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宮ゆゆこ]青春纪行 列传 AFRICA


本帖最后由 xfw95 于 2014-4-10 22:19 编辑


青春纪行 列传 AFR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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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竹宮ゆゆこ
插图:驹都えーじ
图源:肥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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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FRICA

世界的规定人数只有一名,千波经常这么想。自己感受到的世界,只有自己能住在里面。
中学时,有个朋友曾说出数字都有颜色的话。比方说1234这个四位数,从她眼中看来呈现由红到柠檬黄到蓝色、橘色的渐层。她的数学成绩优秀,最擅长心算。据说只要在脑中计算时想起该数字的颜色,就能自然看到答案的颜色。
对千波而言数字就只是数字,突然要她把数字和颜色结合起来,简直就是天外飞来一笔。然而,在那个朋友的世界里.圆周率就像彩色的雨从天而降,无论是品味或成绩都令人羡慕。但不管千波怎么试着这么想,那种感觉在自己内心也无从萌芽。
还有另一个朋友,是个男生,但他老是用拉面的味道比喻音乐。例如:那首歌像豚骨汤头,吃多会反胃,之类的。又或是:那贝斯的声音就像清爽的酱油汤头一样帅翻了,之类的。再不然就是:这鼓声太像鸡骨盐味高汤了啦,和主唱弹牙口感粗面般的声音根本兜不到一块儿嘛。诸如此类,净是些教人似懂非懂的比喻。
某天,千波看到那个男生独自在附近公园长椅上埋头练习弹吉他。就千波听来觉得弹得很不错,那张被严冬冷冽北风刮得脸颊发红的认真侧脸,也令千波情不自禁看得入了迷。然而,只要一想到现在他脑中可能正在吃拉面,内心就涌上一股不知道该觉得他帅还是不帅的莫名情绪。结果,也没能出声向他打招呼。
说到食物的味道,好像有个朋友会从英文单字中感到味觉。「我想不起那个单字,有没有,就是那个啊,有点类似薄荷口味的,又带点麝香葡萄味的……对了!是sustainability啦」……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辙。
对千波来说,即使能想像他或她们拥有那种独特的感觉,却无法与之共鸣。在这世界上和别人分享自己感觉的方法根本不存在。
即使是生存在同样世界的同|种生物,拥有相同器官,获得相同资讯,也一样没办法。例如同样用舌头舔一颗同样的糖果-甚至也同样发出「好吃」的感想。就算这样,实际上彼此感觉到的味道究竟是否相同,则根本无从确认。即使能藉由分析糖果成分证明两人舔的是同一颗糖,从味觉的概念来看或许仍然不一样。某个人的味觉对千波来说是痛觉,千波的味觉对某个人来说或许是种剌眼的感觉。将觉得「好吃」的念头表现出来,进而向他人传达,不过是动物在漫长的历史中姑且学会用言语或表情沟通的技术罢了。
现实问题是,不明白的事还是无从明白。
说到底,人类世界的规定人数就只能是一名。千波还是这么认为。自己生存的世界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无法和其他任何人分享。
有时也会出现「这些家伙或许能分享世界而生呢」的想法。比方说看到成群生存的生物——宛如暴风雨般边发光边席卷海底的小鱼群。这种时候,从旁观的角度来看,即使出现鲔鱼,对着鱼群一角张口一吞,几十条伙伴的生命就这样被一口吞噬,对鱼群来说那损失就像「剪了指甲~」的感觉一样微不足道。
反正是成群生存的,所以有什么关系嘛。就算被鲔鱼吞掉一口,也不出新陈代谢的范围吧。缺损的部分由其他个体来填补,谁都不是主体,对群体来说「一大群」就代表一切。类似这样。不过,站在小鱼的立场或许也有自己的意见吧。
又比方说,若由更宏观的视角思考,或许可以说这世上所有生物都只在保存物种、复制、扩大生产等本能下存在的吧。以不想死.想活下去(到底是哪里的谁把对生命消灭的恐惧灌输给最原始的生命呢?)为唯一目的,使一切生物从过去现在到未来作为一个生命活下去,说不定这才是世界的真相。
可是,倒也不想把自己和随便什么单细胞生物视为同等。从受精卵中诞生,被限定在肉体这个框架内增殖的细胞聚合出了「自己」。我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被贬成了某个巨大的谁的细胞之一啊,千波这么想。要分解成细胞大小来谈的话,人类的自我又太巨大了。
没错,人类经过进化,获得知性与理性。藉此武装在厚重人性下暴露的肉体。判断组成社会将有助于人类生存,又为了维持社会安定而开始隐藏自我本能。尽管以大局来看,这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不想死·想活下去」活动的一环,但学会压抑本能的结果,使人类超越这世界的生命规则,成为「个人性的生物」。
在这社会上,大家一方面配合自己方便时而群聚时而分离,I方面仍保有一人一具肉体的自我,作为个人而生存。人类无法活得像小鱼群那么酷。有时,比起生死与繁殖,更优先考量的甚至会是个人的私欲,比方说名誉、自尊,比方说「做自己」、「我行我素」、「活得自由」……等等。正因如此,所以人才得以为人。简单来说,只受本能驱使,只为满足本能而活的是野兽,不是人。
所以,千波认为对人类而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个世界。活在我的世界中的就只有我一个人。活在你的世界中的就只有你一个人。从我眼中看来,数字就是数字。你觉得的「好吃」和我觉得的「好吃」无法保证是同一种味道。无从确认,也不可能分享。所谓人生,理论上就是这么一回事。千波感到这是无可动摇的事实。
让他人踏入个人的世界,或是复数人活在同一个世界,这些都是不可能的。就算是骨肉相连的亲子,不可能的事就是不可能。认真说起来,想去踏入谁的世界或是想被人踏入自己的世界,这种想法本身就不应该了吧。那难道不是一种无法满足于只拥有自我世界的贪欲表现吗。
有时,千波感觉自己是一架滑翔机。
这种滑翔机的感觉,和有颜色的数字、拉面音乐或单字的味道一样,应该无法和其他任何人共享吧。只有自己看得见,只有自己活在其中的只有自己没有别人的世界,就是这种感觉。
像架滑翔机的——我。
俯瞰的大地是地球表面。
从千波眼中看来,直到地平线看不到尽头的另一端都是黑压压的人头,毫无间隙绵延持续。那是无数个冈千波,而同一个冈千波,也就是自己,正从上空无声滑过,保持一定高度巡航。从天上往下看见的无数个自己,有人交谈、有人欢笑、有人嗔怒、有人哭泣、有人发呆、有人入眠、有人喧闹、有人嬉戏、有人看起来兴致勃勃、有人看起来百无聊赖……每个人都露出不一样的表情。
滑翔机冈千波从上空确认着每一张脸,从而理解自己。喔喔,从这边到那边每的人都在笑,好像很开心有趣又爆笑耶。就像这样。
虽然这种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感觉无法与他人共享,至少在大学课堂的下课时间,可以提供给身边刚好和自己坐同一张长条课椅的美女一点打发时间的话题。
可以是可以,不过。
「我除了说『是喔』还能说什么吗。嗯哼。虽然我不太懂那什么意思,但总之恶心,太恶心了。」
「……你有必要说成这样吗?」
「是说,你以为自己活在童话世界里吗?对了,听说吃起士对精神病人不错喔,给我接招!忧郁往内!忧郁往外!嗳不对,这样只是进进出出而已。总之,活在童话里的人快给我退下!」
「好痛!好痛喔!加贺同学,那个很痛耶!」
——不但被用一句「恶心」打发,还得接受起士脆片接二连三飞来的攻击,千波真是作梦也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听说香蕉效果也不错喔?」「什……好痛!」「牛奶好像也很好喔?」「痛!等一下,真的……」「坚果也不错呢?」「真的很痛,你住手啦……我不是叫你别这样吗!不要拿起士脆片丢我!」千波不由得抓出一把口袋里的喉糖,幼稚地站起来迎战。
「呀啊!你想对我做什么!」这次换成柿种P的小包装袋以哔哔哔!的节奏朝千波展开颜面攻击。千波则从怀中掏出竹笋之里当作盾牌,一边隔开小包装袋攻击,一边从下面拿出源氏派以上钩拳的要领攻击。(注:柿种P,米果与花生米的混合零嘴。竹笋之里,巧克力零嘴的商品名。源氏派,一种心型奶油酥饼。以上皆为日本常见零食)
「够了没啊!你的源氏派碎掉也没关系吗?」
「可恶……只、只有这点千万不要啊……!」
拿下午的点心上演一场丢零食大战之后,结果两人还是一起嗑起那些零食了。美女同学也就是加贺香子边吃边说:「怎么觉得刚才好像把热量都用在本世纪最无聊的一件事上啦……」这点千波倒是有同感。她又说:「算了,要是你下次又有那种感觉的话,就跟我说一声『就是现在!』吧。我想亲眼看看你究竟是用哪种脑袋坏掉的表情飞越莫名其妙的时空,顺便好好嘲笑你一番。」这么说着,她那一脸坏心眼的侧面还是美得可怕。
什么嘛。千波觉得自己这么想。
明明长那么漂亮吃什么竹笋之里嘛,嘴角还沾了一堆巧克力,这人真是的,怎么搞的。
「好啊好啊,想笑就请笑吧。我会记得跟你说的,要是想笑你就笑吧。是说我现在才发现,加贺同学你吃掉的也比我多太多了吧。」
「哼!」
记得那时,好像被她那带有巧克力香的鼻息喷了个措手不及。
要是没记错,这段对话应该是七月中旬,上学期的期中考即将展开前的事。毕竟和加贺香子一起吃零食这种事可不是那么常有,当时这件事也就莫名在千波脑中留下深刻印象。
千波缓缓朝背后转身。从那之后,过了将近一个月了呢。
在这暑气未消的八月下旬,小酒馆林立的马路边,骚动不安的盛夏之夜即将来临。
因为香子说过「要跟我说一声」,所以正以现在进行式迎接「就是现在!」瞬间的千波回头想告诉她。然而,香子根本完全没注意到回头的千波。
她正站在千波身后,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撇着嘴角像要发出惊呼,下巴微微往前伸,僵硬的双手也不知为何轻轻往前伸,整个人凝视前方静止着。如果要为这一幕加上图说,大概就是「写乐」了吧。(注:东洲斋写乐,江户时代中期的浮世绘师,所绘人物肖像特征夸张,极具特色)
在这位写乐身边的多田万里也翘起屁股、弯着腰,同样凝视前方。千波敢断言至今从没见过这男人的眼睛瞪得这么大!但他就是这样瞪着大眼,屏气凝神。
呜嗳嗳……从喉咙深处自由发出低沉呻吟,正自己用手像个少女般捣嘴的是二次元君。本名(虽然从没人叫他本名):佐藤同学。
接着是似乎未曾发现自己正被这边一行人目击,一边亲密地和一位千波不认识的纤瘦女子说话,一边掀开酒馆门帘消失在店内的……小柳。
柳泽光央。
——无声无息,滑翔机滑过天空。
和友人们呆站在盛夏之夜的马路边,千波无从得知自己现在实际上到底露出什么表情。更何况本该嘲笑自己的美女直到现在都还静止在那里。
眼前由黑发地毯绵延而成的地平线,开始激烈扭曲。终于理解发生什么事的「那一群自己」抬起头,到处喧嚷了起来。黑发下的雪白脸庞,宛如阴暗海面接二连三破碎的无数浪花。
大家嘴里各说各话。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那绝对是小柳吧?小柳竟然跟我不认识的女人在一起!话说回来那人是谁?漂亮吗?我不知道!没看清楚!咦?怎么怎么?小柳是怎么了?是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那是他女朋友吗?他们在交往吗?咦?小柳他喜欢的人不是我吗?不是这样的吗?
(还是说,这情报已经过时了吗?)
我说啊,「他喜欢的人不是我吗?」不会太教人听不下去吗?听不下去!对啊,实在听不下去!
(……说得也是……)
千波慢慢地,吸了一口气。
这并非突如其来的变化。嗯,没错。再一次深呼吸。柳泽在自己不知情的地方一点-滴转变着,这种事不是早就该料到了吗。仔细想想,从进入暑假没多久就有这预兆了嘛。
上个月电研的聚餐也是。还有之前也是。
柳泽他,都没出现。
从更早之前起,柳泽的缺席就已经在千波的地平线上掀起雪白的浪花了,不是吗。面对那早有预兆的身影,事到如今又何必心慌意乱

电影研究社的第一学期活动检讨会——换句话说,也是进入暑假后第一次的社团例行聚餐——是在七月底举办的。
一年级的桌子在居酒屋包厢最角落,而在这张桌子的最角落……
「咦?今天『柳兄』不来吗?」
清清爽爽闪闪亮亮刷啦啦啦……全身毫不吝惜散发如此带着拟声般美丽风采的,正是师傅。一边把长及下巴的直发往耳后一塞,一边惋惜地垂下眉。
千波双手抱膝坐在他身边的座垫上,坐没坐相。
「就是说啊,小柳那家伙说什么要打工,临时缺席。」
话语里怎么也掩藏不住的不满,连她那异常特殊的卡通娃娃音都难以冲淡。难得的聚餐,难得师傅也来了,难得想要开开心心度过这个夜晚。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因为万里老是提起他,我本来好期待跟他见面的呢。」
「可是……真的『没办法』吗?不是应该以先决定的事情为优先吗?」
面对语带责备的千波,师傅只好挥着手说「哎呀,没关系啦」安抚她。白皙的指尖,优雅的手势,头发滑顺光泽的模样。就连千波也感受到整个包厢里的女生,不只,甚至包括男生都用某种意义称得上热情的视线注视师傅的一举一动。千波自己也以热切的眼神守护着他。
「难得师傅第一次出击聚餐说。」
「呵呵……出击。出击听起来好威喔。」
怎么会这样啊,千波真是傻眼了。只不过,不是对今天才临时放鸽子的柳泽,而是对师傅。
真是的……明明是个男人,这家伙怎么这么美。V领T恤穿在他身上显得如此高雅有型。微微偏着头的梦幻微笑。近乎透明的美肌,脸颊还带着红晕,说什么「啊,不过今天来的都是我不认识的人,好像有点紧张起来了」。忧愁的眼神低垂,睫毛是那么明显又纤长,不知道该说他狡猾还是担心把持不住自己。
「没问题的,师傅。带着大慈大悲的心,今天的你依然美——」
别管那么多了,总之先用抖音唱出赞美之词吧。在颤抖的余韵之中,手指笔直指向师傅。
「……千波,你这是模仿……美轮明宏吗?」
「不是耶。是西游记里的观音大士,小六时园游会上表演的。」
「你演观音喔?」
「其实我原本是想演沙悟净。像歌舞剧那样边唱边跳,挥舞长柄武器开路的样子不是很帅吗!嘴里当然还要唱『河童河~童,河童的裸体异常诡异♪』啰!也不想想,龟系生物的甲壳里却是卖粉红色小东西的小店哪。」
「那是……寿司店的广告吧……?怎么会这样?不会有侵权的问题吗?」
不会啦,我们有申请的。不至于笑不出来,但也有点被打败。
千波「耶嘿」一笑,耸了声肩,笑着掩饰自己有点滑铁卢的搞笑。或许这梗太冷门了吧。不过那当然全都是瞎扯。全部都是瞎扯,所以请别那么紧张,多给我们看看你的笑容嘛师傅。放轻松点嘛。或许是接收到千波的心意了,也可能是看见千波即使搞笑失败仍不屈不挠的模样,受到了感动,师傅回应了一个大大的微笑。阳光般的笑容令人安心。
师傅者,羽野氏是也。
他原本是万里在语学课上结识的朋友。听说俊俏的他因为种种缘故,在夏天时和半同居的恋人分手了。听了那件事的千波便以「就当转换心情试试看吧?」为由,邀他加入自己所属的电影研究社。
既然是自己邀人家加入的,就有责任要让人家乐在其中。千波希望他能庆幸加入这个社团,为此,只要能力所及,不惜付出任何努力。
——正因千波这次特别看重这件事,柳泽的临时放鸽子也就更叫她火大了。原以为他会是陪自己一起努力的伙伴,没想到他竟然爽约了,教人不禁有种被放冷箭的感觉。
此时,店员们伴随着朝气十足的招呼声接二连三走进包厢,将放有盛满饮料玻璃杯的托盘整盘端上桌。准备干杯了。千波跪坐起身,俐落地将玻璃杯分配给同桌的伙伴。
「好耶,饮料来了。来,这是啤酒、另一杯啤酒、乌龙茶、还有……这是什么?」
「啊,那杯葡萄汁是我的。」
「好的——」
为了将玻璃杯递给坐在斜对面的家伙,千波一手撑在桌面上,使尽全力伸长娇小的身躯。脸一靠近对方,那家伙就在耳边轻声说「你真是干得好耶」。是不是啊~千波不由得面露得意。
都什么时候了,还能将那么美的人带进社团,自己都觉得自己干得好。学长姊们也都这么说着夸了她。
这个法学院电研呢,基本上就是一群自费创作影像作品的人聚集在一起。千波也是其中之一。从以前就喜欢看电影或歌舞剧的录影带,因为太喜欢了,光看已无法满足,尽管没有太多制作方面的相关技术或知识,还是凭着一股好奇心加入社团。目前虽然还没完成一部完整的作品,就当是软体操作和剪接技术的练习,每天都带着视为宝物的手提摄影机,至今也拍了不少日常生活中的影像。
透过镜头看见的世界,也就是过去自己的视角.隔一段时间再去看时,温度往往冷却了下来,仿佛成了和自己无关,无生命的机械式的东西,而这种微妙的距离感对现在的千波来说就是很有趣。将这种趣味升华为作品发表出来,也是千波的目标。
另一方面,师傅并不是对影像特别有兴趣的人。然而他那中性气质的外表,任谁看来都有成为演员的资质,对立志朝幕后制作发展的人来说,他简直是求之不得的一号人物。
入学以来,在校园里一直有些孤立倾向的师傅,对千波的邀约一开始显得没什么兴致,最后好不容易才点头答应。「我这人很不机灵,大概派不上什么用场,可是难得有这个机会,就尝试挑战看看吧。谢谢你邀我入社喔。」说着,给了千波一个轻柔的微笑……揪心啊!那时强烈弥漫心头的鲜明冲击,或许就是人们所谓的「萌」吧。当下,千波终于理解万里不时挂著作梦似的表情陶醉低喃「总之师傅他啊,就是很好……无话可说的很好……」时的心情。就……就是很好。确实很好。师傅这人,很好。
连这位「很好!」的师傅都来参加了,而且这还是他初次出席社团活动,如此值得纪念的日子耶。
千波环顾人数不足的一年级生这桌,穿着牛仔裤一屁股坐在座垫上,靠着桌缘的手撑住下巴。沿着玻璃杯滴下的水滴沾湿了手肘,令人不悦。而且,不管思考的起点和内容是什么,结果最后都还是只得出(小柳这家伙,到底搞什么鬼)的结论。
『今天要打工所以不出席啰。』
柳泽给自己的联络,就只有这句。
落魄公子现在是个贫苦学生,这千波当然很清楚,可是聚餐的事老早就通知他了(四月时领到的行事历上已经确定了今天的聚餐日期),到底是什么样的打工让他不惜缺席社团聚餐也非去不可?虽说不过就是个社团,不过就是个聚餐,但这次可是学长姊都会到齐的例行活动啊。更何况今天还是师傅在社团头一次亮相的日子。
跟柳泽提起师傅要加入电研的事时,他也很意外。当时明明还兴奋地说「喔喔,就是『那个』师傅吗?这样啊,好期待看到他喔」。柳泽似乎从以前就对这位不时出现在万里口中,名唤师傅的谜样人物暗自感到好奇(其实千波自己也是)。
明明是这样的啊。
是说。
柳泽最近很奇怪。
没错,上次的事也是。那件事有种说不出的怪。该如何看待那件事,千波至今仍不明白。虽然柳泽可能有什么不想让自己知道,而千波也不想随便剌探,但上礼拜那件事毕竟太——
「千波。」
「……嗯?」
肩膀被人轻拍了两下,吓了一跳。不知不觉想事情想得太入神了。千波急忙抬起头,隔着桌子坐在对面的一年级女生小声告诉她「开始啰,你在发什么呆」,千波这才察觉周遭的状况。
「呃,我是政治学部一年级的羽野紫生。虽然晚了一点,但这次很荣幸能加入电研。今后也请多多指教。嗯……朋友都叫我『师傅』。」
四周响起一阵轻笑。「为什么啊!」「竟然一来就当了师傅!」「你收了什么徒弟呀!」学长姊们纷纷起哄,大家笑得更大声了。
师傅正一个人站在千波身边,身为比大家晚加入社团的新人,正在开始自我介绍。他似乎不是很习惯这种场合,有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微微低下头。
「那个,如果大家不嫌弃,也请叫我师傅吧……啊、呃?不……不好意思,才刚入社这样太嚣张了吧……!」
从脸到胸口一口气涨得通红。不知是否因为那扭动身躯用双手捧住潮红双颊的模样有点娘,包厢另一头的学姊们竟然发出「唷喝——」的怪声对师傅争相示爱,大概是看到美丽的雄性兴奋过头了吧。太好了,千波松了一口气。大家都能接受师傅,看来没问题。
今后也请大家多多指教。好不容易没出大差错地打完招呼,师傅一鞠躬后,三年级的社长一边鼓掌一边督促众人起立。
「好,为了庆祝师傅入社,就请一年级代表带领大家干杯,一年级代表……咦?今天小柳不在啊?那就副领导吧!」
「是!」
千波大声应答,没拿杯子那只手朝四周大力挥舞示意。要是不用这么夸张的方式强调:我在这!自己那娇小的身躯可就会轻易地被埋没在其他人阴影底下了。
没错,一年级的副领导是冈千波。而领导,也就是学年代表是柳泽光央……明明是领导,而且还是自愿当领导的他对千波说「拜托千波当我的副领导」,现在却用打工这种理由临时缺席,真是太差劲了。说真的,他到底是怎么了啊?这样下去真的好吗?
「那么!今晚就由我副领导来带领大家干杯!这个嘛——除了要表达欢迎师傅入社的心意之外,也期待社团的大家能共同度过一个充实美好的夏天!预备!干杯!」
干杯!
众人异口同声,在千波的带领下高举酒杯。接着,大家不加思索地将饮料大口喝下,咕嘟咕嘟不断喝下,一直喝到喘不过气为止。看到周遭众人这副模样,「……咦?」师傅这才赶紧再次举杯就口。这种事,与其说学习不如说得慢慢习惯了,像这类约定俗成的规矩或社团内流行的事。在电研,干杯之后总是这样埋头猛喝,一直喝到哪个学长姊受不了大吼:「……讲话啊!」解除禁语令之后,大家才又再次相视而笑。
还来不及坐定位,师傅就被叫到学长姊那桌去了。你快去吧~千波说着目送他离开,将剩下的啤酒一口气喝干。一边被伙伴取笑着:你还是一样能喝耶!加点了饮料续杯并一边笑着回应。
——唉唉。
噗咻。悄悄拔栓,消掉自己的空气。
只要不说话就很容易埋没在人群之中的娇小身躯,想让存在感消失是很容易的。熙熙攘攘的喧闹中,独自缩着身子正座,千波不留痕迹地让自己隐身于并肩而坐的伙伴之间。抹消自己的气息,独自一人,情不自禁想着不在这里的那家伙。
以打工为藉口,该参加的聚餐却不来。
上礼拜的「那个感觉」,在千波从国二之后就面临发育极限的平坦胸中变得更加鲜明了。
上礼拜,千波邀柳泽一起去美术馆。
说起来,还不是因为入夏前一起回家的路上,柳泽看着张贴在车站内的现代艺术展览宣传海报,先对千波提出的邀约:「我喜欢这种艺术,展览开始之后千波要不要一起去看?」展览看起来颇有趣,于是千波也回答:好啊,一起去吧。接着,夏天来临,打工回家的路上,千波又在车站内看见海报,发现展览已经开始,才会传Mail邀他一起去。与其说是邀约,千波宁可说这是履行早已说好的约定。
在那之前,两人从未单独上哪去过。
从大学下课回家路上或是聚餐结束之后一起走、一起在学校餐厅吃午餐、一起在咖啡厅喝茶……这些经验过去是曾有过几次。可是两人单独约在某处会合再一起上哪玩的这种单独约会就没有过了。
所以,这是第一次「两人单独」的约会。
可是其中并没有特殊意义。只不过是因为有这个展览,小柳又想去。自己被邀约了,也答应了,约定了。然后,展览开始了,先发现展览开始的是自己,所以约了他。如此而已。
当然,也不是没有想跟柳泽见面,想跟他一起玩的心情。大学开始放暑假了,就算能在社团聚会时见面,次数并不是那么频繁。要是其中一方不开口约对方,不事先约好的话,根本就没机会见面。
然而,寄出邀约Mail后过了一小时左右,柳泽传来的回信竟是『那个喔,有点没办法耶』。这样啊,没办法啊,好,那我知道了。正打算当没这件事时……(嗯?)有什么不对劲。千波的地平线上的那群自己,宛如雨后春笋般探出头来骚动。
她们说,等一下喔。
喂喂喂。
没办法是什么意思。
(——不能去,这还说得通。不想去,也还勉强可以接受。可是,没办法?这什么意思?)
那到底是在何种心境之下做出的回覆呢。身为被「没办法」这三个字拒绝的一方,千波不由得认为其中「具有某种特殊意义」。
那并非单纯因故无法赴约,也不只是普通的拒绝,倒像是特地对千波发出「我可是基于某种重大意志才采取这神行动」的宣言——不,是这样吗。不会吧。不懂。到底是什么意思?就连问都不敢问。
然后便是从这件事之后柳泽的缺席。
宛如深深沉入喧嚣热闹的聚餐会场底层,千波双手抓着空酒杯窥视杯底。啤酒瓶远得伸手不可及,又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说到底,这杯子的容量实在太少啦,给我中杯啤酒啊。
(换句话说……现在这状况,是他在躲我?)
从现在发生的迹象客观判断,或许真是如此。柳泽或许真在躲着自己。
(又来了?)
过去也曾有过这种时期,当时柳泽闪躲的态度还更明显露骨。
柳泽曾对自己抱持异性的好感。
即使知道这一点,千波的态度也没有任何改变。要不然该怎么办嘛?无论发自意志或行动(喝醉时除外),柳泽从未具体表示过他所期待的是什么。难道要我准确摸索出他的期待,采取完全如他所愿的行动,宁可甘冒破坏当下关系的风险也非积极「改变」不可?千波并不想这么做。虽然自己这种态度似乎惹恼了柳泽,他才因此开始闪躲。
不做任何改变的千波,和似乎希望有所改变的柳泽。结果,两人的关系在那之后也尘埃落定为一群朋友中的一男一女。至少千波是这么认为,今后会怎么发展没人知道,总之现在就是站在这样的位子,保持住一定的平衡。
然而,那样毕竟还是不行吗。还是没办法吗。走到这一步,自己又要被柳泽要求改变了吗——不,应该说那根本就是一道逼人的问答题。我希望你采取某些行动!来吧!猜猜看我希望你怎么做!猜不中吗?那就算了!绝交!别跟我说话!这种事,又要展开第二回合了吗……?
不会吧。真的不行啊。我可没那能耐陪你玩这个。
(不,等等……)
将抓在手中的空杯放在桌上,千波习惯性地伸手抚摸自己光洁的额头。一头长发今天编成一根麻花辫,垂放在背上。
一切或许都还在可用巧合解释的范围内,要这样想也不是不行。美术馆那件事,或许只是刚好他用了那种态度回应。今天也可能只是刚好有什么原因使他无论如何都必须以打工为优先,说不定小柳自己也很无奈……嗯,或许,或许只是这样。现在做无谓的推测或指责都还太早。
千波身子一扭,坐了起来。递出小盘子喊:「给我炸鸡块——」坐在配菜区附近的女生这才「咦?千波你在啊?给你给你,快吃吧!」说着夹了两块大的放在盘子上。振作精神抓紧筷子,好,吃吧。
总之,今天就先接受一切都是巧合这个说法,开心聚餐吧。等一下也要跟师傅说更多话。这么决定之后,夹起炸鸡块,张大嘴巴正想大口咬下的千波鼻端却忽然遭受暴力袭击。
噗哗!一股妖艳香气飘散,强烈的脂粉花香味。
「呜哇……!」
化学人工花田的气味薰得千波头晕脑胀,食欲当场消失。被瞬间涌上的呕心感呛到,手中的鸡块还来不及落到舌头上就又放回小盘子里。
「嗳,我说小冈啊。」
好臭!差点脱口而出,幸好没真的说出口……干脆称为公主臭的过度强烈香气,发自一位正滑进师傅身边座位的学姊身上。
三年级的玲那学姊。
「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可以吗?」
说着,她拿出手镜,检视自己的脸和浏海。
「是!请问什么事呢?」
留着一头视直顺为生命的长发,身上是半露浑圆饱满雪白胸脯的迷你连身洋装,腰上系着凸显腰围的腰带。大浓妆强调着洋娃娃般的五官轮廓、果冻也似的双唇、亮晶晶的眼影,最后大概是从头上淋上香水还是怎么了吧。
这个人,是去年法学院选美的亚军。「其实啊,玲那是系小姐亚军喔~」这话是从她本人口中说出来的应该没错吧。迎新聚餐时听了她这么说,千波报以「好厉害喔」,她本人却说:
「一点也没什么好厉害的~!亚军什么的一点意义也没有!」据说是这样。
因为,就学中只能报名参加一次啊!既然如此,玲那就再也没机会得冠军了吧!先当上从各系小姐中脱颖而出的大学小姐,再从各校大学小姐中被选为大学小姐中的大学小姐!经过这番选拔,被媒体报导出来后,加入某家经纪公司!玲那原本可是打定主意走这条大学小姐选拔途径的耶!结果竟然只得了个系小姐亚军,简直就是最差劲的结果嘛,也完全没有媒体来采访,一点好处都没有。虽然有拿到五万圆旅游券的奖品啦,但那种回报未免太少了,玲那完全不能接受~!站在舞台上堆了那么多笑脸才只有这些回报,说起来超不划算的吧~!
……啊,喔——千波也只能如此搭腔。这个人的价值观和自己完全不同,到了一个令人佩服的地步。
话虽如此,她人应该是不坏。除了香水喷过多之外,对千波也没什么危害。受到危害的是柳泽。
不是那种发自恶意的危害,但她似乎很中意柳泽,有一阵子相当露骨地对他穷追不放。比方说,千波就看过她在聚餐后硬是缠着柳泽娇嗔:「人家不想回去嘛~今晚住你家?」或是一边嚷着:「啊~人家喝醉了。」身体一边紧贴着他,柳泽的手肘因此还埋进那丰满乳沟之间好几秒。此外,千波虽然没亲眼看见,但也听说过她没经过同意就找上门,闯进柳泽房间的事。毕竟是学姊,柳泽也不好强硬拒绝,但对于现代男生中算是特别有精神洁癖的柳泽而言,在学姊放弃之前似乎为这件事烦恼了好一阵子。
因为曾有过这些事,总体来说在千波心中并不是很喜欢这位学姊。
从这样的玲那学姊口中冒出的要求是:
「小冈啊,听说你跟那个叫加贺香子的美女很熟?就是那个啊,有阵子对小柳死缠烂打那个女的。」
那是你自己吧——当然这话并没说出口。意外的是,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这个名字。
「加贺同学吗?该说很熟吗……是有一起去喝过几次啦。」
「玲那啊,想找那女生一起去联谊呢。小冈可以帮我搞定吗?」
联、联谊?找加贺香子去吗?想都不用想,千波立刻用力摇头。
「我觉得……应该没办法。加贺同学不是那种对联谊有兴趣的型。」
「咦~为什么?下次联谊要来的可都是重要角色,我不想在女生的水准上妥协啊!」
所谓重要角色,不用问也知道,是对玲那学姊而言重要角色的意思吧。
「你想想看嘛,玲那也差不多该开始认真思考就职的事不是吗?这时候人脉可就很重要了,你懂的对吧?看怎样,小冈你不来没关系,但帮我叫那女生来。身为学妹,你不会不帮这个忙吧?」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
千波听说过玲那学姊将来想从事的职业。第一志愿是女主播。其次是气象播报员。再来是体育节目播报员。不一定要专属哪家电视台没关系,但绝不去地方电视台。大概就像这样……最后的目的是藉此——嫁给名人!
就正常管道来看,这希望实现的可能性相当低。姑且不论玲那学姊这人怎么样,首先不得不考虑的现实问题就是:敝校虽不是默默无名的大学,但也不是得过关斩将才进得来的那种菁英等级,光凭这点就很清楚了。既然成为大学小姐中的大学小姐,以「那个最漂亮的女生」身分加入演艺经纪公司这条路已经行不通了,玲那学姊想要靠关系进入业界,就只能站稳「不管多漂亮的女生跟她都是朋友」的立场了。联谊对她而言和谈恋爱一点关系都没有,里头有的只是业务考量,只是如何创造人脉打关系。为此,玲那学姊安排了相当吃紧的联谊行事历,这事在社团内早就是出了名的话题。
千波心想,如果用最难听的话来形容,说学姊这样干的是老鸨的勾当也不为过。老实说,自己一点也不想主动帮她,更别说那个全身上下都以自尊武装的女王蜂加贺香子会甘愿成为学姊手底下的一颗卒子。要是敢拿这种事去拜托香子,搞不好千波自己还会先遭殃。
千波再次摇头重申。玲那学姊那张精致的洋娃娃脸上立刻露出不悦的神情。
「你的意思是说,玲那请你帮忙你也不愿意?」
「嗯呃——这么说好了,不但我没办法问她,她也绝对、绝——对不可能答应的。加贺同学和男友正在热恋中,对联谊根本不屑一顾啊。再说,我和她男朋友也是朋友,站在我的立场也不好邀她啦。」
「……啥?真的假的?真没用!」
学姊不爽地啧了一声,即使如此,没办法的事就是没办法。瞪着派不上用场的千波,玲那学姊开始到处找人出气。
「是说,今年的一年级怎么都是些没用的家伙啦?这届真是招生失败。」
和千波同坐一桌的一年级生马上察觉矛头指到自己身上,不禁尴尬地僵在原地。其他学长姊安抚着说:「怎么突然这么说?」「玲那突然抓狂了。」每个人都在苦笑。
「我有说错吗?今天也是啊,小柳又缺席了吧?而且理由还是为了打工?这太扯了啊,学长姊们都排除万难出席了,一年级小鬼竟然说什么打工不能来?太没礼貌了吧?是说,小柳上次期考结束时的聚餐也不当一回事跷掉了吧,我听过二年级的抱怨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
哎呀,糟糕。千波也僵住了。看来矛头正转向现在不在这里的那人。尽管直到刚才自己也在心里抱怨他差不多的事,但连学长姊们都这么想可就糟了。
更糟的是,坐在隔壁桌的另一个学长立刻接口:
「那件事我也听说了。因为不管怎么等他都没出现,二年级的就打电话问他现在人在哪?结果他竟然说『不好意思我还是不去了』,连理由都没说。」
「啊——刚才他们在抱怨的就是这件事喔?」
玲那学姊满足地拨拨头发,耀武扬威地点头。
「小柳那家伙太瞧不起人了吧。得意忘形,他是不是误会什么啦?这样根本就没资格当学年领导,真的,干脆以后都不要来啊。我看那家伙退社算了。」
——不被接受的单恋心情,竟然变得如此尖锐扭曲。话中渗出的露骨恶意连一旁的千波听了都不禁倒抽一口气,玲那学姊却更变本加厉。
「是说啊~就玲那个人的想法~是希望开除他的社籍啦。反正打工什么的想也知道是谎言,一定是在哪迷上某个无聊女人,猴子似的沉迷男欢女爱了吧?身为社员之一的立场、身为领导的责任、做人的礼数什么的,一定全都在性欲的威力下随内裤一起脱掉了吧?总之这种人最烂了!我们就以违反社团风纪之名放逐他吧---」
这……再怎么说,这话也说得太过分了。
这太过分了。即使连社团学长姊也看不下去,提醒玲那学姊「这么说就太过分了」,但千波还是无法接受。玲那学姊依然坚持「我说的是事实吧!」什么嘛,哪里是事实了。根本几乎都是你脑中的妄想。
要是香子在这里,绝对会反驳回去。她一定会用更过分的话语要那张果冻嘴住口……啊啊,快觉醒啊我体内的加贺香子!快反驳她!打断她,让那女人闭上嘴啊!绝不容许她再说出更多伤人的话!
千波丹田用力,朝斜上方微微抬起下巴,企图露出香子平常那种冷漠的睥睨眼神……看来自己这张脸是没办法了,只好做出最灿烂的笑容。转向玲那学姊,将与生俱来的不自然娃娃音装得更愚蠢幼稚:
「……说不定他是因为太害怕猴子似的露出半个胸部强迫他男欢女爱的某人,才会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啊~?」
转动眼珠,故意眨巴无邪双眼……讲了。
讲出来了!
「……」
玲那学姊马上发现那是在讲自己,原本还想继续说下去的嘴立刻闭上。不久,只见她气得肩膀颤抖,脸颊涨红,粗鲁地推开桌子站起身。
尴尬的沉默几秒钟后,学长姊中的一人低头轻轻噗嗤一笑。像被传染似的,其他人也跟着笑了。「喂喂!」有个学姊这么说着轻敲了一下千波的后脑勺,即使如此,那位学姊自己也忍俊不住。
并排坐在对面的一年级伙伴偷偷朝千波竖起拇指。多谢!千波豪迈点头致意,(帮你出气了唷,小柳)脑中浮现不在这里的型男那张脸。虽然自己刚才还为了他的缺席嘀咕抱怨,但学姊的话实在教人听不下去。
杠上的对手是学姊,呛完之后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再说,今后的发展或许有得瞧了。即使如此,身为朋友、身为伙伴,怎么能装作没听见。就像友舰遭受攻击时,我方也得开炮迎击一样啊。为你报一箭之仇啰。


