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佑]炼狱姬 六幕[台/简]完结篇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4-4-27 15:18 编辑


炼狱姬 六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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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藤原佑
插图:kaya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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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章  声如鶫的孩子
第一章  于落日时分沉寂的鼓楼下
第二章  光辉之物正溺于黑暗
第三章  被弃于识域下地平线的未来
第四章  拥着银色之川
第五章  满溢吧,抑或不许溢出
第六章  以他们的唇淡化亡骸的伤痕
第七章  于临终的剑戟孕育鲜血
第八章  即便如此
终 章  骑士与公主的故事



序 章  声如鶫的孩子
  诞生之后最初察觉到的,是宽广的虚空。
  而同时,那片雪白的虚无也让他感受到无比的孤独。
  并非视觉确实捕捉到。那大概是连自身样貌都还无法认知的状态,于三角量杯中载浮载沉的灵魂所捕捉到的心灵景象吧。
  雪白。一无所有,宽阔无垠的虚无。
  在那当中唯有孤伶伶的自己。
  那令他恐惧、寂寞、悲伤。
  假使灵魂在诞生于现世之前会聚集在某个房间——假使于幽世的某处,人类与人类、兽类与兽类、鱼类与鱼类、昆虫与昆虫,同族的灵魂们都会分别待在各自的场所,和睦地依序等候诞生,那么得到身体之前的自己,一定是被孤单分配到了一个宽广的房间吧。
  进不了人类的房间。进不了兽类的房间、鱼类的房间,也进不了昆虫的房间。所以他才被丢进了新房间——作为最初的第一人。因为他是世上第一个被创造出来,完全没有同族先人的新物种——人造人。
  他觉得「雾」(Fog)(注:Fog音同弗格)这个字眼形容得真是好。
  雾。一旦被笼罩,视野就变得一片白茫茫而看不见四周,独自孤伶伶置身其中的那种感觉。居然连名字也都直接显示了自身根源的心灵景象,实在是太巧合的讽刺了。
  打从一诞生,孤独便一直跟随着他。
  想当然,对他倾注爱情的双亲并不存在。创造出弗格的罗兰·艾努·康菲尔德,并非那种意羲上的「父亲」。虽然在获得身体之后和他共处了约一年半,但对于他的记忆却很暧昧,脑中对他的印象也很淡。虽然一部分也是因为他才刚获得自我,状态形同婴儿,但那个时期的景象就彷佛遭虫啃蚀掉的信纸,只能回忆起处处残破的片断景象。
  而无论挑出哪一个片断,也没有自己受他疼爱的记忆。
  形同他的弟弟妹妹——同样是「罗兰之子」的人造人们并没有带给他安慰。这也无可厚非,毕竟弗格对他们的存在认知,也仅止于被事先刻在脑内的初期资讯罢了。
  包含自身在内,总共四个人。每一位都被赋予了影射悲叹之河(Cocytus)的个别称号——
  「第一环」(Caina)、「第二环」(Antenora)、「第三环」(Potomea)、「第四环」(Judecca)。他知道的就只有这两件事。这种知识跟从书上看来的有什么两样?连长相和名字都不知道的对象,根本不可能从他们身上感受到爱情,更别说替自己治愈孤独了。
  与父亲罗兰的离别,由于他的受刑而来临。
  染指禁忌之术,创造出人造人的罪——虽然实际上他们诞生的事被列为机密,因此对外宣称的罪名是「企图创造」——总之罗兰遭在国内被斩首。为何研究会东窗事发,又是如何遭逮的一切不明。他在国内也算是数一数二的炼术师,只要有心想逃,应该不成问题;再说一旦他拿出真本事,恐怕也能够让王属军或警察军全军覆没。
  弗格甚至猜想,说不定罗兰是有什么打算,所以才自己主动到王宫自首。因为弗格几乎是在他遭处刑的同时被送进了王家——彷佛早已既定、串通好的计划。
  当然他不可能窥见罗兰脑中的想法,所以终究只是臆测。
  总之自那一天起,弗格就被国王所豢养。
  起初他遭到软禁。毕竟是以禁忌方式创造出来的生命,不可能纵容于人世间;但要将超越人智的科技结晶杀掉也未免太可惜。国家似乎也拿不定主意而感到困扰。于是尽管无法自由活动,但最低程度的衣食住至少受到了保障。虽然还不至于被剖开头盖骨将大脑切片放到显微镜下调查,不过偶尔会被叫去配合一些不至于伤及身体的实验。
  这段时期曾经与弗格接触过的人,他几乎已忘光了。不过理由和记不起罗兰的情况不同,他是出于自主意识不打算去记那些人。
  而弗格也学到一件事,与形单影只而产生孤独的情况相反,被众人从远处环伺观望也是会产生孤独的。
  端来食物的侍女投向他的视线不带任何一丝情绪,彷佛看的是一个摆设品。研究员盯着他的表情彷佛在看着算式,无机质般的视线带有好奇心。弗格从未曾感到与他们心灵相通。
  「您有什么需求吗?」「我想看书,哲学书。」「明天为您送来。」
  「身体有没有异状?」「没有。」「体温、心跳也没有变化,继续进行。」
  明明是与人交谈,他却感到发寒。不——正因为交谈过,他才明白对方是怎么看待自己,内心才会空虚得发冷。
  他尽可能不让自己感到受伤,茫然地过着日子。与人面对时,他刻意让自己的思考变得迟钝,就好比脑中蒙上了一层白雾那样。

  因此。
  在那一天,弗格站到那个人面前时,内心同样也还是封闭的状态。

  这是他诞生后的第几年呢?
  被软禁在城堡里又是第几年了?
  他被换上高级的衣服——虽然只是便宜的贵族服,但质料仍远比之前发到的好上许多——在魁梧士兵前后左右包围下,他第一次踏进了王宫。进到了办公室,已正等待着弗格的青年自称理查德。
  「你就是弗格吗?」
  「对……」
  他茫茫然点了头,三男的士兵对他厉声斥喝。
  「不得放肆!」
  「没关系。你们退下吧。」
  理查德蹙眉制止了他们,并且催促他们退下。不光是斥责弗格的那位士兵,而是全部四人。「太危险了!」「但是……!」面有难色的士兵们被锐利的目光一瞪而退下,房间里于是只剩下弗格和理查德两人独处。
  亲王笑了。
  以看似亲切却又带有哀怜的目光。
  「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但当时的弗格并未察觉到,理查德视线与声音里透露出的温柔。
  对他人反射性表现出拒绝,放弃想像眼前的对象正在思考什么——那些如看待无机物般对待他的侍女及研究员,弗格不知何时也变得像他们一样了。
  内心只是想着「八成又要对他下达什么命令了吧」,弗格面无表情地等待后续话题。
  但是——
  「……看样子对现在的你来说太勉强了。」
  理查德不知为何微垂下视线并摇头。
  边摇头,指尖抵在紧蹙的眉宇之间,自言自语似的愤愤说道:
  「真是的,扼杀人也要有个限度!那群守旧派的死老头,这下子不就跟『那女孩』一样,只是试图掩盖了吗!早知道一开始就该不择手段,由我来……」
  听见他愤懑的语气,弗格内心稍微被打动了。
  他突然燃起了兴趣。
  对方显现出来的情绪若称之为憎恨,则稍嫌幼稚;称之为抱怨,则蕴含的厌恶却稍嫌过头。
  是在对什么发脾气?他人?体制?还是自己?又或者是对于涵盖了这些的一切?
  ——事后,弗格回想。
  亲王抱持着复杂的内心纠葛。他被夹在良心与盘算、伦理与政治之间。
  而面对的问题则是:弗格以及「那女孩」——两个意外出现在王家的异质存在,该如何处置他们才好?将他们软禁、随他们的心灵腐朽令他于心不忍。话虽如此,若放他们出去也只能踩在见不得人的道路上。无论哪一种都是违背人伦的选择。
  但像这样的同情,说白了不也就只是一种自我满足吗?割舍无益的感伤,看是要将他们视为禁忌并盖上无机质的封盖,抑或视为道具冷酷地加以利用,不就是应该屏除情感而去下判断吗……矛盾而对立的情感在内心交错,他紧咬着下唇。
  让他内心纠葛的根源是什么?
  当时的弗格不明白,但他现在懂了。简单来说,理查德是在挂心「她」还有弗格。
  为他挂心的人,将心情投向了他。温暖,然而却藏有些许欺瞒,绝对称不上高洁,但正因如此所以再平凡不过、理所当然的——情感。
  不,当时自己的内心深处一定也早就理解了才对。
  因为当时听见理查德愤怒咒骂的时候,弗格就已经有所感想了。
  觉得有趣。
  总觉得很有趣。真想看看这个人的更多表情,想再多听他说话,想和他对话,想接触他看看——
  「若对现在的我来说太勉强,那我必须有怎样的改变呢?」
  下定决心的同时,他说道。
  理查德讶异地抬起视线。与研究员看见「消失点」时所表现出的惊讶有着决定性的不同,那感情不是针对弗格的能力,而是弗格的内心。
  「你想拜托我什么事?」
  他问道。
  理查德抿着双唇点头。与负责传话的侍女全然不同,那是接收到了弗格意志的表隋。
  「要是有我能办到的事,我做。不……『我想去尝试去做』。」
  像是要确认单字、确认发于自身的话语意义,他缓缓道出了这句话。他觉得笼罩在脑中的白雾似乎藉此散去了一些。甚至有种感觉,彷佛有一道裂痕划破了那片漫漫的虚无——那片一望无垠的雪白旷野。
  「是吗,谢谢你。」
  回应他的是一个笑容。
  「不客气,请尽管吩咐。」
  所以他也不自觉回以微笑。表情虽有些生硬,却自然绽开了笑靥。

  而在那之后。
  弗格开始在理查德身边学习各式各样的事,完成各种工作。
  并非都是些冠冕堂皇的美事。不如说,玷污双手的事还比较多。
  这里是匍都。扭曲的阶级制度掺杂着毒气,权谋算计渗透其问,盘旋着晦暗的都市——若没练就一身将善恶兼容并蓄的处世之术,实在无法胜任。更别提安排给弗格的职务是王属军的特务部队。不光是为了顺利存活的能力,甚至更被要求熟练于杀人的实力。这些绝非关在王宫的房间阅读哲学书籍便能学会的。
  虽然他经历了许多的幸福,但痛苦悲伤的经验也相对不少,甚至更多。可是他丝毫不打算再回归软禁的王宫生活。因为对弗格来说,活在外面的世界也就等于与他人有所交流。不管是善意、恶意或者喜怒哀乐——不管是正面或负面,所有情感都是发自于心与心的接触。那正是他人与自身的连系,与过往折磨自己的孤独全然相反。
  然后大约经过了一年。
  弗格的精神已成熟到堪称为大人,也逐渐开始自觉到与理查德之间的信赖关系,就在那样的某个春天下午。
  「我想请你见一个人。」
  他有些郑重其事地对弗格如此说道。
  「……是谁呢?」
  听他这么问,理查德接下去:
  「她就快六岁了,年纪跟你差不多。不过外表当然跟你不同,看起来还很年幼。」
  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委婉地兜着圈子。
  似乎是有些戒慎。
  也似乎抱持着什么期待。
  但同时也似乎隐约感到抱歉。
  对于他那样的视线及表情,弗格突然觉得似曾相识。
  不就是和他初次见面时同样的表情——于良心与盘算、伦理与政治之间摇摆不定的内心纠葛的显现吗?也就是说,那一天理查德判断对于弗格太过勉强的「委托」,如今正将要向他宣布了吗?
  他下意识紧张地吞了口口水。
  端整的脸上浮现些许笑容,亲王垂下视线,深呼了一口气。
  「你……如果是现在的你,或许可以胜任。希望你能融化那女孩的心。」
  ※
  于是人造人就在年轻侍女的引领之下,踏进了塔楼的地底下。
  螺旋阶梯沿着洞穴的内圆周向下延伸,从地底飘散出绝不允许他人接近、回异于洁世界任何一种气味的花香。
  侍女手中的火把静静燃烧着冰冷的空气,照亮了她那象征混有异民族血统、带有点墨绿的褐发,投在石墙上的朦胧暗影也因火光而摇曳。
  被赋予的任务,就是与生活在这个洞穴底下的「她」交谈。
  与过去的自己相同,一生下来便怀抱着孤独,独自生活的少女——让那位少女和孭在的自己一样,认识来自他人的温情。

  一面走下螺旋阶梯,一面窥探洞穴的底部。
  洞穴通往深受炼狱迷恋的公主的居所、四面牢笼的王宫。
  ——黑暗就宛如将地底给穿了个孔。


第一章  于落日时分沉寂的鼓楼下
  清醒时的感觉,彷佛被人揪着胸口自水底拖出来似的。
  察觉到自己苏醒的同时,猛然睁开双眼。眩目阳光灼刺着双眼,但他仍不在意地对眼皮使力。几乎是弹跳般坐起上半身。感觉四肢麻痹,好像不是自己的身体。但一切的外界刺激使得心跳一股作气紧张加速,脑中高速运转着回想晕厥前的记忆。
  「艾儿蒂!」
  他几乎是下意识大叫。
  但喉咙干涸得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甚至还反射性地促使他咳嗽——要咳的那一瞬间,惊人的剧痛以腹部为中心窜遍了全身。
  「……呜!」
  彷佛喉咙、食道、胃和肺全都一起痉挛,身体不由得僵硬。
  紧咬着牙根抬起头,他看出这里是某旅社内的一室。
  略脏的墙壁、廉价的镜台、自敞开的窗户可看见天空。家具的摆设以及室内的气氛,这些他都有印象。换句话说,以前曾经投宿过这里。
  在市民区域的东南方,座落于靠近灰色街道的凯拉路,炼术师专用的旅社「黑豹亭」最顶层。为了阻止雷迪克·梅尔所主谋的匍都连续爆破计划而外出时,他和艾儿蒂曾经借住的房间。
  弗格就躺在两张床铺的其中一张上。
  接着视线捕捉到旁边,两张床铺之间放着一张椅子,上面正坐着一个人。
  正双手抱胸、翘着二郎腿,姿态高傲的娇小人影——是一名少女。
  她冷笑着瞪视蜷着身体的弗格。
  「早安,哥哥,你醒得可真悠哉呢。」
  绮莉叶说道。
  带刺的态度令忍着痛楚的弗格不禁皱眉。
  等到痛楚减轻到勉强可以呼吸,弗格反问.
  「你为何在这里?」
  「哎呀呀,讲得真是过分……还需要我详细说明吗?」
  她愤愤地回答。换言之是在恶意挖苦他「这种只要厘清现状然后自己思考就能理解的事,别特地来问我」。
  不必说,虽然才刚清醒,但他还是能够推察出状况。
  在那场王宫内的交战——虽实在搞不清楚那究竟是昨天还是一星期前发生的事——
  嘉优贝欧鲁吸收了他们人造人的力量,成为「完全的存在」,而弗格输给了他。甚至他的「艾莉丝十六号」还被一把诡异的白刀给破坏,腹部被砍穿而倒地。可是如今他却身处于王宫外,睡在匍都的旅社,腹部还缠着绷带,似乎接受过了治疗。
  这一切的理由不言而明。
  是绮莉叶带着失去意识的弗格逃出了王宫。换言之,让绮莉叶挖苦他「需要我详细说明吗」指的就是这件事实。
  他非常明白。
  但弗格想说的不是这件事。自己不是为此而焦躁。
  既然有办法甩掉优贝欧鲁逃出王宫——
  甚至别提她还带着弗格。既然还有余裕带着一个人逃跑的话——
  「为什么?你为什么……」
  「给我闭嘴!」
  再次反覆的问句被厉声打断。
  弗格不禁被震慑。他没料到对方会是这种反应。
  他还以为绮莉叶八成是抱着「至少我还救出了你,你要心怀感激」、「为何我非得照你的希望行动不可啊」或者「我反而就是想看你痛苦的表情,所以才故意选择救你」之类的想法——他本以为会听见这种充满恶意的话。
  可是并非如此。
  绮莉叶咬着唇,看似懊悔地紧握着拳头。
  然后激动地高声大叫。
  「我也很想啊!我想救的才不是你……」
  才不是你——话叫到一半才又惊觉地连忙噤声。
  「绮莉叶……?」
  弗格不禁呆了。
  她刚才的态度,刚才的话语。
  难道她后半句话要说的是,其实她想救的是艾儿蒂——?
  「……总而言之。」
  绮莉叶撇过头,从椅子站起身。
  「我已经受够照顾你了。你清醒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我睡了多久?」
  「三天。」
  走向窗边,手扶上窗缘,她转头回答。
  「我请了密医,可是很遗憾,情况大概与三天前别无差异。医疗炼术能办到的根本寥寥可数。」
  确实就如她所说的。
  炼术对于损伤的细胞或组织仅能提供暂时的修复,马上又会还元为毒气。不如说对伤口灌进了毒气反倒会造成反效果。
  就算是能自在使用不会危害人体的炼术的密医,也没办法违背这项本质上的原理。因此他们在治疗上也经常使用一些强硬的手段。
  手心贴着腹部确认伤势。肚子里传来异物感。
  看样子体内是被埋入了小型的键器。绷带底下大概贴着画了炼术阵的药布吧?维持发动着杀菌或者止血、细胞修复强化之类的炼术。话虽如此,原本的伤口那么深,这点急救也只能让人暂且放心罢了。
  弗格紧咬着唇。
  像这种伤势,原本只要三天就能好得差不多了。
  他拥有的能力,吞噬毒气的「消失点」的特性——效果并不仅限于强化肌力或反射神经而已,甚至可以对肉体的修复能力起作用。
  然而如今的弗格,「消失点」并没有流通于他的经络。
  因为被那可恨的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给夺走了。
  「我就直说了,哥哥你还算好的呢。」
  是被她看出了内心的痛恨吗。
  绮莉叶轻笑着说道:
  「虽然『消失点』被夺走了,但至少对毒气的耐性还在。也就是因为这样,你才能在密医的治疗下保住一命。相较之下我又如何?现在只不过是个平凡的丫头。」
  她摊着双手耸肩,模样甚是自嘲。
  和失去「消失点」的弗格一样,她失去了「群体」的增殖能力。更确切一点的说法是,她所有的增殖能力全都被消耗去构筑优贝欧鲁的新肉体了。绮莉叶已经无法再浪费生命了。别说是体能,就连对毒气的耐性也与常人无异,正如她话语的字面意思,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平凡的小丫头。
  回想在王宫中发生的事。
  成为活祭品的不只有弗格和绮莉叶。人格崩溃、变得像个小孩的雷可利也是。她被夺走了精神的容器,也就是被抽走了灵魂。
  弗格的经络。
  绮莉叶的肉体。
  以及雷可利的灵魂。
  夺走了罗兰分别赋予他们人造人的「完全的四源」,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转生成了「完全的存在」。据说那原本是要实现在以第四位人造人为核心——罗兰移植自身精神所创造的少年身上。
  回想优贝欧鲁所说的那些话,内心不禁有沉重的东西混浊沉淀。
  说白一点,弗格他们难道不过只是牺牲品吗?
  只不过是让罗兰于现世复活成「完全的存在」的道具吗?他纯粹只是顺从自身的欲望与目的,才创造出他们的吗?
  ——只不过是用完即丢的东西。
  「哎呀呀,你在沮丧吗?」
  绮莉叶讪笑,状似开心地眯细了眼。
  「我的哥哥还真是个窝囊废呢。因为被奉承着养大,所以不习惯遭人『用完就丢』。不被父亲所爱,真的就那么伤心?」
  彷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而挖苦着。
  实际上,察言观色推敲出心理状态,这点程度的小事是轻而易举吧。毕竟是兄妹。
  而当然站在哥哥这边的立场也是一样。
  她的话语背后藏着可以解释为自嘲的悲伤,这点同样逃不过弗格的眼睛。
  绮莉叶从罗兰那里得到的,是让身体增殖的能力——浪费生命。从父亲那里得到的竟是以死为前提的宿命,想必她的怨恨一定很深吧。她之所以与弗格敌对,也是出自对于哥哥顺遂的境遇与幸福生活的嫉妒。
  然而现在不是兄妹争吵的时候,而抱怨父亲也于事芜补。
  「我悲不悲伤根本无关紧要。」
  他忍痛站下了床铺。
  试探了一下身体状况。已经没有清醒时的那种痛楚了。虽然受重伤的事实不变,但只要抱定觉悟应该还是能动。不——是非动起来不可。
  「可以再联络一次密医吗?」
  「是可以,但你打算做什么?」
  「请他帮我再多施几次止痛的炼术。这么一来就能战斗了。」
  他们人造人是在何种意图下被创出的,事到如今都无所谓了。
  更别提罗兰究竟爱不爱他们,他才管不了那么多。
  现在不是受困于过去与出身的时候。
  重要的是现在。自己现在究竟该怎么做——
  「啊?你说你要战斗?」
  绮莉叶不敢置信地皱眉。
  「你是白痴吗?有没有搞懂情况啊?」
  在那之后已过了三天。
  的确,别说王宫了,就连匍都现处于何种情况他都不知道。但是。
  「必要的情报等到了街上再问市民就好,得以做出某种程度的推测……之后再据此潜进王宫,救出艾儿蒂和理查德殿下。」
  「你就连他们是否还活着都不知道啊!」
  「开什么玩笑!绝对活着!」
  他不禁怒吼。
  被杀害的可能性很低。理应如此。
  优贝欧鲁不可能光是得到「完全的自我」然后就此满足。既然得到了超越人类的肉体,接下来想要的就是地位。不知他会想掌握这个国家或是讨好他国,但总之王族是有用的棋子,不管要杀要留都不可能私下秘密进行。特别是艾儿蒂身为被秘藏的第一皇女,又拥有独一无二的特异体质——没道理杀她。
  当然不只艾儿蒂,伊欧还有理查德对弗格来说也都是非常珍视的人。绝对不能失去他们。就算要牺牲这条性命去换取,就算会两败俱伤,也一定要夺回他们。
  他打开房间角落的衣柜,取下挂着的上衣并披上。
  首先就如对绮莉叶所说的,到外头向市民探听情报吧。趁这段期间请医生再来一趟,不光是止痛,还有强化身体,尽可能把拥有的术式塞进肚子里。这样一来至少只要不正面挨上「消失点」,应该就能像以前一檬行动。
  他如此盘算。
  「……等一下!」
  弗格正要走出房间时,绮莉叶绕到前方挡住他的去路。
  「请你让开。」
  为何阻止我?他心想。
  「对于你照顾我的事,我很感谢。」
  可恨的哥哥笨到要去送死,不是应该冷笑着送他上路才对吗?这件事与她无关。既然只剩一条命,对毒气的耐性也与常人无异——那就看要消失到哪去,斩断一切的关联,随心所欲过日子啊。作为一个平凡的女孩子,走到偏乡城镇,或许还能找到幸福。
  但门前的绮莉叶却不为所动。
  她有些不可置信却又目光凌厉地瞪着他。
  「你只是自暴自弃吧?既无对策,也没有力量,而且还身受重伤……你以为你这样真的救得了艾儿蒂吗?」
  弗格不禁握拳。
  经过了片刻沉默。
  弗格突然察觉,她的表情也掺杂着悲壮与坚定的绝心。
  刚才好像也看过相同的表情。对了,记得弗格问她「为何要救自己」时,她怒吼前一瞬间脸上也是这个表情——
  「在你昏迷的这三天,我也考虑了很多。」
  她垂着头,紧咬着下唇。
  咬着唇然后继续说道:
  「我已经和法王厅断绝关系,所以在莹国已经没我的事了。力量也被夺走了,凭这副身体找你们碴也没意义。」
  她抬起头,笔直盯着弗格。
  「你要急着寻死、做些有勇无谋的事也与我无关,我对这个国家会变得怎样完全没兴趣。我也知道没那个实力找优贝欧鲁报仇。但是……就算这样,也不可能说一句『没我的事了,再见』就把这件事打发掉。这样是不会结束的。」
  该说是意外吗?
  还是应该感到高兴?
  绮莉叶仅在一刹那间对弗格露出淡淡一笑——然后再次回复锐利的目光。
  「回床上躺好,等一下告诉你我这三天收集到的情报。没头没脑冲出去也救不了艾儿蒂。」
  ※
  瞥了一眼目瞪口呆坐在床上的弗格,绮莉叶再次走回房间角落的窗边。
  老实说,埋在他肚子里的键器释出的毒气,令她有些难受。
  若是以前的她,大概不会把这种浓度故在心上。那是以「群体」的能力达到拟似不死为前提所产生的感觉,她不禁重新认知到这一点。已经没办法再以玩笑性质操弄死亡了。必需珍惜觉醒了这层意识的这副身体。
  这三天以来,她都在市民街上到处探听匍都的状况。
  自从优贝欧鲁袭击王宫那天至今,一般市民对这一连串骚动究竟明白多少详情及来龙去脉,又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
  就结论而言,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的名气正逐渐在匍都传开。
  绮莉叶他们败逃的隔天,据说打着「前王属炼术师」名号登场的优贝欧鲁,成功击退了在王宫周遭昂首阔步的鸟兽王。想当然那只怪物明明就是他自己以炼禁术创造出来放生到街上的,一切都是他夸张的自导自演。
  但民众不会去想像那种事。一刀葬送怪兽的尸骸,他沭浴着民众的喝采,然后在众目睽睽下高声宣布。
  这只幻兽是亲王理查德为了篡夺王位,私下以炼禁术创造出的。其他在街上肆虐的蛇鸡、龙、三头犬也是。国贼理查德趁着幻兽在匍都引发骚动,不但谋害了陛下与王妃,甚至对玛格丽特公主也都痛下杀手。他虽然早一步察知了亲王的阴谋,却因为反过来遭对方察觉,被迫背上叛国的黑锅而遭到王属军通缉,因此没能保护陛下——诸如此类。
  实在很容易想像那男人以精湛演技夸张演出的模样。
  于是他现在受到像救国英雄般的待遇。
  打着整顿混乱局势的名义,优贝欧鲁在王宫住了三天。就算他直接趁乱戴上王冠,恐怕也几乎没什么好奇怪了。就现实来说,复兴被怪兽破坏的街道、重开因国王驾崩而停滞的国政、处置因大逆不道嫌疑而被逮的理查德……现今莹国面临的几个难题,要处理的细节都堆积如山,必须要有人主掌局势。原本应当率先负责虚理的是贵族院议员,但很不幸由于受到早先的连续失踪案影响,如今已机能不全。
  实在可怕。优贝欧鲁准备得实在周到,连这样的状况都事先营造好了。
  可是,当然不可能事事都尽如那家伙的意。
  理查德的人望在国内原本就很高,他居然会弑君这种事,许多人听了之后都难以接受。眉清目秀、人品清廉,而且又贤明睿智的亲王殿下,上自贵族、下至百姓都对他寄予了广大的爱戴与信赖。
  这些人反而认为优贝欧鲁才可疑。因此民众的意见可以说分成了两派,也就是相信优贝欧鲁,或者是相信亲王。
  「所以那家伙八成会把艾儿蒂留作底牌。」
  大略解释着状况,绮莉叶蹙眉。
  「遭到隐匿,悲剧的第一王女……对王家来说将是个丑闻。本应继承王位的公主受到亲王的监禁——要是这么说的话,舆论将会大幅倾动。」
  弗格异常安静地听她叙述。不,搞不好是愤怒得说不出话吧。紧握的拳头都看得出肉被他捏到红得泛白了。
  「所以她应该还没被杀害,至少现在是这样。假设我推想错误,优贝欧鲁打算杀她,也没理由私下处理。只不过……说实话,那个侍女就不知道了。」
  记得是叫做伊欧·特莉努。
  「你只能祈祷她已逃出王宫了。」
  不自觉地以平常的挖苦口吻说完之后,绮莉叶才感到有些后悔。不过弗格似乎也没有余力责备她。
  他痛苦地低喃:
  「一定不可能逃的。她就是这样的人。就连王宫被怪物袭击得半毁,她也一定还一直在等着艾儿蒂回去。」
  「……是吗。」
  那你就只好期待了——这句话绮莉叶说不出口。
  还有另一件她说不出口的事。就是艾儿蒂现今的立场。
  她确实没被杀掉。但是——老实说,无法保证她平安无事。
  假设优贝欧鲁企图得到王位好了,那么让理查德背上所有罪刑并加以处决,然后迎娶第一王女艾儿蒂就是最佳的手段了。对他而言,艾儿蒂散发的高浓度毒气或是编织出的强大炼术,都已经不构成阻碍了。
  在昭告民众之前,就算他已先行使出了强硬手段也不足为奇。
  弗格应该也很清楚吧,所以才会不顾后果就想冲去王宫。
  绮莉叶实在没有心情指明这一点并加以嘲笑,因为她也很不愿这么想。
  那女孩被优贝欧鲁压在身下哭泣叫唤的模样,光是想像都令人作呕。
  「总之现况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像是要甩开讨人厌的想像,她转变话题。
  「匍都一片混乱,虽还不至于发生暴动,但民间已经很不平静。不周王宫的守备应该相对减弱了许多……优贝欧鲁所拥有的主要战力,我看也只有蒂·琪·莱姆和雷德·欧塔姆两个人而已吧。或许还谁骗了王属军的残党加入他的阵营,不过王属军原本就几乎全军覆灭了,根本不值一提。」
  话讲得几乎有些夸张,是为了替自己打气。
  但实际上就连王属军的残党也很麻烦。
  虽然弗格是技巧熟稔的天堂骑士,但如今身负重伤。还有程度如凡人的绮莉叶。正面对上王属军,连能不能打成平手都教人怀疑。
  必须秘密进攻才行。可是艾儿蒂八成被幽禁在塔底,入口只有一个,可说是易守难攻。若至少能保有「群体」的转移能力就好了,绮莉叶咬牙切齿地心想。要是有那能力,一瞬间就能到达艾儿蒂身边了。
  正当她深陷思考时,房门突然被敲响。
  「抱歉打扰了,苏西小姐,我是旅社的人。」
  接着从走廊传来声音。
  绮莉叶下意识僵在原地。
  「不妙!」
  她蹙着眉呢喃。
  「……是追兵吗?」
  她对摆出戒备姿势的弗格摇头。
  并不是那类的紧急事态。不对,说紧急倒也是很紧急——但坦白说,理由实在是蠢毙了。
  她压低音量简短地回答:
  「住宿费。」
  「……啊?」
  一副「你在说什么啊?」的模样,弗格张口结舌。
  绮莉叶不禁面红耳赤。一半是因为羞耻,一半则是愤怒。
  「你『啊』什么?我本来就没带钱包在身上了,你衣服里的军票也拿给了密医。说白一点就是身无分文。所以这三天来的住宿费和我的伙食费,我全都骗旅社的人说先赊帐……他们应该差不多忍无可忍了吧。」
  「喔……」
  「你那什么反应啊……」
  反应也太弱了吧,她不禁叹口气。
  看样子这家伙似乎没什么生活观念——应该说是金钱概念。是因为被王家包养吧,所以八成没有过什么金钱困顿的经验。
  总之——虽然事态满蠢的,但也实在悠哉不得。
  一旦付不出住宿费,对方很可能会报警。这里又是炼术师专用旅社,所以搞不好也有雇请保镳。不管哪一种都很难靠蛮力突破,而且也想保留体力留到与欧贝欧鲁交战。况且一个不好,警察很可能也是优贝欧鲁的手下,到时恐怕会演变成最糟的事态。
  要从窗户逃吗?不,这里是五楼,他们已经不是能心平气和跳楼的状态了。扯下窗帘绑起来代替绳索,也不晓得长度够不够——
  在她的思绪高速运转期间,门又再次被敲响。
  虽然有上锁,但员工应该有备用钥匙。绮莉叶僵着身体,听着朦胧的男性声音从走廊上传过来。
  「苏西小姐,您在房里吗?我拿了收据来……」
  「咦……?」
  她以为听错了,不禁眨眨眼。
  「我听见他说收据……」
  弗格抬头看着她说道。
  怎么回事?想当然,她一枚铜币也都还没付现给这间黑豹亭。
  犹豫了半晌,员工又继续说了:
  「因为收到的金额太高了,包含到今天为止的各项费用都还有找钱,所以想找您商量。若不在的话我晚点再来……」
  她开始思考有没有可能是优贝欧鲁的手下在撒谎,想骗他们开门然后趁人不备。但若真是刺客,其实也没必要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手段,直接默不吭声破门而入就好了。
  「收据」、「收到的金额」、「找钱」。
  换句话说,若坦率接受字面上的意思,就是有人替绮莉叶他们清偿了住宿费。能办到这种事,不,会做这种事的人——
  「不会吧?」
  似乎是想到了,于是她下定决心走到门前。
  手转动门把开门。原本一脸不悦的青年员工,见到绮莉叶之后便堆出笑容。
  「你说是收据?谢谢。抬头的名字是?」
  声音客气地询问。
  「是法人『雷可利之宴』。」
  答覆果真如绮莉叶的猜想。
  「原来如此。」
  对喔,她都忘了——不,是她下意识屏除在思考之外。
  从王宫逃出的两组人马,另一组——卡尔布鲁克与雷可利。
  本以为他带着失魂落魄的雷可利逃到了哪去,但看来那个老管家也还没放案。「雷可利之宴」虽然失去了首脑而被迫停止机能,但他还是想办法让「雷可利之宴」运作起来,掌握到了他们的行踪。并且像现在这样,以支付住宿费的方式与他们联系。换言之,也就是为了再次联手,对优贝欧鲁进行反击。
  针对卡尔布鲁克的愤怒尚未平息,这也是她之所以没去想到他们的原因。不过现在的状况正可谓雪中送炭。
  「真不好意思,没想到您是『雷可利之宴』直辖的炼术师……若有疏乎冒犯之处就真是太过意不去了。要是有什么需要的话,请您尽管吩咐。」
  面对统领国内所有工会的组织大名,员工毫不保留表现出恭维的态度。明明直到昨天,看待她的眼神都还像是在看一个赊帐白吃白喝的黄毛丫头,净是充满怀疑。态度转变得还真是老实。
  「谢谢。目前都还够用,所以不必费心。找钱的话……我晚一点再去拿。当然也会多给你们一些小费。」
  无奈之下,绮莉叶只好优雅从容地回答。
  「好的,明白了!」
  青年满脸欣喜地深深一鞠躬。打发他之后,门再度关上。
  「……怎么回事?」
  回头望向发问的弗格,她淡淡一笑。
  「高兴吧,哥哥。我们暂时有地方可去了。」
  卡尔布鲁克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天堂骑士。而且与弗格不同的是,他并未受重伤。虽然无法期待能得到他的全面协助,但至少在救出艾儿蒂之前——归根究柢都要怪那个老头子,害她没能带那女孩逃出王宫。说什么都非要他帮忙不可。
  「出发罗,准备一下吧。目的地是『特区』。」
  看样子不光是住宿费,连零用钱都汇给他们了,就轻松一点,选择搭马车吧。
  一面如此盘算着,绮莉叶深呼吸,试图掩盖因担心艾儿蒂安危所引发的不安。
  ※
  车轮顺着石板路的凹凸震动,钝重地敲撞着腹部的伤势。
  或许至少应该先请密医来,施过止痛的炼术再出发才对。这样一丝后侮闪过弗格的脑海。但可不能才这点程度就哀号。事态若多少能够有进展,早一秒钟也好,他迫不及待尽早赶路。
  他想起大约一个月前,自己也和绮莉叶两人像这样坐在摇晃的马车上。
  巧的是目的地也同样都是「雷可利之宴」本部,差别只在于搭的是王属军的专用马车或民间马车。像这样子面对面而坐,果然令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记得当时是绮莉叶擅自坐进马车,留下近似忠告的开战宣言便又迳自离去——没想到才仅仅一个月,事态就急转直下。她已无法再让包覆身体的衣服化作水面、让自己溶化并沉入其中,而弗格也没有佩带「艾莉丝十六号」。
  大概是在意埋在弗格腹中的键器所散发的毒气,绮莉叶以手帕捣着口鼻。她望着窗外,但视线并未停留在街上的风景,而是投向不知某处的虚空。
  马车由黑豹亭座落的凯拉街北上,最终驶进位于市民街中心地带的「特区」。那是四面围绕着铁栅栏、边长五百公尺的正方形区域。进去的时候曾接受了卫兵的盘检。对于警备有在维持运作一事,弗格不由得松了口气。
  但果然不可能事事都与以往无异。
  根据绮莉叶从市民那里打听到的情报,这里似乎也受到了幻兽袭击。透过车窗虽然看不出来,但建筑物和居民多少也有遭受到损害吧。
  最重要的是,身为执行长的雷可利已经变成了那种状态,这下子实在是束手无策了。
  将优贝欧鲁推崇为英雄、视理查德为逆贼的市民们正准备成立党派——这件事已道出了她不在的事实。雷可利绝不可能坐视这种事情的扩散,理应迅速进行了情报操作才对。
  最后马车抵达宅邸门前,弗格他们在侍女的带领之下,穿过正面玄关的大门。
  大厅里十分冷清。不知是请人回避了,又或者是佣人的人数减少了?
  出来迎接他们的只有一个人。中央阶梯的前方,老管家正恭谨地站在那里。
  「恭候您多时了,弗格先生,绮莉叶小姐。两位平安无事真是万幸。」
  不能说是平安无事吧——弗格原本想开玩笑地回答,但他却察觉到了卡尔布鲁克身上不太对劲,不禁缄口并停下了脚步。绮莉叶也同样铍起眉头。
  远看虽看不太出来,但是右手臂……西装的袖子呈现出不自然的下垂。
  袖子从中途就失去了厚度而萎缩——也就是失去了手肘以下的部分。
  「是中了蛇鸡的毒。」
  察觉到弗格他们的视线,布满皱纹的脸颊微微笑了。
  「不知是解毒剂来得太迟,或者是毒性太过强烈,中毒后没多久就开始腐烂了。」
  语气与其说是惋惜,不如说是近乎苦笑。
  身经百战与多年资历的骑士,大概不会为了自己失去一只手臂就动摇吧。
  「喔,这样啊。」
  然而绮莉叶却甚是不悦地带过与老管家的这段对话。
  「比起那种事情,你把我们叫来,肯定是已经准备了打破现状的对策吧?」
  明明还让人家付了住宿费,讲这种话未免太过分了吧?弗格不禁在内心里翻白眼。还是说她对于卡尔布鲁克存有什么心结吗?
  卡尔布鲁克摇头。
  「……并非有什么具体的对策。」
  「啊?开什么玩笑?既然这样干嘛特地把我们找来……」
  「两位之后有何打算?」
  他突兀抛来这个问题。
  「那还用说,当然是去救艾儿蒂……」
  「请等一下。」
  伸手打断了气冲冲的绮莉叶,弗格看着卡尔布鲁克的目光变得锐利。
  「这个人想说的不是那种事。」
  他们打算救出艾儿蒂、下定决心非得救出她不可,这点程度的事情他当然一定很清楚。
  那么又为何特意丢出这种质疑?
  换句话说,他所谓的「之后有何打算」,指的是——
  「救出被囚禁于王宫的艾儿蒂米希雅公主殿下,若光就这件事是可行的吧。虽然弗格先生和绮莉叶小姐都丧失了能力,但只要趁敌人不备,那么也并非不可能办到。我也很乐意尽微薄之力……但是。」
  救出了艾儿蒂,接下来呢?
  若从大局来看的话——
  「假设将公主殿下从王宫救出,但之后又如何呢?一起逃亡到国外,像平凡人类一样过生活?这样就结束了吗?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所干的好事,难道能就这么将之遗忘吗?」
  问的是更根本上的问题。
  弗格紧抿着唇。
  绮莉叶也别开视线,紧握着拳。
  没错,不必点明,他们也很清楚。
  他们并没有战胜的打算。只是面对强大的敌人时,总而言之想办法守住最重要的事物就好——只不过是以既无胜算又无对策为藉口,将自己推入了「要赌上志气、毅力或性命」等自暴自弃之中。
  话虽如此……
  「那不然我们又能怎么办?」
  绮莉叶气愤地说道。弗格也是同样的想法。
  空有心意是什么也办不到的。究竟现实真有能打破现状的道路吗?
  对于懊恼的两人,卡尔布鲁克平静地告诉他们:
  「弗格先生,绮莉叶小姐。我可以稍微说些有关自己的事吗?」
  听起来也有点像是自言自语。
  有点像是以叙述的形式,对着他们展开诉说。
  「我原本是侍奉罗兰老爷的管家。老爷他……从他还在人世时,就一直在他身边负责照料。」
  罗兰·艾努·康菲尔德。
  这栋宅邸原先的主人,也是弗格、绮莉叶以及雷可利,还有基亚斯·梅涅克——「罗兰之子」的造物主。
  企图将他们四人统合为一,让自身成为「完全的存在」复活的男人——
  内心有沉重的东西正混浊沉淀。
  也可说是一切元凶的罗兰,他的名字,令一股说不上来是憎恨或愤怒的情感于心中徘徊。
  然而卡尔布鲁克的语气却充满坚决:
  「所以我十分了解罗兰老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充满自信的声音说道:
  「当然,并非我看见了研究内容。你们诞生的时候我也并没有留在现场。老爷原本就是远离世俗、超脱常识之人,他的言行举止有很多都是我这等人无法理解的。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明白,老爷他……」
  他的语气带有些怀念,同时也带有坚定:
  「……绝对不会是像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所诓骗的那样,为了一己之利而让视为己出的你们这些孩子作为牺牲品。他绝对不会是思想那么狭隘的人。」
  遥望着虚空,他如此断言。
  「因此我无法就这样忍气吞声。非得要让那家伙知道,罗兰老爷是个拥有高洁灵魂的人。纯洁的市民们因为无如而将老爷定义为恶徒,这我可以忍耐,也还能保持沉默。但是罗兰老爷被那种劣贼的低贱思考所定义,这一点我忍无可忍。」
  「简单来说,这就是你战斗的目的?」
  弗格感叹地低喃。
  老实说,他觉得这个人着实令人敬畏。
  就算身处于这种压倒性不利的状况之中,这位老先生也为了名誉而挺身对抗。况且为的还不是自己,而是为了如今已逝的主人。
  「是的。」
  卡尔布鲁克恭谨地行了一礼。
  抬起头,眯细的视线停留在弗格他们身上。
  寄宿于眼眸的光芒与断念相差甚远,让人感受到他的意志。
  然后管家扬起了半边眉毛,对他们浅浅一笑。
  「唯有一件事,我想要仰赖你们。」
  「仰赖……?」
  「我无法办到,夫人也同样失败了。所以我就猜想说不定你们当中的某一位,或者两位一起的话总会有办法。当然,就算成功办到了,我也无法保证那就能够成为打破现状的对策。」
  「真吊人胃口耶,到底是怎么回事?」
  绮莉叶的声音虽显得生气不耐烦,但还是催促他说下去。
  这也无可厚非。
  因为已经听到了「有办法」、「打破现状」之类,让人抱持希望的字眼。
  「这里原本是康菲尔德家的宅邸。」
  卡尔布鲁克缓缓环视了大厅一圈。
  「不是罗兰老爷的老家,而是他在年轻的时候建的。」
  室内统一装潢成了大约流行于三十年前的近代洛斯加风格。在罗兰正值青春的时代,这是走在潮流最前线的建筑风格。
  当然,并不代表研究室就在这里。
  他的研究室——也是弗格他们人造人诞生的地方——以前是在匍都的郊区。听说在他将弗格交给王家之后没多久便被烧毁了。
  但是,假设……
  「难道说……」
  倘若罗兰的据点不只有一个?
  若是他将某些研究成果留在这座宅邱里?
  而在那些成果当中,有足以对抗优贝欧鲁的手段的话——
  「就像是在赌那一丝的机率。『里面』不见得会有打破现状的对策。」
  「你说『里面』,意思是真的有罗?」
  「是的。」
  卡尔布鲁克颔首。
  以视线向两人示意,接着转过身,像要催促他们跟上似的说道:
  「在这座宅邸的地下,有一问打不开的密室。房间以炼禁术上了锁,我和夫人都没有办法开启。我现在就带你们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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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光辉之物正溺于黑暗
  自那之后经过了三天。
  不必说,状况一点都没有好转,但不知该说奇妙还是幸运,伊欧和艾儿蒂的生活本身几乎没什么变化。
  当然艾儿蒂没有办法走出地底的监牢。随时都有几名王属炼术师——看来是选择了加入优贝欧鲁的阵营——守在塔楼的出入口,要是酿出骚动,恐怕那个可怕的雷德·欧塔姆,或者更坏的情况就是搞得优贝欧鲁亲自出马。
  但唯一不方便的也就只有这一点,特别是伊欧,她的行动自由得惊人。
  不但可以自由进出塔楼,甚至还能回到王宫外庭的小屋住所,也可以随意使用厨房。若需要食材,只要说一声也可以出城购买。
  她觉得她终究被小看了。
  国王、王妃还有玛格丽特公主惨遭杀害,唯一幸存的亲王殿下也成了阶下囚。整座王宫已完全受到优贝欧鲁的掌控,等于可说是革命业已成功。在这种情况下,就算让伊欧区区一名侍女逃了,也根本不痛不痒。
  话虽如此,她当然不可能逃走。
  优贝欧鲁他们究竟打算如何处置艾儿蒂,过了三天她还是不清楚。或许会和理查德一起被处刑,也可能被他们当成自己的棋子利用,至于再进一步伊欧就猜测不出了,但总之——现有的时间她想尽可能陪在艾儿蒂身边。
  所以行动有没有受限,对她来讲都没有差别。
  她只会在准备用餐或者入浴、更衣时离开塔楼,剩下的时间基至连睡觉都跟艾儿蒂在一起。因为不知道优贝欧鲁什么时候会下来塔底;但最大的因素是,不管是艾儿蒂或伊欧,她们都无法忍受一个人独处。
  不过两人勉强还不至于陷入绝望的地步。
  得知弗格还活着,对她们而言就是最大的希望。开始被软禁在这里之后约过了半天,优贝欧鲁本人就得意洋洋地告诉她们说,弗格负伤逃亡了。
  只要还活着,他就一定会回来。回来救艾儿蒂和伊欧。因此她们决定耐心地等候他。尽可能聊些乐观的话题,吃些美味的甜点,像平常那样笑着,伺机等待反击的机会。
  伊欧是这么想的,艾儿蒂也察觉到了伊欧的如此心思。
  因此目前两人表面上仍过着如同往常的生活。
  时间大约是午后。在昏暗的牢狱里虽然和夜晚别无不同,不过她们刚吃完午餐。
  「公主殿下,今天要做什么呢?看书好吗?」
  「我想玩游戏。」
  艾儿蒂穿着睡衣趴在床上,啪哒啪哒地挥舞两只脚回答。模样甚是悠闲,但实际上散发着些微的紧张感。
  虽然态度维持着平静,也意识着要保持平常心,但果然还是没办法打从心底感到安稳。她在逞强,伊欧不禁感到心痛。
  「这个嘛……摺纸好不好?」
  她从木篮里拿出一叠色纸及一本小簿子。
  「摺纸?」
  「是呀,在从这里往东到比丁国、拂国和东方三国还要更遥远、横越过大陆的另一边的某个小国家的游戏。」
  为了不让她消沉,得找些新奇的事——她这么想,所以昨天到王宫的书库东翻西找,发现了这本「摺纸」的范例集。
  色纸是从市场买回来的。原本的用途是信纸,但没关系吧。
  「只要按照固定的步骤摺,就可以把这些纸做成鸟或花喔,你看!」
  将书本翻开,越过铁栅栏递入牢房。艾儿蒂依旧维持趴着的姿势,伸出炼术编成的绳索缠住书本,直接把书拖了过去。
  手拿起书,看见翻开的书页——
  「……哇!」
  表情立刻就变得灿烂。
  「好厉害喔,伊欧!这些全都是用一张纸做出来的吗?」
  「好像是。」
  「我也可以办到吗?」
  「不是有清楚列出做法吗?没问题的啦,而且公主殿下的手很巧。」
  说实话,其实应该被归类在笨拙的那一边,但简单的应该也能摺幽个样子吧。昨晚伊欧也在住处试摺了一下,只要细心一点,并不会很难。
  万一艾儿蒂实在摺不好的话,到时就由自己帮她摺吧。原本这种事情是弗格的任务——啊啊,等他回来打倒优贝欧鲁之后,到时再来摺纸吧!下次要三个人一起,热热闹闹地边拌嘴边摺。
  正当伊欧在思考这些时,耳边传来鞋子踩着石阶的声音。
  全身反射性地紧绷起来。
  艾儿蒂似乎也发觉了。两人沉默下来竖起耳朵。
  脚步声有两人。不是弗格的。如果是他来救她们了,应该会急促地奔下楼,再不然就是无声无息悄悄下来才对。这么一来的话——
  「公主殿下。」
  伊欧背对着铁栅栏。
  「请您小心。」
  「嗯。」
  艾儿蒂点头,声音也显得有些紧张。
  最后——原先只有微弱残响的脚步声开始变得铿锵明晰,音量也随之转强,开始能从声音里感觉到气息。
  照亮牢房的烛台,以及艾儿蒂施展的「太阳」光线下,照出了「他们」的身影。
  「……有什么事?」
  「还真唐突的招呼耶,别这样瞪人嘛。」
  粗犷且看似有海盗气质的中年男子,雷德·欧塔姆。
  「午安,感觉还好吗?」
  以及一眼判断不出是男是女的中性美貌,却有着像是人工般不自然、让人感觉不祥的五官,人造人——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

