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研究部][5][两人距离的概算][米泽穗信][台/简繁][txt] [初校]


本帖最后由 chelsealoli 于 2014-3-18 09:30 编辑


两人距离的概算(封面待補)
————————————————

轻之国度录入组录入
作者:米泽穗信
翻譯:阿夜
图源:Naztar
录入:切壕
修图:
初校:细菌
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序章 只是跑步,这距离太长

  1现在位置:0km处

  还是没下雨。明明那么用力地祈求老天爷了。
  去年也是,祈愿没能实现。换句话说,祈雨只是白费工夫。一旦明白了这一点,我明年应该会抱持平常心,静待这个时候的到来。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尽快做——折木奉太郎今日领悟到,祈雨是没必要的事。
  操场上原本聚集了将近千名的神山高中学生,此刻已经消失快到三分之一的人数,那些人都到远方去了。我很清楚他们正在做一件彻底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心里却无法涌现同情,因为我也即将踏上相同的旅程。
  刺耳的扩音器回音传来,显然有人打开了校内广播的开关,紧接着便听到指示:
  「三年级生已全数上路。请二年A班就定位。」
  班上同学宛如被什么硬拖着似地陆陆续续朝起跑线移动,当中也有人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但大多数人的神情都带有一丝神圣的断念,我可能也是类似的表情。
  来到以白石灰划出的起跑线,一旁站着持发令枪的总务委员,脸上却不见冷酷鸣枪执行者应有的严肃。从深深留有中学生青涩的面容看来,这位总务委员应该是一年级,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马表,仿佛在叮咛自己连一秒的失误也不允许发生。说到底,这人只是听命行事罢了,压根没思考过自己将执行的行为对我们而言代表什么意义;就算他思考过,了不起只会这么想:
  「不是我要这么做的哦,只是有人派我来负责这部分,而我就做好分内的工作罢了。既非出于我个人的意愿,我也不必负任何责任。」
  难怪即将做出如此残酷的行为却能面无表情。只见他缓缓地举起发令枪。
  到了这一瞬间,终究不可能突然发生豪雨之类足以在气象史上记上一笔的怪现象。五月的天空澄澈且晴朗到惊人的地步,空气也清新得令我忍不住想发脾气。天气好成这样,狐狸为什么不挑今天嫁女儿(注)呢?
  「各就各位!」
  噢,对,我不是刚刚才领悟到吗?老天爷不会回应我的祈雨,只能找出应对方案。总务委员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马表,细细的手指扣下了扳机。
  火药炸开,枪口升起袅袅白烟。
  神山高中的星之谷杯,终于轮到二年A班上场。

  神山高中向来以蓬勃发展的艺文类社团活动著称,艺文类社团数量之多,让人连数都懒得数,没记错的话肯定超过五十个,每年秋天的文化祭更长达三天。冷静想想,的确有点搞得太盛大了。
注:日本民间传说狐狸嫁女儿会选在太阳雨的日子。
  另一方面,运动类的活动也毫不逊色。虽然去年全国高等学校综合体育大赛中没有出现特别耀眼的选手,但据说武术类的社团一直维持传承多年的活动,加上学校在文化祭之后便紧接着举办小型体育祭,新学期刚开始时,也会举行球技大赛。这些没有造成我的困扰,虽然自己也不至于开开心心地主动参加,但当当排球赛的接球手或者去跑一下二〇〇公尺接力,我还吃得下来;如果有需要,也能够露出「挥汗运动真是畅快呀」的笑容取悦同侪。
  让我笑不出来的是被校方要求「再跑远一点」的时候。
  讲得具体一点,是被校方要求「去跑大约二〇、〇〇〇公尺」的时候。
  神山高中的长跑大赛于每年五月底举办,据说正式名称叫做「星之谷杯」,命名来自某位曾于长距离竞走项目中创下日本纪录的本校毕业生,但我们学生之间都不这么称呼这项固定活动。相较于没有正式名称的文化祭被大家称做「KANYA祭」,星之谷杯几乎被随口叫做「马拉松大赛」。但我因为友人福部里志总正式地说「星之谷杯」,似乎不知不觉间受到了影响。
  「星之谷杯」虽被称做马拉松大赛,实际的距离却比正规马拉松要短,这点或许该感恩了,但我还是很期待今天是个下雨天。我听里志说,由于星之谷杯的路线内包含公有道路,校方事前申请了当天的路权,所以若遇上雨天,活动不会延期而会直接取消。
  只不过里志还补充:
  「很不可思议的是就校方的纪录来看,星之谷杯至今从没临时取消过。」
  一定是因为星之谷选手的庇佑吧。
  那人肯定是无趣的家伙。

  参赛的男同学都穿着短袖白衬衫,搭上介于红色与紫色之间的运动短裤,那似乎叫做胭脂色;女同学则是同色的紧身运动裤。我们的白衬衫在胸口一带绣有校徽,下方则缝上一块写有班级与姓氏的小布片。我那块写着「2-A折木」的布片是今年开学时才缝上的,现在却已出现些许脱落的线头,看样子正是当初嫌麻烦而随便缝一缝的报应。
  时值五月底,但已经不太下梅雨了。学校把活动定在星期五,应该是体贴地让我们可以在周末休息。大赛于上午九点展开,现在气温还有点凉,晚一点等太阳愈来愈高,跑步时一定会出汗。
  赛道路线的起点不是校门,而是从操场出发。眼看着二年A班的同学们纷纷踏上征途,我不禁在心里低喃:再会了,神山高中,二〇公里之后再相会了。
  星之谷杯的路线粗略来说就是「绕学校后方一圈」,不过由于神山高中的后方是成片绵延的山地,甚至连接到积着万年雪的神垣内连峰(注)要是真的绕上一圈就不是长跑,而是登山了。
注:位于长野县西部梓川上游的河谷地,海拔约一千五百公尺,属于飞騨山脉的一部分,自古被日本人视作神的故乡,今日称做「上高地」。
  我的脑子里已经记住了全程的路线图。
  首先沿着学校前方的河川跑一小段,在第一个路口弯进上坡道,持续一段缓升坡之后,坡道愈来愈陡,接近山丘顶端则是一段让人跑到心脏会爆开的险坡。
  爬上山丘后,紧接着便是整条下坡道,除了坡度相当陡峭之外,坡道还出乎意料地长,要是毫无节制地直冲,膝盖肯定承受不了。
  坡道结束之后就会来到一片开阔的田园,犹记得看得见零星的民家坐落其间。由于这段是几乎毫无坡度、延长至远处的直线路段,对于跑者的精神层面会是最大的考验。
  跑完平地后,又将越过另一座小丘。这段上山路虽然没有险升坡,却是九弯十八拐,途中将经过好几处发夹弯,跑步的节奏很容易被打乱。
  小丘的另一头是神山市东北部,整个村落被称做「阵出」,千反田家就位在这里。赛道进入这段路线,成了沿着小河河畔的下坡道。
  穿过山间后便回到了市区,但学校当然不可能让我们跑在车水马龙的马路上,于是路线稍微绕到人车较少的小路里,经过荒楠神社前方,来到一栋非常符合医院印象的纯白建筑——恋合医院,接着就看得到神山高中在不远的前方。
  毕竟去年跑过一遍,从头到尾的路线都了如指掌,但了解并无法缩短距离。在我看来,已经晓得结论的事,就该省略过程;如果实在无法省略,就该选择最佳处理方法。具体来说,如果不得不移动二〇公里的距离,我很想提议采取骑脚踏车或搭公车的方式,但遗憾的是这个合理的提议不可能获得采用。

  一离开学校,首先面对的河边道路就是个难题。虽然全程路线几乎都是车流量少的山路,但唯独这段道路是市区外环道路的一部分,车来车往的,加上步道与马路只以一条白线区分,没有设置缘石,所以学校规画以班级为单位来错开学生的出发时间,确保跑者不会全塞在这段路上。
  二年A班的同学全部跑在白线内侧,成了一条细细长长的人龙,无论跑得快或慢,二〇公里的路程当中,唯有这段路上所有人都必须以同样的速度前进,否则就会跑到车道上了。去年校方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允许同学稍微跑进车道,今年却严格要求所有人在这段路上排成一列前进,因为前几天有个三年级生在市区内遇到车祸,造成校方尤其警戒;而托这严格要求的福,每个跑者的身前身后都有人,跑起来极为困难。
  这段路大概有一公里长,前进速度缓慢到接近慢跑的程度。不过也好,前方的路还长,就当作是暖身吧。
  我没多久便跑完了这一公里,接着迎向一处剧烈的右转弯,赛道由此开始偏离市街道路,朝学校的后方前进,也就是进入了上坡道。
  人龙登时散了开来。或许是前段无法恣意放开脚步跑的反扑,班上几名阳光型的男同学迅速往前冲去;女生则是开始出现三两成群的小团体,可能是之前约好了一起跑完全程。
  至于我,在此时放慢了前进速度。
  愈跑愈慢。
  速度几乎等于是在步行,但我还是做出正在跑步的样子。虽然这么做有点对不起星之谷选手,但老实说,我没心思悠哉悠哉地专注在长跑上。
  在这二〇公里长跑结束之前,我有个不得不思考的事情,而现在只剩下十九公里让我动脑。
  进入上坡道大约一〇〇公尺处,后方有人喊了我。
  「找到你啦!奉太郎!」
  我没回头,对方主动凑到我身边。
  接着这小子——福部里志跳下他的越野脚踏车。
  我一直觉得里志是个从远方看来甚至分不出是男是女的温和男孩,前阵子偶尔翻到中学毕业纪念册,才惊觉他的面容变了好多,当然不是指五官轮廓有什么明显的改变,而是这一年来,他的神情变得非常成熟,加上我们三天两头凑在一块儿,我迟迟没发现他的改变。
  今年里志升上了学校总务委员会的副委员长。由于星之谷杯由总务委员会主办,委员不必参赛,而是必须早早在大赛展开前,前往各自在赛道上被分配到的驻点。里志戴着黄色安全帽,牵着他心爱的越野脚踏车。我瞥了一眼,对他说:
  「跷班聊天没关系吗?」
  「没问题的,刚才确定过起点那边一切进行顺利,接下来我只要守着全校最后一名跑者平安抵达终点就完成任务了。」
  「辛苦你了。」
  我晓得里志这位总务副委员长之所以获准不必跑二〇公里,是他必须负责监督分散于赛道各驻点的总务委员,这小子接下来还得骑着越野脚踏车在二〇公里的赛道中来回奔波,确认各驻点没有发生意外插曲。里志耸了耸肩回我:
  「还好啦……好在我还满喜欢骑脚踏车,到处转并不觉得辛苦,只是觉得这差事有点吊诡,明明是用手机就能解决的事。」
  「怎么不跟上面提议?」
  「因为没办法保证全校学生人人有手机呀。不过实际上,万一真有人在比赛中受了伤,到头来还是会用手机叫救护队就是了。看来委员会的规则果然有必要比照现况重新修订了。」感叹完总务委员会的墨守成规之后,里志突然换上严肃神情说:「然后呢?有头绪了吗?」
  我慢吞吞地移动脚步,慎重地回道:
  「还是一团迷雾。」
  「摩耶花啊……」里志说道这便支吾起来。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于是开了口:
  「她会怀疑我,也是无可厚非。」
  「不是的。就我知道,她好像觉得问题不在你身上哦,虽然她的说法有点刺耳,她说『我不觉得是因为折木干了什么事才导致这次的事情,因为他是从不主动采取行动的家伙。』」
  我不禁苦笑以对。确实很像伊原会说的话,而且她还说对了。昨天,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如果问题不在我身上……」
  「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里志深深叹了口气。
  如果症结不在我,就只剩一个人有嫌疑了。我想起了昨天发生的那件事。

  2过去:一天前

  放学后,我在社办里读着文库本,是本描述一名日后成为大间谍的男子年轻时代的时代小说,故事意外地有趣,我不知不觉读得津津有味。
  神山高中的艺文类社团多不胜数,每年都有几个社团消失、几个社团诞生,社办也常随着新学年的开始而有所更动,然而古籍研究社的社办却始终是地科教室。我个人并没有特别眷恋这个空间,但毕竟待上了一年,不知不觉间有了自己的固定座位,我今天也一如往常,窝在从教室后方数来第三列、可眺望操场的窗边数来第三张课桌前。
  小说刚好读完一章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歇口气,这时社办的门拉了开来,只见伊原眉头紧蹙,一副困惑不已的神情走进来。
  升上二年级,伊原摩耶花也有了些许改变。明显的变化是,原本兼古籍研究社和漫画研究社两社社员的她退出了漫画研究社。她的说法是「觉得累了」,但就里志转述时那欲言又止的神情来看,显然另有内情,但我没追问。
  伊原的外表倒是没变,要是把她扔进一年级新生当中,再叫人揪出二年级生,恐怕叫一百个人来试也没半个人答得出正确答案。只是我知道伊原最近开始会别发夹了,不过要不是里志聊到这一点,我也一直没察觉。
  社办里目前除了我还有千反田,虽然直到刚才都还是三人。
  伊原开口了:
  「嗳,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啦……」吞吞吐吐回答的是千反田爱琉。
  今年依旧由千反田续任古籍研究社社长一职,记得她这阵子都没剪头发,应该是长长了一点。
  伊原转头看向门外走廊,感觉她似乎压低声音地说道:
  「我刚刚在外面遇到小向,她怎么说不入社了?」
  「什么?」
  「而且眼眶通红耶,她刚才哭了吗?」
  千反田惊讶得说不出话,接着她没回答伊原的问题,缓缓地独自嗫嚅:
  「……是哦。」
  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一年过去,我们几个升上二年级。新生入学,古籍研究社也举办了招募新生活动,虽然过程有些曲折,总之最后我们有了一名新社员——大日向友子。
  大日向已经交了体验入社申请表,只等之后她交出正式入社申请即可。大日向很快就和伊原混熟了,和千反田也时常有说有笑,虽然是个有些活泼过头的女生,我并不曾因此刻意冷落她,我们都以为大日向会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入社。不,或许其实是我们都压根忘了交了体验入社申请表后还有个正式入社申请手续必须处理。
  此刻她却突然说不入社了。居然在我读着书的几十分钟之间,全部翻了盘。
  千反田面朝伊原,双唇微颤,又说了一遍:
  「是哦……」
  这似乎已是她竭尽全力所说的出口的话语。伊原显然原本打算追问详情,见状硬是把问题吞回去,她说出口的是:
  「小千,你还好吗?怎么了?」
  「果然……是我的错。」
  「什么东西是你的错?如果你在说小向的事,不是你的错啊,因为她也这么说了。」
  「抱歉,我先回去了。」
  千反田坚决地打断伊原的话,抓起书包便冲出地科教室,我只能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伊原目送千反田的身影直到消失,才猛地回头看向我。她面无表情,且声音不带抑扬顿挫:
  「这下好了。发生了什么事?」
  但我愣愣地张着嘴,摇头以对。

  3现在位置:1.2km处

  神山高中社团虽多,却没有限制招生人数。一到四月,校内各社团的招募新生活动只能以火热来形容。去年的我因为没打算加入任何社团,对所有招生活动都视而不见,但今年却是身处招生战场中。直到初次接触我才明白,这根本就是一场拼得你死我活的大战。
  各社团为争夺刚入学还分不清东西南北的一年级新生,无不卯足了劲招生,难免有些状况发生,比方说,有的新生其实想推却推不掉,只好硬着头皮入社,虽然没明确拒绝的新生本身也有责任,但听说有些社团非常强势,为了凑人数而无所不用其极。站在校方的立场当然不鼓励这种作法,因此学校规定入社分为「体验入社申请」和「正式入社申请」两阶段,就是为了确认新生入社的确是出于个人意愿,如果过了期限没有交出正式入社申请表,视同退社。
  然后,缴交申请表的最后期限就在本周五,也就是举办星之谷杯的今天。
  我再次向里志确认:
  「就算没交正式入社申请表,不代表从此不能再加入那个社团吧?」
  「当然,神山高中的社团都是随时可加入、随时可退出的,完全是自由主义。」接着他有点吞吞吐吐地补充:「只不过啊,各社团的预算是根据体验入社期间结束当时的人数为基准,所以各社团当然不乐见入退社是发生在预算确定之后。再说,问题的重点是……」
  「我知道。」
  重点不在行政程序上。
  早在昨天察觉可能出事了的当下,我就该立刻有所行动。即使当事人大日向和千反田都已离开,事情放了一天没处理就几乎等于没救了。等这个周末一过,大日向的退社木已成舟,别想再有翻案的一天。
  今天星之谷杯结束后学校没有排课,只有一堂班会,上完就放学了。
  换句话说,要阻止大日向退社只剩今天一天的机会,偏偏今天几乎没机会碰到她。
  「我也只是间接听到一点状况。」里志稍稍压低声音,「听说昨天放学后,大日向同学好像很气愤还是情绪低落之类的,可是原因不明?」
  「我当时在场,可是只是专心看我的书而已。」
  「也就是说,问题出在千反田同学身上了。可是这样又跟摩耶花听到的内容不符呀?」
  眼前的上坡路段还没进入最恐怖的险坡,只见夹道两侧是一户户的民家,且依旧绵延着缓坡。身后一名跑者轻快超过龟速的我,大概是比我后出发的二年B班中、哪个擅长跑步的家伙。
  我幽幽地问了:
  「伊原怎么跟你说的?」
  我边说边瞥了里志一眼,发现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我。
  「搞什么?你没听说吗?」
  「她什么都没讲啊。」
  「喔,大概是没空讲吧。只不过如果由我转述,可能会有点出入哦。」里志的视线稍微游移,他接着开口了,语气不太有自信,「我没记错的话,大日向同学好像说,千反田同学是『宛如佛陀的人』之类的,我只记得不是讲坏话的语气。」
  我完全没听说这一段,我只知道大日向说决定不入社了。
  「你确定这是大日向昨天说的话?」
  「用词可能有出入,不过确实是昨天的事。」
  那么大日向吐露过的讯息就有两个了,一是「不入社」,二是「千反田是宛如佛陀的人」。若真如此,可以单纯推出一个结论:「大日向决定不入社,但问题不在千反田身上。」
  这么一来,让大日向决心退社的罪魁祸首就是我了,可是我昨天真的什么事都没做。我当然不是毫无记忆,也不是什么都没听到,昨天进社办前我曾经和大日向稍微聊了一下,后来在社办里,我即使顾着看我的书,也隐约听到她们的谈话,但真的只是如此而已。
  「……看来事情果然不单纯。」
  「是吗?」里志却低喃:「我倒是觉得很单纯哦。新生来体验入社,后来改变心意,于是决定退社。整件事就是这样。」
  即使只是做做样子,我毕竟是跑者的一员,所以牵着越野脚踏车的里志选择跟在我身后而非并肩前进。他不愧是爱骑脚踏车一族,脚力相当好。
  一小段沉默之后,里志像是放弃等我开口似地继续说了:
  「嗳,奉太郎,这么讲听起来可能很没血没泪,但我觉得大日向同学如果决定退社,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她那个人确实满有意思的,摩耶花好像也很喜欢她,可是既然是她本人做出的决定,旁人也不能多说什么。」接着他看向我,补了一句:「其实我本来觉得会这么说的人应该是奉太郎呢。」
  他说的一点也没错,事实上,昨天伊原一脸困惑走进社办,我也一直觉得这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而且大日向一定有她自己的考量。神山高中允许学生最多身兼两社社员,如果她有兴趣加入的社团共三个,最后会选择舍弃古籍研究社并不意外,毕竟是个活动目的不明的社团。她大可对我们说,她发现了有兴趣的运动,或是加入学校委员会,或是想以念书为重等等,要退社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相较之下,古籍研究社没有任何留住她的理由,我们只能对没缘分同处一社团感到遗憾罢了。
  我后来之所以变得认真看待这件事,的确是出于几个原因,不过我不想边跑步边对里志逐一说明。他等会移动都有脚踏车在,我可得靠着这双腿跑完全程,边跑边说话很容易累,我决定一路上尽量少开口为妙。
  里志似乎看出我不打算回应,换上轻松的语气:
  「哎呀,不过啊,如果你决心要慰留她,我也不会阻止你的。所以现在呢?你打算去找大日向同学恳求她不要退社?」
  出乎意料的一句话。
  「恳求?」
  「是啊,像这样低下头说:『很抱歉之前我们似乎让你留下了一些不好的回忆,还请你大人大量,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里志边比手画脚边讲完之后,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问道:「你没要这么做吗?」
  想都没想过。虽然这不失为一个方法,但是,「大日向也是有她的理由才决定退社的,要是没弄清楚症结何在,一味恳求她回来,事情一样没解决。」
  里志沉吟着:「解决事情啊。『恳求』的确不像奉太郎会做的事,不过呢,火速道歉加上死命恳求,说不定意外地是个解决事情的捷径。」
  是吗?总觉得半信半疑,我不觉得对大日向死命慰留能够让事情圆满收场。
  再怎么说,我本来就没有想慰留大日向。但是我没办法不找出大日向心里的症结为何,就一味死皮赖脸地求她写下正式入社申请表,并表示之后一切都不干我的事,这只不过是拖着棘手的事不处理罢了。我喜欢避开风险,也喜欢省略,却不喜欢拖延。棘手的事就算视而不见,总有一天一样不得不去处理,而且只会变得更加棘手……
  「我没打算求她。」
  「那么你是想正面进攻来说服她?」
  「那也很麻烦,再说你觉得我口才好吗?」
  「不觉得。比起长篇大论有气无力地说服,以一句含意深远的话一决胜负,才是奉太郎的作风呀。」里志说到这抿起了嘴,视线笔直盯向我,「刚才你说了事情不单纯,对吧?奉太郎,莫非你想调查出大日向同学决定退社的原因?」
  说什么调查,太夸张了。
  「我只是想,不如来把她入社至今的过程回想一遍。回想又不花力气。」
  里志思考了一会儿,说道:
  「……回想吗?原来如此,换句话说,你不觉得大日向同学发怒或悲伤的问题症结出在昨天放学后的事,原因——或许该说是远因——根本在别的事情上头喽?」
  相当敏锐。
  我很确定自己昨天什么都没干,至于千反田,即使不考虑伊原那段「宛如佛陀的人」的证词,单单是和千反田对话,可能突然心里深深受伤或是被严重激怒吗?
  虽然这么讲很毒,但如果是伊原我还能理解,她很可能随口一句话便置人死地或猛地刺伤人;但我不得不怀疑千反田是否会干出这种事。
  这么一来,合理的推论就是原因不只发生在昨天,也就是说大日向从入社后的这段日子,心里因为某些原因累积着让她难以排解的不快,而在昨天终于忍无可忍,情绪爆了开来。
  「虽然你不觉得那是调查……但看来还是有相当难度,是吧?」
  「是啊。」
  「因为无论你再怎么努力回想起细节,也不保证能够搜集到所有必要的资讯。」
  「嗯,是啊。」
  古籍研究社的社团活动不是每次都全员到齐,我也没每天跑社办,期间没看到、听到的事不胜枚举,要是整件事情是从和我扯不上关联的事开始与结束,光是回想根本徒劳无功。
  然而,虽然时机还没成熟到可以向里志说明,事实上我心里有一点眉目。
  大日向入社体验的这段期间,我也曾经发现她的言行当中有些许奇妙之处,说不定追着这条线下去能厘清些什么;当然也可能是我想太多,总之我打算思考看看。毕竟全程有二〇公里,只是跑步,这距离太长。
  我说话了。
  「要是有想知道的事,我会开口问的。」
  里志一脸讶异地蹙起眉头:
  「问?问谁?我话讲在前头,我接下来得去巡逻了哦。」
  「我知道,但总会在哪里又遇到的。而且,」我冲着里志露出笑容,「伊原和千反田晚点也会跟上来呀。」
  里志先是一愣,接着一脸讶异地说:
  「太过分了!居然在打这种主意!总务委员会可是拼了老命筹办这星之谷杯,你就不能感恩一下吗?」
  「是马拉松大赛吧。」
  有些事还是非得亲口问伊原和千反田不可。
  另一方面,也得在今天之内和大日向谈谈才行。
  要一并完成这两件事,方法只有一个。
  星之谷杯为了避免所有跑者挤在一块儿,以班级为单位错开出发时间。我是二年A班,记得伊原是C班,而千反田应该是二年级最后一班H班。只要我慢慢跑,伊原迟早会追上我;我再跑得慢一点,就堵得到千反田。
  「大日向是几班的?」
  「B班。所以排在很后面很后面哦。不过,哈哈,这下我就放心了。也对,奉太郎怎么可能认真跑星之谷杯嘛。」里志笑着说。
  真没礼貌,去年我可是乖乖地跑完了全程,虽然途中几公里、或许十几公里,用走的就是了。
  「这下就清楚你的计划了,我也差不多该上工啦,翘班打混也有个限度的。」
  说着里志跨上越野脚踏车。
  脚放上踏板正要踩下,不知怎的他又犹疑了一下,停下动作回头看向我:
  「身为好友,我只提醒你一件事。奉太郎,不要涉入太深哦。你平常都不太在意别人的事,所以别忘了,关于大日向同学的这件事,你真的一点责任也没有。」
  这说法也很过分,不过我知道里志想说什么。他应该是想告诉我,无论怎么看这件事、无论查出了什么,最后的决定权还是在大日向身上。有办法把驴子牵到水边,也没办法强迫它喝水。我确实应该记住这一点。
  「那我先走啦,晚点在赛道的哪儿再碰面吧。」
  「嗯。」
  里志使劲踩下越野脚踏车踏板,朝上坡方向骑去,却是骑得四平八稳,眼看速度愈来愈快,他的屁股始终稳稳黏在座椅上,身子微微前倾朝远方离去。
  我踏着短短的步幅慢吞吞地跑着,目送他的背影。

  说是要找伊原和千反田问话,却不是件简单的事。
  就算我堵到了人,也不可能长谈,尤其是伊原,说不定根本不愿停下脚步和我讲两句。这么看来,从她们追上到跑超过我的空档,顶多只能问上一、两个问题。
  没办法问清楚细节,那我该问什么?得在她们追上我之前清楚整理好问题,不能浪费仅有的机会。
  要问正确的问题,必须对状况先有正确的掌握,所以首先我必须弄清楚神山高中一年级的大日向友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我试着回想。昨天千反田离开社办后,教室里只剩下我和伊原,她当时是这么问我:「这下好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无言以对,于是她又补了一段话:
  「不知道吗?也对,你不会去关心周围人们。」
  虽然她只是无心之言,我却感到胸口一刺。
  不只是昨天放学后我只顾着看自己的书,我确实不曾关心大日向。关于我这个性,里志常说我不喜欢和人相处,虽然以偏概全却也说中一部分。说不定在旁人眼中,我对于大日向的态度,还要更冷漠一些。
  我对大日向的喜怒哀乐几乎不感兴趣,这正是对于他人的轻视。事到如今还有挽回的余地吗?就在这二〇公里之内?只是跑步,这距离太长;但这长度是否长到足以去理解一个人,我不知道。
  得动脑才行。
  上坡道愈来愈陡了,不知何时夹道的景物成了杉树林,又有人追过缓慢跑着的我。
  认识大日向是在四月,社团的招生活动上。


一 入社申请在这儿

  1现在位置:1.4km处。剩余距离:18.6km

  山路的路幅宽广,还是新铺的路面,却完全不见车辆经过,我身前身后清一色都是身穿运动服的神山高中学生。这条位于学校后山的山路,简直像专门为了星之谷杯而设。在后方的伊原应该正朝我接近,在堵到她之前,我想先清楚回忆起社团招生当时的事。
  我试着计算还有多少时间让我整理状况。
  一个班级出发后到下一个班级出发,大约间隔三分钟,我是A班而伊原是C班,也就是我早了她六分钟出发。
  赛道最初的一公里,所有人几乎都以相同的速度前进;我在进入上坡道,里志追上我后稍微放慢了速度,所以平均来看应该大约是偏慢的慢跑速度。
  听说人类缓行的速度大约时速四公里,正常走路则加倍。前阵子读过的小说里出现一旦步行速度低于四英哩便会挨骂的桥段设定(注),遗憾的是我不记得一公里相当于几英哩,这段故事无法做为参考。总之先估计介于缓行和正常行走的速度之间吧——时速六公里;至于伊原,因为她会比我认真,假设时速七公里。这么一来,伊原要追上早六分钟出发的我,会是在赛道的几公里处呢?
  几公里处?
  我在脑中又是除又是乘地计算起来。我的数学成绩一向不错,而且这不是高阶的数学问题而且只是算数,不过全得靠心算,又不像平时有笔记本和自动铅笔在手边那么顺手,加上我一边在跑步,脑袋的运作不比平日,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得出答案。我想着这些借口,脑中套用距离、时间与速度的公式计算。
  唔,据我估算,一分钟大约能拉近十七公尺的距离,所以伊原追上我就会是在四·一公里处,至于两人距离的概算……总之就是快追上来了吧。
  明明可以独自思考的时间和距离都没剩多少了,我还花时间和距离在计算我们之间到底剩多少距离,作法也太蠢。为了取回浪费掉的时间和距离,方法有两种,一是我稍微认真一点往前跑。
  二是,尽快把那一天发生的事回想过一轮。
  那一天……如果没记错,那是和今天一样、非常晴朗的日子。
  只不过肯定比今天冷。

  2过去:四十二天前

  社团招生周的最后一天是星期五,这天有个特别的名称叫做「赢新祭」,据说不是有人特地取的,只是讲起来顺口,大家就都这么称呼罢了。
注:此指美国现代恐怖小说大师史蒂芬·金(Stephen Edwin King,1947——)以笔名理查·巴克曼(Richard Bachman)发表于1979年的长篇小说《长征》(The Long Walk),故事描述一百名青少年参与一场必须不断步行前进的生存游戏。
  神山高中的社团招生为期整整一周。
  星期一的放学后,一年级新生集合到体育馆内聆听各社团简介,首先由学生会与各委员会开头,星期二开始就是各社团使出浑身解数上台推销自己的时间。由于校内社团数量庞大,整个社团简介活动一共跨了四天的放学后时间。
  去年当然也举办了同样的招生周,只是我对玩社团没兴趣,放学后就早早回家。但今年我是站在社团的立场,为了招到新生,多少得了解一下敌情,于是我在星期二被千反田拉去体育馆观摩。
  各社团的上台时间是五分钟。话剧社演了一出短剧,服装研究社上演服装秀,合唱社与人声音乐社忠实地呈现了其音乐性的差异,运动类的田径社甚至还把缓冲垫搬上台并在现场表演跳高。
  当中也有在推销方面不吃香的社团。好比占卜研究社是一人社团,那位社长兼社员却不喜高调行事,她以沉稳的声音大致解说一遍卡巴拉(注)的历史后旋即放下麦克风;料理研究社也说不上吃香,总不能站上体育馆舞台便开始煮菜,所以他们只是宣布周五的赢新祭上将备有山菜料理免费招待,请新生前往捧场,说完便下台;围棋社在舞台上下起棋来,但怎么看都是个失败的企画,因为没有解说用的大盘,没人知道台上的两人谁下哪步棋,至少多个解盘的人也好,偏偏他们全社团就这两名社员,体育馆里的时间仿佛冻结,直让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然而现在不是同情围棋社的时候,我发现五分钟意外地漫长。
  古籍研究社的上台时间被排在星期四。升上二年级,里志和伊原都变得很忙,几乎没来社办露脸,不过唯独招生周的这个星期三却全员到齐。
  「怎么办?」
  我这问题包含两个意思,一是这五分钟大家打算怎么办,还有到底能怎么办。
  「总之加油喽。」但从伊原的语气听起来,她显然毫无加油的意愿。
  「也是,加油吧。」我应和着。
  「加什么油啊?」她却呛了我一句。
  是你自己先说要加油的啊。
  「我身为社长,本来应该由我出面向新生介绍古籍研究社的魅力的,可是……」千反田愈讲愈含糊,想也知道她说不出口的话是「可是我想不出本社有什么魅力足以介绍给新生」。而且重点是——
  「就算把千反田推上台叫她招生,我想不会也有人想入社的。」
  「还敢讲人家!你自己呢?」
注:卡巴拉(Kabbalah)是源自犹太民族的神秘学,有着独特的命运观与人生观,认为宇宙的根本原理乃是由数字构成。日后发展出的数秘术占卜便取卡巴拉之名,透过出生年月日等数字为人占卜运势吉凶。
  「没啦没啦,折木同学说的没错。」千反田连忙安抚朝我咬上来的伊原,「我自己也晓得我其实很不会拜托别人。」
  千反田拜托人的时候气势很强,诚意也满点,但这也代表她完全不懂强行推销的技巧。如果我们事先帮她准备好足以打动新生的资料,说不定派她上台会很有效果,可惜我们根本没筹码。
  不过伊原说的没错,我的确直接略过了自己。要是把我推上台面对一群一年级生,我肯定只说得出:「敝社平常没有特别办什么社团活动,不过倒是有个社办在,有兴趣的人欢迎来看看。」
  可是要交给伊原,也让人不太放心。
  「我不觉得小千你不擅长推销呀。只不过要是我上台,搞不好会讲出不该讲的话……」
  看来她也很有自知之明。
  这么一来,还是只能交给某人了。
  里志故意摆出不甚情愿的表情,眼角却是带着笑意。
  「应该大致讲一下就好了吧?如果没有更好的提案,我是可以上台当作消遣闲扯一通啦。」
  于是就这么决定由里志上场了。
  「星期四的部分就这么做吧。至于星期五,就交给千反田同学你们决定喽,如果需要用到火或者电,最晚在明天之前要提出申请哦。」
  里志留下站在总务委员立场的发言之后便迅速离去了,后来我才晓得他被选上副委员长,这阵子忙得不可开交。
  然后到了星期四的放学后,福部里志以古籍研究社代表的身分独自踏上舞台,劈头就是漂亮的开场白:「刚才我来体育馆的路上,听到工艺社那边传出拿铁锤敲东西的声响,当啷当啷的,仿佛在说:『称·霸·天·下。称·霸·天·下。』这真是个大好兆头啊!表示一定有很多同学即将加入敝社喽!大家好,我们是古籍研究社!」里志适度穿插幽默话语的演讲逗得新生听得还满开心的,他滔滔不绝地讲了四分三十秒结束,在零星的掌声中退场,紧接着由珠算社上台。
  我不由得再度深深佩服这位老友的伟大才华。
  里志的演讲内容说穿了压根和古籍研究社八竿子打不着。但就算正题毫无内容可发挥,要填满演讲时间完全不是问题,这正是里志厉害之处,是没人学得来的神技了。

  接着到了星期五,天气非常晴朗。
  神山高中的校舍正前方有块类似迎宾中庭或是回车用的空间,设有几座花坛。这天的午休时间,各社团和总务委员会一同把桌子搬到中庭摆起摊位,但因为花坛的关系,无法排成笔直的一列,最后排出了几条用桌子围起的弯道。
  由于里志有总务委员的工作在身,古籍研究社的摊位就由我代表搬桌子,虽说「没必要的事不做」,这种出劳力的差事,总不好推给伊原或千反田。我依照指示把桌子和铁椅搬到定位后,午休也结束了。午后的课堂上,我从教室窗户俯瞰下方排好桌椅的招生会场,排着几十张桌子的中庭总觉得有股迷宫的氛围,显得别有深意。
  放学钟声尚未响起,我已被二年A班教室内浮躁的气氛淹没,四面八方传来同学的窃声交谈:「你那边都准备好了吗?」或是「等一下冲第一哦。」等等,更有性急的同学早早就把写着「必胜」的臂章戴上,也有的人大剌剌地把绒毛玩具熊摆到课桌上,却看不出他们各是隶属哪个社团。我当然知道大家如此兴奋的原因,要是动作太慢,一年级生放学后直接离开学校,一切为招生活动所做的准备等于付诸流水,因此起跑点的冲刺尤其重要。
  钟声一响,放学了,班上同学争先恐后地冲出教室,恐怕二、三年级的每间教室都是同样的光景。虽然不甚情愿,我也在最后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原本只摆了桌子的中庭里,很快地有人竖起旗帜、贴上海报,立式或手拿式看板纷纷出笼,随意一瞥便看到各式各样的招生口号:「加入化学社吧!你和我的焰色反应」、「要赌上青春,没错!打篮球正是最佳选择」、「缝制的喜悦——着装的乐趣——服装研究社」、「苍天已死,当入史研」、「还差一人就满十一人喽!——足球社」;此外,应援团(注)搬出团旗,啦啦队社的社员则是围成一个圆形;那头制菓研究社的摊位飘散出红茶的香气,这头茶道社也忙着铺上红毛毡为户外茶会做准备;还有个摊位上所有的人员都缠着头巾,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仔细一瞧原来是广播社。放学钟声响完不到十分钟,招生会场已经呈现祭典般的沸腾状态。
  招生活动从三点半左右开始,六点必须全部撤场完毕,了不起只会存在两个小时的狂热祭典,就是俗称的「赢新祭」。「一ㄥˊㄒ一ㄣ」两字,不是写成「欢迎新生」的「迎新」,而是「赢取新生」的「赢新」,似乎是神山高中特有的传统。
  大多数的社团都只被分配到一张长桌,但或许考量到社员人数或社团受欢迎程度等等暗中的政治因素,几个社团还申请到总数稀少的大型长桌。至于哪个社团被分配到哪个摊位,当然事前就决定好。听说古籍研究社的摊位是十七号,于是我东张西望地边走边找。
  「折木同学,在这边!」是千反田的声音。
  虽然我原本就不抱期待,不出所料,十七号摊位位在会场的边陲地带,桌面立着一张签名板,上头以毛笔写着「古籍研究社」,字迹秀逸而洒脱。招生的确必须有张看板标示我们是哪个社团,但先前都没听千反田提过要准备这类东西。她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有些腼腆地说:
  「这是趁午休时间赶出来的。我也觉得再可爱一点比较好,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那么这毛笔字就是千反田写的,平常她的字迹还要再方正工整一点,没想到一拿起毛笔,下笔却相当活泼。不过,嗯,就像她自己说的,不是可爱的字迹。说不定叫伊原加上一些插画会好一点,不过这都是事后诸葛。
注:应援团,日本特有的传统加油队伍,清一色由男性组成,以独特的威武装扮、硬派粗犷的呐喊、击鼓与举旗等方式于各种场合发挥提振声势、鼓舞士气的作用。
  千反田坐在铁椅上,穿着黑色大衣,扣子没扣上,看得见大衣下的水手服白上衣和领巾;我身上的白色军装大衣也穿得紧紧的没脱下。虽然赢新祭气氛热烈,但今年到了四月还是很冷,我环顾四下,发现无论招生的或被招的,几乎所有学生都穿着防寒衣物。
  古籍研究社的隔壁是水墨画社和百人一首(注)社,都只有一人顾摊位。我打着招呼说借过,好不容易钻到古籍研究社的摊位内侧,坐到千反田的旁边。那张写着「古籍研究社」的签名板就摆在我俩中央。
  里志说今天不会过来,因为委员会那边实在太忙了;至于另一位——
  「摩耶花同学还是没办法过来。」
  「因为漫研社也在的关系?」
  「好像是,她总不好去那边露脸。」
  我默默点了头。之前听说伊原后来在漫画研究社的立场变得很微妙,可能连在招生会场和漫研社的人打到照面都很不好受吧,不过也好,伊原也跑来就伤脑筋了。因为这张长桌搬来的时候感觉很大,实际一坐到桌前却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桌幅非常短。
  光是两人并肩坐着,便挤得让人有些呼吸困难。要是千反田再机伶点,稍微把椅子挪开一些会好过得多,但遗憾的是这家伙和他人之间的距离意识相当独特,双方靠近到几乎肩碰肩,她也丝毫不以为意。
  我轻叹了一口气,决定教自己不要太在意这一点,何况觉得摊位狭窄的不止我们,就我视线所及,摄影社和全球关怀社的摊位都被摆得满满的作品裱板淹没,社员得从中探出头进行招生活动。
  总之,现在得望着前方尽力抢夺经过摊位前的新生才行。
  带着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神情、脸上还留有浓浓中学生青涩的一年级新生陆续出现了,我甚至听得到各摊位仿佛舔舌张嘴说:「猎物上门喽!」的声音,赢新祭的会场上充斥着接客用笑容。
  古籍研究社当然输人不输阵。来哟来哟!小姐少爷来看看哦!不急着赶路的话请靠过来逛逛吧!愉快无比的古籍研究社,入社申请在这儿哟!