——经历了那件事,来到几天之后的今晚。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千波终于理解了,应该。因为这么一来事情就都说得通。
刚才,和自己不认识的人一起从居酒屋门帘底下钻过的柳泽侧脸浮现脑海,一次又一次浮现。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香子还踩着勉强的脚步向前走,双手也还没完全脱离写乐的姿势。万里朝香子看了看又回头看了看,一脸狼狈的样子明显心里有鬼。「就那间店吧,那间店可以吧?」二次元君焦虑地指着某间居酒屋,千波一边点头「就那间吧」,心里一边还在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从来不知道,柳泽也有那种表情。
看起来既开心又畏怯,明明一脸高兴却又带点说不出的痛苦……这就是柳泽刚才的表情。看到柳泽护着对方先走,同时一边拚命看对方脸色一边配合对方步伐的模样,在那几秒内千波便已了然于心。
他,正在恋爱。
最近很难约他出来的事,即使千波邀约也回答「没办法」的事,原来都为了这个理由。不过,眼前的事态和上个月聚餐时玲那学姊那充满恶意的臆测完全不同。对柳泽来说,现在是认真的,赌上真心的紧要关头吧。这么一想就完全合理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从滑翔机的角度俯瞰一望无际的地平线,如今那里恢复一片平静,黑发地毯只有轻微的晃动。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为了小柳好,大家别再骚动了吧。这样对小柳才是好事啊,就这么办吧。这样比较好。
(……进入守护模式了啊。)
无数个自己的黑发头颅之中,只有一张白色的脸像搞错什么似的抬头望向天空。那张脸上茫然的表情有点滑稽,正仰望着天空中无声滑过的滑翔机。
什么嘛。
你想说什么。
掠过上空,千波眼睁睁看着黑发头颅军团将还来不及说什么的白脸团团围住,在「住嘴住嘴给我住嘴」的声浪下被挤溃而死。这就是所谓的「抑郁而终」吧。还是「死人不会说话」。言语词汇真是了不起。


「喔,太好了,可以正常收看。怎么,一打开就这么狂野。J
为了确认电视能不能正常启动,万里拿起遥控器按下电源的瞬间,画面上出现的是数以百万计的大群牛羚,宛如黑色奔流般横越大草原的迁徙光景。
『……牛羚的大迁徙,在素有野生动物宝库之称的东非大草原是每年惯例的……』
万蹄奔腾的声音仿如天摇地动,非洲大陆该不会被震得移位了吧。
受到确实是「一打开就这么狂野」的电视节目吸引,千波正在拆纸箱的手停了下来,对着放在矮柜上的电视看得出神。
牛羚蹄子蹬地带起漫天尘土随风飞扬,那尘土就像自大地翻涌而起的茶色云朵。奔驰其中,充满爆发力忘我冲剌的野兽在高空镜头正下方只有颗粒大,空拍摄影机渐渐加快速度。地平线尽头,看不见的彼端,牛羚的大迁徙仍在进行。
「出现了!这群个体自我薄弱的家伙……」
听见千波不由自主脱口而出的这句,香子转头问:「你刚说什么?」
千金小姐正一屁股坐在地上,老老实实替千波的窗帘一一别上挂勾。虽然降尊纡贵破天荒提供这种服务的香子本人表示这只是「觉得很稀奇就做做看啰」,无论如何还是挺感谢她的。
「没、我没说什么啊。我只是在想,那群牛羚全体一定拥有某种共同意志吧。要不然怎么能这么整齐划一,并驾齐驱地朝同一个方向奔驰咧。」
「讨厌啦!」
香子突然故意动作夸张地让手中的窗帘滑落,转头望着自己那还拿着遥控器呆站原地的男友。
「万里,超音波突然讲了好不可思议的话喔,怎么办?我应该顺着她话头搭腔吗?」这根本就是故意让他复诵的说法嘛。
「应该应该,是你自己先问人家的,当然要负责到底才行。」
另一方面,万里那嘻皮笑脸的说词也很刻意。知道了。香子说着再度转身面对千波。
「听好啰,超音波。给我听仔细,那个啊,是动物。」
用「上对下」已不足以形容她此时的态度,看她的视线,根本就是天神睥睨人间的境界。
「那种事我看就知道了好吗……」
「动物是很单纯的,只为追逐美味水草而迁徙唷。」
「咦?大家都在同一个时间点吗?以同一个方向为目标吗?在没交谈过没开过会没拟过行程的状况下?」
「答案很简单。是被『雨』引发的啊。来,你想像一下……季节交替,雨降在非洲大地的情形,好吗?哗啦……」
陶醉地闭上双眼,香子双手忙不迭上下舞动。应该是在模仿下雨的意思吧。「雨水沁入干涸的大地,来自上天的恩惠……翻卷的雨云,温暖的风……来自远处铃鼓声般的雷鸣……喔喔,野生王国啊……Get Wild!」到最后竟还朗诵起新诗来。不过因为太有趣了,姑且让她继续下去。
「不久,一头牛羚发现了。『咦……?从远处某地,好像飘来被雨淋湿的大片草香唷?』」
完全化身为牛羚的香子双眼依然朦胧陶醉,一只手放在胸前「咻!咻!」甩来甩去,大概是模拟用尾巴赶苍蝇的意思吧。
「『看来远处似乎有挺不错的草地喔……唔姆唔姆,让我瞧瞧,是对面那个方位吗……嗅嗅。嗯?这附近的草吃得差不多了,不如过去那边看看吧?』……啪跶、啪跶跶、啪跶啪跶……『啊?其他的家伙也来了嘛!糟糕,不快点去草会被吃掉的!』跶!跶跶!从淡定牛步到拔腿狂奔的集团心理!跶跶跶跶大爆走!结果就是像你看到的这样!」
咻!香子伸指用力朝电视萤幕比划,混浊的河流表面呈W佐清状态伸直双腿肚皮朝天的牛羚尸体浮在河面。(注:佐清为推理小说《犬神一族》中的人物,特征是带着白色面具)
已有部分腐烂膨胀的尸体从四面八方招来成群的苍蝇。溺死的家伙、精疲力尽被河水冲走的家伙、拚命挣扎却仍难逃被从屁股一口咬下,沦为尼罗鳄盘中飧命运的家伙——啊啊,被吃掉了、被吃掉了啦!鲜血和内脏四处迸散!
『……渡河之旅是一段极为残酷的过程,从塞伦盖蒂出发的大群牛羚还未抵达马赛马拉就失去了生命……』
呜呃……千波不由得别开目光。身为一个以影像制作为职志的人却很难忍受血腥场面。诸如猎食画面和生产画面等,都是她相当不能接受的类型。
「就是这么回事啰。」
香子毫不在意地看着电视点头。
「牛羚并不是凭着什么集体意志才狂奔的,它们各跑各的,只为了想吃草喔。起因应该是下雨淋湿草地散发的草香。所以牛羚才会同时出发。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真的吗……总觉得无法接受耶。」
微微掀开眼皮确认荧幕,血腥画面已经结束了。正在小憩的牛羚群中混入了大型鸟类,不知道啄食着什么。
「为什么,你给我接受啦。」
就算你这么说也没办法啊。其实千波对牛羚本身并没什么兴趣或特别执着,只是刚才的说明无论如何都难以认同啊。
「可是你想想看啊,如果真的只是想吃草,有必要每年都这样全体牛羚团结一致朝同一目标迈进吗。草这种东西,会长的话到处都会长吧。」
「……所以说,就是那边的草特别好吃啊,大概。」
「真的吗?非洲这么大耶?牛羚也会一直代代繁衍啊,即使如此还是一样吗?再说,其他草食动物也没人像这样一下过雨就大费周章地集体迁徙吧?」
嗯……正当香子摇头晃脑时。「啧啧啧,你们两个。」万里以莫名内行的姿态插了话。
「那个啊,是有个大叔在前面引导的啦。」
啥?千波和香子两人不禁发出惊愕地同声齐唱,抬头望向站在房间中央的万里那张怡然自得的脸。该怎么说呢,总之……绝对不是他说的那样吧。被他这么一说,刚才几乎就要逼近的神秘核心现在又一口气跑到远远的地方去啦。
「咦?什么为什么?我有说错吗?难道不是有个类似饲主立场的人经过种种计算,巧妙引导牛羚群往下一个放牧点移动的吗?就像牧牛或牧羊那样啊。否则这么一大群牛羚怎可能乖乖成群迁徙,还能正确朝同一个目的地前进?」
「你在说什么!哪来的饲主养得起上百万头牛羚啊!」
千波不由得如此反驳,香子也跟着指责万里。
「万里你太小看非洲啰!吼唷真是的,详情请上网查询啦!用牛羚和集体迁徙之类的关键字google一下就知道了啊!」
必须顺便说明的是,笔电和冈机都还在千波手提行李的背包底层还没拿出来。只是现在也没有多余体力用手机慢慢检索了,一早开始踏上的这条搬家入厝的路程,实在比想像中的还要长途跋涉。
回过神来,现在都下午四点半了。
射进座北朝南阳台的已是向晚斜阳.将千波即将一个人生活的这间公寓套房染成了橘黄色。
原以为搬过来之前已经严格筛选过行李了,没想到搬进来之后重新检视,才发现好像有点多。墙边还堆着几个瓦愣纸箱,等待千波拆封。
瓦斯总开关已经打开,水电也都OK了。虽然左邻右舍外出不在,也把打招呼的信件和礼券放进信箱了。剩下的只有等为了配合新家尺寸而新买的冰箱送到。但是,早就过了预定送达的四点却还没到,看来该打电话查询一下了。
没有自己搬不动的家具,也不是特别需要人手。就连双亲今天都没打算要来帮忙。他们预计这周末才上来东京,回原先在锦系町住的公司宿舍做最后检查并办理交还手续。
至于千波,原本打算自己完成搬家,等全部整理好后才招待朋友来玩。没想到万里说从明天开始暂时要回老家一趟。所以,虽然也称不上是什么饯别,总之他和香子两人今天从早上开始就来帮忙搬家一直到现在。
在这位于东京一隅,完工没几年的出租公寓其中的一间套房。
千波今天离开了打从中学时离开福冈老家搬来东京后,便一直与双亲共同生活的那个家。今后,这里就将是自己一人生活的住处了。理论上和成群牛羚奔驰的大地相连,应该称得上是那片大地尽头的小城镇。距离车站徒步大约六分钟,二十平方公尺左右的小房间。
由于预算的关系只能放弃新成屋,不过这里倒也干净清爽,通往车站的路不会太阴暗,公寓里也附设二十四小时都能倒垃圾的清洁站。整体感觉还算可以,木头地板的颜色也不难看。环顾堆满纸箱的空间,千波察觉自己正盘算着「在那个角落放点绿色盆栽好了,像是马拉巴栗或姑婆芋之类的」。看来,尽管嘴上说什么还可以,其实自己根本就很期待。
此时。
「你看,就在你满脑子牛羚时我完成这个啰!」
香子提着装好挂勾的窗帘得意起身。白底窗帘上设计成像拿笔涂鸦上去的小鸟图案。这是为了配合新居尺寸刚从家具卖场买回来的新品,因为特地拆下一起搬来的旧家房间窗帘尺寸不合,不得以只好丢掉买新的。
「喔喔,谢谢你加贺同学!辛苦你了吧,请休息一下~」
「给我吧,香子。我来把窗帘挂上去,小冈,有椅子吗?」
「可以麻烦你吗?不好意思,真是帮了大忙。」
千波打开折叠椅,从下方扶着椅子支撑。赤脚的万里「嘿咻」一声踩了上去,把手搭在窗帘盒上,一定是顾虑到窗户才刚擦干净,为了避免沾上手印才这么做的吧。
本来还打算全都靠自己,结果今天实在让这对情侣帮了太多忙。尤其是万里。不但手脚俐落地帮忙将新买矮柜组合起来,在千波自己尝试挑战前也三、两下就插好电视机配线,现在又代替个头娇小的千波装窗帘。要是把这些事告诉四月时的自己,她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呢。那个加贺同学竟然和多田万里交往了,而且还来帮九月时的我搬家什么的——嗯,她一定难以置信吧,绝对。
下次请他们来的时候,一定要好好招待大家到死。顺便当作答谢今天的帮忙,得认真计画一番,让他们尽情享受、开心度过才行。千波一个人扶着椅子,内心激动地下定决心。
「万里什么时候回来?」
「嗯,还没决定耶。很久没回去了,想回去个一星期左右,一直待到下学期差不多要开始的时候再回来。刚好也有点事得回去办,就看到时候行程怎么安排了。」
「回去办事?」
「嗯?喔……呃,是高中同学会啦……其他还有一些……」
「喔,要开同学会啊!那一定可以见到很多高中时的朋友啰!万里你老家是在静冈吧?哪个高中?足球是不是真的很强?」
「超音波!」
香子突然大吼,总觉得那声音大得不对劲,千波有些惊讶地回头看她。香子则用手做出扇子扇风的动作望着这边说:
「大概是因为做太多手工了,我现在好累,有没有什么冷饮可以喝?」
「啊!饮料!」
糟了。千波懊恼得想拍打自己的膝盖,可惜腾不出手没办法。
「对喔饮料,我得去买才会有。你们等一下喔,便利商店就在附近,我赶快跑去买。」
「那我要无糖的……不对,不行啦。你忘记送冰箱的啦,再怎样也应该快到了吧?送来的时候你不在怎么办?」
「嗯……要是那样的话,就请加贺同学假装是我签收吧。总之,你只要装出听起来笨笨的假音应该就没问题了。」
「我才不要咧……话讲一讲真的好渴。没关系,刚好腿也快水肿了,不如我去买吧。从车站走过来时经过的那间是最近的便利商店吧?你要喝什么?」
「呃,那我要冰的茉莉花茶或乌龙茶……真的可以麻烦你吗?」
「嗯。万里要什么?」
看到香子很快地抓起钱包、手机和阳伞站了起来,万里也停下正在挂窗帘的手。「啊——那我要汽水类的。还是我跟你一起去?」香子却说:
「不用了,其实我第一次来这附近,现在超想去探险一下的。」
嗯呵!只见香子耸起肩膀灿然一笑,就这样穿上高跟凉鞋,从玄关走出去了。
哎呀,只剩下自己和万里两个人了,才正这么想时。
放在地板上的千波手机震动了起来,本想放着不管的。
「快接啊小冈,那震动的声音楼下听得还满清楚的喔。是说该不会是送冰箱的吧?我这边站得很稳,你不用扶着没关系。」
「真的?」
一人生活的前辈挺了挺下巴,千波才将手从椅子上放开,抓起手机。由于脑中认定打来的就是送货员,想也不想就按下通话键。按下去之后才惊觉来电人的名字。唔,这下全身僵硬也来不及了。
「喂~喂?小冈啊?」
怎么会有这么一看就不吉利的名字啊——是玲那学姊打来的。


以通话时间来说,不过是几分钟的事。
然而,就在这几分钟内,灵魂不知道死掉多少细胞,千波手上还抓着手机,坐在浴缸边缘站也站不起来。
惨了。
事态的发展令人震惊,同时令人不知所措。
尽管有点慌乱但却充满希望的「新生活模式」,在玲那学姊一通电话之下瞬间被逼着陷入「四面楚歌走投无路」状态。不管怎么说,在现实生活中并不习惯遭遇这种真实人性战场的千波’这下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惨了、惨了、惨了啦……抱着头,身体蜷缩成一圃。双手抓住绑在头上的丸子搓揉、拉扯。怎么办,伤脑筋,惨了啦。
「小冈,窗帘装好了喔。」
大概是担心一直不从浴室出来的她,万里从门口探头进来,一看到千波的脸就惊讶地「咦?」了一声。
「什么?怎么了?你没事吧?怎么脸色突然变得这么难看……发生什么事了?跟刚才的电话有关吗?是谁打来的?」
「社团的……学姊……」
没想到回答时自己的声音这么虚弱。
「……总之,我把窗帘装好了,你先过来看看好吗?」
好不容易站起来,踩着踉跄的脚步走回房内时,午后的阳光比刚才又柔和了许多,带着沉稳的色调落在地板上。光线从大落地窗照进来,穿透有小鸟图案的全新窗帘。
连蕾丝窗帘一起,万里已完美地为千波的新居装好窗帘了。即使是屋内仍堆着不少纸箱、刚搬完家的房间,好像也隐约开始有点女孩粉嫩水润的感觉了。才装上一幅窗帘而已,气氛就比刚才好太多了。千波不禁瞬间忘了担心的事,在自己明亮的屋子里转着圈圈。
「……哇,谢谢!哇……没想到随便选的窗帘还不错嘛……」
「还有呢?还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不用不用,真的已经没有……」
靠近窗边伸手唰唰拉动窗帘,千波抬头望向这意外可靠的男性友人。万里距离千波两步之遥,难掩担心地望着她。
香子还没回来。从便利商店到家里,单程花不了五分钟,她随时都可能回来。如果想商量就要趁现在。香子在场绝对说不出口,所以只有现在可以说了。可是,就算告诉万里,说不定也只是带给他困扰。另一方面,若是不说的话,万里一定会更在意而且继续担心自己。
怎么办——
千波拨弄着窗帘好一阵子,内心犹豫了好几次。
「你跟电研的学姊发生什么事了吗,我听到那声音是个女的,她是谁啊?」
万里这种问法,让千波知道非说不可了。就算不说,万里也不可能就不担心。不,还是快点说明吧。
「……其实……事情……有点不妙……」
「因为刚才那通电话?」
对。千波点头。
那通突然降临的不吉电话,以『好久不见~』开了头。
『小冈啊,上次聚餐时玲那说的那件事你还记得吗?就是,要你安排加贺香子去联谊的事。那个啊,就是明天了喔!』
啥?
千波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狭窄的浴室里莫名尖锐地响起。一想到可能会被万里听见,才慌慌张张压低声音。
『你说明天……可是那件事当时我不是有说不可能,也已经拒绝了吗?』
『嗯~其实呢,现在事态有些转变了唷~我认为小冈现在没有办法拒绝玲那的拜托喔?想听吗?关于事态有什么转变?』
『……就算听了,不可能的事还是不可能。』
『哎,你就听听看嘛。小冈你一定知道园游会时要举办放映会吧?毕竟你都报名角逐参加了。』
放映会——这是电研所有社圃活动中最重要的重头戏。在每年秋天的园游会中,社团会向学校商借整间教室举行作品放映会。在大蛋幕上播放社团成员制作的影像作品,说起来也就是成果发表会。
话虽如此,由于有时间限制的问题,没办法让所有人都发表,内容不好或完成度不够高的也不行。执行部成员会在事前举行选拔,只有获选作品才有机会在园游会当天问世。据说每年都会刷掉好几部作品。也因为电研是历史悠久的社团,毕业学长姊中成为电影导演或电影公司相关人士的大有人在。他们每年都会回来参加园游会,就为了观赏这些作品。只要获得放映的机会,就能听取专业人士观赏后的感想。千波今年也以影像制作者的身分表明参加选拔的意愿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了让他人欣赏而制作的作品,早已悄悄点燃千波的创意人(还不成气候就是了)斗志。
可是,这跟明天的联谊又有什么关系——
『听说小柳也要参选是吧。他好像很投入,已经开始收集材料了唷?一年级的还真是有干劲啊~不过,就怕这干劲最后白白浪费呢~』
『……什么意思?』
『你还不明白吗?玲那是今年放映作品的选拔委员长啊。我自己举手说我要当我要当~就当上了呢。换句话说,要是惹玲那不高兴,要刷掉你是轻而易举的事,就是这个意思。不管是小冈你还是小柳,都一样。』
也就是说……这是威胁?
在玲那不怀好意的态度下,千波几乎当机,整个人就像被灌下冰冷难喝饮料时的喉咙般僵硬发直。做不出任何回应,只能听着玲那学姊继续说下去。姑且不管她所说的内容(虽然不能不管),没想到真的有人做得出这种事啊。一个大学女生,竟然做得出这种事。不就只是个大学社团吗。不就只是个联谊吗。为了这点小事竟然威胁学妹’而且是货真价实的威胁。这岂不摆明是权力迫害吗。
『要是不愿意,那就只能答应玲那的拜托啰。』
『怎、怎么这样……你在说什么啊?不可能的!再说,明天也太突然了吧!』
『是~吗?那就只好请你明年再加油啰。哎呀不行,明年玲那还没毕业,只能再等下一年的机会了呢~啊,不过很难说喔,毕业后我还是继续回来露面好了。无论小冈升上几年级,玲那的立场高于你的事实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怎么这样,我会去找其他学长姊商量的!』
『你试试看啊?玲那绝对会否认到底,难道你想掀起一年级小冈和三年级玲那的全面战争吗?现在是向我宣战的意思啰?』
『我没有这个意思啊!』
『话说回来啊,小冈,要是你对玲那的做法有所不满,干脆退出社团不就好啦?和小柳一起。顺便连师傅也……听说那个师傅啊,在学校里一个朋友也没有呢。好不容易要在这里交到朋友了,真是可怜哪~都怪没用的冈千波,害他要从好不容易找到的新天地被放逐了呢。』
『请你不要这么做!……我明白了,那我去总行了吧!明天,我会豁出去穿紧身洋装出席的!也会卯起来跳舞炒热气氛!你觉得怎么样?』
『嗯~很可惜,这次的男人追求的不是小冈你这种型的女生。明天带加贺香子来,绝对喔。否则……你知道的吧?等一下我会把时间和地点Mail给你,接下来就靠你好好努力了喔。像只猴子一样,拚命露出半个胸部。好啰,那就明天见吧。」
……就这样结束通话。

一切都很清楚了。
这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对自己的报复。或许也包含纯粹的恶整意义在内。
因为七月聚餐时自己和玲那学姊杠上的事,让她一直记恨到现在吧。
自己被整,还可以说是自作自受,但连小柳和师傅都被当成人质挟持,还被要求交出香子去做她经营人脉用的棋子。要是不愿意配合,三个人都无法继续在社团活动了,如果对这种做法不满,就只能离开电研。
「太过分了啊!什么意思啊!」
「是不是……?」
听了千波的话,万里也显得很愤忾。
这也难怪。任谁听见自己珍惜万分的女友被视为利益输送的棋子,这种卑劣的事光听就不可能有好心情吧。
「竟然为了经营人脉,叫香子去参加那种……那种聚集了业界人士的高……高级联谊……噗哈哈哈哈哈!」
没想到,万里竟然像被点到笑穴一样大爆笑了起来。
「叫香子去参加联谊!总觉得她一定会捅出什么搞笑短剧之类的失败漏子。何、何必自投罗网去做这种带领整桌人一起毁灭的傻事啊!」
「你、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不然你想像一下嘛!是那个香子耶?那个会瞬间化身牛羚编织出非洲新诗的女生,在那种场合要怎样才不会格格不入啊!」
看着真心觉得好笑的万里,千波的心情也逐渐不可思议地轻松了起来。
「听你这么一说……噗……!」千波笑了。确实,说得没错。香子外表虽然是个完美无缺的美女,事实上却完全不是如此。倒不如说,她一点也不正常。那副德性,那种怪异的程度。真要说的话,倒不如说是个废柴。唯有超越她给人的这些复杂感受,才能真正理解香子这个人的本质。而玲那学姊跟本不知道这个。
两个人笑得停不下来,过了好一阵子才瘫坐在木板地上。万里一边喘气一边用手指抹掉眼角笑出的泪水。
「……哎呀,笑过头了……总之、可是……嗯。不管有多好笑,这事还是让我很不爽。」
果然。他的眼睛透露着怒气。
「我没办法把这当作区区一次联谊。只要一想到有人自私地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而利用香子,我就……我就觉得很不爽。这种感觉我难以忍受。」
「就是说啊,绝对不能接受。」
「别的不说,她的做法就让人看不下去。不只小冈和香子,还把我最重要的闪亮伙伴柳兄和师傅都卷进去。这么过分的事,你应该告诉其他学长姊啊,没必要任由她宰割……我是·这样·想的……」
千波承受不住脑中烦恼的重量,头垂得低低的。万里一番耍狠的话也没说完就中断了,可以想像他一定正眨着眼睛往这边看吧。
「不过,也是啦……毕竟对方是社团前辈,这真的有点为难。要是正面宣战吵起来,就算明显是对方的错,也难免破坏社团原本和乐融融的世界观吧。」
「就是这样啊……如果只有我自己,或许还真的可以跟她撕破脸。问题是还有小柳他们,师傅更是因为我邀他才加入社团的。再说,好不容易跟其他伙伴还有学长姊相处得这么融洽,我不想破坏感情啊。可是,我又不想任凭她威胁却还不了手……也不想让加贺同学知道这种事。」
连自己都受不了这情绪低潮的空转状态,千波烦躁地拨开浏海。不管选哪条路走,结果都只会让自己不开心。
「不然,干脆全部跟香子说了吧?」
以正座姿势跪坐在地板上的万里说。
「她那人还满爱起哄的,说不定会嚷嚷『得好好制裁那卑鄙的学姊!』之类的,做出能完美解决有切……或彻底毁灭一切的计划。当然也不排除事态反而变得更复杂棘手的可能性啦。」
千波无论如何无法赞同万里的提议。面对万里,用一样的姿势跪坐,但千波的身体蜷曲得更夸张,几乎全身都要对折了。
「……我就是不想这样啊。因为……你想想看嘛。上次出车祸的事之后,加贺同学她好像一直觉得欠了我什么。」
所谓上次出车祸的事,指的是香子开车打瞌睡,让千波受到轻伤的那件令人一想起来就极度忧郁的事。发生那件事之后,香子闭门不出好一阵子,最近好不容易才开始恢复身为人类的活动。对千波来说,那只是一件想赶快忘记,也希望香子赶快忘记的恼人过去。
「要是现在找她商量这件事,加贺同学说不定会说『都是我害超音波受伤的,这件事就交给我吧!这么忙我不帮不行!反正只要我去联谊事情就解决了吧?』别看她平常一副高傲属性,其实个性里也有这种地方不是吗。可是我绝对不希望她这么做,也不会让她这么做。因为……那场车祸又不只是加贺同学的责任,所以她根本就没有『欠我』什么嘛。要我认同她有欠我什么,甚至利用这一点要她去做什么,这我死都办不到。」
嗯唔……万里双手抱胸沉吟了起来。
「小冈想说的我大致上明白,可是……对啊,真伤脑筋,怎么办才好呢。危机当前,偏偏我却明天就得回老家,抽不出时间来帮忙啊……对了,不如我把出发时间改成晚上……」
「不用、不用啦。真的不要为了我改变你的预定计划。」
千波慌张地用力摇头。
「家里的人一定很期待万里回去。再说这本来就是我应该独力解决的事。你能听我说已经很好了,真的。总之,我也能笑得出来了。要是没有万里,恐怕我现在还坐在浴室里捏弄头上的丸子吧。」
「这是没关系……但我还是觉得你应该把包括『不希望香子觉得她欠你什么』在内的状况全部跟她说明耶?小冈你怎么想,就全部说出来。」
「不、不、不行。这我办不到。我没办法这么做。我不想把加贺同学卷入这么令人不愉快的事,这又不是她的责任。」
「不然等香子回来,由我来跟她说?」
「……我觉得那样反而会让事情更复杂。因为,从万里口中说出联谊这种事,加贺同学一方面对我抱持亏欠,认定『不去不行!』,一方面对万里却会进入『你怎么不阻止我!』或『我不能去!』模式,或许会让她陷入混乱啊。」
「那到底该怎么办?你说要独力解决,具体打算怎么做?」
「……我还不知道,可是……总之万里你先什么都不要跟加贺同学说好吗?万里不是说今天晚上为了收拾返乡行李要先回去吗?所以我跟加贺同学约好一起吃晚饭了。在那之前我会想想各种办法的。」
「想想各种办法……我说小冈啊……」
万里无可奈何地望向千波。就在这时门铃响起,对讲机萤幕上映出的是站在自动上锁的公寓大门入口处,双手抱着大量饮料点心的香子。
「总之,你先别告诉她。我自己会想办法。啊,当然也别告诉小柳喔。」
「……小冈……」
甩开万里似乎还想说服什么的视线,千波起身解除自动门锁。既然打死都不愿改变自己的想法,那又何必找人商量呢——或许会被这么认为吧。
就算被这么认为也无法辩解什么。只能说,单纯是自己内心太软弱的缘故。
发生在自己世界里的问题,只有自己能解决。心里明明理解这一点,却不由得试着依赖别人。这么软弱的自己,对别人来说只是个大麻烦。