  正面对峙时,从他们两人身上散发出的压迫感都很惊人。
  因为已有一次差点被雷德杀掉的经验,这也让伊欧条件反射地感到害怕。
  而优贝欧鲁总归一句话形容就是莫名其妙让人摸不透。猜不出来他在想什么。让人甚至担心他前一分钟还在笑,下一瞬间会不会就突然一刀捅过来。
  双脚不禁颤抖。为了不被发现,裙子底下一直拚命在施力忍耐。
  她狠狠回瞪两人,再一次说道:
  「有什么事?」
  但雷德只是鼻子冷哼一声,至于优贝欧鲁对伊欧更是不屑一顾。
  他对着伊欧身后、栅栏另一头的艾儿蒂说,
  「艾儿蒂米希雅公主殿下,已决定将在明天对你的叔父……理查德殿下行刑了。」
  宛如唱歌似的,他开心地宣告。
  内容和语气之间的落差令伊欧哑口无言。
  「什……」
  「国家的危机当前,连议会也都变得无能呢。贵族院的议员大半已失踪,再不然就是躲到了乡下,机能无法运作。剩下的平民院议员过半数都在贿赂或威胁下干脆地服从了。至于王权派就算还威风得起来,但终究只占少数,被这场混乱闹得团团转,连擅长的权谋算计也行使不出来。」
  他夸张地耸耸肩,拨起变长的头发。
  「到了明天,王族……拉耶家的血缘就会彻底断绝了。除了你一人以外。」
  「难道说……你……」
  他的意图是什么,就连伊欧都察觉到了。
  由于大张旗鼓地骚除了袭击王宫的鸟兽王,优贝欧鲁的名字已作为救国英雄传遍了匍都。同时,理查德殿下阴谋篡国这种空穴来风的谣言,也是这个家伙设计散布的。
  当然,就算将一切的罪行嫁祸给理查德殿下而成为英雄,人气也只是暂时性的。藉由贿赂操控议会也是,同样的手法不可能永远行得通。
  说白了,这个男人只是想趁着国势混乱,强硬地为所欲为罢了。若未来想要永远随心所欲控制莹国,必须要有更确实的大义名分,或者坚若磐石的地位。
  比如成为王家的一员。
  国王、王妃和玛格丽特公主都已不在世,谋划犯行的亲王也因大逆不道之罪而被送上了断头台。但若随着丑闻暴发,理应已断绝血脉的王家被发现还有一位其实被藏匿起来的第一皇女——
  「话说回来,艾儿蒂米希雅公主殿下。」
  优贝欧鲁状似开心地嗤笑道:
  「我前天应该有向您说过,弗格还活着的事……关于这件事,我有一点犹豫。」
  那个名字被搬出来的瞬间,艾儿蒂的气势变得强硬。
  「弗格他一定会回来!然后他一定会打败你的!」
  尽管声音颤抖,她还是勇敢、意志坚定地大喊。
  「嗯~我是不在意你抱持着多乐观的希望啦。只不过那完全不影响我的意志及行动,这点请你要记好。」
  优贝欧鲁仍旧一丝不改那邪恶的笑容。
  散发着宛如人偶般工整而让人觉得恶心的气息,他向前踏出一步。
  「不许你再接近……呀啊!」
  阻挡在前的伊欧轻松就被推开。
  状似只是肩膀被轻轻推一下,却失去了平衡而当场跌坐在地。会是使用了体术之类的,或者让人身体动弹不得的炼术吗?
  牢房的门被打开了。门锁不知何时被破坏了。
  「……不许过来!」
  艾儿蒂的眼神变得凌厉,背后展开了炼术阵。但黑色的几何图形蔓延到目标时,却犹如灰飞烟灭般消失了。
  「你只是白费工夫。」
  一面将炼术阵吞噬殆尽,优贝欧鲁走到床铺前。
  手随兴地伸向坐于其上的艾儿蒂——指尖粗暴无礼地抓住姣好而纤瘦的下巴。
  「你的毒气杀不死我的。不如再说得详细一点,是『也』杀不死我。」
  彷佛看穿了充满敌意瞪着他的艾儿蒂,那目光深处所藏的胆怯。
  「换句话说,他……弗格已不再是对你而言独一无二的存在。他不再是唯一能触碰你的存在了。只要有我在,他就再也没有价值。因为他唯一的价值……就是作为唯一能触碰你的存在。」
  彷佛是在唾弃、贬低不在此处的弗格。
  「然而他却还活着。还有比这更滑稽的事了吗?我在考虑是不是要把他搜出来杀掉。不过那终究也只是余兴节目就是了。」
  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说出了下流的言词。
  「所以我在犹豫,到底是要先让你成为我的人再杀了弗格,还是等杀了弗格之后再将你据为己有。到底是哪一边先才能够加深你的绝望呢?」
  下一刹那。
  「不准碰公主殿下!」
  伊欧反射性地大叫。
  视野因愤怒而染得一片鲜红。恐惧早已飞到了不知何处。她站起身,没教养地以脚踹着栏栅说:
  「放开你的手!开什么玩笑!你这下三滥!」
  「哈哈,真敢说耶,这女人。」
  雷德·欧塔姆调戏般地说着,「咻」地吹了声口哨自身后接近。
  她清楚地感觉到,杀意如冰锥般刺入她的背脊。
  那杀意的意义不言而明。只不过是心血来潮才留她一条活口的区区一个侍女——要是敢口出一些不中听的恶言,只要宰掉就会变得安静了。他们八成只是这样看待她的吧。
  但是伊欧丝已不再畏怯。没什么好怕的。
  为什么会怕?是因为本能察觉到了生命的危机。他们所带来的恐惧,也就是死亡的恐惧。既然这样,那她没什么好畏惧的。她毫无理由必须吓得动弹不得。
  那份觉悟似乎也传达到了艾儿蒂那里。
  伊欧的主子,用力地拍开了优贝欧鲁揪住她下巴的手指。
  「你搞错了。」
  勇气已取代了畏怯。
  胆小如今也已被坚强给彻底渗透。
  「我喜欢弗格的理由,并不是因为他能触碰我。以前或许是那样没错,但现在不一样。我喜欢弗格……因为是弗格,所以我才最喜欢他。我最讨厌你了!你别再靠近我,不许你碰我一根汗毛,滚出这个房间!」
  想当然,优贝欧鲁不会因为这点程度就退缩。
  他一脸从容不迫,打趣地半开玩笑问道:
  「哦……若我说我不走呢?」
  「那我就死给你看。」
  「原来如此。那要是我说,你若不肯就范,我就杀了那个侍女呢?」
  艾儿蒂猛然一惊,看向伊欧。
  但是这句话——早就完全在她们的预料之中。
  伊欧接收到视线,点头表示回应。艾儿蒂淡淡地笑了一下。  」
  「好啊。你要是杀了伊欧,我也会死。要是杀了我,伊欧也会死。这是我们两一起决定好的。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没有任何事足以害怕……请你不要小看我们。」
  「哈,喂喂!公主殿下居然对区区一个侍女如此执着啊?」
  雷德下流地揶揄,彷佛想说「这真是太可笑了」。不过杀气倒是丝毫没有减退。他大概是天真地觉得她们只是在空口说大话吧。
  ——是吗,这样啊。
  态度实在是轻浮至极。既然你们如此瞧不起两个女人的觉悟……而且是一如字面、赌上性命的觉悟——那么就让你们见识见识吧。
  「两个下流的家伙,给我收敛一点!」
  伊欧转过身,重新面向雷德。
  手伸向自己的衣襟。粗鲁地一把揪住围裙洋装扣到了颈部的钮扣,指尖任凭力道将钮扣扯开。
  「怎么?连被侵犯也要陪公主一起吗?」
  原本已做好觉悟,却因下流的视线而又不禁畏缩。但一瞬间脑海里浮现艾莉丝·狄恩的脸。自己现在有那个人的陪同,那个人借给了她力量。
  那么身为高洁的乱族之女,又岂能输给下三滥的莹国男人呢!
  无在乎胸口会大大开敞,伊欧一口气拉开衣襟——不如说反倒像要故意亮给人看,双手还拉下了围裙。弹飞了一两颗钮扣,袒露出来的是——
  「那是……什么啊?」
  挂在脖子上的银色链子。
  不对——链子前端埋进了皮肤当中,也就是伊欧的左胸。
  「注意到了吗?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
  视线依旧瞪着雷德,对着闯进牢房的无礼之徒说道。
  「公主殿下的胸前也跟我埋有同样的东西。」
  链子潜入肌肤的更深处,换言之抵达了心脏,与之缠绕在一起。
  链子的前端系着泪滴型的首饰。
  守候在心脏的旁边,等待着要善尽职务。

  「这是『艾莉丝十二号』,狄恩小姐给我的魔剑,两个为一组的殉情之刃。」

  是伊欧和艾儿蒂拥有的,最恶劣的底牌。
  「殉情?怎么回事……」
  对于皱起眉头的雷德,伊欧鄙视般地笑答:
  「我或公主殿下,只要其中有一方死了,剑就会起反应,刺入另一方的心脏。杀了我的瞬间,公主殿下也会死;而公主殿下被杀的瞬间我也会丧命。若想硬将剑抽出来也是没用的,链子要是断掉也会发动。还有,当然只要我们一声令下也是。要是你们还想进一步做什么的话……我们绝对不会犹豫。」
  「……你们拿着挺有意思的东西嘛。」
  和话语的内容相反,她知道优贝欧鲁正感到不爽。
  换句话说,她们现在这一瞬间占了上风。
  看在对方眼里,想必很愤怒吧。
  优贝欧鲁绝不可能杀掉艾儿蒂。为了掌控国家,她是否存活可是左右结局的关键。即便是救国英雄,若无王室作为后盾,不可能得到国民的支援。只是从幻兽手中拯救了国家,顶多就只能获得一个议员的席次。想要跨越民主政治的高墙,最后的王牌就是让艾儿蒂陪伴在身边。
  「讲得可真狂妄……可是侍女啊,你无所谓吗?带着对方一起陪葬,换句话说就等于是你对重要的公主亲自痛下杀手喔?你将会夺走公主的未来。再怎么说,你该不会真以为一介侍从的性命,配得上艾儿蒂米希雅公主的性命吧?」
  「我的名字叫做伊欧·特莉努。给我记清楚了,下三滥。」
  伊欧毅然地挺胸报上姓名。
  自己才不是什么「一介侍从」。
  她是艾儿蒂的侍女,是艾儿蒂的伊欧。
  她的骄傲、公主的信赖,岂能让这种家伙给践踏?
  「可别小看我!我有杀掉公主殿下的觉悟。为丁守护公主殿下……不,我的艾儿蒂的尊严,我有觉悟杀掉艾儿蒂。如果是和我一起,就算是死亡,艾儿蒂也不害怕!」
  「伊欧说得没错!」
  皇女也自傲地挺起埋入了链子的胸膛。
  「我也是一样。我有杀掉伊欧的觉悟,有和伊欧一起死的觉悟。若是两个人一起死,我和伊欧一点也不害怕!」
  两个女人的呐喊在牢狱的墙壁之间回荡,刺痛着耳膜。
  沉默弥漫了半晌。
  姑且不论雷德,至少不可能连优贝欧鲁都被震慑。他只是在揣测真伪,猜测她们是否只是空口说大话、虚张声势。
  「要确认看看吗,首领?」
  最后雷德·欧塔姆低声询问。
  语气已不像刚才那样带有嘲讽。他认真了起来——将她们视为敌人。
  「把那个侍女的手臂砍掉,就能知道她到底有几分觉悟了。」
  「真是无聊。」
  所以伊欧也不认输,气焰嚣张地回嘴。
  论腕力敌不过,那么靠胆量来弥补就好。
  「我无所谓,反正不过是一两只手脚,事后再请狄恩小姐帮我制造就好了。」
  瞥了对方的右手臂一眼,她讪笑着说道。
  记得是「艾莉丝五号」吧?能够拟态为欠缺的四肢的魔剑。之前好像曾听说过,十个人当中就有八人会因接合时的痛楚而丧命。
  「连你这种人都承受得了,对我来说也只是小意思。」
  「哦……真嚣张的女人。」
  雷德愤然说道,然后逼上前一步。看样子是真的打算实践。
  冷汗划过伊欧的背后。
  「……住手吧。」
  但优贝欧鲁也在同时出声制止了他。
  他转身背对艾儿蒂,穿越栅栏走出了牢房。
  若有深意地挑高眉头瞥了伊欧一眼,接着便催促雷德:
  「在认真起来的那一刻就是我们输了。这种时候就要退一步才像个绅士。」
  「哈,还真敢说,明明就连你也觉得我和绅士两个字是天差地远。」
  辛辣地挖苦一番之后,雷德身上的杀气已然退去。不过想当然,落败感或悔恨这些东西和他无缘。他始终不改从容的神情,稍微耸了耸肩便转身。
  「虽然一度犹豫,不过这么一来我就下定决心了,艾儿蒂米希雅。我要先杀了弗格之后再让你成为我的人……你现在就尽管陶醉茌悲壮的觉悟里吧。」
  「……!」
  听见他撂下的话,伊欧和艾儿蒂的心彷佛被一根巨刺给扎了一针。
  与来时相同,两名入侵者踩着平静的脚步踏上楼梯阶。
  她们赢了吗?又或者只是对方放过她们一马罢了?但无论如何可以确定的是她们没有输,这点应该值得骄傲。就算被揶揄是悲壮的觉悟,但已下定决心的她们并不会为此而动摇。
  「好了,公主殿下。」
  伊欧转过头,对着泫然欲泣的艾儿蒂微笑。
  「虽然被无聊的事情给打断,但我们继续来摺纸吧?」
  「嗯。」
  艾儿蒂也察觉了伊欧的心思,平静地点了头。
  ※
  大约爬到了塔楼螺旋梯的一半,炼狱的香气稍微变得稀薄了之后,雷德鼻哼了一声,对着走在前方的优贝欧鲁抗议。
  「为什么阻止我,首领?」
  他的确是对那两个女人感到佩服。没想到居然能与艾莉丝·嘉立尔接触,还得到了她的魔剑。明白优贝欧鲁杀不了她们,于是便拿自己的性命当作筹码来要胁,做出超乎常人的交涉。实在不得不让人对她们敬畏三分。
  「艾莉丝十二号」——殉情之刃是吗。
  缠着两人心脏的对链,一旦感应到其中一方的死讯,就会自动夺取另一半的生命。再加上若想强制拆除或硬扯断链子,剑也会发动。甚至使用者也可以凭意志而自主发动。原来如此,实在是无懈可击。
  但老实说,这些还不至于令他们让步。
  首先,为了不要让使用者靠意志发动,只要封住意识就好了。侍女可以藉由炼术催眠,而艾儿蒂米希雅的话,只要让她晕过去就不成问题了。
  接下来——就看是不是要施麻醉炼术,或者直接活生生剖开胸腔,除掉缠着心脏的项链就大功告成了。只要不伤到重要的血管,就不会造成生命危险。
  说穿了就是外科手术的要领。对于绰号「杀戮博士」的自己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从她们的语气和态度可以推断出来,对她们而言那就是最后的王牌兼秘技。既然如此,明明只要摧毁那个方法,就能让她们坠入更深的绝望才对。
  「这个嘛……理由有几点。」
  优贝欧鲁答道。
  「列举最重要的理由,就是『这样一来事情会比较好办』。取出那个『艾莉丝的魔剑』确实能够清除艾儿蒂米希雅的反抗手段,但同时却也会让她转而仰赖另一道希望。」
  「那家伙吗?」
  「没错。」
  三天前逃掉的人造人——弗格。
  「失去一切的她,一定会把自身的未来全寄托在他身上。那么一来比自杀还要更具悲剧性,也因此更为甜美。白马王子前来救助受困的公主,简直像童话一样。」
  「既然这样不就更应该先解决掉魔剑吗?然后再当着她的面杀掉那个小子,就能让她跌入绝望的谷底了。」
  「正好相反,雷德。」
  在黑暗中微微摇头,他淡淡地笑着说:
  「要是那么做,不就会让她一辈子都不肯正面看我了吗?」
  出乎意料的回答令雷德哑然。
  哑口无言——接着过了几秒后不禁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喂,首领,真有你的!这一点我倒是没想到呢!」
  简单来说,这个男人是想让艾儿蒂米希雅完全成为自己的人。不是以强硬手段征服她,而是连她的心都想掌握。
  「先杀掉弗格断绝她的退路,接下来取出魔剑夺走她的抗争手段。视情况而定也可以留那个侍女一条活命,总而言之……要施予的不是绝望,而是要让她放弃。逼她抛弃希望、夺走她的逃生之路,再来才暗示她选择未来。『和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一起活下去』的未来。」
  人总是会想要获得幸福。
  没有人可以为了将自己奉献给不幸而活。正是因为幸祸带来了力量,才能够走过漫长的人生。倒过来说,只要留一条生路,无论任何人都能够找出幸福。
  奴隶会对拴在自己脚上的锁链有多美而引以为豪。与双亲疏离的小孩,就会把受到捉弄而收到的坏掉玩具误以为是爱情的证明。既然锁链的光泽或双亲投来的厌恶目光对他们而言就是唯一的幸福,那么就算赐予那些的人是恨之入骨想杀掉的仇人,得到的东西只是破铜烂铁,也只能够紧抓不放。
  憎恶与怨恨会随着时间而麻痹。不管是再怎么样的悲伤,总有一天也会愈合。负面的情感注定会被遗忘,反而是有利于己的记忆才会随着时间而累积。那么只要将一切都夺走之后再赐予希望之光,深恶痛绝的对象也会转变成爱人。
  「可是这么一来,那小子会做出怎样的抵抗就很令人在意呢。」
  光就笼络艾儿蒂米希雅这一点来说,弗格的存在将会是最大的阻碍。
  「要是他就这样一去不回地逃掉,事情可就糗罗?」
  「的确是这样呢。」
  优贝欧鲁颔首,指尖抚着塔楼内壁。
  「他还活着这件事本身对她而言就是希望,也是幸福。就算跟她说『弗格丢下己逃走了』,她八成不会相信吧。」
  「不过嘛,虽然自己说这种话有点奇怪……但我想那家伙不可能会逃走吧。」
  「是啊,我反倒好奇他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出场。」
  宛如自言自语,手指一面轻抠着石墙。
  将指尖剥下来的残片捏碎,优贝欧鲁耸了耸肩。
  「人造人的力量被夺走了,引以为傲的爱刀也被轻而易举地斩断,再加上肚子破了一个洞。他没有半点赢得过我的要素。可是他还是得向我挑战不可,毕竟那就是他的存在意义。」
  与其抛弃艾儿蒂米希雅逃亡,他宁可选择粉身碎骨吧。
  他不可能会悠哉地等到伤势痊愈。
  一定会在这几天内反击,雷德赌定地猜想。
  「毫无胜算是吗……会不会有勇无谋就发动突袭呢?」
  「关于这件事,有一点我很在意。」
  优贝欧鲁的脚步一瞬问慢了一拍。或许是故意放慢速度。虽然不知到底是怎样,但他的脚步不可能与他的心情无关。
  「光靠表明归顺我们的王属炼术师,警卫的人数还是让人不放心,这我前天也说过了吧?所以我昨天试着向工会申请派遣炼术师支援……令人意外的是,委托很轻易地就被受理了。」
  「喔喔,今天突然到处都可以看到的那些打扮怪异的家伙,就是工会派来的吗?但有哪里不对劲吗?炼术师工会原本不就是站在中立立场经营的吗?无论提出委托的是什么样的组织。只要肯付钱,他们才不管雇主的人种、恩想或者目的是什么咧。」
  「基本上确实是这样,但若要在这个国家做生意,就算是炼术师工会也不可能跟『雷可利之宴』毫无关系。不如说,工会这种东西本身就类似是『雷可利之宴』的底层组织了。但我却是以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的名义提出申请的喔……为什么会通过?正常来讲应该不可能通过吧?」
  「单纯只是证明了『雷可利之宴』已经丧失机能了吧?」
  该组织的执行长——雷可利,人造人「罗兰之子」的老三,是在那一天优贝欧鲁转生时成为活祭品的当事者,理应灵魂已被抽走而形同废人了才对。
  一旦执行长成为行尸走肉,组织机能崩溃也是无可厚非。要是还有在正常运转的话,炼术师工会就不可能会接受优贝欧鲁的委托。不如这样说好了——只要「雷可利之宴」拿出真本事,操控民间情报根本就轻而易举。到时候市井间谣传他们并非救国英雄、只不过是逆贼的声浪铁定还会更大声。
  「丧失机能……但你不觉得很不自然吗?」
  可是优贝欧鲁还是觉得现下的情况很不对劲。
  「怎么说?」
  「机能变得不全是一定的,可是你不觉得机能静止得太过头了吗?那一天雷可利确实是被抽走了灵魂,已沦落为形同婴儿的废人。可是那名管家——卡尔布鲁克·特菲不一样。摆了我们一道,不但带着主子,而且还连带促成了弗格和绮莉叶逃亡,那个男人依旧健在喔。」
  ——原来如此。
  「这么一说倒是真的。」
  雷德恍然大悟。
  就算「雷可利之宴」的机能变得再怎么不全,只要有卡尔布鲁克·特菲在,至少也能够抢先一步对炼术师工会下达指示才对。
  要是优贝欧鲁得到坊间炼术师的帮忙,反击也会相对变得困难。原本他们的状况就已经够不利了,却没对此加以妨碍,太不自然了。
  「会不会是故意保持沉默?因为不想被我们察觉到他们在计划什么?」
  「有可能。不如说,我还巴不得他们计划。表面上让我们以为他们溃散,其实私底下偷偷伺机想反咬我们的要害——若是这样就有趣了。要是弗格也有参一脚就更好了。」
  不对,应该说若不是这样他可就伤脑筋了。
  嘴里迸出轻笑声,那背影看上去格外庸俗。
  「……哦?」
  见他那个样子,雷德不禁发出感叹。
  夺取人造人的能力转生之后,优贝欧鲁的言行举止就一直表现出一种奇妙的超越及达观气息——但果然一提到那个像伙,他的本性就跑出来了。
  「嗯?怎么了?」
  「不……只是在想说又有乐子了。」
  对于回过头发问的那张脸,雷德笑着回应,接着稍微舔了舔嘴唇。
  卡尔布鲁克或许正计划着什么,又或者没有。
  弗格会拟好对策才前来反抗,又或者是舍身前来。
  不管怎样,看来宴会暂时是不会结束了。
  金属拟态成的右手臂阵阵刺痛,雷德·欧塔姆内心高昂地感到欢迎。
  ※
  无法开启的地下室位于宅邸深处、北侧的角落。
  通往那里的走廊上没有窗户,再加上北侧的采光不好,踩在脚下的地毯总有种铺满尘埃的触感。这里大概很少有人会进来,而且也只有做最低限度的清扫吧?空气十分凝滞混浊。
  卡尔布鲁克手里拿着烛台,照亮了从走廊尽头继续延伸的石阶。从里头飘出发霉的味道。弗格忍不住皱眉。
  「……这该不会只是地下仓库吧?」
  身旁的绮莉叶也怀疑地冷哼一声:
  「要是结果里面只收藏陈年葡萄酒,我可是会一瓶不剩地把它们全打破喔。」
  「这个嘛……」
  老实说,他也是同样的想法。
  但同时也抱有些微的期待。
  在这座宽广的宅邸里,彷佛隔离似的被独立出来的区域,散发着一种禁止进入的气息。搞不好罗兰真的留下了什么——不过当然也有可能像绮莉叶所说的,无法否定里面可能只放了陈年葡萄酒。
  卡尔布鲁克率先走下石阶梯。
  十五阶,大约五公尺的深度吧。脸颊接触到潮湿的空气。
  下到楼梯尽头有一扇门。木制、对开式的门。以一间地下室的出入口来说相当巨大,必须仰头看才能尽收眼底。
  「就是这扇门『打不开』吗?」
  绮莉叶狐疑地问卡尔布鲁克。
  「是的」。
  管家颔首。
  「以前雷可利大人试过了各种方法,但是都打不开。」
  在走到这里之前,他们已大致听说了事情的经纬。
  似乎是施了炼禁术的封印,就算使用道具也纹风不动。
  也无法加以破坏。视线瞥向楼梯角落,发现残留有烧焦的痕迹,证明曾经实际尝试过爆炸性炼术或者火药。可是木门本身却宛如昨日才刚抛光完工的全新品。
  听说也有试着从一楼上方或者地底下挖洞入侵,但不光是木门,连房间的天花、地板、四面墙壁也都施了同样的炼术,因此全都徒劳无功。
  翻遍了整座宅邸,没能发现任何关于这间「无法开启的密室」的资料。
  「甚至有人推测,房间周围的时间会不会是静止的。换句话说,没办法采用物理性的手段,必须要从解除术式本身下手。」
  这不是炼术,而是被赋予了恒久性效果的炼禁术。假设就算弗格的「消失点」还在,也同样开启不了这扇门。
  不等卡尔布鲁克同意,绮莉叶突然率先将手贴到门上。
  「哼嗯~确实一点都不为所动呢。」
  然后皱起眉头。
  试着向内推或往外拉,合叶还是连半点声响都没发出。
  「门把也紧得转不动。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说你也太不谨慎,而且太不客气了吧……」
  弗格不禁傻眼。总觉得来到了门前而满心紧张的自己真像个笨蛋。
  他想了很多,比如——卡尔布鲁克把他们带来这里,或许是在期待炼禁术会对人造人起反应而解除。可是既然雷可利试过也没办法,那他或者绮莉叶不是也同样行不通吗?会不会是要四名「罗兰之子」全都聚集才开得了?但这么一来如今基亚斯已死,这扇门不就再也开不了吗——之类的。
  结果在他还在思考的期间,绮莉叶就已干脆地结束了实验。这个少女真的是自己的妹妹吗?弗格不禁苦笑。他们的个性实在相差太多了。
  「谨慎也没有用,客气更是多此一擧吧?」
  但她也同样对兄长的发言没什么好气。
  「不先碰看看确认一下,要怎么开始着手?不把能试的方法都试过,怎么知道里面到底封印的是起死回生的秘技,或者只是陈列着葡萄酒?」
  「的确,说得也是。」
  确实很有道理。于是弗格很坦然地接受了。
  然后他忽然想到。
  「罗兰之子」之间会彼此看不顺眼——会不会是因为自己没有的特质,别的兄弟却有;会不会就是因为对方有自己所没有的东西?
  光只有自己的话,作为人类是不完全的。换言之,他们四个人加起来才等于一人。
  这样一想,总觉得心情很不舒服。若罗兰的打算就是将不完全的四人统合成「完美的存在」,那么这一切不就正合了他的计划吗?会不会连弗格他们的人格其实原本都是不该产生的东西?
  「你也快点来试啊。」
  绮莉叶又再次催促陷入思索的弗格。
  「不过既然连我也不行,那大概也不用对哥哥抱太大的期望了。如果不是只摸着门说声芝麻开门就能搞定,那么大概还有别的解除条件吧。比方说把我们的血滴在门上试试看?」
  与其说她欠缺思考,不如说她似乎只是想尽快把所有想得到的方法都试过一遍。
  「知道了。」
  的确,不试试看就没办法开始。
  侧眼瞥了卡尔布鲁克一眼,确认他点头回应,弗格站到了门前。
  伸出手,抚上门板的表面。
  坚硬的木头质感。正如肉眼所见,是一扇厚重的木制之门,但并没有感觉到什么特别怪异的气息。看不出被弗格碰触后有哪里产生变化。
  轻轻抚摸着表面,但果然还是没有感觉哪里不对劲。
  门把是奢华的金属制,是将杠杆向下按然后往里或外推拉的形式。绮莉叶说门把也是同样不为所动,那么自己试的结果八成也一样吧。
  一面心想,手握上门把。
  就在这时。
  「……咦?」
  怦咚。
  自己完全没预期的触感,透过五指传了过来。
  附在门上的手把——绮莉叶刚才说「紧得转不动」的东西——简直毫无抵抗、像是刚上过油似的向下转动了。
  「骗人……」
  绮莉叶目瞪口呆。
  卡尔布鲁克也同样惊讶地更加眯起了细丝般的双眼。
  弗格沉默不语。
  不,是说不出话来。
  掌心像是吸附在把手上般分不开。手无视于他的意志,将杠杆往外拉。没错——身体自作主张地动作。明明不晓得门是要向内推或向外拉才会开,手却彷佛打从最初就知道该怎么动作。
  无声无息地,脚边微微激起了一阵尘埃,门缓缓开启了。
  「弗格……哥哥?」
  彷佛眼前看见的是什么诡异的神秘东西,绮莉叶不禁出声询问。
  「……看样子。」
  一面吸入直到刚才都打不开的密室所溢出的空气。
  「看样子……这是正确答案了。」
  弗格一面因那气味而颤抖着声音。
  为什么呢?
  明明他诞生的研究室就不在这里。这一点他很肯定。但是为什么?
  「我总觉得……好怀念这里。」
  忘了向卡尔布鲁克确认许可,他一步步走向门的另一边。
  彷佛灵魂受到了牵引。