  玩五分钟我就腻了。
  再说根本没半个人靠过来我们摊位。
  「拉人入社,是要怎么拉呢?」我望着一个个走过眼前的新生嘀咕着。
  千反田轻轻地把双手交叠在大腿上,直视摊位前方说:
注:「百人一首」原指日本鎌仓时代歌人藤原定家的私撰和歌集,汇集日本王朝文化七百年的一百首名歌,代代传颂,家喻户晓。今日多指印有百人一首和歌的纸牌,或是用这种纸牌来玩耍的「歌留多(カルタ)」游戏。
  「要是有黏鸟胶就好了。」
  这名词我听过,却没见过真正的黏鸟胶或黏竿。是说至少该用捕虫网吧?但我接口的却是:
  「用捕鸟网不是比较有效率吗?」
  「或许吧,可是那是违法的。」
  「又不会被发现。」
  「折木同学你是那种半夜看到红灯会毫不在意地闯过去的人吗?」
  「我是半夜不出门的那种人。」由于这段对话太过空虚,我甚至感到一丝悲哀,「你应该是会依旧乖乖遵守交通规则的吧?」
  「我是半夜出门的活动范围内都不会遇到红绿灯的那种人。」
  真的可以再空虚一点。
  由于来之前便预想到可能会有这种状况,我带了文库本放在大衣口袋里,是一本刚开始读的短篇集。我看着宛如柜台小姐笔直望着前方的千反田说:
  「反正没事,我看书喽。」
  千反田这才转头看向我,露出温柔的微笑说:
  「不行。」
  「可是又没人啊。」
  「不行。请乖乖坐好招生。」
  是。我把掏出来的文库本又塞回口袋。想想也对,新生要是看到坐柜的两人当中一个竟然毫无干劲只顾看书,应该也不太敢靠过来询问。但这样呆坐下去,只是坐到愈晚愈冷而已。我盘起手抵上后脑勺。
  要说百无聊赖,千反田似乎也一样。就算她责任感再强,人毕竟不是木石,一直什么事都没发生的话,迟早会觉得无聊。只见她原本望着前方的视线稍稍移向斜前方,似乎在看那些活跃不已、积极招生的社团。
  新生一个接一个走过我们面前,我望着这光景,不由得嘟囔:
  「好像真有所谓被诅咒的地点啊。」
  「嗯,是啊。」
  由于她应得太快,我反而无言以对。
  顿了几秒之后,千反田回头看我,偏起头问说:
  「你不是那个意思吗?」
  那个意思是哪个意思?我决定别去钻牛角尖,靠上铁椅椅背说:
  「就是那个呀,在商店街还是大马路旁会有一种店,看起来地点也不比别人差,可是不知为何,不管开什么店都会倒,附近居民经过时只会觉得怎么又开了新的店,但无论开什么店都没客人上门,好像真有这种地点啊。我想说的是这个。」
  「啊,我知道了,就是感觉一直有新店在新开张的地点。但说来很不可思议,一旦换上新的招牌,就想不起来先前究竟是卖什么的店呢。」
  「是啊,要是后来夷为空地,会连之前这地点究竟是不是有过建筑物都想不起来了。」
  千反田边听边点头,以视线催促我说下去。我想避开那视线,不由得稍微别开脸,一方面也为了掩饰情绪,我以手背咚咚地敲了敲桌面。
  「这里也有类似的感觉。」
  「这里?你说这个摊位?」
  「嗯。」
  成排的长桌摊位当中,有一部分是沿着圆形花坛的外围设置,根据总务委员会公布的企画书,古籍研究社被分配至当中的一个位置,可是就我方才一路观察新生的动线下来,发现这个摊位有着先天的缺陷。
  一年级校舍的一楼正面出入口位在我们的身后方向,对于沸沸扬扬的社团招生活动原本就不抱兴趣的新生,一开始就不可能看到古籍研究社的摊位;而会想来凑个热闹逛一逛的新生,则会很自然地从我们的摊位前方走过去,虽然就经过的人数来看,这地点并不算差。
  然而不知为何,新生都只是直接经过我们摊位前,既没放慢速度也不曾停下脚步,对千反田提笔写下的看板也是看都不看一眼。
  「会不会是我们散发出让人难以靠近的氛围啊?」我嘀咕。
  千反田凝视着经过摊位前的新生好一会儿之后,慢慢地回道:
  「我想最大的关键在于我们都没有出声招呼人吧……」
  中庭内各社团招生的叫喊起此彼落,「噢!感觉你好像很喜欢猜谜哦!在找猜谜研究社吧?我就知道。那么请教第一个问题……」、「我们会举办英语辩论大赛哦,当然英文成绩是一定会进步的,随便念都进步啦!」、「不不不别担心,我们会从规则教起,只要记住规则就简单了,如果再记住金将银将的走法,等于直接就上手了。」、「不会做菜?很好啊,料理研究社就是要让不会做菜的你变成大厨!来我们社办玩玩吧,做菜给你吃哦!」、「天文社!天文社在这里!我们最喜欢星星!Love Planet!只不过原则上我们是不看天空的啦。」仔细观察,发现左右邻居的水墨画社和百人一首社也都非常积极地招呼经过的新生。
  我们确实不该默不吭声坐着不动,还兀自哀怨没半个人愿意停下脚步。
  但另一方面,千反田又说了:
  「只不过,我们的正对面有那个在,的确有点吃亏啊。」
  她边说视线边移向口中的「那个」。
  那东西就大大地摊在沿着小径走进来的新生眼前。
  对面摊位挂出一块写着「这里有下午茶ㄡ!」的大旗帜,上头除了标上西元年,还以刺绣串珠绣出吉祥物的猫和熊猫图案,是一面非常讲究的旗子;此外空气中还飘着红茶的香气,长桌上摆着两个保温瓶、纸杯、体验入社申请表和笔,桌边则摆出了一个桌上型瓦斯炉,而炉子并未开火,只在上头放了一只金色大铝壶。铝壶类似运动类社团的社员在比赛休息时直接以口就壶嘴喝水的款式,看那闪耀的模样应该轻轻松松就能够装个十公升没问题。
  此外,最醒目的是与瓦斯炉遥遥相对摆在桌边另一头的大南瓜。将近一人环抱尺寸的巨大橘色南瓜,上头刻出了眼睛和嘴的洞,做成万圣节的南瓜鬼头模样。是说万圣节是在四月吗?
  顾摊位的是两名女社员,穿着单薄的水手服加上围裙,但两人炙热的气势却让四下的寒冷也为之却步,只见她们俩在南瓜与瓦斯炉之间使劲挥着手。
  「来吃哦!你也很爱饼干吧!没问题!喜欢就送你吃!」
  「只不过这里面掺了奇妙的药哦!只要一口,吃一口你就输喽,马上就会想加入我们社团了!看吧!你想入社了对不对?想入社想入社想得不得了啊!来来来,体验入社申请表在这里啦!」
  「没错!就是这么神奇的饼干!要是噎着就不好了,不如这红茶也来一杯吧!」
  她们边说边拿起保温瓶朝纸杯里倒红茶。
  「啊,那位同学,对对对就是你,你一定很喜欢吃饼干吧?」
  「真的耶!你有张可爱的饼干脸哦!来来来,请吃吧。不用顾虑,先吃再说!」
  为什么总觉得这一搭一唱的两人组好像在哪见过?明明是没印象的面孔。
  看样子她们准备了数量庞大的饼干,一见到经过的新生就拼命发送,虽然不知道这招拉到了多少人入社,确实许多新生都因此停下脚步。
  「那是制菓研吗?」
  「是啊,新生只要一被吸引过去,就很难留意到我们古籍研究社了。」
  哼,用那种廉价的食物拐人也太卑鄙了,不过那些被区区小饼干吸引走的新生说穿了也只是轻佻肤浅之辈,根本不符合我们古籍研究社的气质——我心里上演着毫无根据的酸葡萄小剧场时,身旁的千反田却不太对劲,只见她直勾勾地盯着制菓研究社的长桌,身子一动也不动。
  该不会……
  我小心翼翼地喊了她:
  「千反田。」
  「咦?噢,什么事?」她一惊,回过头来。
  「你莫非……」
  「嗯?」
  「想吃饼干?」
  千反田想了一下,神情认真地回道:
  「要说不想吃,是骗人的。」
  「你去拿没关系啊。」
  「谢谢你。啊,可是,我在想啊……」她又转回头去看着制菓研究社,「你不觉得哪里怪怪的吗?」
  我随着她的视线,再次仔细端详对面摊位。奋力招生的二人组、保温瓶、纸杯、体验入社申请表、桌上型瓦斯炉、大铝壶、南瓜、饼干。
  嗯,要说他们怪怪的,也不是挑不出奇怪的点,最显而易见的就是制菓研究社的这两人high到有点怪。
  不过还有一、两个奇怪之处。
  「嗯,的确怪怪的。」
  没想到我这么回答是个轻率的举动。千反田一听,猛地转头看我,由于摊位内空间狭小,她突然转向我,距离近到我忍不住往后一缩。
  「咦?哪里奇怪呢?」
  「问我?不是你自己先说觉得怪吗?」
  还是我会错意,她其实是想说「怪怪的,制菓研怎么没有送乖乖」之类的高难度冷笑话?
  千反田一边瞥着热闹不已的领饼干人群一边说:
  「是我说的没错,可是,其实我从刚刚就一直不知道她们摊位究竟是哪里怪怪的,只是觉得怪,又有种搔不到痒处的感觉……」
  「喔,我想你觉得怪的大概是——」
  「请等一下!」她出声制止,我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还不要揭晓,我正在想。嗯,好像快想出来了。」
  千反田平常总是抓着我问东问西,想听我的答案,却鲜少叫我闭嘴。我感慨千反田这少见的反应,望着她近在眼前的侧脸。
  千反田盯着制菓研究社摊位好一会儿,来回梭巡的视线终于定在一点上头。
  「是南瓜。那个南瓜感觉不太对劲。」
  橘色外皮,挖成三角形的眼睛,凿成锯齿状的嘴,怎么看都是正统派的杰克南瓜灯,我很能理解千反田为什么会在意那个南瓜。
  但接下来她的话却证明我猜错了。
  「那是没有取得日本认可的品种……不,是常见的美国种。」
  「是哦。」
  「这个品种的南瓜盛产于秋季,只要好好保存,可以放很久都不腐烂。」
  「原来如此。」
  「以经济作物来看,这品种还不算普及,就我所知在神山市里,并没有种植这个的农家。」
  「真令人意外。」
  「不过,一般在超市就买得到了哦,只是要看是国产的还是进口的……」
  「为什么你一心只能把那东西当农产品在看啊!」
  症结应该不在那儿吧?见她愈讲愈离题,我再不吭声,反而像是我不好。
  千反田继续嘀咕几句之后,终于微微叹了气。
  「不行,我还是想不出来,抱歉。为什么我会那么在意那个南瓜呢……」她带着一脸愧疚说了:
  「我很好奇。」

  若是在平常,此刻我应该开始后悔自己又一脚踩进了麻烦事。
  千反田那无穷无尽的好奇心,把古籍研究社、以及奉行节能主义的我拉进了很多起麻烦事里头,而且凭良心说,当中许多事件就算没能解决,也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困扰或损失,然而几乎每件事我都舍命陪君子到最后,原因究竟何在,我自己也说不上来,可能都是千反田那双大眼睛害的吧。
  但今天千反田在此时此地说出了「我很好奇」,我却不觉得麻烦事上身,毕竟我现在被允许做的事只有老实地顾摊位,既不能拿书出来看,也不可能早早收工,横竖都要长时间坐在这里,有话题聊也不赖。
  只不过千反田所说的「感觉不太平常」究竟是指什么,答案显而易见,这话题应该马上就结束了。我开口道:
  「那个南瓜很大,对吧?」
  千反田偏起头,「美国种的话,长到这个尺寸还算普通……」
  是我的说法不对。
  「那尺寸接近一个人可以环抱的程度吧?至少可以确定比我们古籍研究社这张当作看板的签名板还要大。」
  千反田的目光瞄向了签名板,似乎才接受我的说法,点了点头说:「是,的确很大。」
  「那个大南瓜就摆在长桌边上,另一头的桌边则是摆了桌上型瓦斯炉,然而制菓研的那两人却能够在长桌里侧的空间里吆喝拉人发饼干。你再回头看看我们的摊位,光是两个人坐在里头就够挤的了。」
  「咦?很挤吗?」
  她果然不觉得这距离太近。
  先不管这部分。由于我们只能透过人潮间偶尔出现的缝隙看到对面摊位,加上角度有些偏,导致抓不太准距离感,但事实上千反田究竟是觉得制菓研哪里奇怪,答案非常简单。
  「制菓研的摊位所使用的长桌比我们的大张。我今天午休时间过来帮忙排桌子,所以晓得当中有几个社团的摊位是使用大型长桌。你因为不晓得学校分发的长桌有两种尺寸,才会觉得对面摊位好像怪怪的。」
  「噢……」千反田轻呼出声,但依然是一副不解的神情,「原来如此,从南瓜与瓦斯炉的距离的确看得出来那张长桌是大尺寸的,我没发现这一点,可是我觉得怪的好像不是这一点。我在想的是她们为什么要摆个南瓜出来呢?」
  居然想知道为什么,这一点就难了。
  「摆个装饰品出来需要理由吗?在送饼干活动上摆出万圣节的装饰品,也不能说她们做错吧。」
  虽然不是该在这个季节出现的东西。
  千反田又看向制菓研。
  「我换个说法哦。假使那儿没有摆着南瓜,你有什么感觉呢?」
  我依言想象了一下。如果摆了桌上型瓦斯炉和大铝壶的那张长桌上没了南瓜……
  「……感觉会清爽多了。」
  「对吧?」千反田接着迎面看向我,像是要让我听清楚似地缓缓说道:「如果没了那个南瓜,你不觉得制菓研就能够拥有更大的活动空间吗?」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因为多摆了个无谓的南瓜装饰品,制菓研反而害得自己的活动空间变少,然而即便如此,那两人丝毫不觉得现在的摊位空间局促不便。
  换句话说,制菓研原本的摊位空间就大到用不完,仅管她们被分配到的是大型长桌。
  「制菓研申请了那张大型长桌根本是浪费,你是想说这个吧?」
  千反田微微摇了摇头,「我没有那个意思,不过制菓研看来只要使用和我们一样尺寸的长桌就绰绰有余了,为什么还会被分配到大型长桌呢?」
  负责分配摊位的是总务委员会,而要把大型长桌分配给哪个社团,当然也是他们决定。管乐社之类的大社团若使用大型长桌并不奇怪,但制菓研不是大社,实际上现场顾摊招生的社员也只有两人。
  不过真要说,还有很多可能的原因。
  「可能性之一,大长桌数量充足,分配给用得上的大社团之后还有剩,所以就发了一张给制菓研。」
  「你真的觉得有这个可能吗?」
  我只是未经思考把想到的可能就直接说出口,却被她当面指出,我不禁支吾了起来。
  「不觉得……」
  「就是说呀,如果真的桌子有多,摄影社和花道社的同学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我先前就发现摄影社的人被自己的摄影作品裱板淹没,经过千反田一提醒,才发现花道社那边更惨烈。高雅的插花作品排满长桌,那幅情景与其说是插花不如说是丛林,根本看不见最重要的社员的脸。他们可能单纯地设想每人摆出一件作品来展示,没想到全摆出来才发现摊位空间不够。话说回来,我明明一开始就晓得大型长桌的数量并不多。
  让展示作品较多的社团优先取得大型长桌的使用权,并请制菓研她们忍耐一下使用一般尺寸的长桌——总务委员会应该如此判断才合情合理,那么,现状代表了?
  「可能性之二,制菓研在总务委员会里有认识的人,她们透过贿赂等手段硬是抢到了一张大型长桌。」
  这个论点是:招募社团新生本来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毫无战略且悠哉地迎向赢新祭的人是傻子。或许是对这世间冷酷的生存法则感到心痛,千反田露出悲伤的眼神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口:
  「如此费心才抢到的大型长桌,制菓研的那两位同学却——」
  「拿来摆南瓜。」
  还是不行,这个假设有个根本上的矛盾:若无法有效地活用抢来的东西,一开始就没必要费工夫去抢。
  再深入想想。制菓研取得大型长桌,就表示原本应该使用大型长桌的社团吃了亏;换句话说,我这个假设等于主张制菓研不择手段取得大型长桌。虽然合理,合理与真相之间却存在鸿沟,我不相信如此合理却不合情的假设,千反田当然也不会接受。
  「我撤回刚才的假设。可能性之三,」老实说我心里觉得这个才是正确答案,方才那两个假设只是杀时间的消遣罢了。我顿了顿之后继续:「制菓研以必须用到特殊设备以及顾虑安全性为由,向总务委员会申请到了大型长桌。」
  「什么特殊设备?」
  有些设备在使用前必须取得总务委员会的许可。
  「他们申请说会用到火。就是那个桌上型瓦斯炉。」
  千反田一听,转头再度看向制菓研的摊位。
  「制菓研需要用到瓦斯炉而申请了大型长桌,毕竟在狭窄的空间里开火很危险。然而光是摆个桌上型瓦斯炉,大型长桌空间还有剩,于是她们摆上南瓜,让摊位整体看起来不那么空荡,应该就是这么回事了吧。」
  这样一来,也一同解释了为什么会摆个南瓜在那里。虽然推测时间比我预感的还多,但千反田应该能接受这个假设。
  然而我还是太天真了,千反田依然直盯着制菓研的长桌,以及分发着饼干与红茶的两名制菓研社员。
  经过令人有些不安的沉默之后,千反田缓缓地摇头道:
  「原来如此。虽然我很想称赞『真是精彩的推论』,可是……」
  我也顺着千反田的视线看去。保温瓶、纸杯、桌上型瓦斯炉。
  「……那个瓦斯炉并没有开火哦。」

  现在的确是没在使用,看就知道了。
  但这不足以佐证千反田的怀疑。
  「你在说什么?现在没开火,不表示等一下不会用到呀。」
  制菓研的两人现在是将保温瓶里的红茶倒进纸杯提供给新生,但一直发送下去,总有用完的时候,届时就会需要用到瓦斯炉煮开水。这是连幼稚园小朋友都知道的道理呀!
  千反田突地把脸凑近来瞅着我,一双大眼睛仿佛看透我的内心。
  「折木同学,你现在一定在想我是笨蛋吧?」
  「怎么会。」
  「那就是阿呆?」
  我只是觉得这是连幼稚园小朋友都知道的道理。
  千反田缩回身子,微温地说:
  「我又不是不经思考就把话说出口的。只要盯着她们摊位看,就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说了。」
  千反田的视力、听力和嗅觉都很强,味觉可能也很优秀,莫非她异于常人的五感察觉了什么我没留意到的东西?
  「你看到什么了?」
  「和折木同学你看到的是一样的。」
  她应该不是在闹别扭,那就是在向我下挑战书了,好样的。我定睛看向制菓研的摊位。
  确实不是没有令人在意之处。
  「……那个大铝壶看样子是全新的,可能从没烧过水。」
  但这不保证她们等一下不会拿这壶来烧水。我瞄了千反田一眼,她依然面带微笑,显然不打算吭声,那就是还有下文了。我继续说:
  「制菓研在分送红茶,而红茶是从保温瓶倒入纸杯里,如果红茶用完了,当然得煮红茶。」
  咦?红茶不是用煮的。
  对哦,就算制菓研在现场烧了开水,还是没办法生出红茶。
  「我知道了,你是想说茶叶的问题吧?」
  「答对了。」不知是否我多心,感觉千反田似乎挺起了胸膛。她说:「制菓研发送的是饼干和红茶,光是烧开水也没办法生出红茶的茶叶,但那张长桌上却遍寻不着茶叶的踪影,所以她们应该是事先在别处冲好了红茶,装进保温瓶里,再带过来会场。」
  我一向认同她出类拔萃的五感,却不曾觉得她有优秀的洞察力。这下被她超前了,我虽然不至于不服输,但还是试着在鸡蛋里挑一下骨头。
  「她们说不定一直保留保温瓶里的茶叶呀,补充热水进去又是一条好汉了,再不然事先把茶叶放在大铝壶里也成。」
  我话声刚落,千反田睁圆了眼看着我:
  「折木同学……莫非你从没泡过红茶?」
  我无话可说。
  千反田说中了。我算是爱喝咖啡的人,但红茶都是喝自动贩卖机买来的,长这么大从没自己泡过红茶。虽然我也不是在向人坦白自己人生历练之肤浅,但仍不禁有一丝惆怅。
  「如果茶叶一直泡在热水里,红茶只会愈来愈苦涩,所以一般才会使用附有滤网的茶壶,或是用滤压壶一次冲泡一份;就算是茶包,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也必须把茶包拿出来才行。」
  「是哦?」
  「是的。」
  原来这么讲究,外行如我不好说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制菓研的长桌上不见任何茶叶或泡红茶的道具。
  这代表她们所准备的红茶只有保温瓶里头的量,也不打算在现场烧开水另泡更多。
  事情变得愈来愈奇妙了。
  「那会不会是这样——制菓研虽然准备了瓦斯炉,但一开始就没打算用到,既然不用,那东西的用途就和南瓜一样,不过是装饰品罢了。」我想了一下,「但是会出现瓦斯炉就表示下述的假设是正确的:『制菓研以需要用到瓦斯炉及顾虑安全性为由,申请到大型长桌』,怪的就是她们不打算使用瓦斯炉,也就是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事情出乎意料地棘手。本来只是当作赢新祭上杀时间的消遣才陪她推论,没想到竟然歹戏拖棚。内心的不安让我的视线下意识地避开千反田,而她也几乎同时别开了视线。
  这时我才发现眼前站着一个人。
  虽然已进入春季,这人却有着晒成浅褐色的脸庞,一头短发,五官与打扮显得活泼飒爽,要不是瞥见上身那件没拉拉链的棒球外套下的水手服,我可能一时还看不出这人究竟是男生还女生。我和千反田几乎同时看向她,虽然我们俩都很清楚此刻的赢新祭已经进行到如火如荼的时候,却暗自觉得不会有新生来。我们的心态何时变成这样?
  这位双手插在外套口袋的女学生,面对吓到一时说不出话的我们,只是轻轻朝我们点头打招呼。
  「你们好。」
  说着她调皮地一笑。

  先回过神的是千反田。
  「啊,呃,你想来体验入社吗?我是古籍研究社的社长,我叫千反田。」
  棒球外套女生依然笑咪咪地回道:
  「不是的,我只是四处逛逛,听到你们讨论的事好像很有意思,忍不住停下脚步。我叫大日向,是一年级新生。」
  没听过的名字。这姓氏虽然不像「千反田」那么少见,但听过的话应该会留下印象。只不过常态套在我身上本来就不准,因为我一向不会积极地记住他人面孔和姓名。
  然而,总觉得似乎见过这张脸。一年级新生当中我会有印象的可能性只有一个。
  「镝矢中学的?」
  大日向看向我,嘻嘻一笑。
  「是的。」她说着点了个头。真是情绪都写在脸上的人。
  「这样啊。」
  所以是学妹了。我思索着该聊点什么镝矢中学的事,却没特别想问想说的,就没吭声。
  倒是一旁的千反田开口了:
  「今天是社团招生哦,如何,要不要考虑来体验一下我们古籍研究社呢?我们的社团活动……呃……很多方面都有接触哦。」
  「很多方面都有接触」,这说法真好。
  「可是感觉好像很难耶,要会读古文吧?虽然我很喜欢国文。」
  「不用的,我们很少在读古文,当然如果想读还是可以读的。」
  「是哦……可是……」
  感觉大日向似乎没什么心思在听,突地低下身子把脸凑近千反田说:
  「我朋友常说,『一旦着手的事就应该做到最后。』嗳,学姊,后来南瓜之谜究竟怎么了?」
  「咦?」
  搞什么?偷听人家讲话啊。
  「你从哪里开始听的?」
  「唔……」大日向撇起嘴想了一下,「……『想吃饼干的话去拿没关系』,大概从那里开始吧。」
  「那不是打从一开始吗!」千反田发出接近惨叫的惊呼,仔细一看,她的脸颊明显红起来,「你全都听到了吗?完了……好丢人……」
  我们聊了什么丢人的事吗?
  大日向好像也很意外千反田有此反应,吞吞吐吐地说:
  「呃,很抱歉,我没打算偷听的,只是……刚好听到南瓜的事,有点在意而停下脚步,然后你们又一直聊下去,我忍不住想知道这两人会推论到什么程度呢?所以就……」她用力地低头道了个歉,「对不起。」
  「别这么说,不需要道歉的……」千反田像要遮掩咳嗽似地把手掩上嘴边。
  大日向依然一脸尴尬,但不一会便恢复先前的笑脸。
  「然后呢?南瓜之谜究竟怎么了?」
  千反田就算了,为什么这位一年级的也对这种事如此好奇?不过横竖我们都推论到一半,头都洗下去了。我开始回想我们讲到哪里。
  「刚才讲到,她们似乎一开始就没打算用到瓦斯炉。
  还有多余的空间摆南瓜当装饰,表示她们摊位使用的是大型长桌。
  而申请得到大型长桌,是因为她们以会用到瓦斯炉为由。
  但实际上并没有用到瓦斯炉,令人费解的就是这一点。大概是推论到这里吧。」
  我说完看向千反田,只见她微低着头没吭声,看样子她是真的觉得丢人不已。从入社以来,我只见过不时拿一堆麻烦事来找我的千反田,现在她这副模样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到底在介意什么呢?
  「那这个假设如何?」大日向以足以盖过四下喧闹的音量说道:「那些人原本打算要用瓦斯炉,不过目的不是泡红茶;可是后来计划更动,用不到瓦斯炉了,但既然都申请说要使用,还是得摆出来让人看到才行。」
  「原来如此。」能够立刻提出假设,表示她真的一直在听我们的对话,可惜她的假设并不成立。我回道:「但她们应该很早之前就决定要分送红茶和点心了,至少不是今天才临时决定。既然都已经早早敲定要在赢新祭上供应红茶和点心,使用瓦斯炉的计划却突然生变,我不太能认同这点。」
  「很难讲吧?只要社团里常备有点心材料和茶等等,就算今天才决定要供应,还是来得及制作的,一早揉好面团等发酵,午休时间就能进烤箱了呀?」
  确实制菓研可能常备有制作饼干的材料,但问题不在那儿。我举起手臂指向一处。「饼干或许还可能赶工,但那块旗帜绝对不是在今天之内说要做就得出来的。」写着「这里有下午茶ㄡ!」的旗帜上头有刺绣串珠的图案,就算逮住一整天课堂间的空档再怎么赶工,也很难做出如此精致的大作,「要做出那样的成品,她们肯定老早就敲定好要在赢新祭上提供下午茶,然后花很多时间慢慢缝制出来的。」
  「是吗?」大日向似乎不愿意认同,「嗯,不过,你这么一说也对。这谜团真的很难啊。」
  看着大日向的表情,我发现自己做了蠢事。说起来我根本没义务对她解说谜团的真相,面对她提出的假设,我只要回她一句「嗯,有可能哦」就搞定了。身为节能主义者,我走错了一步。
  「那么……唔……」大日向沉思着。
  一开始觉得南瓜奇怪的又不是她,却如此热中于解开南瓜之谜,虽然她也说了,「一旦着手的事就应该做到最后」,说不定这真的是她的信条。
  她似乎想不出其他的假设了,忿忿地瞪向制菓研,吐出一句:「哼,反正那些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家伙。」
  「这说法太偏激了吧,她们的点心还真的满好吃的哦。」
  「她们的饼干也发到这里来了吗?」
  「先前文化祭的时候曾经拿来我们社团兜售。是说你为什么说人家不是好家伙?」
  大日向再度瞪向制菓研几秒之后,挺起胸膛说:「我朋友说,『不报上名的家伙背后一定有鬼。』」
  是吗?要我的话,也不想走到哪里都在胸前挂着写上「折木奉太郎」的名牌呀,还是她这话是某种譬喻?
  我正犹豫着该作何反应,身旁的千反田突然抬起脸说:
  「就是那个!」
  「什、什么是哪个?」大日向也是一惊。
  「大日向同学你刚才说出来了吧?真是太厉害了。问题症结就是那个!」
  大日向不禁往后缩起身子。千反田,拜托你不要突然去吓一年级新生幼小的心灵好吗?
  「你说的那个是什么?」
  我一问,千反田立刻用力看向我:
  「放个南瓜在那很怪。」
  「所以我们不是一直在讨论这一点吗?」
  「不是,我们没有讨论到。我说怪的是这个,」千反田说着指向一样东西,正是我们摊位上唯一摆出来的招生道具——写有「古籍研究社」的看板。
  「我一直觉得制菓研的摊位哪里怪怪的,总觉得少了什么。」
  看着双眼发亮的千反田,一旁的大日向战战兢兢地开口问:
  「请问……学姊你从刚才就一直在说『智果言』,那是什么的简称吗?」
  「看吧!」
  我这才发现,千反田的症结原来在此。制菓研的摊位缺了一项不可或缺的东西。我竟然犯下这种失误。看来我多少也融入了神山高中的生活,难怪当局者迷,没能察觉这一点。我一看到那情绪高昂的两人组就晓得那是制菓研究社的摊位,然而——
  「对耶,没有看板。那张长桌和那块旗帜上头都没有标出『制菓研究社』的名称。」
  「就是这一点。招募社员时标示社名的看板当然是不可或缺,但她们的摊位上上下下都看不到社名,反而摆了个南瓜出来,所以我才觉得好奇!」
  一旁的大日向一副恍然大悟「原来是『制菓研究社』的简称啊」的神情。我没理会她,兀自思考着。
  是作业上的失误吗?不,应该不可能,那么投入制作赢新祭要用的旗帜,却忘了把社团名字明显标示出来,怎么想都太扯了。
  那么,莫非一如大日向所说,制菓研是因为背后有鬼才不报上名字。这样的话,她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又是不能让谁见到的事?
  那件事和他们提出了瓦斯炉的使用申请却将之晾在一旁,有关系吗?
  耳里传来数个社团的招生吆喝,猜谜研究社、辩论社、摄影社、花道社、料理研究社、天文社,当然还有制菓研究社。
  「折木同学……」
  千反田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那张大型长桌上之所以摆出了南瓜,是因为那个摊位原本不是制菓研的。」
  我一开口便先说结论。
  想当然耳,省略的说明太多,千反田愣在当场。
  「你说那不是她们的摊位,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嗯,还是照顺序说明比较好哦。」我沉默数秒,整理思绪后开口了:
  「换句话说,是这么回事。
  社团如果提出申请说会使用到桌上型瓦斯炉,总务委员会就会优先考虑分发大型长桌给该社团,然而今天要到这张大型长桌的制菓研却用不到瓦斯炉,为什么呢?因为提出使用瓦斯炉申请的社团并不是制菓研。」
  「也就是说,」千反田的手掩上嘴,「强占别人的摊位吗?」
  就凭那傻乎乎的制菓研二人组?不可能。
  「是交换。原本制菓研被分配到的摊位,和提出使用瓦斯炉申请的社团摊位互换了。这么一来就会出现『提出使用瓦斯炉申请,实际上却没打算使用』的情况。由于制菓研打从一开始就没必要使用大型长桌,所以她们为了让摊位看起来不那么空才搬了大南瓜,没摆出看板也是这个原因。两个社团私下讲好互换摊位,总不好让总务委员会发现,也就演变成无法光明正大地挂出社团名称的状况了。」
  「可、可是……」千反田似乎一时难以相信,她摇着头说:「这样的话,原本预定要使用那张大型长桌的社团不就吃大亏了吗?对方怎么会同意换摊位呢?」
  我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举起手一扬,示意她看看挤在这小小中庭里的数十个社团。
  「这当中有个社团,应该要用到瓦斯炉却没使用。」
  「不用这么兜圈子讲话嘛。」大日向硬是插了嘴,「会用到火的社团又没几个。」我说这位新生,你也太小看神山高中精彩的社团活动了,哪个社团会做什么事是很难预料的,谁晓得哪天哪根神经不对劲,古籍研究社会卯起来煮猪肉味噌蔬菜汤和炸什锦盖饭分送大家吃,这就是神山高中呀。
  不过,嗯,确实以她说的方式能够大幅缩小有嫌疑的社团数量。
  千反田低喃:
  「啊……对耶,我怎么忘了。」
  先前在体育馆举办的各社团简介,千反田也去听了,她的记忆力比我强得多,会记在脑子里并不奇怪。
  「是料理研究社,对吧?他们之前就说要在赢新祭上发送山菜料理给大家吃。」
  我点了头。
  眼前料理研究社是否端出了菜分发给新生呢?没有,他们什么都没端出来,顾摊的社员只是招呼新生说:「欢迎来社办玩玩,我们会做料理请大家吃哦。」
  「是因为食材准备不及吗?」
  「你说山菜吗?与其做出重大牺牲把大型长桌让给制菓研,他们大可用别的食材打发新生。」
  「怎么说打发呢?至少请说是拿现有的材料做出料理。」
  「现有的材料能做出什么东西吗?」我看到千反田瞪向我。是你自己要我说的啊。「我不是那个意思,他们一定是出了更大的纰漏,以至于无法现场供应料理给新生。」
  「会不会是苦味没有去干净,没办法端上台面呢?」
  「一样意思啊,如果是那样,只要放弃山菜料理,拿现有的食材做别的料理就好了。就算实在走投无路变不出好料理,也不足以让他们放弃难得的大型长桌,只要摆出一些厨房用品之类的做展示,桌面一下就能摆满了,就像现在制菓研所做的方式。
  所以,料理研究社所犯下的失误,严重到必须和制菓研交换摊位来隐蔽才行,不能让经过的新生起疑『为什么料理研究社搬了瓦斯炉来现场却什么菜都没端出来』。要不要赌赌看,我想料理研究社一定和制菓研一样,也没有把标示社名的看板摆出来。」
  大日向也说过,不报上名的家伙背后一定有鬼。
  我不知不觉压低了音量。或许在一片嘈杂中听不清楚,千反田的脸又贴了过来,一旁的大日向也跟着凑近身子,那张晒成浅褐色的脸就在我面前。大日向悄声问我:
  「什么失误会那么严重呢?我这么讲虽然有点过分,不过是社团活动做的料理嘛,就算煮得再失败,怎么想都不至于要拼命隐瞒不敢让人知道啊……」
  她觉得不会发生严重到不能张扬的失误,果然还太嫩了。
  「他们经手处理的是食物,要是一般的餐饮店,有个一旦犯了就会面临被勒令停业的严重失误吧?」
  「你说的莫非是……」
  我点点头,声音压得更低了。
  「食物中毒。」