「整整一个礼拜耶!分隔两地!大约两百四十公里的距离!啊啊……虽然无法忍受但也非忍受不可但我真的无法忍受!好痛苦!」
「……」
「这正是爱的试炼!对了,我要在这无法见面的一个礼拜内瘦下一公斤!虽然现在正在吃牛排&炸虾特餐这种分量十足的东西,但是从明天开始我要变瘦!」
「……」
「唉……好寂寞喔……忍不住想去跟踪他……啊啊,不行不行香子,想偷偷跟到静冈去是不可能的事!再怎样途中也绝对会被发现I……对了,不如你家暂时让我借住吧。我会带游戏之类的来。是说,不如去租DVD吧,本周就定为爱情喜剧周如何?因为万里不喜欢,都不肯陪我一起看。第一部一定是『BJ单身日记』第一集吧。接下来当然是『爱是您·爱是我』!还有『新娘百分百』跟我最爱的『电子情书』也要看!也别忘了『麻雀变凤凰』!『罗马假期』!」
「……」
「……你有在听吗?」
「……啊……嗯……」
坐在对面正秀气规矩吃着家庭餐厅特餐的香子,狐疑地窥探千波的表情。明明点的是同一套特餐,千波吃掉的还不到香子的一半。
有在听,这可不算说谎。听是有好好在听的,只是无法做出反应而已。结果那个问题到现在还想不出妥善对策,现在千波脑子里全都是(怎么办!怎么办!我到底该如何是好!)这个念头。随着时间愈来愈紧迫,人也变得愈来愈不知所措。难怪刚才在车站前道别时,先回去的万里会露出那么担心的表情。
「我说你啊,从刚才开始就失魂落魄的。还有,你怎么都没吃呢。发生什么事了吗?问你也不回答。」
香子歪着头的模样,像极了优雅的白天鹅。单颗美钻的耳环,在她耳边闪烁美丽的光辉。
「……好吧,算了啦。你或许是累了。早上很早就起来了吧?今天我就不跟你计较这么多,把甜点取消,吃完这个我就回去好了。」
「……!」
千波几乎是弹跳着抬起头,手上的筷子滑落。
「你、你干嘛?」
吃完这个就要回去了……可是,只剩下半只炸虾了不是吗……!千波什么也说不出口,内心急得不得了,眼睛死命的在香子的脸和炸虾之间转来转去。明天的事都还没想出解决办法,香子却要回家了。
不、可是、话虽如此……话虽如此!话虽如此!
「……啊、唔、呜呜呜呜~~~~……!」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啊,真是的……」
慌乱扭动身体,连千波自己都不禁觉得这一团混乱实在是太棘手。不希望香子回去。不、不对。她回去也好,应该说她要回去完全没问题。对啊,这样很好。
只是,希望她明天不要去参加联谊!
——明明就连有联谊这件事都还没告诉她,唯有这一点是绝对斩钉截铁。要是把苦衷告诉她,认为自己愧对千波的香子,很可能会说「那我去」。所以不能告诉她。说真的,就这样让她回去还比较好,这么做才是对的。
什么都不说,别让香子和这问题扯上任何关系吧。到了明天,自己去向玲那学姊道歉。至于社团……或许得退社了。连小柳和师傅都受到波及,陪自己一起退社。可能真的必须三人一起放弃好不容易找到的梦想、伙伴及容身之处。就为了这不讲道理的理由。
话说回来,玲那学姊的目的就是要自己遭遇这种不讲理吧。这么说来,一旦放弃岂不是让那个人得逞了。太厉害了。给她拍拍手,恭喜啦。一败涂地的是我!
脸埋进双手之中,千波情不自禁「呜哇!」大喊着用手揪起自己脸上的肉。像做面包时的面团一样拉扯,像杆乌龙时的面团一样揉捏,又像梼年糕一样翻过卷去。揉捏再揉捏再揉捏。明知坐在正对面的香子惊吓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可就是忍不住。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难以忍受的懊悔,可是,又束手无策!到底该如何是好,自己终究找不出解决方法!小柳抱歉!师傅抱歉!呜啊啊啊喔喔喔!千波用力搔头,抓乱一头黑发。
「呜啊啊啊啊啊~~~加贺同学,你回家的路上自己小心喔……!啊啊啊Bye bye。呼啊啊~~~……!」
不明所以然的几乎是半哭半叫,连自己也听不懂是在鬼叫什么。脸上的肉拉扯得更松弛,反正……已经……不行了,我——
「嘘!」
严厉的斥责声,令千波不由得一惊,像只小动物般倏地抬起头来。只见香子将手中的筷子放下。
「你别像个没教养的小孩,难道以为这里是家庭餐厅就可以大肆喧哗吗。」
她冷静地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说得没错。像突然被「成熟懂事」附身,千波急忙放开揉捏脸肉的手。背脊打直,赶紧先正襟危坐。
接着香子又说:
「这么慌乱的超音波……搞不好是难得一见的场面喔?」
带着莫名专注又颇感兴趣的眼神与千波四目交接,被香子这么深深望进眼底,千波几乎要狼狈失措了。
「……什、什么啦……」
被看得坐立不安,千波死命移开目光。
「第一次看到你这个样子啊。平常的你总是一副超然脱俗,好像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和你无关的样子,卖弄纯真。但是,只要一对自己有好处,又会像只暴龙一样呲牙咧嘴紧咬着不放,你这个人啊,就是这么贪心。」
「……我哪有这样?」
「从我眼中看来完全就是这样啊。」
「为什么?我现在哪有享受到什么好处了!」
哼唔。香子那张宛如雕像的美丽脸庞再次越过桌面,凑了近来。睁大那双由漆黑睫毛强调出眼线.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眼瞳。
「总而言之,你先好好讲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不说我是不会回去的,就这样赖在你家不走好了。」
「呜哇……老实说这倒真的有点困扰……!」
「对不对?所以你就说吧。」
不是轻轻握住,而是「啪!」地用力抓住千波放在桌上的手,「你别想逃」之意不言而喻。千波挺认真地想把手抽出来,没想到香子的力气却比外表看起来大多了,被她从上面压住的手纹风不动。
结果还是只能说了。之前还大言不惭对万里宣言「我自己会想办法」呢。
啊啊真是的,怎么会变成这样——千波情不自禁仰望家庭餐厅的天花板。说来说去,自以为早已想得够多、够透彻,自认够聪明、够正确,绝对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一个人一定能想出办法……到最后,这些全都只是「自以为」。
不管怎么想也找不到答案,完全正中敌人下怀,毫无反抗余地,没有任何对策,只能暗自期待谁能想出办法,对自己伸出援手。
这么丢脸,这么可耻的我。
千波呻吟着抬起大概已经揉得不成样的脸,回应香子的眼神。无论自己的软弱有多么不堪、多么令人怨叹,至少一定不能把香子也拖下水。
「……在我告诉你之前,可以答应我吗?不管我说什么,加贺同学都只能回答『我不会去』,可以吗?除此之外什么都别说好吗?」
「好啊,我知道了。以蒂芬妮发誓可以吧。」
香子一脸严肃地点头,指了指自己耳朵上闪耀的耳环。和名牌无缘的千波估计不出那奢华的大颗宝石到底值多少钱。
「好了,快说吧。全部。」
——豁出去了。
社团聚餐上发生的事、在香子去便利商店时打来的电话、万里已经知情的事。还有,自己至今无法对香子说明事态的理由。
不顾凉掉的套餐,千波一口气全都说完之后。
「……你自己答应……的喔!说你不可能去参加那种联谊,加贺同学!说你不会为了我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我不想看到加贺同学屈服于那种人的模样,拜托……丨.」
哀求着把自己的另一只手叠在香子手上。惨了。真的快哭了。
香子静静地沉默了一会儿。
「呵呵……」
不久,低下头小声笑了起来。那笑声很快地如波纹般扩散。呵呵呵、呵呵喝呵呵!喔呵呵呵呵!
「喔呵呵呵呵呵呵呵!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强大。
这根本是只存在于搞笑漫画世界中「单手扠腰高声尖笑的千金小姐」嘛,如今竟然出现在这现实之中。千波抬起头,看得目瞪口呆。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超音波!我?屈服?对区区一个小社团里的平凡庶民三年级生屈服?开玩笑吧?别让我笑破肚皮好吗!」
香子真的是打从心底觉得滑稽似的大笑着,到了这个地步,与其说是千金大小姐,或许该称她是「邪恶女王」还比较贴切。因为那个表情,完全就是在打某种坏主意啊。
「你以为我是谁啊?我可是加贺香子唷?卖弄奸计、权谋术数、陷他人于不义……老实说,这可是我家传绝活!光是DNA就跟随便找来的一般人不一样好吗!」
「可、可是你刚才明明用蒂芬妮发誓了……?」
「发誓?哈!这种东西才不是蒂芬妮,只是我在车站商场买的苏联钻一对一千九百八十圆啦!」
谜样的惊人说服力,搪塞得千波只能倒抽一口气。
「话说回来那个叫什么玲那的女人,也不想想自已一个外行人竟然敢用这么卑鄙下流的手段。你找我商量就找对人了。她想把光央和师傅都拖下水,我哪能允许这种事发生。光是敢直呼我名讳这点就够判有罪了。看来我得想个办法好好制裁她,叫她再也不敢打这种愚蠢的坏主意……呵?」
明明只是装着普通冰水的玻璃杯,被香子这么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转动时,教人怀疑里面装的根本就是下了毒的不祥白兰地。万里的话突然浮现脑海。『……做出能完美解决一切……或彻底毁灭一切的计画。』
嘻嘻。香子美丽的脸上浮起艳丽的笑容,望向千波。
「——嗯,明天就交给我吧。我会去参加那场联谊。我可能已经想到一个很棒的计划了喔。一切都能顺利解决的。」
说的话明明如宅心仁厚的慈鹤,那穷凶极恶的笑容却根本就是一只舔着舌头的肉食兽。是说,一个不注意,事情怎么就演变成香子要去参加联谊了。亏千波烦恼了那么久,结果还是这样。
然而,此时事情也并非千波担心的发展成「香子成为棋子被利用」,倒不如说香子正兴致勃勃地发挥邪恶思想,兴高采烈地踏上钢索。交给她真的……可以吧。还是,其实自己正打开通往地狱油锅的锅盖而不自知呢。既然打开都打开了,也没得反悔。只能前进了。只能去做了。反正打从一开始就只有毁灭一途。
都无所谓了。既然都要毁灭,不如自己动手毁灭吧!
「怎、怎么觉得肚子突然饿了起来……!」
抓起筷子,千波为了满足激烈的空腹感开始吃起冷掉的套餐。香子也连头带尾一口吃下剩下那只炸虾。
「要吃甜点吗?」
美丽的脸庞闪耀着微笑。
「要要要!」
「……可以在你家过夜吗?有些东西要准备。」
「当然可以!帮我把菜单拿过来!」


准备工作一直持续到天亮,小睡一下之后,香子赶在中午以前回家做最后处理。
两人再次会合时已经是晚上了。约在离千波新居很近的闹区咖啡店吧台座位。
「这边这边,在这里。」
千波穿着衣橱里自认最成熟的黑色无袖洋装和凉鞋,对稍微迟到的香子招手。没有绑起来的长发难得吹整得蓬松有型,虽然只上了蜜粉和唇蜜,不过好歹也算是化了淡妆。
至于香子,当然以平常那完美的美女之姿现身。描得嘴角微微上扬的珍珠红唇膏令人惊艳。身上穿的是淡蓝色的迷你洋装配开襟针织衫,手上则提着大得夸张的一包行李。喀跶喀跶踩着高跟鞋走进来,例嘴一笑。
「来吧——制裁的时间要开始啰。」
咖啡店角落里,两颗头靠在一起偷偷商讨阴谋大计,仔细花了三十分钟召开最后一次作战会议。


「你好,我是加贺香子。今天很谢谢你邀请我来。」
反正你的目的就是要千波拉下脸求我不是吗?
「……不会吧。」
看见香子真的来了,玲那学姊似乎很惊讶。不甘愿地眨了好几下戴着假睫毛的眼睛,好不容易才振作起来,摆出笑脸。
「香香啊~玲那才要谢谢你来参加联谊呢~!今天来的男人都很值得期待,你要识相一点帮忙炒热气氛唷~!就在那间包厢,其他女生已经都来了,快点进去吧!」
联谊会场选在略显高级的居酒屋包厢,附设卡拉OK。女生们似乎都被要求要提早到齐,花枝招展地迎接男性成员的到来。
目送香子先进入包厢后,千波才伸出手肘轻轻顶了顶玲那学姊。
「那个……我有点担心加贺同学,可以让我一起进去吗?虽然没有紧身洋装,起码我穿裙子来了。」
「怎么小冈你今天鼻音这么重?好啦,就让你进去。不过你可要好好暖场别搞砸气氛了喔……是说,没想到你还真把她给带来啦?不是一直嚷嚷办不到办不到吗?」
「我很努力拜托她了啊,还不是因为玲那学姊强人所难。」
「哼……是这样吗。老实说,搞不好还得先谢谢你。今天找来的女生素质都不怎么样,玲那刚才还焦虑了好一阵子呢。毕竟主菜不好吃一切就免谈了。」
竟然把别人比喻成肉,你也只能趁现在大言不惭了啦……对接下来的发展毫不知情的玲那学姊一边嘟哝着「时间差不多了呢」,一边认真照镜子。她本人对浏海的角度似乎有所坚持,拚命用手指梳理分线。
「话说回来,那女生近看还真是个大美人呢~我真不懂,小柳为什么不跟她交往呢?难道他其实是没出柜的Gay?」
「……是吗?我也不知道耶。」
「算了,我也不想管那种人的事。好啦,小冈你也去那间包厢等,玲那现在就去带男人们进来。」
「在那之前……玲那学姊,我已经按照约定带加贺同学来参加联谊了,上次那件事……你会放手吧。」
「喔,你是说园游会上的放映会刷掉小冈和小柳的事吗?呵,好啦好啦。是说,干脆玲那辞退选拔委员的职务好了~否则,万一根本就是你们自己作品水准太低被刷掉,却怪到我头上岂不倒楣。反正我本来就是为了今天这目的才自愿担任选拔委员的嘛。」
用指尖沾取唇蜜轻拍嘴唇补妆,玲那学姊这么说着,从鼻子里笑出声音。看起来心情似乎很不错,香子的出现可能真的解除了她的危机吧。
那就请你务必辞退吧。千波肚子里这句话没说出口,取而代之的是确定口袋里那个沉甸甸的物体还在。其实,她在口袋里装了录音笔,刚才的对话都录起来了。今后万一玲那学姊还想继续搞破坏,这个就能派上用场——是香子这么说着,并把录音笔借给千波的。「这用法很简单唷,只要按这里就好了。」「……加贺同学,你还有自已专属的录音笔喔……?」「从国中开始就有啰。」微微一笑。
哎,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青春期嘛。
「喔喔有电话……男人们好像已经到楼下了。那小冈,你先进去等吧。」
和朝入口处走去的玲那学姊分开后,千波走进包厢,看见那里已经聚集了包括香子在内的七名女大学生了。从沙发上伸长的净是没穿丝袜的美腿、美腿、美腿。在香子身边坐下,千波脸上堆满了笑「你好——」「今天请多多指教啰——」友善地向众人一一打招呼。
虽然玲那学姊说今天的女生素质不高,就千波看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这里简直就是华丽系美女的展示会场吧。大概是从主播训练班或读者模特儿集团里呼朋引伴召集过来的。千波压低身子对她们说:
「大家请听我说,今天我们准备了一点余兴节目,为了配合演出,大家可能坐得靠门口近一点会比较好喔。」
接着香子也说:
「还有,自己的包包也最好随身携带喔。」
咦,余兴节目是什么啊?女生们全部露出讶异的表情,但仍抓起包包稍微改变了一下座位。至于玲那学姊,就保留最内侧的位子给她。
不久,玲那学姊带着联谊对象们进入包厢,开门第一句就是:
「耶耶!这就是今天的玲那军团!」
竟然被称为军团。除了面面相觑的千波和香子之外,其他女大学生们似乎都很习惯这个调调,顿时此起彼落的「你们好!」「啊!您是〇〇先生对吧?之前我们曾见过一次喔~!」「您要坐哪边?」,以超乎必要的殷勤态度迎接男人们入座。千波和香子也有样学样,混在里面敷衍地「哎呀呀!」「哇~耶~」鼓噪。
「喔,这家店满安静的,感觉不错喔。」
「今天的玲那军团水准超级高!」
还以为联谊对象人数也会和女生人数相当,没想到只来了五个男人。原来如此,这根本就是来「招待」男人,才不是什么联谊找男朋友的场合嘛。
经过一番「要喝什么呢~?」「东西要不要放这边~?」的对话之后,点的饮料也都送上桌了,便各自举杯。
「那么,就让我们开始今晚的『玲那会』吧!」
玲那轻巧地从椅子上起身,大方展现短裤下的修长美腿。在掌声与欢呼声中再次开口:
「干杯之前,请让我们先简单的自我介绍!嗯~身为干事的玲那大家都认识了,就先跳过,首先请我的社团学妹……」
「我是千波!各位刚下班吧,辛苦了!」
千波夸张地挥着手做出笑容。「喔!是萌系的!」「妖精!」「玲那军团很少看到这型的喔~!」男人们的回应相当热烈。这群男人年龄大都在二十五到三十之间,穿着马球衫或T恤之类的休闲打扮,智慧型手机不离手,眼神发光,看来颇为乐在其中。
「是说,饮料不冰就不好喝了,我们先干杯吧!预备、干杯!」
千波无视流程、擅自干杯的举动在包厢里引发一阵笑声。说着你真随性啊!也就接受了她的提议,抓起啤酒杯,彼此碰杯喝了起来。
没错没错,要喝就趁现在,否则浪费了这些酒就可惜了呢。千波一口气将啤酒灌入喉咙「……嗯咕」,有点呛到了。今天因为某种原因,现在耳朵里的气压有点不平衡。拉拉耳垂,不时朝香子投以一瞥。香子轻轻举起酒杯,这是(开始吧)的暗号。
作战·开始。
「那么我继续自我介绍吧。和大家都是第一次见面呢,我叫香子。」
看见这位优雅起身的无双美女,男人们纷纷发出低喃般的欢呼。玲那军团其中一个女生天真地问「你是模特儿吧?哪家经纪公司的?」
「不是的,我只是普通的女大学生。」
咦咦!男人们又是一阵惊呼。
「不是模特儿吗?太可惜了啦,还真不愧是玲那军团!玲那,这么漂亮的女孩你是从哪找来的啊?」
「话说回来,应该有星探找上门来吧?你是不是经常被人称赞美女啊?」
坐在对面穿马球衫的男人似乎很感兴趣地追问,「嗯……还好啦……」香子故作姿态嘟起嘴巴,滴溜溜地转动眼珠。
「倒是很常被问是不是混血儿……」
「啊——抱歉抱歉。你这么一说还真的有点像呢!皮肤这么白又长得漂亮,说是有北欧种族?还是有点俄罗斯血统都不奇怪呢。」
「不,我经常被人家说的,是人类和鱼的混血……?」
「美人鱼是吗!原来如此!」
啊哈哈哈哈,这孩子有点不可思议呢。男人们和玲那军团都滑稽地笑了起来。
「还有……野兽……?半人半兽……大家都说我有半人马的气质呢。对了,大家不觉得这里很热吗?」
说着,香子脱掉披着的开襟针织衫,露出底下的无袖洋装。在这里稍加说明,这件洋装在昨天从千波新家大费周章搬出缝纫机一口气完成之前,还是一片窗帘,直到前天还挂在锦系町公司宿舍千波房间里的窗上。
(就是现在!)
坐在一旁的千波装作若无其事,伸出手,停止呼吸,用力一拉从香子裙摆露出的一截缎带。劈哩劈哩劈哩,感觉得出有什么被撕开了。接着——
「……唔!」
瞬间。
刚才的喧哗瞬间静止,空气突然冻结。
「怎么了吗?」
看着香子仍笑得一脸怡然,千波真的很佩服她。事实上,尽管千波早已屏住呼吸,眼睛还是受到气味相当程度的刺激。那从喉咙穿透到鼻子的……混血臭味——仿佛将鱼腥味和野兽体臭加在一起熬出的那剧烈恶臭,来自香子。
好几秒钟的尴尬沉默。随后,众人面面相觑。密室中坐立不安的男男女女。脸上逐渐失去表情,接着。
「……讨厌啦啊啊啊!」
最早逃出去的是玲那军团那些女生。各自抓起手上的包包大喊「好臭好臭好臭!」「我不行了,这会死人啊!」「太恶了!我再也不来了!」尖叫哭喊着夺门而出。正当玲那学姊也想跟着离开时。
「等等玲那啊,我也要走……咕唔唔唔……!」
「咦?大家是怎么了呢?咦?发生什么事了吗?」
装作一脸不知情的恶臭来源香子挡住她的退路,玲那既过不去也逃不掉。跟在军团后面的男人们捣住口鼻,眼眶泛泪,身体颤抖。「还真的是!混血混血!你真的是混血!」「是说玲那啊,你到底从哪找来这只半人鱼还是半人马的家伙啊!」「玲那会可以解散了!」「解散!永久解散!」到了这个地步,任谁都没有多余的心力顾及场面,只能抖着膝盖跌跌撞撞地逃出去。
「唔咕,嗯咕……小、小冈……你……该不会……是想用这个生化恐怖攻击对付玲那吧……?」
几乎是翻白眼状态的玲那也成了混血儿(清醒与昏倒的混血),踉跄着靠近千波逼问。
「我、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这也是我第一次遇到穿无袖的加贺同学,没想到她竟然持有这种最臭武器……噗,噗噗!我怎么形容得这么好!」
「一点也不好!不好笑!话说回来、话说回来……玲那懂了……小柳不跟这女人交往的理由玲那现在超明白了啦啊啊啊……!」
玲那一步步爬着离开包厢,千波轻轻拉开她上衣背心的衣领,将一开始扯下的那条缎带扔进玲那背后。这条缎带应该也散发着恶臭,不管玲那逃到哪都会一直追在她身后了吧。到此,玲那军团也算是暂时消灭了。
突然安静下来的包厢内还听得见店员拉住玲那「你们要回去了吗?那么干事小姐结帐这边请……好臭!」的声音。
「作战……」
「成功?对吧?太太太、太好了!加贺同学,我们赢了!大获全胜!」
「那当然!」
自然地灿笑着相互击掌,两人一边摆出胜利姿势,一边「哼!」粗鲁地从鼻子用力喷气。于是,事前充当鼻栓塞进鼻腔深处的一小团棉花球就这么喷了出来。
「呕恶恶恶!真的好臭喔啊啊啊!」
香子忍不住作呕的样子实在好笑。刚才那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果然是在硬撑。
恶臭的来源缝在香子身上用窗帘布做的洋装内侧。总共有三袋,一袋是「鱼袋」。用在千波新家附近超市买来的烤臭鱼干(注:クサヤ,一种具有独特臭味的咸辣鱼干)和海苔酱、盐渍鱼内脏混在一起,再用鱼酱和醋泡过,装进密封袋。另一袋是「兽袋」,由香子负责制作。内容是用猫食和蓝霉乳酪加入不要的麝香香水搅成泥状,再将弟弟旧球鞋里的内垫泡进去制成。最后一袋是椰子味的汽车专用液体芳香剂。把这些排成一排,系上缎带,一拉缎带袋子就会撕破,三袋内容物混合,三种不同恶臭完美调和交融。事前试作了好几次,深夜里也曾发生可怕的意外。站在入侵脑部恶臭之中的千波,现在脑中依然只有地上的星星划过。
话虽如此。
「作战虽然成功了……对我军的伤害不会太大了吗……?」
太过剧烈的恶臭。就连千波也开始站不稳了。
「……船过水无痕!」
香子迅速脱下身上的洋装,瞬间暴露只着内衣的姿态,再很快地将自己带来的宽松洋装从头套下。当然不能把恶臭的根源留在这里,于是再将脱下的洋装塞进两层塑胶袋中,严实密封。即使这样还是很臭,不管是脱下的衣服还是香子都很臭。
「超音波!快拿出那个来!」
千波从背包里取出衣物喷雾除臭剂,对着香子和行李狂喷。顺便也对着周围随便喷一喷。
「那么,我们就此华丽撤退吧!」
香子用一个抖开披风般的潇洒动作转过身,那高贵的领袖气质令千波不由得跟随上去。
「是有这么华丽吗……?」

目标千波新家,两辆脚踏车在夜路上奔驰。
骑普通菜篮脚踏车的是千波。而特地把自己的折叠式脚踏车装进行李带来骑的则是香子。无论怎么想,一身恶臭的她是不可能搭乘大众交通工具了。因此事前经过反覆讨论后,最后选择骑脚踏车回家。确认过地图,联谊会场离千波家并不远,路也很好找,花不到一个小时应该就能到家了。
「啊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挂在把手上的塑胶袋是那么那么臭,太好笑了。千波一边不可抑止的大笑,一边用力踩踏板。身旁的香子也咯咯大笑,整片白皙的额头都露出来见客了。
「幸好现在是逆风耶,要是顺风就惨了吧?被自己的臭味追着跑,想逃都逃不掉!」
「嗯,要是顺风就惨了呢!我刚也这么想!」
会不会惹得玲那学姊更火大呢——这层担忧在夜晚的爆笑声中变得一点也不重要。每踩一次踏板,冒出来的念头就再次被风吹到脑后。自己只是做了她命令去做的事,没道理被怨恨,也确实把她说的话录下来作证了。
心情畅快得不可思议,只要千波一笑,大量氧气就涌进胸口爽快翻腾。东京即将入秋,夜风吹来澄净而沁凉。只要保持逆风,汗湿的额头就能顺利散热,心旷神怡。
香子真的如她所说完美地解决了这件事。尽管采取的是让她自己混身臭得要死的方法。不过,香子和玲那学姊不可能这辈子只见这次面,让自己背负这个恶臭角色的烙印真的好吗?更何况这件事说起来和香子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为什么愿意做到这个地步呢。
烦心的事果然没那么容易被风吹跑,千波不禁对香子的侧脸投以一瞥。
「哈哈哈,真是笑死了!制裁成功,大成功!」
一点一点踩着折叠式脚踏车那小小的车轮前进,长发随风飞扬,香子打从内心开怀绽放美丽的笑容。四目交接时,那笑容更加灿烂,真是一个无敌又浑然天成的坏心眼女孩。
「嗳,你有没有看到?那个嚣张女人闪到腰的样子!早知道应该录起来!」
「有,有,有看到,骨头一定都在吱吱叫了吧!是说……是说,加贺同学,我问你喔。」
就算问她也一定得不到答案吧。明知如此,还是忍不住问了。
「你会愿意做到这个地步,该不会是因为……」
该不会是因为觉得欠了我什么吧?而我这样算利用了你吗?千波还来不及吐出这句话。
「当然是因为制裁人太有趣了啊,这还用问吗!除此之外还会是什么?我丑话先说清楚,你可别以为我们感情有多好喔!今后也少装出一副好朋友的嘴脸!我只是对任何人都无时无刻不放过制裁的机会而已!如此而已!」
香子高傲的笑声冷冽响彻四周。「你好过分喔!」千波虽然如此回应,紧绷的喉咙却也缓缓放松了。心知香子是故意转移问题焦点,而这也让千波觉得很高兴。
加贺同学。
「所以你别再想那些莫名其妙的事了!总之现在快点踩踏板就对了,踩踩踩,继续踩,快点回你新家去吧!啊^^想赶快冲个澡!」
谢谢你。今晚真的很谢谢你。
事实如何当然无从得知。毕竟那是别人的内心世界嘛,不可能知道。可是,谢谢你。这么想着,千波的世界充满风平浪静的笑容。
「……嗯!快点回去吧!冲个澡后举杯庆祝!」
千波从椅垫上站起来身体向前倾。夜晚的这条路上没有别人。睁开眼睛,甩甩头,全力加速,忘我地向前冲刺吧。从柏油路上被蹄子踢起的漫天烟尘中冲出去,像颗子弹,贯穿黑暗。
「好耶!我是牛羚!进入牛羚大暴走模式!上吧我的半鱼半兽朋友!」
「我才刚说完!谁是你朋友啊!是说我的人类成分到哪去啦?」
对齐脚步,就当今晚的我们是野兽吧。

好想有男朋友。

有生以来,这是第一次这么迫切地想要有个男朋友。
凌晨三点。
冲完澡,香子回去之后,把沾染恶臭的各种东西丢到垃圾收集站,迎向第一次独自一人度过的夜晚。
从浅眠的梦中醒来,千波在黑暗底层睁开蒙眬的眼睛。脸颊一阵湿热。伸手去擦,却从擦掉的那端再次濡湿,沿着耳朵滴落,渗透铺在枕头上的毛巾。
「好想有男朋友」从梦中回到现实那一刻,内心的烦闷焦躁完全可以用这句话囊括。想要,可是没有。这里半个人也没有。
为什么会突然想要男朋友,理由很清楚。
「喂喂万里?老家还好吗?咦?有猫?……啊哈哈,真的?对了,听我说,今天发生不得了的事喔。」
——几小时前,借千波浴室冲完澡的香子讲手机的声音传入耳中。非常单纯地,觉得好羡慕。破坏了那么大一场联谊活动之后,有个能让自己报告,陪一起大笑的人真好。不在彼此身边的时间就像这样交谈,传递彼此的心意,简直就像回家一样自然放松。
想跟他说话的人,想听他说话的人。想把心意告诉他的人。想回到他身边的人。这样的对象果然并非朋友,也不是父母,而是恋人吧。千波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边没有这样的对象。
……世界的规定人数只有一名。自己是经常这样想没错。人生无法与人分享,自以为了解他人也未免太厚脸皮了。想了解别人是很贪心的事,唯有能孤立生存才是生为「人类」的证明。千波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没错。可是。
「不敢相信对吧?……没错,真的是拿阿静的旧鞋垫……啊哈哈哈哈!所以有先塞住鼻子了啊,超音波还吵着说什么『这该不会拿不出来吧?』……没错!就是那样用力『哼!』地喷出来!」
湿漉漉的头发垂在腰间,穿着向千波借的家居服坐在房里的香子看起来好幸福。非常令人羡慕。那笑容比至今见过的任何一个瞬间还要美。看到这样的她。根本无法说出「不对不对,真正的人类才不应该是这样的呢」之类否定的话。
有男朋友真是不错啊。
一方面坦率地接受这种心情,千波偷偷窥看着香子美丽的侧脸。另一方面也同时感觉到,这种心情和自己处于完全不同的次元,在一个遥远世界里,和自己毫无关联的地平线上。那个当下。
快看看现在自己这个样子,这个现实和这副德性啊我。千波心想。
别说不像香子那样有个说话的对象,就连自己现在躺着的这个空间都不觉得是家。
这里什么都没有,这里哪里都不是。落单的自己在没有安全绳的状态下飘浮在半空中。与其说是人类,根本就是滑翔机啊。真的。
我是滑翔机。
无声巡航于高空,唯一仅有的一架——
「……唔……!」
从床上坐起来,捣住泪流不止的双眼。我、我、我——我正在哭喔。
把脸埋在立起的双膝之间,泪水沾湿了棉裤。
最初只是一滴,如毛细血管般纤细的渲染开去。接着更加啪答啪答滴下、滚落、满溢、倾注。支流再分出支流,很快地便随时间经过而形成拥有广大流域的河川。
这里是非洲。
在千波眼下,看见网状的河川正遍布大地。无数的野兽正为了跨越河川而展开成群迁徙。谁也不保证能在这段太艰困的旅程中存活。即使如此还是要走,还是要出发。
因为,下雨了。
你知道非洲下雨的理由吗?
……你知道吗?
雨淋湿了大地,无数的自己成群结队,现在正赌上性命向前奔出。烟尘。蹄鸣。提高速度。白鸟们跟随着。肉食兽虎视眈眈。漂浮的尸体.到处都是。在滑翔机上的我看得见那个,却无法阻止那或许就要全副歼灭的暴走兽群。只能如此俯瞰眼下,呐喊着:「快来个人发现啊!」
放我下去啊!
一边放声大哭,千波一边奔下床,抓起手机。一旦开始下雨就要拔腿跑。
『小柳,我发现一件事。我想要男朋友。为什么至今都没有发现呢,真是不可思议。可是如果小柳你愿意以男友身分待在我身边的话,我一定会非常超级……』
一口气打到这里,按下清除键。清除一切。不可能寄出这种信。因为这实在太荒谬了啊。
更何况,根本就太迟了。
明知如此,无论如何还是学不乖。
『现在,下雨了……』
打到一半,停手,按下清除键。
不管怎么想,回床上去才是对的。千波放开手机,边哭边重新用毛巾被蒙住头,小小的身躯蜷缩着躲藏在黑暗中。这里安全吗?凄惨的身躯能够不要暴露吗?
奔驰过大地的兽群,如果在梦中的话应该能好好抵达某个目的地吧?




本帖最后由 xfw95 于 2014-4-10 22:14 编辑


Your Eyes Only

1.我发生了什么事

从以前我就一直在想,香子和二次元好像挺合得来,真教人意外。
看,现在也是。
稀稀落落的哥德式剧场观众席。他们两人并排坐在红色豪华的椅子上,相亲相爱地共用一个望远镜眺望舞台。时而把脸凑近低声交谈,但说话的声音和内容我听不见。至于他们两个究竟在看什么呢……
他们在看的就是我。
我,一个人站在舞台上,正面临相当困扰的事态。
首先是裸体。光是这样就足以构成犯罪了。灯光下如晨露般闪闪发亮的,是阴毛上的金葱。这毛茸茸不正经的闪亮造型,正不由分说地提高我这个生物今晚暴露在人前的出丑等级。
当然,闪闪发亮的地方可不只阴部,从头顶到脚尖全身都是。我全身上下被涂满掺了金葱的油,身体又油又亮充满光泽,像只恶心的肉色蟑螂,独自伫立在剌眼的聚光灯下。
不只如此,我还戴着内裤。一件用油亮低俗的金黄色布料缝上亮片,除了说是给变态用的之外无法做其他解释的比基尼式小裤裤。
……戴在头上。
我就这样,把那个,戴在头上。
本该用来遮住三角地带的部分现在却装在头顶,从原该供双腿伸出的两个洞里,头发像狗耳朵一样伸展出来。而我现在正一边甩着这相当于耳朵的部分,一边默默计算。计算踏出脚步的时机。
波、波、波、波。配合这规律的节奏声,我正准备后空翻。香子和二次元就是来观赏这个的。波、波、波、翻!波、波、波、翻!波、波、波、翻!我必须配合这节奏后空翻。高高地,流畅地、优雅地、正确地、不断地、华丽地、美丽地翻滚。
然而,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踏不出第一步,找不到正确时机的我,无比困扰的以这副惨状站在舞台上持续出丑。波、波、波……唔唔。这次又没跳出去,不行。
因为手太滑了,我很害怕。
要是不顾一切踏出一步向后翻滚,要是落地那-刻手撑在地上时突然「咕溜!」滑出岂不就糟了吗。后脑勺一定会直接撞上坚硬的舞台地板,撞得头破血流。
望着膝盖一个劲儿发抖,却始终不敢踏出第一步的我,香子和二次元又在说什么了。是不是在嘲笑我是个没用的垃圾呢。还是,那家伙不行啦之类的。可是恐怖的东西就是恐怖啊,有什么办法嘛。
就在踌躇之间,突然感到从戴着内裤的头上……有一道温暖的液体缓缓流淌。是冷汗吗?还是头发上抹太多的油。
那液体莫名黏稠,沿着鼻翼下滑,啪答,滴在赤裸的脚边。低头一看,竟是出人意表的浓黑色。
咦?我诧异得发出声音。
这……不是血吗?
是说,打开黏腻的双手仔细一看,原来把手弄得如此黏腻的真凶就是这红得发黑的血。我的血。摸摸头,果然还是血!而且还很痛!明明还没后空翻,为什么我的头已经破了,还流了这么多血。怎么会这样!(这句当然是模仿松田优作)。
波、波、波……
此时,正拿着望远镜看我的香子说话的声音,就像把脱落的喇叭线重新插上一样突然传进耳里。
「不然,你可以帮我拍一张照吗?」
接着。
「喔,好啊好啊。你等一下喔……相机启动好慢喔,来,笑一个。」
这是二次元的声音。
就在这一瞬间,一切都了然于胸了。
全裸的闪亮阴毛、头上的变态小裤裤、还有为什么非后空翻不可的莫名其妙。太莫名其妙了。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之中。换句话说就是梦。
快睁开眼睛啊。
「……唔……」
再来。
「……什么嘛。」
呼吸。
「……你们是来参观我的吗……」
清醒。
回到现实世界吧——从昨晚开始,我就来到新宿外围地区一间阴森医院,并在其中一间病房住院了。

