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宫ゆゆこ]青春纪行6在这世上的其他回忆[台/简]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4-3-17 21:06 编辑


青春纪行6在这世上的其他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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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竹宫ゆゆこ
插图:驹都えー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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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海边小旅行归途造成交通事故的香子,因为大受打击而足不出户——拒绝和任何人见面。
  面对香子电话也不接、Mail也不回的状况,万里再也受不了,决定到加贺家一探究竟。在事前未先联络的状况下试着前往加贺家所在的高级住宅区,然而——
  暑假已经所剩不多了,此时祭研举行了大家一起去看烟火的活动。在女生们艳丽的浴衣装扮下,内心获得抚慰的万里同时也决心面对自己的过去,打算回去参加老家的班级同学会。
  由竹宫ゆゆこ和驹都えーじ;搭档献上的青春爱情喜剧第6弹!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4-3-17 21:13 编辑


  多田万里很失望。
  很失望……其实他失望的严重程度,用这三个字来表现似乎稍嫌不足。他在自己的房间正中央,全身湿淋淋光溜溜跪在地板上,还有白色泡沫正从嘴边淌下。那深深低垂着头的姿势,就连已经从亡灵堕落为一介怨灵的我眼中看来,都不禁觉得令人同情。
  现在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半。
  预定该在十一点前起床的万里睡过头了。就在几分钟前他终于醒来,拿起手机确认过时间后立刻翻身跳了起来。和朋友们约定的时间就近在三十分钟后,而距离集合地点的咖啡厅也正好需要三十分钟路程。召集大家聚会的人是万里自己,把大家约出来的人自己却迟到,这未免太说不过去。万里一脚踢开毛巾被,赶忙从床上爬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连滚带爬冲进浴室。
  小解完毕,顺便脱掉身上的T恤和短裤,抓着沾了牙膏的牙刷就跨进浴缸,转开莲蓬头的水龙头。这家伙每次都是一边哗啦哗啦冲澡一边张大嘴巴用莲蓬头淋下的水刷牙的……这行为不管看几次我都难以理解。这种事,还活着时的我连一次都没做过。漱口之后的牙膏泡泡和充满细菌的脏水——也就是几乎由唾液构成的汁液沿着身体流下也毫不在意。既然这样,用干净的水淋浴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啊。此外,我也不想让洗完早晨睡醒汗湿头皮时冲下的脏水流进嘴里啊。大概是长期的住院生活中,必须使用公共浴室在短时间内冲完澡的不便,让这家伙养成了这种迈遢的习惯吧。
  冲着不乾不净淋浴的万里,原本丝毫未曾察觉来自背后灵的嫌弃视线,继续咕嘟咕嘟口吐白沫用力刷牙,此时却忽地停下动作。在水声之外,他似乎听见地板上什么在振动的声音。手机在房里响着。
  一发现手机在响,万里马上将牙刷往洗手台边一丢,顾不得把口里的白泡漱掉,连莲蓬头都不关,就这样冲出浴室。水滴从湿淋淋的裸体滴下,弄湿了地板也不管,万里朝还在响个不停的手机扑上去。
  可是接着一看到手机萤幕上显示的名字,整个人又虚脱跪倒。他很失望。
  那可悲的身影简直就像从被监禁的场所拚命逃出的河童。水滴顺着头发滑落,形成一条透明水柱流下,在脚边的地板上积成一滩小水洼。
  打电话来的,并非万里期待中的人物,而是约定三十分钟后要见面的柳泽光央。
  电话内容是叮咛他别忘了带上次借的CD。这种事明明用Mail讲就行了,他却似乎预感万里会睡过头而特地打电话来。不愧是万里的麻吉,明察秋毫啊。
  「……什么嘛,还以为是香子……」
  大刺刺说着这种话,毫不掩饰内心的失望,万里任凭泡沫从嘴角溢出,低声咕哝。只听得柳泽在电话那头说「你也别失望得这么明显好吗,开于那件事待会再说啦」便挂断了。
  万里手上还抓着手机,失望状态仍旧持续进行。湿淋淋光溜溜的身体跪在地上也不痛不痒,始终失望地低着头。水滴从濡湿的头发滴滴答答落下。
  我坐在厨房里的折椅上,望着万里这副教人同情的模样。
  望向窗外,今日天气超晴朗。蔚蓝的天空和白云形成强烈对比,很容易想像外面有多么灼热。现在季节正值盛夏。
  而我的状况也正如所见,一点都没有改变——盂兰盆节时在老家被焚火仪式迎灵招魂,和多田家历代祖宗肃然会面什么的根本没有发生,我还是继续着我孤魂野鬼四处旁徨的生活。
  我过去曾是多田万里。
  那正好是距今一年半前的事。高中毕业的隔天,从桥上掉落时受到落水的冲击,这个身为「内容物」的我从装着的肉体脱落了。从此之后,身为肉体继续活下去的多田万里失去了那天之前的所有记忆,我则成了无人能识的孤独幽魂,飘荡在新的多田万里身畔。
  大哭大叫也改变不了这样的事态。打从理解到这一点之后,我的心情就变得比较像是守护灵。对于这个肉体勉强独当一面,脑袋里的内容却宛如新生儿的危险人物多田万里,我原本打算把他当作自己人来好好守护。
  没想到,一等多田万里开始习惯他的新生活了,竟然渐渐萌生否定我的心情。
  我感觉得到,这个新的万里想要把过去活过的那十八年,也就是由我负责的那段时间「当作没这回事」。毕竟存在着自己所不知情的过去,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就算知道了也打算忘记,最好可以当作从来没发生过……他就这样,正企图抹消我的人生。
  我好哀伤。
  不甘愿与憎恨的心情让我无法原谅万里。总之,我要他明白我这份心情,就算哭闹都要让他正视我的存在。我要他了解。
  所以,我打算用尽我一切存在向他下战帖。认同吧,我是存在的!要不然我会闹得你鸡飞狗跳!让你有解决不完的麻烦!抱着这样的心情,我诅咒了万里。
  于是,我从一个普通的亡灵,靠自己的意志力进化为一个怨灵,我阴魂不散发出的怨毒阴气,似乎相当奏效。
  不过,我从没想过要杀了他。
  真的。
  那天,当死亡危机接近不小心睡着的万里时,一开始我想尽办法要叫醒这家伙。可是不管我怎么叫,他都听不见我的声音,我也触摸不到他的身体,无论怎么努力,身为分别独立存在个体的我就是无法影响万里。对于现在活着的这家伙,我根本就束手无策。我只是身为「这家伙的某部分」而被切割出来的存在罢了。在这生死交关之际,为了想办法救他,为了找出能够帮助他的线索,我拚命在这个万里活过的短短时光中找寻是否有什么能救他的材料。我忘情埋头四窜,在万里的眼皮内侧追踪体验他过去生活的一年半。
  最后,竟然还真让我找到了。「救赎」确实存在于这家伙之中。
  万里也透过我的眼睛察觉了那个,终于在生死存亡之际平安生还——而我,从那之后就一直感到莫名的疲倦。
  距离那场死亡危机已经过了一周。
  我望着依旧失望的全裸万里,从折椅上一动也不动。到底该拿这份疲倦的感觉怎么办。疲倦沉重地压着我的身体……似乎从那之后就接受了事实。又像是用尽气力,觉得已经够了。在万里内侧重新经历了他的那一年半,真的让我筋疲力尽。
  主宰这条生命的力量,确实栖宿于这家伙体内。就算不用依靠我这个外部装置,这家伙也能很普通地活下去了。
  我或许真的不再被需要了。
  更别说已经化成怨灵,散发出怨毒之气的我对现在活着的万里而书,老实说搞不好根本就是「别存在比较好的家伙」。
  从这世界退场的方法,我当然不知道啊。要是知道的话,我早就……话说回来我早就……倒也不是这样。
  到底怎样啊。我到底想怎样。如果能够自己选择,我会做出什么选择呢?
  湿漉漉的头发仍贴在脸颊,万里终于站起来了。「对啊,快点快点。赶快去吧,不然要迟到罗。」我这么说,但他也没回头,水滴沿着驼背滑下。光溜溜的屁股。
  有着一双泫然欲泣的小腿肚的家伙,或许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


  1
  说到八月三十一日,恐怕对全日本有上学的小孩子来说,都是「审判之日」吧。
  比方说,阿鲣。(注:日本著名动画「蝾螺太太」中的角色之一,设定为小学五年级学生)
  那个有一对外表特别苍老的双亲,和怪异三分卷卷头的姊姊一家人、以及坚持穿迷你裙的妹妹,跟这群人一起生活的少年。
  在日常生活中事事顺利,人缘好、嘴巴甜,满脑鬼点子又具有实行力,有时甚至称得上有点狡猾小聪明的他。可是,即使他头脑再怎么好,到了这一天也躲不过审判。时限毫不留情步步逼近,那张还留有稚气的少年圆脸也不由得因焦急与恐惧而扭曲,错乱之余不只父母,连姊夫都被他一起拖下水。
  还有大雄。和他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那只机器猫,拥有连时间、距离和其他诸多限制都可轻松克服的未来科技。还有樱桃小丸子。那被她用爱的枷锁束缚的祖父,为了心爱的孙女一定什么都肯做吧——即使如此,就连拥有如此有利配备的他们,也都和阿鲤一样,躲不过这一天的审判。
  没错,一说到八月三十一日,那就是暑假的最后一天。日本全国只要是称得上小孩的小孩都会怕得发抖,在困意与疲劳的炮轰之下,一边承受着怠惰之罪,一边将「计」「画」「性」三个字如血色刺青般刺进魂魄之中,哭喊着「暑假作业写不完啦~~~~!」这一天,就是这么个被诅咒的日子。
  然而,对大学生来说,这天仍可悠闲度日,即使九月造访世界,他们的暑假也还没结束。
  而且,大学生也没有暑假作业。
  不仅没有每天都偷懒没写而积了一堆空白页的图画日记;也没有忘了浇水的乾枯向日葵;更没有毫无进度的数学练习簿和汉字练习簿。漫长的暑假在进入九月之后还可以持续好多天……好多好多天。
  为了不让暑假虚度,也为了留下难忘的夏日回忆,和朋友们一起开车去海边玩,是上星期的事。可是那天运气不好,天候不佳,连晒都没怎么晒黑。不只是万里,朋友们大家都一样。
  倒是所有人都留下了难忘的回忆——正确来说,应该是难忘的「心灵创伤」。而且程度还相当严重。
  九月的东京。暑假还在进行中的某个正午过后。
  坐在万里对面的二次元君发出「啥!库斯库斯(注:Couscous,「北非小米」又名「古斯米」,用小麦粉或杜兰小麦粉研磨制成)……!」
  他并不是在笑(注:日文中,库斯库斯音同拟声词「嘻嘻」)。库斯库斯,就是那个浅黄色超小颗粒状的义大利面。颜色虽然不一样,但形状几乎就是地肤子了。对了,顺便解释一下,地肤子就是绿色超小颗粒状的成熟帚草果实。
  二次元君看着那堆被毫无预警盛放在「每日套餐」餐盘一角的超小颗粒们,对这堆陌生的小玩意儿们露出胆怯的模样。坐在他隔壁的是长着一张帅气到浪费的脸蛋的柳泽,正拿着手机用摄影镜头对朋友的库斯库斯拍照。他有一个习性,就是用试毒般的胆识把第一次看见的食物都用手机拍起来,这习性简直就跟女生没两样嘛。
  万里也和这两位朋友一样,在这把时尚汁用时尚锅煮乾到充满时尚感的时尚空间里,沉入了时尚与时尚之间。不对,是浮上来,格格不入。
  虽是第二次来到这家咖啡店了,但今天也和上次一样,完全无法融入这个时尚区域里。时尚地板时尚沙发时尚音乐时尚灯具。时尚的墙壁。时尚的树。时尚的氧气。从刚才开始,隔壁桌那位蓄着时尚胡须的时尚男性一直时尚地用时尚手指滑着他的时尚iPad也让人好不习惯。只有他们三人坐的这个角落像是个被偷工减料的浮雕般,与周遭格格不入。万里恍惚望着被库斯库斯吓到的友人鼻梁附近重叠的双眼皮线。上次来的时候对面坐的不是二次元君,而是香子。她的鼻梁细致多了,直挺挺的。眼皮上还闪着淡淡珍珠光,睫毛又长……万里卷起手中的羊皮纸(时尚!)制菜单,毫无意义地佯装成望远镜,透过穿透的纸筒交互望着两位友人的脸。
  「你们先吃没关系。」
  一边对餐点已经放在面前的两人这么说。稍微迟到的万里点的餐还没送上。
  「别这样啦,有够丢脸的……谁被这样看着还吃得下。」
  在手边放着牛筋咖哩的柳泽斥责之下,万里这才放弃了望远镜……附带一提,就连柳泽这位型男来到这时尚区域都显得格格不入。看来时尚不时尚,和长相帅不帅没什么关系。
  插在屁股口袋里的手机还是一样一点动静也没有,处变不惊地镇坐在裤袋里。万里才刚传出一封「大家一起来小冈工作的咖啡店了喔,这里时尚得跟鬼一样」的Mail给香子,但是对于毫无回信这件事,万里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打从完全联络不上香子,也已经有一星期了。
  也就是那一天,大家一起去海边那天回家的路上,因为香子打瞌睡而引起了交通事故。从那天起,不管是万里还是谁都无法和香子本人取得联系。
  无论是Mail还是电话她都不回,到最后连手机都打不通了。究竟原因是什么没人知道。是不想联络,还是处于想联络也无法联络的状况,就连这点也无法确认,一切都只能想像。总之,万里不安得快疯了。毕竟才刚发生过那种事,也想过暂时让她单独静一静,可是都过一个星期了还没联络,实在是太久了。太教人担心了。
  其他人似乎也一样担心香子,大家都显得很不安。因此,今天大家才会在万里的召集下姑且聚集在这间时尚咖啡店。
  「让大家久等了!来,这是罗宋汤。」
  把装有万里点的罗宋汤套餐的托盘放在桌上,冈千波一个转身就挤进旁边的沙发里坐下。
  脱下直到刚才都还穿在身上的围裙,恢复简单T恤配牛仔裤的装扮,一头乌黑长发从略高的位置扎成麻花辫,放在她自己面前的则只有一杯咖啡。
  「辛苦了,小冈。你不吃午餐吗?」
  二次元君这么问她。
  「我看厨房好像很忙,我的午餐就等一下再吃吧。」
  说着,千波一如往常,用那娃娃音发出无邪的「耶嘿!」一笑。绽放笑容的柔嫩脸庞,依然有着连小婴儿都嫉妒的牛奶肤色。淡粉红色的嘴唇和闪耀着宇宙色的眼眸。这如此天真烂漫、天衣无缝、空前绝后的漂亮外表所发出的一声「耶嘿!」瞬间充满了整个时尚空间。今天的千波也是纯净无双。
  虽然大家仓促决定了暂且一聚,但千波的空闲时间却都排满了打工。既然如此,只好到她打工的地方找她了,这就是今天聚集在这里的原因。在仅仅一小时的休息时间里,千波也算是这家咖啡店的「客人」。
  万里在餐盘上茂盛的绿色沙拉菜里找到被埋在里面的汤匙,才一抓起来又「唔……」地掉在桌上。手指沾得黏腻腻的。
  「……好强喔,连罗宋汤都这么时尚……」

  看着黏腻的指头,万里不由得咕哝出声。
  罗宋汤浓稠的褐色表面,有白色奶油如前卫设计般飞溅洒落。因为不管是沙拉青菜也好汤匙握把也好盘子上所有留白处也好,白色奶油以一股相同的气势喷溅得到处都是。是个让所有打算开始吃而抓起汤匙的人都会把手指弄得又黏又腻的陷阱。对了,旁边还装饰着某种稻科植物的枯草,这点也很时尚。面包的颜色绿得像是青汁,这也很时尚。装着罗宋汤的绳文陶器开口直径只有五公分左右,这点也很讨喜。不过,听到万里咕哝的声音,千波不禁皱起八字眉。
  「万里,你好无精打采……」
  无精打采。确实如此。虽然是无精打采没错,但是可不能因为自己这样而害女性朋友露出这种表情。万里赶紧握紧双手,摆在下巴,重新来过:
  「……哇!好强喔!连罗宋汤都这么时~尚~耶!」
  摇着头翻白眼,提高音量。平常自己有这么High吗……
  「是~不~是~?是说啊,那个奶油酱是我洒的喔~!」
  千波也摆出相同姿势大声嚷嚷。
  「不愧是冈千波!连盘子和汤匙都搞得这么黏!」
  「我想说用面包把指头擦干净还可以吃啊~!」
  「还有这个枯草!也好有品味喔!」
  「那是附近停车场拔来的神秘杂草,最好别吃喔~!」
  「另外看看这个陶器!这也好赞!哪里挖出来的这么厉害!」
  「这个我们店里有卖!一个两万七千圆!」
  「咦~那还真是时尚……啥!」
  出乎意料的价格让万里不由得回过神来,打回原形双眼发直地盯着罗宋汤陶器。此时,眼前的柳泽挥着自己的汤匙吸引万里注意。像个要求肃静的指挥家一样,竖起汤匙。
  「你们两个别再瞎炒气氛了。是说千波,你要搬去哪决定了没?」
  型男冷静制止两人。
  「啊,嗯……决定好了……」
  咻……千波的情绪瞬间冷却。啊,原来已经决定啦……万里也跟着冷却。顺便提一下,二次元君的情绪则是从开始翻动库斯库斯之后就一直是Low的。「这种细碎颗粒集合体,有时候会让人觉得满恶的耶……」说到大家的午餐,恐怕只有柳泽选择的牛筋咖哩才是最正确的答案。
  对着同声齐发「恭喜!」的三个臭男生,千波也简短说了声「谢啦!」边低头答礼.单手,举起咖啡杯敬了敬。不过,脸上的表情倒是没那么可喜可贺。
  「唉,真的完全……不是我曾小小梦想过的那种房间啦。因为时间紧凑,非赶紧做出决定不可,这是妥协又妥协又妥协之后的结果。要趁爸爸妈妈有空一起来时赶快签好约,这个月中就要搬家了。」
  喝一口咖啡,再次把身体埋进沙发里。视线望着管线外露的挑高天花板,自言自语般继续说着:
  「对了,我也寄Mail给加贺同学了。」
  没回信?万里这么问,千波点点头。
  「没有耶。我也尝试打了好几次电话,可是她好像没开机……明明跟我约好搬家时要来的。还曾说过『我对你住的地方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啦!绝,对不会去帮忙搬的!不过,庶民搬家对我来说确实满稀奇的,要我去参观一下也是可·以·的·唷?』……还有『至少我会带个乔迁面条去的啦,哼!』她明明这么说过的……」
  被坐在隔壁的千波的小小叹息声传染似的,万里也不禁颓然垂下肩膀。
  放下搅动罗宋汤的汤匙,喝了一口飘着莫名烟熏香气的苦涩冰红茶润润唇。从联络不上香子之后,不管吃什么都觉得一颗心悬在半空,既不觉得好吃也不觉得开心,应该说根本就没食欲了。
  瞥了一眼身边的千波,默默不语的她形状美好的上唇边,有个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的小伤口。几乎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个斑状小黑点。察觉万里的视线,千波「嗯?」了一声歪着头问:
  「你刚才看了我吗?」
  「看了……小冈的爸妈来是为了搬家签约的事吗?还是,不只为了这个……」
  万里话才说到这里,千波就听懂了。
  「是啊。也是来看这个的。还特地请假从福冈来,让奶奶得去照护中心过夜。」
  千波指着唇边的伤口这么说。「真是夸张!」说着还用力耸了耸肩,万里却无法笑着回应。柳泽皱起眉头,二次元君也掩饰不了僵硬的表情,只好低下头。
  这一周来,代替毫无音讯的香子和聚集在这里的四人,以及和四人的监护人或家长联络的,是加贺家的双亲。
  香子在那天晚上闯下的祸——海边小旅行的归途,开着朋友的车载大家回家的香子打了瞌睡,引起交通事故——都由她父母一一说明、道歉,并表示所有责任都在香子身上,加贺家会尽可能负起所有赔偿责任。
  从结果来看,那场事故并不算严重。载着五人的车在弯道失去控制,危急之际万里踩下煞车,车子擦过万一冲破就会摔下悬崖的护栏,转了一百八十度后朝相反方向停住。幸好当时道路很空,对面车道没有来车,最后车身也只有保险杆受到轻微损伤。车子依然可以开,警察来调查过现场后就由二次元君载着一行人回东京了。
  回到东京时,加贺家的双亲开着各自的车,已经来到大家预定解散的车站等着了。
  才从二次元君车上下来,香子就被父亲反手打了一个巴掌。看到这一幕,四个人都吓得说不出话。
  被父亲打得跌坐在地的香子,连跌倒时松脱的凉鞋都没能去捡,边哭边颤抖。父亲一边对车内的四人说着「非常抱歉」,一边低下头自己也颤抖着,他颤抖的程度连坐在车内的万里都看得出来。接着,香子被父亲押进车内,母亲则慎重扶着千波上车,开往市区内有夜间急诊的医院。一开始她主张要带所有人都去医院,但三个外表明显没有受伤,也没有哪里会痛的男生坚持婉拒。千波本来也表示自己会去医院检查而想婉拒,但对方说什么也不接受。
  隔天早上,加贺家的双亲先是造访车主佐藤家,接着是原本就住附近、青梅竹马柳泽的老家,连柳泽住的三坪小公寓也去了。当然也去了万里家,以及千波家。每一次都带着点心禅盒,每一次都深深低头谢罪,并留下联络方式。至于位于静冈的多田家和位于福冈的冈家则是接到电话联络,询问想登门谢罪是否会造成困扰;
  万里的父亲立刻打电话给万里确认状况,万里说明了自己没有受伤,就连保险杆都只有轻微擦伤而已,什么事都没有。于是万里的父亲也打了一次电话给香子的父亲,表示听说什么事都没有,所以就不用这么客气了。话本该到此结束,没想到不知怎地,几个小时后……
  那总是个性开朗,虽然身为人母也年近五十但经常保持年轻,沟通上也从没问题的妈妈美惠子惊慌失措地……不,应该说近乎狂乱地又打了一通电话给万里。事故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你的头不要紧吗?有没有哪里痛?要不要去医院?接二连三的问题多得吓人,连要从头跟她说明都费了好一番工夫。
  好不容易才让她相信自己真的没事,但之后母亲又开始坚持「总之你先回来!」今天也好明天也好,总之你先回来。说到最后,连「要是不回来的话,我就过去接你」都说出口了,万里也只好投降。只是,虽然知道会让父母担心,但实在是不想在和香子联络不上的状况下离开东京啊。
  另一方面,千波的双亲则在挂掉电话后,二话不说马上搭飞机回东京。
  一到东京,连家都还没回,直接就带着千波到另一间和加贺家没育关系的医院接受全身检查。确认过口角的伤是自己咬的轻微伤口之后,这才前往加贺家与香子的双亲会面。由于两个女孩本来就是朋友,千波的伤势也不严重,最后才做出不需要把事情扩大的结论。
  「加贺家的爸爸从一开始的电话就以低姿态道歉,造成我家爸妈因此还以为是发生了多严重的事,吓了一大跳。最后双方家长谈话时,他们也不让我在场,所以我也不知道他们具体谈了些什么。」
  听着千波的话,始终低着头的二次元君更用力点头同意。
  「其实我也不知道实际情形是怎样。像是保险啊,车子的修理啊,事故证明啊,代用车怎么办啊,撞伤护栏的事怎么解决啊,他们谈了各种事……但我只是在旁边听,像个客人一样。只知道每次被道歉,我都有种绝望加深的感觉。心想,咦?事情有么严重喔……这样。」
  一边说着,一边用汤匙推倒小山高的库斯库斯。
  「……怎么说呢,不是常听人说吗?哎呀~上次出了点小事故呢~撞车了啊!不是也会有人像这样说得轻轻松松吗?怎么?原来那些台词的背后也都包括了这些状况吗?我不禁这样想。」
  盯着汤匙捞起的库斯库斯,说话声音低敛了些。
  「……事实上,我是吓到了。要是运气不好,现在我们可能已经死了。说真的满恐怖的。话说回来……我们还活着没错吧?怎么办?要是其实是那种明明已经死了自己却没发现的模式怎么办?成佛四兄弟,不对,是五兄弟姊妹,以后只能彼此依靠了耶。岂不是成了写实的释尊五人组啊(注:音近杰克森五人组)?」
  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连这么说着的二次元君自己都挤不出半点笑容。这种事不管怎么打哈哈都笑不出来。
  凝重的沉默笼罩着时尚咖啡店一角。早就没人有力气瞎炒气氛了,四人一片安静,耳边只有时尚的音乐声。
  不久,千波低声吐出一句:
  「……加贺同学被骂得好惨喔。」
  万里脑中回想起被父亲一巴掌打得倒在深夜里的道路上,哭得不停颤抖的香子。脱落的凉鞋软木鞋底也浮现眼前。还有从包包中滚出来的深粉红色化妆包。从掀起的裙角露出的雪白小腿。一阵近乎恐惧的情感揪住万里的心脏。
  上次来接因为偷了自行车而被警察逮到的香子时,香子的父亲一样非常愤怒,也和这次一样施展铁拳制裁。可是,当时香子却是嘻皮笑脸的在父母的庇护下获得无罪释放,免于接受社会的制裁。
  ……就在几个月后,发生了这次的事故。
  在那之后,香子就断了音讯,手机完全不通。想起香子父亲生气的模样,万里不知如何是好,无意义地拨弄额前的头发。
  一一次元君也放下汤匙,手肘支在膝盖上,把脸埋在手掌中,闷闷的低喃从掌心传出:
  「不但被骂,她自己一定也很过意不去吧……是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说起来都是我不好,明明都是我的错。加贺同学应该也很累的,而且根奉不习惯开车,为什么我都没考虑到呢。」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那天事故发生之后,二次元君也不断反覆着这两句话。
  那个晚上,为了确认车子损伤的程度而先下车时,所有人虽然都被突然发生的紧急事态吓到了,但至少保持了起码的冷静。为了避免二次事故发生,二次元君回到驾驶座,将车缓缓开到路盾,柳泽则检查了道路护栏的状况。万里扶起脸色发白的香子,不断安慰她:「没事了,放轻松冷静点。」发现车灯下沉默的千波状况不对劲的,是再次下车的二次元君。「小冈,你怎么啦?」即使这么问,千波也不回答,只是露出为难的表情用手压着嘴。
  从护栏边回来的柳泽察觉千波的异样,轻轻拉下她的手。所有人大概是同时看见她小手上沾染的一片鲜红吧。在车灯的白光照耀下,看得见千波唇边也有血迹,门牙缝隙之间也染着红色的唾液。
  香子发出抽搐般的哀号。抓着千波的身体在她脚边跪倒。「没事的,我是被自己的门牙咬到的啦。」千波镇定的声音不断反覆,香子却陷入完全的歇斯底里。踩着不知道踉跄了几次的脚步走回车内,从自己的包包里抓出毛巾拚命按压千波的嘴,嘴里哽咽哭喊着:「对不起!怎么办!对不起!怎么办!」最后更无数次朝着夜空大喊:「救护车——救护车——」
  万里如冻僵般动弹不得。脑袋像麻痹了一样,只能呆若木鸡站在原地。不久,「全都是我不好」二次元君开始低声啜泣的声音,和香子的哭声重叠。歇斯底里像会传染似的,连二次元君也跌坐在路旁。柳泽呆站着,带着僵硬的表情回头看万里。没人知道该如何是好。这种时候,该向谁求助?神吗?佛吗?警察吗……对了,警察!总之,得先报警。
  颤抖着手抓起手机,万里拨了110。正想向警方说明事故现场时,对方却回答「已经派人过去了」。似乎是偶然路过目击事故的司机已经报了警。
  就是这么一个最糟的夜晚。对每个人来说,都像受到恐怖的一击。
  不只二次元君沮丧,千波也深深低着头。
  「……应该说是我不好啦。要不是我那么逊搞得自己流血,也不会造成那么大的骚动。这点小伤,明明就没怎样……其实,我当时没系安全带。要是有好好系上的话,根本就不会笨得咬到自己了吧。」
  别说了,小冈。万里轻轻推了一下千波的肩膀。
  「真要说的话,其实是我不好。香子会打瞌睡,都是因为坐在副驾驶座的我睡着了,没办法好好陪她说话的关系。要是我能注意着一直陪她说话,就不会害她睡着了。明明那时我都说了要陪香子的……」
  明明说了,自己却还睡得那么干脆。
  这一周来,万里没有一刻不为这件事后悔。五条命,所有的责任都让最重要的女友香子一个人背负,自己却睡得那么熟。结果,事情变成这样,自己却没受到半点责备。只能自己责备自己。
  「我也觉得自己有责任。」
  柳泽的声音,让三人意外的分别抬起消沉的视线。
  「……我心思一直放在别的事情上,老实说,就连跟大家一起出去玩时都心不在焉。在那种状况下丢给平常不开车的香子,然后自己睡着,这种事怎么想都太欠考虑了。本来我应该要能察觉不妥,想想看是不是有别的替代方案才对,可是,那时的我却完全没想到要这么做,整个人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满脑子只有自己的事……
  众人再次陷入沉默。
  对负责开车的香子来说,大家等于将生命交给她,她却开车肇事,这确实是她的过失,不能包庇她当作没这件事。可是,在这里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感到自己也有责任,对事情如此收场感到难以接受。如香子的父母所说,让香子背负所有责任,自己摆出受害者的样子……这种事实在办不到。万里就办不到。相信大家也办不到。正因如此,才会像这样聚集在此,想要做些什么。
  只不过,光是一直回顾过去让心情灰暗停滞,对事情一点帮助也没有。
  万里缩紧小腹,从罗宋汤枯草上扬起视线。挺直蜷曲的背脊,伸出手,轻轻戳了戳朋友们散发沉郁气息的手和盾。抬起头,轮番望向大家。千波。二次元。柳泽。
  「够了,真的够了。我们聚集在这里忧郁下去也不是办法。如果忧郁有用的话,每个人也都忧郁够了。大家好不容易聚集在这里,可不是为了比赛谁不好。」
  是啊——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万里斩钉截铁。
  「该想想接下来怎么做才好……该怎么做才能改变香子消失踪影,不跟任何人联络的状况。我请大家出来,是为了一起思考这个的啊。」
  因为想要藉此负起该负的责任。万里在心里接了这一句。
  要是就这样把一切责任都推给香子,无视于每个人心中分别怀抱的罪恶感,这种解决事情的方式,只会让自己和朋友们从此摆脱不掉这份沉重。到时候,除了对这场意外的责任之外,还得加上未曾对这件事负起责任的罪恶感。
  今后——明天、后天、往后的日子、未来。万里想和香子一直在一起。正因为想一直在一起,万里认为这样下去自己一定会承受不住这份罪恶感的重量。
  再说,万一香子就这样为了扛起责任而从自己面前消失怎么办,这点万里是无论如何都绝对无法接受的。
  「……我绝对不要和香子兢这样分开。」
  「我也不要,大家一定都不愿意的!」
  千波似乎被万里的话吓到,探出身子用坚定的语气强调。
  「我想也是。所以总之我一定要先知道香子现在到底怎么样了。至少要知道她为什么不跟大家联络。」
  二次元君也点头表示赞同万里的话。
  「话虽如此,可是她Mail也不回,电话也不接。我因为之前问过加贺同学电脑上的电子邮件信箱,所以心跳加速地寄了一封加上读取回条的信给她,可是……」
  「你跟人家心跳加速什么啊!」
  千波再次发难。
  「不是啦,因为有些人不喜欢收到附加读取回条的信啊。不过,我也没接到任何回信或回条。想想也是啦,又不知道对方用的电邮软体是哪一种,我也只是死马当活马医寄看看而已。万里,你知道加贺同学家的电话号码吗?」
  「我知道,也试着打去过了……」
  听到万里这么说,柳泽「啊」了一声:
  「是不是一个讲话超没礼貌的女帮佣接的?一接起来就说『你谁啊』之类的?」
  「不是,打去时是语音答录。因为我还是超语无伦次的留了类似『我是多田,还会再来电』的留言,后来香子的爸爸打了电话给我,一下问我有没有内伤?一下问我有没有去医院检查?咦?还没去?为什么?就这样落得被反问了一堆话的下场。」
  oh……三人同时发出遗憾的声音。
  这么看来,现代社会中用得上的通讯手段全都用上了。剩下的只有写信、点燃烽火、飞鸽传书或直接用意念传送了……不如简单点,用最原始的手段算了。比方说用信纸包住石头往窗户扔上去!之类的……当然不可能。不然用超大音量呼唤她的名字吧……这也不可能。
  「我看啊,干脆……」
  所有人面面相。刚才万里想过的手段,大家一定也都想到了吧。
  ——既然如此,干脆很普通的登门拜访加贺家吧。万里再次抬头望向柳泽。
  「柳兄,你应该知道香子家在哪吧?」
  「我知道我知道……也对,与其在这里烦恼,不如就这样登门拜访吧。」
  同意!二次元君也举手赞成。然而千波却有点慌乱:
  「可是我要打工没办法去耶。」
  「啊,对喔。那除了千波之外的人一起去吧。你觉得如何?万里。」
  万里的心情是恨不得说出「那就走吧!」可是,一想到千波不能一起去,决心就突然动摇了。真……真的要这样去吗……?
  等一下喔。万里双手抱胸,陷入思考。
  比起和千波一起去的有男有女组合,身为异性的三个臭男生杀到人家家里——这种事总觉得有点奇怪啊。更何况现在的状况又比原本还复杂,这样的三人组侵入属于香子的私人空间……这样的组合真的好吗?
  虽说自己确实是香子的男友,柳泽又是青梅竹马,二次元君算起来也已经是香子很熟的朋友了。
  「还是有点不大好……吧?」
  就算三个人各自有各自的属性,一旦凑在一起时,那「男子三人组!」的感觉还是盖过一切。难道只有自己有这种感觉吗。似乎察觉了万里这份难以言喻的心情,千波探出身子窥伺着万里的表情说:
  「这样确实有点不大好呢。还不如万里一个人去如何?如果能见到加贺同学,万里一个人去也比较好说话。」
  柳泽和二次元看了彼此一眼。型男说:这么说也是有道理。二次元却略带不满,发出抗议:
  「我也想去啊。总之,我想见到加贺同学,当面告诉她这件事我也有责任,跟她道歉。」
  「当前重要的是先确认状况吧?我们又还不知道香子的状况怎么样,总之先让万里单独过去看看情形如何,你说的那些,等确定香子情绪安定下来再说吧。」
  「……也对。」
  「如何,万里?你一个人去行吗?我画地图给你。」
  柳泽这么说,万里立刻点头。
  「嗯,拜托了。我先单独去看看香子的情形吧,也会好好告诉她大家都很担心她,要她别就这样消失了。」
  不管怎样先把午餐吃完吧。千波说着喝了咖啡,三个男生也再次抓起汤匙吃起各自的午餐。
  不料,万里又发出「唔……」的声音,汤匙再次从手中掉落。盯着沾着黏腻奶油的手指,心想竟然又中招了。
  「来,用面包抹奶油来吃吧!」千波说着露出毫不犹豫的眼神,竖起大拇指。
  ***
  将朋友们留在时尚咖啡店,万里一个人搭上电车朝香子家前进。出了车站之后的路,柳泽已经画在餐巾纸(没有经过漂白的茶色餐巾纸!时尚!)上,配合Google Map一起看,就算是没走过的路应该也不会迷路吧。
  在充满年轻人喧哗声的拥挤涩谷换车,改乘地下铁后已经过了好几站。
  仔细想想,每次约会时,香子都坚持要到万里住的公寓附近来,到现在万里连一次都不曾在香子住的地方附近的车站下车过。香子总是强烈主张即使多一秒也好,为了把握和万里在一起的时间,所似集合和解散都在万里的房间就好。同时她坚持不用送她回家,也不用出来接她。「因为我们是罗密欧和茱丽叶啊」……香子宛如沉醉在悲剧的情节中,如此低喃的声音悲怆不已。
  由于担心香子这从一般人眼中看来太容易给人添麻烦的个性,加贺家的双亲似乎是反对她和万里——应该说和所有异性的亲密交往。
  即使如此,结果无论是平日还是假日,香子还是几乎每天都和万里黏在一起,所以当然没能瞒过父母。和万里到现在都还在交往的事,她的父母应该也知道……无法想像在发生过这种事后,他们会如何看待突然找上门来的自己。是说,不知道他们现在在不在家就是了。没记错的话,香子的父亲是心脏外科医师,母亲则是脑神经外科医师。不久前说着「如果有什么事就联络这里」而递给万里的医院名片上,各自都印着某某「长」的头衔。想到事件过后两人一起到处道歉、处理后续的模样,明明应该是工作忙得不得了的人啊。
  万里没有找位子坐下,站在车门边沉浸于这些思考中,此时插在屁股口袋中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一边想着「不会吧」,一边还是急忙抓出手机确认。
  (我想也是……)
  再次失望,本日第二次。依然不是香子。
  对寄Mail来的人感到失望或许有点太失礼了。对方是平常一向很照顾自己的科西学长。
  信件标题是「关于明天的事」
  『你们两个一年级的明天决定怎么样了?这边还是一样完全联络不上机器子,快点决定要不要出席再联络我吧。不然超帅气的干事可是会很为难的喔!没错就是我。』
  ——对了。看着倒映在车门玻璃上自己那不起眼的脸,万里小声叹了口气。这阵子兵荒马乱的,完全把这件事给忘了。
  几天前收到科西学长的Mail,邀请万里参加他主办的众会。说是要在居酒屋包厢里举办可看见市区内烟火的观赏大会(靠祭研成员的关系,奇迹似的订到包厢)兼暑假的检讨会……表面名义是这样,其实就是喝酒聚会啦。今年因为种种原因无法举行宿营,加上四年级的学长姊也会出席,科西学长希望大家尽可能都去参加。
  就连用这件事联络时,香子都没有反应。不知不觉,聚会就在明天了。
  好想看烟火!好想喝酒作乐!现在的万里完全没这份心情,可既然是社团活动,当然不能因为自己没那个心情就当作没看兄。自己是一年级的小咖,又受了学长姊们这么多照顾,最大的原因是,祭研的社团活动对万里而雷早已是大学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香子一定也会这么想才对。更何况,总不能回信给学长说:因为联络不上她,就不管她好了~
  『很抱歉这么晚才回覆!今天内一定会再次跟学长联络!』
  打完回信送出时,地下铁也正好抵达离香子家最近的一站。下了电车,正在确认出口是否从附近的楼梯上去时,一位外表高雅又年轻的母亲带着长相一看就知道带有外国血统的小女孩超越万里,爬上了楼梯。接着,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妇人,戴着女明星般的宽边帽,穿着有腰身的连身洋装。而从对面缓缓走下阶梯的,则是一个年龄与万里相仿的年轻人,身上穿着剪裁合身的薄外套,手中小心翼翼抱着小提琴的琴盒。
  不知怎地,万里突然想起自己今天走出家门时的事。还以为从走道另一端缓缓走来的是背着吉他盒的黑色死神,结果是妆掉得差不多的NANA学姊,一边用她那沙哑的死亡嗓音大骂「别一大早遇到人就摆出这张死气沉沉的脸!我可是整晚熬夜没睡耶!」一边举起手中的法国面包(是早餐吗?)劈头就是一阵乱打……这件事也没什么特别的,真的只是不知怎地就想起来了而已。
  ***
  闲静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住宅区中,放眼望去净是要塞般的宅邸和外墙贴着磁砖的奢华低楼层公寓。路上没有行人,也没有嘈杂的店铺,到处都看不到垃圾。
  佣懒的午后,万里交互比对着柳泽画的地图和手机上的地图,朝安静的住宅区走去。身上穿着T恤、牛仔裤和海滩凉鞋的他,今天也是稳定的庶民造型。东张西望的鬼祟模样正说明了自己是个异种生物。这副打扮和模样一定显得和这城镇完全格格不入吧。
  人行道旁整理得井然有序的行道树凉荫绵延不见尽头,为行人遮住了赤炎炎的日头。就连水泥地的铺设、行道护栏和斑马线的油漆都莫名有质感,万里觉得这些东西都不是随处可见的高级品,这难道是自己的错觉吗。
  香子和柳泽就是在这种城镇长大的啊——正当万里将那两人的形象与眼前的街景重叠时,背后出现了一辆亮晶晶的银色外国车,就这样缓缓超前驶去。
  然而,往前开了几公尺之后,那辆车突然停了下来,摇下车窗。
  「……啊!」
  看见车上探出头的人,万里不禁惊呼失声。香子的父亲也正以惊讶的表情看着自己。
  「多田同学?咦?难不成你是要去我家吗……啊!」
  他的表情惊讶的程度,瞬间达到「惊愕」的地步。连肩膀都探出车窗外。
  「是不是脖子或哪里痛起来了?对了,你去医院检查了吗?」
  人类有时真的会采取一些莫名其妙的行为,就像这时的万里,不知为何拚命用力摇头。
  「我没事我没事!我只是刚好经过这里而已!先告辞了!」
  脸上堆满莫名其妙的笑容含混带过,对香子父亲点头致意,做了个「您先请吧」的手势。
  (……我到底……在干嘛……)
  香子的父亲虽露出不大相信的表情,但也说着「这、这样啊」退回车内。车子再次开了出去。万里站在原地目送了三秒才终于回过神来。真的是,自己到底在干嘛啊?回过神来之后,才又急急忙忙追着车跑起来。虽然再怎么死命跑也追不上车,但大概是香子的爸爸也发现女儿的男友了,车子终于停了下来。万里一边喘着气,一边对着摇下的车窗说:
  「不、不好意思……我刚才说谎了……!其实我现在,正要到府上拜访……我、我有些事……想跟加贺同学说……」
  「……嗯,我想也是……」
  「刚、刚才我太慌张了……对不起。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说这么莫名其妙的谎……」
  话虽如此,叫住人家之后,现在到底该如何是好……该上车吗?会不会太厚脸皮了。还是说声「那我等一下就到!」目送他离开呢?会不会很怪啊……
  不只是手足无措,极度的紧张让万里甚至打起哆嗦。看到他这副德性,香子的父亲似乎也很困扰。没有什么比「女友的父亲」和「女儿的男友」在一起时更尴尬的事了。万里心想,我们两人现在恐怕完全迷失了彼此关系的方向性吧。上次见面时,和香子父亲之间还有着明确的「道歉」&「惶恐」的关系性。再上一次见面时则是「把女儿揍倒在地」&「站在旁边看」的关系性。巧合的是,上上一次见面时也是「把女儿揍倒在地」&「站在旁边看」的关系性呢。
  而在失去以上这些关系性的现在,这两个生命体还真是纯粹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在关系性里迷路的两个人,连尴尬都已不足以形容。顶多只能说是「车里的人」&「车外的人」……不过,到底该如何运用这种关系性呢。
  两个男人茫然凝望彼此,沉默了好一阵子。
  「那,不然……要不要进来?进来吧?」
  大人先开了口。「进来」?是叫我上车的意思吧。可是,该坐哪好呢?副驾驶座?还是后方乘客席?是说,「进来吧」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彷佛在嘲笑又开始失去判断力的万里,身后爬满植物的围墙突然向左右两还分开了。被「喀锵!」的声音吓到,万里像漫画人物一样发出尖叫跳开,动作夸张。
  坐在驾驶座上手持遥控器的香子父亲,看到万里滑稽的模样也没有笑,只是平静告诉他「我家就在这」。
  原来,自己似乎已在不知不觉中来到加贺家了。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4-3-17 21:14 编辑