  3现在位置:4.1km处。剩余距离:15.9km

  结果那天,我的推论说中了部分,而千反田提出的「山菜料理准备不及」推论也说中了一部分。
  料理研究社在山菜的事前处理上栽了跟头,原本计划在赢新祭上端出蕨菜味噌汤招待新生,没想到到了午休时,上午试吃的社员全都喊肚子痛。
  就现况来看,他们既然试图隐瞒食物中毒,表示很可能社员都没去保健室。一听到我到此的推论,千反田立刻冲了出去,她应该晓得山菜引起的食物中毒不可小觑。
  由于她说可能需要人手帮忙,但总不能让赢新祭的摊位空着,我正犹豫不决,大日向说:「啊,那我去帮忙好了。」后来的事情经过,我就是听大日向说的。
  「千反田学姊毫不犹豫地冲进了料理实习教室,社团的人一开始还装傻,学姊严厉地说自己全都知情了,硬是把吃坏肚子的人全揪出来。而且她好像有认识的人在里头,事情意外地进行得很顺利。」
  「千反田人面很广的。然后呢?那些人身体状况如何?」
  「不太妙,他们虽然想各自回家休息,可是好像连走路都有困难。学姊看过所有人的症状之后,暂时离开了实习教室,回来时带着一位听说将来会当医师的人,家里好像是开医院的,看上去非常有架势,可是感觉好像不是很想帮忙处理。」
  那个人应该是入须学姊吧,虽然大日向说她一副不是很想帮忙的态度,但我想那不过是她平日的模样。
  「那个人要食物中毒的同学以盐水催吐之后,对千反田学姊说:『等吐完后观察一阵子,要是还是不舒服再带去我家。』他们应该是不能上医院吧。」
  「嗯,要是确定是食物中毒,医院有义务通报保健所。」
  「有那种义务吗?医师不是还有保密义务什么的?」
  「别问我。」
  「总之幸运的是,他们吐过之后就好多了。」
  那真是太好了。
  换句话说,料理研究社最后得以压下这次的失误。据大日向说,千反田答应对他们隐瞒食物中毒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有个交换条件,她非常严格地帮料理研究社的人上了一课,教导他们正确的山菜事前处理法。至于我,在她们忙着料理研究社的事情同时,心想反正肯定不会有新生上门,于是大剌剌地拿出没读完的短篇集继续看下去。
  事情告一段落之后,大日向一如初次见面时,再度朝我们露齿调皮一笑说:
  「我决定要入社了。对了,你们说是什么社来着?」
  不用说,千反田担心了起来。
  「你真的确定吗?我们什么都还没跟你说明呢。」
  「不用啦。」接着大日向依序看向我和千反田,又是一笑,「感觉你们感情很好呢!我最喜欢看到要好的朋友了。」
  我不记得我怎么回她。


坡道愈来愈陡,从后方超越我的同学之中也愈来愈多人呼吸急促。虽然不是有意识地这么做,但我不知不觉开始步行前进,看来是太专注在沉思的关系。
  一名在一年级时同班过的同学追过了我,没记错的话他现在是二年C班的,也就是说C班的人已经陆续追上来了,我却直到此刻才察觉这一点,说不定老早就有C班的人超越了我。
  伊原呢?我回过头看,只见长长的坡道上拉出好长一条人龙,全是神山高中的学生,我不由得联想到勤奋的蚂蚁大兵。我要是再这么悠哉地步行前进,难保最后不会像蟋蟀一样陈尸荒野。我回过头看向坡道顶端,就在不远的前方了,最后剩下的这段陡坡我几乎都用走的。虽然不能说是预料中之事,但我终究是无法估计出我和伊原之间相距多少距离。
  只剩最后一小段坡道就要到顶端时,我抱着多少拉回落后进度的心情加把劲跑上去,一到坡顶,视野顿时变得开阔,我甚至觉得有阵凉风吹来。印象中过了这个坡顶马上就迎向下坡道,但我记错了,前方出现的是约一〇〇公尺的平坦道路,路边有座小庙,虽然不知道供奉的是什么神,总之我在心里双手合十祈求保佑,接下来路还很长、悬案还很多,请保佑一切顺利吧。
  道路两旁非常辽阔,数栋建筑物相连,看外墙就晓得是旧民家,一座全新的自动贩卖机孤伶伶地矗立在那更显突兀。
  这段平路我决定用走的,而不晓得是否因为刚爬完险坡,前后也有许多同学步行前进。一名体形高壮的男同学冲上坡顶之后,停下来把手拄着膝盖大声地喘着气。或许在他的计划里,全程只有这段险坡要尽全力冲刺,但我怀疑这个策略能否让他撑到跑完,毕竟现在还在赛程的前段。
  虽然毫无根据,我决定相信伊原还在我的后方。要和她碰头,这段平路会是个好地点,因为如果在更前面的下坡路段问她事情,对我们两人而言恐怕都很吃力,得在这段路堵到她才行,于是我把脚步放得更慢了。
  说到伊原。
  当初她得知大日向申请体验入社时是什么反应呢?
  我倒记得里志的反应,他一如平日以夸张的言词说,即使只招募到一个人也该大肆庆祝一番才是,「哎呀呀,实在很难想象奉太郎拉人入社的模样,这个学妹的出现根本就是奇迹呀!」之类的,接着抓着大日向问镝矢中学是不是一如往昔?有没有哪个老师离职了等等。
  至于伊原的反应,我没什么记忆,等到留意到时,她和大日向已经走得很近了,不过想当初伊原也是很快和千反田变成好友。这家伙虽然平日给人咄咄逼人的冷酷印象,说不定其实有着不怕生的个性。大日向的身高比伊原要高得多,但不可思议的是两人站在一起聊天时,一眼就看得出伊原是前辈。
  忘了伊原在什么时候说过:
  「小向,光看外表会觉得你是运动阳光型的耶,皮肤也晒得很漂亮。」
  大日向有些害羞地回道:
  「那是滑雪晒出来的啦,不过我肤色本来也比较黑就是了。」
  「哇!你会滑雪啊?是去这附近的滑雪场吗?」
  「这边的也会去玩,不过今年我跑去岩手县滑哦。」
  「不是玩单板?」
  「我玩一般的双雪板。学姊你是玩单板吗?」
  「我两种都不会。」
  我想起了两人之间这段天真无邪的对话。
  而且我记得她们俩在一起总是说说笑笑的。

  我边走边频频回头。
  被我猜中了。走到这段平路的中段时,伊原出现在坡顶附近。
  只见她夹紧腋下,注视着自己的脚边,由于她低着头,刘海遮住了脸,看不见她的表情。她应该是很认真地跑上那段险坡吧,呼吸明显地紊乱,步伐不大,但进入平路后,手臂的摆动幅度稍微增大。相当正规的跑法。
  我也摆动手臂,缓缓地跑了起来。
  接着配合后方伊原的速度,空出相隔约一个人的距离之后,与她并肩前进。
  「伊原。」
  听到我喊她,她只是瞥了我一眼。
  接着一如我的预测,她不发一语地提高速度。我早料到她会有这反应,但我当然不能被她抛在后头,于是紧追不放。
  「只要回答我一件事就好。伊原,我只问一件事,是关于大日向的。」
  伊原依然看都不看我一眼,张口呼吸的嘴里只简短吐出一个字:「说。」
  我要问的事,事先就想好了。
  「昨天你和大日向在社办外头擦身而过,对吧?然后听到她说要退社。」
  伊原微微点了个头。
  「我听里志说,那个时候大日向还跟你说了有关千反田的事,说她是『宛如佛陀的人』。大日向真的是这么说的吗?一字不差?」
  这时伊原才终于转头看我,我感觉忍耐着跑步之苦的她,眼神中似乎掠过一丝疑惑。她的视线很快就拉回自己的脚边,她似乎打算趁这段平路调整呼吸,只见她大口呼吸着。
  虽然和她并肩前进,但我怕惹她不开心而刻意隔开一段距离,没想到她此刻却突然凑近我。短短几公尺的并行之间,她口齿清晰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接着我放慢速度,伊原则是维持原速度,很快便进入下坡道消失了身影。
  她的话语则留在我的耳里。她是这么说的:
  「不是,小向说的是:『千反田学姊是个看上去宛如菩萨的呐。』」


二 是朋友就得庆祝

  1现在位置:5.2km处。剩余距离:14.8km

  我的脑袋无法在下坡路段运转。
  辛辛苦苦才爬到现在的高度,却得转眼间就在眼前的险降坡消耗掉这些努力,我不禁在内心强烈反省着,虽然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但横竖最终得冲下坡,我当初又何必要爬坡呢?
  先前的上坡路段仅是缓升坡,接下来的下坡路段却不然。这段恐怕可媲美鹎越(注1)的险坡要一直绵延到山麓之处,之后的路段两侧则会再度出现杉树林,视野将变得无比狭隘,坡度则是极端陆峭,要是冲得太急容易摔跟头。我每踩下一步,脚步声听起来都不太一样;如果漫不经心地踏出步子,运动鞋踩上柏油路面甚至会发出明显的声响,这样毫无警觉地走下去,膝盖背定撑不了多久,于是我很自然地缩小步幅,谨慎地朝下坡方向跑去。
  这段路当然要用跑的。虽然跑得太快腿会疼,但以常理来判断,下坡路段有利于加速,如果全程二〇公里当中没有在几个路段认真拼一下,天黑前到不了终点。
  于是我决定在这段下坡暂时专注在跑步上。
  然而,我的脑海却不断打转着伊原刚刚提起的奇怪话语——那句她从大日向口中听到的话。
  宛如菩萨。宛如菩萨。
  这吉利的词汇奇妙地令我感到一丝寒意,可是由于坡实在太陡,我无法深入思考这话背后的意义。
  眼前出现了一个大弯道,一名轻松超越我的男学生因为冲得太猛,明显地跑出了跑道,我稍微原地踏步了一会儿,发现前后的神高学生踏着柏油路面的脚步声不绝于耳。
  我下意识地使出Out-In-Out(注2)的过弯技巧,过了大弯后,正前方的视野豁然开朗,远远就看得见仍披着白雪的神垣内连峰,虽然冬日寒风不是从那儿吹来,我却不知怎地感到凉意。

  里志骑着越野脚踏车先一步巡视去了,伊原也超过我而去;在千反田追上来之前,我还有些想法得先整理好才行。
  下坡一结束便来到平坦的道路上,我旋即放慢了脚步。
  印象中我和大日向几乎不曾面对面长谈过,但在她入社之后的这段日子当中发生了一件我们从没料到会发生的事。而假设大日向决定退社的症结点出在她与千反田的关系,说不定那件事正是最大的导火线。
注1:鹎越,今神户市以北铁拐山一带,地形为崖壁陡峭之天险。日本平安时代知名武士源义经曾率领七十精骑冲下鹎越,成功突袭平家本阵,史称「鹎越之逆袭」(鹎越ぇの逆落とし)。
注2:即「外进外出」。从外侧进弯,过弯时贴弯道内侧,再向外侧出弯。
  我不太想回想那天的事。该怎么说呢?虽然不至于让我背脊冒冷汗,但我到现在一想起来,心头还是隐隐浮上一丝焦虑。
  我清楚记得那天的日期与星期。
  那天是星期六。

  2过去:二十七天前

  懒洋洋的早晨。
  前一天弄到很晚才睡,也没特别干什么,只因为是假日的前一天,读读书、看看电视,时间就过去了。
  我摸到快中午才慢吞吞地走出房间。客厅里没半个人,我晓得爸爸出门去工作,至于姊姊人去哪儿就不清楚了,有可能在家,也有可能不在日本。我毫无顾忌地大大地打了个呵欠之后,重重地坐到沙发上。
  矮茶几上摆着电视遥控器,我先按开电视,转了转频道,没发现有趣的节目,加上本来就还有点困,又觉得电视似乎太吵了,于是回房间拿出读到一半的文库本,深深地窝回沙发上翻开了书。
  但一行没看完,我便抬起头来自言自语:
  「好暗呐。」
  窗帘是拉上的。虽说走过去打开就成了,但舒适地窝在沙发上之后连站起来都嫌麻烦。我盖上书,再度抓起电视遥控器。茶几上除了烟灰缸,还摆着一座招财猫。
  这只招财猫很妙,不知道是设计不良还是刻意为之,总觉得猫的嘴角露出奸笑,其他则一如标准的招财猫模样,一手拿着小判(注)。不过通常小判上会写着气势十足的「招福」、「大大吉」或「千万两」等字样,这只猫的钱币上却只写了单独一个「吉」字。买了这个感觉招财能力不上不下的招财猫回来的人,想也知道是我姊姊,到底哪里在卖这种东西呢?
  招财猫的内里是空心的,没拿小判的那只手臂内部装有弹簧,好让猫做出招手的动作,而姊姊在里面动了点手脚,现在成了一只会发射红外线的招财猫,而且反正是肉眼看不见的光线,姊姊刻意设计成让光线从猫眼发射出来。
  「那只猫会发射光束哦。」
  姊姊得意地告诉我时,我一时还想不通她在讲什么,接着冷静想想,电视遥控器的原理也是透过红外线,所以简单讲就是姊姊把某样东西的遥控器装进招财猫的肚子里。
  接收器被装到天花板的日光灯上头,只要压下招财猫装了弹簧的那只手,就能透过猫眼射出的红外线控制日光灯的明灭。这么一来,原本垂挂在日光灯下方的控制拉绳便可撤掉了,客厅显得更为清爽。不过喜悦的感觉只有一瞬间,虽然拉绳消失了,相对地却必须从此在茶几上摆上一座招财猫,怎么想都是后者比较占空间,要不至少也摆一只可爱一点的招财猫啊。
注:日本江户时代通用古钱币的一种,呈椭圆形。
  此刻招财猫摆在茶几的另一头,我伸手构不到,所以我拿起电视遥控器并将之当成长棒,试图压下招财猫的手,却差那么一点老是构不到,虽然只要屁股稍微离开沙发就构得到了,但屁股离开沙发跟站起来是一样意思,都做到这地步,我当然说什么也想继续窝在沙发上又同时压下猫的手,就在我伸长了手臂努力着的时候,身后传来声音。
  「我说你啊,是想追求怠惰的最高境界吗?」
  节能之途永无尽日,最高境界总在前方。我回头一看,是姊姊,看样子她大白天就冲了个澡,整个头以浴巾包住。她边走进厨房边问我:
  「要喝咖啡吗?」
  「要。」
  「那顺便泡我的份。」
  你不是要自己泡咖啡来喝?那干么进厨房?
  遗憾的是我满脑子只想喝咖啡,方才明明打定主意说什么都不让屁股离开沙发,一切努力都化为乌有。没办法,我砰地一拍膝盖,让自己振作精神站了起来,走进厨房烧开水。姊姊则是背对我打开冰箱探头找食物,她发现了三明治,塞进嘴里。我不知道为什么冰箱里会有那种东西,不过我家冰箱里有时会出现黑雀蜂幼虫佃煮(注)或是袋鼠肉汉堡排,相较之下出现三明治就没什么好惊奇的了。
  「看是要吹干头发还是要吃东西,一次做一件事啊。」
  我故意叨念头上缠着浴巾的姊姊,但她只当是耳边风,从冰箱拿出一颗蛋,立在水槽里像是转陀螺似地转了蛋,结果蛋很快失衡倒下,根本转不起来。
  「搞什么,是生的啊。」
  听到她如此嘀咕。看来她这举动是在辨认生蛋和熟蛋。我昨晚的确煮了白煮蛋,但是半夜里自己吃掉了,我比较好奇的是为什么姊姊知道冰箱里有白煮蛋?嗯,可能是我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吧。
  姊姊似乎挖不出其他想吃的东西了,臀部一顶关上冰箱门,站在忙着准备咖啡杯的我的身后问道:
  「对了,你感冒好了吗?」
  「感冒?」
  「不是很严重吗?」
  我想了一下回道:
  「你在讲什么时候的事?」
  我这个月稍早确实曾经感了冒。
注:细煮即日式煮物,以酱油和味淋煮干小鱼或是贝类海藻等食品,味道重咸有利保存。
  有天,千反田打了电话来,说春天的祭典缺人手,想请我帮忙,我踌躇了一番,后来还是出门去帮忙。结果那是相当奇妙的一天,连我都不太相信那天当中的所有事都真实地发生过,即便至今仍清楚记得那幅映在提早绽放的樱花当中的景象是多么美仑美奂。
  那天很冷,太阳下山后温度更低,我在喊冷,千反田却说什么已经是春天了不冷呀。我不是想埋怨这一点,但我隔天昏睡了一整天,而且家里没半个人,姊姊还直到深夜才回来,那之前只有我独自悲惨地待在被窝里嘀咕着:好冷啊我好像发烧了啊肚子好饿啊……姊姊就是在讲那时候的事吧?不过那时是春假,我大概休息两天就复原了,也很平常地去参加了开学典礼。
  「那已经是将近一个月之前的事了。」
  「是哦?已经过了那么久了?小孩子真的长大得好快呀。」
  姊姊胡扯带过,碰地拍了一下我的头,紧接着顺手抓乱我的头发,丢了一句:「去把睡翘的头发弄直哦。」
  晚一点再弄。
  指使人家帮她泡咖啡,泡好却一口也没喝,只说了句:「啊,来不及了。」就回自己房间。我又窝回沙发看我的文库本,大概三十分钟之后,姊姊又出现了。
  「嗳,你今天也不会出门吧?」
  我虽然没有出门的计划,可是什么叫做「今天也」?我盯着书回道:
  「没想过要不要出门。」
  「你的生涯移动距离究竟是多少呢?」
  「姊弟两人刚好取得平衡啊。」
  姊姊一副就是把我看扁了的语气回道:
  「你的意思是你没移动的份都送给了我吗?还真贴心。」
  姊姊浪费掉的汽油、飞机燃料等等移动所需的耗能,就由我窝在家里不出门做为平衡补偿;我的节能主义正是代替不成熟的姊姊向人类文明做出赔罪。
  「你这可怜的孩子。」姊姊说完过分的评语,又说:「也好,不过今天两点半之前你都别出门哦。」
  「是叫我看家吗?」
  「对。要是没半个人来的话,之后就随便你要出门还是干么。」
  我没有出门的计划,但被强制不准出门,总觉得不自由。我依然把视线钉在书上回道:
  「那你带东西给我。」
  姊姊似乎已经在穿鞋了,玄关那边传来声响。
  「好啊,我买蜡烛回来。你很喜欢吧?」
  你在讲什么时候的事?
  不过,姊姊提到了蜡烛,表示她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虽然看样子她并没打算庆祝。小时候,我很喜欢吹熄蛋糕上的烛火。
  今天是我的生日。
  看家看到两点半是什么意思?我盖上看到一半的文库本,翻过身趴在沙发上思考。下这个指令的是姊姊,她肯定在打鬼主意。要我在家等着就代表有什么会上门,究竟是什么?
  碰上这个日子,合理推测是送礼,然后正因为合情合理,这个肯定不是答案,因为折木供惠不是会干这种事的人,就算是她送的礼物,指定两点半这个时间也太不上不下了。
  姊姊的说法是「要是没半个人来的话,之后就随便你要出门还是干么」,这表示上门的应该是客人而不是礼物。生日当天上门的客人……不,说不定我把这个指令跟生日扯上关系本身就是错误的推测方向,搞不好是单纯地收费员上门还是邻居送社区传阅板来,错就错在我先入为主地觉得她这指令有鬼,再怎么说怀疑亲姊姊也太过分了。
  我如此说服自己,但还是抹不去心上不好的预感,频频在意起时间,更觉得时针移动得缓慢无比。
  不知怎的没有食欲,我决定中午不吃了。没多久,我看完了手上的文库本,想要再拿下一本来看,但剩下的时间又说长不长,于是我打开电视,正在播旅游节目。我看着和我毫无关联的人住进高级旅馆大啖美食,消磨时间。
  然后过了两点。
  仔细想想,所谓「要是过了两点半没半个人来的话」,这说法不代表事情会发生在两点半,而是明确指出等待的终止时间点。比方对里志说:「要是两点半我还没到的话你就别等了。」意思是:「我可能会晚点到,要是两点三十分还没看到我,就当作我不会出现吧。」
  因此,两点五分左右,玄关门铃响起时,我心里早已认定来者就是姊姊说会上门的客人。好了,究竟会出现鬼还是蛇呢?我站起身,穿上拖鞋,踩进玄关地面,凑到门上猫眼窥看外头。
  站在门前的不是鬼也不是蛇,不是收费员也不是送传阅板的邻居。
  「可恶。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不禁嘀咕出声。
  门外站着四人:里志、千反田、伊原、大日向。
  里志似乎察觉门的另一侧有人,也凑近猫眼回望,带着一脸狡诈的笑容举起单手打招呼。姑且不论万般问题点,唯独一件事,我得感谢姊姊。
  多亏她的叮咛,我稍早把睡翘的头发梳直了。

  人都来了也没办法,总不能赶他们回去。
  总之先把人带进客厅,让大家围着茶几坐下来。千反田和大日向坐沙发,里志和伊原则是坐上我拿出来的和式坐垫。
  里志身穿马球衫搭工作裤,伊原则是灰色帽T搭短裤,千反田穿着浅桃色针织衫搭及膝裙,大日向穿的是印有图案的T恤搭牛仔裤。他们都穿了平日少有机会看到的便服,我睥睨着四人嘟囔道:
  「诸君,这究竟是什么怪鹅咧?(注)」
  「你在讲什么啊?」
  伊原很有气质端正正座着,却突然爆出很没气质的话。大日向说:「啊,是朔太郎!」里志没理会大日向,迳自笑着回我:
  「你是想说:『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对吧?」
  我默默地点了头。
  毫无疑问,这四人是来帮我庆生的,因为大日向带了一个绑着缎带的盒子。盒子侧面印着我也晓得的蛋糕店店名,里头显然装的是完整未切的蛋糕,所以我没问他们来干么。
  只不过,里志和我是从中学二年级就认识至今的交情,我们从没想过要帮对方庆生;就算这小子临时起意想闹我一下,也不可能把社团全员都拉来,因为古籍研究社不是那样的团体。
  我们总是怀抱各自的心思去到社办,制作社刊时虽然一定程度出了自己的一份力,不过我们感情没有好到会相约一起去谁家玩、把相互之间的关系牵扯到自家的家里。我一直是这样的态度,而我相信他们几个也是一样的心思,所以现在像这样突然拉近距离,我不由得有些困惑。
  「我们突然跑来,一定给你添麻烦了……」千反田担心地说道。
  我是不觉得麻烦,只是,「你们吓到我了。」
  「我想也是。」里志耸了耸肩说:「我也吓了一跳呢,虽然是聊到后来临时起意,没想到还真的成行了。」
  我想问的有两点。
  「为什么你们知道今天是我生日,还有,是谁提议要来的?」
  「这说来话长……」千反田微微偏起头,似乎在思考该从何说起,「一开始是大日向同学问我们有没有办过聚会之类的活动,我回说文化祭那时候办过庆功宴,大日向同学又问说还有其他的吗?我回说印象中没有了,然后……」
  听来的确话很长,伊原接口,两句话解决:
  「我们聊到你生日快到了,小向就提议来办庆生会喽。」
  「你知道我的生日?」
  「我只知道是在四月。同班那么多年,正常人都会有印象吧。」
  「我就不记得你的生日。」
  「那是因为你是很没礼貌的人。」
  被这么一说,我确实有很多机会知道伊原是几月出生的,因为我们小学和中学都同班,尤其是小学的时候教室公布栏都会贴出「本月生日的好朋友」,只要记得我是四月出生,去翻一下从前的班刊就查得到日期了。
注:出自「日本近代诗之父」萩原朔太郎(一八八六~一九四二)的代表作诗集《吠月》(月を吠える)当中的〈死〉。《吠月》被誉为口语自由诗的纪念碑。
  只不过没有动机的话是不会特地去查这东西的,换句话说,主谋是大日向。
  「是你策画的?」我直视大日向。
  她转着眼珠看了看客厅,和我对上眼之后,一副大剌剌的态度笑着说:
  「是朋友就得庆祝才行呀。」
  先不论她这信条的正确与否,也有人宁愿选择静静地独自庆生的。
  「而且,没有人得到朋友庆生还不开心的。」她毫不犹豫地说道。
  说得斩钉截铁,让我也不禁觉得,说不定真是如此。嗯,有开心。
  遗憾的是,到现在还没半个人跟我说一声「生日快乐」。
  「话说回来,真亏你们有办法约齐所有人。」
  就算大日向提议办庆生会,我也很难相信其他几个会想参加。千反田还可能出于照顾新社员的心意而附议,但说到伊原,我怎么想她都不可能答应。她或许是察觉我的疑惑,冷冷地说:
  「我傍晚要去看电影,只是顺路来露个脸,两小时之后就要闪人了。」
  这样啊。
  「我们带了喝的,拿纸杯出来吧。」
  那为什么不顺便买纸杯来呢?仔细一看,里志还拎了一盒点心来。光是打开盒子就直接吃也太寂寞了,感觉排放到点心盘上比较有气氛,我记得餐具柜里好象有个木盘子。而大日向拎着的盒子里装的是蛋糕,那么等一下还需要小碟子和蛋糕刀了。碟子应该够五人份,当然需要小汤匙,还是用小叉子比较好呢?
  我起身到厨房翻找餐具,无意间,一个疑问浮上脑海。
  既然这是庆生会,表示主角是我。
  为什么只有我得忙进忙出?

  我捧着餐具回到客厅,茶几上的烟灰缸、读完的书和电视遥控器都被收到一旁的矮柜上,唯独那个招财猫仍稳坐茶几一隅,面露奸笑。
  里志买来的点心是颇有气氛的西式饼干,千反田说:「感觉很适合配果酱来吃呢。」于是我摆好点心盘和小碟子之后,从冰箱拿出夏橙果酱。大日向一看到果酱瓶身便开心地说道:
  「哗!这是的『米卢·弗露鲁』的果酱耶!」
  我看了看标签,印着「Mille Fleur」(注),要不是她先说出口,我搞不好会念成「麦卢·胡立鸟」,但我当然不能让她看穿心思,死要面子地应了句:
  「识货哦。」
注:法文「千朵花」之意。
  「居然若无其事地就拿出『米卢·弗露鲁』,学长真是不能小看啊。」
  就是有像大日向这种坦率的好孩子,但在场也有不坦率的人。伊原一副怀疑的态度问道:
  「你真的听过?」
  「没听过。」
  「那干么装出一副很了的样子啊」
  「想虚荣一下嘛。抱歉,是我的错。」
  道歉后,我转头老实地问大日向:
  「那是什么?」
  查觉到我幼稚的虚荣,大日向回给我极度冷漠的视线,但旋即重整心情,拿起果酱瓶说:
  「这是一家果酱专卖店,人气很高哦。我也买过他们的果酱,虽然很贵,但贵得很值得,真的好吃。」
  「很贵啊……」我望着瓶身,不由得嘟囔。
  「哎哟,只是以果酱的一般价位来说啦。」
  虽然不该以貌取人,我怎么都想象不出晒出健康的浅褐色皮肤、一身轻盈的大日向跑去果酱专卖店消费的模样。
  「这么高档的果酱,拿来配饼干吃好像有点浪费耶。」里志不禁在意起来。
  千反田微笑道:「不会啦,吃吃看喽。」
  于是我们决定享用这瓶果酱。
  大日向说:「我带了打火机来。」她说的应该是点蛋糕蜡烛专用的打火机吧,虽然万事具备,蛋糕却没那么快登场。
  伊原带来的饮料是装在宛如香槟的瓶内、味道也宛如香槟的气泡白葡萄果汁。我拿了咖啡杯出来,里志却说:
  「欸,奉太郎,做就不能拿有气氛一点的杯子出来吗?」
  我把一直收在餐具柜里从没用过的客用玻璃杯拿了出来。这些是没有杯脚的矮玻璃杯,杯壁俐落的刻纹花样宛如水晶般闪闪发亮。
  「这叫什么来着?」伊原偏起头。
  「杯子。」人家一片好心告诉她,她却当耳边风。
  「不是平底杯,也不是高脚杯……」
  「是切子(注)吗?」大日向说了个答案,但似乎也没猜对。
  「那是装饰工艺的种类名称,我想不起来这种形状的杯子叫什么去了。」
  「盒子上写着威士忌杯哦。」
  伊原脸上露出些许不甘。
注:「切り子」,日本传统在玻璃器皿表面切割磨刻花纹图样的工艺手法。
  其实应该用有脚的玻璃杯比较有气氛,但家里没有也没办法,就算有,我也不知道收在哪里,不过更令人泄气的是威士忌杯只挖出了四个。
  「咦?只有折木同学用一般的杯子吗?」
  最后变成这个下场,怎么想都觉得他们对待寿星太过分了。
  每个人的杯里都斟上果汁后,大日向说:
  「好啦,那么由谁来举杯呢?」
  里志和伊原交换一个眼神之后,像是讲好了似地同时看向千反田,而千反田似乎也早料到自己会被拱出来,顺从地举起了玻璃杯。
  她露出腼腆的笑容,似乎不确定该说什么才得体,但还是正经八百地开口了:
  「嗯,今天是折木同学的生日,就让我们举杯庆祝喽。虽然应该送上礼物的,但因为是临时起意来不及准备,不好意思了。」
  「人来就好了啦。」
  接口的不是我,而是里志。麻烦不要随便捏造别人的感想好吗?
  「有这句话,我们就宽心了。」
  也麻烦不要听到这捏造的感想还擅自感到宽心好吗?
  「折木同学是我们当中最早满十七岁的,对吧?那么就……祝你生日快乐!大家干杯!」
  四只威士忌杯与一只普通杯在空中轻碰,笑得尤其开心的不是身为寿星的在下,反而是大日向。

  在这个时间点,我所担心的事情消去了一项。
  虽然我并没有期待他们对我说生日快乐,但我刚才真的有点担心这几个人会不会只是吃吃喝喝就拍拍屁股走人了,直到干了杯,我终于收到了他们的祝福。
  但是,还有一件事仍多少悬在心上。
  就是那个招财猫。
  为什么那东西还端坐在茶几上没移走?我去厨房拿餐具的时候,他们帮忙清出空间,把茶几上的东西全都移到矮柜上去,唯独留下了招财猫。
  只是凑巧没收走吗?不,那东西是茶几上所有物品当中最占位置的,要清出空间摆食物,照理说第一个就会想移开那东西。而此刻那东西之所以仍端坐在茶几上所代表的意义,晚点会不会有谁察觉到?
  方才我已经犯下了一个失误——我没料到那个夏橙果酱那么高档,没想太多就端了出来,幸好话题没继续下去……
  不能再大意了。

  里志带来的饼干是仅带点微咸的咸饼干,沾上果酱一起吃的确非常美味。本来以为果酱比较适合搭配甜的食物,但不知怎的,那罐叫火奴鲁鲁还是什么的夏橙果酱,酸味确实相当绝妙。
  「福部学长,你来过折木学长家玩吧?」
  被大日向这么一问,里志看向我说:
  「……没有吧?」
  「没有啊。」
  「只有到过附近,那时好像是约在公园碰头,来找你借什么东西哦?」
  我偏起头回想。我确实曾经要里志在附近公园等我,可是,
  「是吗?我怎么记得好像是要我拿东西还给你?」
  是两年前左右的事,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印象模糊就表示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可是记忆分歧却让人不由得在意了起来。这时大日向说:
  「会不会是借的时候来一次,还的时候又来一次,总共来过附近两次呢?」
  原来如此,有道理。
  「不过都没有登门吗?」
  「我记得应该是不用到上门拜访的小事呀。」
  大日向仍沉吟着,拿起威士忌杯以口就杯。
  「那还真是随兴呢,要是我就会很想顺便上门叨扰一番了,因为是男生吗?」
  里志偏起头,「或许吧,不过本来就是以君子之交淡如水为前提相处,可能不是所有男生都这样。」
  「是福部学长还是折木学长的前提?」
  「两人都是啊。」
  嗯,没错。
  「是哦。原来也有这种相处模式……」
  大日向不知在沉思什么。要说男生之间的交情比较随兴,我并不觉得我和里志特别坚持君子之交,应该就是一般程度。真要说起来,大日向还比较男孩子气,不过我想男孩子应该没人有办法大剌剌地问出这种问题。
  大日向把一片饼干放进口中,抬起头来又发问了: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学长你的房间是什么样子?」
  我的房间?我内心不由得稍稍提高警戒。
  「很平常啊,就摆了床、书桌和书架。」
  「装饰呢?」
  我想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顶多墙上贴了点东西。我没吭声,正试着回想,一旁摸着招财猫的头的伊原突然多嘴说道:
  「别问啦,小向,这家伙也有隐私权的。」接着瞥了我一眼,露出冷笑,「再说,男生的房间里会有什么东西,用小指头想也知道吧。」
  我不知道她的小指头想的是什么,不过我房里又没有收着必须遭受她那轻蔑笑法攻击的东西。唔,只有一点点啦。
  「我想象不出来。」大日向嘀咕着。
  里志笑着说:「像是教科书啊。」
  我也接口:「还有参考书。」
  「也有字典吧?」
  「那当然喽。」
  伊原毫不掩饰地露出受够了的表情,「你们是白痴吗?」
  点心盘内的饼干一点一点地变少,我不觉得可以全部吃完,但要是吃光,就是蛋糕登场的时候了。我发现自己的手不自觉地一直伸向点心盘,才想起是因为我没吃午餐,于是我突然想到——
  「对了,你们吃过饭才来的吗?」
  回答不一。
  千反田说:「吃了一点。」大日向:「吃饱了才来的。」伊原:「我早餐很晚才吃,还没吃午餐。」里志:「没吃。」
  那么此刻就是身为寿星兼主人的我该有所表现的时候了。
  「那我们叫披萨来吃如何?」「咦?不行啦,怎么能让寿星请客。」
  千反田多虑了,想也知道没那种事。
  「当然是各出各的啊。」
  「啊……也、也对。」
  然而里志却持反对意见。
  「不要啦,我本来也想说买披萨来,人多的时候最适合吃了,可是啊,我忘了。」
  「披萨店没开吗?」
  「星期六还不开店怎么做披萨生意?不是啦,是那个……」
  里志瞄了伊原一眼,相较于里志的吞吞吐吐,伊原倒是一如平日地心直口快:
  「因为我不吃起司,抱歉啦。」
  「……是喔?我都不晓得。」
  「要是你知道我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我才会吓到咧。」
  学校的营养午餐应该有时候会出现起司,所以我是有机会晓得伊原不敢吃起司的,但我却不知道这件事。虽然刚刚才被她戳过,但我可能真的是有点没礼貌的人。
  「学姊你也不敢吃起司哦?」拿起饼干豪爽地沾上果酱、豪爽地扔进嘴里的大日向,猛地探出上身问道。
  「嗯,不是很喜欢,也不是说完全不能吃啦,只是实在吞不太下去。」
  「是因为不喜欢那个口味吗?」
  「是气味。如果是切成薄片或是冰的起司,没有散发那股气味就可以,但如果是加热的起司,就怎么都吞不下去……小向你也不喜欢起司?」
  大日向嘻嘻一笑说:
  「我朋友说啊,『腐败的橘子和牛奶都该直接扔掉。』」
  大日向在遇到难以启齿的事时,似乎会习惯性地拉出「我朋友说」来当挡箭牌。伊原听了这说法,也不禁露出苦笑:
  「如果能够那么明快地做出结论就好了。我只觉得这有点像是自己的弱点,很不甘心呢,成人之前一定要克服!」
  伊原一定会跑去庇里牛斯山脉一带关进山中隐居,一天吃三次起司训练自己,出山时搞不好还开悟了,然后说不定,日后席卷起司界的伊原乳业便是由此而生。
  不喜欢起司的口味,不吃就好了;但伊原受不了的是气味,要是叫了披萨来就太委屈她了。虽然仔细看披萨店的传单上头可能也找得到不加起司的披萨,不过又不是非点披萨来吃不可,而且里志的饼干意外地还满容易饱的。
  「话说回来折木学长,你真的对于伊原学姊的事一无所知耶,你们不是从小学时代就一直同班到中学毕业吗?」
  「是啊。」
  「你那是什么得意语气?」
  我没有得意啊。
  大日向不断伸向点心盘的手突然停下,一脸讶异地看向伊原说:
  「也就是说,莫非伊原学姊你也没来过这里?」
  「我怎么可能来这?我跟这家伙虽然是同一个学区,但我家又不在这附近。」
  「咦?可是……」
  大日向看向身旁和她一同坐在沙发上的千反田,然后依序看向里志和伊原,偏起了头一脸纳闷地说:
  「我们来的时候完全没有迷路吧?我一直以为是学长还是学姊你们谁来过耶?」
  我觉得时间似乎停止了数秒。