对于刚从午饭后的瞌睡中清醒的眼睛来说,这白光无疑是太强烈了。光线之中,一边说着
「哎呀」一边戴上眼镜的香子,以及把嘴巴缩成了「0」字,没戴眼镜的二次元的脸,逐渐清楚成型。
没记错的话,那眼镜应该是二次元的。二次元拿在手上的iPhone摄影镜头正对着香子。
「……就两个来探病的人而言,你们玩得挺开心的嘛……」
这两个家伙到底是来干嘛的?竟然在人家住院的病房里聒噪举行这么欢乐的摄影会!
「啊,这个吗?是因为啊~我一直在找好看的平光眼镜啦。」
一边说着什么藉口似的对我摇头,香子一边将眼镜还给二次元。
「刚好我想要的就是二次元君戴的这种镜框,所以就请他借我试戴看看,没想到度数太深我什么都看不到。」
「所以我才问她说,要不要我用iPhone帮忙拍起来给她看……不对不对不对!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
俐落地接过眼镜戴好,二次元虽然仍坐在椅子上,身体却从上往下对着躺在床上的我靠过来。脸靠太近了。
「你到~底是怎么了柳兄?发生什么事了?」
「对啊光央!我们是担心才来看你的!怎么会受这种伤呢?」
香子喀啦喀啦地把椅子拉到病床床脚边。从我们两人现在的距离来看,简直就像病况危急的亲人与家属,可是事实上我的状态根本就没那么严重。
头上的伤口缝了四针。精密检查的结果,除了流血之外没有其他异常。虽然院方要我再住一个晚上,可就连这样我都觉得太夸张。
波、波、波……连我在瞌睡时都侵入脑部的节奏声,原来是注射抗生素和止痛剂的点滴发出的声音。应该说,是滴入血管时的节奏吧。这止痛剂相当有效,伤口几乎已经不觉得痛了,也因此不知不觉意识朦胧了起来,一个不小心就睡着了。
因为最便宜的大病房已经客满了,即使不情愿也只好住进双人房,没想到另一张病床是空的,导致这里成为优雅的单人病房状态。彻底的安静、雪白,使得一切感觉都呈现轻微麻痹的状态。虽然设有电视,但若没买电视卡就不能看。心想算了,反正只要再住一天,用手机上网或发Mail应该就够了,更重要的是浓烈的困意一直断续来袭,根本没空觉得无聊。
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拿起放在床头柜的手机看时间。不知为何病房里没有时钟。刚过下午两点不久,手机里的未读信件有两封。一封是香子的「现在要跟二次元君一起去看你了喔。」另一封是二次元的「我要跟加贺同学一起去看你,有想要什么吗?」可惜,要是早点看到这封信就可以叫他带零嘴来了。这间医院的伙食有股怪味,不大好吃,分量也不够。
「不会吧,光央,你现在才要读我们传的Mail吗?」
「对啊,我睡着了没注意到。是说我没什么事啦,真的。只是一个不小心而已。」
咦——二次元和香子同时皱眉低吼。
「一个没什么事的家伙会弄到要住院?一个不小心是怎样不小心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从昨天晚上起,这已经是第三次从头说明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最初是跟处置伤口的医生说明,其次是今天早上接获通知赶来的母亲。然后是现在,对眼前的二次元和香子说明。
我重复着第三次「打工时从楼梯上跌下去」的说明,突然感到一阵疲惫。将被绷带缠得密密麻麻的头放回太软的枕头上,口中一边随意发出「啊——」的声音,一边感觉着眼皮深处沉重的困意。我想抗拒,但却有种从背后被强制吸入某处的舒适感。
波、波、波……那个。
那个节奏才没有这么可爱呢。应该要更低沉、更钝重。
啪答!啪答啪答啪答!
嗯,就是这种感觉。在这之前应该还有个「砰咚」才对。
先是「砰咚!」然后才是「啪答啪答啪答」!
「……昨天,我去当注酒舞男……啊啊,不行了,好困。」
什么是注酒舞男?香子歪着头问,我看见二次元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总之,颇为可疑。」
「唔姆,花枝确实是颇为详细呢(注:音同颇为可疑)」。
两人相视点头的表情轮廓在这之后,再次融入黑暗之中。

那么,先从注酒舞男是什么开始说吧。
「你今天就当注酒舞男吧!」
突然被社长这么一说,我连那是什么,还有到了工作现场之后该负责做什么都不知道。而且此时我的眼神正不由分说地被某样令人遗憾的东西吸引。
不经意地,以下这段文字在脑中复苏。
『男人都是猎人。只要一看到摇晃的摆动的发光的若隐若现的东西,视线就会自动追上去,这是本能。所以想吸引男人目光时,一定要戴会晃动的钻石耳环或项链!』
——这是在上法学课时,坐在前排的女生拚了老命正在研读的《万人迷圣经》上的一段文字。因为她实在太认真太仔细,那一边读还一边划线作记号的模样吸引了我,到最后连为了打发时间而从后面偷窥的我都把那整段文字背起来了。不过,这个情报还真的是正确的。正确到让我好想去告诉那位不知名的女同学「那本书说的是真的呢」!
「还有,今天来的客人都是野兽!他们很危险的.要小心!」
喵喔!
模仿猫科猛兽伸出勾爪、门牙外露的社长肥胖的身躯穿着金龟子般鲜绿色的蟒蛇纹西装外套。里面的上衣是黑色网状。该说是网状吗……不如说是网袋……?弹力十足的材质无比密接地紧贴着被誉为「全内脏鹅肝酱」、「八头牛份的沙朗牛排」、「坐下来后的三温暖座垫上出现屁股形状的肥皂」等的社长肉体(或该说脂肪体),不断强调出浑圆隆起的曲面。每当他从正面掀开西装外套时,我的目光焦点就会被那两颗激突刺穿,再也无法从那上面移开。
从网眼里
喷射出来的
是乳头吧
光央
坚挺!坚挺!激突的顶端尖得令人联想到火箭。从刚好和乳晕一样大的网眼中被挤压出来的,正是社长那两颗宛如用传统柿染染成的特浓巧克力色乳头,弹力十足的挤成了三角锥体,从正面发动攻击、突剌而出。仿佛像是呼喊着「我在这里、在这里唷」般强调着自己存在的那两颗,闪燥着微妙的光泽,在任性的赘肉弹跳拉扯之下摇晃、摆动、发光,同时若隐若现于敞开的西装外套衣襟之间。明明是绝对不想看见的东西,不知怎地就是会看见。明明眼光绝对不想追随,却不知怎地就是会追随上去。仿如美人鼻屎般的向心力。
「……不过,社长您这衣服,怎么说呢……超惊人的吧。」
「啊?你说这件?这是拿以前Jean-Paul Gaultier设计的衣服重新改造过的唷~」
这事可千万不能让Jean-Paul Gaultier知道。损害他创作灵感与美感的可能性太高了。我发自内心深切地这么想。
「先别管这件衣服了,快点准备吧你!你不是迟到了吗?搞什么啊,就只有那种有女生出席的健全系活动才兴奋猴急地提早出勤~!你这个色武士!小色狼!迟钝直男细软猫毛!啊~讨厌啦你好帅喔~~~……」
说着,社长的手毫无预警地抚上我的双臂。网眼乳头÷男人本能=(被骂+被摸+被火热视线紧盯)×性骚扰=高额时薪。这种令人嫌恶至极的方程式也只有在社长主办的活动上打工才可能成立。
今天的工作现场是市中心的某家夜店,公司派遣过去表演的活动内容则是「伤心少女限定之夜」——只要认定自己是伤心少女,肉体性别为何无关紧要,简单来说就是女人和Gay混在一起用饥渴的目光欣赏年轻男人并从中寻欢作乐,再以超夸张的爆裂音量播放浩室电音的活。
一如往例,这是从深夜到早晨的打工。虽然过程有各种难受,只要想成薪资优渥的肉体劳动就好了。不过是打工嘛,撑到结束就能拿到钱,这么一想也就豁出去了。我一走进寄物更衣室,立刻脱下身上所有的衣服,底下早已穿好今晚规定要穿的闪闪发光比基尼裤了。
「是说,您说的那个『注酒舞男』?是要做什么的啊?」
「把那边的酒瓶端出去啊!酒票回收之后就交给工作人员!回收的酒票要夹好才能算得清楚你最后交几张喔!奖金就用这个张数来计算!」
酒瓶?酒票?……奖金?社长连珠炮般说出口的关键字每一个都教人想再问仔细一点。可是。
「啊啊今天真是太惨了啦!本来应该来的模特儿中竟然有三个人像约好一样护照都过期了!不管从哪抓人都凑不齐人数!快点快点动作快啊柳泽!帽子在这边!酒袋在那边!」
看到社长被逼得青筋暴动、披头散发、发狂叫喊的紧迫模样,我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在他的催促之下,拿起掺入金葱的身体按摩油倒在掌心,开始往全身上下涂抹。手探进比基尼裤底下,连屁股和大腿内侧都要仔细涂满才行。要是像个人类那样露出明显毛孔和干燥的皮肤,观众可是会扫兴的。
更衣室里已有好几人份的鞋子和行李散乱着,从店内传来音量惊人的高科技舞曲,十二点都还没过,派对的气氛似乎就已经迎向最高潮了。
最后,当我正将金葱油抹上头发时,「喂拿去,别忘了这个!」社长说着将两瓶酒交给了我——那是瓶口装上银色细长注嘴的龙舌兰。到底要我拿这东西去做什么呢?
「出去就知道了!快点,去大赚一票吧!」
把牛仔帽往我头上一罩,拿着一瓶龙舌兰塞到我手上,另一瓶则插进我斜背在赤裸胸前的酒袋里,社长粗鲁地将我推进舞池。令人眩目的舞池里充满了此起彼落的激烈青白闪光灯。舞池里的人群看来就像一个疯狂痉挛的巨大生物。烟雾弥漫中令人颤栗的黑影。从耳朵贯穿脑部的节奏加上蹂躏听觉的爆裂声。
像这样投身于火热的人群之中时,我早已不会感到羞耻了。贯彻执行用丢人现眼换取金钱的任务,如此而已。我将情绪调整到自己待在这种地方时该有的温度,毕竟再也没有什么比穿成这副德性暴露在这里时心里还保有原本的自我更空虚悲哀的事。所以,现在的我就是个油亮金葱男,即将以疯狂舞姿煽动观众,你也可以说我是人与音乐的活桥梁,或是用最夸张的表情眨眼的肌肉灵媒。一脸不在乎的攫取金钱,笑着熬过这个夜晚。
同时,一走出舞池我就明白社长的意思了。原来如此,这就是注酒舞男啊。
舞池里设置着好几座小岛般的舞台,上面站着宛如雕像的高壮男模。观众从他们脚下递出酒票,仰头张大了嘴。我们要做的就是将观众的嘴当成酒杯,用酒瓶上的注嘴将龙舌兰一口气直接注入他们口中。仔细一看,他们脸上和胸前都洒满了酒;但观众们似乎完全不以为意,依然大肆狂欢呐喊,四处都有人张大嘴巴跳跃着为自己争取注酒的机会。
至于那些酒票就是我们的奖金来源了吧。要是能当作真正的千圆钞,一定是一笔相当不错的收入,不过,世间事哪可能这么称心如意。
掌握状况之后我也瞬间涌现斗志,立刻奔向还空在最旁边的一座小岛舞台。扭动腰部,让腹斜肌激烈抖动(每次一做这个观众反应就会很热烈),再高高举起龙舌兰酒瓶。酒瓶的重量一定会让双臂肌肉的线条与隆起更加明显吧。看哪!来吧!来喝我的龙舌兰!咻!Come on!耶……咦。
……咦咦?
哎呀呀?这什么情形?怎么会这样……?
按照经验应该会「呀~~~!」蜂拥而上的人群却没有来。感受不到仿佛要穿透身体的热情视线。老实说好了,根本没半个人嘛。我当场愣住,环顾闪光灯此起彼落的店内。
我原本期待着会从自己脚下涌起的激烈欢呼,正从不远处的另一座舞台传来。
往那边一看,那是位于DJ台附近,称得上位置最好的一座小岛舞台。而在上面独占了一整座舞台狂舞的,是我从未在社长主办的活动中见过的非洲系超修长美男子。
大概是很习惯这类工作,他穿着自备的无袖衬衫搭配蝴蝶领结、背心,超迷你比基尼裤,整个人醒目到不行。宽厚且肌肉结实的豪华身躯如野兽般摇摆,他一个人几乎独占了所有观众的视线。眼见他的比基尼裤里逐渐塞满酒票,鼓胀得简直像包着尿布的婴儿。唷!满意宝宝!赚很大喔!不对、现在不是羡慕别人的时候。
「早啊,柳泽同学!」
在隔壁舞台上一边跳舞一边招呼我的,是曾在好几场庆功宴上一起喝过酒的碧眼白人混血美男,Jay(本名不详)。
「喔!你好,早啊!」
「老板说酒票一张可以换一百圆奖金喔!不过,不好好展现一下就吸引不到观众了啊,你看这情形!」
Jay说着,半自暴自弃地举起派不上用场的注嘴尖端,配合乐曲舞动。正在就读美容专门学校的他,学费并非仰赖双亲而是靠自己赚取。这一点和我境遇相似,加上彼此都是贫苦学生,很快就成为意气相投的朋友。虽然Jay刻苦锻炼出的结实胸肌与背肌都因汗湿而贴满银色纸花,但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他手中的酒瓶容量却是不见减少。夹在比基尼裤腰间的酒票也寥寥无几。看来今晚他也奋斗得相当辛苦。
「一张只有一百喔?真是微妙的数字!这间店顶多只能容纳两百人左右,就算一个人手上有十张酒票……算了,话说回来那个人太厉害了吧?观众几乎都被他独占了啊!」
「对啊对啊,就是说啊!从刚才开始一直是这状况!」
乘着夹带暴力气息的乐曲,那位今晚赚最大的非洲系美型男正在狂吼「shot!shot!shot!shot!」。仿佛用岩石雕刻出来的腰不断扭动,三角地带狂野地前后摆动着,如果比喻成挖土机的话大概已经挖到巴西去了吧。被不断挑逗的观众已也陷入忘我境界,激动狂舞,甚至有人做出爬到别人肩上死命张大嘴巴的危险动作,只为求得一口龙舌兰而拚命挥动手中的酒票。他似乎嫌一人一口的注酒动作太麻烦,索性对着索求龙舌兰的人群「洒酒」。即使如此观众们依然为了几滴酒精死命蹦跳,张大嘴伸出舌头索求,飞扑、推挤,跳动得更加火热。
和他的狂乱舞台保持一段距离,站在空旷舞台上的Jay虽然还是尽责地跳着舞,脸色却沉了下来。
「唉唉,那样太奸诈了啦!你看那胸部有多厚实!早知道今天就应该去别的场子才对……」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喝啦!」
半开玩笑地,我一将注嘴尖端朝Jay比划,他便立刻张大嘴巴蹲低身子。对准他的嘴巴,我顺势将酒灌注进去。他漂亮地接住一口龙舌兰,咕嘟饮下。
「……呼啊!好强!啊哈哈,换我回敬你!」
我也学Jay张大嘴巴,喝下一口他注入的龙舌兰。才一喝进嘴里就呛得差点喷出来。高酒精浓度带来宛如灼烧般的剌激,从嘴巴、喉咙一直延续到胃部。我尽可能缩紧嘴唇,喉咙用力,好不容易才吞下那口酒。
「……咕呜~~!」
听见我发出和川平慈英一模一样的声音。Jay指着我捧腹大笑「呀哈哈哈哈!」或许是酒精比想像中还快发挥作用,总之,我又再回敬他一口。就这样你回敬我、我回敬你,再互相回敬。到最后,Jay身体向后弯的程度都快可媲美特技表演的下腰了,仍顺利用嘴接住我倒给他的龙舌兰,引起周围一阵欢呼。
回过神来才发现舞台下已经有几个观众开始聚集,口中争相喊着:「龙舌兰!龙舌兰!」
「也给我喝~!」「我先来的,先给我!」蹦蹦跳跳甩着手中的酒票,像鲤鱼一样张大嘴巴一开一阖。
我和Jay互使了个眼神,当场决定好地盘怎么划分,开始回收各自领域的酒票。对准那些张到不能再大的肉粉红色暗穴般的口腔,配合音乐,接二连三地注入龙舌兰。两个香汗淋漓、打扮华丽的女人一把酒喝到嘴里,就突然抓住对方的头开始互相猛烈摇晃。「……呀啊啊啊啊!」立刻晕头转向。接着她俩就尖叫着消失在推挤的人朝黑暗底端,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总之我就这样获得酒票、灌注龙舌兰!酒票、龙舌兰!酒票、龙舌兰!同时激烈舞动身躯。舞动、挑逗、让场子沸腾。在内心算计着怎样才好看,不知羞耻地展示着裸体,再不断将龙舌兰灌进观众口中。今夜这就是我的工作。「耶!」大叫着举高酒瓶,为我而发出的欢声终于沸腾。我渐渐兴奋起来,叫得更大声。舞动着身体摆动腰肢,黏腻的汗水沿着涂满了油的肌肤滑落。亮白的闪光灯炸裂,过了午夜十二点,忘我的夜晚渐渐深了。
……不过、可是、那个、当然。
也就是说,话虽如此。
从各种观点来看,我当然知道这很难说是个「好工作」。这是个无聊的工作。低级的卖肉。可是,意外的,我并不讨厌它。再说,我会持续这份工作是有明确理由的。
当然,并不「只有」那个理由。这份工作时薪相当优渥,而且我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工作了。更何况在工作场合不时能够结识专业DJ或VJ,听他们分享一些业界的事或专业技术,畅谈与音乐相关的话题。从他们那里拿到的名片或电子邮件信箱对我来说都是宝物,我学习他们话里的一切情报资讯,去理解、吸收,认真的想把一切转化为自己所有。看到这些只因相信自己的品味,带着一台MacBook,或是抱着一堆重得要死的唱片,尽管担心遗失行李的风险,仍毫不畏怯地飞往地球各地的大人们,我真的打从心底崇拜。
还有,社长不知为何很欣赏我,除了付给我高额的薪水之外,对打工时间的安排很好说话这点也令人感激。虽然是个充满谜团的人,但事实上他从来不会让我们这些学生和药物扯上关系,也绝对会保护我们远离「私底下的邀约」或「最好不要扯上关系的社会上的事」。打工伙伴对他的评价都很高,现在的我也知道那绝非谎言。从事这类工作时,脚边随时都是等着你掉下去的陷阱。但是社长不会介绍其他活动主办人给学生,只要我们在社长手下工作,就能保证我们不会堕入那种真正的黑暗深渊。
这些都是这份打工的好处,不过让我继续下去最大的理由,还是琳达学姊。
只要能和那个人在一起,我就想一直继续下去。
我喜欢那个人。
所以我希望尽可能和她一起持续这份打工,支援同样的活动,一起出席庆功宴,共享相同的时间与空间。我要的不是单纯大学学姊、学弟关系,也不要只是万里的朋友,我希望她能单独认识我这个人。
因此我在这里。虽然现在琳达学姊回老家了所以不在这,但我仍做着这「一样的打工」,等那人回来。始终相信我们之间的联系还是活络的,不管到什么时候都像个傻瓜似的散发油亮光泽等着她。
总之,我就是想见她。想看到她的脸。想跟她说话。希望她能多知道一点关于我的事。我也想知道更多关于那个人的事。我想逗她笑。希望她看着我,希望她离不开我。
不经意地,我在脑中确认了今天的日期。不知不觉我已经超过两个星期没和琳达学姊见面了吗。
好久啊。
咕嘟咕嘟地朝舞台下一开一阖的嘴里注入龙舌兰。收下酒票,塞进比基尼裤腰间。配合乐曲抬高手臂挥舞,旋转。
那个人,真的打算等下学期快开始了才要回东京吗。不……应该说,不对不对,她回来过。没错,她曾经回来过。
上星期,她曾回东京一趟,可是。
『其实我啊,有稍微回去一下唷。因为无论如何还是放不下小香和万里,所以回去参加了一下社团聚餐,当天又马上回老家了。看到他们两人精神都很好我就放心了~那就这样,改天见啰。』
——没跟我见一面就又回老家去了。
这什么意思?除此之外我不知该说什么。姑且写了无关痛痒的回信给她,真正的心情却只有一个:这什么意思……?
一切都是事后才让我得知,在那之前我是那么的那么的那么的想见她!可是!因为那个人!她在老家啊!所以没办法!念经似的在心里郁闷地重复着叨念这些话的我,还有比这更蠢的事了吗?明明她就回到我身边了,我却像个白痴什么都不知道(她也不让我知道),错失了或许可能见面的机会。什么嘛。我要怎么说服自己,该如何让自己平静下来才好呢。
舞动着身躯,学Jay那样整个身子向后仰,朝自己口中灌入一口龙舌兰。瞬间一股脑髓着火的感觉令人颤栗。火舌伸向食道,我一边呻吟忍耐,一边反转注嘴,挑逗。眼前的观众为之疯狂,气氛热烈,叫喊、伸直双臂跳跃、绕着舞台满场飞。
……既然都回东京了,只要跟我说一声我一定立刻奔向她身边。甚至不用特地为我腾出时间也没关系.如果真的没空,站着说几句话也好,在新干线剪票口陪她走几秒钟路也好啊。即使只是挥个手也好。点个头也好。总而言之,我就是想跟那个人见面。此时此刻也好想见面。想让她知道,我这份想见面的心意。就只是这样而已。
为什么她就是不明白呢?
还是说,难道,她根本就心知肚明才那么说的吗。
换句话说,简单来说,就是,我果然被讨厌了吗。真的被讨厌了吗。我想见她这件事,对她而言是不需要的!为了强调这一点,那个人才特地传Mail告诉我「人在东京却没和你联络唷~!(笑)」是故意这么做的吗。
「柳泽同学,你好像站不稳了喔?」
Jay提醒我。的确,我也发现视野开始摇晃。糟糕,可能喝醉了……我是笨蛋吗。卖龙舌兰的人自己喝到站不稳是想怎样。
「要不要先上去?其实我可能也喝太多了呢!」
点头赞成Jay的提议,我们一边热情地对观众挥手一边暂且先走下舞台。脚步踉跄的程度近乎喜感,我这才察觉自己有多醉。
所谓的「上面」,其实是绕着俱乐部上半部搭出的一圈简易通道。平常的作用是供设置灯光或维修人员行走使用,从这里抬头往上看,宽度大概只有一公尺左右,旁边则装有扶手。现在已经有好几个舞者在那里边扭身体边俯瞰舞池。如果是去那里的话,虽然暂时拿不到酒票,但可以不并入休息时间计算。到那里去可以暂时醒醒酒。反正,就算继续在这里努力,一张酒票也才多赚一百圆而已。
横越被人们的汗水和体温蒸腾得仿佛澡堂般的舞池时,Jay从身后靠近我耳边,用不输震天价响音乐的音量跟我说话。
「对了,柳泽同学上次不是说暑假要去海边,晒得黑黑的回来吗?这里太暗了看不出来,所以结果呢?有晒黑吗?」
「喔,对对对!海边去是去了啦,结果完全没晒黑!那天不巧天气很糟!竟然给我下大雨!」
「是喔!这么惨,真是太倒楣了!所以也没下海啰?」
「啊,不过不管怎么说最后还是玩得挺开心的啦,只是最惨的还在后头!回程!」
我一边回头和Jay说话,一边抓住设置在只有工作人员才能进入的黑暗角落里远离喧嚣处的阶梯扶手。不过,这与其说是阶梯,不如说只是个梯子吧。贴着墙壁竖立,垂直往上的梯格也比普通阶梯小,宽度只有十五公分左右,简易步道的高度则相当于一层楼高左右。我踩上梯格,口中喊着「预备——」将全身体重放上去,听见扶手发出「叽叽」的声音,我回头对Jay君继续说:
「跟我一起去的青梅竹马负责开车,结果却引起车祸!」
「车祸?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那家伙竟然打瞌睡!我惊醒时已经是……这样!呜哇哇~蛇行!速度又超快的!呜哇哇哇!唔啊啊啊!这样!真的是……像这样……朝左右两边用力甩过来甩过去!」
我醉得糊里糊涂,单手抓住垂直阶梯的扶手,另一只手用力比划着。我想用稍微夸大的方式将那天发生车祸的始末告诉Jay,为了增加聊天时的兴致而想加入一点小小演出。
「然后,呜喔喔喔!悬崖就近在眼前……」
挥舞的那只手,先是打到头上戴的帽子。帽子差点掉下去,我「哎呀」惊叫,仓促间伸手想压住它,身子一扭,失去平衡。
涂了油的手就这样「咕溜」一声从扶手上滑开。
啊——
这——下——子——
完——蛋——了——
周围的声音突然消失,时间像是被装进真空压缩包。心脏「噗通」用力跳了一下又停止,眼前的世界瞬间变成慢动作。所有原子像是同时静止,安静得太过突兀,又太过不祥。我感到自己成为一个愚蠢迟钝的巨人。
我的手死命地想重新抓住扶手却力不从心,指尖空虚地在半空中扒抓。梯格上支撑着体重的那条腿也难以抵抗全身向后倒去的地心引力,跟着朝指尖的方向脱离阶梯。我实在无能为力,失去一切支撑的身体像被谁抛出去似的从梯上坠落。此时,正好看见Jay上下颠倒的惊讶表情。
柳——泽——同——学——
Jay的声音也变成愚蠢迟钝的巨人了。缓慢而束手无策,我沉重地以慢动作往下坠落,不对啊,如果速度这么慢的话,就算掉下去撞到哪都不——会——痛——吧——……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
砰咚!
——为什么这一刻偏偏回归现实的残酷速度和重量了呢。
头盖骨遭受强烈一击。冲击与震动都是突如其来的。我的身体盛大地发出人体不该发出的各种声音,头用力朝地面磕上去。

2.倒数

「……唔!……好痛……呜!」
我立刻用手压住被撞击的部位,强忍痛楚与羞耻想要起身。我以为自己正打算这么做。
然而不知怎么回事,现在我不是凄惨地躺在落下地点的阶梯下方,而是整个身体滑溜溜地朝仓库滑去。真是不可思议,这是瞬间移动吗。是说,现在也一样,脚并没有在动,却一直往前方移动……不,应该说两只脚被拖动……?
「——长、快点——柳泽同学、你没事——先用这——」
断断续续听见Jay的声音。原来我是被Jay抱着拖拉到椅子上,扶着我坐了起来。我真的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温热的液体沿着额头大片大片向下流淌,使我忍不住闭上眼睛。擦掉之后,再睁开眼睛时,撞进视野里的是Jay的三角地带,穿着那件薄得几乎看见阴毛的安全裤近在眼前。「呜喔……?」为什么?为什么脱掉外面那件比基尼裤呢,是说,Jay,为什么那件你刚脱掉、还热腾腾的比基尼裤会戴在我头上呢。「这样就OK了!」……OK什么啊……这样绝对不OK吧!想扯掉那件比基尼的手又滑溜溜地滑开了。这么说来,除了额头附近,太阳穴、鼻翼、脸颊……触手可及之处全都湿滑黏腻,嘴唇猛然尝到一股咸咸的铁锈味……哇!这是血嘛!我吓得摊开手掌检视。鲜红的血,而且还继续往膝盖和地板滴滴答答!血滴不断向下滴落。
「可恶,光靠这个止不住血啊……!」
我看到Jay表情凝重地正要将最后一件安全裤脱下。刷!ㄉㄨㄞ!。接着,将那件叠在比基尼上面,戴在我现在应该呈现相当血腥猎奇状态的头上。
「呀啊啊啊啊啊———」
这么尖叫的人并不是我。虽然各种状况让我真的很想放声大叫,但这声音是来自社长。露出坚挺的3D乳头凝视着我,社长以飞奔之姿咚咚冲到我身边。
「不要啊啊啊~~~这是怎么回事~~~!惨了惨了要死了,是说、呀啊啊啊啊啊~~~你是怎么搞的啊怎么全身光溜溜啦~~~!」
以宛如歌舞伎演员的夸张动作左右转头交互(用乳头)看了看我和Jay,社长拿起不知是谁丢在一旁的毛巾裹在我头上。工作人员们也听见骚动的声音纷纷赶来仓库察看了。该怎么说呢,看来我的状况好像真的很不妙。糟糕。此时担忧之情才汨汨涌现,但奇怪的是却不怎么觉得痛,我所能做的只是恍惚地坐在那里。
「得送他去医院!」
全裸的Jay一脸莫名爽朗的单膝跪在我身边,对工作人员们用力竖起大拇指。
「呜哇,这可真严重啊,该叫救护车吧?」
「喂、柳泽!你听得见吗?现在马上带你去医院喔!」
我点点头,表示意识清楚并说:
「救护车……」
就不需要了。我摇着头,意识完全清醒,虽然流了很多血但没有想像中的痛。我试着想慢慢站起身,确实还有点站不稳,但那或许是因为刚才得意忘形地喝了过多龙舌兰的缘故。
「观众应该没发现吧?好,用我的车带他去吧!你,去把我的车开到这边的后门等!」接过社长丢出去的宾士车钥匙,一位工作人员迅速往外跑。「好,我们出发吧,你慢慢走。」我在社长搀扶之下,战战兢兢试着踏出一步。
「啊,等一下等一下!柳泽同学,这是你的吧?」
全裸的Jay从众人堆得小山高的行李堆里找出我的Gregory黑色后背包,并拿过来给我。没错这是我的,太好了。钱包和手机还有家里的钥匙都在里面。
「……谢啦!」
「背得住吗?是说,没穿衣服好像不大好……」
你自己的裸体度明明比我还高吧。如此心地善良的Jay一边帮我背上背包,一边露出沉吟的表情,大方暴露着屁股和三角地带四处东张西望。
「嗯,你暂且穿这双吧!」
他将一双不知是谁丢在一旁的海滩凉鞋放在我脚边。我一穿上,他就说「呼,OK!」这……真的OK吗我。头上流着血。染血的脸与上半身。为了止血而戴在头上的比基尼和毛巾都沾满血污,抹油的赤裸身躯闪闪发亮,全身上下只穿着一件比基尼裤。赤裸的背上背着背包,脚上穿着海滩凉鞋。我现在真是成了一个谜样的生物啊。这到底是什么跟什么。我是谁,这是什么。
此时,进来休息的今日头号红牌、非洲美形男高壮的身躯也出现了。一看到我过于独特到近乎疯狂的外表,登时「哇喔!」睁大了眼睛。我懂……没关系、你很惊讶吧……我已毫无防备。随便你惊讶吧。日本这国家有时也很有趣的,对吧?做好充分准备承受对方惊吓的我呆站在那里,没想到他却对我说:
「窝的裤子!For you!」
「……Thank、thank you……」
没想到他也有这么温柔的一面。把随便披挂在架子上的灰色运动裤抽出来,递给我。是说我可以穿这件的意思吧。我自己的牛仔裤放在哪里,依目前混乱的状态也不可能找到了,老实说还真得感谢他。不过,这件借我穿的话你要怎么回家……正当我如此担心时,就看到他又说着「Hey!窝的裤子!For You!haha!」,也递了一件被脱在一旁的运动裤给全身赤裸的Jay。看来,这根本就不是「尼的裤子」吧。
「喂喂?啥?你说什么?到底是哪个畜生……真是的,那算了!」
怒气冲冲不知和谁讲着电话的社长,口气粗鲁地对着我大喊了一声:「柳泽!」

「有个白痴把车停在我的车子前面,现在车开不出来了!所以我们要走到大马路上去拦计程车!你走得动吗?」
「……我想应该……没问题……」
搭着社长的肩膀,一走出狭窄的后门,眼前就是贯穿整个闹区的大马路。虽然有好几辆亮着空车灯号的计程车靠近,但是……
「计~~程~~车~~!这是什么意思,又不是泡沫时期?也太令人怀念了吧!」
每一辆车都放慢速度缓缓驶来,但立刻又加速逃之夭夭。一定是因为我头上缠的毛巾和底下戴的比基尼裤都沾满鲜血,而且还在不断淌血的缘故吧。或是因为上半身赤裸?因为那赤裸的皮肤上涂满油亮金葱?因为这金葱皮肤也在滴血?还是因为我裸体背背包?再加上社长露出坚挺乳头穿蛇纹西装的缘故?……屈指算算,我们和计程车之间有太多被拒绝搭乘的理由了,搭上一辆车对我们来说困难得就像得爬上耸立眼前的艾格峰。
眼前突然一阵漆黑,我蹲下去。好冷……可能是这原因吧。
「呀啊讨厌啦讨厌啦,你要撑下去啊!没问题的,我虽然是个娘炮但灵魂却是男子汉!是说,其实我内心藏着一个武田铁矢!啊,你们这个世代的会不会听不懂这梗啊?」
「……嗯?」
社长猛然抬起头,抖着一身脂肪一个翻身。接着,竟朝汽车呼啸而过的车道冲去,把我吓了一大跳。虽焦急着想拉他回来,头晕脑胀的我却完全做不出那么敏捷的动作。
「人家我,不会死~~~!」(注:这是九〇年代日剧一零一次求婚」经典台词,出自武田铁矢饰演的男主角之口)
张开双臂站在虽亮着空车灯号却正想加速开走的计程车前,社长用肉身阻挡了汽车前进。紧急煞车后,理所当然地司机从车窗探出头破口大骂「搞什么鬼啊!」,社长却毫不理会,同时对我挥手大喊「快跑!快上车!」。
按照社长指示,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站起来,连滚带爬跑向计程车后座,想打开车门。可是,打不开。
「开门啊~~给我开门!要是敢拒绝乘客搭乘,我就去跟计程车工会控诉你~~~~!是说,我不会离开这里的~~~!就像被车轮碾过压扁的青蛙一样黏在这里不走~~~~!」
或许是败给了紧贴在挡风玻璃上叫唤的社长,后座车门终于打开了。我一倒卧进车里,社长马上跟着钻进来。「到〇〇医院!要是塞车的话改去△△也可以!啊、不过XX绝对不行~!」
去·那·边·就·死定了!社长用念「伯方出产的食盐」的旋律这么说。
「吼~~搞什么!可恶,把我椅垫都弄脏了!是说这家伙为何全身油腻腻的!」
一边压下计程表一边加速,司机已经快哭出来了。为了尽可能不弄脏他的椅垫,我只能说着「不好意思」拚命把蜷缩身体。至于Gregory和身体的接触面被污染的事,我早就放弃了。
「椅垫送洗的钱我会付啦!是说,你不知道吗?就是那个啊?如果有人在车里生产,司机运气会变好喔~~!」
「生产?你敢说这家伙现在是要去生产?」
「不相信就生给你看啊?来生吧?哈?不敢生吗?哈?真的生出来你敢认吗!你这个白痴老爸!」
——黑暗,从视野上方落幕。下次睁眼时,我已经躺在陌生医院里治疗室内的病床上了。

……就是这么回事。
接近头顶处的伤口需要缝合,再加上我几乎是处于烂醉如泥的状态。
一边接受急救处置,我的意识几乎不是清醒的,就连是否有打麻醉或镇痛剂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因龙舌兰而醉的血染之夜,一切都如此模糊难辨。
被吩咐了要住院,医生带着笑意问我「对了,你为什么要在头上戴内裤呢?」我随便编些理由回覆,半个已经睡着的脑袋里一直在作梦。
『都是我的错,对不起,让事情变成这样真的很抱歉……!』
像个孩子似的双脚呈内八站立,双手捣住脸,放声哇哇大哭个不停的是香子。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什么嘛。又不是你的错,莫名其妙,哭什么哭啊。
『就是我的错嘛!对不起!怎么办!真的对不起!』
看着一直哭个不停的香子,清醒的半边脑袋冷静地发现这应该是由当时的记忆唤起的想像画面。
海边小旅行的归途。出了车祸,在马路上大哭时的香子。不知是哪种大脑机制的作用使然,现在的我梦中出现那天香子哭泣的模样。
不过,我即使做梦也想见到的人可不是这家伙啊。总之为了安抚她,我在梦中对哭泣的香子伸出一只手,不断反覆「不是你的错啦」。
『我就已经说了,是我的错啊!』
香子不加思索地拍掉我的手。「啪」!力道之强,甚至让我猛然从中感受恶意。
『笨——蛋——』
……咦?
我忍不住朝香子的脸望去。
『你忘记了吗?光央你真的是笨蛋耶。真的有够笨。笨到我都可怜你了啦,令人同情的光央。』
哼。香子摆出鼻孔朝天,高高抬起下巴桀傲不逊的女王姿态。纤细的双臂再次环抱胸前。微笑的蔷薇色双唇透露着坏心眼。睥睨的眼神如冰火般冷冽燃烧,眼角吊得老高的大眼睛。完美得非同小可的美貌,仿佛精雕细琢的艺术品。毫不掩饰的恶毒气息,阴险的本性。
一头光泽长发优雅松软地垂在背后,格子迷你裙的裙褶没有一丝紊乱,深蓝色的膝上袜也不见一丁点松垮。GUCCI的乐福皮鞋光亮宛如镜面,口袋里想必放的是绣有姓名缩写「K」的Barneys纯白手帕。手表是Cartier、使用的淡香水是不知哪个品牌的玫瑰花香,透明唇蜜是Dior的不知道哪一款的第几号。听说她绝对不用除了那个号码之外的唇蜜。
整个学校里的女生都竞相收集、购齐那些高价单品,就为了拚命模仿她。没错,这就是我的青梅竹马那完美得令人生厌的通学造型。
『全部都是我的错。不是吗?你终于想起来了?』
夏天的热风朝天空吹起,带动香子轻柔的秀发飞扬。梦中的背景染成了一蔚蓝。
『三个诅咒……你这个、叛徒。笨——蛋!』
没错,那片蔚蓝,那令人难忘的诅咒,那充满氯水气味的盛夏——