  2
  在香子父亲敦促之下,万里走进敞开的门内。
  才刚踏进去,万里就发出无意义的「哇喔!」声。尽管早知香子是生长于富裕家庭的千金大小姐,但实际亲眼看到还是非常惊人。压倒性的简单明了。有·钱·人。这三个字在万里脑中跳着舞。老实说,真的相当惊人。
  就土地面积来看,或许位于静冈的万里家还稍大一些(毕竟多田家的土地可是包括了茶园和菜园在内的),但加贺家的建地也算是相当广阔了。一想到这里可是位于东京市中心的高级地段,就知道这么广大的建地有多么不可思议了。
  门的内侧是一条蜿蜒的石板路,延续到高高突出的圆形玄关为止,形成了阶梯,再往前就是有着白色雾面质感磁砖的……必须抬起头来看,万里的身子自然而然向后仰。
  豪宅。
  豪华的!宅邸!
  只能这么形容,一看就知道非常高级的建筑物「咚!」地坐落眼前。整理得美仑美奂的树木沿着宅邱周围栽植,茂密的绿意一直包围到建筑物后方,散发出只有这块区域被隔离在田野树群之中的气氛。连结玄关的通道边,等间隔挂着几盏古董吊灯,想必晚上点灯之后会更具有异世界的氛围吧。
  通道左右有着约可容纳四辆车的停车场,目前只有一辆看起来颇有历史,不知道在这家中会是谁来骑的HONDA MONKEY机车(注:HONDA于一九六七年出产的50cc小机车)随性停放在宽敞的停车格里。香子的父亲把汽车停在MONKEYd则的位置后下车。看到他的装扮时,万里吃了一惊。他穿着绿色手术袍,光脚上套着拖鞋。手上只拿着报纸和钥匙包从万里身边走过,轻快的脚步率先跑上前方的阶梯。
  「那个……您今天……有工作……?」
  「只有上午。原本今天应该在休假的,假期……泡汤了。」
  这么说来——加贺家现在本来应该是……
  「啊……巴塞隆纳……咦?取消了吗……?」
  「巴塞隆纳……嗯,取消了……没错。」
  因为香子发生交通事故的关系,所以把假期取消了吗……虽然大致上猜想得到是这样,但双方话都说得暧昧,语气也不肯定。
  仔细想想,万里至今和这眼前这号人物见面时,几乎只重复说着「不会不会!」「没问题!」「不好意思!」三句话。
  「……取消了……这样啊……」
  「……对啊。」
  「原来如此……」
  「……就是啊……」
  双方都不善言词,导致这笨拙的对话也持续得零零落落。原本虽也能选择沉默,但大概已经错过那时机了。香子的父亲甚至一副只要再逼他一厘米,他就会变成娘娘腔的样子。不过,幸好还没把他逼到这一地步,楼梯就走完了。他拿出钥匙,开门招呼万里进入宅邸。
  打扰了……万里轻声低语,低沉的声音却莫名加深了回响。
  玄关地板是打磨得光滑细致的大理石。走进室内则是深色而有光泽的木板地。光线从挑高的天窗斜照进来,将沿着墙壁搭建的宽敞楼梯照得白晃晃的。
  加贺家的玄关大厅简直就像是美术馆或小型饭店一般,充满奢华的静谧。
  这时突然听见可爱的「喵喵」声,一只彷佛银色高级毛球般的蓬松猫咪从楼梯上冲下来。脖子上的铃铛轻声作响,大动作避开来客万里,缠在香子父亲脚边撒娇,像篮球选手的运球般往来于他的双腿之间,∞。这家伙虑该是就是香子弟弟那只被蛇袭击过的爱猫吧。确实,看加贺家这绿意盎然的庭院,就算跑出一、两条蛇来也不奇怪。
  一边说着「毛会沾到裤子上啦」,一边轻拍猫尾根部安抚它。
  「……孩子长大之后,好像就不愿意跟着我了呢。」
  香子父亲说话的方向性真令人难以捉摸。
  「……是……」
  「我是指度假的事。下面那个小的第二学期也开学了,开开心心地上学去了……啊,穿拖鞋吧……
  「啊,是,啊,不好意……啊,谢谢……」
  不知怎么,两人莫名回避着彼此的目光,对话也微妙停顿。猫用怀疑的眼神盯着将脚穿进拖鞋的万里。闪着冷冽光芒的鲜艳冰蓝色眼瞳。
  「我想香子应该在房里。」
  香子父亲的语气还没完全脱离娘娘腔,不过脚步倒是毫不犹豫领着万里向前走。没有走阶梯上二楼,而是用双手推开正面那扇厚重的木门,沿着出现的走廊继续往里面走。
  跟在他后面,万里心想,说不定出乎意料,香子根本好好的呢。
  既然可以如此轻易就带领自己来见她,应该表示她的状况没什么问题吧。这样也好,总算是可以放心了。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如此,至今完全音讯不通的原因又教人在意起来。
  从看似通往客厅的双开式玻璃门前走过却不进去,香子的父亲朝走廊最深处继续前进。稍嫌粗暴地「咚咚」敲了敲尽头的那扇门,喊了一声「香子!」不等回应就推开门,也不看万里一眼,只留下「那就这样」便离开了。
  那就这样,是什么意思啊——
  万里有点困惑的站在原地,耳边听见猫咪咚咚咚咚的脚步声伴随着铃铃铃铃的铃铛声,从香子父亲离去的方向传来。接着是「喵~」的一声和「什么喵?你也跟过来了喵?这样啊喵~」的说话声。真不想听见拥有社会地位、名声、家庭与财产的大叔用尖细的声音这么说。喀啦。玻璃门被打开,然后是关上的声音。
  被留在寂静之中的万里姑且先朝香子房中窥探。然而房间里却暗得让人忘了现在还是大白天。是出去了吗。这么想着,正想转身回走廊时。
  「怎么回事……?这么突然……」
  一个极不耐烦的声音从室内响起。听见那尖锐高亢的声音时,万里不由得像被浇了一桶冷水般缩了缩身体。
  在彷佛沉淀于黑暗底层的房间深处,靠着墙壁放置的庆上,有某个物体蠢动了一下。
  ——之所以若无其事领着万里到这里来,原来并不是因为香子好好的没什么事,或许单纯只是因为她老爸的神经实在太大条了吧。
  「……咦……?」
  从揉得皱皱的毛巾被中间,一坨人型物体突然跳了起来。
  这毫无预告的奇袭暴露了她的毫无防备。宛如时间暂停似的好几秒。和连眼眶都要撕裂般瞪大了眼睛的她,在黑暗中四目相对,凝视着彼此。接着,她似乎终于确定这茫然伫立于门口的人就是万里。
  香子发出了声音:
  「……不要过来!」
  如此放声大喊。
  ***
  从香子口中说出这么明确拒绝自己的话,仔细想想这或许还是第一次。那强力直击而来的声音,令万里不由得忘了呼吸。从半开的门踏进房内一步之后就再也动弹不得。
  阴暗房间的最深处,香子就在那里。
  纠结凌乱的长发、瞪大的眼睛、传进万里耳中的泫然欲泣的呼吸声。
  香子弯身跪坐在床上,整个人埋在毛巾被里。
  可是这时的万里,即使刚才听到明确拒绝的话语,还是觉得可能有哪里弄错了。香子无论何时总是想见自己的。只要一见面,脸上就会绽放笑靥;无论何时都会欢喜接受自己的存在。所以,说什么「不要过来」,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一定有哪里弄错了。
  是我啊。万里低声说。是我啊,我是万里。小心翼翼踏出一步,朝床的位置前进。
  「……香子,我……」
  一步。
  「不要!」
  「……大家都……」
  两步。
  「不要过来!」
  万里停下脚步。
  脑中有如受到电击。这不是弄错了什么,是真正被拒绝了。
  香子的头依然埋在毛巾被里,身体蜷曲着,像是想尽可能逃离万里般往墙壁贴近。那模样在万里眼中看来就像一个坚硬的蛹。断绝与外界一切交流,坚硬的壳中现在情况如何,旁人是完全看不出来的。难道至今所见过的她的形貌,都汨汨消融在混沌之中了吗。自己所认识的那个她,已经改变了吗。
  别过来。被她这么说着拒绝了——
  再也动弹不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万里突然觉得很想哭。原来联络不上香子是出自她本人的意思。既不是被父母关禁闭,也不是被没收或禁止使用手机。因鸿可以清楚看见她的手机就丢在窗边的书桌上。
  可是,为什么。
  铺着木头地板、有着欧式装潢的宽敞房间中,摆放着品味良好的家具。占据整面墙的衣柜。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薄型液晶大电视机、笔记型电脑。墙上还装着只要伸手感应就能启动的CD播放器。墙角堆著名牌鞋的鞋盒。矮柜上放着雾面玻璃制的台灯,还有几瓶美丽透明的香水瓶。这个房间里所有的东西,只要是女孩谁都会想拥有吧。
  然而现在这一切都沉淀在阴湿的黑暗中。虽然已是九月,但今天这么热的天气却没有开空调。
  「香子……」
  不知蛹是否忘了自己的名字,叫她也没有回应。
  挂在大窗户上的卷帘放了下来,后面的木制百叶窗也完全紧闭着。整个房间昏暗得就像掉落在黑影的最底端,只能靠着从万里身后走廊上照进来的微弱光线才能勉强辨识眼前的一切。虽然也想开灯,但不知道开关在哪。
  突然。
  「……上次让你遭受危险,遇到那么可怕的事,真的很抱歉。」
  变成蛹的香子依然埋在毛巾被里,用微弱的声音低喃着道歉的话语。接着又说:
  「……可是,算我拜托你……回去吧。拜托……」
  已经不只是「别过来」了。她还要求万里立刻从这里离开,消失。
  到底为什么。万里不由得想朝床边走去。然而。
  「不要,别过来!走开!不要看我!」
  似乎察觉到万里的靠近,香子发出尖细而颤抖的哀号声。一听见她这么说,万里又停下脚步,像一根愚蠢的棍子站在原地。
  说真的,到底为什么。万里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只觉得胃好沉重。明明上个礼拜还在一起的,不是吗?两个人像笨蛋一样什么也不做,虽然被周遭的人戏称为跟踪狂情侣,还被取笑什么谜样的密室时空,然而对两人来说,却连被取笑都很开心不是吗?只要待在彼此身边,待在万里房间里不受任何人打扰,时而聊天、时而沉默也很幸福,不是吗?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人与人的关系——原来是会像这样突然改变的吗?为了某种原因突煞断绝往来。难道现在正面临着这样的分水岭吗。
  换句话说,这就是自己和香子的分水岭吗。如果将香子留在这片黑暗中离开,或许两人之间的一切就将结束。
  「……我不要!」
  用不输给香子的音量,万里大喊。
  「我不回去!」
  「为什么?我不是叫你回去吗!我谁都不想见!」
  「我不要!我不回去!我不能把香子丢在这里不管!」
  「……拜托你,回去吧……算我求你!我已经不行了……已经不能再和你见面了。我不想被你看见……所以拜托你……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之后,香子又重复了好几次「对不起」,让万里心都揪在一起了,差点拗不过她的请求,一时之间说不出任何话。
  就照香子说的去做吧,让她安安静静独处——虽然想这么做,但同时也在心中死命对抗这个念头。深呼吸,抬头挺胸,站稳马步。不,我不回去,连踩在地上的脚踝都在使力。绝对不离开这里,一定要在这里。就算香子拒绝,也要留在她这边。
  如果真有所谓的分水岭,自己也绝对要和香子留在同一边。就是想这么做。该怎么做才能让她明白自己这份心意呢。
  用力甩了几次头,再次深呼吸。
  「我不回去。绝对。」
  坚定吐露决心。
  「我是担心香子才来的。看到香子变成这样,我无法就此离开。大家也都一直很担心你,不,直到现在也都还在担心。你被爸爸骂惨了吧?可是那件事不只是香子的错……对了,我现在就去跟你爸爸说。我和其他人,大家都有责任,请他不要只责备香子。」
  说着,万里马上就要往走廊去。
  「不要!」
  却被香子语带哭声的呐喊叫住了。
  「不要做……那种事……错的是我!再说,我并不是因为被骂了才这么沮丧……」
  从盖在头上的毛巾被里隐约露出白皙的脸庞,万里再次动弹不得。凌乱的头发贴着香子的脸颊,脸颊上还看得见几丝泪痕。她在哭。香子,万里情不自禁想呼喊她的名字,声音却哽在喉头,连呼吸都困难。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香子一个人在黑暗之中流泪。一个人孤伶伶的,无论谁呼喊她都不回应,也不告诉任何人。那个夜晚,在马路边和她分别时那张哭泣的脸突然电光石火般从脑中闪过。粉红色的化妆包和雪白的小腿,在黑夜里看到的那天的颜色,如明灭的灯火在腾中闪烁——你从那之后,就像这样一直孤单哭泣着吗。
  「我只是觉得自己很可耻。」
  稍微直起身,露出泪湿的单眼看着万里,香子的声音莫名平静。
  「造成那种事故、让大家遭到这样的危险之后我才发现……真的是第一次认真的发现自己有多愚蠢……还以为自己什么都做得到呢。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自由了,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结果就是开车开到打瞌睡。要是一个不好,我们大家可能已经死了。因为我的愚蠢。」
  「……我不是说了吗,那不只是香子的错。」
  「你在说什么?那当然全都是我的错啊?」
  睁着眼睛流下眼泪,香子摇头的模样是真的不能理解万里为何这么说。
  「开车载着别人,怎么想都不可以睡着吧。这就是责任啊……我连这点也不懂,还以为自己行。我只是想做什么就去做而已。只因为我想开车,我就去开车。轻率行动的结果就是开车打瞌睡,引发事故……自己还处理不了,连该做什么都不知道,全部交给父母。丝毫没有负起一点责任,连自己有多么不成熟都不知道。我真的……真的太愚蠢了。」
  这里用的不是过去式,香子说完这番话后,再次蒙头用毛巾被盖住自己,只露出嘴巴。嘴角的形状看来虽像在笑,万里却看到新的眼泪沿着她的嘴角滑落。
  「镜子里的自己,明明看起来已经是个大人了。只有外表成为大人,在内却还完全不行。我这个笨蛋,一定要到事情变成这样才明白这一点……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我会这么的不成熟?年纪老大不小了,为什么还是不能做个成熟的大人……?」
  「……老大不小……怎么这么说呢,你还不满二十岁耶。」
  万里拚命说服,像是想将香子的哭声盖过似的,用力挤出平静的声音。
  「今年春天以前,不还是个高中生而已吗。就算身分已经是大学生了,也没有人能一夜之间突然转变成大人啊。你这样很正常。我也是这样啊。是说,大家一定都是这样的,不需要这么着急。」
  「可是我自以为自己已经是大人了。事实上,我总是摆出一副大人的样子呀。去喝酒,晚上在外面闲晃,穿上高跟鞋,也会化妆,去见喜欢的人,还开车载着对我而言重要的人们…我就像这样完全暴露出幼稚地模仿着大人。就因为我这个样子,才会害大家遇到那么危险的事。我觉得自己……这么愚蠢的自己好可耻。没有脸去见大家了。」
  再次像颗蛹一样蜷缩,香子低垂着脸,从拱起的背高低起伏的模样可知妣正大口喘着气。想要靠近她抚摸她的背,却连这个都办不到。
  「……你不要这么说嘛。」
  万里小心翼翼,慎重而死命找寻没有刺激性的词汇、适当的词汇、必要的词汇。小心不要再说错什么。
  「大家……真的都很担心香子……是真的喔。小冈和二次元君还有柳兄都是,大家为了想办法联络上你,今天我们还聚在一起讨论到刚才呢。」
  「不行了。」
  ——像是用手硬拔掉插头一样,香子也用力拔掉万里说的话。
  「没用的,我已经不行了。造成那种事故,让大家遭受那种危险,我必须负起责任……对于万里你……我也已经没脸见你了……所以对不起,抱歉。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香子泣不成声,就这样一动也不动了。
  什么……?
  万里情不自禁喊出这一声。刚才的对不起,不是为了造成事故而道歉……?
  是因为没脸见自己了,换句话说,是为了再也不能见面而道歉吗。对大家,也对万里。
  不能不负起责任,所以再也不见面了。对不起——单方面做出这种宣言,然后哭了。香子似乎真的打算就这样结束一切。低垂的脸再也不会抬起来。就这样结束。只要万里一离开,这就是最后一面了。这真的是分水岭了。
  万里的震惊使他几乎说不出话。至今说了那么多命运啦、命中注定的啦、永恒啦,结果不过受到一次的挫折就说不负起责任不行?已经没脸见面了所以不可能了?你在说什么啊?
  「……你在说什么啊……」
  你想就这样把一切当成未曾发生过,这就是你负责任的方式?
  嘴巴开开合合了几次,万里甩了甩头。该说什么才好,该怎么思考才对。什么跟什么啊,这到底是。
  「事故的事是事故的事,那是事故不是吗……嗳,我在说什么啊……」
  说了意义不明的话,万里对自己啧了一声,从头来过。
  「……我想说的是,发生了出乎意料的事,那才叫事故不是吗。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谁都不想造成事故,可还是会有失误的时候,或刚好只是运气不好所以发生了事故,正因如此才叫事故啊。你说自己无法负起责任,所以无法负起责任的自己就不行了,没救了,消失算了,这……没有人这样说的吧?这么做结果不正是把香子自己说的『无法不负起责任』又丢出去而已吗……不是吗?」
  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于是又陷入沉默。连说话的人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香子听了一定更加一头雾水吧。万里着急了起来,感觉到自己的着急,因此更着急了。
  只是希望香子能改变想法而已。为了负起责任所以消失。这种话听起来简直像是为了负责而下台,又像是切腹自杀的行为。万里只是想让她知道,那样做是不对的。贬低自己的身分当作赎罪,这确实是古来赔罪的方式之一,可是用在这次的情形上就不对了。因为,就算从大家的面前消失,只要还活着,香子的人生就会继续下去。不管再怎么当她是消失了,她和自己还是有某部分连在一起。
  「香子想用这种方式获得原谅吗?认为只要自己消失就能获得原谅吗?被谁原谅?我和大家吗?还是爸爸妈妈?或是你自己?这么做,你就会好过了吗?所以才说要从我们面前消失?」
  ……不对。自己想说的并不是这种话。这样听起来就像是在对她说「这么做也不可能获得原谅」。万里想说的并不是「你错了,我才是对的」,只是希望香子别再说出要消失的话而已。并不是想逼得她无路可走,反而是想救她,把她从悬崖边拉回来。然而说出口的,却净是些冷酷无情的道理。万里真的很讨厌自己这么不会说话,但也不能就这样闭上嘴。
  「我的意思……呃……不是这样的……」万里拚命手舞足蹈,像个拙劣的嘻哈歌手一样一边靠近她一边继续说:
  「造成事故了,自己负不起责任,觉得很可耻也没关系喔。可是,不要因为羞耻而想逃。就接受自己的可耻吧。只能怀抱着自己的可耻之处活下去了啊。和能不能被原谅无关,不管能不能获得原谅,自己还是自己不是吗。自己就是自己这件事是无法不去接受的吧。再说,不管是怎样的自己都和他人连系在一起,难道你想像这样抹消自己无法接受的部分,当作没发生过,把过错一笔勾销,像白纸一样重新来过?要是下次再造成事故,你又要再一次说着『那个和现在的我无关,当时的自己已经被我抹消了』然后再次逃避吗?就这样随时站在对自己有好处的立场,毫无失败、不断重新开始,把其他人留在原地不管——是吗?」
  「……你少罗唆!」
  砰!
  躲不开突然朝头脸飞来的不知名物体,被打了个正着的万里跪倒在地。
  刚才那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正当万里呆若木鸡闭上嘴时。
  「你少罗唆!你自己……你自己才是吧!我才想问你到底在说什么呢?你这人、你这人竟敢说出这种话?『你到底在说什么』!这是我的台词吧!」
  「……咦?」
  砰!砰!左右各一发。
  连续受到柔软但莫名沉重的冲击,万里早就说不出话了。香子脚边还缠着毛巾被,就这样飞奔下床,抓着枕头攻击过来,不断用那个朝他捶打。
  哭花了的脸像是要威吓敌人一般扭曲着,身体颤抖,呼吸紊乱。