  我担心的事居然在此刻登场。
  本来以为话题转到我的房间上头,就不会有人聊到那个招财猫了。是我掉以轻心了,没料到从叫披萨的话题会一路聊到这一点。
  我不清楚伊原对于食物的好恶,代表我和伊原的交情真的很浅,也进一步指出伊原不曾来过我家。原来如此,这样也能扯过来。也就是说,我根本是自掘坟墓。
  事到如今还可能转移话题吗?
  我看已经太迟了。问题点已经被拉上台面,要是此刻硬是扯开话题,他们反而会怀疑为什么我避谈那一点。大日向的提问几乎致命,恐怕将直指茶几上那个招财猫所诉说的真相,不过这还算是近距弹,不是直击弹。
  我强忍着忧心,祈祷话题快快转开,总之现在只能先别吭声等风头过去。
  不知道那家伙是否也能体会我此刻的心情。
  伊原看向里志说:「喔,不会迷路呀。阿福,刚才是你带路的吧?」
  里志语带困惑地说:「我只是照着地图走。虽然这一带的住宅分布有点小复杂,但我还满会看地图找路的哦。地图是……」
  「是我准备的。」千反田接口道。
  「嗯,我是跟千反田同学拿的地图。」
  里志说着从口袋拿出一张地图影本,那不是详细记载了各户姓氏的昂贵住宅区地图,而是神山市所制作的町内地图,影本上以红笔圈出我家的位置。
  「啊,对了,小千你之前来过一次嘛。」
  千反田一听,登时僵住。
  「你忘了吗?就是去年那件事啊,暑假的时候入须学姊请我们去帮忙看片,你不是来叫折木出席吗?」
  「喔,呃,没有啦……」
  真亏伊原记得,的确有过这么一回事,那时千反田听里志说我跷掉不想去,特地跑来找我,不过那时候——
  「我按照福部同学告诉我的位置来到这附近,可是没找到折木同学的家。」
  她当时拨了电话给我:「我是来接你的,可是我迷路了,能请你来接我吗?」虽然她人就在我家附近,并没有来到我家门前。
  「不过我们手上有地址,再加上这一区的地图就没问题了。」
  「喔,原来如此……」大日向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调皮地一笑说:「地址的话不难弄到手哦,譬如说,呃……只要有个什么就可以……」
  她边说边皱起眉头,「要有什么来着?咦?有什么可以查到地址的东西吗?有吗?」这个一年级新生还真爱纠结在一些奇怪的点上头。我望着同样坐在沙发上的大日向和千反田,这两人乍看外表完全是天差地远,但说不定她们的个性深处其实有着相同的执着。
  「对了!贺年卡啦!」大日向整个表情都亮了起来。
  里志却多嘴讲了一句:
  「可是奉太郎不是会干那种麻烦事的人哦。」
  别这么说,我心里是想寄的,只是我也遇到同样的困境,也就是——我不知道这几个家伙的住址啊。
  「真假的?」大日向似乎惊讶到忘了自己是在和学长姊讲话而非平辈,一脸狐疑地看向我说:「寄贺年卡给朋友不是最基本的交流吗?」
  「无所谓啊,一开春就会碰到面了。而且贺年卡不是……那个吗?无法当面拜年的人在寄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今年能向折木同学你当面拜到年,是因为我打电话找你出来的,不是吗?」千反田带着笑意说道。
  里志放下咬了一口的饼干,也笑着接口:
  「对呀,说到今年的正月真是太有意思了,一想到摩耶花——」
  话才说到这,里志察觉伊原冷冷的视线,当场闭了嘴。明明不是谁逼她去打那份工的,伊原似乎对于自己正月时去神社打工担任巫女(注)一事一直觉得很丢脸。当然大日向不晓得曾经发生这件事。
  「伊原学姊怎么了?」
  「没什么啦。我们在讲怎么弄到折木地址的,是吧?」
  伊原硬是拉回到先前的话题。要是能够继续聊今年正月发生的事,一定能够彻底远离招财猫的事;但相对地却会招来伊原的怨恨,那也不是乐见的事。
  就在我迷惘之际,伊原露出一脸不耐烦的神情,像是在说「这么简单的原因干么想那么久」,直截了当地说:
  「不是有毕业纪念册吗?上头都会写啊。」
  「喔,对耶对耶。」大日向点了点头,又旋即偏起头:「可是,千反田学姊不是镝矢中学毕业的吧?」
  「不,摩耶花同学说对了哦。」千反田终于开口了,「折木同学中学的朋友当中,有一位姓总多的同学,因为我家和他家有些交情,彼此见过几次面。我就是向他借毕业纪念册来看的。」
  伊原和里志同时讶异地问道
  「何必那么麻烦?你说一声我就拿来借你啦?」
  「是喔?小千你跟我借不就好了?」
  千反田同时被两人责备,难得见她缩起肩膀,一脸愧疚地说:
  「我本来也是想拜托你们的,可是那阵子大家都忙,凑不到一起,而在社办遇到时我又忘了提……后来刚好有事去了总多同学家一趟……」
  「我想起来了,以前班上的确有一位叫总多的男生,可是我记得他好像跟折木没什么交集啊。」
  确实没什么交集,那人老爱发呆,足球很强,我曾经和他交换过几本书看。
  「他家里是有背景的哦?」
  「总多同学的父亲是市议员,是个完全没架子的人呢。」
  里志刻意鼓起脸颊,夸张地摇着头说:
  「哎呀呀,不愧是千反田同学。虽然我知道你人脉非常广,但是连奉太郎的中学同学都认识,太吓人了。」
  「不是的,真的是事出凑巧……」
  「这么看来,莫非你也从哪儿听说了我从前的事迹?」里志根本没在听千反田讲话。千反田不知是否想回里志一枪,只见她刻意高雅地将双手手掌交叠在腿上,露出微笑说:
注:日本神社的女性神职人员,通常身着白上衣及红绯袴,具有清新、神圣、无垢之传统形象,年龄限制一般在二十五岁以下,但依神社不同各异。
  「我想想哦……比方说,以为麦克风没开,然后在广播室里唱起歌来,这一类的事迹我是不曾听说啦。」
  瞬间的沉默之后,伊原笑了出来。
  「啊哈哈!有有有!的确发生过那种事!」
  那是我们中学三年级那年秋天发生的一起可笑又可悲的事件。
  「小千,你居然连这都知道,太强了!你没提起,我都忘了有过这档事耶。」
  至于自作孽的里志,脸上仍挂着方才闹千反田时所露出的笑容,然而表情就这么定格似地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里志面对所有事几乎都有办法开玩笑带过,唯独那事,他似乎怎么也笑不出来。
  我在心里向里志道歉,因为告诉千反田这个往事的,正是我。
  顺带一提,当时里志唱的是嘻哈,唱得七零八落的。不过念在男人之间的友谊,我毕竟没跟千反田讲到这么深入。
  相较于千反田谦虚地回伊原说:「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啦。」怪的是大日向,只见她睁圆了双眼,张开的嘴也惊讶得阖不拢,不知为何反应如此激烈。

  终于轮到蛋糕登场了,我往来客厅和厨房,收拾掉点心盘和盛果酱用的小碟子之后,茶几上只剩招财猫了。无论再怎么细心吃饼干,还是会掉饼干屑。我拿来抹布,边擦桌面边不着痕迹地嘀咕:「这很占位啊。」接着把招财猫移到矮柜上去了。
  大功告成之后,我有种很想叹气的心情。把这东西拿离茶几就能高枕无忧了,危机终于解除。
  盛蛋糕的小碟子、切蛋糕用的刀子、小叉子。然后,配蛋糕的话,葡萄汁可能太甜,我问大家要不要喝咖啡或欧蕾,大家也觉得不赖,于是我便暂时待在厨房里等水煮沸。
  我没办法看见自己的表情,所以不知道我摆出的扑克脸骗不骗得过人,应该没有被识破吧?在聊到我家地址的时候,里志、伊原和大日向不晓得有没有察觉我内心如履薄冰的紧张心情?
  咖啡杯已经拿出来摆在一旁待命了,虽然拿即溶咖啡出来招待客人有点没诚意,但是他们突然上门,只能请他们多包涵了。我凝视着炉子上沉默的笛音壶,就经验归纳,我发现人的视线会阻碍水温的上升。错不了的,像这样盯着笛音壶看,水绝对不会沸;但每次只要稍微移开一下视线的瞬间,水就滚了。所以就节能角度来看,望向别处是最有效率的方式,但现在没办法,因为四下没有其他适合盯着瞧的东西。
  就在我想着这些的时候,身后有人喊了我。
  「折木同学,抹布用完了哦。」
  回头一看,千反田拿了抹布过来。
  「喔,挂在水槽边上就好。」
  我把视线拉回笛音壶上。
  确定千反田还在之后,我开口了:
  「你没提那件事啊。」
  过了几秒的沉默,她悄声地回答,话声几乎被抽风机运转的声响掩盖。
  「嗯……不知怎地就错过讲的时机了。」
  方才千反田说,这里的住址是向我的朋友总多借来中学毕业纪念册而查到的。我中学班上的确有个同学叫总多,不知道后来去念哪一所高中了,只确定不是神山高中。千反田向总多借毕业纪念册,应该是真有其事,因为若是她当场编的,这借口也太完整,何况她不是擅长即席编谎的人。
  只不过,这不是真相的全貌。
  里志没来过我家,伊原当然也没来过。
  去年暑假千反田来找我时,只到我家附近而没有登门拜访,她说的也不是谎话。
  但是,她不是从没来过我家。
  之前她曾经来过一次。今天她虽然拿了地图给里志,让古籍研究社一行人顺利找到我家,但不必这么做,她也晓得路怎么走。
  她语带些许抱怨说:
  「可是折木同学你也没提起啊。」
  「不知怎地就错过讲的时机了。」
  那是这个月月初的事。
  千反田参与的祭典由于人手不足,加上祭典服装尺寸的限制,于是找了我去帮忙。祭典顺利结束了,但那天很冷,我因此感冒。
  千反田当然无法坐视自己找来的帮手隔天卧病在床却毫不关心。她原本想上午拨个电话来道谢,但接电话的是我姊姊。千反田得知我生病后,向姊姊问了我家住址说想来探病,当时带来的慰问礼就是夏橙果酱。她说加进红茶里喝下去可以纡缓感冒症状,但因为我不太喝红茶,后来是以茶匙挖果酱放进小钵子里直接舔着吃。
  那时不好让她进我房间,我忍着发烧到客厅见她,但身体不舒服的时候还要招呼客人真的很难受,千反田当然明白这一点,放下果酱慰问过后,没待几分钟就回去了。虽然只是短暂的拜访,她来过我家却是不争的事实。
  「我也很犹豫……虽然对摩耶花同学他们很抱歉,不过,我想说不提的话,他们就不会知道吧。」
  我仍盯着笛音壶没吭声。
  我会紧张成那样,就是因为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能瞒过去的。
  虽然千反田说不提他们就不会知道,但她露出的马脚根本不言自明,比话语还清楚地诉说着她曾经到过我家客厅。
  接下来庆生会将随着蛋糕登场迎向高潮,插上蜡烛之后,大日向会拿出带来的打火机点上了火。
  我想千反田应该是考虑到了这个步骤。如果点上蜡烛,为了气氛要好当然得关灯。她是因为考虑到这一点吗?
  所以才把招财猫留在茶几上。
  烟灰缸、文库本和电视遥控器都被收到矮柜上去了,唯独招财猫留在茶几上,而只有知情的人会这么做,因为那个人知道招财猫内装有发射红外线的发射器,那正是用来控制客厅照明的遥控器。换句话说,留下招财猫没收走,明显地指出他们四人当中有人来过我家。
  实际上,那次千反田来我家客厅的时候,因为太暗,我按下招财猫的手打开了客厅的照明,千反田当然不可能忘了这件事。
  如果点上蜡烛后,真用那个招财猫关掉客厅照明,伊原或大日向恐怕会这么说吧:「咦?那个招财猫居然是电灯的遥控器耶,难怪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要摆在茶几上不收走。不对,等等,为什么有人知道那个是电灯的遥控器?这么说来,千反田爱琉,你曾经来过这里,进了人家客厅,而且还看到人家用这个招财猫开关电灯,是吧!」
  千反田,你当初跟他们一行人找路来我家的时候既然没吭声,为什么不把招财猫移到矮柜上去呢?
  不过我不打算在此刻责怪她,因为等一下就要点蜡烛了,也就是招财猫上场的时刻,要是千反田因为受到我的指责而做出什么更难解释的举动就不妙了。想到这一点的同时,我发现刚才自己的解释是「不知怎地就错过讲的时机」,真是蠢得可以,明明又不是做了什么恶心事。
  想到这我不禁笑了出来,千反田看到了,问我:
  「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正想说「没事」,突然想到一点,「说不定啊,大日向压根不相信你刚才的说法哦。」
  「咦?」
  我回头看她,努力摆出坏心眼的笑容,但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不知道演得好不好。「你说我家住址是『向总多问来的』,很没说服力啊。」
  苦着脸的千反田试着对我露出微笑。
  这时,笛音壶发出高亢的笛声。

  3现在位置:6.9km处。剩余距离:13.1km

  这段路几乎毫无起伏而笔直朝前方延伸,遥远的彼方则有一座小山丘。我因为事前就掌握了赛道全程,所以晓得等一下即将爬上那座小丘。我看着眼前仿佛无止境延伸的平路,不禁顿失跑步的意愿。
  方才的下坡路段,我的脑袋几乎是放空的,因为我打算下完坡之后再边走边仔细回想,但实际踏上平路才发现还是有障碍。因为直线道路视野辽阔,我的前后全是跑步的神山高中学生,要是唯独我一人慢吞吞地散步,一眼就会被看出来,于是我忍着丢脸放慢速度,在脑袋能够运转的限度里,尽量装出认真跑步的样子隐人耳目。
  只不过托视野辽阔的福,我很快便看到前方停着一辆熟悉的越野脚踏车。好像有跑者出了状况,总务委员会副委员长福部里志正站在路边处理。
  我夹紧腋下,跨大步幅地跑了起来,想赶在里志跳上脚踏车前跟他聊两句。
  在前方的路肩,里志好像已经把状况处理得告一段落,正和另一名总务委员相视而笑,而我离他还有几十公尺。见他跨上脚踏车,我还在担心可能赶不上了,然而他一回头看到了我,似乎也不急着离开,一迳留在原地等我。
  「哟,奉太郎,虽然本来就知道你今天会慢慢跑完全程,也太慢了吧。」
  我在里志身旁停下脚步,大大地深呼吸了两、三次,接着等一旁的总务委员离开后,我开口了:
  「我以为你在更后段的地方呢。」
  牵着越野脚踏车的里志耸了耸肩说:
  「我要是认真起来骑,现在早就到终点喽。」
  「你速度有那么快?」
  「没有,抱歉,小虚荣了一下。应该会骑到阵出一带吧。」
  感觉还是有点虚荣,但我决定不戳破。里志回头看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我也不觉得今天的大赛会一路平安无事落幕啦……」
  「出了什么意外吗?」
  「广义来说,算是意外吧。有个人说脚疼没办法跑,我们找了医生来看,已经把他捡走了。」接着里志偏起头,压低声音说:「可是从外表根本看不出来吧?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脚痛。」
  我有些意外。半开玩笑地说道:
  「怎么?别跟我说你其实暗自期待全校学生都会老老实实、不耍手段地跑完全程哦。」里志一听,难得挑眉微愠地说:
  「我是那种人吗?」
  「别讲得这么理直气壮。」
  「要是有人躲过总务委员的视线偷偷跑捷径,我才想拍手叫好呢。可是刚才那个家伙,摆明就是『被我顺利逃掉了』的态度嬉皮笑脸的,然后医生的车子一到,就露出一副痛得走不动的模样。可能他是真的有点脚痛,但就演技来说实在太憋脚了,很想叫他要演就演得敬业一点嘛。」
  神山高中全校共有一千多名学生,看来今天大赛的插曲恐怕不止这一件,只能叫里志敬请期待了。
  里志瞥了手表一眼。
  「说老实话,进度比预计要落后太多,我得出发去下一个点了,不过奉太郎,你有事要跟我说吗?」
  我已经整理好等一下要问千反田的问题了,不过在这儿遇到里志是我运气好,他在很多方面的知识都远远多于我,就算派不上用场,我也希望有第三者的观点帮忙检视我的推论。
  我想对里志说的事……嗯,想问的事有两件。
  「呃,我只是打比方哦,你听听看。」
  「哇,开场白耶。好啊,请说。」
  我边走边在脑中理出适当的语汇。对了,比方说——
  「假使我跟你说:『我朋友说,总务委员可以不用跑星之谷杯,实在太不公平了。』你听了做何感想?」
  里志笔直地盯着我瞧,接着露出平日不曾见过的认真神情回道:
  「好意外,没想到奉太郎你会这么想。」
  「我明白你的委员会职责所在,只是一时想不到其他的例子。」
  「我当然知道你明白,我们现在不是在打比方吗?」
  可能是因为我没吭声,里志以为我问完了,跨上越野脚踏车,配合我的步行速度缓缓踩着踏板,继续说:「我话说在前头,奉太郎,我还满喜欢大日向那种女生的哦。不是因为怕摩耶花听见我才私下跟你这么说的。」
  「我知道。」
  里志说完想交代的话,旋即用力踩下踏板往前骑去。
  我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里志!」
  「嗯?」里志煞了车回过头,「还有事吗?」
  「呃……」我支吾了起来。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里志,却很犹豫。
  不过也不能一直拖着忙碌的里志,于是我叹了口气之后开口了:
  「问你一个日语的问题。我们说某人外表看上去宛如菩萨,意思是内心怎么样?」里志一听,兀自嘀咕了什么,我听不太清楚,大概是「怎么跟摩耶花和我说的不一样」,但其实不能责怪伊原,我想她并没有义务把大日向所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述给里志听。
  里志果然晓得这个日语说法,比起只有模糊印象的我,他的正确度要高得多了。
  「若说外表宛如菩萨,等于是说内心宛如……夜叉(注)了。」
注:夜叉原本是印度神话里的神族,本义「以鬼为食的神」,传至佛教后,创造出许多以夜叉为原型的神佛,当中著名的包括鬼子母神。鬼子母神乃是保护幼儿和保佑安产的神,原是鬼神之妻,生了五百个子女,她是个极其邪恶残忍的夜叉,专以他人的幼儿为食。佛陀为了惩戒她,故意把她的一个孩子藏起来,鬼子母神痛失一子,哀叹不已。佛陀告诫她,不过是五百个孩子当中的一个,你就悲哀至此,那些被你吃掉了孩子的父母又如何呢?鬼子母登时醒悟,从此成为善神。其神像大多左手抱婴儿,右手持石榴,传说是因为石榴的酸味与幼儿的肉味相近,而佛陀曾告诉鬼子母神,想吃幼儿的时候,就吃石榴吧。
  接着里志半开玩笑地补了一句:
  「不过就我所见,我不确定千反田同学爱不爱吃石榴哦。」


三 贵店感觉非常好

  1现在位置:8.0km处。剩余距离:12.0km

  何者为是、何者为非的判断,是透过教育与经验在后天学起;而善恶的区别则是透过扬善抑恶而习得。相较之下,人们对于事物的好恶并非向谁学来,有一说是与生俱来,也就是稍微偏向宿命论的说法,譬如早在婴儿时期便注定将来长大会讨厌起司之类的,换句话说,人的好恶可说是伴随着成长、逐渐在自己体内涌上的内在冲动,于是人们最终肯定不得不去思考一个问题——究竟对自己而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某个下雨的日子,在放学回家路上,我向里志说起了这个话题。里志一听,露出揶揄的笑容说道:
  「几乎没有好恶可言的奉太郎居然说出什么内在冲动,能信吗——如果是摩耶花一定会这么说哟,我是不会把话讲得这么绝就是了。」
  「如果是伊原,她应该会说:『如果是阿福一定会这么说哟,我是不会把话讲得这么绝就是了。』」
  「不不,摩耶花不是这种说话方式,她会直接挑明了讲,而且用词相当尖锐。」
  完全如你所说,是我不察。
  和里志一道回家的路上,我们俩大多是边走边聊这类没营养的话题,也曾聊过「关于世界的未来」等等更加无谓的事,但偶尔一、两次会聊到「B5还是A4尺寸的笔记本用起来比较顺手」之类实用的话题,只不过:这一天很难得的是,我们俩身旁还多了一个听众——大日向。
  这场雨不大不小,窸窸窣窣地持续下着,我们走在拱顶商店街里,伞是收着的。大日向拿着伞的手背在身后,以不适合她那中性外表的可爱举止探头看向我,笑着问道:「伊原学姊讲话那么毒哦?」
  我们和大日向当然不是约好一起回家,只是走出校门时偶然间对到眼,她苦笑着说:「还没交到朋友呢。」我们三人就很自然地一道踏上归途,而且不愧是同一所中学出身,回家的方向也几乎同路。
  对于大日向的疑问,我想也不想便回道:
  「很毒。」
  但里志却偏起头说:
  「她不是对谁都这么毒哦,事实上我就没见过她对千反田同学讲一句重话。」
  也对,我有时甚至会觉得这差别待遇真是太没天理了。
  大日向仿佛嗅到什么内情似地压低声音说:
  「那莫非是千反田学姊人面广,知道了很多人的秘密吗?」
  「啥?你的意思是,千反田同学手中握有摩耶花的弱点,所以摩耶花不敢凶她?」
  里志边笑边摇头,一副就是觉得这猜测离谱到他根本懒得解释。不过大日向的情绪切换也很快,旋即露出笑脸说:
  「我倒是明白了一点,那就是——折木学长是觉得任何东西都不重要的人哦。」
  「喂。」
  「福部学长呢?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
  我难得不节能地出声抗议,却没能传进大日向的耳中。里志则是耸了耸肩,爽快地回道:
  「活得像自己吧。」
  「什么!?」大日向很傻眼,而里志则是立刻回了一枪:
  「别光问别人,那你自己呢?」
  「我?」大日向调皮地露出微笑,「身为女生,这个问题肯定要回答『爱情』喽。」
  面对口中吐出「爱情」两字的学妹,我有种亲眼看到无尾熊的感觉;大家都晓得无尾熊长什么模样,却少有机会亲眼见到。
  「什么!?」里志宛如方才的大日向,显然对这回答很傻眼,但还是礼貌上关心一下:「所以你有对象吗?」
  大日向不知怎的,似乎有点开心被问到这个问题,只见她摇了摇头说:
  「现在没有,所以啊,嗯,现在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说到这,她忽地幽幽垂眼望向脚边,却是声音开朗地回道:「……朋友。」

  我很能理解里志为什么会傻眼地回了句:「什么!?」即使这不是多热血的话题,还是期待着听到稍微认真一点的回答,而且大日向所回的「爱情」虽然没什么不好,却太一般了。
  另一方面,我也很能理解大日向的反应为什么只有一句:「什么!?」她虽然才刚升上高中,但从现役高中生口中听到「最重要的是活得像自己」的论调,当然不可能心生任何感动或认同。
  不过,我多多少少明白里志为什么会觉得这一点对他而言最重要。福部里志平常总是一副游戏人间的态度,内心却是以他自己的方式认真思考着许多复杂的问题,且不断地努力改正、提升自己。我有时甚至觉得和他比起来,我才是那个没神经的乐天家伙。里志的这个回答,乍听平凡无奇,其实包含了他坚毅的决心。
  我试着仔细分析这一起放学路上发生的插曲。
  大日向说,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是爱情,但目前没有对象,所以现阶段最重要的是朋友。这回答本身的确一点也不有趣,但是一如里志的回答是出于他自己的决心与考量,正确的推论应该是,大日向的回答也是出于她自己的决心与考量,否则光是出于憧憬爱情,会说出那样的回答吗?我想应该不会。
  再者,为什么大日向说到「爱情」时是笑着的,但说到「朋友」时却是低头垂眼?
  我当时察觉她的举止有异,却没深入思考那代表了什么。
  至于里志,我之所以认为自己多少明白他的心思,是因为发生过一起事件。去年冬天,在一场小意外与迂回纠结的混乱之后,虽然只有短短数分钟的时间,里志曾经对我开诚布公说出心底话。
  相形之下,我与这位学妹大日向并没有类似的相处历史,毕竟她入学还不到两个月。这么说来,我有办法理解她的内心吗?
  自己活该当初不曾用心去理解身边的人们,现在却试图边跑边思考得出个结论,这就像是上课不专心听,考试临头才赶忙跑去买参考书一样,也可说是临阵才磨枪。但不管怎样,虽然一点也不节能,眼下这是唯一的方法了。
  外表宛如菩萨,内心宛如夜叉。夜叉,也就是鬼。
  之所以出现这句奇妙的评语,有三个可能。
  一是伊原记错了,大日向说的压根是另一回事。不过这推测太一厢情愿,到底要怎么听人家讲话、怎么误会,才会记成「是个看上去宛如菩萨的人」呢?
  第二个可能是,大日向的确这么说过,但她只是纯粹觉得千反田宛如菩萨,没有言外之意。但这推测也很牵强,我就没听过以「那个人宛如菩萨」来称赞别人的例子,虽然不能说世上完全没有习惯以这种语感有点怪的赞词来称赞他人的人,但至少我和大日向至今也讲过几次话,就我所认识的她,不会这么说话。
  这么一来,果然还是第三个可能最合理了——大日向此话是拐弯抹角说千反田宛如夜叉。虽然这种语感也不太平常,背后理由却可理解。大日向应该是顾虑到伊原对自己的照顾,要当着伊原的面讲千反田的坏话总不好太直接,而且大日向应该也没期待伊原听懂她的弦外之音。
  不过这个推测,有一点值得商榷,那就是大日向是否晓得「外表宛如菩萨,内心宛如夜叉」这句不算正面的谚语。不过里志晓得这种说法,我也隐约有印象,赢新祭上大日向自己也曾说「古文好像很难,但我很喜欢国文」,再加上我的庆生会时,她一下便听出我的玩笑话是出自萩原朔太郎的诗,总结看来,她的国文程度应该相当高。
  可是,我还是无法全盘接受这个推测。
  因为我很难想象千反田和大日向会处不好。
  无庸置疑的是,关键事件发生在昨天放学后。不过要说至今我从未嗅到她们俩之间任何可疑的气味也不尽然。印象中,在大日向身上,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插曲,也是发生在星期六。
  我一味地低着头跑,似乎有点跑得太快了,但出汗的程度还不算严重。
  我终于来到了上坡路段,眼看跑者们拉出的长长人龙,我有种想独自跑步的心情。

  2过去:十三天前

  大日向的请托来得非常突然,但她肯定早就在等待适当的时机说出口。
  那周的星期五,我没打算去社办杀时间,因为钱包空空,中午只吃了奶油卷面包和盒装牛奶充饥。到了放学时间,肚子开始饿了,加上我平常就不太吃零食,一下课只想赶快回家找东西吃。
  然而当我朝一楼正面出入口移动时,一群不知什么来头的女学生挤在走廊上,我显然只能慢慢钻过去,但又懒得拨开人群,于是一个转身踏出步子,回过神时发现已走在连接通道上,既然都走到这儿,索性去社办露个脸好了。于是我朝地科教室走去。
  以肚子饿的程度来看,我这个抉择是正确的。一踏进社办,就发现三个女生全站着围着一张课桌——千反田、伊原、大日向,三人同时看向我。开口的是伊原:
  「你是打算分一杯羹才出现的吧?」
  「什么羹?」
  大日向像要缓和气氛似地回道:
  「我们正要开点心来吃。」
  天助我也。我毫不掩饰内心的欲望说道:
  「在下饿到快昏了,请好心分我一点吃吧。」
  伊原嘀咕着:「讲话这么老实一定有鬼。」我当作没听到,加入了她们。
  点心是盒装洋芋片,我看盒子上印着「萨摩脆片」,所以不是马铃薯而是蕃薯(注1)了。这不是大伙儿第一次在放学后于地科教室里开点心来吃,之前千反田就不时拿她家里收到吃不完的中元节或年节礼盒来请大家吃,不过这次的洋芋片显然不太一样。
  「这是谁带来的?」
  「是我。」大日向微微举起手,「怎么?我带来的洋芋片就吞不下去吗?」
  为什么会这么想?
  「不管黑猫白猫,能给我点心吃的就是好猫。」
  大日向一愣。「那是……周恩来?」
  「李登辉吧。」我说。
  伊原插了嘴:「不是蒋介石吗?」
  听着我们的对话,千反田露出有点僵硬的微笑说:「呃,我想是胡志明哦。」
  我努力装傻带过了这个话题,是我不该提起。附带一提,我先前是真的忘了,但聊着聊着终于想了起来——是邓小平说的(注2)。
  「总之先坐下来吧。」
  好建议。我搬了椅子过去,大日向则是拿出口袋里的手机放到桌上才就座,应该是口袋里有手机的话不方便坐下吧。
  盒盖打开,我开动喽。
  这款脆片是厚片,想象中是脆脆的口感,实际吃起来却是酥酥的,有着淡淡的甜味。
  「渗入五脏六腑了啊!」
注1:日本的蕃薯叫做「萨摩芋」。
注2:一九六一年,邓小平提出白猫黑猫论,原文为:「不管白猫黑猫,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意指无论计划经济或是市场经济,都只是一种资源配置手段,与政治制度无关;资本主义可以有计画,社会主义也可以有市场,只要能够发展生产力,都可在实践中使用。
  大日向一听,噗哧笑了出来。
  「怎么讲那种刚洗完澡喝着酒的欧吉桑会讲的话。」
  我很想问她是否真的亲眼见过刚洗完澡喝着酒,且感动地说渗入五脏六腑的中年男子。
  「啊,好吃!」伊原不由得赞叹。
  大日向听到,嘻嘻一笑道:
  「那就好,我家人也很喜欢这个口味哦,我请他们帮我寄来的。」
  「是哦?从哪里寄?」伊原问。
  千反田看了看盒盖说:「这里写着『鹿儿岛名点』,厂商叫『JA鹿儿岛』……现在不是产季,不过产品确实相当美味,原来也有这种贩售手法啊。」
  她那眯细了的双眼透出锐利的目光,简直像在盯着竞争厂商看。我不清楚千反田家有没有贩售蕃薯,说不定此刻的她正把「JA鹿儿岛」当成了假想敌。
  「所以是从鹿儿岛寄来的?你有亲戚住在那儿吗?」
  我本来觉得很不可思议,大日向为什么会知道鹿儿岛的名产点心,不过若是有亲戚住那儿就解释得通了。但大日向却摇着头说:
  「不是啦不是啦,是我之前去听演唱会的时候发现的好东西。」
  「演唱会?在鹿儿岛办?」
  「呃……」大日向显得有些难以启齿,「在福冈。福冈的名产店里在卖这款脆片。」
  鹿儿岛的名点在福冈贩售,真是教人搞不清楚什么才叫当地名产,不过千反田应该很羡慕对方贩售通路这么广吧。伊原接连把脆片放进口中,一边说:
  「你说在福冈办的演唱会,是谁的啊?」
  大日向闭起单眼,食指凑上嘴唇说:
  「……秘密。」
  「哎哟!」
  就算她去听的是歌颂恶魔的歌手的演唱会,我也不会对她心生偏见。嗯,不过既然当事人不想说,我也不会坚持问个水落石出。
  「福冈还真远耶,那个歌手的演唱会只在那边办吗?」
  「没有啊,是全国巡回演唱会,我就跟着去了,虽然没办法听到每一场……」
  「全国?」千反田惊讶地问道:「从北海道到冲绳吗?」
  大日向有些迟疑地回道:
  「呃,是从仙台到福冈。」接着不甘心地说:「最压轴的东京公演我居然没弄到票。」
  我平常也多少听一点音乐,却不会让我有动力跟着心仪的乐团跑全国听巡回,我不由得对大日向心生佩服。
  「好有毅力哦。」
  大日向一听,不知怎的神情微微一变。
  「我朋友说,『爱就是毫无保留地付出。』」
  「这样还买得到那个歌手的CD吗?」
  大日向偏起头苦笑:
  「听说最新的这张专辑只剩一点点存货了。」
  聊着天的同时,我们四人的手仍不断地伸向萨摩脆片,微量的甜味搭配绝妙的口感,教人忍不住一片接一片。吃着聊着之间,我也不觉得饿了。
  不知不觉盒子里只剩最后一片了,我和伊原同时伸出的手稳稳停在那片脆片的上空,两人摆出这种手势,原本应该是非常浪漫的画面,但我和伊原相交的视线里毫无火热情意,唯有冷冷的敌意窜流。
  「看来大家都很中意这点心,真是太好了。」
  我和伊原没理会大日向喜孜孜的发言,两人同时缩回了手。我心想她是要让我吧,再度伸出手,没想到伊原也是一样的心思,两人再度对上。真是的,我又没有硬要抢到最后一片……
  令人窒息的沉默。停在空中的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我也不想探看伊原此时脸上是什么表情。察觉气氛尴尬的千反田战战兢兢地说,「呃,我说……」就在此时,救赎的声响响起,地科教室的门拉了开来。
  四人同时望向门口,那儿站着的是带着一脸无忧无虑的笑容、仿佛随时会哼起歌的里志。伊原开口了:
  「你是打算分一杯羹才出现的吧?」
  当然,里志听得一头雾水,惊讶地问:
  「什么羹?」
  大日向像要缓和气氛似地回道:
  「我们正要收拾吃完的点心盒。」
  如此这般,古籍研究社的全体社员很凑巧地到齐了。等最后那一片萨摩脆片进了里志的肚子里之后,大日向看向大家说道:
  「好啦,学长学姊都吃了我带来的点心喽,那么我有件事想请各位帮个忙。」
  我这才发现点心是贿赂,但为时已晚。就这样,我们被萨摩脆片给收买,敲定隔天星期六陪大日向去一个地方。


