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達康]琉璃色的瞎扯淡日常1[台/繁]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4-6-2 13:26 编辑


  琉璃色的瞎扯淡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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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伊達康
  插畫:Eret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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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裝傻的話就要吐槽,
  不是你們那個世界的規則嗎?」

  紺野孝巳是受到靈障所苦的高中一年級生。
  某天,他前往拜訪校內知名的靈能力少女‧有働瑠璃所屬的『除靈(OHARAI)研究社』
  ──結果其真面目竟然是『搞笑(OWARAI)研究社』!
  琉璃從一連串謎樣的對話中認同孝巳的搞笑天賦,當下強迫他入社。
  而素有「靈導師」稱號的學校第一美少女鴫原翠也在此時現身──
  「哼,『靈媒女』這種稱號給翠就好。
  我只要有『爆笑王』和『青鶴高中小姐』的稱號就夠了。」
  「這兩個是能同時並存的嗎!?」

  圍繞著靈體與搞笑的超日常即將揭幕,
  對美少女們吐槽到飽的青春喜劇──火力全開!









  序章

  不管在哪間學校,一定都會有一個眾所矚目的校園名人。
  像是運動社團的王牌選手、足以媲美藝人的帥哥美女、殺氣重到連小孩都會嚇哭的不良少年,又或者是因為舉止古怪而聞名的怪人等等。
  而我,毫無疑問地,名列於這些「名人」之一。
  國中時期,我的名號在學校可是相當響亮,成為高中生的現在也不例外。我並不排斥眾人對我投以熱情的視線,相反地,國中時我還覺得這樣非常風光。但是……現在的情況卻完全不一樣。
  現下的我,是另一種極端的名人,想必之後還會更加惡名昭彰。只要跟那傢伙仍被歸類為一群,就別想擺脫這個汙名。

  眼前適逢課堂中最全神貫注的時候。以假髮做為正字標記的英文老師小比類卷,手上的粉筆喀噠喀噠地在黑板上奔馳,整間教室迴盪著鏗雜有力的聲響。
  當我被那如同節拍器般規律的聲音催眠、正感到昏昏欲睡的瞬間,走廊上傳來急促的跑步聲,啪踏啪踏地衝進我的耳裡。
  腳步聲越來越響亮,在教室前戛然而止。室內一陣騷動,小比類卷停下手邊的動作,一臉疑惑地走向門邊。
  說時遲那時快,教室後門被一股驚人的氣勢給拉開。
  門後出現的身影,是個體格嬌小的短髮少女。
  那張不論怎麼看都稚嫩得像國中生的臉,左右掃描著教室內所有人的面孔。在那頭柔軟細髮隨著頭部擺動而停止的瞬間,她的視線直盯盯地停在眼前的目標上。
  「紺野同學,有緊急事件。」
  突然迸出一句話後,少女自然得就像是回到自己班上一樣,快步走了進來。而在她行進路線另一端的,是我。
  抬起頭,看著這名可愛卻極其折騰人的入侵者,我像鸚鵡般地覆誦。
  「緊急、事件……?」
  「沒錯。刻不容緩的緊急事件。」
  「什……什麼啦?比起這個,現在不是還在上……」
  像沒聽見我說話似的,少女忽然伸出了食指,緩慢地將手向我逼近,一雙清秀的杏眼閃耀著光芒。
  「喂、喂……」
  「準備好了嗎?要按了唷!Switch On!Switch On!」
  語畢那瞬間,少女開始像按電源開關一樣戳著我的眉間。而我當然是一頭霧水地望著她。
  教室內鴉雀無聲,換來一片寂靜。
  我只是呆呆地愣在那邊,任由少女不停戳著我的額頭。在安靜無比的教室內,只剩下有如謎一般的「Switch On」響亮地迴盪著。
  ……持續連擊我的印堂直至滿足的她,終於像是完成一件大事似的用手背輕輕擦過額頭。
  「呼〜結束……怎麼樣啊?」
  「什、什麼怎麼樣……」
  「剛剛的搞笑段子啊!我一睡著,它就像神的啟示般翩然降臨。如何如何?你覺得怎麼樣?」
  「…………」
  「嗯?怎麼了?吃壞肚子了嗎?」
  「這句話原封不動還給妳!」
  在不知不覺間放空的我,此時終於回神似的大發雷霆,開始怒吼。搞什麼嘛!這傢伙竟然只是為了這個……為了戲弄我才專程跑來這裡嗎!
  「有、有働!上課時間妳在這做什麼!」
  英文老師•小比類卷好像也終於從這場混亂中醒了過來,眼鏡後的雙眼因憤怒而瞪得大大的,朝著少女喝斥。
  但少女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面對來到眼前的小比類卷,以她才是老師般的姿態說著:
  「這個可是用功念書完全無法比擬的要事呢,小比類卷老師。」
  「別說傻話了!」
  「你如果是老師就應該能理解啊!」
  「好了!現在回妳的教室去!等等下課過來教職員室!」
  「什麼?你這個……Switch On!Switch On!」
  「都說了趕快回教室!」
  下一秒,鬧劇越演越烈。這個行為怪異的少女開始襲擊小比類卷的額頭,激烈到他的假髮都快歪了,而我只能急急忙忙地阻止這荒謬的一切。周遭同學投射過來的視線讓人相當不自在,沒想到又多了一個事蹟,我的「名人」地位更不容動搖了──以學校首屈一指的怪人同伴這個身分。
  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為什麼我會落得如此下場?
  早知道會變成這樣,不如被詛咒殺死還來得更輕鬆。
  要是得成為這種傢伙的搭檔的話──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4-6-1 22:50 编辑