第三章  被弃于识域下地平线的未来
  这十几年来,应该都不可能有人进出这间地下室。
  但是地板上一尘不染,墙壁及天花板看不出风化的痕迹。更有甚的,装在墙壁上的烛台燃烧着明亮的火光,照亮室内。
  蜡烛很长,宛如才刚被点燃。
  「难不成时间真的静止了……?」
  弗格忍不住呢喃。
  他有这种错觉——不如说,这样解释还比较自然。
  「坦白说,我都搞不懂了。」
  一旁耸着肩的绮莉叶看似感到不可思议,同时也满脸不悦。
  这也难怪。密室的炼禁术并未回应绮莉叶或者雷可利,而是只对弗格起反应。明明同样是「罗兰之子」,这样的差别待遇令她很不服气。
  相较之下,弗格则是内心激动,有一种置身梦境的心情。
  室内看起来像是书斋。
  三面墙壁摆设着书架,上头几乎塞满了书籍。中央放置了一叠叠堆积如山的文件。拿起来过目,全是些看不懂的算式或图形,就连文字都潦草得无法辨识。看起来不像是研究成果,大概单纯只是随笔记下的一些思考过程,搞不好连写下的本人都看不懂。
  但令弗格心跳加速的,不是堆积如山的书本或文件。罗兰活过的痕迹确实激起了他的兴趣,但是比起这些——
  书桌的后方,摆在椅子旁边的——奇妙的物体,吸引了他的目光。
  「……这是?」
  避开地上也有的书和文件,他慢慢靠近那个东西。
  底下甚至没铺地毯,就这么曝置于石地板上。
  「这是什么……蛋?」
  越过他肩膀窥探的绮莉叶讶异地询问。
  差不多刚好是双手环抱的大小,椭圆形的白色球体。
  被安置在一个造型看似鼎、有着脚架的金属器皿之中。脚架埋进了石地板底下。白色的球体状似一颗蛋,因此容器也给人一种孵化器的印象。
  ——该不会真的是一颗蛋吧?
  试着想像里头要是装了第五个人造人该怎么办?太可怕了。又或者里面沉睡着禁术创造的异形怪兽?
  「得调查看看才知道。」
  抱着些微的期待,弗格在球体前蹲下。
  这个「奇妙的东西」,究竟能否成为打破目前困境的对策?
  有必要加以确认。既然不是葡萄酒库,代表至少他们朝希望更接近了一步。
  他把脸靠近卵状物,聚精会神地盯着瞧。
  结果——
  「把雷可利带来。」
  头顶上方突然听见绮莉叶如此说道。
  「马上带她来这里。」
  不是往常那种坏心眼的挖苦语气。
  她的表情宛如发烧般恍神,茫然的语气彷佛正为某人的意志代言。
  换言之,就是像刚才的弗格那样——
  「绮莉叶……?」
  「我不清楚。但是,雷可利……那个孩子最好也要在场。么子基亚斯已死虽然令人悲伤,但至少剩下的三个人全都必须在场。」
  恐怕连她自己也不明白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吧。
  但她丝毫不加动摇地确信非得这么做不可。尽管按着额头低呼「这怎么搞的」,却不打算收回前言。
  弗格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不管是刚才的自己,或是现在的绮莉叶,都有一点不对劲。
  卡尔布鲁克很快就带来了雷可利。
  像个孩子般被抱在怀里的她,正安稳地熟睡。
  卡尔布鲁克让她坐在石地板上。她就这么倚着堆叠的书墙,似乎不会醒来。
  「不把她叫醒没关系吗?」
  「不要紧吧……大概。」
  「这是怎么回事?我开门的时候,感觉身体好像变得不是自己的,甚至有一种被入操纵的感觉。刚才的你也是一样吧?」
  「嗯。我猜或许是『那家伙』设计的。」
  绮莉叶手抵着眉间,动作像是在忍耐着头痛。
  「哥哥负责的是开门,一定是这样。而我则是感应到在这里有『某种东西』与我们兄妹有关。走进房间的瞬间,脑中就涌现了确信……而言可利被赋予的任务则大概是守护这个房间。将这座宅邱作为总本部这件事本身,或许也是像刚才我们被操纵那样。
  决策当时应该也在场见证的卡尔布鲁克并未给予否定或肯定。
  「这就不是我能推断的了……剩下的交给你们了。」
  他只是露出难以言喻的神情,慢慢步出了房间。
  「如果你说得没错,那基亚斯·梅涅克呢?」
  这嚒一来,那第四位弟弟一定背负了什么任务。
  「那还用说。」
  绮莉叶断言。
  「他知道的一定是在场的我们所不知的事。简单说,就是这颗像蛋一样的东西是什么,该拿这个怎么办……之类的知识。」
  「是……是这样吗?」
  「不过照理来说,总之把它打破看看就知道了。从形状不是看不出里面装了什么东西吗?一定就像宝箱一样啦。看是会蹦出鬼还是蹦出蛇来。」
  实在是太随便又粗暴的意见了。
  当然,这应该并非绮莉叶确信如此。她的个性原本就是这样,会毫无根据地对这种未经深思得出的结论充满自信。只不过若要这么说,弗格也没有任何根据可以让他对绮莉叶的推论一笑置之。
  他们现在清楚知道的,就是这个密室里有罗兰留下的「某种东西」,他们人造人的脑中埋有与那样东西相关的朦胧记忆。
  所谓的「某种东西」,很可能就是这颗蛋。
  而基亚斯——「第四环」已经不在了。
  可是由这一连串的状况来推断,弗格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讨厌的推测。
  「绮莉叶,我现在怀疑……这颗蛋有没有可能是不好的东西?说穿了就是……这会不会是罗兰为了成为『完美的存在』的装置。」
  「这……」
  绮莉叶支吾其词。
  没错——有十足的可能。
  只有弗格才能开启的大门。
  绮莉叶所说的「四个人全都在场比较好」,这种近似已事先被烙印好的感觉。
  从优贝欧鲁那里听到的,关于「完美的四源,其碎片与统合」的理论。
  若将这一切连结,那么他们目前的状态不就宛如受到花蜜吸引的蜜蜂,然而其实等待他们的却是食虫植物的陷阱吗?
  卡尔布鲁克一定会主张说「罗兰不是那种人」。可是对弗格他们而言,与罗兰一起度过的记忆既稀薄,也没有受过他疼爱的回忆,是个连人品都无法判别的对象。正因为是他们的父亲,反而更无法抹灭对他的不信任感。
  两人沉默思索了几分钟。
  果然唯有这点无法轻易下决定。绮莉叶看起来似乎也多方犹豫。只不过她很不擅长这种无法跟着直觉走的思考,只见她时而搔头,叹息的频率也逐渐增加。因此先得出结论的不是绮莉叶,而是弗格。
  「打破试试看吧……如果靠物理方法打得破。」
  「可以吗?」
  「除此之外没别的方法了。」
  万一这个蛋型物体真的是让罗兰转生的装置——既然作为核心的基亚斯已经不在了,那么装置要嘛就是不起动,再不然就算起动了也只生得出不完全的东西。这么看来,破坏它就是最好的选择。
  反过来说,万一蛋里面装的是能打破现况的道具、武器或者生物——那么这个应该就是为了执行炼禁术的孵蛋器了吧。里面的东西若已完成,那么把蛋破坏掉也不成问题;若尚未完成,那么就赶不上去救艾儿蒂,到头来对弗格他们来说都只是没意义的垃圾。
  而要是这颗蛋的使用方式超出了现今的弗格他们的想像——没有时间去摸索,只能实际试验了。虽然不知塞满这间密室的书籍或文件里是否有记载使用方法,但已经没时间去把它们一一读遍了。
  绮莉叶没有反对。
  在房门外倾听对话的卡雨布鲁克也保持沉默。
  ——只能放手一搏。
  反正不管怎样,对现在的他们来说,连犹豫都嫌浪费时间。
  「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能后悔,可以吗?」
  「无所谓。要是什么都没发生,顶多就是回到起点罢了。要是发生了不期望的坏事……反正么弟不在,事情一定会往好的方向运转吧?」
  与她乐观的内容相反,语气里蕴含着严肃。
  「知道了。那我要动手罗。」
  弗格重新跪在白色球体的面前。
  首先确认它的硬度与质感。要是摸起来很硬,那就得去找来破壳用的钝器。一面想着这些事,双手像要将其环抱般,抚上球体的表面。
  就如外观的印象,粗糙的触感与鸡蛋类似。感觉得出里面是空心的。虽然还不至于判断出里面装了什么——但就在他手掌稍微滑动的瞬间。
  「什……」
  宛如冰块融化一般。
  无声无息,甚至连触觉都变得暧昧。
  仅仅那么一刹那。
  球体的表面迸开了。
  白色的外壳彷佛突然消失般化为粉尘。甚至让人无法判断原本是固态或液态,就这么烟消雾散。如此看来,搞不好是升华成气体了?掌心的粗糙触感也已消失,唯独空气间飘散着余香。
  宛如花香,却与现世存有的任何一种花都不同,馥郁的浓烈香气。

  换言之,就宛如炼狱的——

  「……咦?」
  不知究竟是鼻孔先嗅到气味,还是视野先察觉到异状。
  弗格不知何时已来到未知的场所。
  不,「未知」这种比喻又到底算不算正确?
  贴在密室墙边的书架、散落一地的书本、石地板以及书桌,全都消失无踪。覆盖视野的只有雪白而朦胧的雾霭。
  而且他连自己究竟是站是坐都无法判断。
  想要活动手脚,但连身体感官也都变得暧昧不清。想要寻找绮莉叶与雷可利,却没有办法转动脖子以视野巡视四周。
  彷佛精神独自脱离了肉体,飞到了空白的世界。
  「嗨。」
  有一道声音。不是从耳朵听见,而是直接在心里响起。
  有人在叫他,他直觉地心想。
  如此思考的下一瞬间,眼前——不如说「意识」的前方——形成了一个人类的影像。
  是个男人。
  由身高看起来是个成年人,但五官却隐约散袭着稚气。
  年纪应该刚过四十岁左右吧,身上迈遢地穿着看似便宜的贵族服,胡乱耙着色。暗的金发,脸上带着孩子气的笑容。
  「好久不见呢,弗格……话虽这么说,实际上也不是我本人亲自见到你啦。我已经死了,现在正说话的我只不过是显像出来的冒牌货罢了。简单地解释,就是我还在世时所创造的『卵中雾』,像鸦片一样对你的神经起作用,与深层领域的记忆互相反应,让你看见幻觉罢了。」
  「你……你在说什么?你是谁?」
  问出的话也不是发白喉咙,而是发自内心。
  「喂喂。」
  那个男人耸了耸肩,似乎有些伤脑筋。
  「你连自己父亲的脸都忘了吗?嗯~虽然是我故意这么设计的啦。因为要是一直都无法从父亲这里独立的话可就伤脑筋了嘛,最好还是快点把我的脸忘掉。」
  「父亲……?」
  男人搔着头,害羞地回答:
  「是啊,我是你的父亲,罗兰·艾努·康菲尔德。」
  ※
  于是那个「幻影」,罗兰·艾努·康菲尔德开始和弗格交谈。
  「……那么,你又为什么进到了这个房间,把蛋打破?不,就算你回答了,我也没把握能根据你所说的话给予正确的回应就是了。」
  「这是怎么回事?你……你不是已经死了……」
  「你就想成是来自过去的信吧。」
  只不过,这究竟能算得上是「对话」吗?
  「我将自己的知识与记忆一部分植入了你们脑内。因为是保存在平常不会使用到的领域,所以至今你们不曾预想到自己脑中有那些东西……刚才吸入的『卵中雾』就是钥匙,用来开启我藏在你脑中的知识与记忆——开启通往那块领域的道路、唤醒情报。」
  实在是太出人意料的逻辑。
  但弗格几乎是凭直觉就理解了,使他总有一种奇妙的心境。
  觉得对方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也仅在一瞬间,之后他立刻就明白了意思。因为对方所说的都是早已预先潜藏在弗格脑中的知识。并非被教导未知的事,而只是把遗忘的东西忆起来罢了。
  换言之,很容易就能洞晓话中含意。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正在跟自己脑中『罗兰的知识与记忆』对话?」
  「没错。你理解得很快,真是太好了。虽然要让所有植入的资讯觉醒,还是得花上一点时间。」
  也就是说为了让资讯觉醒,才需要这段对话。
  「当然,虽然是记忆,但就像我刚才所说的……这不是我真正的灵魂或精神,纯粹只是一项资讯。就算是我,也办不到移植精神这种把戏。」
  「……请等一下!」
  弗格不自觉对罗兰若无其事脱口的戏谑话语起了反应。
  那是一项很重要的暗示。
  若依照逻辑,其实就只是弗格在深层意识寻求了一项疑问,然后「罗兰的知识」委婉加以解答……可是弗格却认为是罗兰察觉到他们的状况,因此便以恶作剧的方式提示线索。
  「你刚才……说什么?你说『办不到移植精神』……」
  「用不着特地反问吧?这些都是在你脑中的情报啊。」
  罗兰苦笑。
  他耸耸肩,抓了抓头发——啊啊,想起来了,这是他的习惯——然后继续解释:
  「移植人类的精神,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办到。至少以我的炼禁术是办不到的。就算复制精神固定到另一具灵魂上,也无法重现人格。人格这种东西,是灵魂与精神透过肉体和经络连系而成的结果,是后天产生的东西。」
  「也就是说……」
  「嗯,就如你所想的。」
  没错,也就是说——
  「我并没有构思要让自己转生这种荒唐的计划。」
  优贝欧鲁所说的「罗兰的计划」,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现在正与你对话的也是,并不是我真正的人格,而是保存在你记忆深处的『罗兰的说话口吻』,透过你的记忆再次重现罢了。真正的我已经死了。人死不会复生。我也不打算复生,我死得很满足。」
  语气像个孩童般,却又显得有些狂妄。
  罗兰以前就是这样的男人。为什么自己会遗忘至今呢?
  不——他为何要让弗格忘了与他相关的记忆呢?
  「关于这点你就别太深究了。」
  罗兰似乎有些害臊,又再次开始搔头。
  「你们的人生并不需要我这个枷锁,与其回顾关于我的回忆,我更希望你们重视与人的接触……不过养育小孩还真是困难耶,不管是你或是绮莉叶,似乎都因为我而害你们的人生过得相当曲折。」
  「可是,雷可利和基亚斯……」
  「我对基亚斯也很过意不去。那孩子肩负了『我的希望』,没想到却反而酿成了反效果,让他最后留下了悲伤的回忆。」
  「希望?什么意思……」
  「先从雷可利开始说起吧。」
  没有回答弗格的问题,罗兰转移话题。
  或许过去也有过相同的经验,这也只是在重现记忆。
  他记得以前也曾经这样。在弗格发问时转移焦点,实际上却是为了确实解决疑问,而先从别的事情开始说明。
  「她是我的女儿,同时也是我的妻子。」
  他的视线投向远方。
  彷佛爱怜着不在此处的雷可利。
  「我刚才也有说过吧,『移植精神这种事是办不到的』。我已经失败过一次了。为了让死者复生……企图将死者的精神移植到人造人身上。」
  「那……难道是……」
  罗兰眼神寂寞地淡淡笑着说:
  「是我的妻子,比我年长三岁的好女人。既是唯一理解我的人,也是我的朋友,但是她却病死了。我在她死的时候,将炼禁术创成的灵魂当作容器,尝试移植她的精神……或许移植本身是成功了也说不定,我无法确认真伪,因为那具灵魂确实寄宿着精神。可是,没有办法连人格都再次重现。」
  若真是这样,不就真的像她平常老足挂在嘴边的——
  「就像如今在此处的我一样,若要根据我的记忆重新构筑『雷可利·艾努·康菲尔德』的拟似人格不是不可能,而当时我的确也考虑过实行,可是那样子只不过是在以假乱真罢了。就好比大略翻阅了一本书,将模糊的记忆抄写下来,然后又进一步再拿去翻抄一样,已不再是原本的故事。所以我放弃了。」
  姑且不论形式,原来她真的是罗兰的妻子——
  「不过总之,就算不是陪我度过大半辈子的『雷可利』本人,但她无疑是我的妻子,也是我的女儿。」
  「那么,基亚斯·梅涅克呢?」
  「基亚斯吗?我赋予他的是『经络』的能力。」
  「你说是……经络?」
  而罗兰接着又说了更令人讶异的话。
  「没错,巡回于神经与血管的生命之力……甚至连炼狱的大气都察觉不到,将其处理成与这个世界相同的空气,『对于毒气的完全耐性,并将其传授给子孙的能力』。结果他却在生子之前就死了,真是极其可惜、极其令人落寞啊。况且还拖累了心仪之人一起陪葬……实在是太过讽刺了。」
  「……你的意思是!」
  弗格慌忙打断他。
  理解终于再也追不上流入的知识。
  在弗格知识中的「罗兰之子」的特性,与造物主本人所说的「罗兰之子」特性有着极大的龃龉。
  若依照优贝欧鲁的说法,每一个「罗兰之子」,身上都各自寄宿着超越凡人的「完全的四源」的碎片。
  「第一环」的弗格是经络之力——「消失点」。
  「第二环」的绮莉叶是肉体之力——「群体」。
  「第三环」的雷可利是灵魂之力——「供牺之血」
  「第四环」的基亚斯是精神之力——为了统合一切而被移植的罗兰之心。
  然而这个理论似乎错得离谱。
  首先是「第四环」基亚斯。罗兰根本就没打算让自己复活,想当然精神也并未从自己身上移植过去。
  赐予基亚斯的特别能力,反而是「经络」之力。
  连炼狱毒气都无法察觉,如同在空气底下呼吸并加以处理的能力。
  「克服毒气?让人类……克服毒气的能力……是吗?」
  「没错。他是为了和人类结合,将经络的能力遗传给子孙而生的。」
  虽然他讲得一副平淡无奇,但弗格除了惊讶,再也别无反应。
  实在是超乎常识的破天荒构想。
  让人类与人造人结合生子,让人造人的特质遗传下去?
  然后世代传承下去,总有一天终能将对于炼狱毒气的完全耐性,赋予名为人类的物种?
  基亚斯·梅涅克之所以作为人类之子被寄养在贵族家、被视为人类养育,就是这个原因吗?一切都是为了将人类导往新阶段的远大计划吗?
  但实际上却与弗格的惊愕相反,他的动机实在过于渺小。
  「是我妻子的愿望。他希望人类能够对于那个美妙的技术更运用自如。」
  「这是……为了将人类导引至更好的方向吗?」
  「是啊。看样子转生后的雷可利也与我妻子生前时有着相同的理念,所以虽然方法不同,仍依照她自己的方法做了各种事。明明记忆和人格都没办法移植才对啊,真是不可思议。」
  不光是优贝欧鲁,连弗格也以为雷可利从罗兰那里得到的是灵魂的力量。但实际交谈下来,其实她继承的不是灵魂,而是罗兰妻子的「精神」
  「……绮莉叶呢?」
  弗格再次提问。
  剩下的两个人——绮莉叶和自己又是如何?
  「你赋予她的力量是……」
  「是肉体,因为我希望她能够克服死亡。不死之身就原理上来说是不可能的,于是我便考虑是否可藉由自我分裂的形式来克服死亡,这么一来就能实现永恒的生命。以永恒的生命永远守候着这个国家直到厌烦的那一天……但看来我的方法太差了。」
  相较于想得知真相的弗格,罗兰显得很平静。
  像是内心牵挂着绮莉叶,懊恼似的笑道:
  「那个力量实在是太悖离常人了,我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也没有预先想到那将会在未来成为她内心的折磨……这也难怪,因为我的思考实在太跳脱人类常识了。」
  记忆再次宛如泡沫般浮起。
  弗格所认识的罗兰,总是孤单一人。
  没有个像样的朋友,也没有人前来拜访研究室。被赞誉为绝世天才、拥有聪颖头脑与卓越知识、世上难得一见的炼术师,另一方面世间也谣传他的人格有着极大缺失。无法正常理解他人的感情,欠缺同理心,无法配合社会的伦理与常识——一定是因为太过聪明,观看世界的着眼点与见解与他人相差太多,因此实在没办法融入人类社会吧。
  但是如今心意相连,他明白了。
  罗兰并非舆论所说的那种悖离人道的恶徒,也并非像优贝欧鲁所说的,是个为了一己之欲而牺牲自己孩子的自私男人。
  赋予绮莉叶的力量或许的确很可怕。
  企图以炼禁术让死去的妻子复生,或许真的很疯狂。
  不仅如此,甚至还荒唐地考虑让名为人类的物种继承人造人的特质,藉以从根本上撤换人类的结构,就情况来说也算是一种骇人的禁忌吧。
  但这些行为都并非出自恶意或私欲,而是纯真的思虑。
  仅管形式扭曲——却是对女儿、对妻子、对人类的担心,期许他们有更好的未来——极其平凡且又理所当然的情感。
  对基亚斯·梅涅克寄予的期望,是改变人类未来的经络之力。
  寄托给雷可利的是一颗爱妻的心。
  给予绮莉叶的是守候国家的不死之驱。
  他们都各自获得了寄托着罗兰心愿的「特别的四源」。
  优贝欧鲁……进一步来说,是修菲姆所推测的「超越的四源」、「完美的碎片」,在创造出人造人的罗兰本人眼里看来,实在是误谬得离谱。归根究柢虽然是能用于战斗的力量,但因此就将之断定为「超越人类」,实在是太不自量力了。
  罗兰所灌注的是更不一样的心愿。
  能力终究只是手段。无论是「消失点」、「群体」或「供牺之血」,都只不过是手段——为了要实现他寄托给孩子们「真正重要的事」。
  以暗示着背叛的悲叹之河替他们命名,或许是为了戒惕他们不要成为那样,又或者只是出于轻微的戏谑心罢了。
  可是——既然如此。
  「罗兰……爸爸。」
  弗格如同往昔那般地呼唤自己的造物主。
  被遗忘在记忆远方的声响,即便是在精神世界里,念起来还是很让人难为情。
  「对你而言,我是什么?」
  询问了关于自身的事。
  「我的『消失点』又是为了什么?」
  吞噬炼狱的毒气转为已用的能力。
  如果那并非「超越人类的经络」的产物,只是一种手段。
  必须要利用「消失点」来完成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我是为什么、为了什么目的而生的?」
  总觉得自己从刚才就一直在发问。
  罗兰还在世时也是这样。那是什么?这是怎样的东西?这个机械的构造是什么?这本书上写的这又是什么意思——
  对于生活周遭的所有物品感到好奇并且一一提出疑问,那些记忆、那些日子,为何至今都忘了呢?他不禁想咒骂自己,不禁埋怨起这个让他忘了至今一切的男人。
  但是弗格也回忆起来。
  面对他的疑问,父亲是什么反应。
  每次他东问西问各种事物,罗兰总是一脸嫌麻烦的样子。
  尽管如此,却一定还是循规蹈矩地坦白回答他。
  「你的『消失点』,作用是解除炼术、将炼术还原为无。我认为那是必要的力量。这个国家的架构是以炼术来运作,而必须要有人站在完全相反的立场。」
  虽然有些拐弯抹角,但解释得倒很详细。
  「你至今一直都是靠那个力量去对抗炼狱吧?承受几乎可说与国家画上等号的炼术,并加以吞噬、消除、化为自身的食粮,同时一路观察了这个国家吧?」
  语气状似冷淡,内在深处却蕴含着热意及认真。
  「那就是我在你身上寄予的期待。对炼术这门技术而言是天敌,因此对炼狱世界来说也可算是朋友。换言之,就是理解炼术及炼狱的一切。这是我想成为却无从成为、想实践却无法办到的事。」
  罗兰将自己的一切——全部告诉他。
  「弗格,你是我最初的孩子。因此对于你,『我寄托了我的灵魂』。」
  并非像四源说里那种科学层面上的「魂魄」。
  那只是一种比喻。
  心念、愿望,在人生旅途中所栽培、萌育起来的东西。
  灵魂——最重要的核心部分。
  「或许你会觉得是包袱或者是重担,但正因为这样我才想说姑且就把能力交付给你,之后全凭你自己决定,所以消除了你全部的记忆……可是啊。」
  罗兰接着说:
  「那位少女。邂逅那位可说是炼狱及炼术化身的女孩,对你来说一定是命运,也是一种侥幸。只要和她在一起,你一定就能走向比我的目标更遥远的地方。超越我吧,有必要的话尽管利用我的一切。作为替代被夺走的『消失点』……尽情利用你脑中我所留下的知识吧。」
  就像往常那样——就像以往结束授课时那样。
  「别说是莹国,甚至全世界无人并驾齐驱的最强炼术师,罗兰·艾努·康菲尔德的知识与记忆。没什么好担心,也许有一点危险,但一定能对你有所助益。」
  半开玩笑地——
  砰。
  他轻拍了弗格的头,笑着说道。

  「你能妥善处理吧?毕竟你是我引以为豪的儿子啊。」

  「爸爸……我……」
  想传达些什么。
  可是不管传达什么也都是徒劳了。
  因此他没有说出半句话。
  哽着喉咙,他突然回想起过去出生前见到的初始风景。
  啊啊,对了。
  在那个雪白的房间,正好就像这个精神世界一样,空无一物的空虚之中,孤伶伶的他——在来到这世间的前一刻,这双手好像也如此轻抚过他。
  笨拙却温柔,包含着爱与祝福。
  「好了,差不多该道别了。」
  眼前的罗兰是保存在弗格脑中的记忆所显现的幻影,本应不可能碰触得到,更何况他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此处。然而内心却根据昔日的记忆,重现出了他轻触头发的体温,以及对于离别的悲伤。
  「请等一下,我……我还没……」
  「你已经不再需要我的守护了吧?」
  「不是的,不是那样!我……!」
  白雾散去。
  宛如消融于白雾中,罗兰的身影渐渐消失。
  「再见了。」
  完全消融的前一刻,彷佛看见了他背对着自己挥手的背影。
  那是他还年幼时,最后见到的、父亲自研究室的门离去的记忆。
  ※
  与现实转换成梦境的刹那相同,清醒也是在刹那之间。
  注意到时雾已放晴,视野回到现实,自己正一屁股坐在堆满书与文件的地下室。胸腔深处怦然作响的心脏律动,以及指尖触碰到石地板的冰冷温度,让他意识到这是现实。深吸一口气,甚至再也闻不到一丝花朵的余香。
  在邢个梦境——那个精神世界里,究竟经过了多久的时间?
  虽然只要问等在房门外的卡尔布鲁克就能知道,但他没那种打算。比起确认时针的前进步数,现在他更想尽可能多沉浸在罗兰的记忆里。
  「……啊啊。」
  沉重的吐息宛如郁闷的叹息声自背后传来。
  他在茫然中转头。
  发出声音的是绮莉叶,她也和弗格一样颓坐在地。
  垂着头,手抵着额问。
  「什么嘛……」
  她以听不出感情的声音自言自语。
  「开什么玩笑,真是的。」
  「你也……看见了吗?」
  如此询问,只见她头也不抬地小声回了句「嗯」。
  只不过接下来的嘀咕不是针对弗格。
  「实在是太自私,太荒唐了……开什么玩笑。」
  是针对直到刚才也出现在她脑中的罗兰。
  「什么『守候人类』,什么『永恒的生命』嘛,别擅自把奇怪的任务强加给我啊!我才不想做那些事,才不想要永远活着,才不想要这种身体!」
  光听字面意思是怨言。
  而实际上她确实在埋怨,理所当然地。
  在所有兄弟姊妹当中,就属绮莉叶被赋予的能力「群体」——最如实表现出了罗兰过分悖离世间的思维。自己这种飞跃性、如同怪物的能力,她向来都不断在心里加以咒骂。
  「还擅自玩弄别人的大脑、封印以前的记忆,甚至安排了这种东西……什么嘛!不是根本完全把人家当作玩具吗!结果却还说自己没有恶意,就是这样才恐怖!我们的父亲根本只是个疯子吧……!」
  但是——
  愤怒的咒骂声逐渐驱弱。
  撑着额头的掌心开始不住地颤抖。
  「……呐。」
  几乎是爬着靠近弗格身边,抓住他的袖子。
  「我说,你相信吗?」
  弗格的妹妹抬起了头。
  变得涕泗纵横的脸庞——对着哥哥笑了。

  「即使是这样,但我们还是被爱着的。我居然是在爱情之下而生的耶!」

  如往常那般的挖苦语气。
  如往常那般嘲讽着。
  然而看起来却是往常未曾见过的——开心。
  「我…是……爸爸……爸爸他……!」
  绮莉叶已不再像往常那样固执赌气。
  她几乎是扑倒进弗格的怀里,泪水滂沱地开始呜咽起来。
  「……绮莉叶。」
  「什么嘛,什么嘛!这种记忆……以为凭这种东西我就会原谅他吗!我怎么可能原谅他!可是……明明就不想原谅他,可是我……我……!」
  弗格将手伸向埋进自己胸膛的小脑袋瓜。
  望着那如沧海般的发色,然后轻轻地抚上。
  第一次在战斗以外接触到妹妹的体温。由于她嚎啕大哭而显得发烫,却又是那么娇弱,宛如一个平凡的少女。
  ——若是罗兰,会以什么方式安慰她呢?
  本来想查问绮莉叶刚从他那里继承到的知识记忆,但还是作罢。
  那个大概不是要这样使用的,也不是可以草率依赖的东西。
  首先要能自己好好思考、迷惘、烦恼、判断才去下决定——为了不让弗格他们倚赖父亲传授的知识,而是确实地作为一个人而活,所以罗兰才将这份遗产封印在地下室。
  所以弗格露出伤脑筋的表情,叹了一口气,思考着该如何是好。
  他没办法做到像父亲那样。
  身为哥哥该如何对待妹妹,他只能自己去摸索了。
  想当然不可能一轫一夕就想得出什么好听的话,可是这样也不要紧。
  ——因为他们都还是雏子。
  「绮莉叶。」
  轻拍了拍尚在呜咽的妹妹的头,催促她并且站起身。
  「首先去夺回艾儿蒂吧,反击的事之后再说。」
  「……是啊。」
  绮莉叶从弗格身上离开,粗鲁地擦拭着眼泪,别扭地别过头。
  那举动看似是有些难为情。她一定也是一样,困惑着该怎么以妹妹的身分对待哥哥吧。
  突然间,视线转向房间角落的雷可利。
  她依然像刚才一样沉睡着。
  探索罗兰的知识,但并未找到取回失去灵魂的方法。或许她将永远是这个模样了。但是——被优贝欧鲁夺走的只有灵魂而已。罗兰最为珍视的东西,也就是雷可利的心,依旧寄宿于她的肉体。
  不知她是否也和弗格、绮莉叶一样,见到了心爱的丈夫呢?
  这一点无从得知。
  只不过,在她安稳的睡脸上,看起来似乎淡淡浮现一抹微笑。


