。
  环绕王宫的回廊以及通往二楼王座大厅的螺旋梯都杳无人烟。
  不过这倒不是因为人手短缺。残存兵力恐怕都聚集在王座大厅守护着国王。不愧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能手。
  「准备好了吗?」
  一面从容地步上阶梯,一面询问雷德。
  「不晓得会有多少人?五十人吗?」
  搭挡也态度悠哉地回以轻浮笑容。
  「没那么多,顶多三十人左右吧。」
  「哈哈,没什么两样嘛。」
  「意思就是不管三十人还是五十人,都不是你的对手啰?」
  「还好啦。」
  雷德神色自若地颔首。看样子他也不打算谦虚。
  当然,他不是瞧不起王属军。
  「好!」
  来到螺旋梯的终点,站在大门前。
  那是一扇甚至让人抬头才能尽收眼底、与城内装饰相比华美程度更胜一筹的对开式门扉。
  「要华丽地把门轰开吗?首领。」
  雷德举起右手——液态金属所形成的义肢「艾莉丝五号」。解除肤色的拟态,显露出暗金属色的表面。接着内侧浮现战裂,啪喀啪喀地逐渐碎开。与状如棘刺般伸长的五指加起来看,整体就像是一只身躯扁平的蜘蛛。
  掌心的那一面,也就是「艾莉丝五号」的内部本身则画有密密麻麻的复杂纹路——炼术阵。整只手伸展开之后纹路也接合,呈现出完整的形状。
  「结果上次没机会尝试啊,这个。都是那小鬼害的。」
  「放心,现在没有人会吸噬你的毒气。」
  将长刀自腰际的刀鞘抽出。
  「请别连国王也都顺势杀了喔。」
  「我可不敢担保。毕竟是初次应用于实战……你又如何?那个东西。」
  「谁知道,这也是第一次用于实战。」
  望着赤裸的刀身。
  呈现极平缓弧度的细剑,长约一公尺。
  白浊而带点半透明的刀身,看起来就像是毛玻璃,或者可形容像朝阳下闪闪生辉的湖面。
  「你知道吗,雷德。」
  凝视着那别具风格的奇异刀刃,优贝欧鲁说道:
  「听说在遥远的东方国家,自古以来就将王比喻为鹿。在凭刀剑与血光以下犯上为理所当然的时代……篡夺王位或许就是一种类似狩猎的娱乐。」
  「原来如此,所以我们接下来就是要去猎鹿是吧?」
  雷德半掺玩笑地笑着回应。
  「没错。由我先来打草惊蛇吧。」
  握住刀柄的手施力——朝门轻轻一挥。
  「……唔。」
  成果令他们不禁瞪圆了眼。
  钢铁制的门屝被俐落地斩成了两半。
  残余的只有轻盈、宛如撕裂薄纱的手感。
  「唷~真吓人。」
  雷德耸肩的同时,被斩断的铁门缓缓倒向另一侧。
  扑鼻的白檀薰香,是王所在的圣域特有的高贵空气。
  「好,猎鹿之前就先来猎兔吧……国王陛下,初次见面,你好吗?」
  雷德·欧塔姆举起预备发动炼术的右手,狂妄地踏入王座大厅。一路走过的地方留下了浓烈的血腥与铁锈味,甚至足以掩盖白檀的香气。
  对此,优贝欧鲁虽觉得有失风趣却也感到安心,跟着走进王座大厅。
  ——那么,是该让这白檀也染上血腥与铁锈味了。
  
  †

  同一时间,基亚斯·梅涅克来到后宫。
  王城的一楼位居王宫最深处,几乎在王座大厅的正下方。这里是王族女性居住的区域。
  若在平时,像基亚斯这种区区伯爵家的人根本不被允许踏进这种地方。然而当下就连最低必要的护卫都没有,呈现毫无防备的状态——不如说,应该保卫后宫的近卫兵与基亚斯相反,全都逃到城外去了。
  这半是巧合,半是必然。
  卫兵们完全陷入混乱。因为不但童话里的怪物飞绕普城周围肆虐,这种异常事态实在太超脱常识;再加上还发生了守护结界被打破——这种前所未有的大事。
  怪物出现的消息才刚传进近卫兵耳里,王宫外的近卫队长就沐浴在毒气下晕厥了,指挥系统呈现瘫痪。结果怪物出没的恶耗中途就断了传令,士兵们完全陷入恐慌状态。
  护卫王室的近卫兵遇敌逃亡,这种事本不该被允许发生。可是自从几个月前便接连发生的怪事,造成王属军的人员慢性短缺,导致近卫兵不但使命感薄弱,而且又都是些缺乏经验的新人,甚至大多是低阶贵族的次男或三男。过分依赖强力的守护结界,搞得必须最为巩固的王宫却变得薄弱,只能说很讽刺。
  但结果这也同时佐证了一件事,王家的权威于现代仅只是如此。
  与绝对君权的时代不同,国家的主权被分散给了市民与议员。这种情况下,愿意赌命守护王室的人必然也会减少。
  在优贝欧鲁的周到策划下演出的混乱,以及国家目前的情势。两者不知幸或不幸而重叠造成的结果——让基亚斯毫无滞碍地抵达了公主的寝室前。
  最先发现并责怪他的,是在房门外待机的两名贴身侍女。
  她们发出「噫!」的惊呼声,害怕似的僵在原地。
  这也难怪。与低层的平民不同,公主的贴身侍女是不谙世事的贵族千金。光是有陌生男人走进后宫,就很可能吓得她们昏倒。
  「你……你是谁?」
  「我是基亚斯·梅涅克伯爵。收到公主的信前来赴约。」
  虽然报上了名号,却只是让她们颤抖的眼神更加不知所措。
  「……你们不晓得现在外头是什么情况吗?」
  进一步向她们询问,但反应仍旧没变。
  这也难怪。怪物的事,基亚斯也是直到刚刚才晓得。
  他偶然听到惊慌失措逃命的近卫兵谈话,才知道了这件事。虽然一时之间难以相信,但地震般的声响一直断断续续传出,充分煽动了他的危机意识。再加上走到王宫如此深处都没什么人烟,无论如何事态肯定有异。
  ——这群近卫兵也不向后宫报告异状就自顾自地逃了吗!
  真是群不配做骑士的愚蠢之徒。基亚斯紧咬着唇。
  尽管如此,公主也已经不要紧了,因为有自己在。
  「公主殿下!是我,基亚斯!」
  他无视侍女迳自敲门。
  「这里很危险!请快点逃命!」
  「……基亚斯大人?」
  不知敲了第几下,门里才传出战战兢兢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您会在这里……」
  她的回应听起来微微有些不对劲。
  归根究柢写信找他来的明明就是公主,却问他「为什么在这里」,这不是很奇怪吗?不过重新思考后,他猜测意思应该是「明明约在中庭,为什么跑到后宫来」。基亚斯坚信「那封信是公主给他的」。
  「抱歉违背约定跑来这里!可是事态紧急!听说城外有怪物肆虐……不,或许您很难相信……」
  就连他自己也还是半信半疑,因而含糊其词。
  「可是在下却没有遭受卫兵阻拦走到了这里,请您明察,目前城里发生了怪事。公主殿下要是留在这里会有危险,因此在下才斗胆前来!」
  他半是喊叫,说着说着话语间渐渐夹带了激动。
  基亚斯赌命地劝说。只因为担忧玛格丽特——他心爱的人。
  「求求您,请您开门!至少让我见您一面!」
  拳头使劲地捶打房门,一点也没发觉对方或许会因而感到害怕。
  最后,在他第五次敲门时。
  「我知道了,基亚斯大人。」
  ——对他来说真是相当幸运。
  玛格丽特年纪尚轻,未曾深入参与国事。又接到德国王子遭暗杀的噩耗而心慌意乱,因而对于国内情势疏于关心。
  换言之,对于梅涅克伯爵因叛国而被问罪一事她并不知情。她不晓得基亚斯因为有协助犯罪的可能而正受到禁闭处分。
  对于公主来说,基亚斯·梅涅克——依然还是在那个舞会之夜救了自己、值得信赖的青梅竹马。
  「请进,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房门开启,心爱的公主战战兢兢地探出脸来。
  久违不见的玛格丽特显得有些憔悴。基亚斯拼命按捺着情不自禁想抱紧她的冲动,以沉稳的态度行了一礼笑道:
  「谢谢您,公主殿下。」
  忠实遵从着敬爱的已逝祖父的教诲,无论何时都要保持绅士的风度。
  「请放心,我一定会守护您。」
  
  †
  
  卡尔布鲁克受伤的部位是右手腕。
  那是他使剑的惯用手。
  当然,以卡尔布鲁克的本事来说,就算只有一只左手也丝毫不减他的战斗能力。而且「艾莉丝七号」是能接收使用者的意志自在活动的剑,就这层意义而书,区区的擦伤完全构不成障碍。
  只不过,前提要只是「区区的擦伤」。
  「嘻嘻,真遗憾!太遗憾了!」
  伊莎·德雷伊安以老妪般的声音嗤笑。歪斜着身体、躬着背的动作也是一样,与她美丽的容姿完全不相衬,反倒增长了可怕。
  「你已经完蛋了。这些孩子的毒可是非常非常厉害的喔!尽管惊慌吧。惊慌失措然后难看地倒地打滚吧。呵呵……嘻嘻、嘻嘻、哈哈哈!」
  那究竟是疯狂到了尽头,抑或是孤独的成长过程所导致?
  失去了身为重罪犯的父亲,领地遭到没收,仰赖私下援助而孤独地生活——在无法整理、日渐化为废墟的旧德雷伊安宅邸里,心怀对国家与王家的怨恨,十年以来都在为父亲与幻兽们服丧,最后造成的结果吗?
  当然,现在不是同情她的时候。
  「卡尔布鲁克,如何?」
  依然坐在驾驶座,雷可利向管家询问。
  背后虽流着冷汗,但并未表现于态度上。
  「有点伤脑筋。」
  与说出口的话相反,老管家脸上也同样冷静。
  他抽下系着长裤的腰带,紧紧勒住自己的上臂止血。一连串的动作毫不迟疑且迅速,中毒后的临机应变十分完美。
  当然,这也只不过是应急处理。不管将血流束得多紧,毒总会扩散开来。无论是即效性、迟效性、会带来何种破坏都一样。
  回想刚才看见的尸体。看似同样因蛇鸡(Basilisk)之毒而遇害——由皮肤蜕变成红黑色来看,很可能不只有神经毒,也包含出血毒。
  「……雷可利大人。」
  邻座的理查德心急如焚而铁青着脸。虽然无论何时都不失威严是身为施政者与王族必备的能力,但面对这种情况,这样的要求大概有些残酷。他不像自己一样,对于卡尔布鲁克有着绝对的信赖。
  「放心,殿下。」
  因此雷可利该做的,就是继续保持高傲不羁的态度。
  「我的管家不是会因这点程度就动摇的男人。你说是吧?」
  「当然,夫人。」
  卡尔布鲁克站起身。
  不尽快处理的话,毒就会窜遍全身。到时别说自己了,连主人和亲王都会没命。明明处于这种窘境——然而却不见他有丝毫焦急的迹象,仍是如此地威风凛凛。
  「嘻嘻、嘻?……那是什么态度?一点也不有趣。」
  抽搐着脸颊、面带嘲笑的伊莎啧舌。
  「只咬一下不够吗?那就再多咬几下……」
  「不,恕我敬谢不敏。」
  管家毫不留情地拒绝,挥出左手。
  即便不是惯用手,使出「艾莉丝七号」的动作也完全同样地——不,甚至更超乎想像地精准。
  剩下的蛇鸡瞬间就被打落地。
  扣掉在中毒那一刹那的攻防砍死的那一只,残存数量有八。不到一眨眼时间,全都躺在石板路上了。
  「什……」
  伊莎蹙眉。虽然有几只还一息尚存,但无疑也都身负重伤。伊莎总算领悟这下子无法再次追击施毒。
  但她想像得太天真了。
  她太过小看卡尔布鲁克·特菲这个男人。
  几乎在制伏了所有蛇鸡(Basilisk)的同时,管家纵身一跃。
  由静到动,举手投足甚至令人错以为是闪电。他从马背落地,丢下手中的「艾莉丝七号」,粗暴地一把抓起倒在附近、体型较小的蛇鸡(Basilisk)。
  勉强一息尚存的怪禽在他手中挣扎,但脖子被揪住而逃不了。
  揪着蛇鸡(Basilisk)、双脚一蹬,用力勒紧蛇鸡(Basilisk)的脖子,指尖灵活地对头部施压使其张开鸟喙。然后——
  「恕我失礼。」
  简短的一句话,不知是否有传进伊莎耳里。
  蛇鸡的嘴巴被硬生生推向伊莎的手腕——衣袖里。
  「……咦?」
  被勒紧的脖子突然获得解放,牲畜自然会惊慌。对着直到刚才都还仰慕、依偎着的饲主的手腕,蛇鸡(Basilisk)一口咬下。
  几秒后。
  一身黑衣的淑女总算发觉自己手腕流出的血所代表的意义,因而陷入错乱。
  「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直到刚才都还冷静地伫立一旁,此时态度一转,发出尖锐的叫声盘蹲在地。
  「毒!有毒!肮脏的毒居然进到了我的身体里!」
  她再也无法保持从容。
  顾不得披头散发、薄纱帽落地,她卷起衣袖露出被蛇鸡(Basilisk)所咬的伤口。「竟敢如此!竟敢做这种事!这个低级的畜牲!竟敢咬我……咬我这个饲主,没用的废物!果然不该急着赶时间!就因为急着赶工才会发生这种事,才会变成这样!可恶的畜牲!」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咒骂。明明刚才都还那么疼爱地抚摸蛇鸡(Basilisk),现在却用尽了不堪入耳的言词咒骂。
  「哎呀哎呀,这才是你的本性吗?」
  似乎是没听到雷可利的嘲讽。
  伊莎一面尖声叫唤,一面撩起裙摆。
  袒露出的大腿上绑着一条皮绳,系着一根透明的玻璃试管。
  以软木塞封口的管中装着透明的液体。在她摘下那根试管的同时。
  卡尔布鲁克手中不知何时已再次握着「艾莉丝七号」。
  「……再次冒犯了。」
  抢走了玻璃试管。
  「啊、啊啊啊啊……做什么?」
  ——一切都按照卡尔布鲁克的计划进行。
  「还我!那个是……!」
  无视伊莎的呐喊,他从容不迫地走回马车,然后将玻璃试管交给雷可利,伸出自己的右手。
  「夫人,能拜托您吗?」
  「哼,居然使唤主人,你架子也变得很大了嘛。」
  「实在惭愧。」
  戏谵似的交谈着,雷可利亮出护身用短刀。操作着安装在剑柄上的键器,以「愚者之石」启动炼术。
  相当于第五冠术式的极初步医疗炼术——「血尖针」(Erno 7)。
  短刀的形状开始变化,前端形成分岔——内部具细管的针,以及吸打药物的小型管状哪筒。医生们都理所当然地使用这种金属加工炼术。装在玻璃试管内的血清,不消数秒就被打进了卡尔布鲁克体内。
  「嗯……如此一来总算获救了。」
  「药效没那么快。或许身体暂时会很不适,到王城之前你就先休息吧。」
  「哎,当真着实惭愧。」
  「噫噫噫——!还我!把那个还来!还给我——!」
  双膝跪地的伊莎放声凄叫,声音焦急得仿佛快要呕出血。
  不知是否担心主人,一只奄奄一息的蛇鸡(Basilisk)虚弱地爬近她脚边。但她却看也不看一眼。拳头懊恼地槌打着石板路,就连不慎连累蛇鸡(Basilisk)、打烂了其身躯也似乎没注意到。
  「……真是惊人。」
  理查德满脸打从心底赞叹的神情。
  「你知道她持有解毒剂吗?」
  「终究只是猜测而已。不枉费我这一番确认。」
  以施毒为手段的人,手边准备了解毒剂的可能性非常高,因为有必要在万一自己不慎中毒时进行处置。
  当然也有可能打从一开始,自身体内就已有了抗体。或者脑袋的螺丝完全松脱,根本就没带解毒剂也是有可能。以结果来说,伊莎·德雷伊安则是完全循规蹈矩地具备着一般人的常识。
  「万一没有血清的话你该怎么办?」
  不过对出身良好的王族来说,如此的攻防果然还是太过超乎想像了。理查德半是哑然地再次质疑。
  得到的则是不以为意的回答。
  「是的。到时候只需在毒素扩散前砍掉手臂即可。」
  「……原来如此。」
  亲王先是哑口无言,接下来像是看开似的笑着耸耸肩。
  「我总算明白为什么雷可利大人能保持冷静了。」
  「您过奖了,在下只是个保住了手臂而感到放心的胆小鬼……好了。」
  卡尔布鲁克回头,视线回到伊莎身上。
  「看起来你已经没有血清了,接下来该如何呢?」
  直到刚才都还一再反覆、令人感到刺耳的激烈咒骂已经消失。如今只剩下一个模样凄惨绝伦的女子依然蹲踞在地,紊乱而痛苦地喘息。
  「噫……咳……哈!救、救我……」
  一手按着喉咙,一手胡乱抓着石板路,乞求似的抬头望着他们。
  漆黑的衣衫凌乱不整,看起来就像泼洒了一地的墨汁。
  「伊莎·皮尔·德雷伊安。」
  马车上,理查德依旧纹风不动地坐在驾驶座上说道:
  「我不是不同情你的际遇。」
  态度与方才截然不同,庄严得甚至可说是冷漠,高贵得宛若无情——那是完全压抑了私情、身为执政者的面容。
  「我想起了十年前,那个紧抓着我衣袖不放的你。模样既天真又惹人怜爱。」
  光听言词还尚有人情味,但是声音里却听不见一丝的感情。姑且不论内心如何,他完全表现出了寒冰般的威严,以及钢铁般的高傲不羁。
  同情与仁慈是没有意义的。
  因为理查德并不打算饶她一条生路。
  「我想要将对于伊莎·皮尔·德雷伊安这名少女的记忆,就这么停留在那个时候。我只想将那个可爱又天真无邪的笑容保存于心。」
  「不……要,救救……为什么,连我、都……我绝不原谅……」
  看样子她的意识已经朦胧不清。体内的毛细血管被破坏,连陶瓷般的肌肤也开始染上瘀黑。她既未对伤口进行急救措施,也不像卡尔布鲁克一样拥有强健的体力,因此理所当然——毒很快就窜遍了全身。
  「我并不乞求原谅。王家的……为政者的历史早已涂满了鲜血。要是一一拘泥于这种事,我是没办法活下去的。」
  理查德挥舞马车的鞭子。不知是因为毒没有进到体内,又或是比起人类更有抵抗力,正面沐浴毒素的那一匹马早已回复平静。虽然不知道一阵子之后还能否生龙活虎,但看样子暂时还能工作。
  「永别了,伊莎。至少我将不会忘记你。我相信这会是对你最好的凭吊。」
  就连这句话里也不带一丝感情。
  他是否真的不会将她忘了,又是否当真觉得这样就足以作为对她的凭吊,无法辨别这之间的真伪。
  但是理查德握着缰绳的手却微微打颤。
  车轮通过了伊莎·皮尔·德雷伊安的身旁。她的身体依旧微弱地颤抖不已,口中喃喃地不知在念些什么。是怨叹、乞怜还是忏悔,如今都已无从得知了。
  「多花了不必要的时间,我们快点赶去王城吧。」
  亲王的低喃混在车轮的声音里消失了。
  真是场灾难啊——雷可利小声地叹息着说道。回首看向身后,垂死的蛇鸡(Basilisk)们正用尽最后的力气,聚集到可悲的女人身边。
  
  †
  
  对于挡住去路的绮莉叶,古多·雷雷伊斯面无表情地加以睥睨。
  这也就代表他对绮莉叶已不再抱有任何一丝期待——不管是作为道具、敌人、障碍,或者是玩具。
  这也无可厚非。被三头犬(Kerberos)当作破布般玩弄,甚至无法抵抗地被四分五裂,在他面前出尽了丑态。在他眼中看来,就等于是被一颗路边的石头碍事地挡住了去路。
  但是绮莉叶本人并不打算满足于此评价。
  「你要去哪里?还没结束呢。」
  她露出狂妄的笑容。
  古多眉头一皱说道:
  「想玩的话,等到下次满月不就得了?」
  换言之是在劝告她——要挑战等到下次更新增殖极限的次数再来。不对,是侮蔑。
  「你以为我等得了吗?搞不好还不到下次满月,你就先死了也说不定啊。」
  「或许如此吧。」
  强化炼术会显著地缩短寿命。像古多这种原本体型就属瘦弱且不擅于战斗的人,要发挥出那么强大的力量,别说肌肉或反射神经了,铁定也有强化动态视力和心肺机能。反作用力和炼术的使用量成正比,必定会造成不可小的负荷。
  这也意味着古多愈是使用炼术,愈是步上自我毁灭一途。
  「我想起了神话。」
  绮莉叶耸耸肩,平静地开始叙述。
  「记得应该是伎国的吧?登场人物的名字我忘了,是有三头犬(Kerberos)出现的故事。剧情是在说一位吟游诗人为了带回被蛇咬死的恋人而前往冥府……你知道吗?」
  「没兴趣。」
  得到的回应很冷淡。
  「我的大脑没有空间去记什么异教的传说。再说就算这个怪物出现在异教徒的神话里,也改变不了它是下贱道具的事实。」
  「没错,你就是这个样子。」
  他是真的不知道那个故事吗?还是听过但不记得了?
  又或者他其实知道,只是懒得去回想?
  但正因为这份傲慢,绝对会让他尝到败北。
  「……/将……/铁槌……」
  「嗯?」
  古多偏着头环视四周。应该是微微听见了声音吧。
  「赖以依靠……/浑……沌/累加。」
  再次听见声音。比刚才稍微大声了一些,也传到绮莉叶的耳边。
  「是谁?」
  似乎判断出了那是人类的声音。不过看来他没能理解「让他听见了声音的意义」。人类的耳朵与大脑只要听见片段「声音」,就会认定是有意义的「文章」,会下意识想要采究出意义。因此他没有察觉到。
  意义什么的,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没错,没有意义。干涉炼狱毒气的咒语,并不具备作为文章的意义。
  绮莉叶对每一个字眼都听得一清二楚。
  不如说,那些字句都是出于绮莉叶本人的口中。
  「因灾祸而困惑/于困惑中寻求依靠/其为一心一意/怀抱怨叹。」
  绮莉叶呢喃。是在三头犬(Kerberos)的后方,刚才被古多打烂内脏而奄奄一息的绮莉叶。
  「袭卷病疫/重叠离去/舍起忧愁/沉浊逝去。」
  因三头犬(Kerberos)而粉身碎骨,濒死状态的绮莉叶呢喃。
  「陷入恍惚的无底之沼啊/瞠目结舌的沧海水滴啊/遵从四十六之枷锁。」
  被三头犬(Kerberos)的爪子撕裂了五脏六腑的绮莉叶,气若游丝地呢喃。
  「淫靡/淫猥/猥琐/以贞淑之名义/奉献经血吧。」
  被三头犬(Kerberos)冲撞而内脏破裂的绮莉叶,意识朦胧地呢喃。
  「靠近/归还/尸骸化为花/花化为腐肉/腐肉化为蝴蝶/蝴蝶化为研钵。」
  身躯因三头犬(Kerberos)而断成两半的绮莉叶谗雷媚语般呢喃。
  是绮莉叶擅长的招式,藉由集团咏唱咒语来达成高位术式的即效发动。
  施术者是先前战斗时分裂出的十人当中,幸免于即刻毙命的五人。
  发动的术式有两个——一是很单纯的术式,刚才已经完成发动了。现在正进行咏唱的,是要在最初的术式结束后接着使用。
  原本需要更冗长的词汇,但由于在创成之际已准备了原料,因此大幅缩减了必要的咒语。而原料简单地说,就是鲜血。
  从即死的四人加上五个施术者身上汩汩溢出,绮莉叶自身的血。
  「……你这家伙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古多总算开始对她奇怪的态度感到疑惑。然而视线的目标却是站在眼前、毫发无伤的绮莉叶,而不是身后垂死的那一票绮莉叶。
  「已经太迟了。」
  她以下巴示意古多身旁的三头犬(Kerberos)。
  「就让我来告诉你吧,你断言不感兴趣的神话内容。」
  三头犬(Kerberos)不知何时已四肢弯曲地趴伏在石板路上。
  全身放松了力气,三颗头低垂得几乎贴到地面。
  三个下巴都打着大大的呵欠,六张眼帘全都缓缓垂下。
  「难道说……」
  虽然总算发现,但已经太迟了。
  「为了寻回恋人而前往冥府的吟游诗人啊……对着阻挡去路的地狱看门犬弹奏竖琴、吟唱歌曲,使其『入睡』了喔。」
  第六冠术式「黄昏之歌」(Ellentina 1)
  是在医疗上经常使用,创成麻醉药的单纯炼术。绮莉叶将自己被三头犬(Kerberos)吞进胃里的血转变成了麻醉药。不用说,她尽可能将浓度提升到了极限。
  「……给我醒来!」
  古多脸色骤然大变,痛殴着三头犬(Kerberos)。但是不可能起什么效果。麻醉的威力非常高,甚至足以匹敌第三冠术式,照理说无论多么超脱常轨的猛兽都不可能抗拒得了。即便如此,明明就算立即昏倒也不足为奇,三头犬却只是缓缓进入梦乡,真不愧是怪兽。
  ——不过万一真的醒来就麻烦了,因此她早就做好了接下来的准备。
  「古多大人,请你看看身后吧?」
  术式早已完成发动,创成也结束了。
  「什……么?」
  回过身的古多认出了那个东西,惊愕地不禁倒退。
  「第一冠术式『伽蓝舞』。」(Shuravina 5)
  绮莉叶笑着念出那个名字。
  以深红的液体形成的巨大刀刃。
  宛如将一块长方形斜向切开——有着一面倾斜刀刃的梯形,换言之就是与作为断头台使用的东西造型相同的斧头。不同点在于大小,长度约有三公尺,横幅约一公尺。以及——
  「你知道吗?这是假想生物喔。」
  特性是具有生命,能呼应施术者的意志飞行。
  要不是以鲜血为原料,必须的咒语则远超过绮莉叶所咏唱的三倍。术式的规模之大,原本别说五个人,就算数十个人也勉强才能发动。不但拥有傲人的压倒性破坏力,还能够高速飞行并且自由操作,因此被定位为相当于战略兵器的第一冠术式。
  能停留在现世的时间仅只有一分钟——但已经绰绰有余了。
  绮莉叶高举右手开始进行操作。
  首先对付的不是古多,而是沉睡的三头犬(Kerberos)。
  断头台亮着利刃,瞄准三头犬(Kerberos)的头部,自上空垂直落下。
  就连石绵般的刚毛与覆着肌肉这层铠甲的肥厚颈项也不足与之匹敌。利刃高速而细微地震动,光是接触到就足以斩削岩石。想当然,毫无防备地熟睡是不可能闪得掉。