  「……我才不想……不想被万里……说这种话呢……!」
  她的声音高亢嘶哑,像是无名野兽。如果要命名的话,第一候选大概会是「大法师」,接着大概就是「DV」(注:Domestic Violence,家庭暴力)了吧,当然,现在并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
  香子再度高高举起手上的枕头,背往后仰,彷佛要用全身的反作用力击打,将手中的枕头往地板砸。枕头发出不小的声音弹跳起来后,就像死掉的小动物似的安静不动了。
  没想到香子会有这种举动,万里仍无法脱离愕然的情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呆坐着不动。香子泪湿的双眼闪着异样的光芒瞪着万里,呼吸急促,肩膀上下起伏。接着,不只声音颤抖,连下巴都实际颤抖着说:
  「只有万里,只有万里绝对没资格这样说。你才真的是到底在说什么呢……?真是的……到底在说什么啊……?」
  不屑地说着,声音像在呻吟。
  「为……为什么……?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依然颓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傲然站在身前的香子,万里只能死命挤出这句话。
  「万里不是把一切都舍弃了吗!对一切置之不顾,从头来过,完全不接受过去的人明明就是你这家伙吧!」
  「我——」
  在理解香子这番话的瞬间,一股莫名的热流冲上脑门。
  「我的情况又不是自愿的!」
  万里咬牙切齿大声囤应。发现那连自己都为之一惊的粗暴声音把香子吓得跳起来,倒退了几步。可是这还不够。
  「再说,那还不是你希望我这么做的?也不想想,是哪里的谁叫我忘记过去的事啊!哭着大吵大闹。要我别再回首过去的人明明就是你这家伙吧!」
  终于说出口了。
  那曾几何时成为两人之间不能说出口的禁忌话题,就这样在不经意之间不但认真翻起旧帐,还毫不修饰冲口而出。
  「什什什……什么嘛……」全身发抖的香子口吃了起来。什么嘛,你那是什么意思,什么……什么意思嘛。我当然会那么说啊,因为……因为你只差没说出「过去的我喜欢的可是琳达」了啊!简直就像在撇清说现在的自己毫无责任,毫无关系,那都是过去的我嘛……你老是不经意的强调这个,好像那是没办法的事一样……说得那么轻松。听到你这么说,我当然会那样啊。因为,那不然你要我怎么办才对嘛……香子像在念经一样喃喃低语,叨叨絮絮。
  「……哇啊!」
  突然,她又杏眼圆睁,一鼓作气吼了回来。
  「话说回来,你竟然敢这样说我……」
  用力一屈膝。
  「『你这家伙』是什么意思!」
  脖子一伸,额头和蹲坐在斜下方的万里靠在一起,做出正面决斗的挑衅姿势。明明刚才才因男人怒喝的声音而胆怯,现在自己却发出从丹田到喉咙的低沉嘶哑、即使和NANA学姊相比都毫不逊色的嘶哑声音。自己就可以先发制人,光明正大的用「你这家伙」称呼万里,却连一厘米都不愿认输。由于她不管是声音还是态度,一切的一切都太像「大法师」或「DV」了,万里不由得大喊:「你谁啊!」「我现在又不是在跟你说这个!」
  「再说,你明明就是从那之前就开始了吧!打从一开始,万里就不打算接受过去的自己不是吗!所以你连老家都不回啊!把家人和朋友全都丢着不管,现在连一直喜欢的琳达学姊也一刀两断,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生活着不是吗?这都是你这家伙自己做的事吧,我有说错吗!」
  这家伙——这家伙也说出口了。可以说的、不能说的,这家伙全都说出口了。竟然全都说出口了……!
  脖子紧绷而颤抖,脑中的理智像是断了线,万里也抓起枕头。脑浆一片空白,理智迎风飘散,一边站起身一边对着香子用力挥动枕头。没想到枕头抓起来触感比预期的还柔软,一惊之下便从手申滑了出去,飞到不该飞的地方了。目送枕头滑翔的轨迹,不由得颤抖着为自己的惨状发出「呜喔喔喔啊啊~!」的大叫,看起来倒像是刚丢出链球的室伏(注:室伏广治,日本链球运动选手,曾夺得奥运金牌)。枕头的落点是窗台,好几个玻璃瓶发出惊人的声响往下掉。「噫呀啊啊啊啊~!」不甘示弱的香子也怒吼着摊开双手,抱住头,腰向前几乎弯成了C字型,膝盖一软就跌坐了下去。这瞬间,令人联想起当年发生杜哈悲剧(注:一九九三年,日本于杜哈举行的世界盃资格赛中出战伊拉克,日本领先大半场后,在最后伤停补时阶段被伊拉克攻进了一球追平,而失去史上第一次参加世界盃的资格)那一天,哨音响起时球场上大势已去的气氛,这才终于让万里回过神来。换上严肃的表情,正要朝窗台走去。
  「……话、话说回来……!」
  T恤的衣角被香子抓住,用力往后拉。单薄的布料被拉长紧绷,连乳头都激突了。
  「下一个被丢下的,就轮到我了吧?就像你之前做的那样,把我们丢下不管对吧……?」
  「啊?下次?」
  「正因为发生的是意想不到的事,所以事故才叫事故,这是你刚才说的吧!如果再次发生事故,你又失去记忆,下次被丢下不管、被抛弃的就该轮到我了吧!我没说错吧……」
  「你在瞎扯什么啊?谁跟你说这个了!」
  「我梦到的嘛!」
  ——我梦到的嘛。我·梦·到·的·嘛。梦到的。梦到。梦。
  「……什、什么鬼啊啊啊啊啊……!」
  这未免太不讲道理的一箭以至近距离发射,正面射穿万里的脑髓。
  试着用小冈的声音重播一次。「人家梦见了嘛,喵哈!」……一箭射穿。不行,不管是多可爱的人用多可爱的声音讲,过分的事情还是过分。
  去了一趟小旅行,回家路上开车打瞌睡造成交通事故,音讯不通。因为太担心这样的她,连饭都吃不下。在紧张之中见了面,却劈头就说要分手,才叫了她的名字就引起她的不快,被用枕头敲了一顿,然后是室伏和杜哈——这一切的理由,竟然是「我梦到的嘛!」这种理由。就因为这原因,害自己遭受了这一切吗?万里全身虚脱滑坐在地。被枕头打到的地方一点事也没有,心却碎成片片了。简直是爆炸中心·池袋……现在的自己大概就像这种感觉。
  饶了我吧。
  「……噗……」
  「……不准笑!」
  「我才……没笑呢……!」
  依然低着头坐在地上,真想松开拚命咬住的嘴唇,「哇」地大哭一场。到底为什么自己非得承受这一切不可。不会太过分了吗。拿梦的内容为理由遭受责难,甚至被提分手,女朋友还变得一副恶灵附身的模样。这种事真的有道理吗?该禁止吧,立法禁止。这务必要立法规定才行。
  此时,太颗水滴落在万里手上。第二滴、第三滴接着落下。
  「……?
  抬起头往上看,因为站不稳而四肢着地趴在万里面前的香子脸上,大颗的泪珠正沿着下巴滑落。话说回来,你这家伙,哭什么哭啊……可是。
  那张哭脸实在是有史以来最难看的了。在充满了各种凄惨的今天,这毋庸置疑称得上是其中最凄惨的。难看的程度有如天上最亮的一颗星那么凄惨。有如整晚不睡咕嘟咕嘟熬煮出来的那么凄惨。
  「万、万里……万……我……好惨喔。」
  虽然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意思,不过也无法说出「嗯,真的好惨呢」。因为那张哭脸实在太夸张了,要是现在一开口说话,万里的怒气可能会因为那丑样而瞬间软掉……失去针对的对象。要是各国的战斗机都长得像这张脸,世界大概将会立即和平吧。那张脸就是如此令人丧失战意,像是套上丝袜见不得人的脸。被迫和这样的最终武器一对一单挑,除了说:
  「……算了,够了。」
  也没其他话可说。
  「总之,不管怎样……先把那张脸藏起来吧……」
  万里不加思索,用双手包住香子的脸。以施展抱头摔的要领把她的头夹在腋下紧紧抱住。两人面对面坐在地上,万里的身体往前折,包覆着怀抱中的香子。她那纤细脊梁骨的凹凸起伏,不可思议的是,那刚好和万里颊骨的凹凸起伏紧密相嵌。
  抱在怀中的香子像在打嗝似的发出呜……呜……嘤……嘤的哽咽哭声。双手死命用力抓住万里牛仔裤的腰头。虽然这么一来裤子陷入各个部位的肉里还满痛的,但万里还是让她继续抓着。
  不久。
  「……完卷……醉不逃……」
  香子用严重的鼻音这么说。
  「……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呐……擤个鼻子吧。」
  维持着被夹在腋下抱住的姿势扭动着身体,抽出刚好在万里身后的面纸擤了好几次鼻涕,把面纸团随手一丢,重新用双手抓住万里。
  「……完全……睡不着……」
  微弱的声音重复低喃。嗯嗯,万里只是默默听着。
  「……然后啊,就作梦了……和事故发生时作的梦一样喔。我开车打瞌睡的时候,作了一个梦。后来,就一直作着同样的梦,从梦中醒来……不断反覆一样的事……」
  梦里,我和万里两人在车上。香子说。
  ——开车的是我。
  万里坐在副驾驶座。
  原本直驶在夜里的高速公路上,可是中途却看见「下车」的标志。所以我兢把车停下,只有我一个人下了车。这时,回头一看,载着万里的车突然开了出去。等一下等一下!不要走!我喊着,但你却没有发现。我跑了上去,可是追不上。而且我马上想起万里不会开车,所以根本就没有办法,我只好一直呜呜哭泣。身上没有钱包,也没有手机。什么都没带。而且那条路,是再也无法回头的路。我和在那条路上走掉的万里再也无法见面了。所以我已经……追不上你了……
  万里摩挲着香子说这番话时不时颤抖的背,背上因为流汗而带了一点湿气,温度高得已经无法用温暖来形容。把脸颊贴在一起,感受着她的体温,万里屏住呼吸安静听她说。那微弱的声音说出的每句话里,都蕴含着她的心。
  「……可是啊,我总觉得自己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作这样的梦了。怎么说呢……比事故发生还要更早以前,我好像就见过这样的场景。我早有预感,这一天总会来临。万里会丢下我,我们再也无法见面,这样的日子总有一天绝对会来临……我一直害怕着。好可怕,真的好可怕,万里,我该怎么办才好……我怕得受不了……!」
  抓着万里牛仔裤头的香子,手劲比刚才还要用力。
  恐怕从旁人眼里看来,根本就是摔角技吧。
  万里用把香子脖子完全固定住的姿势,整个人覆盖在那纤细的背上抱住她。这副模样毫无疑问是异常的,但两人的呼吸一致,令万里有种错觉,彷佛自己和香子原本就是像这样被一组制造出来的零件。能够毫无一丝隙缝地嵌合,一旦组装了就再也拆不开,强行拆开只会导致故障,故障了就再也无法修复的两个有生命的物体。
  「……你指的,是担心我再次失去记忆的意思吧?」
  嗯。香子艰难地发出朦胧低沉的哭声。
  「如果……我被万里丢下了,真的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连自己该做什么,怎么活下去都不知道。真的,完全不知道。所以不要丢下我,求你。如果你要上哪去,到时候一定要带我一起去,拜托……拜托,求你带我一起走……」
  用和区区几分钟前还嚷着「别过来,回去,拜托」相同的声音,香子这么说。用那张说着「再也不能见面」并诉说歉意的嘴,说着「拜托,求你带我一起走」。
  然而这些「拜托」听在万里耳中的意思全都一样。万里确实听见香子透过嘴巴真正想说的是什么,没有一丝混乱或迷惘,完全能理解。她想说的,只有一句话。
  救我。
  香子在恐惧之中只不断呐喊着这句话。而且应该从很久以前就这么呐喊着了。然而,自己却直到现在才察觉这件事。
  拥有一切,什么都不缺的加贺香子。一直认为她的一切充实圆满,不可能有任何问题。除了和自己这个不知道到底哪里好,几乎可以说是来路不明的男人交往之外,香子根本就是「完美」的化身。现在回想起来,到底至今自己都在看哪里啊,香子明明如此近在身边,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或许是因为一口气关上了所有频道……脑中除了自己没有别人了吧?就连她是真的存在于世界上、拥有心的生物这件事,可能都未曾真正用脑袋理解过。
  闭上眼睛,把嘴压在香子背上。
  「……如果下次再作这个梦,不管怎样,你都要试着努力不下车喔。」
  嗯。香子回答。
  万里认为香子现在陷入的「恐惧」,不只是梦中的世界造成的,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虚幻想像,事实上,那正是她对活在现实之中的万里抱持的感情。造成女友恐惧的真相竟是她对自己的感情,这结论未免太令人遗憾,但现在也只能这么想了。多田万里这个不可靠又没信用的男人,对香子而言就是个恶梦。不愿去理解女友任何一件事,把所有频道都关闭起来的男友,正是造成她不安的原因。
  想将她从这恐怖恶梦的回圈中救出来——
  「……还有,如果可以的话,在现实生活之中也希望你努力不要下车喔。不要突然就说什么不要再见面的话了。」
  「……嗯……」
  「这样,我也会……」
  万里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想要救香子,就得先改变自己才行。
  不能光是嘴巴说,要真的下定决心。他这么想。一旦说出口,就不能反悔了。只能赌上自己的人格,做个言出必行的人。这真的没问题吗?他先停下来问了自己一次。你已经有所觉悟了吗?多田万里。
  「……我也会努力的。」
  听见万里略显亢奋的声音,香子背部呼吸的起伏突然定住了。
  「……刚才被香子那么一说我才发现,我确实是丢下了很多人。因为对自己没有好处所以就丢着不管逃走了。我拚命想要丢掉那个我无法接受的自己。一直对自己说,那个不是我……我只是死命否认自己是自己,然后四处逃避而已。因为一心想要逃离而没有余力顾及其他,眼中也看不见任何人……可是,我现在已经不想再做这种人了。为了身为自己活下去,也为了今后的人生,我不再逃避了。」
  没问题。已经做好觉悟了。
  「万里……?」
  「不管是事故还是失忆,人生都不可能回到过去说声『重来吧』就能从头来过。确实如此。这种事不管是谁都办不到。想要把过丢活过的岁月当作不存在是不可能的。那些累积的、或说摆脱不掉的,无论是想敬而远之的还是引以为傲的都无法和自己切割。耻辱也好罪愆也好失败也好成功也好,这些全部加起来才是自己嘛。时间能够证明,我们就是这种形式的生物。不过,我们也只能以这种形式延续生命……即使不愿接受自己,不愿认同自己,即使因为太沉重而再怎么想抛下,再怎么想逃避,终究还是无法摆脱。」
  和那心爱的背脊紧紧靠在一起,万里继续说着:
  「……勉强自己挣扎抵抗,只会伤害别人和自己而已。」
  万里慢慢睁开眼睛,然后——
  「……」
  嘶……还没说出口的话,像被吸走一般说不出口了。
  香子她老爹竟站在忘了关上的门口窥看室内。
  脚边那只猫还在纠缠着钻来钻去,老爹其中一只手上拿着——那是啥?袋装泡面?……丸仔正面(酱油口味)(注:「マルちや正面,日本东洋水产发售的知名袋装泡面)吗?
  手上抓着那袋面,看起来就像个休息时间抓着化妆包去上厕所的0L,不知为何这位大叔正在窥看女儿的房间。
  四只眼睛就这样正对上了。老爹很明显是不知所措,眼神正在游移。也难怪他眼神要游移,毕竟昏暗的房间里,女儿正和一个男人在床上四肢交缠,还被对方用即将使出坐式炸弹摔的姿势牢牢架住脖子啜泣啊。
  而万里脸颊一边还在摩擦着怀抱中香子的背,眼神同时一边和她父亲四目交接,脸上莫名露出一个「耶嘿」的傻笑。
  十九岁不成熟大男孩的精神量表,正因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震惊、慌乱加尴尬所构成的正三角形而爆表,眼看就要冲破界限,不知所措之下竟露出这一记「耶嘿」。当然这是完全错误的行动。在发出「耶」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错了,但牵动的嘴角却已经无法靠自己的意志力停下来。
  啊……啊啊……哇啊……啊~哇啊啊……脸上笑着,心窝附近却发出如此无声的呐喊。自己现在已经距离「身为令干金的男友,不知道您对我印象如何」或「能否请您允许我们交往」或「可否请您别在意事故的事呢」之类的正常地平线太远太远了……万里深切感受到,载着自己的这架火箭大概已经喷射到别的银河系去了。
  事到如今,干脆期待一下香子的父亲会如何出招好了。猫、袋装泡面、职业摔角、还有「耶嘿」。在这些异常条件齐聚的情形下,成熟大人应对的正确答案会是什么呢。是发怒吗?还是斥责呢?或是装作没看见?用「好好加油吧,年轻人!真是的!」的语气挥挥手就离开也是有可能?没想到,这一切预测都错了。
  在无言傻笑的万里面前,香子的父亲用无声做出(Fight!)的嘴型。双脚微开,下巴用力举起!也不管一只手上还拎着泡面就举起双手在胸前交叉,姿势就像个宣告比赛开始的裁判。
  万里脸上的表情还在笑,嘴里却不由得用力咽下一口口水。这个人,该不会打算追杀到我这边的银河系来吧——
  然而在这瞬间过后,老爹又换上(不对……!)的苦涩表情,表露出对自己行为的胆怯,缩起还穿着手术服的身躯,单手将泡面搂在胸前。没错……那样不对啊。不愧是成熟大人,对自己的错误察觉得也快。
  「……万里,刚才对不起,全部都对不起……」
  毫不知情的香子柔顺地用鼻音诉说着。
  「刚才那些全部都当我没说好吗……?我想和万里在一起,因为最喜欢你了,所以想在你身边,我真的只想这样而已……」
  把脸埋进万里上半身,紧紧抓住他的香子,看见父亲的可能性是零。
  「我……我会努力的……我也相信万里会为了我而努力。最喜欢你了,我真的好喜欢万里……」
  「……」
  无法作出任何回答,万里和香子的父亲依然凝视着对方。耳边传来的是香子那只对恋人限定的,甜美低沉的絮语,脸上还挂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笑。因应状况改变表情的机能似乎已经丧失了。
  另一方面,香子的父亲则是沉默又茫然,站在门口眼睛睁得老大。是说,他为什么不离开呢……
  「……万里?你怎么什么都不说?」
  香子的背一个剧烈起伏,又开始呜咽。
  「……你……你生气了……?因……因为我这么烦人,又哭又叫的……?」
  呜咽有如沸腾一般愈来愈激烈。
  「不要……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对、对不起嘛,别生气,拜托!不要讨厌我!我不想被万里讨厌,要是被万里讨厌,一切就都完了!因为我是这么喜欢你!想一直和万里在一起啊!我想一直一直一直和万里在一起嘛,所以拜托、说点什么……」
  「……」
  说不出口。
  老爹他……还睁大眼睛看着。实在什么都说不出口……
  一个是「耶嘿」傻笑,一个是茫然呆站,但香子对这对恶梦搭档浑然未觉。「嗳,万里!」香子哭得更大声了。攀在万里身上的手抓得更用力,腾袋在他肝脏附近的位置钻来钻去。就在此时,「喵呜~」猫突然发出甜腻的叫声,伴随着「铃铃」的铃铛声,在香子父亲脚边磨蹭。
  「……咦?」
  身子用力弹跳起来,香子突然安静下来。
  万里终于换上严肃的表情。
  老爹则是僵住了。
  不妙。大事不妙了。这下惨了啊。嗯!这个确实很不妙!……这是第一次和老爹有心灵相通的感觉。
  「……难道……该不会……我只是确认一下……我爸他,该不会在那里吧……?」
  紧紧攀在男友身上——就姿势来说,脸部根本就要一头冲进他双腿之间了。香子维持着这个姿势低声询问。
  「没有喔……?」
  万里回答,若无其事强压住香子的脑勺。「咦?唔?」感觉情况有异的香子开始挣扎。快,就趁现在!趁香子的头还没抬起来之前!正当万里在心里这么呐喊,打算目送老爹逃离现场时。
  「不是的!爸爸只是想问泡面怎么煮!」
  「咦!」
  眼珠现在飞出去了。以老爹为中心的视野随着脉动瞬间开展,清楚明白地感觉到:就是现在!俺的!眼珠!飞出去了!刚才那场面,有心掩饰的话明明还是可以蒙混得过去,老爹是吃错药了吗。看着万里「为什么要这么做」的责怪表情,老爹说:
  「没关系,告诉她实话比较好!说谎不是好事!香子,他刚才说谎了喔!」
  「咦咦咦?」
  「爸爸是诚实的!但是他说谎了!你要记住这一点!」
  亲眼见证大人的肮脏手段,万里觉得两颗眼球不但飞出去还在空中扭转着。花了三秒左右的时间静静听着万里和老爹之间的一场混仗后,香子终于……
  「呀啊啊啊啊啊——!唔!啊?呜啊啊啊啊啊啊——!」
  断断续续的喊叫。中间停顿是因为老爹似乎以为现在正是时候而把房门用力打开,房间里突然大放光明的缘故。在黑暗底层沉郁了一个星期的香子,突然暴露在健全的正午日光下远然失控,让人不禁想吐嘈:你是吸血鬼吗?
  「我受够了!这种事我受够了!这种人生我受够了!统统给我出去!不要管我了,我恨这一切!」
  恋人间的甜蜜絮语被亲生父亲站着偷听的冲击,让香子再次陷入大法师状态。万里抬起臀部爬起来,紧紧抱住香子挣扎的身体,心想要是现在让她再把自己封闭起来的话,要再出来可就有得等了。
  「好了……好了!冷静点香子,总之你先镇定下来。」
  「唔?不、不要!呜、呀啊、啊、啊、啊!」
  手臂稳稳扣住她的脖子,就这样拉着香子的身体站起来。香子万般不情愿,狂乱扭动身躯,试图从万里紧扣的手臂中逃脱,但仔细一看,她穿着松松垮垮奇怪袜子的脚根本没好好踩在地板上,只能任凭万里拖走身体。
  「你不能一辈子把自己关在这房间里啊!」
  「不要……我不要……呜啊啊啊啊啊……!」
  看见女儿在全身无力身体往前倾的状态下被万里拉着走,老爹立刻把通往客厅的对开玻璃门打开。
  感觉到空气流通的那一刻,沉淀在脚边的阴暗气氛,似乎一口气随风飘散了。
  宽敞的客厅里有着挑高的天花板,因此室内充满明亮的光线。心旷神怡的风从敞开的窗户吹向走廊,看得见庭院里的绿色植物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面对这突然摊在眼前的刺眼光芒,万里不由得眨了几下眼睛。至于吸血鬼大人,更是一边冒烟一边发出「呜呀呀呀……唔!」的垂死哀号。
  客厅里的白墙上挂着好几幅用简单线条描绘出的现代画作。虽然不知道这些画有多少价值,但这种简单的色彩与内敛的设计感确实给人毫不做作的好印象,万里也觉得很棒。光脚踩在拼出细致图样的木头地板上的触感很舒服。从沙发和桌子到大小不一的几盏吊灯以及它们的电线配置,目光所到之处皆是风格独特又非常时髦的装潢,整个宽敞的空间里净是高雅而洗练的元素。
  到底是谁花了多少时间与费用,耗费多少心思打造出这么一个空间的呢。
  正当万里半张着嘴愣愣环顾室内的瞬间,扣住香子脖子的手臂力道也松懈了些。抓紧这个破绽,香子用力甩脱万里的手,顶着一张哭花了的丑脸转头就要跑回走廊,嘴里狂乱地喊着:「骗子!骗子!哼,活该!白痴!逊毙了你!」
  没想到她会骂出程度这么低的话,万里一时甚至反应不过来。只能倒抽一口凉气,在震惊中呆站原地。原来这家伙刚才说最喜欢我什么的,全都是骗人的吗……这么想着却也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目送香子正要逃回房间的背影。
  「香子!你给我在那边坐好!」
  此时,老爹挡在玻璃门前,阻挡了她的去路。
  「我不要我不要让开我不要在这边快让开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你闹够了没!」
  「不要不要不要我谁都不想见别管我你们走开让开啦我受够了不要不要!」
  几乎是无理取闹的念经状态,香子对着老爹哭花了脸,他却……
  「你真的是太罗唆了……万里!过来一下!」
  万里吓得当场差点跳起来。老爹突然呼唤自己的名字,而且还不带姓。如果是被女生这样喊的话,心里一定充满小鹿乱撞的酸甜滋味吧。然而被老爹这么一叫——该怎么形容呢,这种一秒变小弟的感觉。根本是难以违抗。
  「请、请问有什么吩咐……!」
  「你……去煮这个!」
  为了不让香子通过而继续挡在门口,老爹的太阳穴爆着青筋,把手中的袋装泡面朝万里一递。
  「……您是不是也……不知所措了……!」
  嗯!老爹用力点头。仍和哭着瞪人的香子对峙,一步也不退让。
  「……您要吃这个是吗……!吃得下吗!这种状况下!」
  「只能吃了吧!这种时候只能理所当然地做些理所当然的事!再说,我从早上到现在什么都没吃!什么都没吃一直看诊!一边想着『等我回家就要吃丸仔正面』一边看诊!自从在电视上看过广告之后,我就一直很想吃这个。可是到处都找不到哪里有卖,好不容易买到了!却被静给吃掉了,我都还没吃到!不管我怎么藏,那家伙就像寻找松露的猪一样,总是挖得出来!那种能力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那什么鬼!难道身为父亲的我也得培养这种能力才能活下去吗?啊?」
  噗嗤!香子甩着一头乱发插嘴。
  「是你藏东西的手法太笨了啦!连我都吃了喔!」
  「怎么,连你也是松露猪吗?你们这对松露猪姊弟是一伙的吗?可恶!不要瞧不起父母!」
  他看起来真的很不甘心,原地转个身对万里说「拿去!」万里只好收下丢过来的袋装泡面。
  「可是!今天终于、终于有一包没被发现的了!就是它!」
  看来已经无法从事态的发展中逃离了。
  「……请问,厨房在哪里?」
  「那边的拉门!」
  这间房子的客厅和餐厅设计成如两个错开的正方形相连的格局。
  留下那对看来还有许多因果待解决的父女,万里也只好先朝餐厅走去,最靠边里面的墙上有着一扇玻璃拉门。
  试着小心翼翼拉动那扇刷白木制拉门,四片相连的门扇就轻松顺畅的拉开了。
  「喔喔喔……」
  明明也没人在看,万里却情不自禁做出印地安人高举双手向后仰的姿势。
  擦得亮晶晶的不锈钢流理台,磨光的大理石台面光泽焕发。这座厨房竞技场实在太令人目眩了啊!……真的就是一座竞技场啊。不管怎么说,这里又是另一个惊人的高级空间。
  加贺家的厨房里,有一扇面向中庭树木的大窗,看起来就像是个独立的小房间。靠墙设置了ㄈ字形的流理台和瓦斯炉、烤箱等之后,空间都还绰绰有余。厨房中岛有宽敞的大理石制调理台面。下方整齐收纳了各种烹饪用具,看起来很方便取用。看似食品架的架子角落挂着一个衣架,吊着一件万里似曾相识的蓝染围裙。瞬间,空气炒面那天的震撼画面在脑中复苏。
  这么说来,那位中年帮佣今天不在呢。可以借穿这件围裙吗,穿着在户外走动过的衣服煮东西,若是煮给自己吃的就算了,既然是老爹要吃的,似乎最好别这么做……
  犹豫着该不该问,朝客厅方向瞥了一眼,因为餐厅另一侧墙壁角度的缘故,什么都看不到。万里心想算了,走回厨房。既然是老爹自己叫我煮的,那就来煮泡面吧。猪木不是也说过吗?食物中毒没什么好怕的。别犹豫了,就煮吧,反正加热过应该没事。
  借穿围裙,从整理得一目了然的餐具中选了几样适用的摆好。这种袋装泡面自己也吃过好几次,煮法就跟呼吸一样简单。
  在流理台边洗个手吧。咦?没有水龙头。原来是感应式的自动出水阀,只要把手一伸过去,清水就大大方方的流出来,同时流理台却保持得相当安静,几乎听不见杂音。
  哇……原来是这样的啊……一个人静静感动着,用餐巾纸把手擦乾。万里再次停下动作,不经意想起,我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啊……用力甩了甩一不小心就变得一片空白的脑袋,重新打起精神。对了,煮面。总之,先秉持猪木的精神来煮面吧。
  是不是该加点配料进去呢。自己吃的时候,一定会预先煮好最爱的水煮蛋配着吃,然后再切点葱花。有时兴致一来,也会加入火腿或蕃茄等食材。海苔也一起放进去吧。
  打开媲美业务用的巨大银色冰箱一看,里面冰存了大量水果和饮料,却找不到蛋或葱。取而代之的是找到一瓣用保鲜膜包住的洋葱。只好用这个充数了吧。万里拿出砧板。
  一边在小锅里焘沸热水,一边将洋葱切成稍大的块状。一想到这是要给老爹吃的,切菜的手势不由得比平常自己煮时仔细多了。或许,纵使现在事态变得如此荒谬,心情上还是希望尽可能在他面前表现良好。或许啦。这么一来和香子也会更……更?更什么呢?还能比现在更怎么样呢?
  洋葱刺激着鼻腔,眼睛也湿润了。
  ——真是的,自己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啊。
  香子和自己之间会变成怎样。我们的目标是什么呢。已经全都搞不清楚了。应该说搞不清楚香子了。怎么会有这么难搞的人啊。原本还自认为只要跟香子有关的事,自己大致上都很了解,现在却只觉得完全不懂她。
  今天看到的她所有的表情都是前所未见的表情。这家伙到底还隐藏了多少真实的自己啊。哪天会不会又像这样,因为某种原因而爆发呢。说到底,我们连彼此了解的「最底限」都还没达到,每一次掀开新的一页,出现的都是令人愕然的惊人新面貌。所谓的交往真的是这么一回事吗?世上的情侣都是这样的吗。所有被称为「女友」的生物都是这么莫名其妙,不明其所以然又无法理解的存在吗。还是说只要是女生,大家都是这样的?
  脑中浮现过去认识的几个女生。虽然只是想像,但香子在其中莫名其妙的程度依然是遥遥领先群雌的啊。
  而自己偏偏就是这么不巧和她交往了。话诡回来,万里自己莫名其妙的程度和她根本就不相上下吧。要比不巧的程度,加贺香子是一点不输人。
  彼此都是需要小心呵护的人种,偏偏这么不巧,或说这么巧,竟然就在一起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互相喜欢上对方,这么不巧的作为一对特别莫名其妙的情侣交往了。而结果就是眼前这样,大哭大闹之后,败在老爹手下,还得借了厨房在这里煮泡面。
  ……当初告白的时候,想都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现在回想起来,恋上香子的那个春天里发生的事,距今已经遥远得几乎看不到尽头,彷佛进入别的次元了。
  曾经梦想过这段恋情开花结果,使两人之间原本只是开朗欢乐,有时心跳加速,有时闪闪发光的日常生活出现某种戏剧化的发展。没想到,现在梦想实现是实现了,事态的发展却是这样。老爹。败阵。泡面。不只有开朗,不只有欢乐,不只有那些自己能理解能接受的事。有的反而净是些不讲道理,支离破碎的日子。
  完完全全,不一样。
  和想像实在差太多了。简直就像拿猪木和千波比一样。
  放下手中的菜刀,万里闭上眼睛。热泪从眼角渗出、滴落。
  只是,唉,可是。
  不管怎么说。
  已经无法想像和香子分开。分开之后「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才好」的不只是她,自己也一样。
  因为漂亮所以喜欢她,因为很美所以想一直看着她,因为她总露出令人担心的寂寞表情……真正的理由早就已经超越这种等级的时空。现在,只是想待在香子身边。也希望她在自己身边。就算她戴着丝袜头套出现,嘴里说着「抱歉万里,我变得丑得不像话了……」,自己一定也能接受吧。就算她变得一贫如洗,或是一夜之间变成超级大笨蛋,只要香子还是香子,自己一定会觉得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而接受。万里已经将香子放在自己内心最深处接受她了。只有这一点,是完全不需要质疑的。
  反过来说,他还比较想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才有办法和香子分开,或是分开到底好不好?完全不明白。大法师,OK。DV也OK。丝袜头套OK。一贫如洗、超笨、这都OKOK。「嗳,万里,我杀了爷爷。」……OK。「万里,能把你的肾脏给我吗?」当然OK。「两边的都给可以吗?」OK啦。「万里!你从那里跳下去试试看(悬崖)。」喔,好啊,OK。「湾哩,七师窝不师人类(万里,其实我不是人类)。」OK,其实我隐约有发现了啦,黄金机器子。「万里!早安啊,唷呵呵呵,喔呵呵呵呵!」OK,喔呵呵!
  ……不管她变成怎样,都只会觉得「那也没办法嘛」。愈想愈觉得自己可怕,万里不再继续想像了。
  无论人生重来几次,自己一定都会遇见香子,也一定毫无疑问的会接受她。
  再次拿起菜刀,一边把洋葱切得更细,一边这么想:
  就算重生的香子和现在长得不一样,也没有现在拥有的一切,只要相遇了,就一定会受到她从灵魂散发出的什么吸引,再次爱上她。而在那之后,不管她露出何种丑态,自己也一定只会觉得「那也没办法嘛」。
  无论重来几次,无论重生几次,只要过上加贺香子——只要相遇的奇迹在两人身上发生,就一定会选择香子。
  到底是什么样的因果关系造就这样的结局。真是非常辛苦的人生啊。怎么会这样。要是香子主动从自己身边离开,又该如何是好呢?到时候该怎么做才有办法接受。不知道,真的完全不知道。
  再抽一张餐巾纸擦拭眼角,万里又停下不动了。感觉就像从香子那里分来一小块恐惧,并将那硬吞下去。
  过了一会儿,手才像平常那样动了起来,用和平常一样的表情,理所当然地煮起泡面。理所当然地找出类似碗公的容器,理所当然地摆上配料,理所当然地撒上洋葱花。虽然装面的容器非常简朴,但却具有扎实的厚度,或许因为这样,完成的面看起来相当美味。
  双手捧着碗公放在餐桌上,抽出那把最粗最适合大家长身分的筷子。再从众多筷架里选了一个形状弯曲如豌豆的多福脸形筷架。
  为了去叫老爹吃面而走回客厅时。
  「……咦?」
  回过头来的,是一张中年人苦恼而疲惫的脸。
  客厅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好安静,香子趴茌沙发上,拉长了身体。猫伏在她背上蜷成了母鸡蹲。老爹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站在香子身旁,回头凝望万里。
  「香子……她怎么了?」
  「大哭大叫到最后,她就这样……」
  啊呜!人家不要了啦!老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模仿香子趴下时的模样。虽然过去柳泽和二次元等很多人都模仿过香子,但真不愧是父女,还是老爹学的最单纯也最像了。
  「……然后她就开始耍脾气不说话,结果真的睡着了。」
  趴下时长发缠绕在手臂上,香子发出轻微的鼾声。刚才明明嚷嚷着完全睡不着,现在万里怎么看她都是真的睡着了。
  「煮好了?」
  「啊,是,煮好了。」
  「谢谢。」
  轻轻点个头,老爹就这样自己朝餐厅走掉了。哎呀,不错嘛。隐约听见他这么说,过了一会儿,便听见吸面条时咻噜噜的轻快声响了。
  被猫一踩,香子发出声音。
  「……够……够了……我不要……嗯唔……」
  还在生气。
  略朝侧面转过来的脸上,看得到皱起的眉头,眼角还挂着泪水,半开的嘴角下弯。她是哭着睡着的……还是生着气睡着的呢?
  就这么穿着围裙站在原地,万里不由得凝视起她的脸。再次意识到香子现在的模样有多凄渗。头发乱七八糟就不用说了,身上穿着超大尺寸的薄T恤,领口已经松垮得不像样。短裤则是短得不能穿出门,暴露出雪白的大腿。小腿上还穿着松紧带看来已经失去弹性的蕾丝小腿袜。
  一言以蔽之,这打扮真是超没品味。香子就这么睡着,不时发出「唔……!呼……!」的声音,抽动肩膀。或许她又在作那个恶梦了吧。猫趴在没有安定感的背上依然面无表情,眯着眼睛,有时香子的身体轻微摇晃,它还是蹲踞在上面没打算做什么。
  万里也什么都不做,先靠着沙发蹲下来,靠近香子的睡脸。整体来说,她脸色苍白,眼睛下方有茶色的瘀血,嘴唇也脱皮了。不知道多久没洗的脸看起来有点脏。下巴冒出青春痘,脸颊毛孔明显。苦闷的表情,还有眼泪。
  OK。这也是没办法的嘛。
  「……加油……不要下车喔……」
  注意着不吵醒她,万里轻声细语说。香子彷佛轻轻点了头,皱起的眉头隐含着斗志。顺带一提,猫眯起的眼睛睁大,望若万里微微颔首。(嗯,我不会下去的!)不是在说你啦。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4-3-17 21:15 编辑