由于天气预报说可能会下雨,我担心了好久,幸好出门时云还是白色的,应该还没那么快下,只不过不确定回家会是几点,预防万一我还是把摺叠伞放进了托特包里。虽然我平常大多是两手空空、钱包塞进口袋就出门了。
  我们约在镝矢中学正门口碰头,是大家都晓得的地点。操场上看得到足球社、田径社还有网球社的学生在练习,我大致巡了一圈,没发现认识的脸孔。
  约定时间是三点,本来以为只有里志会搞迟到这招,我猜错了,两点五十五分我和里志、伊原、大日向就全到齐了。我有点意外伊原居然穿裙装,虽然是牛仔裙;而由于季节正由春转夏,大日向穿了短袖T恤现身。
  「今天很谢谢大家,答应我这有点奇怪的要求。」
  大日向嘴上道着歉,脸上却写着欣喜,而伊原和里志也显得很开心。
  「难得有这种机会,很期待呢。」
  「哇,这样我也有点兴奋了,不过不要期待太高哦。」
  看着他们三人相视而笑,我倒是没说什么,但其实我心里对此行还满期待的。
  「就在附近,我带路。」
  大日向率先踏出步子。
  我们的目的地是一家还没开店的咖啡店——不是还没到营业时间,而是还没开张。
  「你说老板是你叔叔?」里志问。
  大日向回过头露出苦笑:「我不是行前说明过了吗?是我表哥,虽然大我很多岁。」
  我也一直以为是叔叔。别再搞混了,是人家表哥。
  总之根据昨天大日向的说明,她的亲戚开了一家咖啡店,希望她在开张前去试吃一下给点评语。如里志所说,能够造访开张前的店面确实是难得的机会,而且听大日向说我们等于是第一批试吃的客人,更是荣幸。
  要是千反田也在场,此刻应该是展现她强大好奇心的好机会,可惜她不在。听说她有事推不开,也无法确定何时能够抽身,昨天放学她还遗憾不已说:「我真的好想去……可是要是傍晚才赶过去又太晚了哦?」
  就我个人而言,还颇期待附近的新咖啡店开张的,因为自从前阵子我不时会去坐坐的咖啡店「凤梨三明治」搬家之后,这一带就没有适合高中生单独进去的咖啡店了。如果大日向亲戚的店能让人自在且毫无顾虑地踏进大门,对我也是个好消息。
  「对了,店名叫什么?」我边走边问。
  但大日向和伊原不知在聊什么,好像没听到。算了,等一下就晓得了。
  于是我和里志并肩走着。
  而我心里在想的事,由里志说了出口:
  「不觉得这一带很令人怀念吗?」
  「是啊。」
  这条路是我们中学时代的上下学必经之路。从前我和里志虽然不像现在时常一道放学回家,但当年我被同学推出去担任学校保健委员,有时会晚一点离校,偶尔就会遇上里志而一起回家。现在上了高中,像今天一身便服地走在这条路上,不知怎地总觉得有点愧疚。
  「好像干了什么坏事似的。」我说。
  里志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是啊,有种罪恶感呢。」
  我们在这儿念了三年的中学,说实在话,对那时候的我们而言,这里就等于全世界。无论好事、坏事、人际关系,全都在这儿画下句点;明明是那么熟悉的镝矢中学,此刻却不可思议地生疏起来。毕业之后,或许就不该再接近母校,我甚至有种厚脸皮闯进别人领域的感觉。
  「话说回来,我们上了中学之后也很少回小学附近啊。」
  「是因为没穿制服的关系吗?」这当然是开玩笑,而里志苦笑回道:
  「你要挖出中学制服穿来试试看吗?」
  我不相信那么做就能再度融入此处。无论再做任何尝试,镝矢中学已经不是我们的归属之地了。若怎么都想回去,恐怕只有当上教职员重回母校服务一途。
  不知是否我多心,我们加快脚步离开了镝矢中学这一带。再也听不到操场上的喧闹时,大日向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里。」
  这家店夹在荞麦面店和民家之间,面朝车辆川流不息的大马路。建筑物本体不是新盖的,从铁皮屋顶油漆的褪色程度便看得出房子已有相当年份,不过撇开这一点不看,店门玻璃一尘不染,门把也擦得晶亮,
  「嗯,感觉很不错嘛。」伊原望着奶油色外墙说道。
  我则是看向窗户。一家店能否让人自在地踏进店门,窗户是关键。如果店内没有窗户或是窗户很小,待在里面虽然有种躲进秘密基地的自在与安全感,人在门口时却需要点勇气才走得进去;反之要是窗户很大一扇,缺点不言而喻——待在店里会忍不住在意起往来路人的视线,很难静下心来。这家店的窗户完全过关,大小适中的外凸窗,不会给人压迫感,窗台摆有小小的盆花做装饰,绽放的红色花朵很常见,但我不晓得名字。刚好里志看向我,于是我试着问他:
  「里志,那是什么?」
  「花呀。」
  居然只回我这句,瞧不起人吗?我轻瞪了他一眼,他缩起肩说:
  「我不熟植物嘛,你问千反田同学的话,应该有答案哦。」
  「啊!我忘了!」伊原突然高声说道,接着从口袋拿出手机,「你提到小千的名字我才想起来,她说她那边可能可以早点结束呢。」伊原边说边操作手机,「她说如果能过来的话会打电话给我。」
  「是哦?很希望她能赶过来呢。」大日向低喃之后,抓住门把说:「总之我们先进去吧。」
  推开玻璃店门,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声响,看来门上没加装铃铛。
  一踏进门内,我不由得心头一凛。不是因为装潢很糟,而是建材木料的气味混合某种药品的气味,加上刚磨好的咖啡豆气味,全搅在一起扑鼻而来,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这应该算是恶臭了吧?这样真的能开店吗?不过也没办法,毕竟才刚重新装潢,只要赶在开幕前设法让新鲜空气流通进来,应该还有救。我在心中嘀咕着,放轻了呼吸。
  「噢,来啦。欢迎光临。」
  有人出声了,我直到此时才发现吧台内有名男子在。
  虽说是亲戚,男子和大日向却长得不太像,不过血缘就是这么回事吧,我也觉得我姊姊跟我长得一点也不像。男子给人存在感很低的印象,声音又小,和他人一对上眼就害羞地移开视线,不禁令人担心这样能开咖啡店吗?不过「凤梨三明治」的老板也不是多亲切的人就是了,而且仔细想想,男子是看在表妹的面子上才让我们几个进店里来尝鲜,说不定其实不太欢迎非主要客层的高中生消费者。
  「店里感觉很明亮呢,我喜欢。」
  伊原张望着同样采用奶油色调的店内装潢说道;里志则是望着墙上挂的画,喃喃自语说:「啊,罗特列克(注)耶。」我也趁这时间环顾着四下。
  吧台座位共七席,咖啡桌共四张,桌面虽大,只可惜是圆桌,圆桌总让我有种不管桌上摆什么东西都会掉下去的感觉。
  吧台内,老板身后的墙上挂着一个浮雕装饰,长长扁扁的心形以藤蔓花纹围起。说不定这浮雕的造形不是红心而是芜菁的球根,心形内侧还有两只兔子面对面。老板虽然给人感觉不甚亲切,身后的浮雕倒是相当可爱。
  「我音乐还没放,感觉有点冷清哦。嗯,你们先找位子坐吧,别拘束。」老板讲得很小声,几乎听不清楚。
  他这么说就表示开店之后,店里会固定播放广播之类的音乐,可是我比较喜欢安安静静的……总觉得自己好像开始在挑人家的毛病,住家附近开了新店,应该要坦率地感到高兴才是。
  「看来都弄得差不多了嘛,最后再加把劲吧!」
  大日向对店老板说道,那是在学校时从未听过的亲昵语气。亲戚之间的亲疏关系,其实很不一定,有几乎形同外人的手足,也有从小一块儿玩到大的表亲。这两人虽然年纪相差悬殊,但感觉得出大日向和这位表哥非常亲。只见她伸长了背脊探头看向厨房深处,说道:
  「今天AYUMI不在吗?我们来刚好可以练一下呀。」
  相较于大日向的兴奋,老板在听她说话时几乎面无表情。与其说是冷淡,可能这人原本就是这个性。
  「AYUMI去区公所赶办一些手续,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得赶快上手才行呀,你要是在客人面前不小心喊AYUMI『小BU』还得了。」
  我们来店里可以让他们练习,表示这位AYUMI应该是负责外场接待,那么就是老板的妻子,或者至少是女朋友,因为一般不可能把去区公所办理的手续交代给雇来店里帮忙的服务生。
  大日向回头看向我们,一副接待客人的语气问道:
注:罗特列克(Henri de Toulouse-Lautree,一八六四~一九〇一)十九世纪法国后印象派画家,为近代海报设计与石版画艺术的先驱,人称「蒙马特之魂」。作品受到日本浮世绘影响,开拓出新的绘画写实技巧,尤其擅长人物画,对象多为巴黎蒙马特一带的舞者、女伶、妓女等中下阶层人物,深具针砭现实的意涵。
  「如何?坐桌席吗?还是吧台?」
  里志再次环视店内后回道:
  「桌席都是四个座位的,现在人数是刚好,可是之后千反田同学可能会来哦。」
  「啊,对哦。」
  大日向点点头,率先拉出吧台椅子坐了上去。于是我们全坐上了吧台座位,依序是靠吧台边上的大日向、伊原、里志,还有我。椅子很高,脚构不着地面,不过因为不是可转动的椅面,坐上去不会觉得不稳,还满舒适的。伊原抚着全新的吧台桌面,用一副感慨良多的语气说出一点也不像会出自她口中的话:
  「这还是我第一次坐吧台座位,有种终于踏上了大人世界的阶梯的感觉呢。」
  确实有些大人世界的阶梯非常低就是了。
  老板一边把水杯排上吧台,一边问大日向:
  「店里还有一点装潢的气味哦?工头说过一阵子就会自然散掉了。」
  「不散掉就糟了,刚刚进门的时候,我还在想这气味该怎么办呢。」
  果然不止我觉得气味刺鼻,不过不可思议的是鼻子很快就习惯了气味,我不知不觉已经没再在意了。
  「好像是壁纸接着剂的关系,真是伤脑筋。啊,对,菜单也还没印好。」
  「根本什么都没弄好嘛!」大日向笑着高声说道。
  老板终于露出微笑:
  「哎哟,一样一样来喽。今天我想先请你们帮忙试喝我们店的特调,可以吗?」
  「如何?」大日向回头问我们,大家都点了头。
  「那就你说的特调,还有……」大日向又探进吧台说:「有没有吃的?」
  「特调四杯,是吧?轻食的话,我想推出几款三明治卖卖看。」
  「那也来几份吧。」
  怎么可能说要吃就变得出来。我忍不住插了嘴:
  「人家食材应该还没准备好啊。」
  「……啊,对,还没进货吗?」
  老板轻轻回了声:「还没呀。」接着匆匆瞥了我一眼,敛起下巴,应该是向我道谢的意思吧,「不过有司康饼哦,要不要试试?」
  我们欣然接受老板的好意。
  看着老板准备餐点,感觉他似乎在其他店里累积过经验,又或者是事前已经练习过吧台内的动线,举手投足不疾不徐,一个步骤接着一个步骤从容进行着。
  但大日向似乎不这么认为。
  「我说啊,AYUMI的肚子会愈来愈大吧?到时候你一个人有办法撑场吗?」
  这下可以确定AYUMI是女性了,不过我也是这时才想到,AYUMI也可以是男生的名字。
  老板排着咖啡碟回道:
  「客人不多的话还忙得过来啦,不过,好像不能这么期待哦。」
  「废话,一定要让店里客人大喊:『别挤!别挤!』要人满为患才行呀。」
  「没看过生意那么兴隆的咖啡店吧。」
  一点儿也没错。
  「对哦,不然友子你来帮忙打工好了。」
  「打工吗……」大日向叹了口气,「你愿意雇我是最好的了,可是我没打过工啊。」
  「打工总有第一次呀。」
  「不是那个问题,你也知道,我老爸不让我打工啊,零用钱还愈来愈少。」
  「贷款很重的,你要多体谅爸爸。」
  「都怪他没事买那么贵的车,连我都被拖累了,然后还不准我自己赚钱,根本是莫名其妙嘛。」
  大日向大肆抱怨了一番之后,似乎才惊觉身边不止表哥,还有学长学姊在场,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含糊地说:「哎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喽。」
  对话暂歇,外头大马路传来汽车驶过的声响。伊原望向店内某个角落,缓缓地说:「那个书柜很棒耶,不会让人觉得是在百圆商店买来摆的廉价品。」
  她没说的话,我一直没留意到那有个书柜。
  这座矮书柜不是三层柜那种阳春的柜子。上头的书全都摆出正面书封,看来这书柜装饰性高,收纳量却似乎不大。柜上的书全是四六判(注),海内外作品都有,交杂着陈列。
  「老板是爱书人吗?」里志问的不是老板,而是大日向。
  大日向偏起头,一副你问我我问谁的表情。老板见状,伸手示意大日向别开口,自己回道:
  「称不上是爱书人啦,这里摆的都是我觉得书封设计很漂亮的书。」
  「所以这些不是您想推荐给客人看的?」
  「嗯,我没想那么多。」
  也就是说,那座书柜原则上等于是装潢的一部分了,但不知怎的,总觉得是老板的自谦之词。
  另外我看到靠近吧台边上还有一座杂志架,摆出的就只是一般的报章杂志。里志随着我的视线看去,也发现了杂志架。
  「啊,有《深层》呢。」里志指着一本周刊。
  我也听过这份周刊,印象中是个定位不上不下的刊物,既非历史悠久的知名杂志,也不是以裸照或丑闻做卖点吸引读者的八卦杂志。我不明白里志为什么会特别在意这份到处都买得到的周刊。
  「大日向同学,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你拿一下那本给我吗?」
注:日本书籍常见尺寸,约为127mmX188mm。
  「喔,好的。」
  坐在吧台边上的大日向离杂志架最近,但因为架子塞得满满的,她伸出另一手压住其他杂志才好不容易把《深层》抽了出来。里志拿到杂志便开始翻阅,伊原问:
  「怎么了?在找什么报导吗?」
  「嗯,看一下喽。这种杂志会登神山市的事,可是很难得的。」
  「是哦?他们登了什么?」
  「就那个啊,水壶社事件。」
  伊原「哦」了一声就没再说什么了,大日向也丝毫不显讶异,一股「哦,原来登了水壶社事件呀」的气氛正流动着,仿佛什么都不用解释。
  换句话说,只有我没听过那起事件。
  「那是什么?」
  里志听我这么一问,故意夸张地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搞什么啊,奉太郎,你是开玩笑的吧?」
  「听是听过啊。唔……水壶嘛,就是那个啊,野餐的时候会带的。」
  里志充耳不闻,直接翻开一页亮到我面前:
  「就是这个。」
  那是一小篇只占了半页版面的报导,似乎是国内轶闻之类的专栏,但标题吸引了我的视线,上头写着:「总会屋(注)巨头 赚蝇头小利竟踢到铁板」。虽然我自己看报导内容就能知道了,但或许是为了消磨等咖啡送上来的这段空档,里志开始说明给我听。
  「神山市里有一家叫『水壶社』的公司在征人,然后呢,去应征的当中几个人收到了录用通知,还参加了研修,被告知说四月开始上班之后各将负责哪方面的工作。没想到到了四月,这几位新人到公司时,公司的人却一头雾水,说根本没有录用他们。」
  事情怎么回事,答案再明显不过。
  「等等,让我讲。莫非是这样?就是这几个人事先已经付了制服费、资料费等等费用?」
  「答对了。或者应该说只有这个答案了吧。」
  伊原一脸不耐地对我说:
  「新闻一直在播啊,你都没听说吗?我说你啊,真的有好好地面对整个人类社会吗?」
  不过是没听说一起事件,为什么要被讲得这么难听?可是我若如此反驳,伊原的伶牙俐齿肯定又会从别的角度咬过来,我决定把话吞回去。
注:日文的「总会」即「股东大会」,「总会屋」即是在各企业股东大会上出现的「职业股东」,握有企业众多股票,具有提案权,通常与黑道组织有密切关联,他们在股东大会上或是闹事或是妨碍会议进行,行为严重影响一般个人股东参与经营的权利,甚至可左右股东大会的决议,祸乱整个日本金融界。部分经营者宁愿选择私下事先打点或花钱消灾,或是请更有势力的总会屋来撑场。日本于一九八二年修改商法,明文禁止企业对总会屋输送利益。
  「看来是很单纯的诈骗,抓到歹徒了吗?」
  「因为这个诈骗手法势必有录用者的名单,也等于留下了线索,听说警方满快便逮到人了哦。有意思的是这名歹徒的父亲是知名总会屋的头子,这篇报导就说,既然逮到了这个小喽啰,说不定能够一举揪出幕后的主谋。」
  我看很难。
  「逮到了小孩就肯定逮得到父母,有这种事吗?」
  里志也是明事理的人,耸了耸肩说:
  「所以这篇报导只占了《深层》角落的一块小篇幅呀。」
  原来如此。
  里志抽走我手上的《深层》,望着报导说:
  「我本来以为诈骗啊,上当的大多是老人家,看来得修正想法了。如果我去年收到一份通知书说:『恭喜你考上神山高中,请先支付入学金。』我恐怕也会毫不怀疑地上当。」
  「啊,我懂。」伊原说:「要是收到同人志贩售会(注)的中奖通知,我可能也不疑有他……」
  「同人志贩售会?是跳蚤市场吗?」我问。
  伊原不知为何没吭声。
  就在这时,老板端上了特调咖啡,里志把《深层》递还给大日向。接下来,我们尽情享受了好一会儿的下午茶时光。
  我明白为什么吧台墙上会挂着兔子浮雕了,这家店的咖啡杯把手与咖啡匙柄上都装饰着垂耳兔子的花样。老板或那位「AYUMI」是超级兔子迷,又或者只是因为生肖属兔而想透过兔子招来好运。
  遗憾的是,虽然我自认还满喜欢喝咖啡的,但我的味觉与嗅觉却无法辨识一杯特调咖啡的滋味有多美妙,只说得出:「很好喝呢。」这种平凡的评语。但究竟是和什么相比、又是哪一点尤其美味,我完全想不出来。而老板似乎也不期待听到称赞,我们先后说出口的「好喝」,他只是听听就算,接着一副想说「那不重要啦,重点是……」似地问我们:
  「司康饼得搭配果酱和生乳酪吃,有几种口味可选择。果酱有草莓和柑橘两种,生乳酪有原味和马士卡彭两种,各位想要怎么搭配呢?」
  我们各自挑了想吃的口味,没想到竟得出最复杂的结果——
  我选草莓果酱和原味生乳酪。
注:原文做「即壳会」,通常指动漫同人界的参与者(不论个人或同人社团)直接贩卖自己创作的同人志,并与读者做交流的展览会。除了书籍,同人创作的游戏软体、音乐CD、歌词、素描等亦可能在会场贩售或发布,会场内亦可能有与动漫画关系较密切的流行文化之活动,如Cosplay或娃娃摆设等。
  里志选柑橘果酱和马士卡彭生乳酪。
  伊原选柑橘果酱和原味生乳酪。
  大日向选草莓果酱和马士卡彭生乳酪。
  我们点的品项完美地聚集了四种可能的排列组合。点完餐时,一直很稳重的老板脸上闪过一丝困惑,并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果酱、生乳酪,加上一人两块司康饼。里志严肃地凝视面前的点心,说道:
  「奉太郎,我很自负一点,那就是本人对于无谓的知识一向有着相当程度的认识。」
  「你不用自己讲呀,我帮你说,你对于无谓的知识一向有着相当程度的认识。」
  「被别人这么一讲,我更是自信百倍啊。不,那不是重点。我啊,知道正统英式的司康饼吃法哦,果酱First……」
  「先涂果酱吗?」
  「不……生乳酪First……」
  「哪一个先啦?」
  里志没回答,一迳盯着点心盘看。简单讲就是他只记得有一种要先吃,却忘了是哪一种。
  老板没等苦恼的里志挤出答案,爽快地告诉我们答案:
  「先涂果酱哦,因为生乳酪一涂上热的司康饼就会融掉。不过其实看个人喜好就好啦,没有硬性规定。」
  原来如此,确实有道理。虽然店老板说依个人喜好即可,但听了这番理论,反而没人敢先涂生乳酪了。「那么我们开动喽。」就在此时,传来低沉的声响,是手机的振动声。
  「啊,是小千打来的。」伊原拿起手机便站起身,直接走出店门。我因为没有手机,不清楚手机礼仪。像这种在场都是认识的人的状况,有电话进来也得马上离场吗?那还真是麻烦的道具。
  伊原很快便回来了。
  「小千说现在过来。」
  「千反田同学知道这个地点吗?」
  「我跟她说沿着镝矢中学前面的路直走,荞麦面店旁边就是了。虽然没讲店名,我想没问题吧。」
  荞麦面店门口的布帘很醒目,应该不用担心。

  接着我们聊了一会天气。
  「听说傍晚会下雨啊。」我只是无意地说了出口,里志和伊原却异门同声地持相反意见。
  「那是明天吧?」
  「听说是今天半夜十二点左右才会下哦。」
  大日向则是没表态,嘻嘻笑着说:
  「有人看到的天气预报不是最新的哦。」
  这下我也没把握自己看到的天气预报是不是最新的消息。不过我如果看了气象预报,来源应该只有一个。
  「我记得我是看今天的晨间新闻报的……」
  「我也是看晨间新闻呀。」伊原说。
  「我也是哦。」里志说。
  二比一。大日向用一副打定主意当旁观者的态度做出了裁决:
  「少数服从多数,判定是折木学长记错了。」
  我没打算坚持己见,反正到了傍晚他们要是被雨淋湿,自然会泪眼婆娑地反省:「啊啊,原来那时折木奉太郎说的是正确的。」
  接着我们四人像是约好了似地先后去了洗手间。最后我回吧台时,发现千反田已经到了。她正坐在吧台座位上。距离刚才那通电话还不到十分钟,动作真快。我以手帕擦手,同时说着:
  「噢,你来啦。」
  千反田似乎很开心地微笑回我:
  「嗯,我刚刚已经在附近了。」
  由于大日向坐在吧台边上的座位,千反田只能坐到我旁边。先前是考量圆桌都是四人座才坐过来吧台的,但一旦五人横向坐成一排,总觉得静不太下心来,而且我这时才想到店里没其他客人,我们只要拖别桌的椅子来凑成五张围着圆桌坐不就成了。
  「那边还顺利吗?今天是什么要紧事呀?」伊原问。
  「是亲戚的喜寿。不过虽说是亲戚,却是我完全不熟的远亲,总之礼貌上得去一趟才行。结果我祝过寿之后,他们的酒宴也开始了,我想说去厨房帮忙只会碍手碍脚,打算要告辞,没想到……」
  「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不是什么大事啦。」千反田的笑容中带着困惑,「我想借他们的电话一用,没想到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当时附近也没有他们家的人,我只好先接起电话,可是这一接就麻烦了,对方是一位老婆婆,口音很重,讲话又小声,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这下我也不知道是该请别人来接还是该请婆婆留话……光是要听懂婆婆的名字就花了好长的时间。要不是发生了这件事,我还能更早到的。」
  「咦?」出声的是大日向。由于她和千反田中间夹了三个人,她往吧台内探出上身问千反田:「学姊你刚才说了借电话吧?也就是说,之前你打那通电话来的时候,人还在亲戚家里喽?那里收不到讯号吗?」
  「讯号?呃……」
  千反田一脸疑惑,显然是听不懂大日向的意思。我抢在双方开始混乱前插了嘴:
  「千反田没有手机。」
  「……什么?」
  大日向惊讶成那样,我不知怎地觉得有些心虚,仿佛自己说了谎似的。大日向的上身又探得更前方。
  「咦?那、那个……怎么办?像是要联络朋友的时候,不是很不方便吗?没办法讲到话耶?」
  「那部分呀,」千反田露出温柔的微笑,「总是有办法解决的哦。」
  我也是没手机一族,但这种时候总会深深感受到社会的压力。看我和千反田谁会先屈服办一支手机了。
  「学姊,你说是去祝贺喜寿呀?不愧是千反田学姊,往来都是大人的世界。」
  里志以泼冷水的语气说:「还好吧,这种事顶多一年遇到一次呀。」
  「向远亲祝寿什么的,我可能一辈子也遇不上一次啊……」待在吧台的最旁边,大日向幽幽地嘀咕着。
  话说回来,喜寿是几岁的生日呢?只记得和数字「七」有关,确切年龄我就不清楚了。算了,反正不重要。这时千反田和老板聊了起来。
  「这位小姐也来一杯特调如何?还有司康饼哦。」
  「真是抱歉,我没办法喝含咖啡因的饮料。但还是很谢谢您邀请我们来,贵店感觉非常好哦。」
  对耶,千反田要是喝上含有大量咖啡因的饮料,听说下场会很惨,是完全睡不着的那种体质。
  「谢谢你的赞美。噢,对耶,」老板思索了一下,「可能菜单再加一些低咖啡因的饮料会比较好。」
  可是千反田算是特例,我想不太适合当参考。
  「总之这样的话,今天可能没办法做出你能喝的饮料了。」
  「请别在意我,承蒙您邀请,我还迟到,已经对您很不好意思了。」
  于是店老板只端了一杯水给千反田,但千反田才喝了一口,一脸讶异地抬起头说:「这个……不是自来水吧?」她又喝了一口,「是井水,而且不是来自这附近的井,而是在更上游的山麓涌泉取得的中硬水(注)。我说对了吗?」
  老板不禁露出微笑,非常轻地点了个头。
  「像你味觉这么敏锐的人,没办法请你尝尝看本店的特调真是太可惜了。」
  我面前也有一杯水,我拿起来再尝一口。
  「原来如此,很好入喉呢。」
  「啊,你那杯加了柠檬,不过水本身只是自来水。」
注:矿泉水分软水与硬水,所谓「硬度」即水中所溶有钙与镁含量的数值化,数值越小表示矿物质含量较少、水质较软。在日本硬度〇~一〇〇的水被分类为软水,一〇一~一三〇为中硬水、而三〇一以上则被归类为硬水。硬度为影响水的口味的重要关键,软水质地清爽柔嫩,较好入喉;硬水则较感有特色,有时会感觉到一丝苦味与咸味。
  这样啊。
  千反田一手贴着水杯,转头张望店内。
  「要是我也能喝咖啡就好了。希望贵店的生意能尽快上轨道。」
  「谢谢你。」
  「请问贵店的店名是什么呢?」
  理所当然的疑问。
  然而大家听了都是一愣。仔细一想,方才无意间提过好几次,却一直没问出答案。我看向里志,里志看向大日向,大日向再次问老板:
  「是叫什么啊?」
  然而老板却吞吞吐吐的:「店名喔……」
  大日向追问:「你该不会还没决定吧?」
  「决定是决定了,只不过,」老板一脸苦涩地看着大日向,「友子听了一定会取笑我,还是先别公开吧。」
  「是会被我取笑的店名吗?」
  老板偏起头:
  「我自己是觉得取了个好名字啊,一念就晓得这儿是咖啡店。」
  老板的迟疑显然很奇妙。开张在即,照理说不该隐瞒店名,反而要大肆地宣传才是。
  而这一丝「奇妙」并没有逃过千反田的眼睛。
  「请问……所以贵店外头没有挂出招牌,也是不想让大日向同学看到的关系吗?」
  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店外的确没有挂出招牌,有的话我们一定会注意到的。不过就算再怎么不想被表妹取笑,也不至于为此延迟店面工程进度吧。不出所料,老板摇头回道:
  「不是的。因为我挑了比较特殊的字体,厂商那边需要长一点的时间制作。」
  「字体?所以店名是英文吗?」
  「不是,全都是汉字。」
  大日向一听,放声大笑。
  「汉字!那我很可能会取笑你取的店名了,因为表哥你的汉字sense不是普通的糟啊!」接着她转向我们,一副很乐的模样说:「这个人很夸张哦,把『I love you』直接音译翻成汉字,还用到爱染明王(注1)的『爱』和恶鬼罗刹的『罗』什么的。」
  大概是「爱罗武游」(注2)之类的吧。先不论这音译的sense如何,大日向的汉字说明方式相当惊人,伊原也不禁露出不知该笑还是该怎么反应的复杂表情。
  「那是什么说明法啊?小向你家里是开寺庙的吗?」
注1:爱染明王是佛教密宗的明王之一,全身赤红、呈暴怒威猛之相貌,除了象征佛法精进,亦象征热情如火、大敬爱如烈日。日本佛教徒一般相信爱染明王可保佑男女的婚姻恋爱和合。
注2:日语发音同「I love you」的外来语念法「アイラブユー」。
  一介高一女生口中怎么会说出什么「爱染明王」和「恶鬼罗刹」?大日向似乎说出口后,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妥,浅褐色的双颊泛红。
  「我爸是个庸庸碌碌的上班族啦。人家一时之间想不到其他更好的说明嘛!不然学姊你会怎么说?」
  伊原想也不想便回道:
  「爱知县的爱,罗马的罗。」
  噢,果然不容小觑,我不由得大感佩服。
  另一方面,我也清清楚楚听到老板悄声嘀咕着:「比那个要好一点啦。」
  千反田笑咪咪地说:
  「还不能公开的店名。呵呵,我很好奇。」
  你开心就好。
  「汉字啊。」里志一边盘起胳臂说道:「取了汉字店名的咖啡店,常见的像是『咖啡待梦(注)』之类的?等待的待,梦想的梦。」
  「啊,我懂我懂!」大日向点着头。
  老板也应道:「方向是对的哦。」
  类似「待梦」的取名方向就表示是直接音译翻成汉字。但这是我的解释,伊原似乎另有看法。
  「常见的话……是斜玉旁的『珈琲馆』吗?」
  「斜玉旁?那不是王字旁吗?」我凭着模糊的印象说了出口。
  「那是写做王字的偏旁,叫做斜玉旁。」
  被学妹纠正了。大家究竟是在哪里学到这种知识的?我不由得看向里志,里志带着一副「我也没听过」的表情摇了摇头。
  伊原对于部首的知识或许正确,答案却是错的。
  「不是那个方向哦。」老板语带安慰地说:「不过店名是三个字没错。」
  「那么——」里志才刚开口,大日向倏地大大伸掌制止他说下去。
  「不行!学长,想清楚再说。」
  「不不不,猜得愈多命中率愈高哦。」
  然而大日向却意外地执拗。
  「我朋友说,『猜名字的传统规矩就是最多只能猜三次。』」
  是吗?如果是传统规矩就没办法了。里志偏起头说:「我是只听过『限三日之内』啦。」不过看来是规矩,只能请里志放弃了。
  「所以了,给提示!给提示!」
  面对起着哄的大日向,老板一瞬间露出非常温柔的眼神。虽然单凭这一点就下结论或许太草率,然而我想店老板可能从大日向小时候起便时常陪她玩这种幼稚的小游戏,当然老板不是说什么都不肯把店名告诉大日向,但他很配合地给了提示。
注:「待梦」的日语发音同「time」的外来语发音「タィム」。
  「提示啊……我想想。嗯,店名就是本店的招牌。」
  「招牌?咦?这不是废话吗?」
  「只剩第三次机会了,慢慢想吧,猜中的话我有奖赏给你。」
  「真的吗!」大日向的神情瞬间亮了起来,「好,我一定猜对给你看。等着。」
  接着大日向竖起食指叮咛我们几个:
  「就是这么回事了,我一定会猜出来的,所以学长学姊你们通通不准开口哦。」
  我第一次觉得这个活泼的一年级学妹其实还很小孩子气。
  不过并不是让人感到不舒服的幼稚脾气。但真要说起来,恐怕得承认这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虽然她还是能让我的嘴角露出些许笑意。
  墙上挂着时钟,上头也有兔子图案。不知不觉短针已指向五点,没想到我们一待就待了这么久。
  因为大日向一直在想店名,话一下子变少了。我们都已喝完咖啡,老板也把杯盘收走了。由于我一直相信今天傍晚会下雨,稍早前就开始留意告辞的时间点,加上话题也差不多聊完,此时不撤更待何时。
  「那么,我们差不多该走了吧。」
  没想到大日向对我这句话的反应很大,她抬起脸看向时钟,一瞬间露出焦急的神色,但旋即恢复平时的笑脸。
  「对了!学长学姊,」她开口了,「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我有件事想问。」
  看来她应该是一直有话想问,却因为专注于猜店名而忘了发问。留意到她那一瞬焦急神情的似乎只有我,其他三人可能没察觉大日向硬将话题拉向她想问的事。
  「什么事呢?」伊原问道。
  但大日向的视线却是朝向千反田,「千反田学姊,你人面很广吧?」
  「人面……」千反田不禁低喃。
  伊原语气坚定地对千反田说:「小千,放心吧,小向不是那个意思,你的脸很小的。」
  「不是的,我知道。我明明知道,还是吓了一跳。」千反田抚着胸口说:「唔,我不觉得称得上人面广,只是我还满常像今天这样,因为家里的一些关系必须去见很多人。」
  「那,」大日向顿了一下,很不像她平日直率的作风,接着战战兢兢地问了:「那比方说,你认得一位姓阿川的女生吗?」
  「阿川小姐?」千反田微微偏起头,「你是说一年A班的阿川佐知同学吗?」
  「啊,对,就是她。」
  大日向不知怎地显得有些畏怯,缩回身子。由于中间夹着里志和伊原,我看不到大日向的表情。
  「阿川同学怎么了吗?」
  「没什么……你认得就好。」
  另一方面,坐在我身旁的千反田明显地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只不过她可能也觉得大日向不太对劲,还是没说出:「阿川同学怎么了吗?我很好奇。」而大日向突然沉默了下来,气氛变得有点尴尬。
  「嗯,那么各位,」我再次看向大家,探过每一人的神情之后说:「我们差不多该走了吧?」

  后来这一摊由老板请客。人家马上要开门做生意,我们却跑来白吃白喝,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可是老板很体贴地不让我们付钱。他的说法是:「因为收银机还没装好,等开店以后,你们下次来玩再收钱吧,这样计算消费税什么的比较不麻烦。」
  里志、伊原和大日向已经走到店门口附近,收银台这边只剩我和店老板,还有千反田。
  「您这么热情招待,我却没办法喝咖啡,真的很抱歉。」千反田低头致意。
  老板一听,对她露出了开朗的笑容。我一直以为老板是没什么表情的人,看来并非如此,可能只是因为初次接待客人,即使只是试吃客,还是让他心情一直紧绷着。
  「别这么说,咖啡这种东西又不是非喝不可。」
  「祝福您的……」千反田说到这,突然接不下去,看样子她是想说出店名,但这依然是个谜,她只好换个说法:「祝福贵店开张大吉,生意兴隆。」
  接着千反田转头看向我,「呃,折木同学,虽然等到店开张就晓得店名了,可是,我……有一点……真的只有一点……好奇耶。」
  她这么说并不是出于期待我解开方才出现的两道谜团,但也没规定非等到哪个时间点才能揭开谜底。我对于大日向不对劲的言行之谜完全没头绪;但对于店名之谜,我倒是有个推论。
  幸运的是,收银机旁就摆着便条纸和原子笔。
  「这可以借一下吗?」
  「嗯,请。」
  「谢谢。我应该不受限于只能猜三次的规矩吧?」我说着往便条纸上写下了字。
  千反田探过头来看。
  「……咦?」
  纸上并列着三个汉字。
  第一个是「步」。
  接下来是「连」。
  最后是「兔」。
  这家店的店名必须符合几项条件——
  「会被大日向取笑的店名」。
  「一念店名就晓得这儿是咖啡店」。
  「类似『咖啡待梦』的取名方式」。
  「不是『珈琲馆』」。
  「共三个字,全是汉字」。
  还有最后老板被逼得说出的提示:「店名就是本店的招牌」。
  这家店的「招牌」是什么呢?物理性的招牌还没装设好,那么就有两个可能。
  一是「招牌女侍」,也就是AYUMI小姐。以三个汉字的确可以拼出她的名字(注1),只不过「AYUMI」无论换成哪三个汉字,都没办法让人一看就晓得这家店是咖啡店。比方我在街角看到一家店名叫「亚由美」,应该会觉得那是一家和身为高中生的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小酒店。
  另一个可能是「招牌商品」。这家的招牌商品,不用说当然是咖啡。老板似乎没打算主打轻食,而司康饼或三明治也不可能成为店名,再加上没用到「珈琲」两字,那么?
  「您说过店名就是本店的招牌,对吧?而贵店的招牌商品就是特调咖啡——『BULENDO』(注2)了。」
  「啊,对耶。」千反田轻呼一声:「老板刚才向我介绍菜单时,也不是用『本店的咖啡』。老板的说法是:『没办法请你尝尝看本店的特调真是太可惜了。』」
  我点点头,看样子老板浅意识里对自家店的特调相当有信心,自负非一般的家常综合咖啡(House Blend)可比拟。
  那么以汉字来组成「BULENDO」当店名,会是什么字呢?类似「咖啡待梦」的取名方式,就表示一如我一开始的推测——是直接音译翻成汉字。要将「BULENDO」分出三个音节,几乎可确定是分成「BU」、「LEN」、「DO」,毕竟日语中不存在符合「NDO」发音的字。
  我第一个确定的就是可念为「DO」的「兔」字(注3)。这家店里,包括咖啡杯、咖啡匙和时钟上都有兔子的装饰图案。而且最关键的是,老板身后的墙上就挂有兔子的浮雕,如此大量的兔子,让我不禁怀疑与店名有关。
  接着我猜了「步」字。可念成「DO」又要适合放入店名的汉字并不多,有负面印象的「不」或「侮」当然不列入考虑,「抚」或「怃」则是日文中的少用难字;我也想过会不会是「舞」(注4),但对咖啡店店名而言,这字显得太华丽。这时我又想到了「AYUMI」。
  身怀六甲的AYUMI小姐的名字可写成单个汉字,大日向先前对老板说:「你要是在客人面前不小心喊AYUMI『小BU』还得了。」所以若名字是「AYUMI」且小名是「小BU」的话,两个读音都符合的汉字就是「步」了,我不确定AYUMI小姐的汉字名字是单一个「步」字或是后面还有字(注5),无论如何这个汉字符合了「BU」音,易读且给人印象不差。
注1:日语当中有许多发音同为「AYUMI」的女性名字,如:亚优实、爱由美、步悠美、亚由美等等。
注2:日语的特调咖啡为「blend」的外来语「ブランド」,念作「BULENDO」。
注3:日语「兎」的音读为「と」(TO),接在「ソ」(N)后方转浊音念为「ど」(DO)。
注4:「不」、「武」、「抚」、「怃」、「舞」在日语中均可念作「ブ」(BU)。
注5:如步美、步弓、步实、步未、步由美等等。
  最后是「LEN」了,这是三个字当中我最没把握的字。
  老板因为担心会被大日向取笑而犹豫着没告诉她店名。若仅是因为把代表恋人或妻子的名字「步」字放进店名里,大日向会取笑老板吗?或许会吧,但应该不至于让老板如此害臊,那么让他害臊不已的就是因为中间的「LEN」字了。
  吧台墙上的心形浮雕里,有两只兔子。
  与「步」心「连」(注1)心的「兔」。若店名取作「步连兔」,老板会害臊着说不出口就情有可原了。
  看向便条纸的老板稍微睁大了眼,接着冲着我微微一笑说:
  「很不错呢。」
  「有奖赏吗?」
  然而依然面带微笑的老板摇了摇头:
  「很可惜,只差一点点。」
  猜错了啊。
  我并不讶异,因为本来就没有十足的把握。「步」和「兔」应该错不了,但「连」却直到最后仍不是很肯定。不出所料,老板拿起原子笔,把「连」字画上两杠。
  接着在旁边写下了一个字。我一看,心下了然,用这个字的确会很害臊。
  镝矢中学附近即将开张的咖啡店店名叫做「步恋兔」(注2),爱恋AYUMI的兔子。原本觉得这位老板给人感觉不太亲切,没想到骨子里其实有着无可救药的浪漫。大日向要是得知店名,肯定会取笑老板的,而且是放肆地、开朗地张口大笑。
  不过千反田却一脸纳闷:
  「呃,为什么会出现『步』字呢?」
  对喔,我们提到「AYUMI」的时候,这家伙还没来,不过不好让里志他们等太久,我简短地说了句:
  「回去路上再跟你解释。」
  千反田小声回道:「麻烦你了。」

  我看了一眼吧台好确定没人忘了东西。吧台上只见杯盘匙子等物,但在告辞前我无意间发现一件事——杂志架里插着的报纸是晚报,我想了想立刻伸出食指和中指夹住晚报,咻地抽了出来。天气预报栏上头写着傍晚开始下雨。我招了招手叫来里志,得意地说:「看吧,这里也写说傍晚会下雨。」
  「你还在在意那档事啊?我都不知道原来奉太郎这么放不下。」
  也不是这么说,但站在店门口的伊原回过头来:
注1:日语中「连」可念作「レン」(LEN)。
注2:日语中「恋」也可念作「レン」(LEN)。
  「何必看什么预报?天气这种东西自然会知道啊。喏,你自己看!」
  点点雨滴正打在玻璃门上。
  明知道会下雨,却没能赶在下雨前回到家,要说傻还真傻。不过往好处想,这下摺叠伞总算没有白背出来了。

  3现在位置:11.5km处。剩余距离:8.5km

  仔细回想着那天的事,确实有一点怎么想都很奇怪——有个东西在我们进店与离店时是不一样的,我不觉得那是偶然,而是有人刻意动了手脚,就和我不得不处理庆生会上那个招财猫是一样的状况。
  愈是回想,我内心的推论愈是肯定。不过依旧是模糊的臆测,我还得取得更多的证言。
  越过丘顶,前方出现一群小村落。那里是阵出,千反田的家就在那儿。
  我已经算不清自己和千反田之间距离的概算了,因为我一会步行一会跑步,前进速度完全乱成一团。
  不过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能和千反田讲上话的时机点,会是在下完这段坡、进入阵出之后。