「三个就行了吗?」
「……唔……」
呼啊!
猛烈吸气,睁开眼睛,眼前是嘟囔着「哎呀光央你起来啦」的香子悠哉的表情……没错,这里是现实世界的病房,眼前的是确实存在的正牌香子。心情还没完全脱离梦境,差点对她脱口而出「你说谁是笨蛋啊!」,强忍住给她一拳的冲动。
「……糟糕。我睡了多久……」
我问坐在椅子上的二次元。
「只有一下而已啊,大概十五分钟吧,是不是?加贺同学。」
「嗯,差不多。你不用勉强起来啊。我们正在说要去买冰吃,你能吃吗?」
手上只拿着钱包和手机,香子似乎打算去医院一楼的零售店买冰。
「……如果你要请客的话我就要吃Haagen-Dazs。如果要自己付钱,那我就吃Super Cup或巧克最中饼巨无霸。不过老实说,看在我现在这状态的份上,是希望你可以请客啦……」
「请、请客就请客嘛,不过是个Haagen-Dazs,你不要讲这种让人更同情你的话好吗……是说,对了。」
突然回过头,香子举起手机摄影镜头对着我问:「可以拍吗?」
「干嘛啊,别这样。趁别人虚弱的时候做这种事太没品了吧。」
「是超音波啦,她很担心光央,今天要不是得打工,她本来也说要一起来的。我看你挺有精神的嘛~不如拍张照片寄给她,或许可以让她安心一点。你要装出更有精神的样子啊,要拍了喔。」
「既然你不管怎样都要拍的话干嘛问我。是说,摔破头脑浆外流住院的人是会有精神到哪里去……」
「少来,你脑浆才没流出来。不要擅自夸大事实好吗。别啰唆了,笑一个,我要拍了。」
二次元突然靠近,摆出「耶」的手势嚷着「我也要一起」,结果不管怎么说两个男人还是挤出笨蛋似的笑容完成了拍照任务。
「哎呀,这笑容不错。拍出来的照片看起来好开心。也寄给万里看吧。」
难得看到香子穿着牛仔裤和平底芭蕾娃娃鞋。她一边操作手中的手机,一边耷拉着脚步一副头脑很不好的样子走出病房。头发松松地绑成一把,就像千波会绑的那种发型。她今天打扮得还真是休闲,以香子来说算是很不经心的装扮。偏白的脸色也给人比平常淡雅的印象,看来是没化什么妆。
「……万里不在,那家伙就毫无女人味呢。」
我这么一说,二次元便指着我说「是吧、是吧」,一边万分赞同的笑着点头。
「加贺同学啊,最近真的都跟小冈混在一起喔。不觉得她们的品味愈来愈接近了吗?女生好像感情一好起来,就会连服装和散发的气质都相近起来啊。听说加贺同学已经去过小冈的新家过夜了。」
「是喔?不是不久前才搬家的吗。她们两个感情这么好啊。」
「没想到吧?是说,我们也去小冈新家参观一下嘛。你快点养好伤我们一起去。万里都去过了耶。听加贺同学说搬家那天他们一起去帮忙了。」
「这样啊?万里那家伙现在回老家去了吧?」
「对对对,帮小冈搬完家后,好像就马上回去了。真羡慕啊,有个可以回去的老家,不觉得有点令人向往吗?」
「……对啊,也是啦。」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要回来呢。虽然静冈感觉起来很近就是了。」
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要回来呢。从静冈的老家回东京。
……这么说来,对呢。静冈啊,万里的老家也是。
这么一想的瞬间,我有种感觉,像是正静静用力按下胸口最深处的某个不知名的按钮。究竟是将哪一种开关打开的按钮,这时的我还不知道。
我所知道的只是心中仿佛出现一排电子数字,正毫不留情地朝「00:00:00」开始倒数。
就在这一刻,倒数依然进行着,剩余时刻不断减少,朝某个目标前进。

3.静冈·车票·重伤系男子

那么,在充满氯水气味的盛夏晴空之下,我被香子下的「三个诅咒」到底是什么呢?
——我虽然想从记忆中挖掘出当时的详情,可是,为什么呢?脑中清晰浮现的竟然净是不相干的另一段记忆,停也停不下来。
那是距今两周前……不,再早一点的某个早晨发生的事。任何一个朋友都不知道,青梅竹马也不知道,我也不打算让他们知道,属于我和那个人秘密的一幕。
我心中虽然正激动呐喊(咦——!),真正的嘴巴却是镇定地不发一语,只用眼神死命追着她手指的动作。
地点是首班车已开始发动的JR总站。
琳达学姊正「哔、哔、哔」地用熟悉的手势操作贩卖新干线车票的售票机触控式萤幕。从东京车站出发的特急车票、从静冈换车改搭东海道本线。我站在她斜后方望着那背影,只有内心发出(咦——!)人则僵立在原地。
「嗳?不会吧,禁烟车厢的对号座位都卖光了?是平日耶!唔,怎么办,自由座不知道会不会有位置……啊,抱歉柳泽,你要是懒得等就先回去没关系喔。」
(……咦……!)
又来了。
我的心再一次承受了折断小树枝般轻微的打击。不过我仍坚强稳住,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满不在乎地摇头回应。
「不会,我等你啊。」
「这样吗?」
不好意思喔,抱歉,那我快一点。轻轻耸肩,琳达学姊转身再度面向触控式蛋幕。你完全不用急啊,我对着她的后脑勺说。因为就算只多一秒好,我都想待在你身边。
将应该是正在留长的头发勉强扎成一束小马尾,发梢像毛笔一样尖尖地翘起来。后颈纤细得仿佛一只手就可以从后面整个握住。耳朵后方的雪白肌肤。T恤底下的肩膀单薄得可怕。从笔直的背脊向下延伸的弓形线条,从我眼中看来只能说是奇迹的造型。那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曲线,完全符合造物主的理想。我有自信不管看多久都不会腻。
领口染着奇妙的红色痕迹,应该是今天派对上戴的「恐龙头」造成的后遗症吧。我想我领口上同样的地方应该也留有一样的痕迹。今天来打工的男女全体都被要求粗犷地打着赤脚,穿上用豹纹布料作成的服装。一开始我以为是要模仿迪士尼卡通「泰山」里泰山和珍妮的世界观,没想到正确答案是原始人。
有两种造型可以选。一种是在鼻子下方打横黏上一根骨头,一种是戴上超大恐龙头套。我和琳达学姊当然都想选比较轻松的「骨头」,可是和我们意愿相同的人太多了,只好猜拳决定。结果我们两个都输了。戴恐龙头套正如同想像,非常辛苦。视线只能从恐龙嘴的部分往前看,戴着又热又重的头套头晕脑胀的我扮演舞者角色,琳达学姊则负责上菜。幸好我们都撑到最后没有昏倒,完成了今晚的打工。这么辛苦竟然和「骨头」组领的是一样的薪水……虽说是自己猜拳输了,我还是完全无法接受。就算「骨头」组的同事也抱怨「可是那骨头很臭耶,还直接黏在鼻子下面」,可是再臭也该有个限度吧。我们这边除了又重又热之外,还不是一样很臭。
仔细想想,今天宛如暴风雨一般袭击我的(咦——?)就从看到戴上恐龙头套之后呻吟着「今晚要一直戴着这个喔?呜哇,好痛苦……」的琳达学姊开始。
难得化了漂亮的妆,那张脸却一直被藏在这头套底下,明明穿上迷你单肩原始人洋装(整体来说这造型直令人联想到令人怀念的某位女星「没什么特别的」事件)(注:「别に]」骚动,泽尻英龙华参与电影首映会时态度不佳所闹出的风波)的她是那么的可爱。但是琳达学姊——是说我也一样——却瞬间化身搞笑世界的居民。
以这副怪模怪样进入舞池,人群中我们这群恐龙头固然醒目,却马上就分不出谁是谁了。想如平常与琳达学姊一起打工时那样,一边跳舞一边若无其事找寻她的身影,让目光一直追随着她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坚忍度比过去所有打工都要高的原始人派对终于结束时,已经过半夜三点了。我们在派对会场直接开起庆功宴,过了不久,琳达学姊低声说「首班车快开了,回去吧」,将自己的斜背包抓起来就要离开。我太大意了,连身上的油都还没擦掉,(咦——?)也跟着慌张站起来。我还想跟你再多喝两杯啊!「那就这样,我先走啰!」(咦——?)你要回去的话我也一起回去!赶紧用爽身纸巾把全身擦干净,套上T恤,戴上帽子遮掩油腻的头发,背起Gregory背包追上琳达学姊。到这时为止已经收集到三个「咦——?」了。如果连猜拳猜输时的也算进去就是四个。从这时起,(咦——?)更是开始迅速爆增。
深夜里的喧嚣如被挟持一般消失,凌晨时分莫名安静的街道。我们两人朝车站走去,我挤命压抑着内心翻涌的各种情绪。情感就像暴风雨,怎么也收拾不起。就算多一秒也好,我努力地以不被发现的极限偷瞄她的侧面,藉着不停向前走的脚步,克制心中狂暴的恋慕之情。兴奋。狂乱。沉默。呼吸。没有一件做得好,压力让我脑袋都快错乱了。
可是。
另一方面,琳达学姊却是「……啊、好累……今天真够呛,是不是?累死了,今天——」(咦——?)有够不带劲!超级风平浪静的啦!对照之下我根本就是在唱独脚戏!「呼啊~哎呀……说到庆功宴啊,要是可以不用参加直接回家多轻松。不过,没电车可搭也没办法回家就是了啦。」(咦——?)对我来说庆功宴才是重头戏啊,说我是为了在庆功宴上和你坐下来好好聊天才来打工也不为过!「啊,走这边比较近喔。」(咦——?)不会吧?抄近路!「你看,车站这不就到了吗。我就说这样走比较近对不对?是说,我有点事要绕去售票机那一下,你先走没关系。」(咦——?)原来,我的重要性还在售票机之下!是说,这点小事就让我陪你吧……!「可以吗?那你稍等喔。我要去买票,待会小睡一下,晚点就要回老家了。」(咦——?)要回去了吗……我们要……分隔两地了吗……!
「在……在老家要待多久?」
「可能要到下学期开始前才会回东京喔。和老家好几个朋友约好要去玩,也要开同学会。一些已经出社会工作的同学都说要请连假回来。」
(咦~~~~~~~~~~!)
……完了。一切都结束了。应该结束了吧。
我失望得全身虚脱。
「……这……这样啊……」
只低声说了这么一句。到这边已经累积几个(咦——?)也早就数不清了。在这一连串(咦——?)满天星的正中央,她这句话更无异是颗从银河坠落的璀璨的、终极的、巨大的咦——
「耶,来买对号座票啰。爸妈答应出钱,可以奢侈一下。」
咦……啊,这个倒是还好。
是说……我擅自、超级自我地……
独自定下了某个目标。我在心中偷偷打定主意,在大学放暑假这段期间内,一定要向琳达学姊告白。
一旦学期开始了,我和琳达学姊的关系一定又会被单纯的「学姊·学弟」框架限制了吧。好不容易在漫长的暑假期间,这种「学姊·学弟」的感觉变淡了,藉由打工这个校外个人行为,两人之间产生了新的共通点,我想好好利用这个。
打工结束之后,在庆功宴上聊天,一起回家的经验已经有好几次了,但另外约她出来见面的次数则只有两次。
第一次,我假装偶然,用颤抖的声音说「咦,不好意思,我打错电话了。啊,呃……啊哈哈,对啊,嗯——怎么办……是说,要是有空的话,吃个饭……随便吃吃就好,要不要一起吃个饭?」——打错电话什么的,搞不好一听就知道是假的。
或许如此吧,可是,琳达学姊只是很普通的说:「嗯,好啊。」答应了我的邀约。
当我看到她出现在会合地点的剪票口时,眼泪真的差点流出来。我眼中仿佛只有琳达学姊一人,她的出现宛如渲染开来的、闪耀着光芒的某种令世界为之震撼的鲜艳活泼的色彩-浮现于周遭景物之上,使从她背后经过的其他人或风景完全为之失色。我的欣喜就是如此强烈。在这个世界上,能带给我如此欣喜的人只有琳达学姊。我既开心、又高兴,同时也遭到恐惧侵袭(害怕自己万一不小心搞砸了什么,将会失去这一切)坠入无底深渊。高潮迭起的内心戏让我差点换气过度,幸好琳达学姊表现得和打工见面时一样随性自然,拯救了我,我才得以放轻松。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好多乱七八糟的话题,一起吃了晚饭。
第二次的邀约更加直接。「上次你不是说喜欢吃炸鸡块吗?我找到一间超美味的店,要不要一起去?」邀约时我的声音依然颤抖,琳达学姊依然很普通的说「好耶好耶,走吧」答应了我的邀约。那天一直吃到末班电车的时间,共度了一段开心时光。喝酒、吃饭、聊天,这次她也答应让我请客。那五小时对我而言,就像照亮人生的一盏灯光般温暖,又像瞬间闪过的一道光芒般眩目。
回家之后,甚至到了隔天,我仍不断回想与琳达学姊并肩坐在吧台边用餐时的情景,时而微笑、时而烦恼、时而呻吟、反省、一股感情无处宣泄。
在那段时间里,我一个人独占了琳达学姊的存在。那个人存在我身边。不是其他任何地方,而是我的身边。我的。光是这么想就让我觉得好幸福。
琳达学姊回去时对我说「今天真开心,下次再约我喔」。我紧抓着这句话,如溺水求生的人,依赖着这句话活到今天。
再来,就是第三次。
总觉得这次再约她,就不只是单纯的「吃第三次饭」了。对我来说,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面临的是生死存亡的一大赌注……怀抱着这样的心情。
她一定知道我对她有好感。虽然没有明说,但我从没打算掩饰或隐瞒。第三次约她吃饭,如果她仍愿意赴约的话,应该可以当作有希望吧,我是这么认为。而如果真的有希望,我决定就要告白了。
所以,该选什么时机提出邀约,是否该找一家气氛安静方便说话的店……等等。我满脑子拚命想着这些事。一直,一个人,擅自的。
而你,却说要回老家去了?不到下学期开始前不打算回来?
「……真不错耶,同学会。」
琳达学姊一边「哔、哔」按着触控萤幕取消购买对号座票,改买自由座票,一边略朝后方偏过头看着我说:「嗯,我很期待喔!」
你很期待啊……很期待是吗?是喔。
可恶。
大我一岁,出生成长的老家都和我不一样的人。她一定有更多比我亲密的朋友。那些人和她共度的时光一定更长久、更浓密,使得我和她共享的时光,相较之下显得微不足道。能够回到那些人身边,她当然会很期待嘛。
这是嫉妒,还是疏离感呢。我像是擅自爬上梯子之后,又只能一步一步自己爬下来一样尴尬。总之,我只能带着一股无法称心如意的别扭心情,紧盯着琳达学姊的指尖。
前往静冈的,特急车票。从东京出发的乘车券……
「对了,万里老家也是静冈。」
我看见琳达学姊的指尖倏地颤抖。身体也突然不自然地倾斜,是想遮住触控荧幕的购票画面不让我看见吗?为什么?她这是在做什么?
「万里说,他老家周围除了茶园之外什么都没有,学姊老家附近也是这样吗?都是茶园?」
「……嗯,算是吧。」
她笑着打迷糊仗,再看触控荧幕画面已经显示为「稍后即可取票」。指尖按下「列印收据」按钮。
「你们高中是男女同校吗?」
「……嗯?」
不肯定也不否定的无意义回答。
「校名是什么啊?」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种事啊?」
脸上虽然笑着,琳达学姊的表情却明显不想回答,回头以眼神表示制止。你为什么不想回答呢。我问的问题真的那么奇怪吗。对于想进一步熟稔的人,一般不都会想知道对方老家的事或认识之前、高中时代的事吗?问这种问题真的那么没礼貌?要是你问我一样的问题,我一定知无不答。成长环境也好、家人的事也好、孩提时的自己也好。我想告诉你有关我的事。我的一切都想让你知道,进而跨越大学学姊学弟或打工伙伴的那条界线,进入内侧的、私生活的范围内。我打从心底这么希望。但这个人却不是这样的吗。是说……
——你不想让我踏入私人领域之中吗。
「……不能问吗?」
「你在说什么啊,不是能不能的问题……啊!」
我抢在琳达学姊之前,抽走两张重叠在一起,从票口吐出的车票。
「喂,你做什么啊!」
真的呢,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嘻皮笑脸地把车票举得高高地,像打工跳舞时那样挥动手臂。在这人来人往的车站内,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心先受了伤,为了报复而想让对方也觉得困扰吧。
「还给我!」
「咦——」
「还给我啦!」
「咦——」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琳达学姊脸上失去笑容,高举单手朝我胸口伸来。
如果我就这样,在这人面前撕破这张将致使我俩相隔两地的车票,会怎么样呢。如果我说我喜欢你,请不要走,我不想让你离开,我想和你在一起。如果我这么说——嗯,想也知道你一定会大为光火,重新再买一张票,而我们之间就这样完蛋了吧。
莫名的痛苦压得胸口好难受,我再也无法维持学弟、打工伙伴、经常通Mail的朋友、普通的熟人……这类毫无杀伤力的身分。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将这个单恋男难堪的真实嘴脸暴露在你眼前。
琳达学姊抬起犀利的目光望着我。像要将我贯穿的强烈视线,澄澈透明眼球中的光芒一闪。
瞬间,因怯懦而停止呼吸的人是我。拿票的手不由得放松了力量,学姊没放过这一点,像打篮球时抢篮板那样高高往上跳。刷!夺过了我手中那叠车票。
琳达学姊身手矫健地转身脱离我身侧,只回头看我一次,像是在说「你刚才那样让我非常不高兴」似的轻轻瞪了我一眼,就这样跑进剪票口了。
我连上前追她都没有办法。
……或许被讨厌了。我到底做了什么,真是的。我对自己的幼稚和愚蠢哑口无言,只能呆立在原地。
后来,虽然和学姊恢复了平常Mail的往来,但实际上她心里怎么想的却无从得知。我知道自己彻底发挥了烦人的本事,若因此被讨厌也是没办法的事。
接着,就是为了转换心情而和朋友去海边小旅行,回程发生的那场车祸。
用Mail通知她状况之后,琳达学姊非常担心我……虽然我这么以为,但或许那依然是我自己在唱独脚戏吧。因为太担心而忍不住跑回东京来的琳达学姊,连见都没见我一面,只确认了香子和万里平安无事,就再次放心回老家去了。
那时,我当然也非常担心香子的情形。那家伙有好一阵子真的是沮丧得吓人。因为我有将这件事写在Mail里,琳达学姊想回来确认香子的状况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是,为何是万里。我不禁这么想。
不和我见面也无所谓的学姊,却想和万里见面吗……还是因为他刚好和香子在一起,所以学姊顺便确认了万里也平安无事呢?或许如此吧。可能真的只是这么一回事。
即使如此。
比起我,万里对琳达学姊来说还是比重要吧。毕竟万里是社团学弟,也比我更早认识她。
我是万里的朋友,香子的青梅竹马,也是她打工的伙伴,一起等过几次首班电车,毫不掩饰内心对她的好感,两个人单独吃过两次饭……即使如此,比起我,万里仍然更重要吗。这世界的道理是这样的吗。比起我,万里和学姊交情更好是很自然的事吗?只不过同属一个社团,只不过早我一个月相熟而已不是吗。只为了这样的理由?如果要算共同度过的时间,我大概不会输给他吧。若论对她的感情那我更是绝对不会输。啊、可是万里上次好像说他去过学姊家?不,好像没进房里去吧?到底是怎样来着?话说回来,万里去她家的原因是什么?那两人独处时都聊些什么?不、一个有女朋友的人可以这样跟女生独处吗?愈想愈觉得不能接受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是说……我现在,说不定成了个挺不讨喜的家伙噢?

「那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静冈感觉一下就到了嘛。」
「……对啊,就是啊。」
对二次元说的话轻轻点头,我不置可否地回应,已经不想再聊万里的话题了,但要对二次元说明这种心情,又得花上太多时间。再说,真要讲的话,就不得不从「其实我现在有喜欢的人」开始说。
「不过,你头上的伤口,头发还遮得住真是太好了呢。」听到话题自然转移,我正一个人觉得安心,「喔」了一声答腔点头时。
「这么说来,万里的伤也可以用头发盖住,不过那伤口可真夸张。」
……怎么又回到万里了啊。不过,等等。
「伤口?万里也有?」
「咦?柳兄你不知道吗?那家伙头上有个差不多这么大的缝合痕迹喔。」
二次元用手指着自己的头,从后脑勺到额头发际,划了一道弧线示意给我看。
「还有锁骨附近也有开过刀的痕迹,膝盖什么的,身上伤口还满多的喔。你没发现喔?」
「……我没发现。是说,到底是怎样啊,为什么我完全不知道这种事。」
「你记得吗?上次我们差点被奇怪的宗教欺骗,被带去参加宿营的事?在企图逃脱的时候,那家伙好像是为了让我和加贺同学顺利脱身,说了些类似『只有我因为以前遭遇意外事故留下心灵创伤,所以对这里有兴趣,让其他人回去吧』之类的话。当时他曾展示出身上的伤痕,看了真的挺怵目惊心呢。其实,上次去海边玩时,我还在想,哇……锁骨附近的伤还是看得出来呢。」
「意外事故……?什么?车祸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毕竟当时处于那种状况之下,也不知道他说的话可信度有几分。不过身上受过伤倒是事实……事实上,有一次我曾试着想再问他,他却用『没什么啦』含混带过。怎么可能没什么嘛,即使我这么想,那之后也没法再问了。简单来说,就是他不想再提那件事了吧……或许他有他的苦衷,怎么说呢,我也不好太直截了当的……」
我相当吃惊。
惊讶之余,盯着二次元似乎有点难以启齿的嘴继续动着。
成为大学生之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就是万里。开学典礼之后在路上结识,马上因为意气相投而成为好友,一直玩在一起。
我一直认为万里就是个毫无心机、开朗乐观、好相处、随便给他个理由甚至当场就能跳起舞来的家伙。嘴里老是在开玩笑,幼稚得让我常忘了他重考一年,大我I岁的事。可是如果真遇到什么麻烦,他又会拚命对我伸出援手。万里就是这么一个家伙。
我也知道自己的性格是一点小事就负面思考的消极烦人型。对于这样的我来说,万里的开朗,也可以说是单纯——我这么说绝对没有恶意,但也可以说是某种程度的「浅薄」,真的绝对没有恶意,但他性格上的「轻」、「薄」,都是我视为长处,也感到羡慕的地方。
和他成为朋友这段期间,我一直认定,那家伙就是一个和苦恼无缘的正面阳光幸福男。
现在的感觉,就像是原本被我认定为平扁四方形的多田万里这个男人,突然对我展示了至今未曾见过的立体凹凸,平面上开始出现阴影。四个角的尖端也尖锐地教人难以触摸。
我从未察觉他身上的伤痕。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说不定对于万里这个人,我什么都不了解。只看到万里让我看的其中一面,就擅自以为自己了解他。
现在,就算要我重新描述万里这个人的细节部分,我也只想得起他嘻皮笑脸的模样。
(嘿、柳兄!我们去餐厅吃饭吧!耶!我今天要吃可乐饼咖哩!)
「耶!冰买回来了喔!」
手上提着塑胶袋,香子回病房了。我的青梅竹马,万里的恋人。对于万里的事,她现在知道的一定比我详细许多。
「拿去,光央,你要的Haagen-Dazs。」
「……我问你,香子。」
「嗯?这个给你。还有这个是二次元君的。」
坐在椅子上,香子在我面前放了一杯巧克力冰淇淋,并将柠檬口味的冰沙递给二次元,再笑咪咪地拿出自己的草莓口味。
「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万里身上伤痕的事。」
——身子一震。
上唇嘴角也在轻微颤抖。这家伙从小到大都一样,装不出若无其事的表情。
二次元从香子看不到的角度对我皱眉摇头,不出声地用嘴型说「别说了」。可是,已经问出口的话又收不回来。
「有喔……?什么伤痕啊?我不知道喔。拿去,汤匙!Haagen-Dazs一定要用Haagen-Dazs的汤匙吃才行喔!」
香子冲着我露出一个欲盖弥彰的笑容。
这么一来我就清楚理解了。香子确实知道有关万里伤痕的事。知道,但却不打算告诉我。
因为,这家伙可是加贺香子耶,关于他最爱男友多田万里的事,怎么可能会说「有喔……?我不知道喔」,这种事绝对不可能。
不过,正如二次元所说,万里可能有他的苦衷,也不好继续追问下去。「关于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我们像是如此被香子……不、是被万里划出了一条界线。我和二次元被隔在线的外侧。强行突破或跨越这条线未免太粗暴了,我也不想这么做。
……这么说起来,同样在我脚下拉出一条难以跨越界线的人,好像不只万里一个。还有另外一个人,而且那人现在也在静冈……搞什么嘛,静冈的那里和这里之间到底有什么东西啊。又不是中央地沟带。又不是糸鱼川静冈构造线。(注:中央地沟带为日本主要地沟带之一。糸鱼川静冈构造线为位于中央地沟带西侧的大断层带)——就在此时。
「柳泽同学,等一下会有病人入住另外一张病床,可以麻烦你朋友把椅子放回原位吗?」
这么说着,精力旺盛的护士小姐从敞开的房门走了进来,二次元和香子赶紧让出空间,将占据邻床位置的椅子摆回原本的位置。喀啦喀啦喀啦,走廊传来病床轮子的声音。
这里就要不是单人病房了。虽然有点可惜,反正我也只需再住一个晚上。正这么想着时,另一位病患被推了进来。视线不经意地飘过去,接着……
哇。喔。喂——
……虽然很抱歉,但我真的说不出话。香子和二次元也和我一样,瞬间看了对方一眼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光从外表就知道,那位病患的伤势实在是太严重了。和我住同一间病房真的可以吗?
这位新来的室友,从脚尖到大腿根部都被打上石膏,悬吊起来固定。手臂也上了石膏。脸和头部密密麻麻地缠满了绷带,颈椎看似受了伤,一样上了石膏。为了不让他乱动,脖子上的石膏还用金属棒和装在头部的钩子固定着。从绷带缝隙间隐约可见脸上黏着发黑的血迹,就连第一次见面的我也知道那张脸肿胀发紫到整张脸都浮肿难辨的地步。
看不清楚名牌上的名字,只瞥见上面写着年龄十八岁。可能是骑摩托车发生意外事故了吧。竟然还是高中生,真可怜。
那副痛彻心扉的模样实在叫人同情,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就在那时,瞬间。
他也看了我一眼。
我们笔直交换了视线,我不禁倒抽一口气。从那肿胀的眼皮底下窥见的是一对毫无情感可言的眼珠,仿佛那只是用玻璃珠做成的东西。那种……空洞的感觉。里面什么都没有,就只是一对眼珠而已。直到护士小姐的身体挡住我们视线为止,他都持续凝视着我。
接着,随着担架边传来的「预备——」声,病患被移到病床上,隔间用的帘幕也被护士小姐「唰」地拉上。各种医疗器材接二连三地用手推车搬运进来,从声音听来,病患应该吊上了点滴。
「……好像不好意思在这边吵闹了,我们是不是回去比较好?」
二次元的冰都还没吃完,悄悄地对我耳语。或许确实如此。反正我只是住院两晚程度的轻伤,特地来探病本来就太夸张了。
「谢谢你们来看我。」
「要是无聊就写给我吧!」
「那光央,你多保重喔。」
小声打了招呼,二次元和香子各自拿着包包和冰起身。喔、对了,我说「等一下」,叫住了香子,对她竖起三根手指。
「嗳,我想起来了喔。你的『三个诅咒』。你这家伙真的很过分哪。还给我装什么可爱,什么多保重啊。不过吃了你请的一个Haagen,这样是无法抵销我心中怨恨的唷。」
「啥?你在说什么啊?」
香子不可思议地歪着头,睁大眼睛。就算是梦中,你冲着我骂了那么多次笨蛋笨蛋,怎么可以忘记呢。你本人才是笨蛋呢。笨——蛋。