  插图

  三颗头颅滚落石板路。甚至没有发出临死的哀号,地狱看门犬就此断气。
  「混蛋!」
  古多终于激动了起来。这代表他再次将绮莉叶视为敌人、视为障碍。
  瞪视的脸色交杂着敌意与怨恨。这也难怪,为了在神的名义下对异教徒施予制裁,武器——有用的道具被夺走了。况且还是经由已被自己舍弃、理应毫无价值的道具之手。
  装备着手甲的两只手举起,对准绮莉叶。
  不知是否因为愤怒,拳头大大地摇摆不定,因此与刚才不同,要迎击是轻而易举。
  「哈……尽管放马过来吧,祭司大人!」
  绮莉叶对自身发动「刚力」(Torque 3),摆出迎战架势。
  双臂在头上交叉,架开了对方笔直挥出的右拳。紧接着对准她腹部而来的左拳则由于姿势失去平衡而威力大减,因此她只是转个身躲开。
  闪躲的同时身体回旋踢出一击,直接击中古多的侧腹部。
  绮莉叶的小腿感受得到他肋骨断裂的触感。
  「呜……喔喔喔喔!」
  愤怒得失去理智的古多毫不在意,朝她猛冲了过来。不知是使用了治愈炼术缓急,还是麻痹了痛觉,总之无论如何都只是徒减寿命。
  生命这种东西,并不是用来如此浪费。
  因为大发雷霆导致削减生命,这种愚行远远称不上是殉教。
  换句话说——这个男人终究也只是个人类。
  什么讨伐异教徒、为了证明信仰而献身、在种的名义下特意犯罪,要是没有这些崇高的大义名分,就只不过是在浪费生命。死亡明明就不是那么沉重的东西,而是更无趣、更无力、更无益的,单纯只是一种现象。要是亲自挺身朝毁灭前进,明明就只是徒留空虚的愚行而已。
  ——比方说,就像这样。
  毫不闪避,正面挨受敌人的冲撞。
  绮莉叶口吐鲜血、身体如落叶般弹飞出去,但脸上却露出一抹冷酷的笑意。
  「接招吧!」
  说话的同时,绮莉叶的身体宛如被针戳破的气球般爆了开来。
  是事先暗藏的炼术造成的自爆。
  「什……?」
  横飞的血沫、四肢、内脏朝四面八方迸散,遮蔽了古多的视线。骨头的碎片高速飞弹到皮肤上。古多在千钧一发之际反射性地举起手保护颜面,但这动作反倒成了致命的关键。
  「呐,古多大人。」
  「就像以前那样,」
  「让我抱着你吧!」
  在绮莉叶咏唱「伽蓝舞」(Shuravina 5)咒语的同时偷偷增殖的三人,从古多背后紧抱住他的身体。一人抱着脚,一人抓着背后,一人挽着手臂。当然,三人都以术式将身体强化到了极限,术式强烈的程度甚至一分钟之后将会因反作用力而吐血毙命。
  古多的喉咙溢出哀号。
  脚筋传出断裂的声音,内脏发出溃烂的声音,手臂传来骨折的声音。
  而行动受到拘束的古多,眼前浮现正锁定他的断头台之刃。
  藉由绮莉叶们的鲜血、藉由浪费生命所创造而成——有着无机物外形的假想生物。
  「让我告诉你吧,古多·雷雷伊斯。」
  在「伽蓝舞」(Shuravina 5)的一旁,石板路上浮现青色的液体、逐渐扩散的同时,第四个绮莉叶狂妄地笑道。
  「这就叫做浪费生命。我既无信仰也无信念,单纯半是打趣地玩弄自己的生死……理解了吗?区区的人类,别小看人造人!」
  「你……这家伙,你这家伙,像你这种家伙,竟敢妨碍我!妨碍我……妨碍我的信仰,妨碍我殉教!」
  听了他的呐喊,紧贴着古多的三个绮莉叶轮流笑道。
  「没错,信仰这玩意根本没意义,根本谈不上殉教。你将在这里白白死去。」
  「所以至少让我们陪你上路吧。」
  「是呀,由我们来替你领路。由我们这些不受神的祝福而生的畸形灵魂。」
  「你将会被我们带走,既不会上天堂也不会下地狱。」
  「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去到与神毫无瓜葛的无底黑暗。」
  就暂且将那里称为——炼狱吧。
  「住手,快住手!」
  「不行。」
  站在古多眼前的绮莉叶把手高举,操作浮在上空的「伽蓝舞」(Shuravina 5)。
  鲜血造就的断头台划破了风落下,从斜上方对准角度高速来袭。
  「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啊啊啊啊啊啊……嘎啊!」
  临死的哀号惨绝人寰,毫无一丝的庄严与崇高。八成也不带有对神的祈祷。
  巨大的利刃毫不仁慈地将古多的身躯——以及三个绮莉叶一起一刀两断。
  八个肉块瘫倒于石板路上。
  两块原本是人类,六块是人造人。「伽蓝舞」(Shuravina 5)解除之后变回血液,如倾盆大雨般滴落在交杂的肉片上。在那后方则是遭到斩首的三头怪物,以及横尸遍野的绮莉叶尸体。
  ——这幅惊人的景象哪里谈得上神的存在?
  无情地俯视这一切,独自残存的绮莉叶紧咬着唇。
  「再见了,古多大人,到那个世界和我相亲相爱吧。」
  饯别的话语是对着谁说的呢?
  人造人蹙眉紧握着双拳。尽管如此,却仍是面露嘲弄的神情孤独地笑了。


  第五章 于火焰与怨叹之中
  
  眼下展开的一连串战斗实在太过于惊悚,太过超脱现实。
  她甚至心生怀疑,或许这只是一场幻觉。她甚至还妄想会不会是因为失去了惯用眼,所以剩下的左眼开始映出冥府的景色。
  妮娜·斯雷吉在集合住宅的屋顶上,茫然地俯瞰绮莉叶的战斗。
  她是刚刚才发现底下传出骚闹声。爬到屋檐边往下偷看,一部分是为了逃避被挖出右眼的疼痛与绝望。
  虽然是下意识的行为,但是目的成功了。
  展现于眼前的凄惨地狱景象,甚至使她将右眼的事抛诸脑后。
  首先是拥有漆黑巨躯的怪物——三头犬(Kerberos)。应该只会出现于神话世界的幻想生物,竟然在现世里咆哮、低吼、到处肆虐。
  而挡在领着那头怪物的男人前方的,是刚才夺走了妮娜重要的惯用眼的人,那个可恨的人造人——绮莉叶。起初虽然单方面惨遭虐杀,但不久前刚发动了惊人的炼术,将三头犬和男人都残杀殆尽。
  一切都太令人难以置信,简直不像这世上的光景。这个匍都是她生长的城市,再熟悉不过的故乡。这里明明不该被那种东西玷污才对。
  「噫呀~真不得了~」
  然而——
  耳边突兀传来的声音吓了她一跳,于是回过头。
  尖顶帽、黑大衣,还有画在脸颊上的泪珠图案。
  不知何时来到此地的蒂·琪·莱姆在妮娜身边坐下。
  「你……」
  「不愧是人造人,我从没看过那种战斗方式。真有趣,嗯。」
  她大笑着指向地上展开的地狱风景,看似非常开心。
  「我说妮娜,那个的来龙去脉你全都看见了吗?」
  她天真无邪地向妮娜发问。
  她无视于妮娜失去了一只右眼,仿佛没注意到。不可能真的没注意到,八成是对她来说「怎样都无所谓」。
  对于她的道德观感,妮娜并非不感觉异常,也不是不生气。但是向蒂·琪这样的人寻求关照或安慰本身就是种无意义之事,再说现在根本不是为这种事而责备她的时候
  「蒂·琪·莱姆,比起人造人,另一只怪物的问题才比较大吧?」
  妮娜站起身,从胸前皮带上绑着的小置物袋里掏出绷带及纱布。一面替自己的右眼做急救处置,一面对神色诧异的蒂·琪说道。
  「倒在底下的三头犬(Kerberos)尸体……那是以炼禁术创造出的生物吧。」
  妮娜也是个炼术师,因此马上就看出来了。
  而且她也十足地了解炼禁术是多么罪孽深重的东西。
  自己的眼球被人挖掉这档事,与之相较根本算不了什么。因为犯下如此重罪不但是最大的禁忌,而且对匍都只会造成破坏,百害而无一利。就算失去了右眼——惯用眼,既然身为活在莹国的炼术师,她认为有必要对此加以抵制。
  「开什么玩笑。就算再怎么对于逮捕我们束手无策,人手再怎么不够……好歹也是王家,居然利用那种怪物,不可原谅!」
  语气中抱着愤怒与正义感说道。
  她拾起掉落一旁的爱枪抱在胸前。即便缠上绷带仍止不住疼痛的右眼窝,仿佛被火点燃了一般。虽然不晓得等于已被断送狙击手生命的自己还能派上多少用场,但为了保护匍都,她也要帮忙优贝欧鲁——
  「我说啊,妮娜。」
  蒂·琪悠哉地出声叫她,像是对激动得一头热的她泼了一盆冷水。
  与其形容悠哉,不如说蒂·琪似乎感到不可思议而一脸怔然还比较贴切。
  「你在说什么啊?」
  蒂·琪居然如此问她。
  「你还问我什么……你也看到那只三头犬(Kerberos)了吧?」
  「呃,看是看到了没错。」
  「那是以炼禁术创造出的禁忌生物。那种东西不能诞生到这世界上。」
  「嗯,是啊。是这样没错啦……所以呢?」
  所以?不是这么问的吧!虽然从以前就这么觉得了,这个女孩有点奇怪,欠缺道德观念。她果然不配当优贝欧鲁的同伴吧?
  「啊,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对她投以责备的瞪视,结果蒂·琪的脸色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
  总算理解似的双掌一拍,一身魔女装扮的少女说道:
  「也就是说,原来妮娜是『这么想』的吧?」
  「……咦?」
  不懂她话里的意思,这次换妮娜愣住了。
  蒂·琪站起身,灿烂地笑开来。
  「原来如此~的确也不是不能以那种角度来看嘛!那只巨犬是我们的敌人,而人造人女孩在跟它战斗……也就代表是王家以炼禁术将那只狗放到街上的嘛!为了收拾我们跟人造人女孩!」
  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按着肚子嘻嘻哈哈的,吵闹地放声大笑。
  「啊哈哈哈哈!太奇怪了!你居然会那么想!原来你的脑子是这样的呀!」
  蒂·琪就这样子尽情地纵声大笑了好一会儿——接着脸色骤然一变。她紧抿着唇,睁圆了眯细的眼,几乎面无表情地睥睨着妮娜。
  然后她蹲下,双手拄着脸颊,把脸逼近到几乎快要接吻的距离。
  「我说啊,妮娜,你太奇怪了。」
  她烙下这句话。
  「啊……?」
  妮娜将蒂,琪视为精神有所欠缺而瞧不起,但比起被对方当作不正常的愤怒,妮娜感受到的更是深深的疑惑。为什么对方如此判断自己?对于目瞪口呆的妮娜,蒂·琪以令人摸不透、但却甚至让人感觉冷漠的无机质语气说道:
  「我想你应该也知道,我的头脑很疯狂。可是啊,尽管疯狂,但我还是知道什么是坏事、什么不坏。至少我知道我们现在正在做非常坏、非常邪恶的事。优贝是个非常非常恶劣的家伙,至少这一点我还分得清楚。」
  「优贝欧鲁大人是……」
  坏人?怎么可能。他不是为了纠正堕落的王家与腐败的政治,所以才挺身而战的吗?只能称作正义,不可能是坏人。
  「像你这样才是最罪孽深重的。」
  蒂·琪断言道。
  盯着妮娜的视线空洞而不带感情,声音里净是轻蔑。
  「分不清好坏,自以为是善的一方,一点都不抱持怀疑。然后还自以为是地强迫周遭服从自己的正义。这就是罪恶。已经超越了是好是坏的问题,这样是很不可取的。」
  不光是向着妮娜,仿佛也向着远处的某人般愤愤说道:
  「曾经是我爸爸妈妈的人,他们也跟妮娜一样,深信自己是对的。所以他们不认同也不接受违背他们想法的人。妮娜,我告诉你。不知道你信或是不信,不过我告诉你。」
  然后。
  蒂·琪的唇角再次浮现笑容。
  与刚才不同,那笑容带有一点不祥、看起来就像个人类——换言之就是混杂了憎恨与嘲讽,让人感受到女性情念的笑意。
  「创造幻兽的就是优贝。而且优贝说他已经不再需要你,只要有我就够了。和优贝一起行凶的女孩子……只要我就够了。」
  妮娜的身体开始不住打颤。
  她无法认同蒂·琪的话。她无法接受。这一定是在说谎。明明是这么想,但不知为何却止不住颤抖。内心里乱成一团。那个人烙印在她记忆中最重要部分的笑容——优贝欧鲁的笑容,她突然想不起来了。
  「再见啰,妮娜。我得去办优贝拜托的事,所以我走啰。」
  听起来像是讥讽。优贝欧鲁重视的人不是你,而是我。
  蒂·琪·莱姆宛如妖精般,由集合住宅的屋顶上纵身一跃。
  降落地点的前方有着绮莉叶这个人造人以及人造怪物三头犬(Kerberos)的尸体。她所说的有事要办,是和那些有关吗?比起自己,优贝欧鲁更加重视炼禁术创造出的禁忌生物吗?如此一来,果真是他创造了那个生物、打算破坏匍都吗?
  疑问接二连三浮现,接着又消失。
  不知为何,她感觉冷得仿佛置身寒冬一样。妮娜双手抱紧自己。身体止不住发抖。
  换言之,意味着绝望确实存在于自己的心中。
  
  †
  
  一抵达王城,雷可利他们马上察觉到异变。
  不如说是一目了然。王城的彻底变貌已可如此形容。
  首先是外观。外墙处处可见崩塌,犹如弃置了十年未经整修般惨不忍睹。屋顶的一部分坍落,几座尖塔也从中折成两半,直到半天之前都还散发的绚丽与庄严,已完全被颓废与凄凉给取代。
  城里更是凄惨。到处可见守城卫兵与恰巧造访的贵族横尸遍野。有几个人遭到砍杀,但剩下的几乎毫发无伤。多数的人口吐鲜血,中庭的池面可见鱼群翻着白肚。换句话说,是高浓度毒气造成的即刻暴毙。
  城内鸦雀无声,与平日的静谧不同,空气间飘荡着危险的气息。
  很明显是王宫的守护结界被打破了。
  打从他们远远看见城堡,注意到外墙的瞬间,三人便完全沉默不发一语。无言地急驶着马车,穿过了城门,接着发现到卫兵们的尸体而瞠目结舌。发生了前所未有变——无疑能残留于莹国历史的凄惨悲剧,使得他们心生焦急与恐惧。首先应该要赶往哪里,三人全都心里有数。
  穿越王宫,爬上通往二楼的螺旋梯。
  每爬上一阶,愈是靠近,血腥味就愈发浓重。三人加紧脚步,拔腿狂奔。在王宫内全力奔跑,依王室典范来看是不敬的重罪,但他们已顾不了这么多。
  「可恶……」
  理查德愤慨地咒骂。下流的言词虽不符王族风范,但没有人责备他。
  「可恶,竟然如此……竟然发生这种事!」
  来到阶梯顶端。门扉宛如被锐利刀刃劈斩般遭到破坏。
  血腥味浓烈得甚至可形容为内脏的腥臭,再加上白檀香以及一股奇妙的烧焦味混杂在一起,简直要催人呕吐般奇臭无比。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连雷可利也做此感想。这个国家最神圣不可侵的地方——不应该飘出这种臭味。
  「陛下……皇兄!皇兄!」
  伴随着呐喊,理查德冲进王座大厅。
  雷可利和卡尔布鲁克也随后抵达。
  迎接三人的是狂乱的爪痕。
  「……呜!」
  谁能责怪掩着口鼻的亲王?反倒该称赞他没有吐出来。
  王座大厅里到处躺着尸体。
  无法计算人数。因为尸体全变成了浮在血泊中的肉块,死无全尸而无法以完整的人类躯体去加以计算。
  只能勉强看出死因有两种——大致可归类出被分成几片斩开的尸体,以及烧焦的尸体。被剑所斩杀的,以及被炼术之类烧死的。
  遍地都是依附着肉身的锁甲残片,或者握柄上附着一只手的刀剑。换言之,这些全是为了守护君王而聚集于此的王属军末路。
  「第一个赶到的是你们啊。」
  一道声音响起。
  因血液而处处染上黑渍的地毯深处,也就是理应由国王镇守的宝座,在那前方。
  有一个人正欢迎似的等待雷可利他们的到来。
  不用问那是谁。
  就是一连串事件的主谋者。
  「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
  有着一双读不出情感的眼神,很适合冷漠笑容的青年。
  「陛下他……皇兄他在哪里!」
  理查德再次大喊。他早已失去了冷静,也看不见周围的惨状。只质问他最为重视的——绝对非死守不可之人的安危。
  但鉴于现状,答案恐怕是充满绝望。
  「陛下……是吗?」
  优贝欧鲁不急不徐地摊开双臂。
  「一国之中流着最尊贵血统的当家,国家的象征。位居政治中心的『装置』。」
  他的其中一只手上提着什么。
  「真的是个大人物呢。护卫们一一遭到杀害,他却没有自己逃跑,始终镇守在王座上。既无半点仓皇失措,也没有摇尾乞饶。理解了自身的命运,丝毫不减作为君主的威严与尊严……可以称赞他很了不起。」
  被他粗暴抓在手里的是亚麻色的头发,下方垂着长长的胡须。
  「皇……兄……」
  莹国国王,汤马斯·米尔·拉耶的首级就在那里。
  双眼闭阖,脸上的表情甚是安详,感觉不到丝毫苦闷、愤怒或后悔。正如优贝欧鲁所言——被敌人攻进王座、丧失了护卫,那么死在这里就是自己的命运,他恐怕在死前就已抱定觉悟了吧。
  「啊……啊啊……」
  理查德双膝跪地,双唇颤抖。
  对他而言不但是流着相同血缘的兄长,也是必须赌命守护的君主。而那样的对象却在自己外出的期间遭到杀害,那是多么心痛的一件事啊。
  但不管是对亲王的同情也好,他本人的感情也罢,在目前这种状况下只能说是构成危险的障碍。
  「……卡尔布鲁克。」
  雷可利简短地呼唤管家的名字。不必付诸说明,他就已理解了命令。
  「殿下,请恕在下冒犯。」
  管家在理查德身旁蹲下,抱住他肩膀的同时对准后颈挥下手刀。惊愕地瞠大双眼也只是一瞬间,随后理查德便瘫软地晕厥,被卡尔布鲁克一把抱起。
  「原来如此,真是不错的判断。」
  将国王的首级随意一扔,优贝欧鲁耸了耸肩。
  「要是亲王殿下大闹的话事情就难办了,是吗?」
  「没错。」
  实际上,他们的判断正如同这男人所分析的。
  理查德既是王族也是政治家。
  对付「使徒」的袭击与应战蛇鸡(Basilisk)终究都只是例外或情势所逼,原本他是不该面对这种刀剑场合的。
  再加上他眼见国王之死而仓皇失措。虽然很能体会他的心情,但正因如此才不能放任他不管。人一旦失去平常心,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举动;要是因此让优贝欧鲁有机可乘,发生连理查德也被杀害的悲剧,事态将变得更加无可挽回。
  当然,打昏他还有另一个理由。
  「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既然事情都已搞到如此地步,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也没什么话想问你了,也不问你是为了什么目的。」
  「哦?你不想知道我的动机?真不像是雷可利大人,如此地肤浅。」
  「……闭嘴。」
  过去,她曾经在优贝欧鲁不在场的地方,展现出对他的愤怒。
  以台面上的狂言妄语诳惑人心,毫不显露真心,笑着将人利用完之后便加以抛弃——她如此批评。
  对他的愤怒依旧不变。但这名男人到目前为止,酿就出这种惨剧之后依旧不表露真心,只是面带一贯的笑容。
  既然这样,谈话究竟又有何意义?
  雷可利抽出插在腰带里的东西。
  「我才不管你的动机或理由。不管你有多崇高的目的都与我无关。甚至得犯下弑君这种大逆不道的罪行才能实现的愿望,无论如何都是人类不该拥有的。」
  夹在指缝间的是装有红色液体的试管。
  「就由我亲手杀了你!」
  雷可利喊道。
  这是她毫不掩饰的真心话。
  但同时也是为了证实她疑惑的手段。
  拔开试管的软木塞,将内容物洒在地上。
  卡尔布鲁克别过了脸,理查德也已经昏倒了。因此看到这个的将只有自己,还有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
  洒在大理石与地毯上的「供牺之血」化作了燃烧的红莲。
  如羽毛般飞扬,如落叶般轻舞,如火焰般闪烁的光片,能自目击者的眼球侵入经络,然后抵达大脑、灼烧灵魂。
  人类的灵魂绝不可能平安无事。因为这些光芒会对人类灵魂的形态起反应。能够安然无恙的,只有比方像鸟兽、鱼类等生物。
  再者就是像雷可利这样,被赋予之灵魂有别于人类的存在——
  「嗯,真是漂亮。这就是你的绝招吗?……『第三环』。」
  优贝欧鲁面对着火焰,只是平静地笑了笑。
  状似愉悦且仿佛事不关己地注视着燃烧的红莲火光。
  毫无一丝痛苦的神色。
  最后火势减弱,直到他目送火光融于大气间消散之后——他脸上的那层薄笑依旧没有丝毫改变,只是兴味盎然地眺望着火焰消失后的地面。
  「原来如此。」
  雷可利的怀疑转为确信。
  「真是麻烦。这么一来……就得质问你的目的了。」
  她以前就隐约如此猜测过。
  但另一方面也有想过可能是误会。毕竟这个男人和「他们」散发的气息总让她感觉有些不同。弗格、绮莉叶以及雷可利所共通的,对于自身背负的命运所抱持的觉悟——某种类似骄傲的东西——从他身上完全感受不到。
  当然,她多希望是自己误会了。
  要是无须询问就能杀了他,该有多么轻松,若任由焦躁与愤怒便能烧尽他的灵魂;砍下他的头颅便能让事情就此了结,就什么都不必去考虑了。就能够当作这是一个狂人理由不明的所作所为,不必再去思考了。
  但事情变得无法那样了。
  雷可利有了理由。
  她有必要询问这个男人为何犯下如此作为,她有必要知道。非得这么做不可。因为这就是身为妻子——对于丈夫的孩子所犯下的罪行所必须负的责任。
  「供牺之血」的火焰烙印在眼底,不可能有人类的灵魂能安然无恙。
  而这份力量对于同为人造人的对象则不会生效。
  「……原来你在这里啊,『第四环』。」
  雷可利的怒气与敌意更是加深,对着优贝欧鲁愤愤说道:
  「吾等之弟啊,你为何做出如此暴行?」
  优贝欧鲁——人造人脸上依然维持着淡淡笑意。
  他贯彻着沉稳且疏远客气的态度,对着雷可利挑衅。
  「不久后你就会明白了。但还不是现在,演员还没到齐……机会难得,不如等兄弟姊妹们齐聚一堂吧?」
  「你以为会是感人的相众吗?」
  「这可难说,我觉得全要看你们而定了。反正不管怎样你们都得等,因为你和那边那位管家都赢不了我。」
  「……要试试看吗?」
  「想试也可以喔?」
  优贝欧鲁看向剑柄,雷可利恶狠狠瞪着他。
  自己的管家遭到轻视,让她很是气恼。
  但另一方面也不能中了他的挑衅。
  他们不但抱着失去意识的理查德,而且雷可利本人提到战斗完全是无能为力。绊脚石有两个,就算卡尔布鲁克本事再怎么高强,也没办法只身解决这个男人。
  再加上刚才还中了蛇鸡(Basilisk)的毒。虽然已在第一时间内注射血清,但身体也多少受到了侵蚀,绝对称不上健全。
  ——总不可能一切全在这家伙的掌握中吧?
  我方净是处在接踵而来的不利条件当中。雷可利紧咬着下唇。
  只能听从他的提议等待了。至少只要有身为长兄的那名少年与他的公主在,我方应该也能寻获一线胜机。
  
