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研究部][4]绕远路的雏偶][米泽穗信][台/简繁][txt] [二校]


绕远路的雏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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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录入组录入
作者:米泽穗信
翻譯:阿夜
图源:Nazt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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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校:路过
二校:细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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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该做的事尽快做

  1

  我很清楚自己的喜好为何,却说不出自己想要什么。
  回想我的成长背景,并无特殊之处。父亲虽然不常在家,倒是确保我们一家子过着衣食无缺的日子;姊姊供惠是个离亲叛道、目中无人、一上大学便立刻存钱出国长期旅行去的怪人,却不是什么长着六条手臂或三颗头的怪物;然后是我,折木奉太郎,活到现在从不曾经历过惊天动地的大事。
  真要说起来,我在中学时确实曾被牵连进一起「可能谁都不曾体验过」的麻烦里,因而莫名其妙地结识了福部里志,两人成了交往至今的好友。当时姊姊的反应只是一句:「常有的事啊,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还为此忿忿不已,这么大条的事哪里常有了?但在我蹙着眉嫌这麻烦嫌那难搞之间,迎向了毕业。后来回想才发觉,嗯,的确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在校的成绩不算差,虽然不是杰出的天才儿童,念书对我而言并不痛苦。一如神山市这一带所有「成绩不算差」的中学生,我同样没想太多就选择了报考神山高中。准备入学考很辛苦,但这应该只是一般程度的辛苦。
  拥有完整中学直升制度的神山高中是本地最热门的升学高中,但招生录取率仍高达百分之九十,扣掉同时报考私立学校的录取生,录取率几乎百分之百,我也就顺势地考上。
  搞不好,开学典礼时坐在座位上,我暗自思索着。搞不好,我在这间神山高中的日子,也将遇上许多事情;三年的时间,肯定会遇上晕头转向的事件。
  但说不定也是此刻在场所有人,不,是和我同世代的所有人都将体验的「晕头转向的事件」,因此不会是让我惊艳地感叹「噢,这难得一遇」的特殊体验。想当年在镝矢中学度过了荒唐岁月,离开时也只是仰望校舍嘀咕:「到头来也没遇上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啊。」三年后离开神山高中,或许依旧会兀自嘀咕这句话。
  原因出在,我个人有个坚定不移的信条。
  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何时开始怀抱这个信条,既不是有谁教我,也不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可以确定的是,一路走来始终奉行着这一信条。
  那就是——
  没必要的事不做。
  必要的事尽快做。

  2

  我打从心底喜欢自己的信条。
  但这害我落到现在的下场——放学后仍留在教室,面对桌上两张稿纸。第一张上头写了标题「入学一个月的感想与抱负」,另一张则是一片空白。学生毕业出路辅导处的老师一定好心认为:「要新生写下将来的抱负,两张稿纸应该够写吧。」真是太感谢了。
  这原本是回家作业,昨天也在家写完了,虽然现在完全想不起来究竟写了些什么,但确实写好了。那为什么我还得在放学后留下来,面对这不知如何下笔的作文题目呢?这称得上是个令人万分惊愕的谜团,简言之就是——「老师,我把作业忘在家里了。」
  别说是区区两张草稿纸了,看到只写了三行就怎么都继续不下去的我,里志笑着说:「这就是『没必要的事不做』的奉太郎啊。要你写下日后的抱负,你一定很伤脑筋吧,不过这种东西随便写一写交差就好了嘛。」
  讲得好像很了解我,其实他根本不明白。我以两指拎起自动铅笔晃呀晃,一边反驳:「我已经随便写一写了。昨晚就是这样做的。」
  「那为什么再写一次会挤不出来?」
  「正是再写一次反而难啊。」
  里志一脸狐疑地皱起眉头。
  我开始转笔,不,是打算开始转笔,却没控制好,手上的自动铅笔猛地边转边飞出去,擦过里志的脸庞,落到教室的角落。我冷静地站起,走过去捡起来,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神情回到座位,里志也摆出一脸没事的表情。
  「再写一次是难在哪里?」
  「第一次只要随便写写就生得出来,可是一旦要再写一次,总忍不住想照着第一次的内容写,反而没办法随便写了。」
  昨晚随便写写,但便出来的「抱负」还颇像回事,要我完全抛掉之前的构思从零开始,反而困难。里志似乎很乐,嘻嘻一笑说:
  「原来如此,我大概明白那种感觉,所以只要你想得起来昨天写了什么就搞定喽。」
  「可是毕竟是随便写写的东西,我想不起来了。」
  我把自动铅笔反过来戳着桌面,于是这话题到此完美画下句点,里志耸耸肩,没再多说什么。
  四月就快结束。虽说已是放学后,时间并不晚,教室里除了我还有几人留着,正聚在一块开心地聊着可有可无的事。外头下着小雨,这两、三天一直下个不停,天气预报说今天傍晚雨势会转大,因此我很想赶快回家。
  里志坐到桌角上,探向我手边的稿纸,总是拎着的束口袋一甩挂上了肩头。
  「看来你还有得磨的,这样今天能去社办吗?」
  一听到「社办」两字,我不由得垮下了脸。
  基于信条不难得出一个结论:想也知道我一点也不想玩社团,追求悠哉高中生活的我,怎么可能自找麻烦去追求青春活力?
  然而计划却被一封信完全打乱。那是从印度的贝拿勒斯寄来的信,上头写着:「加入古籍研究社吧。」然后基于些许倒楣与误解,我最终还是依照信上的指示,成了古籍研究社的一员。
  眼前的福部里志也是古籍研究社的社员,但同时是手工艺社社员与学生会的总务委员,兴趣是骑脚踏车。这小子,到底有多闲啊。
  里志说了:「千反田同学问起你哦,说你怎么都不来社团。」
  我没吭声,埋头装出忙着写稿子的模样。
  千反田也是古籍研究社的社员,全名叫千反田爱琉。
  根据重要的事一概不知的杂学王里志所言,千反田家是富农家族,在我们神山市的东北边拥有广大农地,但从她的外表却感觉不到家世背景的光环,留着一头长发的她五官细致,气质清新,和我们一样是一年级生。千反田。我不由得想装作没听见这名字,里志可能也察觉了,我对那位大小姐没辙。
  本来想不会有任何人加入古籍研究社才申请入社,都怪千反田也入了社,古籍研究社开始有了社团活动。这就算了,让我疲于应付的是另一方面。
  千反田不是我讨厌的类型,节能主义者是没有强烈好恶的,只不过千反田在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天便抓着我说:「为什么我会被反锁呢?我很好奇。」
  那天,千反田待在上了锁的教室,她一直都没发现自己被反锁在里头,门锁虽然是我打开的,但当然不是我把她锁在教室里。我能明白她为什么觉得奇怪,但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拜托我解谜,还非常强势地拜托,我只好被赶鸭子上架地绞尽脑汁。
  还好那天运气好,解开谜团了,但事情真相大白后的放学路上,一股奇妙的预感袭来。我奉行的节能主义并未动摇,毕竟,一般来讲,没人会吃饱没事干地跑去撼动陌生人微不足道的信条,千反田应该是同样心态。可是,千反田一双大眼睛伴随着「我很好奇」一起凑上前,如此景象深深烙印在记忆深处,化为奇妙预感。
  「千反田同学现在正在社办填写申请许可的申请单。要麻烦她处理那些书面资料,我也很过意不去,但没办法,这是身为总务委员的职责所在。」
  「是喔,辛苦你们了。嗳,『勤学不ㄔㄨㄛˋ』的『ㄔㄨㄛˋ』要怎么写?」
  「如果忘了怎么写又另当别论,干么特地挑不会写的字咧?你写『我会用功念书』不就好了?」里志这人基本上有话想说、心情又对时就会直言不讳,但绝不是迟钝。他轻叹口气继续:「……嗯,不过社团活动这种东西,不想参加的时候也没道理勉强自己去就是了。」
  我不至于不想去,只不过这放学后的时间,比起泡在古籍研究社,当务之急显然是「入学一个月的感想与抱负」,我将不负神山高中之名,加倍努力精进学业,所以里志,还是要用「勤学不ㄔㄨㄛˋ」表达才传神啊。
  里志俯视桌上那两张仍有大片空白的稿纸,强忍下呵欠,接着瞥向窗外,我以为他在看下个不停的春雨,却突然笑嘻嘻地转向我说:
  「对了,我听到一个很有意思的谣言,虽然很老哏,你也听说了吗?」
  「老哏?」我抬头看他。这么轻易就让我转移注意力,可见我不想再思考「抱负」了。里志一脸得意地点点头,突地竖起一根食指。
  「老哏归老哏,却很有趣。你想想,神山高中既是神山市最热门的升学高中,更是一堆奇奇怪怪社团的大本营,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境哇?每次我走进校门时都不由得心跳加速。但如此独树一格的神山高中,居然也有这么老哏的谣言传出来哦。」
  「你那根指头是什么意思?」
  「啊,抱歉,这个没意思啦。」
  里志很干脆地缩回食指,但脸上依旧笑咪咪。
  「奇谈,怪谈,校园的诡异传说。我真的很想说给你听啊。」他说到这,突然装神弄鬼地压低声音:「传闻,在夜深人静的放学后,音乐教室里的钢琴竟然兀自传出乐曲演奏……」
  「不用说下去,我大概知道了。」
  一点也不有趣,我挥了挥手不让里志继续讲下去。
  确实是老哏。小学就听过类似的,中学当然也有,全都是乍听前所未闻、其实架构大同小异的「校园传说」,我不至于听腻,只是没兴趣,我比较讶异的是向来以趣味至上的里志竟会讲起这么无聊的事。
  然而里志一脸遗憾,大大地摇摇头说:
  「你不懂,奉太郎。你觉得本大爷会觉得这种到处都有的『校园怪谈』有趣吗?」
  很难讲,因为之前他才在说简易寿险的机制很有趣。
  「你误会啦,想也知道我觉得有趣的是『居然有这类传说开始流传』这件事本身呀。」
  「是哦。」
  「身处叫人分不清左右的新环境里,我们这些宛如迷途小羔羊的一年级生总共三百二十人,刚入学不到三星期,就开始传出:『其实这间学校里啊……』的谣言,这是多么优秀的成长啊!」里志展开双臂表现他的喜悦。
  原来如此,我明白他的重点了。我将右肘抵着桌面,以右拳撑着下巴,「你这么说也是。忙着摸索新环境时,的确没心思散播谣言,换句话说,奇怪的传说冒出来的时候,就代表已经一定程度熟悉环境了。」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你一点就通,太好了。」
  「这让我想到血型占卜啊。」
  我想到什么就随口说出,开心点着头的里志一听,倏地停下动作。
  「……怎么说?」
  「不就是初次见面时会出现的话题吗?双方对彼此稍微有一点认识之后,一开始的话题差不多就是这一类,通常也的确能够炒热场子气氛,让大家聊开来;但其实很多人心里一点也不相信这种东西。」
  里志猛地倒抽一口气,双眼睁得大大。看到他夸张的反应,反而我有些吓到。
  「干么啦?」
  「哇,真是吓坏我了!」里志一边碰碰地拍我的背,「奉太郎竟然会评论起人际关系的方法论!我一直以为你总是闭起眼,不去正视『人类乃是社会性动物』这一点呢。」
  真没礼貌。
  「我又没有讨厌人类。而且要我睁开眼睛好好看着对方说话,我也是办得到的。」我故意死命盯着里志的双眼说这段话,当然里志不喜欢这样,当场别开脸。
  「好啦,我知道,你只是单纯地奉行节能主义罢了。」到底怎样?这小子真怪。「那,如何?想不想听听这个象征我们一年级新生成长的音乐教室奇谈?」
  我不会由于里志的大力鼓吹而对这事感兴趣,可是坚持要拒绝,很可能又会被他调侃:「看吧,你根本就不愿意去面对社会性的状况嘛。奉太郎,要拥有良好的人际关系,第一步就是不管无聊还是有趣的话题都要听听看哦。」好吧,反正不至于干扰我写抱负。我重新握好自动铅笔,一边把注意力拉回稿纸上,说道:「总之你很想讲吧?那我姑且听之。」
  「很好。」里志刻意清清喉咙,「事情发生在昨天。一名一年级的女同学前往专科大楼四楼。」
  「那位女同学,不是千反田吧?」
  我没打算认真听,但里志才开始讲,我的耳朵就不由得竖了起来。
  专科大楼四楼有音乐教室和地科教室,后者正是古籍研究社的社办。
  我们一年级学生的教室位在普通大楼四楼,要前往专科大楼四楼,必须先下到三楼,穿过两栋大楼连接通道的天台进入专科大楼,再走上四楼。像今天这种下雨日子,由于无法走天台,就得下到二楼直接走过连接通道再爬上四楼,这是远到我不愿意耗费能量的距离了。
  专科大楼四楼等于是神山高中的边缘地带,跑到这么远的好事女生,我只想得到千反田。
  才开始讲就被打断的里志一瞬间露出扫兴的表情,「不是啊。」
  「那就好。」
  「好好听人家讲话嘛。」
  被骂了。我闭嘴。
  「放学后,女同学前往专科大楼四楼,时间已经过傍晚六点。因为校门六点关,学校里几乎不见人影。
  她来到三楼,正朝四楼走上楼梯时,听到钢琴旋律流泻。不知幸还是不幸,这位女同学对音乐颇有研究,她听出这琴声的绝妙之处,无论运指技巧、浑厚的表现力,都是无以伦比地精湛,这首曲子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月光奏鸣曲〉。女同学是为了拿回忘在教室的东西才特地跑这一趟,然而美妙的琴声让她不由得伫立原地倾耳聆听好一会儿。
  从走廊到楼梯,连同这名女同学,全被夕阳染上艳红,世界仿佛开始燃烧,不断绵延,秀丽的琴声宛如献给末日的镇魂曲,令人感动到几乎要颤抖的激动情绪逐渐涌上胸口,这名女同学——」
  我有意见。「昨天也是下雨天,没有夕阳。」
  「是的,雨滴淅淅沥沥地落下,迎来了薄暮,雨声仿佛随着湿气黏上肌肤,还稍稍混入乐音扰乱了旋律,听着雨声,一丝无以名状的不安逐渐渗入这名女同学的心头。」
  这样也能掰……
  里志的能言善道威力丝毫不减。
  「神山高中的学生艺文活动本来就远近驰名,校内有这么优秀的钢琴天才不奇怪。女同学想当面称赞一下弹奏钢琴的人,于是来到音乐教室门前,琴声确实从里头传出来的,而且你说,除了音乐教室,校园哪还找得到钢琴呢?」
  体育馆里就摆了一架典礼用的钢琴啊,不过怕里志觉得我在泼他冷水,我决定别戳破。
  「然而,在她打算打开教室门的那一瞬间,琴声唐突地消失了。这怎么回事呢?女同学满腹狐疑,缓缓地打开了门。」
  里志刻意压低声音,一边模拟开门的动作,看他这副模样就晓得快讲到故事高潮了。
  「门一开,她发现音乐教室里气氛相当诡异。
  所有的窗帘都拉上,教室内一片阴暗。女同学猛地朝钢琴看去,那儿空无一人。钢琴琴盖打开,却不见弹琴者,为什么呢?女同学开始觉得不对劲,动弹不得的她移动视线扫视教室,然后,她看到了……一身高中水手服的女学生正幽幽地待在教室角落,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披散的长发遮住了面容,一双充血的双眼,正紧紧盯着女同学!」里志双手握拳,表现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模样,「啊啊……怎么会让我遇到这种事?」
  真的很爱演。
  「女学生吓得全身寒毛直竖,一个转身头也不回拔腿就跑。后来她才听说,昨天是钢琴社的人申请放学使用音乐教室,而钢琴社只有一名社员,是三年级的前辈,可是那位前辈遇上意外手指受了伤,根本无法弹琴!
  哎呀呀,可是奉太郎呀,那架钢琴竟然会自动演奏,其实说怪也不怪哟,因为这间神山高中呢,从前在全国钢琴大赛前,曾经有一名钢琴社社员不幸出意外而——」
  「死了吗?」
  里志直到这时才恢复一脸正经。这次的戏演得还真久。
  「天晓得,可能死了吧,这我就不知道了。」
  不可思议的是,一边听着里志闲扯淡一边写稿子,竟然顺得不得了,或许决定「随便听听」的心态引出了「随便写写」的效果吧。我抬起眼对里志说:「昨天那个时段申请使用音乐教室的是钢琴社,而且钢琴社只有一名社员,这两点都是你加进去的,是吧?」
  我知道里志露出苦笑。
  「不愧是明眼人,奉太郎。没错,钢琴社社长多丸润子,指关节受伤治疗中。」
  我不晓得那位目击事件的女同学是谁,不过一般学生不太可能得知这么详细的社团消息,里志却有办法知道,因为他是学生会的总务委员,神高所有社团的动静他都了若指掌。
  里志一改装模作样的演戏语气,兴致盎然地对我说:「可是那个披头散发跟鬼一样的水手服女学生真的出现了哦。目击的一年级女同学不知道是太害怕还是吓到了,今天午休的时候,A班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呢。」
  「不用特地强调水手服吧。」
  神山高中的服装规定男生是立领制服,女生是水手服,要是学校里冒出穿着学院西装外套或小学长罩衫的女学生,我才会讶异。
  「接下来就等着看这个奇谈会不会传出去了,又会传得多快呢?要是把谣言的传播路径记录下来,说不定可以成为民俗学研究的资料,名称就叫做『神山高中也有的七大不可思议——第二怪谈』。照现在这个状况,谣言传到我们D班不知道需要几天哦?」
  里志虽然是半开玩笑的语气,看得出来他相当感兴趣。谣言的传播路径的确很像这小子会埋头钻研的话题。
  但我没心思照顾里志的研究,因为他这番话有我无法充耳不闻的关键。
  「等一下。你刚说什么?」
  「咦?我说『民俗学』啊,不过可能称做『都会传说』比较接近吧,讲『民俗学』听起来总觉得好像是有关民间传说的……」
  「不是,那部分无所谓。」
  见我脸色突然一变,里志也不由得讶异。
  「怎么啦?『自动演奏〈月光奏鸣曲〉的钢琴』那么有趣吗?真没想到,奉太郎会这么捧场。」
  怪谈本身根本不重要,麻烦的是,如果里志所言不假……
  那就棘手了,必须想好对策才行。
  「再跟我多讲一些吧。不过,我觉得先把这搞定才行。」
  我专心写起眼前「入学一个月的感谢与抱负」,先搞定这个就没有问题了。
  然而愈急着想完成,愈无法下笔,脑中想不出半点内容。必要的事尽快做,确实有时候一切事情都能尽快完成,可是也有想快也快不了的时候。

  3

  雨下个不停。
  我一边听着里志述说详情,一边埋首于稿纸。
  好不容易编完我第二次的抱负,正松了口气想说终于可以回家了,有个人甩着一头飘逸黑发走进教室。
  「啊,你还在呀!折木同学。」
  嘴角与眼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这位正是古籍研究社的社长,千反田爱琉。虽然她的外表不招摇,但突然有个漂亮女生笔直朝我走来,也难怪还留在教室里的其他同学频频射来意味深长的视线。
  我指着黑板的方向说:「你的教室在隔壁。」
  我是一年B班,千反田则是A班。但她只是面露微笑回我:「是呀,我晓得。」原本就已经靠得太近了,她又踏进大约半公尺才站定,接着从手上的档案夹抽出一张影印纸。
  「福部同学,我写好了。」
  「噢,辛苦你了。还要填这种东西,真的很多此一举哦。」
  我这才想起,刚才里志提过千反田在社办填资料,因为他说是什么「申请许可的申请单」,我以为他肯定在瞎扯,但看样子千反田真的填了一份资料。我瞄了一眼,只看得到标题写着「社费申请确认单」。
  里志从他的束口袋拿出一个皮质封套的笔记本,把那张影印纸对摺之后夹了进去。千反田确认里志收好东西,头一转便看向我。她五官当中,唯一与一身清纯可人气质不符的就是一双大眼睛。当千反田露出热切眼神,甚至让人觉得她的瞳孔放得更大了。
  我对那双眼睛、那双瞳孔的印象相当深。能够逼得奉行节能主义的本人折木奉太郎四处奔走解谜的,正是那道直勾勾的视线。放学后在古籍研究社社办与千反田初次见面是不久前的事,后来也没什么机会深谈,但直觉告诉我——她又要发作了。
  于是抢在她双唇微张就要开口的前一刻,硬盖过她要说的话。
  「你来得正好。」
  「咦?」千反田想说的话没能说出口,惊讶得连连眨眼。终于搞定麻烦作业的我松了一大口气,打从心底快活地笑了。
  「刚刚里志跟我说了件怪事,是关于一则诡异的谣言。」
  「喔,我正想讲那件事。」
  ……被我料中了。
  「你也晓得吗?『秘密俱乐部的招生纸条』,里志说这是什么『神山高中也有的七大不可思议——第一怪谈』。」
  千反田再度眨着那双大眼睛。
  她很讶异,还抿起唇,但旋即十指交扣于胸前,脸上恢复了先前的微笑。「咦?那是什么呀?真的有所谓的秘密俱乐部存在吗?」
  「我刚听到的时候也不相信。唔,不如……」我回头看向里志,「里志,你来讲吧。」
  「呃,喔……好。」
  或许一时没进入状况,里志有些困惑,瞟了我一眼,但我依旧堆着笑脸,挥手催他快讲。
  然后,不愧是福部里志,被我催促也丝毫没有不耐,一直坐在课桌上的他端正姿势,语调开朗地开口了:
  「那么,这回开讲的是『秘密俱乐部』,客官且听我道来……由于总务委员也负责管理校内各社团招募新社员的事宜,我是透过这管道听来的。」
  开场白之后,里志继续说:
  「毕竟神山高中有太多社团了,而社团愈多,招募新社员的宣传海报当然也愈多,估计一学期下来就能够把全校的公布栏全掩盖了吧。当然,要贴到校内公布栏上头,必须得到总务委员会的许可,盖过章之后才能贴上。
  话虽如此,贴海报不过是一张纸加一个图钉就搞定,因此常冒出未经许可的海报,我们总务委员只得不时去巡视公告栏,一旦发现便立刻撤掉,这也是总务委员的职责之一哦,而且如果校内的正式社团擅自贴上未经许可的海报,是有罚则的,最严重甚至会被砍掉社团经费。」
  「……没想到管理起来也很辛苦呢。」
  「客官说的没错!没想到管理起来这么辛苦啊!」
  里志的滔滔不绝很快钓到了千反田,她专注地边听边点头。
  「但是呢,据说每年都会有一张出处不明的招募海报闯关。嗯,与其说是海报,应该算是纸条吧。去年发现的那一张,听说真的只是从记事本撕下一角,上头写了集合时间与地点,如此而已。这招募纸条不仅未经许可,社团也是私设的。据总务委员长田名边学长说,我们神山高中里,存在一个连总务委员会也掌控不到的秘密俱乐部,而那个私设社团的人始终都在暗中招募新社员。
  那个社团真的存在,只是社团活动目的不明,也不知道他们招募什么样的社员,知道的只有社团名称。」
  里志说到这,故意吊人胃口地停了下来;千反田则彻底上钩,立刻追问:「名称是什么?」
  里志戏谑一笑回:「『女郎蜘蛛会』。」
  「女郎蜘蛛……」千反田细细咀嚼似反复嘀咕数次,突然冒出一句:「我家的院子里,常看到它们的蜘蛛网。」
  你光看蜘蛛网就能看出蜘蛛的种类?
  「田名边学长去年尝试透过没收的招募纸条揪出『女郎蜘蛛会』,但扑了空,纸条上写的集合地点是一间空教室,而且上了锁。千反田同学你也知道,没有正当理由,校方不会借出教室钥匙的。所以学长得出的结论是,『女郎蜘蛛会』是有名无实的空壳社团,至于有人把招募纸条贴到公布栏上头,不过是某个幼稚家伙的恶作剧。然而……」
  里志为了强调故事重点在此,刻意加重了语气:
  「毕业典礼当天,一名毕业生对学长说了。
  ——我是『女郎蜘蛛会』的前任会长,我们家的下任会长也请多多关照了。当然,前提是你们要找得出那家伙才行喽……
  田名边学长身为总务委员长,绝对不允许未经校方许可的海报贴上公布栏,所以特地叮咛我们,今年肯定会再出现『女郎蜘蛛会』的招募纸条,要多加注意,但截至目前,还没任何人找到。」
  里志说完,一个耸肩,结束了说书。
  刚才他在讲音乐教室怪谈也是如此,夸张的抑扬顿挫,听起来却不会不自然。我认识里志很久了,今天才晓得他这么会说书,看来这小子可以考虑将来当辩士(注)。
※注:无声电影的说书人。
  千反田轻吁一口气。「也是呢,学校的社团活动多采多姿到有点不可思议的地步,说不定真的存在谜一般的社团。」
  的确,神山高中在一般全天制的普通高中里头,社团艺文活动实在多采多姿得过头,甚至包括人声音乐社、魔术社等共五十多个社团,秋初还固定举办长达三天的文化祭,如此活跃的校园,要是没有一、两个秘密俱乐部就太寂寞了。我开口了:
  「『女郎蜘蛛会』啊。社团活动目的不明这一点,倒和古籍研究社一样呢。」
  「怎么会?古籍研究社——」千反田说到这,突然默默思索数秒,然后不得不承认:
  「嗯,可能可以这么说。」
  我想起千反田说过她加入古籍研究社是有目的,但她也表示这是「个人因素」,因此我没继续追问。
  「多如繁星的招募海报当中,藏着唯一的招募纸条,是吗……」千反田的手贴上脸颊,陷入沉思好一会,接着动也不动地一迳眯细着眼,像是气质高雅的深闺大小姐。
  然后她终于大大地点头,神情瞬间亮起来,合掌于胸前,说道:
  「嗯,我很好奇。」
  等到了。
  我拿起完工的稿纸,站起身。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才会说你来得正好。」
  「咦?你的意思是?」千反田不解地偏起头。
  「当然是要去找出那张纸条呀。」

  首先得问问里志,本校上上下下归总务委员会管理的公布栏共有几处。
  但即使是杂学王福部里志,之前也没数过这部分。
  「等等哦。」里志开始扳指头,「普通大楼从二楼到四楼,每层楼各有两处;一楼包括保健室和教职员室的前面也有,所以共四处。位于二楼的连接通道里头也有设置,靠普通大楼这侧有一处,靠专科大楼那侧也有一处。然后是专科大楼,每层楼各设置一处,这样总共是十六处了。
  再来,校内所有楼梯的平台都设有公布栏,这么算来,一栋楼有两道楼梯,又都是四层楼,两栋加起来就有十六处了。」
  我只在意结论,里志在计数时都左耳进右耳处,但千反田不是,她看着十根指头都扳完了、愣愣地望着双拳不知自己数到哪里的里志,稳重开口了:「不对哦,福部同学,两栋四层楼大楼各有两道楼梯的话,平台只有十二处。因为四层楼的楼梯只会有三处平台。」
  「咦?呃,是喔?」
  里志又扳起手指,数到后来手比成一副怪样,看上去简直像诡异的饶舌歌手。
  「所以总共是?」我问。
  「二十八处耶?」里志也被数量之多吓了一跳,「每处公布栏贴了各种尺寸至少十张的海报,这么算来,这所小小的高中里头就贴着三百张的海报了啊。」
  「我记得体育馆里好像也有公布栏?」
  「对耶,那里有一处,还有武术道场里也有,这样总共就是三十处了。真是太伟大了!总务委员会!我们怎么这么奋力工作啊!」里志仰望天花板兀自深深感叹着。
  令人惊讶的是,千反田居然无视一旁感慨到无以复加的里志,既没述说感想也没拨冷水,自顾自地望着他处。没想到我们还没聚过几次,她就抓到对待里志的诀窍了,而且是正确不过的方式。
  但千反田视线的彼端,却是在下。
  「总共有三十个公布栏啊,要全部找过一遍吗?」
  怎么可能。要是那么做,我会基于违反个人信条遭报应而死。
  「应该先思考可能性比较高的公布栏,锁定几个可疑的点再去调查。」
  「之前摩耶花也说过。」回过神的里志语带调侃地说:「奉太郎都先动脑才动身体。」
  「那不是很好吗?」
  「摩耶花说,结果就是几乎都没动到身体啦。」
  我无法反驳。
  摩耶花指的是伊原摩耶花,不知什么孽缘,我和她从小学一直同班到中学毕业。这时我才惊觉原来我们直到上了高中才第一次被分到不同的班级。伊原和我交情没特别深,和里志却情谊匪浅,有句话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伊原对里志始终一往情深。
  「摩耶花同学是谁呢?」
  「唔,嗯,你们应该迟早会认识吧。」
  伊原向里志告白过好几次,里志却一味闪躲,原因不明,我也没兴趣知道,总之现在该做的事就如伊原的毒舌评语——先动脑再说。
  「要锁定可疑的点呀。也就是说,要推敲出秘密俱乐部的社员觉得最适合贴招募纸条的公布栏是哪几个,对吧?」
  「嗯,就大方向来看,你觉得怎样的地点比较适合?」我问。
  千反田想了一下,抬眼瞅着我说:「要是被总务委员看到,当场就会被撕掉了。如果是我……嗯,我还是会希望尽可能贴在比较不显眼、位于校园角落的公布栏里。比方地科教室旁边那一带就没什么人过去。」
  「也对,还有武术道场那边也很有可能,那个公布栏除了会用到道场的社团和总务委员以外,应该没人会注意到。」里志也应和。
  我可不想去那么偏远的地方调查,于是我尽可能自信满满地断言:「我觉得不是哦。」
  果然不该随便做不习惯的事。可能我演得太假,眼角余光瞥见里志的嘴撇成了ヘ字形,只不过,里志怎么想不重要,重点是千反田,还好她不觉有异。
  「不是吗?」
  「我可以肯定的是,」我顿了一顿才继续,「如果『女郎蜘蛛会』的招募纸条已经贴出来,要不就是贴在这栋楼一楼正面出入口前方的公布栏,要不就是靠我们教室这边三、四楼之间的楼梯平台上方。」
  千反田微微偏起头,「你的意思是,只可能贴在从一楼正面出入口到一年级教室,也就是我们一年级生最常经过的路线上头,是吗?可是这么一来……」她嘟囔着,又陷入沉思。
  这时要是有办法说服千反田,事情就好解决了,可惜我没有里志的舌粲莲花,迟迟想不出该怎么接口,于是里志插嘴了:
  「哎呀,不用想太多啦,奉太郎会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千反田同学认为是在校园的偏僻处,奉太郎认为会出现在一年级生的动线上头,总之双方下好离手,直接去确认最快喽。」
  「嗯,说的也是喔。」里志才刚提议,千反田便旋即一个转身说:「好,那我们走吧!」
  我点点头,背起学校规定的侧背包。
  顺便偷瞥了里志一眼,只见他望着他处,尖着嘴仿佛就要吹起口哨。

  4

  「嗳,你中学是念哪一间?」
  入学至今我被问了无数次这个问题,但主动问人还是头一遭。千反田想必也被一再问过,却毫无不悦的脸色,她回道:
  「我是印地中学的。福部同学和折木同学你们中学是同校,对吧?」
  「对对对。」身后传来里志的声音,「说到福部里志与折木奉太郎,可是镝矢中学有名的『Earth,Wind & Fire』(注)呀!」
  说谁?在哪里?现在是在讲哪桩?
  想也知道,中学时代的我在校一样没没无闻,里志却不同,他当时是学生会的会计。我和千反田并肩走下楼梯,里志则跟在后头。放学后,天刚开始暗的这段时间,使用这道楼梯的人数大增,我们边走边留意不要挡到他人通行。
  来到三、四楼之间的平台,此处的公布栏贴着各式五彩缤纷的海报,争奇斗艳,每个社团各有其主打重点,反而使得整面公布栏乍看显得杂乱无章。千反田指向当中一张海报说:「我喜欢这个。」
注:地球风与火乐团,流行乐男子组合,一九六九年结成于芝加哥,团员人数维持七至九人的编制,曾获六次葛莱美奖及二十次提名,拥有超过五十张金唱片及白金唱片,唱片全球销量超过九千万张,被视为七〇年代流行节奏蓝调的首席代表乐团。
  那是张圆形的海报,换句话说,他们毫不客气地占去了一大块空间,海报上写着简单的宣传文案:「要不要加入手工艺社呀?」下方贴了一只正在编织东西的猫熊,却非手绘图样,而是刺绣而成,绣好的布贴到厚纸板上,就成了一张招募海报。我光是想象那要花费多少心力就快晕了过去,究竟有什么必要如此拼命……
  见我一直愣在公布栏前,里志把手放上我的肩头。
  「如何呀?奉太郎,看到与节能主义完全背道而驰的精致手工艺,深深感到作者惊人的毅力与对作品完成度的坚持,此刻你难道没有一丁点感想?」
  「接触异文化总能让我得到巨大的刺激。」
  「非常诚实的感想,很好。」里志用力点了头,接着转向千反田,得意地说:「我也很喜欢这张海报哦,所以入社了。手工艺社。」
  「咦?」千反田惊愕地说不出话,看样子她不晓得里志也是手工艺社。
  千反田要是多和里志相处一些时日,可能将不断对这小子广泛的兴趣与过人的行动力感到讶异,慢慢她就会觉得:「莫非福部里志只是单纯没节操吧?」
  继续检视公布栏,只见其中一张海报掀了角,整张都歪了。
  「哎呀,图钉掉了吗?」千反田立刻蹲下查看地面,却没找到图钉。
  「……好了,看样子没贴在这个公布栏,我们去看别的吧。」

  接下来我们接连检查了二、三楼与一、二楼之间的平台公告栏。
  花哨的字体、动人的文集、细腻的制作、从写生到漫画风格的各类插画,各式各样为吸引新生而花招尽出的招募海报展示在眼前,社团的种类之多也不遑多让,水墨画社贴出水墨画、漫画研究社画的是四格漫画、将棋社与围棋社贴出诘棋(注)题目、乐旗队社贴出精彩演出的纪录照片,此外还有运动类社团,在艺文类当道的神山高中里虽属弱势,种类却一点也不少,篮球社、田径社和棒球社,多到甚至让人有错觉,仿佛这所学校包下了所有适合高中生倾注活力的社团活动。
  「哎呀呀,这样看一遍下来还是不得不承认,神山高中真的很惊人。」
  「真的呢,海报多到公布栏的背板都看不见了。」
  「啊,这张海报好棒哦。」、「这张做得很用心呢。」冷眼看着兴奋不已的两人,我不知为何有种挫败感。
  每天必经这道楼梯,海报也明明见过几十次,但一旦正面迎向公布栏,自己始终敬而远之的活力就这么迎面袭来,总觉得头开始有点昏。
  折腾好一会,我们一行人总算是下到一楼。
注:出于实战或刻意安排的棋局,含有一些巧妙的获胜手法,可用以训练计算力及测试棋力,饶富趣味。
  来到一楼的正面出入口前,这是我们调查至目前的公布栏当中,贴得最满、最混乱的。
  里志笑着说了:
  「这是新生会看到的第一个公布栏,正是所谓的一级战区哦。」
  我的天,总务委员会真的认真在管理这里吗?整个公布栏没有一张海报的规格是正统的,明信片尺寸的招募小卡贴满到公布栏边上。因为是一级战区,很多社团都跑来想分一杯羹吧。我每天上下学经过这应该都瞄过,但这板子本来就这么热闹吗?
  面对眼前的混乱,千反田似乎得出了什么结论。
  「噢,原来如此,是这个意思呀。」
  我回头看她,她回我一个微笑:
  「我本来不明白折木同学为什么觉得愈多人看得到的公布栏愈可疑。这里贴了这么多海报,没经过委员会许可的招募纸条也就不那么显眼了吧。」
  她是想说「藏木于林」吗?
  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光明正大骄傲地说:「没错,就是这个原因。」但要是真说了,那不是光明正大,而是打肿脸充胖子,所以我决定说实话。
  「……不是耶,抱歉,我没想到那去,我根本忘了这块公布栏会热门成这样。」
  「咦?那你的判断点是什么?」
  「如果东西真的在这里再告诉你吧,没找到就糗了。」
  千反田将手指抵上嘴唇下方,一脸含笑站在公告栏正前方。
  「那就非得找出来不可喔。因为刚才折木同学你不知怎的,对自己的推论异常地有自信,我无论如何都想听听你的说法呢。」
  又没有那么夸张……不过,看样子千反田已经认识到,自信满满的态度一点也不适合我。真怪,明明我和她根本没讲过几次话。
  千反田原本就大的眼睛睁得更大,直盯着公布栏。看到她那宛如想穿透纸背的视线,我不禁坐立不安了起来。这家伙的直觉应该不算敏锐,但她的观察力和记忆力却是超人一等。犹记得初次面对面时,我完全对她没印象,她却清楚记得我和我的全名,正是那惊人观察力加上记忆力得出的结果。要是她把这整块公布栏上贴的海报全记下来的话……该怎么说呢?对我而言,不太妙。
  「连全球行动社、辩论社、百人一首(注)社都有呢。啊,占卜研究社!我的朋友就是加入这个社团。」
  面对宛如社团名册的公布栏,千反田的视线从右上往左移动,稍微下移后又往右审视过去。
注:「百人一首」原指日本镰仓时代歌人藤原定家的私撰和歌集,汇集日本王朝文化七百年的一百首名歌,代代传颂,家喻户晓。今日多指印有百人一首和歌的纸牌,或是用这种纸牌来玩耍的「歌留多(カルタ)」游戏。
  「如何?真的会有吗?」里志问千反田,但千反田专注在眼前一张张海报,没察觉里志话中的挖苦意味。
  「古筝社、桌球社、美术社……嗯嗯。」弯腰凑上前的千反田兀自嘀咕,接着终于直起身子,一脸遗憾地面带苦笑说:「看来没有『女郎蜘蛛会』的招募纸条啊。」
  看她那表情,我第一次感受到类似罪恶感的情绪。
  「不过仔细想想,其实我们一开始也不确定那个秘密俱乐部的招募纸条是不是到现在还贴出来,不见得是折木同学你推测错了哦。」
  看,她甚至出言安慰我。
  突然一股情绪袭来,我很想当场向千反田道歉。她个性不乡愿,却一根肠子通到底;相对地,我还有里志,即使非出于本心,看待事物的角度总不自觉有些偏颇。千反田应该和这种扭曲个性完全沾不上边吧,我很想对她说:「你能不能再多怀疑这世界一点!」事情是不是有内幕呢?别人是不是在骗我呢?她应该从没想过这些事。不,她怎么可能没怀疑过,我相信她不笨,那为什么她丝毫不显露对我的怀疑?这样反而显得我跟小丑没两样。
  但计划已顺利进行至此,既然无法收手,只能做到底了,幸好此时站在千反田身后的里志及时出声:
  「很难讲吧,我觉得应该有啦,只不过是不是贴在一眼就看得到的地方就不确定了。」
  「怎么说呢?」千反田回头问里志。
  「我想,他们要逃过总务委员的眼睛,应该会做点手脚吧。不过都好,反正真的有贴出来,迟早找到的。」里志说着微微耸耸肩,「我比较好奇的是,奉太郎,为什么你觉得如果真的贴出来,就会出现在一年级生的动线上头?」
  「……喔,你问这个呀。」虽然在我的计划之中,我的声音却有气无力。嗯,或许听起来像因为推论落空而失望吧。我摇摇手,开口了:「对了,里志,如果你要藏东西在这间学校,会藏在哪里?」
  可能问题来得太唐突,里志想了好一会才回答:
  「藏东西?嗯,要看东西多大吧,不能一概而论……不过普通大楼的一楼教职员专用厕所再过去那一带应该不赖,那里是整排空教室,根本没人会过去。」
  「还有其他地方吗?」
  「……和室教室……吧,那里只有茶道社的人会去。」
  「OK。那么,如果要把东西藏在镝矢中学里呢?」
  里志这回想得更久了,「那当然就藏在……」他才说到这,突然冲着我一笑,「哦——我懂了。」
  「就是这么回事喽。」
  我们一副共犯的语气说着。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奉太郎,你的考虑确实有理。」
  「咦?你们在说什么?镝矢中学里有那么适合藏东西的地点吗?」完全被当成局外人的千反田开口了,语气夹杂着巨大的好奇与些许的不满。
  「也不算适合啦,不过我第一个想到的是配膳室。那里每天有大量学生出入,反而谁都不会注意到。」
  千反田似乎还没弄懂和室教室与配膳室的差别在哪,于是我明说了:
  「要藏在神山高中里,就会想藏在人烟稀少的地方:但如果要藏在镝矢中学里,反而会想藏在人进人出的地点。你呢?如果是你会怎么做?假使要藏东西在印地中学里的话,难道你不会想藏到『众人视野的盲点』吗?」
  「啊……」千反田倒抽一口气,手掌掩上嘴边,「的确如你所说。为什么哦?不会想把东西藏到隐密的角落耶。」
  「简单讲就是习惯的问题。」我说得很肯定,「神山高中对我们而言都是还没习惯的新环境,因为不习惯,不想被察觉的事就会倾向偷偷做;相对地,中学我们都待了三年,校园每个角落都摸透了,既然如此,与其遮遮掩掩避人耳目,反而会想尝试大胆突破盲点。
  要是把东西藏在平常没什么人去的和室教室或空教室,万一哪天有人闯进去,那个人一定会仔细观察四下。老鸟正因为晓得很少人去的地点终究还是有人去,东西被看到风险更大,自然不会想把东西藏在那。」
  「原来如此呀。」里志说,「所以你才会觉得一楼正面出入口可能性最高。的确,学生的足迹遍布校园的每个角落,不可能有完全没人进出的地点。而且贴在这处公布栏,也能发挥刚才千反田同学说『藏尸于战场』的效果哦,对吧?」
  什么尸体不尸体的?不过,总结就是这么回事。
  「愈是新手愈想要出奇招。『女郎蜘蛛会』里没有一年级生,正因为是老鸟群集的秘密俱乐部,我猜他们反而会倾向大剌剌地直接闯关。」
  千反田供乎大为感动,神情认真地做了深呼吸,接着像在反刍刚才的话语似缓缓点着头。
  「确实,奉太良同学说的有理,我太天真了,只想到要藏在校园角落。听了这番解释,我现在反而觉得,要是这处公布栏找不到『女郎蜘蛛会』的招募纸条才奇怪呢。」
  「嗯,不过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看来奉太郎的自信也不太可靠啊。」里志边亏我两句,边凑近公布栏一看,突然间停下动作,「……唔?」
  只见他倏地敛起笑容,手伸向栏上的某张明信片,在一片尺寸大同小异的宣传明信片当中,唯独那张像想强调自我主张似地,硬比其他的大上一倍。
  「那是棒球社的吧。」
  「嗯,是啊,不过这里怎么好像有点翘起来?」里志心不在焉地应道,一边掀起明信片。
  下一秒,千反田「啊!」了一声。
  明信片的后方贴着一张从稿纸撕下的小纸条,上头写着一行字,一笔一画全是以黑色签字笔贴着尺描下:
  「女郎蜘蛛会 招募会员两名 05021722LL」
  「找到了耶……真是不可思议,刚才听了二位的说明,我只觉得一定找得到,所以现在一点都不讶异呢。」千反田的反应与其说讶异,更像傻住了。
  另一方面里志则没什么反应,自顾自盯着纸条上的文字。
  接着刻意语气郑重地缓缓说:
  「嗯,没盖总务委员会的许可印章。那我就善尽职责喽。」
  当下撕去了那张纸条。

  我们在公布栏前搅和的这段时间,出入口仍不断有一年级经过,大家都到鞋柜前换上鞋子,踏上雨中的归途。
  我开口了:
  「嗯,这下了结一桩心事。那我去一下教职员室交报告,然后直接回家喽。」
  「OK,我也该回去了。」
  千反田似乎有些意外,但旋即露出微笑。
  「好的,那我们就此告别喽。『新手才会想要出奇招』,我记下了。」
  她向我和里志道别后,手在胸前轻挥了挥。

  5

  和天气预报唱反调,雨势正逐渐减小。我和里志撑伞走在回家路上。经过拱顶商店街时,里志收起伞,这时才终于打破沉默。
  「一开始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他的语气带有苦笑、讽刺与半开玩笑的轻佻,以及几分责备。「听我讲了『自动演奏〈月光奏鸣曲〉的钢琴』,你居然主动问我七大不可思议的第一怪谈是什么,我还在想节能主义者奉太郎怎么突然性情大变呢。」
  「多谢帮忙。」
  我只简短回了这句,其实这次要不是里志在每个重要关头及时察觉我的意图、跳出来掩护,计划可能不会如此顺利。
  里志握着伞把转着伞,那是一把有时髦格子花纹的灰色雨伞,我的塑胶伞完全不能比。附着伞上的雨滴纷飞至前方人行道路面上。
  「这招『以不可思议制不可思议』,太精彩了。」
  没错。
  我之所以主动取起「女郎蜘蛛会」的怪谈,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要让千反田提起「自动演奏〈月光奏鸣曲〉的钢琴」的怪谈。
  据里志所说,昨天一年A班的女同学听到音乐教室传出钢琴声,而在A班传得沸沸扬扬是今天午休时间,也就是说,传闻还没到里志所属的D班里。
  在里志的述说中,有一句我不能充耳不闻的关键。他说:「谣言传到我们D班不知道需要几天?」他会在意D班何时才听到谣言,表示他的消息来源不是来自班上。
  那里志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听了谁说起这件事呢?
  答案很简单。里志来教室找我之前,人在古籍研究社的社办,也就是地科教室;地科教室有在填写申请许可申请单的千反田,而千反田是一年A班的。
  想也知道,里志的消息其实来自千反田。
  另一方面,又听里志说千反田希望我偶尔去社办露脸,至此我有了预感,姑且不论是好是坏,我想到的是——
  千反田会不会因为我之前解开「不知不觉被反锁在密室的千反田」之谜,因而期待我也帮忙解开「自动演奏〈月光奏鸣曲〉的钢琴」的谜团呢?
  但也可能是我想太多,毕竟我和千反田没见过几次面,她不大可能只因为那次的事件就觉得我是可靠的人,再说她怎么会为了解决这个谜题而特地来找我?
  即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做好万全准备以防千反田突然跑来。最好的方法就是赶在千反田出现之前滚回家,偏偏我又必须留在教室重写一遍作业,短时间离不开,于是我开始思考对策。
  然后千反田真的来了。
  虽然她的主要目的是把申请许可申请单交给里志,总之她真的出现了。
  我一点也不想牵扯进音乐教室的怪谈,于是得找另一件怪谈来转移千反田的好奇心,我想到的就是「七大不可思议的第一怪谈」,也就是里志说的「以不可思议制不可思议」,我的计谋见效了,千反田明显想找我谈音乐教室的事,却被秘密俱乐部的怪谈吸引住。
  里志说:「只不过,我虽然知道你想干么,却不明白你为什么想那么做。不想谈到『自动演奏〈月光奏鸣曲〉的钢琴』,却抓了『女郎蜘蛛会』的怪谈出来讲,你到底在想什么?不要跟我说你是因为钢琴的谜团解不开才想溜掉哦。」
  当然不是。
  而且我的动机不是出于「想做」某件事,反而出于「不想做」。
  「钢琴那个谜团,我一听完就有答案了,只要跑一趟音乐教室就能证实我的推理。」
  「那你的症结是?」
  真的需要讲个理由的话,就以一句话解决。
  「音乐教室太远了。」
  小雨打在拱顶商店街的塑胶屋顶,发出淅淅飒飒的声响。小货车小心翼翼地驶过狭窄的通路,溅起的水花飞向我的鞋子。
  里志深深地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我懂了。不愧是奉太郎。」
  音乐教室位在专科大楼四楼,下雨天从我的教室过去,必须下到二楼,穿过连接通道再爬上四楼,相当远。
  天气预报说傍晚雨势会变大,加上我的作业一直写不顺,我真的很想赶快回家,一点也不想跑去音乐教室那么远的地方。
  之所以主动提起秘密俱乐部的怪谈,只是出于这个原因。
  为了转移千反田的好奇心,我向里志问起的「神山高中也有的七大不可思议第一怪谈」是绝佳的话题。我很快计划好整个计谋,只要对千反田提议「我们去找出那张招募纸条吧」,一起来到一楼正面出入口,之后就可以直接回家。
  至于音乐教室那架钢琴之谜怎么回事,本来就不关我的事,没必要的事我不做。但万一千反田睁大她那双大眼凑上来说:「我很好奇!」的话……
  「没错,必要的事就尽快做。」
  我的速战速决计划成功了。