  第一章 裝傻的靈能少女

  0

  紺野孝巳,到國中為止都是青少棒的菁英。
  從小就以運動見長,跑步速度也相當快。小學四年級時就進入少棒聯盟,認真地開始他的棒球生涯,甚至打敗許多高年級生,迅速建立不敗王牌的地位。
  國中時期即學會指叉球的孝巳,更成了他人完全無法比擬的投手。透過不斷地鍛鍊球速以及控球力,帶領棒球隊獲得了兩次全國第一,各大媒體爭相採訪,除了刊載在地方報紙外,連地方廣播、電視臺都做了孝巳的特輯,全國各大高中更是相繼來挖角。
  那個時期毫無疑問,是紺野孝巳人生的巔峰。

  那是國中三年級時某一個秋日發生的事。他從棒球部引退後,正要開始規劃自己高中的升學計畫。
  孝巳竟出了車禍。
  被大型卸貨車撞到,花了兩個月才復原。幸運地撿回了一命,可是慣用手右手的肩膀粉碎性骨折,肌腱也受了傷,醫師殘酷地告知孝巳這輩子不可能再打棒球了。
  孝巳的棒球生涯突然宣告結束。當初被稱為天才投手的他,所投出的直角指叉球可說是眾所畏懼,這個冠冕如今卻像他的球路一般直線下墜,甚至深深地陷入地面。
  「你這小子是笨蛋吧?」
  當所有朋友都紛紛疏離孝巳時,只有那個人──國中時的隊友小田切和人,頻頻進出醫院探病。
  「難得的天賜才能就這樣被你糟蹋……你的人生除了棒球還剩什麼啊?」
  小田切每次來探病,總是單方面說著那些稱不上是斥責的抱怨。不過回想起來也還算是情有可原。畢竟在國中三年內,小田切一直都活在孝巳的光芒底下,完全沒有展露身手的機會。
  「紺野,你以後打算怎麼辦?體保生已經不可能了吧?那你要去哪間學校?高中又打算做什麼?」
  小田切鄙夷著滿身繃帶及石膏的孝巳,毫不避諱地問。
  雖然能理解小田切一直得不到背號1號的心情,但就算這樣,也不該每天來對我這個病人冷嘲熱諷吧?自己可是生來就一路順遂,還不慣於面對這種羞辱。
  「這麼說也是呢。那麼就進個空手道社之類的,隨便挑幾個人狠狠揍上一頓吧。反正除了肩膀以外的地方都好得差不多了。」
  已經感到厭煩的孝巳,面臨針鋒相對的提問,選擇若無其事地敷衍過去,把小田切趕了回家。
  那就是與他的最後一次對話。
  從那之後,小田切就沒來探過病了。而紺野回到學校後,也因為與小田切不同班,一次都沒有再看到他。
  不,應該說是孝巳刻意地迴避他。如果與他再有任何接觸──「你啊,以後打算要怎麼辦?」……不用想也知道,小田切勢必會一直不停念著這句話。