  †
  
  大约于此同时,雷德·欧塔姆离开王座大厅下到一楼。
  当然并非刻意配合雷可利他们的到来,而是就结果来说刚好擦身而过。若运气差一点,也很可能在楼梯上就撞个正着。
  雷德本人也没有察觉到有客人走进王座大厅。
  不过该聚集的人终究还是会聚集到那个地方,这一点他是知道的。不如说,优贝欧鲁告诉过他了。
  事情将会演变至那样,他是这么说的。
  老实说,他的计划全都进行得太过顺利,甚至顺利得让人浑身不舒服。
  计划当然不可能由一至十都滴水不漏。所有细节全都是顺应现场状况临机应变且也曾出过岔子。
  因此——之所以令人害怕、觉得不舒服——就是因为尽管细节全都是现场应变,而且计划还绕了远路,结果一切却还是正朝着期望的结局进行。更何况优贝欧鲁本人也很享受这样的过程。
  那是具备压倒性的手法才能办到的伟业,又或者是他被授予了预言?
  回想初次见面的时候。
  优贝欧鲁透过丁国法王厅接触到身在国外的雷德,是这么对他说的。
  ——近日我将会引发更胜于你的杀人事件的骚动。
  要是他达成了这个目标,届时就要雷德成为他的同伴。雷德半是觉得有趣地接受了。
  当时他低估了优贝欧鲁。他可是十年前让匍都坠入恐惧深渊的「杀戮博士」,像那种天真的黄毛小子怎么可能超越他的丰功伟业。
  结果却如他所见,优贝欧鲁利用了那个叫伊帕西·特特斯的类人造人,成功上演了「撕裂杀人魔」事件,再次将匍都推入恐惧的漩涡。
  而且以结果来看,就连那出「撕裂杀人魔」事件也不过是为了今日的布局,因此才更是可怕。不光是雷德,经由特莉艾拉·梅普之手创造的幻兽也是,要是没有那次事件,根本不可能让她造得出来。若再进一步来说——因为有雷德作为丁国法王厅的间谍所流出的情报,也才引出了古多·雷雷伊斯。
  真是的,真的一切全都在那家伙的计划之中。
  真教人作呕,太恶心了,有趣得不得了。
  事情的发展令他兴奋不已。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就如炼术方程式一样完全契合于框架,而且还连系至意想不到的方向开始转动起来。他已经打定了主意,直到最后都要遵照那家伙的吩咐行动,就算最后将换来自己的死。
  雷德当下的任务就是——去把那些该集合到王座大厅的人当中,若不由他们去叫就不太可能到场的人带来。
  穿梭于一楼的回廊,推开正门往更深处前进。
  那里是禁止男宾踏入的王家女性居住区域,换言之就是后宫。
  坦白说,他在受托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他回覆说能够一赌高贵妇女所生活的女性花园,是男人八辈子的福气。
  可是实际踏进现场,他却反而有种坐立难安的感觉。
  空气间的阴气很重又充满脂粉味,梁柱和地毯的设计也奢华得让人静不下心。而且仔细想想,与大陆的君主国家不同,这个国家并非一夫多妻制,所以不可能美女如云地聚在这里。在后宫生活的就只有王妃和公主两个人而已,更何况王妃已上了年纪,公主又还只是个小孩子。本以为至少还有贴身侍女可以保养眼睛,但似乎全是些大家闺秀,光是看见他就晕了过去。
  实在很不爽。于是他决定见一个杀一个。
  因为不知道目标人物在哪,所以就把看到的房门一间间打开确认。不知开到第几扇门,觉得特别牢固,原来是王妃的寝室。居然还趾高气昂地命令侍女持长枪包围守护着她,因此就顺手把她们全都屠杀殆尽了。
  反正她丈夫都已经死了,追随后头一起去也很通情达理。
  杀害了王妃之后,又接着搜索了三个房间。
  当他差不多开始觉得腻了,才总算找对门。
  刺穿两名门外待机的侍女的心脏,一脚把门踹开。
  「喔,找到了。」
  总算发现瑟缩在房间角落的年轻少女,以及护卫在她前方的少年。
  「基亚斯·梅涅克。还有你是……玛格丽特公主殿下吧?」
  「……你是谁!」
  少年质问。模样实在威风凛凛。
  是胆大无畏,还是根本不懂何谓害怕?大概两者皆有吧。若依照听说的,他应该是在祖父的庇护下受尽了宠溺。
  「我是谁这种事无所谓啦。小少爷,还有千金小姐。」
  基于没有威胁小孩的兴趣,因此他尽量放软态度。
  「优贝欧鲁在等你们两个。」
  只不过——蕴含着明显的杀气。
  「懂了吗?我要你们跟我走。」
  刹那间。
  「啊……啊。」
  基亚斯的双脚瞬间瘫软,当场跌坐在地。全身忍不住发抖,连眼角都浮着泪水、唇色铁青,让人看了都觉得可怜。这边算是解决了。
  但是对他身后的公主就无法奏效了。看样子她对于他人的杀气毫无辨识力,完全感应不到。她一脸不解地愣愣望着突然开始发抖的基亚斯。
  「哦~……还真教我吃惊,害我都要丧失自信啰。」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从基亚斯身后紧抱着他,公主坚强地问道。
  若她至少像门外的侍女一样娴淑的话,搞不好光看到雷德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就会乖乖晕倒了;但她偏偏个性坚强好胜,所以有些麻烦。他不擅长应付这种女人。
  若要让她心生害怕,只能以最简单易懂的方式,就是直接举剑对着她。但一开始都得意洋洋地想凭杀气恫吓了,事到如今才又要做这种难看的事,实在太逊了。
  没办法,只好偷偷将右手——「艾莉丝五号」的指尖变形。伸出细如发丝的线,通过地板攀上她的脖子。接着再用剑尖创成麻醉炼术「黄昏之歌」(Ellentina 1),注射些许剂量。公主不消一会就失去意识,陷入了沉眠。
  基亚斯脸色骤变。「你对玛格丽特殿下做了什么!」语带逼问地大吼。明明身体都因恐惧而动弹不得,可见他非常宝贝这位小姐。
  「别担心,要是她挣扎大闹就麻烦了,所以只是让她睡一觉罢了。」
  ——就是这样所以他才讨厌小孩子。
  他不禁在心里头抱怨。
  虽然被吩咐说要是没办法两个都带来,那么杀掉一个也无所谓,所以他是有点想这么做;但一想到优贝欧鲁讪笑的表情就还是作罢。脑子里可以想见他说「对你来说果然太困难了吗?」的表情,实在很教人不爽,所以赌气也要完成。
  雷德粗鲁地撑起公主的肩膀,接着拉住基亚斯的手强迫他站起来。
  「听好了,小子,我不会害你。自己双脚站好走路,只要你乖乖跟在我后面……我就保证不伤害你宝贝的公主。」
  「为什么?为什么要找我们?」
  「这种事我才不晓得。」
  他是真的不知道。那家伙在想什么——每次都是等到事后才让他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当然,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看来雷德·欧塔姆实在是深深迷上了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
  「走啰。」
  推了基亚斯的背一把,两人迈开步伐。希望他看了王座大厅的惨状后可别吓昏了——一面想着这些事,雷德嘴里不禁叹息。
  
  †
  
  望着古多·雷雷伊斯与三头犬(Kerberos)的尸体好一会儿。
  虽有考虑是不是该找个地方把他们埋了,不过心里完全无法涌现这般感伤,所以还是决定置之不理。
  话虽如此,绮莉叶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就这样再去找艾儿蒂和弗格单挑实在太有勇无谋。可是要想等到下次满月再战,以现况来说是有点困难。那两人恐怕也正在跟优贝欧鲁放出的怪物缠斗,再说匍都都变成这副德性了,实在很难看出莹国未来的情势走向。
  干脆去帮艾儿蒂和弗格好了?至少这么一来,那两人就不会输给怪物了。不管莹国会变得怎样,只要活着,将来就还有机会再战。
  正当她思考着这些的时候。
  轻飘飘地——
  一个黑影从上空——大概是哪栋面朝着巷子的屋顶上——在绮莉叶眼前翩然而降。身穿漆黑的大衣,头戴着宽帽缘的尖顶帽,是个仿佛自童话里跳出的魔女般的少女。
  她曾经见过。记得是优贝欧鲁的同伴,名字叫蒂·琪·莱姆。
  三头犬(Kerberos)也好,魔女装扮也好,优贝欧鲁很憧憬中世纪吗?虽然忍不住在内心里对他翻白眼,但同时也感到有些焦躁。或许接着就得跟这家伙开战了。
  在保持警戒的绮莉叶面前,蒂·琪站起身。
  「嗨,你好。」
  提起大衣的衣摆,蒂·琪笑盈盈地行礼。
  说起来,她总觉得这个女人的性格很让人捉摸不定。因为没办法摸索她肚子里在想什么,所以很麻烦。犹豫到最后,她选择开门见山地询问。
  「有什么事?」
  但魔女的回答却让绮莉叶皱眉。
  「嗯,这个嘛~我也不是很清楚。」
  「……啊?」
  ——跳到人家的眼前却说「不知道」?
  明明再没有比她的问法更简洁了然,却得到这种答案。
  「你在开玩笑吗?我可以解释为你在找碴吗?」
  「不不,不是不是,不是这样的。」
  无意求战吗?愈来愈让人糊涂了。
  「那你有什么事?总不可能是来闲话家常的吧?」
  她啧舌并狠狠瞪着眼前之人。
  过了一会,蒂·琪才突然双手一拍:
  「啊啊,对喔!原来是这样!」
  自顾自地点头恍然大悟。
  「怎么回事……给我说清楚。」
  头开始痛了起来。就连对话本身都不成立。以这点来说,艾儿蒂还比这个人好多了。
  绮莉叶甚至开始考虑要不要无视她迳自离去,不过……
  「抱歉喔,我说『不太清楚』指的是优贝欧鲁。」
  蒂·琪口中说出的——优贝欧鲁的名字,再次让绮莉叶内心一惊。
  蒂·琪继续说道:
  「优贝他要找你,所以拜托我带你过去。可是我不清楚优贝为什么要见你,就只是这样。」
  「……什么啊。」
  倒退一步,握紧短杖摆出备战姿势。
  「结果只是很单纯的事嘛……不过恕我拒绝。」
  事到如今那家伙还有什么事?难不成要她再次协助吗?开什么玩笑——如今她已和法王厅断绝了关系,也就没理由再帮助优贝欧鲁了。
  「嗯,抱歉喔。」
  魔女再度道歉,只不过丝毫看不出她有歉疚的样子。
  这也无可厚非。
  「就算你拒绝也要带你去。我只负责执行优贝拜托我的事。」
  因为对方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尊重她的意愿。
  「喔,这样啊。所以交涉决裂了是吧?」
  既然如此只好来一场厮杀了。
  她调整呼吸。首先必须拉开距离,增殖出一、两个分身。
  不必小试身手,直接以大规模炼术一口气解决好了?再发动一次「伽蓝舞」(Shuravina 5)应该不错。刚才用过的血液都还留在现场,再加上也有三头犬(Kerberos)的血能用。
  如此盘算着,朝身后微微一瞥。瞥了一眼——
  「……咦?」
  绮莉叶哑然失声。
  数分钟前才刚被斩首的三头犬(Kerberos)不见了。
  正确来说,是没有尸体。
  只有三颗头躺在地上,但到处都没看到颈部以下的部分。
  「骗人……」
  她不禁转过身。
  果然消失了。
  凭那副庞然巨躯,想漏看都很困难,视野不可能捕捉不到。然而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是复活跑走了吗?无头尸耶,怎么可能发生这种怪谭般的事。
  「嗯,搬运那只『小狗』也是我的任务之一。」
  在她被三头犬(Kerberos)吸引了注意力时,耳边响起愉快的声音。
  蒂·琪·莱姆站在她身后,双手抓住她的肩膀。
  「乖一点喔,反正不管你怎么挣扎也都没用。」
  毒气的芬馥香味伴随着话语扑鼻而来。
  同时视野转暗。
  「什……?」
  漆黑与寂静唐突造访,浑身失去重力。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绮莉叶反射性地挥舞手脚挣扎,可是身体周遭却包覆着柔软的外壁。
  她领悟到,自己被关进了某个狭窄的异空间。
  换言之,这家伙一开始就打算以这种方式挟持她。
  尽管叫嚷着「放我出去」,声音却传达不到任何地方。就算槌打墙面,手感却也只像是打在一层护膜上。
  绮莉叶边是对自己的大意感到懊陷,边是焦躁地紧抡着拳头。


  第六章 于边狱
  
  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近逼而来的龙颚。
  闪避的同时欺近龙的肩头,以「艾莉丝十六号」奋力使出一击。
  是藉由「消失点」强化了肌肉所挥出的全力一击。刀刃贯穿硬质的龙鳞刺进肉里。使用短刀果然还是比较不利,刀身的长度不足以切断动脉这一要害。
  抽出刀子后退的同时,被龙挥动的前脚擦过了胸前。虽比后脚来得细瘦,但锐利的爪子仍有弗格的手臂那么粗。若是正面吃上那一记,铁定没办法全身而退。
  算准爪子通过胸前的时机,再次拉近距离。
  钻过翅膀底下,脚踩着龙背跨坐于其上,弗格再次发动「消失点」。双手反握着弯刀刀柄,高高举起之后猛力朝下刺入。
  刺进去了。但这一下还是很浅。长在龙背上的利刺也同样碍事。
  原本抱着一丝希望或许至少能伤到骨髓,但看样子是没抵达目标。
  吼噢噢噢噢噢!对疼痛起了反应,龙放声咆哮。高抬前脚、拍动翅膀,摆动身体想要甩开弗格。在被凌虐之前,弗格朝龙背踢了一脚之后脱逃。看样子只要将反射速度强化到最大极限,就能够勉强对龙采取先发制人,而且截至目前他也已经渐渐习惯龙的动作了。
  可是他跳开后着地的位置是在龙的背后。
  粗得有如圆木棒的龙尾,划过一阵风朝他横向扫过来。
  领悟到无法闪过,因此弗格发动键器再次吸收毒气,强化了肉体与反射神经。看准了接触的那一瞬间,他顺着龙尾往同样方向跳跃以缓冲攻势——贴上了甩动的龙尾。
  虽然是夸张地被撞飞了出去,不过没有受伤。直接猛力撞上民宅墙壁的力道,也因为砖瓦崩落而分散了冲击力。实际上并没有外观看起来那么痛,而且也远比吃上一记龙尾攻击来得好。
  想当然,不能一直静待在瓦砾堆里。
  假设面对的敌人是人类,可以故意毫无动静让对方掉以轻心。然而敌人是猛兽,可以用本能察知他是生是死。因此他连忙爬起身。
  民宅里想当然是没人。虽然对屋主不好意思,但弗格决定加以借用。
  撞穿墙壁的弗格所在地点是客厅。找到楼梯之后,他冲上二楼。透过窗户确认龙正动作迟缓地朝这个家过来,于是他直接从窗户一跃而下。
  「……呜喔喔喔!」
  高声咆吼,乘着落下之势——由上方锁定龙的翅膀。在骨架间撑开的翼膜与蝙蝠相似,与其他部位相较之下显得薄而脆弱。
  对准右翼。
  弯刀由上往下挥落,扭转着刀锋角度划裂了薄翼。
  无视龙痛苦地高声咆哮并抽缩身体,弗格着地后拉开距离。因疼痛而失控发狂的动作实在难以预测路径,要是随意接近恐怕会遭受波及。这也是在历经好几次的攻防下来,身体所记取的教训。
  一面调整呼吸,一面操作键器的扳机,吞噬毒气以回复体力。
  原先在一旁观战的特莉艾拉从身后大声呼唤他。
  「喂——!我做给你的那个,能派上用场真是太好了呢。」
  貌似开心的口气宛如在闲话家常,完全无视乎状况的窘迫。
  「托你的福,帮了我不少忙。」
  弗格嘲讽地回答。虽然他也不觉得会起什么作用。
  「没想到竟会瞄准翅膀,真有你的。这么一来那孩子就没办法灵活飞翔了呢。」
  果不其然,她还是自顾自地继续话题。
  「离陆这件事本身或许可以勉强办到。但有办法滑翔吗?可是没办法将风鼓在翅膀里的话,就算拍动翅膀抬升力也不够,再说也没办法保持左右平衡吧。看来无法再像从德雷伊安宅邸来这里一样长途飞行了啊。」
  像在分解算式般,她乐在其中地分析龙所受的损伤。
  「……你都不为它感到怜惜吗?」
  弗格不禁说道,重新体认到她舍弃了道德感一事。
  有种悲伤与不快同时侵袭的感觉。令人作呕。
  「它是你创造出的吧?甚至还帮它取了昵称。」
  她的回答很简洁。
  「是啊。但又怎样?」
  「什……?」
  结果——大概已经不行了吧,弗格心想。
  她已经去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方。那是一旦涉足就「完了」的地方,所以弗格所认识的特莉艾拉·梅普已经不存在这世上了。
  但尽管如此。
  就算站在弗格眼前的她只不过是尊残骸,他也没办法完全死心。
  「至少由我……必须由我来阻止。」
  他下定决心地喃喃说道。
  阻止这只被人以玩票心态创造出的悲哀之龙,以及决定性地步上了歧途的特莉艾拉。
  然而与弗格的心情呈强烈对比,疯狂的特莉艾拉脸上却出现爽朗的笑容。
  「但话说回来,我没想到你们竟然能撑到这个地步。」
  自咖啡厅的椅子上起身,双手抱在胸前,特莉艾拉从容地迈开步伐。
  「照这情形来看有点不妙呢,渐渐开始屈居劣势了。这孩子受伤与否我是不在乎,但我的研究成果成效不彰,还真不是滋味。」
  她一面自说白话地朝广场角落移动,目不转睛睨视弗格与巨龙。
  「……所以就让你瞧瞧我的压箱宝吧。」
  特莉艾拉·梅普露出挑衅的笑容。
  「伊帕西!」
  她高呼龙的名字。
  与起了反应回过头的龙视线交会,她先是举起手而后由上往下挥落。
  「动手!」
  弗格作势应战。她的话语实在不像是为了牵制或威胁的虚张声势。换言之,这只怪物还藏有一手。
  似乎是理解了主人的命令,龙抬高脖子。
  撑起下半身、仰头挺胸,大大地张开下颚。
  那动作与其形容是准备咆哮,不如说像在深深吸人大量空气。
  「……难道说……」
  弗格不寒而颤,觉得自己的猜测简直荒谬至极。
  骗人,不可能有这种事。
  可是究竟真的能断言不可能吗?说到底,就连不可能存在于现实的生物都置身眼前了。既然这样,就算那只生物做出超乎现实的事也没什么好讶异的。
  再说——传说里的龙本来不就是那样的存在吗?
  预备动作大概经过了五秒吧。
  弗格不好的预感实现了。
  那简直可形容为大炮,或者像是火山。
  龙的嘴巴——连续三次吐出炮弹般的巨大火球。
  三颗火球全都并排着朝弗格高速飞来。
  背脊立起鸡皮疙瘩,体温随着颤栗下降。所幸身体还残存着「消失点」强化过的余威,在千均一发之际从火球轨道的下方躲过了攻击。
  同时他跃身向前。
  身体抛出的同时做好防卫姿势,在地面滚了几圈后全速退开火线。
  「呜……!」
  被火球命中的住家墙壁与石板路随即爆炸开来。
  伴随着爆轰声,周围一口气燃起熊熊火势。
  热风与爆音震撼着耳膜和大脑。脑中嗡鸣作响,震得意识没办法集中。虽然幸好没被灼伤,但还是得保持意识清晰才行。
  瞥向身后一眼,袭卷了住屋呈带状蔓延的烈焰使得现场持续盛大地燃烧。火势有增无减,丝毫没有消退的意思。
  恐怕原理接近于艾儿蒂的「烈焰」吧。
  将生成于体内的某种可燃性物质——黏质的液体或固体——加以压缩,再从嘴巴射出。吐出的同时与大气产生反应而化作火球,在着弹点迸散、附着于受燃物。万一不幸被直接命中,或许全身就会因火焰缠覆而丧命。
  不晓得特莉艾拉是不是知道。
  过去他与艾儿蒂就是用跟这只龙的火球类似的炼术杀了伊帕西·特特斯。
  是明知这一点才以牙还牙,又或者只是讽刺的偶然?弗格没有勇气询问。而且就算问了也无济于事。
  再说现在不是沉浸于这种感伤,使得行动迟钝的时候。
  龙再度抬起上半身、仰高脖子。
  这样下去情况不妙。背后是一片火海,没有退路;下一波若又同样往前方逃的话就会进入龙的攻击范围,这次它应该就会直接攻击了吧。
  左边是艾儿蒂,那么就往右吧,或者赌赌看向前?
  弗格以「消失点」强化身体的同时,火球又射出了三发。
  没时间让他考虑了。
  因此他反射性地朝着前方——疾驱。
  从旁看起来就像是朝着飞来的火球直奔而去。相对速度非常快。
  紧张窜过背脊,他弯身勉强与火球错身而过。等到头上的热团通过,踩着地面的脚更进一步加速。
  弗格提着弯刀,锁定火球吐出后的空档朝着巨龙冲刺。
  