  3
  远远超出万里平日行动半径范围外的这个城镇的车站,从地图上看来勉强还被划分在东京市区内。然而一踏出剪票口,「出岛」这个词汇就一直在脑中萦绕不去,像用便宜猪肉煮火锅时不断咕嘟咕嘟浮上的肉末一样久久不散(注:出岛是十七世纪到十九世纪期间日本所建筑的人工岛,在锁国政策实行期间,是日本对西方开放的唯一窗口)。在这块土地上,不论是风土、文化还是其他种种,感觉完全都被邻县同化。前方万头钻动,越过这些或黑色或茶色的人头望出去,看到的是往左右两侧延伸,看不到尽头的河滩地。荒凉的空地。国宅社区和公寓楼群形成的黑影,以及在那建筑物上纵横并列的万家灯火。还有令人内心没来由一阵不安的巨大瓦斯储存槽。
  我!现在!可是在东京啊!像是刚从乡下地方来到东京,用尽全力如此嚎叫着跳起来,想用头去顶「乡下土气」的天花板却直接撞破冲了出去。众多来自乡下地方的年轻人都曾踏入这个陷阱过。明明是不顾一切离乡背井来到的大都会东京,怎么看起来还比不上老家车站附近的闹区繁荣。
  视线回到自己手上,掏出手机确认时间,万里在喧闹的人群之中兀自发急。一下电车就被月台上拥塞的人潮吞没,以这迟缓的速度前进,几乎寸步难行。明明早就预测到一定会人潮拥挤而提旱出门了,没想到自己各方面都还是想得太天真。
  一踏出剪票口,便看到头上挂着一幅今晚烟火大会的宣传布幕,下面站着好几位站务人员,浑身大汗像被兜头淋了一盆水,不断用扩音器诱导人群往出口方向走。今天因为烟火大会的关系,本站非~常拥挤!请要前往烟火大会会场的旅客出了剪票口后往左-边走!请注意是左~边!请各位旅客配合!在这里的人大多数当然都打算往左边走,但不知是否因为出口处堵塞,或是时而有人要往右边出口而形成相互推挤,这栋既不起眼又不宽敞的车站内部,现在比一尖峰时段还要拥挤许多。
  一把凶器「咻」地刺向差点因缺氧而气喘的万里鼻尖。「完~蛋了!各位旅客完~蛋了唷!」「噗哈哈哈!」走在万里前方的是两个一边打闹一边模仿站务人员说话的浴衣女子。插在其中一人巨大丸子头上的发簪,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瞄准万里的眼睛攻击。「刷!刷!」为了防御自己的脸,万里只得用手机充当盾牌左支右绌地应战。不过,「唔呜……!」脚还是从刚才就一直被她们像不用钱似的猛踩。「咕呜……!」万里今天穿的是海滩凉鞋,对方可是木屐。
  早就有不好的预感了。
  傍晚过后,万里搭上的那班电车里净是穿着浴衣的情侣或年轻人集团、带着小孩的父母,搭上车时车厢内已是客满状态。车上所有人的情绪都莫名高涨,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大声喧哗,整辆车就像被野兽们包场举行宴会的咖啡店,而且是人人都还很有精神的聚会刚开始。车上的海报清一色是宣传烟火大会的。看到这个的当下,万里才终于察觉「不会吧……」。遗憾的是,正如他的猜测,车上乘客几乎全都要和万里在同一站下车,也难怪车站里会如此拥挤。更别说每隔几分钟就有别班电车从其他地方继续带来大量人潮,而且只有人下车没有人上车。
  抱怨也不是办法,在这同舟共济、患难与共的状态下,也只能慢慢耗着,随人群一起走下通往出口的阶梯。好不容易逃离车站,路上依然处于行人爆满的状态。会场设在河滩地上,而通往河滩地的大马路被人群淹没的程度,让人甚至看不见地面长什么样了。万头钻动,头与头中间夹着一个屁股……怎么可能,当然还是头。
  好夸张啊,感叹不由得脱口而出。大家真的都这么喜欢看烟火啊。虽说自己人也在这里,没有资格讲这种话……即使如此,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真的那么……那么喜欢啊?烟火。
  在急着前进的万里面前,一组像男人一样穿着甚兵卫(注:男性或儿童在夏天所穿,和式上衣搭配成套短裤),块头高大、不知道是国中还是高中女生,漂亮地排成一个扇形,阻挡了前方的去路,脸上露出恶鬼般的表情嚷着「搞什么东西啊?手机都不通了啦!」喧闹着。她们旁边的一对情侣则是穿着质地特别薄,洒上金葱、闪闪发亮的性感浴衣。第一发烟火都还没打上天空,他们似乎就等不及发情了,一边走还一边捏着彼此的屁股。女人涂成鲜红色的长指甲做得太过火,怎么看都只觉得是五根食材模型假辣椒。男人的五根指头则是不时在女人浴衣腰带打的结上戳进戳出,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们才好,总之很碍眼。
  一开始接到的通知是说在车站出口处集合,不过今天下午又收到科西学长的Mail,把集合地点直接变更为聚餐会场。万里心想,这么改是对的。要是在车站前那种地方集合的话,祭研的社员们恐怕会在推挤的人群中颠沛流离,不断徒劳无功的来回擦身而过吧。
  过了一会儿,越过人潮终于能够看见通往河滩地的阶梯入口闸门了。无论是阶梯上还是阶梯两旁斜坡下的通道上都摆满了各棰「章鱼烧」、「炒面」、「烤牛肉串」、「烤花枝」还有什么「爆裂文字烧(这到底什么玩意……?)」的五彩缤纷小摊子,散发出几近暴力的香味。那些从外表一看就知非善类、身上刺着各种图腾的人们发出低沉的重低音,配上黑眼珠小如逗点的三白眼喊着「嘿,混帐,欢迎光临!」或「谢谢惠顾啦,杀了你喔!」杀气腾腾地赚着白花花的银子。「烟火大会」这四个字已经掩盖不过这里根本就是夜市的事实。不是大会,是祭典夜市。能吸引祭研的,当然是祭典罗。
  在震耳欲聋的发电机嗡嗡声中,万里一路拨开路边摊前缓缓前进的人流,好不容易从喧置的漩涡中跌出来。从河滩地下方的道路弯进内侧另一条巷子,走进一条两侧并排着细长公寓和老旧大楼的道路,这才总算能好好正常走路。所有建筑物的外侧阶梯上或阳台上、窗户边都挤满了占好地方等着欣赏烟火的人们。
  整条路上的小酒馆或餐厅几乎都挂上「客满」或「本日已被包场」的招牌,其中一间的店名正是万里要找的,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对说着「今天本店全楼层都被包场了」,迎面走来的店员回答「我是有预约的日本祭典研究会成员」后,就按照指示从店铺最后方的狭窄阶梯走上顶楼。
  看来店里给客人用的位置只到三楼为止,再上去就是堆放啤酒箱和拖把抹布的地方,瞬间充满非请勿入的气氛。不过,刚才店员的确是说了上屋顶,所以应该没问题吧……带着一丝不安,海滩凉鞋的鞋底踩着有点黏滑的地板,好几次差点摔跤,深刻体会到蟑螂心情的万里走上顶楼。
  用全身体重推开沉重的铁门,门后即是室外空间了。开阔的空间,晚风徐徐吹来,轻抚着万里的脸颊,很是舒服。
  原来包下的是这栋楼的顶楼啊。
  只用简易栏杆围住的顶楼空间还满大的。眼前没有任何东西会遮住眺垫河滩地的视野,一望无际的天空,天色还未完全暗下,形成混着白浊的深蓝色。如果把挤满观众的楼下当作人间的话,原来如此,这里还真是称得上接近天堂。
  因为眼前有河川流过的关系,吹来的风也略带腥味,即使如此,凉风仍吹透汗湿的T恤带来凉意。白天还热得像是夏天,太阳下山后就变凉了,令人确实感受到季节正在变换。
  裸露的水泥地板上放着几张桌子,也四散着小椅凳,不过多半都还好几张叠在一起。
  祭研的学长姊们已经几乎到齐了。这对一年级小咖来说可不大妙。
  然而学长姊们背对万里排成一列,正蹲在栅栏前手中进行着某种作业,似乎没人察觉万里到了。不知为何,大家手上拿的是装饰圣诞树用的电线灯泡。大概是觉得作为欣赏烟火的贵宾席,这空间实在太没情调了,所以想将灯泡固定在栏杆上制造气氛吧。
  为了挽回身为最小的学弟却比学长姊晚到的失误,万里急忙赶上前。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请让我帮忙!」
  用自己能够发出的最有朝气的声音小跑步靠近。
  「啊……」
  回过头来的学姊一看到万里,表情诧异低喊了一声。原本并排蹲在那里开心固定灯泡的学长姊们听见声音跟着回头,一发现是万里,众人刹时沉默。
  短短的0.三秒内,万里已经察觉到理由。从这气氛、这尴尬转移的视线,学长姊们欲言又止的唇型看来……嗯,情报收集结束。思考。得出结论。QED。十九岁肉体的反应速度可比打雷闪电。万里的右手瞬间接收大脑指令「咻」地往下伸。以身经百战的暴露狂都为之颤栗的高速和大胆程度在自己的双腿之间摸索。比起羞耻心,万里决定还是先解决问题。看,多么优越的判断力,多么冷静。要是换个时代,自己搞不好已经取得天下了——先解决后羞耻,是为天下人也!没想到:
  「……咦?」
  右手摸到的不是预期中门户洞开的空间,而是规规矩矩、拉得好好的拉链。指尖窸窸窣窣摸索,「咦咦?」一副蠢样再确认一次双腿之间。
  本以为一定没拉上的牛仔裤拉链,就像个乖孩子一样拉得好好的。哪……哪有这种事……?既然如此为什么学姊要用那种眼光看我!
  「咦?到底有什么事啊?」
  万里这么问,却无人回答。接着,他发现栅栏前那排熟面孔里少了琳达的脸。只是学长姊们依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注视着万里。
  那眼光……是同情?还有一半是……温柔体贴……?此外还有一小撮的人「嗳,这家伙刚才干嘛摸自己那里?」……让他们觉得恶心了……?
  才、才不是那样呢!万里慌张解释:
  「我刚才不是在摸那里!我、我是以为自己拉链没拉才确认一下而已!是说……到底什么事……」
  仍然没有任何人回答。
  「说真的,到底是什么事啦!既然我拉链有拉,大家为什么要用那种眼光看我!」
  可是,不管怎么说现在还是以一对多的状态。而且是一个一年级面对二、三年级联军。这边完全处于劣势啊。
  万里早已失去判断力和冷静,变成一根胆怯不安、不管生在哪个时代都无法取得天下的「草」。要是可食用植物就算了,连当饲料用的牧草都不是,只是一根长在路边顶多只能担任背景的小草。该如何发挥小草的作用大闹一场呢……
  「没有啦,什么都没有啊……」
  第一个发现万里,发出诧异叫声的学姊露出尴尬的笑容。一手拿着灯泡站在那里的她,或许是因为经常跳阿波舞而穿习惯了,身上也穿着浴衣。其他学姊也都穿着各色各样的浴衣竞相争艳。接着,她们异口同声,用从来没见过的温柔态度对万里发出邀请。
  「来这边嘛,多田万里。」
  「一起来装饰这个吧,在四年级来之前要把灯泡装好喔~」
  「也别忘了这灯笼喔~」
  呵呵呵……快嘛快嘛……来呀来呀……大家对他纷纷招手。那些出现在毫无人迹山巅上的百分百幽魂,或是全身湿透从计程车后座消失的东西,给人的感觉大概就差不多像这样吧。
  附带一提,除了香子之外,祭研的女生私下被称为「巨人队」。意思是说她们就像打遍天下无敌手,对获胜有着强烈欲望的职棒巨人队球员。祭研就是由男生们和巨人队外加一个黄金机器子组成,现在巨人队成员竟然要变成幽魂了,这实在叫人……
  「……我不要!」
  难以接受。
  「很恐怖耶!」
  「为什么……?一点也不恐怖啊……」
  拖着圣诞灯泡电线的学姊逼近万里,万里不由得大喊「你看,就是现在啊!超恐怖的啊!就是这样很恐怖啊!」企图逃脱。然而这顶楼空间也没宽敞得让他能顺利逃脱,巨人队轻轻松松就包围了他。
  「你、你们平常才不是这样的呢!绝对有什么不对劲!」
  「没有任何不对劲啊……是不是?」
  「是啊……很开心呢……」
  「很开心呢……祭研,很开心对吧……」
  学姊们兴高采烈拿起圣诞灯泡,用电线一圈一圈往呆站着不动的万里身上缠绕,转眼间被抓住的万里就化身为一个蠢度全开的圣诞灯饰男。连额头也像基督桂冠一样缠上电线,一闪一闪的灯光透过眼皮闪得万里头晕目眩。接着双手各被强迫提若一个祭研特制,还做得颇为气派的红白灯笼(到底为了什么目的做出这种东西啊)(
  「好啦,你去那边乖乖坐下……」
  「这可是最棒的贵宾席喔……」
  被诱导到并排在屋檐旁栅栏边的其中一张椅子,不,正确来说应该算是被推过去的。全身一闪一闪的万里被按在椅子上,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呼……这、这该不会是、整人游戏吧……?」
  等一下该不会突然开始倒数计时,等数到「零!」之后,这张椅子就当场爆炸,自己便比烟火还早一步在天空中绚丽绽放了吧。内脏爆裂,四散在为参加祭典而来的人们头上……就这样被炸死,尸骨无存……不对,这已经超过整人游戏的范畴了吧。应该没人笑得出来才对。
  还是说,等数到「零!」之后,这张椅子就会气势十足地向前飞出去,只有身上穿的衣服被钩子勾住而留在原地,自己则化身为全裸圣诞灯饰男朝人群之中喷射,让羞耻的花朵在夜空中绽放。只要掉下去时不要出错,应该勉强还算好笑?总之,得在倒数计时开始前想办法逃脱才行。
  脑中只想得出这些后续发展的万里,肩膀突然被人搂住。
  「噫唷!最近过得好不好啊!」
  「噫呀……!」
  只有第一声是学歌舞伎唱腔,后面都用偶像剧角色般爽朗语气与笑容凑上前来的科西学长,突然从背后搂住万里的肩膀。跟在他身后的是挂着相同爽朗笑容的三年级学长们。在这天色渐暗的日暮时分,大家的脸色看起来莫名黝黑,还冒着油光。
  「……我、我不知道耶、最近……没特别觉得……那个啊……」
  「那个是吗……这样啊!这样啊,嗯!」
  科西学长被万里身上蠢度全开的闪烁灯光照得忽白忽黑,像个按照剧本「学长/此时伸一个大懒腰」演出的演技拙劣的演员,伸了一个超刻意的懒腰。接着,他把背靠在面对河川方向坐着的万里斜前方的栅栏上。此时剧本上写的应该是「学长/背靠在栅栏上,露出笑容」吧。这样的学长一手提着装有一个大盒子的便利商店提袋,尽管万里对那袋东西一点也没有兴趣,他却说着:
  「什么、这个啊?对了对了,差点忘了,这个是……」
  科西学长继续彻底发挥演技,装出害羞的样子别开目光,缩起嘴让脸颊凹陷,再一边用空着那只手的食指搔了搔凹下的脸颊,一边用嘴里的舌头朝凹下的脸颊顶。
  「送你的啦!」
  说这句话的语气宛如莉香的那句「完治!」(注:日剧「东京爱情故事」中的经典场景),把手中的盒子往万里身上丢。万里在内心庆幸后面的台词他没有继续讲下去,但值得庆幸的,也只有这一点而已。
  如果是偶像剧,那盒子一定能用CG后制出划过天际的美丽抛物线,最后完美落在万里臂弯中吧。遗憾的是,现实往往是残酷的。对双手各挂着一盏灯笼的万里而言,不仅这出乎意料的一抛吓得他忘了动作,纸盒更以超乎想像的速度飞过来。啊啊啊!正当万里缩起身子想闪避时,已经被「啪」地击中下巴了。
  「凹呜……!」
  击中下巴的那东西弹落膝盖,原来是一盒冲绳海盐口味的金楚糕。一盒里装了五十二个(真多)……这才想到:啊啊,对喔,三年级的学长们去了冲绳啊…
  「……好、好痛喔科西学长……」
  「哎,该怎么说好呢……」
  他完全没听见我说什么嘛。
  「多田万里和机器子啊,对我们来说……就是那个嘛?要说的话……就像是受精卵一样的东西嘛!」
  「……」
  真心的,打从心底一点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万里觉得自己变成一块岩石,不管人家跟自己说什么都听不懂,不管被说了什么也无法回应,一块只能杵在那里,从裂缝中不断滴出水来的岩石。水滴在岩石表面上写下的字迹就是「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一边在内在心理的世界滴滴答答滴着山泉水,万里一边心想真可惜琳达不在。要是她在的话或许能制得了科西学长,总觉得只要她在,无论事态如何大概都能解决吧。她迟到了吗?怎么还没出现。
  金楚糕还搁在膝盖上,万里也依然维持愚蠢的闪烁,忽明忽灭,在明灭中虚弱无力地反问:
  「受、受精卵……?」
  「也就是说,是两个生命体合而为一的意思。因为你们两个总是成双成对的嘛!」
  话说回来,这个人,科西学长这个人原本就是这么蛮不讲理又莫名其妙的人吗?
  「……怎么没看到……琳达学姊啊……」
  「琳达的事就先别管了!那家伙说要直接从老家赶过来,结果现在东海道新干线的车班全部误点,所以她会迟到,现在就先别管她了!」
  「咦?从静冈过来吗?她回老家啦?」
  「我不是叫你别管了你还问!比起那个,我们现在谈的是你的事吧!别想逃避!」
  万里脑中不禁浮现一个想法,该不会那天的事故和后来发生的种种,促使万里思考和下定决心的事,一切都被学长姊们看透了吗?不,不会吧。万里打消念头,更加疑惑了。既然不可能会是这样,就算万一真是那样,眼前发生的事还是无法解释。
  「……那个,我真的不知道学长想说什么,可以请学长姊跟我说明一下这状况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了吗?」
  「不需要说明吧!是不是啊大家?不需要对吧!」
  丢着以夜空为背景,兀自全身一闪一闪亮晶晶的一年级不管,学长姊们边点头边发出「对啊!」的呼声。彼此意有所指的眉来眼去,又不时小心翼翼朝万里偷瞥,就是没有半个人肯回答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真的是莫名其妙。难道在自己没注意到的时候,祭研发生什么事了吗。为什么学长姊们会用这种诡异的态度对自己呢。
  上次祭研成员集合是八月的事,就是在那犹如酷暑地狱的堉玉正式参加阿波舞表演的那次。当天活动平安结束,也举办了开心的庆功宴,因为喝醉酒所以提早离席的自己……难道是那天搞砸了什么事吗?
  一直从正面逼近的科西学长粗壮的双手突然抓住万里穿着T恤的肩膀。进入回忆模式的万里被出其不意的一抓,身体不由得跟着摇晃。脑子受到的冲击让他什么都无法思考。
  「总之,我想说的是,我们大家会将你,还有机器子……温暖包围起来唷!我想说的就是这个而已!我们会很温柔,很温暖,就像派皮一样,我们祭研的所有人会将你们两个一年级轻轻包住!这份温暖如同派皮一样柔软,绝对不会崩坏!而且口感绝佳,弹牙不碎裂!你懂吗?懂吧!」
  我不懂……一旦这么回答,科西学长就显出不耐烦的表情往后退。
  「你说你不懂?你是白痴吗!也就是说……总之,就是那样啦!你懂吧!」
  人家就是不懂……话说出口时舌头还打了结,听起来真的就像个白痴。
  「什么?真是的,你这超级白痴……!也就是说……就是那个嘛!」
  科西学长先挪开一次视线,舔舔嘴唇,环顾了周遭其他成员一番之后,在微妙的紧张气氛下,他们彼此轻轻点头。好像在说,就是现在,难以敔齿的话现在就要说出口了喔。要说了喔。那种已经完成心理准备的觉悟明显从全身散发,科西学长皱着眉头,凝视着万里深吸一口气:
  「……千万不要因为分手尴尬就说要退社喔,哪一方都不可以!这种事,绝对不可以喔!」
  说完,像是要模糊焦点似的,学长朝万里肩头槌了一记。好痛。可是,比起「好痛」,更多的是「什么鬼啊?」,莫名其炒的万里一脸痴呆歪着头。
  「你们两个对我们祭研来说,就像是派皮里的内馅!早已是融为一体了!就算你们不再是一对情侣,也不能连身为祭研伙伴的羁绊都放弃!知道吗!我没说错吧!大家!」
  对啊!学长姊们再次异口同声。「帮多田万里打气吧!」一阵掌声如潮水涌来,还自然而然演变为打拍子。男生们说「多田!」巨人队说「万里!」。「多田!」「万里!」「多田!」「万里!」……不知不觉中,祭研拿手的Call and Response队形已经整队完毕。
  「……啥?分手……你是指什么意思?」
  只有万里跟不上节奏。身上被强制缠绕的灯泡还在闪烁,不过这时终于……虽然太迟了但是终于……脑中灵光一闪。那一直不断朝岩石裂缝敲打进去的名为「分手」的凿子,终于敲进柔软而半生不熟的岩心。万里总算理解事态的原因了。
  该不会。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些人说的话,该不会是以自己和香子已经分手为前提吧……?为了怕在伤口撒盐,所以才会有这些莫名顾己i的态度吧?他们害怕的应该是失去仅有的两个一年级社员吧?「啊,原来如此!」万里忍不住用力点头,这样就完全解释得通了。那么,这些就不是什么整人游戏罗?这张椅子不会爆炸,也不会在衣服被勾掉的状态下飞出去罗?什么嘛,真是太好了——不对不对不对!急急忙忙摇头。
  「……才不好呢!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我们完全没有分手,那种事……」
  就在这时。
  「喀嚓。」听见通往店内阶梯的铁门门把转动的声音,所有人都回头了。叽叽,来人怯生生推开沉重的铁门。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啊、这门好重……」
  自身的体重敌不过铁门,「呀噫、碰!」门硬生生又关上了。不过那徒劳地在门缝中逐渐远去的声音确实是香子没错。
  「香、香子?你没事吧?」
  万里虽然立刻就想起身,无奈在双手的灯笼加上缠绕全身的灯泡电线阻挠下行动怎么也快不了。而学长姊们又似乎还没解开误会。
  「是机器子耶……」
  「刚才那是机器子呀!」
  「是啊!机器子这家伙,从修理心的工厂回来了!」
  「大家!张开温暖的双手迎接从故障边缘归队的机器子吧!」
  「好耶!」
  学长姊们动作一致,高举拳头,丢下万里不管往出口跑去。反正已经充分安慰过万里,也送他金楚糕了嘛。他们大概是这样判断的吧。被丢下的万里带着欢乐闪烁的圣诞灯饰,摇摇晃晃地试图起身,想追上学长姊们。
  「我就说你们搞错了嘛!我们没有分手……」
  就在万里努力尝试解开那谜样的误会时,门也被大大打开了。原来是科西学长将沉重的铁门朝外侧拉开。
  铁门打开之后,在另一端的是……
  「谢、谢谢你,学长!真的是不好意思,我迟到了!我被人潮推挤着带到会场那边去了!」
  在那里的……?是……香子?
  所有人都失去言语。万里「唔!」地呻吟了一声后,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夏天(也快结束了啊)。
  直到刚刚还吵吵闹闹的屋顶,突然陷入一片沉默。只有风声与来自人间的喧嚣,仍像搞错状况似的闹热滚滚。
  「……咦?呃……?咦?是这里……没错吧?啊、万里……咦?怎么了?这、这怎么回事啊?」
  一个很像是香子的女人露出和刚才万里一样的表情歪着脖子,但是没有任何人回答她,几秒钟的时间凭空流逝。终于。
  「……初次造访贵宝地!」
  科西学长突然蹲低马步,做出严肃的表情。右手收到身后,左手向前伸出。这、这是拜码头啊。只能这么做了。其他学长姊们也相继摆出相同姿势,纷纷「初次造访贵宝地!」「初次造访贵宝地!」喊了起来。万里依然带着蠢度全开的圣诞灯泡,也赶紧跟着「初次造访贵宝地!」
  被祭研多达十几名社员拜码头,这个看起来很像香子的女人僵立在门口,露出困惑傻眼的表情。
  「……咦?为什么……初次造访贵宝地……?」
  尽管看得出她是姑且学科西学长的样子伸出左手,回拜了一个码头。科西学长则丝毫不为所动,依然摆出完美的架势。
  「初次造访贵宝地,谢谢您,请多指教!敝姓舆野,人称科西!若有给机器子大姊添麻烦的地方请务必见谅,不过在下的小弟有话想跟您说!」
  收在身后的右手,对万里比了个「快上」的暗号。不可思议的是,万里立刻理解科西学长想要自己说什么。明明刚才还是一颗冥顽不灵的清水岩石,现在却像胖子吞下麻婆豆腐一样迅速吸收、理解了科西学长的意思。半蹲着马步(的圣诞灯饰男)咻咻滑行到科西学长前面,做出麦克杰克森的招牌动作:身体笔直后倾,右手食指和下巴同时用力向前,对着很像香子的女人一指。
  「黑道大姊头——?」
  高声这么一喊。
  「咦咦……?
  不是吗?真是的,不能小看这家伙呢。
  出现在那里的香子一身浴衣打扮,但却怎么看都是个黑道大姊头。看那似乎随时可能掏出喷子,魄力十足的旧世纪浓妆。涂成雪白的舞台妆容,画上锐利得吓人的超浓眼影,像用毛笔描出来的墨黑眉毛,耸立脸部正中央,立体感十足的银色鼻梁,又青又紫又带点粉红的口红描绘出昭和时代的唇型。觉悟吧!
  身上穿的浴衣恐怕是非常贵重的高级货。亚麻布料的浴衣散发出一股气势,大胆敞开衣襟的穿法更非普通人能轻易模仿的。梳得特别蓬松又特别低的日本包头,露出光洁的额头。鼠辈!敢对我开枪就开吧!
  伸手按住四十岁女人风情万种垂下的一缕发丝,香子大喊:
  「不会吧?」
  光明正大喊出的这句话,既不觉得丢脸也不多加修饰。什么不会吧,你这副模样根本就是百分之百的黑道大姊大啊。
  「是说,学长姊好像以为我们分手了。」
  「咦咦咦?」
  第二次的「不会吧!」因一阵强风吹来而「碰!」地再次关上的铁门,再次徒劳地逐渐远去。