4.三个诅咒

要是背叛我,光央就会「落入」地狱喔。
敢抛弃我的话,我会和你同归于尽,把你一起「推落」不幸的深渊。
万一,你对除了我之外的女人「坠入」情网,到时候——

高中三年级的夏天。
我的偏差值成绩相当难看。(注:日本对学生学力的一项计算公式值,从偏差值可看出学力的全国平均落点)
暑假即将结束,剩不到半年就要考大学了。竞争对手们早已把我抛得老远,遥遥领先于前方,我却到今天才正式察觉自己起步晚了。
约两小时前,我前往知名补习班领取前几天接受模拟测验的成绩单。
自己对照答案计分时就有预感成绩不会太理想,实际上的结果甚至比我预测的糟糕许多。成绩单上以数值和图表简单明了地标示出我和对手之间的差距,让我不得不明白自己如今身陷多么绝望的状况……换言之,我告知了自己有多「笨」。
只有英语,因为从小父亲就会在放长假时送我去参加语学营,所以分数还可以。除此之外一切科目全毁。试题净是些我不知道的东西,原本以为我绝对没有学过,但仔细对照教科书和解答,才发现书里全都找得到。
这个也不知道,那个也不知道,这个也没记住,那个也不懂……几乎都是这样的内容。应该说,我真正搞懂的根本就不多。发现有那么多自己一碰到不懂就跳过的东西,使我打从心底发寒。这下,全部得从头来过了吧。
从小学起,我一直就读私立学校,从未参加过国中或高中入学考,所以读书也只求不被留级。结果就是现在这样的下场。
我就读的是大学附设的高中,只要学生提出申请,都能直升大学。其中尤以我们这群从小学一路直升上来,被称为「正牌直升生」的八十几个特殊分子,连想进哪个学系都可以自己选,只要提出申请就一定会通过。一般直升生假如成绩不好,可能只能被「贬到」远离市中心的分校就读不受欢迎的科系,但我们正牌直升生就算考最后一名也不用担心这种事。
那些克服困难,通过国中或高中入学考,从窄门挤进来就读的家伙们,称我们这些正牌直升生为「笨蛋瓜组」。我们和他们既不会分在一班,也不特别熟识。他们对我们总是冷眼相待,这我们也心知肚明。可是,我什么感觉也没有。他们要怎么想,和我无关。
只要时候到了,下一扇门总会自动为我打开。再下一扇门也一样。永远都会是这样。我曾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也认为那就是我的人生。对我而言,没必要去思考除此之外的人生。即使明白「笨蛋瓜组」这个称号里带有侮辱的意图,但我们也一样以「那些头脑好的人」来称呼对方,划清界线。反正我们都知道,从以前到现在、甚至未来,我们这些正牌直升生在社会上的地位都会比「那些头脑好的人」更优越。这不仅是传统,也是历史事实。
然而。
现在的我,正死命挣扎着,想脱离那以传统和历史铺设的轨道。
一旦站在外侧观察过去自己浸淫其中的世界,我才察觉那有多特殊。
也才明白当柳泽光央这个人被放置在特殊世界的外侧时,和周遭相比究竟有多少斤两。
——真的很丢脸。真想就此消失。这就是我的感想。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从外面考进来的学生瞧不起我们的原因了。明白之后,也觉得相当受伤。他们之所以在这里,靠的是自己的力量。而我,靠父母、靠关系、靠金钱的力量,换句话说,不是靠自己的力量,却和他们站在同一个地方,还从不曾怀疑为何自己能比人家占据更多优势。
到底,我身为一个人,自己能发挥的力量有多少。
用最易懂的方式来说,或许就是这张一千六百五十三人中排名一千四百五十一的成绩单。这次的模拟考,我半开玩笑填上的志愿是父母要我选填的科系之一。以一般入学考方式,希望考进这个科系就读的对手,全国共有一千六百五十三人,而我排其中第一千四百五十一名。绝对不可能考上的名次。
这就是我。目前我的斤两就是这么多。我的力量。我能拿得出来的结果就是这样。分段等级当然也是最差的E级。
比预期还差的成绩。与其说失望,更多的是惊讶。我真的大受打击。只剩下半年了,成绩真的还有救吗?
我是在上学期结束时,清楚表明了不愿直升的意向。级任导师和父母都很意外。比起反对,他们表露出更多的担心。父亲说「既然你这么说,想必你自己也对将来有一番规划了,先告诉我那是什么,再好好说明清楚吧」——对我来说,那就是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拿出来见人的模拟考成绩单。早就被我揉成一团,丢进补习班自习室的垃圾桶,湮灭证据了。
这样下去不行。也改变不了事实。不妙,真的很不妙。不妙的程度分分秒秒都在恶化。不妙。我这个笨蛋,不想想办法不行啊。不妙、不妙、不……
「……唔!」
——哗啦,喷上脸颊的水花。
「呀——啊哈哈哈,好冰!」
「呀哈!呜喔,别闹了啦呀哈哈哈!」
「谁理你,看我加倍奉还!」
蔚蓝的,万里无云的夏日晴空。
阳光晶亮闪烁的午后泳池边。我敷衍地笑着大喊「很冰耶!」,伸手拭去脸上的水滴。
听着正热衷于水枪大战的那群人欢闹的声音,我慵懒躺在长椅上,在炙热的阳光下一边做日光浴一边专注于手机游戏……这是装的。其实我打开的是英文单字应用程式,正拚命想减轻内心的「不妙」。
在绝对不能对学校里那些家伙坦白的状况下,我一个人偷偷去上的补习班夏季课程也在昨天结束了。国立大学文科课程,整整两星期都是逼死人的基础彻底统整……老实说,光是要跟上进度都筋疲力尽。在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效果时,课程就结束了。下次模拟考成绩会不会进步呢。
偷偷叹了口气,目光转向水波耀眼的游泳池面。
这座略显小型但空间充足的泳池,是正在欢闹的二十几人之中,附属于某人父亲公司的休闲设施。
我现在的身分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悠哉开泳池派对,对连一分一秒的浪费都嫌可惜的我来说,应该坐在书桌前用功才是。可是,从小学起的伙伴质问我「你最近很难约喔?平常都在做什么」,整个暑假都想办法逃避玩乐邀约的我,为了不让他们起疑,只好答应参加。我打算参加其他大学入学考的这件事,打死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今天是名为留下夏天最后回忆的泳装派对。男生都是学校里的熟面孔,女生则没有一个人见过,大概都是别校的女生吧。大家穿着华丽的比基尼泳装,取用外卖料理,坐在泳池边享受着优雅自在的高中生生活最后的夏天。既然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就表示这些女生也不用担心入学考吧。只有我,为了远离这个世界,死命地在英文单字小游戏里过关斩将。
今天我们学校的女生不会来,也没让她们知道,所以不用担心喔——约我来的那家伙这么说。虽然我正面临各种人生危机,至少关于「那件事」现在可以放心。在这里就不用担心被袭击。
此时,一颗海滩球击中我的脚,滚落身旁。不远处一个穿着白色比基尼的女生对我挥手大喊「抱歉!」,我便将球丢回去。
「呃,你是柳泽同学吧?不嫌弃的话要不要一起打排球?」
脸颊被太阳晒得红通通的女生这么邀了我。
「不用了,pass!我现在想玩手机游戏。」
连自己都觉得这拒绝的藉口实在说不通。「咦——!」「你穿泳装来游泳池耶,来做什么的啊!」男生们讪笑着,我只耸耸肩微笑以对,把耳机塞进耳朵里。今天领回的模拟考成绩单对我打击太大,根本无心去和女生戏水玩球。我还无法振作,再次埋头英文单字的世界。
没想到,接着又是一颗球砰地弹过来。这次是比较小颗的海滩球,我抬起头来,穿着紫色比基尼的女生和另一个穿着背心上衣搭牛仔短裙的女生正一边不知说些什么一边朝我挥手。我指着耳朵,比手画脚表示「抱歉,戴着耳机什么都听不到」,把球抛回去。
没错,来到泳池边,也穿着泳装,我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啊。把整个身体交给躺椅,暂时闭上眼睛。日光隔着眼皮依然剌眼。盛夏的热风吹在肌肤上令人心旷神怡,即使戴着耳机仍听得见朋友们的笑声。我本来也应该无忧无虑活在这边这个世界才对。在泳池边欢闹,和女生们开心举行派对,只要等着下一扇门擅自打开,再朝下一步走去就好。
……可是.现在我有了无论如何都得逃离这里的理由。
如果不是因为那样,我根本不会察觉自己真正的斤两。毫不知情地活下去固然比较轻松,蒙上眼睛不去看自己有多糟糕也很简单。可是,一旦察觉事实,很难不对今后已被铺设好的人生路和自己的未来感到羞耻。当然,我完全没有想要眨低现在这里这群伙伴的心情,也真的没有瞧不起人的意思。我之所以是个笨蛋,并不是因为我是「笨蛋瓜组」,而是因为一直不把怠惰当作一回事。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羞耻。
不可思议的是,事到如今我甚至感谢起香子。
虽说一开始是为了斩断和香子的孽缘,我才决定去考外面的大学,可是结果让我明白了许多事,其中大多数对我而言都是苦涩的事实。不过,比起一直浑然未觉的活下去,我宁可知道真相。所以,谢谢你,香子。谢谢你对我穷追不舍、纠缠不放、跟踪盯梢,让我为了下定决心逃离你身边,惊觉只要和你待在同一个世界我将永世不得安宁。真的非常谢谢你。
砰!又一颗球滚了过来,这次我连看也不看对方一眼就把球丢回去了。
是啊,没错,香子。你就按照你的预定计划,活在你目标中的未来吧。而我会活在我自已的未来。明年春天我们就分道扬镳。我要试试看,靠自己的力量能到达什么地方。即使现在状况很不妙,我也不会就此挫折,会试着继续努力。只要想到都是你让我产生想要努力的念头,对你真的真的很——砰!搞什么啦,怎么又来了!把球丢回去,又来一颗。
「……嗯?」
烦耶到底要丢过来几次。我睁开眼睛,腹部用力,抬起头。
「……咕呜!」
砰咚!
直击颜面中央。海滩球用快得可笑的速度击中我,我不由得惊讶地跳起来。
「你终于醒了?」
双手抱胸,岔开双腿,一身制服站在我面前的——喂。
「你在做什么啊,光央。」
她这、不是、来了吗?谁跟我说没问题的啊。
「我怎么没听说你要来这种地方?在我不知情的时候和我不认识的一般庶民女开这种无聊派对?啊?我看你过得挺·惬·意·的·嘛?」
语尾明显带有嘲笑之意,是香子最擅长的说话方式。只维持三秒瞧不起人的微笑,像看到什么新奇事物般的环视四周。
「你以为我会容许这种事吗?」
香子的笑容瞬间消失。身上穿着没有一丝皱纹的夏季制服,头顶着一丝不乱的长卷发。陪着她来的跟班女生一字排开,共有七人。其中一个今天也负责帮香子撑阳伞。
「总之,这群丧家犬让我看了很碍眼。」
高声一个弹指,跟班们一拥而上,袭击的头号目标是穿白色比基尼的女生。她们吆喝着抓起她的手脚把人抬起来,「呀啊啊啊?你们要做什……」还来不及哀号到最后一个字就被丢进泳池了。再次弹指,下一个目标是紫色比基尼。
察觉事态正想逃跑的她立刻被逮住,泳池里又多了一条喷起的水柱。接着,下一个。香子手指一弹,背心上衣的女生就大叫了起来。「不要啊!我这不是泳衣!我没有带换洗衣物来啊!」真心想逃走的她,却因为打赤脚跑不快,终究被追上,直接打横抛出去。啪沙!掉落水面,可怜的便服女生落水沉入池中。
女生们纷纷发出凄厉的哀号。「那女的搞什么啊!」「真的超恐怖的啦!」「等一下,你们别闹了好吗!」即使有人口出抱怨,在香子的跟班军团散发的流氓气息压制下,也只敢躲得远远的。被丢到水里的女生披头散发,妆都掉光了,哭着想爬上岸边。男生们则无言以对。正因知道香子向来有多粗暴,他们只能保持距离什么都不能做,沿着墙壁默默向后退。
「香、香子……?你怎么会来这里?是说,你在做什么啊!」
「你说呢?提示就是制服喔,知道吗?为了找寻不见踪影的某人,我一大早就去了学校,好不容易找到了,却被我亲眼目击嘻皮笑脸的外遇现场啊。」
「什么啦?外遇?我要做什么跟你无关吧!」
「你说什么鬼话?光央你是笨蛋吗?这分明就是外遇啊?你连这都不懂吗?有这么笨吗?我都要同情你了啦!笨成这样是犯罪!是深不见底的罪恶深渊唷!」
「你、你凭什么说我笨蛋……」
哼。仿佛听见她从鼻孔发出冷笑。
一个好不容易从泳池里爬上来的女生哭着发出指控:「喂、你不要乱来……」话才说到一半,一脸云淡风轻的香子头也不回,只对跟班们竖起一根指头。就是这么简单,伴随着凄厉程度令人同情的「……呀啊啊啊~!」那女生再次被跟班们从岸边推入泳池往下沉。
我失去从躺椅起身的时机,隔着一段距离恶狠狠地盯着她,那张陶瓷般的雪白脸庞。
找不到一丝缺点的完美容貌,完美发型,完美身材。率领一票跟班,像个女王君临这世界的我的青梅竹马。加贺香子。
「我们是命中注定的一对恋人啊。」
明明嘴里说着这种话,那双大眼中燃烧的情感,却怎么看都属于憎恨。
「我们一定要幸福地结合,这事早已决定了。在我的剧本里,如果不是这样就不会有完美的幸福快乐结局。你再怎么笨-这句日语应该还听得懂吧?要是不懂我可就伤脑筋了。况且我也已经向你说明得太累了。」
双臂优雅地再次环抱胸前,香子高高抬起纤细的尖下巴,微微歪了歪头。绝妙得令人火大,除了激怒我之外别无其他目的的高傲视线。
「所以啊,你也差不多该闹够了吧。除了我允许之外的事就别去做了。我应该说过很多次了,你为什么就是听不懂呢。为什么老是不听我说的呢。这样下去,我完美的剧本就会被破坏了啊。」
香子。
在你这样瞪着我的这段时间里,从我们关系之中的哪里看得出「恋爱」或「幸福」的关键字呢?
「……少啰唆,你回去啦。」
「我是要回去啊?但是光央得和我一起。」
「我说了,你少啰唆,给·我·滚!」
「这是命中注定的,我和你要一起回去。」
——我和她确实有过幸福的时光。然而那早已是过去的事。当时我和香子都还是真正的孩子。
因为是孩子,在一起玩很开心,与男女性别无关的嬉戏,光是这样就很快乐。这确实是事实。可是随着我慢慢成长,开始想要有自己的世界,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香子却不能理解我的改变,不允许我这么做,要求无论何时都要和她黏在一起,共同行动。渐渐地演变成她缠着我追逐我,而我则开始疏远她。
我愈是想离开,香子的愤怒就愈是增强,事情只要一不顺她的意就心怀不满,焦躁不安,到现在根本就可以说她对我怀抱着恨意。
她自己一定也明白。像这样到处追着我跑,根本不是发自爱恋情感,而是在憎恶与愤怒下采取的行动。问题的根源其实就在于她还不够成熟,无法区别自己与他人是不同的存在。就算现在的她还不明白,总有一天也会懂的吧。正因我相信她不是真的想不通这种事的人,所以我才逃离她。
「我才不会跟你这种人一起回去呢!你该闹够了吧!」
「……所以,到底为什么我说的话你都听不进去呢?」
香子歇斯底里的叫声响彻游泳池畔。
「到底要我怎么做嘛!我每天都在努力了啊!为了光央而努力!可是光央却老是要做出破坏我完美剧本的事!为什么?我真的不懂!我明明是这么喜欢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说你很烦!我最讨厌你了!」
我不耐烦地将海滩球对着怎么说都听不进去的香子脚边用力一丢。虽然没有丢中她。她却……
「你、你做什么……?」
香子原本满不在乎的表情严重扭曲,看来我说的话正中她的痛处。她像是快哭出来似的用力吸一口气,凝视着我。大眼睛表面逐渐罩上一层朦胧的水气,接着。
「那、那种事……我不允许!绝对、不允许!你现在马上给我收回那句话!否则我就要制裁你!竟敢说什么最讨厌我……」
同时,她大跨步朝我走来。就在这时,刚才丢出去的海滩球滚落在地,正好绊住香子的脚。
「啊、啊呀、啊……咦?」
被绊得差点跌倒,往前跨出一大步、两大步。跟班们才刚发出惊呼,香子已经失去平衡,
整个人踉跄着朝斜前方摔了下来。
那里——刚好有个放在手推车上的大型覆盆子水果塔。
香子朝正中央一摔,太精彩了,简直是搞笑短剧,算准似的整个脸埋进水果塔里。
啪喳!
「……」
好几秒的沉默。太美丽的坏角色突如其来的自取灭亡,让在场所有人都说不出话了。
不久。噗……从脸还埋在水果塔里无法自力起身的香子背后,传来忍俊不住的噗嗤一笑。跟班们面面相觑,因女王的惨样而笑了出来。
啾滋……喳噗!随着钝重的声响,香子的脸好不容易从水果塔上抬了起来。不。应该说是拔出来。那模样真是太凄惨了。脸上就不用说了,连头发和制服胸口都沾满了粉红色的奶油。水果塔几乎只剩下塔座,柔软的奶油馅大部分都被香子的脸带走,奶油填满了她五官所有凹凸之处,完全看不出现在她的表情。香子用颤抖的双手慢慢扒掉奶油,这才终于把眼睛睁开。一张口想骂「笨蛋」时,鼻孔附近咕咚掉下一颗覆盆莓。
笑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噗……!」「超好笑的啦!」「逊毙了……!」不只女生,男生们也都笑得停不下来。有人拿出手机拍照,想必暑假结束时「女王的颜面水果塔照」就会传遍全校了吧。
「……唔……」
香子低垂着头,我发现她好像在咳嗽。
「香子……?」
接着,是更大声的「咳咳、咳咳」。香子双手捣着脸,低头开始咳了起来。听起来像是喉咙被什么哽住了。
「……喂,嗳,香子。」
「……咳,唔……」
「你怎么了?没事吧?」
我抓起毛巾,急急从躺椅上爬起来。看她咳得那么痛苦,似乎很严重的样子,我也紧张了。虽然我想从这家伙身边逃离,也觉得她让我很困扰,很烦人。可是,我并不希望她受苦,也不希望她受伤。说真的,我也不想看到她丢脸。看到她现在这样,我一点都不觉得痛快。奔到低着头的香子身边,正想帮她擦掉脸上厚厚的奶油时。
「呜喔?」
脚突然被人一勾,天地在我面前倒转。震惊之余我伸手抓住手推车,却连人带推车一起头上脚下。
和手推车一起掉入泳池中时,我上下颠倒的视野里,正好看见即使脸上沾满奶油也毫不在意,恶意伸出来绊倒我的那只脚还伸得笔直的香子,嘴里轻声吐出一句「你真是笨蛋」。接着我便深深沉入水底了。
「……噗哇!咳、咳、咳、咳!」
拚命挣扎浮出水面的我,攀在泳池边激烈咳嗽。
「要改变预定计划也OK喔。」
优雅地蹲在池边,香子用我交给她的毛巾擦去脸上的奶油,低头俯瞰水中的我。这家伙……这混帐!还给我摆出那张与你无关的脸!
「弄得这么脏,我要先回去了。」
「……你、你这家伙……」
咳噗!我咳得更用力,死命吼叫。沾到奶油的手滑溜溜地,怎么也爬不上岸。
「你少开玩笑了……!」
「叛徒。」
「啥?谁才是啊……啊啊可恶!鼻子好痛……!」
「听我说,光央。接下来我说的话,就算你再笨也别忘了喔。可以吗?这是诅咒,永远束缚着光央的诅咒。」
她对我竖起一根手指。
「要是背叛我,光央就会『落入』地狱喔。」
第二根手指。
「敢抛弃我的话,我会和你同归于尽,把你一起『推落』不幸的深渊」
接着是第三根手指。
「万一,你对除了我之外的女人『坠入』情网,到时候——」
——又是落入,又是推落什么的,还讲了三次。就算你什么都不知情也未免太触我霉头了吧。那时,我心里这么想。
现在回想起来,恐怕当时香子已经知道我打算去考外面大学的事了。所以她才会故意说些跟「落榜」有关的字眼挖苦我吧。搞不好她连我的模拟考成绩单都弄到手了,才会一直说我是「笨蛋」。
我认为,诅咒确实有效。
首先是第一条。我背叛了香子打算去考其他大学,尽管之后成绩顺利提升,但最后第一志愿的国立大学还是落榜了。
接着是第二条。我们确实差点在那场瞌睡车祸中同归于尽,「坠落」悬崖。千钧一发之际虽然得救了,结果就是落得今天这个下场。对朋友讲起那场车祸的我,坠落在地摔破了头,住进医院之后也一直半睡半醒。提早吃完晚餐后,无事可做的我抵不过困意来袭。
第三条……其实我记不大清楚了。
我还记得香子竖起三根指头对我轻声吐出诅咒的话语那一幕,可是最重要的诅咒内容却忘记了。因为当时我根本无心注意这个,正发现手机跟着掉进水里而陷入绝望。
今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毕竟我现在已经对香子以外的女人坠入情网了。

发现千波寄来的Mail,是吃过晚饭小睡一场醒来之后的事。
已过了医院熄灯时间,房间和走廊一片昏暗,黑暗之中,手机在床头柜上兀自发光,我打开E-mail信箱。
『收到加贺同学寄来的啰!看起来比想像中有精神嘛?太好了太好了,我吓了一大跳呢!』
仿佛听见千波那浓软独特的说话声,心情突然间亮了起来。
『还跟二次元君相亲相爱地拍了合照,真是笑死我了。快点出院,养好身体,下次和万里一起拍张三人合照吧!万里一定很担心住院的小柳吧~听说他回老家参加了同学会喔。这段时间,小柳暂时得禁酒啰。』
千波的Mail最后以一个咧嘴微笑的表情符号作结.正当我想回信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重新读一次千波的Mail。是『听说他回老家参加了同学会』的部分。这句话本身没什么奇怪,但是……同学会?万里也去了?
操作手机叫出行事历。九月的连假正好在昨天放完。没记错的话,琳达学姊说过同学会是在连假期间举行的,因为有些同学已经出社会了,刚好趁连假可以聚集在一起。
不、这也没什么吧。就算同学会的日期重叠也不奇怪。选个平日开同学会搞不好还比较有问题。再说,静冈这么大。同一天在同一县内有好几群人分别开同学会也是很有可能的事。即使他们一样都从高中毕业两年,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我是这么想的。
是这么想的,可是。
「……唔!」
使劲从床上起身,脑袋一阵晕眩。原本不觉疼痛的伤口突然剧烈痛了起来,差点无法呼吸。摸摸额头,似乎有点烫手。体温升高,大概是发烧了。
强忍袭击鼻腔深处的头痛,用手机打开Google页面。我还记得金额是六千四百九十圆。琳达学姊原先打算买对号车票的金额。当时我一直盯着画面出神,因此留下了印象。
我用关键字「六千四百九十圆」加「出发地东京」试着检索,得出的却净是公寓广告的页面。清除之后,改用「从东京到岛田」检索。岛田是万里老家的地名。因为万里有一阵子经常耍冷地用「撑过今晚就没事!」的语气说「老家在岛田!」,我就记住了。
检索结果莫名庞大,画面迟迟跑不出来。我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想找什么。只是觉得很在意。不知为何就是无法忽略这个念头,可是又不知道到底在意的是什么……好痛,真好痛,头突然变得好沉重,一阵阵剌痛起来。吃完晚餐后就把点滴拔掉了,没办法接受镇痛剂注射,因为当时已经不痛了,所以饭后的药也停吃了。想来之前之所以不痛,都是止痛药发挥的效果吧。
痛得无法呼吸,正想伸手按下呼叫铃时,发现检索结果出来了。
东京到岛田。
搭乘新干线至静冈,转东海道本线至岛田车资,六千四百九十圆。
距离出发尚有〇分〇秒……滴、答、滴、答……画面上的倒数开始分秒递减……
——这表示什么。
换言之……就是这么回事。
简单来说,简单来说,这下可以确定琳达学姊和万里的老家是同一个城市,而且他们不但同年龄、还在相同时间开同学会。换言之,他们之间或许有我所不知道的关系。不过,这当然也可能只是巧合……吧。问题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没人告诉我。不久前,我曾问过万里「琳达学姊老家在哪啊?」那是要去海边前他来借泳裤时的事。因为那两人来自同一个县,我想他们可能聊过彼此老家的事吧。但当时万里的答案却是「你说呢」。我还记得当时纳闷过他干嘛这样回答。
还是,真的就只是单纯的巧合……单纯的,在脚边被拉出的一条……难以跨越的糸鱼川静冈构造线……?
「……唔……咕……」
我抬起头。「呜唔!」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不过,刚才的呻吟不是我。
「……唔……啊……唔!」
发现痛苦的呻吟声来自隔帘后方。是隔壁病床受重伤的高中生。打开头上的小夜灯,我赶紧将隔帘拉开。
「……你没事吧?唔……」
突然起身的动作使我头痛加剧,按捺晕眩察看对方的表情。苍白的灯光下高中生的脸痛苦扭曲,喘得很厉害。看这情形不妙,我急忙抓住挂在床边的呼叫铃按钮,在耳边对他说。
「我现在马上叫人来!没问题的,撑住!」
「咕……呜……」
不久护士赶来,我也坐回自己床上。头好痛。剧烈疼痛使我眼前一片空白。由于实在太痛了,无法做其他思考。
虽然想要求止痛药,但邻床拉起的隔帘后方似乎正在做什么紧急处置,自己这点轻伤似乎不好打扰对方。后来,又一位护士推着手推车进来,医生也来了,病房里突然嘈杂了起来。说话时的音量倍增,脑袋中央痛得像有人拿槌子敲。
再也无法忍耐,我穿上拖鞋走出病房。在无人的走廊上摇摇晃晃,走到电梯前的沙发上倒下。蜷缩起身体,抱着疼痛的脑袋闭上眼睛。邻床高中生刚才痛苦的呻吟声在脑中复苏,还有那遍体鳞伤的模样。
遍体鳞伤的——我的朋友。
从绷带之间仰望我的那双眼睛,是否和那家伙有些相似?瞧出我眼中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轻视」,即使如此却仍不带一丝情感的玻璃珠。
好想确认。我产生了这唐突的念头。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想多知道一些,让我知道吧。也让我……踏进去吧。
『不懂吗?光央果然是个笨蛋。』
紧闭双眼深处浮现的是穿着制服的香子。露出恶意的微笑,双手环抱在胸前,冷冷俯瞰我的她。你走开啦!我现在没空理你!虽然很想这么怒吼,可是头真的很痛。痛得受不了,什么都不能做,不能动,发不出声音。
『所以,我就说都是我的错了啊。全部都是。快,试着想起来……首先是第一条。光央落榜了吧,那所大学……』
眼前突然展开谜样的小剧场。别这样,这到底是什么跟什么。
舞台是我落榜的那所国立大学。那似曾相识的校舍先是出现在窗外,接着镜头拉近。神秘小房间里的背影似乎是个大人物。不知为何穿着金色的和服外褂,梳着日本武士头。穿着制服的香子面向另一侧窗户站在那,将手中金黄色的块状物递给武士头,发出呵呵笑声。
『那么代官大人,这笔交易就算成立啰……』
取而代之交给香子的,则是一叠纸张。
『加贺家的小姐,您也真够坏了啊,呵呵呵……』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劈哩!
香子才刚把桌上那叠纸张拿到手,就用尽全力撕裂。镜头拉得更近了。纸上印着「入学考解答用纸」,姓名栏的部分有我写着柳泽光央的字迹。也就是说这是……啊啊!『呵~呵呵呵呵呵!』劈哩劈哩劈哩!香子更激动地将我的考卷撕裂、撕成碎片丢弃,最后如纸花一般撒向天空。接下来镜头将她尖声高笑的模样逐渐拉远、消失……难怪我会落榜!考卷根本就被卖掉,撕成碎片了。
『还有,第二条。这次的事……』
画面一转,从黑暗中突然出现两道灯光。
那是一辆儿童尺寸的玩具小汽车,驾验者是穿着制服的香子。车子的速度快得跟本不像玩具,如彗星般拖着长长的尾巴。『喔呵呵呵呵!』小汽车伴随不祥的尖声怪笑呼啸而过的地点,是狭窄昏暗的简易步道。油门催到底冲向前方,那里正好有一道架在墙上的阶梯。住手,太危险了,快踩煞车啊!『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香子的车依然维持疯狂高速朝阶梯下方头下脚上冲下去。刚好把正要爬上去的我卷入其中……难怪我会摔下去!白痴啊。用那种速度开那种车撞上来,当然会带着我一起坠落谷底深渊,同归于尽。
『接着,是第三条唷。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咧开嘴角,坏心眼的一笑。
正面迎向香子的幻影,有一瞬间我胆怯了。是指琳达学姊的事吗。我身上到底会发生什么事,你想对我做什么。
此时,香子忽然向后转身。就在这刹那,穿在身上的制服仿佛魔法一般逐渐散开、消融。在衣角处,丝丝蓬松轻柔、闪闪发亮的空气重叠,改变了形状,改变了颜色。很快地,在瞬间飞扬的玫瑰花瓣中,香子化身为美丽的礼服装扮。
『万里!』
刚才还用阴沉犀利眼神睥睨着我的香子,突然绽放笑容。无数灿烂光尘从她全身上下翩翩飞舞,发出燃烧般的粉红色光芒,温度高得无法伸手碰触.照亮香子令人眩目的身姿。那些光芒既强烈又虚幻,像会呼吸似的明灭闪烁,拚命延续着光芒。原来如此,这就是恋爱啊。这就是恋爱。我莫名心服口服,心想:你终于好好找到恋爱对象了啊。
香子向前奔出,专心一意地,一直线地,充分助跑后跳起来。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的我的青梅竹马,翩翩降落在万里身边。
……万里,是他没错吧?『万里!』毕竟连香子都这么叫他了。
全身上下都打上石膏,缠着绷带。被纱布包裹的脸看不到表情。到处都有血迹渗出,伤得很重。
你没事吧,我忍不住想问。
因为这……让人怀疑真的治得好吗?我不是很懂,可是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能治好啊?
纱布下那似乎是万里的家伙瞄了我一眼。
「……唔!」
不带一丝感情的空洞玻璃珠。像刚出生的婴孩,纯粹无暇得可怕。
这样的眼神——丝毫感觉不出过去生命中的层次与厚度,真的是完全空洞的眼神,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呢。
我们不是一直都是朋友吗?你是我认识的那个万里吧?这么说没错吧?还是搞错了?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确认你就是我的朋友,是我认识的那个多田万里呢?
「好痛……好痛好痛……唔!」
青梅竹马和谜样的绷带男手挽着手,一步步离开,远离痛苦喘息的我。画面右下方打出~fin~的文字。这就是所谓的Happy End吗。恭喜了,掌声鼓励……是说,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给我等一下。真的等一下。
第三条的事还没说完啊。
你的第三个诅咒,那到底是什么?如果对除了你之外的女人坠入情网,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喂!你这家伙!给我等一下啦!
『你烦不烦啊。』
「……唔……」
回过神来,我已泡在冰冷的泳池水中。
穿着制服的香子蹲在池畔,凝视落水的我。盛夏的味道。这是氯水的气味。
『你也差不多该发现了吧,笨蛋。光央确实是坠入了喔。可是,只有你自己一个人啊。条件还没完全满足吧。』
喔喔……原来如此。
这么说来,确实是这样。
在香子离开之后,这个世界、蔚蓝的世界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独自一人,沉没蓝色泳池水底。湿滑的手抓不住岸边,早已无力支撑身体。
一年前在泳池边开派对那天,与升学相关的事真的完全塞满了我的脑袋吗。在塞满那些事的角落里,我真的真的真的丝毫没有只有自己是「清醒者」的优越感吗。比起能斩钉截铁说「没有」的那年夏天,今年夏天要难熬多了。对当时的我而言即将来临的未来,对现在的我来说只不过是现实。
无声坠落。孤单一人。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的手宛如慢动作,在水中徒然挣扎。
有想要抓住的东西。有想要一起坠落的人。可是,我还抓不住。即使再怎么死命伸出手指,也还碰触不到。无法缩短的距离。我还触碰不到,那人温暖的身体。

「这个男生虽然长得很帅,可是可能有点笨喔。」
「咦——怎么这样讲人家,太可怜了吧。」
「可是,他被送来这里那天,血淋淋的头上还戴着比基尼裤耶。」
啊哈哈哈,真的假的——暖,我全都听见了啦。反正我就是笨蛋。悄悄睁开眼睛,正好和为我诊疗头部伤口的医生四目交接。「是吧?」被他这么一说,我根本就没办法,只好试着大喊:「龙舌兰~!」于是,医生又再次对着护士说:「是吧?他真的是笨蛋吧。」
发高烧而在沙发上昏倒的我,很快就被护士发现,搬运回病房。重新吊上点滴,随着镇痛剂开始波、波、波地滴落,可以感觉到疼痛也逐渐失去清楚的轮廓,渐渐淡化消融。
另外,隔壁病床的高中生,原来是因为我打开的手机光线太剌眼,想向我抱怨。没想到我反而还把灯打开,要不是他连下巴骨都用铁丝固定,其实是想对我咆哮「喂!太亮了!」的……
抱歉。是我不好。总之,你只要再忍耐一个晚上就好,请别跟我计较了。
波、波、波的节奏滴进血管,意识因困意而模糊。倒数计时的数字逐渐递减。
虽然不再做站在舞台上的梦,取而代之的却是醒来好几次。在梦中,我死命想抓住什么,却又抓不住,每一次睁开眼睛都让我好失望。想抓住的东西是什么,我当然知道得很清楚。
不安之余,我挣扎、焦急、可是还是抓不到。我之所以抓不到,当然不是香子的错。
都是站在糸鱼川静冈构造线前,动弹不得的我自己的错。
明明没有谁不准我跨越,我却擅自畏惧,无法行动。触碰不到,都是我自己的错。


办完出院手续,睽违两天,终于离开医院院区了。我边走边拿着手机凝视通讯录。交互对着两个名字看了又看,犹豫了一下子,终于选择其中一个,按下通话键。
过了一会儿。
『……喂喂?』
「万里。」
『柳兄,你没事吧?』
接起电话的万里,声音听起来有种难以言喻的距离感。使我想起之前也听过这样的声音。记得当时万里好像也在老家吧。
「嗯嗯,抱歉让你担心了,现在刚出院。对了,可以问你一个奇怪的问题吗?」
深深呼吸,心脏跳得真不舒服。
『嗯,什么?』
「就是啊……」
话只在一瞬间差点说出口。那一瞬间,我想起那天的事,停下脚步。
「……是说……你……你没事吧?」
『嗯?我?怎……怎么这么问?我什么事都没有啊?』
是说。
你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万里吗?
这句话当然问不出口,想问的事也问不出口,我陷入一阵不明所以的沉默。电话那头听得见强力的风声?眼睛看不见的倒数依然持续进行中。
到了00:00:00时,会发生什么事呢?太多我不知道的事,使我无法以言语传达给电话那端的朋友,只能沉默僵立着。心想着不说点什么不行,塞在喉咙里的话却硬是说不出口,动弹不得,茫然地望着四周。怎么办?该如何是好?我什么都不知道。海滩凉鞋的尖端,被拉出一条肉眼看不见的线。
该如何踏出跨越这条线的第一步呢?