  †
  
  艾儿蒂的工作就是忍耐,但这也为她的内心增添了沉重的苦痛。
  眼看弗格只身与龙交战,实在令她提心吊胆。尽管她相信一定不要紧——但弗格闪避攻击的姿态与严肃神情实在让艾儿蒂很不安。
  是看着心脏就仿佛要撕裂开来。可以的话她很想上前帮忙,很想施展炼术让龙退怯。仅只是这样,不知就能为他减轻多少负担啊。
  但是不行。
  她知道不可以。
  因为弗格已经告诫过艾儿蒂了。
  叫她要储备好力气。
  那么就非得好好遵守不可。恢复疲劳让「雾雨」能够再次使用是第一要务。弗格就是为此才孤军奋战的,要是艾儿蒂也加入战局就没意义了,一切努力都会付诸流水。
  龙仰身吐出火焰时,她忍不住把脸别开。她既惊慌又害怕。比起龙口吐火焰这件事,她更担心弗格会不会负伤败退。
  爆轰声刺痛着耳膜,烈焰的热气也直逼到这里来。时间一刻刻经过,眼花撩乱的战况变化使她一颗忐忑的心甚至感觉跳得发疼,呼吸急促、坐立难安。
  按捺着所有感受,艾儿蒂只能乖乖地忍耐。
  与沉静不下来的心情相反,她自觉集中力正逐渐高涨。而这正是她的期待。等到弗格让她解禁「放手一搏」,届时她一定能全力以赴。剩下的就端看身体是否能配合得上了,为此有必要再继续囤积力量,只差一点点就够了。
  就快了。
  再一下子,弗格一定就会回到自己的身边。
  所以在那之前要忍耐,先深呼吸——
  艾儿蒂非常拼命。
  所以她没有察觉,自己和以前变得有点不同了。
  因为那是不容易察觉到的变化。遵从弗格的命令,对他书听计从——光从这点来看,表面上与以前的关系完全如出一辙。
  不同点在于艾儿蒂的内心,她的心境。
  理解命令的意义,尽管会担忧成功与否,却是基于信赖的听从——和以前无条件、无情绪地唯命是从不一样。一连串的感情伴随着心痛与纠结。
  能够忍耐这些,表示她无疑经过了成长,变得成熟了。
  ——当人克服心痛、跨越内心纠葛获得领悟之时,方能将自身的实力发挥至最大极限。她正逐渐理解到「努力」这个字眼的真正意义。
  
  †
  
  巨龙的火球威力虽然惊人,但相对地破绽也很大。
  不但发射的间隔要花上数分钟时间,发射之后反仰的身体也会变得毫无防备。
  在特莉艾拉下令之前一直都没使用这招,恐怕就是基于这个理由。当然也有部分是因为威力太高了,很危险。
  总之——临危之际做出向前冲的判断,以结果来说算是个良策。
  在火舌即将吐出之际,龙颈及上半身会僵直而维持着仰姿。龙理应知道弗格正朝它飞奔而去,证据就是它的双眼焦点对准了弗格;然而身体却跟不上反应。正所谓绝佳的良机。
  有个他至今都没办法锁定的地方,那个总是频繁扭动、位置不定的部位。
  也就是头郃。
  目标不是脑部。因为覆盖着龙鳞的额头显得很坚硬,两侧又长有锐利的龙角,他实在不认为能以弯刀造成伤害。
  他锁定的是别的部位,不但是生物的要害,而且可以确信很柔软——就是眼球。
  瞄了前脚一眼,朝石板路一蹬,垂直向上飞升。眼前是刚吐出火球而半开的血盆大口,手又勾了鼻头一下再次继续攀升。高高举起「艾莉丝十六号」——
  「……喔喔喔喔喔!」
  奋力对准右眼球刺入。
  没有闲暇让他抽出刀子,因为龙几乎是反射性开始挣扎暴动,害他差点被扭动的龙头甩飞出去。因此他的手松开刀柄,往脸颊上一蹬就逃到了龙的背后。
  吼呜呜呜呜呜呜……痛苦的扭曲哀号震荡着鼓膜。揉擦受伤右眼的动作犹如猫在洗脸,但深深刺于其中的弯刀依旧是纹风不动。
  「哎呀哎呀。」
  特莉艾拉一面倒退,一面蹙起眉头。
  「早知道好像应该事先除去痛觉才对?」
  但自她嘴里吐出的却不是对孩子的关切,而是对自己经手的创造物的后悔。
  而那样的情绪也只像是轻略带过,视线随即自失控的龙身上转向弗格。
  「但你要怎么办呢,弗格?你没有武器了。」
  明明痛苦的咆哮声撼动着整片广场,但她的声音听来却是莫名清晰。
  「而且没有键器的话,你也无法立即使用『那个』力量吧?那一击困兽之斗虽然是成功将了一军,但结果不也只是换来了自身的不利吗?」
  带着兴味盎然的语气,仿佛在问弗格:你接下来还打算怎么出招?
  「……说得也是。」
  的确,现在的弗格是手无寸铁。
  不管再怎么吞噬毒气强化身体,也不可能徒手拽下龙鳞。
  所以——他大幅拉开距离,后退至艾儿蒂的身旁。
  「弗格。」
  身后唤他的声音既平静却又微带着颤抖。
  那是当她正死命压抑着情绪以保持沉着才会有的现象。
  「抱歉,艾儿蒂。」
  「不要紧吧?有没有哪里受伤?还好吗?火烫不烫?」
  一发声,问句就如连珠炮般飞来。
  害她担心了。弗格内心感到抱歉,同时也很高兴。她应该一直都很不安吧,即便如此却还是静静守候着交战。
  「我没事。艾儿蒂呢?」
  「嗯。」
  回应询问的颔首坚强而有力。
  「我不要紧,因为弗格回来了。我已经充分回复精力了,随时可以出招。」
  ——是吗。
  「那我们就上吧……去赢得胜利!」
  对策已经心里有谱了。若是这个方法,应该行得通。
  趁着龙因疼痛而失控的期间,弗格迅速简洁地对艾儿蒂进行说明。由于并不是很复杂,她马上就理解了。
  「拜托你了。」
  「包在我身上。弗格……你也要小心喔。」
  「嗯,当然。」
  两人交换着对话与视线,仅在短短一瞬间紧握彼此的双手。
  「特莉艾拉·梅普!接下来我们将要终结你的恶梦!」
  像是要为自己打气,对轻笑着的特莉艾拉高声放话之后飞冲出去。
  与弗格起跑同时,艾儿蒂的背上浮现炼术阵。宛如蝴蝶的纹路既复杂、却又如黑色的几何学图形般工整。有的部分形状维持固定,有的部分忙碌地千变万化,一口气开始描绘出复数的炼术阵。
  艾儿蒂阖上眼,庄严地喃声说道:
  「……『雾雨』。」
  首先出现在炼术阵周围的,是剑。
  与「利刺」或「镰刀」不同,是刀刃自剑柄与刀锷而生,有着拟似外形、细长的双刃剑。
  刀身将近一公尺,可归类为长剑。这样的剑同时长出了五支。
  「原来如此,没有武器就自己造,是这样吗?」
  特莉艾拉看似佩服地扬起一边眉梢。
  「但哪能穿透伊帕西的鳞片吗?你若不吞噬毒气就无法发挥实力吧?」
  她的指摘无误。不过猜测的方向错了。

  插图

  因为她不知道「雾雨」。
  「艾儿蒂!」
  弗格疾驰的同时举起一只手。
  一支剑来势汹汹地射出,没两下就追上了疾驰的弗格,眼看就要擦过他的肩头——弗格抓住空中的剑柄。
  当然剑的周围缠绕着丝状的「障壁」(Ehrle 2)。藉由吞噬上头的毒气强化身体,一口气缩短与龙之间的距离。
  纵身跳跃,反手持刀朝下方挥去。首先是肩膀,已经事先以「艾莉丝十六号」砍削过龙鳞的部位。
  剑贯穿了鳞片,刀身约有一半刺进了龙的体内。
  「第二支!」
  他头也不回地叫道。
  第一支剑柄刚离手,随即响起下一把剑射出时划破空气的声音。
  弗格再次抓住精准朝他飞来的剑,同样将剑周围的「障壁」(Ehrle 2)还原为毒气进行补给。这次他跳上龙背,对准先前战斗造成的伤口刺入。
  频繁地以「艾莉丝十六号」反覆攻击,全都是为了这一刻。
  弯刀虽然坚韧得足以穿破鳞片,但由于刀身浅短所以无法连底下的筋肉都斩断。因此先前的攻防打从一开始,目的就是在于破坏鳞片。
  鳞片破裂的伤口处袒无防备。质地稍软一点的剑——就算是炼术创造出的东西也刺得进去。
  刺在背上的剑就这么放置不管,弗格跃离龙背。
  面向着龙绕到左侧。因为已事先毁掉了眼球,因此这个方向形成了死角。
  「第三支!」
  这次一并利用了射出的推进力,在剑来到身边的同时握住剑柄,以投掷的要领挥出手臂。剑刺进了腋下的翅膀根部。
  尽管深处的肉被掘了出来,但龙既没有痛苦咆哮,也没有狂乱挣扎,看上去仿佛只是被搔痒的程度——这也在弗格的计算之中。
  剑的刀身附有麻痹毒。虽然毒性本身由于庞然巨躯而成效不彰,不至于无法动弹,但看来还是有让痛觉变得迟钝的效果。
  「第四支!」
  接住以子弹般的速度飞来的剑,这次目标在背后。
  大约在尾巴中段,雪上加霜地对着刚才交错时留下的伤口使出突刺。
  龙看不见弗格的身影,只能像只小狗般死命追着自己的尾巴原地兜圈子。那情景既滑稽同时也很可悲。这家伙应该已经没办法继续锁定他的身影了吧。
  弗格就此把剑搁置,再度跃到龙背上,然后直视着艾儿蒂高喊:
  「第五支!」
  朝他飞来的剑,这是最后一支。
  维持站在龙背上的姿势,反转握住剑柄的手腕——犹如要为犯人斩首的处刑人般,剑峰抵着龙的颈项。
  ——准备结束。
  肩膀、背后、侧腹、尾巴。
  龙的身体插着四把剑。
  刀身有一半埋进了肉躯,在阳光下闪耀着银辉。
  第五支剑依然握在弗格手中。因为那将会是「通道」。
  刀刃尖端对准了龙颈另一侧——竖着「艾莉丝十六号」的右眼。
  剑的周围张着一层薄薄的「障壁」(Ehrle 2),化作不可视的密网扩散开来。
  没必要保持距离。好了,准备做最后的收尾吧。
  艾儿蒂站在龙前方约三公尺远的地点等待号令。
  她是在剑射出的期间一面缓缓拉近了距离。
  背上展开的炼术阵早已停止变动,为了发动某一炼术而固定成形。
  因此弗格对她点头示意,呼唤她的名字。
  「艾儿蒂!」
  「……『雷电』!」
  来自上空的落雷沿着「障壁」(Ehrle 2)的密网传开,如雨般倾注而下。
  所有落雷的目标都不在于龙翼,而是以「雾雨」诱导的对象——也就是剑。
  落雷分别打在刀剑上,化作电击涌入龙的体内。
  由肩头的剑传导进上半身。
  由背后的剑窜入脊髓。
  由侧腹的剑侵入内脏。
  由尾巴的剑流遍下半身。
  弗格在身体周围微微展开「消失点」令电击无效化,同时也让自身化为导体。落雷滑过弗格的体表,通过第五支剑传达到「艾莉丝十六号」——进到脑髓。
  灼烧神经、破坏肌肉的电流于龙体内奔窜。
  它不可能抵御得了。
  因为是穿破难以导电的鳞片,直接流进了体内。
  一切仅是刹那间发生的事。
  龙只痉挛地颤抖了一下身体,弗格的脚下便开始摇晃。
  惨烈的临死哀号与闪电的轰声,究竟是何者更震耳欲聋?
  肉焦黑的臭气飘散,白烟从五道伤口冉冉升起,龙的身躯缓缓倒下。身体横卧在地,随后便不再动弹。
  模拟传说幻兽创造出的禁忌生命,终于——宣告断气。
  弗格自其背脊跳下,来到艾儿蒂面前。
  「赢了呢。」
  她露出安心与欣喜的笑容。
  「太好了。」
  「谢谢你,全都多亏有艾儿蒂。」
  弗格报以微笑。幸好计划总算是成功。
  朝龙的尸骸、刺在右眼的弯刀一瞥。刀身部分没有问题,但键器可能已经毁损。看样子得等温度稍微冷却后才能抽出来确认了。
  正当他思考着这件事,艾儿蒂却顿时瘫软地倒进他怀里。
  「……不要紧吧?」
  弗格连忙搀抱住她,艾儿蒂则是「嘿嘿」回以微笑。
  脚软是由于「雾雨」造成的疲劳。这也无可厚非,因为加上刚才与「使徒」的交战,让她连续使用了两次。
  「只是稍微有点累,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幸好看起来不至于严重到失去意识。他心想。
  话虽如此,但也没办法悠哉下去,必须马上赶回王城才行。伊欧、玛格丽特还有国王,不知他们究竟是否平安无事。
  搀扶着艾儿蒂的身体,同时思考着必须先找到马匹——就在此时。
  身后传来鼓掌的声音。
  啪、啪、啪。
  是比佣懒更多施了点力道的鼓掌。
  转身一看,特莉艾拉·梅普正睨视着龙的尸体及弗格两人。
  「恭喜,真不愧是身手不凡。」
  声音跟刚才没什么变化,语气也还是同样欠缺起伏却带有一点玩味与嘲讽。
  只不过她的表情——脸上一直带着的冷淡笑容消失了。
  并非没有表情,但却不属于喜怒哀乐的任何一种。那复杂的神情看似蕴藏了一切的情感,但却下不了决定自己要表现出哪一种情绪。
  「真厉害,我完全没想过会有这一招。」
  特莉艾拉说道。
  停止鼓掌将双手抱在胸前,食指抵着唇边:
  「是在炼术创成的物质周围缠上毒气,然后加以吸收是吗?不对,应该想作是让物质本身张有某种炼术……某种肉眼看不到的东西比较正确吧。不然的话就无法解释最后的电击了。落雷要是不直接打在刺入的剑上头,电流就会从表皮流失,没办理充分传导到体内了。就算剑是金属构成的,但要吸引雷电打在上头多少还是需要靠诱导呢。」
  她以兴味盎然的语气开始分析刚才的战斗。
  「据我所听说的,弗格你吞噬毒气的力量应该不会区分来源才对,但看来这点也改良过了呢。例如只锁定自己周边的范围……话说那是叫作「消失点」?到底是什么样的原理呢,真想一探究竟。」
  进行过一番分析之后,感兴趣的对象转移到弗格本人身上。
  「依我看来,我认为是细胞……准确一点不如说是血流与神经,也就是经络里的机能。真想把你整条脊椎连同神经全抽出来调查看看。要做哪种实验好呢?以毒气取代电流输入,观察反应好了?还是将神经和血管连结组成回路,提供毒气以确认看会不会产生动力?而且也很想知道细胞的结构呢。」
  所说的话语里不存在道德观。
  脱去桎梏,无视道德,丧失理智。
  「不对,比起那些,更重要的是炼术消除。将已创造出的幻想物质强硬还原成毒气的力量。关于方法我有做过几种假设,但说不定那也是炼术的一种。比方说可能是你的经络里藏有消除炼术的炼术阵。」
  然后。
  「呐,弗格。」
  话锋告一段落之后。
  特莉艾拉·梅普说了这一句话。
  「我……要是可以不去察觉到自己体内的疯狂,是不是就不必体会到这种心情了?」
  「特莉……艾拉?」
  声音听来始终很愉快。
  另一方面,没有表情的脸上却净是空虚。
  可是在眼镜的背后,双眸湿润。
  无声地——一道泪水自右眼滑落。
  「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呢喃着,然后别开了脸。
  「明明把你当作是朋友,对于想像将你解体的事却一点也没感觉。变得没感觉了。没办法有任何感觉了。」
  看不见她的神情。光听语气没办法了解她的情感。
  但是弗格却不禁屏息。
  感觉仿佛心头被紧紧揪住。
  「创造出这孩子的时候也一样,什么感想也没有。就算以炼禁术造成了无数人的牺牲,一样是什么感觉也没有。不管是这孩子跟你交战或者死去的时候也是,什么都感受不到。我最后一次感到心痛,是在伊帕西……真正的伊帕西死去的时候。可是啊。」
  ——啊啊。
  为什么?弗格心想。
  明明都已舍弃了伦理道德、褪去精神的桎梏,接纳了疯狂。
  「可是我却将那份悲伤……那份其实应该正视并接受的悲伤……以无可挽回的方法……绝对不能去做的方法掩埋了。」
  为什么她却还是如此无可救药地——像个人类呢?
  要是彻底疯狂、不再是个人类该有多好。
  要是她干脆变成真正的机械该有多好。
  特莉艾拉渐行渐远。
  逐渐与弗格和艾儿蒂拉开距离。
  背对着他们,白袍的衣摆随着脚步翻飞,步伐前方是红莲火焰。
  由巨龙口吐出的,依旧燃烧未尽的一片火海。
  「特莉艾拉!」
  弗格大喊。虽然试图阻止她,但脚却不肯动。
  与情感相悖的声音在脑中告诫着「不可以阻止她」。
  别阻止她比较好。因为……
  「我想我大概不可以继续活着。」
  「……不对!」
  弗格不禁大叫,仿佛是要否定自身的意志、否定她的话。
  「没有谁是不可以活着的!没有啊!」
  弗格怀中的特异体质少女,她的出生本身就是罪过。
  而身为人造人的他和妹妹们,他们的存在也是一种罪。
  但即便如此,他们仍然活着。
  他们想要活下去。因为想要活下去——
  「你真温柔。」
  特莉艾拉回眸一笑。
  弗格觉得好久没像这样见到她的笑容了。
  明明直到刚才都还一直在笑。
  即便疯狂却仍与往昔相同的笑容,令他感觉骇人。
  可是,为何现在却满溢着怀念呢?
  「……可是……对于你的温柔,我也已经完全没有任何感受了啊。」
  对于再次背对他走进火焰中的友人,弗格再也说不出话。
  火星沾上了白袍。
  她的衣服、双脚、蜂蜜色的发丝逐渐被火焰包裹。
  弗格茫然地凝望眼前这一幕。
  除了注视之外,他束手无策。
  就连想要转开视线也办不到。
  最后——
  等到目送那身影完全消融于红莲——
  弗格仿佛要从肺部挤出空气地说道:
  「我们快走吧,艾儿蒂。我很担心王城。」
  草草地把手伸向龙头,无视乎掌心的灼热抽出爱刀。
  试着扳弄剑柄的手把,但接收了力道的机关却还是了无动作。
  过去特莉艾拉所替他做的键器已然损毁。
  
  †
  
  艾儿蒂和弗格成功讨伐巨龙之后,大约过了十分钟。
  蒂·琪·莱姆站在仍鲜明地残留着触目惊心的破坏爪痕的咖啡厅前方广场。
  两人早已离开此地。应该是在某处抓了匹马正赶往王城吧。
  时间还不要紧吧?她取出怀表确认。
  回收三头犬(Kerberos)的尸体并抓到绮莉叶大约是在五分钟前。艾儿蒂和弗格抵达王城应该需要花上十分钟吧——时间还很够。蒂·琪有办法抢在他们之前先到达。
  广场对侧深处,面对民宅的道路依然还在大火的熏烤之中。
  看起来火势应该不会再继续蔓延了,就算放着不理也会自行熄灭吧。不过火灾是否会扩散,对蒂·琪来说当然都无所谓。
  她在龙的尸骸前蹲下。
  没想到竟能杀掉如此巨大的生物,真是厉害——她由衷感到佩服。
  实际上蒂·琪的战斗能力并不高,再说她原本就不擅长舞刀弄枪或拳脚相向等暴力之事,而专长的也大多是些与战斗沾不上边的炼术。因此这次是作为后援而四处奔波,可是——虽说是幕后工作,但实际上也挺辛苦。
  「话说回来,这可真伤脑筋啊。」
  她噘着嘴仔细端详那只龙。体积庞大得吓人。
  由头至尾端大概超过十公尺吧?实在没办法靠「小人偶」(Lime 1)来搬送。
  「真讨厌~」
  虽然优贝欧鲁有教她要是太过庞大而无法搬运的话该如何处理,但她实在不太愿意加以实践。若是小鸟、蛇或兔子也就算了,要把这么巨大的生物解体真的很麻烦。
  不过抱怨也无济于事,因此还是决定着手进行作业。
  首先发动炼术。以「炼铁」(Shaming 2)创造出长剑,然后在上面施予「断裂钢」(Autumn 11)。
  尽管是尸体,但还是难以对腹部的甲壳造成伤痕,更别提持剑的是柔弱的蒂·琪。刀刃光靠「断裂钢」(Autumn 11)还是很难穿透,于是她便即兴掺进了「螺旋抉」。覆盖于刀身上的每一片金属片都发出细微的颤动,试着透过那些金属片的回转来提高锋利度。如此一来情况便改善了许多。
  「喔喔!雷德发明的炼术还真方便耶,」
  一边愉快地自言自语、一边剖开龙腹的模样,简直像个在玩家家酒的小孩子。
  最后蒂·琪操作的刀刃总算剖开血肉、削断肋骨——抵达位于深处的肝脏。
  肚子里很烫,几乎已经半熟了。因为是被高温所杀的。这个没问题吗?先是嗅了嗅,不过扑鼻而来的倒是掩盖过腥臭的浓郁花香。
  换句话说也就是没问题。
  小心翼翼不去伤到肝脏,将其挖出。体积大得甚至双手无法完全抱住,少说也有一个孩童的大小。但反正看来装得进「小人偶」(Lime 1)里,太好了。
  将收纳着肝脏的纸片塞进怀里之后,这次换成目不转睛地盯着沾染龙血的双手。把指尖含进嘴里,尝起来有着七彩般的滋味。
  真有趣。不愧是以炼禁术创造的幻兽,这种味道是初次体验。
  「老实说我也想再吃吃看其他更多部位呢~」
  把角熬汤来喝也不错,或者也可以吸吸看胆汁。肝脏也是,要是磨碎了沾石灰来吃,铁定能邂逅甚至足以令她眼冒金星的美妙灵感。
  就这样放着实在太可惜,但时间不够了。
  「好了,这样就全部凑齐了。」
  打从中午过后就一直在匍都里四处奔波,但这应该就是最后的工作了。
  破坏警察军本部只是举手之劳,所以无所谓。
  重要的作业是回收必须物品。
  首先是三头犬(Kerberos)。
  再来是绮莉叶。
  最后是——龙。
  至于蛇鸡(Basilisk),因为没有植入「那样东西」,所以没必要回收尸体。鸟兽王(Griffon)也是一样,放着不管也没关系。
  再来只须前往王城,把东西全部交给优贝欧鲁即可。
  站起身,提起身上穿的大衣。内里的炼术阵接合,准备发动「箱庭的人偶」(Lime 3)
  瞥了一眼身后逐渐削弱的火势。
  她想起龙与三头犬(Kerberos)——幻兽们的生母,那位女性自己选择投身那片火海的事。蒂·琪当时也正从远处建筑的屋顶遥望着那一幕。她觉得真是傻。那个人一定是没办法再继续享受人生了吧。既然这样,不如变得更加、更加地疯狂不就好了吗?
  「箱庭的人偶」(Lime 3)发动。
  创造出连系分隔两地的定点座标的异空间,然后从中穿越——原理很接近在纸上画两个点,再藉由对摺来让两个点叠合。
  并非随心所欲想去哪就去哪,必须要在目标地点事先准备好炼术阵才行。她花了快一个星期,在匍都各地都事先偷偷准备好了。当然,王城附近也有。
  「你是关键」,优贝欧鲁是这么跟她说的。说为了让计划成功,这是最重要的工作。被人需要是件很开心的事,因此她也打算努力工作来报答。
  内心因期待而雀跃,蒂·琪这么祈祷着。
  ——希望他的「计划」能够成功。