  「所谓谣言就是这样传开的吧。」
  「是啊,真是吓了一跳。竟然说我们分手了。」
  某人登场时的昭和年代浓妆也真令人吓了一跳呢。不过这还是别提好了。
  「不过老实说,昨天还真的差点要分了呢,好险好险。」
  「哪有什么好险。」
  那种事根本就没什么啊,香子摇着头说。一边摇头,指尖一边撕着纸胶带。做事没计划性加上凭着蛮力乱撕,总是「啪哩啪哩」一次拉出太长一截,正一脸嫌恶剥下因过长无用而黏在手肘上的胶带,全部一圈圈往栏杆上缠。
  「……这样就好了!」
  过长的胶带缠绕的部分显得特别大,形状像极了螳螂卵。这很明显就是不及格嘛,忍不住吐嘈「这样就好了才怪咧」。正当万里心中涌现一股想动手撕下胶带的冲动时,却被刚好从背后走过的学长问:「怎么?你们两个还在搞这个?来得及吗?」只好急忙回答:「不好意思,我们会尽陕!」赶紧着手去贴下一个地方。分工合作的方式是:万里将灯泡电线压在栏杆上,香子再用胶带贴上去。雨个一年级不但都迟到了,动作还慢吞吞的一点都派不上用场,再这样下去今天晚上可没脸面对学长姊了。
  通知四年级学长姊们的集合时间似乎原本就刻意延后。所以在他们到之前,得赶紧把场地布置好才行。由于顶楼的空间平常不会对一般客人开放,万里最早上来时,放眼望去也真的觉得很没有情调。可是看看现在又是如何?在祭研现任社员的手下,栏杆上缠满了闪闪发光的圣诞灯泡(还没全部缠完);祭研特制灯笼沿着桌子挂了一圈(向店家借来挂衣架,牵了圣诞灯泡再把灯笼挂上去而已),不知为何营造出既廉价又妖艳的光线,飘散着一股彷佛只有曼谷夜市才看得到的独特气氛(没去过就是了)。
  最重要的是这里的视野。周遭毫无遮蔽物,眼前辽阔的夜空就是舞台,不久后就要展开烟火祭典了。愈接近开始时间,楼下的道路就愈发嘈杂,喧闹的声音甚至连这位于四楼的顶楼都听得见。
  在走到这一步之前虽然经历了很多事,但现在万里蹲在地上一面接受凉风吹拂发丝,一面感受着内心的雀跃。最美好的是,香子就在身边……虽然她又在栏杆上黏出了一个螳螂卵,说着「很好,这样就没问题了!」不过,总而言之,她在这里。看起来精神饱满。
  这时,从桌子那边爆出学长姊们「喔喔!」的欢呼声。原来是几个店员搬来了一个大冰桶,里面装了满满的冰块,还看得见几瓶插在冰块里的冰啤酒。刚才已经搬来放在桌上的无酒精饮料,就装在喝到饱餐厅里经常可见的超大啤酒杯里。原本学长姊们还在猜今天店家这么忙,社团包下的又只是屋顶而已,恐怕送来的啤酒也和无酒精饮料一样稀吧……本来都差不多要放弃了呢。
  叠在一起倒扣的玻璃杯也被送上桌,分装盘和筷子也逐渐齐全了。接着送上来的是堆成小山高的三盘沙拉、一样是装成一盘小山的三盘炸薯片、不输前面几样菜的三盘炸鸡塔。从那几乎是赌气堆出来的屹立不摇的食物小山,可看得出店家暗示「既然有这么多了,你们就暂时乖乖吃这些,别一直跑来店里点菜吧」的意图。
  科西学长看着送上来的沙拉,皱起充满男子气概的眉毛嘟哝:「会乾掉啊……」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竟然伸出双手辽在生菜上面,被正在搬椅子的学姊们怒斥:「科西!快点做事!」
  散播万里和香子分手谣言的正是此人。当今祭研的领导人,男生里面舞技最高明的第一把交椅,从喝酒聚会的干事到跟校外团体的交涉都可以交给他卧这位肌肉壮潠舆劈学长。
  自从一年级这对情侣不约而同没有回覆聚会邀请的Mail时,科西学长内心「咦?这两个家伙该不会……」的推测就此萌芽了。
  过去社团所有活动都出席的全勤奖情侣,这次竟然拖拖拉拉不回覆?尤其是香子,根本完全联络不上,太奇怪了,这绝对有问题。他这么想。
  听说两人正式交往的消息之后,不只是科西学长,隶属祭研的所有社员似乎都对此感到些许不安。毕竟男女交往容易起争执,总有一天会分手。「他们如果分手,说不定会导致祭研的历史就此中断」,科西学长是这么说的。据说其他学长姊听了也都点头同意。
  对学长姊而言,只有这两人了。好不容易才捕捉到的唯二的一年级社员。要是这两人之间发生什么事导致其中有谁退社,那就只剩下唯一的一个了。只有一个一年级跟没有没两样。回过神来就会发现那个人不再上社团,祭研将再也无法世代传承,也就等于祭研的历史将就此结束。一般来说,大学一年级时交往的情侣,外加两人都还是初恋的情形,要持续交往好几年根本需要奇迹;更别说这两人从旁人眼中看来一点共通点都没有,什么时候分手都不奇怪。
  ……听了这番解释,香子不满地抗议:「才没这回事呢!」万里则只是(唉,学长姊不明白香子有多缠人啊……)心平气和地想着。附带一提,自己现在已经相当明白她有多缠人了。
  就是这样,科西学长一边等待两人回覆,一边猜测两人感情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非常非常担心。到了前一天,万里虽然回覆了「明天我会去」,后面却跟着「香子会不会去我就不知道了,我想她自己应该会跟学长联络」——这,这么生疏喔!
  读着万里的Mail,这位体脂率10%,高中时还是篮球选手,有张猴子脸的大三学长竟然颤抖了。心想,可怕的事难道真的发生了吗。而直到最后香子都没有回信,更证实了他的这个猜测。至此,科西学长终于做出「那两人一定是不行了」的结论。
  所以今天,在万里和香子不知情的状况下,科西学长提早召集了二年级和三年级的社员。当科西学长宣布一年级的两人分手的消息时,这批祭研的中坚分子大为震撼了。在混乱之中商量的结果,众人决定的方针是:使出温情攻势尽全力安抚失恋的两人,让他们感受关怀而不至于退社。谁知正当众人相信自己正如派皮一样温暖又柔软地将万里包围起来时……突然一张化着大浓妆,宛如被诅咒的脸从黑暗中浮现。科西学长真的吓到了。当他明白自己的确信竟是一场误会时,竟然一边发出「什么嘛!吼——唷——太好了……!」一边当场腿软,瘫坐在地。
  另一方面,香子则是一直以为「万里已经跟学长联络好我要参加今天聚会的事」了。这部分就真的是沟通上的失误。
  昨天,老爹吃完泡面后,出乎意料亲自开始洗碗时,香子总算酲来了。
  当时万里正想要回家,听见香子低哑的声音问:「你要回去了?」一回答:「要回去了啊。」香子又说:「……一切照旧?」他便回答:「一切照旧。」「你生气了?」「讨厌我了?」万里摇头。香子的「抱歉,全都是……」被万里的「我也很抱歉」盖过。两人就说了这些话,但有这些就足够了。剩下的既不需要言语,若说出口那也只会成为「言语」。当万里闭上眼睛时,黑暗中仍看见粉红与白色的光芒闪烁,穿得超没品味的香子依然躺在那里,显得好隋颐,而内心涌现的各种情感也只是在那里,但现在万里只想就这样将它们放在那里。
  将借来的围裙折好放在矮桌角落,试着问了她「明天去不去?」自己是打算参加的,如果香子也愿意去的话,能一起看烟火是再开心不过的事。不过万里也很明白,这样折腾下来,香子的情感才刚从悬崖边生还,最好不要硬邀她去,以免她压力过大。所以,只留下一句「你考虑看看罗」。
  听他这么一说,香子那张哭花的脸上露出恍惚的表情,点了点头。万里以为她的点头代表「会考虑看看」,没想到事实上香子却是「好,那我要去」的意思。恍惚的原因,是因为一个星期都没睡好的困意正袭击着脑袋的缘故。在困意之中逐渐融化的脑袋也误以为万里会代替自己告诉学长要参如聚会。毕竟对方可是万里呢,是我男朋友呢,是会煮泡面给我爸吃的人呢。
  于是香子就这样决心再度展开身为人类的生活。支离破碎的心情总归是重新振作了,当天晚上好好吃了饭,也好好泡了澡,顺便洗了头发,睽违数日终于回到年轻女孩该有的生活。寄了Mail给柳泽和二次元君,也打了电话给千波。聊了十五分钟,挂上电话之后,两个男生的回信也寄来了。信中所传达出的绝妙轻松感,以及隐藏不住的沉重感,令香子不知怎地哭了起来,就这样哭倒在床上。回过神来时,不可思议已经是早晨了。终于好好睡了一觉……这么怔怔想着,突然在刺眼的晨光中发现柜子上的惨状。被凶巴巴的万里丢出的枕头一扫,两瓶身体乳液的玻璃瓶掉到地上摔破了。当时闹得如此失控,也难怪这一觉能睡得这么熟了,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嘛。想通了之后,香子便乖乖整理了玻璃碎片。
  接着开始准备换上浴衣,寄了「我会穿浴衣去喔!」的Mail给万里。到这边状况都还算顺利,但正想预约帮人穿浴衣以及梳头化妆的沙龙时,却遭到了挫折。沙龙的人说,今天的预约已经全满,没有办法再接客了。打到别的沙龙去也全军覆没。没办法,只好在网路上找了一间从没去过的沙龙。
  那是一间莫名昏暗的沙龙,里面只有一位相当上了年纪的阿姨……不,是老婆婆。虽然一打开店门,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明显的「阿嬷的味道」,但这时后悔也来不及了。一下催着香子更衣一下催着她梳头的老婆婆有点可怕,只要稍微想照一下镜子或是身体扭动一下,就会被她打屁股。
  好不容易弄完,正想付钱时,老婆婆又说,也好好帮你化个妆吧。于是,不由分说地又被按在收银台前的长椅上坐下。一下子差点被扑脸的漫天白粉呛到,一下子脸上又被拿笔东画西描,离开沙龙时,自己到底最俊变成怎样了也不知道。因为时间已不多,只好拦下计程车,没想到烟火大会会场附近实施交通管制,只能下车穿着木屐用跑的。最后,当香子气喘吁吁冲进店里时,一个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大笨蛋却冲着她大喊黑道大姊大——这就是经过。
  「……头发,没问题吧?」
  香子还很介意,不住伸手去摸浏海。
  稍早前,学姊们实在看不下去,就带着化妆包和香子去了厕所。十分钟后回来时,香子已经恢复正常,成为「平常的加贺香子」了。
  原本的妆几乎都已卸下,重新铺上一层薄薄的蜜粉,再擦上质地透明的腮红和唇蜜,平成时代的美女再次苏醒。头发也从浏海开始编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松松的丸子,符合年轻形象的发型。浴衣重新穿过,敞开的衣襟现在也乖乖靠拢了。
  「没问题没问题,不管是头发还是脸都很完美。浴衣也很适合你。」
  万里这么一说,香子便「嘿嘿」露出笑容。完美的……春风满面的得意笑容。蹲着缠绕出一个一个的螳螂卵,摇头晃脑似乎很高兴。像是在说:怎么样,很美吧。那张得意的脸美得无可挑剔,竟然能把她化成充满「五社风格」的霸气大姊头妆(注:五社英雄,为描述黑道大姊头的电影「极道之妻」系列作导演),万里不禁佩服起那位老婆婆来。反过来说,要有那种化妆技术也是不简单啊。
  香子穽着浴衣的模样,即使手上拿的是胶带依旧宛如一幅画。染成深灰色的亚麻浴衣将通透的肌肤衬托得更加雪白莹亮。腰带是具有清凉感的白色,中间再用水蓝色的鲜艳腰带绳系紧,古董风的腰带夹以深紫色的宝石制成,仔细一看竟然是一朵蔷薇。至于插在腰带上那把正反面写着「YES」和「NO」的团扇,因为是祭研的特色,也就没办法计较了。穿着浴衣的巨人队每个人都有一样的扇子,万里也把自己那把带来了。
  「这件啊,是我今年新做的浴衣喔。刚进入夏天时,我就好想和万里一起去看烟火啊!不,是一定,一定要去!决定之后,就用超急件请人做了这件喔。幸好终于有机会穿了呢。」
  「啪哩!」再次无谓地撕下一段过长的胶带,贴在万里压好灯泡电线的栏杆上,香子的眼光望向天空。
  「哎呀,怎么还不快点开始呢。」
  那孩子般天真无邪的说话方式,充满她单纯的期待。不知为何,万里突然觉得内心一阵激动。或许是香子不在身边的这个星期之中,自己对这件事累积的情绪涌上了喉头吧。将这突如起来的哽咽预感用力吞下,万里对香子说:
  「……应该就快开始了吧?」
  只说了这一句,万里笑了,香子也笑了。
  天色还没全暗,只有河滩地另一端两个巨大的瓦斯储存槽黑影显得特别黑。两人并肩站着眺望远方,香子脸上还笑着,突然指着那个说:
  「那个会不会烧起来啊。」
  笑嘻嘻地。
  「……」
  这句话依然说得如孩子般天真无邪,只不过,也单纯不吉利。万里说服自己,她的意思不是「吼唷!怎么还不快点开始放烟火,让那个烧起来,痛快的毁灭这一带吧!真想看哪~!(笑)」而是「哎呀,万一烟火点燃那个,烧起来了怎么办?应该不会吧?我好笨喏(笑)」装作没听见、装作没听见吧。重新打起精神,万里说:
  「总之,怎么说呢……太好了呢,能和香子一起来。」
  听着万里突如其来的感性低语,香子也深深点头。
  「嗯。真的,太好了。」
  要是在昨天那场灾难中做出任何错误决定,现在的两人或许真如科西学长的误解一样分手了也说不定。一想到这一点,万里忍不住问:
  「……万一我们真的分手了,大家也像刚才那样想帮忙修复的话,会稍微有救吗?真的会因此就不退出祭研了吗?」
  一边精力充沛生产着螳螂卯,香子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摇着头说「不可能的」。
  「是吗?」
  「是啊。因为,如果真的那样,我根本就不会来这里,也就不会跟学长姊们见面了。应该说,我想我再也不会走出来了吧。一直关在房间里,别说社团了,连大学都会退学,任由头发长长出油,就算长出胡子变成大胖子也不去洗澡。变成一只失去言语的兽,到时候就完全是松露猪了呢。该怎么说呢……也就是……也就是……」
  瞥了一眼万里。
  「……啊,不见了啦!刚才都已经到这里来了说!」
  一脸可惜样的香子指指自己喉咙,扭着身子,惋惜着那虽然没说出口但一定也不是什么正经话的「也就是说」后续。觉得可惜的应该是万里吧。
  「……你会长胡子喔?」
  「会长啊?咦,你不知道吗?如果不好好保养,女生也会长的唷!是说啊,我昨天就长了呢!若说那是寒毛也未免太有力了,就像胡子一样蓬松呢。」
  凝视着用手指在嘴边搓啊搓的香子,真心为她感到遗憾的万里此时,听见了从烟火大会会场传来的广播声。
  其他学长姊们好像也听见了,「广播说什么?」「嘘,听不清楚……是要开始了吗?」「已经到开始的时间了吗?」大家纷纷竖起耳朵,但不知道是因为广播声刚好被建筑物遮住,形成奇怪的回音,还是因为四周的嘈杂和风声,使得广播内容怎么也听不清楚。
  这时,科西学长突然说:
  「啊,好棒!大家手上工作先停一下!过来集合,听我说!」
  一手拿着手机,将所有人召集到桌边。万里和香子也停下于中的作业,往科西学长身边移动。
  「这是刚才学长寄来的Mail,我来念给大家听喔!『科西,辛苦了!你真的是个大帅哥,而且肌肉锻链得好棒……』」
  ……围着桌子的众人默默退散。
  「好啦好啦对不起啦对不起啦。那我重新念过嘛!『科西,辛苦了!我们现在正从车站要过去,只有荷西没跟我们一起,不过那家伙应该马上就会到了。对了,荷西他好像也终于获得内定录取了喔』。」
  真的吗!太好了!围成一圈的学长姊们发出欢呼,万里也情不自禁「喔喔!」握紧拳头。
  祭研四年级学长姊们这个夏天一直在为找工作的事努力奋斗着,前阵子,好像突然摆脱了厄运似的,接二连三传出获得内定录取的消息。身为学弟当然为他们感到开心,也很想好好庆祝一番。可是,祭研最重要的总领队——荷西学长,也就是星野学长却一直没能获得内定。不难想像他内心的焦急,大家也就始终无法大剌刺开心庆祝。
  这下,四年级的出路终于都确定了呢。
  「『荷西他已经打进面试最后一关,说如果没过的话,今天就不会去。不过,刚才他联络说今天会来!真是太好了!』……以上!」
  太好了~呀喝!科西学长高高举起象征胜利的拳头,围绕着他的一群人也自然而然开始拍手。明明该接受鼓掌暍采的四年级学长本人都还没来。然而,或许是无法压抑这份喜悦吧,万里也使尽全力,激动地拍着手。
  虽说每一位四年级的学长姊取得内定时,万里都打从内心想为他们欢呼。不过其中尤以荷西学长获得内定一事,更是教人感慨万千。万里刚认识他时,他已经因为就职活动而筋疲力尽,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都显得憔悴不堪,不管什么时候见到他,那疲惫的模样都令人同情。一想到自己将来也可能经历这一切,万里就无法作壁上观。香子一定也有相同的心情吧,站在万里身边,把胶带挂在手腕上和大家感慨又开心地笑着拍手。
  刚好这时候四年级除了荷西学长之外的学长姊也陆续来到,每个人打开门时,都是「唷~大家好!」「咦?这里是怎么了?搞得很不错嘛!」绽放笑容,眼神闪亮。
  「恭喜!」
  很自然地,迎接学长姊来到的这些学弟妹们也如此异口同声。鼓掌逐渐变成打拍子,众人列队从两边将四年级学长姊围起来。面对面,双手高高举起,手臂搭成隧道,迎接从就职战场上生还的傲人学长姊们。和大家一起打着拍子,万里对场地还未完全布置完成感到懊悔。唉唉,真想用更完美的状态来迎接他们啊……
  「哇,好高兴啊!等一下等一下,咦,糟糕,怎么办,我有点感动了……怎么好像快哭了……」
  其中一位学长感动得揉起了眼角。
  「……嘿~嘿!」
  这位学长伸出下巴,做出熟练的戽斗。不管是下巴的移动距离或是拉长的脸都令人太厉害了。于是,四年级学长姊齐声「嘿!」交错「嘿!」翻白眼「嘿!」斗鸡眼「嘿!」,看到他们这样,学弟妹们当仁不让从丹田发出声音:
  「嗯唔……!嗯唔……!嗯唔……!」
  合音就交给我们学弟妹负责吧。为了烘托学长姊们,尽可能蹲低身子,做出撒网动作,动作剧烈得浴衣的衣襟都敞开了也不以为意,用尽全身力量将「嗯唔……!」发挥得淋漓尽致。不管是男生们,巨人队还是黄金机器子,大家整齐划一,激烈的动作一致,在祭研传统的高昂情绪下扭动全身。就在这时。
  「大家好啊!唷,已经开始啦?嘿!嘿!嘿~嘿!」
  身体异样轻巧地转转转!在华丽的三圈转身之后,以一个超酷的姿势现身的正是荷西学长。「出现了!荷西的神级Pirouette (注:芭蕾舞中用脚尖旋转的动作)!」「完美的金鸡独立!」「纹风不动耶……!」「呜哇,他用脚尖站着耶!」——学长姊们嗡嗡的赞叹声听在万里耳中有如咒语一般,总之,只要知道荷西学长超高调现身就好了。不愧是获得内定的人啊!果然与众不同!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行动这么敏捷的荷西学长呢!
  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在这里所有的祭研社员如怒涛般蜂拥而上,将以得意舞姿受到赞叹的荷西学长团团包围。简直能和金八老师(「喂,三年B班!」……「金八老师!」那一幕)匹敌了嘛。
  接下来三十秒内发生的事,在往后的祭研史上,留下了「三十秒白化现象」的记述。
  零秒。
  首先发生的,是「荷西,恭喜你获得内定!」的大合唱。接着是其中一个四年级社员大喊「这下所有人都取得内定罗!」「万岁,太好了~~~~!」……在场所有人因为太开心,竟然一起往上跳了起来。真是一群傻大学生啊。无法处理内心的喜悦,不知如何是好,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耶~」地往上跳。几乎所有人同时着地,落地的冲击震得桌上堆成小山的沙拉、炸薯片和鸡块塔一口气崩坍。
  三秒。
  荷西前辈低落的声音响起。
  「……呃。」
  他说。
  五秒。
  「……啊,原来如此……」
  八秒。
  「……对不起……其实我,还没取得内定录取通知……上次虽然打进最终面试了,可是最后还是谢谢再联络……抱歉……大家,真的很抱歉……我想转换一下心情,所以虽然没有拿到内定今天还是来了。明明我是个不被社会需要的人还来,我竟然还活着,真是对不起大家。」
  低下头。
  十三秒。
  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在一片空白的沉默中,荷西学长转身落寞往回走,只是刚才来的时候那高调华丽的旋转舞步,现在变成了徒步折返。当下的气氛,让人怀疑是否全世界的原子都静止不动了。
  十五秒。
  喀嚓,门被打开了。冲着荷西学长正面,出现了一个散发异样光彩的发光体。
  她穿着无袖白色棉质罩衫配上七分窄管黑色牛仔裤,脚下踩着凉鞋,一头充满光泽的乌黑秀发。发现这个人是琳达的似乎不只万里。「咦?是琳达?」有个人愣愣地这么问。头发长长了呢。瘦了吧?虽然不知道哪里不一样不过铁定有哪里不一样了。总之她就是变漂亮了,整个人水灵灵的,就连身上散发的光芒显得润泽。
  「咦?这气氛是怎么搞的?」
  十八秒。
  「是说、是说是说是说……」
  琳达的双眼紧盯着万里和香子。接着忽然不明其所以然逼近两人大喊「是说啊!」睁大的眼睛确实闪闪发光,黑眼珠深邃清澄,和透明的肌肤相得益彰,她真的美得莫名其妙。湿润的嘴唇在两人面前一开一合。手指了指万里,又指了指香子。
  二十秒。
  接着,那个突然就开始了。烟火大会。
  琳达嘴里还在叨念着。是说、是说啊。是说,烟火大会本来就该开始了吧。大家就是为了这个才聚集在这里的啊。要是没开始那才有问题呢。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在这理所当然的气氛中,时机一到就该理所当然地开始。可是,说到普通的烟火是怎么开始的,不只是万里,在所有人的想像中,应该都是「咚!啪啦啪啦啪啦……」「哇,好美喔!」「赞啊!」——然而,现实却不是这样。
  咻砰咻砰咻砰咻砰咻砰咻砰咻砰咻砰咻砰咚乓咚乓咚乓咚乓咚乓咚乓咚乓咚乓咚乓咚乓咚乓~劈哩啪啦劈哩啪啦~咻砰砰砰砰~~咻咚咻咚咻咚咻咚咻咚咻咚咻咚、碰咻、咚乓!咻砰咻砰咻研咻研咻砰咻砰咻乓乓乓乓乓乓!
  …这、这是……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吧。
  怎么一开始就这么刺激啊。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是说,这太恐怖了吧。
  这什么啊。
  极鲜艳色彩的大爆发,有如发狂般连续发射升空。激烈扫射的烟火在夜空中毫无预警地炸裂了。太突然,太唐突,总之就是太夸张了。这一场烟火大爆发可以说是太过头了。在弥漫的白色烟雾中,火球接二连三发射升空。那死命程度几乎令人不忍卒睹的大中小大中小大中小,高低高低高低,毫不犹豫地纷纷在空中炸裂。令人难以置信的巨型爆发,火焰的线条朝四面八方喷射,宛如触手一般延伸出去,流淌般的侵入整片夜空,这些烟火相叠,把夜空变得五彩缤纷。从脚底也传来直达下腹部的巨大回响,鼻端飘来呛鼻疼痛的浓厚火药味。万里突然觉得好羞耻。没想到在如此夸张的爆炸面前,人是会感到羞耻的啊。被如此单方面愚弄也毫无抵抗,还献上惊叹的呼声,简直就像傍晚的新闻节目里介绍的吃到饱餐厅一样任人予取予求。万里对于这样的自己一个劲儿地感到羞耻不已。相信大家也有一样的感觉,说不定在这里看烟火的几万人都经历着一样的羞耻感吧,而头上的烟火大会开场秀还在永无止尽地咻砰(以下省略)!原本就已陷入一片沉默的祭研众人看得张大了嘴,动也不动。
  二十八秒。
  万里转头看着香子的脸。香子也正在看着万里。
  各种思绪在胸中来了又去,彼此都不知该说什么。应该先说「这烟火好夸张啊」吧。不对,在那之前好像应该先说「该拿荷西怎么办才好」,再顺便说说「琳达是怎么了啊」吧。
  昨天差点分手的两个人。可是现在却在这里,一起站在这既震惊又尴尬又羞耻的气氛之中……所以……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了。
  总之,牵手吧。不知道为什么高举紧握的双手,万里张大了嘴巴。香子也被感染,跟着张大了嘴巴,两人在同一时间深吸了一口气。不愧是情侣,心意相通。四目相接(预备)……
  「「巴鲁斯跳舞吧?」」
  ……喊出「巴鲁斯!」的是万里。「来跳舞吧?」则是香子喊的。(注:「巴鲁斯」是动画「天空之城」里的毁灭咒语。「来跳舞吧?」则出自电影「Shall  we dance?」)
  三十秒。
  以上。
  ***
  身为在今天散播了两个谣言的罪人,科西学长自己给自己下了奴隶之刑的惩罚。不但四处转台为所有学长姊学弟妹斟酒,每当要加点时也由他负责冲下楼梯到厨房点餐。此起彼落的「科西!炸鸡块!」「好的,是!」「科西!去拿水来!」「好的,是!」「科西!你改个名字!」「好的!请叫我丘西!」「丘西,押个韵来听听!」「……呃……鸡肉age/烟火也age。气氛也age.age……」「丘西!反省!」「……真的很对不起!」——砰!咚!在夜空中绚烂的烟火下,乖乖接受巨人队们有如胖虎般的恶整。
  结果,排列在栏杆前的贵宾席由女生们理所当然占领了去,她们颐指气使差使奴隶,尽情享受眼前充满魄力的烟火秀,同时兴高采烈叽叽喳喳。其他社员则或倚靠桌子,或将椅子搬到方便观赏的地方,各自用自己的方式享受这场盛宴。荷西学长看起来也看开了,时而欺负着奴隶科西,时而发出融入欢乐众会的开朗笑声。乾杯那时虽然看得出他的脸抽搐了一下,酒过三巡之后也就不在乎了吧。
  乘着宣告夏日结束的晚风,烟火会场的火药气味和喧嚣也传到这里来了。在连续好几个笑脸图案的烟火打上天空后,女生们拿出手机打算拍下那个,喧哗着讨论「该调夜景模式吧?」「闪光灯要开吗?」一名个头娇小的店员颤抖着双手,捧着两个装满烤鸡串的沉甸甸大盘子上来。见状,科西学长和另一名三年级学长急忙伸出援手。「是这样啦!」「这样?」「就说是这样了!」「这样?」四年级们不知为何站成一排,突然开始伸出单脚跳起华丽的旋转动作。「唔恶,喝了酒好想吐!」……想也知道吧。
  现在,若问在这欢乐热闹的筵席上,脸色最沉重的人是谁。不瞒各位,其实就是香子。
  「……那时,我是真心希望自己就这样消失,真的这么想……」
  低垂着头,几乎快要在地上拓印出脸型来了。这么难得的烟火大会,她却拿后脑勺对着天空。手上拿着冰块已融化的乌龙茶玻璃杯,和她这阴沉失落的模样形成强烈对比的,是背后夜空中绚烂的亢奋烟火。随着撼动丹田的重低音,大朵大朵的烟火接二连三绽放,闪闪发光地由绿转红,再由红转黄,直到燃烧殆尽,消失在虚无飘渺的黑暗中。
  「真是傻瓜!」琳达说得语气轻松。
  「请你狠狠教训她没有关系!这家伙是真的打算消失不见耶!」万里忍不住从旁插话。
  「真的是傻瓜耶。」
  和刚才一样的语气,琳达再补上一句。然而,零不管乘以几终究还是零。打从一开始她的话里就没有生气或斥责的意思。「真是傻瓜」只不过是四个透明的字,拖着尾音消失在热闹的筵席空间里。沮丧地抬起眼睛看了一眼琳达,香子又再次垂下头。
  琳达和香子还有万里,三个人搬了椅子稍微远离热闹的餐桌边,进入深度谈话模式。从香子开车载着万里他们时打嗑睡出车祸,到因此完全失去联络为止的事,琳达好像原本就知道了,因此宴会一开始,琳达便激动上前追问香子「你到底是怎么了?还好吧?」至于琳达的情报来源,应该是那臭家伙——算了,现在姑且不提这件事。总之,看到琳达认真担心的样子,万里和香子便开始说明前因后果,也才会形成这个阵形。
  大概是顾虑到万里和香子只喝乌龙茶,琳达手上也拿着乌龙茶的杯子。话题深入了之后,随着乌龙茶的颜色逐渐混浊变深,香子的脸色愈来愈暗沉。琳达也不插话,眼神认真地注视着香子,直到听她说完那段不但冗长又无趣,简单来说就是「笑不出来」的事。听到最后,琳达才对着阴沉到黑暗谷底的香子鼻头丢出那两句透明的「真是傻瓜」!
  「总之,既然没事那就好了。我因为只听到片段经过,一直担心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吓得要命。因为不了解状况,又不好去联络无关的人……哎呀,总算是放心了。平安无事就好。真是太好了。」
  咧开嘴角「嘻嘻」一笑。
  她的笑容是如此开朗,没有阴暗面。
  抬起头来的香子那明显获得救赎的眼神,万里也没有看漏。这次这件事发生后,琳达或许是第一个如此直率地为香子平安无事表达喜悦之情的人。毕竟以老爹的身分来说,「闯了祸」的是自己的女儿,即使高兴她平安无事也不能表现得太庆幸。于是香子被打、被骂、受到责备,即使如此还不够,连自己都对自己生气,责怪自己,无法原谅自己,甚至连被自己害得遭过危险的朋友来安慰她了,都绝对无法接受,内心一直处于失衡的状态——
  「……呼啊……」
  香子突然发出吐气声,表情扭曲的脸想都没想就以头槌的气势朝琳达肩头磨蹭,用力把自己的眼角压在上面。
  「哎呀呀。」
  怕弄坏香子的发型,琳达轻轻拍了拍香子的头,脸颊在她太阳穴附近摩挲着,「喂——」再次喊了香子。然而香子就是不把头抬起来,琳达只好暂时保持不动,温柔地轻轻深呼吸。同时望着万里问:
  「你也没事吧?」
  听见琳达这么问,万里对着她用力竖起大拇指。像是从太阳穴到腋下的青筋都要浮现,血管都要崩断了那么用力。看到他这全力竖起的大拇指,琳达不由得笑了,此时她的眼睛就像可爱的鱼板形状弯成圆弧。然后,只听见她用九州腔说:
  「好了,很好很好,太好啦!」
  当然,琳达她家跟九州一点关系都没有。
  「光是知道这一点,就不枉费我从老家跑回来。新干线误点的时候我真的担心死了,幸好后来赶上了。还能看到科西学长的奴隶模样,也算满足了。话说回来这家伙真的太过分了,竟然一个晚上造了两次谣。怎么回事啊,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劲。」
  这时,香子总算是抬起头,「耶嘿」露出羞赧的笑,指尖迅速抹了抹眼角。然后用一如往常的完美元气笑容面对琳达。
  「学姊,你回静冈老家了啊?」
  「嗯,上礼拜。不对,是更早以前。我一直待在老家,原本暂时不打算回东京的。因为那边有点事,所以我今天本来也没打算出席,但听到你们出车祸的事,坐立难安,结果还是来了。等一下还要直接搭新干线回家呢。」
  「哇,都是我害的!对、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没事没事,是我自己鸡婆爱操心。看到香子没事就一切OK啦!」
  「我没事,甚至都觉得自己好不应该了。」
  真心感到抱歉而低下头的香子身后,传统垂柳图样的烟火发出爆裂声在空中绽放,哗啦哗啦的爆开之后,缓缓,长长地朝下方垂落。这瞬间令万里目不转睛,突然想起,不知道过去的自己是否也曾在如此广大的夜空下看过烟火呢。如果有,那是和谁一起?当时心里又想着什么?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追逐即将结束的夏夜呢?
  目光追随着垂柳烟火,看它逐渐融化在黑夜中,直到最后一颗闪烁的火光消失。
  「……烟火,真的很美呢。」
  这情不自禁的低喃,似乎被香子听见了。
  「咦?万里,难不成你是第一次看烟火吗?」
  「应该吧。至少现在的我没有看过的记忆。」
  「这样啊。那有玩过拿在手上的线香烟火吗?」
  「没有没有。就一般经验来说我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没有实际体验过。」
  「这样啊——那得来玩玩才行呢!身为日本人,就是要在漆黑的夜晚玩蛇炮,从中感受诸行无常的震撼啊。」
  看到万里和香子和平常一样闲聊起来之后,琳达的视线若无其事望向一群正围着桌子欢闹的二年级社员。万里眼角瞥着这样的琳达,发现她正打算找一个插入话题的时机好静静起身离开。万里犹豫了。要就只能趁现在,心里这么想着,瞄了一眼香子。香子露出疑惑的表情。上吧,万里下定决心,答应的事就要做到,我得去做。
  于是。
  「琳达学姊,以前的我和你一起玩过线香烟火吗?」
  豁出去了。
  琳达惊讶地睁大双眼。香子则是身子微微向后仰了仰,看得出她正屏住呼吸。
  措手不及的琳达强装镇定的脸上,在连续爆发的激烈烟火光辉下,看得出有几分僵硬。
  ……并不是想让这个人为难。不是这样的……万里也有些困惑,想不出下句话该说什么。瞬间三人陷入沉默。
  可是,自己现在正为说出「想把过去当作从未发生过」的话而后悔不已。想要重新来过,修正前言。无论如何,现在就是想趁此机会试着这么做。不过,当然做得不是很好,所以才会像这样以现在进行式产生尴尬的沉默。尽管对自己而言这只是个卑微的愿望,然而这挑战对琳达来说或许仍会带来困扰。
  豁出去说出口是一回事,接下来的对策却根本还没想到。万里只能就这样闭嘴。
  琳达似乎非常困扰,望着万里,沉默眨眼……这种时候突然觉得,她果然是瘦了点吧。脸的轮廓清瘦了点,冷静的双眼也显得特别大,闪着湿润的水光。和上次看到时的她有点不一样,而且变美了许多。
  在这两个原本是同班同学的人之间,彷佛时间暂停的一阵沉默。
  「……学姊,听说你和万里高中三年都同班啊?」
  一个莫名活泼开朗的声音开口了:
  「我听万里说过你们是田径队呢!难怪学姊脚程这么快,一听就觉得应该是那样。顺便跟你说,我是ESS,也就是英语社的喔,不过当时沉迷于当某位青梅竹马的跟踪狂,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持续了好几年,想当然尔就没时间去参加社团活动,一直到毕业都是幽灵社员啦,啊哈!我的事不重要啦!」
  完全像一个从别的世界来的白目家伙,这当然是香子。
  看到香子主动耍白目,琳达反而更困惑了。加快眨眼的速度,更犀利的眼光凝视万里……不是说要把过去的事都当没发生过吗?你们两个怎么搞的?她的眼神这么说,圆睁的眼瞳中映照出烟火的闪亮。
  (对不起。我们要重新来过了。请让我们重新来过。之前是我错了。)
  万里的眼神如此回应,如祈求般屏气凝神。
  要是琳达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就这样站起来离开,这个话题将会被就此放弃,大概无法再像这样挑战第二次了。拜托你了,请让我们重新来过吧,琳达。拜托你,拜托你了,让我重生。让连我都不知道的过去的我,在这世上重获新生,证明他是确实存在过的吧。拜托你,再一次——
  「……喔,这样啊。」
  放松了僵硬的脸颊,琳达重新坐回椅子上。坐好之后,穿着凉鞋的两条腿向前伸直。
  「去年因为台风的关系所以取消了,其实啊,多田万里。在岛田每年都有烟大会喔。」
  琳达。
  然而,却将哽塞在喉头的感情硬块,装作若无其事地一口咽下。
  「……咦?真的喔?我都不知道!」
  「今年好像有顺利举办的样子,不过,当然是比不上这边的厉害啦……还有,你其实也玩过线香烟火喔。不只玩过……看一下你左脚小腿。」
  被琳达这么一说,万里拉起牛仔裤的裤管,望向自己的左脚小腿。香子也探头过来看,嘴里咕哝着:「讨厌啦,都是腿毛……」废话,谁不会长腿毛啊。只要活着都会长吧。
  不过,在以这年纪来说稍嫌稀薄的腿毛之中,万里发现了一块略带紫色的隆起伤疤。因为并不醒目,至今都没发现过。
  「那是被烫伤的痕迹喔。高二夏天的宿营时,大家一起玩烟火的时候。我跟你在稍远的地方玩着不起眼的线香烟火之类的,结果刚好有个冲天炮朝我们飞来,我倒在地上,回过神来就听到自己在尖叫了。」
  「啥?那是……等一下!」
  万里倏地起身,脑中有画面如走马灯闪过。尖叫的琳达。「危险!」反射性地朝旁边飞身跳出去的自己——没错,确实有过这件事。转身面向琳达和香子,万里一脸神情凛然,帅气地用食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BANG!
  「我好像想起这个小插曲了!在这里面清楚复苏了!没错,那时我确实为了保护琳达学姊而受伤了……!对,没错,我终于有记忆了!」
  「什么?不对不对。」
  琳达酷酷地摇头。
  「我很迅速地躲开了,但你却动作迟钝的没逃开。被冲天炮『咻碰!』射个正着烫伤了,还引起一阵骚动呢。那次真是超惨的。教练脸都绿了,你则因为完全无法自行走路而歇斯底里。放烟火本来是我们社团夏天的传统活动,这件事后就再也没举行过了。」
  「啊……是这样喔。」
  「那时真的很抱歉喔,我自己先躲开了。」
  「……这是没关系啦……」
  万里悄悄放下「BANG!」的手指。人类史上还有比这只手指更迷失方向的吗。就连哥伦布出航的时候,手指指向的方向都比自己更明确吧。万里的食指究竟该指向何方,不,就称它为谜之食指吧……够了,这么丢脸的食指干脆从第一关节处爆炸算了。说不定爆炸的威力还会炸出指纹来呢。
  「……噗!」
  有人噗嗤一笑。
  「你刚才还企图造假喔?你做了对吧?」
  噗嗤一笑的是香子。完全不想隐藏促狭坏心地嘻笑着,站起来低头望着万里。你、你少罗唆啦……才不是咧……转过身去拚命辩解。「你明明就想造假,想塑造出自己很帅的形象对不对?噗、噗噗。」……这家伙,你不是跟我站在同一阵线吗?
  「讨厌啦,好险喔,琳达学姊。差点被万里假造出对自己有利的过去了耶,请你一定要严格取缔他这种行为喔。」
  「对啊,还假造……」
  ……呵呵,这样不行喔。琳达说。不做作地低下头,轻轻地笑了。万里觉得脸颊在发烫。
  「我、我才没有造假咧!只是我的记忆和想像力之间的间隔低了一点而已嘛!」
  「『记忆和想像力之间的间隔比较低而已』!好敢讲喔,名言耶!太佩服你了!以后我也要拿这句话来用!」
  香子终于忍不住发出噗哈哈哈哈的大笑。琳达也受到感染,笑得前仰后合。
  「……吼你们怎么这样啦!算了,随便你们想怎么说啦!想笑就笑吧!」
  红着脸,万里使着性子说。我现在可是在使性子喔!因为被嘲笑了所以使性子喔!有所自觉,正大光明地全力使性子。看到他那张闹别扭的脸,香子忽然用严肃的声音说:「对了,万里啊」,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呢,结果却是:
  「我觉得万里也应该像琳达学姊一样回一趟老家,让爸妈看看你现在过得很好才对啊?出车祸的事一定也让他们很担心吧。再说,如果你一直不回去亲眼看看过去的事,搞不好记忆和想像力之间的间隔会愈来愈低喔?」
  美丽的笑脸说着这样的话,刚才你这家伙还不是苦着一张脸,现在给你三分颜料就开起染坊啦?还有点赌气地这么想,万里坐回椅子上。
  「哼,不用你说,我本来就打算这阵子要回去了啦。也跟我爸妈讲好了。」
  更何况,我不是决定再也不要逃避过去了吗。听了万里半赌气半认真的回答,香子转身对琳达笑。
  「琳达学姊,他这么说罗,如果你有空的话,也请去他老家陪他玩吧。」
  麻烦你了。香子站在万里身边弯下腰,说话的口气简直就像刚出道偶像明星身旁的经纪人。万里不由得跟着弯腰致意。
  「……嗳,听我说……」
  琳达突然收起笑容。
  「这件事我本来没打算说的……呃,我可以说吗?」
  不知道她为何迟疑,就算她这么问了,万里和香子也无法做出判断。两人忍不住面面相觑,琳达穿着凉鞋的脚尖叠在一起,看似焦躁地晃来晃去。
  「我刚才说了,老家那边有点事对吧?」
  她好像自行决定「可以说了」,抬头望着万里。
  「其实这星期要举行高中同学会。」
  她说。
  「不,我知道你应该不想来,硬邀你去我也觉得过意不去,所以才没告诉你。可是……如果、如果喔?如果你觉得去一下也没关系的话,如果有这种心情的话……要不要露个面?」
  这未免太……
  「……呃……」
  深吸一口气,只发得出这模糊的声音。同学会?在这时间点上?万里定住了好一阵子,忘了呼吸。
  确实已经下定决心不再一味逃避过去。是决定了没错,还是个刚出炉热腾腾的决定……可是在这样刚出炉热腾腾的状态下,突然丢过来的这个课题,门槛也未免太高了点吧。这任务太唐突,难度也太高,简直就像要刚学会站的小马去给江田照男(注:江田照男为日本中央赛马会的知名骑手)骑一样嘛。
  「不,当然不会勉强你喔!只是说如果、如果你愿意的话啦。」
  同学会。看见万里光是听见这个字就脸色大变的模样,琳达慌忙用力挥手,笑着解释。
  「只是啊,毕竟……大家都担心你很久了,如果能让大家看到你这么有活力的样子,我想他们一定会很开心的。我不会强迫你来,不过至少要让你知道。」
  ——大家都担心你很久了。
  依然忘了呼吸,万里低着头,脑中反覆反刍琳达说的话。担心……大家,一直担心着我。
  直到昨天为止的一个星期,因为联络不上香子,自己真的一直担心得受不了。那种不安和静不下心的感觉最是难熬,脑中净是不好的想像,除了害怕还是害怕。仔细想想,自己也带给这些朋友这种感觉,而且时间还长达一年半。
  原来,自己竟做了这么过分的事。
  可是,到底该用什么表情出席呢。万里已经不是同学们希望看到的那个多田万里了,这点自己最清楚,去参加同学会简直就像被丢进敌方阵地正中央。给大家添了这么多麻烦,最后来的竟然是个陌生人,到时候自己会不会背叛朋友的期待,反而带给他们与「担心」一样多的「失望」呢。顶着一张嘻皮笑脸傻笑着,站在巨大的「失望」漩涡中央……光是试着想像这样的自己,就觉得连心脏表面都流了一层冷汗。并排的朋友们,唉,脸上一定写满了遗憾。我们想见的又不是这家伙。你有点自觉好吗,干嘛来啊。这里已经不是属于你的地方了。他们会不会这么说。
  突然变得一片模糊的万里眼前,大大的烟火又「咚乓」地炸裂了。充满不可思议立体感的鲜艳光芒瞬间铺满整个夜空。
  「学姊,万里他要参加那个。」
  咦!惊呼失声的人是琳达。万里则是一时之间还不明白香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咦?」
  过了整整三秒才发出惊呼。「咦?」香子立刻如此回应。三人之间,各种意义的「咦」此起彼落。
  「你会去吧?咦?难道不去吗?」
  「咦?要去吗……?」
  「要去啊!会去的!」
  香子再次对琳达灿烂一笑,毫不扭捏地代替万里发出参加宣言。被说得如此干脆,万里也只能心想……这样啊。这、这样啊,我要参加啊。要去参加同学会,去被失望的弹丸击成蜂窝呢。
  琳达似乎很担心,一直不说话,望着万里的眼睛。于是万里点了点头。
  「……嗯,我去。我要去参加同学会。」
  算了。万里心想。托香子的福,总算豁出去了。
  被击成蜂窝就蜂窝吧。这样也好。那就好好品尝变成蜂窝的滋味好了。反正那也是自己啊。就算出现会造成别人失望,那也是自己。我就是这么一个男人。无论怎么做,除了自己以外,也无法成为别人了。无论再怎么挣扎着想要逃开自己就是自己的事实,结果这个挣扎着想要逃开的还不是自己。既然如此不如有所觉悟吧,只能身为自己活下去了。不逃避,也不假装,不要勉强自己的生活下去才是最好的。
  琳达因困惑而闪烁的视线,也很快地镇静下来。目光正面迎上万里,先是低声嚷了一声「事情大条啦」,接着才简短地说:
  「我知道了。那就……来吧。」