  但里志不这么认为。
  「奉太郎,你这样不太好哦。」
  「……」
  「宣告自己的信条就该堂堂正正地大声说出来。可是你刚才的讲法,在我听来只觉得你在找借口。」
  我无以反驳。
  不止如此,我甚至无法直视里志。平静的春雨声中,我只能垂眼望向自己濡湿的脚。
  ……我打从心底喜欢自己的信条。
  然而今天我基于这个信条,想出以疑问制疑问的手法搞定麻烦事,但此刻内心却毫无满足感,唯有「这么做真的好吗?」的内疚,湿湿地黏在心上挥之不去。
  我的诡计得逞,千反田和我们一同来到一楼正面出入口,我有点像谬论的推理也让她佩服不已,而且趁着里志帮忙转移她注意力时,我也成功把「女郎蜘蛛会」的招募纸条贴上了公布栏。
  那张纸条是我撕下稿纸的一角写的。学校要我们写下「入学一个月的感想与抱负」,发给每个意气飞扬的新生两张稿纸,不用说,我脑中当然没有足够写到第二张的内容,所以我便有效地再利用第二张稿纸。
  图钉则是在楼梯平台处的公布栏弄到手。那时千反田看到一张掀了角的海报,以为图钉掉在地上,其实图钉正握在我手里。
  计划一切顺利,千反田没再提起钢琴的怪谈,我也如愿踏上归途。
  明明一切顺利,但此刻我说出口的信条,连自己听起来都像在辩解什么。我无法反驳里志。其实在执行计划的过程中,我也一直在想是不是该收手。想赶快回家,不想去遥远的音乐教室,非常好,目的再正当不过,但手段呢?
  穿过拱顶商店街,来到斑马线前方,到这就必须撑伞了。里志停下脚步,探头看了看我,露出奇妙的笑容。
  「奉太郎,你今天犯了一个根本上的谬误,知道是什么吗?」
  我隐约知道,又不是那么确定。要是里志断言我犯了谬误,我会觉得他说的没错,但一方面也多少觉得自己采取的对策是正确的。总之我无言以对。
  里志刻意夸张地耸起肩。
  「以不可思议制不可思议,嗯,是个优秀的变化球,很像我的作风。」接着,里志模仿我先前死命盯着他的双眼般凑近我说:「可是啊奉太郎,那不是你的作风哦。」
  我轻轻别开视线。
  「如果你决意死守你的信条,该采取的行动只有一个。虽然把作业忘在家里,不得不留校重写一遍,这是没办法的事;而千反田同学跑来教室,也不是你的错。可是呢,为什么你没有丢给她一句『那种事我哪知道』就挡回去呢?这就是你犯的谬误。
  不管千反田同学提起任何事件或谜团,你都没有义务认真帮她解谜,只要大概听听随口敷衍过去就好了,何况事实上你一直以来不都这么干吗?」
  ……里志说的对。
  为什么我会想采取「以疑问制疑问」的对策?虽然我免去了跑一趟音乐教室的耗能,但不可否认这是相当费事的手法。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里志这番话多少有些刺耳,却不得不承认他所言甚是。真心想摆脱千反田的攻势,只要一句「我哪知道」就搞定了,不是吗?
  总觉得里志那奇妙的笑容更加地意有所指。
  「哇,没想到我还能够教你杂学以外的东西,真开心。听好了,奉太郎,我很清楚你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哦。」
  「……」
  「那是啊,愈是新手愈想要出奇招呀。」
  这话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明白为什么老朋友里志熟悉的笑容看起来那么陌生,这小子此时的笑容根本皮笑肉不笑。
  「讲白了就是,奉太郎压根还没习惯自己是有千反田同学在的古籍研究社的一员,才挑了这种绕远路的费事手法。或许你觉得自己今天拒绝了千反田同学,但是啊,在我看来,那根本不是拒绝哦。」
  「我没有要拒绝她。」
  我确实觉得千反田很麻烦,却从没想过要和她划清界线、这辈子再也不见到这个人。
  「你当然没有拒绝她,你只是对现状采保留态度罢了。」
  保留。
  这个词莫名说进心坎。我好像懂了。千反田发挥她无以伦比的好奇心冲进我的生活圈、让时间变得多采多姿这件事,我的处理方式是持保留态度。这话真是太贴切了。
  我当然也预想得到,保留的前方是什么在等着我。
  见我始终沉默不语,里志放弃等待回应。他看向天空,格子花纹的伞「磅!」一声打开,划破了寂静。他将伞柄靠在肩上迎向雨中。里志的家直走就到了,我家则在弯过马路的方向,号志依然是红灯。
  临别前,里志回头对我说:
  「对了,『自动演奏〈月光奏鸣曲〉的钢琴』是怎么回事呀?我不会要你跑一趟音乐教室啦。」
  「喔。」笼罩在小雨的湿气,嘴唇不可能干涩,我却不由得舔了舔唇。视线一迳望着里志的脚边。「真相是,校门即将关闭的傍晚六点前,那名手受伤的女学生独自待在音乐教室里,头发凌乱、双眼充血,是吧?就是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啊,原来。」
  「那位钢琴社社员因为困了而在音乐教室小睡一觉,入睡前她把闹钟时间设定在接近六点,她使用的闹钟,应该就是放进播放机的〈月光奏鸣曲〉CD吧。」
  里志噗哧笑了。
  「原来如此啊,毕竟是以社团活动蓬勃闻名的神山高中,音乐教室里有一台CD播放机也不奇怪。的确,只要去看看就能证实你的推理了,因为播放机会留有闹铃设定的纪录,对吧?哎呀呀,说穿了根本不值一文,真不好玩,早知道不问了。
  ……不过,奉太郎!」
  号志灯转绿,仿佛告知行人「可以过马路了」的乐音随之响起。里志边踏出脚步边对我说的话,听起来也像预言。
  「我觉得啊,以长远的眼光来看,跑一趟音乐教室把谜团解决掉,才是符合你信条的作法哦。今天这个纠结的局是成功了,但说不定日后得付出更大的代价。这次的事我不会跟你讨人情,不过千反田同学就难讲喽。好啦,我先走了,明天见。」


二 犯下原罪

  1

  这堂课是世界史,进度到了中国史。糟的是春秋战国时代的历史我大多知悉,课上起来百无聊赖,但我既没有无聊到在笔记本角落涂鸦杀时间的雅趣,也提不起劲写下好玩的纸条让同学传阅分享,家庭手工业之类的普通嗜好也不在我的兴趣范围,只好让老师枯燥的合纵连横策略(注)说明左耳进右耳出,独自咀嚼着期望无为者所幸运获赐的漫长无为时光。
  神山高中好歹是升学学校,学生诸君的上课态度整体来说不差,老师清晰的嗓音响彻静谧的教室,粉笔一触上黑板便发出喀喀的声响。这是第五堂课了,睡魔袭来也不奇怪。时值六月,今天是梅雨季节中可贵的晴天,我却如此浪费高中生活。
  我按了按自动铅笔的笔尾,没打算写什么,笔芯却没出来,原来一直没发现笔芯用到底了。从铅笔盒拿出备用笔芯,以拇指和食指捏起,接着把笔芯对准自动铅笔的笔头试图直接插进去,我不打算从笔尾补充笔芯,想玩玩自创的穿针游戏。
  但和平总在突然之间灰飞烟灭。
  竹子猛地敲上硬物发出骇人声响,由于太过突然,我不禁倏地缩起身子,睡魔瞬间远离,HB笔芯也硬生生从中断成两半。真浪费。不,应该还能用吧。
  看来被吓到的不止我,教室逐渐出现窃窃私语,邻座的女同学转头问坐后面的好友:「那是什么?你听到了吗?好吓人哦。」大家只要逮到机会,应该都不想一声不吭地老实上课。
  声响不止一声,「磅!磅!」地连续响起,然后夹杂骂声,那人嗓门很大,却咬字含混,听不出在说什么。是个男性,声音充满威吓力,这时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班上的同学应该也都猜到了。隔壁教室里,数学老师尾道什么的又在发神经了。
  教师工作有个别名叫做「执教鞭」,但现代应该不存在拿着鞭子的教师,顶多拿根长度可伸缩的简报棒。以前初次见到辅导处的森下老师时,我有个感想:「老师手中没拿竹刀,但如果有机会,他一定很想拿。」而这位尾道老师随身带一支宛若竹刀、带竹节的竹棒来代替简报棒,偶尔也会把竹棒当教鞭,不过身为资深教师的他从不挥向学生,只是有时拿来敲打讲桌或黑板以威吓学生。教导我黑板其实比想象中要坚固的恩师,正是尾道老师。
  话虽如此,我对尾道老师的印象为何呢,我既不讨厌他,也不会不屑他,完全没有负面情绪,毕竟这种老师在中学、甚至小学都有。要说感想,应该就和我对邻座女同学的感想一样,长相、名字和个性都晓得,但仅止于此,其他部分无关紧要。
  不过不管怎么说,闹到隔壁班级都受影响,毕竟不是教师该有的行为。我才这么想,尾道接连不断的怒骂被一道澄澈的声音打断,是我听过的声音。察觉出声的是谁的同时,我不由得悄声嘀咕:「不会吧……」
※注:中国春秋战国时期的外交及军事策略,「合纵」即「合众弱以攻一强」,「连横」即「事一强以攻众弱」。
  因为,那应该是千反田。
  她和我一样是一年级生,入学没多久便因为一些原因认识彼此,而且加入同一个社团。我这才想起,对喔,千反田是隔壁班的。虽然很讶异神山高中居然有学生敢反驳气到狂敲黑板的尾道,但更令我惊讶的是,那人竟然是千反田。我怀疑自己听错,还特地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会,但毕竟隔了墙壁,听不太清楚,不过从语气的抑扬顿挫听来,真的很像千反田。
  不确定她说了什么,可以确定的是,她字字句句非常尖锐强烈。她的声音我听过数次,但如此激动且愤怒还是初次耳闻。
  不知是否想说的都说了,隔壁教室终于没声音,我们班上也笼罩在屏息的沉默之中,然而隔壁教室恢复了安静,莫非千反田真的讲到尾道闭嘴了?我们教室里不负责任地期待事情闹大的气氛也逐渐缓和,既然隔壁班的骚动平息了,我们班也只得继续回到世界史的课堂。
  我抽出自动铅笔里的笔芯,这回不再玩游戏,迅速从笔尾补充好笔芯后,转起笔来。

  2

  放学后在古籍研究社的社办,也就是地科教室,初夏的日光斜斜射进室内。
  我以手指夹住文库本读着,千反田则慌张不已。让她慌张不已的原因是占据教室中央争吵的两人——福部里志与伊原摩耶花,不过他们俩根本吵不起来,这两人所谓的争吵,一向只是伊原单方面持续责骂,里志要不随口虚应故事、要不苦笑着听听就算。打从争吵一开始就在场的我也搞不清楚今天两人为了什么杠上,差不多就是电线杆很高或邮筒是红色之类的小事吧。
  我和千反田和里志在四月时,加入了原本濒临废社危机的古籍研究社,伊原则是追随里志的脚步,在五月入社。
  伊原和我从小学一年级就一直同班,除此之外我和她之间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往事,后来我们上了高中首次被分在不同班级,现在却待在同一个社团,真不知和她的缘分是浅还是深。总之如此一来,伊原就身兼图书委员、漫画研究社社员、古籍研究社社员的三重身分,恰好与总务委员兼手工艺社社员兼古籍研究社社员的里志相辉映。
  先前社员只有三人的时候,古籍研究社是个非常安静的地方。
  里志原本就是一个聊的时候很起劲、没事的时候也可以一直不开口的人;至于千反田,她只要那股好奇心没有爆发,平日就如外表给人的印象,文静不多话。
  虽然是社团,但也是平静无波的舒适地点,我后来也慢慢愈来愈常跑地科教室,不是出于喜欢上了社团活动,只是因为这是能让人静下心的地方。
  然而状况却在伊原入社后有了变化。伊原单独一人的话,不过是个个性不太可爱的女同学,但一旦和里志凑到一起……
  「说起来一开始不是阿福你自己说要来的吗就算你有苦衷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联络一声不是基本的礼貌吗你要是不来就说不来为什么不讲一声你不是有手机吗你到底在想什么现在又不是我的错你那什么表情好好听人家讲啊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立场吗不是跟我道歉就能解决的耶再说阿福你啊……」
  就会变成这样。
  是第几次争吵了呢?刚开始几次,在场目睹的千反田整个人慌到手足无措,拼命想当和事佬安抚双方,虽然这么说有点过分,但她在做无谓的努力。现在她不再试图居间调停了,但依然努力想找出适当的时机开口关切一声「发生什么事了呢?」我不经意抬头,刚好和一脸困惑的千反田四目相对,她悄悄伸出食指,指指吵个不停的两人。
  我在读的文库本是科幻小说,故事开头还满有趣,于是一路读了下去。但到情节高潮处,我愈看愈迷糊,只知道发生不好的事,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一段文字要看上两遍才看得懂,不由得有点心浮气躁;另一方面我也开始觉得这两人很吵,于是叹了口气,盖起文库本。
  「你明明是聪明人却老是缺了那么一点体贴你明知道事情会变怎样却没有任何行动到后来又是下雨又是刮风又是打雷后来连冰雹都下了哼反正就算见到面你也不会察觉吧可是啊人家我也是挑了衣服出门的没两下就变得狼狈得要命很狼狈耶你看看这些事追根究底都是阿福你的错啊怎么你连给我个解释都懒得开口吗……」
  面对单方面火力全开的伊原,我开口了:
  「……你不累吗?」
  伊原瞪着里志的视线直接转而射向我,简洁有力地回道:
  「累了。」
  「那休息一下吧。」
  「就这么做。」
  接着二话不说碰地一声坐上一旁的课桌。她是认真发火,我也不清楚这人到底算好搞定还是难搞。里志朝着我,模仿美式作风竖起大拇指当作道谢,然后嘻皮笑脸地看着伊原说:
  「哎呀,不过话说回来你还真是狂飙了一场呢,心里的压力都抒发出来了吧?」
  「要是阿福你振作点,我在发飙之前根本不会累积压力。」
  「也是啦,不过……」里志试图转移注意力,回头看了看千反田说:「你也多跟人家千反田同学学一学嘛,我就没看过她发脾气。」
  千反田因为两人休兵而抚胸松一大口气,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真的抚着胸口吁气。突然被里志点到名,她吓到不禁轻呼出声。
  「咦?我吗?」
  伊原蹙起眉头。
  「是吗?可是上次折木迟到,我记得小千就发脾气啦。」
  呃,的确有这么回事,不过那和伊原的发脾气又不太一样,该怎么形容呢?
  「那次我也在场,可是那不是发脾气,是在教训奉太郎哦。」
  就是这个!同时我也觉得自己这反应很难堪,再怎么说,被同年级的女同学「教训」也太那个了。
  「啊,嗯,也对,那比较像在跟折木晓以大义。」
  这说法也没好听到哪去。
  千反田露出困惑的笑容,微微偏起头说:
  「要说发脾气,我也没见过福部同学和折木同学发脾气呀。」
  数秒的沉默降临,接着我和伊原同时开口:
  「里志会发脾气哦。」
  「阿福会发脾气呀。」
  人一旦同时受到双向攻击,判断能力似乎会显著下降,此刻的千反田就是这种状态,只见她那双大眼睛的焦点在我和伊原间游移,最后落在位在中间的里志身上。「真的吗?」
  里志苦笑,「嗯,是啊,虽然不像摩耶花那样痛快发飙,我偶尔还是会发脾气的。」
  我直到这时才想起,对耶,里志这小子好像不曾在千反田前动怒,嗯,不过我们和千反田认识才两个月,这也难怪。
  「很难想象福部同学发脾气的样子呢。」
  原来千反田眼中的里志是这样的人。不过里志本来就会在一些奇怪的地方死要面子,平常在人前也很少肆无忌惮地表露情绪,更别说在异性面前,也许伊原是例外。
  至于伊原对这一位无法想象发怒模样的里志同学下的评语是:
  「不过阿福发起脾气来也不太可怕。」
  没错,里志生起气来根本不可怕,他只是话变少,别开视线,清楚告诉对方:「别再讲那件事了。」然后转移话题。就我认识的里志,满常透过这种方式表达他的愤怒。
  「不可怕?真的假的?我是不是被看扁了啊……」
  千反田抬眼瞅着兀自嘟囔的里志,幽幽地说:
  「……我、好像、有点好奇……」
  我暗忖,千反田可能迟早会想惹里志发脾气而搞出什么计划,我拭目以待。
  「那,折木你呢?」伊原看向我。
  我温吞地回说:「对喔,我好像最近都没有发脾气耶,每天都像悠游在和煦的春日一样。」伊原只是微笑以对,严格来看,她那笑容根本是嘲笑,接着她回头看向千反田,一副想说「你还不明白吗?」一样的态度,「折木是不可能发脾气的啦。」
  「因为个性很温厚吗?」
  伊原摇着头,「因为折木是个连发脾气都办不到的可怜人。」
  怎么这样讲,太过分了哦。
  呃,可是,我连被她这么挖苦都没生气,真糟。最近好像真的都没发脾气,最近一次动怒是什么时候来着?算了,没必要想这种事,反正伊原的毒舌总是一针见血,不,她确实常说中一部分,却不是百分之百。没错,不发脾气应该是我的个性温厚。也不对,不是这样,我不爽也是会发脾气啊。
  「噢噢,奉太郎心里在乱了。」
  里志讲得这么白,真令人不爽。看,我生气了。
  但里志没理会一旁火冒三丈的我,继续闲扯。
  「先不讨论奉太郎的情绪表达障碍,我觉得千反田同学不生气很特别,该说是宽容,还是大气呢,总之给人很沉着的感觉。我希望摩耶花也能稳重一点,不过当然不是奉太郎式的,千反田式就太好了。」
  「这又不是说改就能够改,我既不想学折木那副德性,要学小千,我也学不来呀。」
  这时千反田秀眉微蹙,悄声开口了,坐在离她稍远的我几乎听不太到。
  「请问……你们不是在称赞我吧?」
  是不是称赞嘛?可以确定的是,我正遭到他们俩贬抑。我和里志、伊原不约而同地看看彼此。
  先回答的是伊原:「要说是褒是贬,我想应该是称赞吧。」
  接着是我:「他们只是在评论,无关褒贬。」
  但里志带着一脸意有所指的诡异笑容说:「不不,先不管没办法发脾气的人,不发脾气这件事本身就是个美德了哟,毕竟愤怒可是大罪,摩耶花你也要学着收敛脾气才行呐。」
  「大罪?会被罚款吗?像噪音管制法之类的?」
  可是里志只是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没有回话,于是脸颊微微泛红的千反田接口补充说明:
  「你说的是七大原罪,对吧?不过就我所知,这部分是翻译成『暴怒』。」她接着说:「如果你们是在称赞我,请别再说了……」
  千反田不但低下了头,说话音量也比刚才更小,这样根本没人理会她的抗议,而且说不定这也是我们第一次看见千反田害羞的模样。
  另一方面,里志则是满意地点着头。
  「没错,不愧是千反田同学。这故事很有名呀,七大原罪,摩耶花应该也听过吧?」
  「……嗯,这我还知道。」
  可是我不知道,所以我决定装傻带过,「原罪不是有一百零八种(注)吗?」
  「那是烦恼。」
注:佛教认为人有一百零八种烦恼。
  您说的是。
  「所谓『七大原罪』原本是基督教的概念,但是由后人统整而成,所以圣经里并没有记载。嗯,我记得除了『愤怒』,其他还有……」里志边说边扳下拇指,接着依序数着:「『傲慢』、『贪食』、『贪婪』,呃,我只想得起四个。」
  见里志直盯着自己翘起小指的拳头发愣,千反田出手相救了:
  「还有『妒忌』、『色欲』、『怠惰』,是吧?」
  千反田数到最后一项时,我怎么觉得伊原笑着瞥了我一眼。算了,被害妄想有害健康,而且伊原也转头望向千反田了。
  「原来七大原罪包括了这些啊。那小千你不就是完人了?你个性谦虚、食量又小。」
  「而且感觉是个清心寡欲的人,又很勤奋。」
  「还有啊,你也……不色。」
  「虽然不晓得你嫉妒心重不重就是了。」
  这两人一搭一唱,根本不是在称赞千反田,而是明显在捉弄她。千反田那羞得泛樱花色的脸颊眼看着愈来愈红,急得挥舞两手像在否认,很快地说:
  「别再说了啦!而且我……对了,我饿的时候也是很会吃的!」
  这还用说吗?
  「哗,小千你根本就是圣爱琉的感觉了嘛。」
  「千反田爱琉,不觉得很像天使的名字吗?」
  「你说说乌列尔琉、加百列琉(注),千反田爱琉吗?哈哈……」
  这两人总是这般默契十足,绝妙的联手攻势,就连千反田也受不了一味受击,只见她干咳了一声,流露出强烈的坚毅与威严,义正词严地高声一喝:
  「我不是叫你们别再说了吗!」
  「……生气了。」
  「不,应该说……我们被教训了。」
  望着气势全消的两人,千反田嫣然一笑,「还有,我并不觉得不生气是好事哦。」里志与伊原更是听得一头雾水,可能此刻的我也是一样的表情,但千反田似乎丝毫没打算解释,自顾自继续说:
  「因为呀,其他的原罪也是这样,不是吗?」
  「小千,抱歉,我听不太懂你的意思耶。」
  「是喔?可能我表达得不够清楚。」千反田依然面带微笑解释道:「我们要是被人家指责『傲慢』或『贪婪』,都会觉得自己做错了必须改善,对吧?不过当然啦,这是源自宗教的说法,一定有非常多种的解释。」
  里志刻意夸张地偏起头,「……比方说呢?」
注:即Uriel和Gabriel,均为旧约圣经中提到的大天使(Archangel),日语发音与「爱琉」字尾发音相同。
  「比方说,完全不傲慢的人,不就是没自信的人吗?大家公认不贪婪的人,一定也无法养活自己的家人;要是世界上所有人都没有嫉妒心,就不可能诞生新技术了。」千反田一口气说到这才唐突地停下,环视我们三人的表情之后说:「呃……抱歉,我想这不是值得听得这么专注的事情啦。」
  事实上的确听得非常专注的里志这时盘起双臂,沉吟道:
  「嗯——原来如此。有意思,相当有意思。」
  我有种有人帮忙站台的感觉,心上舒坦了不少,语气轻松地说:
  「换句话说,就是程度的问题吧?这已经接近儒教思想了。」
  「不是的,我并没有能力解读圣经,我只是一直觉得,不能够单单把『原罪』挑出来,直接套用到我们的生活当中来解释,如此而已。」侃侃说出这段话的千反田已不见先前的羞怯。
  她说的不是「我只是觉得」,而是「我只是一直觉得」。这样啊?原来这不是她刚刚一时想到的论点。我发现自己从未思考过千反田的脑袋瓜在想些什么,这一点还满有趣。
  「所以小千你的意思是,愤怒也不见得是坏事喽?」
  「是呀。要是有个人对于任何事都不会动怒,我想他可能也无法喜欢上任何事物。」
  我可是会动怒的哦。
  「小千,既然你这么认为,那你自己为什么都不发脾气呢?」
  千反田想都不想便回答:「因为很累。我不想做会累的事。」
  咦?
  里志脸色发白抱着头站了起来。
  「千、千反田同学中了奉太郎的毒了!怎么会!说什么都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啊!有妖怪在神山高中里横行啦!名叫节能主义的妖怪!」
  「不是啦,那个……我只是开个玩笑。」
  沉默降临。
  好一会儿之后,千反田才以细如蚊鸣的音量说:「……抱歉,我一时兴起。」
  唉,我也在猜那应该是玩笑话。看样子我还不习惯这种事,居然失去了平日的冷静,害我以为找到了心灵的伙伴。
  接着千反田仿佛把前一秒的恶作剧忘得一干二净,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似地正经说:
  「其实我也是会发脾气的……对了,譬如说……」
  三道视线同时射向她,催速她说下去。
  「要是不珍惜食物,我就会生气。」
  ……果然是农家的女儿。一粒米,一滴汗呀。
  我这么胡思乱想着,突然想起今天第五堂课发生的插曲。对耶,她的确发过脾气,于是没想太多便问了出口:
  「要说发脾气,今天第五堂课,在尾道的课堂上发飙的是你吗?」
  我话声刚落,便清楚感到千反田的情绪登时一变。
  惨了。后悔不已的我背后一阵凉。原本优雅享受着放学后朋友间和乐融融谈笑的千反田,纤巧的下巴微微一敛,嘴唇一抿,她没有夸张地把情绪写在脸上,反而让这些小动作尤其醒目。只见她低喃道:
  「啊,对,是我。我怎么给忘了,我还在想一定要向折木同学请教那件事呢。」
  我真是太大意了。刚才里志和伊原在开玩笑说千反田宛如圣人和天使什么的,那时我还暗忖以她谦和有礼的言行举止,的确有几分相似。大错特错。或许上进心很适合圣人君子,但好奇心一点也不搭。
  要命,居然踩到地雷。我在心里咂了个嘴,里志却没理会我,不知怎的他似乎很乐。
  「发生什么事了吗?千反田同学。」
  「是的,其实,今天我们班上第五堂是数学课,我在课堂上发脾气了。」
  「真的假的?小千你动怒了?」
  千反田朝里志和伊原模糊地点了个头,接着视线越过两人落到我身上。我再次后悔为什么没有来得及转开脸,但悔之已晚。
  千反田稍稍提高音量:
  「可是,我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让我不得不发脾气,当然,我原本是没必要发脾气的,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我发脾气,可是我不知道让我发脾气的究竟是什么事。」她讲了一大串,我当然听得一头雾水。不过,嗯,也对,总结就是一句话了。千反田紧接着把那句话说出口:

  「我很好奇。」

  3

  今天第五堂课是数学,教我们班的是尾道老师。我想折木同学和福部同学应该都晓得尾道老师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比较好,总之从头讲好了。
  第五堂课上课钟声响起,尾道老师几乎在钟响时走进教室,他心情似乎不太好,不过就我所知尾道老师似乎无时无刻都是那副严肃神情。他打开门、踏进教室前,稍微停了一下抬头看向班级名牌,老师之前就常做这个确认动作。
  大家起立打过招呼后,尾道老师开始写黑板。他写下一个二次函数,式子本身不困难,对了,是y=x²+x+1,只不过,x的范围限制在0到3之间。接着尾道老师一边以他那支竹棒敲着自己的肩膀,点名河崎同学站起来,说:「你把y的值域用图形画出来。」你们认得河崎同学吗?瘦瘦高高的,讲话有点口吃……呃,这好像不是重点哦?
  河崎同学一脸困惑,而且我想其他同学也都一样一头雾水,因为我们还没学到x范围有所限制时的图形该怎么画。
  那时我还心想,尾道老师大概是想测试我们的想象力吧。面对接下来要教的课程,老师想知道我们会怎么求出有限制前提的值域。说真的,我不太擅长这种启发式教学方式,只是从前也遇过类似教法;而且另一方面,我也隐约觉得这很不像尾道老师至今的教课方法。
  河崎同学思考一会后,回了老师:「我不知道。」
  尾道老师一听到这回答,不知为何竟然大发雷霆:「为什么不知道?你之前上课都学了些什么!」老师就这么指导了河崎同学好一阵子……不,我其实不想这么形容,与其说是「指导」,那更接近「怒骂」。
  老师甚至连重话都说出口,像是:「你这种求学态度,将来出了社会怎么办?」骂了一阵,老师要河崎同学坐下。
  接下来老师又点名多村同学。多村同学站了起来,他的数学成绩一向比河崎同学好,但他一样答不出来。
  尾道老师对着多村同学说:「笨蛋!给我坐下!」然后望向全班,大声地说:「你们就没有人能给我个像样的答案吗?」
  可能我早该察觉,但我直到这时才发现尾道老师搞错了。我翻开课本一查,今天应该才要教如何算出符合条件的二次函数,接着进入求最大值与最小值的单元。换句话说,尾道老师超前一个小时的课程内容。
  其他同学好像也发现了,教室开始有些许骚动,但这似乎让尾道老师更焦躁,一气之下他开始拿竹棒敲黑板,接着针对全班同学的上课态度、上进心、公德心等等逐项开骂,而且口气很差,我不便照实转述,老师甚至严厉评断我们毕业后的出路和前途发展。嗯,没错,他每讲一句话就用力敲一次黑板哦。
  我想我们班上同学应该有几个人知道怎么画出y的值域,我没有去补习,不过大部分的升学补习班进度都比学校要快许多,但是班上几位我觉得应该答得出来的同学也都低头不发一语,没人愿意举手回答。
  尾道老师再次点名多村同学:「你站起来,答不出来就不要坐下。快点给我答案啊!」我就是那个时候站起来。我对老师说,应该是搞错教学进度了,请老师再确认一次。
  咦?你们想知道我当时是怎么说的?
  ……很抱歉,这部分请容我保留。毕竟那时我也在气头上,我不想回想当时的用字遣词重讲一遍,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对,就是那个时候,我发脾气了。

  4

  千反田说到这,轻咳了一声。在我看来,那是她坦承动怒后,为掩饰害羞而生的小动作。
  发脾气专家伊原催千反田讲下去:「然后呢?后来怎么了?」
  「尾道老师拿起他的教科书,翻了几页之后,嘀咕着:『啊,这样啊。』接着叫多村同学坐下后,和平日一样开始讲课。」
  伊原不屑地哼了一声,盘起胳膊说:「那个叫做尾道的老师是这种人啊。虽然这样讲对小千你们班有点过分,不过还好我没有被他教到。」
  「就是说啊!他真的很那个,多亏了他,害我期中考之后多辛苦啊!」
  见里志夸张地大声嚷嚷,我忍不住吐他槽:「不及格又不是尾道的错,你自己期末考振作一点吧。」
  伊原也接口说:「我不觉得他是坏老师哦。」
  「嗯,尾道老师并不是坏老师。」
  「也对,他不是坏人。」
  真要以好坏区分,只能说他不算好老师吧。
  千反田看向我:
  「就是这么回事,折木同学你怎么看呢?」
  问我怎么看,来龙去脉已经交代完了吗?我把跷着的脚左右互换后回:
  「有哪里不对劲吗?」
  千反田像在反复刚才说过的内容,迷惑的视线从右上方游移至左上方,接着像是发现了什么地说:
  「啊,我忘了讲最关键的地方了。
  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尾道老师为什么会搞错进度呢?因为就我所认识的尾道老师,无论写黑板书或是改考卷,都是极少出错的人。」
  「……这倒是。」里志插嘴:「对学生严格的老是有两种,一种是对自己也很严格,另一种是对自己宽容。」
  这不限于教职员吧?不过我也感觉得出来,尾道应该是属于前者。
  「既然老师是这种个性,为什么会犯下那么明显的错误呢?我不明白的就是这一点。」
  这家伙又来给我出难题了。我板起脸。
  「你的意思是,你想知道尾道为什么会搞错进度,是吗?我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啊,不如你现在就去教职员室,叫尾道把脑袋剖开借你看看。」
  千反田摇了摇头。
  「不是那个问题,请听我说。我想折木同学和福部同学应该都晓得,尾道老师每次讲完课,一定会打开一次教科书,无论上课期间有没有用到课本。」
  我和里志面面相觑,几乎同时耸了耸肩膀。我们不会那么仔细观察尾道的一举一动。
  「然后,老师会拿笔往教科书上头简短地写下笔记,你们觉得他是在写什么呢?」
  原来如此,我大概知道千反田想说什么了。
  「尾道是在记录教课进度?」
  「我想应该是在记录没错。事实上今天尾道老师就是在检查教科书后,才察觉自己弄错进度了,而且教课至今他也做过好几次类似翻课本确认的举动。再者,老师应该很清楚我们是A班,因为他踏进教室前还曾经抬头看过班级名牌,就是为了确认没走错教室。
  你们想想,尾道老师在每个班级上完课后都会记下教课进度,上课前也会确认授课班级,确认工作做到完美无瑕了。
  那么,如此严谨的尾道老师,究竟什么地方出错了呢?」
  记录教课进度,应该就是类似在第十五页写下「X班,六月一日」、在第二十页写下「X班,六月三日」的方式吧。的确,要是不这么写下来,很可能记不得教到那一页了。
  我没打算深思就开口了:
  「大概是和其他天记下的进度搞混了吧。」
  自己说出口的话,自己得负起责任,乱说话会遭到现世报。伊原露出极度冷峻的眼神回头看我:「……那也只可能误看到旧进度,不可能进度超前吧?拜托你用点脑浆好吗?不要光靠脊髓反射乱开口。」
  脊髓都出来了,今天的伊原真的是气势无敌。不过仔细想想她说的话,的确,尾道如果是看成别天的进度,只可能看到先前记下的,不可能看到未来的纪录……
  气势无敌的伊原接着转向千反田,一脸可爱地偏起头说:「我不是想抢小千你的风头哦。」
  「什么?」
  「有一点我很在意,可以问你吗?」
  「我吗?喔,好啊,请说。」
  千反田下意识坐正表示洗耳恭听,但伊原不像千反田那般中规中矩,依旧以平日谈笑的语气说:
  「就小千你刚才的说明,我知道你那时生气了。想必尾道老师讲了很重的话,换作是我也肯定会发脾气,只不过,就算生气,我也不会想反驳他哦,那么做不就等于是偏往虎山行吗?」
  她最后那句话是逐一望向我和里志一边说出口。嗯,所言甚是。没想到伊原会说出这么有气质的成语。
  伊原不认识尾道,但反驳发飙中的尾道确实如火中取栗,我当然不会这么做,里志应该也不会。神山高中约一千名的学生当中几个人做得出来?正因如此,第五堂课时我才那么讶异。
  然而千反田完全不当一回事,「所以我才说,我也是会发脾气的呀。」
  让她忘我地发起脾气来?千反田耶?实在很难想象。千反田继续说:
  「只不过,我想,我不是因为老师说了重话才生气的。」
  伊原想了想,「那么,是因为知道答案的人都不吭声的关系?」
  「也不是。在那种状况下,应该谁都不想举手回答吧。而且就算有人答出来了,进度一样是错的。」
  「还是你在气其他同学都不站起来指正老师的错误?」
  「不是的!」
  伊原继续猜:「……你觉得那个叫多村的很可怜?」
  这很像千反田会做的事。
  但像得太过头了。千反田本人也摇头。
  「我确实觉得他很可怜,可是,我应该不至于这样就发脾气。我也搞不太懂。你看嘛,站在尾道老师的立场,斥责完全不记得上一堂课授课内容的学生,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虽然他的用词可能有点过火。嗯,你问我为了什么而生气,我也答不上来。」说到这,千反田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要了解自己,真的很难呢。」
  「嗯,也是。」伊原也回了她有些尴尬的微笑。
  不过,也不是不能体会伊原的疑惑。相信无论是谁处在千反田的位置上都会生气,我也一定会心里不痛快。但在一个大家都会生气的场合之中,千反田也生气了,为什么我们依然会觉得千反田不太发脾气?
  这个谜题之于我无解,一如千反田所说,了解自己太难、又丢脸,而又很麻烦。呃,她没说很麻烦吗?
  要弄清楚千反田为了什么生气、为了什么高兴,我认识她还太浅;何况比起弄清楚她这个人,手边这本文库本的后续我还比较有兴趣。
  「你怎么看呢?折木同学?」
  「不知道。」
  「嗯,我自己也不知道……」千反田顿了一顿,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大眼睛闪着光辉,「可是如果折木同学愿意帮我思考一下,一定会有答案的,不是吗!」
  「噢——」里志出声了。我其实也心头一惊,这莫非代表她很信任我?
  而且也表示她看穿我从刚才到现在根本没在思考?
  坐在教室另一头的伊原皱起眉头:
  「小千,你最好不要期待折木会像上次那样帮你解决问题哦,这家伙上辈子只是只蟋蟀。」
  「咦?摩耶花同学,你看得出人的前世吗?」
  搞定。顺利转移千反田的好奇心啦。
  「可是我现在比较好奇尾道老师的事。」
  转眼又回来这事上头。真麻烦。附带一提,若说前世是蟋蟀,那人应该是里志而不是我,因为蟋蟀入冬后惨遭冻死不是节能,是享乐主义惹的祸。
  「折木同学。」
  看样子我势必得说点什么,否则这事没完没了……
  我决定暂时阖上文库本,试着稍微整理目前掌握的状况。

  5

  千反田说尾道习惯把教课进度记录在教科书,恐怕所言不假,毕竟尾道担任高中数学教师十几二十年,今年同样负责好几班的课程,记下各班的进度以免搞混也理所当然。
  但他记下进度却依然搞混,而且还是超前的进度,的确满奇怪。
  不,等一下。超前?什么意思?
  会误看成超前的进度,表示正确进度再往后的页面上同样留有教课进度的纪录。X班明明还没教那么多,后面的页面上却写有X班的纪录,这是什么状况?
  说不定这事件两三下就搞定了。我依然跷着脚,对千反田说:
  「你们班还没教到值域吧?」
  「嗯,还没。」
  被我问了个没必要问的问题,千反田不禁一脸不可思议,我又故弄玄虚地补了一句:「那如果说,其实你们班已经教过这部分了呢?」
  「……什么意思呢?」
  「尾道每年都在教数学,他的学生不止我们。去年的一年A班,应该已经教过如何在X有限制范围的条件下求出值域了吧?」
  「啊。」千反田惊呼一声。没错,把去年的教学进度和今年的搞混,确实是有可能发生的失误。
  然而千反田还没来得及发表赞同,我的推论就被里志拦腰砍断,只见他缓缓摇着头说:
  「你是想说,尾道看成去年A班的进度了吗?很遗憾,那不可能。」
  「怎么说?」
  一如平白聊起满腹无谓知识的气氛,里志似乎很乐。
  「道理很简单,因为学校每年都会发新教科书给每一位老师。要是学生手中的新版课本内容有修订,老师也必须和学生使用统一的版本才行,对吧?实际上尾道老师现在用的就是今年新发行的修订四版哦。」
  千反田依旧张着「啊」的嘴形,垂下眼帘。
  原来如此。里志说得如此肯定,那绝对错不了。我比较在意为什么里志连尾道用哪个版本的教科书都知道。
  假设尾道习惯把教科书当记事本,但写得太杂而看错呢?可能性不是零,但重点是千反田能不能接受这个推论。尾道上完课后记在教科书的应该不外乎是班级名称和日期,什么样的潦草笔记会让他搞错讲课进度呢?要是有什么根据足以证明尾道喜欢奇怪的涂鸦又另当别论。
  嗯……
  或许见我沉着脸好一会没吭声,里志觉得别指望我比较好,语气轻松地继续说:
  「不过话说回来,值域真的很难懂啊。不是我自夸,我光是要在(x,y)平面上画出二次函数曲线就一个头两个大了,要是被尾道老师点到名,还真有点恐怖呢。」
  你要是真的这么想,何不考虑放弃累积那些莫名其妙的杂学,把时间用在课业上头?——我是不会这么对他说,这就和叫鸟不要飞一样是无谓的努力。不晓得最近里志热中什么?记得不久之前他还在聊易经如何如何。
  啊,等一下。
  我突然想到一个点,于是问了里志:
  「里志,你们班已经开始教值域了吗?」
  「啊?喔,教了啊。」
  「你是哪班的?」
  「折木!拜托你至少记一下朋友是哪一班的好吗?」
  我试着反击伊原,「那你又记得我是哪班的吗?」
  「我跟你又不是朋友。」
  所谓的哑口无言就是指这种状况吗?
  里志见到我的糗样笑了。「放心啦,摩耶花,奉太郎记得的。」
  经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印象。
  里志班上已经开始教值域,我的班上却还没教到,千反田的班上当然也还没。
  原来如此。我想我可能有答案了。

  「可以确定在尾道的教科书,超过你们班进度的页面上一定写着另一个教课进度。」我以这句话当开场白。
  「嗯嗯,没错,我也这么觉得。」
  「而且那是今年才新写上的课程进度。那假设那个记录的不是你的班上呢?嗯,譬如说是里志的班级好了。」
  「福部同学的班级?」
  里志不顾千反田的疑问,一脸讶异地问我:「尾道老师一共负责A、B、C、D四个班级哦,就算写的不是你们A班和B班,也不见得就是我们D班呀?」
  伊原也插嘴了:「就算是D班好了,那又怎么样呢?」
  「如果是D班,就有可能和A班搞混。毕竟C班怎么看都不可能和A班搞混喽。」
  伊原瞪向我的视线里写着「你这家伙又在讲什么蠢话」,不,不仅写在视线,她根本说了出口。
  「你这家伙又在讲什么蠢话?A和D也不可能搞混啊。」
  即使那目光让我有些畏怯,我依旧佯装平静。「尾道是数学老师,对吧?」
  「那又怎样?」
  「数学老师就很有可能把D错看成A,就跟平假名的『ッ』与『シ』一样,乍看很容易混淆。」
  「什么跟什么?」
  伊原满是轻蔑的视线射过来,像在问我:「喂,你脑袋没烧坏吧?」为什么她和里志斗嘴到最后总会手下留情几分,对我却一点也不宽容?
  但我依旧没放弃。
  「假设尾道的教科书第十页写着六月一日A,第十五页写着六月一日D,会怎么样呢?一旦看错A和D,就会发生今天这种事了。而且……」我顿了顿,「尾道写英文的时候会惯用小写字母。」
  一瞬间,四人都默不作声。
  他们听明白了吗?还是听明白了却觉得我的推论很蠢?这是令我心跳加速的紧张瞬间。
  「哦——原来如此!」打破沉默的是里志,「是小写的a和d呀!」
  神情僵硬的我点点头。由于千反田很确定尾道在踏进教室前确认过班级名牌,我如果说尾道走错教室,她一定不接受这推论,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尾道看错教科书上的教课进度,A怎么都不可能看错成别的字母,但小写a就难说了。
  「小写的话,a就可能和d混淆。」
  伊原仍然不发一语。
  紧抿着嘴的伊原看向我的视线似乎带有一丝怨怼,但意外的是她开口却说出认可的话,「……嗯,确实,有可能。」
  「干么讲得心不甘情不愿。」
  「唔,因为我之前英文小考,a和d写得太像被老师扣分了。」
  「真的假的,摩耶花你也遇过?嗯,不过我被扣分是因为n和h。」
  真令人感动,看来遇过这事的不止我一人。附带一提,我的状况不是英文,而是数学,我把算数的1和7写得太像而被扣分,现在想想那时我还只是小学一年级的红颜美少年,明明算对居然被扣分,当时还懊悔了一下,后来觉得没必要钻牛角尖就算了。
  言归正传,不知道千反田的反应如何?
  字迹工整的千反田想必没遇过这种事,不过她思索几秒后,微微点了两下头。
  「你说的有道理,嗯,的确很有可能发生这种事。」
  搞定。这下终于可以回头看我的文库本。
  千反田微微一笑说:「a和d……就算一时看错了也是情有可原。果然我对尾道老师可能说得太过火了,做了件坏事啊。」
  听她这么说,我有些讶异。
  因为我先前就隐约揣测说不定千反田心里一直这么想。
  「啊?你在说什么?」伊原嘀咕着本来就是尾道的错,小千说的一点也不过火云云。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一边窥看千反田的表情。她虽然嘴上说自己有错,神情却一扫阴霾,甚至有种放心下来的感觉。
  我在内心暗忖。
  不发脾气的千反田发脾气了,她想知道自己动怒的原因。虽然她说她不认为发脾气是坏事,但事实上她应该无论何时都不希望自己发脾气吧,所以她想相信「尾道的失误也有三分理」,正因为她想把动怒一事归咎于自己,才会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动怒。
  千反田爱琉就是这样的人,不是吗?
  不。
  我摇摇头,试图把刚才的想法逐出脑袋。知道学校有这人存在不过两个月的我,竟妄下断语说什么「她就是这样的人」,未免太自我膨胀。如果是中学至今的老交情里志,我多少有一定的了解;没什么交情但同班九年的伊原,我也稍微有些认识;但我对千反田其实一无所知。
  对了,几次弄清楚千反田的行为动机,多多少少可以窥见她的个性,但要是只因如此便自以为摸透她的内心,那就犯下原罪了。对,「傲慢」那一项。不可不慎、不可不慎,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负?说起来,今天之内我到底被千反田的行为举止吓到多少次了?
  我不由得苦笑,回过神时,不知何时伊原和里志的话题已经逐渐离开尾道,看来麻烦事不会找上我了。我看看手表,快五点了,窗外日薄西山,不如收拾回家去吧。
  「我明白小千你的意思,可是啊,如果是我……」
  「那是摩耶花你的状况吧,但你想想,上次千反田同学……」
  嗯,再待一下吧。我拿起盖在桌面的文库本,从打开页面的第一行再次读起。今天如此这般,我又浪费一天的高中生活。看样子我犯下的原罪光「怠惰」一项就够罪孽深重了。


三 看破真面目

  1

  「看去似幽灵,原是枯芒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谚语(注),然而到了现代,连辞典上「罗曼蒂克」的解释都很微妙,恐怕「枯芒花」一词也不仅代表幽灵的影子。至于谈到世上幽灵,他们大概也逐一被看破是枯芒花。在这种时代困难的反而是继续延续幽灵的传说。
  夏末暑气依然逼人的八月,爬上蜿蜒山路的巴士,我聊起了这话题。邻座的福部里志一听,一脸深思地点点头。
  「有意思,华丽地否定了形而上的价值呀,没想到奉太郎你也有如此聪慧的看法。」
  话声刚落,前座的伊原不请自来地转身看我们,眉头深锁。
  「我不喜欢这种看法,虽然我不是对什么都盲目相信。」
  我听着这两人的发言,花了一点时间才弄清楚他们在说什么,然后连忙否定。
  「不是,我没那么说啊。」
  我其实只是像在聊幽浮或尼斯湖水怪一般,选了一个非常通俗的话题。当然一部分要归功于昨天在电视上看到的《拍摄小组亲眼目击!滨名湖巨鳗「滨仔」令人惊愕的真面目》。但从现况看来,就算我最初的说法有一些迂回,但被擅自理解成含意深远的见解也很伤脑筋。然而,抢在我进一步解释之前,坐在伊原隔壁、穿着连身裙的千反田回过头微笑说:
  「不过枯芒的真面目究竟何物,也很令人好奇呢。」
  看来这位更彻头彻尾地误解。算了,没必要硬解释到他们都听懂我想讲什么,于是闭上了嘴。
  神山高中古籍研究社四名社员全员到齐。
  为什么古籍研究社的四人会共乘一辆巴士在山路上摇晃着前进呢?当然与巴士的目的地有关,终点站是以登山口和温泉闻名的山间村落——财前村,我从不登山,所以用消去法来看,我们一行人的目的地就是泡温泉。
  山路愈来愈陡峭,巴士引擎的低鸣也愈来愈响亮。

  2

  八月是暑假,符合我生活信条的行动是「休假就该休息」,然而却大老远跑来温泉乡,都怪古籍研究社社长千反田提了案。
  这个暑假,我们古籍研究社全体社员合力解开一桩谜团,里志命名为「冰菓」事件,千反田与那起事件牵涉尤深,事件解决后为了慰劳我们,千反田策画这趟温泉集训。我骨子里是懒得出门的人,当然不可能赞成计划,但最后还是不敌对方的强势,不知不觉成为参加者之一。
注:原文做:「幽灵の正体见たり枯れ尾花。」此语出自徘句大师松尾芭蕉,意为疑心生暗鬼。
  财前村距离神山市搭巴士车程约一个小时半,此行住宿据说免费,因为伊原的亲戚在财前村开民宿,这阵子刚好在整修,无法对外营业,答应免费让我们留宿。
  我平常搭乘交通工具不太会晕,但或许山路太曲折,即将到站前我开始有点晕车,下了巴士后一直忍着,接着又坐上伊原亲戚开来车站接驳的轿旅车,抵达民宿「青山庄」,直到好不容易进到分配到的客房里,在窗边一坐下,看到外头优美的景色,我浑身的不适才登时一扫而空。
  我和里志被分配的客房至少有十坪大,给我们两人住绰绰有余。打开大窗,我不由得一惊,满覆深绿的山坡面近在眼前,袅袅上升、应该是温泉氤氲蒸气的白色雾霭散布其中,另外还有零星建筑,数栋沿着蜿蜒县道矗立的旅馆、民宅,稍远处还有学校,听说学生人数不多,所以中小学共用一栋校舍。我不是诗意感性的人,但也不至于迟钝到感受不出旅行的况味。
  「这房间的景观真好呀。」
  身后里志出声了,我没回头就应道:
  「偶尔出来走走也不赖,不过讲得得寸进尺一点,这种地方要是独自一人来就更有情趣了。」
  传来里志的窃笑。
  「你会一个人旅行?别开玩笑了,奉太郎不是会自己想要来趟温泉旅行的附庸风雅之人。别忘记,因为有千反田同学的提案加上摩耶花的关系联络,你才会出现在这里。」
  里志的目的达成了,我不由得生起自己的气。古籍研究社的毒舌王非伊原莫属,但里志的舌锋也不可小觑,加上他所言完全正中要害,更让我一肚子火。他说的没错,我不可能主动策画跑来财前村度假的。
  所以现在我实际上来到此地,为了美丽的景色而感动不已,似乎应该好好感谢千反田才是。
  门外走廊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响起「咚咚」仓促的敲门声。
  「吃晚餐喽!」
  是伊原的声音。
  似乎在模仿伊原的语气,千反田也出声了:
  「晚餐时间到了哟!」
  「……吃晚饭了耶,走吧。」
  里志催促着,我默默离开窗边。温泉之旅本身不赖,但一想到必须和这几个家伙朝夕相处好一段时间,总静不下心来。楼下传来起司的香气,莫非晚餐是奶油炖菜或焗通心粉?或是出人意料的黑马——起司锅?嗯,应该八九不离十,我深吸了一口气。
  民宿「青山庄」由两栋建筑构成,包括我们借住的别馆,以及目前正在整修的本馆。
  虽然分成本馆和别馆,但两栋建筑大小几乎相同,由一道走廊连接,鸟瞰整座民宿应该是呈ㄈ字形。
  两栋都是木造的两层楼建筑。一走上铺木走廊就会传出咿轧声响;两栋建筑各有唯一通往二楼的楼梯,千反田和伊原被分配到的客房位于二楼尽头,我和里志住在她们的隔壁间,空间之宽敞,别说四人了,要容纳八人都不成问题,总之我们心怀感激地住下。
  楼梯非常陡,下楼时得特别留意脚步。
  听说原本食堂位在本馆一楼,但因为正在改建,我们用餐的地点改在别馆一楼的和室,画有富士山的纸拉门一打开,在以浅褐色为基调的室内,千反田、伊原及「青山庄」老板的两名女儿以正坐的姿势围在桌旁。
  上座与下座(注)是空的,桌子一侧坐着民宿姊妹花,另一侧则是千反田与伊原,四人都还没动筷子,看来在等我和里志,真规矩。我坐上靠门边的坐垫,里志只剩上座可以坐,看来在场的人都不在意席次的问题。
  六人围着矮桌显得有些拥挤,一看桌上的餐点,竟完全推翻我的猜测,生菜沙拉、烤柳叶鱼、猪肉片冷盘,还有加了白萝卜和油豆腐的味噌汤,木碗里已经盛好白饭,可是我确实闻到起司的香味,这么说来?我大致看了室内一圈,低喃:「是不是烤了起司蛋糕?」
  「咦?你猜到了吗?」
  中长发的民宿女孩嘻嘻笑了,她的上半身不长,整体身高也不高,无框大眼镜后方是一对大眼,一脸幸福的笑容,给人短小干练的印象。她穿着薄T恤搭及膝牛仔裤,和伊原不愧是亲戚,看上去宛如姊妹,不过伊原也穿着牛仔裤搭衬衫,或许服装多少有影响。
  话说我认识的伊原从小学时代到现在外表几乎都没变,和民宿女孩相较之下,反而伊原比较像妹妹,不过我没说出口。
  这名感觉很好亲近的民宿姊妹花之一叫做善名梨绘。
  「好厉害!果然跟摩耶姊说的一模一样!」
  伊原,你说了什么?
  另外梨绘身旁的女孩绑着马尾,与其说她端正坐着,感觉更像僵坐在位置上,似乎还不习惯我们这些来客,我不由得多管闲事地担心起她将来怎么帮家里做迎客的生意。
  马尾女孩无论怕生的个性或怯懦到难以分辨的笑容,都和她姊姊大相迳庭,就刚才见到她们俩的印象,马尾女孩和梨绘身高差不多,穿的也是薄T恤,却是长袖,酷暑中这么穿应该很热吧?听说她明年就要念中学了,小六的她和国二的梨绘体格不相上下,说不定她在同年级生中算发育较早,她的名字叫善名嘉代。
  「好,开动吧!」
注:日式房间里,给客人或长辈座的位置为上座,给主人或晚辈座的位置为下座,通常为离门口最近的位置。
  伊原的举止与其说是住客,更像民宿的工作人员。大家纷纷开始用餐,千反田仍不忘在开动前合掌感谢食物,果然很像她的作为。姊妹花的双亲没有出现,或许是在本馆用餐,不过这间和室也无法再容纳两人。
  我先从味噌汤开动,喝了一口……不愧是端给客人的餐点,非常美味。接着我朝烤柳叶鱼下手,虽然这应该不是真正的柳叶鱼(注),但只要吃得到一粒粒鱼卵在嘴里爆开的口感都好。
  梨绘开心地要伊原讲高中生活的趣事,嘉代怯声怯气地询问千反田的名字,里志听着她们的对话,偶尔插上几句玩笑,我则是满足地享受着柳叶鱼久违的口感,默默动着筷子。
  「然后啊,就像这——样……」
  梨绘说到兴头上,拿起筷子在空中描绘,虽然用餐时这么做不太礼貌,但我不在意别人家的家教。
  梨绘伸手拿起沙拉勺,嘉代则朝冷盘伸筷,两人几乎同时出手,但梨绘缩手时手臂撞到嘉代,嘉代夹着猪肉片的筷子一沉,手上的味噌汤碗猛地一晃,望着整段过程的我暗呼「糟了」,却为时已晚。
  味噌汤洒了出来。「啊!」嘉代轻呼了一声。
  「哎哟,你在干么啦!」蹙眉责骂的是梨绘,虽然就我看来姊妹俩都没有错……
  「姊姊,对、对不起。」
  嘉代连忙道歉,接着伸手想拿抹布,因为有些距离,千反田代为拿了递给她。
  「来。」
  「啊,谢谢你。」
  梨绘还在嘀咕着:「你小心一点嘛。」我等嘉代擦干净桌面,继续朝柳叶鱼进攻。难得来山里玩,其实满想尝尝山珍的,不过那也太奢求了。
注:真正的柳叶鱼又名「桦太柳叶鱼」,为日本北海道特有种,产量稀少,一般餐桌上吃到的多为盛产于加拿大或挪威等北欧国家的「喜相逢」。

  3

  享用过梨绘亲手做的起司蛋糕,接下来就是我们四人的自由活动时间。我决定先回客房,却发现早我一步回房的里志不在,已经去洗澡了吗?
  房里只剩我一人,于是我从侧背包拿出一本漫画,这是之前里志借我的,他说:「要看战国时代的史事,这段时期是最精彩的了。」的确,里头连生活感等通俗的细节描写都刻画入微,读起来很有意思,果然是里志会感兴趣的内容。
  这段故事讲的是织田信长攻打朝仓时,眼看胜利在望,突然收到妹妹送到军营里的慰问礼。那是一只装着红豆的布袋,袋子两端都以细绳束起,信长见此大呼:「这是『袋中之鼠』(注)!浅井竟然想背叛我!」嫁到浅井家的信长妹妹便透过此一布袋通知兄长浅井军正从后方逼近。
  光看到一只布袋就能解读含意?虽然很想吐槽,不过整体来说的确是一段佳话。我的姊姊要是得知我陷入困境,应该会不顾一切飞奔过来吧……跑来看我的笑话。
  看了大约半本,眼睛有点酸,于是我暂时放下漫画,这才发现客房光线有点暗,虽然饭店一类地方的照明本来就以昏暗居多,但这又不是饭店。
  不看漫画的话要干么呢?客房有电视,但因为眼睛酸才放弃看漫画,又开电视来看眼睛应该只会更累。
  换句话说,此刻的我闲得发慌。什么事都不必做的时间里,什么都不做是最好的。躺着无所事事的我突然想到,难得来到温泉乡,何不去泡一下温泉?我拿起客房备好的毛巾与浴巾,一来到走廊上就和千反田遇个正着。
  「啊,你要去哪里呢?」
  我看到千反田也拿着毛巾。
  「和你同路。」
  「这里的温泉,听说不是混浴的。」
  「我又没说同路到浴池边。」
  我们两人并肩走着,趿着室内拖鞋发出的啪嗒声响和踩上木板地面发出的咿轧声交错,千反田像突然想到什么:
  「对了,虽然有些唐突,折木同学,你的姐姐是什么样的人呢?」
  还真的很唐突。
  想起千反田是独生女,于是我稍微思考了一下,谨慎地回道:
  「我姊姊啊,很多方面来说都是怪人,就很多方面来说都非常优秀,总觉得我应该在任何方面都赢不了她吧。」
  「是哦。」
  「不过本来我就没想要赢过她……为什么突然问起我姊的事?因为看到了善名姊妹?」
  千反田用力点了头,露出有些腼腆的笑容,悄声对我说:
  「其实啊,我很想要有兄弟姊妹,姊姊或弟弟都好,你不觉得身旁有个彼此不必心存顾虑的人在,是很棒的一件事吗?」
  我有些意外她会这么说,接着以耸肩当作回答。看来这位大小姐有人太好的毛病,该不会是见到幽灵了吧。
  话说要泡温泉,别馆也能泡汤,不过听说只是很一般的浴池,而「青山庄」的附近就有露天浴池,那正是我们的目的地。虽然我的主义是节能至上,倒不至于为了省两、三分钟的步行路程便放弃泡在宽广露天浴池的难得机会。
※注:即瓮中之鳖的意思。
  走出「青山庄」,沿着下坡路走去,转弯处就是露天浴池,这个浴池似乎是由这一带的几家民宿与旅馆共同经营管理,我们来到竹制柜台前,坐镇的大婶向我们要入浴费,但和她说我们是「青山庄」的住客便放行了。
  我和千反田在此处兵分两路,再继续同路下去还得了。
  更衣处意外狭小,不见半个人,但脚边一个篮子装有全套脱下来的衣裤,看来池子里有客人。再定睛一看,那件工作裤很眼熟,看样子客人正是里志。
  我脱下衣服来到浴池边。浴池比想象中宽广,整体使用人造仿石打造出自然温泉的氛围,水呈白浊色。这里果然是温泉乡,散发出和一般泡汤截然不同的情趣,浴池四周以高高竹篱围起,虽然财前村引以为傲的景色全被隔绝在外,但竹篱太低又有遭人偷窥之虞,确实无法兼顾。我以水勺舀起温泉水清洗身子后,立刻踏进浴池。
  水温恰到好处,我稍往宽广的浴池深处移动,浴池中央摆了一座大岩石,摸了摸是真的石头。
  氤氲蒸气的彼方似乎有人在,应该是里志。我举起一手打招呼,他也慵懒地举手回应,接着游着蛙式朝我靠近,我倚着那块天然岩石,下巴以下都浸在温泉里。
  游到我身边的里志冲我一笑,和我一样让温泉水浸到下巴一带。
  「哎呀——奉太郎,你也来了呀。这里很赞喔,温泉水都渗到骨子里去了。」
  「血液里要是混进水分就糟了吧。」
  「因为渗透压的关系,是吧?不要讲这种无聊笑话啊,嗯,不过如果这代表你很放松倒是无所谓啦。」
  接着我就没开口了,里志也安静享受泡温泉的乐趣。竹篱另一侧传来哗哗的冲水声,说不定是千反田在冲身子。
  夕阳西下,柔和的红色阳光慢慢消失,暮霭逐渐扩大,星辰开始现身,随着时间流逝,温泉的热气缓缓渗进我的五脏六腑,或许是不习惯搭巴士旅行,我开始有点想睡。里志不知何时离开了浴池,正在冲身子。我还泡在池子里。
  眼前愈来愈暗……
  嗯?
  身体动不了?