  第七章 其意味着对主人的背叛

  在王座大厅等待弗格和艾儿蒂抵达,期间大约只经过了十五分钟,但雷可利却感觉仿佛是场漫无止境的等待。
  优贝欧鲁一行的准备陆续就绪,但他们却只能束手无策地睁眼旁观。这情况简直好比变成了戏剧的观众,教人很不舒服。
  实际上,戏剧这个比喻真的很贴切。总之一切都很刻意又夸张,由优贝欧鲁领衔主演的不入流戏码即将开幕是显而易见。
  首先登场的是理应在后台作业的部下们。他的同伴兼共犯——雷德·欧塔姆与蒂·琪·莱姆。
  雷德带来的是观众。莹国第一皇女,以及梅涅克伯爵的孙子基亚斯。失去意识的玛格丽特被置于房间一角,基亚斯则背对着她、挺身瞪着优贝欧鲁,不敢轻举妄动。雷可利对这名少年的好感油然而生。或许无法抵抗地被带到这里证明他软弱无力,但即便如此还是尽最大的勇气想要守护公主,十分值得钦佩。
  蒂·琪的工作有两项。
  一是整顿舞台。以那个创造假想异空间的炼术,没两下就将散落王座大厅的尸体收拾得清洁溜溜。勤劳地翻着一本册子,每翻一页就分别开启一扇异空间之门,将尸体一一收纳进去。不管是近卫兵的身体或是国王首级,全都无差别地像丢垃圾般塞了进去,那样的景象甚至让人感觉滑稽可笑。
  二则是帮忙追加同台共演的演员。
  结束王座大厅的清扫之后,从怀里掏出纸片扔在地上。自里头现身的是雷可利的姊姊、弗格的妹妹——也就是「罗兰之子」的第二环,绮莉叶。看样子是被关进假想异空间而被带来的吧。演员阵容实在豪华得夸张,教观众受宠若惊。
  绮莉叶先是愣了一会儿,最后似乎才总算理解大致的处境。「原来是这么回事。」她不耐烦地笑出声。目前人正双手抱胸、倚在房间角落的墙面。
  若提到雷可利在这段期间所做的事,大概就只有对理查德的处置吧。
  光是打昏他,不知何时会苏醒过来,因此干脆以炼术将他催眠。若没发生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大概昏睡个半天也不成问题吧——虽说她没自信这样的决定正不正确。既然就现况来说想逃跑是不可能的,那么就只剩下叫醒他或让他睡这两种选项了。但很难说结果究竟会如何发展。
  一连串作业结束后,蒂·琪又不知消失到哪去了,王座大厅里不见她的踪影。雷德·欧塔姆找了房间的一角坐下,舒展双脚开始休息。
  于是乎演员就绪,舞台已整顿好,也已准备好观众——最后到场的究竟将会是观众,抑或是该与主角优贝欧鲁演对手戏的演员呢?
  弗格与艾儿蒂现身于王座大厅。
  
  †
  
  当踏进王座大厅的时候,弗格早就已掌握了某种程度的现况。
  一方面是他在来到此地之前,从沿路看到的光景——化为断垣残壁的王城外观,以及王城内部悄无人烟的景况便已了然于心,内心早已抱有近乎确信的预感。
  光是能够确认伊欧目前平安或许就该庆幸了。看见慰灵塔断成两半坍倒的瞬间,心脏几乎冻结,不过两人在出入口发现贴有一张纸,伊欧留言告知说她平安无事。上头写着「我在老地方等你们回来」
  但这是唯一的好消息。
  王城几乎半毁,王属军完全溃败,王宫守护结界也被消灭了。然后在王座大厅等待弗格他们的,是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
  地面到处是血渍,白檀薰香混杂着浓浓的内脏腥臭。虽然眼下没看见半具尸体,但不难想像发生了什么事。
  在场有与优贝欧鲁对峙的雷可利、卡尔布鲁克,以及失去意识的理查德。看来他们比弗格两人早一步先抵达这里。虽然内心不禁埋怨就算只有亲王也好,为什么不让他先逃走,但弗格自己也明白这终究是奢望。
  在离他们较远的地方,也看见绮莉叶站着的身影。她背倚着墙,脸上净是不悦。本以为她是站在优贝欧鲁那一方,不过看样子事情并非如此。一认出两人的到来,她别有深意地耸了耸肩。
  最糟的状况是连玛格丽特和基亚斯·梅涅克也被带到了现场。是打算将他们当作人质吗?姑且不论玛格丽特,基亚斯只能算是平白遭殃。
  看了一眼身边握住他的手的艾儿蒂。
  绮莉叶还算好,但玛格丽特也在现场多少使得她有些手足无措。由她的样子来看——关于国王的事,弗格决定还是对她保持沉默。当然弗格并非亲眼看见,终究只是他的推测,但优贝欧鲁他们人正站在血淋淋的王座大厅,此一事实几乎成了铁证。
  要是得知父亲的死讯,艾儿蒂内心的动摇一定会濒临饱和。那样的情况下只会害她丢了小命;更重要的是,弗格不想再令她的悲伤雪上加霜。
  他希望艾儿蒂能够专注于守护眼前尚存一息的玛格丽特。要接受沉重的悲剧,等到一切都结束后再谈也不迟。
  视线与雷可利和卡尔布鲁克两人对上。
  卡尔布鲁克对他微微点头行了默礼。应该是在谢罪吧,对于造成此局面感到抱歉之类的。真是个一板一眼的管家。
  雷可利也一反往常,丝毫不见平日高傲的态度。她只是望着弗格的脸,接着回头瞥了绮莉叶一眼,仿佛要他自己从中领会——然后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是『我们的弟弟』。」
  「哈!」
  绮莉叶嗤之以鼻地失笑。
  「我就猜想会是这样……难得有个弟弟,要是多少能可爱一点该有多好。」
  ——老实说。
  虽然惊讶,内心的一隅也和她相同,抱有「果然是这样」的猜测。
  实际上,他不知为何就是有种疑念。
  包含自己在内,「罗兰之子」当中每个人都对么子「第四环」的事情一无所知。不用说是不是还活着,就连究竟是否真有这个么子诞生都无从得知。因此他推测万一真的存在于某处,无论是敌是友,八成都隐瞒真面目、过着如同人类一般的生活。而来历不明又不肯表露目的、视莹国为仇敌的优贝欧鲁这号人物实在非常符合那样的猜测。
  「……开什么玩笑。」
  弗格带着艾儿蒂慢慢前进——来到距离站在王座旁的优贝欧鲁约五公尺的前方,与优贝欧鲁两相对峙。若彼此各自往前跨越一步的话,就会变成能立刻展开厮杀的距离。
  「原来如此,『对主人的背叛』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四位「罗兰之子」各自被赐予的名字,由来都是源自地狱最底层的悲叹之河。名字象征他们的存在与特有能力,同时也可说是禁锢了他们的宿命。
  环状拓展的悲叹之河分割成了四个同心圆,规矩地被按上第一至第四的顺序。
  弗格是第一环(Caina)——对于血亲,也就是「炼狱」这位母亲的背叛。
  吞噬炼狱毒气转化为自身的力量,「消失点(Caina)」。
  绮莉叶是第二环(Antenora)——对于祖国,也就是「人民聚集、团结合力」一事的背叛。
  发挥一即是全、个体即为团体的力量,「群体(Antenora)」。
  雷可利是第三环(Ptolomea)——对于客人,也就是「踏入自身势力范围之人」的背叛。
  排斥、驱逐自身周围的毒气,「供牺之血(Ptolomea)」。
  而第四环(Judecca)——对于主人,也就是自己应侍奉之人……恐怕即为对「人类」本身的背叛。
  不知究竟持有何种能力。但优贝欧鲁打算做的事,无疑遵照着他自身被赋予的宿命。
  弗格讥讽地问道:
  「然后呢?你聚集『罗兰之子』是打算做什么?」
  「是打算举杯庆祝感动的相会吗?但你这个新成员可能不知道吧,很可惜,我们家人的感情实在不睦到了极点喔。」
  绮莉叶难得地表示附和。看来她是被以强硬手段带来的。虽然她看弗格不顺眼,但看优贝欧鲁则更是不爽。
  「差不多该开始了吧?么子。」
  雷可利不耐地说道。
  「演这出戏到底有何意义?不但践踏了国家的中枢,甚至让吾等兄弟姊妹齐聚一堂,究竟是作何打算?」
  兄姊们纷纷各自出声质问弟弟。
  优贝欧鲁脸上还是挂着一贯的冷淡笑容,所有的敌意仿佛被他左耳进右耳出。他摊开双手说道:
  「首先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好呢?」
  望着弗格与他身旁的艾儿蒂。
  「是关于孤独地来到人世之后,有幸邂逅应侍奉的公主的长兄吗?」
  接下来睨视着绮莉叶。
  「还是关于不满自己的出身、嫉妒兄长的幸福,离家出走并一再重覆上演恶作剧的乖僻长女?」
  再来又瞥向雷可利与卡尔布鲁克。
  「或者是关于燃烧着使命感、欠缺自知之明而妄想要引导人类的骄矜次女?」
  可怜的基亚斯,一点也搞不清状况与意义。优贝欧鲁稍微瞄了他一眼。
  「又或者……」
  接下来,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
  那端整却让人莫名害怕的脸上浮现人畜无害、然而却令人作呕的笑容,身上散发出虚无却莫名带有威迫感的气息。
  「是关于以禁忌的邪道创造出他们……既是造物主也是稀世大罪人的罗兰·艾努·康菲尔德的事好呢?」
  以夸大的恭谨态度——宛如立于舞台中心的歌剧主角般,开始娓娓道来。
  变成他的个人秀了。弗格不禁咬牙。
  现场的支配权被优贝欧鲁掌握在手。特别是人造人们,一听见父亲罗兰的名字被搬出来,也只能任由他继续说下去。
  关于罗兰这号人物,弗格不知道的实在太多了。
  明明是使自己诞生的父亲,可是脑中对他的五官却只有依稀的印象。关于他的为人、嗜好、声音等等也只有片断的记忆,而且也不知那些究竟是自己在何时听到、看到的。是还沉浮于三角烧瓶时接收到的情报吗?那如此一来也就只不过是出生时附带被植入的知识罢了?就连这些他们也都暧昧不清而无法定夺。
  弗格记得,他是个不会将自身的研究成果留下文字纪录的人。另一方面,任凭再怎么搜寻记忆,弗格依旧想不起研究室里的风景。不过倒是记得他是个重度挑食的人,这种可有可无的情报;然而至于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却想不出来。
  绮莉叶八成也和他差不多吧,因此才默不作声。雷可利的记忆似乎比他们更详细一点,可是她却选择缄默,看样子或许是没自信。
  「话说,你们到底知不知道罗兰的目的?」
  优贝欧鲁像在煽动观众般问道。
  「他为何创造出人造人?为什么要让『拥有人类外表却非人类的伪生命体』这种扭曲的东西诞生到这世上?雷可利,你是将之解释成为了将这个国家与人类导向良好的方向吧?实际上这个论点是正确的。」
  他们的诞生,当真是为了成为引领人类的指标?
  是为了作为对人类、对国家的暗示才被创造的吗?
  话题继续进行。
  「可是正确归正确,你所采行的方法却是错的。凭你一个单独个体,却想靠你那自以为是的判断来引导人类?根据『理想』这种不明了的基准,就想决定人类的未来?哪有这种不合理的事。光靠不具体的理想是无法引导人类的。简单说好了,你并不具备统率人类的器量与资格,『雷可利之宴』的首长。」
  过去弗格也同样对她抱持这种反对意见。
  绮莉叶八成也同样讨厌雷可利的做法吧。
  可是优贝欧鲁提出的否定,与弗格或绮莉叶抱持的情感不同。原因在于——对于「引导人类」这种傲慢的大义名分,他并未加以否定。
  「你说我不具器量?」
  雷可利愤怒地说道。
  「那不然怎样才算是能引导人类的器量?你说理想并不具意义?若没了理想,又该如何引导人类?若丧失了自身所蕴含的光辉,究竟又该如何踏上通往光明的大道?」
  她也有她的自傲,有着受托于罗兰、肩负着未来的坚强意志。
  因此她无法让步。优贝欧鲁的说词让她非常不快。
  「无聊透顶,『第三环』。」
  优贝欧鲁像是要教训这样的雷可利,如是说道。
  「引导人类所必须的,并不是理想这种不确定的感情。而是更确实且更坚定的、作为一个存在的光辉。简单来说——就是『引导的人必须要是完全的个体』。」
  过于抽象的解释,使得全场人员不禁蹙眉。
  可以理解他不是在巧言诓骗,因为他的神情间充满着某种确信。然而他话里的意思却教人完全听不懂。
  「完全的个体?什么意思?」
  弗格不禁质疑。立刻就得到了答覆。
  「就是超绝。」
  「也就是要很优秀的意思?不比人类优越就不行?」
  绮莉叶也忍不住皱眉。
  「不是那样的。」
  优贝欧鲁得意洋洋地摇头。
  「容貌、体能、身体机能、知识、技术……不管这些项目再怎么优秀,离完全还是相差甚远。在人类的历史上,过去曾出现过多少天才?又有多少位拥有格外出类拔萃的能力?名留青史的他们真的够格引导人类吗?答案是否。假使『区区的优秀人类』就真能引导人类的话,人类如今早就更为先进了,而罗兰也就不会创造什么人造人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别玩些听不懂的文字游戏来愚弄我们!」
  雷可利的口气终于失去冷静。但即使面对这样的她——
  「这不是文字游戏。」
  优贝欧鲁依旧维持着游刃有余的笑容。
  「所谓的完全,就是位居于遥遥超越了一切的至高点。我想说的就是这样。恐怕罗兰也和我有着相同的想法。而在他思考之后的结果……于是创造了你们。」
  「……你说什么?」
  话题唐突且急遽地……切入了核心。
  「每一位『罗兰之子』都分别在某一方面超越了人类。」
  优贝欧鲁面对在场所有人,清晰说道。
  「『第一环』……藉由炼狱的毒气而促成活性化的血流与神经——也就是经络。」
  一边说着,他一边从配在腰间的刀鞘抽出长刀。
  「『第二环』……藉由复制来模拟、重现不死的身躯,也就是肉体。」
  长刃闪烁着烽烽刀光。他环视王座周遭。
  「『第三环』……基于抗拒,焚尽一切的灵力,也就是灵魂。」
  环视的同时,脸上净是自信满满的笑容。
  「『第四环』……专为名为超越者的存在而准备的心灵,也就是精神。」
  自信满满地笑着,并进一步说明。
  「就是四源说。形成『人』的四项要素,灵魂、精神、肉体、经络。」
  他谈的并非戏言或空言,弗格他们总算是理解了。
  不对——是被迫接受开导。
  他所讲的很有道理,充满着说服力,让人信以为正确。
  最主要的是,这一番话让他们直觉、甚至实质感觉所言无误。
  换言之。
  伫足的优贝欧鲁将长刀刀尖刺进地面,颔首表示:
  「你们『罗兰之子』,正是被分别授予了超越人类的『四源』,是『完全的存在』的碎片。」
  