第四章  拥着银色之川
  约莫傍晚的时候,天色开始转阴,然后进入了没有月色的夜晚。
  对于决定趁夜潜入王宫的弗格他们来说实属侥幸。当然对方想必也保持着警戒,因此不能大意。只不过,考虑到救出艾儿蒂之后的撤退行动,夜色昏暗总比明亮要来得好。
  于是等到市民街上家家户户熄灯,已是深夜的午夜一点了。
  利用卡尔布鲁克准备的马车,一行人朝王宫出发。
  等间距设置于大马路旁的瓦斯灯照亮着路面。在一片沉寂之中,只听见马蹄铁与车轮敲响着石板路。马车每经过街灯的灯光下,每当辗过小碎石,期许尽可能低调抵达终点的弗格就会不自觉地绷紧神经。
  他担心太多了。马车在深夜行驶虽然稀奇,但也绝不是完全没有。几乎不可能因为这样就被斥责,更别提担心会过袭。但即便如此——驾驶马车的卡尔布鲁克,以及坐在车内的弗格与绮莉叶,三人几乎不发一语。
  最后马车总算通过市民街,驶进贵族街的深处,在并列着宅邸的道路旁停下。
  徒步到王宫的路程大约五分钟。
  「车子我就丢在这里。」
  以仅剩的一只手抚摸马的鼻子和前额,卡尔布鲁克看向弗格与绮莉叶。
  「顺利找到对象之后,逃出路径就依照既定的计划。」
  「嗯。」
  弗格在脑海中比对出发前拿到的地图与现在的所在地。
  救出艾儿蒂之后便各自分散撤退,打乱追兵的耳目。卡雨布鲁克在贵族街道的几个地点都安排了马匹及四轮马车。刚才乘坐的载客马车并不适用于逃亡,于是便丢在这里。
  思忖着事前计划所指示的地点大概在哪一带,同时深呼吸,将夜晚的冰冷空气吸入因紧张而僵硬的身体里。
  腹部的伤势目前没有大碍。
  除了修复细胞与强化身体之外,还新施加了麻痹痛觉的术式。只要肚子里埋的键器没有坏,能维持炼术不问断发动,就不必在意伤势。
  所以问题在于优贝欧鲁的「消失点」。
  至少负伤的现在,暂时还不能去挑战他。万一他出现,到时候不能战斗,而是要逃跑,或者有必要直接撤退。
  三人隐藏气息朝王宫前进。朦胧浮现于黑暗中的王宫,依旧呈现着随处可见崩塌的半毁状态。昔日的庄严已不复见,反而突显出一种诡谲的气氛。
  在距离城门约十公尺处,三人躲在树荫后窥探状况。
  「入侵路线没有变动?」
  绮莉叶小声地发问。
  吊桥被升起来了。没有看见警卫,似乎是将戒备集中在城内而不是城外。
  按照计划,就是从这扇城门正面入侵。
  艾儿蒂被囚的地方八成是往常生活的牢狱,也就是前王妃的慰灵塔。那里原本就不光是为了软禁她而建的,还具备了易守难攻的地利,要关人很容易,想逃脱就很困难了。要是随便把艾儿蒂关在别的地方,搞不好没办法抑制艾儿蒂的强大力量,到时就变成优贝欧鲁不得不时常亲自监视她。
  离那座慰灵塔最近的就是正面城门了。由吊桥被收起来看,里头无疑有着严密的戒备。但以直线最短距离来说,选这里最恰当。
  可以的话希望能连理查德也一起救出来,但不知能不能奢望成功。
  「按照原订计划。」
  弗格盯着城门的同时一面回答。
  「城门紧闭着,换句话说很可能只是由杂兵看守,反而容易入侵。不过当然也有可能是陷阱。」
  「……怀疑起来就会没完没了。」
  「可以吗?那么我就先走一步了。」
  追随着两人的对话,卡尔布鲁克说道。
  呼应弗格的点头同意,他的身影便消失于黑暗。他的任务是绕到王宫后方引发骚动。虽然不晓得能达到几分捣乱功效,但育总比没有好。
  不管怎样,总是得展开行动,不然一切都不会开始。
  「那我们也走吧。」
  「嗯。」
  两人走出树荫。
  一面戒备着四周,一面跑过这十公尺距离来到城门前,在外侧壕沟的边缘停下脚步。
  ——好了,准备开始吧!
  弗格瞥了一眼缠在手腕上的手环。
  连续串着几颗碧色珠玉的手环,就是过去曾几次令他陷入苦战、惪国制的键器「克拉夫念珠」。
  仔细想想,雷迪克·梅尔利用它引发的事件,就是这一切的开端。真是讽刺,理应是元凶的道具,如今却成了他的助力。
  内心不由得冒出复杂的感慨。
  身为天堂骑士的自己,没想到竟要作为一名炼术师而战——
  悄声唤了一句「醒来」,叫出毒气。
  「怨恨/通向怪谭/刺杀仇敌/……」
  伴随着简短的咒语,竖起食指和中指在胸前描绘出一道小轨迹。复杂奇异的图形代表着炼术的仪式。是为了能在更短时间内编出强力的术式,将咒语与动作复合而成。
  他单膝跪地,将空着的另一只手掌按于地面,念出最后的词汇。
  「……于帷幕聚集!」
  藉由「克拉夫念珠」召唤的高浓度毒气,呼叫仪式创造出了幻想物质。脚边形成粗犷的铁板,宛如车轮的轨迹般,延伸过壕沟形成桥梁。
  脚踩上这座速成的桥梁,他进一步发动接下来的术式。
  「盘旋的纸片之斧/怀抱荒凉的下女/孕育产啼的青绿之楔/鸣响敲打、坠入常合!」
  这一次不光是咒语,还对「奔跑的动作」本身编入了仪式。一个微小的手势、脚步甚至呼吸,全都串连成一道通往炼狱的指令。
  在手边创出「腐败羊水」(Beddole2)——将溶解液创成球体。
  为了不让液体飞散掉太多,周围又包覆了一层「障壁」(Ehrle2),然后挥手对着城墙抛过去。石造的墙壁发出咕滋咕滋令人不快的声音,穽出了一个洞。
  等他们越过了壕沟,洞穴已扩张到了可容一个人通过的大小。
  「了不起。」
  追随在身后的绮莉叶耸肩轻笑。
  「真不愧是罗兰。」
  略带挖苦的话语里带有着惊讶与赞赏。实际上就连施术的弗格本人,也对自己施展炼术的纯熟手法感到颤栗。
  这就是罗兰的遗产。
  精通所有炼术,甚至能操作炼禁术,被称为绝世天才的男人所拥有的知识与记忆。脑中寄宿了这些,也就等于得到了作为炼术师的最高峰实力。
  像刚才弗格所使用的几个炼术,不管哪一种都是一般炼术师必须耗费数十句咒语,或者要花好几分钟动作才得以勉强发动的。虽然一方面也是因为有「克拉夫念珠」的助力,但他却仅花上几秒的复合仪式就轻松办到了。
  因此对现在的弗格来说,就算几百个炼术师联手,对他来说也像在应付婴儿一样吧。
  「……看样子我的脑中并没有得到像哥哥你那么多的知识。」
  回望身后逐渐消失的铁桥,绮莉叶说道。
  「我不晓得有那种炼术,像你刚才那样的我大概创造不出来。咒语的发音和间隔也都算是仪式的一部分吗?真搞不懂呢。」
  「是这样吗?」
  「是啊,大概是认为我没必要懂到那么多吧。也或者是只有哥哥你受到了特别待过……因为是长男。」
  虽是有些不满,但已不像以前那样带有嫉妒色彩。
  反而笑得很愉陕。
  「算了,反正不管怎样,靠这副身体也没办法把炼术使用到那种程度,基本上就靠你了。」
  「嗯,支援就麻烦你了。不能大意。」
  就算拥有罗兰的遗产,要是优贝欧鲁出马情况也会变得不利。
  必须动作快。
  穿过墙上开出的大洞来到外庭。从这里顺着城堡外围绕三十公尺就能到达慰灵塔。
  而这三十公尺——外庭的情况,就如他们所预想的。
  「这么快就出来迎接客人了啊。」
  绮莉叶嘲讽着说道。
  大略看来有十几个人,全都目露凶光远远包围着弗格他们。
  墙壁溶解时发出的声音不算小,何况还散发出特有的恶臭。不必说,负责警备的人一定会察觉到异变而聚集。
  「看起来……不像王属炼术师呢。」
  不管手持的武器或身上的衣服都毫不顾及氯质与体面,全都是实用取向的粗糙之物。有的手臂上刻着刺青,有的脸上缠着绷带藏住表情,整个集团一眼望去就混杂着不少相貌可疑的家伙。
  是工会派遗的民间炼术师吗。
  虽然听说为了怕「雷可利之宴」本部再次受到袭击,所以才直接答应了优贝欧鲁向工会提出的委托——但看来对方也趁着他们闷不吭声,以优厚的报酬募集了不少人手。「光是一眼看过去,就发现里面也掺杂了几个实力远近驰名的炼术师。
  全员都抽出武器进入了备战状态,个个显得干劲十足。似乎要嘛不是原本就对王家抱持反感,再不然就是秉持着对委托内容及状况一概不过问的主义。
  但这些对弗格他们来说都无所谓。
  「绮莉叶,你留在原地别动。」
  「知道了……不过真可惜,要是我处于最佳状况,这些数量正好够我玩呢。」
  「别耍嘴皮子了,可恨的人造人。」
  背后一名年长的女炼术师愤恨地说道。
  「炼禁术创造出来的冒牌货,怪物……王家的走狗!这简直是我国的毒瘤!」
  弗格正面的青年男子做出苦涩的表情说道。
  像是被他们带动,有些人夹杂着自我情绪开始发表意见,有些人不感兴趣地只是举起武器,也有的人只是默默高涨起杀意,有的则是半带着研究员的好奇视线来回打量他们——尽管内心对他们颇有微词,但现在没空一一去理会他们。
  「……『醒来』」。
  高举起缠在手上的「克拉夫念珠」,弗格叫道:
  「『醒来』、『醒来』、『醒来』、『醒来』、『醒来』!」
  而且还不止一次,而是连续喊了好几声。
  才只是喊了几次起动的咒语,炼狱之门开启,「克拉夫念珠」散发出毒气。原本这键器召唤出的毒气量就已超出了常识,更何况他还唤了六次。
  呛鼻的浓烈花香满溢着四周,炼术师们个个骤然变色。
  「你这家伙,做……」
  不知哪个人,原本似乎想问「做什么」。
  「……什……」
  然而话语却被弗格身旁显现的物体所带来的颤栗给打断了。
  那是在夜晚的幽暗中散发着朦胧光芒、一棵银色的树。
  从圆柱状的粗壮树干分伸出的细枝,每一根末梢都有着锐利的尖刃,并且全都宛如生物般蠢蠢欲动,锁定聚集的炼术师集团。
  就某种意义来说,这也算是弗格的兄弟。
  因为「命名者」(Named)即是罗兰·艾努·康菲尔德本人。
  第二冠术式「千之剑戟」(Cornfield3)。
  过去优贝欧鲁曾经对着艾儿蒂他们发动过。当时他漫长地咏唱完咒语才总算起动的术式,弗格凭藉罗兰的知识,仅花了两秒便构筑完成。
  不用说,仪式确实执行了。
  弗格为了发动「千之剑戟」,将城墙穿洞之后马上就开始准备。
  以炼术操控自身的血液,将其一部分转换为墨状的幻想物质,事先就在全身的血管内画好了炼术阵。以炼术构成炼术阵,藉此便能在瞬时间发动高冠位的炼术——和艾儿蒂在背上展开的图形是同样的原理。正是因为弗格就算在体内使用炼术也不会受毒气影响,所以才能够使用这种乱来的技巧。
  不过对手哪可能看穿他的魔术伎俩。
  他们全都因为毫无前兆突如出现的大规模炼术而感到惊愕,有的人看傻了眼,有的恐惧得全身僵直。尽管如此,一些征战无数的老练人士还是反射性地马上想采取行动——在高次元的对战中,一瞬间的犹豫都足以致命,他们似乎也都非常清楚。
  但「千之剑戟」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
  从金属柱生出的众多细枝,各自笔直地伸向敌方炼术师。
  没有人能张开「障壁」。也没有人成功闪避。也没有人能以盾牌或铠甲防御。
  换句话说,没有任何一名幸存者。
  剑不偏不倚地贯穿所有人的头部,连一声悲鸣也不容发出便终结了他们的性命。
  炼术解除后,银色的大树化为微尘、还原为毒气。昏暗中响起了尸体瘫倒的声音。
  「……结束了吗?」
  因为毒气而蹙眉掩着口鼻,绮莉叶细声嘀咕。
  弗格按捺着动作,静候了几秒窥伺周遭。
  看来没有人躲在树丛与城堡阴暗处,刚才那一击似乎就已把聚集的敌人全都歼灭了。话虽如此,尸体堆积如山,引来大骚动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我们快走吧。」
  弗格小声地催促后,两人小跑步起来。
  沿着城堡外墙前进,转过弯后又再前进了十五公尺。邻接着宫殿的小尖塔就在眼前,内心的律动逐渐加速。再往前一点就是伊欧的小屋了,不过晚点再去确认那里。必须得在塔楼的警备变得严密之前攻进里头才行。再说以伊欧的性格来看,她很有可能也和艾儿蒂一起睡在地下室。
  才刚和守在入口举剑的卫兵一打照面,便杀了他灭口,进到塔里。
  打开隐藏在一楼的门扉,踏足通往地下的螺旋阶梯。
  两人已不再有任何交谈。
  延伸到地底的空洞因幽暗的夜色而显得更为深黑,里头回荡着大气呼隆隆的声音。绮莉叶拿起挂在腰间的提灯,弗格便以炼术将之点亮。
  在昏暗中,朦胧的光亮仅有照出脚边与视线前方的程度,不过阶梯的宽幅倒是一容纳三个大人并列行走。更别提弗格每天在这里上下,早已习惯这阶梯了。因此他毫不迷惘,几乎是全速冲下楼梯。
  顺着塔内壁不知回转了几圈之后。
  大约离艾儿蒂的房间还有一半的路程,徐徐转浓的花香更是催促了弗格和绮莉叶加紧脚步。但突然问,他们停下了脚步。
  阶梯的前方,在灯光还照不到的距离外,他们聚精会神凝视着黑暗的眼中映出了一个人影。
  不,与其说是眼睛看见,不如说是有种甚至刺痛肌肤、刺痛背脊的东西传送了过来。
  那是彷佛要撕裂塔楼内冰冷空气的——杀气。
  「来了吗?」
  坐在台阶上的人瞥了他们一眼后,摇晃着站起身。
  「我就猜会不会是今晚这几天,果然被我猜个正着。等你们很久罗。」
  与优贝欧鲁摆出的姿态恰恰相反,那个人的口吻粗鲁又狂野。长发随意扎在背后。彷佛被野兽抓出的三道伤痕攀爬在太阳穴的位置。贵族服迈遢地穿在身上。那是一个模样彷佛出现在少年取向冒险故事里的海盗般的中年男子。
  「……雷德·欧塔姆。」
  「嗨,身体状况如何呀?」
  「杀戮博士」狰狞地笑着,视线彷佛要射穿弗格。
  「还以为你被我们首领拧断了手脚和翅膀,大概已经完蛋了吧……没想到居然能来到这里,看来是得到了什么起死回生的秘技罗?外头的那批巡逻,我们雇的可都是有相当经验的老鸟耶,不可能好心得让你们默不作声进到这里。」
  不怀好意的笑容看似既期待又开心。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你们头号目标就锁定这里冲进来……但你们的预测真的正确吗?你们要找的公主是否真的就在这前方呢?」
  雷德试着让弗格他们心生动摇。
  但他们也并没有傻到中计。
  「她在。你等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据。」
  由雷德的样子推测,他八成一直都守在这里。
  大概是从傍晚,还是天黑之后就守在这里了。
  既然如此——就是这么一回事。
  「对优贝欧鲁而言,你可不是一个用来作为陷阱诱饵、轻如鸿毛的存在吧?」
  既然安置了最强战力,就是再好不过的证明了。
  若是艾儿蒂被软禁在其他地方,那么这里只要安排雇来的炼术师就够了。若想等把弗格引来再加以解决,那么只要趁他们下楼梯的时候由上方攻击就好。
  没有理由做出这种安排,特地让雷德在这里埋伏。现在的弗格对他们来说,已不再是必须动用奇策才能挑战的威胁了。
  「哦?还真看得起我呢。不,像这种情况,该说看得起我的是我们首领才对?哈,还真教人难为情耶。」
  雷德·欧塔姆一面耍着嘴皮子,另一方面散发出的杀气也变得更凌厉了。换句话说,这就是艾儿蒂人在前方的最佳证明。
  不愧令人背脊发寒,和刚才那群炼术师等级截然不同。若刚才那些叫做一流的话,那么眼前的人就是超一流了。就算能尽情使用罗兰的知识,也没有把握赢不赢得了。
  「这家伙交给我对付。」
  弗格对着身后的绮莉叶说:
  「你先去带艾儿蒂来。当然,如果伊欧在的话也要带她一起。」
  「要我先去……是要怎么过去?」
  「喂喂,真是的,你以为我会坐视你们通过吗?」
  两人同时表示疑惑。
  弗格轻笑:
  「抱歉了,手段可能会有点粗暴。」
  他笑着——嘴里悄声呢喃着「醒来」。
  以指尖的动作发动炼术。第四冠术式「女郎蜘蛛之笼络」(Ellentina10)。
  自弗格掌心生出了白色绳索般的幻想物质。
  绳子粗细约直径三公分,黏着性强,可从伸缩自如,也能自由变幻形状。是能够当作绳索使用,黏在墙壁上也能当作捕虫网使用的炼术。
  身体转向一旁,像在抛圈绳般将绳子扔进黑暗里。
  「咦?等……你该不会……」
  察知自己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绮莉叶皱起眉头。
  「放心,我会调整好让你不会受伤。」
  绳子的另一端已经缠附在她的手臂上。
  「不是那种问题……啊,呀——
  不好意思,现在没空听你抱怨了。
  操纵术式,让「女郎蜘蛛之笼络」一口气收缩。
  绮莉叶的身体马上紧接着被拖到半空中,带到了塔楼内缘,楼梯的另一侧——也就是比挡在螺旋梯的雷德位置更下方的墙壁。由旁人看起来她是轻微惨叫着飞进了黑暗之中,但应该不要紧吧?在着地点的壁面有着「女郎蜘蛛之笼络」作为缓冲接住她。
  「……喂喂,别这么乱来啊。」
  雷德感叹地吹了声口哨。
  「真意外,没想到会用这种大胆的手段。还是说,怎么?你以经看开到整个人脱胎换骨了?」
  他当然无从得知弗格继承了罗兰的知识,口吐毒辣的言词。
  「这个嘛,我觉得以前就是这样子了啊,但也或许像你所说的那样。」
  「再说你不是天堂骑士才对吗?可是刚才那怎么看都是炼术吧?」
  「我转职罗。」
  「原来如此,不过算了,怎样都好……只要能让我开心,是什么都无所谓。」
  虽然像在闲话家常般语气一派轻松,然而杀气没有一丝减退。不但如此,背脊感受到的寒意反倒渐渐增强。
  「杀戮博士」眯细眼睛,摆开架势。
  ——要来了。
  在彷佛打招呼般的自然动作下,握拳的右手瞬间变化成金属色泽。拟态的「艾莉丝五号」显现出本性,亮出锐刃的尖端,笔直地伸长而来。
  「……『醒来』!」
  弗格在掌心撑开了薄薄一层「障壁」,一面躲避一面挥开紧逼而来的金属长枪。
  「哦?」
  雷德佩服似的瞪大眼睛。
  弗格挡下利刃的同时,也一面朝阶梯下方冲刺。
  另一只手的指尖则缠绕着「螺旋抉」(Autumn7)。将指尖化为锐利的幻想金属,并让其旋转来提升杀伤力,那正是眼前的对手——雷德·欧塔姆所开发的术式。
  像是要朝敌人冲撞般对着胸前刺去。
  「……嘿咻!」
  当然像这种试水温程度的一击,不可能打得中雷德。金属的右下臂如鱼鳍的形状般扩展成盾牌,挡下了「螺旋抉」。
  金属与金属碰撞迸散出火花,在黑暗的塔楼中激起点点闪光。
  「喝啊!」
  使劲地将弗格往后击退,趁着他失去平衡,这次换雷德攻击。
  「艾莉丝五号」的表面犹如被扔入小石子而激起涟漪的河面,浮现出了图案。
  是小型的炼术阵。雷德不怀好意一笑,打算发动术式。
  但弗格的视网膜在黑暗中连炼术阵的细部纹理都捕捉到了。
  脑内的罗兰记忆,只要是关于炼狱或炼术的知识,可以说蓄积的量比莹国国立图书馆的馆藏还要博大精深。只要从中比对必要的情报,光是观察仪式就能推测出即将发动的是何种炼术。
  而炼术这种东西,只要在仪式上稍有误差就会导致失败。
  雷德恐怕是打算使用「乱刹棘」(Autumn8),创造出细微的金属针并加以射出的第四冠术式。其过程大略解释可分为三个阶段——「创造出一定数量的幻想金属」、「将创造出的金属分解、再链成针状」、「赋予方向性然后射出」。当然在仪式上几乎都会添加个人的斟酌去加以修饰,若非使用者本人就一定会有无法得知的部分——但至少关于最初的「创造出一定数量的幻想金属」这个部分,则有着普遍又易于理解的法则。
  因此只要扭曲这个部分就可以了。
  在雷德的术式即将发动前一刻,弗格插手加以干扰。
  「『醒来』!……断罪/烧焦/!」
  首先由我方释出炼狱毒气,再以两句咒语加以遮蔽。
  「什……?」
  就连「杀戮博士」也不禁瞠目结舌。
  他原先打算发动的「乱刹棘」并未生成金属针,而是升起了无谓的蒸气漩涡。藉由以咒语干涉炼术阵,将「创造金属」变更鸿「创造蒸气」了。
  如此一来,炼术的效果就只剩下对着前方喷出蒸气。
  有机可乘。
  以指尖的动作干涉剩余毒气,发动「链铁」(Shaming 2)。创造出刀柄、刀锷、刀身一体的无机质短剑,再次一口气拉近距离。
  锁定的目标是腹部。以最低需求的动作,目标是从肋骨的间隙瞄准脏器。
  可以成功,弗格如此确信。但是——
  「……这混蛋!」
  雷德·欧塔姆发出一阵咆哮,转而应付弗格的攻击。
  为了保护身体而将「艾莉丝五号」举至胸前,液状的金属细枝从「艾莉丝五号」朝上伸出,深深刺进了塔楼的壁面。接着宛如回收绳索般将金属加以收缩。
  简直就像在模仿刚才弗格为了让绮莉叶前进而使用的「女郎蜘蛛之笼络」。
  身体浮上空中,仅在数十公分的差距下避开了「链铁」,让其刀刃扑空。
  要是能靠「消失点」强化身体的话,理论上还能在半途变更路径,但对如今的弗格来说,若要做到相同的事,反射神经与肌力则稍嫌不足。
  太大意了。
  「『醒来』!」
  这次换雷德喊出启动的咒语之钥。
  浮在手上的炼术阵依旧健在。换言之,还能够对毒气起反应,发动「乱刹棘」。头顶斜上方的针之雨,对着弗格一齐发射。
  「……唔!」
  危急之下临时撑开了「障壁」,但防御效果很弱。
  以护在胸前上方的左手臂为中心,针雨毫不留情地刺出了一座针山。
  弗格慌忙大幅度退开距离。幸好雷德正在跳跃中,因此没有被进一步追击。尽管如此左手受到的伤势很深,不但划破衣服还刺进血肉当中,一部分甚至还抵达了骨头。
  自手肘以下的部位不听使唤了——背脊划过一道冷汗。
  「勉强才胜过了你一截啊。」
  另一方面,雷德·欧塔姆也不再从容,脸上浮现抽搐的笑容。
  「开什么玩笑,竟然在我发动炼术的前一刻加以干涉,变更了仪式……?你到底怎么学会那种特技的?根本不是常人办得到的啊!」
  「无法熟练的话也没意义啊。」
  一面对话,一面试图偷偷施展治愈术式,但果然很困难。
  光靠埋在肚子里的键器及淡淡飘散在现场的毒气,果然还是不够。这种状态下没办法编织仪式。再说就算成功发动术式,效果也只是暂时的。若想让炼术恒常发动,就必须要有不会受限于时间的炼术阵。
  「我不晓得你在哪学会那种技术的,但你还不习惯吧?所以才会被我逮到机会……真是太危险了。」
  「面对这种攻击还能逮到机会的,大概也只有你了吧。」
  话虽如此,雷德的指摘很正确。
  从罗兰那里继承的知识与技术确实很有用,但是弗格运用于实战的经验尚嫌不足。当面对像雷德这样的对手,就会曝露出这项弱点。
  在一瞬间的交错与刹那问的来去当中,若等头脑思考后再下判断就太迟了。历经征战所累积下来、无意识下发动的技巧将会定夺生死。关于这方面的领域,只能活用刚忆起的知识的弗格,在面临千钧一发之际便将逊人一截。
  咬牙忍耐手臂的疼痛,思考着该如何突破现况。
  雷德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艾莉丝五号」早已变幻形状。
  下臂生出了五根爪子并大大张开,宛如巨大的捕蝇草。每一根爪子都蠢蠢欲动,再加上手臂内侧还化成了嘴唇的形状,林立着参差不齐、牙齿般的棘刺。是想由上方或旁侧攻击吗?
  阶梯很狭窄,无路可逃。
  手臂变形完成的同时,雷德便二话不说劈过来——斜着由上往下,不是以炼术而是直接发动攻击。看来是为了避免重蹈刚才的覆辙而做出的果决判断。
  一面搜索罗兰的知识,一面高速思考。
  是要操控强度,在身体周围撑开反弹性强的「障壁」吗?
  还是使用扰乱视野的术式?
  要再次使用「女郎蜘蛛之吻」(Ellentina9)逃到上方或旁边吗?
  但不管哪一种都来不及。由于左手的行动被封住,以动作进行仪式就会产生延迟。而若要发动键器则必须说出一句关键的「醒来」。可是不到一秒后,利刃就将刺进弗格的身体。
  只靠右手动作,勉强以塔楼中淡淡飘散的毒气撑开「障壁」。再来就只能抱定受伤的觉悟闪过要害忍过这一击,赌在下一次攻击了。
  扭转身体,将打算作为牺牲品的左臂挺向前。
  然而——就在形状凶恶的「艾莉丝五号」快要将尖刺贯穿弗格身体之前,虽然不明显,雷德的行动稍微变得迟钝了。
  像是奋力的一击突然被抽走了力道,又像是「被人从旁趋其不备攻击而分神」。
  弗格没空去思索原因。连这不及十分之一秒的减速都不能错失,身体做出行动。
  像是要扑到敌人怀里似的,屈起上半身往前冲。几根爪子轻微擦伤了肩头。
  身体冲撞过去的同时,以手肘进行打击。
  「咕……!」
  在他犹豫是否要更进一步追击的期间,雷德主动后退拉开了距离。
  对雷德腹部施加的重击似乎比原先想像的更沉痛。大概是利用体表撑开「障壁」以提升威力的策略奏效了。
  可是话说回来,为何他的攻击减速了呢?原因就出在弗格头顶上不远处。
  塔楼的内壁,插着一根黑色的物体。
  是一把短刀。
  由于位在死角所以没能察觉,但由状况推测,看样子短刀几乎是在雷德准备攻击弗格的同时,锁定了他的头部飞来。
  一般人大概都会先浮出「到底是谁从旁插手」的疑问,但弗格的思绪却被别的事情给占据了。
  说穿了就是针对「短刀的形状」。
  横幅随着由剑柄到剑尖而逐渐加宽的特异形状。
  有着优缓的刀身曲线,并将利刃的最大的曲幅打在接近刀尖的位置。
  刀柄上加装着握把。
  乍看之下十分酷似、甚至让人误以为是三天前被优贝欧鲁破坏的爱刀——「艾莉丝十六号」。不对,甚至可以说几乎一模一样。
  不同的只有刀身的颜色。
  不是像「艾莉丝十六号」的钢铁色泽,从根部到刀尖净是漆黑。在被黑暗包围的塔楼中更显得浓黑,彷佛盘绕着深渊般的颜色。
  在他仔细凝视弯刀时,黑暗的另一头、头顶上方传来声音。
  「……拿去用!」
  是女人的声音,粗鲁的口吻听起来甚至有点凶恶。
  他记得曾经听过这个声音,但现在无暇回想是谁。
  弗格不加思索、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向插在墙上的弯刀。
  使劲把刀拔出。
  比想像中来得轻。和之前的弯刀不同,看来不必强化肌力也能挥动。另一方面,从手握着刀柄的部分,感觉到有一股异样的气息传了过来。
  弗格本能地理解到,这不是一把普通的剑。
  摆开应战姿势,指头握住刀柄上的握把。若这不只是有着「艾莉丝十六号」外型的仿作品,那么应该会有什么机关才对。稍微把玩了手上的刀确认一番之后,将刀系握在手里。
  爽快的机械声透过指尖传来的瞬间。
  变化发生了。
  首先是刀身。自表面冒出了黑色雾气,刀身的轮廓显得朦胧。彷佛喷发出了深不见底的黑暗,整具刀身本身开始摇曳。
  与次同时,周围洋溢出馥郁的花香。
  光是形容呛鼻还不够贴切。那浓度甚至不输艾儿蒂所散发出的毒气。
  是镶在短刀刀柄上的键器发动了?不,不对,暗藏玄机的是——内藏机关的,是正摇曳着表面的漆黑刀刃本身。
  「艾莉丝十六号」是藉由炼禁术,将二十公斤的钢铁压缩制成,拥有傲人的超强硬度与超级重量的短刀。由此推测,几乎具同样外型的这把刀,应该也是以相似的原理制成的。
  恐怕是将「那个」的密度提高到甚至固体化,再进一步固定于现世而成的——
  或许是吸进了突然产生的毒气,雷德·欧塔姆扭曲着嘴角僵在原地。不知是否真该佩服他,居然没有呛得咳出来。
  真是天赐良机。
  「绽放吧/于暗夜/迷惑现世/化为清晨/!」
  以毒气为粮,弗格发动了炼术。是强化肌力、反射神经、视觉敏感度的复合术式。多亏了如此的高浓度,只需单纯的咒语便完成了术式。
  于眼前拓展的景象变得如白昼般明亮。
  视线一瞬问瞥往剑飞来的方向、阶梯的上方。果然如他所猜想,站在那里的是有着深绿色蓬发、湛着锐利目光的女性,「魔剑之母」艾莉丝·嘉立尔。
  像是要回应她的目光,弗格将弯刀由斜下朝上挥砍。
  「……啧!」
  不愧是雷德,对此攻击扭转过身体加以反应。他将金属右臂变幻成盾的形状举至胸前,打算挡下剑戟的攻击。
  但是弗格选择相信手中的剑,就这么直接挥去。
  漆黑的刀身与光泽黯淡的液态金属激烈碰撞。
  交错的那一刹那,他听见艾莉丝·嘉立尔的细声呢哺。
  「……太天真了。」
  她既得意又宛如猛兽般地闷声冷笑。
  「『十七号』可是我这个『魔剑之母』的最高杰作。」
  于是强化过了五感的弗格,钜捆靡遗地看清了整个过程。
  接触到「艾莉丝五号」的瞬间,漆黑的刀刃「艾莉丝十七号」整具刀身全都浮现出了复杂的纹路。直线互相交缠成了几何学图案——炼术阵。
  本身就是毒气的刀身,以自身为原料,自主发动了炼术。能够呼应使用者的攻击意志,展现出「亿之剑骚」(Cornfield5)。正如其名,那是由罗兰所发想、弗格记忆当中也有的术式。刀刃本身以肉眼几乎无法辨识的细微振幅高速振动,将接触到刀刃的部位斩碎成沙粒——也就是凿磨。
  由于被赋予炼术的武器本身也会因为禁不住振动而自毁,因此这一招无法使用于一般的武器。但是「艾莉丝十七号」是固体型态的炼狱毒气,能藉由让表面气化来避免损毁、保全形体,因此刀身对于「亿之剑骚」不为所动。
  承受不住的是雷德的右手。
  「什……?」
  咕嗡嗡嗡嗡……发出地震般的诡异声响,变幻成盾牌的「艾莉丝五号」就像奶油般被轻而易举切开了。
  几乎半条下臂飞上了半空中,先是滚落脚边,然后就这么掉入塔底,被吸入塔楼的黑暗当中
  「呜,混蛋……」
  雷德的表情扭曲。虽然因为手臂原本就是液态金属而不会感到疼痛,但武器被削去了一半以上的体积,这种状态下也无法紧急做出反击。
  弗格再次握紧「艾莉丝十七号」的把手。
  刀刃再次升起高浓度的毒气。
  摇曳着表面,黑色刀身覆上了「亿之剑骚」的振动。
  「最后一击!」
  反手握着弯刀,朝前方刺去。
  但是——就在剑尖即将抉入心脏的前一刻。
  弗格彻底领教到,名叫雷德·欧塔姆的男人的坚强实力并非来自速度或者技术,而是由他的临危判断力才得以支撑的。
  「……哈!」
  「杀戮博士」得意地哼了一声。是那么目中无人、那么顽强。
  即便知道自己已无胜算,却仍不放弃。
  雷德做出了行动。
  往旁边一跃,毫不犹豫地从螺旋梯上——纵身跃入了塔楼的黑暗之中。
  「什……?
  「是你赢了,小子。但是我可没有输喔?」
  以背朝地的姿势飞落,脸上露出阴险的笑容。
  从这里到最底层少说也有十五公尺,况且底下是砖瓦制的房间与石地板。以常识来想,几乎可似说没有得救的可能性。然而言德的眼神中却没有丝毫绝望,反倒带有优越而愉悦的神色。
  连一声哀号都没发出,就这么被吸入黑暗的空间里。数秒之后,冲击造成砖瓦崩塌的惊人巨响,伴随着暧昧朦胧的残响,在塔楼内激起了回音。
  弗格不禁感到颤栗,茫然地紧盯着雷德·欧塔姆消失的漆黑空间。
  但心情没多久便切换为安心。
  自己该做的事,不是将注意力放在落下的雷德身上。他深呼一口气。从楼梯间传来几个人小跑步奔上阶梯的气息。
  ※
  对于突然现身眼前的绮莉叶,伊欧·特莉努彻底心存怀疑。
  毕竟她曾经一度以敌人的身分出现在伊欧面前。过去曾现身这间地下室,企图袭击艾儿蒂的人造人——她一定跟优贝欧鲁是同一伙的,打算对艾儿蒂不利。
  因此当她说出「跟我来,我带你们逃离这里」这种话,伊欧只觉得是在妖书惑众。
  伊欧打算挺身赶跑她。就像白天时那样,以殉情之刃「艾莉丝十二号」为挡箭牌,做好与艾儿蒂共赴黄泉的觉悟阻挡在她面前。
  制止伊欧的则是艾儿蒂本人。
  她从床铺起身,一看见绮莉叶的脸就立刻冲到栅栏前。
  然后脸上闪耀着开心的表情,如此说道。
  「你平安无事啊!」
  绮莉叶也表示回应,有些伤脑筋却又有些傻眼地说:
  「你是傻瓜啊,我的事情怎样都好吧?」
  但另一方面却又显得有些害羞——
  因此伊欧才决定相信。
  不是相信绮莉叶,而是艾儿蒂。比起在意来者有没有可能是援兵,艾儿蒂更先关心的是绮莉叶的安危。伊欧决定相信艾儿蒂的这份心。
  除了身上正穿戴的衣物,她们全都两手空空地离开了牢狱。艾儿蒂因为刚睡醒,连头发都没有梳理。原本想说至少打点一下服装,但是在绮莉叶的催促下而说不出日。
  在绮莉叶的带领下,三人一路奔向地面上。虽然是长年以来习惯了的螺旋梯,但跑上楼的次数屈指可数,全力狂奔的体验更是头一遭。
  当然,姑且不论伊欧,更别提没什么体力的艾儿蒂了。
  没多久她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露出痛苦的表情。
  绮莉叶并未安慰或鼓励艾儿蒂,话虽如此倒也没有责备她。只是配合着她放慢速度,然后脸色极度戒慎恐惧地死命瞪着前进的方向加以戒备。一定是在提防追兵——或许该说是埋伏——吧。姑且不论她有什么企图,至少伊欧也渐渐感觉出她是认真的了。
  三人拚命朝着地面上前进。
  大约爬上了阶梯的三分之一,黑暗中传出有某种东西落下塔底的气息。不晓得那是东西还是人,但是响起了「那个」激烈撞上了地下室的声音。
  绮莉叶没有停下脚步。她抱定心意地看向前方。
  「……走吧。反正不管结果是怎样,你们应该也不可能被杀吧。」
  死命紧跟着自言自语呢喃后继续前进的绮莉叶,接着大概又再顺着塔楼内缘爬了两圈之后,三人总算停下脚步。
  楼梯的前方,暗影深处站着一个正看向这里的人影。
  定睛凝视。由于没有灯光,只能隐约看出朦胧的轮廓,没办法辨识出是什么人。
  会是谁啊?身体不禁紧绷。但是下一秒。
  前面的艾儿蒂突然叫出声音。
  「啊……啊!」
  由于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所以完全讲不出完整的句子。可是——明明就连要站立都很勉强了,却再次抬起脚步爬上阶梯,超越了绮莉叶。
  「公主殿下!」
  反射性出声不是为了叫住她。
  而是因为伊欧总算理解了站在那里的是谁。
  ※
  艾儿蒂拔腿狂奔,尽管脚步踉跄却仍死命地朝那个人奔去。
  在扑倒的前一刻,冲下楼梯的人影接住了她。
  「呜……格!弗格!」
  她以紊乱的呼吸、嘶哑的喉咙呼唤少年的名字。
  「……艾儿蒂。」
  回话的同时,双臂紧紧抱住艾儿蒂。
  脸埋进他的胸膛,闻到了血腥味及炼狱的花香。
  但是在他的怀中,猛然深吸一口气,感受着既怀念又心爱之人的味道——艾儿蒂一面哽咽地抽泣着,一面好几次让脸颊磨蹭着吵年。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4-4-27 15:20 编辑


第五章  满溢吧,抑或不许溢出
  并没有过上什么困难,一行人平安无事地顺利逃出了王宫。
  分头行动的卡尔布鲁克,也比弗格他们晚约一小时之后回到了宅邸。一问之下,他似乎与十几名炼术师为敌展开了一场战斗。他的欺敌作战帮了弗格他们很大的忙。没想到凭一只手也能做到如此地步,实在让人敬佩。
  只不过就连这位老管家也没能找到理查德。潜进王宫深处终究太危险了,但至少没在王宫地下的监牢发现他的身影。这么一来,或许可能是被关进了蒂·琪·莱姆操纵炼术变出的空间里。
  引发了那么大的骚动却不见优贝欧鲁出面,这一点也让人很在意。
  是彻底信赖雷德吗,又或者是觉得就算艾儿蒂她们被夺回也无所谓——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毕竟他为了掌握莹国中枢,最首要的还是将理查德处刑。
  假使理查德被救走并逃亡到国外,那么就会确实引发他国政府的介入了。对优贝欧鲁来说,这次的事件一定得趁着还只是内乱时进行、顺利完成革命不可。从这个角度来看,就算让艾儿蒂逃了也无所谓,反正弗格一定还会带着艾儿蒂再次攻进王城里。
  理查德似乎预定将于明天被处刑。最好还是别抱着「因为艾儿蒂被弗格夺回所以日期顺延」这种乐观的希望。情况恰恰相反,我方若不在明天之前攻进城里,优贝欧鲁一定会确实执刑死刑。
  因此他们决定将在阴天中午潜入王宫——没有闲暇休息了。
  在雷可利的宅邸,他们借了客房度过一晚。
  床铺给艾儿蒂使用,弗格则睡在沙发上。
  至于睡同一间当然是有理由的,为了要治愈伤势。
  利用持续从艾儿蒂身上发散的毒气,在自己的身上施加炼禁术。在早先与雷德的战斗中所受的伤,以及三天前被优贝欧鲁贯穿腹部的伤势。光靠炼术急救无法与「消失点」抗衡,必须得在今晚就完全治愈才行。
  房间的地板现正铺着一块布,上头画着复杂的炼术阵。他从别的房间拆来了窗帘,但因为一块不够,所以便将两片拼在一起。
  已经关在房里两个小时了。室内充满着甚至足以让正常人吐血昏倒的高浓度毒气。要将覆盖弗格伤口的幻想细胞与幻想神经完全固定于现世,差不多还要再花六到八个小时。罗兰的知识与艾儿蒂的特异体质,这两者若缺一就绝对来不及。
  已成功救出艾儿蒂。
  也获得了新武器。
  伤势也能痊愈。
  看样子得以尽可能在万全状态下,面对与优贝欧鲁的决战了。
  但老实说,果然还是无法保证能不能赢。
  艾儿蒂就在身边,也得到了罗兰的知识,手边还有「艾莉丝十七号」。这些都是弗格的助力,但同时也让他不安。
  优贝欧鲁很强,比至今战斗过的任何对手都强。
  面对曾经一度让他败得体无完肤的对手,自己是否真能与对方势均力敌呢?
  和艾儿蒂新拟定的联手作战,老实说正式上场时也不知是否真能顺利。
  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因为联手战斗而害艾儿蒂置身险境。
  说到底,罗兰的知识是否真的对「消失点」管用?「艾莉丝十七号」也是,自己能够像以前使用爱刀那样地灵活操控它吗?
  种种思绪在脑中徘徊,实在无法入眠。明天早上搞不好还得使用恢复疲劳的术式。
  身体横躺在沙发上,深深叹一口气,于是从一旁的床铺传来声音。
  「弗格,你还醒着吗?」
  在黑暗中睁开眼,艾儿蒂也正躺着朝他这边看。
  「不快点睡的话,会影响到明天的行动喔。还是你睡不着?」
  弗格浅笑着问。
  ——她  同样不安吗?
  虽是这么想,但艾儿蒂脸上露出完全不同于弗格预测的表情。
  「我在思考今后的事。」
  「……咦?」
  换言之不是不安,而是期待。
  「就是打败那个家伙,救出叔父大人之后的事。」
  并非闪烁着天真无邪的目光。
  并非不懂世事。在她的目光深处确实藏有临战前的觉悟与紧张。看起来似乎也确切理解若战败了或许就会丧命的现实。
  她是在理解的前提下说出这番话的。
  明天的战役困难重重,败北的可能性很高。她是完全接受这项事实才说出这番话的。
  「救出理查德殿下之后的事吗……」
  「是啊。」
  艾儿蒂平静地微笑。
  微笑地凝望着未来——

  「我啊,弗格,我想离开那个房间,尝试在外面生活。」

  「在外面生活?」
  弗格讶异得说不出话,只能像鹦鹉一样覆述问句。
  「那个啊,三天前输给那家伙,父王陛下被杀害,王宫也变得一团乱,我好伤心。在那之后我都待在那个房间里……原本应该是最能让我安心的地方,可是一想到我是被那家伙关在那里监视,就真的觉得好讨厌。也不知道弗格是不是平安,我好担心。虽然有伊欧一直陪在我身边,让我觉得很可靠,可是我知道她要是那样长时间待在我身旁对身体不好。所以我很害怕。」
  似乎是想起了难过的记忆,眼中微泛着泪光。
  但声音和话语倒是不带悲观的色彩。
  像是看开了什么似的,她坚强地继续说道:
  「所以我才想,我不能再躲在塔楼里了。不可以只是再被人保护。那个房间虽然住起来舒服,可是若只是把自己关在那里,并不会再有谁来帮我解决一切事情了。我已经不再是那种立场了……」
  「艾儿蒂……」
  「我至今一直只是书听计从地工作,什么都没思考,只是照着弗格的话行动。可是已经不能再那个样子了。我必须自己好好思考,走出去……自己战斗才行。」
  似乎想不到该怎么以言语清楚表达,语句听起来暧昧而生涩。
  但她想说的确实传达给了弗格。
  所谓的战斗,也就是要活下去。
  靠白己思考、以自己的双脚站立、靠自身的意志行动,在外面的世界生存下去。
  艾儿蒂原本就背负太多东西。
  身为第一皇女,存在遭到抹煞;体内藏着炼狱之门的特异体质;弑母之罪——只要被囚禁在塔中,当个被王家饲养、操纵的人偶,就能够不必去意识到自己的那些宿命。虽然由旁人眼中看来很心痛,但对本人来说也就没必要特地去烦恼那些事了。
  可是艾儿蒂却说想去外面。放弃当个傀儡人偶走出塔外、选择战斗,反过来说也就是要正面对抗自身的宿命。
  依旧躺在床上的她,将手伸向了弗格。
  弗格也微抬起身体,握住她纤细雪白的手指。
  彷佛是在确认那触感,她闭上眼,淡淡地笑了。
  「好想在太阳公公底下吃伊欧做的便当喔。」
  「一定很可口吧。」
  「那还用说……我也想和伊欧一起做点心看看。」
  「第一次一定会失败的喔。」
  「或许吧……也想和弗格一起在匍都的街上散步。」
  「漫无目的闲逛如何?」
  「嗯……也想去购物。我想去书店。」
  「找看看有没有还没看过的书吧。」
  「嗯……然后还想和绮莉叶下五子棋。一定要比到我赢为止喔。」
  「她没两下就会喊受不了而投降罗。」
  「我才不答应呢……我还想要在一望无际的花田里面睡午觉。」
  「一定会很舒服的。」
  「嗯。然后……要大家在一起,永远开怀笑着活下去。」
  「嗯。」
  「弗格、伊欧、理查德叔父大人,还有绮莉叶也一起。」

  「听起来真棒……一定可以实现的。」
  虽然明知道有许多事情无法实现。
  而且更重要的前提是,若不战胜优贝欧鲁,从明天起未来将永远不会到来。
  可是艾儿蒂的声音很开朗。
  不带悲壮,而是蕴藏着宁静而充满希望的觉悟。
  「谢谢你。」
  弗格自然而然地笑着回应。
  自己直到刚才都还那么悲观地思考,感觉真傻。
  ——没什么好不安的。
  从罗兰那里继承来的记忆与知识,亦即是父亲的心愿。
  艾莉丝将她的「最高杰作」,她的孩子托付给了自己。
  而自己的身旁也有这么棒的少女陪伴。
  既然如此,不管对手再怎么强大——他又怎么可能会输呢!
  「我们一定要赢。」
  缠握的指尖微微施力。
  「那还用说。」
  艾儿蒂闭上眼睛回握他的手。
  夜阑人静,弗格的意识总算安稳地在花香中进入梦乡。
  ※
  刚才从房间里透出的对话,强烈地震撼了内心。
  在雷可利的宅邸二楼。
  背倚着艾儿蒂和弗格休息的客房房门,绮莉叶紧咬着唇。
  她被分配到的房间在走廊底端,离这里稍有些远。至于为何特地跑到这里来,单纯只是因为她睡不着。原本只想在附近随便走走,绝非因为想要偷窥弗格他们的状况。
  从门的另一头传来对话的声音。
  明明连能不能打赢优贝欧鲁都是问题了,却还悠哉乐观地说着未来的事,而弗格还陪着她聊。
  这两人是在开玩笑吧?她不禁失笑。
  在非得抱持必死觉悟的战役前夕,居然还在聊那种话。
  即使抱持着赴死的决心,却还说得出那种话——
  绮莉叶并不是因为惧怕死亡所以才这么想。至今为止她已体验过了无数次的死亡。
  死亡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就算失去了「群体」能力的现在也一样。
  让她失笑的,是他们所梦想的未来。