  4

  我能够平安回到客房都多亏了里志。要是我一个人留在浴池,虽然不至于危及性命,但搞不好会落得送进医院的下场。伊原一见到扶着里志肩膀虚弱地走回「青山庄」的我,当场高喊:
  「折木!你怎么了?」
  我晕到无法开口,里志代我解释了来龙去脉。
  「泡到晕头了啦。」
  「……」
  「真的很丢人,他泡进去还没有我一半的时间,怎么一转头就发现他眼神不对劲。」
  伊原揉着眉头。「折木,你实在哦……」
  多谢关心。里志直接把我搀到房里,伊原先一步进房帮我把床铺铺好,打开窗子。我躺上床滩成大字形,深呼吸。
  「……抱歉了,二位。」
  「不客气喽。」
  「唉,真是太丢人了,说到底你就是没有玩乐的命啦。」
  两人说完便离开客房。不用伊原讲我也有自知之明,真的很丢人。我或许不算身强体壮,但体力应该没差到这种地步,莫非是晕车的后遗症?
  手脚张得大大的我一闭上眼,正好有人进来房里。由于伴随着洗发精的香气,我马上就知道是千反田。她来到我的枕边屈身问道:
  「折木同学……你还好吗?」
  「不太好。」
  「我帮你拿冷毛巾来敷额头好吗?」
  冷毛巾,听起来的确很诱人,但我不想麻烦她。
  「不了,不用麻烦。真抱歉,难得的社团活动,我还扫了大家的兴。」
  「没那回事……我们接下来要讲鬼故事哦,折木同学你能出席吗?」
  我虚弱地笑了笑,夏夜里讲鬼故事,这活动也太古意盎然了,我确实有点兴趣,但头实在太晕。
  我边思索着边睁开眼,赫然发现千反田的脸庞就近在眼前。这位大小姐的个人空间似乎比一般人要狭小得多,我不止一、两次被她的超近距离吓到。刚泡完温泉的樱花色脸颊,微湿的黑亮秀发。我不由得别开视线。
  「不了。我要睡了。」
  「那你好好休息喽,请保重。」
  传来门稳稳拉上的声响,洗发精的香气仍留在房里。
  看一眼时钟,还不到八点。
  关着的窗户外传来奇妙声响,是什么昵?我想了想,应该是青蛙的叫声,不知何处还响起韵律感十足的太鼓鼓声。或许因为处于高地,明明还是八月,已经听得见秋虫的叫声了。
  然后。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梨绘压低嗓音的话语,隔壁客房的窗户可能是敞开的,即使没有刻意倾听,述说鬼故事的声音仍鲜明地钻进我的耳里……
  ——我们家民宿不是分成本馆和别馆两栋吗?本来啊,没必要盖别馆,生意也做得下去,那为什么还要特地盖一栋别馆呢?背后其实有个秘密。
  从前还是由祖母打理「青山庄」的时候,一天有个阴阳怪气的客人来投宿,祖母带他住进了本馆的七号房,但他交代说不必送餐来,也不必帮忙铺床,总之通通别来打扰。祖母觉得奇怪,但对方事先结清了住宿费,刚好那时又是「青山庄」最忙的时期,祖母也听从了客人的要求。
  然而那天晚上呢,外头突然有人发出凄厉的惨叫,祖母吓了一大跳冲出去一看,只见在外头散步的房客指着七号房,窗口隐约可见一个上吊的人影,还微微晃呀晃的。后来才听说,那个怪客私吞公款之后一路逃来这里。
  事件发生后,接连几位住进七号房的客人都说那个房间「不干净」,半夜会出现鬼影飘在半空,然后到了第九位住客啊,竟然在三更半夜突然发病过世了。
  祖母请了法师来做法事,但还是无法安心,为了避免传出不好的谣言,就决定盖别馆了。七号房啊,你们看,就是这道窗户正对面的那个房间,也就是本馆二楼尽头的客房。我们自家人生活起居都在本馆一楼,后来都很少上去二楼了……
  这件事绝对不能讲出去哦!尤其在其他客人面前,绝对不能说溜嘴——

  躺在被窝里的我不禁失笑。古意盎然啊,真是太古意盎然了。
  我想安安静静地睡个觉,只好勉强使唤不太听话的四肢爬出被窝,打算关上窗户,屋内的暑气还在可忍受的范围。
  爬到窗边时,我瞄到外头中庭似乎有一道人影,却没细究,我一关上窗便钻回被窝,然后沉沉睡去一觉到了天亮。

  5

  睁开眼看向时钟,时间是上午八点,我一觉睡了超过十二个小时,头有点痛,却不是昨晚泡温泉泡晕头的后遗症,只是单纯睡太多了。
  回过神来发现身旁的里志还在睡,我蹑手蹑脚地换好衣服,边敲着混沌的脑袋边走下楼。
  梨绘和嘉代两姊妹已经在一楼起居室等待了,矮桌上还不见早餐,我才要开口问千反田和伊原在哪,就见两人相偕走过来。
  然而伊原的举止很奇怪,只见她紧紧抓着千反田连衣裙的袖子,一走进起居室就对我说:
  「出、出现了……」
  我极度冷淡地望着她这副模样。「出现」是什么东西出现了?
  伊原倏地贴到梨绘身边,激动地开口:
  「昨天半夜我突然觉得有一阵温热的风吹过,醒了过来,也没想太多就翻了个身,没想到就看到对面房间有个上吊的模糊人影微微晃动!就像这样晃呀晃的啦!」
  噢,是要古意盎然到多彻底啊……话说惊慌失措的伊原可是相当难能可贵,里志没能亲眼目睹,真不走运。
  嘉代帮大家冲了热腾腾的茶,我伸手要拿起其中一杯,却发现茶杯写着梨绘的名字,便选了别杯,一边留意不要拿到写了嘉代名字的茶杯,但看来其他杯子都没写名字。
  梨绘边笑边对伊原说:「摩耶姊,我都不晓得原来你怕听鬼故事呀。」
  「我不怕幽灵啊,再说我也没做什么会招幽灵怨恨的事,可是一旦真的看到那种东西,真的太恐怖了!」
  拿着茶壶的嘉代神情僵硬地说:「摩耶姊,你看到了哦……?」
  「看到了,真的看到了,千真万确看到了。」
  「姊姊,你说了那件事?爸爸不是说绝对不能讲出去吗?」
  「要你管。有什么关系,摩耶姊又不是外人。」
  伊原和姊妹花因为幽灵事件吵吵闹闹,我无意间和端坐在离伊原等人稍远处的千反田对上了眼。
  看她那副神情,似乎暗暗在烦恼什么,对照我们认识至今的经验,她应该是心里有话想说,于是我悄声问她:「怎么了?」
  她反问我:「请问……关于摩耶花同学说的事,你怎么看?」
  「你说上吊的人影吗?」我笑了,「嗯,所谓经典或老哏呢,正因为不可或缺才会永续存在,像上次——」
  「像上次什么?」
  好险,我硬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吞回去,差点说出「像上次里志不是也提到『七大不可思议』吗」,那正是不折不扣的校园经典,又老哏,而且古意盎然,也难怪我会想到……但我不想回头翻出那件事,尤其此刻面对的是千反田,打死不能提起。
  由于我话讲一半突然含混带过,千反田一脸不可思议地探看我,我暗呼不妙,幸好现在她的好奇心全在上吊的人影上头。
  「……那么折木同学,你觉得摩耶花同学说的是真的吗?」
  我松了口气,一边回道:「嗯,不觉得。」
  千反田显得更困惑了,她偏起头,「是哦,所以果然是我想太多了吗?」
  「嗯?什么意思?」
  千反田压低嗓音,双唇靠近我的耳边说:
  「我也看到了哦,摩耶花同学说的那道上吊人影……」

  据千反田说,她不确定昨晚那时是几点,因为伊原猛地在床上坐起,她也醒了过来,睁开朦胧睡眼,看到黑暗中浮现一道上吊的人影。
  「不过,我睁开眼之后,一时之间其实脑袋昏昏沉沉的,所以我也觉得可能是想太多了,可是摩耶花同学也看到了一样的东西……」
  「嗯……」
  如果只有伊原看到,或只有千反田看到,还可以用「睡迷糊了」解释,但她们两人都看到,还在同一时间看到同样东西,就无法以「那种东西不存在」打发掉。我修正先前的推测,说:
  「应该是眼花把什么东西看成是人影了吧,昨天不是才聊到吗?『看去似幽灵』什么的。」
  「『原是枯芒花』……吗?」
  但这说法没有成功说服千反田,她兀自沉吟,望向斜上方的视线游移一会,接着笔直地和我四目相对。这位大小姐眼中强劲的力道说明了她强烈的好奇。「这样的话,被误看成上吊人影的是什么东西呢?」
  伊原不知何时来到我们身边。
  「没错,要说是误看,那你就说说看我们误看了什么啊。我和小千都看到了,你不能只是因为自己没看到就否定我们说的哦,那样太卑劣了。」
  ……为什么我要被讲成这样?连卑劣这个形容词都用上了。
  面对直勾勾盯着我看的千反田和伊原,经验法则告诉我,事态至此,已无法回头。
  「当然,我们不会把事情全丢给折木同学你一个人处理,大家一起调查吧。」千反田语气坚毅地说,强劲的视线依然钉在我身上。
  我什么都没回,因为不喜欢做无谓的事,不过虽然没回,叹个气应该是我还能够享有的权利吧。千反田乘胜追击似地补了一句:
  「因为,我很好奇。」
  吃完培根蛋、杯汤和清烫蔬菜的简单早餐,我们三人返回二楼,上楼时刚好和里志擦身而过,换句话说这小子完全不晓得这起「事件」。但我想无所谓,里志那涵盖古今东西的无用知识这次应该帮不上忙。
  伊原说她答应梨绘要教她写暑假作业,「没办法出力真抱歉,你们加油喽。」
  「交给我们吧,我们一定会查出真相给你看的。对吧?折木同学。」
  你问我我问谁?
  总之,必要的事尽快做。我请千反田过来我和里志的客房,把事情经过详细说明一遍。窗边摆有小茶几和两张椅子,双方就座后,我开口了。
  「你们看到的影子,是出现在你们房间正对面的那间客房吗?」我打开窗户望着本馆问。
  「嗯,是的。」
  「大小和形状呢?」
  「……当时四下昏暗,我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印象中不太大也不太小,就差不多一般人的高度;至于形状……很抱歉,我没什么印象,但听到摩耶花同学说那是上吊的人影,我也觉得确实有点像。」
  述说起记忆中的事物,千反田的声音就变小了。我不是不能理解。仿佛与那超乎常人的好奇心相呼应,平时的千反田有着超乎常人的记忆力与观察力,但正因如此,一旦记忆不甚清晰,她可能也没了自信。可是我没有亲眼看到影子,唯一的线索是千反田模糊的记忆。我继续问。
  「那颜色呢?」
  「我不知道。不,也不是没看到,只是一道影子,我说不上来。」
  我试着在脑中描绘千反田她们看到的东西,却想象不出来,看到一道「影子」究竟是什么样的状况呢?
  「影子吗?换句话说,有光源在,而且把某样东西照出了宛如人影的影子,是吧?」
  「如果我们看到的不是灵异现象,应该就是你说的了。」
  「光源啊……」我再次看向本馆,「三更半夜的光源,嗯,就只有月光了……」我说归说,但也没有半点自信。
  「我也这么觉得,有可能是昨晚月明星稀,月光照上了某样东西——啊!」
  随着我的视线看向本馆的千反田惊呼一声。没错,不管光源是月亮或探照灯,都不可能在那房间照出影子,因为本馆的所有窗户、包括雨窗(注)全都关着。
  「千反田,你们昨晚上床的时候几点?」
  「我想想。嗯,十点。昨天大家都累了一天,而且我和摩耶花同学约好今天早起洗澡,所以早早上床了。」
  「那时候雨窗是开的吗?」
  千反田想了一下,回道:「我想是关着的,当时本馆一片漆黑,我们完全没留意到有那东西在。」
  「唔……」
  只要雨窗关着,就不可能映出影子。这下事件变得棘手了,我不由得搔了搔头,虽然懒得动,但显然不得不跑一趟本馆的七号房。
  千反田嫣然一笑道:「很有意思呢,像这样扑朔迷离的,真是太有趣了,果然办这趟旅游是对的。」
  只有你觉得有趣吧。
  穿过连接两馆的走廊就能轻易来到本馆,问题是走廊尽头拉起封锁线,还挂着写「施工中,闲人勿近」的告示牌。千反田显然相当犹豫要不要钻过封锁线,确实事后可能会引起一些麻烦,因此我们决定先问「青山庄」的人。
  但要是向老板、老板娘说我们想去本馆是为了调查上吊事件,又会害到梨绘,想得到许可就只能问善名姊妹花。
  这么巧,刚好嘉代经过走廊。我试着叫住她,受到惊吓的她浑身一僵,但认出我身旁还有千反田,便松了口气走来。
  「是。请问有什么事呢?」
  我以视线催促千反田开口。
  「咦?」
注:设置于窗户或缘廊最外层之木板,具防风雨与防盗之功能。
  「你讲啦。」我对天真无邪的小孩子没辙。
  「喔,好的。嘉代,我们想进本馆,可以吗?」
  「……你们要去本馆做什么呢?」
  「嘉代,你今天早餐的时候应该也听到了吧?摩耶花同学和我看到上吊的人影,我们就是想调查那件事,能不能让我们去看一下七号房呢?」
  虽然诚实是美德,正面突破这招也很畅快,但千反田你讲话也太不经修饰了。不出所料,嘉代摇头以对。
  「很抱歉,现在不行。我要是答应你们,会被姊姊骂……」
  嗯,这也难怪。仔细想想,出于好玩而跑进人家的家里说要调查,确实说不过去。我很干脆地放弃调查七号房,只是问嘉代: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那间房间……你们叫它七号房是吧?那里现在还是客房吗?」
  我虽然没恶意,但可能语气强势了点,嘉代稍稍退后,当场皱起眉头,不过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
  「没有在用了。目前本馆还开放给客人使用的只有浴池和食堂。」
  「所以?」
  「本馆的二楼现在整层都当仓库用了……我……可以离开了吗?」
  我连点头,「谢谢你,帮了大忙。」
  嘉代不等我把话说完,一个转身遍小跑步离开。我带着些许感伤盘起了胳膊,「我被讨厌了啊。」
  在一旁看着的千反田却面露微笑,一脸陶醉地说:
  「这样不是很好吗?她应该是觉得面对一个大男生很可怕吧,真可爱。哦,有个妹妹也很好呢……」
  哦,那叫可爱啊。嗯。
  太阳愈升愈高,气温也开始变热,我以手背拭去额头的汗水,拥有超乎常人耐热力的千反田则是一贯的凉快神情。
  「没办法进七号房,调查起来会有困难吗?」
  「不是有困难,只是变得很麻烦。」
  我领着千反田朝玄关走去。我的打算是既然无法直捣现场,至少也要从外头观察一下。我们来到住宿客与善名家共用的玄关前,我蹲下正要穿鞋,千反田惊讶地说:
  「哇,好令人怀念的东西。」
  她的视线彼端是放在鞋柜旁的收音机体操出席纪录卡,一共两张,以奇异笔大大写着名字的是梨绘的,没写名字的恐怕是嘉代的。再仔细一瞧,梨绘在暑假刚开始还断断续续去参加,后面就是一片空白,反观嘉代的卡片则每天都盖了出席章。
  千反田拿起两张卡片,抚着纸面说:「清晨的收音机体操,我直到前年都还持续参加呢。」
  持续到前年,就表示她一直参加清晨的收音机体操直到中学二年级。真的假的?
  我只有在极年幼的时候参加过,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奉行节能生活呢?
  来到院子,强烈的湿气与青绿的气息立刻包围上来。
  我仰望本馆的七号室,雨窗仍关着。千反田建议绕到本馆另一侧,我盯着七号室一边走,突然踩到一摊水。
  「唔。」
  溅起的泥水飞到千反田的脚边,弄脏了她的鞋子。
  「抱歉。」
  「没关系。」
  泥水来自泥泞的地面,本馆这一侧的地面之所以迟迟未干,应该是因为上午时分的日照被别馆建筑物遮蔽。我原本认为可能是有人稍早在院子浇花,但又不太像,毕竟晒到太阳的另一侧几乎全干,看样子地面濡湿后应该过了好一段时间。于是我问道:
  「千反田,昨晚下了雨吗?」
  「有哦。时间我不是很确定,不过确实下了一场雨。」
  我们绕到本馆后方,从七号房鬼影窗户所在处的正后方看去,这一侧的雨窗也关着。要靠月光映出影子,必须是西侧与东侧的雨窗全打开才行。
  千反田站在盘着胳臂的我身旁,模仿我似地也盘起双臂沉思,我正想问她在干什么,眼前本馆的窗户打开来,嘉代探出头说:
  「呃……午饭准备好了哦。」
  我看了一眼手表,的确快中午十二点,休息一下吧。

  午餐是凉面,非常美味。虽然不是说身处高地时特别不耐暑气,消暑的食物还是很棒,六人围着餐桌,一边用着餐,伊原问:
  「查到什么了吗?」
  「没有耶,目前还没——」
  千反田话没说完我便接口:「还在调查中。虽然已经有个推测。」
  「是哦?说来听听啊。」
  但我的推测现阶段还只是模糊的假设,要我说也说不上来。见我迟迟没开口,里志有些不开心地说:
  「你们三个到底在讲什么事?把同吃一锅饭的好伙伴排挤在外,太过分了吧。」
  不愧是里志,抗议起来的用词也很夸张。我嫌解释太麻烦,当作没有听到地反问他:
  「讲什么排挤,倒是你,这段时间都跑哪儿去了?完全不见人影。」
  「泡温泉呢,就应该想泡时一连泡上几回才是王道。」
  是吗?我光是昨天泡晕那一次就很足够了。
  我还没吃到一半,同桌的两人便先后合掌说:
  「我吃饱了。」
  「我吃饱了。」
  是梨绘和嘉代两姊妹。梨绘拿着自己的碗筷回本馆去,过没多久,嘉代也追了上去。千反田眯细了眼望着这两姊妹的这一幕,似乎心里正有一股暖流流过。
  「果然有姊妹在最好了,光是看她们这样就好羡慕哦。」
  「咦?千反田同学你很憧憬有兄弟姊妹哦?」
  「嗯……也不算是憧憬啦。福部同学有兄弟姊妹吗?」
  接着里志聊了一会他的妹子。就我印象中,里志的妹妹是比哥哥更加旁若无人、我行我素的怪人,和我姊姊肯定很合得来。
  聊着这个话题,四人的用餐终于告一段落,这时才回本馆的梨绘又来了。
  喊出「锵锵!」登场效果音的梨绘,已换上一身浴衣(注),而且不是沐浴后穿的那种杀风景的朴实浴衣,而是伴随着各地烟火大会在夏季必定会出现的浴衣。那一身淡青接近水蓝的薄浴衣上头绘有千鸟与海浪的花纹,看上去非常凉爽。梨绘得意地挺胸说道:
  「看!我的浴衣!」
  「哗!」千反田欢呼道:「好漂亮哦!」
  「嗯,你穿起来很好看哦,很有女人味呢。」
  梨绘听到称赞,露出灿烂的笑容。
  「放暑假的时候,爸妈终于买给我了,之前讲好只要我成绩有进步就买给我的。今天晚上一起来玩烟火哦!东西都准备好了。」
  里志瞄着三个女生热烈地聊着浴衣,悄悄压低声音对我说:
  「这情趣是很不错啦。」
  熟悉里志平日讲话方式的我,很清楚他显然是话中有话。我也悄声问他:
  「哪里不到位?」
  「腰带呀。日本和服的灵魂就是腰带了,可是你看,那根本就是图方便的仿造品嘛。」
  我依言一看,那套浴衣背后腰带的蝴蝶结部分的确有些突兀,像是另外装上去的。
  「哪里突变了?」
  「不是突变,是图方便。那是可拆式的腰带结,腰带束好之后再直接插上去,这种简便浴衣方便穿,但在我的哲学里,可不承认那是浴衣哦。」
  里志的个人哲学根本不重要,那套浴衣确实看上去有那么一点廉价,但就是一点点而已,何必那么认真。我打了个呵欠。
  就在这时。
  「……嗯?」
注:一种较为轻便的和服,为夏季期间的衣着。
  感觉背后有人,我回头看向没关上的纸拉门。
  却是空空荡荡。怪了,刚才确实有道人影一晃,莫非我也被那个上吊的人影诅咒了?
  「怎么啦?」里志问。
  我答不上来。
  人影吗……
  我走出起居室,想找个可以静下心来思考的地方。不久千反田也跟了出来,本来想叫她别跟着我,忽然灵机一动,回头对她说:「我们去泡昨天的那个温泉吧。」
  她微笑点了头。

  前往温泉的路上,我不发一语兀自整理思绪,千反田也贴心地默默跟在一旁。
  上吊的人影。那是伊原和千反田错觉之下的产物,是枯芒花。虽然后续收尾有点麻烦,大致上这么下结论应该不成问题……可是,还差一步关键线索。
  来到露天温泉,分头之际,千反田对我说:
  「等一下一起回去哦。」
  我没能回她。
  经过柜台来到更衣处,突然一股既视感袭来,我马上就发现原因了,因为周围的一切景象酷似昨日,脚边的篮子里同样摆着眼熟的工作裤等成套衣物。是里志的东西。这小子比上吊的人影还扑朔迷离,明明刚刚还在餐桌旁,莫非他有瞬间移动能力?
  来到浴池边,果然里志已经泡在温泉里了。我没进浴池,一迳盯着里志,虽然四下一片氤氲看不分明,他似乎察觉有人在,也转头看向我的方向,不等我开口就自己解释道:
  「哎呀,没想到从青山庄后面的坡崖一路滑下来就直接通到这个露天温泉的正后方耶。」
  我听了一点也不吃惊。只为了抄近路滑下坡崖这种事,只有里志才干得出来。
  一泡进温泉,我先拿毛巾擦过一遍脸,顺便抹去不习惯劳动的脑子中的雾霭。先前古籍研究社面对的那起麻烦事,也就是千反田提起的谜团,后来得到了所谓的「解决」,无非就是指我的推理说服了千反田。这次上吊人影事件之所以让我思索再三,正是截至目前我还无法得出足以满足千反田的解释。
  还缺了线索,简单讲就是「动机」。人影的真面目不难猜到,难的是无法解释动机,就没办法说服千反田。虽然「动机」在我内心已经有了假设。
  我不吭一声地兀自沉浸在回忆好一会,里志见我动也不动,或许是担心重现昨天的状况,靠过来喊我。
  「奉太郎?你该不会又开始晕了吧?」
  是里志呢。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他会知道些什么,总之问问看:
  「嗳,昨晚有什么好戏吗?」
  听到我突然其来的发问,里志一头雾水,但很快恢复先前的笑容回道:
  「说到昨晚的重头戏,当然非奉太郎的出糗莫属喽。」
  「我很谢谢你的救命之恩,但感谢说一遍就够了。除了那件事呢?」
  「也对。另外就是你也知道,一群人围在一起讲鬼故事喽,我一个男生左手一朵花右手一朵花,还多出一支花呢。」
  花是吧。要这么比喻,千反田是莲花,摩耶花就是蓟花了。
  「我问的不是私人性质的活动,你有没有听说什么官方活动?」
  「唔,你问我官方的,可我又不是这个村的住民……咦?对了,她们好像说昨晚有夏日祭典哦,我听到太鼓的声响呢。」
  夏日祭典。
  这样啊,昨晚有祭典啊……不,这么说有语病,应该是果然如同预料,昨晚有祭典。若是平常的里志,此时应该察觉我有答案,然后抛出一两句调侃的话语,低现在的他半张脸都浸在温泉,露出悠然恍惚的眼神,显然什么都没察觉。虽然只要开口问,他什么都愿意回答,但也没必要喊他,我迳自离开了浴池。
  换好浴衣来到外头,千反田还没出来,刚好我可以冷静整理一下热烘烘的脑袋。等了一会,千反田终于现身了,但我只对她说一句:
  「走吧。」

  回「青山庄」的路上,我开口:
  「那个上吊的人影啊,应该是挂在衣架上的浴衣。」
  「什么?」
  面对突然的解谜,千反田惊讶得睁大了眼。我等她听懂这话的意思,很快继续说下去。
  「你们两个当时睡眼朦胧,难怪会把浴衣的影子看成人影。再说只要不是真的幽灵现身,上吊人影的真面目八九不离十都是挂着的连衣裙之类。」
  千反田依然没吭声,无法接受答案似地偏起头。不久后说道:
  「可是为什么会有人把浴衣挂在那种地方呢?而且还特地把雨窗都打开,让我们看见浴衣的影子,很不合理。」
  「不是为了让你们看见才开窗的。」我仰头瞄了一眼天空,「是为了晒干湿掉的浴衣。打开雨窗是想让房间通风,尽快把浴衣晒干。」
  「为什么呢?」
  「因为下了雨,浴衣被淋湿了。」
  「不是,我是问为什么要挂在七号房里。」
  「因为不想被人看见正在晒浴衣。」
  「可是我们看见了。」
  「不是你们的问题,是不想让家人看到。」这要怎么解释呢?我搔了搔头,顿了一下,决定从头开始叙述我的推测。
  「晒浴衣的是嘉代。
  嘉代一直很羡慕姊姊梨绘的那套浴衣,很想穿穿看,尽管她们体形相去不远,那件浴衣毕竟是梨绘的,梨绘应该也不想借给妹妹穿吧。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梨绘只要是自己的东西,都会清清楚楚标上主权,不管是茶杯还是收音机体操纪录卡,她的个性是这样,嘉代当然很怕姊姊,应该也无法开口要梨绘借她穿浴衣吧。
  可是嘉代实在很想穿,于是偷偷拿走浴衣换上,加上那套浴衣的腰带结是可拆式,独自一人也能够轻松穿上,之后要摺好收回去,对民宿的女儿而言想必也不是难事。后来嘉代穿上那套浴衣去参加昨晚的夏日祭典,大约是昨晚八点。嗯,当时她一定很开心吧。」
  「嘉代去参加祭典了?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件事?」
  「刚才我听里志说昨晚村里有夏日祭典,至于为什么知道嘉代去参加,因为我看到了。昨晚快八点时,我碰巧看到有人出门,而且看样子昨晚嘉代没有参加你们的鬼故事大会?」
  今天早上,嘉代责怪梨绘说出上吊客人的话题。要是昨晚她和大家一起聊鬼故事,今早不可能说出那种话。而且里志一贯的迂回说话方式也透露了昨晚的鬼故事大会在场女性共三人,他说「我一个男生左手一朵花右手一朵花,还多出一支花呢」。
  「所以,就是这样了。嘉代开开心心地参加了祭典,却遇上不幸。」
  千反田倒抽一口气,「昨晚下了雨。」
  「没错。就地面的濡湿程度来看,那场雨应该很快就停了,浴衣却淋湿了。这时嘉代想起隔天的行程——梨绘计划好和大家一起玩烟火,想也知道梨绘肯定会穿着那套浴衣玩烟火,换句话说,非得赶在隔天天大亮前弄干浴衣才行。嘉代应该吓得面无血色吧。
  但把浴衣晒在家人居住的本馆一楼,难保不会被人撞见,更别说晒在别馆了。夜里也没办法使用烘衣机之类的,嘉代只好等大家都入睡,把浴衣拿到本馆二楼去晒,就晒在最尽头的房间里。
  然而不幸继续找上嘉代。月光照进了敞开的窗户,映出的影子被你们看成是上吊的人影。月光要从西方照进屋内,应该已经过半夜十二点,将近三、四点的时候吧。
  然后,最后造访嘉代的不幸,就是我们开始调查上吊人影事件。刚才午餐时,那对姊妹花匆匆忙忙离开起居室,梨绘是要换上浴衣给大家看,嘉代……她应该是如坐针毡吧。」
  我一口气说到这才又踏出步伐。回头想想,之前嘉代在走廊上看见我会吓成那样,可能也是这个原因,她应该真的很怕我。
  「后来那套浴衣,一早就放回原处了,大清早的……我想确切时间只要查一下收音机体操的播放时刻表就晓得了,嘉代每天不间断出席收音机体操集会,大概是赶在出门前把浴衣放回去。」
  「……」
  「这件事别让伊原晓得。说溜了嘴让梨绘听到,就太对不起嘉代了。嗯,很多事情都有苦衷。」
  千反田没再吭声了,一迳低着头跟在我身后。
  两人有气无力地走到坡道中段,千反田依旧没抬起头,却幽幽地开口了:
  「这么说来,那两姊妹,感情并不好啊……」
  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但千反田没理会愣在当场的我,继续说:
  「连借个浴衣都不行,实在很难说是不必顾虑彼此的关系哦。」
  她说完后,冲着我微微一笑。明明嘴角上扬,我却觉得那张笑容怅然若失,这不是她在我面前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
  我好不容易回了话:
  「兄弟姊妹就是这么回事吧,我和我姊姊——」
  「我本来……」看样子千反田根本没在听我讲话,她的叙述宛如独白:「我本来很想要有兄弟姊妹。值得尊敬的姊姊,或惹人疼爱的弟弟。」
  穿着浴衣的我和她走在坡道上。夏天还没结束,眼前青空的积雨云却气势磅礴到瞬间显得厚脸皮的地步,我不由得有一丝不快。
  「青山庄」在不远的前方,千反田直到这时才继续说:
  「可是,我想,我应该早就晓得。那道上吊的人影不是幽灵,至于世上的兄弟姊妹是不是全都打从心底疼爱自己的手足……」
  我不想听她接下来的话,幸好她也没说下去。
  苍郁的绿意中,缓平的坡道上,我和千反田漫步着。我一开始就知道了,其实千反田口中憧憬的兄弟姊妹,根本就是幽灵一族;我明知道一旦近看,就会察觉那只是枯芒花……
  暑气彻底笼罩着我,刚泡完温泉、冲干净的身子又满身大汗。坡道顶端出现一道人影,梨绘正奋力挥着手,迎接走回民宿的我们。



四 心里有数的人

  1

  假设某天我拿起麦克风说:「今日天气晴。」(注)听到的人大概会这么想——喔,折木奉太郎在测试麦克风啊。也或许会这么想——折木奉太郎想告诉大家他认为今天是晴天。双方的推论都相当合情合理,哪个推论与事实一致只能够凭运气。想提高命中率,必须尽可能取得详细资料,但不能老盼着资料从天上掉下来;而且就算取得钜细靡遗的资料,说到底也不过是提高命中率罢了。
  十一月起,社办只有我和千反田在。世间放火窃盗万圆伪钞买凶杀人等社会事件纷起,我们却远离尘嚣,兀自怠惰地虚耗秋天的放学后时光。奉行结能主义的我之所以少见地激动强调上述「靠运气」一事,是千反田爱琉至今对我在「冰菓」事件的表现,仍然不可思议地赞不绝口。
  千反田口中的我简直像脑子拥有第六感的人。假如是被贬低,我还能够一笑置之,但被吹捧就没办法当作没听到。我讲完上述又补了一句:
  「所以,你要是说我很走运都OK,但可不可以不要讲得我好像做了多了不起的事?」
  平日极为温厚笃实的我难得激动辩解,千反田似乎有些吓到地睁圆眼,但不一会,便得出结论似地微笑点头说:
  「折木同学是很谦虚的人呢。」
  唉,你……真的不懂。
  我们进入神山高中将近半年,一开始还觉得千反田的好奇心不过是平凡无奇的一般程度,后来逐渐明白根本是惊人的异常。在认识千反田异常好奇心从何而来的过程中,我被卷进几桩事件,「冰菓」事件也好,「女帝」事件也罢,我承认当中我不是什么都没做;包括「十文字」事件当时,我也在千反田不知道的地方动了些手脚才让事件落幕。
  但还是趁这个机会一次讲清楚比较好。
  「千反田,古人有句话说得很好哦。」
  「……什么话呢?」
  「『道理和膏药可以贴上任何地方』,就算我碰巧把膏药贴上该贴的地方,不表示我明白其中玄机。」
  我认真地在讲,千反田不知为何高雅地掩着嘴边轻笑出来,面对微愠的我说:
  「没想到折木同学也会讲出很少用的俗谚。」
  是吗?我自己都没发现。
  不对,重点不在这。我想反驳,千反田抢在我之前,依然笑盈盈地继续说:
  「我不清楚折木同学为什么要这么严肃辩解。嗯,我知道了。假设折木同学你的推论大多与事实相符,不是你很聪明,只是运气好好了。
  尽管你的说法是贴膏药,可是能够找出推论这一点,你不觉得就是很了不起的才华了吗?即使播下的种子能否开花结果必须靠运气,但无法播种一切都免谈呀。」
注:日本人在麦克风试音时,习惯以这句话(原文为:「本日ほ晴天なり。」)做测试。
  我盘起胳膊沉吟。的确不无道理。
  不对,我不能轻易被千反田说服。
  「不是吗?」
  面对千反田的温柔笑靥,我竭力摆出从容的笑容对应:
  「不是。之前那些全是不知其所以然的推论罢了。」
  但千反田当场驳回:
  「那只是折木同学你平常从不曾思考事情原因的关系吧。」
  是这样吗?被别人当场指出这一点,不知为何心里掠过一丝悲哀。
  但我依然坚持自己的主张。
  「不然这样好了,千反田,你出个题吧,我证明给你看我的膏药不可能轻易贴对地方。」
  平日的我绝对不会主动对谁提出挑战书,但事情至此无法收手,这可是攸关人生规划的重大问题。
  千反田的大眼睛又睁得更大,与其说她乐在和我讨论,就我认识至今的千反田,我想她只是出于好奇心而欣然接受我提出的游戏,或许该说,我相信她一定会接下挑战书。
  「好像很有趣呢。那么……来出什么题目呢?」
  她的视线随着思索在空中游移,就在这时,教室黑板上方校内广播的喇叭发出喀喀杂音,我和千反田同时望向喇叭。
  紧接着广播唐突响起来。
  「十月三十一日,有同学在车站前的巧文堂买过东西,心里有数的人,立刻到教职员室找柴崎老师。」
  这段话讲得有点急,说完后也毫无恋栈地骤然结束。
  我们两人拉回视线。
  「发生什么事了?」
  「天晓得。」
  这时千反田露出笑意微偏起头,似乎很开心,我马上猜出她要说什么,一如我的预测,千反田兴奋地说:
  「就以这则广播当题目吧。请问是在什么来龙去脉之下,造成了刚才的这则广播呢?请进行推论。」
  嗯。
  我挺起胸膛点头。
  「好啊,我接下了。」
  一定要让你看清我的实力!

  2

  「趁还有印象,赶快把广播内容记下来吧。」
  我才开口,千反田从手提书包拿出笔记本和一枝钢笔造形的原子笔,翻开空白页面写下:
  「十月三十一日,有同学在车站前的巧文堂买过东西,心里有数的人,立刻到教职员室找柴崎老师。」
  千反田的记忆力果然非比常人,一字一句惊人地正确无误。她以宛若习字范本的秀逸笔迹写下句点,放下了笔。我低头望着笔记本,交叉双臂说:
  「首先来确认遣词。巧文堂,你听过吗?」
  千反田用力点了头。
  「广播里说位在车站前,其实离车站有一小段距离哦。那是一家开了很多年的小小文具店,老板和老板娘是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妇。」
  「你进去过吗?」
  「嗯,只去过一次。」
  至于我,一回想起来好一阵子都没有走进文具店了,现今要买文具,书店或便利商店都买得到,但巧文堂是文具专卖店,这表示——
  「那家店是不是卖什么独特的商品?譬如很贵的画帘,或是伊原画漫画会用到那种怪的纸之类。」
  「你说网点纸吧。没有耶,巧文堂真的只是一家小店,印象中没卖那么专业的东西,不过附近就是北小学,店里应该都是一些小学生平常用到的文具。」
  原来如此。
  我再次望向笔记本。
  「这位柴崎是科任老师吗?」
  千反田一听,笑着说:「折木同学,你是不是很不会记人名呀?柴崎老师是训导主任之一哦。」
  噢,我想起来了,好像在开学典礼听过这个名字,神山高中共有两位训导主任,一位头发稀薄,一位满头白发,嗯,不过当中哪一位才是柴崎,现在无关紧要。
  这么一来,广播就没有不明白的用语了。虽然我奉行不辍的生活信条是「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尽快做」,此刻乃是一场重要的关键比赛,我得认真迎战。
  盯着笔记本看了大约十秒,我悠然开口了:
  「首先。」
  「首先?」
  「可以确定的是,柴崎训导主任透过广播打算叫学生去找他。」
  千反田挤出笑容,像在勉强自己应和无聊玩笑。
  「是,这部分我也听出来了。」
  她的语气似乎在压抑某种情绪,总之我先打好预防针。
  「因为是比赛,还是得慎重照步骤来才行。」我接着说:「我们姑且把被点名的学生称作X吧。」
  「……感觉很像正式的推理呢。」
  「至于这个X是复数还是单数,现阶段还不清楚。」
  如果是复数,广播的说法可能会是「心里有数的所有人」或「心里有数的各位」,但单凭这点佐证力还是太弱。
  接下来的推论也无庸置疑。
  「柴崎叫X去找他,是打算对X进行『教育指导』,讲白一点就是要骂人。」
  千反田一听,偏起头直望着笔记本的句子,接着抬起脸偏着头说:
  「是从哪里得出这个推论呢?」
  我自信满满地回道:
  「这是根据经验归纳得出的结论,学生被叫去教职员室准没好事。」
  「折木同学……你是认真在推论吗?」
  「打从我进入神山高中以来,从没这么认真过;搞不好这是我生涯里最认真的一次了。」
  千反田依旧不吭声,我决定补充说明:
  「如果柴崎打算叫学生好好褒扬一番,刚才的广播不会用『有同学在车站前的巧文堂买过东西,心里有数的人……』这种听不出好事坏事的模糊说法,褒扬学生明讲就成了。不只我,应该没有哪个学生被叫去教职员室还会开心。被那则广播一叫,心里有数的人一定会不安而不敢现身。」
  「这一点倒是。」
  居然认同了。明明我刚讲的一半以上都是瞎扯。
  继续吧。
  我顺着广播内容从头分析:
  「……柴崎刻意点出『车站前的巧文堂』,表示知道巧文堂的人不多。」
  「而且实际上折木同学你就没听过这家店,对吧?」
  「可是X肯定晓得巧文堂,要不然柴崎根本没必要特地加上『车站前的』。」
  但千反田立刻提出反对意见。
  「不是哦,说到神山市的『ㄑ一ㄠˇㄨㄣˊㄊㄤˊ』,就我所知就有三家,除了车站前的『巧文堂』,神山商业高中附近还有一家佛具店叫做『巧纹堂』,纹是花纹的纹,国道沿线也有一家书店叫做『悄文堂』,悄是静悄悄的悄。」
  这样啊。
  还有什么线索呢?盘着胳膊的我深深敛起下巴,直盯着笔记本的字句,喉头深处发出低吟。
  一般的校内广播是什么样呢?当然首先一定会明白念出要找的人名字。反观这则广播还有什么异于平常之处?我突然灵光一闪。
  「校方急着找出这个人,柴崎也慌张不已。」
  千反田以原子笔指着笔记本上的「立刻」两字。
  「是广播里用了『立刻』两字吧?」
  「不,广播叫人几乎都会要对方『立刻』行动,我的推论是根据其他点。」我看着一脸讶异的千反田继续说:「校内广播有一定的标准形式,可是这则广播却没照规矩来,可见柴崎找人找得非常急。」
  「喔……」
  「比方说,你透过广播叫我去一年A班找你,你会怎么说?」
  千反田沉默了几秒,接着手掩着嘴清了清喉咙,说:
  「嗯,我大概会这么说:『一年B班,折木奉太郎同学,听到广播请到一年A班教室找千反田爱琉。』」
  「就这样?今天没其他校内广播了吗?有的话,你再回想一下。」
  千反田的嘴紧紧抿成一直线,思考了好一会,她频频偏头一脸不解,我想一时之间她想不出答案,虽然没必要急于一时,我决定揭晓:
  「我就会这么说:『一年A班千反田爱琉,听到广播请到一年B班教室找折木奉太郎……』。」
  「哪里不一样吗?」
  「『重复一次:一年A班千反田爱琉,听到广播请到一年B班教室找折木奉太郎。』。」
  千反田「啊」了一声。
  「不限于校内广播,一般这种通知类的广播都会重复讲两遍,可能是讲一遍怕有人漏听了。然而这则广播却只讲一次便结束,没有依照标准形式,由此可见柴崎相当慌张。」
  千反田完全赞同,大大地点了头。
  广播者很慌张。确定这一点的我察觉脑中推论宛如骨牌般异常地逐一冒出,但我没去思考这异常代表什么,乘着兴头继续说下去:
  「而且不是普通的慌,甚至能够推论这则广播是出于相当紧急的情况。」
  「怎么说呢?」
  我回过神才发现我和千反田隔着笔记本面面相觑,两人探出上身都探得太前面,那双大眼近在眼前,我不禁缩回身子,教自己冷静。
  「原因是,这则广播发生在放学后。」
  依旧探出上身的千反田噘起嘴显露不满:
  「请不要省略中间的说明。」
  「省略!多么美妙的音韵——」
  「折、木、同、学。」
  呃,玩得太过火,千反田瞪我了。
  其实我不是省略中间说明,只是不先讲结论,我很可能讲到后来连自己都忘了推论,才采取这种陈述方式。但比起辩解,直接说明才是上策,于是我模仿刚才的千反田,清了清喉咙继续说:
  「你看嘛,放学后才透过广播叫人,怎么看都很没效率。神山高中的社团确实相当蓬勃,但不代表放学后全校所有学生都会留在校内参加社团活动,一放学就赶着回家的人也不在少数;照道理说这种叫人方式应该挑全校学生都在校内才对,譬如下课或班会前后,可是柴崎却挑在放学后,就表示……」我说到这停了下来,稍微思考一下,「……目前能够得出的第一个推论是,叫人的需求发生在放学后,而且这个需求非常紧急,等不到明天一早再处理。讲得夸张一点,柴崎的广播其实只是赌一把,他想赌赌看X放学后还留在学校没回家。」
  说着说着,我愈讲神情愈严肃,原先对这游戏兴致勃勃的千反田脸上微笑不知何时消失无踪,露出无比认真的眼神。
  她微微压低声音:
  「折木同学,你不觉得好像嗅到一丝金鸡纳树的气味吗?」
  金鸡纳树?
  「……千反田,『金鸡纳味』(注)合起来是一个惯用词,以木质物品燃烧产生的的焦味表示可疑的气味。」
  「咦?不能说是金鸡纳树的气味吗?金鸡纳树皮是制造奎宁的原料呢。」
  「你擅自窜改会被国语审议会骂哦。」
  这若是里志开的玩笑,还能一笑置之,但此刻我和千反田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我们的推论逐渐朝着案情不单纯的方向前进。
  此外,还有另一个可疑点。
  「第二个推测——柴崎想找X当面说的事不能公开,不过目前还不确定是现在暂时不能公开还是永远不能公开。」
  「因为广播里没有提到找X同学为了什么事,是吗?」
  噢,原来还有这个切入点。
  但我决定打肿脸充胖子,不让千反田察觉我没发现。
  「那也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更明显的线索。」
  千反田视线锐利地盯着笔记本,眼神仿佛说这下谜团就将解开。她生得一副温柔长相,表情再严峻也比不上伊原板起脸时有魄力,但仍有足以穿透纸面的强烈气势。可是我浇了她冷水。
注:原文为「きな臭ぃ」,「きな」的语源有多种说法,包括纸、布、木材,甚至有一说为外来语的金鸡纳树(树皮提炼出的奎宁可治疗疟疾),日语以此物燃烧时产生近似火药的焦臭味来形容可疑或危险的气氛。
  「线索不在广播的字句。不,可以算是也可以算不是。」
  「唔……我不懂你的意思……」千反田抬起头。
  我点点头回:「柴崎是训导主任吧?我想全国大大小小各地的高中都是同样编制,神山高中负责辅导学生品性的是辅导处。」
  「对耶,森下老师就常叫学生找他。」
  「学校应该有分配给辅导处一间专属的辅导室……」
  「有,普通大楼的二楼。」
  我每一问,千反田就迅速一答,她急着想知道后续吧,我也受到她的影响,不自觉把话说得有点快。
  「明明辅导室在,训导主任柴崎却把X叫去教职员室,这不是越权了吗?位居学校管理阶层的训导主任竟然跳过辅导处直接找学生去辅导,正代表事态严重,所以消息目前还封锁在管理阶层。」
  我在心里补了一句——虽然这只是可能的推论。也有可能刚好辅导处的所有老师同时食物中毒导致辅导处没半个人能够处理这件事,但一一考虑这些极端特例会没完没了;总之必须把所有事件关系人的状态设定在日常模式,没有人遭遇偶然的意外,也没有人一时冲动做出反常行为,要是不这么设定,牵扯进外星人也都是合理推论。所以假设关系人都处在一般日常状态,这应该不牵强。
  我一口气说到这,闭上嘴。
  沉默降临,千反田反刍推论似地频频点头,然后笔直地与我四目相对。
  她以有些隐忍的语气嘟囔着:
  「总结折木同学你至今的推论,我听起来X同学有可能做了什么不太好的事……」
  「不管你听起来还是我实际上想说的,讲白了不都一样。」
  「所以……也就是说……」
  我点点头。「目前得出的结论就是——X牵扯上了犯罪行为。」