本帖最后由 xfw95 于 2014-4-10 22:15 编辑


转瞬间的越境者

这世上,存在着不能跨越的最后一线。
即使是加贺香子也了解这一点。身为堂堂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日本这个国家的日常中的一介女大学生,还算是能像个正常人般区分「现实中的」过关和出局。已经能够区分了。
至少,她本人是这么想的。
比方说,在刚才那间便利商店发生的事。ATM提款机前大排长龙。虽然大学生还在放暑假,对社会人士来说今天不但是平日,还是月底,而现在更正好是午休时间。只要稍微思考一下谁都该知道正值人多拥挤的时刻,却有一个独占ATM,没完没了一笔又一笔不断转帐的老太婆……呃、中年妇女。
排队人龙弯弯曲曲,从结帐柜台边横越整间店,直达另一端的杂志架区。自动门不断被触动,无谓地叮叮咚咚打开、关上、再打开、再关上。
有每隔五秒看一次手表,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窥看老太……中年妇女手边提款机画面的粉领族;有一边抖脚一边用清晰可闻的声音咂嘴抱怨「很慢耶」的穿着餐饮店制服的年轻人;有对着手机毫不掩饰挖苦之意说着「就很多人啊,对,就有个人用超久的啊,对,很没公德心啊,对」的上班族。
包括香子在内,恐怕所有排队的人都对这种占据提款机过久的行为感到烦躁不耐。即使如此那个老……中年妇女还是坚持不肯把ATM提款机交出来。好不容易听到机器传出「谢谢您,欢迎再度使用」的声音,也看到她将提款卡抽出来了,没想到竟然又插进另一张提款卡,机器再次响起「欢迎您莅临使用」的声音。啊……排着队的每个人脸上都罩上一层融合了失望、傻眼与愤怒的黑影。以上过程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断重复。她到底想一个人独占多少感谢和欢迎啊。到底要听几次「谢谢您」和「欢迎您」才甘愿啊。能对背后噪动的不稳定气流视若无睹,这女人的心是用多坚硬的钢铁打造的啊。
未免独占ATM太久了吧。大约排在第六个的香子不耐烦地想着。如果后面没人排队就算了,队伍都排成这样了,就算先让给后面的人使用,自己重新排队都不为过。就算真有有必须这么做的苦衷,好歹也应该跟后面的人讲一声「让大家久等真的很抱歉,但我只要一停止转帐就会死掉」(虽然不是这样)。连这点小事都不懂,就常识来说完全是出局了吧。
再说回来。店员难道不该过来劝阻吗。身为设有ATM的店铺来说,这或许也算是怠忽职守了,出局。狭窄的店里排了这么长一条人龙,不但进来买东西的人会吓到,购物时也不好走动,搞不好还会引起顾客之间的争执呢。或者,设置ATM的银行是不是当初就该定好使用规则,贴出「人多时请勿长时间占用」的公告呢。对使用者连这点体贴都没有的银行,也该判定出局。
可是,以上提到的出局,都和「现实上的出局」有点不同。虽然带给别人困扰,但真要说的话还属于这边、还算正常的这边。还没有超越那不可跨越的一线。
在现实上出局,也就是所谓的跨越那一条线,简单来说应该是这样的:
粉领族:「……别闹了……」
中年妇女:「(视若无睹)」
粉领族:「……你少给我装作没听见……!」
中年妇女:「(视若无睹,继续下一笔转帐)」
粉领族跳起来用阳伞痛殴中年妇女的后脑。
中年妇女:「呀!你做什么,很痛耶!好痛啊……」
粉领族:「少啰唆了臭老太婆!你用太久了,是有多少帐要转啦!」
中年妇女:「呀、好痛!这、呀!血!流血了!(出示手上沾到的血大肆喧哗)你这人有问题啊,想干嘛!怎么?PMS吗?」
粉领族:「是PAR。」
中年妇女:「啥?来人啊!这样下去不行!这里有个怪人!快叫警察!」
粉领族:「熏肉三明治和皇家奶茶(pastrami sandwich And Royal milk tea)啦!」
粉领族坐在中年妇女身上,用阳伞殴打得更凶了。
中年妇女:「呀啊!」
粉领族:「我本来想!(殴打)外带!(殴打)回公司!(殴打)享用!(殴打)却因为!(殴打)你的关系!(殴打)一切都!(殴打)」
中年妇女:「呀、呀啊!来人啊!救命、住手……嗝噗!」
粉领族:「结束了!(殴打)」
中年妇女大量出血,一动也不动了。
上班族:「(对着手机)对,好像死得很惨耶,对,超孤魂野鬼的啦。」
年轻人:「啧、连死的时候都流这么多血给人添麻烦。(一边动手抽出提款卡)」
粉领族:「尸体太挡路了,得把她移开,嗳,帮个忙好吗?脚给你抬。」
香子:「啊、好的……预备……」
等一下,出局!
杀人、弃尸,这完全超越那一条线了嘛。
当然这只是单纯的幻想,包括香子在内在场的所有人也当然知道,事情如果照这样发展在现实中可就出局了。
所以,在便利商店里并没有发生这种事。
距离现在大约三十分钟前,结果现实中的香子不耐久候,脱离了队伍,走出便利商店。附近既没有银行也没看到其他便利商店,到车站为止一路上都没能领到钱。
拜此之赐,在手边现金令人稍嫌不安的状况下,只得选择搭电车到这里来。算了,反正又不是很远,也没有赶时间的理由,身上刚好也带了Suica。钱包里的钱虽然令人有点不安,但对香子而言并不是问题。
问题是,为什么现在自己会在这里。
心里明明很清楚,这是不可跨越的那一条线,究竟是为什么呢。
忘了说明,所谓的「这里」,就是男友多田万里的租屋处。
吸……鼻子缓慢地吸气。
(……嗯。有万里的气味。)
这同时也是犯罪的气味。
说得更具体一点,这是犯了刑法第一百三十条、侵入住居罪的气味。说是气味还太客气,似乎该说是现在进行式的现行犯吧。不,已经不是「似乎」了,这是无法开脱的事实。因为香子正赤脚站在万里房间正中央。
同时,她也站在「我是不是脑袋真的有问题」的自我怀疑正中央。
看准男友回老家的时机,像这样偷偷用备份钥匙跑进他不在的家中,恍惚地吸闻他的气味,就客观来说实在是相当不妙的状态。这种货真价实的程度已经不是开玩笑说「我是跟踪狂系女友六」就能解决的。连自己都笑不出来。自己都笑不出来的行动,世界上有谁会觉得好笑。
但必须发誓,这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尽管过去老是在强调「我随时都监视着万里唷,不管用什么手段都会监视着你唷,我就是这么危险的女人唷」,但那充其量只是为了牵制。并不可能真的随时随地都监视着他。
不过,趁万里在家时上门突击是有过的。也算准他起床时袭击过他。埋伏在公寓阴暗处拦截出门的万里,突然现身害他吓一大跳,这个也做过。为此,躲在电线杆后方啃过红豆面包,也喝过牛奶。一起待在房间时,趁万里出门买东西,自己一个人留在房间里的机会稍微检查房里的东西……虽然不值得嘉许,但也有过。万里回来之后,眨着眼睛可爱招认「我稍微检查过你·房·间·了·唷!」,双手还提着塑胶袋的万里当场愕然蹲下……不、其实他是故意装成这样,再指着香子又笑又跳「骗你的啦!怎么可能把不可见人的东西和你单独留在房间里呢~早就料到你会做这种事了啦!」讨厌~这局输你了~此时的香子也笑了。像这样的场景,不过是快乐的自宅约会时常见的一幕。
然而现在这种行为(趁主人不在时侵入室内),可就无法坦白招认了。就算是万里也没想过事态真会如此发展吧。
自己真的要将好不容易受到的「教育」白白糟蹋吗?
教育——给香子教育的人,正是柳泽光央。那位青梅竹马。
至今被香子烦扰到不行,被做出任何不该做的事,被跨越所有不该跨越的最后一线。结果就是柳泽彻底激怒,香子也被他彻底厌恶。香子一直到最近都不懂得如何分辨「做什么会惹人生气」和「惹人生气之后会怎么样」这种正常人早就该知道的事。多亏有这位青梅竹马毫不保留地以身作则,才总算教育了愚蠢的自己。
香子认为正因接受了这样的教育,自己才得以有今天的成长,具备正常人该有的常识。也因为经历了那些,才终于获得多田万里这个最爱的恋人。
明知如此,为什么还要做出这种跨越最后一线的行为呢。要是被万里知道的话……因为是万里,或许会笑着原谅?不,或许这次他真的会受不了了。
(可是!说起来都是万里不好啊!)
……就算试着这样转移责任,得到的也只是一片空虚的寂静。
狭窄的一房一厨公寓感觉好生疏。一片安静与空白,对于香子出现在这里的状况毫无反应。当然啦,毕竟这里现在没有人在。
香子轻手轻脚靠近窗边,拉开窗帘,打开紧闭了一个星期的窗户,让室内的热气与外面的空气对流。走向厨房,检查拉掉插头的冰箱,确定里面没有东西腐坏。
——万里暂时还不会回来。
呼……深深叹口气,关上冰箱门。拖着沉重身躯在厨房一角的折椅上坐下来。
主人不在的房间,看起来就像个空荡荡的四方型大白箱。只有尘埃无声地在光线中飘舞。香子不安分地摆动脚跟,这里明明是最喜欢的地方,明明可以待上好几小时也不厌倦,但万里不在的此时,就算待在这里也只有寂寞。难以忍受的寂寞。哪里才有捱过这种寂寞的方法呢。
万里说,要在老家待到下学期快开始才回来。
这是昨天按时打电话给他时听说的。听他这么一说,香子全身发软,整个人无力跌坐在自己房里的床上。即使如此,她还是勉强维持说话的声音,装得和平常没有两样,只简洁回应了「咦?这样喔?这样我会好寂寞耶」。
内心根本无法这么镇定。这么一来不就还要分离将近一个星期吗!太久了吧!有种万里即将就此远离的感觉,香子差点昏厥。同学会似乎玩得很开心,过去的朋友们发自内心温柔地欢迎他,让他很高兴。琳达学姊也在,老家一定还是让他待得最自在吧。
只要万里幸福开心,自已也会高兴。这是真的。可是,内心的不安却也是事实。意志力也无法改变的事实。如果老家真的这么好,他会不会从此不再回到自己身边?一不小心,这种念头就会潜入脑中。
万里之前之所以和老家保持距离,为的是害怕众人无法接受变了一个人的自己。
香子:「可是,事实上大家都接受你了吧。」
万里:「对啊!和大家在一起超自在!所以我暂时不回你那边去了!」
香子:「喔……(压抑心情)」
万里:「(浑然未觉)唉,果然我真正该待的地方还是这里啊。」
香子:「……这、这样啊。」
万里:「说老实话,既然大家都能接受失去记忆的我,那我还有什么理由待在东京呢。」
香子:「……(说不出话,只能凝视着万里)」
万里:「(浑然未觉)因为我啊,只不过是想逃离老家罢了。喔唷,他们在叫我,我得走了。」
香子:「……走、走去哪?」
万里:「我们大家现在要去这个(做出采茶动作)。没错,就是采茶。」
香子:「现、现在?」
万里:「那个(用手指山)。没错,一边遥望富士山。」
香子:「有必要望着山吗?虽然那里确实是天皇脚下没错啦!」
万里:「那个(说着,用手比出烟囱冒烟的手势)。没错,搭乘SL。(注:steam locomotive,蒸气火车)」
香子:「交通工具竟然是SL?咦?静冈有SL吗?等、等一下!等一下啊,万里!」
万里头也不回离去,香子死命追赶,万里却没有发现。
效果音:汽笛声。
香子:「等等!我也要采茶!我会穿上这个!」
香子不知何时换上采茶女的装扮,万里依然没有发现。
香子:「万里等等我!我也会好好背上采茶篮的!所以……咦?好重!」
因背上篮子太重而被抛下的香子。惊讶地放下篮子一看。
老爸:「(从篮子里冲出来)你这家伙!是不是你把我的丸仔正面吃掉了?」
香子:「呀啊~~~~!」
……不。
不不不。
不不不不,这什么啊。
不对不对,与其说不对,不如说莫名其妙。不是这样吧。
不是这样的,送万里去静冈的人是自己。
早已决定不因自己毫无根据的不安而束缚万里。绝不能忘记听到万里说要回老家参加同学会时的心情。当时应该是觉得「太好了」才对啊。
不是期待着万里内心的哀伤与空虚、痛苦,都能就此烟消云散,也相信万里一定办得到吗?不是已经决定要放松心情等他回来吗?
是啊。「不要!现在马上回来!人家很寂寞,想跟你见面嘛!」所以香子早已决意不在电话里如此吵闹,拚命压抑自己寂寞的心情。
结果,就是现在这样。
侵入住居的现行犯。
(……抱歉,万里……我偷溜进来了。)
唉……
这是自己为了自己发出的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叹息。我这个女人怎么搞的啊,怎么会变成这样。
并非一开始就打算像这样偷溜进万里不在的房间。只是突然担心起他这么久不在,那信箱怎么办。
这栋公寓每天都会收到小山一般高的垃圾传单。突然想起这件事,就开始担心了。万一重要邮件因为垃圾传单满出来而被丢掉怎么办。
所以才会搭电车到万里住的公寓来。
而检查了信箱之后,看吧,果然不出所料。塞满信箱的广告传单乱七八糟地被插在信箱里,都快从开口处掉出来了。信箱上挂的小锁头密码是香子的生日,打开锁头,取出里面的东西分门别类,把明显不要的丢进垃圾桶,只留下重要的邮件,整理好放回信箱。
原本任务到此就该结束-香子却又忽然担心起冰箱。话说万里确实说过要把快坏掉的东西吃掉,再拔掉冰箱插头……可是,真的没问题吗。万里有时满粗心的,会不会忘了生食还在冰箱里就拔掉插头,造成腐坏爆炸啊。
不、可是也不能为了这种原因就擅自进入主人不在的房间吧……等一下,那冷气呢?他有没有好好把冷气关掉?曾经好几次一起回家时万里都嚷着「哇,又忘了关冷气」不是吗。这么说起来,浴室的抽风机也令人担心。万里也常忘了关那个。还有窗户,对了窗户,有好好关紧吗。说到底,门有锁好吗。是说,怎么好像有点想上厕所。
——只进去一下就好。
真的,一下就好。借个厕所,确定冰箱、冷气、抽风机、窗户和门都没问题就好。就这样,其他什么都不会做,绝对。真的一下下就好……就这样,一边模仿起加藤茶(注:「真的一下下就好」为老牌艺人加藤茶有名老梗),或说喝醉之后跟着女生回家的男人常用的藉口,香子搭上电梯,跨越不该跨越的最后一线。
自己也知道,这么做罪行深重。
罪行哪里深重,就从在来之前没先跟万里联络这点。
表面上的藉口是「并不是特意做出这种事的,只是身为女友,你又离开这么长一段时间,
帮忙检查一下信箱也是应该的。再说,担心的事情太多了。没跟你说是因为怕你嫌我这个也不安、那个也不安的,太啰唆嘛。」
但无法不去正视的真正心声却是「要是先跟你联络了,你或许会阻止我,叫我别这么做」……就是这样。
双手捧着因擦了防晒而有点黏腻的脸颊,香子坐在折椅上,深深垂着头。
「可是、可是……不是这样的,不是的,真的不是。」
不管用什么藉口辩解-根本就没有人会听。
「……可是,都是因为万里不回来嘛……」
一个人接近哭腔的声音在安静的房内回荡。
「都是因为万里把我丢着不管嘛!根本就是、完全放置!暑假都要结束了,人家明明是那么想制造更多回忆,想见面,想在一起,可是他却不在这里!我受够了!不要这样!再也无法忍耐了!」
没错,没有任何人愿意听自己抱怨。该在这里听见这声音的人还没回来。无法让他明白,所以事情才会变成这样。香子已经进入自暴自弃的状态。
「呜哇~啊!呀!嘿喝!」
从折椅上飞奔出去用力一跳,喝呀!背对着床飞身用力仰躺上去。在上面翻滚,手舞足蹈。
「万里是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我讨厌你了啦!乱讲的乱讲的我喜欢你!才怪,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喜欢!喜欢!喜欢啦!笨蛋!喜欢!笨蛋!喜欢!」
反正又没人看见,做什么都没关系吧。再说,早就跨越最后一线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怕的了。裙子完全掀起,内裤外露,香子像条鱼似的在床垫上尽情扭动、暴动、翻滚、俯卧。
「人家想要亲亲什么的嘛吼喔喔喔---」
不加思索地将脸埋在万里枕头里。口鼻用力钻动,冲着枕头疯狂嗅闻。
「……偶尔也该洗一下枕头套吧喔喔喔---」
输了。猛然抬起脸,直接翻身在床单上仰躺成大字形。在内心激情驱使之下弓起腰,做出其实从孩提时代就只有这个特别擅长的下腰动作。
「大法师喔喔!」
以这姿势走了几步,这是香子的特技。除了未来丈夫之外不打算让别人看到的隐藏版特技。曾有一次自己在寝室锻炼这项技艺时被弟弟阿静撞见,结果他从隔天起请了四天假没去上学。当然那个跟这项特技没关系,他只是感染诺罗病毒而已。
「如果是万里,让你看我表演大法师也没关系的啊啊啊---」
砰然倒回床上,滚来滚去。
「是真的喔!真心的!可是你为什么不回来!多田万里干脆改名笨蛋万里好了啦!对香子置之不理可是重罪一条喔!夏天回忆制造不足也是重罪一条喔!回来之后就有你好看了,没有缓刑的余地!当场逮捕,然后就像这样像这样像这样……」
一边打滚一边抱着枕头,模仿摔角选手将对手压在软垫上的攻击。
「亲爱的欢迎你回来!要先洗澡?先吃饭?还是头·槌·攻·击?」
头抵着枕头发动攻击,一边施展头槌一边觉得好想哭。真的好想这么做,现在立刻就想这么做。用头盖骨和头盖骨直接交谈。万里这个笨蛋,怎么可以让心爱的女友承受这种孤单寂寞。明明答应不会让我感到不安,竟然狠得下心离开这么久,笨蛋笨蛋笨蛋。
太过分了啦。
「……呜、呜呜……」
勒紧枕头摆出压制得分(注:摔角规则,压制对方双肩着地让裁判数三秒即可获胜)的姿势。三、二、一……抬起头。
手脚摊平在床垫上,-个翻身,眺望了天花板好一会儿。
在高昂的情绪下耍完白痴之后的寂静,也未免太渗入人心了吧。
「……算了,回去吧。」
再这样下去真的要哭起来了。将侵入房间的证据湮灭,决定这件事之后绝对不告诉万里。
只说来整理过信箱邮件就好了。
起身后,一边想着自己或许真是个笨蛋,一边将凌乱的头发梳拢。竟然因为没人看见就这样大闹了一场。要是这副德性被人撞见的话,真的是丢脸死了。除了丢脸之外,就算遭对方报警都无话可说。毕竟是擅闯民宅的大法师啊,对正常人来说太恐怖了。
哎呀呀,正当香子想从床上站起来,不经意瞥向窗外时。从与隔壁阳台间的分隔板另一端,看见了。
一双死盯着这边看的黑眼珠,和香子四目交接。
轰!全身寒毛直竖,忍不住发出尖叫。


从万里房间走到外面的开放式走廊时,那个人已经叼着烟站在那里等着侵入住居现行犯香子了。
由于内心实在太震撼,手中的备用钥匙怎么也插不进锁孔。冷静、冷静啊香子……这么告诉自己,却像开玩笑似的不断拿错钥匙,徒然发出「喀!」「喀!」的声音,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正确插进去。仔细转到底,确认已锁门。
战战兢兢,回头。
「你是不是哪里有问题啊。」
「唔……」
简洁扼要,却是极具杀伤力的一句话。而且虽然没有明白指出「哪里」有问题,但身体语言却表现得很具体。说这句话时,NANA学姊手指着太阳穴附近的位置。
「我……我的确可能有点问题。」
香子颓然低垂着头,也用手指着自己的头「这方面的问题」。站在追求更精确说法的立场,其实很想把脑浆拿出来放在手上指着说「这个有问题J。
「好吧,你还有自觉就还算有救吧。」
似乎很遗憾地深深吸了一口烟,噘着色素淡薄嘴唇的这人,眼睛像极了猫。像是要让那致命性的毒素遍及整个肺部,就这么暂停呼吸好几秒。不久,才背对香子,从唇缝间吐出细细的白烟。指头上捏着的香烟吸到几乎只剩下滤嘴。
漆黑的头发与下巴等齐,系着头巾露出整个额头。太过纤瘦的身上穿着黑色背心上衣和牛仔短裤。搭在腰上的手指和穿着凉鞋的脚趾都擦着黑色指甲油。没化妆的苍白五官虽然清秀精致,整个人的情绪却是没劲到谷底。慵懒早已不足以形容,能称为表情的表情几乎都死光了。
没错,她就是NANA学姊。
NANA学姊一边打开自家房门,一边努了努下巴示意。
「……不不不,我已经要回去了,请学姊不用这么客气……」
「少啰唆。」
从学姊后脑勺散发出不由分说的高压气息,连肉眼都看得见。
这已经不是拒绝邀请的问题,香子即使不甘愿也只好跟在率先进房的NANA学姊身后。踏上玄关,脱下高跟凉鞋,悄悄环顾室内。
房内格局和隔壁的万里房间几乎一样。短短的走廊右侧有卫浴合一的浴室,整体来说是一间正方形的一房一厨公寓。唯一不同的只在西侧没有窗户。
至于室内陈设,可就和万里房间具有压倒性的不同了。房内充塞着香烟和焚香混合的气味,窗上挂着遮光窗帘,而且还是黑色的。房里没有床,取而代之的是靠墙放着三把吉他,以及不知为何放在那的唱片转盘。全套音响设备,还有许多香子不明用途的器材到处堆积着,好几个衣物箱里装得满满的都是CD和DVD或黑胶唱片。
「那边。坐吧。」
NANA学姊自己在形状古怪扁塌如史莱姆的一人座沙发上坐下,用下巴指着桌面杂物乱七八糟的矮桌对面示意要香子坐。但那里不管怎么看都没看到座垫,只有折好的垫被。
「那我就失礼了……」
香子正襟危坐,姑且先抬眼对NANA学姊「耶嘿」露出一个讨好的微笑。NANA学姊叼着新的香烟也不点火,只用虚渺的眼神垂眼望着香子。眼睛下方的黑眼圈好可怕。
仔细想想,这还是第一次和NANA学姊独处。没来由的紧张,使她僵坐在垫被上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学姊看到,不过自己侵入住宅的犯罪现场确实被她目击无误。揣测不出NANA学姊叫自己到她房间来的意图,说起来原本就对NANA学姊这个人不是很了解,虽然觉得她应该不是坏人,但再次这么面对她时,却怎么看都觉得她是坏人。
「那个啊……」
NANA学姊以低沉沙哑的嗓音说。
「啊,是。」
全身僵硬的香子的回答也像个银行员般死板。
「……那是什么?大法师?」
啊唔、呼唔、唔唔……压不下发自喉咙的呻吟。心情就像最不想被接触的核心部分突然被毒针刺到一样。
「我觉得那很不错喔。看到的时候虽然吓了一跳……但挺好的呗?我不讨厌那样的。」
几乎是颤抖个不停,香子如濒临衰弱老死的母牛从干枯乳腺挤出最后一滴牛奶般,勉强从喉咙里绞一出唯的低吟:「那还真是……谢谢您。」原来你看得这么清楚啊……如今,香子羞愧得无地自容。
「隔壁的不是回老家了吗?我一直在等他回来啦。因为有点事想找他帮忙。结果,听到隔壁发出声音,我心想:这不是在家吗,就从阳台打算看一下,没想到看到你在那干蠢事。是说,那家伙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万里他说……假期结束前都会待在老家……」
「这样吗?唉,什么嘛,伤脑筋。」
NANA学姊啧了一声,身体深深埋进沙发里。「是喔是喔,是这样啊」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瞄了香子一眼,拨弄手中的打火机。一个没拿好,发出声音掉在地上的打火机不知滚到哪里去了,NANA学姊也不去捡,眼睛还是盯着香子。一阵不好的预感沿着香子背脊爬上来。
「我说你啊,能在演唱会上表演那个吗?大法师。」
「……什么?」
还爬到一半的预感,噗咻,正中红心。
「我们要开演唱会了。主题是『恐惧感』,可是舞台演出方面一直没有灵感。虽然大致上的架构是有做出来了……可是总觉得……有点腻?新鲜感啦、鲜明的冲击度啦、惊吓指数等等啦都不够。所以才想找多田万里做点什么撑撑场面,没想到让我发现更有看头的了。」
香子被香烟尖端一指,身体拚命左右闪躲,企图逃脱。
「不不不不!这太抬举我了!不行不行不行啦,那个不行!那个是我加贺香子珍藏一辈子的隐藏版特技啊!」
「有什么关系,你就上台嘛。这样好了,用那样来回走个五遍如何?」
「是说,我顶多只能走动五公分啦!个人技艺还不够纯熟!」
「那就一次走五公分,慢慢走动好啦。像个坏掉的玩具那样,如何。」
「我不要!」
「什么?不要?……哼,这样是吗。」
NANA学姊像是突然失去兴趣,坐在沙发上向后仰,伸了一个懒腰。
「既然你这么抗拒那就算了。」
毫不拖泥带水,只丢下这么一句。
一副「那就没事了」的模样,稍微使了点力站起身,再从衣物箱的空隙间弯下身捡起打火机。那我也告辞了,香子说着,正要站起来时。
千波:「等一下!暂停丨.」
捕手千波冲上投手丘。
千波:「(拉起捕手面罩)加贺同学!难道你忘记上次的事了吗!」
投手香子站在投手丘上。巨蛋观众席大客满,四周响起欢呼声。
香子:「(用棒球手套遮住嘴边)上次的事?」
千波:「(用捕手手套遮住嘴边)恶臭大战的事啊!玲那学姊对我做的事!」
站在打击区的玲那。
玲那:「(举起球棒)喔呵呵喝呵呵!啊哈哈哈哈哈!」
千波:「学姊这种生物啊,无论何时都是任性不讲理的。」
玲那:「(挥动球棒画圈)你最好照我说的去做~否则我就整死你~!」
千波:「有些人为此甚至不惜恐吓学妹!」
香子:「确、确实是这样呢……」
NANA学姊站在打击预备区上。一边从容不迫地笑着嚼口香糖,一边看着香子。
千波:「千万不能大意!来,先趁早把个性丑陋的玲那学姊击倒吧!」
——没错。这个玲那算是小角色,上次早就已经解决掉了。但想驾驭这位NANA学姊却没那么简单。
更何况犯罪现场还被她目击了,不知道她手中握有多少证据,要是她拿那个威胁自己该怎么办。只有表演大法师这一点是无论如何都得避免的,那可是只能给未来老公(预定)多田万里看的限定公开特典影像啊……喔,不能说是影像,是状况吧。嗯,特典状况。
啊啊,怎么办,伤脑筋,怎么办,该如何是好。停止呼吸烦恼了一秒钟左右。
「NA、NANA学姊……」
「啊?干嘛?」
香子起身,姿态华丽地转换了前进方向,跳跃。出其不意地朝蹲着的NANA学姊背上一扑,勾住她的脖子,用全身力量压上去。纤细的NANA学姊承受不住香子的重量,直接被压倒在地。
「你做什么……唔、喘不过气了!走开、混帐……!脖子……我的脊椎……!」
「学姊,请不要说出去!求求你、求求你、我求求你!」
「唔咕……呜……?」
「我趁万里不在时潜入他房间的事,还有一边发情一边模仿大法师的事,请绝对不要告诉万里!要是这些事被揭穿,我真的会很困扰!除了叫我表演大法师之外我什么都愿意做!」
双臂用尽全力从后方架住NANA学姊的脖子固定,压上全身重量,香子死命恳求。她认为只有用哀怜博取同情才能和学姊(预定将采取)的威胁对抗了。所谓穷鸟入怀、仁人所悯就是这意思吧。还有,先下手为强也是。只不过香子完全没发现双手正完全压迫着NANA学姊的气管,将她逼入差一点就要昏厥的地步。只隐约察觉自己沉重的身躯宛如子泣爷爷(注:日本德岛县传说妖怪。出现于深山中哭泣的老人脸婴孩。若因同情而将其抱起时,将会仅缠不放,体重逐渐
变重,最后压垮同情它的陌生人,夺取性命)般紧紧纠缠在NANA学姊背上。
「求求你!好不好?可以吧?你不会说出去吧?是不是?」
「……唔……唔……」
「我什么都愿意做!对了,舞台演出的内容,我也一起提供点子吧!我对这种事意外地有自信!所以请绝对不要告诉他,好吗?好吗?可以吧?」
发不出声音,整个人被压趴在地上的NANA学姊颤抖的手在地板上拍了两下。这是放弃投降的手势。太好了,香子这才终于放开那纤瘦的身躯。
「啊啊,太好了,感谢您愿意理解……我就知道学姊是讲道理的人呢。」
「……咳……咳咳!我都不能呼吸了……混帐!你这……真的……真是……!」
虚弱无力的NANA学姊起身时依然呼吸困难,手指指着自己的头,指尖朝太阳穴附近做出钻动的手势。
「咦?关于这点刚才已经说过啦?」
「……对啊,没错,可是……」
「是说,我自己心知肚明。的确,我脑袋是有点问题,这我承认。可是我并不是卑鄙小人。刚才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信守承诺。关于如何在舞台上呈现出恐惧感的点子,我来想。嗯,我想想看喔……恐惧、恐惧、说到恐惧……啊,NANA学姊,请你坐那边。」
香子率先「砰」地在刚才NANA学姊坐的史莱姆沙发入座,请这个家的主人坐在垫被上。学姊虽一脸欲言又止,还是听从她的指示在垫被上坐下了。不知是否错觉,隔着矮桌的学姊似乎尽可能想和香子拉开距离,手也一直按在脖子上。
就在此时,香子脑中「波!」打开了一个记忆的盖子。对了,说到恐惧感就只有这个了。
「学姊,请听听我的经验谈吧。我想这一定能作为你演出时的参考。这是我人生中体验过最大的恐怖经验。如果可以的话,请准备好笔记。」
「……」
「请准备好笔记!」
「……」
「笔记!请!准备好!笔记!」
NANA学姊毫不带劲地将手边的广告传单翻到背面,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用右手抓起笔。嘴唇似乎发出无声的「啰唆死了~」不过应该是看错了吧,香子决定当作没看见。毕竟是这么有参考价值的内容,她不可能不想听。

K·K小姐(东京都学生)的恐怖经验谈
当我还是中学生时,在一次家族旅行中,我们去了某个国外的游乐园。
那里有一座高数十公尺,时速超越一百公里的巨大旋转构造云霄飞车。由于大人们放弃不玩,只有我和弟弟去排队。
排了许久,终于轮到我们上去时,弟弟突然说「还是觉得很恐怖,不坐了」并哭了起来。没办法,我只好说那算了,正想带着他脱离队伍时,工作人员却说「弟弟在这里看,你一个人上去没关系」而让我一个人乘坐了。
隔壁要是坐了不认识的外国人怎么办……我虽然有点担心却说不出口,怎么办……就在我低着头喃喃自语时,「Hi!」随着一个年轻女生的温柔声音,车体严重倾斜。
咦。我不由得抬起头,只见是个正「Yeahhhhhhhhh!Hooooooooooo!」兴高采烈地跟分乘前后车的同伴击掌击个没完,情绪超级高昂的高约两公尺、宽约一公尺、厚度约达一公尺左右的巨大高中女生坐进了我隔壁的位置。好高大、一切都是那么硕大。从她位子满出来的肉完全堆在我半边身上,侵占了我的座位领域。事情的发展对我相当不利,我一边想着,一边从她腿肉底下拔出自己的脚,此时,前方的安全杆(Bar)也降下来了。
这种云霄飞车的安全装置就只有这根原该下降至腿部固定的安全杆,但是我身边那个高中女生的大腿厚度轻易就高达我胸部下围左右的位置。理所当然的,安全杆丝毫没有触及我的身体,没有任何东西将我固定在位置上。我整个人呈现可自由移动的状态。
「Bar!Bar没有压到Me身上!」
我死命想对工作人员传达这件事,但女高中生那伙人喧闹的声音实在太惊人,吵闹得有如发生爆炸,导致完全没人注意到我。至于我弟弟,正被一个漂亮的金发工作人员抱在手上,还获得了糖果,融化的眼神表露出他已经进入一个「这个人才是我真正的姊姊……」的异世界。
「等一下!让我下去!P、Please let me get………啊~~~~~!」
轰隆隆隆!该说是开始了吗,总之我们被喷射出去。
出发之后我只能拚命用双手抓住悬浮在半空中的安全杆,不顾一切地将双腿抵在前方车壁上撑住。当前进方向往右时,我的身体便完全成了「匕」字型。
呈「匕」字型的我即使双手双脚伸直撑紧,屁股还是会跳起来悬空,每一次转弯都觉得自己就要飞出去,我心想,只要稍微放松铁定完蛋,只能将自己全身上下的力量都转化为握力了。可是,眼见前方三连续螺旋转的关卡即将逼近,我早已陷入绝望。没有什么能逃过自由落体的重力加速度。我眼前一片黑暗,脑中只剩下「云霄飞车好快啊」的念头。
我正冲向死亡,好厉害啊,简直是一直线嘛。
超快——
惨了!
好可怕——
……我想是因为事态太过绝望,使脑浆的作用力也一口气降低了吧。要是确实掌握事态一定会发疯,所以当下才只有「好厉害」、「好快」、「好可怕」之类的念头。就在此时,谜样的水滴毫无预警、滴滴答答落在我脸上。我情不自禁睁开眼,刚好看到隔壁女高中生「喔喔喔……」大哭着,她的眼泪如雨水一般打在我身上。「Ohhhh……I wanna get off……ohhhh!」她哭着放开安全杆,将双手蒙在脸上,也因此从座位上满出的巨大身躯就这样叠靠到我身上。到最后她甚至哭得转过身,把脸埋在我肩膀上。好湿啊!我心想。重得像石头!不过,由于得到这搞不好比安全杆更安定的濡湿大石,我总算耐过了三连续螺旋弯,平安无事地回到出发时的乘车处。

「以上,完毕。」
呼!一口气说完之后,香子调整着呼吸。
「如何?超恐怖,完全不造假的真实体验。当时我真的是差点死掉。」
「这个嘛……」
NANA学姊慢条斯理拿起笔在传单背后刷刷写着什么。
「如果大法师带来的冲击度有10分的话,刚才的恐怖经验谈顶多只有……」
将传单背面转过来让香子看,上面只写着数字「1」。
「1?……咦?只有1分的意思吗?不会吧!怎么可能!那真的是真的很可怕的恐怖经验不是吗!」
「完全没感觉。我只有『唷,去什么国外游乐园啊,日子过得很优雅嘛』的感想。或许那是很危险的体验没错,这我承认,但危险跟恐惧本来就是很像但完全不同的东西。」
「……这么说……好像……也是有道理……」
「刚才那就是你人生最大的恐怖经验了吗,哼~真了不起的感受性啊。」
NANA学姊像是再也不感兴趣,丢出笔,抬起扫兴的眼神朝香子看去。糟糕,要是不赶紧追加新的恐怖经验谈追回9分的落差,搞不好真的得上台表演大法师了。
「等、请等一下……我还有别的主意!」
从包包里拿出手机,总之试着先打给万里。
「学姊,我现在打电话给万里,请你暂时别发出声音喔。否则被他发现我在这里就惨了。」
喔。NANA学姊敷衍地回答。既然自己最高等级的恐怖体验只能得到1分,只好求助于别人的经验谈了。没想到,本想依赖的男友却没接电话,直接转入语音信箱。什么嘛,香子挂断电话,第二个打给千波。然而千波也没接,只好再打给青梅竹马的光央,竟然也是语音信箱。到最后甚至连二次元君都试着打了,还是没人接。说「甚至」好像对他有点失礼喔。
「咦?真奇怪,怎么大家都不接电话啦……」
「你没朋友啊。这样啊,原来你这么不受欢迎。」
「……请不要增加我这种现实的恐惧好吗?」
正这么说着时,千波打来了。
『喂喂?你刚才打电话给我了吗?』
「打了啊。你在干嘛?」
『打工休息时间呀~今天莫名其妙的忙,我从十点开始上工,到现在才好不容易能坐下来,脚都站得硬梆梆了啦。现在正在等员工餐做好唷。』
若无其事地将手机切换为扩音模式,放在矮桌中央,让NANA学姊也能听见千波的声音。NANA学姊低声赞叹:好惊人的声音哪。
「我对庶民打工的情形一点兴趣也没有。别说那个了,我是想听你分享最恐怖的恐怖经验谈才打给你的。快说吧!」
『嗯?恐怖经验谈?那是什么?突然叫我说我怎么说得出来……咦,不对不对不对!我有!很恐怖的恐怖经验谈!可以说吗?』
「当然。快点尽情地发射你的超音波吧!」

O·T小姐(东京都学生)的恐怖经验谈

之前住的地方附近,有间咖啡店。
不是连锁店或是所谓时尚咖啡店,是那种从以前开到现在的,有点怀旧感的,老人家每天都会去那边喝杯咖啡、抽抽烟、看看报纸的老店。入口处的门前摆满了盆栽,还放了一些种植水草的瓮和养着金鱼及大肚鱼的水槽,杂七杂八的满到人行道上来。我是没有进去那间店过,但因为位于我家到车站的路上,所以时常从店门口经过。
这是今年春天,天气开始变暖时的事。
我一如往常从店门口走过时,看到一个大型水桶放在那里。里面装满了水,我抱着「里面有什么呢?」的随性心情走过去窥看。还隔着一段距离,就看到如黑泥般的东西沉在桶底。可是走近一看却让我后悔不已。因为……很恶心。
那看起来像泥巴的东西,其实是满满的蝌蚪。从桶底堆了整整二十公分高,小小的蝌蚪大概有几百只,挤在里面密密麻麻。有的家伙四处游来游去,有的则紧贴在水桶内壁。
约莫小指头大小的漆黑蝌蚪,就像无数融化了一半的音符钻来钻去……到底从哪里抓来的?是说为什么要抓这个!外观上看起来恶心不说,最重要的是抓来之后要做什么?想在住宅区里放生几百只青蛙吗?饶了我吧。我对两栖类生物实在不太在行。
就这样,我一边呜呕……一边从店门前离开了。应该没记错,那时大概是早上十点左右。
去了学校,那天因为没有打工所以下午四点多就回来了。回程,那个装满蝌蚪的水桶大剌剌地摆在人行道上挡住去路。我真的是……到底为什么要放在这种地方啊……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想避开,却又忍不住朝桶中看去。结果啊,呀啊啊啊……我整个人都起鸡皮疙瘩了。
长、长出来了不是吗……!
早上看到时还完全没动静的脚,已经长出来了。就在这约莫六小时之间。看得见已经从黑色肉球部分分离出来的黑色Z字型腿收纳在透明薄膜之中。而被压在底下的那些家伙紧黏着水桶内壁,拚命想往上爬,已经探出水面的那些家伙则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这些家伙全都张开嘴好像在喘气,已经开始用肺呼吸了呢。
还要多久,这些蝌蚪就会变成青蛙了呢?总之,我说真的,为什么不盖起来啊!嘴里只吐得出这句话。
因为,这一定需要盖盖子啊!绝对需要的啊!我敢肯定每次看的时候从两侧长出Z型腿来的音符颜色都愈来愈淡,偏向茶色,而且全都拚命试着要爬上桶缘来!
可是我又不认识店家的人,也不能去说什么,只能自己一股脑地想着「好恶心~!」回家去。那桶蝌蚪到底会怎么处理,还是打算一直放在那,我连想都不愿去想。
没想到啊,隔天早上我像平常一样经过时,水桶已经被收走了。我当真是松了一口气。心想可能是被收到屋里,或是放回抓来时的地方了吧。如此一来附近也不会有青蛙被放生了,这时我才放下一颗心。
那天学校只有上午有课,中午左右我就回家了。经过那间店门口时,正好是午餐时间,门前用画架摆出了写上今日菜单的小黑板。我看到那个空水桶被倒扣在画架下,里面还是湿的,水流从桶子里细细地流到人行道上。
黑板上。
『Today’s Lunch·发芽黑豆炒饭♪附咖啡800圆』
是这样写的喔。
我原本不当一回事地走过去,可是,嗳,不对,等等喔。
发芽黑豆是指什么?
发了芽的黑豆……拿来炒饭……?水桶……空了……?所以装在那里面的是发芽黑……不不不,绝对没有这个可能,可是、可是一旦想像……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刷刷刷。NANA学姊无言振笔疾书。写在传单背面的分数是5分。和香子得到1分的云霄飞车比起来,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成绩了。
『……就是这么一个故事。如何?毛骨悚然吧?』
从手机听筒传来千波尖锐的声音,NANA学姊轻轻点头。看来她似乎觉得满恐怖的。然而香子却有种难以接受的感觉,拇指搭在下巴裂缝上反刍刚才千波说的内容。
『加贺同学。怎么样嘛?你有没有在听?』
「给我等一下。你刚才说的……是不是有微妙夸大?」
『……唔……没有啊……?』
「别连回应都想打马虎眼。给我老实说,你是不是为了让结局精彩而夸大了最后的部分?提醒你一下,你以前住的家在哪一站我很清楚喔,如果想查证随时都可以去。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刚才说的内容,有夸大吧?」
『……有、有点夸大了啦……』
NANA学姊气结地丢出笔,整个人倒在当成座垫的垫被上滚动。
「真是……你这家伙怎么这样!所以我就说吧,对你一点都不能掉以轻心!」
『对不起、对不起啦!难得有机会嘛,我就想说得有趣点~!我知道了,那我讲真的!其实是那个水桶在Z字腿长出来的隔天就被盖上木板,一直盖了很久喔!前前后后……呃、大概有四个月以上!』
「……是我错觉吗?总觉得这个结局还比较恐怖。」
『反正,都已经搬家了,与我无关。啊,我得挂电话了,员工餐煮好了。对了,想知道千波今天的午餐吃什么吗?』
「什么啊。」
虽然已有无聊的预感,姑且还是陪她玩玩。
『鸡肉咖哩和发芽黑豆面包♪』
预感成真的同时,香子也用力挂掉电话。你以为这样很好玩吗,白痴。下一秒电话又响起了。本以为是突然被挂电话的千波再次打来,没想到却不是。
「哎呀,是光央啊。NANA学姊,这次一定没问题了。这家伙前阵子才去住院,至少会有一两个像样的恐怖经验谈吧。」
「光央?喔喔,是柳泽啊。怎么,那家伙住院?是说,总觉得那家伙说的话应该满无聊。」
「别这么说,先听听看嘛。喂喂,光央?」
『……喔……』
一听就是刚睡醒,心情差到不行的沙哑声音。
『……你刚打给我……?』
「对啊,你在睡觉啊?」
『……嗯……什么事啊。』
「可以跟我说一下吗?光央人生中最恐怖的恐怖经验谈?告诉我好吗?」
『……啥?你就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把人吵醒吗?……是说,那种事还用问吗?』