四 放开要轻松多了

  1现在位置:14.3km处。剩余距离:5.7km

  可能是将近十年前的事了,我曾经和姊姊一道步行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那时候听说旧的民众活动中心要拆除,姊姊兴奋不已:「会不会用爆破的方式拆房子呀?」决定带着我去看热闹,当时我的确也很兴奋。但要是时光倒流,我很想站到当年的自己身后,然后轻轻把手放上小男孩的肩头,温和地告诉他:「想也知道不可能有那种事呀。」当时我们姊弟俩不停地走,一直走到我想哭的时候,姊姊便鼓励我:「那景象一定很壮观哦。」而继续走下去。多么令人感动落泪又有毅力的好孩子呀。
  拆除作业当然不是用爆破的方式,而是出动了大型怪手。但印象中我没有因此失望,亲眼见识到巨大的建筑物华丽且迅速地被拆毁夷平也是相当痛快。
  让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回程的痛苦。去时的亢奋情绪已逝,不知道回家的路的我只是一味跟着姊姊走,连此刻自己身在何处都不晓得。此外肚子又饿,天色也开始变暗,姊姊看着哭丧着脸拖着步子的我说:
  「走走停停的话脚会痛哦,好好跟上来。」
  结果我已经不记得那一天究竟有没有靠自己的双腿走回家了。
  会想起这段往事,不用说,是因为我一下步行一下跑步,忽慢忽快的下场。现在脚开始痛了,精确来说是右脚脚踝一带隐隐作痛,如果是脚底、小腿或脾脏痛,我还能说服自己反正长跑就是这么回事,但怎么会是这个部位在痛呢?
  下坡路眼看要结束。
  我的头总是不自觉地低着,现在一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成片插完秧的辽阔青色水田,以及零星散布其间的宅邸。不知是还没收拾,还是这带的端午节也和雏偶祭一样是按照旧历在过,远远的民家仍挂着鲤鱼旗。我望着旗子翩然翻飞,成片长稻苗迎风摇曳,划出波纹,才察觉一直有凉风吹拂;太阳高挂在天,却不觉得热得难受。从神山高中的操场出发,直到现在我才第一次有了想认真跑一下的心情,偏偏有意愿跑步的时候脚却痛起来,世事果然无法尽如人意。
  我想应该没什么大碍,但保险起见,还是逐渐放慢速度,最后停下脚步。路边开着白色小花,即便毫无附庸风雅的心思,我也晓得这是铃兰。我茫然地望着小小花朵,抚了抚右脚踝,然后压几下,最后捶了捶。
  「……嗯,这种程度的疼痛还能撑吧。」
  痛楚并没有消失,但摸了摸感觉也不是太严重,而且没肿起来,应该没问题吧。就在我打算继续前进时,唐突地飞来一阵斥责声。
  「喂!你这家伙给我认真跑啊!」
  我一头雾水,抬起头一看,一年级时同班的某某正跑过我身边。
  我跟这人不熟,只是曾经同班,印象中没讲过几句话,只不过我想起从前听过很类似的声音。那是寒假前全校大扫除的时候,因为垃圾桶满了,我正想拿去倒掉,却换来一句满含忿恨的:「不用你这家伙去倒啦!」当时我没说什么默默地走开了。
  那位某某可能晓得我是二年A班,才会讶异为什么我早早出发却还在这儿混水摸鱼,但他讶异归讶异,语气也太冲了吧。我再怎么迟钝也感觉得出他对我怀有敌意,虽然不记得自己从前和他有什么过节,可是想来是曾经做了什么让他看不顺眼的事。而且……他应该也跑累了,火气总会大了点。
  我要是现在迈开步伐继续往前跑,一旦追上他难免尴尬。虽然脚痛不太严重,我决定暂时用步行的。
  几个人陆续超越我而去,我思考着「讨厌」这件事。
  我觉得自己的个性不是树大招风型,也不是人见人爱型,如果对一百个人做问卷调查,当中应该会有人受不了折木奉太郎这个人。就算对我再宽容,毕竟我不是会积极参与团体行动的人,班上的活动也明显时常敷衍了事,结果就是常常收到「那家伙搞什么啊,都不为大家的事出力」的冷漠视线。不过,该怎么说呢,我本来就不太在意这些,或许可说是超然吧。
  但就算是这样,我通常还是会选择避开讨厌我的人。此刻我以步行前进而非跑步,也是这个原因。不过里志在这方面就和我不一样。
  那小子不会避开人群,时常四处跑四处露脸,出力也出嘴,但不是因为他喜欢插手管别人闲事。里志的出现并不代表「交给我办吧」的意思,而是出于「也让我玩玩看吧」的心态,而且,他虽然只是参一脚,可是做起事来却从不敷衍。不过他这看似四处沾酱油的表现似乎也会招人误解,强就强在里志即使晓得有人讨厌自己,还是依旧一副没事人的模样。换句话说,他可能远比我还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这也是一种超然。
  然而,也有些人和超然二字完全扯不上边。多亏方才那位某某骂了我,我想起昨天似乎也听过类似的话语。
  不过,还是只有当时说上话的两位当事人才有资格讲这个部分。

  路边停着一辆公车。
  令人感动的是车旁还有一座附遮檐的小小候车亭。这座亭子的铁皮锈蚀斑驳,而钉在墙面的招牌字形古朴且满是灰尘,似乎是珐琅制的。长椅则是塑胶制品,即使设置在可遮风避雨的亭子内,还是风化得很严重,结构显然很脆弱,而且边边还缺了一大块。它的断面已然褪色,四下却不见缺了的角,看来不是这两天才坏的。
  没有地点比这里更适合观望跑步的神山高中生了。我小心避开他人耳目,若无其事地溜进亭子里,在角落暗处坐了下来。只要等着,千反田迟早会出现。
  刚刚才被那位某某君突如其来地辱骂不认真跑,如今我却连跑步都放弃了,但其实我有我的理由。
  今天早上从操场出发后没多久,我就一直在想一件事。昨天我和千反田、大日向三人在地科教室里,后来伊原来了就说大日向要退社,到这为止大致都与事实相符。
  不过经过我这一路的回想,同时也向伊原和里志问到一些事,我渐渐醒悟昨天放学后的那数十分钟有多关键,不是能够以一句「我一直在看书所以没印象」带过。有了这个觉悟,先前觉得无关紧要而淡忘的回忆,又鲜明了起来。
  先不论是否为事实,千反田显然觉得是自己逼得大日向退社而自责不已,要是我没神经地追上跑步的她说:「那件事应该还有办法挽回的。你先停下来,我有话想问你。」她一定只会默默地摇头以对。她脾气很拗,一旦决定的事便不肯更改。
  但我非得拦下千反田不可。
  为了让她停下脚步,我试图回想昨天放学后的关键数十分钟发生过什么事。必须得出一个推论告诉她才行。我得厘清在千反田的认知里,她觉得大日向退社的原因。
  我总觉得自己似乎知道当中的症结点。

  2过去:大约十九个小时又三十分钟前

  我不确定确切的时间,但黄昏来临时,我走出位于三楼的二年A班,晃荡着朝古籍研究社的社办——地科教室前进。手边的文库本看到后段了,我想干脆在社办把书看完。
  走廊上,收拾回家的同学与我擦身而过;不知是哪个社团的社员在忙着张贴海报;一名抱着大纸箱的同学因为看不到前面,边走边频频从纸箱左右探头张望。一如平日的放学时间,高声喧闹与低语四处可闻。我一手插口袋,把玩着口袋中买午餐时找回的零钱。
  要前往社办所在的专科大楼必须经过连接通道,由于通道共分上下两层,晴天时可以走上层的天台。我来到天台,风阵阵吹拂,远处传来棒球社社员的金属球棒打到球的清脆声响。
  神山高中放学后的这段时间,通常听得到管乐社或人声音乐社社员练习的乐声,昨天却很安静。眼前一名不认识的女学生正倚着生锈的拦杆,忧郁的神情仿佛在说:「这世上毫无乐趣可言」,要是太阳再低垂一点,应该会是一幅凄美的画面。
  我走上通往四楼的楼梯,转角平台处有块公布栏。因为过了社团招生期,公布栏空荡荡的绿色底板尤其醒目,一名美丽的女演员在唯一贴着的海报上头面露微笑,文案写着:「等等 还有充满希望活下去的方法」,实在语焉不详。
  在这个学年度,位于专科大楼四楼的社办只有古籍研究社和天文社,天文社一向很吵,这天难得一片寂静。我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朝地科教室走去,眼前的景象却吓得我差点跌倒,倏地停下脚步。
  眼前空教室的横向滑门门框下方,吊着一个人。
  虽然这样想很惊悚,但我一瞬间还以为是有人上吊。明明还有充满希望活下去的方法呀,现在求死也太早了。
  不过我想太多了,因为那个人的两手正紧紧抓着上门框。
  悬吊着的女生一身水手服,由于她面向关着的滑门,我只看得见她的侧脸,不过已经够让我认出是谁了。我看向她的脚边,她穿着深蓝色袜子的双脚完全离地,我犹豫着要不要出声喊她。她说不定不希望被别人看到这副模样,别吭声当作没看见才是做人应有的厚道,不是吗?
  但这份顾虑是杞人忧天。我以为我没发出声响,她却发现我了,还「哇!」地大叫一声,手一松,整个人猛地撞上门板又一屁股摔下地。虽然她马上一弹站了起来,却还在恍神。
  「你好。」
  非常有礼貌的问候。
  「嗯,你好。」
  「今天天气很好呢。」
  「是啊,非常好。」
  大日向友子为何在放学后独自悬在专科大楼四楼的门框下方呢?要是千反田在场,一定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个高难度谜团的解答。笑咪咪的大日向悄悄地把手伸向身后,不着痕迹地拍去裙子上的灰尘。
  既然她知道我看到了,总不能事到如今才装蒜,于是我绞尽脑汁,尽可能不触及敏感问题地发问了:
  「唔……」我无意义地伸出食指转了一圈,临时生出的说词是:「是那个吧?在做拉背伸展操?」
  一听就是憋脚的体贴之词,大日向不禁苦笑。
  「背根本没拉到吧?要拉也是在拉手臂呀。」
  「那就是拉手臂伸展操?」
  「嗯,差不多那个意思。」
  大日向的视线轻巧地移往窗外,我看不见她的眼神。接着她瞥了我一眼,反问我:「学长要去社办吗?」
  「嗯。」
  「这样啊……」她下意识地低喃着,却让我听出她话中的失落。她大概没料到我会出现吧,不过,古籍研究社向来没有固定聚会时间,大家都是想出现就出现,即使目前已过了一年,这老规矩依然没变。
  我看向走廊尽头的地科教室,发现教室的门是敞开的,这应该是为了让教室的空气流通吧。
  「好像有人在啊?」
  大日向望向开着的教室门说:
  「社长在哦。」
  「千反田吗?」
  「福部学长在委员会那边好像有事要忙,刚刚来了一下,很快就离开了。」
  里志正在准备明天的星之谷杯,我反而比较好奇他怎么还有时间过来露脸。
  「那小子永远都是个大忙人。」
  大日向似笑非笑地点头说:「好像是,最近学长连周末都——」她话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然后突然一脸认真,像要讲什么重大秘密似地问我:「折木学长,你是福部学长的好朋友,应该也晓得吧?」
  虽然不像千反田那么严重,但我发现大日向有时讲话也会习惯性地省略一部分。千反田大多是急着讲到结论而漏了中间的说明;大日向又不太一样,她似乎会自动省略掉她自认为不用明讲对方也知道的部分,而这对她而言是一种亲密的表现。
  我说里志是大忙人,大日向听了回说「连周末都——」。我没有掌握里志的行程到连他的周末如何运用都晓得,只是可想而知他有事要忙,而我晓得的事只有一件,却不是一件能够随随便便拿来闲聊的事。
  「我说你啊……」
  「我是从班上同学口中听来的。」
  「同学?」
  里志那件事应该没有大到足以成为流传于一年级教室里的传闻。
  「喔,福部学长的妹妹跟我同班。」
  原来如此。我这才想起听说里志的妹妹今年也进了神山高中,这么说来大日向会晓得那件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你跟里志的妹妹交情很好吗?」
  「嗯,还好,有时候会一起吃便当而已。」
  「我只见过几次,不过她是个怪人吧?」
  大日向偏起头:「是还满有个性的,但不到怪人的程度啦,我反而觉得福部学长还比较怪呢。」
  我们俩说到这,都暂时没吭声。
  好了,那位满有个性的福部妹妹到底跟大日向说了什么?
  我和大日向视线相交,彼此刺探着对方。我盘算着这家伙知道了多少关于那件事的资讯?我能提到什么程度?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
  但我很快就腻了,也懒得花力气猜测对方的心思,再说为什么我得为了里志的事这么小心翼翼?于是我很笼统地说:
  「你是指里志跟伊原的事吧?」
  大日向像是松了口气,神情也缓和了下来。
  「嗯,没错,学长果然知情。」
  「我只知道好像尘埃落定了。」
  伊原对里志示好了很长一段时间,就我所知,少说在我们中学三年级的冬天就开始了,但里志只是一味闪躲,从不正面回应。我没打算帮他们任何一方的忙,也不曾在意他们之间的后续进展。
  到了今年的春假,我听说里志宛如闹剧的你追我躲戏码告一段落,之后他的周末行程似乎就一直处于满档。
  「我班上那个同学说啊……」
  我至今从未有机会自女学生口中听到所谓的传闻,她们是不是都会露出一副宛如沉浸在不为人知的愉悦之中,并且狂喜不已的表情呢?大日向压低声音说:
  「那两个人刚交往的那阵子,福部学长成了很可怜的人哦,连续三天左右对伊原学姊都只说得出『对不起』,不停地道歉。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啊?」
  这什么状况?真是太悲惨了,里志低声下气的行为竟然被亲妹妹得知,还传进了学妹耳里,唯一的救赎是大日向看样子并不清楚详细的来龙去脉。不过里志拖了一年多才给伊原正面回应,的确应该好好地向人家赔罪。
  话虽如此,其实我对他们俩的事没什么兴趣,于是我决定火速结束这个话题。我看着一脸期待地盯着我的大日向说:
  「他应该是因为自己明明不值得,却让人家苦苦等待,所以觉得该道歉吧。」
  听到我这暧昧朦胧的解释,大日向不禁一愣。
  本以为她会追问一下去,没想到她只是微微一笑,说道:
  「真羡慕,这种讲法感觉得出你们交情很好呢。嗯,我喜欢。」
  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大日向只是盯着我,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没再说话了。我心想闲聊这么久也够了,正打算朝社办走去,大日向出声喊住我:
  「啊,学长!」
  「嗯?」我停下脚步回过头。
  「呃……那个……」大日向吞吞吐吐地不知在嗫嚅什么,接着像是下定决心似地说:「请等一下。」
  然后,她转身面对方才那道门框,纵身一跃,手又勾上去了。
  我当然是心头一惊,却没打算开口问她在干么,只是她叫我等一下,我就等等罢了。我望着大日向的背影,刚刚她一屁股跌在地上,裙子还沾了些许灰尘拍干净。校内的扫除工作不够彻底真是令人遗憾。
  「别看我这样,悬在空中其实很累人的。」
  我想应该是很累的,不过,「不是你自己要挂上去的吗?」
  「嗯,是啊,我也隐约这么觉得。」
  话中有话。
  我问她:
  「还是,是有谁害你悬在空中?」
  「我也隐约那么觉得哦。」
  我思考了一下,如果大日向是被谁害得悬在空中,那还真是可怜。因为我姊姊就常害我悬在空中,我很能体会那种心情。
  「那就是……那个了。逃不出魔掌?」
  大日向身子没动,只转过头看向我。
  「我没有那么大的臂力呀,而且呢,」大日向挂上去应该只有短短几十秒,只见她一个松手,这回稳稳地以双脚落地,「把手放开要轻松多了,对吧?多谢,让你久等了。」
  她腼腆地笑了。
  我的确在那时就觉得她有点不对劲。大日向在赢新祭上决定入社时,我心想这个一年级女生个头还真高,晒成浅褐色的肌肤加上时时带着笑意的嘴角,我甚至暗忖她外表这么活泼开朗,说不定反而有着极为纤细的内心。
  不过昨天放学后在专科大楼四楼的走廊上,大日向露出了符合高一生——不,应该说是毕业前夕中学生的气质,个头显得娇小了许多。
  「好,我们走吧!」
  所以,我从她高昂声音里听出的虚张声势,应该也不是我多心了。

  我本来心想千反田一个人待在教室里是在干什么,结果发现她正在尽学生应尽的义务——抱着教科书和字典预习课业。她一发现我们走进教室就抬起头来露出微笑,阖上书本。
  「你们聊了些什么呀?」
  我不讶异她会这么问,因为地科教室的教室门一直开着,加上千反田听觉敏锐,即使听不清楚我和大日向的对话内容,肯定晓得我们在聊事情。我没打算说谎,于是诚实地回道:
  「我们在聊里志好像很忙。」
  虽然没完全坦白,但也没说谎。千反田毫不起疑地点了点头。
  「嗯嗯,明天就是星之谷杯了。」
  这说不定是我第一次从里志以外的人口中听到「星之谷杯」这种称呼方法。
  「大日向同学,我们有三天没碰到面了哦。」
  「啊,是哦。」大日向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她环视地科教室之后,慢慢走到千反田身旁,「请问,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嗯,请坐。」
  看样子开着门果然是为了让空气流通,面朝操场的窗户也打开了好几扇,束起的窗帘迎风微微晃动。已经是五月底了,吹进教室的风一点也不冷。
  从教室后方数来第三列、可眺望操场的窗边数来第三张课桌是我的老位子。我过去坐了下来,从校方规定的学生用侧背包拿出文库本。
  拉开椅子的声响传来,我抬眼一看,大日向正要坐到千反田前方的位子。我翻开文库本,找到先前看到一半的地方,视线追逐起文字时,隐约听到千反田和大日向聊了起来。

  不确定经过了多长的时间。
  突然传来一声:「是。」把我从文库本的世界猛地拉了回来。
  这本书内容很有趣,但偶尔会出现列出一堆数字的枯燥段落,在我看得有些走神的时候,人的对话声将我拉回现实。我抬起头却只见背对着我的千反田,她似乎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是我听错了吗?不,我确实听到了很唐突的一声:「是。」而且是千反田的声音,莫非她不是在对我说话?但大日向不知何时不见人影。嗯,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她应该是回家了吧。
  总之我看着千反田的背影出了声:
  「怎么了?」
  我的音量并不大,但应该不至于小到她听不到,可是千反田依然动也不动,难道是睡着了?不过我没见过谁能够背脊挺直地坐着睡着。保险起见,我又问了一次,这次大声了一点。
  「怎么了?」
  千反田一惊,身子颤了一下。
  她没动,只是缓缓转过头看向我,脸上是我从没见过的神情。只见她嘴角紧绷,眼中毫无光芒,怯怯地轻摇了摇头,旋即又转回去望着前方。我觉得奇怪,但只有两人的教室里总不会出什么天大的事,而且要是有状况,千反田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我很好奇。」所以应该没事吧。
  这时我发现外头的风变强了,不断灌进地科教室里,而虽然太阳还没下山,但气温变低了。我走过去关上窗,千反田仍背对着我动也不动。
  我重新回到老位子,继续看我的书。
  我这次决定直接跳过一堆数字的段落,再度沉浸在故事的间界里。当我再次抬起头时,已是在阅读完这一章的时候。我想没经过多少时间才是。
  我本来想一口气看完书,但天色愈来愈暗,还是回家好了。就在我暂时放下书的时候,教室的门被拉开来,伊原进来了。
  她带着一脸困惑,担心地问道:
  「嗳,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啦……」千反田吞吞吐吐地嗫嚅着。伊原转头看向门外走廊,接着压低声音说:
  「我刚刚在外面遇到小向,她怎么说不入社了?」

  3现在位置:14.5km处。剩余距离:5.5km

  我躲在候车亭的暗处,数名神山高中的学生跑过我眼前。有人固定以轻快的速度前进,仿佛从学校操场出发到现在一直都是如此;有人虚脱无力,或许是激烈的上下坡消耗了大量体力;也有人懒洋洋地跑着,像已经受够了星之谷杯这整件事。
  我很想低下头静静地思考,但那样可能会错过千反田。
  我坐上结构脆弱的塑胶长椅,抬起下巴思考着。
  我觉得大日向决定退社的症结点,应该是在赢新祭到昨天为止的数十天之间。根据这点再回想先前的相处,确实有几个奇怪的征兆,而从伊原和里志口中得到的消息,也为我的质疑做了背书。
  但是,千反田又怎么看呢?就我昨天看到她的状况,她心里显然对大日向的退社原因自有一番解释。是因为这数十天下来累积的不愉快吗?或者是因为昨天放学后的数十分钟里发生了让大日向不开心的事而愤然令她决定退社?
  如果原因是出在数十天当中,可以这么推论——
  千反田知道自己一直在给大日向压力,虽然可能不是明显的敌意或恶意,但至少昨天大日向说她决定退社时,千反田心里立刻有了答案,认为:「啊啊,都是因为我这段时间都那样对待她,她才会决定退社。」说得极端一点,这个假设就是学姊欺负学妹,最后终于逼走人。
  如果原因是出在数十分钟里,可以这么推论——
  当我徜徉在文库本精彩的间谍风云中时,千反田做了某件事彻底惹火了大日向,譬如两人打算要吃炸鸡块,千反田却没问过大日向便擅自淋上了柠檬汁之类的。大日向因此火冒三丈,心想:「我再也不想跟这种人相处了!」而愤然退社。这个假设是突然的情绪爆发。
  是哪个呢?
  大日向无庸置疑是在这数十天的相处当中累积了相当程度的不满才会以「外表宛如菩萨」这种极为迂回的说法来责怪千反田。
  那千反田是夜叉吗?她真的持续给大日向看不见的压力,逼得大日向选择退社一途?
  该思考的症结点为何,我逐渐有了头绪。
  等待是痛苦的。虽然不是在讲昨天的大日向,但悬在半空真的很累人。
  最惨的状况就是在我没留意的时候,千反田已经超越我往前跑去。那样的话,我等于是待在这候车亭里等着永远不会来的人,一直等一直等,等到两眼昏花,直到某个冬天的早晨被人发现我冰冷的身躯,后人还据此写成一部名为《等待千反田》的舞台剧脚本。毕竟此刻的我已经完全无法估算我和千反田之间的距离究竟有多远。
  我试着整理目前掌握的状况。
  要是不回去神山高中,星之谷杯就不会结束,可是我不想跑步了,应该说累到不想跑;另一方面,我现在身处的地点是公车的候车亭,搭公车也是手段之一。
  干脆搭公车回学校好了。没问题的,口袋里还有零钱,我从早上就将这些零钱收在身上,想说跑步途中渴了就能够在自动贩卖机买饮料喝。这提案很不错吧?不擅长计算用计算机就好;不擅长英文用翻译机就好;不想跑步临机应变搭上别种交通工具移动就好。我一开始就晓得这个道理,这不正是所谓的求生能力吗?哎呀呀,今天真是获益良多。
  就在我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千反田从我眼前跑过。
  一瞬间,我不确定那真的是她,一方面是没看惯她穿着白色短袖搭胭脂色紧身运动裤的模样,加上她束起一头长发,和我印象中的千反田完全不同。先前只有在正月前往神社参拜时见过她将长发盘在脑后,但那是为了搭配和服造形的发型;像现在这样高高束起长发,我还是初次见到。我熟悉的是平日谦和有礼的千反田,如今差一点错过了双唇微启、从我眼前跑过去的她。
  我起身冲了出去。因为我的迟疑,没能第一时间堵到她,现在得加速追上才行。
  明明才刚跑了一段越过山丘的难关路段,千反田的跑步姿态却丝毫感觉不出疲累。她夹紧腋下,微微地摆动手臂,以一定的规律踏着柏油路面,守规矩地跑在路肩白线内侧。
  身后苍郁的森林与前方育苗的田地之间是一段笔直的道路,似乎才铺好没几年,柏油路面呈现浓厚的黑色。虽然到正午还要一会儿,高挂的太阳却非常刺眼。我眯细眼,估算与千反田之间的距离跑着。
  如果突然冲到她身边会怎么样?我虽然不像刚起跑不久时还有心力在意其他跑者,但前前后后还跟着很多二年级的同学,要是像在跟踪千反田似地一直追在她的后头看起来实在有点变态,我得尽快且态度自然地追上她才行。
  我这么想着,稍微缩短了一些和她之间的距离,目前还不到伸手可触及的程度,但喊她应该是听得到。
  相距遥远的是接下来的部分。
  突然之间,我的声音哽在喉咙深处,双腿无比沉重,连脚踝的痛楚都加剧了起来,呼吸登时变得急促。
  「不妙。」我咕哝着。
  我发现自己没在努力追。
  因为不想追上她。追上她的话,就势必得告诉她我的推埋,一想到这点,脚步便顿时变得沉重。我的推理应该说中了事实,然而即便如此,也无法心一横、把话说出口。
  目前相距五〇公尺?还是一〇〇公尺?或者更远?我与千反田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既无法更靠近,也无法慢下脚步,但我当然不能始终望着千反田左右晃动的马尾跑下去。
  我紧咬住臼齿,下定决心追上去。
  几乎就在同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
  千反田边往前跑,居然转过上半身看向后方。

  我和她四目相交。
  这下只能追上去了,于是我加快速度。千反田虽然不知为何回头一望,想来是没料到会看到我。只见她睁圆双眼,旋即转头面朝正前方,毕竟望着后方跑步是非常危险的举动。星之谷杯乃是学校教育的一环,认真向学的千反田自然没有放慢速度,但也没试图加速甩开我。
  我一旦下定决心要追,很快就追上了。五月末的风中,我与千反田并肩跑着。
  千反田的速度丝毫没变,只是瞥了我一眼。我佯装平静地开口了:
  「抱歉,我刚刚本来想出声喊你的,可是……」
  我明知道她如果以为我在跟踪她,感觉会很差,但我的行径却成了不折不扣的跟踪。
  千反田似乎没兴趣听我辩解,但因为跑步而变得紧绷的表情浮现一丝疑问。或许她不想打乱呼吸,话说得很简短: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应该是想到我明明比她早出发许多。事已至此,我不能再有所迟疑。
  「我想跟大日向谈谈。」
  「……」
  「所以必须先问你一些事。」
  好一会儿,千反田只是短促地呼吸着,跑步速度完全没变。我在和她相距几十公分的身旁跑着,等她的回答。
  过了一会,千反田开口了,眼神中带着痛苦:
  「事情会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
  「你在意的是昨天发生的事吧?」
  「这是我和大日向同学之间的问题。」千反田稍微顿了顿调匀呼吸,「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给你添麻烦。」
  似乎是空气干燥的关系,千反田双眼微湿,却笔直地望着正前方,不肯再开口了。我早料到她觉得责任在自己身上,如果我只是一味地强求她告诉我昨天发生的事,她不可能因此停下脚步。
  即使如此,我还是尽量不要动用最后一张王牌,于是我再次试着说服她:
  「我想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大日向很可能是误会了。」
  「真的很谢谢你的心意。不过,」千反田微微地转头朝同我挤出微笑说:「不是其他人的错。」
  要不是因为现在在跑步,我实在很想叹气,因为我也料到这家伙一定会这么说。不过这也厘清了一点……
  我想直接按住她的肩头硬是拦下她,但当然不能那么做,我只能祈祷接下来的话能够强烈地传达到千反田的心里:
  「不是那样的。」我看着千反田的侧脸说:「不是那样的,大日向不是因为手机被偷看而生气的。」
  始终维持一定速度跑着的千反田,第一次出现了紊乱的呼吸。

  前一段赛道一直是沿着森林的外围,而那座森林是水梨神社的守护林。在抵达水梨神社之后,赛道再度转向河畔的路。
  神社境内不见人影,不知什么种类的鸟儿正声声啼啭。除了洗手处,境内设有一座供水台,清水从斜切口的竹筒流出,千反田拿起水勺接了水,轻轻送到嘴边喝下。
  「我还满擅长长跑的呢。」千反田拉齐衣服下摆,说道:「本来完全不想用走的,从出发一路跑到终点。」
  「抱歉。」
  「这里的水很凉很好喝哦,折木同学你也喝一点吧。」
  说完便让出位置,于是我洗了洗手,再以双掌接水来喝。入喉的水清洌冰凉,要是一口气喝下去恐怕会肚子痛,所以我先含在嘴里,再慢慢吞下去。
  我看得见鸟居的另一侧跑过了神山高中的学生,不过他们不可能察觉到我们钻过鸟居爬上石阶来到高处俯瞰他们。刚刚赛道一进入水梨神社的境内,千反田便说:「这事情没办法在路边谈。」而提议来到这儿。这儿确实非常宁静,应该能够平心静气地谈话。
  千反田站在一旁微低着头,右手抱着左臂,看我把水喝下去之后,平静地开口了:
  「你看到了吧?那天我做的事。」
  「没有耶,我没在看,所以才不知道详情。」
  「没在看?」
  千反田低喃着,却没催我讲下去。我再次以清水打湿手,很沁凉,非常舒服。
  「那时你一直背对着我,所以我只看到了你的背后,还有听到你说了一声:『是。』不过,嗯,多少猜得到是怎么回事。」
  「我出声了吗?」
  「果然是无意间开口的啊。」我苦笑道。
  回溯起昨天数十分钟的记忆时,我想起了千反田的那声「是」。当时我也吓了一跳,但千反田之后没有太大反应,所以应该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很快便把事情抛到脑后。
  但她的声音把我从小说世界拉回现实时,地科教室里却只有我和千反田两人。假使那声「是」是在叫我,我紧接着问她:「怎么了?」她应该会马上回应。
  然而她却没反应。在合理的情况下,就算我误把风声还是什么听成了那声「是」,她听到我的询问也一定会回应才是。但是当时我喊第一次时她毫无反应,喊她第二次时也只有微微地摇头以对。
  如果我在当时就明白这奇妙举动背后的意义就好了,换句话说,千反田的那声「是」并不是对我说的。为什么不是对我呢?
  总不会因为她突然讨厌我到连话都不想跟我说。
  「那声『是』,是接起电话时的应声。对吧?」
  「对,但我怎么会出了声呢?」
  「你那时是在接电话,没错吧?」
  「是的,我当时确实是在接电话,可是一接起来是说『是』还是『喂』,我已经没有印象了。」
  她不记得自己出声是有很可能的,因为应声的话语都不是有意识地说出口,只不过要是她当时是说:「喂?」我就能知道千反田在干什么了。
  「我喊你的时候,你也只有摇头,什么都没说。」
  「这个我记得,因为……」
  「因为在电话中,周围的话声反而是干扰吧?」
  千反田点点头。
  那通电话当然不是千反田拨出去而是有人打来的,否则她不会一开口就说「是」。
  但千反田没有手机。虽然我不知道原因,总之她没办手机。那到底是谁的手机呢?
  可能是之前使用地科教室的学生把手机忘在教室里,然后放学后有人拨了那支手机。但仔细分析,这个可能性很低。
  「如果是不认识的人的手机,打来时应该会发出明显的声响,但我什么都没听到。」
  何况我在当时恰巧放下手里的书,一定有机会留意到来电铃声,或者是放在坚硬桌面上的手机震动时所发出的、连我这种没用过手机的人也听过的「噗噜噜——」声响,而且实际上我就听见了千反田接下来的那声「是」。
  换句话说,那支手机没发出任何声响,或者只发出很小的声响。那是为什么呢?
  「如果那支手机是大日向的,就说得通了。」
  「大日向同学的手机不会响吗?」
  「怎么可能?不是的。你回想一下,当时大日向的手机摆在哪里?」
  千反田很快便回答:「在桌上。她坐下来的时候放上去的。」
  之前有一次大伙儿在社办拆了鹿儿岛名点来吃,当时大日向在坐下前也是掏出手机放到桌上。我不记得她穿便服时有这个举动,这可能是穿水手服时的习惯。
  「然后昨天桌上还摆着你的教科书和笔记本,放在上头的手机多了缓冲,振动声响被吸收掉而变得很小声,我才没听到。」
  登门拜访别人家时,对方的电话突然响起,而电话旁又只有你一个人在,不见家里其他人,这时会怎么做?其中一个方法是当作没听到,等到铃声停止;要不就是接起来后告知来电者目前这户人家没人在,无法接听电话。实际上,先前我们到「步恋兔」当试吃客,拜访亲戚的千反田就是代接了人家家里的电话而迟些告辞。所以昨天大日向的手机有来电时,千反田可能也是抱着想帮忙的心情代为接起电话。
  只不过,这些心路历程不是一句出于善意便能解释得清的。
  「昨天你接起电话时,大日向当然不在场,但她不是回家去了,可能只是去一下洗手间还是怎样而暂时离开教室,很快便回来了,刚好撞见你正在动她的手机。」
  千反田微微点了个头。
  昨天听到那声「是」之后,我因为觉得灌进教室的风很冷而走过去关上窗户,而当时教室内流动着风,表示那时地科教室的门依旧开着,可是后来伊原进来的时候,我记得她是拉开教室门走进来的。
  这代表,在这段时间内,势必有人拉上门。
  应该是大日向吧。她暂时离席后回到教室,然后再次离开,这次却是收拾好准备回家,门就是这时被她拉上的,然后她在走廊上遇到伊原,跟伊原说自己不入社了。
  「大日向同学的手机摆在字典上头,突然开始振动。」千反田娓娓道来:「因为大日向同学去洗手间,没人接电话,我也觉得擅自接起来不太好,可是一想到万一是什么要紧事……总而言之我拿起了手机,然后不知道按到了什么键,振动突然停了。虽然我不记得自己应了声,但我会说出那声:『是。』应该是因为我觉得先出声的话,对方就会晓得电话接通了,但电话另一头的人却没有开口。
  毕竟是别人的手机,我不好拿来贴在耳朵上听,所以我把手机平放在手掌上,竖起耳朵听对方的反应。总之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不能弄坏人家的手机。我有听到折木同学你喊我,现在想想,那时应该立刻回头请你帮忙才是。」
  不过当时千反田一定以为电话接通了吧。她一心留意对方的反应,没想到可以和我商量也是情有可原。
  「你把手机平放在手掌上,然后呢?对方什么都没说?」
  「是的。」
  我想,千反田恐怕根本没有「使用」大日向的手机。
  我玩过里志的手机好几次,一些基本功能等等还算了解。我想大日向的手机会振动,不是因为有人打电话来,只是收到了简讯;千反田也没有乱按到什么按键,而是简讯通知的振动本来就会在固定的秒数后自动停止;又或者真的有人打电话来,却在未接听超过固定秒数后自动转至语音信箱。无论哪种情形,千反田都只是把手机放在手掌上,不算接起电话。
  可是大日向却无法得知这段过程。
  「后来大日向同学回来看到了。我从没见过那样的视线,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她从我手上拎走手机,以几乎听不见的冰冷声音说了句:『再见。』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真的好蠢,那一刻才察觉自己闯了大祸。」
  「不过是支手机呀。」
  「我也觉得那只是一支手机,但是,」千反田挤出笑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最宝贵的东西。」
  她喃喃地继续说:
  「因为我没有手机,没办法体会手机对大日向同学而言有多重要。我后来才晓得对有手机的人来说,那可是相当于日记一般的私密东西。不,说不定还要更宝贝。不是有这种状况吗?未经允许看了朋友的日记而导致两人绝交。每个人都有秘密的,我明知道这一点……大日向同学会生我的气是当然的。」
  我可以理解确实会有这种事。
  「然后呢?你决定怎么办?」
  「等一下回学校后,我想去找大日向同学跟她道歉。昨天我连一声对不起都没能说出口……」
  千反田当然会这么做。诚心诚意地道歉之后,或许能够得到对方的原谅,但前提是她们的问题只是单纯地起因于这起手机事件。
  昨天发生的事,不是千反田与大日向之间的问题症结点。大日向看到千反田动她的手机想必很生气,但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真相的全貌。我开口了:
  「别去找她吧,没用的。」
  「我知道,」千反田微微点头,「折木同学你说不是我接了电话的关系吧?如果真如你所说,的确道歉也没用,可是这就表示……」
  她沉默了下来,思索了好一段时间。
  平常对很多事都有点迟钝的千反田,这种时候却特别敏感。她突地抬起头看着我,一脸寂寥地说:
  「我可能在不知不觉间伤害了她……」
  事情确实变成了这样。
  昨天我进社办之前撞见大日向在做奇怪的事,她悬吊在门框下方不知想干什么。说不定她不是想干什么,只是发现地科教室的门开着,而且看到千反田独自在里头,大日向一瞬间犹豫了。这和我刚才追着千反田,犹豫着要不要出声喊她是一样的心情。
  这就像是被叫去辅导室时,因为不知道为了什么事被叫去,踌躇在门前始终不敢直接进去,还得用力拍拍双颊好让自己鼓足勇气再进去;而我收到姊姊寄来的信时,因为晓得内容一定没写什么好事,总会仰天叹息一下之后才拆开信封。大日向悬吊在门下的行为,就是让自己坚定决心的仪式。
  也就是说,大日向昨天走进社办时是抱着背水一战的觉悟,她一开始就决定和千反田摊牌,难怪见到我出现时,她脸上曾出现一丝失落。
  千反田双手交叠在身前,垂着忧伤的视线,接着宛如叹气似地呢喃:
  「我不期待她相信我说的话。」
  「什么话?」
  「我想跟她说我不是有意的。我对大日向同学而言一定不是一个好学姊,可是我不是有意的。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惹她不开心,我没办法期待她相信我。」
  怎么会纠结成这样,我不明白理由何在,但千反田有时讲出来的话很不理性。
  「事到如今才讲?」
  「嗯,事到如今才讲这个。」
  「要是我觉得你做了什么惹到大日向,我就不会在马拉松跑到一半的时候叫住你了。大家都很累,何必挑这时候谈。」
  千反田一惊,猛地抬起头看我,我不禁移开视线。
  我赌的就是这一点。千反田是故意耍手段的吗?她是那种表面上笑脸盈盈,私底下却做些伤害大日向的事,逼得她不得不退社的人吗?
  我赌不是,但根据只有「我觉得不是」。
  如果是去年,我说不定会觉得千反田暗中耍了什么手段。毕竟目前我所获得的种种讯息在在透露,千反田有意识地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向大日向施压,而我手边没有任何足以明确否认这点的有利资讯。
  但经过这一年的相处,仅管不是全部——不,甚至该说我只看到一小部分,但我觉得我对千反田有一定程度的认识。我听了她舅舅的事、被拉去参加电影的试映会、参加了温泉集训、在文化祭上贩售社刊、放学后聊了毫无建设性的话题、被关进储物间,甚至跑去雏偶祭帮她撑伞。
  所以,我觉得她不是会暗地耍手段的人。
  千反田比一般普通高中生更稳重有礼的行为举止虽然让人感觉到隔阂,可是我不认为她是会把新人逼走的人。
  因此,我的判断是构筑在「我觉得」这种说不上合理的根据,而从中看见的真相蓝图是:「大日向在过去数十天之间,一直感受到千反田所给予的压力,然而千反田却不是有意,真要说她做了什么惹到大日向,顶多仅止昨天放学后那数十分钟之间的交手。」我就是赌这一点。现在看来,我应该是赌对了。
  巨大杉树环绕着水梨神社,四周鸟鸣不止。我瞥了千反田一眼,沐浴在树间洒落的阳光下,千反田看起来像迷了路、等人来接的孩子。
  「折木同学,我……」
  可惜我没时间听她细讲了,她们是二年级最后出发的队伍,我得赶在大日向追上来之前厘清所有事情。
  「告诉我你们昨天谈了什么。」
  「好的,我说。」但我也听见她紧接着悄声嘀咕了一句:「可是……那真的只是和平日没两样的放学后聊天……」