  3

  X牵扯上了犯罪行为。
  我说出的这句话太过不现实,连自己也不禁失笑。于是我试着让脑子恢复冷静。
  对,现在做的事只是我和千反田的游戏,没必要符合事实,再说我本来就不认为推论会轻易说中事实,放轻松投入游戏吧。
  或许见到我神情柔和下来,千反田松了一口气,她的语气也多了几分试图缓和紧张的努力。
  「那么,你所谓的犯罪是指——」
  我伸掌不让她说下去。「等等,我还有个追加的推论:如果截至目前的推论都成立,此刻很可能警察或相关单位的人到学校了。」
  「警察或相关单位的人……?」
  「有很多吧,譬如地检署特搜部或国税局调查官之类。推论这些人到学校的原因,我记得在先前的推论也稍微提到过,你还有印象吗?」
  千反田垂下眼盯着一处好一会,最后放弃似地摇头回应。我见她摇头,才轻轻颔首说:
  「是这则广播发生在放学后的那一段。不少学生已经放学离校才广播叫人,怎么想都不合理。刚才也说过这表示广播的需求发生在放学后。」我说到这,放下盘着的双臂,伸手指着笔记本上的句子。「然而假设X真的犯了罪,这里写着事情发生在十月三十一日,对吧?但学校直到刚刚才唐突叫人,找得非常急,由此推论是出于警察或相关单位的要求才匆忙广播。」
  「可是这样警方只要透过电话联络就好了呀?」
  「是没错,可是依照犯罪情节的严重性,警方可能必须逮捕X,以警方的立场,直接过来堵人才是最保险的。」
  「逮捕……」千反田嗫嚅着。
  她的神情透露一丝不安,明明才冷静下来,难道她开始设身处地为X忧心了?嗯,依她的个性,的确很可能……
  千反田带着这副表情开口:「也就是说,折木同学你觉得X同学处于某起犯罪事件的核心部分吗?」
  我听不太懂她想问什么。「核心部分?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觉得X同学不是该起犯罪事件的目击者或被害人,是与歹徒相关的核心成员,是吗?」
  原来如此。
  我很快回答:「嗯,是啊。」
  「……」
  「否则柴崎不会那么慌张,他大可平心静气地按照一般程序广播找人,不是吗?」
  千反田不甚情愿地点了头。
  好,终于要进入关键。我和千反田一如刚才同时仰望喇叭,两人的视线同时落到笔记本。
  「那现在来思考,那起犯罪究竟是什么。」
  「是。」
  「『十月三十一日,有同学在车站前的巧文堂买过东西』,这位心里有数的X究竟犯了什么罪?千反田,你怎么看?」
  千反田食指抵上唇,立刻答:「首先想到会犯下的罪,很遗憾,我想是偷窃吧。」
  我无法理解她因为什么事而遗憾。
  「还有,要说可能的状况,说不定警方在追查某起发生在别处的犯罪事件,问到目击证言说看过类似歹徒模样的人在巧文堂买东西。这种状况要说犯行内容……就什么都有可能。」
  嗯,以她不多加思索的速答来看,这推测意外有意思。
  但我摇头否定。
  「先不谈偷窃的可能,第二种可能性应该是零哦,千反田。」
  「为什么呢?」
  「在那种状况,警方显然掌握了X的外貌特征,若柴崎听了警方的描述还在广播说『在车站前的巧文堂买过东西』和『心里有数的人』,就很奇怪了。可能的推论是那起犯罪发生在巧文堂,而X在店里干下的事情表面上是购物——」
  我一边说,一边觉得推论哪里怪怪。
  为了思考问题点,我无预警地说到一半闭上嘴。千反田看在眼里,一迳默默地等我整理好思绪。
  如果说柴崎晓得X的外貌特征,那则广播之所以故意不明说,目的是想劝X自首呢?不,还是太牵强了。
  「我的推论是,警方不晓得X的外貌特征为何。」
  「是,就折木同学所言,的确会得出这个推论。」
  「可是警方却相信只要请学校广播,X就会主动出面。」
  对,就是这点奇怪。
  如果犯下这起罪行的是我,一听到广播,心里会这样想:「看样子警方还不知道犯下这件事的是我,运气好说不定可以逃过一劫。」绝对不可能老实跑去找柴崎自首。
  有那则广播在先,就表示校方与警方都看准X听了会乖乖出面自首。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状况?
  我轻搔了搔头,拄着下巴低头望向笔记本。
  X不但认罪,还愿意自首,但如此一来X早在认罪当下便被逮捕,也不会有今天这则广播。也就是说?
  「……唔。」我不禁沉吟。
  「怎么了?折木同学?」
  我没回她,兀自看向手表。这手表是时下常见的指针数位双显示款式,还附有月历功能,非常好用。
  「唔嗯。」
  「……怎么了吗?」
  「我们暂时把X犯什么罪放一边,不过X很后悔自己做错事,于是X向巧文堂道歉。嗯,以书面方式。」
  推论一下子跳得太快,千反田睁圆眼,高声说:
  「这、这是怎么得出的推论?从刚才的广播就能听出来吗?」
  我回以反问:
  「千反田,今天是几月几日?」
  面对看似没头没脑的问题,千反田有些困惑,但清楚回道:
  「今天是十一月一日。」
  没错,我记得今天是十一月的第一天,看向手表是为了确认。
  接着我指向笔记本上的某个单词:
  「这里的『十月三十一日』,不是昨天吗?」
  千反田一脸不解地偏起头:「是没错……」
  「你没发现吗?老实说,我也一直没注意到,可是针对日期仔细想想,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柴崎不说『昨天,有同学在车站前的巧文堂买过东西』呢?」
  千反田惊讶地倒抽一口气。「这么一说也是,这的确是很奇怪的说法。」
  「什么状况下会不说『昨天』而说『十月三十一日』呢?要我回答,我会说是面前就摆着书面稿时。因为书面写着『十月三十一日』,很自然就照着念出来了。那是什么样的书面稿?为什么警方确定X犯罪却不清楚X的外貌特征?还有,为什么警方相信只要广播,X就会老实现身?换句话说,警方为什么深信X很后悔自己犯了罪?」
  我说到这停下来,做了个呼吸之后才继续:
  「因为X写了道歉信给巧文堂。内容大概是这样:『唉呀真是抱歉啦,我是十月三十一日在贵店买了东西的人,那时我犯了法。』身为高中生应该不至于天真以为道歉就能了事,X可能补了这段:『所以为了表示我的歉意,附上这些东西,还请收下。』
  巧文堂拿着这封道歉信找警察,警察或相关单位的人就在刚才根据这道歉信来到神山高中。柴崎读过信后大吃一惊,慌忙打开校内广播,他一边盯着信一边广播,才说:『十月三十一日,有同学在车站前的巧文堂买过东西,心里有数的人』云云。」
  「请等一下。」千反田尖声地打断我:「这么说来,X同学虽然对巧文堂怀有歉意,却希望尽可能不要惊动警方?」
  透过书信道歉,一方面也是出于期待大事化小。我点头。
  「这样X就不可能在道歉信上明白写下自己是神山高中的学生了,这么一来,警方是根据什么找到神山高中呢?另一方面,若警方不晓得X是哪间学校的学生,应该会要求市内所有高中协助逮人,柴崎老师也不会那么慌张了。要是X同学有可能是他校学生,校方一定气定神闲。」
  原来如此,相当优秀的推论。我思考一下回道:
  「那么就是警方问收到道歉信的巧文堂老板,有没有什么关于这位学生的线索,老板回说可能是神山高中的学生了。」
  「……会是这样吗?」
  「如果X去巧文堂穿着制服就能够知道是哪间学校,再说现今去便利商店就买得到文具,很少有人为了文具特地跑一趟文具专卖店,要是加上X还做了什么醒目举动,店家自然会留下印象。」
  「醒目举动?譬如呢?」
  我撇起嘴。
  这一点,恐怕是X犯下何种罪行的关键。我为了整理思绪,一句句把所思所想娓娓道来:
  「X做了某个醒目举动,那举动本身并非犯罪。但X事实上犯了罪,如果没有事后的道歉信,那个罪行不至于当场揭穿。X很后悔自己犯了罪。也就是说那是会让人后悔的严重罪行。X犯下的是会惊动警方等相关单位的罪行。X做的事是……」
  我瞥了千反田一眼,她白皙的喉头微微一颤,她咽了一口口水吗?
  我继续说:「……至少可以确定的是,那不是偷窃程度的罪行。」
  「是。所以?」
  她催我说下去。
  我的视线从千反田的喉头移到笔记本。「十月三十一日,有同学在车站前的巧文堂买过东西,心里有数的人……」
  X当天买了东西,购物交易成立。
  醒目的购物。犯法的购物。
  巧文堂主要贩售小学生的文具,价格不可能太高。
  对了,报纸上依然充斥着诸多社会事件,放火窃盗买凶杀人,还有呢?
  ……我叹了口气。
  「真是够了。」
  「什么东西够了。」
  小学生文具专卖店门可罗雀的开店期间,一名高中生上门来,他不知为何有些畏畏缩缩,随便挑了件便宜的商品拿到结账柜台,接着掏出一张万圆钞,够醒目了吧。
  「X呢,用了一万圆伪钞购物。」

  4

  「可是……」我一说完,始终动也不动默默聆听的千反田突然低喃出声,紧接着满腔的话语冲破了堤防,她激动不已地一口气说:「可是,可是可是啊,那是不可能的在现实是不可能的就理论上来看是不可能的那是漏洞百出的推论那是悲剧结局!」
  眼看她一副要踹开桌椅冲上来掐住我脖子的惊人气势,我不由得连人带椅往后猛地一退,愚蠢地暗忖:「所谓安抚发狂的马,就是这种感觉吗?」一边以手势挡住千反田。
  「千、千反田,冷静一下冷静一下。喔喔对了,你忘了吗?这只是游戏呀,不用这么认真啦。」
  「不是,可是,不可能的啊,折木同学!」
  呃,她不是说「很难相信」,而是「不可能」?
  我稍稍眯起眼问:
  「你觉得不可能?怎么说?」
  双臂张得大大地撑着桌面的千反田倏地恢复端正姿势,接着像对刚刚的行为举止羞愧地别开脸轻咳一声,旋即回到平日的态度:
  「最近市面发现的伪钞面额是一万圆,折木同学你一定也晓得这消息,才会推论X同学使用了万圆伪钞,是吧?」
  我点头。
  「但身为高中生的X同学无从取得伪钞。不,就算取得了,一定不乏机会把伪钞转手。」
  「……怎么说?」
  可能我太迟钝,我完全不明白千反田的问题症结在哪。她有些焦急,接着说:「X同学是个高中生,只要没在做什么买卖,要从何取得一万圆伪钞呢?」
  我没什么想便回答:「ATM吧?一般大钞不都从那来。」
  「伪钞很难骗过ATM或银行!(吐槽切)要是真的制作精致到足以蒙混过关,X同学也不太可能察觉那是伪钞。」
  「不然就是买东西收到的找零——」我话没说完,惊觉不对而闭上嘴。伊原不在场真是太幸运了,否则不晓得又要被她怎么调侃;千反田不是伊原,所以她望着我,送上的不是毒舌而是微笑。
  「没错,看来折木同学也察觉到了。找零是不可能出现一万圆钞的,毕竟在日本,一万元钞是除了纪念币之外面值最大的货币了。」
  我终于搞懂千反田质疑的感觉。
  假使X犯的是行使伪钞罪,那伪钞从何而来?制造伪钞的源头印出伪钞,直接拿到店家消费,面额一万圆的话,店家不可能透过找零给客人,顶多在各店家之间流通,伪钞迟早会流到银行这一关,就在这时被拦了下来。
  我蹙起眉,微微连点了好几次头。
  「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也就是说,假设X的老爸是开店做生意的,营收出现了万圆伪钞,就算是当成零用钱误给了X……」
  千反田露出满足神情,大大地点了头。「X同学一旦发现是伪钞,一定会回头告知父亲,向父亲换回真钞。」
  神山高中禁止学生打工,但就算X偷偷打工赚零用钱,也是一样的状况。薪水若透过银行汇款,X不可能拿到伪钞;若当面给现金,X大可当面要求换真钞,只要打工地点的老板不是哪里的道上兄弟,应该都会答应X吧。推论时要排除并非日常情况的极道老板和恶劣父亲,这和先前不考虑辅导处所有老师同时食物中毒是同样的道理。
  那么……
  「如果是捡到呢?」
  「捡到吗?你是说伪钞大剌剌掉在地上?」
  「制造伪钞集团嫌后续处理麻烦而把伪钞随处扔,之类的。」
  虽然是瞎扯,但这游戏本来就是基于瞎扯而生,怎么扯都无所谓。
  但千反田却摇头,「那也不太可能。」
  我正想问为什么,但也察觉了原因何在。
  假使X今天依旧正常来校上课,寄出道歉信给巧文堂的时间就是昨天放学到今天上课前;今天就算X没来学校,写道歉信的时间也势必落在昨天一早到刚才那则广播播放前。无论哪种情况,X从犯罪到写信认错的这段时间都非常短。
  这表示X最初就是怀着罪恶感使用伪钞,否则不会那么迅速俯首道歉。一个捡到假钞后,就决定找老夫妇经营的小店用掉、换回真钞找零的家伙,不太可能后悔道歉。
  「唔,所以问题在X如何取得伪钞……」
  「这一点没有得到合理解释,折木同学你的推论就只是空中楼阁。」
  什么嘛,你还不是会讲出一般很少用的俗谚,还对着人家讲。
  虽然我一笑置之千反田的评语,但不得不赞同她的推论。只是看似微不足道的一个小疑点,千里堤防也会溃于蚁穴。X究竟如何取得万圆伪钞?又为什么决定用掉假钞?
  又或者其实一如千反田所说,我至此的推论根本是漏洞百出?
  我不由得嘀咕起来:「一万圆啊……」
  这绝不是多么梦幻的庞大金额,但也不得不承认是付诸流水会心疼的面额。
  ……就是这点,这是会让人舍不得轻易放手的金额。我盘起胳膊说了:
  「千反田,你喜欢钱吗?」
  她有些错愕,还是问我:
  「嗯,金钱哦……要说讨厌或喜欢,老实说应该是喜欢。」
  「要是叫你把一万圆钞扔进水沟里呢?」
  「应该会心疼吧。」她说到这,强调重点似地凑上前,郑重其事地补一句:「只不过,前提是那一万圆钞票不是来路不正当的钱。」
  你真是教养良好的大小姐呀,千反田。不仅在日本,世界上不晓得多少杀人案肇因于远少于一万圆的金钱纠纷呢。
  不过我也能够理解千反田的想法。只要这一万圆是「自己的钱」,绝对无法轻易放手,要是不小心掉到水沟,搞不好还真的会卯起来掏水沟;但掉进水沟的是「来路不正当的钱」,譬如捡来、偷来或是赌博赢来的,横竖是天上掉下来的钱,很可能会当场放弃。不义之财来得容易去得快,或许也包含这层意思。
  这么一看,X即使怀着强烈的罪恶感,还是把万圆伪钞花掉,原因可能只有一个,那就是X舍不得「自己的」一万圆付诸流水,换句话说那一万圆并非来路不正当的钱,X也并非造伪钞的歹徒或伪钞集团的成员之一。也就是说——
  「嗯……」我沉吟一声,开口了:「X手上的伪钞,应该是别人给他的。」
  千反田的视线从笔记本移到我脸上。
  「只不过收钱的当下,在X的认知里不是来路不正当的钱。去除掉薪水或零用钱,只有一个可能性了——那就是借给别人的钱被还回来。X发现对方还来的一万圆是伪钞,肯定相当失望。明明是自己的钱,怎么会变成这样?也难怪X即使心怀愧疚,还是决定找一家老爷爷老奶奶经营的店,用掉伪钞。」
  听我说完,千反田握着的拳头贴上嘴边,思考一会,接着放下拳头点点头,旋即又像想到什么地摇头说:
  「不对,这还是一样的状况。X同学大可告诉还钱的人这是伪钞,向对方要求换回真钞呀。」
  我不疾不徐地回答她的质疑:
  「是吗?伪钞等于是扑克牌游戏『抽乌龟』当中的鬼牌,没人想抽到呀。对了,这种状况就很有可吧:
  『喂,X,之前跟你借了钱,我拿来还喽。』
  『噢,Y前辈,您好您好。不好意思啦,您其实不用急着还嘛。』
  『我记得是一万圆啊?拿去吧。』
  『是是是。多谢前辈关照。』
  然后拿到手里的竟然是伪钞。」
  亏我奋力演着一人小剧场,千反田却笑都不笑,我忍着内心埋怨,继续说:
  「对X而言,向他借钱的Y是地位高于X的人,所以即使Y还来伪钞,X也无法回绝。或者,就算X收下发觉是伪钞,Y也可以抵死不认账。Y就是X手上伪钞的来源,这样想应该合理。」我换翘另一只脚,「之前我们暂时没考虑X是单数还是复数,但推论至此恐怕能够确定X是单数了。巧文堂卖的都是便宜文具,要是两、三名高中生结伴进店拿出一万元钞付账,反而不自然。」
  千反田始终不吭一声,我不禁怀疑起她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接着,我想到还有最后一点必须得出合理解释。
  「……至于Y呢?
  伪钞原本在Y手上,搞不好又是哪个地位比Y高的Z还来的钱,总之一路往上追溯,那张伪钞肯定来自伪钞制造者、或商家、银行等等伪钞可能流经的通路。我们姑且把Y与其上方的源头全称为Y好了,那么Y究竟是谁?是哪个没良心的老板吗?或根本就是伪钞制造者?
  应该没错了。最近市面出现伪钞,闹得沸沸扬扬之中,即使逮到伪钞流通过程中一名一时鬼迷心窍的高中生也无济于事,我想警方应该认为透过侦讯X或许能够追出伪钞的来源,才会如此慎重处理巧文堂的事件。」
  我大大地吁一口气,接着刻意缩起放松的肩膀,看着千反田说:
  「以上是我的推论。」
  我回过神才发现,千反田不知何时以一种奇妙的姿势深深靠着椅背,双掌交叠在大腿上,背脊伸得笔直,神情带点恍惚,可能结论太令她惊讶,也或许单纯玩游戏玩累了。
  话说回来,我难得长篇大论说完推论,她却毫无半点回应,有点过分。我带着微微的怒气,望向窗外染上秋色的神山市市景。那一带是神山车站,巧文堂就在那附近。
  我依旧望着外头,耳边传来千反田的低语:
  「『十月三十一日,有同学在车站前的巧文堂买过东西,心里有数的人,立刻到教职员室找柴崎老师。』」
  我回过头,她真切地望着我:「回头想想,我们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得出现在的结论呢。」
  「……就是说啊。」我笑了,边笑边伸了懒腰。「游戏结束啦。」
  千反田听到「游戏」两字,眉头倏地一动,恍惚的眼神恢复聚焦。她微微偏起头说:「折木同学。」
  「干么?这是游戏,没必要认真。」
  「不是,我只是有点好奇,如果是游戏,折木同学一开始是为了证明什么才玩呢?是什么来着哦?」
  啊。
  对哦,一开始好像有目的才玩的。
  我也偏起头,角度刚好和千反田的差不多。放学后的地科教室,偏起头的两个人。
  「是为了什么咧?」
  「是为了什么来着呢?」
  「你都不记得了,我更不可能有印象。」
  「……那么折木同学,要不要来推理看看呢?」
  定睛一看,千反田此刻正扬起嘴角看着我,即使装出一脸正经,那双大眼睛却藏不住笑意。哎呀呀真是够了,我尽所能挤出最灿烂的微笑回:
  「饶了我吧。」

  翌日。
  我一摊开报纸社会版,看到如下的标题:
  「持有伪钞嫌犯落网」。
  副标写着:
  「近日连续数起伪钞案,神山警署首度有所斩获,逮捕二十三岁的黑道分子」。
  昨天和千反田玩的游戏,记得开头是出于什么类似名言锦句的东西,但随着游戏愈玩愈投入,我和千反田把动机忘得一干二净,但现在我想起来了。
  我原本是想证明「歪打正着」这回事。
  应该……就是这个吧。
  嗯,不过记忆是否与事实一致,还是只能凭运气嘛……


五 开门快乐

  1

  民间有一个说法——跨年做的事将重复一整年。高中入学考在即的我害怕传说成真,唯独十二月三十一日那天硬放下书不敢念书。遥远的回忆,不,也没那么远,不过是前年的事。
  此刻身处黑暗中,我在意的是这则传说是否有变化版本——元旦当天做的事将重复一整年。人们都说「一年之计在于元旦」,正月伊始,我却遇上难以置信的大灾难,这种事别说一年一次,一辈子一次就受够了。我不是迷信的人,但若有人对我说:「你如果不去拜拜,还会再次碰上这种事哦。」我可能会老实去庙里找人消灾除噩。
  我问千反田上述的民间传说是否存在,她思考了一下,回我:
  「我也不确定,不过,我想没有这种迷信哦,不然等于说『元旦当天放假,接下来一整年都会放假』,完全不合理呀。」
  我被说服了,当场松一大口气,这下没什么好担心,心情顿时轻松不少。
  然而幽暗中我看不清千反田的表情,只听到她以无比认真的语气补上一段话:
  「只不过,折木同学,相较于接下来的三百六十四天,我个人比较在意的是现状……」
  我明白。
  我在明白不过,只不过千反田啊,让我稍微逃避一下现实不为过吧?
  缝隙吹进的风拂过,冷冽得仿佛削过脸颊,与此同时,灌进风的缝隙也为四下的黑暗透进些许光线,如今眼睛终于习惯幽暗。
  映入眼帘的包括竹扫帚、铁铲、扫除用的长竿、不知装了什么的纸箱、露出些许困惑表情,一身和服的千反田。
  以及四面围绕我俩的墙壁。
  这里是神山市规模数一数二的荒楠神社,我们正处在神社的院落内。说得正确一点,是院落内一处灯火稀少、鲜少人留意到的角落,这有一座破破烂烂的储物间,我们待在里头。
  问题不在这是储物间,也不在这小屋有多破旧。
  储物间唯一出入口是一扇门板,然而此刻这扇门关着,还上了门闩。从外侧。
  我和千反田在一月一日的夜晚,被反锁在神社角落的储物间。
  屋墙与屋顶都早超过耐用年限的老旧储物间,唯有一处全新且坚不可摧——那扇门,唯独那扇门是闪着光辉的铝制坚固门扉。以防盗角度,确实是非常厉害的一扇门,无论或推或拉,仅能稍微晃动门板。
  我终究忍不住低声嘀咕起来:
  「为什么会被关进这种地方嘛。」
  「就是说呐,说不定……」黑暗中,千反田似乎笑了,「是抽到了下下签的关系吧?」
  我大大叹了口气。
  果然是那个原因吗?

  2

  事情开端是迎向年末的某天,千反田打电话来。
  「折木同学,你元旦那天有计划吗?」
  于是我想了一下。
  小学时代,我几乎每年元旦都会去神社参拜,原因无他,我那位姊姊很喜欢这一类的年度传统活动。喜欢的话自己去不就好了?但不知为何她总爱拉着我同行,若是住家附近的八幡神社我还勉强愿意陪她,犹记她要考大学那一年很夸张,命令我:「你也来帮忙祈求我考上。」便拉着我跑去离家数小时路程之遥的天满宫。叫人家帮忙祝祷,她自己却连保佑考上的护身符都不买,开开心心地专注在自创的「看能连续几次抽中大吉」游戏。
  姊姊上大学,着迷的领域一下子扩展开来,变得更为多元,多采多姿到她不会再拉着我同行,我也失去了参与年度传统活动的关键因素。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尽快做,问我正月有什么计划,当然是没有。
  「嗯,目前没有。」
  千反田一听,声音藏不住兴奋,「这样吗?那要不要一起去新年参拜?」
  「……该不会是天满宫吧?」
  「咦?你想去天满宫吗?可是那里很远哦,相当远呢。」
  没错,相当远。
  千反田似乎误会我是菅公(注)迷,她小心翼翼地低声问:「呃,如果你方便,不方便也没关系啦……想问你要不要一起去荒楠神社呢?」
  荒楠神社不远,没下雪骑脚踏车一下子就到了,可是我还是提不起劲。荒楠神社是神山市规模最大的神社,正月时分肯定人山人海,严寒中还跑去人挤人,一点也不节能。我换手拿话筒。
  「那里有什么活动吗?」
  「也不是什么特别活动啦……」她说到这,语气突然多了几分兴奋,「听说摩耶花同学在那边打工哦。」
  「……」
  「啊,你笑了吧?」
注:日本各地天满宫之主祭神为菅原道真,敬称为「菅公」,日本平安时代的学者诗人和政治家,被日本人尊为学问之神。
  我笑了。说到正月里神社的打工,应该是穿上那一身红白装束(注)。伊原的外表年龄看上去远比实际年龄要小,老实说她到现在还常被人误会是小学生,所以那身打扮不用想象就晓得:
  「一定一点也不适合她吧。」
  「折木同学,你这样讲太过分了哦。」
  千反田责怪中带着笑意。我讲了失礼的话,千反田笑着回应,想来是伊原也拿那身装束自我调侃,和千反田笑过一场了。
  「由于伊原同学在那边打工,听说福部同学也会去探班,我想机会难得,问问看折木同学要不要也一起去走走。」
  的确,里志肯定会想瞧瞧伊原那身打扮。
  我明白了,闹一下伊原还满有趣的,但因为这便专程跑去神社参拜,好像不太道德。嗯,但若为了祈求新的一年平安健康去参拜,也没这么划不来……
  我还在盘算,千反田抢在我开口前又说:
  「还有啊……」
  「还有什么活动吗?」
  「也不是活动啦……」她的语气转为略带羞怯,稍稍压低音量:「……我也……有点……想炫耀一下我的和服。」
  若拒绝千反田的邀约,唯一正当的理由只有「寒冷」;换句话说,消耗点能量忍耐一下寒冷并不为过。
  然而元旦是最适合改头换面的日子,整座日本列岛却笼罩在超级寒流。太阳一下山,神山市的寒冷只能以凶猛形容。
  我披上常穿的白色军装大衣,戴上驼色围巾与手套,暖暖包塞进口袋,但这身装备还是无法止住牙齿打颤。我想到户外地面可能因为雪而湿滑难行,决定穿上没鞋带的靴子。出门前电视预报说今日气温创下入冬最低纪录,我抬头望天,万里无云的天空讽刺地闪耀点点繁星,澄澈的空气更加深了心理上寒冷的印象。
  我来到石鸟居下方等待千反田。荒楠神社即使入夜人潮依旧不减,不过这种程度还不算人挤人,冲进人群还能够稍微取暖;相较寒冷的夜空,燃起篝火、点着灯笼的参道显然多了几分温暖。
  往来参拜者大多裹着厚运动外套或大衣,缩着身子前行,但彻骨的寒冷中却几乎不见有谁苦着脸,大家遇到认识的人都立刻互道:「新年快乐!」处处可见三两成群的人,却始终不见千反田的身影。
  「我太早到了吗?」
注:日本神社的女性神职人员称做「巫女」,通常身着白上衣及红绯袴,具有清新、神圣、无垢之传统形象,年龄限制一般在二十五岁以下,但依神社不同各异。
  在这种温度等人很要命,我低头看向手表,一辆全黑计程车驶到鸟居前停下,后座车门打开,一名女子一边说:「不好意思,谢谢您了。」一边下了车。在篝火与星光的照耀,女子一身稳重暗红色系和服,披着一件黑色大衣般的外褂,拎着一只浅紫色束口袋,布面以金色丝线绣着彩球图样。女子的长发盘在脑后,发簪轻轻摇曳。此外她一手提着一只以白纸包装的一升瓶(注),应该是伴手礼。
※校对注:黑色车身的计程车是个人所拥有的,车型通常较为豪华但收费较高。
  不愧是正月,有些女性打扮尤其华美。
  我才这么想,发现女子正是千反田。
  没想到她会搭计程车,新春期间计程车也营业啊?我想着无关紧要的事,千反田看见我了,嫣然一笑朝我走来。
  「等很久了吗?」
  「还好……」
  「新年快乐!」
  「是,恭喜新年好。」
  「今年也请多多关照了。」
  「呃,彼此彼此,我也要请你多多关照。」
  我是怎么了?不过出其不意受点冲击,就只会傻乎乎地对方说一句我应一句。千反田察觉了我的困窘,双臂微微一提,衣袖随之展开。
  「我来炫耀和服了。」
  这套和服以红色为基调,走的是华丽路线,看上去却不觉得刺眼,反而是非常适合正月的明亮和服。这样的装束穿在千反田身上一点也不冶艳,只显得雍容稳重,真不可思议。哪像我姊姊,看她穿上和服,我只觉得「这是哪来的野姑娘呀」。
  千反田穿着黑色外褂,只看见和服前襟的图案,胭红底色上有蝴蝶飞舞,延伸至下摆则绣有蜿蜒的河川图案,不,还是流动的风?
  我说不出感想,千反田似乎让我看到这副打扮就心满意足,没期待我说任何称赞,拿好左手的束口袋和右手的一升瓶,望了一眼参道前方:「那我们走吧。」
  千反田踏步前进,脚下的木屐发出咯噔咯噔声响。望着她的背影,我不禁心想再怎么口拙,也该称赞一声「你穿起来很好看」才是。
  人群隐隐的喧扰之中,咯噔、咯噔的声响伴我俩同行。
  一旦混入参道的人潮,冷风的威力如同预期登时减弱许多。夜幕之下,灯笼光线将人们的影子映在笔直延伸的石板路面上。我无意间发现千反田手上的一升瓶似乎很重,在人群中两手都提着东西太危险了,于是我说要帮她拿一升瓶,她爽快接受。
  「谢谢,那就麻烦你了。」
  「这是……?」
  「酒。」
注:一升约一·八公升。日本酒多以升为单位交易,一·八公升容量的酒瓶俗称为「一升瓶」。
  这我知道,你不会拎着酱油跑来参拜。
  「我们家和这里的神职一家有些交情,这是新一年的问候礼。」
  「新春第一天就帮家里跑腿啊,你还真辛苦。」
  千反田噗哧一笑。「这比起白天轻松多了。今天我一直、一直在忙着招呼亲戚、问候新年好,当了一整天的乖孩子。」
  我脑中浮现努力扮演乖孩子的千反田。她穿得漂漂亮亮,化着白粉妆与红唇,端正坐在上座的父亲旁一动也不动。
  我不确定那是不是乖孩子的模样,只知道千反田家很大、历史悠久,我指的不是她家的宅邸建筑。这女孩是千反田家的掌上明珠独生女,至今不时听到她透露一些远远超过我理解范围的名门社交生活。
  其实我一开始就觉得奇怪,天气冷成这样,新年参拜还要约在夜里,我一直以为是伊原的打工时段排在晚上,但看来部分原因是千反田身为名门的女儿有许多不得不在白天处理完的事务。
  「我今天一天下来只吃了一片杂煮汤(注)里的年糕,有点饿了呢。」千反田说着把手放上腹部。或许为了搭配束口袋,她和服腰带也是高雅的浅紫色。「折木同学你呢?今天白天怎么度过?」
  「我啊……我模仿了寄居蟹的生态。」
  「什么?」
  今天很冷。
  因为很冷很冷冷到受不了,我一早决定今天要来学寄居蟹。
  整个人窝进暖桌只露出头,与我共度时光的莫逆好友就是橘子了。或许与其说寄居蟹,更像蜗牛。父亲向公司同事和客户拜年,姊姊则因为我听不太懂的原因出门去了,家里剩我一人,得以全心专注做我的生物学研究。
  读着文库本消磨时间,饿了就热杂煮汤来吃,想到又翻出贺年片来整理,东摸西摸着时间就到了一月一日的正午,紧接是午后,我打开电视,懒洋洋地看播出的《新春特别节目——风云急小谷城》,迎向了太阳下山。
  现在一回想,开春第一天就过得如此怠惰,自己不由得羞愧,为了别再深究这部分,我硬转开话题。
  「里志会来吧?」
  千反田丝毫没把我的失态放心上,回道:
  「摩耶花同学应该和福部同学联络好了。」
  古籍研究社社务方面的相关联络,通知里志的部分大多由伊原负责,不仅因为伊原想找机会和里志说话,而是更现实层面的原因——伊原和里志都有手机,我和千反田都没有。其实我差不多该来办一支,但钱包空空,暂时别想。
注:日本人新春期间必吃的一道料理,把蔬菜、肉类、年糕一起煮成,类似年糕汤。
  终于来到参道尽头,迎面是一道很陡的石阶,石阶宽幅相当大,两端与中央各有一道铁制扶手,仔细一看,不少老人家紧抓着扶手爬上或走下阶梯。
  参道两旁设有成排光线缓缓摇曳的灯笼,石阶两侧却没设置,相隔一定距离插着的是写「荒楠神社」的白色旗子,旗帜后方的坡地上零星散布着残雪。
  「折木同学,小心阶梯很滑哦。」走在前方的千反田说。
  爬上石阶顶端,钻过又一道鸟居,就来到宽广的荒楠神社内,眼前挤满了比参道要热闹数倍的人群,或许我想太多,这里充满祝贺新年的温馨气氛。
  神社内正中央燃着巨大篝火,围着火堆的人们映在眼里成为一道道黑影,寒冷夜空下大家忍不住想离火堆近一些,但可能火势太强、温度太高,大多数的人都背朝火堆;高声嬉闹、两手伸向篝火取暖的全是小孩子,另外还见到许多人拿着纸杯,应该哪里正提供免费热饮之类。
  石阶顶端右手边是社务所(注1),今天充当贩售护身符等祈福商品的店面。或许过了最忙碌的时段,客人并不少,但还不到排长龙的程度。伊原应孩在那里。我移开视线,不显眼的角落有一座小小的红色鸟居,这里也祀奉了稻荷神(注2),相对于神社内随处可见的白色旗帜,这座红鸟居里竖着一支写有「正一位」的红色旗子,旁边是一栋小小储物间。做生意的人会顺道拜一下稻荷神,即使这处神社地点不显眼,仍有不少人过去参拜。
  言归正传,我也觉得一升瓶有点重了。
  「我们把这送去给人家吧。」我稍稍提起酒瓶道。
  千反田偏起头,想了一下说:
  「先参拜完再去吧。」
  登上大殿得再爬上一道石阶。这道石阶不陡也很短,了不起十几阶,参拜的人却回堵到阶梯中段。我和千反田排到队伍后头。
  等了一、两分钟,踏上一阶。最前方的参拜者横向排成一列,投入香油钱之后合掌祈福,接着往左右散去,接着排在后头的人补上空位。以人的观点来看的确是参拜,但以神的观点来看,这不就像各方的委托工作以输送带的方式逐一送到眼前一样吗?若是常见标准祈福内容还好,譬如:「请祢保佑我新的一年健康平安」、「请祢保佑世界和平」之类;但复杂的祈愿如:「请祢保佑爷爷早日康复,啊,不过他那顽固的脾气就不用恢复了。还有,请祢保佑我们家小孩子考上好学校,说得清楚一点就是私立落榜、公立上榜啦。」神要弄清楚这些委托一定很辛苦。
注1:日本神职人员的办公处,通常位于神社建筑本体的旁边。
注2:日本稻荷神为掌管农业与商业的神明,以狐狸为使者,神阶为「正一位」,此神阶也成了稻荷神社的别称。
  我胡乱想着这种事时,轮到我和千反田参拜了。我投了五圆硬币到替代香油钱箱的白布上(注),来许什么愿呢?对了。
  请保佑我新的一年能够不太需要耗费到能量。

  新春参拜的重头戏就此告一段落,接下来只要把酒送出,调侃一下伊原就可以回家啦,这气温真的太冷了。我正打算钻进购买祈福商品的人群,千反田拉住我军装大衣袖子说:
  「你要去哪里?」
  「不是要去探伊原的班吗?」
  「噢,送酒给神职人员时得进入社务所,里面就见得到伊原了。」
  来到社务所的玄关,数名喝得脸色通红的男性聚在一块,当中有四十岁上下,也有七、八十岁的老先生,他们都是来神社帮忙的志工。千反田毫不畏惧地穿过他们,兀自拉开玄关的格子门,我微缩着肩,跟在千反田后头。这副模样很窝囊,但说老实话,我至今没有和大人社交过的经验。「抱歉打扰了!请问有人在吗?」
  千反田朝着屋内深处喊却没人回应,可能在忙吧。她重复喊了两、三次,终于一名白发男士现身,他喝红了脸,似乎不太开心,粗声粗气地说:
  「有何贵干啊?」
  千反田优雅地行了一礼说:
  「新年快乐。我叫爱琉,千反田铁吾托我来向各位拜年。」
  男士一听,当场笑逐颜开。
  「喔喔,是千反田家的呀,请进请进,我去叫他们。」
  「谢谢,那就打扰了。」
  我是跟班的折木。打扰了。
  男士领着千反田和我进到一间大和室,放眼看去估计有数十张榻榻米大,四周以纸拉门围起,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相对于室内的宽广,天花板却很低。此外,屋内摆着一排燃木铸铁暖炉,透过暖炉的小窗看得见红色火焰;数十张的矮桌整齐排放,而男男女女三两就座用餐喝酒,笑声此起彼落,室内气氛之热烈,让人忘了户外的酷寒。
  「你们在角落那桌坐着等一下啊。」
  「噢,好的。」
  时间尚早,新春酒宴还没正式开始,空坐席不在少数。我和千反田坐到角落桌旁,就座前千反田脱下披在和服外的黑色外褂。我本来以为是一般的大衣外套,灯光下一看才发现布面呈现捻线的质感,还隐约现出图案。千反田查觉我直盯着瞧,问道:
  「……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布的质地很特别。」
注:日本新春当天由于参拜者众,社方为避免拥挤中发生意外,通常会铺上一大片白布替代香油钱箱供参拜者使用。
  千反田露出微笑。
  「谢谢称赞。这是绉绸(注1)。」
  我的脑中,水户黄门(注2)一行人走了过去。
  我也脱下军装大衣,这是便宜货,随便摆一旁也无所谓,千反田却拿起挂在鸭居(注3)下的衣架,帮我挂了起来。
  不久,一扇拉门拉开,一名年轻女子现身。她身穿白上衣及红绯袴,长发在脑后束成一束,虽然是标准巫女装束,但戴着一副小框眼镜有些不搭,更奇妙的是这种不协调却透露出女子习惯这一身打扮,看来她不是临时打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正牌巫女。
  女子看上去很年轻,大约几岁?可能还没二十。女子一见到千反田,笔直地面向我们,紧接着一身红和服的千反田与红绯袴的巫女彼此正座面对面。由于千反田脱下了外褂,我见到她和服的衣袖部分同样有美丽蝴蝶飞舞的图案。
  千反田先低头行礼:
  「新年快乐。今年也请多多关照。」
  巫女也彬彬有礼地回应:
  「新年快乐。」
  「家父托我送酒礼过来贺年,还请不吝收下。」
  啊,就是现在。我递出一升瓶,巫女向我行了个坐礼(注4)。
  「谢谢您,那我们收下了。」
  「别客气,只是一点薄礼。」
  我顺势说了出口,千反田却掩着嘴角笑了。
  「折木同学,这句话该由我说才是。」
  她这么一说我才想到,对了,我只是酒重而帮千反田提着,没道理为千反田家送出的礼物说谦词。真糟,我被不习惯的名门社交气氛震慑,居然说了蠢话。
  巫女看着慌张的我说:
  「我们家不收薄礼。」
  我心头一惊。巫女神情严肃,我以为她是认真的。
  千反田却含笑说道:
注1:日文做「缩缅」(ちりめん),绢织布的一种,布料表面呈现细致分布的绉褶,具有出色的触感及彩染能力,为日本和服常用布料。
注2:水户黄门本名德川光圀,德川家康的孙子,水户藩的继承人,因曾任黄门官,人称水户黄门。德川光圀一生尊崇中国儒学,遗爱民间,因此民间编造出许多他微服出访的有趣故事,拍成电视时代剧,一播就是四十二年,也曾改编成电影、舞台剧、卡通、漫画等。故事中水户黄门带着两位助手阿助(佐佐木助三郎)与阿格(渥美格之进)云游各国,旅途上为隐藏真实身分,总是自称「越后的绉绸批发商光右卫门」。
注3:标准和室拉门的附沟槽木框,下方的横木称做「敷居」,上方的横木称做「鸭居」,后者常用以挂物。
注4:三指指尖按在榻榻米上低头行礼,为日本端庄而郑重的行礼方式。
  「快别这么说,请您不吝收下吧。虽然只是一点心意。」
  我这才察觉巫女嘴角微微露出笑意,原来千反田和这位巫女认识啊,还是可以互开玩笑的交情。她们俩这番郑重其事的行礼,莫非也是在闹着玩?哎呀呀,吓出我一身冷汗。
  巫女接着问我:
  「你是B班的吧?」
  这问题听得我一头雾水,但我的确就读神山高中一年B班。
  「是的。」
  我还在诧异她为什么知道我的班级,巫女紧接着问我第二个问题:
  「福部同学没和您一起来吗?」
  居然连里志都晓得!这、这是何等地神通广大!难道荒楠神社的巫女看得到人的过去?那么我今天无所事事地烂在暖桌前的事她也晓得了?
  我的惊愕似乎都写在脸上,千反田悄声凑过来咬耳朵:
  「这位是十文字香穗同学。」
  哪位?
  「她是一年D班的。」
  我仔细看向眼前的巫女。
  稳重的举止、端正的礼仪,背脊挺得笔直,却丝毫不见生手的青涩,她应该还不到二十岁,「和我们同年?」
  突然传出噗哧一声。
  千反田和十文字香穗一同笑出声。

  她就读D班就是和里志同班了,难怪她会晓得里志。
  一身和式装束的两人亲昵地聊了一会,十文字还有工作在身,聊到一个段落便站起来。
  「晚点再聊喽。」十文字说完便走出和室,千反田看着她的背影问:
  「请问……我们想见一下伊原摩耶花同学,可以吗?」
  「伊原同学?噢,你说那个女孩子啊。嗯,现在可能没那么忙了,不过我也不确定。那边可以通到店面里侧,你去看看状况吧。」
  从神职人员口中听到「店面」两个字,我有点惊讶,所以那的确是商店?虽然我对神社没有浪漫的想象。我跟随千反田、十文字指示的方向拉开纸门。
  一来到走廊,不远处隐约传来嘈杂人声,很容易便知道店面所在。穿着足袋(注)的千反田踩着小碎步,窸窸窣窣地穿过走廊;铺木地板的寒冷直透我的脚掌,真是冷到让人受不了。
  走廊尽头是一道横向拉开的木门,千反田轻轻将门拉开一道缝。
注:和服装束的重要配件之一,拇趾部位与其他四趾分开的白色布袜。
  破魔矢(注1)、熊手(注2)、达摩、护身符,各种色彩缤纷的商品罗列店头。身着巫女装束的贩售人员共三名,不过到了这个时间点,可能不需要三名人手。千反田屈膝蹲下,探头伸进门缝试图寻找伊原的身影,但根本不用找,坐在离木门最近的地方、一看就比另外两名贩售人员要闲的就是伊原了。她也和十文字一样穿着白上衣与红绯跨,长发在脑后束成一束。
  不对,有点怪,伊原不是长发,所以那是接的喽?原来伊原留长发绑起来是这种感觉。
  「摩耶花同学。」
  千反田喊了她。伊原应声转过头,见到千反田立刻露出满面笑容,但一和我对上眼,当场板起脸。毕竟店头还有客人,伊原也不好大声嚷嚷,她涂了口红的嘴唇微启,低声简短地警告我一句:
  「别看啦。」
  大年初一,劈头就讲这么过分的话。要是不想让人见到这副打扮,干么接下巫女打工?
  「新年快乐。」千反田悄声祝贺。
  伊原也微微点头回应,然后左右张望一下,上半身凑向木门说:
  「新年快乐!哇,和服好漂亮哦。」
  「谢谢。」
  「是振袖(注3)吗?」
  「不是,这只是小纹(注4),家人说振袖要等我上大学才能穿。」
  common(注5)?common sense的common?也是一般用的意思?没想到英语势力也入侵到和服世界了。
※校对注:common sense—系指常识。
  「我还要一个小时才下班,这段时间小千要怎么办?」
  「可能会去参加大和室那边的酒宴吧。福部同学?」
  「白天就来过了,可是他要看什么《新春特别节目——风云急小谷城》就先回家了,看完应该会再过来。」
  两人说着话,店头的贩售却丝毫不受影响,仔细一看,伊原的柜台前方没有摆出商品,我不由得问:
注1:破魔矢:日本正月的吉祥装饰,为附有白色羽毛的箭形饰物,含有消灭恶魔之意。
注2:熊手:日本正月招福的吉祥物,宛如熊掌外形的竹耙,装饰有金币、宝船等色彩鲜艳的饰物,意味为人们抓来财富与福气。
注3:「振袖」为日本未婚女性所穿着的礼装和服,有着色彩斑斓的图案及纹理,最大的特征是袖长,为未婚女性参与成人礼或者亲友婚礼的常见服饰。
注4:「小纹」为日本和服的一种,花样由一连串重复的小小纹样所组成,由于和服展开后的花样无须连续,在制造程序上少了对齐花样图案的工,节省工序时间,价格上也相对便宜,但仅限于朋友聚会等非正式场合穿着。
注5:「小纹」日语发音恰同日本外来语「コモン」=「common」。
  「你是卖什么啊?」
  「抽签,还有负责寻人、失物招领、换钞。」
  说是负责抽签,伊原眼前的客人自顾自拿起签筒就抽,看来只要把一百圆硬币放进铺着纸的三方盘(注)上,之后就自助式了。
  伊原察觉我的视线,极力辩解:
  「白天很忙的。」
  也就是说你承认现在很闲。
  伊原所言似乎不假。端正坐着的她身旁有个盘子装了满满的物品,包括钱包、手机、钥匙、摺叠伞等等。
  「神社志工都很认真在神社内巡逻,只要一发现稍有价值的失物,立刻就会送过来。还有很多人和同伴走散了要寻人,所以白天真的忙翻了啊。」
  不用用力强调,我压根没觉得你这工作很闲。
  千反田没提伊原工作的部分,直接看着她说:
  「抽签!好像很好玩呢,我也来抽一张吧。」
  说着直起身子就要转身,被伊原叫住。
  「咦?你要去哪里?」
  「去柜台前面……」
  「没关系拉,在这边抽就好啦。」
  得到贩售员的许可,千反田打开束口袋拿出钱包,从钱包拿出一枚百圆硬币。我瞄到她的钱包是皮制,看样子价值不斐;另一方面伊原在意的是那只束口袋。
  「哗!这也好漂亮哦,感觉很高雅呢。」
  「嘻嘻。」
  随身的提袋受到称赞,千反田开心地笑了,我有些意外。
  在我的印象中千反田的价值观和同年女孩子不太一样,她会出现「包包被称赞了而开心」这种很女孩子的单纯反应,反而不太像平常的她。不过当然这是我擅自为她描绘的印象,单凭所知范围臆测他人性格,正是犯了那个——「傲慢之罪」呀。嗯,今年一定要改掉这坏习惯。
  伊原没理会暗自立下这一点也不可靠的决心的我,兀自思索,接着悄声嘀咕:
  「对哦,这才是束口袋的真正用途……」
  的确,里志平常从不离身的麻布束口袋,应该不是常规用法。
  难得来新春参拜,我想抽支签应该不为过。于是我掏出一枚百圆硬币,继千反田后把硬币放到伊原手中。伊原将两百圆放到三方盘上之后,六角柱形的签筒递到我和千反田面前。
注:三方盘:日本献神时使用的桧木制方盘,下方台座三面有孔。
  「那就请抽吧。愿神保佑您。」
  这句话是这时候说吗?
  千反田先抽,她撕开以浆糊封住的小纸条,我还没抽签就听到她开心地说:
  「哇!大吉耶!」
  真是恭喜了,不过千反田你也该长点智慧,神社的签通常不会出现太糟的签诗啦。我接着撕开自己签。
  「……」
  「怎么了?折木同学。」
  「没什么,没事。今年好像会发生好事呢。」
  但伊原却一翻白色衣袖,指着我说:
  「……一定是抽到末吉,对吧!」
  难道我真的什么都写在脸上吗?我叹了口气,手中的签纸亮到两人面前。
  「擎天稻穗澄金黄,禽鸟争相飞啄食,不敌强风净折枝,谨言慎行保太平。」还有大大的一个字:
  「凶」。