  因为实在太想知道摊贩街那里卖的「爆裂文字烧」到底是什么,和学长姊们打过招呼后,万里和香子就离开了筵席。
  原本以为烟火大会正好进行到下半场的高潮处,现在所有观众注意力应该都放在烟火上,摊贩一定没什么人,没想到这想法似乎太天真了。走出居酒屋,路上依然挤满穿着浴衣和甚兵卫或夏天轻薄衣衫的人们,满身汗水互相推挤。灯火通明的路边摊旁更排了长长的人龙。有人手上握着啤酒或弹珠汽水,有人拿着棉花糖、炒面、烤鸡肉串乃至烤玉蜀黍。脸上堆着兴冲冲的笑容逛摊贩街的人根本多得是。万里虽然也没资格说别人,但比起欣赏烟火,怎么大家果然满心都是食物吗?还不只这样……
  「啊!你看那个,万里!」
  「呜哇,真的假的!」
  香子手指的正是「爆裂文字烧」的摊贩招牌,上面贴着用大字写上「今日已售完!」的纸条。在周遭充满震耳欲聋的烟火爆裂声和人潮杂沓之中,两人只好停下脚步大喊:「怎么会这檬!」面面相觑。香子像个孩子抬头跺脚。
  「讨厌啦讨厌啦!这样不是让人更想知道那是什么了吗!」
  抓着万里的手臂摇晃,香子一个劲儿地耍赖。听她说在来的路上也注意到这一摊,心想:那是什么?等一下一定要和万里一起来!没想到结果却是这样。
  「怎么会卖完了呢……!难道那东西其实很好吃吗?」
  「一定不是普通的文字烧嘛!那可是爆·裂的耶!唉唉,可就是难以想像!」
  「无论如何实在太不甘心了!」
  「人家也不甘心!人家也不甘心啦万里!」
  「下次再在哪里看到的话,一定要去吃!」
  「是啊!下次一定不能错过了!就算追到世界尽头也要吃到它!」
  在坚定发誓的两人背后,三个穿着浴衣的女生正在窃窃私语:「那两个人,好像因为没吃到爆裂文字烧,超不甘心的样子耶?」「咦?那是什么。真的这么好吃吗?」「呜哇,好想知道喔——」事实上,这个瞬间正是日后席卷日本的「爆裂文字烧热潮」诞生的原点,不过,这时谁都还不知道。
  两人漫无目的在摊贩街闲逛。要是停下来就会挡到别人的去路,再说既然来了,也想好好享受一下祭典的气氛。不过肚子并不特别饿,于是就在浓厚的香气中到处指着看着之间,不知不觉脱离了人群。
  走进一处住宅区时,这里还保有日常的夜晚氛围,安静得倒像会场附近的喧嚣是个假象了。虽然听得见烟火发射时的重低音,但和河滩地之间被其他建筑物挡住视野,朝那边望过去也只看得见时而被烟火照亮的天空最上方。
  「要不要从这条路走过去看看?虽然看不到烟火,但姑且能远离人群,绕一圈回居酒屋说不定还比较轻松。」
  听万里这么一说,香子也点头表示同意。拿出手帕轻拭汗湿的额头。
  「对啊,路上人实在是太多了,好热喔。」
  将手帕收进小小的编织提包里,香子把脚尖从木屐里抽出来,身体摇摇晃晃的站不稳。见状,万里这才察觉。哎呀,皱起眉头说:
  「抱歉,我走太快了。你穿木屐,脚一定很痛吧?」
  带着穿浴衣和木屐的女友,自己是不是太不体贴了。然而香子却笑着摇头说:不是、不是啦。
  「脚不会痛唷,只是走累了而已。自从开始跳阿波舞,我已经被锻链得满强壮了喔,只是这个还是有点里。」
  「喔,这样啊……好,来吧!叔叔背你!」
  万里背对香子,在路上蹲下。「come  on!」充满男子气概地伸出下巴。可是。
  「不用了不用了啦!真的没关系,我这么重,搞不好比万里更重呢!没问题!你别担心!」
  香子倒退了好几步,像只死命想逃的赘虾。她绝对不可能比自己体重还重,但看到她这么抗拒,总不能硬要背她走吧。
  「那,至少这样吧。」
  万里脱下一只脚上的海滩凉鞋,拎住夹脚的部分放在香子脚边,说声「穿吧」。
  「在走回店里之前先交换着穿吧。穿这双你的脚应该会轻松许多,虽然有点丑,但不会有人看见吧。」
  「咦?可是这样不好意思啦。会害万里脚痛啊。」
  在扭扭捏捏的香子面前把两只脚的凉鞋都脱下,万里打着赤脚,意思是「要是香子不快点把木屐脱下来,我就得赤脚走回去罗!」实在拗不过他,香子便脱下木屐,换穿万里的海滩凉鞋。
  「哇!脚下变得好轻!」
  从沉重的木屐获得解放的香子轻快地跳跃着。
  「我变好高喔!」
  穿上木屐的万里,身高突然高得能看见香子头顶的发旋,这视野倒是新鲜。毕竟平常香子总穿高跟鞋,两人身高相差无几。交换鞋子之后,自然而然地依偎着,牵手在夜晚的道路上走了起来。
  在远离喧嚣的静谧之中,万里感到自己真的是好久不曾像这样和香子独处了。直到刚才都还和学长姊们在一起,昨天则有斗将!拉面老爹夹在中间,再之前则是一直见不到面。仔细想想,从海边小旅行回来之后就一直没能独处了呢。不,正确来说,最后一次独处,是在去海边前两人站在集合地点等二次元君时。万里也想起那时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而且还因为把集合地点搞错,惹得二次元君超级生气,穷凶恶极地直按喇叭…
  「万里?」
  「……没事。」
  不知为何,一想起这件事就差点笑出来,万里急忙用手遮住嘴巴忍住。那一幕应该没有任何好笑的要素,不知为何就觉得有点好笑。
  不,现在不是自己一个人被莫名笑点戳中的时候吧。重振精神,望向比平常矮一点的香子侧脸。好不容易能像这样两人独处,还是说些有内容的话比较好。明明是这么想的。
  「什么事啊?」
  「……没、没什么啦……!」
  一看见抬起头微笑的香子那张白皙的美丽容颜,不知怎地害臊起来,移开了视线。明明有很多话想说,一到紧要关头却说不出口,到底是为什么。而且都交往好几个月了,连内裤的蕾丝边和丝袜头套都看过了,还有什么好害臊的啊。
  「……Galileo、Galileo、Galileo、Galileo……」
  「万、万里?你在干嘛?」
  「我在哼歌啊……皇后合唱团的歌……」
  「皇后合唱团?嗯?有这首歌吗?」
  「咦!你没听过吗?〈波希米亚狂想曲〉啊!怎么可能没听过!Mama……有没有!你绝对有听过啦!」
  「……?」
  「咦,是因为我走音吗?」
  「如果是这首我就知道。」
  一边走着,香子一边用穿海滩凉鞋的脚啪答啪答、手上也跟着打拍子。啪答啪答,打拍子——虽然不知道她想做什么,看来她自己也觉得啪答啪答声听起来太搞笑,忍不住歪着头发出「咦?咦?」的困惑。
  刚好就在这时候,从被建筑物阻挡而看不见的夜空那端,烟火竟配合香子想唱却唱不出来那首的节奏一一打上天空,响彻云霄。两人惊喜之余四目相对。绝对没有听错,因为曲子也开始跟着流泄。果然没错,是皇后合唱团。原来还有配合歌曲节奏的烟火秀啊,怎么说呢……这时机配合得未免太好了。
  「好、好想看……」
  万里这么一说,香子也跟着点头。
  「我也想看这个!」
  穿着木屐和凉鞋的两人情不自禁地跑了起来。从这里只能看见配合音乐不时亮起来的天空角落。得快点回到店里的贵宾席,不,总之先跑到能看得见烟火的地方吧!可是,不管怎么跑都脱离不了建筑物的阴影,考虑到曲子的长度不长,这个烟火秀应该很快就会结束。一边跑着,香子一边指着不远的前方。
  「万里!你看那个!从那里或许看得到!」
  顺着指尖看去,是一个小小的儿童公园,看得见无人的公园中央有个攀爬架。看见是看见了,可是……「等、等一下!」不等万里说完,香子已经拉起浴衣下摆,轻盈跨越公围入口的脚踏车停放架。太惊人了,最近的人工智慧机器人动作已经进步得如此顺畅了吗。正当穿着不合脚木屐,机动性低下的万里脑中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时,香子已经跑到攀爬架旁边了。
  「香、香子?」
  脱掉海滩凉鞋,把编织提包背在肩上,开始一格一格往上爬。
  「危险啊!」
  不听万里劝阻,意外身手矫健,如同一只小猴子般爬到最高处。
  「啊——!刚好可以看到一点点烟火!万里,你也快来!」
  放开双手正想对万里挥动时,「……唔!」没穿鞋子的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仆倒。直看得万里脸色铁青。
  「快点快点!不然要结束了!」
  没办法,万里只好脱下木屐,抓着攀爬架的铁棒往上爬。光脚爬到距离地面相当高的顶端,和香子并肩跨坐在铁棒上。
  从这里望过去,尽管只是上半部,确实能看见烟火。两人彼此指着强力送上天空的缤纷烟火(的上半部),一边嚷着「看得见!」「看得见看得见!」眺望了好一阵子,顺便舒缓因奔跑而急促的呼吸。然而两人还气喘吁吁,烟火就不留情地结束了。
  「哎呀呀……结束了呢……结束了啦!」
  「至少……有看到十秒吧?」
  「……有十秒这么多吗?」
  在下一场烟火秀开始前的静寂中,周遭只听见两人喘气的声音。沭浴在电线杆的白色灯光下,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佛莱迪·墨裘瑞(注:皇后合唱团主唱)走得太早了,抛下攀爬架上的两人。
  不过。
  「嗳,刚才啊。」
  香子并未从攀爬架上下去,用她闪着静谧光芒的眼瞳端详万里。
  「……刚才,同学会的事。我擅自帮你决定要去,对不起喔。我一直想跟你说,可是一直说不出口……我是不是让万里困扰了?」
  原来,无法将想说的话说出口的人不只自己。
  「没关系的,别在意。」
  为了支撑怎么看都危险的香子身体,其实万里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勉强保持着痛苦的姿势。用手臂当支柱撑住香子的背,万里若无其事摇头回应。
  「是我自己决定不再逃避过去的,所以我会去参加。」

  听了这句话,香子紧绷的脸颊这才放松,露出温柔的笑容。
  「……听到万里问琳达学姊以前的事时,我吓了好大一跳呢。」
  下一场烟火秀开始了,这次出现在夜空中的是颜色非常单纯的烟火。咚!咚!两发,各自绽放好大好大的光芒。香子的眼睛和头发都映照着火光,看起来真的好美,令人为之目眩。
  「虽然吓了我好大一跳,可是,我马上就想……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呢……万里那时说的是认真的……」
  用力点头,毫不迟疑地回答:
  「是啊,我是认真的喔。」
  早就已经是认真的了。
  应该说,这还太迟了。一年半以来,一直放任自己,嘻皮笑脸,对于不想看的事就别过头,净是在逃避。曾经以为这样真的能逃过,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懂。
  要不是发生了那场事故,要不是和香子起了那样的口角,不到这个地步自己是不会明白的。到这个地步,万里终于能够做出面对自己的觉悟。该说是绕了远路,还是笨蛋的必经之路呢……终于,好不容易,总算是站上了起跑点。
  手臂支撑着香子,抬头望向夜空的烟火,眼睛追踪着散落的火光,直到它们掉进黑暗深处。
  「……琳达学姊也吓了一跳吧。一开始她都僵住了。」
  「嗯嗯,她僵硬了好一阵子吧。就差没在背后写上一个巨大的『啥?』了。」
  「……不知道她会怎么想喔?她会不会乱恕啊?」
  「我也不知道啊。一开始虽然吓到了,好像觉得很莫名其妙……可是最后,她看起来还是很高兴不是吗?她一定也感觉到万里想改变的决心,为此感到高兴,所以才会告诉你同学会的事啊。」
  「希望是这样。」
  「如果不是的话,怎么会告诉你呢。再说我也是……怎么说呢,我也好高兴……好像终于可以见到完整的万里了。」
  望向身旁的香子,香子也正看着万里。亮晶晶的眼瞳里满是沉静的微笑。
  「我觉得自己一直没有接受真正的万里,只认同对自己有利的万里。到最后,我眼中只注意万里有没有符合我为自己创造的那个『形象』。如果符合就喜欢,不符合就抗拒哭泣。」
  香子目光轻转,抬头望向各种色彩缤纷引爆的夜空。
  「……还有,我也无法接受有人知道我所不认识的万里。那让我觉得输了,不甘心……其实就是嫉妒吧。」
  万里察觉她声音里夹杂着轻微的叹气声。不再看她侧脸,转而盯着自己脚边。
  「不过啊,昨天万里说了会为我努力不是吗?说你会努力不再逃避。所以,我也会『努力不要下车』……那时心想,我最喜欢万里了。想告诉你,你可以放心,也用尽全力喜欢我吧……!」
  彼此支撑着肩膀并坐,两人赤裸的脚尖并排搁在铁棒上。大一点的是万里的脚,涂着指甲油纤细漂亮的是香子的脚。
  「我喜欢万里。」
  香子轻轻踩在万里脚尖上闹着玩。
  「因为万里就是万里,所以我喜欢。看到万里是完整的万里,我好高兴。光是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万里,就已经够高兴了。我想和世界上所有的万里相遇,我想和世界上所有的万里的每一瞬间相遇,然后大喊着『我最喜欢你!』。不管是我不认识的万里,还是我讨厌的万里,怎样都好。只要是万里,那就好。只要是全部完整的万里,我觉得那样就是最好的。」
  不经意地,万里说:
  「……可是,其实我对找不到完整的自己这件事,感到很痛苦。」
  被说出口的话吓到,说完之后,还自己补了一个「咦?」
  痛苦?
  怎么这么说呢——不,当然那是痛苦的。一直都很痛苦。不过,令人惊讶的是当用「痛苦」来形容自己现状时,竟然可以毫无抗拒感,同时还能如此轻易地将这个告诉香子。自己当然知道很痛苦,但或许这还是第一次对别人说出口。这件事让万里感到惊讶,这又是另一侗惊讶。或许是因为一直想强装不痛苦吧,原来一直害怕发现对于出生之后十八年间的记忆消失感到痛苦的事实。
  不用想也知道,那当然痛苦。其实真的是非常非常痛苦。不知该拿这分痛苦如何是好,就算可以说得清楚,也没有人能帮忙。痛苦不会减轻,也不会消失。这样的现实也令人痛苦。面对现实是痛苦的。感觉像是突然落入黑暗之中,放开撑住香子背部的手,用那只手撩起额上的头发。
  「……唔!」
  手被捞起来,握住。
  香子用双手抓住万里的手,往下拉到肚子附近,脸凑近万里。太近的距离令他吃惊,万里突然呼吸不过来。
  香子依然带着微笑说:
  「就连失去自己的万里,也是万里啊。」
  身体没有一丝摇晃,脚踏得牢牢,抓紧直到刚刚都支撑着自己的万里。
  「已经碰触不到的那个万里也是万里。所以,不要紧。」
  她的声音温柔,同时坚定得不容置疑,让万里觉得似乎真的不要紧了。不可思议,这样啊,不要紧啊,万里的呼吸也恢复正常。那种感觉,就像有人接住从某处摔落的自己。
  「不管是哪个万里都是万里喔。我全部都喜欢,最喜欢了。所以,你去看看吧。用自己的眼睛,好好地去看那个失去的万里。用自己的眼睛好好地去确认那个我们已经碰触不到的万里。然后,我希望你回来告诉我。告诉我,和我认识前的万里的事,已经见不到的万里的事。尽可能愈多愈好,希望你告诉我。」
  香子闭上眼睛,脸庞慢慢靠近,和万里双唇相叠。那触感柔软得像是要融化,又热得令人害怕,背上如一股电流穿过。
  好几秒之间,两人动也不动,在睫毛几乎相碰的距离下凝视对方。看着香子,也被香子看着。不再有任何隔阂,心情像是看到了宇宙。没有烟火,没有星星,连大气都不存在于那里。只有天空。真空。若问那里有谁,或许就是上帝吧。
  或是,你也在那里。
  ——我可以相信你在吗?可以将一切都交给你吗?毫不保留,真的全部交出去,可以吗。
  明明一点也不悲伤,万里却突然想放声大哭。我想哭,对香子眼睛深处无声地诉说。我想哭啊,好想哭……当然没有听见任何回答,万里只是死命从自己眼睛深处释放这样想哭的心情。无数次,一次又一次。直到视野模糊,宇宙晃动为止。
  宛如新生儿般放声大哭,用尽全力哭泣,对世界呐喊自己的存在……如此一来,会有什么开始了吧。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4-3-17 21:17 编辑



  4
  久违的静冈。
  以及没想到会参加的同学会。
  最最最意想不到的是,猫。
  万里以几乎滑落椅面的角度坐在和式椅垫上,伸长整个身子一副迈遢样,凝视坐镇自己肚皮的生物。不知不觉,上次回老家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在这段时间里,多田家新增了一个身为独生子的自己不认识的生命。那就是这只猫。
  「……那这个怎么样?『蓬蓬尾』。」
  这只猫的尾巴很短,尖端呈现折弯的角度(第一次看到时还以为是受伤,原来似乎也有这样的猫),尾端像颗莲蓬的毛球,所以是「莲蓬尾」。
  然而猫没什么反应,继续坐在万里肚皮上,眼珠转都不转一下。莲蓬尾还是不行啊……
  希望能取个让它本猫也能接受的名字,万里已经提出好几个提案了,但正如所见,全部被否决了。从「小玉」开始,到平凡的「小白」,通俗的「喵太」,渐渐连「麻糬」、进一步演化的「海苔麻糬」、更夸张的「脏麻糬」,甚至无可奈何提出的「邋遢麻糬」,绞尽脑汁的「万代喵梦宫」(注:原文バンダイニヤムコ取自BANDAI NAMCO谐音),干脆放弃的「喵布丁」,莫名其妙的「喵喵村君」、「猫山猫男」、「睡睡猫」、「放马过来太郎」、「狗」……全都被否决。附带一提,这只猫性别为人妖,是只结扎完毕的公猫。
  中指轻轻抚顺猫咪狭窜的额头,它便摇头晃脑,似乎快睡着了。还没决定名字的猫有一双稳重的卡其色眼睛,总是用眼神回应着万里,好像在说「猫就是猫啊」。
  和香子家那只高级银色超美形毛球一点也不像,它体型平凡,已经不是幼猫,体型也不会再改变了。底色是灰灰脏脏的白色,上面有如不小心滴到墨汁,描绘出黑色的斑纹。仔细看也不是纯粹的黑,比较像是晕开的条纹。斑纹从后脑到脸上都有,分布不均,所以母亲叫这只猫鼻屎小花。父亲则叫它杀手可罗,因为它本来是只流浪猫,犀利的丹凤眼又很有杀手的气质。
  母亲说「讨厌!怎么叫杀手呢,太可怕了!」,父亲则说「名字里有鼻屎的猫太不幸了吧」,意见全面相左。
  话说回来,有件事很可疑。万里怀疑自己不在的时候,父母亲称呼这只猫为「万里」。
  昨天喂饲料的时候,听见母亲一边敲饲料碗一边叫「小花~吃饭罗~小~花~……万里~」。而且猫听了她这么叫,竟然也乖乖过去了。喝到很晚才回家的父亲盘腿抱着猫说:「这家伙会跳舞唷。来啊可罗,跳个舞来看看。你会跳吧?奇怪的欧吉桑啊、奇怪的欧吉桑,就像平常那样跳跳看啊,可罗……万里。」不加思索地喊了万里。而且所谓的猫跳舞,只是父亲从后面抓着猫的前脚,轮流抬起来舞动而已。
  看着「被跳舞」的猫,万里直接接问了。
  「我说啊,其实我是无所谓啦,但这只猫……你们是不是叫它万里……?」
  「没有这样叫啊,才没有这样叫呢!」
  双亲异口同声否认。一边否认,一边又说「只不过,哎呀,就觉得有点像……那天它突然出现在门口时……是不是啊,爸爸?」「对对对,它的脸啊……瞬间……就觉得有点像嘛。」
  一问之下才知道,这只猫本来是流浪猫,有次动了恻隐之心忍不住给了它东西吃,之后它似乎认定这里是可以顺道路过的地方。再过了不久的某个下雨天,这家伙突然自己登堂入室,露出「咦?这里是我家吧?没错吧?明明就是嘛」的表情,若无其事光明正大,上了这张和式椅就不走,放弃流浪猫的身分了。据说,当时它那模样,令父母联想起这个家里的独生子。
  什么跟什么啊……
  若无其事回到老家,霸占了和式椅的万里心情有点差。改天一定要找个时间好好问清楚。我真的是这家的孩子吗?该不会是两老某天发现一个失去记忆的少年,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忍不住对他说「我们是你的父母」,于是被认定是一家人。不久孩子出院,光明正大住进这个家里时,脸上正好写着「咦?这里是我家吧?没错吧?明明就是嘛」——该不会是这样吧?
  要是被告知这种颠覆自己所有初期设定的事,就算是我万里也不免感到自我认同面临重大危机啊。姑且不提这个,最可恶的是……
  「……可恶!你这家伙还真可爱……!为什么叫蓬蓬尾不行啊!」
  猫真的很可爱。
  无论是面无表情,眼睛半睁半闭发呆的模样,还是坐在肚子上的温暖和重量,一切都可爱得教人爱不释手。喷气也很可爱,它有点鼻塞,有时会用嘴巴呼吸,那模样也好可爱。万里终于渐渐理解世间爱猫人的心情了。
  打从昨天中午回来之后,万里就像这样一直跟猫黏在一起。猫好像也很享受这样,晚上甚至钻到棉被里。听着它的呼噜呼噜马达声醒来时,根本已经变成万里很享受这样了。真要说的话,这是至高无上的幸福。爱猫心被强烈勾起,心想下次也可以去陪香子家的高级猫玩了。真蒂望能再去那栋豪宅玩啊……可能的话最好是老爹不在的时候。
  这时,丢在地毯上的手机响了,大概是香子的Mail吧。腹肌用力,连人带猫仰坐起来,拿起手机一看,原来是琳达的来电,赶紧接了起来。
  「咦?时间到了吗?」
  『抱歉,我好像会提早到。可以早点过去吗?』
  「没问题!是说不好意思耶,还让学姊来接我。」
  『别客气。还有三分钟就到了。对了,今天就别叫我学姊吧。真的叫一次罚一百喔……不,还是五百好了。』
  「了解!」
  『这种尊敬的态度也很微妙啊……』
  「了解……了啦!」
  『喔,硬转过去了唷。』
  「……是!」
  『可惜!不对啦。』
  笑闹了一阵,万里才挂上电话。是说不妙!只剩三分钟。放下肚子上的猫,站起身来。「呜喔,这太夸张了……!妈!给我清洁滚筒胶带!」特地为这天买的黑底墨西哥地图T恤上沾满了白色猫毛。真是的,这家伙连掉毛都可爱。
  「已经要出门了?不是还很早吗?」
  手上拿着滚筒胶带的母亲到客厅时,看了时钟露出讶异的表情。猫走到她脚边摩蹭身体。真是的,你这家伙到底有多可爱啊。
  「琳达搭车来接我,已经快到了。」
  「真的?开车吗?小心点喔。」
  「我小心也没用啊,又不是我开车。好像是她哥有事要出去,顺便载我们啦。快点给我那个。」
  接过滚筒胶带,急急黏起T恤上的猫毛,母亲美惠子还是一脸诧异盯着万里看。「干嘛?」
  「我绝对无法接受再出车祸喔!你要怎么回来?」
  「结束时间不确定,我会再打鼋话。好,上厕所上厕所!」
  「等一下万里,背上也有。过来。」
  猫依然蹲坐在母亲脚下,拉长一声「喵,呜」。好像在说:我不是在这吗?
  「不是说你啦。」
  母亲这么回应。看吧,果然很可疑。狐疑的万里让母亲黏下背上的猫毛后,再去上厕所。
  上完厕所,在洗手台洗手顺便漱口,伸手抓了抓头发。回老家前在东京刚剪的头发,看起来好像太短了。不过,这样总比一头乱发好。至于长相,目前这个阶段是无能为力了。
  回到客厅,一看时钟,现在时刻两点三十四分。换句话说……仅剩下二十六分钟,同学会就要开始,不能再用赞叹猫有多可爱来逃避现实了。
  要开始了。这样啊。
  一个半小时前吃了中华凉面的胃部附近沉甸甸的,不过万里刻意忽略它。既然都决定要去就别想太多,去就是了。
  尽可能保持无心状态,脑袋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将手机塞进裤袋。
  「……那我出发罗!」
  套上海滩凉鞋,拉开太过宽敞的玄关玻璃拉门,外头一片晴朗蓝天。阳光虽然刺眼,但已经感觉不到盛夏时那种暴虐的威力了。
  目送万里离开的母亲嘴里喊着「路上小心」,手上不知为何抱着猫。
  多田家玄关前修剪整齐的果树和其他树木,是祖父生前的兴趣。对面有一口贞子不要的古井、一面用金属网盖住的蓄水池,怎么看都是间乡下房子。停得下小货车和私家车各一辆的停车场也位于建地内,此外还有母亲半是好玩栽培的家庭菜园,一棵比万里还高的皋月杜鹃树,修剪成巨大的半圆形,再往下就是马路了。周围当然都是茶园,放眼望去,茶树形成的一道道深绿色横条纹和立在缝隙间的高大防霜扇连绵到天边。
  「你要跟我跟到什么时候啊?」
  「有什么关系,这里是我们家,我要去哪是我的自由吧。是妈妈的自由喔,万……小花。」
  「虽然怎样都无所谓……」
  耍是被琳达看到这一幕,总觉得有点丢脸。一边不断回头看抱着猫的母亲,一边走到马路上。这时,一辆银色的小客车也正好打着方向灯滑进多田家前的车道。这下好了,母亲with猫,被看到了。
  琳达从副驾驶座上笑着挥手,从嘴型看得出她在说「啊,是猫!」
  「咦?你是琳达吗?整个人感觉都变了呢。你不是一直都留很长的头发吗,怎么剪短啦?」
  「我在大学里遇到她时就是这样了啦。」
  「这样啊,好可惜喔。长发那么漂亮……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你们又会玩在一起呢,真是吓了我一跳。」
  母亲好像原本就知道琳达就读万里考上的大学,不过似乎不知道连科系都一样。昨天吃晚饭时向她说明现在两人不但在同一栋校舍上课,连社团都一样的事,她真的很惊讶。现在,母亲又望着儿子的脸感慨万千。
  「你这家伙,怎么好像跟踪狂啊……」
  说得这么轻浮,对你儿子太没礼貌,也对真正的跟踪狂太没礼貌罗。是吧,香子。蔚蓝的天空浮现心爱女友的面貌(我会从天上监视你唷,万里)……天空中浮现的她正拿着望远镜,视线跟踪地面上的万里。
  这时,驾驶座的门打开,从里面下车的是。
  「万里!呜喔咿!」
  一只大猩猩。
  脸是大猩猩,体型是大猩猩。不言怎么看都是大猩猩。如果把一百只大猩猩的长相加起来平均得出的应该就是这张脸吧,就是如此一只大猩猩中的大猩猩。上半身和下半身的比例也完全是大猩猩。明明就是大猩猩,为什么穿着运动裤和T恤呢。隆起的胸肌几乎要将T恤的领口撑破,粗壮的手臂也几乎要将袖口撑破了。毕竟大猩猩就是大猩猩啊。这强烈的大猩猩特征令万里不由得困惑不已。到底为什么静冈会有大猩猩?不过,总之可以感受得到对方没有敌意,因此万里也试着高喊「呜喔咿」回应。
  「万里啊啊啊啊啊……!」
  瞬间,大猩猩拥有了人的心。双眼「哗啦」喷出大量眼泪,突然用双手蒙住脸蹲下大哭。嘴里说着「你看起来很好嘛」,「一点都没变嘛」
  「咦,怎、怎么办……」
  正当万里为眼前呜咽的大猩猩感到困惑时,身后的母亲也脱口而出「家里不知道有没有香蕉」。喔喔,果然从老妈眼里看来也是大猩猩嘛……此时。
  「够了没啊,系这样很烦耶!万里都不知所措了啦!真的够了喔!是说我应该警告过你别这样吧!」
  从副驾驶座下车的琳达,说着挺没血没泪的话。
  「抱歉万里,这只不是大猩猩,他是我哥。」
  「不是大猩猩?咦?啊,你哥……骗人的吧?」
  看着哭得耳朵涨红还在哭的大猩猩……不,是琳达的哥哥,万里呆住了。世界上竟然有长得这么不像的兄妹吗。令人难以置信。毕竟,其中一方是大猩猩啊。脑中不断浮现碗豆与猩猩蝇,科学能够解释这个吗?
  「因为是我哥,所以叫他大哥就行了。够了没啊,你这只大猩猩!」
  到底是大哥还是大猩猩啊。
  「我才不是大猩猩咧!哪里找来口齿这么清晰的大猩猩啊……是说,真的抱歉,对不起啦,一看到你的脸,我的眼泪就忍不住……伤脑筋。哎哎,万里……怎么样?最近,有没有好好在做啊?」
  大哥一边擦拭涨红的脸一边起身这么说。虽然听不大懂这话的意思,总之可以确定的是,这个人一定担心自己担心了好久。往前用力踏出一步,万里大声回答:有的!
  「我很好!应该说,好得不能再好!没问题!」
  「这样啊……?」
  听了万里的回答,大哥咧嘴一笑,看起来很高兴。看到他这样的表情,万里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这个人会是琳达的亲生大哥。脸和体型固然一点也不像,但笑的方式可是一模一样。
  「好!那我们走吧……啊,等一下。」
  琳达忽然望向万里脚下的凉鞋。
  「我忘了告诉你,接到通知说今天要说方便运动的鞋子去喔。你有除了凉鞋之外的鞋子吗?」
  「啊,有的,刚好穿了琳达学……」
  琳达迅速瞥了万里一眼。
  「罚五百?」
  「……刚好穿了上次琳达让给我那双球鞋回来……所以我有!」
  「安全过关。很好。那你去换吧,时间还很充裕。」
  参加同学会还要穿方便运动的鞋子,这是怎么一回事。尽管感到相当不可思议,万里还是先回家里,从行李中拿出袜子穿上再换穿球鞋之后,再次奔回玄关。
  回到停下的车子旁,母亲手上抱着猫,嘴里还在和琳达聊着「剪头发了?」的话题,万里不禁失笑。虽然现在也不是笑的时候——毕竟,只剩下二十分钟了。
  车子开动后,万里不经意地回头看。母亲依然抱着猫,站在家门前的马路上,好久好久,只为目送坐在后座的万里。