  ——我想和绮莉叶下五子棋。一定要比到我赢为止喔。
  ——然后……要大家在一起,永远开怀笑着活下去。
  ——弗格、伊欧、理查德叔父大人,还有绮莉叶也一起。

  「……蠢毙了。」
  她细声呢喃。
  她想起才数个小时之前,前往塔楼地下牢狱时的事。
  一看见心不甘情不愿前来救她的绮莉叶,艾儿蒂所说出的第一句话。
  她说「你平安无事啊」
  看起来很开心,真的非常开心。
  比起高兴有人前来救自己,她更为绮莉叶的事情担心——
  深深叹一口气。
  背倚着的房门另一端已经安静下来。两人应该都入睡了吧。
  仰望走廊另一侧窗户外的星空。
  布满乌云的夜空不见任何一颗闪耀的星辰,全然是一片漆黑。
  她对着天空伸出掌心。
  离开牢房的时候,仅一次为了催促艾儿蒂「动作快」而牵了她的手。虽然牵了之后艾儿蒂马上就担心起她的身体,所以大概仅仅握着不到五秒吧。或许是被她察觉到自己正忍耐着没呛得咳出来。
  那女孩的手指既冰冷,却又是那么温暖。
  「还真是伤脑筋呢,我们彼此都是。」
  离开背倚的房门,迈开步伐。
  连她自己也感到惊讶,平稳而泠静的心情让嘴角曲起了弧度。她对此感到满足。绮莉叶并未朝着自己的房间,而是朝通往玄关的阶梯方向离去。
  ※
  大约同一时刻,宅邸另一头的某间客房里。
  伊欧·特莉努,以及艾莉丝·嘉立尔——对伊欧而言是艾莉丝·狄恩——两人正隔着灯火,享用着玻璃杯中的葡萄酒。
  桌上又是肉派又是乳酪,盘子里装满了下酒菜。总算从紧张的情绪当中解脱,于是放下心的两人正静静地举杯祝贺。
  伊欧是对于平安无事将艾儿蒂带出城外。
  艾莉丝则是对于完成了最后的魔剑,并将其交给该收下的人。
  当然,从其他人的状况来看,真正的麻烦事反倒才正要开始。
  明天艾儿蒂他们将前赴胜算未知的战场。一想到这一点,伊欧内心不禁满是不安与担心;可是去思考这些也无济于事,所以自己该做的就是笑着送他们出门——所以她心想,至少今晚就喝个畅快吧。
  「谢谢你。」
  一面喝着葡萄酒,一面朝对面沙发上的艾莉丝笑道。
  「多亏了狄恩小姐的项链,才给了我们勇气。」
  「这样啊。」
  简短地回应,将杯中一饮而尽。这已是第几杯了?和莹国人相比,乱族人酒量较好。更不用提纯种乱族,打从刚开始喝到现在,脸色都丝毫未变。
  「若能不必使用是再好不过了。」
  「可是,要是没有那个,至少我早已经被杀了,公主殿下现在也不晓得变成了怎么样。所以这样很好,我们获救了。」
  殉情的项链——「艾莉丝十二号」已从伊欧和艾儿蒂的心脏取下了。
  她坦率地对于脱离险境感到高兴。虽然已赌定了觉悟,但让艾儿蒂的生命处于被威胁的状态总让她很过意不去。
  在杯里倒满葡萄酒,艾莉丝愤恨地说道:
  「老实说,我实在没想到优贝欧鲁那家伙竟会做出那种事。而且我也算是助纣为虐的一分子,真伤脑筋。」
  曲起的嘴角看似在笑,眼眸中却蕴藏着带有懊恼的杀意。
  所谓的助纣为虐,指的是优贝欧鲁的武器。
  他的爱刀「艾莉丝十八号」。寄宿在与伊欧眼前这位女性相同的身体,另一个人格——也就是另一位艾莉丝所制造的。
  传说中「艾莉丝的魔剑」共有十八把,就是那第十八号。几天之前都还尚未完成的那把剑,在优贝欧鲁的委托下总算完成并交给了他。
  为了与之对抗,于是她关在工作室里,费了好几天锻造同样是未完成状态的「十七号」。
  艾莉丝猜想伊欧她们大概被关在塔里,只要前往营救她们,一定也能碰上弗格。要是没碰面,那么到时托付给伊欧就好——打定如此算盘,带着「十七号」潜入,结果就撞见了雷德和弗格正在战斗。
  该说幸运吗,就结果来说所有人都获救了。要是艾莉丝没带武器来,弗格就算没输也铁定免不了受重伤。
  「一定不要紧的啦。」
  对于说着自嘲话语的艾莉丝,伊欧笑道。
  「像这种情况,只要认真去做就一定能换来好结果,我是这么想的。当然也有可能朝不好的方向发展啦……可是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只要不灰心地向前迈进,一定就可以召来好的结果。」
  「还真敢说,别因为获救了就讲这种大话,要是一个弄巧成拙,你可就已经死了喔?」
  果然被白眼了。
  可是伊欧不觉得自己说错话。
  「的确,我和公主殿下要是走错了一步,搞不好现在就已经一起死了吧。可是我们认真地面对这件事,并且下定了决心。不可以沮丧,要努力向前。所以就算我们一起死了,也不会怨恨或诅咒他人,而且这样也总比哭哭啼啼地为自己的境过感到沮丧要远远来得好。」
  自己的头脑不太好,所以没办法解释清楚。
  但她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说错。
  「再者,就结果来看……弗格、狄恩小姐、绮莉叶还有卡尔布鲁克先生全都来了,大家都得救了,然后一起逃出王宫。我们现在还活着。要是我们逃避、没有向前看的话,我觉得就没办法有现在的结果了。肯定要不是死于不必要的殉情,再不然就是因为觉悟不够所以无法吓退那些家伙,反而招致了不好的结果。」
  两人陷入了片刻沉默。
  艾莉丝锐利的目光盯着伊欧。
  盯着她——最后眯细眼眸,开心似的扬起唇角。
  「哈!」
  真是服了你——艾莉丝似乎如此表示地耸耸肩。
  「你说得没错。的确……要是害怕失败的话,就无法开拓未来了。我也懂这一理,造剑同样也是不断反覆这样的过程。」
  由于玻璃杯空了,于是伊欧拿起葡萄酒瓶替她斟酒。
  「不会输的啦。弗格不可能输给那样的家伙,狄恩小姐所做的剑也是,一定不会输给嘉立尔小姐做的。」
  艾莉丝笑着接过杯子。笑容里已不再带有自嘲的色彩。
  在灯光照耀下,深绿色的眼眸洋溢着确信与自信。
  ※
  地下室的烛台依旧燃烧着烽烽灯火。
  自从弗格将门开启已经过了半天,可是蜡烛丝毫没有变短。
  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机关。只不过卡尔布鲁克非常确信,烛火不会永远这样持续下去。毕竟这间地下室的任务已经结束了,没有理由继续永远照亮室内。
  手放在昔日的主人罗兰使用的办公桌上,轻轻抚摸桌面。
  旁边的椅子上,仍旧是他现任主人的雷可利正平静地熟睡。
  就算有了罗兰的知识,也不晓得她会不会醒来。可是另一方面,就算被夺走了灵魂也没死,而是像这样陷入沉睡的理由依然不明。那么或许还能在某处找到苏醒的可能性,弗格也答应过会帮忙寻找。
  因此老管家深深叹了口气。
  战斗分两种——失败了还能够卷土重来,以及不被允许再次重振——这是卡尔布鲁克的论点。有时候战斗到一半就能知道属于哪一种,有时候却必须等到战斗结束才能得知。战到一半本以为是前者,结果等到战斗结束后才惊觉原来是后者;又或者有时本以为是后者,但其实是前音。人生也和战斗相同,实在无法预测结果。
  三天前与优贝欧鲁的交手,对自已来说是一场「不被允许失败的战斗」。卡尔布鲁克输给了优贝欧鲁,结果最后失去了绝不能丧失的东西。
  原本以为弗格也是一样,但看来并非如此。那名少年夺回了因败北而失去的东西,再次重振而起。他成功获得了父亲的力量。
  一方面为弗格感到祝福,一方面不禁自叹能力不足。只不过,另一方面他也消极地认为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结局。
  罗兰已经是死去的人了。
  而其妻雷可利也是,虽然已经转生了,但仍是活在过去的人。
  服侍他们夫妇俩的卡尔布鲁克也是,只是个等候老朽的老兵。
  像他们这样的亡灵,事到如今哪能在现代有什么作为呢——
  自从成立了「雷可利之宴」后,他们就一直打算着要守护这个国家的未来。雷可利转生成女童的模样之后,总觉他们开拓了什么崭新的东西。尽管实际上他们只是没头没脑地追随着过去罗兰所追求的理想。
  但是弗格应该不一样。
  那位少年继承的不是罗兰的理想,终究只是知识与记忆而已。而且他也不打算接续父亲所走的道路前进。不是代替父亲去做他没能办到的事,而是将父亲培育起来的东西怀抱在胸中,踏上属于他自己的人生。
  那么未来就不是掌握在卡尔布鲁克或雷可利手中,而是掌握在他的手里。
  弗格总有一天一定能让雷可利苏醒吧。或许记忆已没办法恢复,但那对他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是让她回忆起身为「罗兰之妻」的过去,而是作为一名少女去开创未来这就够了,他一定会如此打算的。
  那是卡尔布鲁克无法办到的事。因为自己相当固执,一定会忍不住去追寻身为罗兰·艾努·康菲尔德妻子的那位妇人身影。
  没错——就连在面对「人造人雷可利」的时候,他看的仍是在她心中「身为罗兰妻子的雷可利」。原本明明就该把她当作「没有继承记忆的他人」去看待才对。明明对她而言,这样才算是幸福。
  再一次深深叹息。
  不愧是时间静止的空间,这里还微微残留着罗兰的气味。换句话说,这是他还活着的那个时代的空气。那时的卡尔布鲁克比现在要来得年轻一些。每当被逼着陪罗兰做些荒唐研究时,他就会苦着一张脸;每当听罗兰说些莫名其妙的逻辑,他会不禁皱眉;而罗兰那美丽又聪明的妻子——雷可利则会站在远处,微笑地眺望他们两人。
  怀念令他感到心痛。
  同时他也有一种强烈的念头,会对往事感到怀念的自己,已经到了差不多该引退的时候了。
  仅存的一只独臂紧紧握起拳头。
  距离最后战役大约还剩八、九个小时吧。
  卡尔布鲁克更加眯起了宛如细丝的双眼,布满皱纹的嘴角扬起笑容。
  ※
  于是夜晚过去,早晨来临,一下子就到了该出发的时刻。
  伊欧一大早便起来借用厨房做了早餐。她觉得这是尽一己之力所能做的,因此特别发挥厨艺,准备了一桌营养美味的餐点。
  围着五个人的餐桌让人非常开心。
  没错,五个人。
  艾儿蒂、弗格、艾莉丝、卡尔布鲁克,以及伊欧。
  一到早上,大家便得知绮莉叶已消失了踪影。寝室里空无一人,宅邸里到处找不到她;询问过佣人,每个人也都摇头说不知道。
  艾儿蒂虽然很伤心,但弗格没有说什么。
  但由伊欧的眼里看来——弗格似乎是感到放心。因为失去了人造人所有能力的绮莉叶,如今和平凡的小丫头几乎没什么两样。当然她是比平凡的女孩擅长战斗,但是对毒气的耐性原本就不高,没办法使用什么像样的炼术,与优贝欧鲁对战反而非常危险。
  没有人知道绮莉叶本人是抱着什么打算离开宅邸。是觉得自己会成为绊脚石吗?或者是变得贪生怕死了?弗格一定会认为不管哪一种都好吧。只要她能活下来,怎样都无所谓,毕竟绮莉叶是他的妹妹。
  不管怎样——虽然少了绮莉叶,但餐桌的气氛倒是和乐融融。谁也没有说这或许是最后一餐了。像伊欧本人还考虑着晚餐要煮些什么。不知到时会是在这里吃,还是回到王宫吃?总之可以的话她想买些食材,要是有空让她去市场就好了。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弗格和艾儿蒂换上了平日的工作服。因为没有换衣服就直接逃出塔里了,本来还在担心该怎么办,结果「雷可利之宴」替他们准备了同样的衣服。
  以前她不喜欢看艾儿蒂换上这身打扮。去战斗也就代表会遭遇危险,伊欧实在无法忍受,艾儿蒂可能会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痛苦或者受伤。更重要的是,她实在不认为艾儿蒂本人会期望战斗。
  可是今天——今天的艾儿蒂非常适合这身战斗装扮。
  缝上了金属制黑色裙甲的短裙,看起来十分英勇。
  袒裸出背后的单薄洋装,既美丽又惹人怜爱。
  往手腕方向逐渐加宽的长手套,更增添了华丽。
  宛如水银色川流的长秀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蔚蓝的眼眸在天空下展现出坚强的意志。
  而紧抿的桃红色纤细唇瓣,让人感受到她的高雅与觉悟。
  「很美呢,公主殿下。」
  面对站在马车前的艾儿蒂,伊欧笑着说道。
  「弗格也……你倒是和平常没两样啦,不过我就顺便夸奖你吧。」
  「那我就姑且说声谢谢了。」
  「我们走罗,伊欧。」
  两人笑着回应。
  明明即将开战,表情却是如此平静,但也正因如此才让人感到可靠。虽然平心静气的,却也不失戒慎提防的气息。这么一来就没问题了,伊欧心想。
  「好的,我会准备大餐等你们回来。」
  由卡尔布鲁克驾驶,马车从宅邸出发了。
  进攻的就这三人,伊欧和艾莉丝负责留守。
  驶出宅邸大门,笔直朝「特区」的大马路前进,最后终于再也看不见马车的形影。目光紧盯着艾儿蒂他们、为他们送行的伊欧,这时总算深呼一口气。
  她似乎是紧张得全身僵硬。
  「……好了。」
  伸了个懒腰仰望太阳,然后转身。
  虽然因为昨晚才初次造访宅邸所以还不太习惯,但伊欧得到了随意使用的许可。理所当然,她也没打算就此得寸进尺地四处乱逛。
  穿过大门进到玄关大厅,发现艾莉丝正抱着双手等她。
  「已经走了吗?」
  「是的,看他们的样子一定没问题。」
  「是吗。」
  随意耙了耙深绿色的蓬发,艾莉丝对伊欧露出一笑。
  「你也挺冷静的嘛。」
  「因为已经做好觉悟了。」
  「不会害怕吗?」
  「还有狄恩小姐陪我,所以完全不要紧。」
  「这样啊。不过你也挺可靠的啊,乱族的女人就该这样呢。」
  说不害怕是骗人的。
  只要精神一松懈,双脚似乎就会开始打颤。背脊不禁发寒。
  但是至少表画上得佯装坚强——就算害怕得乱了方寸或哭泣,也没办法解决任何事情。
  「……敌人果然还是会来吧?」
  伊欧深呼吸一口气,道出了正题。
  「对方应该也人手不足才对,不过我想八成会来吧。」
  「是啊……」
  「嗯。」
  艾莉丝颔首,随意在大厅的阶梯坐下。
  「因为你们逃出了王宫,所以敌人就某种意义而言,变成必须转守为攻。因为若光是悠哉等待,情势可能会变得不利。再说,他们无论如何也非得提防『雷可利之宴』所持有的政治影响力。被『雷可利之宴』行使政治力由外侧削减势力,应该不会是他们所期望的。比如干涉炼术师工会,调回派遣的士兵;或者操控舆论提高支持理查德的声浪等等,做法有很多种……要是像这样被暗中作梗削弱了实力,接着又遭到进攻,他们应该会很伤脑筋。」
  「可是『雷可利之宴』并没有那么做吧?」
  「似乎是因为人手不足。『雷可利之宴』作为组织的功能已经几乎崩溃了。所以像刚才说的那些现实上很难办到。只不过对方也不晓得这边的内情,既然不清楚,就只好戒备了。而我们就是要利用这一点。」
  「原来如此……」
  虽然表面上点头,其实伊欧的脑子里还是一片糊涂。什么政治、战术的话题或者战场进退等等,这些她实在很不拿手。
  话虽如此,就算是她也很清楚一件事。
  只要敌人跑来这里,来了多少,王宫的守备相对地就会削减多少。
  只要削减王宫的守备,弗格和艾儿蒂就会轻松一些——
  换言之,这座宅邸是他们布下的诱饵。就这层意义而言,自己依然还是身处于战场。必须振作精神,尽可能不要离开艾莉丝的身旁。
  彷佛是要缓和紧张,她再一次伸了懒腰。
  僵硬的四肢果然还是没办法放松。不行啊,怎么才现在就这个样子了……内心忍不住叹息,伊欧抿紧嘴唇。
  ※
  四轮马车在城门前停了下来。
  与昨晚不同,门是开放的,也没有驻门的卫兵。城门吊桥也已是放下固定好的状态。被弗格以「腐败羊水」融化的城墙也没有整修的迹象,就这么搁置着,乍看简直就像座废弃的王宫。
  当然,敌人不可能舍弃王宫逃跑了。
  昨晚还是收着的吊桥,如今已架好在壕沟上。是对方特地放下来的。
  换句话说,这也就代表了优贝欧鲁的意思。
  我等你们,放马过来吧——是这个意思。
  弗格一行人四周的空气一瞬间变得紧绷。无言地下了马车,慢慢踏上桥面。打头阵的是弗格,中间是艾儿蒂,卡尔布鲁克负责殿后。
  他们穿过外苑。
  被鸟兽王破坏而崩坍的外墙残片四处散落,景象着实凄惨。草腥味很重,不知是因为没有园艺师整修,或是因为没有人烟。
  接下来进到了王宫内。
  寂静包覆着回廊,廊上铺设的地毯以及装饰品,看起来总觉得少了一层明艳。才仅仅四天就已荒颓得彷佛遭到长年弃置。
  中庭的景观也是惨不忍睹。
  水池里浮着鱼的尸体,花草尽遭践踏,中央的喷泉也已坍塌。是炼术师干的好事吧,受雇的人当中有不少都对王家心怀着憎限。
  穿越中庭进到宫殿里。
  往日的庄严气息与焚香的香气,如今已被紧迫的杀伐气息与尸臭取代。无论大理石柱、高尚的壁画或者挑高的天花板,如今也只让人觉得诡异。
  再加上——
  「果然有。」
  弗格没有停下脚步,倒是眯细了眼。
  在他们踏入宫殿的瞬间,弗格就已感受到洋溢的杀气,以及不知从哪来刺痛人的视线。梁柱的阴影、墙壁的另一端、后宫的个室,甚至天花板上似乎也有。
  「数量很多,没办法辨识人数。」
  是王属军的残党,以及民间炼术师。都是些倒戈到优贝欧鲁那里,或者受金钱雇用的家伙。昨晚抢回艾儿蒂的时候,弗格和卡尔布鲁克明明已经清除掉了不少人数,看来所有的残党都集中在宫殿里。
  这些人都埋伏在阴暗处,偷窥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有一种被从四周刺出的剑抵着的压迫感。眨眼后的下一瞬间,就算被大批人马团团包围也不奇怪。
  「是不是得在这里与他们交手?」
  寻问身后的卡尔布鲁克。老管家坦然摇头。
  「不,我们在这里的话,对方不会发动攻击。」
  也许他说得对。
  虽然有很多柱子或物体阴暗处等可供藏身的地方,但宫殿内部基本上属于平坦开阔的空间。换言之也就只是放眼望去的视野不佳,但要防范攻击这件事本身算是很容易。再说这边还有艾儿蒂——在这样的场所,她可说是接近无敌。
  自主发动的「障壁」会挡下不备的攻击来保护身体;相反地,她还能够尽情准备大规模炼术朝所有方位攻击,对炼术师来说可谓天敌。
  因此对方是在等待时机。
  只要弗格他们就这样继续前进,时机一定会到来。
  「没关系吗,卡尔布鲁克先生?」
  弗格稍微回头看了老管家一眼。
  「会顺了对方的意喔。」
  「无所谓。」
  他笑答道。
  「就依照原订计划。那些家伙全都交给我来对付。」
  而且还讲得一副理所当然。
  在那些炼术师的眼中看来,弗格和艾儿蒂是比他们技高一等的同行。不但比他们更远远擅长他们引以为傲的炼术,特别是针对多数战斗特化的艾儿蒂,与她的相性更是差到谷底。
  反之卡尔布鲁克就难说了。就算是天堂骑士——针对炼术师战斗特化的骑士,只要一同联手攻击就有胜算。更别提对方只剩一只手,不可能所有人都被他赶尽杀绝。
  因此他们应该打算设法让卡尔布鲁克孤立,然后再集中人力加以打倒。只要能端得出成果就有酬劳,所以挑轻松的打倒就好。
  换言之,卡尔布鲁克持地要去成全他们的如意算盘。
  独自包办在场这些乌合之众的炼术师,让弗格和艾儿蒂先行前进。实际上对弗格这边来说,要是和优贝欧鲁的战斗被他们捣乱,那才是最麻烦的。任何一瞬间的分心,都很有可能成为致命关键。
  「到这附近应该就可以了吧。」
  在通往王座大厅的阶梯所在的厅堂,老管家停下脚步。
  「人数很多,而且你还……」
  「弗格大人,您无需费心。」
  凝视着厅堂内,他淡淡一笑。
  「您也见过四天前的战斗吧?我终究敌不过优贝欧鲁。能让一介老兵大展身手的也就只剩这种场合了。再者……能为守护昔日主人的儿子而战,作为一名管家,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独臂握着「艾莉丝七号」,蛇腹剑被从腰间抽出而垂落在地。
  「您快去吧……祝武运昌隆。」
  「谢谢,你也是。」
  卡尔布鲁克已将注意力集中于大厅,那么阻止他也没用了。为了不辜负他的心意,现下他们反倒必须继续前进才行。
  弗格转过身。
  仰望通往二楼的阶梯。
  王座大厅就在这前方。与软禁艾儿蒂的那座塔截然相反——螺旋阶梯不是通往深暗的地底,而是高耸的天空。
  右手按着挂在腰间的「艾莉丝十七号」。
  伸出左手,握住艾儿蒂的手。
  手指一瞬间交握,确认彼此的体温与意志,然后才松开。
  「我们走吧。」
  「嗯。」
  简短的交谈里蕴藏着觉悟,两人朝台阶跨出了第一步。
  ※
  弗格他们朝王宫出发后大约过了一小时。
  伊欧和艾莉丝在宅邸大厅里闲得发慌。
  老实说并没有理由非得待在这里。可是若关在客房里只会让自己焦急,又不能没头没脑地四处乱晃。
  本来考虑要不要去煮饭——但就算现在煮了也没人吃,而且总觉得为了分散注意力才握着菜刀又好像哪里怪怪的。艾莉丝的情况也差不多,所以没有回到客房,一直都和伊欧待在一起。
  总之两人就是一直留在大厅待机的状态。
  所以当「那家伙」进到宅邸时,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伊欧她们也同样愣住了。
  男人简直像造访朋友家一样,态度随便地推开门探头张望,然后毫不客气踏上地毯。实在是太过自然,甚至让人以为是佣人打扫完后回来了。但事实上当然并无佣人正在屋外扫地,假使真的被男人撞见了,大概会直接赏他们心脏一刀代替招呼吧。
  「哦?」
  「杀戮博士」——雷德·欧塔姆佩服地睁大眼睛。
  反手关上宅邸的正门,对伊欧和艾莉丝露出狂妄的笑容。
  「看家的就你们两个吗?」
  艾莉丝踏上前一步,像要将伊欧护在身后。
  「你还活着啊?真是命大的家伙。」
  正如她所说,这是最让人惊讶的事。
  听说雷德昨晚被弗格从塔楼阶梯给打落,掉下一般人必死无疑的高度,猛烈撞上了砖瓦制的屋顶——可是眼前这家伙看上去没受什么重伤。
  「想杀我的话,至少得追上来打烂我的头才行啊。不过我也是料定那小子没那个时间才跳下去的。但话说回来还挺痛的耶?要不是有你给我的右手,搞不好我已经一命呜呼了。」
  「让右手变形作为缓冲吗。本来已经砍掉了一半才对,看来你也把它装回去了。早知道就该捡起来丢进河里。」
  「原本就是液态金属嘛,造得真好,不愧是『魔剑之母』的作品。」
  「很遗憾,造出那个的不是我。」
  「是你讨厌的另一个『艾莉丝』吗?真讽刺……你等一下就要被那个『讨厌的自己』所锻造的剑给杀了。」
  「你尽管试试啊……我早就决定绝不原谅你这个人了,这次一定要送你下黄泉。」
  随着对话进展,两人之间开始蔓延出杀气。
  伊欧拚命按捺着不让脚发抖。
  艾莉丝和雷德之前也曾像这样子对峙,不过过当时自己胸口被刺了一刀而晕厥——斫以并没有亲眼看见打斗过程。
  感觉好像快要被气氛压迫得瘫软在地。
  可是她不能认输。艾莉丝是为了伊欧才留下来的,至少要坚强地看到最后一刻。
  「不过总之幸好你在……叫我来毁灭『雷可利之宴』是没问题啦,但若只剩一座空壳,打起来也没意思。」
  雷德·欧塔姆举起右手。
  肌肤转变成金属色泽,魔剑——「艾莉丝五号」显露了出来。
  「我才要报上次的一箭之仇,然后送你下地狱!」
  艾莉丝扯断了系在手腕的小饰品。
  甩了一下,大小产生变化,显现出小树枝般的魔剑——「艾莉丝十二号」。
  雷德摆好架势。
  作为钥匙的小树枝刺了一下开启空间,艾莉丝打开了仓库。
  以其他魔剑逐一掉落她脚边为信号,战斗开始了。


第六章  以他们的唇淡化亡骸的伤痕
  艾莉丝·狄恩成为锻冶师是在她十六岁的时候。
  生活在匍都的遥远南方,偏僻山岳地带的少数民族——乱族。生为纯血氏族之一的狄恩家长女,她却无法容忍封闭的村中生活而离乡背井,在十四岁时来到了匍都。不用说,在那之前都过着牧歌般生活、追赶山羊的未成年小丫头,突然只身一人就说要在这里过日子,在匍都的生活可没那么容易。
  乡下女孩懂憬都会的浮华,这种事情很常有。但尽管她并不是那样,而是抱定了相当的觉悟,最后的下场却也和那些女孩没什么两样。来到匍都半年后,她就在灰色街道过着啜饮泥水、啃蚀腐肉的生活了。偷窃、杀人、强盗,为了活下去她什么都做过,唯独没有去卖春,或许就是她最低限度的矜持了吧。
  之后又再过了半年,艾莉丝注意到她的身体对于炼狱毒气有着很高的耐性,而且这在匍都能够成为挣钱的手段。
  于是她便开始以炼术师的身分活动。先向一名为流莺担任保镳的中年女子习得初步的炼术,之后便独自学习。技巧勉强算得上一流,擅长金属链成系的术式。
  对于各种工作来者不拒,随着埋首于战斗,她的名气也逐渐变得响亮。虽然开始能过得起奢侈的生活,但相对地却对灵魂造成了摧残。曾几何时她变得开始享受杀人,工作的目的不再是赚钱,而是变质为嗜血。就在这样的某一天——她无意间发现了,由于某位贵族女性的委托而被她毫不在意杀掉的娼妇,与她同样出身于乱族——受摧残的灵魂初次产生了皲裂。
  杀害同胞一事成了契机,她金盆洗手不再当炼术师,回到灰色街道再次过着懒散的生活。只不过因为没有储蓄,所以没两下又变回贫困,就在穷到差点要去卖春之前,她遇到了日后成为她导师的锻冶师。
  名字叫做韦艾达·嘉立尔。
  在制造炼术师专用的武器方面,是个出类拔萃的名手。
  他不只教导艾莉丝如何锻剑,还教导她要活得高洁。尽管穷困,也要不忘尊严。不是向下趴饮地面的泥水,而是要向上汲取雨水;不能偷抢,而是要靠战胜赢得,切勿做出令自己灵魂蒙羞之事。
  这些教诲对于一直以来都活在灰色街道的她来说,净是些冠冕堂皇的佳言,却令她流泪。她为过去杀人寻乐而感到懊悔,之后便立志成为像韦艾达一样的锻冶工匠——也就是以锻造用来守护人类的武器为生存目标。
  可是与他的师徒关系却仅仅三年便告终。
  艾莉丝的不幸有两个。
  一是她作为刀匠有着天赋异秉的才能。
  要是当初选择在乱族聚落度过一生,恐怕这分才能到死都将被埋没吧,所以才能被发掘这件事本身或许可说是幸运。但是,那才能实在过分卓越了。
  手指会不加思索地拣选出最上等的铁材,双眼无须经过考虑便能看穿下一步最适合敲打的部位。况且才能不仅是针对铁材,而是能套用于所有称为剑的东西。
  她能削出甚至得以贯穿铁板的木剑,也能设计出形状独特的刀身。在武器内部设置炼术阵这种高难度的作业,对她来说也是轻而易举。不仅如此,甚至还能构筑让武器具有炼术特质的必要术式,换言之就是炼禁术的原理。
  艾莉丝·狄恩打造的剑,刻上韦艾达·嘉立尔的署名,让韦艾达的名气日益水涨船高。她完全不在意自己只能屈居幕后,只想着要报达恩师,一心一意地拚命替他造剑。
  另一个不幸则是关于她的导师,韦艾达·嘉立尔。
  他是个高洁又高尚的男人,也是既温柔又严厉的导师,同时也是她心爱的恋人。因此成为他的门徒三年——在这三年之间,她一直深爱、信赖、尊敬着他。
  某一天,一名女性来到工作室。
  艾莉丝受韦艾达之托出门购买铁材,但是路上巧遇同行,告诉她平时光顾的店家突然因病歇业,所以她半途就折返了。比预定的早回到家,便听见工作室里头传出窸窣的交谈声。
  她漫不经心地走近——却惊讶得停下脚步。
  那位女性的脸,她有印象。
  就是过去艾莉丝还在当炼术师时期所遇见的女性贵族客人。她不可能忘得了。毕竟就是接了她的委托所杀的乱族娼妇,成为了艾莉丝金盆洗手的契机。
  女人对导师说道:
  ——你什么时候才要娶我为妻?
  导师以一贯的温柔表情回答:
  ——再过一阵子,等我买得起爵位,到时候我就和你门当户对了。
  女人轻柔地倚在导师身上。
  ——呵呵,所以要玩就趁现在是吗?那个徒弟也是其中之一?
  导师搂住女人的腰。
  ——她的手艺很好,能帮助我提高名气。
  女人闹别扭般地别过头。
  ——不只是这样吧?因为你喜欢乱族的绿色头发嘛。
  导师苦笑。
  ——没那回事。
  女人不悦地发牢骚。
  ——骗人,几年前的那个卖春女也是一样。
  导师没辄似的皱眉。
  ——以前的事你还记得真清楚。
  女人露出蛇蝎般的目光。
  ——我哪忘得了……呐,等你存够钱买爵位的时候……
  导师的眼神变得犹如猛兽。
  ——嗯,是啊,她就没有用处了。到时候……
  女人笑道。
  ——那位徒弟,就请她像那个娼妇一样去死吧。

  再下来的事情她不记得了。
  因为艾莉丝的灵魂再次战裂,终于裂成了两半。
  只不过就结果而言,韦艾达和贵族女性都成了浮在血池中的肉块。
  是呼应灵魂分裂而产生的另一个人格所干的。
  那是个优雅态度下藏着残忍性情的家伙——简直就像导师真爱的那个贵族女人一样。不知是因为想独占韦艾达的爱才变成了这样,又或者是杀害对象的意识随着溅回的鲜血寄生到了身上?
  无论如何,总之这是一切的结束,也是开始。
  另一个人格自称是艾莉丝·嘉立尔。
  然后艾莉丝·嘉立尔和艾莉丝·狄恩开始以炼禁术制剑。
  首先是由嘉立尔先开始的,随后狄恩也像是竞争一般。
  最初的第一把作品,大概是为了代替随着人格分裂时而一并流产的肚子里的孩子。
  而曾几何时已变得彷佛被附身,只以打造出杰作为目的——
  ※
  挥下的大剑与有手的液态金属碰撞,敲打出高亢尖锐的声响。
  在兵戎相交之间,艾莉丝刺出的三叉矛被挡开,刺进地上的地毯。
  艾莉丝对三叉矛的刀身放出电击。
  雷光瞬间灼烧地板,迸出的火花让雷德怯步。
  「哎呀!」
  雷德退向后方。
  艾莉丝不打算让他拉开距离。她追击,大剑朝对手横劈过去。
  目标是砍下右前方,也就是对方肉身的左手。但雷德也并非省油的灯,两手于胸前交叉,右掌变形拓展成盾牌的形状挡下了这一击。
  「……喝!」
  但话虽如此,艾莉丝也早已料到攻击造成不了什么损伤。
  重量仅一百五十公克的大剑——「艾莉丝十四号」是专门用于高速连击的剑。由于仅靠一只右手便能挥动,因此可以和三叉矛并用成为二刀流。
  顺着被弹开的方向,转动手腕直接转为斩击,肆无忌惮地进行乱刺。
  相较于轻盈的重量,刀身则有一公尺半。被以挥舞短刀的速度舞动的长剑,迫使对手不得不采取防御而非回避。见雷德停下脚步,她再次舍起三叉矛向上砍。
  缠覆着电击的「艾莉丝十号」。要是正面挨上一记,整个人将会被轻而易举地烧杀致死。
  笃定他闪不掉这一下攻击,艾莉丝不禁在内心窃喜。然而紧接着——
  「什么……?」
  却诧异地瞠大眼睛。
  雷德只是随意举起右手,也就是「艾莉丝五号」,就轻松挡下了三叉矛的矛尖。
  当然,剑是和肉身接合在一起的,不可能有绝缘效果。
  那么电流就会被导入他的肉体——理应是这样。
  就在艾莉丝发动「十虢」的前一刹那,雷德紧急将右手从中间切离了。彷佛蜥蜴断尾那样,在接近手臂与金属接合处的地方断了开来。
  空气间响起爆开火花的声音。
  只要物理上没有相连,电流就不可能导入本体。
  雷德毫发无伤地退了一大步。后退的同时弯下身,将右手插进地上化为一滩水银的「艾莉丝五号」。
  躯体神经系统重新连系,恢复驾驭。液态金属再度硬化,拟态成雷德的右手。
  艾莉丝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不但被以意想不到的手法防御攻击,还被拉开过远的距离而变得无法追击。艾莉丝在战斗时必须守护背后的伊欧·特莉努,因此若一旦太深入追击,对方可能会将攻击目标转移到她身上。更进一步来说,要是离插在后方地板上的其他武器太远也很伤脑筋。
  艾莉丝也暂时退回后方,就是放置着其他武器的地方。
  两人之间拉开了一大截距离。艾莉丝将三叉矛换成半月刀——「八号」,是一把吞噬金属的刀刃。这是为了防备雷德的远距离攻击。
  「不愧是『杀戮博士』。」
  一面调整呼吸,一面与之对话作为牵制。
  「没想到还有那种使用方式。」
  「这都要多亏昨天被那个小子打倒。」
  雷德夸张地耸耸肩。
  「因为被砍掉的前段部分也一起掉了下去。我想说该不会接得回去吧,结果试了一下果真能恢复原状。这可是一大发现呢。」
  「哈,『另一个我』还真是造出了麻烦的东西呢。」
  话虽如此,真正可怕的应该是雷德·欧塔姆吧。
  没想到马上就能将偶然得知的事应用于实战。
  而且还是在那样的情急之下,运用得彷佛是以前就习惯的常套手法。
  果然在战斗技巧上是对方略胜一筹。艾莉丝的本行是刀匠,虽然也有以往的经验,但无论身为炼术师或者剑士都比不上对方。
  可是——正因为自觉实力不如人,相对的才得以明白某些事情。
  「你其实并不是最佳状况吧?」
  「哈,果然还是被发现了。」
  试着套话看看,对方也干脆地承认。
  「毕竟你昨晚也在现场嘛……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
  在那座塔楼的战役,雷德被弗格逼得走投无路,跳下了楼梯。
  不知距离地底有多高?本以为他不惜纵身一跳,大概是没有多高,但看来实际上的高度超出艾莉丝的想像。
  十公尺?十五公尺?又或者更高?也有听见猛烈撞上塔底的声音。就算让「艾莉丝五号」变形保护身体,也总不可能毫发无伤。
  「拜此之赐,害我被撤出了主战力,变成负责打扫垃圾。虽然就算在最佳状况下,八成也还是会指派我这个任务就是了。我们首领看样子无论如何也想亲手杀了那个小鬼。」
  「打扫垃圾,你还真敢说呢。」
  「因为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嘛。我们的预定原本只是随便破坏一下宅邸,然后放一把火就结束了。」
  「哪有人一脸开心地说这种话?」
  「不过的确幸好有你在,不然只是四处屠杀侍女或警卫实在太寂寞了嘛。要是那样的话,我可就真的变成跑腿小弟了。」
  「……你连跑腿也没办法完成,就要死在这里了。」
  艾莉丝两手重新握紧半月刀与大剑。
  对手究竟身负何种程度的伤势,由外表无法判断。会是断了好几根骨头,或内脏受了内伤?或许是勉强才能维持站立,也或许只有极轻微的伤势。但不管怎样,都必须趁他身体还虚弱时打倒。
  一旦对手被逼急了而使用身体强化炼术,到时将对我方不利。
  「喂喂,已经要再次开战啦?」
  「是啊,没错!」
  艾莉丝身子一沉,脚往地毯上一蹬。
  一口气拉近距离,将吞噬金属的半月刀「八号」由下往上砍。对方当然没有用手去挡,而是闪身躲开。因此她紧接着刺出大剑追击。
  「喔,好危险!」
  这一剑则被挡下了。
  艾莉丝毫不在乎,再次从四面八方施展乱剑攻击。
  与这边的杀气相反,雷德倒是悠哉地扬起半边眉毛。
  「题外话,老实说我其实挺累的。」
  一面闪躲、架开、避开攻击,他一面如此说道。
  「哈,那请你要言行一致啊!」
  不妙。艾莉丝暗自心想。
  由语气及态度来看,这家伙似乎还暗藏了突破现况的一手——从他彻底退居防守就是最好的证明。而且就因为集中于防御,所似找不到空隙。
  无视我方的斩击再怎么快速、再怎么密集,雷德继续说道:
  「已经打了差不多三十分钟吧?再这样打下去恐怕我也会步步退居为劣势。假使我打赢好了,你一定也会用后面那个——是几号来着?同归于尽的刀刃——在最后反咬我一口。要是再多受重伤的话,我搞不好就没办法实践首领吩咐我的命令了。到时候我可会很伤脑筋。」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一面确实地躲过半月刀,一面以右手确实挡下大剑。明明双刀攻击有一半掺杂着牵制,但他的判断却丝毫没有误差。虽然负了伤,但技术果然是超一流。
  「话说你知道吗?我们这边的魔女小姐……就是蒂·琪,她可是发明炼术的天才呢。而且只要是我们首领的拜托,她可就格外认真呢。实在是很了不起。虽然我也发明过不少术式,但就算看了她的炼术阵却还是一点也不懂个中原理呢。不过大概也因为我不是那方面的专家啦。」
  「那跟我们现在有什么关系?」
  一面思索,一面持续施展高速剑击。
  是挑错武器了吗?应该要选能让剑速加快的断铠(Falchion)——「十三号」然后硬上比较好吗?不,不管怎样对方还是会将右手变形使用炼术。为了封住这种情况,选用「八号」攻击应该才是对的。
  可是雷德的防守依旧没有崩溃。
  也没有办法让他闭嘴。
  「我说『魔剑之母』,我这么做也是很不情愿啊。因为能和你厮杀我觉得挺快乐的……可是,从现在开始,我将要以首领的命令为优先罗。」
  「你就算想胡说些大话来让我分心也是没用的!」
  像是要抹去内心涌上的不安,艾莉丝加快了攻击速度。
  无论如何,只要对方打算使用大规模炼术,就一定得让右手变形浮现炼术阵。她以前也曾是炼术师,若只靠咒语或动作便能发动,浯种程  的小炼术她也能够应付。
  ——别犹豫,只管攻击!
  正当她下定决心,气焰高涨的时候。
  雷德的一句话,打断了艾莉丝的思考。
  「你有没有发现?我连一次都还没使用过炼术呢。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不使用炼术的理由。
  不使用——不能使用?这是为什么?
  「难不成……」
  炼狱的毒气对于产生毒气现场正举行的仪式,将会无差别地加以反应。
  说穿了就像是将火柴点燃后拿近瓦斯。毒气不会自己挑选仪式。因此只要抢先干涉,就有可能加以覆盖。
  当然,一般键器由于毒气产量少,所以对敌人的仪式起反应而爆发炼术是很的。只不过这个道理终究只是针对「他人而非自己的仪式」。
  假使——如果是自己拿着画有炼术阵的纸,就会发生一唤出毒气的瞬间,术式便自行发动的现象。
  如果像是埋在弗格腹部的治疗炼术,那种就算恒常发动也无所谓的炼术,那么要让新涌出毒气去发动其他术式也无妨。但若不是这种情况。
  假设雷德偷藏压箱宝,那么他就没办法使用其他炼术了——
  「啧……!」
  察觉这一点,艾莉丝立刻停下攻击的手,打算拉开距离。
  见到艾莉丝如此,雷德嗤笑道:
  「没用的……『醒来』。」
  对咒语起了反应,炼狱的香气立刻洋溢四周。
  来袭的会是什么样的术式?身体摆出备战的姿势。
  可是发动的术式却完全回异于她的猜测。
  来的不是攻击。不是让身体受伤的炼术。飞来尖针、爆炸、射来冰箭——与这些完全不同。
  「……啊?」
  就只是强烈的闪光。
  强光在眼前迸散,遮蔽了视野。
  眼前变得一片白茫茫。有种彷佛头部受到震荡的感觉。
  接着冲击化成了明确的震动,淹没了艾莉丝的意识。
  ※
  伊欧·特莉努脑中悬着问号,哑口无言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两人之间迅速又激烈的战斗往来,凭她的肉眼实在是难以追上,所以刚开始她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光景;但是现在正发生的事情带给了她与刚才的厮杀全然不同的惊愕。
  艾莉丝的剑砍向雷德。雷德一边防御,一边滔滔不绝地说些莫名莫妙的话,艾莉丝也简短地加以回应——就在这样一连串的你来我往之后,艾莉丝的动作一瞬间停止——刹那间——两人之间炸开了强光。
  其实那道光不怎么刺眼。
  却让人感到目眩。伊欧眼冒金星了只大约两秒。要是直接在眼前挨上那一记或许很刺目,但如果是艾莉丝,就算暂时被夺去视野,应该也能够紧急退避吧?搞不好在千钧一发之际已经先做好防御。
  可是事情却很奇怪。
  强光消失后,艾莉丝却原地蹲着,雷德也离她非常近,却没有追击,而只是沉默地低头看着她。
  双方维持了十几秒都没有动静。
  最后艾莉丝缓缓站起身。
  站起来后,不知为何对着雷德开始咯咯轻笑。
  说道:
  「……你用的术式很有趣嘛。」
  与伊欧熟悉的狂野粗鲁语气不同,态度相当客气。
  「喔喔,成功了吗。」
  雷德扬起眉毛。
  「我原本也半信半疑呢……不愧是魔女小姐。」
  接着又以亲昵异常的口吻询问艾莉丝:
  「好久不见呢。话说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先问一下,你该不会想和我交手吧?」
  「不,因为我还挺中意你的。」
  她摇头说出了让伊欧不敢置信的话。
  ——不。
  不对。
  真正让人不敢相信的,并不是艾莉丝摇头一事。
  「……骗人。」
  伊欧早就察觉到了。打从听见她语气的变化开始——打从她那和煦的态度令人从中感到颤栗、打从她开始散发出宛如幼兽般天真而残酷的气息开始。
  「总之先向你说声谢谢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嗯,我们首领吩咐……破坏这间宅鄙,把里头的人都杀光。你肯帮忙吗?」
  「好啊,乐意之至。」
  雷德瞥了伊欧一眼。
  艾莉丝回头。
  「狄恩……小姐。」
  「不。」
  对着出声呼唤的伊欧,「那个人」露出一笑。
  「我是嘉立尔。艾莉绿·嘉立尔。」
  ※
  站在艾莉丝再度苏醒的副人格——艾莉丝·嘉立尔身旁,雷德的心情半是惭愧、半是愉快。
  老实说,自己等于是放弃了与她分出高下,他内心依然无法挥去这种感觉。对于自诩绰号为「杀戮博士」的他来说,这样的结果甚至算是一种失态。若能实现的话,他很想尽情厮杀直到其中一方死去为止。不过另一方面,能和这女人一起尽情蹂躏「雷可利之宴」也让他觉得应该会很愉快。
  「算了,这也没办法。」
  将惭愧赶到脑袋的角落。至少好好享受眼前的愉悦吧。
  宅邸里不知还留有多少人?
  不可能所有佣人都去避难了。至少失魂落魄的雷可利一定在这宅邸的某处。当然破坏的对象不只这栋宅邸,而是包括整个「特区」。见到男人就撕裂、女人就刺穿、老人就斩杀、小孩就掐死。建筑物就放把火全烧成灰烬。
  记得眼前的侍女叫做伊欧·特莉努吧。
  这家伙令他特别期待。
  理由有几点。以前想杀却没能杀成。软禁在塔楼里的时候,奋不顾身的态度让他很中意。更重要的是,艾莉丝·狄恩很中意她。
  怎么办呢?真想在杀掉之前先彻底地侵犯凌虐一番。和嘉立尔两人一起上似乎也很有趣。把「艾莉丝五号」插进她的两腿问,把她的子宫刺破捣烂好了。不然拿她来实验新的炼术也可以。虽然还不至于像那个修纳·维纳一样,但这种程度的嗜虐兴趣他也有。而新的同伴——嘉立尔一定也是。
  「主菜你想先吃还是后吃?」
  「是说那女孩吗?这个嘛……我喜欢先吃。和刀匠一样,一开始是很重要的。打铁不但要趁热,剑的好坏还取决于最初的一鎚。」
  「也就是要先炒热气氛吗?哈,比喻得还挺含蓄的嘛。」
  「呵呵……因为我没什么机会登场啊,所以也不想错失这种机会。」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着。
  果然还是和这个艾莉丝比较合得来。
  这样一来似乎也没必要事先照会了,两人不如就这么顺其自然随心所欲地破坏比较好。
  「好了。」
  自内心涌上的狂喜乘着血液流窜到全身,雷德稍微转动了一下右手臂。
  尽管害怕吧,或者要逞强也可以,要是表现出敌意也很有意思,若是开始陷入疯狂大笑的话应该也很有趣。不管是喜怒哀乐的哪一种都无所谓。
  内心里想着这些事,看了伊欧·特莉努一眼。
  然而——
  「……嗯?」
  站在五公尺前的伊欧,露出的却不是雷德所期待的表情。
  害怕是害怕,但至少她忍住了。
  或许只是在逞强,但她的眼眸深处透露出坚定的意志。
  确实看见了敌意,但并非出于憎恨。
  现况明明若发狂了还比较轻松,但从她眼中甚至看不到绝望。
  不仅如此,她还根本没在看雷德。
  坚毅的双眸与意志——对着的是艾莉丝。
  「嘉立尔小姐……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这个嘛,随你高兴罗……怎么了?」
  艾莉丝大概只把伊欧的态度看作是虚张声势,脸上仍不改从容的神情。
  雷德暗中保持警戒。
  虽然很不爽,但这家伙八成有什么企图。
  该不会是……?如此心想着朝艾莉丝的胸口一瞥,并没看到埋着那条项链——殉情之刃。既然如此,她到底藏了什么花招?
  「我个人对嘉立尔小姐并无冤无仇。虽然有一次差点被杀掉,但却是那边那个人设计的……」
  她犹豫不决地咬着唇,微低下头,接着又抬头。
  「我跟你无冤无仇。可是,我喜欢狄恩小姐。不是你,而是那位温柔又坚强的狄恩小姐。」
  「真遗憾,我讨厌那孩子,也不打算把身体让给她。」
  「你让狄恩小姐很困扰。虽然她什么也不说,我也不晓得你们变成这种体质的前因后果——可是我还是必须下决定不可。因为要是你杀了我,之后狄恩小姐一定会很伤心。所以……所以我决定要战斗。我要和你……和嘉立尔小姐战斗。」
  「战斗?怎么战?你的意思是至少尽力抵抗吗?」
  艾莉丝开始走向前。
  丢开半月刀,望向竖在地上的其他剑,仔细端详着大剑说:
  「就用这把剑吧?用她所创造出的孩子,杀了她珍惜的东西也不错。」
  然后咯咯轻笑。
  伊欧狠狠瞪着艾莉丝。
  目不转睛地瞪着她,然后将手伸进围裙的口袋,从里面掏出某样东西。
  「这是管家先生交给我的。狄恩小姐也说过,如果碰上什么万一就别犹豫。我也还不能死……我必须等公主殿下和弗格回来才行!」
  她手里拿着的是一个小玻璃管——一根试管。
  以软木塞堵住了封口。
  里头摇晃着红黑色的液体。
  看见那个的瞬间,雷德感觉彷佛有冰锥刺入了背脊。
  装有红色液体的试管。
  记得以前好像听谁说过。是优贝欧鲁还是蒂·琪?
  他马上就回想起来了——怎么可能?
  不可能有那种事。那应该是「她的灵魂所持有的力量」。可是她早已被夺走了灵魂,既然如此就不可能再使用这招了。
  「不,等等……」
  或者是…一
  在灵魂被剥夺之前,就事先抽出来预备的话呢?
  如果为了以防万一而事先预留了几根,而那东西被交到了这个侍女手上?
  「啧……!」
  雷德咬牙。
  「艾莉丝五号」伸出,打算砍断伊欧·特莉努的手。
  但他的行动已经注定晚了一步。
  就是因为脑中曾一度否定「不可能有那种事」,才给了伊欧执行的时间。
  拔开软木塞、将波体洒在地上的时间。
  液体与空气起作用,开始发生近似于燃烧的反应。
  换言之就是宛如火焰,一面发出摇曳光芒,一面飞散于四周。
  伊欧已牢牢闭上双眼。
  雷德也不得不放弃攻击。
  因此。