  3

  下下签很少见,少见的东西尤其珍贵,所以下下签很珍贵。
  根据完美的三段论证结论是:这家伙一开春就有好兆头呀。我当作没看见伊原宛如望着被抛弃小狗的同情眼神,和千反田回到热闹的大和室。
  千反田兴奋得不得了。
  「下下签是怎样的东西呢?我很好奇!」说着抢走我手中的纸签,好生端详起来。这位大小姐今年第一天好奇的东西竟然是下下签的内容,要说她天真无邪也很天真无邪,但我忍不住抱怨一句:
  「我抽到下下签,你就那么开心吗?」
  然而千反田一副不明白我在说什么,讶异地看向我:
  「折木同学你应该不相信这一类东西吧?」
  唔,没错啦。
  要说信不信,我确实不相信,但一旦遇上如此珍贵的案例,心里难免有点疙瘩。我想着这些事没有马上回话,千反田的脸猛地凑上来。
  「……」
  「干、干么?」
  「对不起!」千反田突然低头道歉,「你在逞强吧?折木同学,你其实很在意哦?」我真的无言以对。
  「总之,还来啦。」
  我才伸出手,一道人影横越我的视野,那人是十文字,她板着脸快步穿过大和室。千反田递给我纸签,然后说:
  「喔,拿去吧。谢谢你借我看……不过这签你打算怎么办呢?」
  「不怎么办。」
  也不能怎么办,或许只能在神社里找地方脱手,但随便扔也不太好,还是该绑到树上?十文字走过面前。对了,她说不定知道适当的处理方式。
  「……」
  十文字匆忙地进进出出,千反田似乎看不下去,忍不住叫住她:
  「香穗同学。」
  十文字显然有要事在身,但不至于忙到分秒必争,她停下脚步,紧绷的神情稍微缓和,语带歉意地回千反田:
  「抱歉啊,爱琉,连杯茶都没倒给你们。」
  「不不,不必招呼我们。倒是你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十文字的嘴角浅浅上扬,我学到那表示她在笑,以现在的状况来看她应该是在苦笑。
  「嗯,有点状况。打工的小朋友打翻了锅子,面团子汤和甜酒酿都得重煮才行。」
  「哎呀!」千反田睁圆了眼,「那位小朋友没有烫伤吧?」
  「嗯,没事,她闪得很快。」
  运动神经这么发达,怎么会打翻锅子?
  入夜后参拜人潮会稍减,但人数还是很多,要持续提供免费甜酒酿就势必得备好足够的量,加上这间大和室的酒宴才正式开始,也难怪十文字会忙进忙出。
  千反田毫不犹豫地开口:
  「我也去帮忙!」
  说着要起身,十文字制止了她,她要帮忙的确有点勉强。
  「为什么?别看我这样,料理我还算在行……」
  「我知道你很会做菜,可是难道你打算这身打扮进厨房去?」
  千反田这才惊觉,低下头直盯着自己的和服瞧。胭红布面上蝴蝶飞舞、轻风吹拂,华美无比的和服。确实不可能以这身装束煮菜,千反田也明白。
  「不过,还是让我帮点忙吧……」
  十文字沉吟一下,很快做出决定。
  「那麻烦你去仓库拿酒粕来好吗?放在一进门的左手边,你去看就知道了。」
  「好的,左手边是吧!」千反田立刻拉起衣摆站起身,接着看着我说:「不好意思,可以帮我顾着束口袋吗?」她的钱包装在里面。
  我再怎么奉行节能主义,也不可能大剌剌坐在原地看一身和服装扮的千反田忙着帮人家张罗。
  「我一起去。」
  「不好意思,那麻烦两位了。」十文字说完便快步走出大和室,千反田自己拎着束口袋。
  我想了一下,反正出去一会马上回来,应该不用穿上大衣。
  来到玄关前,千反田问正在穿靴子的我:
  「香穗同学说东西放在仓库里吧?」
  「嗯。」这双靴子是便宜货,穿脱很不顺手,别有金属扣环的靴口很小,只能够想办法硬塞进去才穿得上。我好不容易穿上左脚,一边塞进右脚一边回她:「就是在稻荷神旁边的那间吧。好,穿上了。」
  拉开格子门的下一秒,冷风迎面袭来,我当场就后悔主动说帮忙。
  我才在心爱的铸铁暖炉旁坐下不过一秒钟而已啊。

  参拜人潮依旧络绎不绝,在神社正中央燃起的巨大篝火烧得赤红,围着火堆的人影没少,先前煮好的甜酒酿可能还有剩,仍有许多人拿着装热饮的纸杯。
  「就是那里吧?」我指着储物间。
  千反田穿的是木屐,无法快步行走,明明那么急着冲出社务所,现在却走在我身后。
  这栋储物间无比老旧,即使在幽暗的夜也一目了然,木条铺成的墙面与屋顶都是一副不堪一击的模样,要真的猛踹一脚,搞不好会像搞笑短剧的道具屋一样砰地塌得扁扁。是荒楠神社经费不足吗?还是认为没必要大费周章重建角落一小间储物间?一旁的稻荷神前明明插着写有「正一位」的红旗子,这栋储物间插的却是写有「荒楠神社」的白旗子,破旧小屋显得更寂寥;那支旗子的旗竿似乎太短,还以塑胶绳把竿顶绑上储物间的屋檐才固定住,真是凄凉。
  不过这栋储物间一处散发着引人注目的光辉,就是入口处的铝门,看那几乎全新的模样,应该是最近才换上,证据就是这扇门还留有旧时代的风貌——门锁居然是门闩形式,从门外上了闩之后,再扣上荷包锁。这么多不特定人们人来人往的正月一日,荷包锁却没锁上,该说社方警觉性低还是随兴?也或许储物间没放什么值得偷的东西吧。
  我拉开门闩打开门,走了进去。
  「不知道有没有电灯……」
  看样子没装。想想也对,电线似乎没牵来这栋储物间附近,当然不可能有电灯。
  「香穗同学说东西就放在一进门的左手边,是吧?」
  千反田话声刚落,我和她都察觉不对劲,这栋储物间的门一打开,进门左手边是一道墙壁。
  「会不会其实是在右手边?」
  「怎么可能?香穗同学不会记错。」
  「可是左手边没摆东西呀。」
  我看向右手边,但黑夜中没点灯的小屋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我还是说:
  「……我看……是没有哦。」
  「那么也就是说……」
  「放在更里面的地方?」
  黑暗中,我朝前方伸出双臂,拖着脚步缓缓前进。等到眼睛习惯黑暗再行动又另当别论,但现在要是不摆出这种姿势前进很危险。我小心翼翼地朝深处走去,一边留意是否触到类似酒粕的东西,但一无所获。
  「本来只是简单帮忙跑个腿,没想到变得有点棘手啊。」
  「呃……折木同学。」
  千反田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喊了我的名字。后方的铝门被风一吹关起来,储物间更伸手不见五指。
  「怎么?」
  「嗯……有件事,很难开口……」
  她似乎真的很难开口,两手抓着束口袋,欲言又止。平日直言不讳的千反田难得这般扭捏,我放下在黑暗中摸索的双手。
  千反田极为慎重地开口了:
  「……这里,是储物间吧?」
  「是啊,该说是储物间呢……还是储藏室呢……」
  「折木同学,你现在是在找香穗同学托我们拿回去的酒粕,是吧?」
  「不然在找什么?」
  「如果是我会错意了,我道歉。呃,这里是储物间哦。」
  我叹了口气,「我不是说了吗?你要叫这是储物间就是储物间吧。」
  幽暗中,千反田摇摇头,接着她压低声音说:
  「不是。要仓库才对。」
  「啥?」
  「是仓库。香穗同学说存放酒粕的地点。这里是储物间,酒粕是收在仓库。」
  ……噢,毕竟她用了倒装句把话讲两遍,我再迟钝也听懂了。
  然后错愕袭来。一瞬间,我的脑中浮现我戳了戳头装迷糊说:「哎呀呀!我家没有仓库嘛,难怪会搞错喽!」的模样,但实在太不像我会做出的举动,决定放弃。相对地,我轻声问:
  「你啊,一开始就发现了吗?」
  「呃,嗯……可是我不是很确定,我只知道社务所后面有放神轿的仓库。」
  「怎么不早讲?」
  为了掩饰自己的糗态而胡乱责怪对方,的确是常见状况。之后再向她道歉吧,总之现在手脚不快一点,可能会赶不上煮甜酒酿,最要命的是很冷。
  然而当我在黑暗摸索转身之际。
  储物间外头传来醉言醉语。
  「哎呀,这门没锁啊。」
  接着传来一声不祥的「当啷」声响。
  「咦?刚刚那是……?」
  千反田还没搞清楚状况;我则火速朝门冲去……因为四下很暗,正确来说我是朝估计可能是门的方向冲去,很快便摸索到铝门门把冰凉的触感。
  但是。
  门板只是稍微晃动。我回头看向千反田,黑暗中她的脸庞也朦朦胧胧,但不知为何,我似乎看到她一脸担心地偏起头望着我。
  「怎么了吗?」
  虽然她应该看不到,我还是耸了耸肩回道:
  「我们被反锁在里面了。」

  4

  「嗳,千反田,有个说法说『元旦当天做的事将会重复一整年』,是真的吗?」我试着问她。
  感觉她似乎思索了一下。
  「我也不确定,不过,我想没有这种迷信哦,不然等于说『元旦当天放假,接下来一整年都会放假』,完全不合理呀。只不过,折木同学,相较于接下来的三百六十四天,我个人比较在意的是现状……」
  缝隙吹进的风拂过,冷冽得仿佛削过脸颊,于此同时,灌进风的缝隙也为四下的黑暗透进些许光线,眼睛终于习惯幽暗。
  映入眼帘的包括竹扫帚、铁铲、扫除用的长竿、不知装了什么的纸箱、露出些许困惑一身和服的千反田。
  以及四面围绕我俩的墙壁。
  我终究忍不住低声嘀咕起来:
  「为什么会被关进这种地方嘛。」
  「就是说啊,说不定……」黑暗中,千反田似乎笑了,「是抽到了下下签的关系吧?」我大大叹了口气。
  果然是那个原因吗?
  ……不,不对。原因有二。一是,路过的喝醉大叔没确认储物间是否有人便把门闩给闩上;另一个原因,不用说正是根本肇因,但我还是说了出口。
  「抱歉,我太蠢,搞错了地点。」
  千反田却摇摇头说:
  「不是你的问题。常理来说,就算搞错地点也不至于被反锁呀。」
  话是没错,但我还是想为自己干下的蠢事道歉。
  幸运的是,我们虽然被反锁,但这并非空无一人的工厂或暑假期间的校园,即便这储物间位于神社的角落,外观也不显眼,参拜稻荷神的人应该络绎不绝,只要高声求救,轻易就能叫到人来帮我们打开门闩。
  「那我要求救了哦。我会用尽全力大喊,所以你还是先把耳朵捂起来比较好。」总不能叫千反田大吼求救吧,我于是做了几次发声练习。
  「啊,请等一下……」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该喊什么才好?一介堂堂高中生不可能高喊:「救救我们——!」还是单纯地喊:「喂——!」好了,总之只要出声,一定会有人察觉。我深吸一口气,要放声大喊时……
  「我说等一下嘛!」
  漆黑中一样白色物体倏地伸了过来,我心头一凛,有个柔软东西掩上我的嘴,话语硬生生吞了回去,视线焦点拉回跟前,千反田的手掌按住了我的嘴。
  我大惊,只见千反田探长上身,左手稍稍挽起右手袖子,那右手正捣着我的嘴。
  「抱歉,可是,请等一下。」
  她的语气是前所未闻的沉重,我不由得顺从地点点头。不过,为什么要等一下?千反田松开手,问我:「呃,要是,现在大声求救,会怎么样呢?」
  我总觉得一头雾水,还是回道:「会有人来吧。」
  「然后我们就请对方打开外头的门闩。」
  「嗯,对方应该会愿意帮忙。」
  「然后门就打开了吧?」
  「开了啊。」
  「那么,对方会怎么看待我们呢?」
  我登时无言以对。
  同时我明白千反田在担心什么。如果此刻被关在储物间的是我和里志,一点问题也没有,或者换作是千反田和伊原也一样,然而事实却不然。
  听到求救而过来帮忙打开门闩的好心人,是否能够不戴有色眼镜地看待我和千反田两人待在夜晚神社角落不起眼的小屋里?数秒的沉默之后,千反田以细如蚊鸣的声音说:
  「如果是与我素不相识的人来救我们倒无所谓,可是稍早神社的志工就一直在神社内巡逻,他们都认得我。」
  我想起我们之前踏入社务所时,工作人员只是听到千反田的姓氏,接待态度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要是来救我们的是神社的志工……肯定会产生糟糕的误解。折木同学,我今天是代父亲前来拜年,事情若是发生在其他日子、其他地点又另当别论,可是在正月的荒楠神社里,要是传出什么负面的谣言,我的立场会很为难。」
  我沉吟着。
  乍听这番话,我多少觉得她太在意面子,想叫她别顾虑那么多,爱乱想的家伙就随他们去吧,但那是因为本人折木奉太郎只是一介平凡高中生。
  事实上,千反田爱琉所处的世界确实与我有些不同,无论是在教育界具有影响力的远垣内家族的儿子、在神山市经营首屈一指大医院的入须家族的女儿,千反田都有交情,不仅在校内是前辈后辈的关系,他们私下都有深交,这样的千反田,在元旦的今天是代父亲带着酒礼前来向荒楠神社的神职一家——十文字家族拜年。
  这已经超乎我理解范围,我无法判断千反田在意大声求救可能引起的谣言,是理所当然的担心或者只是杞人忧天。
  一时之间,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间,我为千反田感到些许可悲。
  我轻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那我们现在要怎么求救呢?」储物间的木墙明明处处是裂痕,这道全新的铝门却毫无缝隙,从门内侧也无法操控门闩。「得尽快设法找到人帮我们从外侧开门才行,要不然万一有人刚好要来储物间拿东西,门一打开,到时候才真的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话说回来,能帮我们开门又不会有奇怪误会的人选——」
  「香穗同学是知情的……」
  「或是伊原了。就这两人而已。」
  「嗯,要是刚才门闩被闩上的时候,我们立刻出声就好了,可是实在事出突然,一时之间也没想到要出声……」千反田忧郁的口气突然变得明朗,「不过,没问题的!」
  「噢?你有好主意吗?」
  「嗯!」
  瞧你自信满满,真的有那么令人振奋的好法子吗?
  她的笑容在幽暗中隐隐浮现。
  「很简单,只要打电话求救就好了。」
  我错愕得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确实很简单,可是啊,千反田,我想这里头应该没有公共电话哦。」
  「嗯?折木同学你真爱开玩笑,当然是用手机呀。」
  我的头开始痛了起来,吹进缝隙的风冷到骨子里。
  「原来如此。的确是好方法,那么,请拨吧。」
  「喔,可是我没有手机耶。」
  你是认真的吗?还是因为太过慌张而一时忘记?我幽幽地回道:
  「我也没有哦。」
  沉默悄悄降临。
  「……真、真的吗!那我们该怎么办!」
  现在才开始惊慌失措……

  有没有除了大声求救以外的方法呢?我试着整理目前的状况。
  门的内侧是无法打开外头的门闩。我教自己不要劈头就否定所有可能,慎重地思考吧。
  首先,重新分析这道门的构造。这道门没有门锁,猛推或拉会稍微晃动,却不可能出现门缝,因为外侧上了门闩。
  就进门前一瞥的印象,门板外侧与相对应的储物间门框一带各装了一个ㄈ字形的金属授口,可能是以螺丝或钉子固定,我没看得那么仔细,但刚才使劲地推拉都没有松脱分毫来看,能够确定授口固定得相当牢固,而穿过两个授口的木棒就是门闩。这表示门闩是横向拉开式的,要是往上拨开插梢式的门闩,还能够暴力地弄出一道门缝,然后透过门缝设法顶开闩梢,但横向拉开的门闩就没辙了。
  结论是,从门内侧无法打开门闩。
  但是……
  「不能以常识的方式来打开这扇门。」
  听到我兀自嘟嚷,千反田「咦」了一声,我比画着门的模样。
  「譬如把整扇门拆下,或许是可行的法子。不知道这门怎么装上去的?」
  我在幽暗中凑上门与墙的交接处仔细端详,发现门轴侧上下各有一个合页(注),这是很一般的装设法。
  想要转开螺丝拆下合页,关键在于门必须是敞开的状态,关门的时候合页会被轴部位遮住,压根看不见。
  换句话说,拆门大作战也宣告失败。
  「那还有什么方法……」
  「呃,折木同学。」千反田的语气不知怎地带有一丝苦涩。
  「怎么了?」
  「我……我忘了折木同学你也没有手机,所以才请你不要大声求救……可是现在状况非同小可。我们喊人来开门吧,否则这样下去折木同学你会……」
  我会怎样?千反田嗫嚅着把话说完:
  「……会感冒。」
  嗯,我此刻确实冷得全身打颤,本来想说拿个酒粕花不到一分钟,没穿军装大衣就过来了,身上的单薄毛衣毕竟不敌寒冷,不过不至于冷死。
  「可是,你还是会担心吧?和我单独在一起要是被误会就糟了。真的确定完全无计可施,我会立刻大声求救的,现在还是先想想有没有其他方法吧。」
  「折木同学……」
  千反田在黑暗中向我低头行礼,我不确定她看不看得见我的表情,总之尽全力挤出微笑对她说:
注:合页,又称铰链,是用来连接两个固体,并允许两者之间做转动的机械装置。铰链由可移动的组件构成,或者由可摺叠的材料构成。
  「嗳,总有办法的。虽然无法弄开门闩,合页也没办法拆掉,我们还有四个方法没试过。」
  「咦?有那么多?」
  「嗯。」我屈指边数边念:「方法一,破门而出。方法二,穿墙而出。方法三,挖地道出去。方法四,钻开天花板逃出生天。」
  弯了四根指头,我的右手剩下小指孤伶伶地竖着,但千反田却没出声回应。不知怎的我觉得她似乎是傻眼而说不出话。
  可是我不是在开玩笑,以前里志借我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小说里有句话:「消去所有的不可能因素之后,剩下的无论再荒谬,也一定是真相。」(注)大概是这意思,虽然可能与原意有出入。
  我伸出拳头试着压了压木墙。
  「看样子要弄也是弄得开,那扇门虽然很坚固,嵌着门的墙却很脆弱,多踹几下,合页那一带的墙面应该会崩掉。本来这里的木墙就年久失修,找个工具来敲,很快就能弄穿的。」
  「怎、怎么能……」不愧是千反田,立刻出言制止,「不可以那么做!不管再怎么破旧,这毕竟是荒楠神社的建筑物之一呀!」
  「嗯,果然不行喔。」
  应该会被神社的人痛骂一顿吧;就算不介意被骂,破坏储物间,志工很可能会飞奔而至,当场被人撞见我们逃出储物间根本是本末倒置,这么说来,掀开天花板那招也不用想了,剩下的就是——
  「挖地道战术……」
  幸运的是,储物间的墙边就立着铲子,还是好用的尖头型,地面也没铺木板。对耶,这里之所以异常地寒冷,正是因为地面没铺设地板,寒气直接透过脚底窜进身体。
  「……要挖吗?」
  「不晓得要花几个小时才挖得穿……」
  挖到天亮应该就OK了,前提是我没有中途不支倒地。
  逃出手段的大方向还没决定。这里是储物间,要找工具也不是没有,但现阶段看来,会让我觉得「有这个就搞定了」的工具,一个也没有。铲子、竹扫帚、扫除用长竿,还有旗竿与架太鼓的台子,纸箱里则装了大量的碗。这些东西能够怎么利用呢?
  木墙缝隙灌进风来。
  只能举白旗了,除非打开门,没有其他方法能够逃出这栋连一扇窗都没有的储物间;而且时间拖得愈久,我们被第三者救出时愈难解释清楚。所以要喊人过来救我们愈快愈好。然而我一边想着这些,脑子的一隅却一边思索有没有其他方法。这就是斗志吗?不,我应该没有那么坚强,只不过一想到千反田可能真的很担心闲言闲语,我也无法不考虑她的立场。啊啊——可是外头多么宽阔呀!
注:此为福尔摩斯的名言,原文为:「When you have eliminated the impossible,whatever remains,however improbable,must be the truth.」出自《绿玉皇冠之谜》(The Berly Cornet)
  渴望自由的我,凑上墙缝窥看向「外头」。
  明明只是一道细缝,视野却意外广大,巨大的篝火非常显眼。好好哦,看起来就很温暖。免费提供的甜酒酿还有没有剩下呢?我们两个跑腿办事不力,想必给十文字添了麻烦吧。
  此外,不同于参拜民众的愉悦气氛,一名微醺的老先生正朝这方向走来,应该是巡逻中的神社志工吧?
  「啊,走过来了。」
  我回过神才发现千反田也透过另一道墙缝看着外头。我凑上的墙缝大约在腰部的高度,千反田则贴着她眼部高度的墙缝,她拎着的束口袋就抵在蹲着的我的头顶上。
  然而老先生没走到储物间门前,一路走来应该是打算巡来稻荷神这边,但他突然弯下身子拾起什么,然后一个转身,又往来时路走去。
  「咦?怎么了?」
  听到我的嘀咕,千反田的声音从我头上传来,语气不太有把握:
  「他捡到东西了,好像是手机链。」
  「你看得到啊?」
  「嗯,隐约看得到。」
  「这么远耶?而且,现在是晚上耶?」
  千反田认真无比地回道:
  「我夜间视力很好。」
  视力超过二·〇还加上夜视能力!千反田不止视觉超群,听觉与嗅觉也很灵敏,以她很会做菜来看,味觉可能也很优秀。
  我们两人聊着聊着,回头就看不到老先生的身影,但千反田的视线似乎仍一路追踪,过了一会儿,听她幽幽地说:
  「啊,应该是要去失物招领处吧。」
  「失物招领处?在哪里?」
  「在社务所内。啊,他走进人群里了。看不见了。」
  这时,我脑中灵光一闪。
  「……嗳,千反田,我说这个木墙啊,稍微破坏一点点,应该没关系吧?」

  5(side B)

  《新春特别节目——风云急小谷城》是一部惊喜连连的片子,看得我开心不已,最精彩的就属刺激万分的桶狭间之战(注)了,今川义元在片中被诠释为一名古今无人能出其右的豪杰,在雨中俐落地一一砍杀织田军,真的是所向披靡,要是在其他的连续剧里,那砍人的气势简直可称上是剑豪了;另一方面,奉命取下义元性命的毛利新介也是不遑多让的人中之杰。尸山血海之中,开场一幕义元与新介持剑对峙的画面看得我捧腹大笑,这部片根本就打算拍成喜剧嘛。
  我的缺点就是容易受影响,但这或许也是我的优点。我边哼着片头主题曲边悠哉地走回荒楠神社,途中兴之所至打开手机,再次看向摩耶花传来的简讯「小千和折木都已经到了哦,来社务所等他们会合吧。」
  嗯,上班时间还偷传简讯不太好哦。
  我边晃着手上的束口袋走在参道,脚步轻快地爬上石阶,瞥了一眼购买祈福商品的人们,来到了社务所的玄关。
  一拉开格子门,十文字同学就伫立在面前,一身巫女装束在她身上非常庄严,相较之下,摩耶花的打扮怎么看都是赶鸭子上架。
  进到社务所里边遇到认识的人算幸运,不过我有点不知道怎么和十文字同学相处,总之先以最值得骄傲的开朗态度打招呼吧。
  「噢,十文字同学,新年快乐呀!」
  但十文字同学只是露出在班上也常见到那副漠不关心的眼神看向我,回话当然是彬彬有礼:
  「恭喜新年好。」然而下一句话却出乎意料之外:「福部同学,你有没有看到千反田?」
  千反田同学?不在这吗?
  「不清楚耶,我才刚到。」
  「是哦。」只见她微微蹙起眉头。发生什么事了吗?
  十文字同学接着对我说:
  「抱歉现在没办法招呼你,请自便吧,大和室里开着暖炉。」说完便碎步离去,消失在走廊转角。这代表我得到了进入室内的许可,真是太感谢了。
注:发生于日本战国时代末期(一五六〇年)的知名战役。雄霸一方的今川义元率两万五千大军打算进占京都建立中央政权,彼时方统一尾张的织田信长得知今川大军已抵达桶狭间(今爱知县碧海郡一带)休养生息兼庆功,迅速聚集了两千兵力冒雨突袭。由于桶狭间地势低洼,织田军乘势而下,织田的侍卫毛利新介等人围攻今川义元,终于砍下人称「东海道第一武将」的脑袋,一举歼灭今川军。此为日本史上以寡敌众、奇袭得胜的战例,也为织田信长日后的称雄奠定了基础。
  前往大和室途中,我一时兴起,想从店面里侧看看摩耶花打工的模样。虽然是初次踏进社务所,屋内隔间大致方向还难不倒我。在走廊上偶或与几名微醺的社务所人员擦肩而过,我抬头挺胸地摆出「我本来就该出现在这!」的表情,对方也都没起疑询问我的来路。
  应该是这吧。我横向拉开眼前的木门,果然猜中了。穿着红绯袴、神情略显疲惫的摩耶花就在伸手可触之处。天气这么冷,辛苦你了,再撑三十分钟就可以下班了哦。
  我白天来探班时店里正在忙,没什么机会和她说话,现在应该没问题了吧?我悄悄唤了她:
  「摩耶花。」
  「……阿福。」
  是我多心吗?摩耶花似乎有些脸红。若不是多心,她害羞的原因我再清楚不过——她在为这身装束羞赧。真是,都穿好几个小时,早该习惯了。不过会别扭这么久,正代表摩耶花在新的一年依旧本性不改啊。
  白天只逮到机会向她道「新年快乐」,现在应该先慰劳她一声「你辛苦了」才是。但她可能累到没力气回我微笑,只像小孩子般,用力地点了个头当作回应。
  接着像突然想起什么,她俐落地回过身子,从装着失物的盘子拈起一条手帕问我:
  「嗳,阿福,这个你有印象吗?」
  那是一条蕾丝花边手帕,乍看是纯白色,细看却又不然,应该是叫做珍珠色吧?简言之那显然是高档货,不是一般常见的手帕,但我有没有见过,倒是没什么印象。
  「不清楚耶,怎么了?」我偏起头回道。
  摩耶花语带焦急地说:「我记得小千好像有一条一模一样的……」
  嗯,的确很像千反田同学会用的东西,只不过她应该不会带去学校。
  我笑着回她:
  「失物主人有了头绪,不是很好吗?不如等千反田同学回来直接问她喽。」
  摩耶花挤出有气无力的微笑回我:「嗯,也对。」

  5(side A)

  「……没人来救我们呢。」
  透过墙缝望着外头的千反田幽幽地嗫嚅,我也喃喃回了一句:
  「可是这方法应该有效啊……」
  吹进储物间的风愈来愈强了,只能说我自作自受,我拿铲子把木墙打出一个小洞,冷风便从那灌进来。非常冷。
  虽然说打了洞,但洞真的很小,而且只是把原本存在的墙缝稍微挖大一些,让千反田纤细的手能够伸出去。
  我得出的结论是,我们无法凭一己之力脱困。
  这栋储物间虽然盖在不起眼的角落,但只是地点不起眼,经过的人不算少,这种状况我们不可能既避人耳目,又以适当的方式逃出储物间。有一扇窗就好办了,还能设法透过窗户弄开外头的门闩,可惜事与愿违。
  无法凭一己之力脱困就只好求助于人,还只能够找伊原或十文字。哼哼,即便身处在高度信息化的社会之中,而我和千反田都没有手机,但人类睿智的原始通讯手法可还没被淘汰呢。
  幸运的是伊原接下得穿上巫女装束的打工,工作内容还包括失物招领。先前伊原说过,志工都很认真地在神社内巡逻,只要一发现稍有价值的失物,立刻就会送去招领处。
  换句话说,一旦落下值钱的东西,就有很高的机率会被送到伊原手中。
  计划至此一切顺利,扔出去的「失物」就在我们眼前被志工捡走送去社务所。
  然而,困境依然没有解除。即使确保东西送至伊原手上,却无法让她明白失物隐含的求救讯息。
  我咕哝着:
  「看样子,光一条手帕还是不够力啊……」
  我们挑的失物是千反田的手帕。失物必须值钱到志工会拾起、送去招领处,又得让伊原察觉是我们的物品,在随身物品中,我们挑出了手帕。
  原本贴着墙的千反田直起身子。
  「啊,那条手帕,摩耶花同学见过好几次的……不过可能不是会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东西吧。」
  就算伊原认为手帕是千反田掉的,接下来采取的行动才是重点。我们必须诱导伊原这么想——
  「这件失物是在储物间附近捡到的,千反田爱琉为什么会去那一带呢?她不是应该待在大和室里头吗?哎呀!哎呀呀!肯定出事了呀!」
  光一条手帕还是不够力啊……
  那只能再试试第二发了。能够让伊原一看就明白我们正受困于此的失物,会是什么呢?

  6(side B)

  大和室里,酒宴正式开始了。
  空位还很多,我个性不怕生,一个人享受筵席也不成问题,但实在无趣,坐没多久就溜了出来。
  我只能找摩耶花了,虽然她还在上班,不能太打扰,一旁还有另外两名打工的巫女在,不过稍早我和那两位小聊了两句,她们还满友善。
  摩耶花之前交代过她们俩:「这小子是我的哦。」
  难道三名打工巫女长时间共同工作下来,彼此间有了同仇敌忾的情谊?两位巫女显然想助摩耶花一臂之力。真是,这些女生从哪儿找来的?应该不是神山高中啊?
  一拉开木门,摩耶花见到我,立刻招手示意靠过去,可是过了这扇木门就是店面了,来客不如白天多,但也不能让客人看到我这外人出入店内,于是我伸长了颈子探向摩耶
  「阿福!你看啦!这个东西!」
  她递出一只牛仔布面的双摺短夹。啊,这个我确定见过。
  「这不是奉太郎的吗?」
  「是啊,那个笨蛋好像把钱包弄掉了。」
  「哎哟,别看奉太郎那样,他其实很冒失。」
  奉太郎似乎以为自己常帮千反田善后,但他记住的只是几桩特例。出乎意料地,在平常我们的社团活动中,经常是奉太郎麻烦到千反田同学和摩耶花。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今年——不,去年的暑假,透过摩耶花的关系去了一趟温泉之旅,那时奉太郎泡汤泡到头晕,全身无力瘫在被窝里。
  总之,看似脑袋灵活的奉太郎也是会掉钱包的。咦?不过千反田也掉了手帕,好像有点蹊跷?
  「可是,有点怪耶。阿福你看。」
  摩耶花打开钱包。咦,翻看人家的钱包?太没礼貌了啦!我凝神端详了起来,这——
  摩耶花清楚地描述了钱包的状态:
  「里面是空的。」
  无论是收钞票或零钱的隔层都空空如也,货真价实的身无分文。
  「很怪吧?折木今天也是打算顺道参拜的,身上至少会带点香油钱吧?」
  「这倒说得过去,有可能他把全部的钱都丢进香油钱箱了。」
  「你说那家伙吗?」
  虽然可能性不高,不过他有了什么强烈的心愿也说不定。我指着钱包说:
  「我觉得怪的是收卡的隔层。就算是奉太郎,应该也有一张集点卡或会员卡之类,这钱包却彻底空荡荡。」
  「啊,嗯,对耶。」
  「会不会这根本不是奉太郎的钱包?」
  但摩耶花很肯定地否认了。
  「不,这个百分之一百是那家伙的钱包。」
  「……为什么这么确定?」
  「因为钱包链的环扣绑着这个。」摩耶花从怀里拿出一团纸,那是摺得皱皱的小纸条。
  我拿到手上一看,是签纸。
  「你看看内容。」
  依言摊开摺着的签纸,当场噗哧笑了出来。
  「凶!凶!天啊,荒楠神社也太猛了吧,居然有凶的签。」
  然而摩耶花显然不打算逗我笑才叫我看签,她面带苦笑,语气严肃地说:
  「这是稍早折木抽到的签诗,我记得上头确实写着『禽鸟争相飞啄食』什么的。也就是说,折木把抽到的下下签绑在钱包上,然后弄丢了钱包啊。」
  原来如此。
  我紧紧蹙起眉头,我突然不吭一声,摩耶花担心了起来。
  「阿福?」
  「……这,就表示……」我咽了一口口水,「这触霉头的签,奉太郎哪里不好绑偏偏绑到自己的钱包上,下场就是掉了钱包,里头的东西还被洗劫一空了!」
  奉太郎太可怜了,开春第一天就遇上这么悲惨的事。
  更惊人的是签的威力,居然神准预言奉太郎遇上倒楣事,这下我也非来问卜一下不可了。
  从自己的钱包掏出一枚百圆硬币。
  「摩耶花,我也要抽签。」

  6(side A)

  「……没人来……救我们呢——哈啾!」
  千反田打了喷嚏。
  我以为她不冷,她一直一副没问题的模样,但显然不是没问题。我是男生,没穿过女性和服,但那怎么看都不是保暖的衣物。
  「还好吗?」
  我简单的一句关心,千反田带着一些困惑地露出笑意。
  「嗯,没事。早知道就把道行穿出来了。」
  「道行?」
  「嗯,就是那件啊,黑色的绉绸。」
  喔喔,那件和服外套叫做道行啊,果然很日式风格。
  「我也很后悔没把军装大衣穿出来。」
  「这里真的有点太冷了哦。」
  不是有点吧?老实说快到极限了。要不是口袋还有暖暖包,我肯定早就放弃挣扎大喊大叫对外求救。
  此刻口袋除了暖暖包,还有很多东西。千圆钞、零钱、唱片行的集点卡。
  我心一横才决定把钱包扔出去,应该挑千反田的钱包效果比较好,要是把那张下下签绑在千反田的钱包,伊原可能会觉得奇怪而察觉出了事。
  但我犹豫了,因为千反田的钱包不是高中生平常在学校福利社买面包时会掏出的钱包,她的钱包是正月正式和服装束的一部分。先前千反田为了抽签、拿出零钱时我瞥到一眼,她带在身上的是高档的真皮皮夹。
  我们的计划是事先取出钱包的东西,然后抛出空钱包,捡到的人就算决定占为己有,身为失主的我们也不会太心疼,但这预设太天真了,千反田的钱包看起来就很有料,若被巡逻志工以外的人捡到,恐怕不检视内容物便直接带走,我们的计划就当场泡汤。
  所以只好掏空我的钱包当失物,同时为了告知伊原「这是折木奉太郎的钱包」,我把抽到的签纸绑在上头。既然有纸,我也很想在上头写下求救讯息,但想破了头也找不出此刻身边哪里有笔或可用来书写的工具,虽然我试着以指甲在签纸上刻下「救命」两字,不过签绑在钱包上,纸面又皱成一团,摊开后应该看不出刻了字;但将签仔细摺好收进钱包,尽管纸面不会皱,却无法一眼让伊原认出是我的钱包。该赌哪一方,我相当犹豫。
  从结果来看我可能赌错边。钱包毫无疑问一定送到伊原手中,但还是没人来救我们。千反田的手帕、接着是我的钱包,伊原也该奇怪了,但还是不够让她怀疑到跷班跑来探状况。
  「……抱歉,千反田,可能真的得放弃了。」
  不知怎地,我心中升起一丝自我牺牲的精神,想脱下衣服披到打喷嚏的千反田身上。可是我也很冷,脱下唯一一件毛衣,我可能失温倒下。
  千反田面露微笑回我:
  「别跟我道歉,是我对折木同学你很不好意思,勉强配合我的任性。」
  「那不是任性,是负责任吧。」
  「那确实是我应负的责任,但不是把折木同学你牵连进来的借口。喊人来救我们吧,有些流言蜚语也是没办法的事。」
  忍耐了这么久刺骨的寒冷,这样放弃很不甘心,但无计可施了。如今没有其他逃脱方法的灵感,不该继续拖拖拉拉地无谓受冻,于是我点点头。
  然而最后的最后,千反田感叹了一句:
  「啊——福部同学应该已经到了吧。」
  这话猛地点醒我。没错,里志应该到了,也该到了,肯定到了。
  最初思考如何透过物理性手段脱困,不可行才转而思索怎么将求救讯息传达给伊原,但求救的对象不限于她,还可以是里志呀!里志的话,一定看得懂!啊,可是,缺道具!
  「千反田,你手边有没有绳子之类的东西?」
  「绳、绳子吗?」
  「大概这么长,五十公分左右就够了。有的话,保证能够让里志知道我们出事了。」
  千反田一听,立刻砰砰地拍起身子,想确认有没有哪儿系了绳子。「木屐带呢?」
  「太短了。」
  「啊!束口袋有绳子!」
  我摇着头,「那个不行,束口袋等一下要用到。」
  千反田偏起头一脸纳闷,显然不明白我的打算,但她贴心地没有急在这时追问详情。
  「还是用折木同学你的鞋带?」
  「对耶,还有这招!」
  兴奋地看向自己脚边,情绪登时转为失望。平日穿球鞋还能用这招,拆下鞋带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但今天穿的是没鞋带的靴子。不是为了打扮帅气,是担心残雪融化,神社地面变得湿滑难行才没穿球鞋,一念之差竟然在此栽了跟头,我可以再不走运一点。
  「如果……真的非要绳子不可……」千反田白皙的手轻轻抚上和服腰带,「『带缔』可能派得上用场。」
  「那是绳子吗?」
  「嗯。」千反田点了头,但不知为何脸庞却微微别开。
  我大剌剌地直接问了:
  「那很难解下来吗?」
  「嗯,对,要解开来是有一点麻烦。」
  听到这,我心中突然掠过一丝不安。
  「嗳,千反田,我对和服是没什么研究啦。」
  「……」
  「可是那个叫『带缔』的绳子解了下来,和服没问题吗?」
  千反田一迳低着头,迟迟没吭声,好一会才小声回:
  「腰带部分……会整个散掉吧。」
  「你这傻瓜!当然不能用那个绳子啊!」
  「果然不行喔?重新束好腰带的确有一点难度……」
  不是那个问题。就算计划顺利召来了里志,一开门就看到千反田衣衫凌乱,那也很尴尬。我们顾虑东顾虑西强忍寒冷不就毫无意义了?
  「不考虑那个,还有什么绳子呢?」
  我思考着。
  储物间里有竹扫帚、铁铲、扫除用长竿、架太鼓的台子,挂有旗子的长旗竿横放在地,另外还有纸箱,里头装着大量同花色的碗。一开始我们就仅有这些道具可用,亏我一路不断苦思改善计划,终于有妙计的现在,只是需要一条绳子。有刀子还能够割下竹扫帚前端固定用的麻绳。如果是用铲子一挥砍下,砍得断吗?不,不管割不割得下来,麻绳的长度都太短了。
  千反田难以忍受我漫长的沉默,小心翼翼地开口:
  「请问……为什么只要有绳子,就能够保证福部同学会来救我们呢?」
  现在要紧的是哪里有绳子?我快冻死了。

  7(sideB)

  摩耶花惊慌地大喊:
  「这是怎么回事!」
  也难怪她大惊失色,又有失物送了过来,这次是一只束口袋,而且不是平常在用的便宜货,是适合搭配女性和服的高级品。
  摩耶花之所以讶异不已,因为那是千反田同学的东西,她说我来之前,她在千反田同学拿出钱包时看到了这只束口袋,印象很深。手帕、钱包,然后是束口袋,一连三样失物,莫非这些倒楣事也是奉太郎的「凶」导致?顺带一提,我抽到的是中吉,有些遗憾,比下倒绰绰有余。
  「志工说这是在储物间旁边捡到的,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啊?」
  这只束口袋为浅紫色,束口绳是编绳,布面不规则散布着彩球图样,真是令人羡慕的高级品,不过显然不是男性用品,其实没必要和自己的比较。
  「而且这上头还绑一条脏脏的绳子。」
  我的耳朵登时竖起。「绳子?」
  「嗯,你看。」
  摩耶花把束口袋亮到我眼前,袋子下方绑了一条绳子,这是一只尾端被绑住的束口袋。我倏地睁大眼。
  这、这是!
  坐在地板上的我猛地一跃而起,摩耶花吓了一跳抬头看向我。
  「阿、阿福,你怎么了?」
  「摩耶花,储物间在哪里?」
  「就在附近,稻荷神的旁边。」
  「我马上回来!」
  我冲出社务所,在星空下尽全力飞奔,心头只想着一件事——
  奉太郎!千反田同学!我马上去救你们!

  7(sideA)

  「袋口、袋底都被封住的束口袋意味什么,里志一定看得懂。」
  做完该做的事,我松了口气,心情悠哉地对千反田解释计划的来龙去脉。更正,是强忍着刺骨寒冷、在濒临失温的状态下硬撑着向她仔细说明。
  「那小子晓得很多无关紧要的杂学。」
  千反田冷得身子不断打颤,但她的好奇心战胜了肉体的痛苦,她凑了过来催我说下去:
  「什么意思呢?我不太明白。」
  「束口袋是袋子,袋口与袋底都绑住的话,等于堵死袋内的东西……这就是『袋中之鼠』的意思。」
  幽暗中,颈子白皙的千反田倏地偏起头。
  「原来如……此?」
  她显然没听懂,我笑着继续说:
  「这不是我想出来的暗喻,是历史上有名的轶事。你知道『姊川之战』吧?」
  这类教科书上出现的历史,成绩优秀的千反田尤其擅长,只见她流畅地回道:
  「一五七〇年,织田、德川联军与浅井、朝仓联军的会战,对吧?后来是织田信长取得胜利。」
  「这场会战之前有一件知名轶事,你没听过吗?『金崎的撤退战』。」
  讲到教科书没出现的历史,成绩优秀的千反田只好投降,她偏起头一脸纳闷。
  我简地说明:
  「信长攻打朝仓时,妹婿浅井计划背叛,信长的妹妹知情后,送了一个装着红豆的布袋当慰问礼到军营给信长,袋子两端都以绳子束起,信长一看到袋子,立刻领悟妹妹是想告诉他,他已经陷入袋中之鼠的状态……嗯,不过不确定有几分真实性就是了。」
  我讲得很像回事,其实这段野史是看了里志借给我的漫画才晓得的,没记错的话,是今年夏天温泉集训时的事,当时留下了印象,今天白天窝在暖桌看的《新春特别节目——风云急流小谷城》也播了这段故事,犹记得我还嘀咕光凭一只布袋就能传达这么复杂的讯息吗?怎么不设法写封信把状况清楚告诉信长呢?但现在我只能衷心祈求这个手法能够顺利达阵。
  不过没问题吧。里志闲归闲,一定会像我们一样跑去社务所找伊原,只要那小子看到那只束口袋,肯定会明白,毕竟借我漫画的是他,他也看了今天播出的《新春特别节目——风云急小谷城》,再说那小子本来就是容易受到刚见到的事物影响的个性,一看到两端都被绑起的束口袋,马上就会联想到那则历史轶事。
  「原来有过这么一段历史啊……」
  千反田终于明白我的计划,深深地点着头。她的侧脸映着微光。
  我的钱包确实送到了伊原手中,负责巡逻神社的志工只要捡到稍有价值的东西,就能信任他们会把东西送去失物招领处,否则我不敢把千反田的束口袋扔出去。
  但要传达「袋中之鼠」的暗喻,肯定需要一条绳子来绑住袋底,光凭束口袋无法成事,然而储物间里却遍寻不着适合的绳子,缺了这一样道具,整起计划只是空谈。就在这时,我又发现了自己的思考盲点——绳子不一定要在储物间里找呀。
  这栋储物间的墙壁年久失修,我一边在心中默念「对不起」,一边以铲子朝墙面钻开一个小洞,这么一来被我钻出的小洞就有两个了,不过都只是让手能伸出去的大小,千反田也同意了。
  接着我爬上架太鼓的台子,目标是构到储物间外头屋檐的正下方位置。
  我把手伸出钻开的小洞,摸索着绳子的所在。记得储物间外头这一带竖了一支写有「荒楠神社」的白旗子,由于旗竿太短无法贴着墙竖好,竿顶绑着一条塑胶绳拉到屋檐,好固定住旗子,我的目标就是那条塑胶绳。把手伸到储物间的外头寻找绳子,正是整起计画的突破点。
  就这样,我做出了一只「袋中之鼠」,接下来就靠里志了。嗯,应该没问题。

  门传来「咯噔」一声,然后是熟悉的声音。
  「奉太郎!你在吗?」
  千反田凝视着我,一脸难以置信,原本就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我耸了耸肩,回答里志:
  「你来真是太好了,我们快冻死了。」
  「社务所里正在发送热呼呼的甜酒酿哦。我这就帮你们开门。」
  甜酒酿是吧?就是甜酒酿害我们变得这么惨,不过我现在极度渴望来一杯那害人匪浅的甜酒酿。
  「咯噔咯噔」、「喀咚」。铝门缓缓打开。
  沐浴在月光与篝火光线之中的里志笑着说:
  「哟,新年快乐。」
  「噢,开门快乐。」
  冬风拂上身子,千反田轻轻打了个喷嚏。



六 手作巧克力事件

  1

  「看待事物的角度不止一个」,这在今日早成了常识,连一般中学生都必须有办法以对立的角度解释一、两件事,然而深入思考这句话的真意,我们无法自信满满地大声宣布自己对此常识了若指掌,而这对心灵和谐其实有负面的影响,因此,我们决定不深究绝对的真相,退而求其次,探索一定程度的事实即可;换句话说,我们「选择相信」到什么程度,真相就在那里。我们必须这样,才得以挥去由对立性所带来的黑暗面,继续平静地过日常生活。
  不过这和全盘接受一切、放弃深究所有事又是两码子事。即便「选择相信」是不得已的手段,也不代表认同「盲从」。这一点同样是常识。虽然有些人无法原谅「绝不原谅一切的人」,但我心中不存在如此严厉的标准,不过也不至于因此轻视心中有此标准的人。
  每每在关键时刻口拙的里志所说的憋脚借口,我以上述为他背书。这里是镝矢中学的一楼正面出入口,时间是放学后,有点晚了,只看得见零星学生的身影。敞开的玻璃门外天色已暗,二月寒风不时吹来。里志一副得救了的神情,转头看向我,竖起大拇指。
  「哎呀,还是奉太郎最了解我,讲得好啊,『有些人无法原谅绝不原谅一切的人』,这话真有意思,因为你评评理嘛,拿手作饼干来说好了,买市面的现成饼干来,用鲜奶油还是什么装饰之后就宣称:『完成了,这是手作饼干。』根本不合理嘛,对吧?所以也就是说,我刚刚那样讲其实没有恶意……」
  难得见到里志被逼到语无伦次的地步。福部里志,这小子和我是进中学就混在一起的朋友,对彼此有一定程度的认识。别看他外表纤弱、个头娇小,表情看不出丝毫的威严或强势,其实他相当有胆识。不过,此刻无法发挥,因为对手太强了。
  这位等在学校一楼正面出入口堵里志、把他逼到走投无路的对手是个小个子女学生,光看外表要说是小学生也过得去,她叫做伊原摩耶花,和我从小学一年级同班至今,伊原这九年来除了体形大了点,外貌完全没变。附带一提,我和伊原同班这么久,彼此却没说过几次话,现在她也彻底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她低着头,左手扠腰,右手拎着一个红色包装纸的礼物,低声说:
  「噢?也就是说,阿福你的意思是必须从磨可可豆开始制作,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手作巧克力;买巧克力片来隔水加热融化之后重新塑型的巧克力根本不是手作巧克力,所以我这个情人节巧克力不是手作巧克力。你是这个意思吧?」
  今天是西元二〇〇〇年二月十四日,情人节。虽说是巧克力商大肆宣传贩售的日子,但能换得好处,买个巧克力来应应景乃人之常情。而且这日子定在二月中旬实在巧妙,在离别季节的前夕(注),情人节提供了一个最后的告白机会,说有多巧就有多巧。
  只不过,这不是伊原第一次对里志表示好感,每次里志都闪闪躲躲地不曾正面回应,但在情人节的今天他逃不掉了,伊原是认真的,紧咬住里志的烂借口,怒气一点一点地显露。
注:日本学校的毕业季在三月。
  看她的举止还算冷静,但那低垂的双眼里闪着什么样的光芒,恐怕是连鬼神都敬畏三分的恐怖视线。反正我是旁观者,悠哉地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当事人里志却无法置身事外,他好不容易开了口:
  「我是没有讲得那么恶劣啦……」
  「可是就是这个意思,对吧?」
  「……嗯,讲白一点的话,是没错。」
  伊原气势汹汹地抬起头,怒气终于爆发:
  「你、你是这个意思吗?亏我、亏我还特地……今天是情人节耶!好,我明白了,既然阿福你这么说的话……」伊原迅雷不及掩耳地动手一口气扯开红色包装纸,里头是一个以保鲜膜包着的心形巧克力,她接着也撕掉保鲜膜,樱桃小口张到最大,硬把寒冷二月天里冻得硬邦邦的巧克力一口咬下,心形的下方尖端啪哩啪哩地应声被啃得粉碎。「这种东西不要也罢!」
  看到她突如其来的举动,里志和我都吓傻了。路过的男学生瞄我们一眼,一副就是别管闲事为妙,快步离去。伊原亲手毁掉精心制作的情人节巧克力,接着瞪向里志,神情与其说悲愤,更接近燃起斗志的凶狠,她把缺了一角的巧克力递到里志面前。
  「给我记好了!阿福,不,福部里志!」
  「记、记住什么?」里志慑于伊原的气势,不由得接了话。
  伊原高声宣告:
  「明年!西元二〇〇一年二月十四日!我会做出让阿福你认可的杰作,拿来赏你一巴掌!你给我记好了!」
  伊原吼完,一个转身便冲向走廊,背影旋即消失在楼梯口。我回头看向里志,他的表神有些尴尬,耸着肩的态度依旧是平日的调调。我开口了:
  「这样好吗?」
  「不太妙啊。」
  「那家伙是不是在哭?」
  「你说摩耶花?不可能啦……」
  里志边说边从鞋柜取出自己的鞋子,我也随着里志耸耸肩,决定不想伊原的事了。那家伙说出那种挑衅的宣言,说不定正是出于伤心。不过,嗯,反正不关我的事。
  问题是,伊原似乎打算明年送里志手作巧克力,能够如愿吗?离高中入学考没剩几天了,他们两人的第一志愿都是神山高中,但其中一人不幸落榜,两人日后只会渐行渐远。是说我也同样面对大考在即,没心力顾到他们俩的事。二月的寒风袭来,我禁不住地打颤。

  2

  ……我想起了去年的这段往事。
  现在想想,去年的我似乎比今年的我要冷漠,不过那时候我和伊原真的不熟,会那副态度也无可厚非。
  从镝矢中学毕业,我们三人顺利考上了神山高中,然后在莫名的因缘际会之下,三人竟然加入同一个社团。我和里志算是朋友,伊原似乎一直对里志有意,不过基本上我们三个并非连上厕所也要手牵手一起去的死党,之所以先后加入活动目的不明的谜样古籍研究社,诗意一点能够说是命运的捉弄,散文一点就是顺势而为的结果。
  不过要讲起古籍研究社这个社团,光提我们三人当然不够,借地科教室充当社办的古籍研究社共有四名社员,最后这一位最棘手。
  棘手人物大声一喊,搅乱了我沉浸在过往时光的宁静心情。
  「咦,那是什么意思?我很好奇!」
  回头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头乌黑长发。有着这一头长发的家伙背对我,所以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但不必看也知道,她唯一背叛大和抚子(注)气质的大眼睛,此刻想必睁得更大,双颊或许也有些绯红。这一年来古籍研究社得以蓬勃参与许多有趣的社团活动,都要归功于千反田广泛的好奇心,虽然她的好奇心之于我非常棘手,毕竟我乐于无趣。
  教室中央,千反田与伊原从刚刚就隔着桌子对坐聊天,坐在一旁看着文库本的我不知道是不是被当空气,两人都以平常的音量说话,要不是我缅怀起过往,她们的对话内容完全听得一清二楚,即使没有偷听的意思。伊原的回答继续钻进我的耳里。
  「所以说啊,四千年来巧克力一直被视为『饮料』,不是南美人想象力不足,而是技术层面无法克服。」
  这两人的话题从刚才就绕着巧克力打转,与其说讨论,比较接近伊原单方面演讲给千反田听,害我想起去年的情人节。去年,对,将近一年前的事了,西元二〇〇一年已进入二月,为了响应节能,学校提供给学生用的暖炉设定温度最高只到十六度,根本无法御寒。我喜欢节能,却讨厌寒冷。
  然而伊原的口气一扫寒气,愈讲愈热烈。
  「一开始是西班牙某个探险家带豆子回欧洲,据说经过很久才成为民间的休闲饮品,这也难怪啦,直接把可可豆磨榨成浆,那可是脂肪成分超过五成的浓稠液体哦,那个时代有咖啡了,换作是我也不想喝那种东西。」
  「我对咖啡因没辙,所以没办法喝咖啡……」千反田顿了一下,「不过有一半成分是油,对身体也不太好哦。」
注:性格文静、温柔稳重且具有高尚美德的传统日本女性的代称。
  也是,那大概就跟直接喝美乃滋一样吧。
  「听说当时的确很多人试喝之后胃痛哦。」
  「这样还能够普及,很厉害耶。」
  「据说是后来加进了砂糖,才逐渐被大众接受,在英国似乎是比咖啡高级的饮品哦,高卡路里又有药效,带点上流阶层气氛的饮料吧。」
  「有药效啊?」
  「嗯,听说是ㄘㄨㄟㄑ一ㄥˊ一ㄠˋ。」
※校对注:催情药。
  我看到千反田偏起头:「咦?是哪几个字?」
  伊原正要回答却突然愣住,对话瞬间中断。我的视线离开文库本,瞄向伊原,她满脸通红,谁教她讲话不经大脑想到什么就回什么。
  「催促的催……然后……」
  「然后?」
  「总之啊!」伊原跳过了这个话题。见她那副狼狈模样,我好不容易才压下笑意。那几个字应该是催情药吧。
  「要把那种难以入口的原始巧克力浆改良成好喝的饮品,光抽出油分不够,一直到有人研发出加入碱盐的方法,才成功中和可可的酸味和分解油脂。」
  千反田对这段技术层面的说明相当感兴趣,伊原的转移注意力作战成功了。
  「碱盐?听说很少食物会添加这个。嗯。我只听说过加进中式面条。」
  伊原松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可是啊,光是改良口味,可可豆本身沙沙的口感还是不好入口,于是他们尝试把豆子磨榨得更——碎,至于颗粒的大小……小千,你猜有多细?」
  巧克力的颗粒直径?我想都没想过,手上这本文库本意外无趣,我不由自主地被伊原的问题吸引,却是超乎想象的对话内容。
  相较于毫无头绪的我,千反田微微颔首回道:
  「我猜嘛……我听过和我家有往来的小麦贩售商提过,听说面粉大约是四十至五十微米,巧克力也差不多那么细吗?」
  伊原一听,立下功劳似得意地摇了摇头。
  「告诉你哦,只有二十微米呢!」
  「……好惊人哦。」
  这是应该讶异的数字吗?毫无比较根据的我完全无从吃惊,二十微米和五十微米差了多少?
  呃,差了二·五倍。
  千反田一副大为感动的模样频频点头。
  「光用研钵和研杵,很难磨到这么细呢。」
  「这就跟没有冰淇淋搅拌机就无法制作冰淇淋是一样道理,所以在家里要从可可豆开始制作巧克力根本是不可能。」
  「真遗憾,福部同学不是一直很想要从可可豆开始制成的巧克力吗?」
  伊原一听,轻叹了口气,「我去年还不晓得手作巧克力居然这么困难。不过,阿福一定也跟我一样不知道,所以没关系。」
  「你说的没关系是……?」
  千反田话声刚落,伊原脸上浮现笑容。不,不是爽朗的笑,讲得夸张点,甚至可如此形容:「听到她的喉头隐隐发出咕嘟声响,我毛骨悚然,背后不由得冒出冷汗,只见这位少女的嘴角清楚浮现迎向黑暗热情的扭曲喜悦。」伊原紧握拳头,视线瞟向斜上方,郑重宣告:
  「我要做出无可挑剔的手作巧克力!万一阿福还要给我挑三捡四,我就关住他,然后把我们聊到的那些资料钜细靡遗地讲一遍,让他听清楚!要是他还不收下……我就硬把巧克力塞进他嘴里!」
  真的不要惹来女人的怨恨。若说不该一竿子打翻一船女性,至少不要惹伊原。她表达方式夸张了点,却不是玩笑。里志真可怜,去年嬉闹瞎扯一番推开了伊原的巧克力,落得今年下场,只能说自作自受。
  面对伊原的执着,千反田不禁有点吓到,挥舞着手试图安抚伊原,接着像是要拉回话题似地问:
  「那、那么,你打算做什么样的手作巧克力呢?可以当作材料的巧克力有好多种呢……」
  伊原好像早已决定,想都不想就回答:
  「我要做心形的。用模具塑型。」
  「呃,可是那不就……」
  「我知道那样毫无创意,可是,去年被拒绝的原因是那个啊,今年一定要让他给我收下。」
  接着伊原探出上身,像在说「接下来我要讲重点了」,千反田也跟着凑上前,两人的额头近到几乎要贴到一起。
  「我会用最顶级的巧克力来做,就是糕饼店会用的那种。小千,你知道哪里在卖吗?」
  千反田不知为何压低了嗓音,回道:
  「嗯……批发市场旁边,有一家在卖专业等级的食材,去找找看说不定有。」
  伊原也低声说:「你可以带我去吗?」
  「好的。这星期天如何?」
  「就这么说定。不要让阿福知道哦。」
  「我知道。」
  好姊妹之间立下约定。
  虽然不太重要,我毕竟是男生,又是里志的朋友,解释成她们信任我也无所谓,但我似乎是压根没被当成一回事。我如此想,伊原像突然察觉我的存在似地喊了我。
  「对了,折木。」
  「……嗯?」
  我也装出现在才察觉伊原在场的声音回应,但伊原无视我的体贴,难得地冲着我露出温柔的微笑说:
  「你也不要讲出去哦。」
  「嗯。」
  「……绝、对、不、准,哦。」
  我当然不会讲啊,所以,麻烦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好吗?