  「不过,为什么这么早就要集含啊,你们打算做什么?现在还是白天耶?」
  大哥一边开车一边问。
  「这我也不清楚。一开始很正常的说傍晚集合开烧肉派对,一听到万里也要参加,主办人那家伙好像卯起来准备了很多企画的样子。」
  坐在副驾驶座的琳达回答。附带一提,相对于车厢,大哥的躯体实在太过巨大,方向盘被抓在大得有如棒球手套的手中,看起来就像加在沙拉里的车轮型遖心粉。再附带提一件一点也不重要的事好了。据说大哥只要一走到动物园里大猩猩的笼子前,所有大猩猩都会发出类似「唷~」的声音打招呼。「这倒是真的」,既然身为亲妹妹的琳达都认真这么说了,那一定是真的吧。是说,一开始就没有怀疑的理由。
  载着三人的车,开往万里和琳达毕业的那所高中。万里对这里的记忆,只有考大学时回去申请文件而已。因为在电话中已经讲好了,所以只是隔着窗口,从一头白发的职员手中接过文件就走了,时间很短,也没留下深刻印象。
  「……说真的,到底要做什么啊。感觉好像企划了很不得了的活动啊……」
  「你不会是在紧张吧?」
  琳达回头,万里对她用力点头,顺便摊开双手展示手心的冷汗。呜哇,万里紧张的程度似乎把琳达给吓了一跳。
  一定会的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至今一直回避的部分,今天却一头就要栽进核心。现在,万里正以时速四十公里前进,即将进入那些和过去的万里交往过的未知人群中。在家里还有猫可以用来逃避现实,但事态终究发展到这一步,要说不紧张那是绝不可能的事。万里试着尽可能慢慢放下紧握的汗湿的手,垂在穿着牛仔裤的大腿两侧,深呼吸。闭上眼睛,在脑中反覆背诵好的台词。无论如何,一见面时该说的话总得先准备好。
  首先是「很抱歉,让大家担心了」。然后是「现在我的身体非常健康,只是失去的记忆回不来,或许会对大家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还请务必多见谅」。尽可能低姿态「今天能够来参加同学会,真的非常开心。谢谢大家让我来打扰这欢乐的时光,请多多指教」……大概是这些。
  剩下的就是尽量察雷观色,低调行事。总之,最重要的就是别让琳达为难,这条底线一定要守住。尽管先前夸下海口表示「不再逃避过去!」,但现在才刚开始,万里也不觉得自己轻易就能办到。只能慢慢去适应这些事了。
  然而,可是。
  「哎呀……怎么办。」
  终究还是会不安,更感到害怕。呼出哽在胸口的长长一口气。或许正因知道自己过去勉强自己一味逃避,所以才更尴尬吧。望向窗外充满乡下气氛的老家风景,心想,自己在这里真的好吗。其实想逃的话多得是机会,也真亏自己能撑到这时候。
  「你的脸色真糟。没这么走投无路吧,放轻松点。」
  依然回头看着自己,琳达笑着拍拍膝盖。
  「都已经到这里了害怕也没用啊。不管发生什么,有我在。既然带了你来,我会负起责任帮到底的。」
  「……谢谢你。」
  陵着乞求的心情对琳达道谢。正因为有这个人这样陪着自己,才能走到这一步的,才能不逃不躲,下定决心。
  「话虽如此,要是你真的觉得待不住了,随时都可以先走喔。」
  「……好。」
  温柔眯起的眼睛,开朗的眼瞳。
  一想到自己曾对如此温柔注视自己的这个人说出过分的话,把她赶到形同陌路的彼岸,万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为自己的愚蠢捏了一把冷汗。而当万里察觉错误,打算重新来过时,二话不说接受的琳达也让万里再次明白她的心胸有多么宽大。同时也理解到能认识这个人,是此生不可能再有的幸福。
  自己真的很幸福。若不是奇迹幸运发生在身上,现在怎能像这样活在这里。能够察觉这一点,真是太好了。该如何形容这份幸运呢。
  万里终于抬起头,回应琳达一个微笑。看到他这样,琳达笑得更开朗了。
  「……我会用尽全力加油的!」
  一直坐在驾驶座听两人对话的大猩猩突然:
  「哇哈哈哈哈!」
  大笑起来。
  「你们两个的对话真像学姊学弟!是在演什么社团短剧吗!万里,琳达没那么了不起喔!她可是琳达耶,喂!」
  明明自己也姓林田却称呼妹妹琳达,有一张大猩猩脸的大哥这么说。
  「琳达当然是琳达!我知道,只要是完整的她,这样就够了!」
  不知为何,万里骄傲地这么说。
  「我也是完整的多田万里!对我而言现在的琳达是学姊,从前是好朋友,我希望她今后也当我是好朋友。能够相遇是一件超幸运,超特别的事,在一起更是个超开心的好伙伴!我相信她,也希望她相信我,是她让我这么想的!这就是琳达!琳达只要是琳达,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喔喔……大哥低喃,透过后照镜望向万里。
  「你怎么搞的啊。虽然听不懂你想说什么,不过刚刚这段莫名有说服力耶……」
  「大哥也只要是大哥就好了!不管是人还是大猩猩都没关系!」
  「不,我不是大猩猩啦。」
  琳达像被点到笑穴,吃吃地笑了起来。


  大猩猩在高中前的十字路口让妹妹和万里下车,从驾驶座挥挥大手离去。
  午后的马路在强烈日射的炙烤下,散发着浓烈的夏日气息。穿着T恤的琳达伸手遮在眼睛上挡阳光,一副很热的样子。
  「没想到路上这么塞。今天是星期几来着?放假放久了都忘了是星期几。还以为已经提早出发,没想到都这时间啦。」
  「……」
  「那,我们走吧!」
  「……」
  「万里?」
  「……」
  「快、快走啊,你怎么了?」
  万里从下车之后就站在十字路口,像弁庆一样动也不动。虽然琳达在身边令人安心……可是,毕竟,还是……
  「……我竟然来了……我竟然来了……终于……」
  恐惧。不安。紧张。非常非常。到了这里之后更是严重。
  铺设红砖,种有植物的高中校地,比马路还高一阶。在黑色栏杆辽蔽下,看不到校园里的模样。虽说集合地点是校门口,但校地并非方正的四角形,从现在两人站着的地方看不到校门在哪。植树另一侧有整排绿叶茂密的樱花树,只知道校舍得一直沿着这排樱花树往里面走,位于广阔校地的最深处。
  大家已经到齐了吗……万里踮起脚拉长身体,一副没规矩的模样。本意虽是想多少确认一下栏杆内的状况,但这么一来只会吓到另一头的人吧。从不知情的人眼中看来,根本就是在偷窥女高中生啊。「喂,你在干嘛!」琳达一边发出斥责,一边搭着他的肩膀往后拉。
  「你在干嘛啦,拖拖拉拉的!」
  「不、不是啦……我只是想说能不能看得到里面啊……是说,我还是好怕……哇,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又回到这里了?不会吧?刚才不是已经通过这里了吗?」
  「通过足通过了,可是又撞上了啊!哇啊——我真的好害怕啊!」
  「你一直这么害怕,到底是有什么好怕的啦?」
  「全部!气氛!空气!」
  「请更具体形容。」
  「……怕遭到白眼啊!像是在说又不是你这家伙!因为我……现在变成这样了嘛!失去记忆了啊!我谁都不认识耶!人家一定会想『这家伙怎么回事』啊!」
  「那种事大家早就知道了好不好。」
  「可是,大家也可能会说,你来干嘛,这里又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大家因为终于可以见到你,现在都好兴奋呢。」
  「可是!我已经不是大家想见的那个多田万里了!」
  一点也不像个男人。然而,即使万里事到如今对自己的惶恐不安已毫无羞耻心,琳达还是一如约定的温柔。
  「真是拿你没办法……你一定是想得太复杂了啦。不过,这种心境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琳达伤透脑筋,眉毛皱成了八字,指尖抚摸着嘴唇陷入沉思。接着像是想出什么好点子了,立起食指。
  「不然干脆这样吧。万里,你闭上眼睛。」
  「咦……?这样吗?」
  柔顺地按照吩咐闭上眼睛。除了透光眼睑感受的光线,什么都看不到。
  「你就是因为想太多太复杂,擅自做出奇怪的推测才会这么混乱。所以干脆什么都不要看比较好。」
  「啊喔……」
  双手突然被温柔地抓住,冰凉而柔软的触感让万里像比较性感的麦克杰克森一样叫出声音。琳达牵起我的手……哎呀,要是让香子看到这一幕,她说不定会戴着丝袜头套袭击扑杀我吧。可是,现在这不安到了最高点的状况,也只能仰赖这双手了。再说,只要琳达跟香子说「冷静点小香!这不是外过!这是看护!」相信就算是香子一定也会「这样啊……是看护啊……」而收起拳头,一边说着「别看我这样,我也能理解这是看护唷」一边脱下丝袜头套。
  万里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幻想,和现实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会这样牵你过去,所以别多想,只要闭着眼睛就好。那我们前进罗,来,馒慢走。」
  总之,琳达温柔得不能再温柔。握住的手滑嫩又纤细,意外的是她的指关节颇为粗大,抓在手里莫名舒服。
  「嗯喔……」
  失去视野的同时也失去语言,万里翘起屁股,即使战战兢兢,仍任由那双手牵着自己。
  确实,或许是因为太过不安,一看到前方的路就着急起来,结果搞得更害怕。像这样闭上眼睛什么都看不到,把一切交给温柔牵着自己的琳达时,内心也不可思议地找回了平静。交互踏出双脚,耳边听着琳达「小心这里有楼梯喔」、「地上有毛虫别踩到喔」、「转弯了喔」、「这里有陷阱唷」、「前面有火山熔岩喔」,「骗你的啦」,按照指示像个老爷爷似的往前走。
  「就快到了喔。」
  ……内心充满感慨。
  蕴含笑意的琳达说话时柔软的音调,深深渗入心中。万里打从内心感激。无论如何,现在都想把心中的感激告诉她。
  「……琳达,听我说。」
  丝毫不害臊,若无其事开口:
  「我想再次告诉你,真的、真的真的谢谢你。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不只是今天的事。」
  终于知道,将满怀的心情率直化为言语,不是那么困难的事。
  「还有,至今也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抱歉……之前我对你说『要把过去当作没发生过』,现在我真的很后悔说了那种话。非常后悔。难得有缘能再次相会,为什么那时我不能坦然喜悦呢。所以,我想改变那样的自己,今天才决定到这里来。」
  琳达什么都没说,静静侧耳倾听万里的话。紧握万里的双手用力,像在说明她确实听见了。那双手的感触是那么可靠又温柔,彼此的体温交融,又是那么温暖。
  「……我有办法改变吗?」
  忍不住,带点撒娇的语气这么问了。因为确信琳达一定会说「你一定能改变」。
  然而。
  「……」
  没有回应。咦?万里愣住了。静静侧耳倾听也是可以,但这气氛差不多该说句什么了吧。有点不对劲。
  「……琳达?你在听吗?」
  这么问了,右耳才听见静静的回覆:
  「嗯?喔?没有啦。你说什么?」
  令人想不通的是,琳达的声音竟似来自身后不远处。她明明应该在前方牵着自己的手才对啊。这确实不对劲。
  「你在那里吗?这是琳达吗?」
  试着用力握紧牵着的手。然而却没有马上得到答案。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才得到相当迟来的答案「……喔喔?什么事?怎么啦?」不对劲,绝对有问题。
  面前抓着自己手的本该是琳达,虽然坚信如此——不会吧?万里睁开眼睛,前面到底会是谁。
  「……啊!」
  「啊」什么啊。眼前竟是一个不认识的大叔。抓住万里的手步步后退,温柔诱导万里前进的,竟然是个从未见过的瘦大叔。琳达则站在稍远处,和另一个也是不认识的年轻男子不知道在低声讨论什么,看见万里睁开眼睛才说「喔喔,被你发现啦?抱歉抱歉」。这里是校门前。呜喔喔喔喔喔……万里觉得自己的脸拉长成三分割,分别塞在由上到下的三格漫画框里。就像《恶魔人》的尾声那样。在变成这样的自己面前,不知道从何时起,还牵着自己手的大叔说:「呃、那个,好久不见~」
  「这、这不是大叔吗……!」
  火热的真心告白,被第三者给偷走了——这下万里完全明白那天香子为何抓狂(更何况偷听她告白的还是亲生爸爸这个大叔),一个反身向后跳。回过神来,万里才发现自己已被一群不认识的男男女女包围,脸、脸、脸、脸、脸&脸,还是脸,中间夹一个脚底……没这回事,还是脸。这些人绝对就是同班同学了吧,万里也马上理解状况。大叔的手还温柔抓着自己说:
  「我也是同学……不是什么大叔啦……刚才正要来集合时刚好看到你跟琳达在一起,啊!是多田万里!啊啊……结果就这样……」
  哀伤的老脸一边这么说,双手轻柔地用力。
  很抱歉,让大家担心了。现在我的身体非常健康,只是失去的记忆回不来,或许会对大家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还务必请多见谅。今天能够来参加同学会,真的非常开心。谢谢大家让我来打扰这欢乐的时光,请多多指教……万里脑中不断无声重复着这些实际上一个字也没说出口的空洞致词。
  ***
  纵身一跳,奇迹似的躲开朝大腿附近飞来的擦身球,万里心想琳达真是个恶魔。已经哀号不出来,也说不出抱怨了。老天爷为什么要赐给这女的这么好的运动神经呢。没击中万里,琳达大喊「可惜!」啧了一声的下个瞬间,已经又单手接住徒外野飞来的一球,一个走步之后,「接招!」马上又朝万里攻击。躲过的球再次飞向外野,再从外野回到琳达手中,然后又是瞄准万里。她是想看准万里还没站稳脚步时攻击吧,万里无声跌坐在地,避开了这颗球,却害站在他身后的摩亚倒霉被打中,琳达毫不留情的刚远球正中摩亚穿着花边背心的侧腹部。受此一击,摩亚发出哀号「呀啊!」判定出局的口哨声响起,万里赶紧捡起滚落阵地内的球,牺牲了伙伴换来好不容易获得的进攻机会。
  琳达的攻击如此心狠手辣,俺现在要连摩亚的份一起反攻啦!抄起球正想对琳达砸过去时。
  「哎呀呀,规则是不能攻击手上有球的人喔!」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打中手上有球的人时,发动攻击的人立刻出局!不相信就攻击看看啊!」
  被奚落了一番,万里只好停下脚步。琳达手中有外野队友传给她的球。除了琳达持球和手中有球的万里彼此对峙之外,万里背后还有东军外野快速传给队友的一球正等着攻击他。正当注意力被那边吸引时。
  「也别忘了持球五秒的规则喔!」
  琳达的球经由意想不到的途径传到东军外野,形成站在西军阵地内的万里被东军外野前后包夹的状况。虽然已经领悟到这一点了,「万里!三、二、一!」但因应持球不能超过五秒规则的倒数计时已经开始。「呜哇啊啊啊!」着急的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手中的球丢给自己的外野队友,却因为力道太弱,这球竟被东军阵地里的高个儿阿谷轻松拦截。
  「看我的,万里,觉悟吧!」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啊啊不行啦,呜哇啊啊啊!」
  外野两颗球加上阿谷一颗球,总共三颗球同时瞄准万里攻击。怪叫着退后找地方逃,但这样的局势根本和出局已经没两样。话说回来这些家伙太过分了吧。把什么都不记得的万里丢进比赛里,也不先教一下规则。
  包围出其不意登场的万里……不,应该说「被登场」的万里,现在想想当时大家还真客气。「哇,是万里。」「也太久没见了吧!」「怎么长得不大一样了!」「咦?没什么变吧?」「是不是长高啦!」面对接二连三上来的问题,万里不知道该从何回答起,「抱歉」不如先对刚才被自己称为「大叔」的同学道歉吧。
  「没关系没关系,我从以前就是个大叔脸。来,这给你穿。」
  他手中递过来的是运动比赛时经常使用的背心型红色号码牌。上面用安全别针别菩一块布,上面手写着「万里」两个字。环顾四周,所有人都穿着或红或蓝的背心,也各自别着写了自己名字或绰号的布。琳达正领了一件写着「琳达」的蓝色背心穿上。
  「要是不能一下想起怎么称呼,就太不方便了。」
  穿着红色背心的大叔——不对,是「浩一郎」这么说。「谢、谢谢……!」感动的情绪涌现,哽咽了喉头。这时才终于发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竟然以为会被丢进承受拒绝的暴风雨中。
  从校门走进校内后,走过校舍来到樱花树道中段的位置。
  三十几个同班同学为了失去记忆的万里,做了写上名字的背心号码牌,大家一起穿上,在这里等他。为了不让万里困扰而想出这种沟通的方法。如果大家拒绝接受已经改变的万里,不可能会特地去做这些事。大家都在尽一切努力想要接受现在的万里。万里再次体认到自己的心胸有多狭隘,自以为是的念头造成一味恐惧,还把大家想得那么坏。这样的自己真是太丢脸了。一边再次大声说出「真的谢谢大家!」一边穿上写有自己名字的背心。这么一来,就和大家一样了。
  不过,琳达却满心疑惑:「这个点子是很不错,但为什么是背心号码牌啊?」
  「当然是为了分出两年前没分出的胜负啊!好……不容易万里回来了!今天就是一决胜负的时候啦!」
  穿着红色背心的「铃兄」往前踏出一步。琳达也想起来了。
  「……喔!原来如此啊!」
  然而,万里却是一头雾水。分出胜负?原来如此又是什么意思啊。看到万里一个人困惑的模样,铃兄热情上前说明:「嗳,万里,你还记得两年前的事吗?」但也只能这么回答:「不,我完全不记得了。」
  「说、说得也是喔……!抱歉!我们班在三年级的时候,分成东西两军对峙喔!」
  根据铃兄的说明,这所高中每年都会举行一次传统球赛。每个班级都会分成东西两军,共比三种球赛,以最后总结得分来分胜负。三种球赛则是排球、篮球以及这次的……
  「最后一个项目就是躲避球。根据抽签的结果把班上同学分成东西两军,展开对决。不过,当时的结果留下了这次的祸根。躲避球赛开始时,西军的积分领先东军四分,而只要在躲避球赛中获胜,该队伍可再加五分,若是平手就是两军各加三分。所以,只要这场球赛不要落败,西军就可取得最终胜利。」
  「问题就在这里啊,万里。」
  琳达突然一脸严肃逼近,吓得万里「咦?咦?」不知所措。
  「我们蓝色的是东军,你们红色是西军唷。球赛一场二十分钟,结束时存活在阵地里的队友愈多就是胜方。整场球赛分数一进一退陷入胶着,在结束前你吃了我一球。我那一球确实打中你的肩膀,可是你却嚷着『刚才那球打到脸了应该算Safe!』没想到裁判也同意你的说法,结果就在这种情况下以平手结束比赛。」
  「于是我们西军就理所当然获胜罗,耶!」
  铃兄大喊,穿红色号码牌的队友有的鼓掌叫好,有的吹起口哨。「不对!」琳达打断他们。「我那球绝对有打中他的肩膀!」穿蓝色号码牌的东军也跟着鼓噪:「没错没错,那球打中的是肩膀!」接下来,到处是此起彼落的「才没有,那球打到的是脸!」「不对,那不管怎么看都是肩膀吧!」「可是裁判都说是脸了!」「真正的结果应该是东军获胜才对!」「你们还是乖乖接受现实吧!」「那种事,我才不要接受!」……
  不知该如何是好,万里只能愣着一张脸站在众人中间。不管哪一队说什么,都回以「这样啊!」「喔~原来如此!」「你说的也是有道理!」「我懂我懂」的墙头草状态。
  「喂,你到底想怎样?真教人火大!」
  至今一直非常温柔的琳达,传说中愈生气愈面无表情的「琳达学姊」,竟然露出万里从未看过的凶恶表情,揪起万里的衣领逼问。可是,就算被这么问也只能回答:
  「不是啊,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嘛……」
  铃兄从旁一把抱住万里的肩膀,在耳边低声说:「别担心,你完全没错。是事到如今还要找碴的东军太不服输了,哼!」
  听了这句话,琳达气得火冒三丈七窍生烟,懊悔地咬牙切齿。不愧是大猩猩的妹妹,连懊悔的模样都充满魄力,也带动东军队友开始团结一致反抗。这种时候最好什么都别说就没事,铃兄却偏要火上加油:
  「你知道吗万里?这些愚蠢的鲁蛇是余恨未消啊,所以我们西军就秉持正义之名,再给他们一次好看吧!」
  喔喔喔喔喔!西军狂吼。
  「开什么玩笑,应该是趁现在改正错误,让胜利重回我队手中吧!」
  东军也回以排山倒海的怒吼。到现在还跟不上状况的万里对面,有一个唯一穿着黄色号码牌的女生。个子娇小的她有张白皙可爱的脸,黑色的长发披垂在胸口,不禁令人联想到冈千波。看她脖子上挂着哨子,名牌上写着「咩子」。咩子高举双手宣布:
  「我是裁判咩子,比赛时间不限,采某一方全灭阵亡为止的殊死赛方式进行。那么,比赛开始!」
  双手高举在头上打个叉,噗呜呜呜呜……怎么也吹不响哨子。不过,在场并没有任何人吐嘈她那令人绝望的低肺活量。
  「咦?什么?我该站在哪?」
  呜喔喔喔!咚咚咚咚!所有人当场散开走位。失去理性的琳达恐怕根本忘了「我会负起责任帮到底」的承诺,丢下万里跑开了。莫名其妙之下,万里也只好跟着大家跑,真的是好久没这么全力冲刺了呢。聚集在樱花树下的三十几人跑出檀树区,进入操场。看得见那里已经用白线画好躲避球场地了。万里马上明白,现在要在这里打躲避球,但疑惑的是不知为何阵地中央竟放着三颗球。跑在前头的几个人奔上前争夺,先抢先赢的结果,气势惊人的东军抢到两颗,西军则获得一颗。
  「三颗球?用这样打躲避球?这什么规则啊!」
  「你应该站那边吧!」
  不加思索跟在琳达身后的万里被推向相反阵营,接着球便开始以惊人速度穿梭于外野与阵地间。
  「你先死吧!」
  不用问,第一个被瞬间夹击的,当然是刚才一直挑衅的铃兄。看到那犀利的攻击、击中时「咚乓!」的低沉响声以及被击中的人发自内心的痛苦哀号,万里一边想「骗人的吧!」一边吓得发抖。很可惜,这不是骗人。年轻人是认真的。
  接下来的局势被东军掌控,球几乎都在他们手上,穿红背心的西军接二连三被击中出局,进入外野。看到万里只能逃无法进攻,背后的浩一郎出言指点:「得想办法拿到球,传给外野的队友,不然出局的队友无法复活!」话才刚说完,随着琳达蛮横大喊「不要教他!」的声音,一颗刚远球朝阵地飞来。发出沉重的「碰」!浩一郎没能接住这球,噗呜呜……咩子有气无力地宣判「浩一郎,出局」。带着哀伤的大叔脸,浩一郎垂头丧气走向外野。比赛进行到这里,西军阵地内包括万里在内只剩四名生还者,东军则在琳达的带领下还有十人之多。他们打横站成一排,整齐划一如同一生命体,在有效率的统帅之下,于阵地内前后灵活移动。而且,目前三颗球都控制在东军手上。
  「好了,万里。卑鄙的家伙差不多该接受制裁了吧~?」
  琳达的话令万里抖了起来,自己被盯上了。
  「你怎么这么说嘛?我和学姊感情这么好耶?」
  「嘿,五百圆到手!你别忘了,今天我只是普通的琳达,知道吗!」
  接下来琳达化身恶魔,收集三颗球,瞄准万里投球的力道简直不像个女生。
  她的运动神经真的很强。过去看她跳阿波舞时就见识过她的身轻如燕,也看过她做出连体操选手都自叹弗如的前滚翻。可是,今天这未免太夸张了吧。力道不够强的球像被她的手吸引,手到擒来。遇到男生使劲全力攻击的高速球则用一个单手侧翻轻松回避。在琳达的指示下,三颗球就像有生命般高速传递,把西军玩弄于股掌之间。如果说这不是恶魔,那什么才是恶魔?
  当摩亚被琳达击中出局后,西军连万里在内只剩三个人了。
  东军除丁外野的前后夹击外,再加上阵地内与万里正面相对的阿谷,共分成三个方向瞄准万里攻击。眼见自己完全成为三人攻击的目标,万里嚷着「不行了啦、死定了啦」节节后退。另外两个生存队友从刚才开始就发现敌方的攻击集中在万里身上,不断在旁用解说口吻发出哀号:「是去年毕业典礼后就没见过面的万里耶~」「好不容易终于见到面的万里耶~」浑然未觉这是个可怕的陷阱。
  咚碰!咚乓!接连两下重击的声音,不是从万里身上,而是从两侧的队友身上传出。两人分别被击中膝盖。「咦咦咦?为什么是我被打到?」「你们的目标不是万里吗?为什么打我?」在惊讶之中,一边解说一边滚倒在地。
  原来,这是佯装只攻击万里一人的歼灭战术。最后一人——颤抖的万里眼中,眼前一切都成了慢动作。正前方是咧嘴露出奸险笑容的琳达。站在她身后的阿谷看准时机高高跳起,嘴里大喊:「再会啦!」这次这球真的是瞄准万里。不料就在这时候,万里纵身往旁边一跳,接住了击中队友后高高弹起落下的一球。规则之一:即使被击中,只要球没有落地反弹就算Safe。阿谷呻吟一声,动作失去平衡。没错,另一条规则是:「击中持球者的人立刻出局」。从阿谷手中飞出的球画出一条抛物线。被万里接住击中自己的球丽不必出局的队友,轻轻接住阿谷这颗失去力道的球。同时,万里捡起滚入阵地的另一颗球,传给外野的队友。这下,三颗球都进入西军手中了。
  遭到这突如其来的危机,使向来严守纪律的东军阵形溃散。原本呈绝对直线的队伍开始分崩离析,这时,要瞄准的当然就是恶魔司令官琳达。只要琳达一出局,接下来的战况就轻松多了。不用说,手中持球的三人一定怀着相同心思。万里瞄准琳达,准备施展必杀投球。这球一定会中,全身都有这样的预感。
  「等一下!万里!是我啊?我是你的社团学姊琳达啊,一直守护着你的恩情,你都忘了吗?」
  「别说那种贪生怕死的话——你这家伙,不过是普通的琳达而已!」
  去死吧啊啊啊!
  首先,外野和阵地内各出一球前后夹击。琳达死命跳高,避开从较低位置飞过来的这两球,然而这早已是万里的意料中事。琳达脚还来不及着地,万里已瞄准那双腿着地的位置,全力丢出手中的球。球如预测直直飞向琳达双腿落地的位置,正当万里心想「出局吧」的时候……
  琳达发挥惊人体能,像个舞者前后劈腿,着地时身体尽可能贴近地面。于是,万里原本打算瞄准下半身的那颗球,竟然轻轻击中了她的脸。
  「哇啊啊啊!」
  万里不由得发出哀号。咚!击中琳达的球高高飞起,慢慢滚入东军阵地,咩子没有吹哨子。
  「刚才那球击中的是脸,Safe喔。」
  「……万里……」
  琳达晃晃悠悠地起身,手中抄起一颗球。抬起的脸上看得见明显的球印予,万里「噫!」全身颤抖,向后倒退。
  「……所谓的规则,是要这样用的啦……!」
  此时,三年四班全体同学亲眼目睹了恶魔变成魔王的瞬间。
  ***
  「咦!肚子里有孩子了?」
  咩子点了点头。
  「那,孩子的父亲是……」
  咩子双眼紧瞅着万里不放,长睫毛底下的黑眼珠闪着泪光。
  「……咦?咦?咦?咦?咦咦咦……?」
  看到万里吓得停止呼吸的表情,琳达大笑:「真正的笨蛋登场啦!」说、说得也是,怎么可能嘛。心想,我真的是笨蛋,万里这才恢复了呼吸。
  「咩子的老公,是站在那边的阿大啦。他们交往了很久,所以才这么年轻就结婚了喔。没记错的话,是去年夏天登记的吧。」
  似乎听见琳达说明的声音,站在稍远处的帅哥阿大朝这边挥了挥手。开心挥手回应的咩子肚子看不出特别隆起,但斜背包的背带上确实挂上孕妇用的辨识牌。所以才请她担任裁判啊,这下万里总算是明白了。
  对了,比赛结果是东军大获全胜。魔王的召唤一举奏效,过不了多久就分出胜负了。穿蓝色背心的家伙们一进到教室就大大方方抓起零食,大口喝果汁,炫耀着胜利。穿红背心的西军们,只能安分地小口啃食醋渍昆布乾。在这落寞的团队中最落寞的一人,也就是第一个被击中出局的铃兄,他也是今天同学会的主办人。根据他表示,之后预定要去吃的烧肉店已经预约好了。其实烧肉才是正式的同学会,现在没办法到的人到时候会在那边会合。在那之前可以来的人就先打个球、流流汗,先开个热身同学会。
  教室前后都有黑板,课桌椅凌乱地排放着。打过蜡的光滑地板。靠墙放了一双不知道是谁忘了带走的脏球鞋。
  和琳达并肩坐在教室后方的位置,万里环顾了教室好一会儿。同学们分成几个小圈圈,大声笑着聊天。也有人怀念地望着窗外的风景,几个女生拿出手机拍照。在这里的大家,一年半前还穿着相同制服,每天在这间教室里上课。每天都过着如此开心吵闹的日子。当时,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分子吗。
  「啊哈哈!那什么啊,超好笑的啦!」
  和咩子不知说了些什么傻话,琳达拍桌大笑。笑到后来更一边大喊:「肚子快笑破啦!」一边拍打万里的肩膀。万里不由得吐嗜:「你是欧巴桑吗?」琳达也不以为意,还是笑得花枝乱颤。
  虽然并未想起什么——但身在这样热闹的气氛中,万里并不觉得不自在。托着下巴轻松地坐着,一次次环顾教室内欢乐的景象。不管看几次都不会腻。经过那场魔鬼躲避球赛大笑大叫的洗礼之后,在这里这些和自己同年的人,已经一点也不陌生了……也可能是因为没体力去想那些复杂颓丧的事了吧。
  这时,有人拍了拍万里的肩膀。转头一看。
  「好久不见!万里,身体还好吗?」
  「我们两个从国中到高中部同班喔,不过看你的表情,好像没印象?」
  有着爽朗笑容的二人组坐在万里后方的位置上,两人都穿红色背心,上面分别写着「小林」和「一哉」。万里对刚才的躲避球赛中,直到最后一刻都在外野奋战的小林有一点印象。不过他指的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吧。
  「抱歉,我几乎什么都不记得……」
  「这样啊,没关系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你干嘛道歉呢!我是小林,大小的小,森林的林。」
  小林眉毛低垂,一双平易近人的细长眼睛似乎有点悲伤。不过真的只有一点点。他再次拍了拍万里的肩膀。一哉则是一屁股坐在前面的桌子上,对着正在吃洋芋片的琳达和咩子说「这包什么时候被你们两个独占了啊」,一边把手伸进袋子里。手指似乎在球赛中吃了萝卜丝,中指胡乱缠着绷带。小林指着他说:
  「这家伙是一哉。一哉谷的一哉。」
  「咦?一哉是姓氏的一部分吗?」
  「你这家伙不要乱开无聊玩笑啦!一哉是我的名字,很普通的啦。」
  一哉朝小林太阳穴附近轻轻一戳,小林便「哇哈哈哈」笑了。想想也是,自己竟然还当真,万里也笑了。
  「我是万里!多田万里!」
  伸手指向自己背心上的名字,不加思索地自我介绍。得到的是来自两侧「知道啦!」以及各一发戳太阳穴的吐嘈。琳达和咩子看得噗嗤一笑。
  「对、对喔……哇,我在干嘛啊,真是白痴……」
  「怎么说呢……总之,看你都没变我就安心罗。是不是啊,一哉,万里一点都没变呢。」
  「发型倒是变得很时尚。」
  「咦?这样算时尚吗?真的吗?咦,怎么这样啦,这种话听了还真开心……」
  忍不住害羞摸了摸头发。
  「因为你有一次超夸张的啊,突然说什么『俺的目标是留长发』,结果根本是抄袭志村的发型嘛。」
  当、当场跌落谷底。谁不好模仿,竟然模仿志村健。万里为自己莫名其妙的过去感到内心震撼。
  「……不会吧。」
  没错没错,是有这回事。小林也在一旁点头。
  「你嚷着『已经可以绑了吧?』要把留了半长不短的头发绑起来,结果根本只是为了跟女生说『借我发带!』的行为嘛。」
  「还有那个也是。只为了问女生『现在几点?』假装没带手机。」
  「为了跟女生说『借我橡皮擦!』而把自己的橡皮擦擦到只剩下层层,尸骨无存!」
  「故意不吃饭也是为了让女生说『你是不是瘦了』吧?」
  有这回事没错!好怀念啊!听见小林和一哉笑着这么说,万里赶紧搂住两人肩膀。
  「等一下……请等一下啦!难得的同学会,多讲点我其他的事嘛。不要老是讲那些『为了跟女生讲话所以○○』的惯用句啦!」
  是!听了万里这么一说,咩子规规矩矩地举起手,表示有话要说。
  「那么,我开始分享和万里有关的小插曲!万里呢……呃……在电车上让位给老太太……呃……因为这样的事迹,所以呢……就像龙宫城的……呃、白鹤和乌龟来报恩一样,一位,呃·生病的·那个……四处流浪的老爷爷呢……把一个宝箱……违法的……不对,是概括地·更进一步来说呢……是这个,呃,表达遗憾的……」
  「……够了,连掩饰一下都没有的编故事就可以不用说了……!没有更普通,更真实一点的吗!」
  抱歉,没有。咩子干脆放弃比赛,万里终于不再挣扎。看来,在这间教室里的自己过着超乎想像的没出息生活。琳达咔咔嚼着洋芋片只是一直笑,小林和一哉还在那里继续着万里「为了跟女生讲话所以00」的梗。
  此时,一颗白花花的头突然探进教室门口。是一位穿着马球衫的大叔……不,是介于大叔和爷爷之间的微妙年纪。
  「啊,老师来了!」
  好几个坐在桌子上的屁股反射地跳起来。「万里,那是我们级任老师喔。」琳达在耳边说。万里差点停止呼吸,级任老师?是这个人?
  「咩子也来啦?」
  「是!老师,我在!」
  「不要到处乱跑喔。」
  毫无秃头要素,一头茂密的白发。万里记得自己见过有这种特征的人。去年,考试用的资料就是他交给自己的。当时,万里还以为他是学校的职员,没想到……不是啊。
  「多田万里,你来啦?」
  「啊、是!呃……是,我在!」
  用力站起身,万里保持直挺挺的站姿。这个人,愈看愈像去年见过的那位先生。这么说来,老师去年是特地来见自己,却被自己没礼貌地忽略了吗?只拿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走……是这样吗?尴尬地不知该说什么时。
  「看到你恢复健康和大家一起来,真是太好了。」
  这位据说是级任老师的先生,非常非常亲切温柔。点了好几次头,直冲着万里笑。
  「因为你啊,只要一不跟大家在一起就会哭呢。」
  「……咦?会哭?……我吗?」
  会哭喔。嗯,会哭会哭。哭得可惨呢。哭得大家都傻眼了。四周的同学你一言我一语,让万里难以置信。小林和一哉及咩子都在点头。「不会吧,哪有这么幼稚的小鬼」这么一说,就连琳达都表示「是真的,你会哭喔」。过去的我,在大家面前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家伙啊。
  级任老师说完「不要太吵闹喔,我在教职员室都听得见了」,正要离开被毕业生们占据的教室时,几个女生从背后叫住了他。「老师,等一下!」「我们想跟老师拍照!可以吗?」大家聚集在门口,将笑得有些无奈的老师团团围住,各自比出YA的手势,肩膀靠在一起,喀嚓,合成的快门声响起,手机闪光灯闪烁。其他人看了也纷纷聚集,当场开起了摄影大会。
  笑望大伙的模样,万里心中想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光景。
  那是盛夏河边,撕破了和琳达的合照,让碎片随风飘散的过去。
  不惜做到那个地步也想保护的到底是自己的什么。说得极端一点,当时确实不正常。即使每天嘻笑度日,内心却满是棘刺。用防御的方式不分青红皂白攻击别人。企图拒绝、企图排挤、企图孤立的都是自己。而攻击的矛头,就对准了琳达。
  拿出手机,再次读起一篇分类保存的Mail。标题是「我平安到家了」,那是一封内容有点长的文章。
  这是对香子告白那天凌晨,她寄给自己的。对万里而言,是一封特别的信。里面有这么一句话:
  『认为自己被拒绝,或许和多田同学拒绝别人是一样的唷。』
  ——相过不久时,香子已经看穿自己了。
  反正我一定会被拒绝嘛!万里最擅长的这句话,其实是先下手为强,克敌致胜的一击。而香子,早就理解到这件事了。
  一直都是这样。嘴上说没人了解我,其实是自己不去了解任何人。嘴上说没人需要我,其实是自己不去需要任何人。嘴上说谁也不会为了我的存在而高兴,其实是自己无法为任何人的存在感到高兴。我不认同,我不接受。无论何时,永远是万里先用这句宣言给别人最初的一击。
  一直都是这样。
  琳达被其他女生叫过去,互相拥抱,摆出拍照姿势,又拿起手机围着级任老师拍。好多笑容绽放,闪光灯闪烁,曾经出现在世界上的这个「瞬间」,就这样保存在某个人的手机资料里。
  「我们也去拍吧!快点万里,这可是跟女生拍照的好机会!」
  被小林催促,万里也跟着起哄。「跟女生拍照?太好了!不枉费我为了跟女生拍照特地回来啊!」万里来了!其他人跟着聚集过来,手机对着现在的万里拍了起来。原来万人迷的心情是这样的啊。万里也拿着手机,将过去的同班同学一一拍起来。还有级任老师,以及琳达。阿谷开玩笑地把万里高高举起,差点撞到天花板的万里怪叫起来,引起女生们大爆笑。万里也跟着笑了,笑得停不下来,笑得差点漏尿。
  ——可是,如果不这样,就忍不住了。
  气喘吁吁的万里,和浩一郎搭着盾膀。耶!发出笨蛋的声音跳起抬高一条腿的康康舞。
  ——面临失去记忆这种异常事态,恐惧使人分不清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只能为了保护自己而拚命。只能不顾一切战斗。其实,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没有人来告诉自己,就连自己是强是弱都不知道。
  想和幸福的咩子拍照,便问她「拍一张合照好吗?」咩子笑答「当然好啊」,双手比出可爱的两个YA,往万里身边站。琳达拿着万里的手机帮他们拍了照,接着阿大也加入,三个人拍了一张。不,应该说是四个人才对。一想到这个,就觉得肚皮痒痒的,好想笑。
  ——仅是不久前,每当环顾四周时,还是会认为自己在世上的容身之处,都被以前的多田万里占据着。认为现在的自己没有容身之处。正因如此,才会一开始就使出那最初的一击,然后逃避,头也不回的逃避、逃避、逃避、逃避,拚命死命地,莫名其妙地持续逃避。除此之外,不知道还能怎么做。想要离多田万里愈远愈好,为了逃避,挣扎了好长一段旅程。
  现在万里终于来到终点。
  「琳达!我们两个也拍一张吧!」
  「好啊!来这边来这边!」