  直接看见熊熊燃烧的「供牺之血」——那灼烧灵魂火焰的,就只有一个人。

  「咦?啊……呜、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掩面闭上双眼的雷德,听见了难以想像世间会有的女人凄厉叫声。
  倒在地毯上的声音、在地上痛苦打滚的声音、手脚痉挛的声音。
  没办法以视觉确认。一看了就会死。灵魂会被焚烧而成为活死尸。
  不晓得这个状态还要持续多久,因此只能继续忍耐。其他人的状况应该也都和他一样,所以只要守好自身,获胜的机会一定会再次到来。
  当然他也十分清楚,不是只有他在等候胜利的机会来临。
  最后艾莉丝·嘉莉尔总算停止挣扎,安静了下来——察觉到伊欧开始小声地呼唤着「狄恩小姐!」并跑上前,雷德警戒地睁开眼睛。
  火焰已经消失了。
  如同从气息与声音联想到的,眼前伊欧正抱起倒地的艾莉丝。
  该怎么办好呢?他犹豫了一下。要下手只能趁现在。只要伸出「艾莉丝五号」,一刀划过两人的脖子,一切就结束了。
  然而另一方面内心却有别的声音告诉他,要他再等一下。
  假设他一口气把这两人都杀了,遵照吩咐将「特区」破坏殆尽然后回去好了。优贝欧鲁一定会犒赏他吧。谢谢你,不愧是雷德,干得好。他一定是脚边躺着弗格的尸体,身旁随侍着屈服的艾儿蒂米希雅,然后一面笑着违么说吧。
  雷德·欧塔姆当真能这样就满足吗?
  能够回答得出「我也玩得很尽兴」吗?
  再说若就这样直接杀掉,就无法得知「供牺之血」是不是只烧掉了艾莉丝·嘉立尔的灵魂。搞不好伊欧的如意算盘失败了,狄恩和嘉立尔两个艾莉丝都死了。
  他想看看结果究竟会是哪一种。
  他思考着这些……在思考时他不由得发觉到,自己其实期待着狄恩能苏醒。这样一来不就能和她再次厮杀了吗?不就能玩得尽兴了吗——啊啊混帐,说穿了结果我就是这种人嘛。
  在十年前的匍都,「杀戮博士」喜欢拿人体实验炼术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想试验炼术的威力。试了又能怎样?……因为他想用。他想要在实战中、在赌上性命的战斗中使用自己的炼术。
  直到刚才都还想侵犯之后杀了伊欧·特莉努,一定是因为没能和艾莉丝决出胜负,所以才迁怒到她身上,企图藉此来抹消那份郁闷吧。
  那么「杀戮博士」的本质就不该是凌辱,而是战斗。
  「……啥。」
  雷德自嘲地笑了,内心一面对优贝欧鲁感到内疚。
  看来自从昨晚输给弗格之后,郁愤也一直累积到了现在。当时他也是百般不愿地跳下阶梯,其实原本是想战到至死方休的。
  ——抱歉啦,首领。
  观察优贝欧鲁的确很有趣,但话虽如此,把所有好处都留给他享用,自己却只能捡剩菜也说不过去。
  「……那样子实在无法满足啊。」
  艾莉丝缓缓睁开眼。
  与泪眼婆娑的伊欧交换了三言两语后,露出淡淡的笑容抚摸她的脸。
  站起身、望向这里的那双眼眸,就宛如凶猛的豹,散发着凌厉的杀意。
  「回来了吗?艾莉丝·狄恩。」
  「杀戮博士」咧开嗜虐的笑容加以回应。
  「我们重新开战吧!」
  ※
  艾莉丝·狄恩强忍剧烈头痛,狠狠瞪着雷德·欧塔姆。
  昨晚卡尔布鲁克交付给伊欧,用来以防万一的试管——能够灼烧人类灵魂、雷可利的「供牺之血」。她万万没想到事态竟会真的必须用上那个。更别说她其实一点也不指望实际沐浴过后还能平安生还。
  「艾莉丝·嘉立尔」已经不在艾莉丝的体内了。
  她有一种奇妙的确信,那家伙已经死了,如此简单就让灵魂被火焰吞噬殆尽。长年陪她一路走来的同居人,由自己的软弱所招致的另一个自己。既让艾莉丝的罪孽倍增,也承受了丈莉丝一半罪孽的对象。
  若说毫无感慨是骗人的。复杂的情感在内心交织。
  但现在不是沉浸于感慨的时候。
  看样子她们的灵魂似乎并非完全分离,「供牺之血」也对艾莉丝的灵魂造成了伤害。头痛得彷佛脑袋里被人搅拌过,沉重的倦怠感侵袭全身。
  话虽如此,但不能纵容自己屈服于身体不适。因为眼前的敌人还活着。
  雷德·欧塔姆也似乎无意再耍小手段了。
  他高举起右手,让手臂变形。
  下臂的内侧纵向裂开,战裂淫猥地扩散开来。上头密密麻麻画着直线交错而成的复杂纹路——炼术阵。手臂已变化成近似金属板的形状,伸出的五指既像是脚,又像是背着硬壳的蜘蛛,也像是被压扁的螃蟹。
  手背上埋有翡翠制的键器「克拉夫念珠」。
  「……『荆华银岭』(Autumn12)。」
  发动术式之前,宣布了名称。
  「之前本来曾想让你吃上一发,可惜当时被臭小子给妨碍了。」
  编织话语的嘴唇除了残酷之外,还添加了自信。
  那么。
  艾莉丝也摆出身段,直视着对手的眼睛。
  「问你一个问题……那是你所拥有的最强炼术吗?」
  「喂喂,谁会回答战斗对手这种问题?」
  「这不是在试探你。事关炼术师的骄傲……若那就是你的王牌,那我也会拿出相匹配的东西。我身为『魔剑之母』的最后王牌。」
  听闻这句话,雷德的表情变了。
  沉默了数秒之后,他点头。
  「是啊,这个炼术就是我的最高杰作。」
  「明白了。」
  艾莉丝从手腕的手环取出仓库的钥匙——「艾莉丝十一号」。
  插入空间,然后转动。
  从头上落下一把剑。她在空中接住剑柄,把剑换手后举起。
  「……那是什么啊?」
  那把剑的造型之奇特,让雷德甚至不禁皱眉。
  剑的刃幅算稍微有点宽,是一把只有单侧开锋的直刀,全长大约八十公分。有点类似断铠(Falchion)的形状本身与一般武器店买得到的很像,并没有什么显眼的特征。
  奇特的是——刀身。
  整体布满了战裂,外观残破得彷佛马上就要支解破碎。钢材也失去了光泽,四处浮现生锈,简直像是原本被埋在哪个遗迹里然后被挖掘出来。
  「配得上我的『荆华银岭』的,就是那玩意吗?」
  「很遗憾,我这个和你的炼术不一样,并不是最高杰作。两支最高杰作现在应该正在王宫里互相厮杀吧。不过啊……」
  她对一脸狐疑的雷德郑重宣言:
  「『十五号』虽然不是最高杰作,却比最高杰作还强喔。」
  艾莉丝至今为止总共在这世间锻造出了十八把魔剑。
  一号到五号的署名是艾莉丝·嘉立尔,而其中的一号和二号已不在这世上。那两把都是她以最高杰作——给了优贝欧鲁的「十八号」为目标的试作品,但也是失败作。听说交到他人手里没几年后就损毁了。
  六号到十号的署名是艾莉丝·狄恩。这边则是九号已不在世上。那把剑成了她本人以最高杰作——给了弗格的「十七号」为目标的基础。
  十一号是例外,是为了保管魔剑而造的仓库钥匙。
  再来是十二号到十六号。
  这五支是她们彼此盗取对方的技术,又或者在她们各自制造到一半的时候被擅自窜改,结果全变成了分不清作者是谁。就这层意义来说,或许这五支才是名副其实的「艾莉丝」的魔剑。
  只不过两个相悖的意志交缠在一起,势必不会生出什么好结果。彼此互不相让地强调自我,双方效果相乘并失控的结果,就是有时会创造出超越想像的麻烦东西。现在艾莉丝拿在手上的「十五号」,简单来说就是那样的东西。
  艾莉丝·嘉立尔以这把剑试作「十八号」。
  艾莉丝·狄恩想以这把剑试作「十七号」。
  两人所思考的「最强之剑」的原理,这时距离完成已只差临门一脚。但是与理谕的精纯度相反,对于一把剑而言,双方都欠缺考量地灌注了太多的技术。
  「我的——我们的目标简单来说,就是『什么都斩得断的剑』。」
  艾莉丝调整呼吸。
  「这把剑完成时,同时也已经濒临损毁了。我们很清楚,只要使用一次,这把剑就会坏掉,所以从来没有挥动过它。只不过……一旦挥动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我和那家伙都很清楚。再清楚不过了。」
  「哈,求之不得!」
  雷德也面容紧张地笑道。
  「我的『荆华银岭』也不是省油的灯喔。是我至今为止所编的炼术之集大成。」
  「这样啊。」
  「是啊。」
  于是——
  「那么就来试试看吧,『杀戮博士』!」
  「好啊,要上罗?……『魔剑之母』!」
  两人之间迸发出的紧张与杀意、矜持与觉悟的火花达到饱和。
  ※
  「『醒来』!」
  雷德·欧塔姆呼唤咒语。
  产生的毒气对炼术阵起了反应,「荆华银岭」发动。
  一面发出轻脆的铃声,在雷德的头顶上方、边长两公尺的正方形范围内产生出白金色的烟雾。
  就算靠近一点、目不转睛凝视,恐怕也没人能看得出那个的真面目吧。
  那是微小程度形同于水蒸气的刀刃集合体。若不在显微镜下看,甚至就连它有着刀刃的形状都不知道。既无刀锷也无刀柄,单纯只有刃部的短刀,密密麻麻聚集在边长两公尺的正方形之中。
  被这阵烟卷入的东西,将会如同字面意义般遭到粉碎。
  细微的刀刃各自一一肆虐,将触及之物全数斩切。以结果来说,最后将什么也不剩。岩石或铁材等固态物体将化为比沙更细的尘埃、消融于风中,至于生物则血肉、骨头将被彻底搅拌,最终将只化为赤黑的浓雾。
  ※
  「伊欧!」
  艾莉丝呼唤身后的友人。
  「躲到我背后……马上就结束了。」
  托她的福,自己才能再次重振。
  托她的福,自己才能与过去诀别,朝前方迈进。
  流着同样鲜血的同胞。高洁而拥有美丽精神的乱族友人。
  绝对要保护她——绝不会让她伤了一根汗毛。
  艾莉丝有自信,也深信不嶷,不管雷德的「荆华银岭』怎样的术式——现在实际亲眼看到,她大致能够想像;但不管是否如她所想,或甚至超出她的想像——只要那个是炼术,「艾莉丝十五号」就绝不会输。
  将残破的直刃举在身体下段。
  握紧剑柄上的把手。由于两位艾莉丝都同时灌注了术式,因此将会发动的是连艾莉丝本人都不明白结构,复杂化后的炼禁术。
  艾莉丝·狄恩的「十七号」,是将炼狱毒气的密度极尽压缩成具有质量、之后加以固定于现世,刀身本身就是毒气的剑。由于原本是气体,因此刀刃绝不会皲裂或破碎;也由于不会损坏,所以能够斩断一切。
  艾莉丝·嘉立尔的「十八号」,是在刀刃的部位施加了炼术,能将这世间的所有物质变换为毒气的剑。触及刀刃的东西,唯独接触到的部分会被转换成炼狱的毒气、融于大气之间,因此得以斩断一切。
  换言之——作为那两把剑试作品的「十五号」
  仅有一次,能够施放出同时具备了这两把剑特性的斩击。
  ※
  「喝啊啊啊!」
  随着雷德·欧塔姆的一声咆哮,「荆华银岭」开始动作。
  艾莉丝·狄恩无言地挥出刀刃。
  挥出的瞬间,刀身如砂粒般散落、逐渐崩坏。取而代之,斩击的轨道上显现出受压缩后甚至足以物质化的炼狱毒气,全长与剑同样都是八十公分。毒气化作新月形的黑色刀刃,朝雷德一直线飞去。
  白金色的烟雾同样也赶到了艾莉丝面前。如魔王之手般扩展开来,彷佛要将艾莉丝连同周围的空间一并捏溃。
  黑色新月与魔王的手掌冲撞在一起。
  紧接着,雷德惊愕地瞠大了眼——丈莉丝则是充满确信地眯细双眼。
  狄恩创造出的黑色新月,在接触到「荆华银岭」一部分的同时,迸发出声响而破裂。破裂之后化为低密度的物质并扩散,同时开始发挥嘉立尔所灌注的特性。换言之,就是将一切接触到的物质变换为炼狱毒气的术式。
  那彷佛是一阵风。
  「荆华银岭」有如烟被吹散,还原为炼狱毒气而消失。
  「十五号」的刀刃吞噬了那阵毒气后增强风势,就这么吹拂过雷德的身体。
  「哈。」
  接触的那一刹那,雷德笑了。
  「抱歉啦,首领……是我完全输了。」
  「十五号」化作一阵风,穿透了他的肉体。将名为雷德·欧塔姆的存在的一切分解为毒气、使其变化,然后又这么继续将宅邸的大门无声地抹消之后,迎接能将其固定于现世的时间极限,融解于大气之中——带着所有被它吞噬破坏的东西一起。
  之后就连一滴血、一块肉片、骨头的粉末也都没残留在现场。
  艾莉丝朝只剩下剑柄与剑锷的「十五号」投以一瞥,小声地呢喃。
  「谢谢。」
  那是针对过去曾与她共享灵魂的另一个自己。
  蕴含着怨恨、诅咒、憎恶、一切的负面情感,以及些许的爱情。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4-4-27 15:21 编辑


第七章  于临终的剑戟孕育鲜血
  通往王座大厅的螺丝阶梯既漫长又安静,只回荡着两人的脚步声。
  四天前,两人也爬上了同样的路。当时是急奔而来所以呼吸紊乱,因此连吸进了空气问混杂的浓烈脏器腥臭却连皱眉的时间也没有。
  从上方飘来的血腥味,经过了四天还是挥散不去。
  明明天花板和墙壁都已崩坍,整个直通天空了,却连风的流动也无法带走死亡的残滓。
  爬完全数阶梯,来到门前。
  巨大得甚至得抬头仰望,对开的门——在优贝欧鲁来袭时,彷佛纸被剪刀裁开般俐落地被斜砍成两半,早已不复应有的形影。
  在那扇坏掉的铁门另一侧,他们就在那里。
  一认出弗格和艾儿蒂,便笑道:
  「……这里将来也得进行修缮才行呢。」
  两人踏入传来声音的王座大厅。
  「我打算把这里重建成与新国王相匹配的地方。这样任由风吹雨打实在无法让人静下心呢。搞不好干脆整座城堡重建也不错。」
  边听他打诨边走到大厅中央。
  来到相距五公尺处停下,弗格回话:
  「说得也是,有必要整修一下……只不过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理查德殿下。你该待的地方不是这里,而是在坟墓底下,地狱的业火里。」
  「简直像是戏剧中的反派角色会说的台词呢。」
  像在作戏的人反倒是你才对吧?弗格在内心苦笑。
  墙壁崩坍,天花板崩落,如今已成废墟的房间——优贝欧鲁就镇坐在中夹,过去汤马斯国王的宝座上。
  看起来既狂妄又矫揉造作。
  宝座整体都带有皲裂,靠背的一部分还剥落了,已不复昔日的光彩。倚在座椅脚边,一身魔女装扮的少女更助长了他戏剧化的态度。
  蒂·琪·莱姆。
  脸颊上化着泪珠型的妆,使她看起来也像个宫庭小丑。
  有着中性五官的人造人坐在宝座上,身旁随侍着魔女,看起来实在像极了什么舞台剧。
  「弗格以及艾儿蒂米希雅公主殿下。」
  优贝欧鲁并未起身,依旧手肘倚着扶把、撑着脸颊说道:
  「欢迎莅临我的城堡。」
  挑衅似的发言不知是想激怒他们,或者真的游刃有余?八成两者都有吧。现今他的立场是胜者,是他在「奉陪」弗格他们。
  但这边当然也不会因为这点程度就失去冷静。
  很神奇地,弗格和身旁的艾儿蒂都很冷静。虽不知赢不赢得了眼前的对手,但对于战斗一事并未抱持任何一丝不安。
  「我听雷德说了,你好像得到了很有趣的力量嘛。」
  「有不有趣全看你决定了。」
  「关于『艾莉丝十七号』,早就在我的预料范围了。自从艾莉丝·嘉立尔躲起来之后,我就在猜想会不会变成这样了。我在意的是你的炼术知识……是从哪得到的?难不成找到了罗兰的工作室吗?」
  优贝欧鲁的问句里多半夹杂着嗜虐的色彩。这家伙依然还对错误的推断——罗兰创造他们人造人的理由信以为真。所以八成只认为他们明明是为了让父亲利用而生的孩子,却无耻地跑去父亲的墓地里捣乱了吧。
  弗格笑着回答他:
  「我们的父亲不是你所想的那种人,就这么简单而已。」
  没有义务全部告诉对方。
  只不过任由对方嘲笑果然还是让他不太服气。
  「他的器量才不像你一样。像你这种思考肤浅、自以为是地发表什么『完全的存在』理论的人,永远不可能比得上他。」
  「……哦?」
  就算是优贝欧鲁,也难得严肃了起来。
  他挑起半边眉毛,缓缓站起身。
  「被你说得这么果断,让我不禁好奇起来了。可是就凭你那个力量……又能与肤浅又自以为是的我对抗到何种程度呢?」
  「啊哈,要开打吗?优贝!」
  蒂·琪开心似的发出柔媚的叫声。
  「坦白说,四天前的你实在无趣至极了,简直可说是让人扫兴。所以我很期待,今天的你究竟能将我逼到何种程度?」
  「盗用别人的力量有什么好得意的?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
  弗格抽出腰际的刀。
  「艾莉丝十七号」——「魔剑之母」托付给他的漆黑之刀。
  「不是盗用,而是留在你们身上只是暴殄天物,所以我才替你们继承。还有我不是得意,而是变成了完全体。」
  优贝欧鲁也拔出腰间的长刀。
  「艾莉丝十八号」——「魔剑之母」所赐予的纯白之刃。
  「艾儿蒂!」
  弗格呼唤身后的少女。艾儿蒂点头,退后了一小步。袒裸的背后浮现图案,朝空中蔓生出炼术阵。
  「蒂·琪。」
  优贝欧鲁也呼唤脚边的魔女。蒂·琪回应了一声「嗯!」便跳上宝座的扶把,让黑色的斗篷随风飘扬,露出戏谑的笑容。
  面对反手握着弯刀的弗格,优贝欧鲁的举止倒是一派自然。
  慵懒地提着半透明的白刃伫立着。
  装模作样撩起头发、弯起嘴角的他,还是老样子散发着诡异又深不可测的气息。让人可以预想到不管朝哪边进攻都会被他一剑劈开,而且有种似乎任何攻击对他都不管用的错觉。背脊因颤栗而发冷。但是——要是被他的气势给震慑,那么接下来就没戏唱了。
  「尽管放马过来吧。先来小试身手一下。」
  首先就让他那张游刃有余的表情转变成惊愕吧。
  弗格身体一沉,深呼了一口气,然后在呼气的同时双脚使力。
  手握紧「艾莉丝十七号」剑柄上的把手。
  衣服底下已经事先设好了炼术阵,一碰到高浓度的毒气就会立即起作用,强化肌力、反射神经、视力、听力、于战斗中所需求的一切身体机能。
  「……我要上了!」
  向前踏一步,弗格直冲而去。
  一面拉近距离,由下段使出纵身往上跃的一闪。想当然,优贝欧鲁做出了确实的反应,他稍微举起手臂,将白刃置于弯刀的路径上。
  他一定是明明躲得掉,却还故意去接这一刀。首先他想比较武器的性能。
  「艾莉丝十八号」,半透明又带点浑浊的奇妙刀刃。
  过去自己不仅无能为力地看着爱刀被一刀两断,连腹部也被捅了一个洞的记忆在脑中苏醒。不过关于那玩意的构造,昨晚已经听艾莉丝本人讲解过了。
  它的特性就是能将现世的物质转换成炼狱的毒气。
  换言之,它的构想与一般的炼术完全相反。被那把白色刀身触碰到的东西,哪怕是钢铁或岩石、血肉或水分,无视乎硬度或强度都会被分解成炼狱的毒气。恰好就像是将炼术创成的幻想物质还原为大气——像「消失点」一样。
  因此由旁人眼中看起来,才会觉得好像势如破竹地将物质给斩断。
  理论上看起来像是无法防御的斩击,但当然绝非万能。
  它的缺点在于这个炼禁术所能生效的对象及范围。
  能够发挥如此特性的就只有刀身的刀刃部分,仅仅只有数公厘。因此就跟实际的刀子一样,就算以刀背去触碰也斩不断东西。而且将广范围物质换置成毒气、藉此让对象消失,这种特技也是不可能办到的。
  此外,对于大气——氧气、氮气或二氧化碳之类的气体也不起作用。因为大气一旦消失,刀刃便会产生真空,如此一来也会伤及使用者。
  还有另外一个缺点。
  将接触的对象转换成毒气,藉此破坏聚合并加以斩断——由于特性如此,因此对这把刀来说,有一种绝对斩不断的东西。
  说穿了就是它在破坏时所产生的副产物,那个物质就是——炼狱的毒气本身。
  长刀与弯刀彼此碰撞。
  「什么……」
  优贝欧鲁诧异地瞠大了眼。
  锵——发出高分贝的尖声,「艾莉丝十八号」停止行进。
  弗格使力,刀身被往上弹开时顺势掘了优贝欧鲁的侧腹一刀。
  「呜!」
  刀刃就这么刺进躯体的深处。
  就算是对方也不得不起了反应。身体一扭,向后大幅跳开回避了斩击。
  伤口大概深约五公分吧。以常人来说算是重伤,不过优贝欧鲁有「消失点」。他立刻让「克拉夫念珠」召唤出毒气来吞噬,强化恢复力。
  溢出的血一下子便凝固,再过几分钟后伤口大概就愈合了吧。过去曾是自己的专属特权被他人使用,实在教人心有不甘,弗格内心气得咬牙切齿。
  「那个……该不会……」
  优贝欧鲁一面向右拉开两步距离,一面瞪着弗格手中的黑色弯刀。
  「原来如此,『艾莉丝十七号』……原来是那样的啊。」
  该说不愧是优贝欧鲁吗,当下立刻就看穿了。
  将炼狱毒气本身固定于现世,再加以压缩、物质化来作为刀身所锻出的剑。
  就算是「艾莉丝十八号」,也无法将原本就是毒气的东西再转换成毒气一次,当然也就无法加以排除后继续挺进,因此刀与刀便碰撞在一起。
  而想必以炼狱毒气本身作为刀刃,其优势绝不会仅此而已。
  「……『醒来』。呜咽哭泣/白之咎!」
  优贝欧鲁眯起眼,咏唱出简短的咒语施放炼术。一方面是为了牵制弗格好让他无法追击,同时也是在中距离下掌控主导权的一击。
  在空中出现冰刃,三根「冻矢」(Ein3)朝弗格射出。
  既非无法闪避的速度,数量也不多,八成是故意的。大概打算趁弗格闪身回避时拉近距离吧。那么就故意违逆他的期望,让他这招转成我方的攻击吧。
  箭矢飞来的前一刹那,「艾莉丝十八号」轻轻挥了一下。
  呼应使用者「防御」的意志,刀身表面浮起复杂的纹路——也就是炼术阵。以刀身为原料,即时发动炼术。
  「障壁」在弗格眼前展开,在空中挡下了「冻矢」。
  若与雷德战斗时发动的「亿之剑骚」是为了攻击的自主发动术式,那么这个则是为了防御的自主发动术式。它的设计是刀身表面已事先描绘好了术式,能对应状况而浮现。这种设计是由于剑本身就身兼键器与支撑炼术阵的基座,因此才能够办到。
  「冻矢」顿失威方后落地。弗格就这么再次走上前。
  这次不是斩击,而是使出突刺。瞄准心脏的同时并发动「亿之剑骚」。
  刹那问,优贝欧鲁目中无人地笑了。
  这次换成弗格讶异得瞠目结舌。
  就在弯刀的刀尖几乎触及上衣的瞬间,优贝欧鲁的身体从他眼前消失了。简直就像见到了魔术或幻觉一样。想当然攻击挥空了,临时收不回力道,脚步也跟着踉跄。看丢了对方使得弗格背脊彷佛冻结。扎稳脚步重新站好姿势,回头并让视线巡逻周遭。
  优贝欧鲁的身影出现在弗格的斜后方,距离约三公尺。
  而在他的身后,戴着尖顶帽的少女正在笑,身上的黑衣随风摇摆。
  「蒂·琪·莱姆吗……!」
  是她的术式。
  是藉由连结空间进行了瞬间移动吗?那是以什么样的原理办到的?
  当然,没有时间让弗格解惑。
  优贝欧鲁与蒂·琪的身影再次消失,同时身后察觉到气息。
  弗格紧急转身,挥出弯刀的同时压低身体。虽是盲目的牵制,但至少能在遭到出其不意之前行动。可是想必对方也不会乖乖待在同一个地方。
  第三次消失,然后又出现。
  这次就在弗格的旁边两公尺。对方向前跨跃一步拉近距离,进入攻击体势。
  「艾儿蒂,全方位放出『利刺』!」
  以「艾莉丝十七号」接下横向挥来的一闪,弗格放声叫道。
  才刚挡下攻击,优贝欧鲁的身影又再次消失。
  是打算再从别的地方突袭吗?
  但绝不让他得逞。同样的招式来第四次,想让人不察觉他的模式也难。
  他们使用的大概是飞跃空间来移动的炼术吧。
  换言之他们从这个世界消失的时间应该不到十分之一秒。既然如此就不要以点而是以面来攻击,那他们不管想瞬移去哪里都逃不掉。
  「……『利刺』!」
  在后方、房间角落待机的艾儿蒂大叫。
  扩大的炼术阵,在空中创造出了数十个有着尖锐前端的幻想金属。
  漫无目标地对着王座大厅的全体空间放射。
  弗格蹲下身体,张开「障壁」保护身体不被艾儿蒂的炼术伤到。
  然后如他的预想,两名敌人无法持续消失,在金属片的狂雨中现身。
  「呜……!」
  优贝欧鲁啧舌,使出了「消失点」。挥手的同时,直逼眼前的「利刺」被还原成炼狱毒气而消融。
  攻击本身虽然失败,但弗格却在内心笑了。
  从他们出现的地点来看,让他确信另外一项推测也是正确的。
  ——这个炼术能连结的空间,八成只有固定的座标。
  换言之,消失地点与出现地点虽然看似自由自在,其实是事先便已决定好的。
  经过一连串攻防,优贝欧鲁有几项行动能够证明这件事。
  首先是在「冻矢」射出之前卜——他看穿「艾莉丝十七号」特性的时候。他为了拉开距离而向右移动了两步。不是向后或向前,而是向右。仔细回想,当时他不就是在往「能使用瞬间移动炼术的地点」移动吗?
  由此消失又现身的第一次移动,格外显得不自然。
  优贝欧鲁现身在弗格的斜后方三公尺。为何是那种不前不后的位置?要是从弗格的死角出现加以攻击,肯定能趁他不备。
  接着他更是寸步未移,使出了第二次瞬间移动。
  这次是弗格的背后。可是重新回想,那个点是优贝欧鲁他们「最初消失的位置」。消失身影引发弗格混乱,从斜后方出现令他回头,然后又回到原本的位置——换言之只不过是弗格自己转过身把背露给敌人看。
  这样的伎俩可以说非常巧妙。
  可是巧妙得太过头,反而成了让他对第三次瞬移产生狐疑的契机。
  第三次出现在他的正旁边两公尺的距离。这时为何必须拉开距离?既然能自由移动的话,只要再一次从死角、而且是长刀的刀程可及范围出现不就好了吗?之所以没那么做,不就是因为办不到吗?于是他才怀疑能使用炼术的座标,该不会是事先固定好的?
  至于第四次虽然是之前没出现过的座标,可是藉由艾儿蒂的「利刺」攻击,其结果让弗格的推理变成了确信。
  他们没办法利用第五次瞬间移动来回避。
  虽然「利刺」对着王座大厅展开平面攻击,但也并非没有能躲过攻击的地点。那就是炼术发射地点后方,或者攻击范围外——简单说就是艾儿蒂的背后,或者王座大厅上空。
  只要一出现就马上再一次移动,时间应该就够躲开了,可是他们却没这么做。他们办不到。艾儿蒂虽然靠着墙边,但并非完全背倚着墙。为了展开炼术阵,她拉开了约一公尺半的间距。上空更是不用说,由拎天花板崩塌,状态甚至还看得见天空。
  艾儿蒂的背后或上空,两者都没有能让他们移动的地点吧。因此当优贝欧鲁再次出现后,就只能以「消失点」来进行防御。
  不管怎样,只要看穿了伎俩,就能够思考出对策。
  要想即时发动如此高级的炼术,应该需要大规模的仪式才对。
  记得以前曾听雷德说过,蒂·琪·莱姆的斗篷内侧画有分割的炼术阵。想要使用的时候,只要拉动斗篷让炼术阵接合就能让仪式完成。
  但光是这样还不够。
  所谓的空间跳跃,就好比画在一张纸上的两个点,若要让点与点重叠,不是在它们之间拉起一条线,而是要将纸本身摺叠起来。那么,为了指定应当重叠的「点」——也就是指定座标,应该还需要别的炼术阵才对。
  蒂·琪在斗篷内侧执行的,终究只是打开通往异次元空间的洞口的炼术。还要再加上作为出入口的门上所设置的炼术,这个瞬间移动才算大功告成。
  能想得到的就是地板下了。
  这间王座大听,地板是以正方形的板状大理石铺成的,要动手脚很容易。
  弗格对着背后大叫:
  「艾儿蒂,再来一次『利刺』,只要创造出来就好!」
  「知道了!」
  由于炼术阵还在所以反应很快,许多的金属片马上就出现在她的四周。
  弗格向后退开一大段距离来到艾儿蒂身边,开始编织「追加的炼术」。
  「迷失而封闭的七色东风/贯穿悲哀的四季南雪/侧耳倾听忧郁的一隅北雨/聚集到西方/……」
  口中念着咒语,右手指尖描绘出轨迹操控「利刺」。
  金属片遵照弗格的指示朝向上空——飞上空中之后——
  「……/于是/九十九/狙击暗夜/!」
  如同雨势般,垂直对着王座大听的地面落下。
  「咦,骗人……!」
  铁青着脸惨叫的是蒂·琪·莱姆。
  铺在王座大厅的大理石地砖,被「利刺」确实地——贯穿了。
  只要穿出小洞就够了。只要一条线、图形的一部分有了缺陷,炼术阵就无法正常运作。
  虽然不晓得是画在哪块地砖下,不过约三分之二的地面都被刺伤了。如此一来瞬间移动应该就大幅受限了。
  插在地面的「利刺」在尽完职责后,马上就融入现世的大气之间消失了。
  蒂·琪目瞪口呆,视线紧盯着地板,烦恼似的颤抖着嘴唇。
  由她那模样看来,推理似乎是正确的。
  「这么一来应该就无法瞬间移动了。」
  弗格故意说出来。
  端看对方的态度,他将进行最终的判断。
  优贝欧鲁的反应——就某种意义而言很家他的风格。
  也就是感到可笑似的扬起嘴唇。
  「……有意思。」
  明明伎俩被破解了,他却反而对此感到高兴。
  「呵呵……咯咯、哈哈、哈哈哈哈!有意思,太棒了!根本超出我的期待啊!真庆幸你能变得如此厉害回来!」
  他夸张地摊开双臂加以称赞。但即便如此,依旧不改抬着下巴睥睨弗格的眼神。
  大笑了一阵之后,缓缓深呼一口气继续说道:
  「原本我估计大概连这个『箱庭的人偶』都还用不上,战斗就会结束了。在地板缜密设下的机关,我是以派不上用场的前提装设的。结果你瞧怎么来着?非但并非用不上,而且是才刚开始战斗就立刻派上了用场,甚至还一下子就被破解了。」
  与说出的话语相反,语气中感觉不出懊阳。
  换言之,他还很游刃有余。
  不过当然,弗格也不可能只因破解了一个伎俩便就此大意。
  优贝欧鲁有「消失点」。既然我方的主力攻击手段是炼术,那么就无法否定在前提上已处于劣势。该如何颠覆劣势——方法虽然是有,但是必须先尽可能挫败对手的伎俩才行。重点是要将他逼得不得不仰赖「消失点」来战斗。
  除了瞬间移动炼术之外,他恐怕还设下了其他几种陷阱吧。虽然已藉由转生获得了强大的力量,但他原本就是这种个性的家伙。
  紧抿着唇、摆好备战姿势,提防着对方下一步会采取何种行动。
  结果优贝欧鲁却突然放松身体,耸耸肩后表情。
  「话说回来,还真伤脑筋。」
  他蹙起眉头,一脸悲伤,佯装出彷佛真的很困扰的态度。想当然看也知道是假的。但让人不懂的是,为何在这时候做出这种演技?
  「蒂·琪·莱姆,看来你的力量帮不上我的忙。坦白说我很失望。亏我是那么地期待……实在只能说太遗憾了。」
  这也很明显是谎言。
  蒂·琪低下头。没办法窥见她帽沿下的表情,但这应该也是配合着优贝欧鲁,佯装出内心受伤的样子吧。
  ——为什么?
  为何连她都要跟着演?是想骗弗格和艾儿蒂掉以轻心吗?不可能。用膝盖想也知道不可能会上这种瘪脚戏的当。
  那不然这场三流戏码究竟是为了什么、演给谁看的呢?
  优贝欧鲁仰望天空。
  满脸悲叹的愁容,彷佛在诉说他已束手无策。
  接着将脸缓缓转向一旁,说穿了就是无视战场、遥望着远方。
  他的神情再次变化,由悲壮转变成恳求。
  直到最后,弗格和艾儿蒂还是没能发觉他的意图。
  远处响起火药爆炸的声音。
  与此同时。
  「……呜!」
  一阵冲击窜过弗格的右脚大腿。
  不是出于被打或被砍,而是一种彷佛被灼烫的针刺入的热度。伤口是点状的。
  换言之,是枪击。
  「是从哪里……!」
  紧急弯下身观察四周。由气息来看,那两人并未做出什么。虽然一度怀疑是不是他们使用了残留在地上的瞬间移动炼术,但也不可能连一根手指都没动就做出攻击。如此一来,就是来自远处、第三者进行的直接攻击了。
  能够瞄准这里的建筑物——有了!
  刚才优贝欧鲁投出恳求视线的方向,有一栋建筑物。
  那是艾儿蒂的居所,也就是艾尔莎王妃的慰灵塔。
  虽然终究只是为了表面做个样子,但塔楼顶端有着一间慰灵用的小房间。不用说,当然有楼梯可以通到那里。小房间与这里的直线距离大约五十公尺吧。由于王座大厅的墙壁大半都已崩坍,所以没有遮蔽物,是个适合狙击的好地方。
  射手八成是妮娜·斯雷吉吧。绮莉叶说「已经让她无法再战了」,因此他们也就对此大意,而没将她算进敌方阵营。
  可是就算说要让妮娜狙击,又为何要演那种戏码?若说是为了吸引弗格的注意力也太不对劲了。
  似乎察觉到弗格的疑惑,优贝欧鲁看向他。
  「在我们之中,只有她一个人是『正常』的。」
  表情虽然还在认真演戏,但声音已恢复原状。也就是打从心底感到愉悦——当然,没聪见对话,妮娜光从远处看也不可能会知道。
  「操控像那样的角色实在很有趣。如果只是照一般方法骗她是不行的……一旦她本人发现自己被骗,爱恨就很容易被颠覆。所以要反其道而行,先舍弃她不管。舍弃她、等到她绝望之后,再给她一丝曙光。那就是刚才演戏的用意。」
  光听他的说明,情报实在太少,让人难以理解。
  不过由此来推断,妮娜·斯雷吉对于是否该继续当优贝欧鲁的同伴,内心应该抱持着纠葛。仰慕他,相信他的行为是出于善良与正义,因而追随他——但却在某个阶段看穿了真相。
  「当然,她会不会站在我这边是一个很大的赌注。她也很可能会反过来攻击我们,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不过以结果来说算是成功了。」
  恐怕得知了真相而感到绝望的她,还是又被优贝欧鲁玩弄于掌心了。
  不,正因为一度令她绝望,所以才得以操控她。
  刚才的演技,换言之就是在让她选择要将枪口朝向哪边。以悲壮的神情诱她同情,以依赖的神情肯求她,结果再次成功欺骗了她。
  虽然怀疑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吗,但就因为办到了,因此也才觉得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真是个可怕的家伙。
  弗格戒备着塔楼。自第一发攻击后已经过了十几秒,下一发差不多该来了。
  紧接着,第二发枪声响起。
  弗格紧急退开,脚边留下了被打穿的弹痕。
  能躲过实属侥幸。虽然能以身体强化术式察觉气息,不过绝大部分的因素则是狙击并不准确,而且子弹里也没有施加炼术。
  蹙眉的同时,弗格暂时先后退到了艾儿蒂的「障壁」范围里。这样虽然会把主导权让给敌人,但也无可奈何,必须思考包含妮娜在内的对策才行。
  优贝欧鲁让蒂·琪退后,甩了一下手中的白刃,散发出讥嘲的气息。
  弗格瞥了一眼脚上的伤,不禁咬牙切齿——
  ※
  在艾尔莎前王妃慰灵塔最顶楼的小房间里,妮娜·斯雷吉深深叹了口气,将第三发子弹填入枪中。
  错失了两次猎物,令她焦躁地紧咬下唇。
  明明是瞄准头部,结果打中的却是大腿;瞄准肚子却打在脚边。虽然第二次对方也心生戒备,可是第一次对方明明就毫无任何防备——
  这里距离王座大厅也才仅仅五十公尺。若是以前,她相信这种距离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打中。不过看来那是她过于夸大且傲慢了。别说闭上眼睛,她也只不过是失去了惯用眼,结果子弹就打不中期许的地方。更别说她使用的不是滑膛枪,而是射程更远、弹道更稳定的来福枪,结果却还是没能将对方一击毙命。
  恐怕自己已无法作为狙击手东山再起了。
  即便藉由炼术提升了视力,但是否以惯用眼瞄准,两者的精准度也有误差。若累积训练的话或许能克服误差到某种程度,但终究也仅止于「某种程度」。右眼还健在时所能达成的领域,如今她就算花上一辈子也再无法构到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非得从这里开枪击毙敌人才行。
  妮娜大约是从半小时前才窝进这间小房间里的。
  而直到数分钟之前,她都还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该做什么。虽然来到王宫、来到塔上,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具体目的。
  四天前——匍都被幻兽践踏的那一天。
  打从妮娜自蒂·琪嘴里听说她已被优贝欧鲁舍弃,她就一直漫无目的地徘徊街头。也没有好好处理右眼的伤势,不吃不睡,脑中也一片空白,她自己也不记得这几天究竟是怎么度过的。内心就只有甚至将一切思考屏除出脑海、压倒性的深刻绝望。
  那个人是正义,她一直都信以为真。
  一直以来都相信,跟随他的自己,走的是值得骄傲的光辉大道。
  然而那一切全都错了,优贝欧鲁原来就是将幻兽放到街上、虐杀市民的重罪之人——妮娜只是被他利用,一旦用毕就被舍弃。
  连她自己也不晓得,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如何徘徊的。只不过,在她茫然若失时听见的街坊传闻,不知不觉残留在她记忆的一隅。或许是她在绝望之中下意识地渴求重振之道也不一定。
  市民们的意见分成了两派。
  也就是——名叫优贝欧鲁的男人是企图颠覆国家、入侵王宫的大罪人。而另一派意见则是——被他逮捕的理查德亲王才是觊觎王位、弑杀陛下的始作俑者,优贝欧鲁则是欲阻止他的救国英雄。
  妮娜的内心实在过于渴求逃离绝望,进而不知不觉心生混乱。
  她变得搞不清楚了。
  蒂·琪告欣她,是优贝欧鲁创造了幻兽并放生到街上。
  另一方面,却有人说是优贝欧鲁打倒了袭击城堡的鸟兽王。
  若是这样的话,他又为何亲手杀掉了自己创造的怪物?
  她也听说那怪物是理查德亲王创造的。
  这么一来和蒂·琪所说的就不符合了。
  为什么蒂·琪要说那种话?是有什么企图吗?
  她愈想愈不明白。究竟哪里是真实,哪里是虚假?自己至今是都在助纣为虐,还是在行使正义呢——
  这样的困惑以及渴求真相的心情,促使妮娜前往王宫。爬上慰灵塔一半出于偶然,一半则是注定。她没有勇气直接问优贝欧鲁。王宫内部由于正展开战斗,所以似乎进不去。她身为狙击手的本能使她选择了这里。简单来说,视情况而定,妮娜打算杀了优贝欧鲁。
  王座大厅里有他和蒂·琪。
  而与两人对立,理查德饲养的人造人,以及受诅咒的第一皇女也在。
  该狙击哪一方?还是两边都该狙击?或者两边都不要下手,就这样看到落幕?一面将脸和枪口探出小窗,内心一面迷惘,最后优贝欧鲁被逼进了死胡同。腹侧被砍一刀,炼术遭到破解,脸上表情彷佛在说万事休矣。
  然后。
  他对蒂·琪露出十分遗憾的表情,接着像是恳求援手、像是知道妮娜在,将视线投来这里的时候。
  她清楚地顿悟了什么是真相,为了救优贝欧鲁而扣下了扳机。
  她认为四天前蒂·琪所说的话是为了要独占优贝欧鲁。
  果然王家才是敌人,他才是救国英雄。她如此确信。
  换言之也就是——
  妮娜·蕾娜·斯雷吉无法舍弃自己的初恋。
  ※
  勾在扳机上的手指正打算射出第三发子弹。
  虽然来福枪的手动枪机构造很适合速射,但是装填下一发子弹再怎么急也要两秒。要不是她意识着分秒必争,不然恐怕五到十秒都跑不掉。
  因此在子弹射出后,这家伙——妮娜就会成为无防备的状态。
  一瞬间心生迷惘。究竟是不是该等到她射出子弹后再加以攻击?
  可是从这里看不见王座大厅的状况。接下来妮娜开枪射出的子弹,或许将成为决定输赢的关键。
  结果终究还是无法割舍这个可能性,于是决定在她射击之前先发制人。
  由于上塔顶时使用了「女郎蜘蛛之笼络」,因此才能扼杀气息和脚步声来到这里,但接下来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正当压低身体、静静吸了一口气,打算冲出去时——
  「……呜!」
  妮娜·蕾娜·斯雷吉以堪称狙击手特有的天性——也就是第六感察觉到身后的气息,将枪口抽离窗边,直接连同身体转向身后。
  一看见这边的脸便发出惊呼。
  「……人造人。」
  因此——在通往小房间的阶梯、一爬上来的位置的角落,绮莉叶啧舌。
  「……哈,真有你的。」
  糟了,心中暗叫不妙。
  本来打算从背后刺杀她就能了事,结果却变成了麻烦的局面。
  一瞬间面露讶异,妮娜马上便目露凶光瞪着她。
  「你的气息远比荒山野兽还要紊乱。」
  面对夺走惯用眼的始作俑者,态度想不带刺也难。
  「野兽?还真敢说。你好像自以为是猎人,不过现在的你也只不过是头温顺的家犬罢了……看样子只挖走你一只眼睛好像不太够。」
  不管怎样,既然对方回头了也没办法。
  绮莉叶挑衅地说道。如此一来应该多少能提高己方的胜算吧。
  背后流下冷汗。
  四天前与她对峙时也是同样状况。不过状况也只是看起来相同,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反倒是一切情势都对绮莉叶不利。
  首先是狭窄的空间。
  记得当时是在集合住宅屋顶,宽敞的空间足够让她打带跑。相对之下,这个小房间顶多长宽各三公尺,这么窄的话很容易被敌人锁定。
  再加上她的枪,正确来说应该是子弹。
  要是枪里装的子弹灌有炼术的话,绮莉叶已经没有防卫手段了。可以肯定在张开「障壁」之前,对方就会先扣下扳机。
  而最大的不利就是绮莉叶的身体。
  失去「群体」之力,如今她已无法增殖,没办法再用以往习惯的战术了。不仅如此,还可以说一切的不利都建立于这个原因上。就算房间再窄,也不知道子弹里有没有炼术,但只要有「群体」问题就迎刃而解。
  当然,她不打算为此懊恼。绮莉叶就是对这一切已有心理准备才来的。
  只不过问题在于——赢不赢得了。
  握着短刀的右手更施加了力道。原本她打算从对方身后接近,再用这把刀一口气割断脖子。因为是在市场上买的便宜货,想要灌注炼术的话则稍嫌不够坚固。不如说,现况已没时间让她使用炼术了。
  「人造人,问你一件事。」
  枪口对准这里,妮娜眯起剩下的一只眼。
  「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应该不是站在王家那边的吧?」
  「哈。」
  听了这问题,绮莉叶不禁失笑。
  虽然不晓得她到底是听优贝欧鲁说了什么——由状况来看,她很可能是被屏除在战力之外了——但她问的问题还挺一针见血的嘛。
  「是呀。」
  蹙起眉,自嘲地扬起嘴角。
  「到底是为什么呢?连我自己也搞不懂。」
  其实她本来是想默默消失离去的。
  归根究柢,就像妮娜所说的,她和弗格是处于敌对的立场。虽然后来顺理成章暂时一起行动,但根本没义务奉陪到这种地步。
  她对优贝欧鲁确实是心怀怨恨。不但被利用,甚至还被夺走了力量,会恨他是理所当然。但若问她这就是动机吗?答案为否。
  那又是为什么?
  绮莉叶扪心自问,结果脑中浮现昨晚偷听到的对话。
  那女孩心怀期待地说着,想和大家一起永远笑着活下去。
  和弗格、伊欧、理查德叔父,还有绮莉叶一起。
  而那家伙也开心似的回应。
  听起来真不错——他这么说。
  「真是的,到底是为什么呢?」
  绮莉叶的口吻,令妮娜不禁讶异地皱眉。
  「那些家伙想得太天真了。只身闯进王宫、潜入王座大厅……一定也没想过会不会有伏兵吧?真是笑死人了。」
  然而那个伏兵——也就是眼前这个女人,另一方面也是绮莉叶下手不够彻底而招致的结果。
  「可是啊,正因为这样……」
  没错,正因为这样。
  就是因为他们太天真。
  自己下手太天真。
  不管是他们或她自己,都实在太过天真了。
  「……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身段一沉,双脚使力。
  过于明显的杀气,促使妮娜扣下了扳机。
  接下来,一切在一瞬间开始,也在一瞬间结束。