  隔天放学,伊原和千反田约好在地科教室进行巧克力会谈,我决定避开两人,早早回家。
  二月风冷,我拉紧军装大衣的前襟,走进离校人潮。去年我还是中学生,每天放学都直接回家。我每天都过得漫无目的,早回家也没有预定要做的事,我试着回想去年放学后的时间怎么度过,却想不出做过什么。不过说到漫无目的,今年和去年倒完全没变。
  随着人潮来到大马路,走过桥上狭窄步道,进入商店街。冬季微弱的阳光到傍晚完全失去了威力,不知不觉身边同校学生的身影只剩两、三人。虽然不至于冷到大家都不想出门,但四下人影的确愈来愈少,唯有汽车川流不息。
  我走在铺了瓷砖的步道,经过和服店、精品店和理发店,咻咻风声夹杂细微的电子声响传进耳里,理发店的隔壁就是电玩游乐场。我经过店前,无意撇见店门前成排停放的脚踏车当中有一辆越野车很眼熟,车头左把手以布条缠着补强,正是里志的车。
  我看了看手表。没特别想打电动,但也没急着回家的理由,那么当然遵从本人的信条:「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尽快做。」换句话说我该采取的行动只有一个——直接回家。
  然而眼前的玻璃自动门却在此时打开,走出来的是里志,似乎是看到我才迎上来,依旧是平日那副满面笑容的表情,朝我举起一手打招呼:
  「哟。」
  「噢。」
  里志瞄了一眼我的神情,说道:
  「看来你没有事要忙嘛。」
  干么讲这种不言自明的事。我没坑声,这小子自顾自伸出大拇指比了比电玩游乐场的店内继续说:「你来得刚好。如何,要不要来久违的一局呀?我研发出了里志独门必杀技,可是光是跟CPU对打,总觉得不过瘾。」
  看来他在约我打对战游戏,但我打了个小呵欠回:
  「我很久没玩了啊。」
  里志一听,露出老神在在的神情:
  「我也是呀,不过奉太郎,根据中央教育审议会简称中教审的报告,现代的小孩子都沉迷于电玩,换句话说,要是身为现代的小孩却完全不碰电玩,会成为教育层面的问题哦。」
  我耸耸肩回应,朝店门走去。反正也没拒绝的理由。
  睽违许久再度踏入电玩游乐场,不知是否为了营造正面形象,店内照明亮得刺眼,印象中弥漫着烟臭味的空气不复从前,但相对地店内几乎没有顾客,小型机台全被摆到角落,成排映入眼中的都是没见过的大型机台。
  许久没来电玩游乐场了,上次来是什么时候来着?我几乎不曾独自踏进电玩游乐场,去年……不,应该是前年,常来的那阵子几乎都和里志一道。
  机台荧幕映出的净是不认得的新游戏,毕竟两年没来,有种走进异乡的感觉,相较于茫然望着店内的我,里志迳自朝店内快步走去,到某款机台前才停下脚步转头看我。
  「如何?还记得这款吧?」
  里志挑的机台我有印象,那是我和他从前一起对战的游戏。驾驶舱造型的黑色机台两架并排摆放,是操控机器人对战的模拟游戏。这一两年,或者更早以前,这款游戏机就一直摆在店里。里志一边张开双臂,高声说:
  「四射的弹药,交错的光线!这是男人的浪漫啊,我总不可能找摩耶花来一起玩嘛。」
  「就算是其他的电玩,她也不会来吧。好啊,我就陪你玩玩,不过可能不太顺手哦。」
  「放心啦,马上就会想起来了。那么,手下留情哦。」
  里志一说完,娇小的身躯立刻滑进驾驶舱,没多久机舱便传出振奋人心的电子音效。我放下侧背包,脱去军装大衣,一身轻装钻进另一个驾驶舱,将百圆硬币投进投币口,按下与里志对战的选择键。里志挑的机体与他两年前惯用的是同一款,擅长空中战,机动性佳,躯体细长,右手内藏机关炮,机体前胸装设有一具光束炮。我也老实地挑了从前惯用的机体——崇尚大舰巨炮主义的重装火力机型,低重心的稳重外型,右手握有滑膛炮,双肩则扛着雷射炮。
  荧幕上映出两台机器人,战场由电脑自动挑选,这次选上的是航空母舰的甲板。根据我模糊的记忆,这个战场遮蔽物少,对里志那架注重闪躲的机体有些不利,嗯,不过相较于两年没练功的生疏功力,这对里志应该不成问题。

  合成语音说出:「Get Ready」,面板上只有两根操控摇杆和五个按键。「GO!」
  比赛三局定胜负。最开始的第一局,里志贴心地把大半的对战时间都花在让我熟悉操作上头,剩下不到十秒,我依照记忆中的操作方式发射雷射炮,正巧直击中在我射程内晃荡游玩的里志机体,我听见隔壁驾驶舱传来「呃啊」或「喀啊」之类的怪声。四下几乎没有其他顾客,这小子这样嚷嚷也太丢脸了。荧幕上装甲薄弱的里志机器人颓然坐到地上一动也不动。
  第二局开始前,里志匆匆忙忙地离开机台,探头进我的驾驶舱里说:
  「如何?可以正式来了吗?」
  「嗯,大致回想起来了。快开始喽。」
  「OK,那就不放水了哦。」
  刚传来里志回座坐下的声响,第二局就开始了。玩到一半,里志的机器人突然不见踪影,看样子他来真的,我也猛地让机器人开始狂奔,脚边地面随之冒出青色的火焰。我的机器人转着躯体搜索敌方,一察觉对方在我的正后方,登时一扯扳机,右手的滑膛炮开炮,然而对方在炮火抵达前又一溜烟跑不见人影了,移动速度之快,我的机体完全跟不上。
  对,就是这种感觉。我一边回想过去的经验,总之现下尽可能闪躲,不过说是闪躲,也只能一味地狂奔。里志的机器人飞上空中,机关炮弹宛如弹雨般从天撒下,不过我的装甲设定很厚,中弹几次也无所谓。
  中学时代,我们每次玩这个游戏,最后分出胜负的方式只有两种,要不就是我机器人的重火力在游戏一开始没多就把里志的机器人杀得片甲不留,要不就是里志那架机动性佳的机器人不断逗弄闪躲我的机器人直到游戏时间结束,大多是里志得胜,他总是说:「奉太郎,你太急着分出胜负了啦。」
  一瞬间,敌方出现在我正上方的空中,再不迎战稳输,于是我朝敌方所在的大致方向发射雷射炮,但敌方却突然迅速降低高度,轻巧闪过炮火,同时朝向维持姿势的我方,射出最大火力的光束炮,我完全闪不过,主导权完全在里志手上,我连续被机关炮火攻击,胜负已定。
  第三局。
  「GO!」的话声刚落,我的机器人倏地全力往前跑,试图缩短敌我距离,里志的机器人没料到我来这招,只能转头就逃,我把握机会连续发射滑膛炮,当中一发正中里志的机器人,装甲薄弱的里志机器人肯定元气大伤。
  不过里志也不是省油的灯,我以为这下他好一阵子全力闪躲逃避,没想到他的机器人当场站稳脚步,突地发射光束炮,来得太快,我没来得及反应,我的机器人中弹而弹飞开来,应声倒地。
  我的机器人正在爬起来,里志持续以身上搭载的各式炮火猛攻,完全是出乎意料的攻击战术。我或以狂奔闪过,或以装甲承受炮火。
  「……咦?」
  我忙着操控摇杆,不经意察觉一丝奇妙的感觉。从前和里志对战时,他是这种战术吗?
  不,很明显不同。
  里志从前的战术不是这样。敌我的炮火不断攻向彼此的装甲,游戏时间仅剩不多。里志预测到我的滑膛炮攻击,漂亮地躲开,他的机器人乘着气势突地朝我方逼近,眼看荧幕上一架细长的机体急速朝我的机器人冲来。
  然而迎面靠近的机体恰恰成了雷射炮的最佳标的,我的手指扣上扳机,这一刻我想起来了。
  对,里志从前的战术是「胜利至上」,为求胜利不择手段,一发现战况不利便逃之夭夭,静待绝佳时机,要是战况是逃得了超过游戏时间就能得胜,他会不断逃下去,但相对地在适合攻击的时机则全力出击;不仅如此,他还会利用电脑偶发的状况或程式缺陷取得胜利,总之里志眼里只有求胜。要是运气不佳输了比赛,他从不掩饰懊悔或愤怒,相当不服输。我之所以后来不再跑电玩游乐场,老实说是不太能接受里志的执着。
  那现在这个突袭怎么回事?莫非想引我上钩?
  我回过神,自己扯开扳机,眼看我的机器人摆好发射雷射炮的姿势,里志要是这时猛地煞住脚步逃向空中,从空中发射光束炮攻击我方,游戏时间就到了。
  然而里志没那么做。荧幕上大大映出里志机器人的右手,光剑倏地伸长,他竟然打算近距离肉搏?太乱来了,这个距离怎么可能冲上前来砍人?
  剑尖即将划过我机体的前一秒,我的雷射炮以极近距离击中敌方,里志的机器人顿时弹到千里之外。
  最后二比一,我赢了。

  荧幕上「YOU WIN!」的字样还没消失,里志突地探头进我的驾驶舱,他此刻不知是何表情,没想到竟一如平日的笑脸,兴奋地劈头看着我说:
  「哎呀呀,真是精彩的比赛呀!奉太郎,你真的两年都没打吗?你摇杆也操控得太顺手了吧?都说脚踏车和游泳、骑马都是学起来就一辈子不会忘的技术,看来操控机器人对战电玩也该算进去了!」
  讲起玩笑话也依旧高明,的的确确是平日的里志。至于我,嗯,赢了游戏没有不开心的道理,我戏谑一笑回他:
  「应该是太久没玩,恢复到新手状态,这是新手的好运呀。」
  我获胜了,所以电脑显示我得以免费与电脑对战一场。里志指指荧幕,示意我继续玩,于是我随手按下对战键,随意玩一玩,结束了比赛。
  荧幕出现结束画面,我钻出驾驶舱,没想到迎面有人递上来一罐罐装咖啡,还拱着身子的我抬头一看,拎着咖啡的是里志。
  「奖品。请你的。」
  我接下咖啡,虽然只是罐装饮料,但是像样的热黑咖啡,我欣然收下,拉开拉环问里志:
  「怎么了,相当豁达嘛。」
  「硬拉你进来陪我玩,谢礼也算在里头喽。」
  「你真的觉得拉我来玩很不好意思?」
  「别傻了。」
  即使是罐装咖啡,还是热的最好喝,然而我天生怕烫。我倚着一旁的机台,小口小口啜着咖啡。
  里志的态度相当自在,心情也很好。但这副「平日的里志模样」却与记忆中的他大相迳庭。这小子明明输了游戏,怎么都觉得不太像他。
  「我说里志,第三局的最后啊……」
  「嗯?喔,扎扎实实地吃了你一炮啊。」
  「为什么不逃向空中?要是你从空中攻击,我稳输的。而且,你居然还选择近距离肉搏?」
  里志滑稽地耸耸肩说:
  「巨型机器人最大的浪漫就是近距离肉搏战了呀,唰地一刀毙命,很痛快呢。嗯,大刀阔斧以主炮给对方冷不防的一击也很爽,以结果来看我个人很满足啦。」
  讲得云淡风轻。若相信这番话,表示里志求的不是胜利而是浪漫,换言之,他是追求有趣而输了比赛。
  的确很里志。一名随兴之所至追求快乐、凡事趣味至上的人,的确可说再适合不过的输法,就我所认识的里志确实很可能做出这种事。
  只不过,方才那一瞬间我感受到的奇妙感觉又如何解释?
  「好!接下来就看我的里志独门绝技2号发威啦,让你瞧瞧传说中的大满贯『一筒摸月』的厉害!」
  我依旧小口啜着咖啡,身旁的里志朝麻将游戏机投了硬币。望着硬想兜牌的里志,我的脑中,两道身影交错来去。
  输了游戏忿忿地猛敲机台的里志,还有请赢家喝咖啡的里志。

  3

  审判日终于来临,无视于人们衷心期望它不要来,时间不曾停下,日历也确实逐页翻新,既然无法避免它的造访,那请以光速度过这一天吧,任谁都不会阻止那狂奔的脚步。
  今天是二月十四日。正月时在附近神社拿到的月历上,这一天宛如理所当然地记载着「情人节」。我早上一起床,发现房门前摆着一只小礼盒,想也知道是姊姊开的无聊玩笑。我打开盒盖,里面是一片巧克力片和一张写字的便条纸,上头写「送你一片巧克力片!谨代表折木供惠对你的衷心『哀』怜。」
  看我的外脚背踢!我把巧克力连同礼盒一并踹进房间,上学去了。
  神山高中一切一如平日,学校允许学生在制服外加上防寒衣物,上学路上看得到大衣、厚夹克等各式保暖穿着,比起其他季节要热闹许多。踏进校门,校园内没有弥漫甜甜的香气,命运的一天,就这么平静无波地揭开序幕。
  午休时间,我想买个核桃吐司当午餐而前往福利社,投入人海,顺利买到仅剩的最后一条吐司,钻出人群时才看到千反田也在混乱的学生当中买东西。这家伙不论个性,光看外表,完全是好人家出身的大小姐模样,所以看到她这副挤在人群中的光景总觉得很滑稽。千反田也看到我,努力拨开身穿制服的男女同学,来到我面前。
  「你好,折木同学。」
  「嗯。」
  千反田一边调整领巾,我看到她手上只拿了一个利乐包饮料,虽然不关我的事,我还是问了:
  「千反田,你的午餐该不会只有这个吧?」
  千反田一听,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说:
  「不是的,我有带便当来,只是……最近迷上喝这个。」
  我看向她亮到我眼前的饮料,那是抹茶牛奶,先不管她怎么会爱喝这奇妙的口味,抹茶里不是有她不喝的咖啡因吗?算了,反正有所谓的安慰剂效应,我决定别戳破这一点。
  杵在拥挤的购物人群当中会给其他人造成困扰,我们俩走出福利社,千反田的教室刚好在我教室隔壁。
  我们慢步走着,聊起了伊原的事。
  「后来伊原的巧克力怎么样了?」
  千反田露出微笑,她的神情甚至有些得意。
  「她决定用COTE D’OR(注),虽然我觉得用雀巢就很足够了。」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她似乎没打算进一步解释,于是我开口问:
  「那是什么?」
  「啊,抱歉。她决定用比利时产的巧克力制作,本来很犹豫要不要用瑞士产的就好。」千反田继续说:「很辛苦呢,我们跑去店里买了各式各样的巧克力,回家逐一试味道,是很难得的经验,不过一直吃巧克力……说真的,我可能好一阵子都不会想碰巧克力了。」
  她说着嘻嘻笑起来。我想象这家伙和伊原待在地科教室里面对面坐着,把倒在桌上的各式巧克力,从这一头试吃到那一头的景象,我也忍不住笑了,那一定像眼看一座堆到天花板的巧克力山一点一点变矮吧。
  「吃了那么多的巧克力,不会长痘痘吗?」
  「我没事,可是摩耶花同学的脸颊长了一颗满明显的,她贴了OK绷遮住了。」千反田一脸神往地说:「摩耶花同学自己做心形的模子哦。我都不晓得她手那么巧,模子上还雕刻精细的装饰……两个面对面的邱比特,真的很可爱呢,只可惜木模好像不太适合制作巧克力,边缘部分可能没办法很平整。」
  「别看她那样,毕竟是漫画研究社,应该很会用美工刀,不过雕刻刀技术我就不确定了。」
  「摩耶花同学专注力非常高哦。所谓带着满满的心意制作,就是指这个吧……真的好厉害。」
注:克特多金象,知名比利时巧克力品牌。
  带着满满的心意制作吗?就我所见,伊原的长处是惊人的专注力,要说容易沉迷事物到忘我的是千反田,擅长专注的就是伊原了。顺带一提,里志是同时针对多样事物抱有高度兴趣,至于我,不用说,大部分的事物都兴趣缺缺,更别说这次的伊原巧克力雪耻战,她根本赌上性命在制作巧克力。
  「然后呢?巧克力送出去了吗?」我问。
  千反田一听,摇摇头,微微蹙起眉。
  「这部分有点遗憾。本来亲自送出去比较好……放学后可以送去社办,可是摩耶花同学说漫画研究社那边有事怎么都走不开。」
  「所以?」
  「她说她会先把巧克力放在社办,再请福部同学自己去拿。虽然不一定要等到放学,只要在二月十四号这一天送出去,情人节的仪式就算成立了,明明还有其他方法……」
  嗯……千反田很遗憾,但以若无其事的态度把巧克力抛给对方也别有一番风情,感觉里志也比较希望是这种方式。
  这时,千反田像突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我。一脸严肃的她和我面面相觑。
  「啊,对了,折木同学,今天是情人节……」
  「……」
  千反田说着轻轻低下脸,再抬起头时,脸上的神情恢复了开朗。
  「我家的习惯是,真正亲近的亲友之间,反而在年末或中元节都不互赠礼物,所以我没有准备情人节巧克力给你,还请多多包含。」
  ……是,知道了。
  虽然我打从出生至今从没想过情人节可以和中元或新年相提并论。
  路过的二年级同学不知是否听到我们的对话,忍着笑意,快步超过我们俩,我不禁想踹那个人的屁股一脚。

  放学后,我把课本和其他杂物塞进侧背包里,里志来找我,他手上那不离身的束口袋里不知塞着什么,撑成了饱满的长方体。里志边晃着束口袋边问我:
  「奉太郎,你等一下要干么?」
  我本来想回他说,太蠢了,我决定不去地科教室,早早回家去。但我无意间瞥向窗外,发现方才开始下的雨雪(注)有愈来愈大的趋势,虽然我的鞋子和大衣都防水,也带了伞在身上……
  「我想等雨雪停了,还是晚点下成雪了再回家。」
  「在这里等?」
  我思考一下。暖气停了,教室非常冷,而且情人节放学后要是有个等雨雪停的男生独占空教室,也会造成其他「使用者」的困扰,我还没那么不知趣,然而要是去社办等,请恕我再次强调,那太蠢了。
注:日文为「みぞれ」,介于雨和雪之间的雪花,非常潮湿。
  「不了,我可能去图书室吧。」
  接着里志一副等我这么说的神情点点头,从束口袋拿出一本书递给我,那是四六判(注)大小的精装本,书名是红极一时的小说,如果我没记错,故事描述过着平凡生活的男女因为些许的不合,发展成无可挽回的惨案,死亡的阴影甚至席卷了整个城镇!之类,我实在不敢看恐怖故事。
  「你怎么看这么偏的书……就算你推荐,我也不会想看。」
  「我没有要你看啦。不好意思,可以帮我拿去还吗?快到期了。」
  我没应声,直接把那本书和活页本一并收进包包里,然后停下手问里志:
  「你呢?要去社办吗?」
  「嗯,是啊。」里志回是回了,但回答得心不在焉。我有些在意他为什么这么不起劲,一边说:
  「听说伊原不会过去哦。」
  里志显得很讶异,似乎没料到我知道这个消息。嘀咕着:
  「噢?你消息很灵通嘛。是千反田同学告诉你的?」
  「听说漫研那边有事抽不开身。」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
  「千反田一直很遗憾哦,伊原——」
  里志像堵住我的话似,很快说道:
  「他们漫研现在啊,内部起了点纷争。原本只是水面下的对立,文化祭之后问题浮上台面,印象派和理性派两组人马在争主导权,要是再恶化下去,历史悠久的漫画研究社恐怕避免不了分裂了。以人数来看印象派比理性派是三比一,个人是觉得有点寂寥啦,摩耶花正是理性派的领头人物。所以我想她说今天走不开,八成是跟这件事有关吧。」
  我知道里志硬把话题带开,但我决定不追究这部分,问起他刚说的奇怪语词。
  「你说印象派跟什么来着?」
  「理性派。嗯,你要叫做注重角色派和注重故事派也可以啦,他们现在双方好像吵得很凶,可能的话我也想参一脚啊。」
  里志讲得口沫横飞,一副就是想说,比起二十四日的计划,这种社团内部丑闻要有趣得多了。不过这都不重要。
  「那两派的名字,是你取的吧?」
  里志一听,有些傲慢地耸耸肩说:
  「本人对于引领潮流者的憧憬依然健在呀。」
  说着他又晃起手上完全瘪掉的束口袋,我结束和里志的闲扯,背起侧背包,军装大衣挂上前臂,踏出了教室,里志也随后走出来。由于通往专科大楼的连接通道和图书室位于反方向,我们俩在教室前道别。
注:日本书籍常见尺寸,约为127mm×188mm。
  「那就改天见啦,折木君。」里志刻意以演戏的口气说。
  我带点玩笑的语气回他一句:
  「加油喽。」
  「加什么油啊?呿。」
  还用问吗?当然是加油迎战前来雪耻的那一位呀。

  图书室意外空荡,明明放学后天候不佳,很多人都会跑来这里杀时间。
  我先把里志的书放进还书箱,就近找了座位放下侧背包,到书架前找适合杀时间、快速翻阅解决的书,结果挑了一本中南美知名景点与遗址的摄影集。架上也有介绍欧洲或中亚的书,我之所以选了中南美,或许出于想向巧克力发源地致敬的心情。
  一翻开书就看到知名马雅金字塔,以及绿林遍布的盖亚那高地上,由数处深不可测的凹坑所构成的奇观。继续翻页,映入眼帘的是足足有人脸大的果实,这是直接长在树干上的奇妙植物,图说写着:「Theobroma coco:『Theobroma』的意思是『神祇们的食物』。」却没标示原文是什么国的语言。
  我望着照片,出乎意料地意识到今天的特别之处。尽管在意情人节却对圣诞节没感觉有点说不过去,但上上个月的二十四日没有什么特别感动的事。于是我思索起为什么会这样,可能是伊原的雪耻战引起了我的兴趣,但更大的原因是一起床就收到了巧克力礼盒,多亏那样东西,提醒我今天是十四日。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即使我在意这个日子,也不代表比去年还要期待这个节日。
  这么说好了。如果此刻有人红着脸来到看着马丘比丘下水道照片的我身边——当然,这个人的设定是女学生,然后递出一个心形巧克力说:「请收下这个!」这时我会想什么?
  嗯,当然是开心吧。
  然而,这份开心和自己意外地被认可为一个人类所感到的开心是同样程度,好比随意画下的画碰巧在市立美术馆的绘画比赛中得奖,这两种状况的本质差不多,讲得更白话一点:「我完全不懂这画好在哪里啦,不过要颁奖给我,我也欣然接受,谢了。」
  结论是这个插曲是否能够让我内心萌生恋爱的喜悦,这件事有待商榷。我的信条是:「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尽快做。」这个信条带给我的主要是怠惰,同时也稍微让我以不同角度看待人际关系。
  古籍研究社让我感受到宛如俱乐部般的轻松心情,是因为里志、千反田和伊原,我们彼此都不会纠缠对方,就算千反田的好奇心三天两头搅乱了我的安宁生活,要是我真的打死不想碰,那家伙倒也不曾死缠烂打地拉我进去搅和。事实上去年的「冰菓」事件也好、「女帝」事件也罢,千反田都没有强硬地叫我帮忙,她确实很强势,却不会强求。如果她的说法是「这是你应尽的义务」或「你理所当然应该这么做」,或泪流满面地哀求:「求求你帮帮忙!求求你帮帮忙!」我可能当场退出古籍研究社。
  可是这种生活态度有办法面对男女感情吗?我能够对心仪的对方做出期待或强求吗?有此一说,生物的存在是为了留下自身遗传因子,也就是为了繁衍子孙,所谓恋爱则是升华的繁殖欲望。就这观点来看我仍是不完全的生物。不过好歹也长成人类的模样,没必要钻生物学欲求论的牛角尖,是不完全的生物也无所谓。
  如果说非得欲求什么,巧克力就够了。尽管我喜欢苦的东西,但来点甜的也很不赖。
  我一边看着栖息丛林的毒蛙皮肤鲜艳的橘色,一边思考这些事。
  「终于找到你了,折木同学。」
  出其不意地有人喊我,我一回头,千反田的脸庞近在我眼前,我的视线不偏不倚地和那双大眼睛对个正着,我不由得别开眼。
  冬季空气干燥,惹得喉咙痛起来。我干咳一下。
  「……终于找到?是要找我干么吗?」
  「不是的。」
  「……」
  学生稀稀落落的图书室里,千反田环视一圈之后,低声说道:「我是想福部同学会不会刚好跟你在一起。」
  原来是要找里志。
  「我和那小子又不是成天黏在一起。」
  「这我晓得……你知不知道福部同学人在哪里?」
  我正想回说不知道才发现不对。里志说要去地科教室,如果他真的去了,千反田不可能还跑来找人。
  「他没去地科教室吗?」
  千反田微微点头,「等得有点久,我想还是看一下状况。因为是摩耶花同学约好的,我想福部同学应该不会忘了,不知道是不是临时有什么事。」
  嗯。看了一眼手表,虽然不记得确切时间,里志刚才说要去社办之后和我道别到现在还不到三十分钟,现在接近五点,夕阳逐渐下山,难怪千反田会担心。
  不过这就是福部里志,他绝对不会恶劣到老让人等他,但三十分钟左右绕去东瞧西玩,很像他会做的事。
  我把手边的摄影集翻过一页,望着墨西哥城的全景,然后回:
  「那小子的时间观念比较松散啊。不过他说过要去社办的,再等等看吧。」
  「的确是没有约好几点几分要到,也不能说他迟到。好,我知道了,我再等等看。」千反田说到后来的语气仍带有几分不安,但还是一甩黑发离开了。里志这小子,就是不肯把事情处理得圆满一点。好啦,我也差不多该回家了。但往窗外一看,雨雪依旧没有停止的迹象,没办法,我又深深地坐回椅子,翻开摄影集的下一页。

  4

  在我完成一路从墨西哥城到里约热内湖的模拟体验之后,雨雪终于停歇。摄影集放回书架,正要穿上白色军装大衣,顾客上门了。
  图书室的滑门喀啦喀啦地拉开来。
  「折木同学!」
  禁止喧闹的图书室里,千反田完全无视规矩,气势汹汹地冲来找我。我连忙张望四下,正想叫她安静点,但图书室只剩下我、图书委员,还有图书室的司书(注)糸鱼川老师。
  千反田的神情和刚才找我时完全不一样,双唇紧抿,原本就很大的眼睛张得更大,看来发生了不妙的事。拎着束口袋的里志出现在千反田身后,一脸疲惫,少了几分平日的开朗。
  「奉太郎,你还在啊。」
  「我不是说我要等到雨雪停才回家吗?」我交互看了眼前的两人,再望着千反田说:「看样子你这回来是要找我?不过我要回去了。」
  千反田先是轻轻颔首,接着重重地点了头说:
  「嗯,是,我晓得,已经很晚了。可是,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帮忙。」
  「抱歉,今天没办法。不管我能不能帮忙,都明天再说吧。」说着我就朝门口走去。
  然而千反田却挡在我面前,我不禁板起脸。千反田垂下眼说:
  「对不起,请你先听我说……是我的错,我一时大意,让社办没人留守,我真的很对不起摩耶花同学……」
  看来这次事情不像平常一样源自于她爆发的好奇心。我仔细一看,她双拳紧握,白皙脸庞更面无血色,是匆忙冲来的关系,还是另有原因?她的双脚也在微微颤抖。
  我简短地问里志:「发生什么事了?」
  「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啦。」
  这时千反田像要盖过里志的话似地开口了,但声音非常微弱:
  「巧克力……」
  「巧克力?」
  「摩耶花同学的手作巧克力被偷了!她费了那么多心力才完成的巧克力!」
  我看向里志,他只是一脸无奈地耸起肩,点点头。
  原来是伊原的巧克力被偷了。
  嗯,是喔。
注:学校管理图书室的教职员。
  那还真是遗憾。
  打从我进到神山高中,加入古籍研究社的这十个月来,遇上了一堆麻烦事,次数恐怕相当于我整个中学三年遭遇过的事件。而这些事件全都是经由千反田找上我的。
  解决那些事件没有撼动我的节能信条,但不可否认的是当我去做那些「必要的事」时,脚步的确轻快。
  所谓一脸苦涩,大概就是我此时脸上的表情吧。我带着这副神情,把军装大衣穿上,开口了:
  「走吧。去找出来。」
  唉,我好不容易等到雨雪停了啊。不过这也是处世的人情义理之一,毕竟我和伊原尽管缘分浅薄却很长久,她要是得知辛苦做的巧克力被偷了,不知会是什么表情,我可一点也不想看到!
  因为,我实在不敢看恐怖故事。

  走过连接通道,来到专科大楼。
  地科教室位在四楼,我正要走上楼梯,里志叫住我。
  「等等!」他伸掌朝我一挡。
  我明白他在干么,眼前的楼梯被黄黑相间的塑胶带围起。这几天,校内分区进行打蜡,塑胶带上垂挂了一块牌子写着:「楼梯刚上蜡,禁止通行」。
  专科大楼共有两道楼梯,于是我们绕去另一道,走上三、四楼之间的平台时,一名一年级的鬈发男同学出声问我们:
  「不好意思,可以帮我看一下吗?这样有没有水平?」
  他正在把一张海报贴上公布栏,海报内容是「工艺社毕业展 展场:1-C教室」。我本来打算随口敷衍说很好啊,然后速速上楼去,然而身后的里志却出声了:
  「你放太低喽。」
  我朝海报一看,确实右侧偏低。接着千反田也开口:
  「这张海报,是故意裁成梯形的吗?」
  这位谍报员(注)……不,工艺社社员听言,退开公布栏一步再望向海报,盯了好一会,轻声嘀咕了一句:「哎哟,我在干么呀。」
  接着只见他掏出美工刀和尺,拆下海报,坐到阶梯上,例落地着手修正。
  我在心中默默地祝福他制作顺利,一边朝地科教室走去。
  打开门锁,进到室内停下脚步,扑面的寒冷令我全身一颤。可能因为我一直待在室温的图书室,但这里未免也太冷了。
  千反田走到摆在教室正中央的课桌旁,手放上桌面说:
  「东西本来放在这里。」
注:日文的谍报员称做「工作员」,工艺社社员则是写做「工作部员」。
  原来如此。确实此刻桌上不见巧克力的踪影。
  然后我还没开口,千反田主动详细地描述起来。
  「那个巧克力用红色包装纸包着,没有绑缎带,至于大小……因为是心形的,最宽的部分……」她伸出双手比画出一小段距离,逐渐拉大,等到和她自己的体宽差不多时,偏了一下头,又把距离稍稍缩小一点,接着看向我说:「大概这么宽。」
  千反田似乎不止五感、记忆力和观察力超群,空间认知能力也相当优秀。话说回来,那块巧克力还真大。
  「伊原知道这件事了吗?」
  「我还没跟她说。这么做有点卑鄙,可能的话,我想先试着找过之后再告诉她。」千反田频频抚着桌面,好像这么做巧克力就会回来似的,「巧克力本来一直放在这儿的,然后我去找福部同学,那时我的手表显示大概是四点四十五分,回到社办的时候应该是刚过五点没多久。都怪我,想说只离开十五分钟应该没关系,懒得把社办门锁上……」
  她说到后来已经细如蚊声。以她重情重义的个性,会如此自责并不奇怪,但看来她心理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里志开口了:
  「哎哟,不过千反田同学,你又不是摩耶花的巧克力管理员呀,不必那么在意啦。」
  「可是,我也很对不起福部同学你……」
  「我就说责任不在你身上嘛,如果要说千反田同学有错,迟到的我才是最恶劣的。」
  我很讶异,没想到里志这个某种意义来说不懂得体恤他人的冷血汉也有这一面;另一方面,有着火热的心的我虽然不是冷血汉,我决定还是别轻易说出可能不甚恰当的安慰话语。
  我环视社办。地科教室里只有很一般的配备:讲台、黑板、课桌椅、扫除用具柜,如此而已,放眼望去一览无遗。
  但课桌共有四十多张,我以拳头轻敲身旁的桌面,问道:
  「确定东西不在这间教室里?桌子抽屉都检查过了吗?」
  「嗯,这里没有哦。我和千反田同学一起找过了,很确定。」
  我想也是。
  不,等等。
  「不是只有千反田一个人找过这里?」
  回答的是千反田。「是的,我回社办的途中遇到福部同学,我们是一起回来这间教室的。」
  「我在刚才那道楼梯遇到千反田同学,就是三、四楼之间的平台那里。」
  原来如此,在那道楼梯遇到的。
  我脑中闪过了什么。我把军装大衣的衣摆一甩,转身就要走出教室。虽然很懒得走动,但目的地不远就走一趟也无妨。千反田见状问我:
  「你要去哪里?」
  「那个谍报员在那里待了多久?」我边说边走出社办,两人也跟了上来。
  「谍报员?谁啊?」
  「就那个鬈发男,在贴海报的。」
  「……你是说工艺社的同学是吧?」千反田接着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去找福部同学的时候,看到那位工艺社的同学正把海报摊开。」
  「太好了。」
  里志似乎立刻听懂了我的言下之意,不过考虑到偶尔会不可思议地迟钝的千反田,我还是补充说明道:
  「谍报员要是这段时间一直待在那儿,说不定会记得哪些人经过楼梯。毕竟另一道楼梯上了蜡无法通行,上下楼的所有人都得经过这道楼梯。」
  「噢,对耶!你说的一点也没错!」
  原先消沉的千反田发现了一线希望,声音开朗了起来,但相对地里志却显得严肃。
  「有没有可能是那个谍报员偷的?」
  「不可能。」
  「咦?」
  「哪个人偷了东西之后,还有办法逗留在现场附近检查海报有没有贴正?」
  我们弯过转角的女生厕所,走下楼梯,来到公布栏前,谍报员仍忙着以美工刀修正海报,一见我们三人,便把海报摊开来问道:
  「这样如何?」
  千反田只看了一眼,便毫不留情地说道:
  「变成四角都不是直角的平行四边形了哦。」
  「……」
  「海报的事先摆一边,我们有事想请教你。请问你还记得你在这里贴海报的这段时间里,有哪些人经过吗?」
  面对千反田无比认真的眼神,谍报员有些不知所措,转而问站在千反田身后的我和里志:「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犹豫着怎么说明,里志简洁俐落地回答了:
  「出了点状况。我们怀疑是走过这道楼梯的某人干的。」
  「是哦……」谍报员好像还是不甚明白,但大概也觉得无所谓吧,只见他爽快回道:「我记得哦。」
  「总、总共有几个人经过?」
  面对激动的千反田,谍报员笑着回答:
  「三人。」
  三人啊。所以也就是说,是那么回事了。
  「请问是哪三个人呢?」
  呃,你果然很迟钝呐,千反田。我从身后戳了戳她的肩膀,这位名门大小姐回过头来,于是我依序指向自己和她。
  「这两人,加上里志共三人。」说完我望向谍报员寻求确认,他点了点头。
  「你确定吗?」千反田追问谍报员。
  谍报员保证:「别看我这样,我对见过的面孔可是过目不忘的,而且我贴海报也没贴到那么忘我,连有人经过都没感觉。」
  千反田转头看我,一脸纳闷地问: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偷瞥了里志一眼,回答千反田:
  「没有怎么回事啊,简单讲就是偷了巧克力的家伙人在四楼,而且现在还在……里志。」
  「嗯?啥事?」
  「专科大楼四楼有哪些社团?」
  里志一听,得意地挺起胸膛说:
  「这不是把我当成资料库在用了嘛,真开心。嗯,我想想哦。古籍研究社、流行音乐社、人声音乐社、天文社,还有……对了对了,思想研究社也在四楼,虽然没有社员。」里志说到这补了一句:「不过真难得耶,奉太郎这么有干劲。」
  我本来想吼他:「还不都是为了你!」算了,想了就累,何况千反田也在场,那种话说不出口。
  「那说不定拿得回来了哦?不过,那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有希望寻回巧克力了,千反田的心思转移到这点上头。没错,这点是最不可解之处。
  不过,总之。
  「总之先有效率地解决事件,动机之后再查。我们去那几个社团问问还留在学校的人吧,说不定很快就能搞定。」
  「能够马上解决就太好了。」
  千反田点点头,接着向谍报员客气地道谢,和我们一起走上楼梯。

  逐一问过还留在校内活动的社团,出乎意料地不费力气。
  流行音乐社听说借了哪里的音乐厅办小型演出,正在厅里为演唱会准备;人声音乐社的惯例是聚集在中庭练唱,但天气这么冷,唱起歌来应该也没办法清楚咬字,他们早早就结束社团活动;至于零社员的思想研究社本来就不必考虑,于是专科大楼的四楼此时还在活动的社团就只剩古籍研究社和天文社了。千反田蹙起眉头说:
  「是天文社的人做的吗?」
  「总之先去探探状况再说。」
  说着我们朝天文社的社办——第五公用教室走去,边走里志边低喃:
  「天文社啊,搞不好那个人也在哦。」
  「福部同学认识的人在那里吗?」千反田问。
  里志直率地点了头,「那个人,千反田同学你和奉太郎也都晓得哦。泽木口学姊,她就是天文社的。」
  「那位学姊啊,那我们还真是幸运——可以这么说吗?」
  很难讲。泽木口美崎,我记得她的全名。去年暑假快结束时,发生的「女帝」事件当中,和她小有交手,后来文化祭她跑来挑战我们古籍研究社,结果却自取灭亡,没记错,她参赛的料理是把香蕉扔进高汤里煮。
  第五公用教室位于地科教室隔壁的隔壁,天文社的社员真的打算偷巧克力,前后应该花不到二十秒就能得手。
  来到教室门前,室内传来开朗的咯咯笑声,我们三人面面相觑。千反田点了头,敲了门。
  「咦?来喽!」
  应门的声音相当熟悉。
  千反田拉开横向滑门。
  一阵热气迎面扑来。学校禁止学生擅自调高提供给各教室的暖炉温度,但这里的温度实在暖到豪气的地步,突然造访的人如果戴着眼镜,视野一定瞬间雪白一片。
  教室内围成一圈坐着的学生共有一、二……五人,数张课桌并在一起,桌面散放文件,不知为何,上头摆了将近十颗骰子。五人分别是三男二女,在这间炎热的教室里,男生全部穿着领制服,女生则有一名穿着水手服。
  没有穿水手服的女生就是刚才应门的人,也就是里志提到的泽木口,她不知道是不是特别中意这款发形,每次看到她都是在侧头部扎起发团,发团还以缀有黑色蕾丝的黄褐色雅致布条缠起,身穿的却是邋遢的学校运动服。
  千反田和泽木口一对上眼,立刻以十五度角低头行一礼,微笑说:
  「你好,泽木口学姊,请把巧克力还来。」
  我真该冲上去捣住她的嘴,不然就是瞄准后脑勺赏她一掌,幸好泽木口似乎没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惊人发言。
  「巧克力?巧克力怎么了?呃,记得你叫千反田吧?」
  「是,我是千反田爱琉。」
  「有何贵干?」
  里志为了避免千反田又说出劲爆之语,很快地接口回道:
  「由于事出紧急,吾等厚颜登门拜访,期望前辈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听到这胡来的讲法,泽木口登时露出孩子般的开朗笑容。怪人跟怪人果然好沟通。
  「这样啊,要很久吗?」
  「三分钟就够了。」
  双方交涉之际,我再次扫视第五公用教室内部。并排的课桌旁随意摆着天文社的社员书包或防寒衣物。种类殊异,包含五个书包,五件防寒衣物,还有一只头陀袋,对照过去的经验,应该是泽木口的包包。天文社社员全都一脸狐疑地望着我们,看样子是聊得畅快时却被我们打断,有个男的甚至露骨地摆出臭脸。
  泽木口轻轻点了两、三下头,转身高声对社员说:
  「我先暂停一下。突袭前要是入手难度高到三,加五成买下来也无所谓哦。」
  其他社员对暂停游戏的泽木口报以嘘声。
  「五成耶!有没有搞错!」
  「难度三怎么买得下手嘛……」
  泽木口挥挥手回道:「被逼到绝境还能取得补给就该感恩了吧?伪装的话,扣点可是加倍哦。」说完便来到走廊上。
  千反田再度客气地低头行礼。
  「不好意思,你在忙我们还来打扰。请问那是在做什么呢?」
  「喔,SF。」泽木口的回答非常简短。
  「科幻小说(Science Fiction)?」我不经意出声确认。
  「太空幻想列车(Space Fantasy)?」里志几乎同时开口。
  「太空战机(Star Fighter)吧。重点是,」泽木口直勾勾地上下打量着我,所谓「从头看到脚」就是这种感觉,接着她盘起胳膊,「这件军装大衣,很不赖嘛。」
  里志也顺着她无厘头的发言开口了:
  「很赞吧?学姊果然好眼光!奉太郎的冬衣就这一件宝贝,里头要藏汤普森冲锋枪都不成问题,很厉害的。」
  如果能够藏枪,我也很想藏藏看,吐你的糟时说不定派得上用场。
  泽木口依然盯着我的大衣猛瞧,千反田继续紧咬不放。
  「呃,学姊。」
  「喔,对对对。所以咧?发生什么事了?」
  「是……」千反田倏地回头看我。
  她居然有办法在这个节骨眼踩煞车,看来这十个月以来她多少有点成长。千反田不擅长委婉表达,直言不讳的个性至今也立下不少功劳,但现在我们可是将天文社的社员视为窃盗嫌疑犯,讲话太直接只怕误事。我明白她的意思,于是踏上前半步,说道:
  「呃,泽木口学姊。」
  「你是……我想起来了,侦探折木君。」
  听到莫名其妙被冠上的称号,我有点不开心,但忍了下来,指着地科教室说:
  「是这样的,原本摆在那里的情人节巧克力被偷了。」我感觉泽木口的眼神瞬间一沉,但接下来才是迂回问话的精华所在,「所以,我们现在正在寻找目击者。请问大约四点四十五分到五点之间,你们有没有看到谁经过走廊呢?」
  「抓嫌犯」说成「寻找目击者」,我也不确定这种迂回方式能不能奏效,泽木口一副很可笑的模样,嘀咕道:「偷情人节巧克力?呵,又不是偷心贼,哪会有人干这种附庸风雅的事。」
  哪里附庸风雅了?真想让她瞧瞧刚才千反田紧咬着唇的懊悔模样。
  泽木口一偏头,「四十五分到五点之间啊?抱歉哦,我们玩得正开心,没人注意到时间。不过要说中途曾经暂停游戏离开教室的人嘛,中山,还有吉原、小田都曾经暂停离席,虽然是我叫他们退出游戏。」
  五人当中有三人有嫌疑啊。我瞥到千反田沉下了脸。
  不过还有一个办法可以缩减嫌犯人数。
  「请问有没有人离席之后在收拾书包的?」
  「没有啊。为什么问这个?」
  「喔,请问小田是那位女生吗?」
  「女的叫中山。」
  面对连续发问攻势,泽木口也不禁板起脸,浑身散发的莫名其妙气质倒没变,她扠起腰瞪向我:
  「我话说在前头,我们当中可没有谁拿了巧克力回社办来哦,你要觉得我说谎就算了,不过侦探君,被这样怀疑实在不太爽耶。」
  泽木口大剌剌地说完,猛地回头拉开教室门,朝着室内大声嚷嚷:
  「你们几个,这段时间有没有谁看到任何类似巧克力的东西呀?」
  天文社的男社员当场笑出声来。
  「学姊,可不可以请你不要提起这么悲伤的事啊。」
  「真想回说我有看到啊——」
  泽木口看着我,指了指男社员,一副想说:「这就是证据喽。」的神情。
  「好啦,你们想问的就是这个?可以了吗?」
  果然无法和平收场,即使换上迂回的说法,说到底一样是在怀疑对方,不过也没办法。虽然奉行的个人信条养成我不喜纷争的个性,唉,真伤脑筋。
  至少要向对方陪个笑脸,于是我向泽木口低头行了一礼。
  「学姊,谢谢你的帮忙。很抱歉说了不礼貌的话。」
  「嗯,是无所谓啦。」
  泽木口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进第五公用教室,不知是不是我多心,门关得特别大声,没多久室内就传出「重来一轮!重来一轮!」,特别开朗的吆喝。
  千反田看了看面前紧闭的门,又看了看我,神情有些悲伤。
  「折木同学,泽木口学姊生气了哦?」
  「当然会生气啊。」
  「可是,摩耶花同学的巧克力非拿回来不可呀!」
  我回头看向里志,他也沉着脸,平日挂在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神情甚至带有一丝自嘲。
  「奉太郎……」他似乎有话想说。
  我当作没察觉,提议回地科教室再说。外头天色已暗,差不多该做个了结。