Y·M同学(东京都学生)的恐怖体验

一上大学就发现加贺香子也进了同一所大学。

「……咦?就这样?是说,为什么那会是恐怖体验啦!我不懂。或许是吓到你了,可是事到如今那也成为我们青梅竹马之间会心一笑的小插曲了不是吗?结果不管怎么说,我们不是也好好成为朋友了吗?再说,那件事说起来根本就是光央你不好,要不是因为你瞒着我……咦?喂喂?喂喂?」
毫无回应。是说,电话早就不通了。哎呀……香子嘟起嘴。
连「喀擦」声都没听见,电话早就被挂断了。哪有人这么没礼貌的啊。真是讨人厌的家伙。早知道上次就不要去探病,也不要请他吃Haagen-Dazs了。NANA学姊露出完全没兴趣的模样,懒洋洋地倒在自己的垫被上连起身都不愿意。
糟了,再这样下去……秉持仅有的一点危机意识,再次试着打电话给心爱的男友万里。这次终于顺利听见他那少根筋的声音,熟悉地在耳边响起。
『香子?抱歉,刚才没发现你打给我!』
安心之余,香子身子一软,姿势也随便了起来。
「讨厌啦~万里真是的!毫无预警让我看到你冷酷的一面~!」
『没有啦,不是这样的!是真的没有发现。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就不能打给你吗~?」
『没有这回事~!请随时打给我!』
「那那那我就打啰~!没事也会打喔~!」
『没问题~!这样就可以了~!』
「喂喂~!我没事~!哈哈!」
『什么啦~说什么傻话呢~香子真是傻得可爱~!』
「讨~厌~啦~什~么~意~思~嘛~!」
……正当两人如此笑闹时,一把箭射过来。
眉间感受到的凌厉压力使人不由得闭上嘴。
矮桌对面,NANA学姊正用仿佛会喷射出神经毒素的魔眼打量香子。NANA学姊的烦躁,带着黑暗冷酷又犀利的气息透过视线聚焦的那一点,也就是俗称的「天眼」的部位,经过脑部传达到神经系统与脊椎,渗透入尾椎骨末端底层——简单来说就是女人最重要的部位。在这意想不到的情境下差点被打通脉轮的香子,现在当然没空管什么昆达里尼了。(注:昆达里尼,印度瑜伽观念中位于脊椎骨尾端的有形生命力)
(我、我知道……!)
无声抖动嘴唇向NANA学姊道歉。对不起,我太得意忘形了。这就赶紧来问万里更恐怖的恐怖经验谈,马上就要搞定了。
正想赶快切入正题时,手机话筒突然传出大音量的杂音,盖过了香子的声音。
『啊、抱歉!现在有点吵,我晚上再打一次给你好吗?其实我现在在车站,等一下要小观光一下,要搭SL喔!很厉害吧?』
「咦?SL……静冈还真的有SL啊?」
『对啊对啊,有喔!因为最近我都在帮家人采茶,爸妈就说偶尔也带你出去玩玩,所以我现在和爸妈一起出来玩!天气很好,从这里还可以看到|点富士山喔。等一下拍照寄给你!』
「等……等一下万里!出现了很了不起的奇迹……」
『咦?』
采茶、富士山、SL。
这太巧了。刚才在香子脑中擅自捏造的剧本中出现的三个关键字就是这个、那个和那个啊。竟然就这样和现实连结了,是什么样的奇迹造成这样的同步率。一发现这点,「不会吧!」香子一个人惊讶地双手掩着嘴巴,双眼湿润,全身颤抖。NANA学姊的存在?早就消失了。应该说忘记了。
「我们果然是命中注定要相遇的两人!哎呀~太感动了!怎么办,我都要哭了!万里,我爱你!你知道吗?我爱你爱你爱你!所有齿轮都衔接上了!」
『嗯?什、什么啊?你怎么了……没事吧?』
「太没事了!完全完美的没事啊!没事到可怕的程度啊!我俩命运的轨迹完全一致,是最完美最强的情侣!我最爱万里了!」
『……香子,做个深呼吸。慢慢来。』
「吸、呼……呀啊~!我感受到万里的气息了~!」
『……嗯。对啊,我想也是。这样也没关系,不过你先确认一下周遭的安全吧。有没有人在看?有没有东西倒了?像是热水之类的?刀子呢?如果有的话,好好保持安全距离喔。』
「没有没有没有~~!!这里有的,只是完美的爱情!啊~啊万里,我最爱最爱最爱你了呀……噗咕……」
『……香子?刚才的声音是?哀号?』
『香子,你怎么了!』
我亲爱的,万里。
你心爱的香子现在头顶正吃下一记仿佛要将头盖骨一劈为二的犀利手刀,语不成声地将脸埋在膝盖之间痛苦呻吟——
『香子!回答我!……啊啊啊汽笛吵死了!嗯?怎样啦,我现在正在跟我女朋友讲电话等一下……咦?冷冻橘子?啊,我要吃,等一下!啊?一个啦一个!刚才才吃完卤菜套餐,谁吃得下那么多颗橘子啊!套餐吃完还吃了甜点水果调酒不是吗?』
「你这家伙也够吵了!」
这——刚才那是……NANA学姊……是NANA学姊!
噫!香子猛然抬起埋在膝盖里的脸。
当然,电话那头的万里也听见这声音了吧。瞬间安静下来,话筒里只传出吵闹的背景杂音,隐约还听得见「爸爸~万里说他只要一颗橘子——」多田家和乐融洽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
『……刚才……那是NANA学姊的声音吧?』
香子半个身体从椅垫上滑落,死命地将手伸向手机。另一只手还摩挲着如果不压着恐怕会裂成两半的头盖骨。
『为、为什么?为什么香子会和NANA学姊在一起?是说,等一下……你人在哪里?』
手指碰不到。
『不会吧,香子你,喂!』
电话倏然中断。接着……
「……NANA学姊,你怎么这样啦!」
越过矮桌在地毯上滑垒。
「何苦让万里陷入恐惧之中呢?还害我在这里的事差点曝光!」
不加思索地抓住学姊白皙的膝头,手指却遭狠狠掰开,不被当一回事。
「因为你们两个实在太烦了,我忍不住。抱歉抱歉。」
「讨厌,我真不敢相信……是说我的头顶……超级痛的啦……」
语带哭腔地抗议着,香子瞬间意兴阑珊。关于如何呈现舞台上的恐惧感,自认已经提供所有能力所及的协助了。也该是到此为止,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的时候了吧。NANA学姊看来也完全失去兴趣,从垫被之间拖出枕头,不再只是玩票性质的佣懒打滚。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响了。原本打定主意如果是万里就要马上挂断,结果是二次元君的来电。应该是看到刚才的未接来电通知所以回拨的吧。虽然已经不期待什么了,就当最后机会吧,香子这么想,按下通话键。
「你好,我是加贺。」
「……」
「喂喂?咦?听不到吗?」
『……呵呵……』
香子大吃一惊,瞪大了双眼。从话筒传出的笑声,听起来是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那个……喂喂?是二次元君吗?我是香子,喂喂?」
『……是真的,这好像……真的是……现实中的女人……』
嘻嘻嘻嘻嘻嘻。
果然没听错,这绝对不是二次元君的声音。
『……超好笑……』
「喂喂?请问……不是二次元君吗?」
『外遇?说那些有的没有……隆哉学长真的太好笑了。』
嘻嘻嘻嘻嘻嘻。
「……你到底,是哪位……?」
没有回应,通话到此突兀地被切断。几乎是惊吓状态的香子思考着电话另一端的人是谁。那绝对是女人。那不知名的女人恐怕是看了二次元君的手机发现未接来电通知,才会回拨给香子吧。
说到二次元君身边的女性,不用说应该就是——他母亲?不对!那声音的年纪不对!
「……呀啊啊啊啊啊~~~~!」
吵死了!身手矫健地躲开NANA学姊丢来的枕头,香子仍无法停止哗然。这个人不懂眼前这异常事态代表什么意义啊。
「VJ打骚扰电话给我啊~~~~!」
「啥啊?」
「太厉害了二次元君!他终于超越次元了!太强大了~!那个人竟然将自己创造的角色召唤到三次元世界来了~~~~!呀~~~!」
对着独自兴奋激动的香子,NANA学姊无言地高举手刀。看到这个,香子立刻噤口。是,我很吵。是,对不起。要是再吃上一记NANA学姊的手刀,这次大概所有脉轮都要被打通,而且是再也关不上的门户洞开,成为生物能量宛如水舞秀般咻咻喷出的搞笑人类了吧。
「够了,你这女人到底有多难安静下来啊……给我在那边等一下。」
留下端正坐好,像只乖巧听话小狗的香子,NANA学姊站起身来。
「你也该吵得口渴了吧?我去便利商店买喝的回来。」
「咦?不用了,我不要紧的。我已经打算告退了。」
「不,你给我在这等。」
「可是……」
「啊……是说……我在等宅配啦,要是送来了,先帮我签收。」
「这样啊?」
莫名被拜托看家了。
NANA学姊将手机往短裤臀部的口袋一塞,手上只拿着香烟和打火机就出去了。
带着意外的心情,香子一个人无所事事地留在房间里。


虽然房里有电视,却找不到遥控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用自己的手机上网,前前后后也已经过了二十分钟。
NANA学姊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宅配也没送到,香子坐立不安地盘腿坐在史莱姆沙发上。便利商店明明就很近,她未免去太久了吧。是不是因为自己在房间里’她不好意思抽烟,所以上哪去哈一根了呢。本来就是真的要回去了,她可以不用顾虑这么多的啊。
虽然想试着打电话给她,但仔细想想,香子连NANA学姊的电话号码和手机信箱都不知道。问万里或许知道,但现在再次跟他联络太危险了。可以确定琳达学姊一定知道,但为了这点小事打电话或写Mail给辈分比自己高的人好像又有点太没礼貌了。
话说回来,香子到现在连NANA学姊的本名都不知道。甚至住在隔壁的万里也说他不知道。明明同为法学院的学生,而且还是祭研的三年级学姊,实际上却从来没在学校里见过她。还有比她更充满谜团的人吗?
小人闲居为不善——这句话说得真好。
由于实在太无所事事,网路跑得又慢,加上没什么想看的东西.香子便把手机丢到一旁,不经意地开始东张西望。这是一间摆满杂乱音乐器材与生活日用品,一点女孩子气也没有的房间。矮桌上放着代替烟灰缸的玻璃瓶和喉糖包装袋、口香糖残渣、刚才用来写下评分的传单和笔、电线打结的耳机,还有……那应该是请款单之类的东西吧,好几个信封叠放在桌子角落。
(哎呀呀呀……)
太不小心了,NANA学姊。怎么可以把这种会暴露个资的东西放在那种地方,自己就跑出门了呢。
不过,香子当然不会做出拿起来偷看这种没教养的事。自己可不是那种坏女人。虽说今天早已是犯下侵入住居罪行的罪人,但这个是这个,那个是那个……做出那种事,也可以说是因寂寞导致的精神耗弱嘛。真正的加贺香子并不是特别具有犯罪倾向的人。
不过,她却是个粗线条的人。比方说,像这样。
「哇,啊,哎呀,糟糕!」
正当要换脚盘腿时,伸出的腿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大大的半圆,脚尖不小心踢落矮桌角落的那叠信封。信封劈哩啪啦落在地上,明明谁也没看见却「耶嘿」一笑吐吐舌头,真是粗线条的香子。
得赶紧将信封捡起来放回原位才行。这是做人的基本道理,应该说是做人的常识。香子迅速从史莱姆沙发上跳下来,像女忍者一样竖起单膝跪坐……来了,NANA学姊本名揭晓的一天终于来了。咚咚咚咚咚咚……脑中响起抡鼓的节奏。绾起头发,连自己都没发现一侧嘴角上扬,唇边浮现坏女人的奸笑。虽然并不是很想知道,也不是知道了就会有什么好处的情报,却克制不住发自本能的喜悦。被隐瞒的情报,现在终于要破土而出了。香子并不认为有这种想法的自己异于常人,因为不管是谁,将根茎类蔬菜从泥土中拔出来时都是满心喜悦的吧。挖芋头的时候人人脸上都难掩笑容吧。换句话说,就是这个,大家都是这样的吧。
呵呵……藏不住恶劣笑容,白皙的手伸向掉落时翻成背面的信封。抓起来,翻回正面,视线固定在收件人的部分,由与万里相同的地址部分开始从头读起,准备享用大餐吧……就在这个瞬间。
砰!
「……唔!」
突然从玄关传来巨大声响,吓得香子停止呼吸。信封再次滑落地面,香子像个弹簧娃娃弹跳起来,回头望向玄关。
「砰!砰!砰!」近乎暴力的巨响接二连三响起。应该是有人站在玄关外踹门吧。这会是……宅配吗?不可能。缩着身子,香子有如警戒中的狐獴般僵立。
(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NANA学姊?)
就算那人再怎么粗鲁,也不可能这样连续踹自己家门吧。砰!比刚才更强烈的撞击。实在太惊人了,香子几乎是飞身跃起。
总而言之,先到玄关去看看情况吧。赤着脚,蹑手蹑脚地从门上窥孔望出去。
「……咕嘎……」
为了怕自己发出毫无意义的惨叫,拚命用双手按住嘴巴。咕噗。即使如此还是差点发出声音。香子眼睛还保持在窥孔上,同时动作僵硬地把身体硬从门边拔开’小心翼翼朝门炼的方向望去。不看还好,一看立刻感到小小的绝望。门链……NANA学姊的门炼不知为何只剩下根部的锁环,链子部分断掉了,摆在玄关柜上。至于绝望为何只有「小小的」,可能是因为她已经理解这还只是前菜而已吧。无法挂上门炼,这种事情,还只是前菜。换句话说就是小意思。
砰!碰碰碰碰碰碰!
「混帐!我知道你在里面,你这个王八混帐!」
隔着一扇门,外面的状况才是等着自己的真正绝望。说得更清楚一点,一看就知道外面站的是一个黑道流氓。
-头抹油往后梳的头发加上黑墨镜,螳螂般的瘦削身材,袒露的胸口挂着金项链。白西装。光是这样就够黑道了,令人敬谢不敏的黑道。但还不只如此。
「因为你拿了钱不告而别,老子才会落到这般田地啦,你这个混帐啊啊啊啊!」
为什么会这样呢。香子不明白。脑中呈现阿尔卑斯山少女状态。无视世间物理的巨大秋千,穿着红色民族风洋装的香子,以一望无垠的天空为背景,呜喔喔喔~~~荡着秋千。
♪流氓的腹部,不知为何插着一把露出一半的刀子。白西装的外套和裤子,不知为何沾满了红色的血。告诉我啊,弟兄。告诉我啊,弟兄,告诉我啊……这位道上弟兄。
「再不出来,看我不宰了你啊啊啊啊!」
香子屏住呼吸,转身改变方向。
哆啦A梦其实是稍微浮在空中的喔,所以走路才没有脚步声喔。拚命想像着这情景压低声音,回到房中。抓起自己的包包,打开壁橱’钻进NANA学姊的衣服之间。只能躲起来了。总之,先假装没人在家吧。就在这段时间中,咒骂声和踹门声仍没停过。喧闹的程度就算邻居已经报警也不奇怪。
(NANA学姊到底做了什么事?)
埋在散发皮革味的骑士外套,香子塞住耳朵用力蜷起身体。刚才那人好像说了什么卷款潜逃的事吧。因为这样所以那个流氓被剌杀了?是这样的吧?然后呢?来找她报仇?NANA学姊竟然生活在这么危险的状况下吗。是说,流了那么多血……那个人真的不要紧吗?
(总之,请你快点回来吧……!不、不、不对,不能回来!对了,叫警察!)
没必要等邻居报警,现在自己就可以打110,香子终于察觉这件事。与此同时,她还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话说回来,学姊有锁门吗……)
因为门链断掉的事惊慌失措,只顾得逃回室内,却忘了确认最基本的门是否有上锁。
「……啊?搞屁啊,门根本就开着嘛!」
喀嚓。传来门打开的声音。
「……嘎咕……」
双手尽力捣住嘴,但好像有什么从体内喷出来了。啊啊,生物能量终于从脉轮中喷……不对,是眼泪如炮弹般从眼眶飞散。好厉害,人的身体竟然能做到这种事。
咚咚铿铿砰砰!粗鲁踏进室内的脚步声。(哇啊啊啊啊……不要啊啊啊……死定了啊啊啊啊……)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内心呐喊。香子正想从包包里拿出手机时,又有了新发现。
手手手手机……放在沙发附近啊。这下无法报警了啦。错愕得全身颤抖,肌肉僵硬,下巴好似就要脱臼了。
「你~躲~在~哪~里~啊?小~NA~NA~?快~出~来~让我先把你卖掉,再宰了丢进海底吧~!」
从衣橱门缝间可以看见浑身是血的黑道正在搜索厕所与蔚房的模样。香子理智的芯突然断裂,象征感情起伏的生命迹象电图哔、哔、哔……噫……变成平坦直线。
呜哇——
好可怕——
情况超级不妙——
「是~这~里~吗……?」
「呜噗。」
手指沿着衣橱门缝伸进来。戴着墨镜的狰狞扁脸以超特写距离近在眼前。那次的云霄飞车跟这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比那更更更巨大的恐惧现在正逼近香子。要是被发现了会怎么样?代替NANA学姊被虏走吗。先直接被卖掉再宰了丢进海底吗。来这里的事没有人知道,谜样的学姊NANA又消失了,要是我失踪的话,说不定再也见不到万里了。
光央:「从那之后经过几年了啊……那家伙真的是个美女呢。」
千波:「没想到加贺同学会突然失踪……嗯,她真的很美。」
二次元:「一定在哪过着幸福的日子啦。虽然很美但还是忘了她吧,好吗?万里也是。」
万里:「(坚持背对着不回头)好了大家,你们都回去吧。」
千波:「万里……到现在还无法重新振作。也是啦,那么美的恋人就这样失踪了嘛。」
光央:「自从真实美女香子失踪后,他就一直是这副德性哪……」
二次元:「唉,加贺同学真的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了啊……」
千波:「可是,我们该忘记过去积极活下去啊。只能放弃了。」
(怎么可以这样,我不准!)
万里:「……是……这样吗……」
(我在这里啊!)
万里:「到处都找不到香子……真的只能放弃她,踏上各自的人生吗……」
(万里,别放弃我!我还有好多话没能跟你说!好多事没能让你看见!我真的好喜欢你,好爱你,还……还有……)
「唷唷唷~……?这是脚尖吧~……?是谁……躲在……这边呢?唷唷唷~~~?」
(还有这个也想让你看见!)
叽噫……当黑道在一番捉弄之后,终于从外侧打开衣橱门的瞬间,香子将背部全力后仰,反手落地撑在地上。砰!没错,这就是……
「大——法——师——呜喔喔喔!」
「呜哇啊啊啊!」
窸窸窣窣移动,只要认真做还能走满远的嘛。像一只腹背颠倒的蜘蛛,采取这种异常姿态的香子试着朝浑身是血的黑道冲撞。毕竟这副光景实在吓人,就连黑道也发不出叫声,为了闪避香子而一屁股跌坐在地,墨镜「喀啦!」掉落在地。成功了!对手位居下风,说不定可以就此逃脱!
「吃我一记香奈儿攻击!」
迅速起身的同时,也将手中的香奈儿键条包甩出去,正好击中对方眼睛附近。趁黑道发出哀号,捣着脸痛苦后仰时再发出一击。再一击!搞什么嘛这家伙,完全很弱好吗!不愧是负伤者。
「等……哇,等等……!呜啊!」
然而,负伤又居下风的黑道摇晃着身子仍试图接近香子。被他在走廊上堵住去路,万事休矣。情急之下,香子怪叫一声,将手中的包包朝他脸上扔去。「咕呜!」虽然命中率挺高的,作为武器威力还是不足。
看来只能以肉搏战杀出一条血路了。陷入混乱的香子举起因练习阿波舞而锻炼得莫名有力的右腿,不加思索朝黑道踢去。踢出的腿正好扫中插在他身上的刀柄附近,那把刀就这样毫无阻力,像被凭空抽出似地飞出去,敲在墙上发出轻响才落地。问题是,那声音清脆的程度不像真正的刀子,不禁令人错愕。
「咦……?」
是塑胶吗……?就连已做好踢第二发攻击准备的香子都听得出声音的不自然。
「等一下、等一下!真的请等一下!拜托、求求你,我们谈谈!」
香子这才发现黑道跪在地上,双手高举、拚命恳求。
「咦咦咦?你该不会是真的相信了吧?虽然觉得不可能但你该不会真信了吧?哇哈哈,真的不好意思啦!要恨就恨我精湛的演技吧!嘿嘿!我才不是什么黑道,骗你的啦!你看,是我呀!你想问我是谁?哈哈,这么问没有错!毕竟我们才第一次见面嘛!」
原以为是黑道,却不知为何举止超轻浮的男人脱下西装外套,一边说着「番茄酱,番茄酱」一边舔起外套上的红色污渍。
「NANA啊!你快想办法处理一下这尴尬的气氛啊!现在这状况害我被美女恶狠狠地瞪了啦!」
「咦?咦咦?这、呃、咦……?」
事情的发展实在太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香子呆着不知如何是好。此时.NANA学姊忽然从玄关晃进来。
「怎么样?」
对香子丢下这一句。从视线的方向看来,她指的应该是……
「……什么……怎么样……?」
「很恐怖吧?」
「……是、是啊……」
「超越云霄飞车了?」
「……我想应该……有20分……」
咻~NANA学姊吹了声口哨.和黑道男相对击掌。还是不懂这什么意思。到底是什么跟什么啊。只有NANA学姊频频点头,像是认可了什么。
「那就决定采用这套表演吧。浑身是血的黑道找上我,杀进演唱会场大闹一番,大致上是这样。对了,这家伙叫寅泰,是我们乐团的贝斯手。」
「我家NANA平时承蒙您关照了。这个中分头是个笨蛋对吧?刚才她为了确认这场表演是否真的够呛,临时把我叫来,要我大闹一场。」
香子不禁目不转睛地盯着NANA学姊。
「换句话说,这全部都是……一场戏?从……从何时开始的?J「就在你讲那些无聊事情时我想出来的啊。心想总之先拿你这家伙小试牛刀一番吧。」
被介绍为「寅泰」的油头高瘦男嘻嘻露出轻浮笑容,亲昵地靠在NANA学姊肩上。
丨话说回来NANA,那个真的很不错呢。大法师,真想放进表演里。」
「我就说吧?很想放进表演里吧?对了,你这家伙根本很会走好不好!还说什么只有五公分啊!看那情形横越整个舞台都不是问题!」
「那是狗急跳墙下的奇迹人法师啦,没办法再来第二次了……呼,真是的……讨厌啦……!刚才真的真的真的很恐怖耶!我要回去了!」
「哈哈,请回请回。」
「抱歉啰,还没请教大名的美女!这样吧,为了道歉,下次我们去唱卡拉OK如何?我模仿的桑田可是连桑田本人听了都会逃走,我唱的〈心爱的惠理〉可爱得连原小妞都So sweet唷~!」
「寅泰,这家伙是万里的女朋友。」
「啥?骗人的吧?我被本世纪最大的谎言袭击了In your sight!」
上当的羞耻和逃过一劫的安心感在内心交错之余,香子用力踩着脚步走向玄关就要离开。却想起手机忘了拿。
为了拿回手机一边回头,一边装作若无其事伸出手时,却发现高度差不多的地方有个黑色圆形的东西。接着,更发现那东西有着微妙的温度,不禁吓得哇哇大叫,跳起来向后退。
那是人头啊……!
哇哈哈哈哈。只见NANA学姊和寅泰指着惊讶的香子笑得前仰后合。原来香子伸手碰到的地方,有个中等身高、体态略胖的男人蹲踞着。像设什么陷阱似的无言伸出留着长发的头。
「你看啦,NANA,美女吃惊的表情真不错!这招虽然不起眼但是很有效吧~」
「『隐身黑暗中无声无息悄悄伫立的拓郎』是吧?好,这招也用上吧!」
看着咯咯咯咯笑着的他们——这些人脑袋绝对有问题,比我还有问题!
香子抓起手机,连滚带爬往外逃。脚套进凉鞋,头也不回跑出玄关。真是的,今天到底是什么鬼日子。自己不过是抱着一点小恶作剧心态而来,却要承受这等遭遇。这难道是天谴吗?
我果然是个坏女人?
喘着气,拿出面纸弯身蹲下,将滴落走廊的点点红渍擦干净。那应该是从寅泰身上滴下的番节酱。要是被谁看到就不好了,香子一边擦着,一边希望这默默的善行能将一切一笔勾销。带着筋疲力尽的表情,按下电梯按钮。
这世上,存在着不能跨越的最后一线。总觉得今天好几次就要一脚跨过那一条线了。从敞开的电梯门滑进电梯,用力按下关门钮。快、快让我回到安全的那边吧。在最爱的男友回来之前。

在和香子无关也不知情的某个夜晚,寅泰以大法师的姿态被吊上演唱会场天花板后放火点燃。而在舞台阴影处,拓郎无言悄然伫立。舞台正中央则是遭到黑道制裁的NANA口吐番茄酱翻着白眼。观众们纷纷在闪避火星的同时沉入狂热的漩涡深处。
到现在,多田万里还没回东京。




本帖最后由 xfw95 于 2014-4-10 22:18 编辑


后记

或许是热到无力了吧,这几天全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劲。明知我自己、我的家、我的隐私全都摊开在附近工地鹰架上的各位工人眼里了,我却连从椅子上站起来把窗帘拉上的力气都没有。哎呀呀……我家这么脏乱,我身上穿着不如裸体还比较不丢脸的破烂睡衣……尽管最后仍在仅有的一丝羞耻心驱使下站起来了,动作却很慢,实在太迟钝了。
要是现在发生大规模的猎杀人类行动,我一定完蛋了吧。不只是会第一个被抓到的问题。就算第一个被抓到,搞不好还会因为「这家伙病奄奄的,有点问题,如果跟其他人放在同个笼子里搞不好会让其他人跟着腐坏」这种理由,反而被释放吧。结果,即使我摇摇晃晃拚命逃离,还是马上又被逮到。「怎么又是这家伙?」不断重复这种事。到最后,甚至还被取了个「外道鱼」(注:钓鱼术语,指钓到目标以外的鱼种,钓到时多半会直接释放)的屈辱专属外号。不,要是在平地被释放也罢-要是被放生到太平洋正中央或是什么战乱地带、北极南极之类的,甚至一个不巧放逐到大气层外,那我可就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这样下去不行。暴露出工地现场的各位工人未必想看的将近四十岁女人的私生活。就外观上来说,对看到的人也造成困扰,更别说猎杀人类行动的事也令人忧心。最重要的是,秋天预计要推出的本传新刊……就这样,若无其事地断了自己的后路。是的,目前我就是按照以上预定着手进行中,还请大家多多指教了。
承上,为了改善这疲软无力的状况.我决定去按摩。本打算选六十分钟的课程,没想到因为累积点数的关系,被说了「还可以免费送十五分钟喔」。换句话说,就是可以选择「四十五分钟加送十五分钟的六十分钟」或「六十分钟加送十五分钟的七十五分钟」。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了「请帮我按摩七十五分钟!」「喔?看来您很累喔?」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劈啪拗折手指的店员看来干劲十足。
接下来,从脖子到肩膀到背部到太阳穴,再从脚尖到小腿到腰部到脚底……所有能按揉的地方都被按揉,能拍打的地方都被拍打了。从指尖用力按下的部位传来直冲脑际的难以置信疼痛。我在俯卧的状态下全身被近乎虐待的力道大力摇晃,此时,我终于知道我、我全身上下最危险的部分是哪里了。
是牙齿。臼齿。左上排的智齿。
由于左下排本该和它咬合的臼齿埋没在牙龈下,没有好好长出来,于是这家伙自己得以一个人尽情伸展,以超出齿列三公厘的高度突出。
这家伙很危险。
我趴在甜甜圈形的枕头上接受按摩,每当全身被大力摇晃或按压时,抵在枕头上的下巴承受的压力就全部集中在这颗智齿根部的一点上。同时,它还会卡住下排智齿边缘,此时牙根便以倾斜角度一点一滴钻进智齿根部的上颚骨。每一次朝上方钻动时,眼前都会陷入可怕的一片漆黑。伴随着呕吐感的疼痛甚至穿透了太阳穴。这绝对不行,绝对有问题。
仔细想想,从以前我就发现这颗牙齿不大妙。睡觉时我有磨牙的毛病,每当磨牙时,突出的这家伙就会在下巴横移的状态下勾住下排牙齿,无法动弹,最后导致下巴脱臼,痛得跳起来……这种事发生过好多次。在那之后,毫无例外都会受到剧烈肩颈酸痛和头痛侵袭。在跑来按摩之前,我根本该先去看牙医才对。要是医生劝我拔,我绝对不会拒绝拔掉这家伙……带着这样的决心,我喜孜孜地朝牙医院出发。英勇地拍了X光照-在那一片黑白的世界中,明显地拍出这唯一一颗明显比别人发育良好的智齿。
我躺在诊疗椅上眺望那张X光照,不知不觉脑中描绘起班级中比任何人都早熟,抛下同侪独自迎向绝顶成长期,体格比老师还壮,还因为早熟的外型而被同学戏称为「大叔」的男生。小学时不知为何,男女都被禁止穿长裤,在这个即使在严冬之中也只被允许穿短裤的时代……身高一七〇的短裤男孩with小学生书包……力气当然也轻松凌驾一般小学生等级。男生们经常在他面前排成一列,做出「大叔!拜托,使出全力朝我胸部一击试试看!」的请求。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游戏呢。我只从中嗅到危险的气味。
这姑且不提,今天,你终于要被拔掉了啊,大叔……喔不,是我的智齿。马上就要道别了吗……正当我沉浸于莫名感慨之中时,头上的医生却做出「要是无论如何都觉得很痛的话那只好拔掉了」的不干不脆发言。还说什么「是没有发肿,牙齿本身和牙龈也都很健康,虽然平衡有点微妙但至少还算有咬合,要是拔掉这家伙,上排牙齿的齿缝会很明显喔」。被这么一说,现状就变成:如果什么都不做,痛是不会痛。要说想不想拔,又不是那么想拔了……伤口一好就忘了当初的痛,结果我还是什么也没做,就这样回家了。继续全身疲软无力地坐在电脑前。
那么,各位购读本书的读者,我真的由衷感谢各位拨冗读到这边!这次改变主角献上的三篇短篇,不知是否能让大家从中获得一段欢乐时光呢?接下来预定将推出本传,也就是第七集。若您不嫌弃的话,今后也请继续支持《青春纪行》,多多关照!另外,《青春纪行》动画在日本即将于秋天开始播出!(注:文中所指的皆为日文版的情形)若能获得各位和本传、漫画版一起支持欣赏,就是我最大的荣幸!最后,驹都えーじ 老师、责编汤浅大人、今后也请两位多多照顾了。

竹宮ゆゆ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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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1

10000
XenomorphEX 公爵
各种对现实的反思贯穿着这3个篇章。竹宫到底遇到了什么才能有这么大的感慨……

10 年前 0 回復

孤高的月 侯爵
实话说,太残念了吧!!虽然香子以有资格向黑化御三家冲击的趋势,但还是不够啊,来!上琳达,这样的暴风雨才够味!

10 年前 0 回復

hoba 侯爵
感謝樓主錄入

千波這角色是"看起來"天然,其實很糾結啊

10 年前 0 回復

螺旋的风琴 公爵
竹宫大妈的纠结越来越厉害,真是。。。还有感谢录入。。。

10 年前 0 回復

ilsbw 騎士
哎呀,这套老书我都看过实体版了,不容易啊

10 年前 0 回復

tp6u04u04 伯爵
有一堆外傳可看表示很開心呢
這次是用千波的視角來描速故事,可作者阿能不能不要這麼虐阿(這是外傳阿,連這都要這麼虐)
感謝樓主錄入

10 年前 0 回復

derry 伯爵
青春纪行系列的外传真多,日版都完结了,看来我也差不多该开始补坑了……

10 年前 0 回復

qwtx12 平民
这个看着略有虐心的感觉

10 年前 0 回復

YOH 子爵
好虐心啊。。。。可恶

10 年前 0 回復

神怒の日 騎士
感谢录入,这次外传是千波视角呢。
师傅又惊艳出场了,可惜还是没插图。。。。

10 年前 0 回復

xfw95 皇帝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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