  †
  
  「好了。」
  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正陶醉于自身的行为。
  将召集到舞台上的演员玩弄于股掌间。
  面对着不完全却傲慢地自视为超越者之人,他正处于优势。
  但要让所有的步骤完成,尚有不足的地方。
  优贝欧鲁若想抵达他视为目标的「约定的场所」,就还必须再拉一位演员走上舞台。只不过,优贝欧鲁同时也就必须将自身的不完全,以及名为优贝欧鲁的存在究竟何其悲惨公诸于世。
  那极需要勇气。因此他胆大无畏地笑着激励自己。
  ——我至今为止是在多么无助的悲惨心情下活过来的,就让你们好好体会吧。
  就连像现在这种情况下,内心也几乎要因为自卑感而胀裂开来,让你们也尝尝同样的滋味吧。我是多么地期待把你们践踏在脚下,将你们打落地狱的谷底,你们就好好体会吧。
  好了——
  并非散发敌意或杀意,而是从容且优雅地继续话题。
  「你们『罗兰之子』虽然是以完全为目标创造出来的,但是各别的单独个体却只是与完全两字沾不上边的存在。但是……难道这就表示罗兰他失败了吗?答案是否。」
  不知他们是否有发觉。
  每当提到「罗兰之子」,优贝欧鲁一定是使用第二人称「你们」。不是「我们」,而是「你们」。
  「并不是失败。罗兰没有失败。你们只是身为『完全的存在』的其中一个碎片……身为『不完全的完全』,是打从设计阶段就已决定好的。」
  「……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你少开玩笑。」
  最先按捺不住情绪的是「第三环」。
  这也无可厚非。她身为罗兰的妻子,抱持着罗兰将理想托付给自己的自觉。那既是她的存在意义,也是她活着的目的。因此优贝欧鲁一副对她丈夫了若指掌的语气,令她非常难以忍受。
  当然,她绝对没有错。那崇高的灵魂确实是罗兰托付给她的。但是——她却在决定性的关键上有了误会。
  罗兰虽然将「完全」的其中一个碎片、崇高的灵魂「托付」给她,但却不代表「让渡」给她了。
  雷可利进一步逼问,或者可说是谴责。
  「为何你这家伙讲得俨然看穿了罗兰的意志与目的?你又懂罗兰什么了?又懂我们什么了!」
  「我是懂啊。至少比你们清楚。」
  当然,对优贝欧鲁来说,谴责这件事本身就愚不可及。
  既然如此,差不多也该把话讲明了。
  关于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此一存在的真相。
  自身存在的微不足道,以及他们存在的意义。
  「我是从『某人』那里直接听说了这件事。他打从出生起就一直待在罗兰身边,一直以来都看着罗兰。他恐怕是最了解罗兰这名人类的人物了。比起打从被创造之后便遭弃置的你们,他绝对比你们来得更了解。」
  「罗兰的……身边?一直以来看着他?」
  皱眉质疑的是绮莉叶。
  「怎么一回事?……你究竟是『什么人』?」
  虽然并非实际被看破,但这是个很好的问题,直捣核心。
  「说起来,你好像曾经和伊帕西·特特斯一起行动过吧?以尸体拟似创造出的类人造人……虽然那确实是很滑稽,但我不讨厌他。至少我对他的好感胜过于你。」
  他也是一个失败品。
  「因为我和伊帕西之间有点类似于亲戚吧。」
  和自己相同,是在以自卑感为动机下被创造出来的失败作。
  「……难道说……」
  弗格不由得低呼。
  「你该不会……」
  猜中了吗?
  该表示佩服,或者该说这是理所当然?因为他曾经与创造伊帕西的人物实际见面、交手过,那么要从中得出解答绝非难事。
  「我是人造人,但并不是什么『罗兰之子』。」
  优贝欧鲁终于揭开真相。
  「我的造物主名叫修菲姆。没听过这个名字吧?但若加上姓氏应该就能察知他的来历了吧。修菲姆·帝耶·康菲尔德……弗格,就是你所杀掉的雷迪克的父亲,罗兰的弟弟。」
  过去伊帕西·特特斯曾经说过,他是雷迪克遗志的继承者。
  并非全然是谎言。雷迪克从修菲姆那里继承的遗志——对罗兰所抱持的自卑感,以及无论再怎么努力也无法与他并驾齐驱的绝望——优贝欧鲁的心中确实继承了这些。
  「罗兰无疑是个天才。但另一方面,他弟弟修菲姆却不是。虽然一部分也是由于兄长的光环使得他不起眼,但他的名字就算翻烂整部莹国史也递寻不着。不管是作为研究学者、罪犯或者炼术师。」
  优贝欧鲁自己也知道,他的语气开始带有激情。
  「但是他姑且还是留下了成果。在自卑感当中,以对抗心与执着为粮食,创造出了类似人造人的东西。毫无任一处像『罗兰之子』那样超越人类,灵魂、精神、肉体、经络也只不过比起人类更优秀一些的『失败作』……那就是我。」
  胸口正加速悸动,背脊窜过一阵寒意。因为修菲姆的自卑感,与优贝欧鲁抱持的是完全相同的东西。无论自己再怎么伸手,始终无法触及『罗兰之子』。敌不过他们。就存在本身的完成度,他们的次元相差太多了。
  可是,他要超越他们。绝对要超越他们。
  就是为此目的,他才堆砌起了至今为止的一切努力。慎重地构思计划,大胆地张罗陷阱,不怀好意地策划阴谋,再三地安排周全的准备,打造出了今日的舞台——
  「……既然这样,那么又会是谁?」
  弗格近乎自问地呢喃。
  「若不是你的话,到底是谁?」
  紧接着绮莉叶也发出同样疑惑,不过有一半是对着优贝欧鲁发问。
  「……『第四环』究竟是谁?身在何处?」
  而雷可利则是清楚地直接对他发问。
  ——是啊,你们很在意吧?
  所以就回答你们吧。
  「哈。你们的弟弟……最后的『罗兰之子』……看,就在那里。」
  他是——基亚斯·梅涅克。
  「咦……?」
  感受到优贝欧鲁的视线,更加深了他脸上的混乱神情。
  这也无可厚非。
  因为这名少年并没有身为人造人的自觉。
  被当作人类、在人类社会中被抚养长大的他,对于自身的事情一无所知。
  就连身在现场,也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展开的对话含意,一味只是为了保护玛格丽特而坚强地站着罢了。
  但是。优贝欧鲁心想。
  没有自觉才是最罪孽深重的。
  无知就是一种无可救药的罪过——至少以这个场合来说是如此。
  「认识梅涅克伯爵不久后我就知道了他的事。他将少年介绍给我,说是他的孙子。比起现在,当时他还很年幼,所以我才没能立即发觉。所谓的人造人,原本在诞生时就已有了既定的外观年龄,并不会再往上成长。」
  但他却是个例外。
  「会成长的人造人呢。这可是罗兰的成果啊。」
  弗格、绮莉叶与雷可利皆是满脸错愕。无法置信,万万想不到——他们的表情仿佛如是说。实在很有趣。将他们玩弄于掌心,实在教人愉快得不得了。
  「他是由于什么样的机缘而成了梅涅克家的子孙,至今仍是个谜。是被偷偷替换,还是将创成的胚胎移植到了妇人的肚中,又或者单纯只是被捡到收养?真相已沉于过去的浊流之中了,但不论如何……第四位『罗兰之子』是被当作人类抚养长大的。而这也是罗兰远大计划中的其中一个布局。」
  「你在……说什么啊?」
  基亚斯茫然地说道,视线仓皇无措地投向优贝欧鲁。
  「我是人造人?不是人类?我……不是祖父的孙子……吗?」
  神情仿佛在求助。
  伤脑筋。优贝欧鲁心想。
  对着好歹算是祖父仇敌的人求助,那个老人恐怕也会死不瞑目吧。
  但想当然优贝欧鲁也没义务点出来加以训斥,因此他决定置之不理。尽情混乱、困惑、迷惘吧,因为这名少年毕竟只不过是一头充当祭品的牲畜。
  他转身再次看向弗格。
  「除了『完全的四源』,罗兰还赋予了人造人另外一项课题。对你们而言,因为是自己的身体,所以你们应该很清楚吧?就是『毒气的克服』。」
  被赋予的与四源相关的力量。
  以完全为目标的过程中所发生的副产物。
  「『第一环』是细胞具备了将毒气视为养分吸收的能力。『第二环』则是能藉由自我复制,舍弃已遭到毒气腐蚀的身体。『第三环』的体质会对于毒气的芳香感到不快,但却可以对吸入的毒性加以无视。至于『第四环』……」
  优贝欧鲁教导他们。
  「他所具备的,是对于毒气完全的……真正的完全抗性。不仅仅身体丝毫不会为毒气所害,他甚至无法感知毒气本身的存在。」
  所以能发现基亚斯的真面目,正是因为他的这项特性。
  同时,他觉得难怪在梅涅克伯爵家甚至不会让人感觉不寻常。因为贵族世家原本就是过着与炼狱毒气无缘的生活。
  即便身边发生了甚至能让常人即刻毙命的毒气,基亚斯也一点事都没有。更有甚的,他连毒气正在发生这件事都没有感觉。王宫的守护结界被打破时,他恐怕人还在结界外——但他却安然无事,甚至连有超高浓度的毒气正在散播也没发觉,就这么踏进了王宫。
  「很难以置信吗?」
  依序观察弗格等人的表情,他们全都一样面有难色。这也难怪,就算是真相,但光靠言词果然还是毫无可信度。
  只好实际给他们看看实验了。
  「不然就让你们瞧瞧证据吧。」
  但那同时也是他们步向崩坏的序曲——
  优贝欧鲁对雷德使了个眼神,要求背倚着墙闲得发慌的同伴补充说明。
  「喔。」
  稍微举个手示意后,雷德走近基亚斯。
  在来到约两公尺附近时便皱着眉。
  「……可是还真的都没发觉耶,真教人吃惊。」
  被搭话的基亚斯一脸茫然。
  「啊——刚才我把你带来这里之后,偷偷装在你身上的……抱歉啊,我没办法拿下来,而且也根本不想靠近。就连对我这个炼术师来说也太浓了。」
  最先发觉话中之意而反应的是弗格。
  他脸色骤变地冲向基亚斯。在跑到距离约一公尺时勃然变色。
  「居然……有这种事!」
  粗鲁地抓住基亚斯的袖子将他推开。
  「你做什么?」
  搞错状况怒吼的可悲少年,还傻得无法理解现况。
  弗格无视基亚斯,冲到玛格丽特身边。
  将闭目的她抱起来——抱起后脸色随即扭曲,愤恨地咬紧牙根。
  「可恶,到底做了什么好事……别开玩笑!」
  优贝欧鲁讪笑着低喃。
  「『第四环』。其意味着对主人的背叛。」
  并不是在开玩笑。
  只不过是帮他重现了伴随着出生的既有宿命。
  在他来到王座大厅时,在他的衣摆装上了小型的键器,仅此而已。
  将修纳·维纳的结界珠与「克拉夫念珠」合成,再经过独自改良加工而成,独一无二的压箱宝。只是摆着就会释出高浓度的毒气,并且还能让毒气锁在约半径一公尺的范围内,与经过的时间成正比持续压缩浓度——非常可怕的键器。
  「喂,弗格!你这浑蛋,离玛格丽特殿下远一点!」
  基亚斯还是状况外地叫嚷。
  说起来,弗格想起之前也是对身为骑士的他燃烧着对抗心呢。
  这也算是宿命吧。
  「罗兰之子」似乎会不明所以地彼此看不顺眼。
  「无知是一种罪过呢,基亚斯大人。」
  用着与过去侍奉梅涅克家时同样的口吻,优贝欧鲁柔声地告诉他。
  「该离玛格丽特殿下远一点的人,是你喔。」
  若至少抱着公主的话,或许起码还能察觉到异常。
  但他的忠诚心与爱慕之心,使得他尽可能避免与公主有肉体上的直接碰触。他觉得碰触这种事实在太过僭越,因此只保留于陪在身边的阶段。在失去意识的玛格丽特身边散发着高浓度的毒气,却毫无察觉这一点——就只是陪在身边。
  弗格缓缓站起身。
  慎重地将玛格丽特安置于地上。
  整理自己身上的服装,双手于胸前握合。
  「咦……公主……殿下?」
  基亚斯似乎也总算发觉了。他的浑身开始忍不住颤抖。看着心爱的公主的睡脸,像是在确认她那失去血色的双唇。
  「是你害的喔,基亚斯大人。」
  因此优贝欧鲁故意告诉他。
  「是你杀的。是你杀了心爱的公主喔。」
  「……玛格丽……特?」
  艾儿蒂茫然若失地呢喃。弗格转身看她,紧抿着嘴对她摇头。
  姊姊因妹妹的死而掩着口,难以置信地开始流泪。这桩附加的悲剧虽然甜美,但更大快人心的果然非基亚斯的丑态莫属。
  「咯咯……咯咯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是错愕地掩着面、丧失自我的——基亚斯·梅涅克的姿态。
  「哈哈哈哈哈!如何呀?瞧瞧这副模样,这个蠢货就是你们的弟弟!这种无聊的存在就是以你们为基础,以你们为垫脚石筑成的完成品!这种愚不可及的东西就是罗兰研究的最后成果啊!」
  止不住大笑。
  可笑得不得了。
  实在痛快。
  「罗兰他失败了!那家伙失败了啊!难得开发了人造人,构想了以成为完全的四源为目标的远大计划……结果却是这副德性!哈哈哈哈哈!就凭这副模样,想到达完全的存在根本是痴人说梦吧?就凭这副模样……哪可能完成『完全的存在』啊!所以……所以!」
  弗格、绮莉叶、雷可利全都茫然地看着优贝欧鲁。
  比起愤怒,应该更多的是惊讶吧?优贝欧鲁居然激昂得失控忘我,居然如此欣喜异常。
  就连他自己也无法压抑,无可奈何。
  因为优贝欧鲁的愿望、约定的时刻已经进在眼前了。
  「我就告诉你们吧,连你们也不晓得的罗兰的计划。」
  声音里还残留着大笑后的余韵,他摊开双手。
  「那是当我正在调查我的父亲——修菲姆的手札时发现的事。」
  大概是在激昂状态下所写的吧,文字全都潦草地任凭情绪驰骋。
  哥哥——身为天才、享尽一切功名与恶名却死去的罗兰。一心一意执着于探究他研究成果的弟弟,某一天发现了他远大的计划。
  那即是「造物主」罗兰·艾努·康菲尔德所梦想的终点。
  创造了人造人的真正目的。
  「罗兰以创造出『完全的存在』为目标,以结果而书他创作出了你们。到此为止都还跟刚才的说明一致,但是还有后续。」
  一边说着,他对雷德使了个眼神作为信号。
  意思是「接下来要开始了」。
  雷德满怀期待地坏笑着。
  外头,不如说上方——蒂·琪·莱姆应该已经完成了城堡顶上的配置。
  她正依照指示画出炼术阵,伴随着三头犬(Kerberos)的尸体与龙的肝脏,也就是让特莉艾拉·梅普创造出的生物键器。剩下的就只需在这个房间使用装在基亚斯衣服上的键器,等优贝欧鲁发动炼术阵便宣告开始。
  望向弗格。
  「赋予『第一环』的『完全的碎片』是经络。」
  看向绮莉叶。
  「赋予『第二环』的『完全的碎片』是肉体。」
  注视雷可利。
  「赋予『第三环』的『完全的碎片』是灵魂。」
  最后他看着基亚斯:
  「赋予『第四环』的『完全的碎片』,是精神……就是这一点,不觉得不对劲吗?唯独他的精神毫不卓越。远远称不上是『完全的碎片』,只是平庸的东西。」
  承袭自父亲的憎恨逐渐高涨,反映在他的眼神里。
  「根据修菲姆的手札,罗兰的死与『第四环』的完成是在同时。换言之,罗兰的死代换了基亚斯的完成。不……也已经没必要再卖关子了。简单来说——」
  因为基亚斯·梅涅克的心——座镇于灵魂的精神——
  「罗兰将自身的精神,移植到了他所制造的最后一位人造人『第四环』里了。于是他便因此转生成了基亚斯·梅涅克。」
  就是父亲所抱持憎恶及自卑感的对象,「罗兰本人」。
  至此优贝欧鲁缄声,观察所有人的反应。
  任谁都哑口无言。
  是难以置信,还是不愿相信?不过反正怎样都好。
  这确实听来荒诞无稽。
  「但是罗兰他也会失算。在他转生之际,他失去了记忆。就算只将心抽出也无法保有个人的自我,这一点他没有预测到。人的记忆不仅系于精神,也连接着其他的四源……与大脑、神经,并更进一步与灵魂紧密地接连着。」
  或者并非失算,是罗兰明知如此仍决意实行。比如他或许也以某种手段,准备了让记忆复苏的方法也说不定。
  事实真伪不明,而假使真有那种方法也已经没意义了。
  「好了,总之……罗兰以自身的精神进行移植的理由,还有其目的,就让我来告诉你们吧。老实说,这一点对我来说是重要关键。简单说……假使罗兰没有失去记忆,那么他打算执行的事,将由我来代替他进行。」
  优贝欧鲁很高兴他们到现在都没有出手妨碍,而是静静地听他诉说。
  当然,这也在他的计划当中。
  他是故意卖关子吊人胃口,以迂回且委婉的方式进行说明,一路保留谜团以吸引他们的兴趣,让他们直到最后都不晓得优贝欧鲁究竟想做什么。
  若被顿悟了目的,他们一定会出手阻止,二话不说就会一刀砍过来。实际上他们似乎也一直在窥伺着攻击的机会。但是优贝欧鲁的这种手法,总让他们将念头遏止在决定实际下手的前一刻——现在,一切将快要结束了。
  「『罗兰之子』。你们可知为何你们被如此称呼吗?」
  啊啊,真是愉快。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就这么顺利进行下去吧。
  「罗兰的小孩,因此是『雏子』。你们大概是这样认为的吧?但实际上并非不是这样。这个字眼有着别的意涵。」
  提起手握的长刀,搁在肩头。
  看似洋洋得意,同时也像是在夸耀胜利。
  「你们是为了让『罗兰』复活的道具。是为了让罗兰转生成完全的存在的『雏型』。以『第四环』的精神为中心,得到『第三环』的完全灵魂,再加上『第二环』的完全肉体与『第一环』的完全经络——他打算藉由统合这一切,来让自己转生。」
  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宣布他的野心。
  「而我则打算对此加以利用。」
  「卡尔布鲁克!哥哥!姊姊!」
  雷可利大叫。勃然脸色地呐喊。
  「杀了那家伙!现在,立刻!」
  卡尔布鲁克、弗格、绮莉叶同时拔出武器朝他袭击,全员脸上如今都浮现着焦躁的神色。他们总算明白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事,优贝欧鲁打算做什么。
  但是太迟了。已经——慢了一步。
  在他们的刀刃抵达前,优贝欧鲁高喊:
  「……『醒来』!」
  对咒语起了反应,装在基亚斯颈边的特制键器解除了限制。
  被锁定在极狭小范围内的超高浓度毒气,一下子扩散到了整间王座大厅。
  对毒气起了反应,优贝欧鲁刺青在背后的炼术阵,以及屋顶上蒂·琪设置的炼术阵同时产生反应。
  两者相加,进而又发动了炼术——为了描绘出更大的炼术阵。
  这是参考了艾儿蒂米希雅公主所使用的炼术而特别设计的。
  深红色的几何学图案自优贝欧鲁的背上跳脱而出。
  每一道线条都朝空中延展开来,直线经过弯曲后交缠,逐渐长成巨大的纹样。
  庞大的规模远远超过艾儿蒂米希雅所使用的羽翼纹路。以优贝欧鲁为起点的图形看起来宛若蜘蛛的巢穴,又或者像是植物的根。
  延伸向空中的纹路仍不停止,一直连向了天花板、墙壁、地面。
  到达之后仍继续蔓延,瞬时覆满了王座大厅的所有内壁。
  充斥了整间室内的巨大炼术阵,以安装在屋顶上的生物键器所散发出的庞大毒气为粮,开始将优贝欧鲁的意志具体构筑出来。
  已无法再称之为炼术或炼禁术的「某种现象」正在发动——
  为了蜕变成完全存在的转生开始了。


  第八章 呕血的雏子们

  最先产生异变的是「第二环」——绮莉叶的身体。
  身体在她快要砍到优贝欧鲁的前一刻变得僵硬,短杖当场落地。
  左手按着胸口,蜷缩起背、双膝着地,屈着身子开始喘息。
  「啊。呜……这……是……怎么……回事?」
  接着展露变化的是「第三环」——雷可利。
  高声下达命令杀害优贝欧鲁的双唇,就这么张着开始颤抖。
  踉舱地倒退一步,而后似乎便双脚瘫软而当场跌坐。
  双眸逐渐失去气色。她低垂着头,最后咚一声倒地。
  而「第一环」——弗格也正观察自身的变化。
  原本打算以「艾莉丝十六号」刺穿优贝欧鲁的腹部,但就在他即将跳跃的前一刻。
  优贝欧鲁模仿艾儿蒂发动的谜之炼术便已覆盖了整间王座大厅,现场的气氛显然可见变得不对劲。紧接着。
  突然地,一阵莫名的剧痛窜遍全身。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忍不住当场倒地,难看地在地上打滚挣扎。疼痛逼使他不得不如此,否则痛觉几乎要令他发狂。他从视野的一角看到艾儿蒂正朝他飞奔而来。虽然紧紧抱着身体,但痛苦丝毫没有减缓。
  手脚的每一根指尖都感觉仿佛被针刺进了指甲缝里捣毁。也有一种仿佛全身被扒了皮之后抹上盐的错觉。后脑仿佛被人插进了一根滚烫的铁棒,背后则痛苦得犹如直接遭受高压电流进。
  这种痛楚若要比喻的话,就仿佛「全身的血管与神经遭人抽出」。
  而痛苦喘息的弗格——双眼捕捉到了「他们」的情景。
  和他同样蜷卧在地、呼吸急促的绮莉叶,黏液在她周遭逐渐扩散开来。那是她溶解衣服生成的生命泉源,为了诞生出新的绮莉叶的苗床。
  但原本理应如蓝晶石般深蓝的泉水,却徐徐染成赤红。他不禁怀疑自己的视觉因疼痛而变得异常了,可是凝神一看,果然并非错觉。滩积在她脚边的青色液体正渐渐褪色,转变成混浊的透明;而另一方面却又逐渐受到黏稠的深红色侵蚀而变化。那样的景象让人莫名联想到破水与经血混合掺杂。
  一阵匡啷声响。
  他反射性看向声音来源,因为那是优贝欧鲁刚才站的地方。
  只见长刀落地。细长的刀身约一公尺,白色的半透明宛如毛玻璃,是一把材质奇特的刀。为何会掉落在地?优贝欧鲁上哪去了?他所穿的衣服也掉落一旁。看起来不像是被脱下乱丢。上衣仍搭着长裤,看起来就像是内容物消失了才会变成这样。
  「夫人!夫人!」
  卡尔布鲁克抱着雷可利大喊。她瘫软地一动也不动。是怎么回事?双眼虽然睁着却没有气色,唯独双唇微弱地颤动。简直仿佛被抽掉了灵魂。
  不期然地,弗格的剧痛突然消失了。
  直到前一刻为止的痛楚简直就像是假的一样蒸发,四肢重新恢复了力气。但是有哪里不对劲。
  感觉就好比在拾集碎落一地的容器碎片,结果却发现少了一些重量。虽然是复元了,但有种感觉,好像丧失了某种重要的东西。
  雷可利突然开始发笑。
  「啊、呵呵……啊哈!」
  是很清脆且幼稚的笑声。那不符合外表的高傲态度消失无踪,也不见她那老狯又狡猾的一贯神情,而变成一张宛如婴孩般的天真面容。
  「呜、啊啊啊!啊嗯、不……啊……」
  绮莉叶痛苦依旧。
  不,不对。
  正确来说,现场发生的所有异变正集向绮莉叶。
  积在她四周的黏液——已染成整片深红——咕噜咕噜地从中开始冒出气泡。冒泡之处不自然地隆起,从隆起的液体中长出了什么。
  手臂。
  手肘才刚一浮出,手掌便撑着地板,以此为支撑点自力爬了出来。
  肩膀虽细瘦,但却包覆着线条优美的肌肉。
  脖子光滑得甚至让人觉得冶艳。
  发丝是接近白色的金黄,看上去闪耀着既神圣又纯真的光辉。
  平坦的胸前略微隆起,体型分不清是男是女。
  腰部有着妩媚的曲线。
  腿部的肌肉散发着活力。
  右脚踩着地面、抽出左脚,展露出全身。
  鲜血般深红的羊水再次蠢动。
  宛如生物般蠕动,缠上立于地面的裸体。液体失去光泽而变质,处处开始变色,依照部位而变换设计,变化成了类似贵族服的红衣。
  绮莉叶的痛楚总算平息。喉咙问「咻、咻」地溢出急促紊乱的喘息,并同时抬头仰望着刚「生出来」的「那个家伙」。
  白金色的秀发非常美丽,端整的容姿看起来似男亦似女。浑身散发的气质比起妩媚,更多的是神圣庄严,而另一方面却也本能地散发着一种莫名骇人的气息。
  茫然之中,她呼喊着这个名字,但他究竟是谁?
  「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
  发色不同,体格也不同。但是五官却有着熟悉的轮廓。
  那个人沉默地点头,轻轻地笑了。如伤口般艳红的唇瓣就有如毒花般令人畏惧。

  插图

  他走到王座前,舍起长刀与刀鞘。
  将刀鞘插进腰际,重新走到众人的面前。
  「初次见面,各位。」
  深深呼气之后——他说道。
  「我终于得到了完全。」
  
  †
  
  「……这家伙真是惊人。」
  雷德,欧塔姆先是既惊讶又关心,接着才畏惧地抽搐着脸颊。
  「果然跟着你是正确的,首领。」
  老实说,就算如今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他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连事前就已被告知全部计划内容的人都这样了,更遑论恰巧在场的其他人,对他们来说感觉简直像在作梦,或是看到了一场幻觉。
  然而这却是现实。
  这些人接下来将会深刻理解这一点。
  仿佛是在跟自己脱胎换骨的新身体对话似的,优贝欧鲁依旧维持缄默。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掌心,或试着把手贴在胸前。
  「心情如何?」
  雷德尝试发问,因为他也很感兴趣。
  「非常好。」
  回答得很简洁。不过听得出蕴藏着百感交集。
  「能一个人也不缺地进行转生,真是太好了。哪怕只是少一个人,大概就无法体验如此美妙的心情了。」
  优贝欧鲁若想收集到所有的「完全的碎片」,弗格、绮莉叶、雷可利——第一环至第三环的「罗兰之子」就必须全员活着集中到同一个场所。但在达成这项目标之前所历经的道路,正可谓是如履薄冰。
  既然如此那干脆死一、两个人也无谓,他原本似乎抱持着这种心情。实际上,比如在袭击欧必特公爵宅邸的那个夜晚,他是真心想取弗格的性命。能顺利把绮莉叶带来这里,也只不沮是侥幸堆砌而成的结果。
  依照雷德的猜测,对于优贝欧鲁来说,比起转生这件事,重挫「罗兰之子」的锐气反倒要来得更为重要吧。以成为完全的存在为目标的野心,根源应该也是出自于对优秀的堂兄姊们——对罗兰创造的人造人所抱持的自卑感与嫉妒。
  雷德是很想问。不知优贝欧鲁会不会否认?搞不好出乎意料会笑着回他「答对了」也说不定。像这样对自身的卑微有自知之明也算是他的优点,雷德挺喜欢这一点的。
  总之最后的结局就是,一切都甚至过分顺利地圆满达成了。幸好刚才没先杀了基亚斯——雷德重新感到庆幸。他的绝望实在太甜美了,难怪优贝欧鲁特地想在这种节骨眼演出那场戏。
  原本基亚斯·梅涅克对于优贝欧鲁的转生就不是必要的。因为他们就是要抢走原本应该作为核心的基亚斯的任务,因此打从一开始就是不必要的人员。之所以还是将他带来这里,只是因为优贝欧鲁想给身为「罗兰之子」的他带来绝望。基亚斯是「罗兰之子」——就只因为这个理由。
  但他已经不再有用处了。是时候该送他上路了。
  从三公尺外的距离,右手——「艾莉丝五号」随意一甩。
  五指融合伸长,化成硬质的利刃。
  仅是背后一瞬间发生的事。基亚斯·梅涅克的头咕咚落地,身体应声倒地。血沫横飞喷溅四周,将玛格丽特公主的遗体濡成了鲜红。死后仍能有如此的接触,也算是一种幸福了吧。
  「喂喂,雷德……我没说可以杀了他啊。」
  「有什么关系?也让我有点事做嘛。」
  骗人的。早点下手杀了基亚斯,也算是对他的仁慈。
  要是任由他继续活着,优贝欧鲁一定会再让他品尝更多打击吧。不是让他活着受虐,再不然也很可能做些荒唐的实验,尝试将罗兰的精神与记忆再构筑。他觉得那样未免太残忍了。以别号「杀戮博士」的雷德来说真是难得的同情心,连他本人也不禁苦笑——不过最大的理由,一定是他不希望看见难得重获新生的搭挡如此心胸狭隘的模样。他希望优贝欧鲁今后能尽情表现得像个傲然无比的大人物。不如说,就是想看到那样子的他。
  「算了,反正他确实已经没有用处了。」
  优贝欧鲁宽大为怀地原谅了雷德的独断独行。
  「不过话说回来一现场的气氛还真像丧礼会场耶。」
  环顾四周,雷德耸耸肩说道。
  明明基亚斯——弟弟惨遭杀害,但人造人们的反应却很冷淡。是因为血缘意识薄弱吗?又或者是因为刚才受到的影响还未消退?
  「嗯……老先生啊,你主人的事就死心了吧。」
  抱着雷可利蹲跪在地的卡尔布鲁克,背后传来雷德的声音。
  不管是直到刚才还浮现于稚嫩脸庞的高傲神情,或是从发育未全的双唇吐出的狂妄言词都已不复存在。她只是像个婴孩般,呆愣地对着卡尔布鲁克微笑。
  这是当然的。
  因为「第三环」的灵魂已被抽出,作为优贝欧鲁的根源重新再构筑了。
  光是勉强还残存类似意识的东西就很不可思议了。但这又是怎么回事——单纯只因为是人造人所以才有的奇迹吗?还是有什么别的原理?虽然搞不懂,但怎样都无所谓,都改变不了丧失灵魂的雷可利人格已不复存的事实。
  「……为什么?」
  仍跪在地上的绮莉叶茫然自语。
  缠覆着身体的蓝色布条——揪着如羽衣般的蓝布,一味地凝视。是触感变得不一样了吧?她紧捏着手中的衣布,脸上神情净是焦躁。
  「为什么……为什么……?」
  不——比起衣服的异常触感,她在意的应该是无法增殖分身的事吧。
  「喂,首领啊。该不会你能像那个女孩一样增殖吧?」
  「不,很遗憾不行。因为我从她身上夺走的,正确来说应该是『复制出来的肉体』,而不是『复制肉体的能力』。只不过,我浑身充满着力量呢。因为一口气将她所拥有增殖极限,也就是三十人份的生命力全夺走了。简单说就是增长了『三十人份』的力量。」
  原来如此,听着就觉得有趣。
  「只不过代价是她丧失了增殖能力。」
  「原来如此。」
  看来首领已变得远远超出了他的外表,不可貌相了啊。
  正当雷德感到佩服时,察觉到身后有人晃动的气息。
  转身一看,有个人站了起来。
  人造人「第一环」——弗格。
  看起来他的身体似乎使不上力,正由一脸不安的艾儿蒂米希雅公主搀扶着。不过在他的眼眸中确实寄宿着意志之光。
  「就是要这样嘛。」
  雷德不怀好意地笑着。
  「小子,算你了不起。就是这样我才喜欢你。」
  其他人他是不清楚,但唯独曾直接交手过的弗格,雷德寄予很高的评价。这点程度的事才挫不了他的毅力,他不是会因这点程度就放弃的家伙。
  尽管被艾儿蒂米希雅抱着,却看不出为毒气所苦的样子。不是应该失去能力了吗?难道优贝欧鲁失手了?还是原本结果就会是这样?他是不懂啦,但不重要。好了。
  「……艾儿蒂。还有卡尔布鲁克先生。」
  弗格的身体离开艾儿蒂,呼唤管家的名字。
  提起弯刀摆出姿势,压抑双脚的颤抖,狠狠瞪着优贝欧鲁。
  「请助我一臂之力。我要在这里阻止这家伙,非得阻止他不可。」
  卡尔布鲁克也呼应了他的行动。让依旧茫然失魂的雷可利坐在地上,似乎叮嘱了她什么,接着站起来转身。
  弗格、艾儿蒂米希雅,还有卡尔布鲁克。
  光看阵容的话,会让人觉得别说是莹国了,放眼全世界都没有人会是他们的对手。背脊兴奋地颤抖,雷德满心高昂地准备交手。
  但像是要打断雷德的如此兴致,优贝欧鲁走向前一步。
  对着一脸诧异的雷德,他淡淡一笑——说出了意外的发言。
  「雷德,能请你别出手吗?我想『一个人试试看』。」
  