  進入高中後,孝巳的生活完全墮落到谷底。
  好不容易擠進候補名額,進了普通的高中;沒有加入棒球隊(當然也沒有加入空手道社);因為與生俱來的銳利眼神而被大家貼上了不良學生的標籤。
  因為跟小田切進不同高中,當然對他的高中生活一無所知,連他有沒有繼續在棒球隊活動也完全沒去打聽,知道了也只是讓自己更煩悶而已。
  然而,就在自我放逐的高中生活經過三個月左右。
  小田切的訃聞傳到了孝巳的耳中。
  六月某日,在社團活動時中暑昏倒的小田切,就這樣一去不返。雖然不知道詳細情況,不過既然是他,十之八九是拚了命似的瘋狂練習導致的吧。
  (把棒球當成自己的生命,卻因此真的賠了性命……你這小子才是笨蛋吧!)
  即使小田切的死讓孝巳感到震撼,不過這件事已經跟自己沒有任何關係了。那個傢伙一定也早就把孝巳拋到九霄雲外。
  小田切再也不會出現在自己眼前了。不論是見面、或是對話,都已經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但是。
  小田切和人在那之後迅速回到了他面前。
  以幽靈的型態,出現在孝巳的床邊。

  1

  學生們如同被摩西劈開的海一般,紛紛在眼前左右散開,讓出一條通路。
  面對刺在身上各種充滿緊張、戒備及恐懼的視線,紺野孝巳裝作毫不在意地漫步在下課後的走廊。
  為了不與任何人眼神相會,他凝視著遠方前進。以前曾發生與自己四目相交的女學生嚇得腿軟跪地,甚至還哭出來的事件,自此之後便養成了這個習慣。
  身旁的嘈雜隨著孝巳前行戛然而止,在他走過數秒後,又開始唧唧喳喳回歸原有的熱絡。他們這種態度也不是毫無道理,畢竟孝巳讓大家如此畏懼的事蹟,可是說也說不完。
  在這所青鶴高中裡,紺野孝巳的名聲除了同年的一年級生外,上至身為學長姊的二、三年級、老師等教職人員、下至學校食堂的阿姨們都如雷貫耳。像是昨天,連在學校定居的野狗都把沒吃完的午餐雙手奉上。
  (根本就把我當成怪物對待嘛。)
  孝巳在入學後確實有過一些爭執,但不管哪次都是天降橫禍,孝巳自己從來沒有向別人挑釁過。
  入學第一天就揍扁三年級的不良少年們,是因為對方一直糾纏孝巳不放;第二天把空手道社和柔道社的王牌撂倒,是為了回絕他們那近似恐嚇的入社邀請;第三天放倒體育老師,也是由於抵抗他手持竹刀的過度體罰造成的結果。
  即使如此,這是個結果論的世界,而孝巳十分清楚這點,也深深感慨自己果然是個凡事只會用蠻力解決的人肉魚雷。
  多虧自小學以來就一心一意地打棒球,別的不敢說,只有體力一點都不輸人。也由於一路走來看過太多全國大賽水準的快速球,那些襲擊而來的拳腳動線在他眼裡可是一清二楚。
  當初拚了命也要練成的那些能力,現在卻只能在這種時候派上用場……不管是高超的拳腳功夫還是令人恐懼的壓迫感,對孝巳來說只是徒增空虛。
  (為何那個時候,我……)
  就在他大步踏過走廊的同時,數個月前的意外忽然閃過他的腦海。
  一天大約會想起五次,然後對此深感後悔。這儼然已經成為孝巳每天的例行公事。
  (我什麼時候這麼大愛了?跟一隻小狗的死活比起來,我的右肩還比較重要吧?)
  沉浸在回想中,不知不覺就走到斷人思慮的階梯前。當他要下樓時,剛好撞見往上爬的男學生,是個身形高躭的金髮男。
  「嘿,紺野,要回去了嗎?」
  是三年級的武本京也。
  身為學校裡小有名氣的不良少年集團的一員,在那些長得盡像猿人及河童的成員之中,可說是唯一相貌端正的美男子。飄逸的長髮往後紮成一束,兩耳上掛著好幾個耳環。
  「沒事也可以來屋頂上哦?你只要擺個架子,就沒人敢對你說什麼啦。」
  青鶴高中的小混混們,沒事就會跑到學校的屋頂。孝巳在開學當天也是被叫到屋頂上,把準備教訓他的十個人打得體無完膚。如果記的沒錯的話,當時這個男人很早就不見蹤影了。
  「不了。我等等還有事,就不打擾了。」
  冷淡地搖搖頭,孝巳隨即開始踏下樓梯。由於長期待在運動社團,社團內的習性已經深深刻畫在自己的性格中揮之不去,應對學長姊時總是毫不猶豫使用敬語。
  「是喔。嗯〜今天該跟哪個女生一起走呢?」
  武本對於孝巳的回答似乎並不感興趣,自言自語著消失在走廊上。
  果然跟往常一樣,滿腦子只有獵豔。每次撞見武本這小子時身邊都帶著不同的女生,這對孝巳而言簡直是世紀之謎。雖說是美男子,但充其量也是跟那些猿人及河童相較起來而已……
  「唉,管他的。」
  孝巳嘟噥著,邁步踏下樓梯。回說有事不只是開脫的藉口而已,自己是真的有正事要做,現在才沒那閒功夫管武本的私生活。
  孝巳有個要前往的地方。
  為了尋求幫助,不得不去拜訪的地方。