  压低身体向前纵身一跃,绮莉叶先是大幅跳向了左边。
  在狭窄的空间里,原本绮莉叶打算出其不意,但妮娜没有被迷惑。
  着地的同时,在她想要转换方向的刹那间,枪就发射了。
  砰!回荡在小房间里的枪声刺激着耳膜。
  同时她感到一阵冲击。虽然伸出手试图阻挡,但爆炸系的炼术却发动了。
  规模很大,从手臂到侧腹,身体大半边被子弹贯穿并炸开。
  冲击的力道使得身体向后仰,但绮莉叶的嘴唇却描绘出了弧形。
  先跳到左边,那么接下来就换右边了。
  朝右边跳上前的她,将右半身挺向前。
  心脏在左侧。只要以右半身承受伤害,再来只要保护好头部,就不会立即丧命——
  妮娜惊愕地瞠圆了眼。
  因为绮莉叶理应右手和侧腹整个都被炸飞了,却没有停止前进。
  而是扑倒似的撞进妮娜怀里。
  使尽力气握紧左手中的短刀刀柄,先是向前刺入,然后往旁边挥开。
  来自斜下方的一闪,绮莉叶的刀刃深深斩裂了妮娜的咽喉。
  「咳……噗!」
  动脉血沫横飞地喷出大量鲜血——从妮娜的脖子以及绮莉叶的右肩。
  落地的枪枝在慰灵塔发出声响。
  妮娜,蕾娜·斯雷吉的独眼瞳孔放大,身体朝前倒地。
  身体丝毫没有防御冲击的迹象。正脸朝下,惨不忍睹、宛如断线的傀儡人偶——

  「哼……活该。」
  冷眼斜视脚下,脸上浮现嘲笑,绮莉叶背倚着小房间的墙壁。
  见妮娜的身体再也没有动静,于是她也慢慢跌坐在地。
  真是好险。不过情况没有她想像的那么惨。
  万一子弹里藏的是其他炼术——比如像「女郎蜘蛛之吻」这种以束缚为目的的炼术,情况可能就变得更凄惨了吧。
  不过当然,就算真是那样,她也有把握能不惜任何手段杀掉对方。只要不会即一毙就不是问题,毕竟她早就已经习惯舍身攻击了。

  但总之结果胜利了,所以她毫不后悔。
  「哈……」
  一面呼吸不顺地喘息,她一面担心身后,墙壁的另一侧。
  不知王座大厅现在的状况如何?她都已经帮到这种地步了,没赢的话可就伤脑筋了。要是敢输,绝对要痛揍他一顿。
  「……『醒来』。」
  发动缠在手上的「克拉夫念珠」。幸好是戴在左手,她心想。万一戴在右边,现在已跟着手一起被炸飞、散落一地了。
  「升……高/舞动/收……缩/于……夜晚。」
  将短刀的尖端伸向窗外,咏唱咒语。
  只是发出强光和声音的简单炼术,单纯只是信号。虽然没有事先知会,但对方应该能察觉吧——塔上已经没有狙击手了。
  绮莉叶口吐鲜血。不知是伤势还是毒气使然。
  哪一种都无所谓了。
  只不过,涌上喉咙、近似铁锈的味道实在很适合自己。
  洋溢四周的花香味,很像那女孩散发的味道。
  这两种气味掺杂在一起,不知为何令她很高兴。
  闭上双眼。
  事到如今,就算睁眼也看不见东西了。
  既然如此,那么就置身在黑暗中,委身于这片香气之间吧。
  「……艾儿蒂、哥哥。」
  嘴里低声呢喃:
  「你…们要……振作一点…喔。」
  至今为止,已体验过了无数次的——死亡。然而——意识在心满意足之下缓缓落幕,这样的心情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4-4-27 15:22 编辑


第八章  即便如此
  弗格退到了艾儿蒂的结界内仅仅才过了十几秒,便从慰灵塔的小房间发出信号术式——差不多就是在弗格的身体预备防卫第三次狙击的时候。
  那是将声光复合发射的单纯炼术,经常使用于信号。狙击手发生了什么事吗?可是看了优贝欧鲁他们一眼,他们也是同样面露惊讶。
  发出的光是蓝色。
  蓝色于这种通讯方式来说,一般常用于代表「安全」、「进行顺利」等正面的意思。如果使用者也是遵循这层意义,换言之也就表示妮娜暗中进行了什么工作,然后成功了的意思吧。可是这么一来,优贝欧鲁他们的反应为何看上去不太开心,果然还是解释不通。
  「……是绮莉叶。」
  身后的艾儿蒂突然说道。
  她的眼神看来十分确信,嘴唇扬起微笑。
  「绮莉叶……?」
  这是怎么回事?弗格正要询问,艾儿蒂抓着他的袖子,点头说道:
  「一定是的,绮莉叶来帮我们了!」
  也就是说,这颗蓝色信号弹是发给弗格他们的吗?
  事情未免对他们太过有利,使得弗格不禁心生怀疑。可是冷静想想,刚才的信号术式并非填入子弹射出的,而是当场编织后手动放出的类型。如果是妮娜,应该会使用子弹式的信号——也就是在更高空炸裂,或者让子弹射到这边来才对。
  再者,由优贝欧鲁的语气来看,似乎并未事先和她详细商量好。他那些话应该不是骗人的。
  或许真的可以想成现在情况对己方有利。
  尽管无法确定究竟是妮娜改变了心意,或者绮莉叶真如艾儿蒂所言救了他们,至少现在并没有出现第三发狙击。
  确认一下大腿的枪伤。
  和强化身体机能一样,衣服底下也事先藏好了修复细胞的炼术阵。多亏艾儿蒂的毒气,伤口已经止血了,只要继续补充毒气就没问题。
  「艾儿蒂……现在是好机会,要上罗。」
  四肢注入力气。就算离开她身边,也还有「艾莉丝十七号」。假使被优贝欧鲁解除了炼术,他也可以立即再次发动。
  既然妮娜不再狙击,那么弗格想再次重掌主导权。
  手指伸到艾儿蒂掌心,轻敲了几下发送信号。
  ——我打前锋,你暂时在后方支援。
  确认身后点头的气息,他再次冲出去。
  一直线奔向前。就算走出「障壁」的范围、来到与塔顶之间没有遮蔽物的地方,也都不再有狙击到来。对于这件事,优贝欧鲁不禁面露苦涩。
  「啧……!」
  他啧舌并准备迎击。朝上挥舞的弯刀与朝下挥落的长刀碰撞在一起,发出与金属撞击声似是而非、难以形容的悲鸣。
  抵在一起的剑锷僵持不下,接着弗格回避,往旁边挪动了半步。紧握把手,唤出毒气。
  「裂开/艳丽的深渊/!」
  说出简短的咒语发动炼术。
  「艾莉丝十七号」从刀身散发出黑雾。是创成黑色火药的术式「爆裂雨」(Autumn2)。
  接着让其进一步轻微迸散出火花后爆炸。
  优贝欧鲁大幅向后退开一步。尽管如此,一部分手臂还是烧焦了。
  就算拥有「消失点」,也无法让既已发生的爆风或热度无效化。这是反过来运用过去雷德曾对弗格使用过的战术。
  间不容发地进一步追击。
  「艾儿蒂!」
  他对着背后叫道。
  「……『烈焰』!」
  艾儿蒂背后展开的炼术阵创造出了结晶化的「灼水」(Siena6),数量约十来个。
  锁定目标一齐射出。
  「没用的!」
  优贝欧鲁大喝一声,使出「消失点」。
  飞来约「烈焰」在着弹之前,被还元为毒气后消散。
  ——但这种事打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了。
  弗格早已在体内张开小型炼术阵。术式很单纯,一瞬间就完成了。由于在「烈焰」发射时已拉开距离,因而不会被「消失点」解除。
  一面打通炼术阵,一面拉近与优贝欧鲁的距离。那里充满着在半秒前还是「烈焰」的毒气团,优贝欧鲁还没有将那些吞噬完毕。
  于体内编织的炼术阵对残香起了反应并且发动。
  弗格使用的是「宵闇的悲恋」(Ellentina4),是极为单纯的第六冠术式。
  「……!」
  效果是发出强裂的光。
  就算是「消失点」也无法防御——正确来说,就算发动后马上消除炼术,也多少免不了受害。这一类的炼术多得是。
  这就是其中一种。近距离直视强光,视野就会染上白色的残像。一旦变成那样,就算是「消失点」也无法将造成的影响归零。
  当然弗格本身在发动前一刻就闭上眼皮了,因此被夺走视力的只有优贝欧鲁。绕到优贝欧鲁旁边,锁定他的侧腹挥出「艾莉丝十七号」。
  可是在那一刹那。
  伴随着刚才已体验过数次的既视感,弯刀再次挥空。
  「什么……?」
  优贝欧鲁的身影忽然消失了。
  蒂·琪使用的瞬间移动术式——她说是「箱庭的人偶」(Lime3)——应该已经大致被破解了才对。可是为何又发生了同样的事?是有没破坏到的炼术阵吗?不对,他已经事先确认过优贝欧鲁所站的位置了。不可能那么巧,每次都让他随心所欲发动才对。
  「哼哼,真可惜!才不让你得逞呢!」
  在距离约三公尺远的地方,蒂·琪摇着竖起的食指。
  「我还有『小人偶』(Lime1)喔~」
  瞪着一脸洋洋得意的她,弗格这才察觉到异样。
  王座大厅——不如说是弗格四周正飘落着金属片。
  大小约一根手指,而且似乎不是什么锐利的武器。
  「这是……」
  弗格想起来了。
  蒂·琪擅长的另一个术式。
  创造出能塞进约一个人大小的异空间,然后将出入口贴在纸片或零钱等对象物上的「小人偶」。换言之,优贝欧鲁正藏身在某片飘浮的金属片中。
  可是明明在几秒之前都还没有这种东西。
  是何时撒的?实在不像是蒂·琪准备的。
  「难道……」
  是优贝欧鲁自己以炼术创造的吗?
  在将「裂焰」还原时没有吞噬毒气,而是直接使用于炼术——?
  预料到弗格会使出无法回避的攻击,所以抢先做好了对策。
  能马上就办到这种事,表示这也是对方事先就准备好的战术。
  背后传来杀气。弗格反射性向后跳开,但迟了一步。
  「呜!」
  白刃从某片金属片里飞出,刺进弗格的侧腹。但与其说被锐利的刃器刺伤,感觉反
  倒像是被炽热的火焰灼烧开来。这是被刀刃接触到的部分转变成毒气的痛楚。
  虽然勉强避开了致命伤,但转头时已不见优贝欧鲁的踪影。
  这次换从下方。
  看起来只像是一把刀从空中突然生出来。这一刀也没能躲开,小腿肉被刺穿了。
  虽然一瞬间看见了优贝欧鲁,但跟不上他的速度。
  身体一个踉跄使对方有机可趁。
  接着是从旁边,右脚的肌腱被割断了。
  这下子——不妙。
  「糟了……!」
  变得没办法站稳,弗格不由得当场瘫坐。
  虽然治愈炼术正在运作,就算如此也无法让肌腱一瞬间再生。说到底,炼术的治疗只不过是以假想创成的细胞连结伤口,若要以之取代肌腱实在有点不可靠。就算治愈了,动作也搞不好会变得迟钝。
  弗格不禁咬牙切齿。
  完全被对方占了上风。
  若是纸片至少还能焚毁,可是金属就没办法了。
  「宵合的悲恋」是窄范围的术式,这一点也造成了反效果。要是光能强到让蒂·琪也产生目眩,或许也就不会让她逮到机会使用「小人偶」了。
  不管怎么说,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
  飘浮的金属片放眼望去少说也将近一百。似乎受到炼术控制,丝毫没有落地的迹象,只是摇摆不定地浮游在空中。
  忍不住在意起那不规则的形状。
  在地上翻滚大幅拉开距离,避开飞舞的铁片。
  因为对方也没能瞄准攻击,所以他才勉强保住了一命——万一优贝欧鲁的视觉恢复,这样的战术要取走弗格的性命,无疑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没有受到追击不知是侥幸,或者对方太过从容。
  几秒过后,优贝欧鲁在弗格的前方约三公尺现身。
  「嗯……虽然有些不便,但还算合格。」
  评价的态度倒是不像字面那样,脸上带着得意的神色。
  「要是能和『箱庭的人偶』并用,说不定很有趣,只可惜无法实现了。不过就算能实现,其实配合起来也挺困难的。」
  ——还真敢说。
  根本无需并用,随便一种就已经够难应付了。
  该怎么办?有没有突破的对策?
  「好了,看样子很不尽兴地要落幕了……但你可要撑到最后别放弃啊。我们也是第一次将这个用于实战,或许有意想不到的破绽喔!」
  带有讽刺的挑衅,单纯只是在嘲弄他而已。
  这家伙已经确信自己会获胜了。
  优贝欧鲁单手一挥。
  「……!」
  铁片彷佛被一阵风掀起般飞舞,朝弗格直吹而去。
  想当然,优贝欧鲁的身影早已再次消失。看不出他躲进哪一片里面,因此也完全猜不出他会从哪里出来。
  换言之,下一击将会确实夺取弗格的性命。
  怎么办?用强酸腐蚀吗——不行,没时间编出「腐败羊水」了。更别提创成的量要足以散布在自己的四周,那需要相当于第一冠术式的仪式。要是有「消失点」,这点程度的伎俩早就能轻易破解了——无济于事的懊恼掠过脑海。
  调整呼吸,绷紧神经。
  不管从哪个方向来,转为攻击的瞬间一定会发出杀气。只要能察觉杀气然后做出反应,或许就能避开致命伤。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挨了一刀之后的反击了。
  正当摆好姿势,将意识扩散到围绕在四周的每一片金属片时。
  「弗格!」
  朝艾儿蒂呼唤他名字的声音方向一瞥,弗格不由得瞪大了眼。
  ※
  从他们闯进王座大厅到现在,还经过不到几分钟。
  在这仅仅几分钟内,战况激烈地变化。可是现下己方快要败北的徵兆已变得很明显,使得艾儿蒂不禁背流冷汗。
  弗格很强。就算变得无法吞噬炼狱的毒气,可是却能活用所有的炼术知识与技术作为弥补,也得到了新的武器。只要施加强化身体的术式,和对方打起来也能不分轩轾。但为什么却被逼进了不利的状况?
  理由很明显。
  因为自己没有充分帮上弗格的忙。
  那个帮忙优贝欧鲁的少女很了不起。能看清对方的呼吸,在必要的时候、被需求的时候确实进行支援。相对之下,自己真是没用,想使用力量也只能等到弗格下达指示。
  要是艾儿蒂也有洞察力以及决断力,或许早在金属片飞舞的阶段就能组织出将它们全打落地的炼术了。
  弗格伤痕累累地坐在地上。
  被砍了好几刀,没办法站起来。再这样下去绝对会变成无法挽回的事态。可以的话她真想冲上前,以自己的身体为盾保护他。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她还抱有最后的责任感。换言之,她必须打破这个僵局不可。
  可是——到底该怎么做?
  就连在烦恼、焦虑的期间,事态也刻不容缓地在恶化。
  「嗯……虽然有些不便,但还算合格。」
  优贝欧鲁洋洋得意地如此说道。
  「要是能和『箱庭的人偶』并用,说不定很有趣,只可惜无法实现了。不过就算能实现,其实配合起来也挺困难的。」
  表情是一派从容。
  他笑看着弗格,对艾儿蒂则甚至不屑一顾。封方根本没把她算进战力。因为她太没用了——没办法确实地支援。
  弗格被夺走了「消失点」,没办法使用以往的战术。虽然昨晚已经充分商讨过了,但无法否定经验不足的部分。像是在发射「烈焰」时也一样,瞄准的时候也得小心不打到弗格;或者弗格也因为使用炼术,所以没办法和她配合攻击步调。
  像现在也是,要是「障壁」对那家伙有效,就能挺身保护弗格了。
  再这样下去会输。
  因为她的关系,会害弗格输掉。
  「好了,看样子很不尽兴地要落幕了……但你可要撑到最后别放弃啊。我们也是第一次将这个用于实战,或许有意想不到的破绽喔!」
  好过分的说法。艾儿蒂忍不住想哭,于是紧咬着下唇。
  那家伙一定又打算隐藏踪影了。
  然后一定会卑鄙地从弗格身后一刀砍过去。
  他的表情很确定自己会获胜。确定战术不会被破解,瞧不起人的表情。
  真不甘心。更何况都是因为她,才害得弗格被那样子鄙视——才害他快被杀掉,这令她懊恼得不得了。
  必须有能解决那些金属片的术式。
  用「烈焰」不行,「冰锥」或「利刺」也是同系统的炼术,所以大概没办法将金属片全部打掉吧。「荆棘」也是一样。「暴风雪」在这种开放的空间没办法使用。「雷电」不够确实,而且太花时间了。「镰刀」或「幽闇」都力道不足。
  有没有什么好方法?
  艾儿蒂拚命回忆至今使用过的炼术。那些连原理也不懂,凭感觉编出,使用起来就像呼吸一样简单的力量。是她熟习的自己的一部分。可是她觉得不管脑海里的哪一种炼术,似乎都不足以打破困境。
  有没有——有没有什么是可以用的?
  平常用惯的全都不行。既然如此,有没有什么是不习惯、不常使用、没什么机会用到——沉睡在记忆最深处的力量呢?
  潜进自己的思考,脑内迸发出火花。由于太过集中,所以反而有种时间减缓流速的错觉。紧握的双拳、紧咬的牙关、紧张的双脚,甚至就连呼吸似乎也都沉入了无意识的某处。
  唯一将艾儿蒂系于现实的,就是视线前方的弗格。
  优贝欧鲁的身影消失在金属片之中。
  弗格紧绷着身体。
  艾儿蒂的心脏剧烈跳动。
  最后终于忍无可忍,她放声大叫:
  「弗格!」
  弗格反射性地回头看她。
  于是,不知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呢——连她自己也不懂——心情放松了下来,脸上绽开笑容。
  明明直到刚才都还那么焦虑、那么自责地在逼使自己。心情如同获得解放般轻盈,对着视线与她交会的弗格,她说了一句「不要紧」。
  心安的理由,她马上就明白了。
  因为在她的身后,出现了另一个气息。
  就是因为每次精神都集中、焦躁到了极限的尽头,别说手脚、甚至连呼吸都失去了感觉地潜入放空的意识里——所以至今她才都没能察觉。
  自己的身体究竟变得如何。
  从自己背上蔓延出的炼术阵,究竟变成了什么形状——
  眼角泛着泪光,将涌上的想法化作言语。

  「谢谢您……母亲大人。」

  刹那间。
  艾儿蒂的身后凭空出现了有着许多头的大蛇。
  每一只都抬高脖子冲向飘浮空中的金属片。有的张开血盆大口吞下好几片,有的吐出毒液将金属片打落在地。
  「哇啊,优贝,这下子不妙啊!」
  仅仅不到一秒,将近半数的金属片已成为蛇饵,蒂·琪见状于是解除了空间操作炼术。优贝欧鲁自残存的其中一片铁片出现,着地的同时并企图斩击弗格。然而从艾儿蒂身后飞出了柔韧的鞭状物,缠住他的手腕,于是他紧急收剑。那是荆棘。
  「……啧!」
  一面啧舌,一面重整姿势,优贝欧鲁后退了一步。嘴里迅速地不知在咏唱些什么。是企图在彻退的同时施放炼术——哪能让他得逞!
  弗格的身体浮上空中。
  彷佛被看不见的东西举起扔出,弗格被送到了艾儿蒂身边,轻飘飘地被放下。同一时间,优贝欧鲁编织出的火球被一道看不见的墙给挡下。
  那是不可视的——具有「障壁」性质的透明凤凰。
  一旦遇袭便会以羽翼阻挡,若有想要的东西则会乘茌背上运来。敌人当前则会以看不见的鸟喙啄杀,拔下尾羽伸长则能成为「雾雨」的助力。
  总是自主守护艾儿蒂的东西的真面目。
  现在终于知道了。这和大蛇、荆棘一样——都是「她」的力量一角。
  「艾儿蒂……」
  在艾儿蒂的背后,她显现出了身姿。
  伴随着多头大蛇,缠绕着荆棘,有着透明凤凰随侍身旁,一头闪耀白金长发的褒陛。宛如祈祷、又宛如怀抱着什么,将双手握在胸前。
  与黑色锁链重重缠绕的身躯相反,嘴角描绘出沉稳的弧度。
  她没有意识。
  也不晓得她为何会以这种姿态出现。
  但有一件事可以确信。
  这个炼术是她将遗志留在艾儿蒂的内心所孕生的结果。
  而且无疑也是艾儿蒂本人的力量——
  「母亲大人会陪我一起战斗。所以我也要像母亲大人一样……和弗格一起战斗!」
  让「艾尔莎」——有着母亲相貌的炼术具现,艾儿蒂如此宣言。
  弗格缓缓站起身
  困惑的表情随即被笑容取代,朝她投以似乎感到可靠的眼神。
  「……哈。」
  优贝欧鲁蹙眉。
  但依然不改从容的神色。
  「不是出于防卫本能或恐惧,而凭自身的意志召唤出来了吗。原来如此,真了不起。」
  他举着刀缓缓步向这里。