  †
  
  当时支配弗格内心的与其说是绝望,不如说是焦躁。
  事情变得无法挽回了,他是这么想的。
  优贝欧鲁所说的内容他如今仍是难以置信。包括罗兰的目的,还有基亚斯的事,一切都太具冲击性了。无论哪一件都是不花上时间慢慢咀嚼就无法理解或接受的事,可是却连续地接踵而至,何况最后还发展成「那样的结局」——他直到现在仍是处在一种仿佛看到幻觉的心情。
  但姑且不论原委,眼前的这个家伙却是现实。
  重生,转生。侵占了绮莉叶的泉源后诞生出来的,貌似优贝欧鲁的新生命。
  非得想办法解决这家伙不可。
  没有料想到他的目的也是无可厚非,没能防范于未然也不是因为能力不足。纯粹只因为他想做的事实在太超脱常识范围,加上他的计划实在是过于周全。不光是弗格,就连绮莉叶和雷可利,不,是连整个国家都被他玩弄于掌心——这个男人实在很了不起地办到了。
  但就算计划再怎么超脱常识、再怎么让人束手无策,也不可能说一句无可奈何然后就此放弃。他不打算逃避责任。
  因为这是弗格他们招致的结果,也只有弗格他们才能够阻止他。
  玛格丽特死在艾儿蒂眼前,他对此悔恨不已。
  只能眼睁睁看基亚斯在眼前被杀,他对这样的自己心生厌恶。
  罗兰的目的是以他们为活祭品获得转生,他对此抱持疑念。
  绮莉叶丧失能力、雷可利失去自我,他对此感到恐惧。
  但是自己还站得起来,还能战斗。
  虽然艾儿蒂在身边,但毒气并没有侵害他的身体,那么应该还没有丧失「消失点」。虽然刚才的冲击造成的痛楚使得经络沉滞不畅,还无法顺利吞噬毒气——但只要边战斗边等待回复,届时再一口气逆转情势即可。
  没问题,提起弯刀的手感和以前一样没变。
  卡尔布鲁克挥舞「艾莉丝七号」,砍向优贝欧鲁。
  蛇腹剑轨道复杂的一击,绕过敌人的身体从背后突击。
  但是剑尖即将刺入脖子的前一瞬间,优贝欧鲁却微幅偏移了身体,那动作仿佛背后长了双眼。
  「唔……!」
  老管家蹙眉。
  但他立刻又修正轨道,这次不以剑尖,而是尝试直接用刀身将对方的身体一刀两断。弗格也配合着跟进,由反方向使出攻击。
  身子一跃、缩近距离,目标是钻刺敌人的侧腹。
  本以为手到擒来的瞬间,他却听见优贝欧鲁茫茫的低喃。
  「太嫩了。」
  长刀的刀鞘架开「艾莉丝七号」的同时,弗格被抓住了手腕。从被接触到的部位感觉到令人背脊一颤的冰冷体温。接着被握住的手遭封甩开。身体失去平衡,天地倒转,然后重重摔在地上——他被扔到了地上。
  他随即站起来,身后传来艾儿蒂的声音。
  「弗格,退开!」
  不知何时她背上已展开了炼术阵,高声叫道。
  「……『冰锥』!」
  如手臂粗细的五支冰柱如箭矢般射出。
  弗格对于她还未接到指示便自己采取行动而感到惊讶。玛格丽特的死所造成的悲伤应该还深植她的心中,原本就算她痛哭崩溃也不奇怪——但尽管双眼红肿,她脸上却不见泪痕。紧抿着嘴唇,带着意志坚定的神情,威风凛凛地迎战。
  她也很明白,不能放任这个家伙。
  五支冰柱全都准确地瞄准优贝欧鲁飞来。
  但他的脸上却没有焦躁的神色。
  「太慢了。」
  嘴唇动作与冰柱全从优贝欧鲁身旁通过,不知哪一方比较先?正确来说,是让人产生了从旁通过的错觉。他仅以最低限度的动作就闪开了所有冰柱。
  卡尔布鲁克再度甩动蛇腹剑。上、下、斜、前方、背后。以不规则的动作与复杂的轨道,极尽所有的角度砍向敌人。
  「怎么啦,管家,动作很迟钝喔。」
  优贝欧鲁挡开或闪开了所有的攻击。
  「你实力变弱了呢。还是因为在来这里之前中了蛇鸡(Basilisk)之毒的关系?」
  「唔……!」
  管家的表情扭曲。
  卡尔布鲁克的动作看上去确实是少了几分精彩。受了幻兽之毒的影响或许是事实。
  但更重要的是因为优贝欧鲁真的很强。
  动作完全没有一丝多余,如行云流水般华丽的举手投足都甚至让人看得着迷。双眼追不上他由静转为动的刹那动作。他敏锐地捕捉到周遭的气息,仿佛看得见比自身视野更为宽广的范围。
  过去卡尔布鲁克曾经指导过弗格的战斗精髓,优贝欧鲁仿佛正以更高的次元在加以实践——举止动作比起机械更精准、比起流水更顺畅。
  即便是这样,也不能眼睁睁地坐视。
  弗格也再度采取行动。还不能使用「消失点」令他很心急。他咬紧牙根心想,若至少能强化身体机能的话,就能多少更像样一点地与之抗衡。
  换句话说,双方的实力差距非常明显,让他甚至还没攻击之前就在思考这种事。
  优贝欧鲁一面挡开卡尔布鲁克的蛇腹剑,一面闪过了弗格的一击。
  艾儿蒂的「利刺」同时飞来,他只挥了一下刀鞘便让所有的「利刺」偏离了轨道。
  「镰刀」悄悄地靠近脚边,他巧妙地调整站立位置,让「镰刀」撞上「艾莉丝七号」的剑路。地上骚动着长出的「荆棘」,也被由上空抛下的弗格身体撞得四散。
  尽管三人联手攻击,对方轻松得像在应付小孩子。
  他们的合作也很不协调。尽管彼此没那个意思,却总是会在敌人的诱导下变成互扯后腿。他们甚至无法伤到敌人一毛一发。
  重点是,优贝欧鲁甚至连剑都还没拔出鞘——
  「……真是无趣。」
  弯刀的攻击仿佛理所当然地挥空之后。
  耳边传来微弱的低喃声。接着——
  优贝欧鲁动作徐缓地抬起一只脚,横向一甩。
  回旋踢。明明看见了他的动作,但完全无法作出反应。换言之,对方不但完全看穿了弗格的步调,还挑了防守最空洞的地方踢出一击。
  腹部毫无防备地遭到横殴,弗格身体飞了出去。
  虽然看似轻微的攻击,但实际上下手相当重。可以听见肋骨断裂的声音。弗格足足被踢飞了五公尺远——摔落在艾儿蒂的脚边,惨不忍睹地以脸部着地。
  紧接着卡尔布鲁克也是。
  这一下倒是粗暴地使出了浑身之力,大概是要试验新身体的腕力吧?顺其自然地一把抓住老管家的细瘦手腕,然后甩着圈子抛出。
  「……唔!」
  卡尔布鲁克如一株枯木般掠过半空中,撞上了墙面后才落地。
  墙面在冲撞下残留下战裂的痕迹,可见力道之猛。虽然他总算是踉呛地抬起上半身,但不可能没事。
  「弗格,不要紧吧?」
  艾儿蒂蹲下来摇晃弗格的身体。
  将喉咙深处涌进口腔的血硬是吞回去,他笑着回了一句「不要紧」。但是动不了,身体不听使唤。看来不光是肋骨,内脏大概也遭殃了。
  卡尔布鲁克与弗格被打飞之后,交战一时中止。
  优贝欧鲁耸耸肩,目光投向绮莉叶。
  「你不放马过来吗?」
  「……别开玩笑了。」
  她虽然仍是跪在地上,但已在不知何时拉开了距离。
  「又不能使用力量,是要叫我自杀吗?」
  虽然语带嘲讽,但听得出心情带有恐惧。
  很明显看得出她是极尽努力在逞强。
  这也难怪,因为她一直以来都是以增殖来规避死亡。一旦能力丧失,面对的就是无法抗拒的真正死亡——等在背后的将是从这世上完全消灭。或许丁国那里有偷藏她的备份,但万一一个不小心,目前现场的这个身体就是最后一个个体了。原本她对毒气的抵抗力就不高了,以个体来说的战斗能力也不强,用「自杀」这个字眼形容战斗是一点也不夸张。
  「嗯。可是这么一来,打起来实在太没挑战性了,教人期待落空呢。」
  优贝欧鲁手抵着下巴,仰头望着空中。
  「『罗兰之子』再也不是我的对手,眼前再没有能与我为敌的了。」
  口吻语其说是自言自语,倒不如说是故意讲给观众听的。
  看来即使转生得到了新身体,这种根本上的性格还是跟以前一样。真教人反胃。这种东西——这种家伙就是「完全的存在」?
  「啊啊,对了。」
  优贝欧鲁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拍了一下双掌。
  接着旋踵走回王座前,拾起自己先前掉落的衣服,也就是转生前穿在身上的贵族服,在上衣里头先是摸索,然后掏出了一样东西。
  「艾儿蒂米希雅公主,我有一件事想请教你。」
  接着他站起身转头说道。
  艾儿蒂一瞬间显露出胆怯,但随即紧抿双唇,目光锐利地瞪视他。
  「我和你没什么话好说的。」
  回想过去害怕与陌生人交谈的她,真是令人刮目相看的成长。
  她内心其实应该害怕得不得了吧,没想到却能瞪着敌人回嘴。又或者是因为弗格倒地动弹不得,因此觉得必须由自己振作起来?
  但眼前的情况,在这个敌人面前展现如此的气概很危险。
  不晓得这家伙会做出什么事——
  「别这么说嘛,希望你能回答我。」
  无视乎艾儿蒂的怒气,优贝欧鲁开始话题。
  讲话的口气令人作呕,若以黏腻来形容实在很贴切。
  「公主,你很坚强。你变得坚强了,与曾几何时的晚宴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然而与声音相反,语气中带有某种挑衅之意。
  理由……他的真正用意,弗格察觉到了。
  「居住的王城遭到破坏,唯一的妹妹身亡,重视的弗格也如这般负伤。尽管身陷窘境却丝毫未表现出绝望,我真是太感动了。」
  是毫不客气又粗鲁的发言使他察觉的。
  「是什么才会令你绝望?该怎么做才能看见你的狼狈、听见你的哭泣叫唤?」
  这家伙不是在伺探艾儿蒂的心情。
  而是在以窥探艾儿蒂的心情为乐——
  「闭嘴,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
  弗格踉舱地以膝盖撑地而起。声音里也带着杀气。虽然明知不管用,但他无法只是旁观。
  「不许你再继续对艾儿蒂说话,我来做你的对手!」
  然而他的杀气却遭到无视。
  「我一直都在想,要怎么样你才会绝望……可是刚才我灵光一闪。我之前的思考方向或许错了。我所追求的东西,并不一定是与你的绝望相连。」
  优贝欧鲁亮出刚才从衣服取出的东西。
  那是一本书,从脏污的书皮看不书标题。由小巧的尺寸来看,应该是给妇女或孩童看的通俗小说吧。不对——书中的内容怎样都好。
  重点在于这家伙为何特意拿出那种东西。
  拼命思考却还是想不出答案。看起来也不像是武器,或者是里面藏有什么机关吗?有的话又会是什么样的机关?供什么样的目的使用的?
  「那么我所追求的东西,究竟是连向你的何处呢?其实我已经心里有谱了。」
  搞不懂。这个男人究在想什么?
  不安逐渐高涨。因为弗格早就因优贝欧鲁这种手法尝过好几次苦头了,次数多到令人生厌。先是布置好让我方无法出手的局面,然后慢慢地卖关子诓骗,不表露真心,等到将核心摊牌时才一口气出招——这就是他的手法。
  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真正可怕之处并不在于战斗能力。而是将自身所在空间的主导权纳入他支配的这种手法。
  摊开手中的书,快速翻到某一页后就这样打开放着。
  接着粗鲁地将那一页撕下。
  「我得到了新的身体、新的力量。因此我想在这里先完成净化仪式。针对以前尝到那次难看的决定性败北的净化仪式。」
  优贝欧鲁将整张纸朝向他们扔了出来。
  纸张飘落艾儿蒂和弗格他们脚边。
  宛如魔术般,从纸中冒出了别的东西。
  被封印于纸张的东西,取代了纸张滚落地面。
  「什……!」
  弗格浑身冻结。
  艾儿蒂看了则是茫然地呢喃。
  「……父王?」
  是国王汤马斯染血的首级。
  刹那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属于痛苦、绝望或悲伤的呐喊自艾儿蒂的喉咙间溢出。
  并非发自于看见了父亲的尸体。
  不是悲伤或仓皇。
  那个东西——父亲反倒只是触发点。
  体内产生的异变,使得喉咙、声带、胸肺反射性地发出了咆哮。
  「……!」
  弗格死命地拦腰抱住艾儿蒂,使尽全力紧紧抱住她。
  但是停不下来。这个气息——这份预兆与激昂已无法停止了。
  「果然是这样吗。」
  优贝欧鲁狂妄地一笑,自顾自地颔首。
  「公主没必要陷入困境,也不必心生绝望。因为『她』……『王妃的灵魂』透过了女儿的身体,理解到了心爱之人的死。」
  艾儿蒂的背上浮现炼术阵。
  不仅仅背上,甚至以惊人之势、看似无序却工整地朝头顶上拓展开来。
  分岔成无数的分枝而后集中于一点,紧接着又进一步分枝,直线与曲线描绘出不规则的轨迹,各式的纹路错综复杂,呈现出一片浑沌。
  有的部分是月亮,有的部分是太阳,也有的是花朵、王城或蝴蝶。月亮是新月,太阳是球形,花朵是蔷薇,王城是戏画,蝴蝶是凤蝶。并非全都以平面图呈现,有些具有厚度,膨胀成铁丝工艺品般的立体图形。
  为了干涉炼狱深处、遥远深渊的压倒性力量。
  抵达最低阀值的同时,图形也达到饱和而迸散。
  炼术阵完全消失了。
  取而代之,她的身后出现了人影。
  白金色的长发、闭目却仍散发着庄严美的面容、纤细的手足、隐隐透出天鹅绒般肌肤的薄衣。
  艾儿蒂失去意识,瘫软地倒进弗格怀里。
  虽然显像而出的身体到处呈现错乱——「艾尔莎」现身。
  守护艾儿蒂的最终手段。
  自发性、自律性地葬送敌人生命,以母亲的灵魂为媒介具现化的「某种东西」。
  「……就是这个。」
  可是眼看着这个出现,优贝欧鲁却笑了出来。
  「对,没错,就是这个。回想起那个时候,真是让人无比地恐惧。」
  颤抖着双唇,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
  「这就是净化。藉由克服这个……战胜这个,我才算是真正地完成。」
  「艾尔莎」开始变貌。
  辨识出敌人,锁定好该屠宰的对象,骇人的力量开始束缚她的身体。
  黑色的锁链自背后缠绕,覆盖住她的双眼。
  尖锐的荆棘如绳索般缚住她的四肢。
  一条巨蛇侵犯般地攀延着身体。
  接着,呻吟的双唇前端宛如接受了薄红色的祝福,开始聚生光球。
  起先是一个点,再来长到鹌鹑蛋般的大小。转眼间就凝聚成了足以放在掌中的大小。
  「开什么玩笑啊,喂!」
  位于大厅一角的雷德,脸上浮现抽换的笑容。他神情紧张地摆出备战姿势,愤然说道:
  「这种东西,为何非得再见到一次不可啊!」
  有这反应也是理所当然。不如说,雷德没陷入恐慌甚至可称赞是勇气可佳了。然而优贝欧鲁——仍旧是面不改色地微笑着,甚至还一步步向前缩短了距离。
  仰望着这样的他,弗格的双唇不由得发抖。
  心脏急遽地跳动,呼吸紊乱,背脊寒得彻骨。
  因为他理解了。
  优贝欧鲁面色从容所代表的意义。
  为何这个男人能保持沉着——
  发出了一阵高分贝的尖声。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仿佛耳鸣,或像是微弱的悲鸣声。
  浮在「艾尔莎」唇前的光球——「接吻」满溢着光辉。接下来。
  释放出光芒。
  先是自右上方斜扫到左下方,接着狂暴地尽情扫荡。
  王座大厅的墙被光线贯穿而焦融。高级大理石也轻而易举被掀翻。地毯蒸发了。空气变得炽热。墙壁、地板、天花板,光线所经之处,所有的物品全都伴随着轻微爆发而遭到破坏。
  绮莉叶发出惊愕的哀号,趴伏着身体。毫无反应的雷可利与沉睡的理查德则是被卡尔布鲁克推开。雷德惊慌地跳开。弗格紧紧抱着艾儿蒂,用力咬紧下唇。
  接着,优贝欧鲁——
  「仔细看着吧,弗格。」
  揭起右手,掌心向前,高声地宣布。
  「这就是从你那里得来的力量……『消失点』!」
  光线锁定了目标,打算将目标的身体斜向斩断而横扫过来——理应是会这样。
  然而却没有发生。
  「接吻」来到他眼前的瞬间,便宛如海市唇楼般溶解消失。
  光线本身还原成了毒气,遭到吞噬。
  不是弗格,而是优贝欧鲁使用了那个力量。
  「哈。呵呵。」
  一面压抑着哼笑,优贝欧鲁更进一步地走上前。
  「……呜!」
  声音自弗格的喉咙间发出。他浑身颤抖。
  居然天真地以为是尚未恢复,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
  当这个男人转生之时——全身遭到剧痛袭击,力量早已自弗格的体内消失了。就像绮莉叶失去了她的增殖能力一样。和雷可利的灵魂一样。
  「呵呵。哈哈、哈哈哈……」
  优贝欧鲁穿过两人身旁,来到「艾尔莎」面前。
  「呜、啊……」
  无法抑止喉间发出的声音。
  由于还残留着对毒气的耐性,因此才误以为力量还在。不对,是他不想承认。
  明明之前是如此视其为骇人的力量。明明甚至还想过若消失的话该有多好。然而一旦真的失去,这般心情是怎么回事?这份情感是怎么回事?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仰望狂笑着走近「艾尔莎」、朝她伸出右手的优贝欧鲁。
  「呜、啊、啊啊……」
  全身禁不住地发抖。
  「哈哈哈哈,太美妙了!这个……这实在是太美妙了!」
  目赌「艾尔莎」因优贝欧鲁使出「消失点」而逐渐消散……
  「啊啊啊啊啊啊!」
  他终于——凄声惨叫。
  似乎恐惧,却不是恐惧。似乎绝望,却非绝望。仿若丧失感却又非丧失感。是蕴含了这一切,并更进一步裹上了一层愤怒,将这些全隐藏其中。是一股忍无可忍、无可奈何的巨大冲动。
  不可原谅。岂可原谅。
  不仅仅被夺走了力量,那股力量还被用来吞噬了「艾尔莎」——艾儿蒂的母亲,她最为重要的回忆。
  他知道那并非王妃的灵魂消失。他明白「艾尔莎」本身就是以炼术创造出的幻影。
  但尽管如此还是不可原谅。
  将艾儿蒂安置于地上。唯有这个行为莫名地冷静而慎重。
  换言之,他能保持的冷静也仅止于此了。
  站起身,抽出「艾莉丝十六号」。他没有发觉,刀子比起身体记忆中的还要来得沉甸,动作也变得迟钝了。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
  他只是一股劲地大叫,朝着优贝欧鲁挥砍过去。
  左手反手握刀,由斜下方朝上使,剑光一闪。
  优贝欧鲁后退一步,弯刀落空。
  因此他再次向前,于掌中反转刀刃,换成由上往下斜砍。
  重量二十公斤的刀刃再配上重力加速度,提升破坏力。他认为只要砍中了,就能够斩断优贝欧鲁的血肉与筋骨。
  可是——这一击不知为何——
  「……机会难得,我就让你瞧瞧最后的绝望吧。」
  却在中途停止了。
  优贝欧鲁不知何时抽出了腰间的刀。
  约一公尺的长刀。
  那把刀接住了「艾莉丝十六号」。
  那是把材质奇特的刀子,浑浊半透明的刀刃宛如毛玻璃。
  刀身整体反射着着黯淡的奇妙光泽。刀刃的另一侧若隐若现,使人连想到乌云背后的朝阳,或者是霞雾中的月亮。
  对握着弯刀的手腕进一步注入力气。
  剑锷相交。但是长刀不为所动。
  「是把很奇怪的刀吧?」
  耳边的嗫嚅声,听来就仿佛被蛇信舔舐了耳朵。
  换言之——证明了优贝欧鲁的优越与从容。
  「告诉你这把刀的名字吧。」
  半透明的白刃与黯淡光泽的弯刀发出对峙的金属磨擦声。
  优贝欧鲁持长刀的手仅微微地反转。
  他笑着呢喃:
  「叫作『艾莉丝十八号』。」
  「……咦……」
  随着话声,「艾莉丝十八号」的刀刃与「艾莉丝十六号」呈现垂直。
  同时,剑锷对峙的相互抵抗感消失了。
  理应在右肩前方、依然握着「艾莉丝十六号」刀柄的左拳,却伴随着施加的力道挥空。正当弗格感到错愕,脚边响起钝重的锵啷声。
  那是弯刀——「艾莉丝十六号」的刀身。
  「怎么……可能……」
  刀身被从中切断落地的声音。
  「不愧是『艾莉丝的魔剑』的最终进化型、究极之剑,相当锋利。」
  优贝欧鲁笑了。
  他笑着说:
  「这把刀就是这样。能不费吹灰之力将任何东西如同奶油般斩断。就算是以超密度压缩的铁材也一样……」
  咕咚。
  「……即便是人体也一样。」
  腹部有什么东西穿过的触感。
  茫然地垂下头俯视。
  竖着一只白刃。
  贯穿了腹部直通背后的刀子,再度被缓缓抽出。
  「啊……咳、哈。」
  大量鲜血自脾胃涌上喉咙。
  由于刚才的攻防而损伤的内脏,因刀刃的刺穿而更遭受了致命性的伤害。
  疗愈伤势的「消失点」能力已然被夺走了。
  如今艾儿蒂失去意识,无须再忍耐了。
  因此弗格的口中满溢出鲜血,当场应声倒地。
  面对败北,该懊恼什么、思考什么、忧心什么、担心什么才好?
  在还没思考之前,眼前便已转暗。知觉从指尖消失的瞬间,他茫然心着,真想牵着艾儿蒂的手。但这也是他最后的思绪了,意识就此中断。
  