  4现在位置:14.6km处。剩余距离:5.4km

  昨天我在社办里预习英语。
  我知道有人在外头走廊上,因为昨天专科大楼四楼很安静,一有脚步声就听得很清楚。可是那个人到了门口附近却迟迟没走进来。我后来是一直到折木同学你到了外头之后才察觉那个人是谁。因为我听到你和那个人在说话,那个人是大日向同学。
  其实我早就感觉到大日向同学对我一直有些防备,也想过是不是我对她太客气而显得见外,所以昨天大日向同学主动找我说话,我真的很高兴。
  一开始,我们聊了一会桌上的教科书,其他像是英语很难呀、不知道数学有什么用呀、我最擅长的是哪一科呀,我觉得只是很一般的闲聊。
  接着我们聊到天气,大日向同学说,隔天有星之谷杯,真希望老天下雨,我因为一直以为她很喜欢运动,就告诉她我很意外她会这么说。大日向同学笑着回我,「出于个人兴趣玩越野赛跑,跟被学校逼着跑长跑是两码子事。」
  可是,这些闲聊都只是开场白。我后来回想才发现大日向同学可能一开始就有事想跟我说。我们聊到一个段落时,我觉得她有事想开口,但我没催她,也没阻止她说出口,但大日向同学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接着用和平日一样开朗的语气说:
  「今天伊原学姊不会出现哦?」
  我不确定摩耶花同学会不会来社办,但还是接着大日向同学的话题:
  「嗯,她可能是去漫研社那边了。」我一说到这就马上发现不对,连忙更正:「啊,不对,她已经退社了。」
  大日向同学一听,似乎很感兴趣,她甚至稍微探出上身说话:
  「咦?伊原学姊本来是漫研社的吗?」
  「是啊,她很会画画哦,在漫研社里也交到了很多好朋友,不过我觉得她退社也好。」
  听我这么一说,大日向同学的表情变得有点僵硬。
  「伊原学姊是喜欢漫画才加入漫研社的吧?又交到了好朋友,为什么退社比较好?」
  我不由得犹豫起来。我晓得摩耶花同学在漫研社受了不少委屈,但她绝不可能把这段不愉快的经历告诉大日向同学吧?那我似乎也不该说出去。
  所以我没提到细节,只说了大概的状况。
  「嗯,摩耶花同学好像也很舍不得漫研社,不过……他们社上好像有很多人的想法跟摩耶花同学背道而驰,我当然也觉得彼此妥协还是可以继续相处下去,她去年也的确容忍了很多事情。
  不过,明知道彼此想法不同还一直勉强自己配合,是很辛苦的一件事,所以我觉得即使不舍,但还是退出漫研社比较明智。」
  我有点讶异,没想到大日向同学这么感同身受地关心摩耶花同学在漫研社的事。她用力瞅着我。我因为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忍不住低下了头,结果她开口了:
  「可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抛弃好朋友吧?」
  她用了「抛弃」这个很严厉的字眼。折木同学你应该也晓得,摩耶花同学只是把漫研社让给了多数的社员,不过依个人观点不同,可能也会有人觉得是摩耶花同学抛弃了支持她的少数社员。我是这么想的,于是我告诉大日向同学:
  「即使放手很痛苦,可是摩耶花同学还是应该保护自己才是。就算和多数派意见不合起摩擦,心里受了伤,漫研社的其他社员也不会站在她这边的。
  而且摩耶花同学本来就没必要卷入漫研社内部的纷争,她的态度应该再超然一点,单纯因为喜欢漫画而加入漫研社,只是这样而已。不过已经太迟了,而且摩耶花同学也不是这种个性。
  如果迟早要离开,你不觉得新学年开始的这个时间点,刚好是个机会吗?」
  大日向同学陷入了沉思。我心里有点欣慰,没想到大日向同学这么设身处地地替摩耶花同学着想。
  不久,大日向同学冲着我,刻意地堆起笑脸说:「这个时间点真的是个机会呢。」说完便站了起来,接着说了句:「我出去一下。」
  接着就走出教室了。
  折木同学,我想想还是觉得不对劲。我们昨天放学后的聊天,真的没提到什么奇怪的事呀!

  5现在位置:14.6km处。剩余距离:5.4km

  我能理解千反田为什么这么说,光听这段对话,不过就是「千反田因为担心伊原而赞成她选择退社」。姑且不论她们聊起这件事是否奇怪,原本这就不干大日向的事。
  但我这些时日还听到了其他对话,仅管有点迟,我多少察觉出大日向的怪癖,了解这点之后再听千反田这段话,我终于知道大日向的心里在昨天放学之后起了什么变化。
  大日向深深觉得千反田是个恐怖的学姊,千反田则深深自责是自己逼走了大日向。我发现早在星之谷杯开始之前,这两人之间就存在着误会。
  里志先前说过,他很意外我会出手设法慰留新社员。其实我根本不在意新社员要走要留,原本就是个毫无目的的社团,大日向要入社还是退社,随她高兴就好。
  但我不想留下不该有的误会。如果是我被误会,我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但那个人并不是我。
  千反田问:「还有什么我能出力的地方吗?」
  我还有个最关键的问题,在星之谷杯开始时,我就决定好这个问题了。
  我来到水梨神社之前一路回想与大日向相处的点点滴滴,其中还有件事只能向千反田确认。事情发生的当下我就觉得奇怪了,但没去深究,现在我才明白那代表什么。
  「有,想请你告诉我一件事。」
  「请说。」
  「你记得之前我们去大日向亲戚开的咖啡店吗?离开前,大日向问你认不认识一个一年级的叫什么去了。」
  不愧是千反田,马上就想起来。
  「我记得,她是问阿川佐知同学,对吧?」
  「那到底是谁啊?」
  那天大日向一问千反田认不认识这号人物,千反田想都不想就讲出全名,我们理所当然以为她认识阿川佐知。
  但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千反田偏起头,语气中带着不安:
  「呃,我和她不熟耶。」
  「不熟?」
  「我只知道她是一年A班的。」
  「不认识的人,却知道人家几班?」
  「折木同学你应该也知道啊。」
  我?
  千反田记住人名和长相的能力可是非比寻常,去年我只是和她一起上过一堂音乐课,她就记住了我的全名,她会因为些微交集而记住阿川佐知的名字并不奇怪,但我却没这种特异功能。
  照理来说,我们几乎没机会得知一年级学生的姓名。我低头想了想。
  一年级生、A班、阿川佐知。
  「你说我也知道这个人?阿川、阿川……」
  「有没有想到什么呢?」
  千反田不打算催我,眼看她正要说出答案,我脑中灵光一现。
  A班的阿川(AGAWA)。
  她的座号很可能在一年级女生当中是最前面的,毕竟刚入学的新生都还没有学业成绩,姓名拼音就变成座位编号的首要选择。
  「她是今年入学典礼上的学生代表?」
  「没错。」千反田点点头,「A班的男同学座号最前面的是相仓直也(AIKURANAOYA)同学,同班座号最前面的女同学是阿川佐知同学,今年是由他们两人上台代表新生宣誓。大日向同学问我认不认识这个人的时候,我觉得很唐突也很奇怪,我还以为她在测试我的记忆力呢。」
  不是,那绝对不是单纯的测试。
  「你还知道阿川的什么吗?」
  「我只知道她留了一头长发,因为入学典礼上只看得到她的背影,就这么多了。」
  但在大日向的认知里却不是这样。
  问到了这件非厘清不可的事之后,接下来就只剩下和大日向谈谈了。
  但我心里其实带着不安,实在很想学大日向那样,也找根杠子悬吊一下好让自己鼓足勇气下定决心。
  「我知道了,这样就很够了。我会想办法的,你先回去赛道上吧。」
  说着我抬起了头。千反田的大眼睛就在我的面前,她看着仰头看着天的我说:
  「抱歉,折木同学,那之后就交给你了。我想,恐怕我说的话已经没办法让大日向同学听进去了,不过……
  如果大日向同学心里有什么烦恼,你能帮帮她吗?如果是有什么令人遗憾的误会,你能帮忙解释清楚吗?就算大日向同学再也不会出现在古籍研究社了,我想至少这个部分……」
  我也这么想,一开始就是这么想。我点点头回道:「我知道了。」千反田微微鞠了个躬,一个转身便朝赛道跑去。


五 两人距离的概算

  1现在位置:17.0km处。剩余距离:3.0km

  接下来好一段路,我什么都没想地一迳跑着。
  我让千反田早几分钟回赛道,现在赶着追上去也没意义,接下来等着堵大日向即可。虽然待在原地等就好了,但我还是回赛道上跑了起来。脚踝仍隐隐作痛,但我不断跑着,跑过五月风吹拂过的河岸,跑过空气湿冷、杉树夹道的山间道路,跑过车辆废气迎面扑来的外环道路。
  我的眼前出现了红绿灯。行人号志的绿灯闪烁起来,一名总务委员站在号志前方负责维持秩序,脸上带有一年级生的青涩,只见他迟疑着此时是否该拦下陆续冲过号志的跑者。我毫不犹豫地跑过他身边,一口气越过了斑马线,终于感觉自己回到了市区。外环道路上自用车与货车川流不息,抬头可见数栋外观朴素的公寓。
  跑步很恐怖,会让人脑袋变得一片空白。这一路上我回忆起来的记忆与整理出的推论似乎都逐渐融化流出脑海,虽然进入无我的状态很畅快,但此刻我必须牢牢记住这些事。然而,我的双脚仍不停歇地向前跑,会不会跑着跑着就像水从杯口溢出似地忘了什么细节呢?我知道自己必须冷静下来,却无法停止跑步。我一如长跑跑者,呼吸变得短促,规律快速地挥动手臂。
  说来奇怪,我明明已在去年一度经历过一对一的谈判场面,包括在暑假期间协肋学长姊制作电影时和入须学姊交过手;文化祭则在脚踏车停车场和某人对上;其他应该还有几次经验,但愈来愈喘,我想不起来了。
  不过凭良心说,我的心情无比沉重,因为之前都比不上如今即将来临的摊牌。

  市郊的外环道路笔直向前延伸,或许是为了避开前方的大十字路口,赛道弯进了路幅狭窄的住宅区内,这儿是神山市内的旧街区,随处可见建筑物醒目的焦糖色梁柱与锈红色铁皮,我经过油漆斑驳的红色邮筒和贴着褪色反光膜的电线杆,来到一道架在小水道上头、长约数公尺的桥前方。
  这儿应该很适合等大日向,不仅离水近比较凉快,桥旁还有一小块空地,停在那儿也不会挡到其他人。我决定之后便停下脚步,装出突然察觉「啊,鞋带松了」似地蹲下来。运动鞋沾着尘泥,我演着重系鞋带的戏码,暗自觉得自己还真聪明。
  水道的流水潺潺,身穿白上衣与胭脂色运动裤的学生逐一从我身旁跑过。
  跑了十多公里下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很难露出笑容。
  一名男同学大概是累到没办法跑,前进速度比正常走路还慢,但手臂仍规律地挥动宛如在跑步;两名女同学可能事先前约好一起跑完全程,即使两人跑到这儿都已累得低垂着脸,依然并肩向前跑;有人有气无力地跑着,有人面露忍耐痛楚的神情跑着。当中完全看不到一张笑脸。
  二年级生几乎都跑去前方了,此刻映入眼帘的全是一年级生。他们都不知道还有多长的路才到终点,真是一群可怜的家伙。我不由得想告诉他们:再加油撑一下吧,都跑到这儿了,终点也不远了哦。但是,若我真的这么开口,先不论对方想不想听,能够确定的是我当场便成了唯一不折不扣的「前辈」。
  右脚的鞋带绑完换绑左脚,左脚的鞋带绑完换绑右脚,我就这么演着戏等待时间过去。目送几十张疲累的面容远去,究竟过了几分钟的时间呢?
  大日向出现了。
  一如我预测,她没有和谁相约同行,只是独自跑着。她夹紧腋下,嘴微张,脚步很难说是轻快。
  我缓缓站起身,朝大日向轻举了一下手,她马上就看到我了。
  我也想过她或许会当作没看到。如果真是那样也没办法,对方不想跟我谈,我也会爽快地放弃。
  但大日向却是睁圆了眼,垂下手臂慢慢减速,到我跟前停了下来。她调整微促的呼吸之后,猛地抬起脸说:
  「怎么出现在奇怪的地方啊?学长。」
  跑了十多公里下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很难露出笑容。
  然而大日向却一如赢新祭上初次见面时,冲着我调皮一笑。

  「友子!怎么了?那是谁呀!」
  见到大日向停在路旁,某个同学带着开玩笑的语气喊了她,她对着同学的侧脸回道:
  「社团学长啦!」
  「哦哦。」那位同学随口应了声,很快便跑开了,大概是她班上同学。
  「真是的,那些人只对八卦敏感。」大日向抱怨了一下,接着蹙起眉头对我说:「不过我说学长,说真的,你在这里干么啊?你们不是老早之前就出发了吗?」
  「哦,我……」
  「等等!」大日向高声阻止我说下去,接着把手贴上下巴,「让我猜。那里站了个总务委员,可是折木学长不是总务委员,可是福部学长是总务委员,而你们两个是好朋友。我知道了。」她抬起脸,「你觉得我猜的是什么?」
  你没发现自己将脑子想的事都讲出来了吗?
  「里志托我代班。」
  「答对了!」
  她的表情一下子亮了起来,和昨天放学后的她有着天壤之别,非常自然的笑容,是「runner's high」(注)吗?还是因为决定退社,卸下了肩上重担的关系?
注:「跑者的愉悦感」,指当运动量超过某一阶段时,体内便会分泌脑内啡(endorphin),亦称安多酚或内啡肽,是一种类吗啡生物化学合成物激素,能与吗啡受体结合产生与吗啡、鸦片剂一样的止痛和快感,等同天然的镇痛剂。一般来说运动超过两小时较有可能分泌大量的脑内啡,因此与其他运动选手相比,马拉松选手比较常体验跑者的愉悦感。
  「如何?我猜对了吗?」
  我指了指自己的脚边。
  「我的鞋子沾着灰尘和泥土,而总务委员都在赛道上各就各位,鞋子不可能搞成这样。所以,我是一路跑过来才弄脏鞋子的。」
  大日向看向我的运动鞋,一脸不满地噘起嘴说:
  「那可能是因为折木学长你是可以毫不在意把脏鞋子穿出门的人啊。」
  「当事人都说是跑过来了,有什么意见吗?」
  「可是……那你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有件事想说,所以在这边等着。」
  「跟谁说?」大日向说到这,一惊似地指着自己说:「咦?我吗?哇——」
  看来她并没有因为得知我在路边等着堵她而不开心,反而是讶异不已,「那还真是有劳您费心了。」说着猛地低头行了一礼,然后摸着一头短发说:「老实说我也在猜你们应该会有人来找我谈,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折木学长在马拉松大赛当中跑来找我呢。」
  接着她直直望着我,脸上依旧挂着笑容说:「不过,很抱歉,我已经决定了。古籍研究社的社团活动很好玩,一定还会有新人入社。」
  想也知道不可能。
  然而,现在我已经完全不想拦住大日向了。
  「我要找你说的不是这个。」我微微吸了口气,「有件事一定要让你知道。」
  「呃,不要在这种地方告白吧?」
  我没理会她开的玩笑,一字不改地直接抛出思考许久才整理出的话语:
  「关于你朋友的事,千反田一无所知。」
  「咦?」
  「那家伙什么都不知道。」
  大日向浅褐色脸庞上的表情瞬间消失。
  千反田什么都不知道,但这等于表明我知道内情,大日向马上就察觉了这一点。不知经过多久的沉默,一名持久力惊人的跑者迅速跑过我们身边,甚至还卷起了风,大日向这才回过神来地说道:
  「如果千反田学姊原本不知道,那她是跟谁问来的?」
  「没问任何人。」
  「这里不好讲话呢。」
  我也这么觉得,两个人杵在赛道旁毕竟太显眼,所以我事先想了腹案。我的视线指向不远处的旧民宅之间,一条被木围篱围绕出来的小巷。
  「有另一条路可走。」
  「什么?」大日向相当错愕:「另一条路?这可是马拉松大赛耶?」
  「是星之谷杯。当然,如果你打算留下长跑纪录,我不会勉强你。」
  大日向看了看我指出的小巷,再看了看延伸至桥另一侧的赛道,最后看了看路上的跑者,稍微思考一下,很快便得出结论。
  「好哇,走吧。有点兴奋呢。」
  总不好让其他人发现我们远离赛道,我和大日向逮住前后不见神山高中跑者的一瞬间,悄悄地钻进了小巷里。



2现在位置:18.6km处。剩余距离:1.4km

  「所以咧?这条路会通到学校吗?」
  大日向被带进不熟悉的巷子,理所当然会感到不安。
  「这条路会通到荒楠神社,然后在那边接上赛道,算是捷径哦。」
  「捷径啊……」大日向悄声嘀咕着,看来她还是很在意离开了赛道,「折木学长是个不受拘束的人。」
  没那回事,要不是情势所逼,我也会规规矩矩地沿着赛道跑完全程,实在是想不出别的法子才出此下策。
  我和大日向慢慢走着,现在已经没必要赶着跑步了。
  这巷子是一条很窄的柏油路面,无法让两人并肩行走,阳光也照不进来,一旁的水沟流过了水。
  「啊,有猫。」大日向低喃。我应声一看,的确有只猫窝在木围篱上,是一只很瘦的橘色虎班,我才心想:「是猫呢。」猫儿便一个翻身,消失在围篱的另一侧。
  「学长你不喜欢小动物吧?」
  「没想过这问题。为什么这么觉得?」
  「因为小动物很麻烦,而学长你不是很怕麻烦吗?」
  后面这一点倒是说对了。不过我从不觉得自己讨厌小动物,虽然也不是特别喜欢就是了。
  「这是你单方面下的结论吧。」
  「……是啊。」大日向微微压低声音,「我就是这种个性,对很多事都会忍不住单方面下结论。」
  「比方说?」
  「比方说,我觉得你说千反田学姊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为了掩护学姊而撒的谎。因为如果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件事,学长你也不可能知道吧?」
  在这场星之谷杯,我思考了许许多多关于大日向的事,虽然不敢说认识她多深,但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一如她所说,这位一年级女生看待事情时有些习惯一厢情愿地下结论。
  「不,仔细思考,很多事情意外地都能看出端倪哦。」
  「真的吗?」大日向如此回应之后,幽幽地说:「可是我啊,应该没说过我之所以决定退社是千反田学姊的错哦。」
  「你是没有直接讲,可是你跟伊原说了什么『外表宛如菩萨』吧?」
  「那不是赞美吗?」
  如果真的是赞美,你现在就没必要低着头讲话了。
  「外表宛如菩萨,就是说内心宛如夜叉,是吧?」
  大日向落寞地抬起脸,苦笑道:「人家故意不明讲,你就配合一下装作没听出来嘛。」
  「二年级生是晓得很多事情的。你要是不想让别人听出来,就应该用更难听懂的方式讲。」
  「譬如用俄罗斯语?」
  「譬如用俄罗斯语。」
  脚边有颗小石子,大日向一脚踢飞石子,轻叹了口气,「被听出来了啊。如果真的不是千反田学姊跟你说,学长,请告诉我,我哪里不对了?」
  「我没说你不对吧?」
  「你只是绕了个圈子讲啊。」
  我会知道大日向那件事,不是从千反田那儿听来,而是透过回想大日向的言行举止而整理出来。但要是不说明整个推理过程,大日向不会相信我说的话。我明白这一点,可是难就难在不知该从何讲起。
  「好吧,我们从哪里开始讲呢?」
  「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如何?」
  那的确是最容易切入的点。
  「可是那样会说很久,我想简短地把事情讲清楚。」
  「慢慢聊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大日向思索了数秒之后,露出带着自嘲的复杂笑容说:「……都已经偏离正道了。」
  干么讲成这样,就说等一下一定会回到赛道上啊。
  不过,中途跷掉学校的活动也是事实。上午的小巷子里不见任何人影,连方才猫儿在的地方都没传出丝毫声响,唯有我们两人的脚步声与谈话声回荡在木围篱间。
  「好吧,那我就从头开始讲,也就是赢新祭那一天。」
  大日向一听,转头直勾勾盯着我的侧脸等我说下去。我心里嘀咕着干么一直盯着我地开口了:
  「赢新祭那天我和千反田聊着没什么意义的事,你却跑来一旁听着。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你怎么会在那么不起眼的摊位停下脚步。」
  「那才不是没意义的事呢,说不定还救人一命了,不是吗?」
  她这么说也不无道理。说不定我和千反田在中庭的对话意义深远,毕竟那次食物中毒事件听说还满严重。不过就现在要谈的正事来看,那部分怎样都无所谓。
  「在那次事件当中,我得到的最大提示来自你说的一句话。」
  「咦?我吗?」大日向指着自己,「我说了什么了?」
  「我不记得确切的用词,但大意是『背后有鬼的家伙是不敢报上名的』之类,当时因为你这句话,我才留意到制菓研没摆出看板。」
  大日向眼中露出些许欣喜,「我想起来了,的确有那么一段呢。」
  确实感觉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明明至今还不到两个月,当时的千反田和大日向都笑得好灿烂。我差点陷入回忆之中,连忙硬把思绪拉回现在。
  「可是我更在意的是你当时的开场白。你是这么说的——」我做了个呼吸才继续:「『我朋友说』。」
  「……你记忆力真好。」
  「因为我听到的当下,还在想这是你的意见吧。」
  在星之谷杯的途中,我曾问里志,假使我说:「我朋友说,总务委员可以不用跑星之谷杯,实在太不公平了。」他听在耳里作何感想?里志的回答是:「好意外,没想到奉太郎你会这么想。」非常标准的回答。
  「当要说出难以启齿的事时,人们常会做一个小动作,就是拉出虚构的第三者做缓冲再说出真心话,譬如『人家跟我说的』、『外头都在传』、『我偶然间听来的』,一方面是希望给别人一种印象:『这话不是我说的哦,我是不这么觉得啦』……嗯,也就是有点耍小聪明的说话方式。」
  「什么耍小聪明?讲得那么迂回,」大日向露出苦笑,「你就直接说是卑劣就好啦。」
  「我自己也没有行事光明正大到有资格讲别人怎样呀。」
  我们走在巷子里,而眼前道路依然漫长。这时,我的眼角瞥到什么东西一闪,仔细一看,原来是晒在木造民房阳台上的衣物随风翻飞。
  那么,大日向是否也用上了耍小聪明的说话方式?我一直以为是的,但是——
  「但是,你的说法却不属于这一类。」
  大日向没吭声。
  「你口中的『我朋友说』,这位『朋友』并非虚构的第三者,而是实际上存在的人。虽然不见得你每次用『我朋友说』当挡箭牌时的状况都是这样,但至少几次的发言,都是你那位实际存在的『朋友』说过的话。」
  大日向用一副不置可否的态度,极为冷静地看着我说: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因为你的行为和你『朋友』的意见相互矛盾。如果你只是借着你『朋友』的名义表达自己的主张,不会发生这种状况。」
  「曾经有过……什么矛盾吗?」她低着头,虚弱地嗫嚅。
  「四月最后的星期六,下午两点以后。」
  「我不记得了,不过把日期时间讲得这么精准,是学长你庆生会那天吧?」
  「是的。再次感谢各位那天帮我庆生。」
  「没听过比这更不带感情的致谢了。」
  即使双方以开玩笑的语气对话,刺探彼此的紧绷气氛丝毫没有减缓。虽然我的语气不到冷漠无情的地步,然而接下来的话,我说得非常慎重:
  「我记得那一天我提议叫披萨来吃,毕竟五个人当零食分着吃刚好,但后来却不了了之。你记得为什么吗?」
  「嗯,我记得。」大日向抬起脸,很快回道:「因为伊原学姊不喜欢吃起司。」
  我点点头。
  「没错。对了,那家伙说什么起司她完全吞不下去,但起司蛋糕还不是照吃。」
  「是哦?」大日向调皮一笑,「原来你们一起吃过呀。」
  无须回应无聊的探问。仅管我和伊原之间不熟归不熟,但认识了十年以上,总会遇到很多共同的状况,像学校营养午餐也会出现起司蛋糕什么的。
  「那时候你说了什么,还记得吗?」
  大日向轻轻点了头。
  「我一听说伊原学姊也不喜欢吃起司,就说了:『腐败的橘子和牛奶都该直接扔掉。』」
  我能理解每个人对于食物各有好恶,但好好的食物被讲成这样,这意见也太偏激了。因此我对这段对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过大日向当时的发言不止如此。
  「你在这句话之前也加了『我朋友说』。」
  「有吗?」大日向应该想起来了,却装傻说:「我不太记得了耶。学长,没想到你相当注意小地方嘛。」
  「你不是也记住了伊原不爱吃起司吗?别看我这样,人家不爱吃什么我还是会记下来的,要是应该知道还拿给人家吃很失礼啊。」
  「……那倒是。」大日向搔了搔脸颊,有些害臊地笑了。
  我们走到了巷子底,接着绕过铁皮墙的民宅继续前进。路边的水沟里奔流着大量的水,淙淙声响听起来倍感凉爽。
  「所以那时候我以为是你不喜欢吃起司,因为一直认为你口里的『我朋友说』都是你自己的意见。因此后来到了你亲戚那家开张前的咖啡店时,我才觉得有件事很不可思议。」
  讲到这,大日向似乎也心里有数了。
  「原来如此,是那时露馅了啊。我真够笨的。」
  「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你会点原味生乳酪。没想到预测错了,我还满讶异的。」
  当时,大日向表哥的咖啡店里现有的食物只有司康饼,而搭配的涂酱是果酱和生乳酪。果酱有两种口味,生乳酪则是有原味和马士卡彭生乳酪两种。
  我不记得每个人各点了什么,但印象最深的事有两件:一是四种可能的排列组合我们全点了,真是给老板添了麻烦;二是,曾经说出「腐败的橘子和牛奶都该直接扔掉」如此严厉意见的大日向,却点了起司风味的马士卡彭生乳酪。
  「我就是那时发现了矛盾。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我一开始就坦率地相信字面上的意思,也就没什么矛不矛盾的问题了。」
  既然大日向一开始便明白表示话是「我朋友说」的,我就该坦率相信这是出自她朋友之口。是我自以为是地加以解释才会出现矛盾,说穿了根本是想太多。
  「你有个『朋友』在,而且那个人和你不一样,是讨厌吃起司的人。」
  大日向咬着唇,一声不吭。
  连这种时候一般该有的反应:「别看我这样,我也是有朋友的。怎么?有朋友不行吗?」她也没说出口。
  她的沉默正清楚说明了一切——大日向不希望别人知道她那位朋友的存在。

  巷子分成几条错综的支线,我们甚至得穿过仅容许一人通过的窄巷。更令人惊讶的是这种窄巷的墙上仍贴有标示街名的牌子,代表如此狭窄的地方也是市街的一部分。我正大感佩服时,身后的大日向开口了:
  「这出去真的会到大路上吗?有点怪怪的耶。」
  她努力装出谈笑的语气,但声音里依然听不见平日的开朗。
  「我骗你干么?」
  「就是问你想干么呀。」
  「哪知道啊,我又没骗你。」
  总之这么窄的巷子里没办法好好谈话,我和大日向穿越窄巷,又闪又跨地通过摆在巷里的盆栽,终于来到一条比较像样的大路上。我们两人都松了口气。
  走到缓坡的途中,大日向左右张望之后嘀咕道:
  「这里是哪里?」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地图上的相关位置,只粗略地回她:
  「等一下就知道了。」
  进入下坡路之后,大日向跟上前与我并肩走着。
  方才的谈话只讲到两个结论:大日向有个朋友,以及大日向数度引用她朋友讲过的话。可是关于她那位朋友,我还知道其他的事。
  「话说你那位『朋友』,是中学时代的朋友吧?而且交情非比寻常,可能是你在补习班认识的,或是二年级才转来镝矢中学的转学生,而且那个人现在不是就读神山高中。」我突如其来说出推论,让大日向紧紧蹙起了眉头,眼神透露出强烈的怀疑。我不得不再次重申:
  「不是千反田告诉我的哦。」
  「可是你绝对不可能知道这么深入啊。」
  「进了神山高中之后还没交到朋友,不是你自己说的吗?有一次我跟你跟里志三人放学之后一起走回家,我记得你是这么说的。既然高中还没朋友,你那位『朋友』肯定就是中学时代认识的了。」
  某个放学后的下雨天,我和里志正要走回家,偶然在校门附近和大日向对上眼,而她说:「还没交到朋友呢。」于是变成三人同行。我清楚记得当时自己还暗忖:「没交到朋友?可是这学妹看上去很容易和人打成一片啊?」
  「那是因为——」 我盖过她的话:
  「但你那句话的意思,不是说没有可以聊天的对象;而是你在班上有交情很不错的同学,但你不认为那些同学称得上『朋友』罢了。」
  我顿了顿想等她的反应,但是大日向仅是沉默。
  要是我此刻受她影响也闭嘴不说下去,之后再开口需要相当的勇气。而且实际上,光像现在这样对她说明,就让我心情变得沉重不已。
  直到昨天还能够和睦聊天的社团学妹,现在却不得不去深入人家的所思所感并予以分析,我不由得强烈质疑自己是否伟大到够资格这么做,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然而此时我只能继续下去。
  「接下来的部分昨天才发生过,我们彼此应该都记得很清楚。我在通往社办的走廊上遇到你,那时候我们聊了一下,是吧?虽然讲话内容也另有含意,不过我当时注意到的是里志的妹妹和你同班。」
  大日向知道里志和伊原在交往,就算不清楚详情,她也晓得里志似乎做了什么对不起伊原的事,告诉她的正是里志的妹妹。
  「我觉得里志的妹妹是个相当怪的人,你却觉得还好,但我怎么都想不透正常人会对不熟的人聊起自己哥哥的恋爱八卦。
  你从里志妹妹的口中听说了里志的八卦,表示你和里志妹妹是能够聊到这种深入话题的交情,加上你还说你们会一起吃便当,对吧?然而你连她都称不上是『朋友』,从头到尾只说是『班上同学』,我当时就觉得有点奇怪了。」
  身后一辆小卡车朝我们所在的下坡方向驶来。虽然路幅是宽的,但我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走到大日向的前方,排成前后一列等车子过去。阳光迎面射来,我之前偶尔会走这条捷径,却一直没发现这道坡面向南方。
  感受着车子排出的废气气味,我们再度并肩前行。我语气平静地继续说下去:
  「因为一些阴错阳差,我去年陆陆续续被卷入几起麻烦事里。期间我做了一些思考,发现了一些事;也有几次到最后是由我负责让事情圆满落幕。而那种时候,里志有时会喊我『大侦探』,我却很讨厌这个叫法,总觉得有点丢脸,一点也不想被那样叫。
  出于个人的坚持而不使用某些词汇,这一点你应该和我是一样的脾气。对你而言,『朋友』不是能够轻易冠上的称呼。入学还不到两个月,即使是聊到深入话题的同伴、即使是一起吃午餐的交情,你却不肯把这个称呼冠在里志妹妹头上,因为你觉得这种程度还算不上『朋友』,我说的没错吧?」
  我应该再早一点察觉这个词对大日向而言具有特别意义。那个下雨天的放学路上,大日向明明很清楚地说过,现在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是「朋友」。这点再度证明我又犯了不坦率相信人家说话的毛病,最后害自己绕了一大圈。
  大日向开口了,悄声嗫嚅:「我……」
  但她终究没说下去。
  我拼命压抑想叹气的冲动,重点还在后面。
  「那么,具有这项坚持的你口中的那位『朋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可以确定的是那个人并没有就读神山高中。
  不过这也没办法。从中学升上高中时,我和几个交情不错的朋友也都各奔东西,继续相处的大概只有里志了。」
  说是这么说,但我一时也想不起除了里志之外,我还有哪些交情不错的朋友。真是无情的家伙。
  一旦分隔两地,人们只会渐行渐远吧?又或者我真的比较冷漠也说不定。