  「……但是艾儿蒂米希雅,你是不是忘了?那个『艾尔莎』已经可悲地被我打败过一次了。我的力量已经凌驾于她之上了。」
  因此艾儿蒂也不甘示弱地瞪着对手说道:
  「这次不会再输了。绝对……不会输的!」
  实际上——既然「艾尔莎」是经由炼术创造出的幻想生命,那么对上将炼狱还元为毒气的「消失点」几乎没有胜算。若优贝欧鲁只针对「艾尔莎」,那么她被吞噬是可以预期的。
  但事情并非如此单纯。
  艾儿蒂孕生的毒气是无穷尽的,被「消失点」吞噬一些也没什么大不了。就算被解除炼术,只要一解除又立刻重新编织,这样不断持续的话,母亲就能永远常伴艾儿蒂左右。
  更进一步来说,优贝欧鲁漏看了一个重点。
  说到底,他的战斗对手不是只有艾儿蒂一个人,阻碍不是只有「艾尔莎」。而弗格和艾儿蒂也不是只和优贝欧鲁一个人战斗。
  刚才艾儿蒂已经深痛体验过这一点了。哀叹自己的力量不足,为无法充分支援弗格而感到懊恼。那么对方又如何?过分相信自己的力量,视受人援护的事实为理所当然——他究竟真的懂吗?
  艾儿蒂默默举起一只手。
  遵从这个信号,站在身后的「艾尔莎」面前——嘴唇前方形成一颗光球。
  「弗格,拜托你!」
  「……知道了!」
  一句话便疏通了意志。
  弗格立即飞奔而出,开始与优贝欧鲁具戎相交。
  确认敌人四周再次开始出现铁片。
  「上吧!」
  艾儿蒂高举的手向下一挥。
  光球化为光束而施放——首先朝向优贝欧鲁。
  「没用的……只会害你心爱的人变得不利罢了。」
  他大笑着伸出左手。光束被还元为毒气而消失。优贝欧鲁提升速度,弗格有点开始受到压制。但不要紧,这样正好。
  这家伙正洋洋得意,巴不得展示「艾尔莎」的力量对他不起作用。
  所以才没有察觉到。
  自己在消去炼术的同时,也将藏身的铁片也都一并消除了。
  接着——第二发光球已经准备好了。
  锁定的不是优贝欧鲁,而是他的斜后方。
  他压根不会想到要守护同伴,没有想过要彼此互助,因为除了利用之外他没别的打算。只因为「艾尔莎」的攻击对自己不管用,因此便轻视艾儿蒂他们。艾儿蒂真正的目标在哪里,他根本懒得推测。
  「啊……」
  察觉到的蒂·琪后退一步。
  太迟了。
  「……上吧——!」
  光球被解放,化作灼热的光束笔直而去。蒂·琪想当然是往旁边大大纵身一跃打算回避。而当然艾儿蒂也早就料想过,对方也会有这点程度的反射神经。
  艾儿蒂锁定的不是蒂·琪本身。
  由于跳跃的关系,产生的风煽动了她的黑色斗篷。
  是编织于内侧的——为了藏匿踪影而画的炼术阵。
  光束不偏不倚地扫过了目标。
  斗篷被从中扫过,以及蒂·琪没能完全躲过的左脚也是。
  散发着布与肉的焦味,两者皆被灼烧开来。
  「啊……呀啊、不要啊啊啊啊啊!」
  同时余热转变成火焰开始燃烧。
  蒂·琪脸色骤变地挥着斗篷在地上打滚。尽管左脚失去了大腿以下的部分却也无暇顾及,也顾不得火焰烧到了身上,一副拚死的表情试图灭火。
  「讨厌!不要!我的……我的『人偶』!」
  嘴边咏唱着什么,尝试在头上生水降雨,但也已经太迟了。
  炼术阵已遭受缺损。
  这家伙已经没办法帮忙战斗了。优贝欧鲁没办法再利用她了。
  「混蛋……艾儿蒂米希雅!」
  事态结束后,他才似乎终于了解到弗格他们的企图。
  他勃然变色地想要瞪艾儿蒂米希雅,但当然杀气被弗格拦阻了下来。挡下自上段挥来的长刀并推回去,向前一蹬吓退对手,弗格拉开距离。
  仅在一瞬间回头给了艾儿蒂一个微笑,然后弗格静静地说道:
  「别看扁我们了,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我和艾儿蒂携手合作的时日不是你们可以相比的。」
  ※
  宫殿里鸦雀无声,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
  从阶梯上方——通往王座大厅的楼梯上听不见什么声音。
  上面的战斗已经结束了吗?他心想,但恐怕不是那样吧。要是结束的话,胜利者应该会下来到这里才对,但丝毫没那种气息。
  换言之,他们还在展开死斗。
  而这也代表自己的耳朵已经听不见声音了。
  卡尔布鲁克·特菲在堆积成山的尸堆上蹲下,嘴唇微启,吐出虚弱的气息。
  西装上满是鲜血,本应是白色的衬衫也染上了赤红。虽然沾染的血大多是敌人的,但不属于敌人的也不少——甚至已经回天乏术了。
  与优贝欧鲁阵营的炼术师展开的激斗极其炽烈。
  就算身为莹国属一属二的天堂骑士,一次面对几十个对手仍是寡不敌众。独臂也造成了他的不利。虽然赢了,但身心早已超过了极限。
  左右两只脚都骨折了。
  五指已失去了知觉,连能不能握住爱剑「艾莉丝七号」也都没把握了。
  有几处内脏早已机能停止。
  耳膜破裂,如今只听得见脑中的血流声。
  尽管如此,由外表看去他依旧是泰然自若,甚至让人感觉彷佛一派轻闲。
  「……好了。」
  卡尔布鲁克抬起头。
  已经没有敌人还活着了。
  他没让任何一人前去王座大厅,也没放过任何一人逃走。虽只是微不足道的成果,但值得骄傲。以一名将未来托付给年轻人的老人来说,算是很不错的人生印证了。
  无法亲眼见证将来雷可利的再次苏醒,令他有些懊悔。但结果那终究也不过是老人无聊的惜情。
  就算见证了,仍无法颠覆那天自己没能守护她的事实——
  「果然……还是不满足啊。」
  不知道弗格他们是否获胜。
  这个国家的未来也还动荡不安。
  让他挂念的事有很多。未竟的遗憾一一浮现。
  他在内心询问昔日的两位主人。
  ——与你们相比,我是否太过长寿了呢?
  没有人回答。
  因此卡尔布鲁克·特菲笑着——终究只是沉稳地闭上双眼。
  浑身浴血的衣衫一丝不苟,在自己筑成的尸山抱着单膝而坐的模样,就彷佛正恭谨地等候主人的命令。
  ※
  原本等在身后的艾儿蒂与「艾尔莎」,加入了支援弗格的行列。
  自从两人一起战斗至今,他第一次感觉到如此可靠。
  本应是象征艾儿蒂身陷危机的「艾尔莎」,他万万没想过艾儿蒂竟能凭自身意志具现出来并加以使役。
  也没有失控,看上去驾驭得很完美。
  不仅如此,唇边甚至还浮现看似沉着的笑容。
  是因为寄宿着母亲的意志,而那意志守护着女儿——他不想说这种梦话。
  只不过——这会不会是将母亲的灵魂束缚在炼狱所造就的结果——过去他曾抱持着这样的疑念,如今则可以断言是他杞人忧天了。
  这无疑是思念的结果。
  这只是母亲思念女儿、女儿思念母亲,母女的思念相通后所产生的温柔力量——大概就像罗兰赠送给弗格的知识一样。
  多亏艾儿蒂烧掉了蒂·琪·莱姆的斗篷,现在他们已经无法再使用「小人偶」或者是「箱庭的人偶」了。由刚才有欠从容的咒骂及焦躁来看,应该可以假定他们已经用尽了所有暗藏的小花招了吧。
  换言之,转机到来了。
  终于可以进入事先预想好的作战了。
  或许是作为之前辛苦的代价,时来运转了也说不定。有了「艾尔莎」更是如虎添翼。
  「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
  看准对方以炼术治愈身上各处伤口的时机,弗格举起弯刀笑道:
  「或许你从我们身上夺取了力量,而觉得自己变强了,自以为变成了全能之神。但那只是你肤浅的想法,实在误会得太离谱了。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完全的存在』……我现在就证明给你看。」
  握着「艾莉丝十七号」的把手,召唤出毒气。
  操作体内的血流描绘炼术阵。运步、呼吸的间隔、鞋子踏响地面的声音、指尖描绘出的复杂轨迹将一切的动作仪式化,同时编织出复杂的炼术。
  「艾儿蒂!」
  他对着在身后待机的少女叫道:
  「尽管使出全力!……狠狠教训他!」
  随着这声信号,弗格也朝优贝欧鲁砍去。
  刀尖缠绕着「螺旋抉」,瞄准腹部。
  「艾尔莎」的荆棘从左右两侧飞来,企图将胴体一分两断。
  「没用的!」
  优贝欧鲁简短地咆哮,「螺旋抉」和荆棘彷佛凭空消失般化为尘埃。
  弗格以左手生成「腐败羊水」后投掷出去。
  自地面匍匐而来的「艾尔莎」的大蛇,高举着脖子吐出毒液。
  「就跟你们说过没用的!」
  优贝欧鲁愤道,将「腐败羊水」和蛇群都还原为毒气。
  同时一阵透明的气息飘过上空。八成是「障壁」形成的幻想生物吧。
  「你们以为强力的炼术就行得通了吗?」
  优贝欧鲁嗤之以鼻。「千之剑戟」伸出的无数刀刃,以及来袭的「障壁」,全都透过「消失点」化为了他的力量。
  速度提升了。即便弗格体内运行着身体强化炼术,对方依然快得让他几乎追不上。过分的疾速使大气扭曲,印在视网膜的残像迷惑着视觉。搞不好连弗格体内的强化炼术都被吞噬。
  挥击而来的白刃也灌注着非比寻常的臂力。挡下攻击的「艾莉丝十七号」发出沉钝的嘎吱声,支撑的身体、骨头也发出悲鸣。恐怕连这把本身为毒气的漆黑刀身也都成了他的养分。
  但哪管得了这么多!
  不——这正是他们所期望的目的。
  一面设法挡开攻击,一面完成仪式。
  回想刚才优贝欧鲁一面嘲笑所说的话。
  ——你们以为强力的炼术就行得通了吗?
  真是个蠢问题。对「消失点」而言,没有比强力且大规模的炼术更容易吞噬的了。到底是在问谁啊——归根究柢你以为那原本是谁的力量?
  刚才使出「千之剑戟」,并不是因为它的炼术威力很强,纯粹只是因为它必需的毒气量很多罢了。换言之,这才是重点。
  实际上与炼术本身的强度并无关系。
  取决于炼术需要多大量的毒气去编织。
  能产生多大量的毒气。
  弗格当场一跃,双手握着「艾莉丝十七号」,任凭整个身体的重量、由上往下挥剑。
  使出的是「重刹」(Freo4)——使武器的重量加倍的炼术。尽可能地灌注毒气,刀刃的重量恐怕已膨涨到将近一百公斤吧。
  「……哈!」
  洞察力不愧值得嘉许,优贝欧鲁看穿了术式。
  就算消除了炼术,但在接下的一瞬间,身体也会受到一百公斤冲击的疼痛,「艾莉丝十八号」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那么该怎么办?只要在触碰到之前吞噬掉就好。
  「消失点」开始全力分解周围的毒气。
  不仅是灌注进刀身的「重刹」,连弗格体内的身体强化炼术也是。
  至今所受的伤势再次绽开,喷出血沫。
  大腿上的枪伤、侧腹及小腿肉的裂伤、右脚的肌腱。
  弗格咬紧牙关忍受痛楚。就快了——应该就快了。
  优贝欧鲁轻而易举便以肉身挡下了黑刀。因此弗格以他的肩膀为着地点踹了一脚,大大地往背后退飞开来。
  一面退开,一面望向上空,接着又迅速确认了一下四周。视野捕捉到了期待的东西。
  完成了。如此一来,时机应该差不多了。
  一只脚不听使唤而狼狈着地。但无所谓,弗格对着身后发出信号。
  艾儿蒂颔首,「艾尔莎」的嘴唇开启。
  嘴唇的前方形成光球——「接吻」。
  体积约略比平常来得小,输出功率也不高。或许是以能尽早发射为优先吧。弗格很感谢艾儿蒂的灵机应变,因为降低威力反而比较好。
  因为这么一来,对手才不会闪避。
  「……上吧!」
  带有高热的光束,灼烧着空气发射。
  优贝欧鲁啧舌。
  但脸上依然浮现出冷笑,伸出左手打算以「消失点」消除——
  「什……么?
  但却在前一刻查觉异样而不禁瞪大眼睛、身体僵直。
  弗格一面紊乱地喘息,一面轻笑道:
  「你不知道。」
  不,与其说不知道,不如说——
  「关于『消失点』……我比你还要更了解。」

  放出的「接吻」没有还原成毒气。
  优贝欧鲁的左手,自手肘以下遭到贯穿而被斩断。

  「啊……呜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从他发出的惊愕悲鸣,已看不出半点直到方才的从容。
  他面露痛苦地蹲踞在地。即便如此,似乎还是保有理性地舍回了被打断后滚落的左手,试图让伤口之间接合。不知是多亏「消失点」将功效发挥到了最大极限,或者是也使用了炼术,过了一会儿手臂再次连系。优贝欧鲁抬头。
  额间渗着汗水,一脸「为什么」的困惑神情。
  「『完美的四源』的碎片?超越人类的经络之力?别自恃甚高了,优贝欧鲁。」
  弗格伸出剑低头睨视着他,深呼一口气。
  「为什么?为什么『消失点』……」
  发问的同时,从他身后传出噗通倒地的声音。
  是有人跪倒在地的气息。回头一看,眼前出现的是——
  「……蒂·琪?」
  尖顶帽滚落地面,蒂·琪·莱姆痛苦地喘息。
  她押着胸口、表情皱成一团,嘶呼地大口喘着气。
  这时优贝欧鲁才总算察觉。
  「这……该不会……」
  「是的,没错。」
  设计很单纯。
  首先尽可能以炼术不间断地攻击。
  炼术当然会被「消失点」分解,优贝欧鲁会吞噬毒气。
  但弗格他们仍不在意地继续使出炼术。不管再怎么被消除也不断反覆,尽可能施展毒气量大的炼术——连「消失点」也吞噬不尽的大量毒气。
  而另一方面,艾儿蒂则负责修复王座大厅崩坍的墙壁与天花板。虽说是修复,但却是以不可视的墙壁进行。比整个房间的面积还要小了两圈,差不多仅是包围住在场四个人的程度。
  目的是阻断外界的大气。换言之,是为了防止空气的对流交换。
  于是化为密室的王座大厅便充满了炼狱的大气。
  源源不绝自艾儿蒂身上发出的毒气。
  再加上「艾莉丝十七号」所产生的高浓度毒气。
  蒂·琪会如此痛苦也是理所当然。就连直接站在艾儿蒂身旁时,毒气的量与密度还远不及现场来得浓厚。比直接将「克拉夫念珠」拿到脸旁发动还要更毒上数倍。耐性低的人八成会当场暴毙;而就算是炼术师,也不可能有人身处其中却还能心平气和呼吸的。
  就算优贝欧鲁再怎么精明,由于持续吞噬毒气,因而也没能察觉到异样。
  于是——在浓度异常高涨的毒气当中。
  「……『消失点』是会饱和的。它的力量并非无限。」
  分解毒气的速度,以及同一时间能分解的量,都各有其极限。
  就算消除炼术,只要发动时所必需的仪式与作为原料的毒气够丰沛,那么炼术被消除后也能马上再次发动。
  那么只要在大气凝滞浑浊的密闭空间里,以超出「消失点」所能负荷的速度与量持续供给毒气,结果将会如何是不言自明。
  弗格当然清楚这一点。毕竟「消失点」以前是他使用的能力,而身边又总是随时有艾儿蒂——恒常不断地产生毒气的特异体质少女。
  要是能无限吞噬,那么和艾儿蒂外出时,弗格只要持续使用「消失点」就好了。但正因为不可能,所以才需要准备能辽蔽毒气的「伊祖苏圣骸布」。
  优贝欧鲁大概不晓得这件事吧。
  他没机会知道,也没有想过要验证。
  「你就是太过自恃了,自以为是『完全的四源』。怎么可能会是完全?说到底,罗兰的目标根本就不是成为『完全的存在』。那个『消失点』,只不过是……」
  弗格回想起在那个记忆的世界里,罗兰所说的话。
  反刍着那温柔的声音,以及罗兰对他倾注的心情。
  「只不过是一名父亲赠予我这个儿子——那个人担心我所以才赋予的——对抗世界的一种手段罢了。」
  他百感交集地如此宣布。
  「怎么……可能……」
  优贝欧鲁哑口无言,双唇颤抖。
  在他的身后,蒂·琪·莱姆的身体瘫倒在地而发出声响。
  不知只是失去了意识还是已经咽气身亡。但反正被「艾尔莎」打中的脚已造成了致命伤,不管怎样也没希望得救了。
  因次弗格更是加重力道握住剑柄,并高举到身前。
  「站起来,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你有必要回报她的献身……把你的武器拿好,做最后的决胜负吧!」
  数秒之后,优贝欧鲁缓缓站起身。
  自从他转生之后便常驻于脸上的从容和愉悦已不复见。
  长发凌乱,衣服脏污,寄宿于眼眸里的是凶狠的敌意。
  而令脸颊抽搐的——是深痛的憎恶。
  「……你说是对抗世界的手段?担心你所以才赋予的?」
  他的呢喃已近乎诅咒。
  有如亡灵般摇晃着身躯,上扬的视线阴森地瞪着弗格。
  「你的意思是根本没有什么『完全的四源』?『完全的存在』只不过是修菲姆过分嫉妒才构筑出的妄想……只不过是他自以为是、擅自认定的吗?」
  「艾莉丝十八号」突然削过地面举起。
  「开什么玩笑啊啊啊啊啊!」
  由静而动,动作神速。
  由于不断使用「消失点」直到了饱和状态,因此体能被强化到超越了极限,甚至让人怀疑骨骼与神经是否能承受得了这样的速度。
  弗格以「艾莉丝十七号」挡下了斩击。
  他的身体强化炼术也同样藉由吸收了高浓度毒气,发挥了超越常识的效能。等到结束之后八成会为反作用力所苦吧,但是无所谓。
  没有直接杀掉茫然若失的优贝欧鲁,是有理由的。
  奋不顾身以全力迎击是有理由的。
  制止艾儿蒂,自己单独当他的对手,是有理由的——
  「那你说,为什么罗兰创造出了你们?给你们非人的力量?要不是你们被创造出来,修菲姆也就不会被嫉妒驱使!我也就不会被创造出来了!」
  来自上下左右,乱剑高速地攻击。
  速度之快,一击的余韵未消,下一刀便又飞来。
  即便强化了视觉也仍追不上速度。弗格事先察知气息再加以接挡、闪躲,但肩膀和手臂还是接二连三出现刀伤。好强——已经超脱了人类的领域,强到甚至堪称为怪物。
  但是,正因如此。
  弗格才非战胜优贝欧鲁不可。
  必须从正面打倒这个优贝欧鲁才行。
  「我是……我是……!」
  来自浑身的一击从上方落下。
  虽然接住了这一击,但全身嘎吱作响。开始了双方交锷的僵滞。
  腕力也超越了常识。彷佛接住的是一颗落下的铁球。
  「别开玩笑了,『罗兰之子』!」
  怨叹与憎恶的视线伴随刀刃,压制着弗格。
  骨头发出悲鸣,血肉彷佛快被撕裂,神经几乎快要燃烧起来。
  弗格忍耐着这些,笔直注视着他的双眼。
  「如果说罗兰纯粹只是基于爱子心切而创造了你们,基于爱情才给了你们特别的四源……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有那种事!人造人在爱之下诞生!在祝福之下诞生!这种事情谁受得了!」
  带给优贝欧鲁非人之力的是「消失点」。
  罗兰所开发、让弗格与炼狱对抗的能力。
  因此弗格才要挑战它并且获得胜利,这是给自身的课题。
  你已经不再需要了——那个人是这么说的。
  因此——为了证明这一点,非得从正面超越这股力量不可。
  「我是在不被期望之下而生的!不被人爱而生的!只是为了对抗你们,是造物主为了满足自尊心与矜持才诞生的!像你这种东西……像你们这样的东西,怎么可能会懂!怎么可能理解!」
  袒裸而出的感情,比起「消失点」的力量还要更沉重、更痛苦。
  因为弗格也是一样,一直都抱持着同样的偏执心情。
  不受人期待而来到世间的空虚。
  担心是否只是基于研究兴趣而被创造的恐惧。
  作为这世间唯一的怪物,如此的孤独——
  「像你这种东西……『罗兰之子』怎么可能有资格杀我!」
  或许确实真如优贝欧鲁所说的。
  弗格得知了罗兰对自己灌注了慈爱。得知自己是在期望下所生的。得知自己是伴随着爱情茁壮的。得知自己并非孤独一人。
  优贝欧鲁不一样。和弗格不同,他什么也没得到。
  被创造的动机是嫉妒与对抗心。既没有受爱情灌溉的记忆与事实,自有生以来就一直都是孤独的。
  那么弗格就是拥有者,优贝欧鲁则是一无所有之人。与这个国家自古以来便盛行的阶级制度相同,天生的差异不讲理地横亘其中。
  若要比喻的话就像是王族与贫民——就算经历了相同的成长经验,也绝无法弥补与生俱来的鸿沟。不管拥有者的话语再怎么真挚,对于一无所有之人来说却是既伪善又傲慢;不管一无所有之人的话语再怎么认真,对于拥有者来说也只是不切实际且事不关己。
  但尽管如此。
  「即便如此……」
  弗格瞪着优贝欧鲁。
  眼中带有的并非敌意,也不是杀意,而是更不同于前述的激情。
  将感情灌注于自己的荐在本身。

  「……即便如此,我还是要打倒你。」

  瞥了一眼在身后观注战斗的艾儿蒂。
  她也和优贝欧鲁一样。在出生前就受到了诅咒,自诞生的瞬间就背负了不幸,父亲对她不屑一顾,只将她视为一个道具。
  但她也和弗格一样。无论有着怎样的出身,仍着眼于未来,不屈于命运,渴求他人的爱,期望作为人而活。
  没错。
  只要有艾儿蒂在——只要她正视着自己、陪在自己身边。
  「无论出身如何……重要的是度过了什么样的人生,未来又该怎么活。」
  弗格必须要以「心爱的她」所引以为傲的方式活下去。
  「别说得好像你什么都懂!是在狂妄什么,开什么玩笑!」
  优贝欧鲁的力量增强到超越了极限。
  因此弗格紧咬着下唇,使力握紧「艾莉丝十七号」的把手。
  毒气散发了出来,刀身开始细微地振动。
  父亲所开发的「亿之剑骚」,使得弯刀发出了如婴孩呱呱坠地般的鸣声。
  再加上由漆黑刀身本身散发的毒气,周围已满溢高浓度的毒气。那使得术式超出了——艾莉丝,又或者是罗兰原先所假想的——运转的功率。
  啪唰。
  半透明的白刃被从根部一刀两断。
  施加在僵持不下的剑锷上的重量,使得两人的身体交错。
  断裂的「艾莉丝十八号」仅存无几的根部,刃区(注:刀刃接近握把处的突出处)浅浅划过弗格的手。
  「艾莉丝十七号」深深刺进优贝欧鲁的胸膛,最后终于支撑不住刀身的振动,由剑柄开始于空中分解。
  「呜……噗咳!」
  由心脏传来被斩断的触感。
  力气从优贝欧鲁的四肢脱离。
  彷佛覆盖般颓然无力地瘫倒在弗格身上,手中损毁的长刀掉落。
  接住他的身体,弗格闭上眼,深深吐一口气。
  「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
  呼唤他的名字——同时一面心想,为他命名的人,究竟对他倾注了什么样的心愿呢?
  弗格淡淡一笑,拥抱失去体温的背。
  「我们于炼狱再会吧。」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4-4-27 15:23 编辑


终 章  骑士与公主的故事
  历经浩劫的王宫耗费了一个月进行修复后,外观也大致变得有模有样了。
  四散的瓦砾、半毁的城墙外壁、蔓延城中的尸臭——虽然没办法说已经全部清除,但过去的惨状如今看来已像是一场梦。
  既然都发生了那么惨不忍睹的事,为何不干脆舍弃这座王宫,另寻别的地点建新的就好?伊欧悠哉地如此心想,但事情可没那么容易说搬就搬。
  不过嘛,回顾历史,这座城堡原本也就曾久曝于战乱之中,据说当时连壕沟都被染得鲜红,血淋淋的头颅也被大剌剌地挂在宫殿走廊上,所以或许这次的事件也没什么好特别在意的。可是当然,绝不能遗忘了死去的人。

  总而言之,经过了一个月,情况已大致平静下来。

  混乱的国政如今似乎也已设法回复了运作。议员的人数大幅减少,国政差一点无法重振,幸好包含亲王殿下在内的王族名士高明地整顿了事态,对外也没让他国有机可乘,总算是度过了难关。
  ——其实她也只是听人家谣传的,事实上具体而言究竟如何她并不知情。反正市民已恢复了往常的生活,这样就够了。她心想。
  亲王理查德被从优贝欧鲁囚禁处平安救了出来。
  虽然国王、王妃和公主的殒命让他有一阵子相当消沉,但状况不允许他继续消沉下去。该说是幸或不幸,由于国家的未来落到了他的双肩上——让他忙碌得无暇哭泣庋日,他才总算能与悲伤对抗。
  至于说到伊欧,除了日常的业务之外,也还负责照顾那位理查德亲王。
  据说总之就是人手不足。由于大半的侍女们在那场骚动中死的死、逃的逃,因此像伊欧这样幸存的女性十分宝贵。再加上「因为有照顾过王族的经验」这种牵强的理由,于是便让她担任照顾理查德一职。
  一下子准备餐点,一下子为了例行活动、外交或议会帮忙更衣,一下子打扫什么的,老实说实在忙得她头昏眼花。虽然由于对方的身分使得她起初很紧张,但现在也已经习惯多了。不如说,反倒因为太习惯了而有点伤脑筋。
  她最近时常差点忘了对方身为亲王殿下——现在则是皇太子——的立场。明明是未来即将成为国王的人,照理说应该光是连视线相交都要感到诚惶诚恐才对。
  这应该不是她一个人的错。伊欧心想。
  谁教弗格平日就老是毫不在意地和殿下互相抬杠。
  艾儿蒂也是,老是「叔父大人、叔父大人」地和他日常对话。都是他们不好。
  殿下本人也老是说什么「我不打算继承王位」、「我想让这个国家将来转变成共和制」。仔细想想,这种重要的事根本完全就不该讲给一介侍女听,结果他却讲得好像闲话家常,害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难不成对方是觉得他们变成朋友或者什么了吗?
  不过嘛,他能像这样地对待自己,老实说伊欧很开心,而且有点难为情。
  比方说前几天,理查德还邀她要不要一起去用餐。他似乎是很怀念以前到街上时曾去过的咖啡厅,所以想再次造访。真是的,这是在逗她吗?
  要是彼此都微服出巡的话倒是无所谓喔。虽然这样回应他了,但谁知结果如何?
  总觉得他似乎当真会这么做。真希望别连我都挨王族人士的骂就好了。

  像这样的伊欧,今天也轮到了久违的休假。
  要做什么好呢?好久没做甜点了,也好久没看书了。当然去找艾儿蒂玩是最优先事项——对了,还得写信才行。
  她有个回故乡探亲的朋友。
  说是十五年没回去了。因为几乎算是离家出走,所以丢脸得不敢回去而面有难色。从背后推她一把、鼓励她的则是伊欧,所以想确认她是否确实抵达了,也想知道故乡是什么样子。
  出发后已过了将近半个月,差不多也该到了吧。
  回想起记忆中的风景。
  山坡上辽阔的草原,深绿色的地毯。
  伫立在那当中,与牧草同色的长发随风飘扬,具有着野性美的女性——想必是如诗如画吧。况且还是她自孩提时代便心怀憧憬的、纯血的乱族。
  她有一点后悔,早知道自己也返乡看看就好了。
  但要是两人一起回去,搞不好会想两个人一起在故乡定居而不想回来了。
  要是那样可就伤脑筋了。
  因此她选择留在这里等待,心想总有一天可以迎接回到匍都的她。
  ※
  堆积得快像人一样高的书山,总觉得再怎么读也整理不完。
  明明已经跳过了既知的部分不读,没想到禁书、奇书、稀有书籍居然蒐集了这么多。本以为这世上大概没有罗兰的记忆不晓得的知识,但看来世界比他想像得还要宽广而深远。
  将看到一半的书置于桌上,弗格伸了伸僵硬的背脊。
  这里是距离王宫南边约五百公尺的王立炼导院——通称边狱院的建筑。
  昔日是特莉艾拉·梅普使用的研究室,最近他经常在这里度过一整天。
  他全数接收了她所遗留的资料。
  说是遗留,倒不如说是被她全部阅毕后舍弃了,这样的形容或许比较正确。他来到这里只不过是在追忆过往罢了。但尽管如此,这些书果然还是她的遗物,身为友人的自己想要好好地加以运用。
  堆积如山的资料当中,除了书籍之外,也有写着笔记的研究结果,而那些也都是值得让人一一玩味的内容。大半都是特莉艾拉的笔迹,有时也有一些别人的字迹。
  是谁记下了那些字,弗格猜测得出来。他不觉得这样算得上是奠祭,老实说甚至还感到可恨——但姑且不论感情,总之他还是将那些全都过目了。
  这间研究室由他来使用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在他脑中的罗兰知识,无论是作为炼术师或者炼术研究者,出类拔萃的程度甚至连国内外都无人能与之比拟。目前虽是趁着内乱后的一片混乱而潜入机构里,但日后应该终究还是会让他成为边狱院的正式职员,获得相应的待遇才是。
  而王属炼术师的工作也还是会继续。所以一想到要兼任两边,头就开始痛了。当然无论哪一边都是他自愿想做的,也是他应做的事,因此他不可能有怨言。
  但话说回来——在他以一介骑士的身分来这里玩的时候还不晓得,但真不愧是边狱院,作为国家机构,设备也都十分充实。
  作为对外完全不公开的重要机密,建筑物深处也有炼禁术专用的设施大楼。
  弗格该完成的研究,正是属于炼禁术的范围,因此坦白说他很庆幸有这样的设施。多亏了这副对毒气全然无畏的体质,就不必造成任何牺牲者。

  他致力的研究有两项。
  一是创造灵魂,并让其固定于空壳般躯体的方法。
  另一项则是让炼狱的毒气恒久性化为无害的方法。

  虽然才刚开始着手,距离完成还遥遥无期,但绝非无法达成。
  总有一天——不对,是一定要在不久的将来完成。他一定办得到。毕竟他可是那个罗兰·艾努·康菲尔德的儿子。
  正当他稍微歇口气的时候,从书山的另一侧传来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他知道是谁。
  会来这里的包含边狱院职员在内,总共才只有三个人,而其中两个——不如说,除了一个人之外,其他人全都会在开门前先好好敲门报上名字。
  一定又会像老样子,把书踢飞造成山崩吧。
  就算询问来意,反正也一定都是些大不了的事。
  真是败给她了。
  内心里一面发着牢骚,但弗格的脸颊还是缓了开来。
  书桌的另一头发出资料啪沙啪沙倾倒的声音,缓和的脸颊清楚地绽开了笑容。
  「怎么了吗?今天。」
  ※
  一旦准备提笔写信,这才发现信纸用光了。
  于是伊欧出门前往杂货店。
  市容朝气蓬勃,一个月前的混乱简直像是骗人的。
  当她正在城里工作时,明明会想说只要大家能过着平稳的生活就够了,可是一旦亲眼看见市民们正优雅地喝茶、享受购物,她却又会觉得大家的态度真该多少严谨一点。
  实在是太任性了——不管是他们、自己,或是这个国家。
  企业还是一如往常地利用炼狱毒气驱使机械运转,枉顾年轻劳工的生命。国家为了重建政治与经济,也不得不依赖那样的生产力。贵族们以让人难以苟同的悠哉灌注精力于舞会,灰色街道有一餐没一餐的贫民们靠着捞泥水找值钱物以讨生活。不管看向哪个角度都是扭曲的,甚至让人心生厌烦。
  可是伊欧果然还是喜欢这个国家。
  若老是看着辛苦的事就没完没了。老是看一些讨厌的事,人也会跟着郁闷起来。所以重要的是开心的事、欣喜的事、喜欢的东西、喜欢的人。
  只要拥有许多这样的东西、周围充满许多这样的事物、擅长发现这些东西的话——不管人处在哪里就一定都能幸福。想从最根本的地方破坏这个国家结构的优贝欧鲁,他一定是身边都没有这些东西吧。那还真是寂寞呢,她有些这么想。
  阴霾的天空呈现出忧郁的灰色。
  就算是这样的天空,换个方式思考的话,不觉得也挺凉爽的吗?
  一面思考着这些事,一面走在大街上的伊欧——
  「……咦?」
  突然停下了脚步。
  一位独自漫步在混杂人群中的少女进入她的眼帘。
  茫然了一会儿,她连忙回神追上那位少女。
  「那个……请问!」
  伊欧出声叫住她。
  「是?」
  少女回头。
  年纪约十五、六岁。纤细的手脚与稚嫩的表情,与伊欧的记忆有着极大落差。但是再仔细看清楚,五官是一模一样。
  「抱歉,冒昧请教一下,你的名字是?」
  是……少女点头,告诉她名字。
  「果然……」
  讶异地抬头看着表情豁然开朗的伊欧,少女战战兢兢地询问:
  「那个,我……昨天才刚到这个国家喔。」
  「唉呀,是吗?那你之前都在哪里?」
  「在丁国。我是个孤儿,一直都无依无靠地生活。可是我听说在这个国家……在匍都我有一个打从出生就离散的哥哥,所以想来见见他。或许会造成哥哥的困扰,可是想说至少见上一面……」
  「你知道哥哥在匍都的哪里吗?」
  「听说他在王宫工作。大姊姊你是侍女吗?该不会是王宫的……?」
  「没错,你的运气真好。」
  伊欧绽开笑容,点头说道:
  「我来帮你带路吧,你哥哥一定也会很高兴的,还有朋友也是!」
  「朋友?」
  「是啊,她一定会成为你的朋友。有一个和你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喔。」
  少女似乎感到不可思议地歪头。
  牵起她的手迈开步伐,伊欧的必中满是雀跃。
  对这个女孩来说虽然会是初次见面的人,但对那个女孩而言应该将会是令人欣喜的重逢才对。看着这女孩如沧海般的蓝发——那个女孩如苍穹般的蓝色眼眸,一定会,连接了天空与大海、溢出雨水般的泪滴吧?
  ※
  果真如猜想,踹飞书山而来的是艾儿蒂。
  从重重堆叠的资料之间探出脸,笑眯眯的神情看似很开心。
  「怎么了吗?今天。」
  一问之下,她简洁明了地回答:
  「我想出门。」
  与其说是回答,不如说是希望。
  而且还完全没有设想过会被驳回。
  「出门?是指上街吗?」
  「是呀,我想去买东西。」
  唉唉……弗格叹息。
  「是可以,但至少等太阳下山。因为市民们也差不多开始记住艾儿蒂的长相了……要是太常在白天出门会很引人注目。」
  以先前的骚动为契机,第一皇女艾儿蒂米希雅的存在被公诸于世。
  当然关于特异体质的事并没有公开。
  由于体弱多病,身体无法承受公务,因此被送给了住在偏远都市的王族作为养女——对外发表的声明是这样。宣称她死了是为了怕她遭受政治利用,可是由于王家面临断绝血缘的危机,因此被接了回来。虽然是理查德想出的点子,不过故事编得倒是挺不错。
  其他还有很多让人怀疑是否还雇用了剧作家的各式各样设定。
  针对出门必须披着「伊祖苏圣骸布」的藉口,是「因为皮肤很敏感,只是晒到太阳就会发烧,所以就连白天也必须穿着大衣」。为了不让人太接近她,则说是「因为是在乡下长大的内向女孩,所以请尽可能别刺激她」。至于不住宫殿,而是在离王宫有段距离的角落建了别舍的理由,则足「因为和她的个性不合,她讨厌过豪华的生活」
  其他还有大大小小加起来将近十种设定,真是可怕。
  话虽如此,比起觉得夸张,他更觉得感激。
  因为理查德所编的这些故事,全都是为了要让艾儿蒂能走在阳光下。
  若是隐瞒身为王族的身分,就无法居住在王宫里。话虽如此,若直接将体质的事公诸于世,又会使得她沐浴众人的好奇目光。那么只好暂时假藉体弱多病的理由,让世人渐渐去习惯了。
  当然也有出于政治层面的意图。拉耶王家的直系若只有理查德一人,将会诞生出许多难题。包括国王的继承人问题,以及面对他国的王家时于外交上的体面等等。为了回避这些问题,有必要至少将第一皇女端出来作为装饰也好。
  但这些终究只是最低限度的需求,基本上理查德还是以叔父的身分对待艾儿蒂。他应该不会做出将艾儿蒂拖进政事这种乱来的事。
  对于弗格来说,令他头痛的问题在于艾儿蒂完全不打算自重。
  本应已去世的第一皇女不但还活着,而且长大后还美得令人讶异——这样的传闻已经在国民之间流传开了,因此最近连上街也必须小心翼翼。就算由头到脚都披着「伊祖苏圣骸布」,依然不时听得见周遭的窃窃私语。
  要是像以前那样喜欢关在房里就好了,偏偏由于她个性渐渐变得开朗又好奇心旺盛而想上街,实在愈来愈乖离原本体弱多病又怕生的设定。
  找理察德商量,结果却被一笑置之。
  他说,那么你得加紧脚步完成研究才行罗。至少要让艾儿蒂散发出的毒气变得无害——
  仗着不懂炼狱学,在那里自说自话。
  「为什么会引人注目?因为我是公主吗?」
  将手伸进山与山之间拨开资料堆,抵达弗格身旁。
  手拄着脸颊撑在书桌上,望着弗格的脸。
  「是啊,请你差不多该有点自觉了,你可是王位的第二继承人喔.」
  「不要,我才不想当女王呢。反正会是理查德叔父大人当上国王吧?叔父大人也说我可以随心所欲的啊。」
  「不是这种问题……」
  弗格不禁烦恼得抓头。探讨的方向根本就错了。
  「说到底,要是理查德殿下登基的话,只要还没生出继承人,艾儿蒂你就会升级成第一继承人了喔。」
  附带一提,其实艾儿蒂成为女王的可能性是零。理查德已正在水面下推动让莹国转变成共和制,因此他恐怕将是莹国的最后一位国王。
  「继承人……?对了!那不然叔父大人要不要和伊欧结婚啊?」
  「啊?」
  ——糟了。
  原本只是想让她有一点紧张感才提起王位的话题,没想到却造成了反效果。
  「这样的话就能生出继承人了,而且伊欧也能变成我的家人。」
  「不,确实我也觉得他们最近似乎关系挺不错的,但这实在……」
  「弗格不喜欢吗?」
  「请你饶了我吧,我实在不想称呼那个人王妃殿下。」
  对王家原本就已够稀薄的敬意,恐怕将要趋近于零了。
  「是吗?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啊。」
  艾儿蒂略噘起嘴,随后又说了句「算了」回归正题。
  「我想去买东西。我想买书。」
  边说着,边挂在弗格的背上抱住他。
  最近这种天真又欠缺防备的接触实在很多。
  虽然因为会令他脸红,所以实在很想叫她不要这么做——
  「为什么你又突然这么想上街?」
  「因为总觉得今天会发生什么好事嘛。好像会有某人在街上等我……」
  「知道了,真是的。我去准备,你稍等一下吧。」
  「嗯!谢谢你,弗格!」
  干脆地点头之后,公主紧抱住少年的脖子。
  少年虽是一脸伤脑筋,但依然是露出了平稳的微笑。

  银色秀发柔顺地抚过两人的脸颊,宛如涓涓细流般,令人觉得十分凉爽。
  飘溢的花香对两人来说是那么地舒畅,就宛如春天和煦的阳光。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4-4-27 15:23 编辑


  后记
  《炼狱姬》就此落幕。非常感谢各位的阅读。
  因为是完结篇了,所以稍微聊一点严肃的话题。
  这个系列的开始是在二〇一〇年八月。由于身体带有毒性而被幽禁在地底的公主,这样的设定以当时来看,说好听点是王道,难听一点就是老套。由我自己分析的话,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随着逐渐勾勒出剧情,大致底定了「身体带有的毒性」在作品世界中同时也是重要能源的设定。我将女主角命名为「艾儿蒂米希雅」,这是个欧洲女性的名字,同时也是一个代表蒿属植物的单字。
  关于书名以及设定,在企划当时并不具有什么特别含义。只是带有一点点讽刺的毒味,希望能不能藉此将现实与奇幻的世界连系在一起,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然而在第三集即将发行的二〇一一年三月,那个「带有一点讽刺意味的设定」却不幸地转变成严肃的现实。也就是直到今日仍然持续的那项灾害。就是关于与这个系列的设定有着共通点的「那个能源」。
  说老实话,我原本很迷惘这个故事是否可以继续写下去。
  至少就连现在这个时点,我也在怀疑究竟有多少人能打从心底毫无忌讳地享受这个故事。要是难得看了一个故事,却因为里头的世界观而勾起不愉陕的回忆,那真的是太抱歉了。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也好几次想过要不要干脆把故事中途腰斩算了。
  老实说我执笔得很辛苦。总之就是没办法继续写下去,每一集每一集都一直突破截稿期限,一直持续到最后一集都是这种情形。
  可是如今写完之后,我却打从心底觉得能写出这个故事真是太好了。
  无意间在糟糕的时机写了不巧的故事,但也正因如此,我才能将现在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灌注进去。就算会有人因为看了这部作品而被打坏心情,但总之我是拚了命地写出这个故事。故事完结的现在,虽然我依然觉得时机还真的是挺糟的——不过以结果而舌,我有信心当我十年后回头重读这部作品时,会对它的完成度引以为傲。不,这搞不好单纯也只是完工后,因为心情雀跃而一时鬼迷心窍。
  总之由于老是超过截稿期限,实在给许多相关人士增添辛苦。谨向所有人致上歉意,并且请让我道声感谢。
  责任编辑佐藤,一路走来真的非常感谢有您的陪伴。
  负责插画的kaya8老师,因为有您画的艾儿蒂、弗格以及大家,所以我才能够写到最后。感谢您为角色们带来了生命。若不嫌弃的话,希望还有机会再一起合作。
  负责校阅、设计的人士,以及推动出版相关作业的ASCII MEDIA WORKS的各单位的大家,我就算磕头下跪、将头埋进地面也不足以表达我的尊敬,再也找不出更适合的话了,真的是非常地感谢你们。
  还有最重要的各位读者。
  感谢你们让我写到最后。虽然烦恼了那么多,但归根究柢若书没有一定程度的销售量,也就没办法写成长篇系列作。能持续到最后,简单来说都是托了各位买书的福。
  实在是感激不尽。谢谢大家,我爱你们。

  下一部系列作目前正在企划中。舞台大概会是在现代。
  在今年的上半年之前……要是能出得了书就好了。
  不嫌弃的话,就请各位继续支持指教了。
  藤原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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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5

10000
derry 伯爵
藤原的黑暗幻想战记完结篇!难得黑色太阳写完全架空的幻想类,前面两部都是以现实为背景的校园系来着。不知道台角会不会代理他的新作啊。

10 年前 0 回復

weidongxu 侯爵
完结篇的剧情还是不错的。。台版翻译的功力也相当可以。。happy ending!

10 年前 0 回復

rrn8qvrk67 公爵
哦哦!都忘記這部完結了....慘...
剛好來補這部~
感謝樓主!!!

10 年前 0 回復

kjlxj 勳爵
感觉这个作品挺不错啊,虽然说再这样写下去可能也没什么意思了,就这样完结还是让我有点丧失感啊,不过关于人造人之父最后为啥死了没交代清楚啊,难道说他厌世了?不会是被逼腰斩草草完结了吧,不过其他的都还不错了。话说是我错觉吗,这个小说让我想起某坑掉的书架啊,感觉主角挺像的 

10 年前 0 回復

36915926 侯爵
感谢录入 辛苦了 
完结啦 结局感觉还不错

10 年前 0 回復

s894424422 王爵
嗚嗚已經完結了~可是第五卷還是沒有插圖  好想看優貝歐魯不男不女的樣子

10 年前 0 回復

ConanBryant 平民
额?居然完结了…其实我觉得这部静下心来看,还是挺好看的。很单纯的故事。。

10 年前 0 回復

光翔 公爵
平淡的完結有時候也會值得回味,尤其是最後出現的那名少女保留了想像的空間,這樣也好

10 年前 0 回復

tp6u04u04 伯爵
能看的書又一本完結了....
感覺很平淡的結局呢(話說最後街上那女孩到底是?)
等待作者下部作品

10 年前 0 回復

永火死亡龙 伯爵
最后那个蓝色的少女是绮莉叶吗?为什么她还活着?还有就是她的记忆出什么问题了?

10 年前 0 回復

焉的恒 侯爵
这就落幕了,诶。。。。。。
此刻回首才惊觉,原来炼狱姬讲的是公主与骑士物语(伪)啊。。。

10 年前 0 回復

丿汐白 侯爵
完结了?啊、啊、好伤心,最近一年里唯一能看的几本书,少了一本。

10 年前 0 回復

122124906chbu 子爵
就这样完了~~还只是看到第三卷~~~

10 年前 0 回復

671 伯爵
完结撒花啊啊QAQ台版每次都等死
话说又是藤原佑式结尾,平平淡淡HE每次都独树一帜呢~

10 年前 0 回復

karol 侯爵
额 完结篇出来了吗,简直好评

10 年前 0 回復

蕾娜·赛亚斯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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