  5

  位于边间的地科教室,三面墙都开了窗户,外头寒气也容易钻进来,面对逼人的寒冷,我不禁缩起脖子。
  「还真冷。」
  我兀自嘟囔,却得到温暖的回应。
  「觉得冷哦?我倒还好。」
  「只有你一个人全身裹着大衣耶,还喊冷。」
  不,真的很冷。
  窗外点点粉白一闪而逝。雨雪刚停,这会却下起雪。大家会说「白色圣诞」,但不知有没有「白色华伦泰」的说法,听起来有点像白酒的品牌名称。
  我坐上一旁的课桌,站在我面前的千反田开口了,声音满是疲惫。
  「怎么办,折木同学,我……不想怀疑是天文社的同学拿的。」
  不知怎么回她,我只好以问题回答问题。
  「除了那边的楼梯,还有其他方法上到四楼来吗?」
  里志和我一样坐上课桌,束口袋摆在大腿上,他摇摇头说:
  「真要上来也不是没有办法,户外逃生梯加上逃生用滑梯就成了,不过两个方式并用工程相当浩大。另外,刚上蜡的楼梯也没长腿跑掉,要走也不是不行。」
  「但那道楼梯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毕竟刚上过蜡,有人走过一定会留下脚印。通往屋顶的楼梯则固定上锁,没有教职员同行,学生不可能上去到屋顶。」
  所以那道楼梯是唯一的上楼途径。当然,小偷如果尝试绑吊索从直升机垂降也不失为一种方法,但我不觉得伊原的巧克力藏匿什么惊人秘密,让对方不惜动用谍报片风格的手段也要取得。
  不,等等。如果没记错,伊原用的是比利时巧克力,一说到比利时,众所周知那里是欧盟总部所在,莫非巧克力之中藏有足以撼动欧洲和平的微晶片?这样别说吊索或是直升机,小偷动用什么都不奇怪。
  「折木同学?」
  「嗯,没事。」
  这段时间都没听到直升机的声响。
  巧克力在哪里?望着落下的雪,我想到另一个可能。
  「我说,你们找巧克力的时候,下面也检查过了吗?」
  「下面?」
  我的手指在空中画出一道半抛物线。「小偷会不会把巧克力扔出窗外,丢到楼下去了?」
  千反田摇头。「那应该不可能,我四处都找遍了。」
  还真无懈可击。那这招如何?
  「女生厕所也检查过了吗?」
  两人都大感讶异。
  「咦?」
  「你说什么?」
  「我说女生厕所。事情发生的十五分钟之内,这栋专科大楼四楼能够待的地点只有这里、第五公用教室和女生厕所呀。既然这间教室里里外外都遍寻不着巧克力,也可能某人把巧克力藏到女生厕所去了,不是吗?」
  我话声刚落,千反田裙摆一飘转身要冲出去,但刚踏出一步就意识到我不打算起身,便催促我:
  「我没想到这一点,一起去看看吧!」
  最好可以一起去。
  「抱歉,你一个人去吧。」
  「折木同学,多一点人手帮忙总是比较……」
  「千反田,要是这层楼的厕所是男厕,你冲得进去吗?」
  她似乎着急到脑子一片混乱,这时才「啊」了一声,脸红了起来,接着点了两下头致歉,迅速小跑步离开了教室。附带一提,专科大楼的男厕设在一、三楼,二、四楼则是女厕。
  里志笑咪咪地目送千反田,晃动着双腿问我:
  「你真的觉得在厕所吗?」
  我一副懒得回答的语气:
  「不觉得。万分之一的机率都不可能。」
  「万分之一,就是百分之〇·〇一了,机率那么低呀?」
  「里志。」我叹口气,「我大概知道东西在哪了。你可不可以安静一下。」
  「这样啊。」
  里志没再吭声了,平日挂在脸上的笑容也消失无踪。直到千反田回来,大约三分钟的时间,地科教室一片死寂。
  回来的千反田相当失望。
  「没有……」
  我点点头,说道:
  「那么,可能性就只有一个了。」
  「什么?」
  微低着头的千反田抬起脸,就在这时,我们一直没有思考如何处理的棘手时刻终于到来。
  地科教室的门拉开,那家伙走了进来。水手服外头加了件米色夹克,头戴着毛线帽,她是伊原摩耶花。为了掩饰试吃太多巧克力而长出的青春痘,她的左脸颊贴着一块OK绷。伊原看到我们,一脸疑惑。
  「怎么了?为什么大家都在?」
  「摩耶花同学……」
  千反田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伊原丝毫没察觉千反田的异状,边脱帽子边以轻快的语气说:
  「哎呀!好啦,如何?我的巧克力?」
  劈头就进入主题啊。也难怪,这是伊原最关心的一点。
  我看向里志,但他面无表情,淡然地看向伊原,似乎没打算开口。
  至少我也该做点解释。但开口前,千反田发现了我想干么,立刻举起一手制止,坚决地说:「我自己来告诉她。」我只得沉默。
  千反田笔直看着摩耶花:
  「摩耶花同学,我对不起你。」
  她的声音不再颤抖,是有觉悟了吗?另一方面,伊原一脸讶异。
  「什么东西对不起我?小千你做了什么得向我道歉的事吗?」
  「是。是这样的,」千反田稍微迟疑一下才继续,「我没把社办门锁上就出去一趟,但这段时间里,摩耶花同学你的巧克力被偷走了。真的很对不起。」
  勇敢的语气,坚毅的态度。但千反田,你的眼眶是红的哦。
  听到消息的伊原,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她只是低喃着:
  「哦,是喔。」顿了一下,脸上浮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苦笑,「被偷了啊。」
  那样的表情,那样的话语。
  我难以置信伊原的反应是这样,我认识的她会当场发飙,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她也有资格这么做。再怎么不识男女感情,我也认同伊原这么做。
  然而伊原一派平静,相对地,情绪溃堤的是千反田。
  「摩耶花同学,我……」
  伊原回身看向千反田,摇摇头说:
  「别那副表情嘛,小千。你是在意没锁门的事吗?没事啦,谁猜得到会有人偷情人节巧克力呢?」
  「可是!」
  「千错万错,绝对不会是小千你的错,再说我可不记得托你帮我顾巧克力哦。想想我也有点对不起你,拉着你帮我那么多忙,最后却一场空。」
  伊原说着,把脱下的毛线帽戴了回去,视线从千反田身上移开,幽幽低喃:
  「嗯,不过还是有点难受啊。先回家了。小千,你真的不要放在心上哦。」
  然后伊原转身,踏着平静的脚步离开地科教室。凝视着她的背影,没人能够出声慰留。
  我、千反田、里志,三人望着伊原的背影,心中各有所思。
  伊原离开一段时间,差不多到了离开专科大楼的时候,千反田毅然决然地踏出脚步。察觉她的意图,我跳下课桌冲去挡住千反田的去路,她却往前走,近到快贴到我鼻子的距离才停下脚步。
  「……请让开。」
  「你想做什么?」
  实在贴得太近,我边说边往后退一步,但千反田也旋即往前一步。
  「即使要使出有点粗暴的方式,我也要找出摩耶花同学的巧克力。否则今后我根本没脸面对摩耶花同学。」
  「大家不都说了,不是你的错呀。去问法律方面的专家,一定也会得到这个回答,这根本是超过危险预测范围的事。」
  「我不管什么法律,是我自己无法原谅我自己。摩耶花同学今天应该得到开心的回忆,最后却变成这样。我没办法什么补救都不做!」
  她说着就要绕开我朝前走去。
  我反射性地出手了。我的右手抓住千反田的右手手腕。
  很温暖的手。
  握着她的手腕,透过紧绷的肌肉,我感觉得到千反田握紧的拳头正试图使力。该放手吗?还是不该放?我犹豫着,却先开口了。
  「我不敢说我明白你的心情,毕竟我不像你那么多愁善感,但接下来交给我处理吧,我一定会在今天之内把伊原的巧克力交到里志手上。」
  奉行节能主义的折木奉太郎,竟然有说出「交给我处理吧」的一天。
  千反田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但拳头紧握的力道却丝毫不减。
  「……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但既然要找,也让我出一份力。」
  我摇了头。
  「不行,该怎么处理我大概有数了,你在计划就没办法进行。」
  一段沉默,千反田轻声问道:
  「你知道是谁偷的?」
  我放开了千反田的手。刚刚不知不觉间也使上力,千反田轻抚着被抓着的手腕。事态发展至此,不得不干了。我缓缓点头回应。
  「是谁?」
  「能够把巧克力藏在身边的只有一个人,小偷就是她。」我叹了口气,「天文社的中山。」
  传来一阵课桌移动的喀噔声响,里志站了起来。我决定先不理会。
  「根据谍报员的证言,这段期间经过那道楼梯的只有我们三人;根据泽木口的证言有机会偷走巧克力的天文社社员共三人。」
  「是,是小田同学、中山同学和吉原同学。」
  「如果这三人当中的谁跑来偷巧克力,你会怎么做?伊原的巧克力尺寸相当大哦。」
  千反田点点头,张开双手拉开比自己体宽略小的距离:「大概这么大。」
  「这么大的尺寸很难藏起来,既然厕所没有,也没被扔到外头,只可能是被带进第五公用教室。然而泽木口却坚称没有人把巧克力带回社办,社员也异口同声说没看到,天文社的人联手串供又另当别论,但没有串供,事情就很不合理。」
  我说到这,指了指自己和里志。
  「男生的立领制服不可能藏那么大的巧克力;有包包还塞得进去,我这件军装大衣的口袋可能也大,但暂时离开社办的天文社社员,没有人在回社办之后收拾自己的书包,所有人的包包和防寒衣物都扔在一旁;遑论学生制裤的口袋那么小;再说巧克力是硬的东西,藏进衣服内侧,行动起来会很不自然,一定一眼就被我们看破。」
  接着我指向千反田。
  「但水手服就办得到。用胶带把巧克力固定在大腿,裙子就能够充当最好的掩护。我不知道叫中山的天文社社员偷伊原巧克力的原因,说不定她和伊原有我们不知道的过节,但不管动机为何,能够带走巧克力的人只有她,我只能肯定是她做的。」
  说到这,我停了一下,再次强调:
  「我一定会在今天把伊原的巧克力交到里志手上。我有绝对的把握,但你在场只会帮倒忙,所以你放心交给我吧,先回家。」
  千反田看着我的眼睛。
  我不由得倏地别开眼。唉,我还是太嫩了。
  但千反田却稍微拾回了笑容。
  「折木同学很难得把话说到这分上呢。」
  「会吗?」
  我自己也觉得,太拼了。
  「我知道了。虽然我不清楚折木同学打算怎么处理,你觉得交给你处理比较好,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我紧绷的全身放松下来,神情可能也柔和许多。
  「OK,搞定之后我再打电话通知你。」
  「万事拜托了。」千反田朝我行了一礼。

  她离开后,社办剩下我和里志。
  我望向完全被夜色笼罩的外头,雪还在下,我不禁蹙起眉头,背起侧背包。
  「好啦,该回家了。」
  里志听言,也跃下了课桌。
  「也是,走吧。」
  这回我们没忘记牢牢地锁上社办门。

  6

  在夜里回家路上,我的眼前是车头灯、车尾灯,还有大雪。我拉紧大衣衣襟。
  风太冷,我缩起脖子以军装大衣的衣领御寒。并肩走在路上的里志只穿一件羽绒背心防寒,他拎着束口袋,背着后背包。
  「情人节巧克力绑在大腿上偷走,呵。」我呢喃着刚刚的话,带着自嘲地一笑置之,「想也知道不可能。」
  「推论倒是一切合理哦。」里志晃着手中的束口袋。我同样一笑置之他这句话。
  「不,有不合理的地方。」
  「是哦?」
  「伊原决定在社办放巧克力等你自己去拿,天文社那个叫什么的女学生不可能事前得知呀。就算知道好了,也无法预料到千反田会顾着巧克力,也料不到千反田会等不及直接去找你。」
  「说不定就是事前都料到啦?」
  「就算都料到好了,我说里志,巧克力贴上人体是会融的,融化的巧克力还有一股独特的香气,要藏也藏不住。最关键的是,」我们走到斑马线中段,绿灯却闪烁起来,我小跑步过了马路,回头看向里志,「脑袋正常的人不会想到去偷情人节巧克力的。」
  里志露出苦笑,「没有证据显示中山同学脑袋是正常的哦。」
  「脑袋不正常的家伙打从一开始就涉入这起事件了,该怀疑的是那位吧。」
  人行道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雪,踩上去便发出啾啾声响。一阵强风吹来,我盘起胳膊忍耐着等风停歇,然后开口:
  「先把答应好的事处理完。」
  里志只是沉默。
  「……那个束口袋,借我一下。」
  里志闷哼似地笑了,老实递给我束口袋。一拿到手上,我使劲地纵向一甩。袋内发出喀沙喀沙声响,是碎片碰撞摩擦造成的。
  我板着脸,谨慎地还给里志束口袋。
  「这下我达成任务了,在今天之内把伊原的巧克力交到你手上。」
  「佩服佩服,奉太郎。」
  里志笑着说,但在我眼里只是习惯挂上的笑容,或者只是虚张声势。
  偷走巧克力的,是里志。
  一听到千反田说巧克力被偷,我就在想只有里志会做这种事。不考虑直觉,以消去法来推论,嫌犯还是只剩里志一人。如果偷巧克力的不是天文社的人,小偷只可能是在那段时间从三楼走上那道楼梯的人;根据谍报员的证言,走过那道楼梯的只有三人——千反田和我,以及里志。能够先消去我的嫌疑,千反田算是「被害者」,所以也消去嫌疑,这样只剩里志。当时千反田是问谍报员几人经过楼梯,谍报员没道理灌水人数。
  看样子里志一开始和我道别,前去社办的时候,就前往专科大楼三楼的男厕等着。厕所设在楼梯旁,而三楼的是男厕,里志只要在里头等着就好,他早就猜到千反田迟早会离开社办找人。
  然后,等千反田走下楼梯,里志走上楼梯前往四楼,谍报员就是在这时记住了里志的长相,说不定谍报员还顺便请里志帮他看海报有没有贴正。我没记错的话,后来里志和我、千反田三人经过楼梯前往社办,谍报员请我们帮忙看海报有没有贴水平,当时里志的回答是:「你放太低喽。」要不是他曾经向对方提醒:「右边再放低一点。」是不会如此回答。
  里志来到空无一人的社办,打算偷走伊原的巧克力,巧克力却出乎意料地大。里志原本可能想藏进束口袋,他那时一定很伤脑筋,因为他的束口袋尺寸顶多装得下四六判的书,千反田身形再纤细,体宽还是比四六判的书要宽。
  但大剌剌地拿在手上逃离现场,万一在楼梯与千反田不期而遇,巧克力游戏就玩完了。考虑到这一点,里志最后采取的行动是?
  街灯已然亮起,我们来到了桥头。这是一道只容许行人通行的窄桥,两个人并肩走,便占满桥幅。吹过的风没了障碍物,风声更响亮。
  「你把东西敲碎的时候,难道就没有一点犹豫吗?」
  我说得小声,可能被风声盖过,里志没听到似地一直沉默着。
  里志采取的行动是敲碎巧克力,或许是隔着包装纸直接以手肘用力敲下。如果他心里有一丝丝意识到里头装的是伊原亲手做的心形巧克力,说不定会改用温柔一点的手法摺断巧克力,嗯,虽然以结果来说一样。心形巧克力最后碎成了能够收进束口袋的一块块碎片。
  里志接着离开社办,在楼梯平台遇上千反田,当时他可能编了借口:「哎呀呀,抱歉抱歉千反田同学,我刚发现一个很有趣的东西,绕去看了一下。」这时里志再与千反田一同走回社办,此时桌上不见巧克力的踪影。
  看到身边惊讶得面无血色的千反田,里志作何感想呢?
  走到桥中央一带,我不再前进,里志也随我停下脚步。
  我决定别让这次讲的话被风声盖过,于是稍稍拉高嗓门说:
  「这样就算还掉上次欠你的人情了。」
  「欠我的人情?」里志的口吻带着低笑,「什么时候借你啦?哦,你说正月的那件事吗?我这个人对借贷方面很没概念。」
  「去年四月的事。那时我为了逃离千反田,编了一场戏。」
  里志好一会才想起来,嘀咕着:「哦,对,是有过那么一回事。」
  「那时候你不是帮我圆谎吗?」
  「有吗?真亏你还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事。」
  「当然记得。」我轻轻咬住臼齿,「我做了不该做的事。做了蠢事。」
  「嗯,你后来的确是后悔了。」
  这个教训,我到今天才恍然;我痛切地体会到,以狡诈伎俩欺骗他人意味着什么。不知是偶然还是必然,上次和这次受骗的人,都是千反田。
  然而里志一副不甚感兴趣的态度说:「不过,你那时候干的事其实很体贴,一方面贯彻了奉太郎的节能主义,也没伤害到任何人,除了你自己。」
  这一瞬间,风突然卷起,空中飘落的雪形成漩涡。我再度拉紧军装大衣的衣襟,低着头问里志:
  「你至少给我个解释吧。」
  「解释啊……」
  里志为什么会干出这种事,我不明白,但他一定有理由,我相信他有理由。所以才设法说服千反田离开,试着让事件画下句点。何况先前还被他调侃:「真难得耶,奉太郎这么有干劲。」我应该有权利发脾气,要他给我交代。虽然里志从头到尾都没有托我出手相助,我也一直保持缄默,但最后我还是为了说服千反田好让她安心,不得不陷那位毫不相干、忘了姓什么的天文社女学生于不义。或许有更好的方式,但我想不出来。今后那位女学生也将一直被千反田误解,莫名其妙地在这样的状况中度过校园生活。
  我之所以会做这些事,也是坚信里志有他的理由。所以,如果。
  「如果你跟我说,你只是想开个玩笑的话……」
  「的话?」
  「我只能揍你一顿了。连同千反田和伊原的份一起,用拳头扎扎实实地揍。」
  里志到这节骨眼还是不改嬉笑本性,故意夸张地缩起肩膀说:
  「我不太想被揍啊。」
  「附带一提,如果你打算死都不说,我会去向千反田道歉,顺便告诉她事情是你干的。」
  「那是我更不希望见到的下场。我一开始压根没想过要把千反田同学卷进来。」里志头看天,吁了长长一口气。
  一段沉默,他平静地开口了:
  「真不想坦白啊。不是能够拿出来说的事。不过看样子我不能不说了,是吧?」
  「我不可能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你不仅是想了,还实际做了哦。」
  「就是啊,奉太郎你说的一点也没错。我其实不后悔,虽然不后悔……」里志的视线从空中移往地面,下定了决心。他娓娓道来,说话声不大,但在风中仍听得一清二楚。「奉太郎,你觉得我是执着派吗?」
  我想了一下,回道:「算是吧,我觉得你是趣味至上的人。」
  「那还真是彻头彻尾地误解了。」里志倚着桥栏杆,栏杆上积着薄雪。「所谓趣味至上或有所执着的人,是会深入钻研某个领域,进而成为该领域的佼佼者,换句话说每天都处在钻研与新发现的状态中哦。」
  「你不是吗?」
  「不是耶。你忘了『女帝』事件吗?那时我不是说,我没办法成为任何领域的权威,我知道得广而肤浅。不过奉太郎,说得精准一点,其实是我主动放弃当任何权威。前阵子,我们不是对打了一场模拟游戏吗?」
  他说的是上次在电玩游乐场的对战。最后比赛以2比1结束,取得胜利的是我。
  「嗯。打了。」
  「那时奉太郎你好像也觉得我怪怪的,对吧?因为我不再执着于胜利。两年前我和你常玩那个游戏。对现在的我来讲,当时的我只有难堪二字可以形容。为求胜利不择手段,一旦输了就抱怨是对手的错、挑规则的毛病。不止电玩,如果晓得有谁熟知武田信玄(注1),我就会想赢过他,四处找相关书籍来阅读;我还曾经试图拼赢铁道迷哦。我什么都想求胜。我执着于各式各样的事,包括哪些方面呢,我印象都有点模糊了。不过——有了,比方说服装的配色,汉字的正确笔顺;吃回转寿司的时候,我也会执着于把各种馅料吃进肚里的正确先后顺序(注2),眼睁睁看着美味从眼前经过哦。」
  觉得这样的自己很莫名其妙,里志自嘲地笑了。
  「很无聊吧?老实说,因为那么求胜心切,赢了也毫无意义,最后自己反而不知道怎么收拾。那时我不晓得问题出在哪里,想了好多,真是笨蛋一个。如果不是开开心心地赢得胜利,怎么可能开心呢?后来呢,有一天,我终于腻了,决定不再执着于任何事。不,不是,应该说我决定只执着于『不执着于任何事物』。至于契机是什么,我忘了。这么做之后呢,奉太郎,真的每天每天都很开心哦,今天玩脚踏车,明天玩手工艺,安保、简易寿险、古典音乐,什么都碰;我把还不到执着程度的执着当成增加乐趣的调味料,各种领域都去玩一玩。记得是你说的吧?忘了什么时候,你说我是艳桃红色的,形容得真好。」此时的里志不是在对我说话了,我无法补捉住他的视线。他絮絮叨叨地继续回顾。
  「可是,如此轻松愉快的每一天里,唯独存在一个问题。我决定了只执着于『不执着于任何事物』,才得以每天过得轻松愉快。奉太郎有个无可撼动的信条,无时无刻不成为你的支柱,我则无从学得人生信条。不过,我的不执着可是相当关键的原则哦。要是没了这个原则,我说不定又会退回成执着派的人了。然而,有个摩耶花在。」
  里志握紧了拳头。
  「摩耶花是个好女孩。奉太郎你可能无法理解她的好,可是她真的很好,那么好的女孩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样的摩耶花说想和我在一起,简直像在做梦一样。可是,可是啊,我可以执着于摩耶花吗?明明已经决定不执着于任何事物,唯独摩耶花例外吗?
  我一直在思考,这绝对不是轻易能够做出结论的事。我随心所欲地依照自己的原则过日子,才能得到现在的轻松愉快。我毫无疑问想和摩耶花在一起,我甚至想过,不如顺着心意走就好了。
注1:武田信玄(一五二一~一五七三),日本战国时期名将,智勇双全、用兵如神,有「战国第一兵法家」之美誉,因任甲斐守护,人称甲斐之虎。
注2:对于吃寿司特别讲究的日本人自有一套食用顺序规则,通常先吃生食再吃熟食,味道由淡至浓。
  可是啊,奉太郎,我不能那么做。绝对不能。我决定不执着于任何事物而放下执着,我想和摩耶花在一起而执着于摩耶花,这么一来,摩耶花算什么呢?玩弄她的心意就太恶劣了,不能这么做,非修正原则不可,但我又该从何、如何修正起?还是说,打算找出答案这件事本身就是错误?抱着这种类似禅问答的纠葛,我还能够不伤害到摩耶花吗?
  在我对这问题还无解时,迎向了去年的情人节。奉太郎,你不觉得情人节巧克力本身就是一种象征吗?我的想法是,如果我接下了摩耶花的巧克力,等于答应执着于摩耶花了。明明我内心还没得出答案啊。」
  「所以你才没收下?」
  「是啊,然后到了今年。你可以大骂我驽钝没关系。一整年过去了,我竟然还是没有找到答案!在这种状况下,要不收下无法收下的巧克力,除了让巧克力消失以外还有什么好法子呢?有的话……嗯,可能让她狠狠揍我一顿也是不错的方法。」
  沉默降临。
  可是,这些应该都和千反田无关。
  「可是,你却伤害了千反田。」
  里志一听,悲伤地笑了。
  「……我没办法像你一样处理得面面俱到啊,我没打算伤害她的。」
  「你本来的打算是什么?」
  「我和摩耶花有个默契在。她把巧克力摆在社办,如果我决定接受她,就把东西取走,否则就把东西留在原处。这是我们的约定,原本只是如此单纯。不是摩耶花的错,是她没料到帮忙制作巧克力的千反田同学,竟然成了守护巧克力顺利送到我手中的使者……」
  这么说,送巧克力的仪式根本是伊原和里志这小子的计划?
  「刚才这些话,你都跟伊原说过了?」
  「说过了,当然说了啊!一定要说才行吧?不然我不就成了随自己高兴玩弄摩耶花心意的烂家伙了!
  ……不过,事实上,说不定我正是个烂家伙。去年推掉摩耶花的巧克力之后,我们深谈过,谈了好几个小时,谈得比刚才我跟你说的还要详细很多。嗯,好怀念啊——那之后竟然过了一年,摩耶花还说了很重的话哦,但她终究没有认同我的考量点,只说她会等我,还说下一次的情人节就是听我答案的日子了。
  摩耶花听说巧克力被偷,不是一派镇定吗?她明白被偷代表我想告诉她我还没得出结论。」
  我也猜到伊原晓得偷巧克力的是里志,可是我以为她会勃然大怒,毕竟连续两年求爱被拒,我没想到事情背后有过一场深谈。
  这么说来,伊原说漫研那边有事走不开,也是编出来的。
  里志大大张开双臂,立领制服的衣袖被风吹得翻飞。
  「好啦,奉太郎,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我这么做不是出于开玩笑的心态,我也没有死都不向你解释,你打算怎么做?」
  雪愈下愈大。
  我竖起大衣衣领,桥上实在冷到受不了。一踏出步子,脚下积雪便发出声响。
  里志跟了上来。
  「刚才这些话,不可能去跟千反田说吧。」
  「不可能。被揍一顿或许还比较好。」
  我也这么觉得。就算里志曾向伊原全盘坦白,此时的对话毕竟还是男生之间的谈话。同样道理,千反田和伊原之间说不定也有女生之间的谈话,谈话内容当然不可能让我知道。何况今天里志说的也不是他的全部,当然,我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全都摊开让里志了解。
  不,很难讲。
  我的信条是「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尽快做。」就这么单纯,没有什么摊不摊开的问题。我想起稍早在图书室看摄影集思考的事。节能主义无法面对男女感情,这和里志毁掉手作巧克力的动机有一定程度的共通点,不过那是假象,有决定性的不同,那就是里志的犹豫是为了伊原。
  走在寒风肆虐的河流上方,我烦恼着。整起事件错在里志,我却逼他坦白不想出口的事,我是不是应该为此补偿他什么?我是不是该对这小子说:「抱歉,我太不了解福部里志了。」
  幸好此刻背朝着里志。我微微露出苦笑。
  嗯,毕竟说不出口啊。
  桥不长,快抵达对岸时,我问里志:
  「然后呢?结论快出来了吗?」
  我回头看向他,他带着前所未见的严肃神情,轻轻点了头。
  「快了吧。我还需要一点时间,只差把结论整理成话语了。」
  我砰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抱歉了,大冷天还拖住你讲这么久,请你喝罐装咖啡。」
  里志恢复了平日的微笑,拎起手中的束口袋一转,巧克力碎片发出喀沙声响。
  「好啊,不过难得奉太郎要请客,我就来杯红茶吧。」

  回到家,为了暖和冰冷的身子,我先泡了热茶,喝掉大约半杯,我拨了电话给千反田。
  我跟她说事情解决了,巧克力交到里志手上,没有起冲突、没有结下梁子,事件和平落幕。千反田心喜若狂,不断不断地向我道谢,逼得我使出稍微强硬的态度才结束无止境的道谢,放下了话筒。
  我说了谎,虽然有点像强词夺理,但我想谁都无法责备我。
  回到自己房间,躺到床上,望着天花板。
  何况……难保千反田没说谎。毕竟「看待事物的角度不止一个」在今日成了常识。连交往多年的老朋友里志都还有那么多不了解的部分。即使没有一个人说谎,但擅自误解对方的意思、或被对方误解,这些状况都很常见。
  再说千反田为了确保巧克力顺利送出,打算成为巧克力守护者的这件事情,伊原一定也隐约地察觉了,说不定连里志也晓得事情会变成这样。那么,刻意将千反田卷进事件,就是伊原为了让里志收下巧克力的策略。或者这也是我的曲解?
  我不知道。什么都不想去推敲了。其实是天文社的中山动了物理性小手脚偷走巧克力——真希望这是事实,我就不会像这样望着天花板想这些事。
  房间地上滚落一片巧克力片,那是我今年唯一收到的巧克力。
  我捡起巧克力片,这似乎是外国生产。我撕开包装和铝箔纸,朝着黑色巧克力片一口咬下。
  巧克力的味道在口中扩散,好甜,而且苦,然后理所当然地,强烈的味道逐渐淡去,终至消失无踪。


七 绕远路的雏偶

  1

  穿过神山市的市街,顺着路朝东北方继续前进,不久便来到一道长长的缓坡。我踩着脚踏车踏板的双腿有些吃力,虽然不到要直起身子以体重压踏板的程度,我晓得自己的身体正逐渐暖和起来。
  夹道出现了稀疏的树林,附着些许残雪,到了这一带一下子没了人烟,仿佛进入另一个地域。事实上,神山市东北部的丘陵地带,在历史上原是另有名称的独立村落,这是我听福部里志说的;到了现代,这一区有个地名叫做阵出。接下来的好一段路程坡度变陡,而春天的气息愈来愈浓,不过早晨气温相当低,我急促的呼吸化成了白雾。
  我发现坡道顶端有一座小庙。这条路我经过了好几次,一开始是里志带路,后来文化祭的庆功宴时和古籍研究社其他三人一道来,我却始终没发现有座小庙,可能每次都是嬉嬉闹闹地经过这个路段。
  但今天独自一人。没想到向来奉行节能主义的折木奉太郎竟然一早骑着脚踏车冲向遥远的邻村,这根本是一年前的我绝不可能做的事,我不禁苦笑。这间小庙供奉的是地藏菩萨,跳下脚踏车稍作休息,不忘以单手恭敬地向地藏菩萨打了招呼。
  过了小庙就是下坡。
  田地仍可见零星残雪,早晨阳光洒下,空气冰冷。
  由于这道斜坡并非位于高地,视野不算辽阔,但在广阔的平原深处,看得见一幢以白墙围起的大宅第,与一般老旧的房舍风格不太一样,还看得见庭院气派地种着松树。那是千反田的家,从这儿看去也晓得那是个大宅,但还是得实际登门拜访才知道宅第里大得吓人的大和室,以及屋内栏间(注)上头精细无比的雕刻装饰。
  但今天赶着前往的不是千反田家。我张望一下远方。
  与千反田家隔着一条小河的对岸,有一座小神社仿佛嵌在微微染上新绿的山丘,这个距离看不见大殿,但那一带竖着神社的旗子,应该错不了。
  那里就是我的目的地,记得是叫做水梨神社来着?

  事情的开端在前天。
  我百无聊赖地躺在房间床上,翻阅着一本怎么读也读不完的厚文库本,这时电话响起。
  「抱歉在休息时打扰你。」
  是千反田。她本来就谦恭有礼、语气稳重,不过一旦面对面,从那双大眼睛与过去的经验,我深刻体认到她不单纯是一个清纯可人的人。但通电话看不见表情,有一瞬间我不由得怀疑是哪一户好人家的大小姐打来找我。
注:日式建筑鸭居上方的高窗,具有采光、通风、装饰等功能。
  「我没在休息啊。」
  「咦?折木同学,你得去学校补课吗?」
  「没有啦……」
  我的成绩在神山高中算不上极度优秀,但也不至于差到收到学校的补课通知单。电话的另一头,千反田平静地说:
  「那现在就是在放春假喽。」
  是的,的确是以悠哉的休假心情过着春假。
  「很抱歉这么突然找你……」
  千反田的口吻听起来真的很抱歉,我竖起耳想听听她为了什么事找我。
  「请问你后天有没有计划呢?」
  下意识地看向月历,无论后天还是大后天,整个春假都没有任何计划。姊姊在家搞不好会冒出一些突发状况逼我出门去,幸好她现在人在纪伊国南部旅行。
  「嗯,没计划。」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
  透过电话,清楚感觉出她松了一口气。接着说:
  「折木同学,我知道这么突然,一定会造成你的困扰,不过能不能请你帮忙撑伞?」
  我握着话筒,偏起头。
  这若发生在去年四月,我肯定会认真地绞尽脑汁思考「有帮忙撑伞这个俚语吗?」
  不过,和千反田打过一年交道的我从经验中知道,她有求于人时会习惯性跳过解释。
  「……你从头讲吧。」
  「从头吗?嗯,好的,事情的开端是战后没多久的时候——」
  「呃,不是,从中段开始就好。请讲得浅显易懂一点,麻烦了。」
  千反田察觉到自己的坏习惯又冒出来,语气带些歉意。
  「不好意思,我解释得不够清楚……」接着沉吟了一会,看来正在整理说明顺序,「简单讲就是,我家附近的神社要庆祝雏偶祭※(注),包括天皇、皇后、右大臣、左大臣,以及三名宫女,听说从前还有五童子乐队,但近年少子化,就省去这一阶的雏偶了。」
  「是哦……」
  为什么因为少子化而省去五童子乐队?完全没听懂,但比起这一点,还有一个根本上的矛盾——现在是四月,雏偶祭在三月。
注:即女儿节(雛祭り),原本是在旧历三月初三,明治维新后改在西历三月三日。家中有女儿的家庭为祈求女儿幸福健康成长,会提早在家中摆放雏偶,一过三月三日便得将雏偶收起,以免将来女儿不易嫁出门。精巧的雏偶有一定的摆放规矩,一般需要十五个人形娃娃与七阶的陈列台,包括最上层的天皇与皇后,以及下阶的十三名侍者,依序由上至下摆放。陈列台也有阶数较少的,如五阶、三阶或一阶。雏偶可代代相传。
  「晚了一个月?」
  「喔,是的,没错,因为是依循旧历过节。」
  我差点没回她:「是哦,那又怎样?」迟了一个月的雏偶祭很常见吗?但千反田丝毫不在意我脑中的问号,继续说:
  「然后呢,依照习俗必须有人帮天皇与皇后撑伞,但这几年来负责撑伞的男孩不巧突然受伤,手臂脱臼了,没办法请他继续担任这个角色,这样就少了一个人手。候补人选我们都问遍了,还是找不到人帮忙。
  由于服装是固定尺寸,不是谁都穿得下,譬如福部同学的体形就太娇小。我个人判断折木同学的身高最合适。」她停了一下,探我的反应,「整个仪式大概一个小时内就可以结束,你能帮这个忙吗?」
  我板起了脸。
  也就是说,只要站在雏偶陈列台旁边撑伞就可以了,是吧?但平心而论,这很麻烦,虽然千反田主动开口请托,但参与毫不相干的地方雏偶祭,还是有点让人退却。
  「不太想动啊……」
  「这样啊……」
  尴尬的沉默。
  不过仔细想想,只是负责撑个伞,没什么好顾虑或担心面子的问题,而且千反田晓得我是节能主义者,明知道还来拜托我,显然是很需要帮忙。
  「嗯,不过……好啊,我去。」
  「咦?真的吗?」听到我突然态度一变,千反田相当惊讶,做了深呼吸之后,彬彬有礼地说:「非常感谢你,真的帮了大忙。」
  「后天是吧?只要站在雏偶旁边就可以了?」
  「是的,要请你跟着队伍一起前进。我们会奉上谢礼,虽然金额不多。」
  这样啊,还有礼金,那就只是去打个工喽。
  那事情就谈定了,此时我察觉状况不对。哪有这种事。
  「一起前进?跟雏偶吗?」
  「……是的。」
  「雏偶会走路?」
  「是啊。」
  一副想当然耳态度回我的千反田,说话声音变小了。
  「为什么雏偶会走路?」
  千反田忍得很难受地一口气说了:
  「虽然的确是雏偶,但请你不要一直雏偶、雏偶地挂在嘴上,我也很不好意思啊……」
  有点怪。哪里怪呢?我试着整理目前状况。
  照理说只要帮雏偶撑伞就好了,千反田则说雏偶会走路,而且听到雏偶两字会有点害羞。
  那结论只有一个了。
  「难不成,那些雏偶……」
  「……啊。莫非折木同学你从没听说吗?」
  果然是这么回事。
  我重新拿好手里的话筒,千反田清晰客气的声音传来。
  「水梨神社每年旧历的雏偶祭,都由女孩子打扮成真人雏偶进行祭典,真人雏偶领头的游行队伍将绕境整个村落。因为水梨神社的真人雏偶游行有一定的名气,我一直以为折木同学你也晓得……嗯,上中学之后,皇后的角色一直由我担任。福部同学也说会来看游行哦。」

  可是里志昨天起去学校补课,只来得及看到后段游行。昨天他带着很不甘心的语气打电话给我:
  「听好了,奉太郎,你可是要帮千反田同学扮演的皇后撑伞哦,你千万、绝对、说什么都不准给我们出糗!知道吗?」
  比起这个,我比较担心站在皇后后方撑伞的角色得穿上什么装扮。
  离约好的时间还早,但不熟悉路线而迟到就糟了。我拉紧军装大衣的前襟,跨上脚踏车,一口气冲下坡道。

  2

  骑着脚踏车重新眺望四周,这是青山环绕的村落,建筑物稀稀落落,或许还不到播种季节,田地里只见未融的残雪与零星萌芽的新绿。听里志说过,稻子收割后的田地会利用空档种莲花,当时千反田微笑回道,的确有些农家会这么做。此刻田地当中一块块的点点新芽莫非是莲花?我无从得知。
  沿着小河踩着踏板,河岸种有树木,去年秋天树叶落尽到现在,花苞还没冒出。即使对风花雪月没兴趣,但一见到树木的外观,我也晓得那是什么树——樱花树。市区梅花已竞相争放,不久也会绽放樱花吧。
  不过植物非工业产品,偶尔会出现开花期错乱的状况。这时,沿着小河朝上游前进的我眼前,矗立着唯一一株粉色花瓣缤纷绽放的樱花树,还不到满开,但相较其他樱花树仍蛰伏于冬季的沉默,唯独这株树的樱花已然半开,或许是日照差异造成?单独一株开着花的美丽樱花树,深深吸引着我。
  于是我停下脚踏车,虽然惊艳于提早绽放的这株樱花树,但此行不是赏花。我从口袋拿出一张便条纸,上头写的是千反田告诉我前往水梨神社的路线。
  「先到平常会走的那条坡道,沿着小河往上游方向前进,会看到唯一一株提前绽放的樱花树,然后越过前方的长久桥,接着只要顺着路走即可。」
  过了这株樱花树,越过第一座桥即可。我跨上脚踏车赶路。
  四周嗅得到祭典气氛。路旁垂挂着家纹布帘的玄关、嬉笑奔跑的孩子、前方不远处飘扬的神社白色旗帜,以及最不同于平日、即使不是上学日的早晨九点也依然骑着脚踏车飞奔穿过街道的我。
  不久拐过一处弯道,出现在眼前的小桥就是长久桥吧。桥如其名,是一座有长久历史的旧桥,桥宽很窄,汽车也无法通过。
  咦?可是……
  踩着踏板的双脚慢了下来。
  「……呃?」
  桥头立着一个常见告示牌,这下麻烦了,告示牌写着「禁止通行」。
  这座桥在进行工程。我看向告示牌的说明,桥体老旧而必须改建。也是,这座陈旧的桥身看上去很不可靠,桥面也没铺柏油,外露木板一看就知道使用了很久的年代。
  现在立了禁止通行的告示牌,但桥还没动工,硬过也过得去。可是对岸桥头停着一辆小卡车,两名头戴黄色安全帽、身穿黄灰色连身工作服的男性从车上搬下鹰架之类的器具,看来是工程公司的工人。不想擅自过桥之后被骂,幸运的是桥仅长数公尺,我看着对岸桥头的工人喊道: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
  工人看向我,寒冷的冬季中,他们晒成浅黑色的肤色让人联想到夏季,是工作的关系?还是冬天滑雪晒出来的?幸好他们都不是严肃难以沟通的人。
  「什么事啊?」
  「请问这桥还能过吗?」
  「可以啊,当然可以,趁现在快过来吧。快过快过!」
  他们朝我招招手。恭敬不如从命,我牵着脚踏车走上长久桥,脚下木板明显随之略微下沉,还是赶快改建比较安全。
  过了桥,两名工人扠起腰冲着我笑:
  「等一下还有一辆货车过来就要开工了,到时候就不能过桥喽。」
  「喔,知道了,多谢告知。」
  也就是说,等等回家必须走再下游的另一道桥才能渡河。都好,总不会迷路吧。
  离开长久桥,我不经意想到一个疑点。住在阵出地区的千反田应该晓得长久桥在施工,怎么还会要我走这道桥去神社?也不可能故意整我呀?
  算了,顺利过桥也没什么好抱怨。接下来顺着路前进即可,于是我朝上游骑去。

  话说回来,今年正月看到了千反田的和服打扮,当时是新年参拜,今天是祭典。我不是信仰虔诚的人,但这真是奇妙的缘分。
  水梨神社一如在远方看到的印象,傍山而建,规模比不上新年参拜的荒楠神社,鸟居很小,石阶梯也很窄,大殿与其说历史悠久,不如说是单纯地老旧。虽然不该拿观光胜地的荒楠神社比较,但水梨神社为了祭典也盛大地准备一番,入口前方贴出了祭典时程表,还架了一个看板大大地写着「真人雏偶绕境将于十一点半开始」。
  我长这么大不曾踏进所谓的神社社务所,但今年就拜访了两次,今天是第二次的体验,不知怎地有了厚脸皮的自信。荒楠神社和水梨神社的社务所毫无关联,不过该怎么说呢?就好像在大阪去过了牛丼店,到了名古屋也敢大剌剌地钻过牛丼店门口的布帘,这就叫做「江户的仇在长崎报」吗?(注)不是啊?总之确定的是自己进到社务所内,面对众多披着短外褂、上了年纪的神社工作人员忙进忙出,依然能够坦然自处。
  相较上次去荒楠神社时被带去暂歇的大和室,这里小得多,但仍有将近十坪大小,我逮到机会问一名像负责接待的神社工作人员:
  「请问我现在该做些什么呢?」
  绕境游行十一点半才开始,集合时间却在九点半,赶是赶上了,却无事可做。这名鼻头红红的男士一脸不信任地看我,语气粗鲁地问:
  「……你是哪位?」
  「我叫折木,被叫来负责撑伞。」
  「没听说这名字啊。」
  「嗯,我不住这一区。」
  「唔……」男士上下打量我。
  难道他们不晓得?天这么冷,亏我还大老远赶来,却是这种待遇,我忍不住有些不高兴。
  「您没听千反田提起吗?前几年负责撑伞的人受了伤,请我来代替上场。」
  男士一听,取得了我的身分证明,态度马上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喔喔!你是来代羽泽上场的啊!我听说了我听说了。哎呀,你怎么这么早来?男生换装很快,用不着这么赶呀。」
  要是提早知道不用这么赶,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慢慢来。男士接着把出师不利而沮丧不已的我带到暖炉前。
  「等一下直接在这里换装,上场之前你就先在这等一下,暖和暖和一下身子吧。」
  「喔,好的。」
  真是感谢。得到了允许,我脱下白色军装大衣披在身上,窝在暖炉前化为人肉雕像,这是我最拿手的行为之一。话说回来,刚才那位男士说男生换装很快,也就是说九点半就开始着装的是千反田?
  除了我,社务所内的人都有各自要忙的事,而且全卯起劲来赶着处理,他们大声吆喝来吆喝去,频繁地进进出出,譬如:
  「喂!谁负责叫酒啊?」
注:原文做「江户の仇を长崎で讨っ」,意指在意外之处得以报了从前的一箭之仇。
  「酒是中竹先生负责的。对了,午餐的部分都准备好了吗?」
  「那部分交代给阿姨了,我再去确认一次。」
  或者。
  「花井先生!有电话!报社打来的!」
  「报社?不是NHK吗?」
  「对方说他们是报社。」
  之类。我从他们的对话得知刚才的红鼻子男士是花井。
  在忙碌的大和室,我自顾自地进行补充体内热能的作业,偶尔会有「那家伙是谁啊?也不过来帮忙,窝在那儿干什么?」的目光飘来,别对上眼就没什么好怕。
  说来我也不是有特别理由才选择节能主义,不过,现在窝在暖炉前不动如山,理由可相当正当。
  一是,这个村落我完全不熟,人际关系也好、祭典程序也好,我一概不知,没人开口还厚着脸皮跳出去说要帮忙,很可能会添麻烦。
  二是,暖炉前好温暖。
  静静蜷坐着的我,连存在感也逐渐消失,大多在场的人都无视我、各自忙碌着。要是我在真人雏偶的游行队伍中也毫无存在感该怎么办?正忧心着,那位花井来到面前,很快地问我:
  「你说来帮千反田家的小姐撑伞的吧?」
  「是,她是这么说的。」
  「这样啊,那我还是先跟你说一下,因为园家在办丧事,绕境路线有变哦。」
  「啊,那还真是遗憾的消息。」
  听到我的回应,花井一派平静地轻轻点头:
  「不过算是享尽天寿,很幸福了。对了,你听说路线了吗?」
  「还没有。」
  「那你只要跟着前面的人走就对了,有几段是走捷径哦。」
  花井自顾自交代完便快步离去。横竖跟在千反田后头走就好,何必通知我变更路线的事咧?他没来告知,我也不必知道园家有丧事,不过应该是得享天寿,我默默祝园老先生或园老太太安息。
  忙碌的准备工作依旧没有止歇的迹象。
  「鞋子数量不对哦!女用的草鞋呢?确认过了吗?」
  「数量不对?缺一双还是两双?」
  「缺一双。」
  「那请千反田家的小姐拿自家的过来。」
  莫非我也要穿草鞋?也就是说需要换上足袋喽?我现在脚上穿的是能够阻挡寒气的普通袜子耶,没关系吗?
  不行,怎么能感染他们忙乱的气氛,但我也慌张起来。没问题,之前跟千反田确认过了,她说人来就好,不用准备任何东西。
  可是他们好像没有联络得很周全,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时间分秒过去,冲进大和室的人愈来愈多是一脸慌张。一位白发瘦削的老先生一进来便扯着难以置信的大嗓门吼:
  「中竹!你酒怎么订的!」
  一名一直待在角落的男子缓缓起身,他一副福态,看上去行动迟缓,但好像很有力气。
  「我已经订好了啊,说中午会送到。」
  「中午是中午几点?」
  「一点的时候。」
  「你搞什么啊!」
  白发老先生放声大骂,待在屋子对角的我也不由得身子一颤。
  「队伍十二点半就回来了,东西一点才送到是来得及吗?所以我不是说一切都要提早准备好吗?快去改时间!」
  负责订酒的男子不太服气,但还是简短地回了声:「马上去。」离开大和室。白发老先生瞪视屋内一圈,我不小心和他对上眼。老先生「噢」了一声,带着严肃的表情,踏着稳重的步伐走过来,他微微弯下健朗的身子,看着我开口:
  「这位小哥,你是千反田家小姐请来帮忙的人手吧?」
  为什么拥有如此惊人的气势?我忍不住有股冲动回:「不是,您认错人了。」但当然不可能这么说。
  「是的,就是我。」
  我老实回答,而且原本单膝跪地的姿势不知何时换成了规矩的正座。
  老先生一听,低头向我行了一礼。
  「很抱歉劳烦你远道而来,没想到人手实在不足,还要麻烦到外人。今天就麻烦你多帮忙了。」
  我反射性地脱下军装大衣,站了起来。
  「别这么说,很抱歉我这个外人还跑来揽和,我会注意不造成各位的困扰。不过这是我初次参与绕境队伍,要是有不周到之处,还请您不吝指导。」
  老先生抬起脸,眯细了眼:
  「你还满可靠的嘛。」
  出生至今,第一次有人这么称赞我。
  「那么上场前再请你等一下了,别拘束呀。」老先生行了一礼便离开大和室。我有一种得到恩准、真的可以不必拘束的感觉。
  然而,世事不尽如人意。