  紺野孝巳目前正為靈異現象所苦。
  已經過世的國中隊友‧小田切和人,陰魂不散地出現在自己的床邊。
  小田切的靈體不發一語,就算試著跟他說話也毫無反應,只是一臉恐怖地站在床邊,注視著自己。每天大約都在半夜兩點左右出現,一直到天微亮才消失。雖然沒有因此受到什麼影響,但是最近卻開始進一步出現搖晃床鋪的舉動。
  (小田切這小子到底想怎樣啊?)
  說實話,自己從來不相信幽靈的存在。為了野球全心奉獻的孝巳,對於幽靈一點興趣也沒有,即使是相關的電視節目或遊戲也漠不關心,是個名副其實的棒球痴。
  孝巳為此跑遍書店和圖書館瘋狂蒐集資訊,找尋各種除靈的方法,一個一個土法煉鋼地嘗試,到頭來仍是一場空,沒有一個方法有用。
  堆在地上的鹽丘(註1)到了早上就消失無蹤,貼符咒則是被撕破,打算放誦經CD一整夜,早上一看CD卻裂成了兩半。CD是買的而不是租的真是不幸中的大幸。(註1:源自日本傳統,為了趨吉避凶,會將鹽巴堆疊成一個小丘放在玄關。)
  就在精力已經被折磨到極限的某日,班上同學的對話不經意地傳到孝巳耳中。
  「欸欸,妳相信幽靈的存在嗎?」
  那是第三節課正要開始時,趴在座位上的孝巳斜前方兩位女學生間的對話。對現在的他而言,沒有比這個更適合的話題了。
  「這很難說耶,之前我也是半信半疑,可是看到有働同學以後……」
  「我也是!瑠璃真的很厲害耶。沒想到真的有這種會通靈的人呢!」
  打聽之下,才知道這所學校裡竟然有『除靈研究社』這種地下社團的存在。
  身為其中一員的有働瑠璃,則是以區區一年級之姿就擔任社長,一肩擔起所有除靈事務的超強靈媒。因為教室距離有點遠所以不知道她的長相,不過的確是個連校外都有許多人慕名而來的正牌通靈師。
  (如果是她的話,或許能成功把小田切趕走……)
  就算除靈失敗,也有可能從她那裡得知更有用、更專業的方法,或是代為介紹一些專精於這個領域的人也說不定。
  這樣一想,孝巳心中抱著一絲期待,決定前往『除靈研究社』一探究竟。
  ……日後回想起來,這個行動就跟棒球的野手選擇(註2)一樣。(註2:棒球比賽中,原本將要出局的打者因守備方做出的判斷而上壘時的狀況。)
  若當初可以多獲得一些這個社團的情報,就算一點點也好,孝巳就會更謹慎思考再行動了吧。應該可以得到不管在什麼情況下,拜託那傢伙都該列為走投無路的最終選項的結論。
  但是,孝巳已經踏入了不歸路。
  邁向那讓他背脊發涼、寒毛直豎,充滿有働瑠璃恐怖呼喚的世界。