  不知何处飘来味噌汤的味道。柏油路上留着水痕,可能是附近住户为降温洒的水,而被初夏的太阳一照,已经蒸发得差不多了。我没想到上午时分这一带的路上几乎不见人影,原本做好了可能会被邻居撞见的觉悟,甚至连借口都想好了,却没遇到半个人,唯有日常生活的痕迹映入眼帘,感觉有些奇妙。毕竟要不是这次的事,我在平常的上课日子根本没机会到外头的街上闲晃。
  「我从千反田口中听到的只有昨天你们在社办聊了什么,如此而已。」
  我宛如自言自语一般地娓娓道来:
  「你们聊到了伊原退出漫研社,对吧?千反田支持伊原退社,可能还鼓励她退社;至于我因为不清楚漫研社内部事情的来龙去脉,既不赞成也不反对,不过我看得出来伊原退社后心情好多了,这一点应该算是好事吧。
  然而昨天放学后,你明显抱着做个了断的心情前往社办。你下定决心要摆脱始终悬在半空的心情,前去找千反田试图确认事情,是想确认伊原的事吗?因为你觉得伊原应该继续留在漫研社,所以打算和赞成伊原退社的千反田划清界线?」
  这当然是反话,连大日向也立刻有了回应:「不是的。」
  「如果是让你必须下那么大的决心才能做出了断的事,我怎么都不认为你会突然兴起,在昨天放学后的短短时间内当场摊牌,我想你在之前就旁敲侧击过,或者至少有些前兆才是。
  于是,我试着回想你是否曾经唐突地对千反田提过什么没头没脑的问题,我发现答案是肯定的。上次我们去你表哥的咖啡店时,你说千反田人面广,还问她认不认识某某人,千反田则知道她是神山高中一年级的学生。」
  「我问的是阿川,一年A班的阿川佐知。」
  「我不认识她。不过你当时会这么问,只是因为你想确认千反田究竟人面广到什么程度,对吧?」
  大日向一听,露出有点悲哀的神情看着我:
  「折木学长你应该也认识呀,那位阿川。」
  「千反田也这么跟我说。那位阿川是今年入学典礼负责新生宣誓的女生代表吧?我只知道这一点,算不上认识吧。」
  「不止这一点吧?」
  我停下脚步看向大日向。
  「若说还有我该知道的理由,就表示她也是镝矢中学毕业的?」
  「没错。」
  因为是大日向认识的同年级学生,所以极可能是镝矢中学的人。但我和千反田不一样,没事不会去记八竿子打不着的学弟妹名字。或许是因为我的根据只有这一点,大日向语带责备地说:
  「她是保健委员长。学长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有过这号人物啊……」
  我中学三下时,曾经被班上同学推出去当保健委员。不过由于三年级生大考在即,不会被分配到什么实质的工作,而且委员长一向是由二年级生担任。原来我那届的委员长是叫这名字啊?
  不过这么一来,我又确定了一件事。
  「我可以讲得更精准一点,你想确认的是,印地中学出身的千反田广阔的交友范围,是否连镝矢中学的学生都包括在内。我记得当千反田旋即回说认识的时候,你似乎受到很大的打击。」
  那个时候,大日向可能预测千反田会回说「不认识」吧,却得到完全相反的回答,因而惊愕得说不出话。不,或许那算不上是预测,而是期待;大日向期待即使是人面广的千反田,也不至于认识到关系那么远的人。
  「这就要怪里志的讲话方式不对了,那小子讲得好像千反田认识神山市的所有住民似的。我必须再次强调,关于那位阿川,千反田只知道她是入学典礼时上台负责新生宣誓的代表而已。」
  我当然很习惯里志那小子夸张的说话方式,所以总会先打个折扣再听进耳里,但今年开学才初次接触福部里志的大日向,会将听到的内容全盘接受也是无可厚非。
  然而大日向轻轻摇头。
  「很难说吧?而且不是福部学长怎么说话的关系。实际上,千反田学姊就认识折木学长你的朋友不是吗?她说过自己去借了镝矢中学的毕业纪念册来看;而且她还晓得福部学长中学时曾经在广播室里唱歌的事。」
  「你在害怕的是,千反田可能连你那位『朋友』的事都晓得吧?」
  没有回应。
  换句话说大日向还不打算把所有的事告诉我。
  那位朋友对大日向而言很特别,特别到她三不五时会引用对方说过的话,但她却不希望别人知道那位「朋友」的存在。这时却冒出了一位千反田,熟知我和里志的过去,而且透过里志夸张的言词表现,千反田在大日向的印象里成了一个人面广到不行、心机深不可测的学姊。
  「那时候,我就察觉你对千反田心怀恐惧了。」
  「那时候?」
  「你不记得了吗?」不过我说归说,其实连自己也想不起来那件事发生在哪时,不过内容我记得很清楚:「那次我们聊到伊原讲话很毒,但从没对千反田讲过一句重话,你居然问说是不是因为千反田手中握有伊原的弱点。当时你的臆测太离谱,我和里志连否认都懒得讲出口。那时我很讶异你哪来这种怪想法,但现在我有答案了。」
  因为大日向恐惧千反田手中不仅握有伊原的弱点,还有她的。
  「唯独对千反田,你始终怀有戒心。可是正常来讲,有可能认得你『朋友』的不是千反田,而是我、里志和伊原才对,毕竟是同一所中学出身的。」
  「嗯,所以……」从语气听来,大日向似乎放弃挣扎了,「所以,你刚刚才会说,要不是在补习班认识,就是三年级才转来镝矢的转学生?」
  「没错。要不是你在镝矢中学以外的地方认识的,要不就是我们毕业之后才转学过来的。总之你很乐观地觉得我们几个镝矢中学的前辈都不认得你『朋友』,唯一要小心的就是千反田。」
  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无意识间轻叹了口气,而似乎连这声叹气都令大日向恐惧,只见她微微缩起身子,我的眼前已不见那个好强活泼的学妹。
  「确定这一点之后,我再回头去想昨天放学后你们的对话,真相的轮廓就出来了。千反田当时会讲到伊原,不是出于算计或另有意图,只是单纯地聊起伊原的事。
  然而话听在你耳里却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因为不晓得千反田究竟知道得多深入,所以恐惧不已,一颗心悬在空中,而当你不着痕迹地切入一问,得到的回答却直指千反田完全掌握了内幕。你抱着摊牌的决心冲进社办出了一道测试性的问题给千反田,而她的回答在你听来却相当于某种暗喻。」
  疑心有可能生暗鬼。
  一厢情愿地下结论,也可能让千反田宛如夜叉。
  这就是她们两人之间误会的全貌。
  「你们昨天那段谈话,千反田想讲的重点很单纯,她觉得漫研社对伊原而言有害无益,就算是教伊原保护自己也好,她认为退社是正确的抉择。但你的反应却是:『可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抛弃好朋友呀!』怪就怪在你用了『抛弃』两字。真要说起来,伊原等于是被漫研社赶出门的,那么你怎么会用上这个字眼呢?」
  我叹了口气。
  「如果我讲错了,你再纠正我。」讲完开场白,我说:「是因为你把千反田的那番话,解读成她劝你还是抛弃你那个『朋友』比较好,是吧?」
  大日向虚弱地抬眼看向我说:
  「你为什么能够肯定,千反田学姊那番话不是这个意思呢?」
  大日向的话声沙哑,感觉她也对自己说出的话没了把握。
  「……我问你啊,你知道千反田觉得你是为了什么而退社吗?」
  看大日向的眼神,她似乎心里有答案,却没说出口。
  「那家伙一直以为是因为她擅自动了你的手机,你一气之下当场决定退社的。」
  「咦?」
  「很难相信吧?都已经是念高二的人了,还哭丧着脸、认真地讲出这种话。那家伙打算今天跑完马拉松之后就去找你道歉,说昨天很对不起你,擅自动了你的手机。」
  大日向双眼睁得大大的,试图摆出笑容,喉头发出的却是呜咽般的闷响。
  她转过身,肩头颤抖着。
  我很希望那是因为发笑而起的颤抖。

  3现在位置:18·9km处。剩余距离:1·1km

  视野开阔了起来。
  我们走出住宅区的小巷弄,来到荒楠神社的参道前,大路两侧商店一家接一家。正月和春秋祭典时想必是人山人海的这条路,此刻却一片静寂,唯有旗帜鲜明地映入眼帘。
  「原来通到这里啊。」
  大日向低喃。似乎这时才终于相信我的话。
  「这条路没有岔路,直走就会回到赛道上了。这下安心了吧?」
  「哎哟,人家又没有怀疑你。」
  是吗?
  接近正午的太阳照着我们,投落在柏油路上的影子异常清晰,夏天就快到了。
  「学长。」大日向举起手指着一家店,店门前设有铺着毛毡的坐台和一把大型和式纸伞,「我想吃糯米丸子。」
  「你在讲什么?」
  「因为累了,我要吃丸子。」
  大日向自顾自说完便朝店门走去,我连忙追上。
  「等一下,再怎么说现在还是上课时间耶。」
  她头也不回地说:
  「反正课都跷了,还讲这种话,横竖是死就死得痛快一点!」
  「你身上有钱吗?」
  大日向这才转过头看向我。
  「学长你不是有带吗?」说着笑了,「口袋里的零钱一直发出声响哦。」
  我为了跑步途中可以买饮料补充水份,确实带了点零钱在身上。
  「你的单方面下结论真的是一发不可收拾耶。钱要是不够怎么办?」
  「啊,对哦,我没想过。不够吗?」我伸手进口袋拿出零钱一看,只有百圆和十圆硬币,加起来共两百四十圆。
  大日向挑的这家糯米丸子店很有良心,处于观光区内却没有拉高定价,墙上张贴的和纸写着「一串八十圆」。
  「……够耶。」
  「搞定。」大日向小跑步到店头喊道:「老板娘,我要三串丸子。」
  把钱全用光啊!是说,怎么最后变成是我请客?我脑中不断冒出问号,不过算了,点都点了,就有点学长的样子慷慨一下吧,虽然只是一串八十圆的小请客。
  老板娘是个感觉人很好的老婆婆,一身运动服的我们怎么看都是跷课的学生,老板娘却只是瞥了一眼没多问,对大日向说:「有御手洗(注)和艾草两种口味哦。」
  「艾草的三串。」
  「我想要御手洗的。」
  「甜酱沾到衣服的话很难弄掉哦。」
  这么说也是。这人怎么在奇怪的点上特别细心。
  后来就莫名其妙地成了这副景象——我和大日向一同在店前坐台上吃着艾草丸子串。我不喜欢艾草浓厚的草味才说想吃御手洗丸子,没想到咬了口,草香透进胸口,淡淡甜味渗入全身。
  「啊……活过来了……」
  大日向低喃着,我也不禁点头赞同,确实有活过来的感觉,虽然这一路下来的长跑我压根是随便跑一跑做做样子,但看样子会累的事情做了就是会累。
  一串共有五颗丸子,大日向吃了两颗之后,抬头望天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啊——畅快多了。好久没这种感觉了。」没想到她接着说:「学长,你还有故意不提的事吧?」
  「你说关于丸子吗?」
  「想也知道不是吧?」
  嗯,想也知道不是。先前的推理确实缺了一大段没解释,我没打算提,大日向却自己开口了:
  「我有个不想让人知道的『朋友』,而我一直觉得千反田学姊知道我和那个人的事而恐惧不已。那么,你觉得我为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那个『朋友』的存在呢?」
  「想不透呢。」
  「又骗人——不,应该说,如果要讲善意的谎言,也麻烦你编得漂亮一点。」
  我没吭声,默默望着自己手中的丸子串。
  被大日向看穿了。我的确已经大致发现问题真正的症结点,或者该说正因为察觉了这一点,才有了之后一连串的推理。
  但我不打算去碰那个症结点,因为那是大日向极力想隐瞒的事,我也没必要特别告诉她我知情。
注:糯米丸子串的经典口味,将糯米丸子刷上甜酱油烤过。
  「唉,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大日向嘟囔着,又咬下一颗丸子。
  接着她开始述说:
  「她呀……那个人,是个好孩子哦。学长你猜对了,那个人是三年级才转来的,个性很特别,在班上没朋友,感觉也没打算交朋友,总之是个自我意识非常强的人。
  那个人是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可能也是我在这镇上唯一的朋友吧,那个人也是这么说的。然后我们约好了永远不分开。」
  「很难做到的约定啊。」
  「那时候不这么觉得呀,因为我脑子不好。」大日向调皮一笑,「再怎么说不过是中学生嘛,那个年纪真的很傻。」
  真敢讲,明明自己两个月前还是中学生。
  「在学校里,别人都看不出我们感情很好,有点类似秘密交往的感觉吧?所以我想和我同班的同学也没人知道我们的事。而且那个人在校外很吃得开哦,玩得很疯,也在玩团,我们一起去听演唱会、她还教我打撞球,而我会知道学长庆生会上拿出的『Mille Fleur』是高级果酱,也是那个人教我的。之前我说我的黑皮肤是去滑雪晒出来的吧?一开始带我去体验滑雪旅行的也是那个人,那时真的玩得很开心。」
  「不是玩单板吗?」
  「就说是双雪板啦!」
  我因为奉行节能主义,对玩乐一无所知。
  但我很清楚一件事——玩乐需要钱。
  大日向是跑去岩手县滑雪,演唱会则是从仙台一路追到福冈,之前每当听到她说去哪儿玩乐,我都很好奇她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我的姊姊虽然随心所欲地跑去世界各地玩,但她都是在自己赚到旅费之后才出发,但我不觉得身为一介中学生的大日向负担得起这些花费,本来我想可能是她家境还不错,不愁没零用钱,但后来在「步恋兔」听到她的抱怨又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因为这样……钱就一直烧一直烧。」大日向勉强扬起嘴角笑了。
  「记得你家里不准你打工吧?」
  「就是说啊,还是严格禁止哦。」
  「但是却准你去旅行?」
  「有人陪就可以,简单来讲就是不信任我啦。」接着大日向像是此时才突然察觉似地嘀咕着:「不过就算家里准我打工,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为了享受那样的玩乐而打工……」
  我想大日向说「玩得很开心」也不是谎话,只不过为了玩乐摆阔,似乎无法让她打从心底觉得高兴。
  「就算我跟那个人说:『抱歉,我现在手边没钱。』那个人也听不进去,说什么因为朋友是特别的存在,钱想办法弄到就好,朋友之间的玩乐一定要在一起才行。可是我没钱就是没钱,一方面升学考又快到了,我正烦恼着,那个人却说了:『交给我吧。』还说:『因为我们是朋友呀。』」
  即便只是中学生,要弄到钱还是有很多方法,问题只在于做或不做。
  大日向说到这后迟迟接不下去,想必是因为很难下定决心把之后发生的事说出口吧,这种时候我似乎推她一把比较好。
  「……有某个话题不想被提起的时候,眼前偏偏又有让人联想到那个话题的东西在,这时该怎么处置那样东西,的确是很伤脑筋。」
  大日向似乎不明白我想说什么,一脸纳闷地偏起头。
  「若让那个东西继续摆在原处,难保不会有人因为看到它,联想起自己不想提起的话题;可是如果把东西藏起来,又可能因为东西突然不见而引起别人的注意,察觉到那个东西曾经存在。」
  好比我庆生会的那天,直指「千反田来过我家」这项事实的招财猫就曾经让我不知如何处置。若继续摆在茶几上,难保话题不会聊到那件事上头;但若刻意移走又更显得此处无银三百两。
  「后来千反田来的时候,有个东西被蓄意藏起来了。我在发现这一点后就多少猜到是怎么回事。」
  「千反田学姊来?什么时候的事?」
  「我们去咖啡店的时候。」
  大日向当时也许真的是下意识把东西藏起来,所以一时想不起来我在说什么,但没多久,她睁大双眼,用力地盯着我。
  「啊!对哦。学长,你连那种小地方都察觉了?」
  在那家咖啡店里,大日向曾藏起一样东西——
  杂志《深层》。
  记得是里志吧,瞄到杂志架上有一本《深层》,便请大日向拿给他,但因为杂志架塞得满满的,所以她不得不伸出另一手压住其他杂志才得以将《深层》抽出来。
  而在千反田到店里会合之前,我们几个聊起了天气预报。我忘记当时究竟在争论什么,但在离开咖啡店时,我为了证明自己的论点,抽出了杂志架里的报纸查看天气预报栏,然而那时我仅是伸出两指夹住报纸就轻轻松松地将之抽出来了,因为那里多出了原本放《深层》的空间。
  换句话说,杂志架里的《深层》消失了,而且当然不是谁摆在吧台上没收起来,我会感到奇怪的原因也并非是东西消失到哪儿去,毕竟要藏总会有办法;我感到奇怪的是东西为什么会消失。我不觉得这是巧合,肯定是谁刻意藏起来,那么为什么要刻意藏起来呢?我思考的就是这一点。
  「水壶社事件……里志之所以提起那起诈财,是因为发现杂志架里有那本《深层》,然而千反田过来会合时,《深层》已经不见了。」
  「是我做的,我想起来了,我趁着去洗手间的时候,不着痕迹地把杂志收起来了。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种小地方露了馅。」大日向故意叹了口气,「看来我该防的不是千反田学姊,而是折木学长你才对。」
  「讲这什么话,我不是请你吃丸子了吗?」
  「这个真的很好吃呢。」大日向又吃掉一颗丸子,她那串烤丸子只剩最后一颗了。
  「我真是有够蠢的。就算让那本杂志放在原处,大家的话题也不一定会聊到那上头去。」
  「是啊。」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连自己在做什么都搞不清楚了……」大日向咕哝着,接着朝我轻轻点了头说:「既然折木学长你已经知道大概了,我就直说了哦。那个人的祖父非常有钱,是大户人家。如果千反田学姊只是单纯人面广,我还不担心;我担心的是学姊不是名门出身吗?那些名门之间都有长年的往来什么的,说不定学姊会微笑着说:『哦,前几天我才去那户人家打过招呼呢。』」
  确实有可能。
  「学长你猜对了。我那个『朋友』骗了自己的祖父,弄到一笔钱。」
  「很大一笔吗?」
  「很大一笔。」大日向望着手上只剩一颗的烤丸子串,「我真的很害怕。不是说怕警察,就算事迹败露而警察找上门,抓也是抓那个人,跟我无关;我怕的是那个人。那个人只要能跟『朋友』在一起,可以不择手段,就算犯了罪也一样笑嘻嘻地不当一回事,而对方所认定的『朋友』就是我。我一直在思考,这样真的是对的吗?我们对于彼此距离的认知似乎出了错。我一直在想这件事。」
  明明温暖的太阳高挂天空,大日向却身子陡地一颤。
  「那个人知道我考上神山高中后,讲了很多话酸我,『哎哟?原来你是那种人啊。』或是『所以你一开始就是骗我的吗?』之类的,因为那个人考神山高中时差了一点分数落榜了。后来我们再次约定,就算高中不同校也依然是永远的朋友,然后就毕业了。我进了高中后才察觉到自己真的松了一大口气。」
  大日向稍稍提高了声音。
  「不过,这种事真的很夸张吧?即使是扭曲的情感,那个人始终认定我是唯一的『朋友』。如果那个人走偏了、做了不对的事,我不是应该好好纠正那个人才对吗?我无法抛弃那个人,也不可以那么做,这是做人的基本道理——我不断这么告诉自己。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害怕着那人所犯下的罪会不会曝光?我和那个人是『朋友』一事会不会被人知道?一想到哪天会从千反田学姊口中听到:『你和那个人是朋友吧?』我一定连学姊的脸都不敢看了。」
  说到这,大日向低头看着柏油路,然后用力地大喊:
  「我……我真是大笨蛋!」

  「请用茶。」丸子店的老板娘送茶过来,我们道谢后接下,但不能再坐下去了。如今心里畅快了,捷径也抄了,终究要跑回终点才行。
  我站起身,看着仍坐着的大日向说:
  「你如果能回社团,千反田会很开心,当然伊原和里志也是。」
  然而大日向只是抬起脸,淡淡一笑摇了摇头说:
  「我妄想着自己是被害者,还牵拖到千反田学姊的头上,甚至说了很难听的话,你觉得我还有脸面对她吗?」
  「只是一时的小骚动,大家很快就忘了,千反田那个人不会放在心上的。而且我们说不定能帮上你一点忙。」
  我也知道她短时间内不可能回到社团。我的推理或许解开了大日向和千反田之间的误会,但这仅是证明了大日向的烦恼与千反田无关;我所做的无非只是告诉大日向:「你心里可能受了伤,但那不是我们的错。」
  不出所料,大日向再次摇头。
  「我总有一天得向千反田学姊道歉才行,不过现在我还没办法和她待在一起。」
  「这样啊。好吧,那我先走了。」
  我才转过身,大日向就叫住我:
  「学长,你记得吗?之前古籍研究社在学校中庭招生时,我说了什么之后才入社的?」
  我没回头,应了声:「不记得了。」
  看不见大日向的脸,但我知道她笑了。
  「又骗人。」
  她为什么知道呢?我就那么藏不住内心的想法吗?
  「我最喜欢看到要好的朋友了。这是真的,学长……这两个月来,我真的从你们身上得到了非常多的救赎。」
  我这时或许该回头对她说:「你哪时想回来的话,随时欢迎。」可是我没能说出口,因为大日向抢在我之前开口了:
  「多谢请我吃烤丸子……非常感谢你。」


六 手应该能伸至任何地方

  1现在位置:19.1km处。剩余距离:0.9km

  我的鞋带系得紧紧的,脚踝的痛楚也减缓了,星之谷杯期间该处理的事已经解决,终点就在不远处,但到这阶段我已经不想跑了,悠悠地在几乎无人的参道上漫步着,看着脚下的缓坡笔直地往前延伸。
  穿过参道入口处的大鸟居,我回到赛道上。只要从刚刚的丸子店一路直走就能回到这儿,大日向应该不会迷路吧?我突然有些担心起来,但还是别回头看好了。我轻轻闭上眼后摇摇头,再睁开双眼,突然发现路旁停着一辆眼熟的越野脚踏车,我张望一下便看到里志盘着胳臂倚在附近的灯笼柱上。
  「哟!」我还没开口,里志抢先打了招呼,「这就叫隔墙有耳吧。听说出现了抄捷径的二人组,总务副委员长亲自前来逮人了。」
  被看到了啊,而且还如此体贴地向上通报。
  「亏你找得到这里来。」
  「那是当然的,因为那二人组进去的小巷,正是我告诉奉太郎的捷径呀。」
  是哦?我不记得了,不过我想我不会没事去开发捷径,所以里志说的应该没错。
  「这下惹出麻烦了吗?」我问。
  里志耸起肩说:
  「我不就是为了让事情永远不见天日才跑这一趟吗?」
  「建议你以后当什么都好,就是别去当警察。」
  「那我去当税务官好了,还是您希望得到正式的惩处呢?」里志用一副很无趣的模样地回应,然后不等我回答便接着问:
  「结果呢?谈得如何?」
  我回溯着这二〇公里之间的记忆,我问了每个人不同的问题,结果谈得如何呢?我的结论如下:
  「她决定不入社。」
  「这样啊。」里志似乎早已猜到,但还是忍不住微微叹口气,「那真是遗憾了。」接着他的视线移往我的身后。此刻的大日向想必在我后方缓坡上遥远的某处,里志应该看不到她的身影。
  「不过看样子你已经知道她不入社的原因了吧?」
  「为什么这么觉得?」
  「不然奉太郎就没必要找大日向同学一对一谈了……方便的话,讲来听听吧?」
  我无法答应里志。因为说出大日向不入社的「原因」就必须说出让大日向恐惧不已、并且无论如何都想隐瞒的事,何况这份恐惧甚至让她深深怀疑千反田终有一天会揭穿她的秘密。就算对象是里志,我也不该说出来。里志似乎察觉到我的犹豫,率先踏出脚步地说:
  「我不会勉强你,总之我们先走吧,你要是不赶快回到终点,我可就没办法下班了。」
  里志牵着他的越野脚踏车。我们俩并肩走在铺着石子的参道上,似乎打从离开神山高中的操场后,我和他就是这样一路向前同行。
  他确实没勉强我,也没再多说什么。但我无法把话憋在心里,幽幽地开了口:
  「是神高外面的问题。」
  大日向害怕被揭发的犯罪是过去的事,而且那位「朋友」现在就读的是别间高中。简而言之,大日向与她「朋友」之间的问题,是发生在神山高中外面的事。
  「……我也稍微察觉到了。」里志说,「总觉得大概就是这么回事。我其实很相信奉太郎你的推理能力,但一方面我也忍不住怀疑,就算你在星之谷杯的路上把一切都厘清楚,事情有可能挽回吗?如果是学校外头的事,我们是无能为力的。」
  我想起里志在我刚出发没多久时,提醒过我不要涉入太深,他说我对这件事一点责任也没有。
  「为什么你会觉得是外头的事?」
  里志双手牵控着越野脚踏车的龙头,灵活地耸耸肩说:
  「没什么呀,只是我觉得大日向同学才刚入学,要是心里有什么事,应该和学校无关;再说我见到大日向同学的时候几乎都是在外头喽。」里志仍望着前方地继续说,「我们啊,说穿了不过只是高中生,校外的事是没办法插手的。奉太郎,这件事我们打从一开始就是无能为力。」
  是这样吗?
  就我实际经历过的经验来讲,里志说的没错。中学时代,镝矢中学就是我们的世界;现在我们身为高中生,也没办法伸手到神山高中以外的地方去。
  不过真的是这样吗?如果平静无波地度过高中生活,两年后我们就将告别神山高中;如果继续升学,并且依旧平静无波地读完大学,六年后我们就将告别所谓的学生生活。如果这一路下来我们始终认为自己不能把手伸往校外,一旦进入社会之后,恐怕会像突然被扔进荒野之中,看不清眼前的路也动弹不得。
  所以,我认为应该不是这样。一如千反田不断接触各式各样大人世界的社交圈,一如我姊姊前往世界各地旅行,我们的手应该能够伸至任何地方,就看我们是否有意愿伸出手。
  奉行节能主义的我当然没有意愿,然而,此刻我内心深处却沉着一股郁闷。
  千反田说过,如果大日向心里有烦恼,希望我能帮帮她;我当时答应她了,但我却没有帮上大日向任何忙。
  理由再多都编得出来,反正我已经化解了大日向对千反田的误会,剩下就是她自己的问题了,继续插手就成了多管闲事……
  但说不定我的考量不是出自于「因为不该多管闲事,所以别插手比较好」,而是「因为外头的问题很麻烦,所以我不想插手」。先不论我是不是真的能够帮到她什么,就心态而言,我现在的作法会不会根本是抛弃了大日向呢?
  好累,脑子没办法好好思考,而对于里志好意安慰我的说词,我也无法回说「是啊」或者「不是的」,我接下来出口的话语也仅是第一时间浮出脑海的念头:
  「里志,你对『ㄗㄨㄥˇㄉㄨㄛㄚ一ㄚˇ』这个名字有印象吗?」但我的嗫嚅太过小声。
  「嗯?你说什么?」
  「……没事,没什么。」
  我一直在想,大日向就算再怎么恐惧自己和那位「朋友」的事被人发现,她会开始提防千反田也一定有个明确的导火线,譬如千反田曾不经意提到她那位「朋友」的名字。
  我试着回想千反田在大日向面前清楚提过的人名,想到的只有她先前借毕业纪念册查我家地址时所提过的「总多」了。大日向会不会是听到千反田和姓「总多」的人有接触而开始对她怀有戒心呢?
  而且,那位「朋友」名字的发音可能是「ㄊㄚ一ㄚˇ」之类的字。因为大日向和我坦承整件事的时候,唯一一次以「她呀」讲到那个女生,但旋即改口,之后都叫她「那个人」,会不会是因为名字发音类似,大日向怕被我察觉才刻意改口呢?
  这都是非常薄弱的臆测,虽然只要问一下千反田便能确认,但我如果不是真心想帮大日向,我想我没有资格深入探问任何事情。
  我们来到参道入口处的大鸟居下方,里志跨上越野脚踏车。
  「接下来只剩回到学校这边的义务了,好好跑完哦。」
  我点点头,目送里志踩着踏板离去,接着也踏出脚步。我一开始只是缓慢地奔跑,后来逐渐加快速度重回星之谷杯的赛道上。二年级生应该都已经跑回终点了,此刻我前后全是一年级生。我抬起脸,白色的恋合医院条地映入眼帘,等一下跑到医院旁就可以看到神山高中在不远的前方了。
  一阵轻风拂来,我顺势回过头看了一下。苦着脸跑步的一年级生当中并没有那张浅褐色的笑脸。我究竟把她抛在多远的后方独自前进着?这段距离的概算,我已无从求得。
  (全文完)


后记

  大家好,我是米泽穗信。
  本作的灵感来自迈可·拉文(Michael Z.Lewin)(注1)的《A型女人》(注2)。
  说得精准一点,是来自此书的英文原名《Ask the Right Question》。根据这书名,我所想象出来的推理故事便是本作的原型。(附带一提,《A型女人》一书的内容与我想象的完全是两回事,不过仍然是非常愉快的一次阅读经验。)
  此外在构思阶段,我的脑海还浮现出史蒂芬·金的《长征》(The long Walk)。我当初读完这本书的时候觉得太恐怖,甚至无法摆进书架上。由于曾受到如此强烈的冲击,也难怪构思本作时脑中会出现这本书了。
  不过我一进入撰稿阶段,立刻察觉到这两部作品有着一个决定性的差异——《长征》的主角,有着一同前行的伙伴。
  但本作的主角却独自一人沿着赛道前进。
注1:美国作家,生于一九四二年,擅长写警察程序小说,代表作品为中年刑警劳瑞·鲍德(Leroy Powder)系列作。
注2:此为日版译名《A型の女》,本书为作者写于一九七一年的推理小说出道作。
  这也没办法吧。如果在马拉松大赛当中步行前进,是不可能与其他人维持相同步调的。
  那么就此停笔,期待能够有下一部的「古籍研究社」系列作呈现给大家。
  感谢您的阅读。
  二〇一二年四月
  米泽穗信
  

解说
两人距离的概算  Elish

  ※本文涉及故事重要情节,未读正文者勿看。
  古籍研究社四位成员升上二年级的同时,米泽穗信这个青春日常推理系列也来到了第五集。主角折木奉太郎这回得在学校马拉松大赛途中解决事件,谜团则是预定即将入社的学妹大日向友子为何会突然变挂。为了厘清这个问题,便得从开学之初的社团招募活动开始,透过回忆仔细推敲发生过的每一件事。
  这样的剧情铺陈方式,令人联想起作者的成名小说《再见!妖精》。该书主角对短暂相处过的南斯拉夫美少女玛亚念念不忘,但当初分离之际对方并未留下联络方式,甚至连她出身自南斯拉夫的哪一国都不晓得。为了能再次取得联系,又或者有个追寻的起点,少年尝试透过自己的回忆,找出玛亚家乡位于何方的蛛丝马迹。
  《两人距离的概算》同样是在现实中回忆过往,在数个独立的日常之谜中置放线索,最后将之统整并组合成全书主线谜题的解答。于是实际上颇为相似的写法带来了极具趣味的对比。虽然篇幅长短上的差异也造成了影响,但《两人距离的概算》在故事编排上的拿捏成熟许多。少了妖精一书中在置入线索与推理情节时,偶尔出现的生硬安排,自此可以察觉作者在写作技巧上的进步。
  「古籍研究社」系列各书往往都有剧情、写作上的致敬对象。本作虽然同样以迈可·拉文(Michael Z.Lewin)的「Albert Samson」系列第一作〈Ask the Right Question〉为发想源头,但取材仅仅限于书名本身。可以说是作者被书名触动灵感、进而延伸想象后撰写出来的推理小说。
  仅透过片段的原作资讯进行个人创作并非少见之事,例如日本漫画之神手冢治虫亦凭德国经典科幻电影大都会《Metropolis,一九二七年》剧照,自行发想出属于自己的大都会故事版本(有趣的是后来二〇〇一年的大都会动画电影,剧本上的改编却又往原版电影的方向贴近),也因此在创作中对参考对象一知半解不见得是坏事。模糊或者受限的认识,有时将带来更庞大的想象空间;而当创作者以自身的内涵将之扩张、补足时,便能创作出独属于自己、拥有不同风格与特色的优秀作品。
  在《两人距离的概算》里头,〈Ask the Right Question〉是谜团本身的成因,同时也是角色所面临的考验。整趟漫长的马拉松路途中,奉太郎只有极短的时间能够进行询问,为此他必须把握机会找出有助于解决谜团的正确问题;另一方面,身为新社员的学妹最后会做出退社决定,也是她本身对问题的选择所引发的结果。
  但其实追根究底,问对问题不只在本书是重要关键,在所有的推理小说中亦复如是,因为这代表了解谜者的思考在朝对的方向前进。倘若基于种种理由,不慎在途中摸错路,线索全组不起来倒也还好,起码可以知道跑错方向要回头;最可怕的是明明想错方向,但每块拼图竟然都好像拼得出东西、那东西竟然看起来也还不错……于是接下来自然错错相连至天边,弄不好还容易导致推理者恼羞成怒而不愿正视现实,让真相掩埋于黑暗中。
  也因此,〈Ask the Right Question〉的重要性着实不容小觑,否则也不会有诸多警察程序小说时不时强调,一旦在开头的黄金时刻追错方向,破案率很快便会降到令人胆颤心惊的数字(说到这,厄尔·毕格斯(Earl Derr Biggers)的「陈查礼」系列作的帷幕背后(Behind That Curtain)对此亦做过有趣的安排:一个成功得莫名其妙的误导,要说漂亮其实还好,但当结尾揭晓时确实令人忍不住莞尔一笑。)
  如何判别线索提出正确问题进而找出解答,并没有一定的法则,就连经验丰富也可能反过来成为误事的因素。阅读这一连串思考与逻辑推演的过程,甚至只看着人类面对这些难题和挑战的方法及经历,本身即是推理小说的乐趣之一。故事中奉太郎透过累樍了数次正确问题来限缩可能的范围,配合回忆里的蛛丝马迹成功找出正确解答。相较之下为了解除自己内心的不安、试图确认自己的怀疑为真,大日向学妹一次又一次的询问却更加偏离真实,陷入不安所制造出的迷雾陷阱,最终因此做出遗憾却也无可奈何的决定。
  这连带让人想起本作书名《两人距离的概算》。
  在《绕远路的雏偶》的解说中曾提及,友情是种可以自行拿捏距离的关系。但说来容易做来难,实际该如何拿捏却是个尴尬且困难的问题。一样米养百种人,每个人对友情的认知与需求都不同,也不见得都能做出理想的选择。于是因为计算错误而产生负面结果的事例时有所闻,想来总令人十分头痛。
  英国诗人约翰·邓恩(John Donne)曾在他著名诗作《No man is an island》中咏叹:「人非孤岛,无人可自全(No man is an island,entire of itself)」。人类是社会的动物,绝大多数人无论透过什么,总需要与其他同种类生物有所连结,才得以在某种程度上感到安适;然而人心隔肚皮,相处起来很容易兹生问题。你想的不一定和我想的相同,我渴望的也不见得你会想要。即便感受差异也算是相处趣味的一种,但当造成痛苦、不安、害怕等负面情绪时,友情也将无以为继——无论那一切在当下或曾经有多重要。
  人生无不散的宴席,而且不见得是好聚好散。
  大日向学妹对变质的友谊感到害怕,她一方面惋惜于美好时光的逝去,却也感到解脱。在这样的她眼中,古籍研究社成员的相处模式,正是她所向往却失去的人际关系。感到羡慕的她加入社团,或许也没有认真融入其中的打算,只是喜欢那股氛围而想在旁边看着,却是一串误会的开始。
  人时常会放大内心的所思所想,误以为他人正盘算着自己在意的事。当大日向为了朋友可能带来的麻烦而忧心,也不自觉将周遭无关的事件、言语加以连结,并被奉太郎注意到的的盲点所迷惑。疑心生暗鬼的结果,变成处处都是鬼。错误的出发点带来错误的问题,无论得到什么答案,想必最后都会觉得对方看上去宛若菩萨吧。
  奉太郎在马拉松大赛里,原本企图计算和谈话对象的距离,但很快发现数学公式在现实中几乎无用武之地。先不说如何确定他人的行进速度,就连自己的速度都难以稳定控制。除非按策略主动缩短距离,否则想接触即便不是难如登天,至少也非容易之事。友情的建立与维系就某方面而言也是如此,若将人生视作马拉松,那每名跑者也都在独自前行,持续着永不间断的相遇、陪伴与分离。
  人和人之间的误会并不是找出真相就能得到美好结局,在推理小说谜团揭晓的那一刻,故事人物的苦涩才正要开始。哪怕疑虑得到解除,但破坏已难挽回。即便并非不可逆,但想弥补破损的关系终究不容易,也不见得想去做。究竟该如何才能计算出与他人合适的距离呢?或许在青春时代重重摔上几跤,便是在往后人生建立起友谊方法论的必经试炼吧。
  两人间距离的概算,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本文作者介绍
  elish,业余作家,部落格ELISH的苏哈地的主人。
15
10

請選擇投幣數量

1

全部評論 20

10000
Enccccc 平民
喜欢古典文学社的故事

4 年前 0 回復

zxzxa698 王爵
感謝錄入
這系列很巧妙講述人際的困難、迷惘

5 年前 0 回復

C3H5O9N3 王爵
动画没做的一本,感觉学妹也挺不错的,希望不会像入须冬实学姐一样之后就成了打酱油的了。
话说开始还以为是学妹误会大小姐施压是不让她接近奉太郎。。。果然是我想太多作者才不会这么好心让折千感情加温。。。

8 年前 0 回復

北欧王座 勳爵
五楼“或是二年级才转来镝矢中学的转学生“是不是三年级?  奉太郎的姐姐为什么让他等到两点半啊?

10 年前 0 回復

木子水100 騎士
虽然看过了,但还是支持一下,请问能录入古书堂系列吗?

10 年前 0 回復

阿朗特斯 子爵
驚!還沒看完第四集就已經要出第五集了嗎!!(雖然在書局看到時也徹底震驚)
感謝錄入組辛勞錄入~~讓我等伸手黨人大飽眼福!

10 年前 0 回復

the1012 勳爵
' words 发表于 2014-3-18 14:32 這本我有買 280 還滿貴的 (輕小說通常比較便宜一點 但這本感覺是當成一般小說賣) 但書套可以變成動畫插圖 ... '


在日本本來就是當推理小說看待的
而且除了書衣以外,裡面也沒任何插畫
在台灣是城邦文化旗下的出版社-獨步文化所代理的(這出版社以代理日本推理小說為主)
同本書的文庫
日本角川 -角川文庫
獨步文化 -日本推理名家傑作選
湖南美術出版社-輕文學
大概只有中國大陸人才會把這當成輕小說吧( ̄∇ ̄)

10 年前 0 回復

xiaody 平民
很喜欢米泽老师的古典部系列,我对折木与千反田两人为什么对千反田去过折木家的事这么讳莫如深,又不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难道两人开始有了共同的秘密?我很好奇。

10 年前 0 回復

words 子爵
 這本我有買 280 還滿貴的 (輕小說通常比較便宜一點 但這本感覺是當成一般小說賣)
但書套可以變成動畫插圖海報 雖然我並不想要...裡面還有一個書籤

這本內容 感覺比較像是小市民系列 台版的小市民只出到夏季 滿可惜的 那位翻譯不錯

10 年前 0 回復

反逆的千反田样 子爵
- -哎。。希望未来某一天心里看开的大日向会重回古典部吧,不然等折木他们毕业了又是废部危机的节奏。。。其实这本蛮适合做成剧场版的。。。个人觉得

10 年前 0 回復

寒莓根 平民
果然原来的民翻省略了一些开头的介绍
不过感觉加了这些介绍就显得有些啰嗦了呢
有些文字方面的梗台版把握得更严谨了 不过这样也显得整个小说更加严肃了 折木这么严肃呀 哪怕是招新会对千反田开玩笑的时候……笑
真希望新的短篇快点连载起来吧

10 年前 0 回復

londonstar 公爵
表示非常喜欢这部作品啊,支持一下辛苦了

10 年前 0 回復

XxalexX 王爵
沒看翻譯的,個人偏向台版錄入

10 年前 0 回復

derry 伯爵
没想到台版还在继续出的系列之一,对这本的剧情进展很好奇啊。虽然大概还是朦朦胧胧的状态。

10 年前 0 回復

愚者丶千反田 平民
千反田桑我的嫁!爱死你了!

10 年前 0 回復

superjimlai 侯爵
台版也追了上來了呢,米澤甚麼時侯打算弄古事部6啊,剛好後記有日期,都兩年多了的說

10 年前 0 回復

反逆的千反田样 子爵
我怎么会有我之前已经在轻国看过的记忆呢。。。

10 年前 0 回復

chelsealoli 公爵
唔 欢迎来到小切的努力屋~咪啪
3 粉絲
0 關注
120 發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