  我听到忙进忙出的男士谈起一件事。
  「长久桥那边没问题吧?」红鼻子的花井问。
  他问的一名男子,在体格壮硕的神社工作人员中显得特别高挑。
  「跟村井议员说过,请他多关照了。」
  「是去拜托村井先生啊……」花井的语气有些苦涩。
  高个男察觉到,问说:「不该找他吗?」
  「不是啦。嗯,找他也好。然后咧?工程确定延后了吧?」
  「村井议员说包在他身上,就算进度有点落后,他还是会请工程人员过了雏偶祭这天再施工。」
  我毕竟是外人,闭上嘴,默默在心里祝福他们能够顺利过桥就好。
  但为什么没有保持缄默,连我也不明白。我回过身让暖炉烘着背,幽幽地插了嘴:
  「长久桥开始施工了哦。」
  这一句话有惊人的影响力,不止花井、和花井说话的高个男,白发老先生、订酒出错被老先生怒叱的男子,大和室所有人一起看向我。
  这个消息兹事体大。花井瞪大了眼,问我一句:
  「你说什么?」接着,他看着高个男高声喊:「阿繁!你真的确认过了吗?」
  被称为阿繁的高个男吞吞吐吐地回:「我跟村井议员确认过了啊,可是他都说包在他身上了,我也不好又去跟工程公司确认……」
  「你!」这下花井把矛头转向我身上,「你确定动工了吗?」
  我忽然被逼问,也不知怎么回答。「来这里的路上,我看到长久桥的桥头立着禁止通行的告示牌,刚好工人在场,经过他们同意才过桥。」
  「摆出告示牌而已嘛。」
  「是的,可是工人还说再等一辆卡车到场就要动工了。」
  闹得沸沸扬扬的大和室瞬间一片死寂,不晓得是不是来自厨房,我隐约听见了女性的高喊。
  白发老先生开口了:「园老弟,抱歉,麻烦你开小卡车去确认一下好吗?谷本你打电话给村井,不,打去中川工务店问清楚状况。」
  看来高个男名叫谷本阿繁,至于是单名一个「繁」字,还是叫繁次郎就不确定。阿繁老实接下任务,对此花井点点头说:「那麻烦你了。」
  接下来,不知为何花井瞪向我。万一他们问回来,发现长久桥可照常通行,我不知会遭到什么私刑对待。
  不过我多虑了。
  十多分钟后,姓园的先生气喘吁吁地冲进来,他胖到短外褂几乎要被撑破。一进屋内,他大声报告:「是真的!开始施工了!」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件事如此严重,简单来讲,真人雏偶祭的绕境队伍需要经过长久桥。
  花井不顾形象地大吼:「阿繁!你到底怎么办事啦!」
  谷本阿繁也有话要说,尽管被花井的气势震慑,话却说得很清楚:「不是的,这中间出了状况。中川工务店真的收到了村井议员的联络,本来今天不会施工的。」
  「那……」
  「可是前天他们又接到通知,请他们依照原订计划动工。」
  园先生也帮谷本说话:「阿繁说的是真的。中川工务店的人现在正赶来了解状况,我也听他们说接到了叫他们照常施工的通知。」
  有人低声咕哝:「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屋内一片凝重气氛,我也不由得难受起来。我是不是也该皱起眉头比较好?可惜很遗憾,没感到困扰时,我也摆不出困扰表情。什么都别想好了,我默默静候事情发展。
  这时,又是白发老先生提出建设性的发言。
  「工务店的部分暂放一边,看来是联络上出了问题,现在重要的是绕境路线怎么调整。」
  挂在鸭居上方杀风景的圆形时钟,显示时间接近十点半。

  原先预定路线非常单纯。
  从神社前方的道路出发,顺着小河往下游走去,越过长久桥,转向朝上流方向前进,快到神社时还有一座桥叫做茅桥,越过这座桥便回到神社。仅此而已。
  可是长久桥走不了。
  由于事态紧急,各处忙着准备工作的男性工作人员全被叫回来,休息用的宽广大和室登时成了拥挤的会议室,我也没办法再待在暖炉前发呆,于是再度脱下军装大衣,默默地正座在屋内最不起眼的角落。接下来的会议内容彻底与我这个外人无关,其实很想离开现场,但找不到适当时机。
  首先,有人开口了:「真的没办法请他们暂停施工吗?队伍只要五分钟就能过到桥的另一头了。」
  办得到就不用这么伤脑筋了。花井摇头回道:「就算队伍过得去,别忘了还有采访媒体,要是有人在原本施工改建的桥上受了伤,责任是工务店要负的。一旦动工下去就没办法喊停,当初就是怕这样才派人去关说呀……」他眼神一瞟,视线彼端当然是谷本。接着,花井摩挲着下巴:「没办法了,让队伍走到长久桥再沿原路折返吧。」
  话才刚说完,反对声四起。
  「怎么能这么做!」
  「你说要沿原路折回来?」
  「河西岸的人或许无所谓,可是河东岸的人怎么办?难道今年要他们看不到真人雏偶吗!」
  我大致听出他们的争执点了。雏偶祭是小河两岸的住民共同协力举办,绕境队伍只经过一岸,另一岸的人当然会不高兴。
  花井提出第二个方案:「那么先走到长久桥桥头折返,回来越过茅桥后,再顺着东岸走到长久桥的另一端桥头再折返。」
  也就是去了又回两次?这的确也是个方法啦……
  这次只有一个人出来反对,是直到刚才都在外头准备的人。「这样一来,绕境就需要双倍的时间了,步行距离也会变两倍耶。」
  「这也没办法呀。」
  「怎么能一句没办法就带过?之后预定行程全都会乱掉呀!电视台的人也来了,不能做这种不负责任的临时更动。」
  另一名男士也插嘴:「真人扮雏偶游行是很费体力的,要走双倍路途,她们肯定吃不消。」
  真是精辟的见解。虽然不晓得伞多重,我也不想走上双倍的距离。
  被群起攻击的花井这下不仅鼻头红,连双颊也红起来。「话是这么说,但绕境还是得进行啊。没有其他法子了吗?」
  「可以走远一点点,到远路桥再回头哦。」
  开口的是一名年轻男子。
  「走过远路桥到对岸再折返回茅桥,就不至于走上双倍的距离了。」
  从他的话听来,施工中的长久桥再往下游方向走,还有另一座桥。可是我今天沿着小河骑来,怎么不记得有看到其他的桥?算了,应该有吧,可能我没特别留意以致没有印象。
  然而此提议一出,花井神情登时一变,沉默下来;不止花井如此,大和室里不知怎地弥漫尴尬的气氛。
  绕境即将开始,拜托谁来帮帮忙打破这僵局吧!
  先不论僵局,沉默倒很快被打破。纸拉门突然拉开,一名微胖的中年妇人半信半疑地开口了。
  「呃……不好意思打扰你们的会议。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位折木先生?」
  「啊,我是。」我站起身,「我是折木。」
  妇人望向我,一脸难以置信,对方似乎擅自对我有失礼的想象。
  「请问有什么事吗?」
  「千反田家的小姐有事找你,想请你过去一趟。」
  千反田?
  在场的人大概想等闯入者离开再揣测吧?所有人紧闭嘴,屋内空气更显沉重,我迅速走出大和室。不知道千反田有什么事,嗯,总之感谢帮我逃离那个场合。

  3

  不过依照规定,我不能和千反田面对面说话。
  这是一间宽广和室,和挤满男性工作人员的休息室差不多大小,摆了许多暖炉,因此比大和室还温暖。屋内以类似厚窗帘的布拉起了隔帘,白色隔帘的另一侧有谁在?有几人在?完全看不见,就算我想看,她们也不会答应。除了燃烧灯油的气味,还弥漫着化妆品的香气。
  没多久,隔帘的另一侧,传出平静沉稳的声音:
  「是折木同学吧?」
  那应该是千反田的声音,不可能是别人。
  然而,我有一瞬间不太确定。千反田常以沉稳的声音说话,也听过她以这种语气讲话,只不过透过隔帘传来的声音,比之前听过的还要端正且冷淡,甚至相当见外。
  「非常抱歉,还在着装,只能以这种方式与你谈话。」
  我思考了一下隔帘代表的意义,看来没想错,这是提供给女性更衣的房间。模糊地嗯嗯喔喔应了声。这个房间不好待,刚才气氛严肃的会议室反而如一间午睡专用房,只是小儿科。我把披在肩上带来的军装大衣叠好放在一旁。
  「请你过来一趟,原因无他。听说出了点麻烦是吧?」
  「……是。」
  「事情很严重吗?」
  「好像是。」
  「这样啊。」
  话声一度中断,隔帘另一端只有千反田在吗?应该不可能,真人的雏偶伍不止千反田扮装,虽然不清楚皇后必须穿上什么服装,不过大部分传统服饰都不是单独一人有办法穿上身。可是谈话主导权不在我,我沉默下来。过不久,千反田开口:
  「那请告诉我发生什么事吧,时间所剩不多了。」
  没错,队伍十一点半出发,我也差不多该换装了。如今事态紧急,我也多少晓得千反田希望掌握现况,与其找其他男士来问,同世代的我反而比较没有顾虑。
  然而。
  谈话时看不到对方的脸也没什么大不了,和平常讲电话没两样,但总觉得讲起话来舌头打结,可能因为倏地从寒冷的地方进到暖和之处吧。
  没问题,不至于讲不出话。我润了润唇,开口了。
  「那座长久桥——」
  开始施工了。
  听说本来跟工务店讲好,请他们延期。
  可是工务店后来又接到通知,叫他们按原定计划施工。
  结果长久桥无法通行,于是大家严肃地讨论路线如何变更。
  我把事情归纳成上述几点,不疾不徐地告诉千反田。
  隔帘另一侧连一声轻咳都没有,好歹听人家讲话时有点反应应个声吧?不,说不定千反田应了声,只是被厚厚的隔帘遮住,我听不到。那听我说话的神情呢?我也无从得知,可能她正座着边让人梳头边听我讲,也可能她倒立着听我说话。说到头,她到底有没有在听?
  我不由得不安起来,说明到一半便开口问了。
  「后来有人提议由远路桥过河——你在听吗?」
  一问一答似地,她回应了。
  「我在听。」
  语气也不是冷漠,是几乎无感的低温。我脑中浮现了一幅景象,千反田不知何时以扇子轻掩嘴角,一手倚着脥息(注),忍着呵欠听我讲话。轻叹了口气,交代完男性工作人员的休息室弥漫着一股凝重气氛,结束了报告。
  我一闭上嘴,屋内就剩暖炉灯油燃烧时发出的低沉声响。
  ……不对。
  侧耳倾听,还有音量压得非常低的细声交谈,有人在对话。是千反田吗?还是千反田身边始终不发一语的某人?
  首先,千反田公布了我的表现得分。
  「你的说明归纳得非常好。」
  多谢褒奖。
  但接下来却和先前不太一样。她似乎吸了口气才开口,语调也略微提高。
  「村井先生是神山市的市议员。为了雏偶祭,所以延后改建工程也无妨,这应该只是场面话。事实上只要村井先生出面交涉,中山工务店也很难拒绝。换句话说,工务店说有人拨了电话、通知他们依照原订计划施工,这肯定确有其事,对吧?」
  我从她这段话听出再熟悉不过的东西。说到千反田,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无时无刻都存于她清澈大眼深处的热度,那是去年四月初次见面以来,每每把我和里志以及伊原卷进事件的东西——好奇心。
  也就是说,千反田没拿着我想象中的扇子。她很想知道究竟是谁、为了什么干下这种事,她当然也不可能打呵欠,说不定正尽可能贴近隔帘。那双大眼睛肯定有难以形容的力量。那就是千反田。
  「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
  隔帘的另一侧,千反田,很好奇。

  然而,仅止于此。
  那股热度一闪即逝,宛如最初就不存在似地被冷落一旁。
  面对正座在榻榻米的我,千反田出口的不是「我很好奇」。她开口了:
  「不过请放心,看样子这不是太严重的问题。」
  我有两句话想说,但一时居然无法应声。一句话是:「就这样?」不过这话当然不能出口。我干咳了一声,问:
注:和式家具的一种,与无脚座椅搭配,席地而坐时,可用以靠手歇息好支撑上半身。
  「是吗?可是大和室那边大家心情都很沉重哦。」
  「或许吧,但不是找不出对策。我简单解释给你听。我们在犹豫的是上游的祭典游行,是否能够跨进比长久桥更下游的地域。」
  这是晓以大义的语气。明明没有太大兴趣,我却想叫她解释得详尽一点。
  她似乎在思考,沉默一会之后。
  「折木同学,我想请你帮我带话给大和室的大家。」
  「嗯,好的。」
  「……那么,」她口吻中的坚毅又多了几分,「另一边的宫司(注1)由我去打招呼;神社志工代表的部分,我会请父亲代为联络。请帮我告诉大家。」
  有一瞬间,我以为千反田的坏习惯又冒出来,她话讲得没头没尾。每次有事相求,她总习惯跳过解释,不过当场被指出这一点,她也会详尽地补充说明。
  可是此刻,即使我再度确认:「这样说就行了吗?」厚厚隔帘的另一侧只传来冷淡干涩的回应:
  「这么说,他们就晓得了。」

  实际上,这么说他们就明白了。
  我回到大和室,暗自嘀咕这还真冷,一边带到话。烦恼着会议迟迟得不出结论的花井,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喔喔,那就好那就好。好,大伙听好了,绕境路线决定延长到远路桥再折返!」我还一头雾水,新路线已经敲定。
  接下来就进入无暇思考的疾风怒涛之中,距离游行开始没剩多少时间了。

  4

  我的换装作业以惊人的速度进行。
  宛如早春的阳光射进屋内。我脱下运动T恤,军装大衣也不可能穿着。一身内衣的我先穿上黑色羽织(注2),套上类似袴(注3)的裤子,上衣袖子的尺寸刚好,但裤子却太短,小腿有将近三分之一都露在外头。
  「这个……尺寸不合啊。」我看着帮我着装的工作人员询问。
  当初千反田说服装尺寸合我的身材,才找我来帮忙,不要现在才说尺寸不对吧。然而这位看上去刚满二十岁的年轻男子笑着回道:
注1:日本神社负责统管祭祀及整体社务的神职人员。
注2:日本男性传统正式服装的外套。
注3:日本男性传统正式服装的外套。
  「这种服装的样式本来就这样哦。」
  「本来就是这样吗?」
  这样脚会很冷啊。我想起今年正月的事,恐怕今后提到「千反田」加上「和服」,就自动导出「冷」的结论。
  「这个长度最刚好哦,要是下摆再长一点,我就会被抓去负责撑伞。」男子说。他的身高比我高许多,头发染成浅褐色,是一位有型的小哥。但既然还有其他年轻男子,干么硬抓我来帮忙。我一想到上场在即,出乎意料地紧张起来,不由自主地开口抱怨:「不过是下摆尺寸不合,你上场应该也行啊。」
  男子一边把黑色足袋递给我,耸耸肩说:
  「我是为了看千载难逢的绕境游行,才特地回老家来的,自己也在队伍里就没办法欣赏了。」
  说的也是,等一下整段游行我只能一直看着千反田的背影。
  虽然不甚满意服装,但更让人退却的是必须穿上前人穿过的足袋,事到如今也不容说不,于是抱着自暴自弃的心情穿上足袋。
  这下我一身黑衣黑裤黑足袋的打扮,可是小腿裸露在外很难堪。
  「好,再来穿上这个。」
  男子递来的是一件类似白色连身外褂的上衣。
  「用这件把全身裹起来,再绑上腰带。」
  我依言穿上,把腰带绑成蝴蝶结。
  裤子下摆内侧缝有松紧带,紧紧密合我的小腿;衣袖又宽又大,黑衣衬在里头若隐若现;腰部到膝盖的侧身一带开着口,看得见裤子绉褶;外褂的前身一片雪白,毫无衣褶、装饰,也没有开衣襟,唯有颈项一带露出黑领,成了一身黑白交错的多层次装束。
  原来如此,果然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这下终于像一个祭典相关人员。
  「最后,戴上这个吧。」
  男子递了一顶黑帽给我,形状仿佛从侧面被压扁的圆筒,似乎是乌帽子(注)的一种。
  不知为何,我有一股不好的预感。衣服就算了,可是,要我戴上这个……
  我戴上一看。
  站到全身镜前方。盯着看了许久,男子嘀咕:
  「一点也不搭啊。」
  同感。
  不过,无论折木奉太郎适不适合传统装束,祭典依然揭开序幕。
  桥的问题解决了,但开场比预定要迟一些,我接到通知说绕境出发时间延后十五分钟。
注:日本平安时代至近代和服的一种黑色礼帽。本是上层公卿的服饰,后来普及到民间。镰仓时代开始。乌帽子愈高表示身分等级愈高。
  按照计划,我要先从后门出去。真人雏偶必须走出社务所玄关并在大殿前整队,这时候我还不必上场,等到队伍整好队,再不着痕迹地加入行列,移动到千反田身后即可。
  好,顺序都清楚记下了。
  我一边感受穿不惯的足袋所带来的奇妙感,穿过社务所的走廊来到后门,换上他们准备好的草鞋。依照行程得穿着草鞋走上约一个小时,加上路线有变,恐怕得再走久一些。我在玄关处穿着草鞋走走,称不上舒适,但也没哪里磨脚,嗯,应该走得完全程。
  一走出社务所,肥胖到几乎撑破短外褂、记得姓园的男士,拿着游行用的伞等我。打开一看,这是一把红紫色的和式纸伞,尺寸很大、张开角度也比一般伞更大,表乎呈现X字形,看起来伞整整大了一圈。发现我有些退却,园先生鼓励我:
  「哎呀,只是真人雏偶祭,不用那么严肃,放轻松绕境吧。」
  「您是说还有其他的祭典吗?」
  「有啊,春祭之类的,有其他举办时间。」
  这样啊,还真辛苦。我边暗忖边接下伞。看上去很大的伞拿起来却不太重,只比一般的伞重一点点。我是双手持伞,撑一个小时应该不成问题。
  我吁了一口气。园先生问我:「很紧张吗?」
  ……有一点。

  真人雏偶全员在大殿集合。
  首先亮相的是天皇。天皇戴的乌帽子和我不同,拖了一条长长尾巴在后脑做装饰,一身黑色装束,唯有脚边露出些许白色。虽然是传统贵族装扮,但为了重现雏偶天皇的服饰,黑色布料并非一片墨黑,反而绣有色调深浅有别的黑色花纹。离得远的我认不出花纹,但似乎是条纹花样。扮演天皇的人神色凛然,是非常美形的年轻男子。
  但我惊觉误会大了,不禁怀疑起自己双眼——那不是男的,真人雏偶必须由女性扮演,而那位天皇的面孔我很熟悉。犀利的眼神、纤细的下巴、只是头发梳高,这些都无法掩饰女性的气质,那是神山高中二年级的入须冬实!
  入须在文化祭和我交过手,我帮了她忙,也受到她的照顾,但不清楚她的背景。但能够确定入须家不在这一区,她和我一样是被找来帮忙吗?入须笔直地望着前方,不卑不吭,视线一动也不动,她应该没看到我。
  接下来是皇后。
  大殿前的广场不知从何聚来许多民众,从这盛况看来也包括神山市以外的观光客。真人雏偶游行似乎是本地吸引观光客的重要资源,难怪千反田会说水梨神社的雏偶祭有一定名气。
  淹没神社院内的人潮喧闹扰攘,也架上许多台相机,要不是早春阳光遍洒,此时镁光灯肯定闪不停。
  雏偶当中的天皇穿一身贵族黑衣,所以入须穿上这套服饰,那皇后的雏偶穿什么呢?
  一身十二单衣(注)的千反田现身了。
  最外层的衣裳是橙色,往内逐层是桃色、浅葱色、高雅稳重的黄色,以及白色,布面花纹则是车轮图样。千反田温柔交叠的手上持着收起的扇子,扇子上头有五色线缠绕。上了妆的她低垂眼眸轻移莲步走进广场,我看她走了几步就晓得,她学过在这种场合怎么走路才符合传统美。
  啊。我不由得心想。
  早知道就不来。这套十二单衣太不妙了。糟了。问题出在我真的不该来这。
  嗯,也就是说,这代表……
  换句话说……

  折木奉太郎向来颇自负自己的日语程度。
  我的脑袋就算称不上逻辑性强,至少能够有条有理地整理思绪。
  但在上午十一点四十五分左右,在神山市水梨神社的广场上,春意盎然的日子里,看到身穿十二单衣缓步的千反田这一刻。
  为什么心里响起的是「糟了」两字?连话都无法好好说。
  我拼命思考各种可能,却依然无法解释。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尽快做。我的节能主义受到了致命威胁,但尽管察觉此事,却无法化成言语好好分析。
  我一个劲在心里呢喃:这下糟了。这真的不妙。
  一身十二单衣的千反田身后垂着长肩巾,两名和服侍女牵着布尾以免着地。她长长的头发以金色和纸束成一束垂在身后,不知情的人看了会以为这名身穿十二单衣的小姑娘头发还真长,但我晓得千反田的头发没那么长,那是接上去的假发。
  按常理判断,后方应该还有右大臣、左大臣及三名宫女,但很遗憾我看不见。
  回神时,我已伸出红紫色的伞遮住千反田上方,悄悄地并入游行队伍,队伍依序是入须、千反田、两名替千反田牵肩巾的侍女,还有我。
  小步小步前进着。我心想,那条肩巾真碍事,害我看不清楚千反田。
  不止观光客,一路还有许多采访媒体,架着三脚架,大大镜头朝向我的方向,走了一会,电视摄影机都出现了。我想过:「要是哪一天因为某些缘故上了电视,一定会很紧张吧。」然而实际笼罩在镜头中,我毫无感觉,几乎没意识到摄影机。
  当然,也因为我只是随从,不是主角。
  游行队伍比想象中长,穿着一式服装的男性吹着横笛前进,不知何处隐约传来「咚——咚——」的声响,队伍中也包括打太鼓的人。
注:十二单衣,又称五衣唐衣裳,日本女性传统服饰中最正式的一种。平安时代的十世纪后成为贵族女性的朝服,现代在一些场合是正式礼服。十二单一般由五至十二件衣服组合而成,依照不同季节以及穿着人的身分场合,衣服颜色与花纹都有特定的复杂搭配。
  队伍顺着我早上的来时路,沿着河边道路往下游前行。早上穿着军装大衣都嫌冷,现在沐浴在和煦日光下却非常舒服。风拂过狭窄的小河河面,四月风带着冬意,但不会予人不快。
  两侧夹道是成排观光客。出生起我就不曾暴露在这么多人的视线之下,虽然在皇后身后撑伞的一介男从谁都没看进眼。我一味望着前方。
  队伍早已过了之前的大问题长久桥,不止如此,不知何时游行队伍越过远路桥,朝上游方向折返时,我发现了那个。
  一片粉红进入视野,我抬起了头。
  千反田经过一株花期错乱、提早绽放的樱花树。还不到满开,但鲜明地妆点了全树的樱花树旁,游行队伍绥缓走过。在准备尽情绽放的权花下,身穿十二单衣的千反田静静前进。温暖柔和的阳光、一旁有着瓦片屋顶的旧民家、田地的残雪、水声潺潺、带着雪水的清澈小河。此时此地,宛如不存在任何丑陋事物。
  可是,我只看得见垂着发、身后牵着长肩巾的千反田背影。
  平日千反田不时涌起的好奇心,我始终不太能够感同身受。但说不定千反田就是抱着此刻的心境。很想看看她是什么表情。就在现在、就在此处,如果能够从正面看到嫣唇、低垂眼眸的千反田,会是多么……
  「奉太郎——」有人喊了我。
  我猛地回神。
  顺着声音一看,里志站在路旁的人群中,身旁跟着伊原。
  我摆出毫未察觉他们的神情,悄悄地将视线移回正前方。

  5

  后来酒还是没有提早送达,但绕境路线更动,回到神社的时间也比预定晚,以结果来看刚好赶上。在社务所迎接游行队伍回来的是热腾腾的食物与酒。虽然经历大小状况,总算顺利落幕,接下来是类似后夜祭(注)的宴席了。白天举办的午宴,气氛尤其和乐融融,席间笑声不绝于耳。
  千反田等一干真人雏偶却是一回神社便直奔大殿,连饭也没吃,据说必须尽快除秽才行。
  原本雏偶就是代替人们承接噩运与秽气之用,因此势必得处理掉累积在雏偶身上不好的能量。虽然不清楚水梨神社的真人雏偶祭有多久的历史,但雏偶的任务是由真人接下,以祭祀的角度来看,其实相当微妙,往咒术的方向思考,甚至有点恐怖,所以让这些真人雏偶尽快前往大殿除秽也有一定的道理。
注:日本人在祭典或活动结束后举办的庆功宴称之。
  告诉我这些事的,正是杂学王福部里志……旁边的伊原。换回便服、穿着军装大衣的我,和伊原、里志三人坐在神社的角落吃着御手洗丸子(注)。话说回来,我不晓得原来伊原对咒术还颇有研究。
  里志告诉我的,是另一件事。
  「奉太郎,这真的是奇迹啊。」他说。
  「你是说你赶上了祭典?」
  「哦,对耶,那也是奇迹,没想到祭典的行程居然会整个延后。」
  里志似乎是等学校补课结束后,跳上脚踏车全速冲过来的,直到游行过了远路桥的后半段才赶上。里志伸手进麻布束口袋里,拿出一台立可拍。
  「虽然是这种粗糙东西,哎呀,有相机总比没相机可拍要好,只要想想说不定好狗运能够拍到,就不枉费我准备这东西了。要是错过没看到,一定会后悔不已,但要是没拍到,可是会遗憾得跺脚啊。」
  「然后呢?拍到了吗?」
  「樱花也入镜了哦,大功告成!」
  我没接话,里志又笑嘻嘻地冲着我说:
  「以奉太郎的喜好来看,你一定说不出口叫我加洗一张给你当纪念吧?不过放心吧,你不用开口我也会洗给你的。」
  「虽然你跟队伍一点也不搭。」
  伊原补了一句没必要特地挑明讲的发言。
  结果我在水梨神社直到最后都没能再和千反田打到照面,祭神仪式不知何时结束了,观光客很快散去,里志和伊原也觉得留下来没事可干,要我代为问候千反田之后便离开了。
  至于我,由于不晓得自己该以祭典相关人士的身分待到何时,用过午餐后,认真地帮忙收拾,另有要事处理的男性工作人员都早早撤走,只剩下大约十人左右仍在桌边吃着奈良渍或酒粕渍等下酒菜。
  直到日薄西山,我才见到了千反田,地点则是受邀前往的千反田家缘廊。
  原本我乖乖待在接待室等着,突然想上厕所,解决之后回接待室路上,与千反田不期而遇。
  「啊,折木同学,我正想去和你打个招呼呢。」
  眼前面带微笑的千反田已经卸了妆,恢复了平日的千反田。虽然没有直盯着她瞧,我心里有种恍然的感觉,这个的确才是我见惯了的千反田。她应该早在神社里便换下了十二单衣,不过此时穿的却不是居家服,而是开襟衬衫搭裙装,可能等一下还得去参加宴席吧。
  就在我望着她时,千反田突然鼓起双颊。
注:刷上甜酱油烤过的糯米丸子串。
  「干、干么?」
  千反田接着长吁一口气,激动地说道:
  「折木同学!」
  「……」
  「今天真是太折腾了!我一直、一直在忍耐。唯独今天,连我都想称赞自己,真亏我忍了那么久!」
  「喔,你是说扮演皇后的事啊。」
  但我猜错了。千反田摇了摇头,朝我逼近一步,擦得晶亮的缘廊木板发出「叽」的声响。
  「那不是忍耐。我在忍耐的当然是……」千反田双手交握胸前,仿佛一股脑倒出心里话似地说:「到底是谁、又是为了什么打电话给中川工务店?我一直很好奇!」
  ……是那件事啊。
  「在那间换衣间里,我一直在想,折木同学一定知道些什么,可是我又不能开口问,我甚至在想隔帘的另一侧,折木同学是不是正在偷偷耻笑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没有笑你哦。」
  我没想到她这么想。
  「我想了很多很多。有人让长久桥无法通行,就表示对这个人而言这么做有好处,可是我今天有职责在身,不能一直钻这件事,又不能跟任何人商量……」
  她说着话的神情没什么变化,我却清楚感受到她的不甘。缘廊上没有隔帘,千反田象征好奇心的双瞳就近在眼前。
  「折木同学,你一直待在社务所里,有没有发现什么异状?」
  我很想回她说没有。
  其实,有的。若是平日的我压根不会在意桥能不能通过,但今天考虑到状况特殊,我也在想千反田会不会很好奇这件事,不知不觉间竖起耳朵听着大和室里众人的谈话。
  先前在换衣间里因为没听到千反田说出「我很好奇」,本来以为事情告一段落,没想到却在傍晚时分,在千反田家里被这句话追着要答案。
  我退后半步,回道:
  「嗯,今天遇到了很多人,说真的,我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想我应该全部都认得的。」
  「你觉得谁可疑吗?」
  我试着反问,千反田那闪烁着强烈好奇心的眼睛惊讶地睁得大大的,指着自己说:
  「咦?我吗?」
  仔细想想,她好像到最近才开始出现这种小动作。接着她偏起头想了想。
  「……嗯,虽然毫无根据,其实我在想,可能是某个人干的。」
  「我心里也有个人选,而且应该只有那一个人是从一开始就晓得长久桥不能通行的。」
  千反田像知道什么秘密似地笑了。
  「那怎么办呢?我们各自写下来,再同时亮出答案,如何?」
  你在讲什么?这里既没纸也没笔的。
  但千反田是不打狂语的,只见她伸手进裙子口袋拿出一支签字笔。
  「这儿有笔。」
  「为什么有这种东西在身上?」
  「刚才我在写收件人的名字,不过那不重要。」
  「那要写在什么上头?」
  千反田稍稍蹙起眉头想了想,很快便得出结论。
  「写在手上吧。」
  ……我是无所谓,可是你等一会儿不是还要去参加宴席吗?
  千反田取下签字笔笔盖,毫不犹豫地朝白皙的手心写下字,写完后把笔一转递给我。
  「换你了,折木同学。」
  没办法,我也写下我的推测。左手心很痒,我拼命忍着不要笑出声,但因为太用力忍笑,说不定表情反而变得很怪。
  两人各自握着左拳。由于缘廊的雨窗开着,宅第外头说不定看得到我们。不,应该没问题,千反田家的庭院很大,围墙也很高。
  「我数一二三哦……好,一、二、三!」
  千反田的左手心写着:「小成家的儿子」。
  我的左手心写着:「浅褐色头发」。
  千反田用力地看向两个手心仔细比对,不久,轻点着头,一脸满足地说:
  「小成家的儿子,头发是浅褐色的。」

  「原本我觉得那位姓园的男士很可疑,听说他家里在办丧事,怎么还有心情来帮忙准备祭典。」
  「哦,园家啊……我记得那位过世的婆婆将近百岁哦。」
  「嗯,不过我一方面又觉得不能如此武断,如果这个村落里有两户姓园的人家,事情就说得过去了。」
  千反田点了头。
  「确实村里有两户园家哦,虽然有亲戚关系。我们村子里还满多同姓的人家。」
  「我想也是。那么,园先生就排除嫌疑了。再来,我觉得可能的嫌疑是负责叫酒的中竹,他因为叫酒商在一点把酒送到,被白发爷爷痛骂了一顿,后来游行路线因为绕了远路,送来的酒刚好赶上队伍回来的时间。
  但是工务店接到那通奇怪的电话是在前天,从这一点来看,中竹应该只是单纯的作业疏失订酒订错时间了。」
  「中竹先生他人不坏哦。」
  办事却很两光,麻烦你识人的眼光再多磨练一下。
※校对注:两光,系指不知变通、办事不利之意。
  「接下来,我怀疑中川工务店、村井市议员、以及去拜托村井帮忙的谷本,这三方当中有人说谎。譬如工务店当然以工期为最优先考量,还有我在想,会不会是村井一方面答应谷本,一方面又对中川工务店说:『你们跟神社那边只要表面上这么这么说就好了,实际上还是按计划走吧。』可是他有什么必要这么做呢?
  只不过,实际上我今天早上照常通过了长久桥,当时还没动工,这表示,改建工程才刚进入工期,而通常他们都会把工期订得长一点以防中间遇到雨天无法动工,难道工程真的赶到连晚这么一天也不行吗?另外那位市议员是不是会做出这种两面讨好的事,也有待商榷。」
  千反田轻吁了一口气,我才在想她是觉得哪儿奇怪,她便开口:
  「的确,村井先生那个人是有点滑头。」
  是哦?虽然我一个市议员都不认识。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发现当中唯独一个人的行动是以长久桥无法通行为前提的。」
  「那个人就是小成家的儿子?」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两人老站着说话也很怪,于是我坐到缘廊边上。夕阳灿烂,这时要是再来三毛猫(注)和日本茶,下场就不可收拾了。
  「那个男生说,他是为了『看千载难逢的绕境游行』而『特地回老家来』,你不觉得很怪吗?你从中学时代就每年担任真人雏偶,是吧?也就是说,水梨神社的雏偶祭每年会举办,虽然一年举办确实不算频繁,但每年都看得到一次的祭典说是『千载难逢』也很奇怪。」
  「的确,有点奇怪。」千反田谨慎地点点头。
  我瞄了一眼她的侧脸,夕照映得她的脸庞分外红润。我把视线拉回空中,继续说:
  「然而唯独今年,是可以看见『千载难逢的绕境游行』的。」
  「咦?」千反田一惊。
  我想起里志说的「这真的是奇迹啊」。
  「河边的路旁有唯一一株因花期错乱而提早绽放的樱花树,而长久桥由于改建工程而无法通行。我不晓得小成离开家乡后去了哪里,但只要老家在这,一定有办法问到这些消息的。
  所以只要在今年此时,让绕境路线走远一点到远路桥,过河后再折返,就能够看见『真人雏偶绕境队伍走过樱花树下』这宛如奇迹的景象,这正是『千载难逢的绕境游行』,值得他『特地回老家来』欣赏了。」
注:即三色猫,身上毛色同时包括黑色、橘色与白色。正式名称为「玳瑁白色猫」(tortoiseshell-and-white cat)。
  「竟……」千反田的手掩上嘴,「竟然只是为了这个埋由!」
  她是这么说,但我也觉得:「正是为了这个理由。」
  我的脑子里出现石川五右卫门跳着舞的景象。绝景啊!绝景啊!说什么早春一景值千金,没眼光!没眼光!(注)
  樱花与皇后千反田相互辉映的绝美画面,连从她身后望着的我都不由得感动到屏息,当然值得细细欣赏,或者值得动小手脚让这梦幻景象成真。
  但当然没办法对千反田说。
  我别开脸,换我问她了。
  「你呢?为什么觉得是他干的?」
  千反田一听,低下头说:
  「呃,我一开始也说过,我其实毫无根据,对吧?」
  「说来听听啊,我又不会笑你。」
  但千反田还是踌躇再踌躇,最后才终于下定决心似地说道:
  「让村井先生丢了面子,还能够一脸无动于衷、悠哉悠哉的人,我只想得到小成家的儿子。」
  原来如此。
  但这么说来,福部里志也是嫌疑重大的人选哦。
  不用说,我们本来就没打算以这种游走灰色地带的推论去告发那位小成某某,若要探究事实真相,可能还得在这待上一阵子进行调查才行。
  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说不定徒增对方困扰。再说祭典顺利结束,我和千反田互看手心确认彼此推测一致就很开心了,幸运的是千反田似乎也相当满足。
  夕阳西下,气温愈来愈低,但在我要开口说「变冷了,进屋去吧」时,千反田说话了:
  「折木同学,在换衣间里,我不是说由我去和另一边的宫司打招呼吗?」
  我点了点头。千反田说由她负责联络宫司,而她父亲会去通知神社志工代表。我只是代为传达这简短的内容,长久桥无法通行所引起的风波就宛如魔法般迅速平息了下来。
  「虽然可能对你而言是无趣的内容,请你听我说好吗?」
  这如果是里志说出口的话,一点也不稀奇,但我从没听过千反田如此郑重其事地讲开场白,当然也就说不出我觉得很冷想进屋里去。
注:石川五右卫门,活跃于安土桃山时代劫富济贫的大盗。生年不详,卒于文禄三年(西元一五九四年)。因为企图刺杀丰臣秀吉失手被捕,丰臣秀吉下令将他连同亲族同伙数人押往京都三条河原,处以油锅烹死之刑。义贼传奇性十足的一生受到后世的讴歌,江户时代开始出现大量歌颂他事迹的净琉璃与歌舞伎作品,此段为知名歌舞伎戏码《楼门五三桐》当中的经典桥段〈南禅寺山门之场〉,五右卫门一手拿着烟袋,悠然眺望夕照中满开的樱花边感慨:「绝景呀!绝景呀!说什么春宵一刻值千金,没眼光!没眼光!在我五右卫门的眼里,这可是值万金呀!万万金!」
  千反田看向远方的视线好像越过了庭院及院外的高墙,投向笼罩在夕阳里头,怀抱着村落的层层山岭。
  「我家这一带,现在你所看到的样貌是经过土壤改良之后的成果,从前原本是被一片湿地隔开成南北两个村落,而那处沼泽就大概位于现在长久桥的位置,以北是我们的村子,以南则是另一个村落,现在已经整合叫做神山市阵出了。」
  我不明白她想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听下去。
  「然后呢,我们村子里有水梨神社,南边的村子则有另一间叫做酒押神社。当然现代已经没有南北两村争土地、争水源之类的事了,但即使如此,如果因为祭典活动而越过长久桥进入对方村落,总会觉得像是踏入了别人家地盘,双方心里都会不太舒服。
  这次因为是临时状况,我相信酒押神社的人也会愿意通融一下的,花井先生和神社的男性工作人员也都明白这一点,只不过如果没先打过招呼就直接踏过分界线,难保不会引起日后的冲突。花井先生和大家都很想先和对方讲一声,但有门路的人却不多。
  我那时说这不是太严重的问题,对吧?那是因为我知道大家只要听到我说,我会出面去和酒押神社打声招呼,就能够放心地踏入长久桥以南的土地了。」
  「原来如此。」我直率地感到佩服,「不愧是里志口中的名门。」
  然而千反田却有些激动地说:
  「是这样吗?」
  「……」
  「你不觉得这是个很小的世界吗?位于神山市北方叫阵出的一个小町,我只是出面疏通一下町上的北阵出村和南阵出村的关系罢了。折木同学,我不觉得这是不足挂齿的小事,可是,也不觉得是多么严重的大事。」
  太阳开始隐入山后,夕阳余晖映照的四下正逐渐掩上夜色。
  「听说小成家的儿子立志成为摄影家,所以现在在大阪上专门学校。折木同学你推论说,他的动机是出于无论如何都想亲眼看到难得一见的景象,我想是合理的,而且他应该不仅透过双眼看,还以相机拍了下来吧。另一方面,至于我,高中毕业之后,应该毫无疑问会选择继续升大学。
  但是,小成家的儿子可能和我不同,我呢,终归是要回来这片土地。无论选择什么样的路,我的归属点是这里。终究是这里哦。」
  接着千反田冲着我微微一笑。
  「折木同学,文理选组,你怎么决定?」
  突然冒出「文理选组」四个字,我一时没意会过来她在说什么,等察觉她是说升高二前必须决定念文组还是理组的事,我才终于回道:
  「哦,我选文组。」
  「为什么呢?」
  「理科的四个科目当中我最喜欢的是化学,文科的四个科目当中我最喜欢的是日本史,然后呢,比起化学,我又多喜欢日本史一点。」
  千反田轻轻握拳贴上嘴角,笑着说:
  「相当合理呢。」
  「这种小事就交给我吧。」
  「……我呢,选了理组。」
  千反田的成绩似乎是全学年的前五名之内,虽然她不曾亲口讲过这方面的事,学校也不曾贴出全学年的成绩排行,但多少推估得出来。总之这家伙要思考未来出路,选择其实非常广。
  可是,千反田在思考的却不是这个。
  「我对于自己终究得回到这里,既不觉得不情愿,也不觉得悲哀。我在想的是,身为北阵出握有一定主导地位的千反田家女儿,我也希望能对家乡有所贡献。于是我开始思考,现在只是高中生的我,能为家乡做些什么呢?
  我想到一个方法是,开发出高经济价值的作物,让大家得以过丰饶的生活。
  另一个方法是,透过精准宏观的经营策略,提高生产效率,让大家脱离贫穷日子。
  最后我选择了前者,所以决定走理组。」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而一迳沉默,千反田又再问我:
  「你知道我最后决定选前者的理由是什么吗?」
  「不……」但我只知道一件事,「只不过,总觉得你不太适合后者。」
  千反田轻轻点了个头。
  「答对了。讲白一点,就是之前在文化季还有社刊那件事引起的骚动让我下决定。我也晓得给折木同学添了许多麻烦,所以我想,我应该不适合经营公司。」
  嗯,我也这么想。
  坐在缘廊边上的千反田突然张开双臂朝向天空,天色几近全暗,还看得见数颗星星闪烁。
  「请看!折木同学,这里就是我的归属之地。如何?这里只有水源与土壤,人们也将逐渐衰弱老去;虽然周围的山上持续有计划地造林,就经济价值来看,有没有发展呢?我不觉得此处是最美好的,也不觉得这里拥有无限的发展可能,但是……」千反田放下双臂,垂着眼低喃:「我想让折木同学你也看看这个地方。」

  这一刻,我内心怀抱着的一个疑问,得到了解答。
  我想这么回她:「话说,你放弃的宏观经营策略部分,由我来接手如何?」
  可是不知为何,我想说归想说,实际上却完全不觉得自己说得出口。
  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这个初体验,成为足以解答我心中始终无解疑问的极大关键。
  我懂了。
  福部里志为什么会敲碎伊原的巧克力。
  简单讲就是,这么一回事。
  或许这和我身处在夜色降临的千反田家,说出了与所思所想不同的话是一样的道理。
  我强压下内心激动,佯装平静地说:
  「变冷了呢。」
  但千反田有些讶异地睁大了眼睛,接着露出温柔的微笑,缓缓摇了摇头:
  「不,已经春天了。」
  (全文完)



后记

  大家好,我是米泽穗信。
  系列的第四部作品完成了,这次采取的是短篇集的形式。
  回顾自己的学生时代,我曾经相信今日存在的事,明日依然会存在;第三学期(注1)结束后,迎向的会是第一学期,就这么无限循环下去。但我完全不觉得学生生活有多美好而恋恋不舍,因此说不定,我只是出于对「有时间限制」这回事的恐惧,而别开眼不去看现实罢了。
  在写小说时,我很不擅长更动既定的时间线以改变构筑好的人物关系,我其实很希望三藏法师一行能够永永远远走在取经的路上被各种妖怪袭击,也很希望弥次喜多傻乎乎的开心旅程能够永远继续下去(注2),从前的我一直不希望他们有抵达天竺或伊势的一天。
注1:日本的小学、中学、高中多实行三学期制,四月入学,由长假(暑假、寒假、春假)画分学期,而大学、专门学校等高等教育则是二学期制。
注2:出自《东海道中膝栗毛》,江户时代后期戏曲作家十返舍一九(一七六五~一八三一)的知名娱乐戏曲文学作品。内容描述住在江户神田八丁堀的弥次郎兵卫和食客喜多八为了消灾除噩,决定经由东海道前往伊势神宫参拜,旅途经由京都,大阪,发生了许许多多滑稽笑谈。作品出版后大受好评直至今日,两名主角弥次郎兵卫和喜多八也被爱称为「弥次喜多」,成为许多衍生作品的主角。
  然而本书的主角却是处在时间轴之上。我将登场人物初次相会的磨合期另起一篇,接着依照第一学期、暑假、第二学期、寒假、第三学期、春假的时间顺序,分别写下了故事。但要详细记述我的心境转变,这篇就不会是后记,而成了作者解说。我想,极端一点的说法就是我和时间取得了和解吧,毕竟共同相处了一整年下来,登场人物彼此之间的距离不可能毫无改变,现在的我,希望自己能够写下他们的变化。
  只不过,他们之间距离的变化并不激烈,而是一点一点地逐渐改变,因此我将此书的书名命名为《绕远路的雏偶》。
  此外,由于这次是采取短篇集的形式,得以设定各式各样的故事背景,为此我也尝试了多种推理小说的表现手法。如果是熟悉本系列与推理的读者,可能会发现〈手作巧克力事件〉一篇或可被归类至「倒叙推理」的范畴。
  如果有幸,有人读了本书而对推理小说产生兴趣,想进一步阅读推理作品的话,私心建议看完〈心里有数的人〉之后,可继续阅读哈利·柯美曼(Harry Kemelman)的《九英里的步行》(The Nine Mile Walk);看完〈开门快乐〉的人,不妨尝试延伸阅读杰克·福翠尔(Jacques Futrelle)的《逃出13号牢房》(The Problem of Cell 13)。
  二〇一〇年六月
  米泽德信


解说

笨拙向前行——绕远路的雏偶
elish

  ※本文涉及故事重要情节,未读正文者勿看。
  作为古籍研究社系列第四集,《绕远路的雏偶》同时也是收录七部短篇的小说集。延续一贯以来的特色,故事主轴都是解决无关人类死伤的谜团。不过比起前三本以单一事件为主题的设计,这回的谜团更加单纯且生活化;同时因为篇幅短了,所以解起谜来也愈趋简洁,并将形同米泽穗信起家的日常推理表现得淋漓尽致。
  那些谜团往往不真的很重要,但有时对于眼前所见之物,脑中难免有个杂音:「等等,这好像哪边怪怪的,究竟怎么回事?」才刚这么一想,少女千反田的招牌台词——「我很好奇」,便理所当然地迸出来。虽然在变数惊人的现实中仅凭少数线索,就想推理出所谓的真相往往沦为缘木求鱼;要像福尔摩斯那般仅仅握个手瞄上几眼,便将对方身家调查完毕,更有如通灵的奇技。
  可话说回来,想想又何妨?毕竟,这不是很有趣吗?哪怕通常是些小事(仅管仍是麻烦没错)、破不破解没多少差别、甚至解答正确与否也无所谓,整件事真正的重点始终在于当事人的好奇心是否获得满足。虽然乍看之下这说法似乎流于矛盾,但既然针对的是解对解错皆无伤大雅的日常之谜,那么比起正确答案、更在乎推导出的结论是否逻辑清晰并能自圆其说,好像也就不是那么奇怪的事了。毕竟比起可能完全没有条理可言的真相,靠自己有板有眼地推论并得出解答,不显得更具魅力吗?
  于是说到头来,这其实攸关为什么想解开日常之谜。
  因为好奇,所以忍不住想动脑(或至少用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强迫别人动脑),同时也相当享受那种拆解、分析现有条件的感觉。即便想歪的机率异常惊人,却仍令人相当愉快。这种忍不住想进行脑内体操的冲动,或许正是人类最初爱上推理小说的理由之一。连带阅读日常推理作品就某方面而言,正有如一股回归原始初衷的纯粹乐趣,特别是心知肚明故事中的一切终将得到条理解答。
  《绕远路的雏偶》在此之上的表现也毫不马虎,短篇的特质让作者能放手进行各式各样的发挥、实验与游戏。〈该做的事尽快做〉、〈犯下原罪〉、〈看破真面目〉都是典型的日常之谜,透过生活上容易产生的认知盲点,解开令人疑惑的种种悬疑之事。虽然单纯却也有股平实的趣味,配合人性的书写更带来了不少余韵。
  〈心里有数的人〉则是哈利·柯美曼经典短篇〈九英里的步行〉的致敬之作。该作描述一位检察官与教授友人某回在用餐中拌嘴,为了证明「一个推论即使合乎常理仍可能是错的」,便对随口提出的句子展开一连串推理。故事最后的转折极具意外性,也收得非常漂亮。米泽穗信在本篇中将〈九英里的步行〉的核心意念巧妙地融入剧情中,小说内容也安排得别出心裁,写出一则致敬之余仍不失本身趣味的作品。
  下一篇〈开门快乐〉也有致敬对象,正是杰克·福翠尔笔下的思考机器、天才教授凡杜森系列短篇〈逃出13号牢房〉(附带一提这位作家另一个有名之处是,他是铁达尼号事件的受难者)。该作描述凡杜森教授为了证明只要靠逻辑思考,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便和友人打赌,哪怕被关入监狱的死囚牢房,他也能在一星期内逃脱成功。该作过程十分有趣、是相当知名的短篇杰作。不过和〈心里有数的人〉不同,〈开门快乐〉虽然和致敬对象同样都是以靠脑袋逃出生天为故事主轴,但实际剧情只放了彩蛋性质的相似元素,让读者阅毕后忍不住会心一笑。
  〈手作巧克力事件〉则是米泽穗信对倒叙推理这个文类的尝试。倒叙推理指的是先将作案相关的所有资讯在故事情节中(通常搭配大量烟雾弹)交代清楚;接着再由侦探亲自上场搜寻线索等破案关键、并找出真凶的创作手法,称得上是最具公平性的推理类型之一。本篇除了提供完整的解谜挑战外,也再度玩起一案多破的游戏,连故事情节在内兼具多种乐趣。
  相较上述各篇,作为最后一则的〈绕远路的雏偶〉,也是全书推理成分最低的一篇。无论是解谜还是确认答案的情节,和其他篇相比,味道都算十分淡薄。但对读者而言这不是什么问题,因为很明显可以发现作为收尾的篇章,〈绕远路的雏偶〉更着重的是角色心境及人物关系的变化。
  比起有条有理的谜团设计与推理过程,人心往往是更加复杂难解的奥秘所在。米泽穗信在这方面的处理始终保持水准之上,剧情每每令人感触良多。若将本书从第一篇串连至最后一篇,不难发现这等同于主角折木奉太郎高一生活的心境变化表。〈该做的事尽快做〉和〈犯下原罪〉的时点皆在系列第一集《冰菓》前期;〈看破真面目〉则位于《冰菓》与《愚者的片尾》之间;〈心里有数的人〉则在《愚者的片尾》之后;至于〈开门快乐〉、〈手作巧克力事件〉和〈绕远路的雏偶〉都在第三集《库特莉亚芙卡的顺序》结束以后。
  这七篇小说横亘了主要角色的高一生活,并记录下他们的各种变化。其中最主要也最重要的,莫过于第一人称视角奉太郎本身的改变。故事刚开始仍奉行节能主义的他,出乎意料颇能接受千反田这样的好奇少女介入自己的日常。但此时的他还无法理解为何如此,只是反正也不讨厌便默默接受现况。但随着时间流逝,当进度来到〈绕远路的雏偶〉时,奉太郎终于理解当初难以明白的复杂心情,并发现自己的节能原则受到严酷考验。
  虽然说起来这似乎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但青春时代谁没有过微妙的执着?因为重视所以才陷入苦恼,纵使多年后回头一望,连自己都无法理解当初到底在坚持什么,但青春的烙印也因此显得深刻并回味无穷。米泽穗信选择将本书命名为〈绕远路的雏偶〉想必亦是取其生涩又努力的意向。
  「古籍研究社」系列每集都有探讨的主题,本书除了各单元内在旋律,更铺陈出在青少年男女间缓缓成形的情愫,以及随之而来的变化。意识到彼此存在、距离逐渐拉近,微妙的心理变动,开始有所认知却又因为种种因素裹足不前等,这其实是终身修业的课题,但第一次总是最特别的。
  世上每个人都不同,各有各的思考模式与人生观。相较于可以视喜好决定距离的友情,爱情则是种将两人(一般都是两人吧)拉得非常靠近的情感。连带的,关系紧密的两人所需面对的磨合往往也十分剧烈。对于已经拥有明确原则与目标的人如奉太郎和爱琉,更容易为此不知所措。该放弃些什么、牵就点什么,又或者大胆点、管他三七二十一豁出去就对了呢?这问题没有正确答案,身处其中的人只能尽力作出目前能找到的最佳选择。
  于是稚嫩的孩儿朝目标前进,纵因尚未成熟,所以不时笨拙地绕了远路,但依旧努力向前进——所谓的成长或许正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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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lish,业余作家,部落格ELISH的苏哈地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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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xzxa698 王爵
感謝錄入
折木還是出現重大的變化,對原則因人而變

5 年前 0 回復

C3H5O9N3 王爵
还是这种短篇看着比较有趣,最后的那段好感动。

8 年前 0 回復

chelsealoli 公爵
唔 欢迎来到小切的努力屋~咪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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