  两人高举两支手机,「预备——哇!」笑闹着张大了嘴,拍下照片。「……哇哈哈哈哈!」就这样爆笑起来。笑得全身疲软无力,跌坐下去。
  撕碎的照片被风吹散。虽然那张照片已经无法挽回了,然而,包括那些无法挽回的事在内,将会一起成为回忆。成为痛苦的、悲伤的、不知为何有些温柔的过去,现在在这里复苏。不管重来几次,都会像这样复苏。只要自己想要让它们复苏,不管几次,都会复苏。
  (我想和世界上所有的万里相遇,我想和世界上所有的万里的每一瞬间相遇,然后大喊着「我最喜欢你!」不管是我不认识的万里,还是我讨厌的万里,怎样都好。只要是万里,那就好。只要是全部完整的万里,我觉得那样就是最好的。)
  失去的,就再次抓住。别离了,就再次相聚。死去了,就再次重生。错误了,就重新来过。忘记了,就去了解。逃避了,就回来。
  (不管是哪个万里都是万里喔。我全部都喜欢,最喜欢了。)
  哭泣了,就笑——啊,太好了。
  捧腹大笑,笑累了,万里把手机收回裤袋。太好了太好了,自己能在这里真是太好了。大家能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因为人的寿命太长,所以上帝才会创造出这么随便又坚强的人种吧。受到打击也不会破碎,连遗忘都能当作武器,不断重新站起来。摆出战斗姿势,面对人尘中的每一天。无论倒下几次,只要还能选择站起来就没问题。是输是赢都是自己。只要还能站起来就好。
  我现在站着。站在这里。凄惨也好笨拙也好丑态百出也好,即使如此,我还站着……太好了!光是理解这一点,就花了好长的时间。
  环视这间现在不知道是谁在使用的教室,万里用力睁大眼睛看,想尽可能将照片无法完全保留的膨大瞬间刻划在记忆之中。下星期回到东京之后,得说明得愈详细愈好呢。
  因为,这是和打从心底最爱的她约定好的事。
  ***
  当天晚上的同学会,出席率高得惊人。


  为了消化满肚子的烧肉,万里和琳达两人在夜里的镇上闲晃,最后来到河边的散步道,等大哥再次开车到附近便利商店来接他们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路旁传来秋虫的大合唱,声量之大已经超越「带来凉意」的程度了。吹过身边的风温度变低,脚底一阵冷,透过皮肤的感觉,万里知道夏天就要结束了。
  「假装大人啊……」
  听见琳达如此低语。声音里透露出介于认同与不认同之间的复杂心情。
  同学会上,琳达对万里的滴酒未沾感到讶异,万里将上次香子反省时说的话告诉她。
  「听香子那样拚命指责自己不负责任,不知为何我也有了相同的心情。自己确实还是个小鬼,就算外表已经接近大人了,也不需要装成大人的样子啊。」
  「嗯……这样说也是没错……也对啦。说得也是呢,真的。」
  琳达有些尴尬地耸耸肩,看着走在身边的万里。虽然一点都没有责备琳达的意思,不过她的确是满身酒气。
  「是说,实际上被称为『小鬼』的时间也没多长了,既然如此,干脆尽情歌颂小鬼时代吧。」
  「你以为自己现在还是可以自称小鬼的年纪吗?」
  「……说得也是呢。啊……真是不上不下……重考一年的大一生……」
  「话说回来,那场事故真的带来这么大的冲击吗?」
  「事实上,只有这点损伤根本就是奇迹,当时的情况真的很危险。」
  站在有便利商店、书店、超市和家电大卖场这边,隔着河川,万里望着长桥另一端,家的方向。不过从这里只看得到黑色的山,高地那边从以前就只有茶园,几乎没有民宅,在星空下简直就像是一块沉重的黑暗结晶。
  「……你转变方针,也是那场车祸带来的影响?」
  琳达的话说得模糊不清。
  「嗯,是啊。」
  万里简洁有力,点头承认。
  发生车祸,平安生还,让万里和香子思考起至今活着的时光。思考前和思考后,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
  「……好事、坏事、出乎意料的事故……活着就是会发生各种事。好事或快乐的事当然好,但也无法避免讨厌的事发生。」
  「嗯嗯。」
  「我不希望自己被发生在身上的事左右了方向。我想活着。只是想活着。在这里,就像这样,现在也活着。因为想活着所以活着。不是任何人的错,也不是谁要我这么做的。我会在这里,是因为只有一个我在这里。」
  停下脚步的万里回头,琳达静静地抬起眼睛。安静的星空下,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好长一段时间,琳达什么都没说。
  「你是不是在想『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万里弱了气势,忍不住这么问。琳达没有笑。
  「……我是在想,你终于说了。」
  率直地盯着万里的眼睛,琳达又说:
  「总觉得你至今一直对自己活下来这件事感到心不甘情不愿。好像在说,如果可以选,你不会这么选,只是既然活下来了也无可奈何。你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而我对这个,其实满火大的。」
  「不、不会吧……」
  「是真的——那你到底是回来干嘛的!」
  琳达的声音响遍四周,拱起背。
  「……曾经很想这样问你。」
  抬起头,脸上带着笑容,就像平常的琳达一样。
  「再说,我们又为了什么再次相遇。和你重逢我真的很高兴,可是,对你来说却似乎没有意义。别说没有意义了,我的存在纯粹只造成你的困扰。因为,你不是一直想将过去的事当成没发生过吗?对待我就像对待一颗不敢碰触的肿瘤般小心翼翼,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可是,如果相信你说的……」
  停顿了一下。
  「如果相信你说的话……你,万里,是自己选择身为自己的吧?这个选择里,也包括了以前的你……没错吧?」
  望向万里的眼神里,浮现一丝畏怯。万里点头,也用言语说明:
  「没错,我就是我喔。全部都是我。虽然有很多不顺利的地方,可是,包含那些在内都是我。是说,琳达你刚犯了一个非常非常、many many。超级big的大错喔。」
  「……讲得这么夸张。」
  「我连一秒都没想过和琳达的重逢没有意义喔。虽然我确实逃避过你,那是我的错。可是,这是两回事。我真的认为如果没有琳达,我现在大概也不会活在这里。事实上,就连上次的车祸都是拜琳达之赐才躲过危机的。」
  「我?为什么?」
  万里和琳达并肩在河滩地边的步道护栏上坐下。接着,万里开始从头说明事故始末,以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将驾驶交给香子,自己睡着的事。睡着时,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见这段日子以来的自己的事。后来回忆起过去住院时来探病的琳达的事。看见那不可思议,宛如星光的光芒,以及自己拚命去追的事。
  「……你察觉到那是我了?」
  「当然好不好,我只是没说而已。」
  半睡半醒之际蒙胧睁开的眼前,已是逼近的道路护栏。从记忆之中,传来琳达「再加把劲!」的声音。听见这声音,身体反射地伸向驾驶座,踩下煞车。紧急停车的冲击力惊醒了香子,千钧一发之际转动了方向盘。
  说巧合也只是个巧合,不,该说是非常惊人的巧合。不过万里宁可相信那是命运。相信那是琳达跨越时光,「再次」拯救了自己。
  「所以,谢谢你……应该说,每次都很谢谢你。刚才我明明是想对你说的,却莫名其妙变成跟浩一郎说了……」
  万里说这番话时,琳达一直看着他。此时,她将视线转向天空,白皙的侧脸,彷佛就要随视线朝天空伸展而去。
  「……这样啊,原来,是有意义的啊。」
  声音微弱得像是自言自语。
  「和我的再次相遇,对万里的人生来说是真的有意义啊。」
  这当然啊。因为「都相遇了」嘛。更何况,在这次车祸前,琳达就一直在帮助万里了。
  「我一直以为没有我,万里会过得更好。阴魂不散的过往出现在你面前,觉得对你很抱歉……可是,听到你这么说真是太好了。对我来说,这段日子能和万里一起度过,真的太好了。」
  琳达脸上再次浮现开朗的笑容。站起身来拍拍屁股,豪迈得不像个女生。嘴里催促着「走吧」。
  「我们是同社团的学姊学弟,不过年纪一檬大。万里有香子这个女朋友了,我则……算了,这暂且不提。总之现在,我们能像这样在一起也是有缘。现在全新的我们,现在进行式的我们也很不错喔。不,岂只不错,根本就是太棒了。」
  「……嗯!我也这么觉得!太棒了!」
  「我很开心喔!我觉得自己现在很幸福。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我真的很喜欢现在的你。和以前一样或不一样,这些根本没有关系。我希望的是,现在的你对我来说就是全部的你,现在的我对你来说也是全部的我。」
  聊着聊着,两人已走到长木桥头。这个时间是禁止通行的,桥头横放着两个圆锥体路障。
  眼前就是和大哥约好来接他们时会合的便利商店。时间还很充裕,万里脑中突然闪过小小的念头。
  「在这里等我一下好吗?我想拍下夜晚的桥,回去好给香子看。」
  「咦?可以吗?太危险了吧?」
  没问题啦。万里跨过路障,想不出有什么特别危险的地方,脑中浮现这个念头之后,愈想愈觉得夜晚渡过这座无人长桥的行为,就像是在确认自己已经改变。
  回到静冈了。参加同学会了。和过去的朋友们见面了。听琳达说现在的自己就是全部的自己了——应该已经没什么值得恐惧了。
  所以,就算回到当初跌落的地方,也没什么好怕。
  只要看到这张证明自己无所畏的照片,香子一定能懂。
  自己已经改变了。所以不需要感到不安。黑流滚滚的河川上,隔着一层木板下面就是……站在这样的桥上,万里独自一人,一步一步向前进。
  回头一看,琳达朝这里望着,看起来非常担心。没问题的啦,挥挥手,继续前进。走到长桥中央附近,心想,没记错的话,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吧。
  从黑漆漆的山头传来带着诡异情色气息的钟声,又低、又沉地传到耳边。
  (谁会在这时间敲钟?难以置信,真是扰人的家伙。敲响那个钟的人……是谁?)
  举起手机,对准一片漆黑的河川,万里对那钟声并不是太在意。大概是小流氓或是喝醉的人吧。除此之外并没多想。不过……
  (……烟?霭?)
  脚底的变化令人讶异,很明显的不对劲。
  回过神来,自己已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这到底是什么?抬头一看,就在这个瞬间。
  心脏猛烈跳动。
  就在几公尺前,出现了一个人。雾霭中有个人影。这突然发生的事让他心跳加速,就算隔着T恤也很清楚现在心跳得有多快。
  那家伙戴着耳机,手插在连帽衫的口袋里,驼背的身影看来像是在眺望河边的风景——种满樱花树的河滩地。
  这里到底是……?
  现在明明就是夜晚。九月的夜晚。刚参加完同学会的归途上。怎么会有樱花……而且这里不应该这么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发不出声音,一边颤抖一边倒退的万里眼中,此时又看见一道刺眼的白光从更远的地方笔直靠近。那是摩托车的车头灯,在这样的桥上以不可能的速度靠近。
  戴耳机的家伙完全没有察觉,(危险啊……)万里急得不得了。正当那人回头时,穿着连帽衫的手肘附近,被摩托车以非常快的速度勾住了。想当然尔,那家伙发出大叫,身体失去平衡。同时,原本僵在原地的万里身体毫无阻力地朝对侧穿了过去。连叫喊都来不及,一切都发生在一瞬之间,连惊讶的余地都没有。
  骑摩托车的那家伙只回头看了一眼。原以为他会立刻踩煞车,没想到却是加紧油门飞速逃逸。
  穿连帽衫的男人站不稳脚步,身体就这样从桥上低矮的栏杆旁掉出去。「呜哇啊啊啊啊!」……好不容易发出叫声,万里死命飞奔过去。抓住的只有他一只手的手腕。男人呈现被吊挂在栏杆外的姿势,全身体重都靠万里双手抓住他的一只手腕来支撑。万里忘我地用尽全力,大喊在桥的另一端可靠的朋友名字。
  「琳、琳达!快来啊,琳达!琳达啊啊啊啊啊啊!」
  然而,或许是没听见万里的声音,琳达并没有过来。逐渐支撑不住男人的体重,抓住的连帽衫衣袖愈拉愈长,再这样下去布就要拉破了。这么一来、这么一来……抓住的指头更用力,万里挤出声音。
  「你没事吧?我现在就拉你上来!马上拉你上来!再加把——」
  后面的话说不出来了,喉咙深处喘气颤栗,全身也不停激烈颤抖。
  挂在桥外的连帽衫男,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这家伙也是万里。同时,他正慢慢地用另一只手剥开袖口上的手指。嘴巴动着,从嘴型看得出说的是「已经够了」。不行,哪有这回事。万里重新抓住他的手腕。可是,对方又再次以坚定的意志力一根一根剥开。好重……撑不住了!可是不行啊!想办法再次抓好,一心想救他的手指却又立刻被剥开。
  「放开吧!」
  重量,突然消失了。
  手放开了。
  太过写实的失落感令全身寒毛直竖,忘了呼吸。时间暂俘。来人啊,拜托,不行啊,神啊……可是,完全没听见有人落水的声音。
  「……啊、唔……啊、啊、啊……唔!」
  这里,只有一个自己跌坐在地。
  周遭又是漆黑的九月夜晚。没有钟声的余韵,有的只是一片夜晚的寂静。
  站起身来:心想,总之得先离开这里。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不可能会知道。没有喝酒,也不是宿醉。既然如此……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那是谁!掉下去的是谁!到底掉到哪里去了!
  挣扎跳起时,从口袋中掉出的东西,发出坚硬的声音落在木板上。那是香子送的礼物。为了让万里外出时也能整理仪容而送的随身镜。虽然对万里来说设计稍嫌女性化,但因为是香子送的礼物,他一向很珍惜地带着。急忙捡起来一看,镜盒变轻了,发出不甚悦耳的咔啦声。颤抖的手打开镜盒,里面的镜子裂成了放射状。
  「……唔……!」
  啪哩,剥落了。发光的碎片落在脚边。
  镜子里自己的脸分割成了好几个,坏灭,散落。
  每个都是自己……是这样吗。站在这里的,掉进无人知晓黑暗中的,都是自己。可是若是如此,掉下去的自己会怎么样?只是消失而已吗。被那寂静黑暗的世界吞没,那就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刻吗……那也是其中一个自己吗。那是我吗。
  是说,这该不会是,难道会是……
  「……记忆,渐渐恢复了吗……」
  那就是跌落事故的始末吧。踩着踉跄的脚步,万里死命站稳,勉强保持站姿。或许是以幻觉的形式想起了过去的记忆。可是,那记忆和想像的间隔在哪里?
  总之,万里看看四周。得先回去才行。自己得回去才行。但是,回哪里去?哪边才是该走的方向?明明答应香子回去之后要告诉她好多事,明明有好多话想说——却连该回哪里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了。万里几乎要陷入混乱,拚命闭上眼睛,要自己冷静点。
  此时,远处传来几下急促的喇叭声,像是在呼唤着万里。反射般睁开双眼,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大哥已经来接我们了吗?
  终


  后记
  花粉症开始了。
  过去每到春天我都会有轻微过敏的症状,也曾隐约怀疑过,但今年,终于不再是「可能是」或「有点像」了。也不是「该不会」,明显到不能再明显,在飞散的花粉作祟下,各部分黏膜已被破坏殆尽。脑子泡在鼻水里不能用了……前几天跟我一起出去玩的朋友也得了花粉瘂,我们两人一起啾啾擤鼻子走进餐厅吃午饭。菜单上写着主食可以选米饭或面包。「你选哪一种?」朋友问我。「我要吃饭。」我这么回答。「好。不好意思—我们要点餐。」朋友叫来了店员。「我们要两个这种套餐,主食选米饭和饭。」我和店员都愣住了。米饭和饭……?「啊。讨厌讨厌我怎么讲错!真丢脸。」朋友脸都红了。急急忙忙重新说一次。「不好意思,是米饭和米面啦!」……这、尴尬了。店员也很困扰,只好再问一次:「请问到底是要点哪一种?」「呜哇!米饭米饭!要点饭!啊不对!面包!我要面包!面包!」……花粉症真可怕。
  也因为这样,外出时口罩成了必需品。脸也痒得无法化妆,加上我去美容院把头发剪得太短,又每天都穿牛仔裤,乍看之下还真像是个「性别不明,从大白天就把脸遮住,在镇上闲晃的中年人」。
  如果可以,希望至少是个欧巴桑……不,真让我选的话,还是想当女孩子。如果可以再贪心一点,最好是国中女生。不用当「美」少女也没关系。但是好朋友的设定请一定要给我金发女。她是个性很差,从小在外国长大的女生,成绩优秀,有二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外国血统的混血儿。泼妇型外加没朋友的早熟超绝美少女。平凡的我和她之所以亲密起来,是因为发现彼此都暗恋着同一个男生(认真严肃型)的关系。可是她那么漂亮,男生不可能选择毫不起眼的我……另一方面,她也知道自己不够直率不懂装可爱所以自认没希望。在他一点也不知情的状况下,我们就这样暗自竞争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由于某个误会,我在班上被同学孤立起来。这时,她站出来拥护我:「你们这些人,少做那种偷偷摸摸的勾当了!如果对她有所不满,就像我这样站出来说!这么一来你们一定会知道,她根本不是那种讨厌的家伙!」(泣)。不久,毕业的日子来临。她对我说:「和你彼此竞争的日子,老实说,还满愉快的喔!」金、金发女……!「所以,我们好好分出胜负吧。光明正大告白,可以吗?决斗的日子,就定在圣诞夜。不准临阵脱逃喔!」圣诞夜,在紧张之中我们告白了。他的回答却是「抱歉,我无法和你们交往」。原来他一直暗恋着哥哥的女朋友。我们放声大哭,哭得站不起来。就这样,结束了一段漫长的单恋。可是,哭着哭着,我想起哭得不能自己的我身边还有为同样一人失恋的金发女。没错,无论何时,我的身边一直都有金发女。一起笑,一起哭,一起烦恼。虽然失去恋情,我却……得到了好朋友。不过,金发女。我们又要分开了呢。上了高中就不同校了……「你在说什么,我们的情谊就算上了不同高中也不会改变!呵呵,能欺负你的人只能有我一个。」金——发——女!你真是的……呵呵,不过这样我就放心了。某一天,我们两人一同外出,回家路上却卷入某种事件,被送往不可思议的异世界!那里是群雄割据的战国世界,我和金发女在战乱中失散。拚死寻找金发女的我受到伙伴拯救,不知不觉成了军师,侍奉某位国王。三年的光阴过去了,我一直找寻的金发女,竟成为敌国的女王,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她被人控制了吗?快想起我啊金发女!你忘了吗?这是我们在校外教学时一起买的土方手机吊饰啊!你不记得了吗?啊!被击中了?我被击中了?数万士兵对着我攻击?金、金发女——啊!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唔……真的好可怕啊,花粉症。
  那么,各位购读《青春纪行6》的读者,这次也非常感谢大家读到最后。下知道这次大家还喜欢吗?
  这一回,承蒙各位的支持,《青春纪行》也即将以动画的形式推出了!(注:书中所提及的时间、事件,皆为日本版的情形)各位给我的力量总是非常巨大、明亮又热情!每一天都是我最重要的支柱,请让我打从内心感谢大家。真的非常谢谢你们!我的目标就是写出能触动读者各位的心,同时即使只有一点也好,能留在各位心中的小说,这样的小说,我会努力继续写下去的。今后也请继续多多指教!
  另外,在签书会时经常有人问到这样的问题,在此一并说明。本书中的人物团体、设定等,并没有影射特定的对象。关于大学的部分,我参考了母校和朋友的校园、近郊的大学等,融合起来作为故事的虚构舞台。所以,如果有人觉得「虽然和我读的大学很像,但我们可没玩得这么凶」,那……真抱歉!无论如何本书内容都和现实无关,这一点还请见谅。
  最后,要再次感谢一直以来支持我的读者们!真的非常感谢!还有驹都えーじ老师,责任编辑汤浅大人,接下来也请多多指教了。
  竹宫ゆゆ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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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4

10000
cf84403185 騎士

表示非常喜欢这部作品,虽然。。某种程度上有些虐心。。。但是还是很喜欢这部作品支持一下

10 年前 0 回復

londonstar 公爵
表示非常喜欢这部作品,虽然。。某种程度上有些虐心。。。但是还是很喜欢这部作品支持一下

10 年前 0 回復

derry 伯爵
之前有翻译了我还以为录入会推迟呢,嘛不过正在放动画所以人气不算低吧。

10 年前 0 回復

亞丝娜 侯爵
虽然很好看可是好揪心啊,听说第八卷快发售了好想看啊

10 年前 0 回復

蕾娜·赛亚斯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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