  †
  
  弗格遭贯穿腹部而吐血倒地时,绮莉叶呈现茫然自失的状态。
  光是自身力量遭到褫夺就已够让她混乱了,而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那么地超脱常识且浑沌失序,太过教人眼花撩乱。看似艾儿蒂创造出的人型炼术;以「消失点」吞噬了那个炼术的优贝欧鲁;情绪激昂却反遭还击的弗格——总之太多意料之外的事发生,麻痹了她的思考。
  因此她无法冷静下来观察周遭状况,也无法判断自己该采取何种行动才是最佳的。甚至不给予她扪心自问希望如何行动的时间。因为「事情」发生得实在太过急迫了。
  酿成「事情」的,是卡尔布鲁克·特菲。
  他做好了准备。简单地说,绮莉叶无法办到的事他已全数准备完毕。冷静地观察周遭状况,判断出自己该采取的最佳行动,也已经扪心自问完自己希望如何行动。甚至最后还将绮莉叶卷进他的结论。
  因此坦白说,她是有点怨卡尔布鲁克。
  但另一方面也感到得救了。即使她有充分的时间——至少关于「自己希望如何行动」这个问题,她没有自信答得出来。
  优贝欧鲁因兴奋而涨红着脸,俯视倒地的弗格。
  看来打败「罗兰之子」让他的内心极度痛快吧。表情因欣喜而扭曲,染血的长刀打算对弗格做出最后一击而缓缓高举。就在这一瞬间。
  匡啷。
  碎石残片自上方掉落在绮莉叶脚边。
  优贝欧鲁和雷德·欧塔姆都没有发现。这些碎片代表着什么意义,绮莉叶也还不理解。
  在她理解之前,肩膀就先被人从身后抓住。
  「绮莉叶小姐。」
  一转过头,发现卡尔布鲁克正神色凝重地看着自己。我和你的关系并没有好到能这么亲密吧?脑子里甚至还状况外地想着这种事。不过她还没开口之前,老管家就接着说了下去。他小声却清晰地告诉绮莉叶:
  「等我一打信号,就请你带着弗格大人逃跑。」
  怎么回事?
  还来不及问清楚,卡尔布鲁克便站起身。
  握着蛇腹剑——「艾莉丝七号」的手高举到正上方。察觉到气息的优贝欧鲁与雷德转身看他,但已太迟了。卡尔布鲁克的目标不是他们。
  下一瞬间,伴随着轰隆声响,脚边开始摇晃。
  紧接着大厅全体也开始晃动。
  这家伙刚才到底做了什么?这阵摇动是他的行动造成的吗?还没时间让她思考太多,卡尔布鲁克的咆哮便震撼着绮莉叶的耳膜。
  「就是现在!」
  简直像是催眠,她心想。
  没有时间思考。绮莉叶飞奔着撞向因大厅摇晃而分散注意力的优贝欧鲁,将他撞飞出去。接着让弗格的手臂搭在她肩上抱起他。失去意识的身体相当沉重,没办法就这样抱着跑。愤懑之下于是便对自己施加了身体强化炼术——为何非得为了搬他而做到这种地步不可?扔下他不管不就好了?一定是因为在情势下茫然听从了那个老管家。
  绮莉叶拔腿狂奔。本以为优贝欧鲁或雷德会追上来,但似乎没那个意思。更重要的是王座大厅的天花版开始崩坍了。
  碎片如倾盆大雨白天花板掉落。巨大的水晶吊灯坠落,发出惊人的轰声碎散一地,崩坍的震动也使得墙壁开了个大洞。绮莉叶这才总算察觉,原本墙面就因艾儿蒂所使用的人型炼术造成了致命损伤,而卡尔布鲁克又再施以了进一步追击。是为了吸引优贝欧鲁他们的目光,以制造逃脱的机会吧?真是个老狐狸。
  对方没有追过来或许也只是单纯放他们一马。
  因为当时能自由行动的就只有绮莉叶和卡尔布鲁克两人而已。
  绮莉叶抱起弗格开跑之前,她看见卡尔布鲁克已担着雷可利的娇小身体,从墙上的洞一跃而下。换句话说,逃脱出来的只有这四个人。
  ——要说恨的话,绮莉叶恨的是卡尔布鲁克让她选择了这个结果。
  管家十分忠于自己的执务,因此必然选择身为主人的雷可利。即便被抽走了灵魂而变得一副痴呆,想必也还是难以狠心舍弃她吧。虽然觉得带亲王理查德逃说不定还比较好,但既然是卡尔布鲁克选择的结果,那么就算亲王遭到杀害也与他自身无关。
  但是绮莉叶不同。
  她不是自己选择的,而是因卡尔布鲁克而被迫做了这个选择。
  两人之间要挑哪一个救,是被那个可恨的老管家强迫的。
  甚至不让她察觉当时是可以选择的。不让她有机会自问想要救谁。
  背着弗格逃出王城,就只是一个劲地拔腿奔跑,穿越大街进到了巷子里。
  确认没有追兵后,她才放下弗格。
  出血很严重,这样下去必死无疑。虽然一度打算就此放任不管,犹豫的结果最后还是帮他施了愈疗炼术。但在这里也仅能做到急救处理的程度。附近应该有炼术师专用的旅馆,到那里借个房间吧。
  「……什么嘛。」
  一面以愈疗炼术止住弗格的伤势,一面愤愤然咒骂。
  开什么玩笑。救这种家伙又能怎么办?就算他是哥哥……不,正因为他是哥哥所以才可恨,结果我却还救了他一命,到底是想怎样啊!明明也已经无法再复制身体了,却甚至还用炼术削减自己的生命,到底是为什么?
  「什么嘛。浑蛋……臭浑蛋。」
  她不绝地咒骂。
  「开什么玩笑,别开玩笑了,真是蠢毙了。」
  弗格真可恨。恨死他了。可是憎恨的理由——不是出于嫉妒。那种感情在她「群体」的能力被夺走时也一并消失无踪了。
  如今憎恨弗格,是因为这家伙居然输给了优贝欧鲁。
  而对于她自身,也是同样的理由感到可恨。她恨自己的选择。也同样憎恨不给她选择机会的卡尔布鲁克。
  「什么嘛……什么嘛!」
  拼命地一再咒骂想要搪塞自己,但也已到了极限。
  自己的内心深处,恐怕打从很久以前就已经有所自觉了。虽然不愿承认,但无可奈何。因为是自己毫无虚假的心情,所以无可奈何。
  一面为兄长治疗,绮莉叶紧咬着下唇。
  「……艾儿蒂。」
  舍弃了她真正想救的少女逃跑,实在令她后悔万分。


  终章 棺中之王

  醒过来时,身上包覆的是有着自己味道的棉被。睁开双眼,最初进到眼帘的是一如往常的天花板。坐起上半身,这里果然是塔底下的牢狱,也就是自己的房间。
  因此艾儿蒂起初还以为直到刚才都在作梦。
  感觉不对劲而心生疑问,是在大约经过了数十秒之后。
  她注意到明明是在被褥里睡觉,为何穿的不是睡衣而是战斗服。她不可能穿着这种衣服睡觉。背后很冷,下半身又硬梆梆的,老实说她连外出时都不想穿这套。
  之所以不抱怨,是因为替她穿上的是弗格。
  ——弗格。
  他现在在哪?她心想。不知他今天会不会来?想和他玩游戏。玩什么好呢?征服世界好了。之后就一起看书吧。
  一面想着,一面环视房间。好暗。
  做出「太阳」好了,还是要将烛台点火?「太阳」好了,要是不够亮的话弗格会生气。
  她注意到在栅栏另一侧椅子上坐着一个人影,正点着头打瞌睡。
  她没做多想便出声呼唤。
  「伊欧。」
  身体一颤。
  一听见呼唤的声音,身体便颤动了一下,侍女马上便醒来。本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笑着说「啊哈哈,不小心睡着了~」,可是……
  「……公主殿下。」
  她却茫然呢喃后脸色大变地冲上前。
  「公主殿下!您醒了吗?太好了……有没有哪里会痛?」
  紧抓着铁栏杆,若可以的话她几乎要冲进房内,然后如连珠炮般地说着。
  「伊欧……?」
  目不转睛地盯着伊欧好一会,才发现她正在哭。
  哭得脸都皱成了一团,难看地吸着鼻涕说道: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们!结果……有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一个感觉很恶心的娘娘腔把公主带了过来……王城内外全都被破坏得乱七八糟,然后……然后……」
  ——对了,这么说起来。
  她是第一次看到伊欧哭泣的样子。内心茫茫然地这么想。
  打从她们相遇时起,伊欧就从没有在艾儿蒂面前露出哭泣的表情。虽然偶尔是有困惑的表情,但基本上总是保持着开心的面容。就算闭上眼睛,眼帘底下映出的、回忆起的也净只有笑容——为什么呢?
  以前或许不明白,但现在她懂了。因为自己在和弗格战斗的时候,也是尽量不想让不安表现在脸上。弗格和艾儿蒂一起战斗的时候,也总是尽量不让脸上显露不安。
  「呐,伊欧。」
  她渐渐想起昏睡之前的事。
  她领悟到那不是梦。
  那个——并不是梦。
  「弗格在哪里?你知道他在哪吗?」
  「对不起,公主殿下,我不知道。弗格的事情我一无所知……还什么都不知道。」
  伊欧的声音里噙着泪,头愈垂愈低,然后终于开始呜咽。
  「对不起。我……我明明该振作不可、该振作不可的啊……」
  床铺上,艾儿蒂抱着膝思考。
  尽可能地反刍记忆。
  妹妹死了。
  痛苦的弗格。
  摇晃着他的身体询问要不要紧,然后他站起来了。两人一起和优贝欧鲁交战,但是很强,赢不了他。优贝欧鲁对她说话,这使她很生气。接着对方丢了什么东西过来。是死去的父王。
  然后——
  接下来的事她记不得了。
  他们大概是输了,内心里漠然理解。
  可是她不清楚最想知道的事。
  弗格的安危,以及他现在怎样了,她不知道——
  「对不起,公主殿下,对不起……」
  看着一股劲哭泣着道歉的伊欧,艾儿蒂很想安慰她。
  可是她没办法。被气氛感染而跟着流出的泪水已止不住,最后艾儿蒂——艾儿蒂也开始嚎啕大哭。
  像个孩童在尖叫般。
  宛如在宣泄仓皇无措的不安与悲伤。
  「呜、呜噫噫。呜哇啊啊啊!呜噫噫噫……呜!」
  牢狱里回荡着两人的哭喊。
  明明要是能听见他困惑地搔着头说「请别再哭了」,就能止住泪水了啊。可是他为什么不来对她们说呢?为什么不来呢?
  「弗格。弗格……弗格!」
  艾儿蒂一次又一次地呼唤他的名字。
  一边埋怨他没有回应,一边怨恨他为什么不来,但内心仍是痛切地祈望他还活着。
  绮莉叶也在那个现场。
  所以——若是她肯帮助弗格,若她和弗格一起逃脱了的话,不知该有多令人高兴。一面大声地哭泣,艾儿蒂一面如此心想。

  †

  新月高挂于夜空中。
  接下来是会满盈成浑圆,或者亏缺成朔月,优贝欧鲁不清楚。仔细回想,他至今以来一次也未曾仔细凝望过明月——当然若问自己是否得有这种兴趣,答案完全是否定。
  但由这个地方眺望的新月,着实是绝佳美景。
  毕竟这里可是位居莹国首都匍都中心的王城——从王座大厅透过崩坍的天花板缝隙所欣赏到。不只天花板,墙壁也被打穿,地面充斥着瓦砾,看上去实在惨不忍睹。
  站在荒城之中赏月,吹拂而来的风还夹杂着血腥及内脏的腥臭。在世界仍是兵荒马乱的远古时期,灭亡了他国的征服者们是否也无数次品尝着这样的心情?
  「唷,首领,你在这里啊。」
  正当思考着这些时,身后传来声音。
  「嗨。」
  转过头,眼前站着的是两名同伴。雷德·欧塔姆,以及蒂·琪·莱姆。
  他不禁一笑。
  其中的一人有着消瘦脸颊,面相凶恶并留着落腮胡,脸上有着三道伤疤——重新端详,还挺像海盗的。而另一人则全身包裹着黑衣,戴着一顶宽檐尖顶帽——宛如自童话里跳脱出的魔女。
  相对于弑君灭国的自己,作为搭挡再没有比他们形象更适合的人了。
  「呐呐~你在做什么?」
  察觉到笑容的意图,蒂·琪发问。
  「我在赏月。」
  「哈,你是那种料吗?」
  从实回答,结果这次却换成被雷德消遣了。
  「就今天一天,无所谓吧?」
  「啊啊,是喔,确实也没错啦。」
  他似乎也在考虑着什么,站到优贝欧鲁身旁跟着仰望明月。
  于是三人有好一阵子就这么默默无言。但其中某个人总算再也受不了这种风雅兴趣。
  「话说回来啊~」开口要说的,恐怕就是他来这里的理由吧。
  「……让那些家伙逃了无所谓吗?」
  是在问白天的战斗——这间大厅崩坍时的事。
  趁着崩坍的混乱,卡尔布鲁克·特菲、雷可利,还有弗格与绮莉叶四人败逃了。本来想杀了他们的,实在是失策。
  「你若想追也不是追不到吧?」
  「就是啊~跟我说一声的话,我就帮你追上去了。」
  他笑着回答雷德和蒂·琪:
  「的确。不过我不在意。」
  他是故意放任他们逃跑的。
  实际上也没必要勉强去抓他们。优贝欧鲁的目的已经实现。而且若真要玩躲猫猫,对方也并非无能,追上或者被逃掉的机率是各占一半吧。这么一来还不如确实保住遗留在现场的人才是上策。
  「再说,留下来的两人也还有利用价值。」
  理查德·米尔·拉耶,还有艾儿蒂米希雅公主。
  他们的价值是被夺去力量的人造人远比不上的。
  「可是我真没想到呢,他们竟然会丢下两位王族逃命。要带人走应该也要是这两位吧?为什么要救失了魂的小孩跟垂死的小鬼啊?那个老先生。」
  「我想他应该不是没有考量过。卡尔布鲁克绝非无能之辈。」
  就算是以对主人的忠诚心为优先,那个老先生恐怕也不可能判断不出状况。不然的话他也不必事先和绮莉叶串通好,大可自己一个人带着雷可利逃跑。
  「应该是有理由的吧。不救王族,而是带着『罗兰之子』逃走的理由……我放着他不管,一部分也是因为想看看究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或许是还有着什么手段可供他们升起反击的狼烟。
  是的话就太让人期待了。迎战然后击溃他们,将他们杀得体无完肤、一个都不剩。未来至少也该要有一点这种乐趣,要是一切都一帆风顺就太无聊了。
  「那被他们留下来的两位王族,你打算怎么处理?」
  「理查德会在近期处决。」
  老管家有带着人造人逃走的理由,优贝欧鲁也有优先确保王族而非追击的理由。
  而那理由主要是政治上的。
  「让他背负弑君的污名。为了争夺王冠而对兄长和侄女痛下杀手,甚至还染指炼禁术,派遣成群的幻兽袭击匍都,是稀世的大罪人。」
  「哈,听起来还真是无趣……那公主呢?」
  「拉耶王家唯一的幸存者。在权利斗争下成了牺牲品,长期以来遭到亲王幽禁的悲剧公主……不觉得民众会喜欢这种故事吗?」
  「……你要公开吗?」
  「是啊。之前不是也说过了吗?」
  优贝欧鲁重新面向雷德,摊开双手。
  背着王座,头顶着月亮——笑了。
  「我已成了『完全的存在』,那么接下来该做的事只有一件。」
  「听你再说一次,还是没什么真实感耶。什么人造人啊、转生的,实在太不现实了,所以反倒可以轻松接受……可是这边这件事太过真实,反而一下子很难接受耶。」
  雷德苦笑着搔了搔鼻子,看起来却是很开心。
  「不过啊,你想的计划虽然有时要随情势应变,可是却非常周详缜密,老实说真的很恶心耶。那个公主也是,你一开始是打算杀了她吧?可是问到万一杀不了的话该怎么办,你才又改写计划……现在留她一条命反而变得像是打从一开始就决定好的,完全吻合你的计划。」
  「我只不过是有了欲望。因为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关于艾儿蒂米希雅,要不是因为看到了「那个」,不然优贝欧鲁无论如何也早就杀了她吧。
  「艾尔莎」——充满魅力又骇人,仿佛能触及炼狱深处的力量。
  真想据为已有。当他起了这个念头时,一切全都契合了。套用雷德的话,「完全吻合了他的计划」。
  「明天开始就有得忙了。」
  仰望天空,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首先是讨伐鸟兽王。为了让民众们知道我们才是救国的英雄。」
  为此他们才留了一只。如今那只幻兽应该正在匍都上空盘旋,适时地威吓民众吧。而优贝欧鲁他们就见机加以讨伐。搁在大街上的龙尸也一样,等经过一段时间让人们都见识过之后,再宣称是自己的功劳。
  「接下来就将理查德处刑,让他背负起所有罪名。」
  匍都连着昨、今两日陷入混乱,全都是那位亲王在背后穿针引线酿成的。隶属于王属军的炼术师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意外得知了他的阴谋,因而被安上了叛国的冤罪,被迫过逃亡的生活;但得知了国王与公主的暗杀计划之后决心起义。虽然未能阻止暗杀,但成功逮到了亲王——简单来说大意就是这样。
  然后——
  「救国的英雄将会迎娶存在明朗化的悲剧公主。身为『完全的存在』的我,将会让受到炼狱毒气附身的公主当我的新娘。这结局不是很有趣吗?」
  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转身前进三步。
  在那里的是带着一污痕与战裂、一部分甚至剥落、曝晒于荒天之下——这个国家唯独一人能获准倚身其上的尊贵王座。
  过去为失败品的人造人,桀骛的眼神中闪着扭曲的色彩,终于在王座就坐。
  「啊哈,真帅气!」
  蒂·琪开心地大笑,蹲下身来倚在优贝欧鲁的膝边。
  「很适合你喔,首领。」
  雷德立于王座旁,以散发着血腥味的右手拍了他的肩。
  头顶着明月,遍地是瓦砾,随侍身旁的是杀戮者与魔女。
  新生之王满足地闭上双眼,一脚踢飞了滚落脚边的王冠。


  后记
  
  于是为您献上《炼狱姬》五幕。
  各位意下如何呢?
  剧情终于渐入佳境,许多的人与事都进展到了很不得了的发展。老实说我自己也有点担心后续发展究竟何去何从,不过既然身为作者,当然直到最终结局都已经想好了。我打算乘着高潮让剧情一路跑下去,请大家务必陪我到最后。
  顺便一提,下一集预计将是完结篇。不过终究只是预计,若万一写了却发生果然还是得要两集才能收尾的情况,就在此先说声抱歉了。不,我想应该是没问题的啦,应该吧。无论任何事都要先预留一条后路,才不会变成骗子,这就是我的处世之道。虽说活着还得特地预防变成骗子也不是什么好事啦。
  话说回来,正如各位从摘要所看到的,这一集有龙出现。不光只有龙,还有地狱三头犬、蛇鸡、狮鹅兽也会登场;不过先不管那些,总之先只谈关于龙的事。
  在这集的原稿执笔期间,我最喜欢的游戏「魔物猎人」,简称「萌夯」,发表了新作的讯息。因为是很有名的游戏,所以我想应该不必说明,但还是简单讲一下。玩家使用各式各样的武器,只身挑战并打倒强大的魔物——主要就是龙,游戏内容大致是这样。协力游戏?那什么啊?我才不晓得。
  不过因为从上一集就已经决定会有龙登场了,所以我就想说「好!反正既然要写,干脆就把游戏里出现的魔物动作拿来活用,作为与龙战斗的场景参考吧」。不过实际上挺困难的。讲白了,就算拿来利用,但要是让人觉得「这根本就是萌夯嘛!」也不行吧?
  因此我的想法就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果然还是别拿来利用了,只好尽量描写得别让动作产生重覆」。结果这次又换成烙印在记忆里的火龙(注:リオレウス)或是雌火龙(注:リオレイア)的动作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这也难怪,因为我玩这个游戏系列的总时数随便算都超过两千个小时了,变得光是想像龙这种生物,脑子里就只会浮现游戏里它们的动作。
  因此下笔写这集实在费了我很大的苦心。甚至考虑干脆看开一点,丢颗闪光弹吓退魔物或者靠陷阱绊住行动,再把弗格的武器换成可以变型成剑的斧头算了……不过只是想想而已。万一不时觉得文中的描写很有萌夯味的话,就请多多包涵了——抱持着这样的心情,我自认已经很努力地下笔了。不过在与龙的战斗终盘出现的那个攻击,唯独那个我实在很想写。只要提到龙,若少了那个就是骗人的了。
  虽然有些偏离正题了,但包含这部分在内,希望各位都能愉快地享用这一集。
  最后是关于今后的预定。
  我还未决定下一本书会是《炼狱姬》六幕,或是《@HOME》的第三集。不过我想《炼狱姬》再怎么迟也应该都会在今年之内推出(注:书中所指的皆为日文版的情形),敬请各位期待。
  至于同时进行中的另一系列作品《@HOME》,没有看过或不知道有这部作品的人,有兴趣的话也请务必赏光。同样都是由电击文库出版的……怎么觉得我好像每一回都在宣传?
  那么就让我们下集再会吧。
  感谢您阅读这本书。

  藤原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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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5

10000
2392055273 伯爵
第五这么快就来了,还以为要更久呢,太感谢了

10 年前 0 回復

星の誓 王爵
好久没关注这本书了…………
等插图的出现

10 年前 0 回復

侠客天地 王爵
这个……多久的坑了?好像记不清了啊

10 年前 0 回復

光翔 公爵
本帖最后由 光翔 于 2014-1-11 16:50 编辑


剛剛去看了一下,樓主這個好像真的收錄過了欸?(在線文庫有這本的更新)

10 年前 0 回復

雪风·帕尼托捏 侯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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