  2

  目的地『除靈研究社』的社辦,位在校區別館二樓的書法教室旁邊。
  原本應該是書法課的教材準備室,比起其他教室明顯小了一些。門上方的霧玻璃有著一道長長的裂痕,玻璃下窗框的塑膠部分,用透明膠帶隨意貼了一張粗魯地寫著『除靈研究社』的告示紙,上頭的偏圓字跡與其洋溢古風的社團名相當不符。
  (這裡真的沒問題嗎……?)
  雖說本來就是個詭異到不行的社團,但這麼馬虎的門面是怎麼回事?正常來說,這種可疑的團體不是更該把外表裝飾得冠冕堂皇才對嗎?
  不,反過來說,也許正因為他們是正牌的所以才如此隨意。這樣一想,大排長龍的拉麵店好像也都不是些豪華的店面。拿得出真本事就沒有必要虛張聲勢。
  孝巳在門前徘徊了數分鐘。
  終於下定決心的他,小小地吸了一口氣後,輕敲了兩下門。
  由於門後沒有回音,孝巳又試著敲了一次,整個空間仍是一片寂靜。他按捺不住性子,把手伸向了拉門──門並沒有鎖上,輕易隨著他的動作滑向旁邊。
  「……打擾了。」
  孝巳對著因窗簾緊閉而顯得昏暗的教室內說著。
  室內的大小連半間普通教室都不到,是個非常狹窄的小房間。
  左右兩邊陳設著一大排塞滿書籍的櫃子,天花板上昏暗的日光燈等間距地整齊排列。教室的正中央合併著兩張長桌,長桌右後方的桌角放了一臺小電視機,成為這黑暗中唯一發著光的物體。整體來說,比想像中整齊俐落多了。
  ……仔細一看才發現,電視機前有個人影拉長身軀,上半身整個癱在長桌上,無神地看向電視螢幕。
  那是一名體格嬌小的短髮少女。要是她穿著便服,看起來應該只是個國中生吧?從裙子延伸出來的雙腿相當的細,腳尖秀氣地朝內呈現八字形。
  「這裡是『除靈研究社』沒錯吧?」
  孝巳再一次向這個背對自己的少女搭話。
  「妳就是有働瑠璃?我有事情想要找妳商量。」
  邊說著邊關上門的他,接著順手打開旁邊的電燈開關。在一陣明滅後,整間教室大放光明。
  即使打開了燈,少女仍然無動於衷地以懶散的姿勢盯著電視不放。
  原本以為她在看幽靈類的恐怖影片,螢幕映出的卻是略嫌老氣的漫才(註3:日本一種常見的搞笑表演形式。近似雙口相聲,通常由兩個人搭檔演出,一個人負責裝傻耍寶,另一個人負責吐槽)。這麼說來,從剛剛開始似乎就一直聽到兩個男生一搭一唱的笑聲,微微從電視傳出。
  「喂,有客人來妳總不能理都不理吧?」
  被對方固執的態度惹毛,孝巳向前逼近了幾步。就在他內心暗自揣測少女可能是睡著了的瞬間──
  「……是想申請入社嗎?」
  與她那嬌小身型完全相反,傳來的是冷靜、具有威嚴的聲音。她開始緩慢地抬起頭,像貓咪一樣大大打了個呵欠。
  邊揉眼邊轉向自己的少女,除了五官相當細緻外,肌膚看起來更是吹彈可破,還有著像是擦了口紅的雙脣。柔軟黑髮的右上方別了一個髮夾,勉強壓制住因剛睡醒而亂翹的髮梢。髮夾上的裝飾是個Q版的河童圖案。
  「要入社的話四月開學時就該來了,擺什麼架子啊……你真以為你是大師嗎?」
  冷淡又漠不關心的態度,和那張稚氣臉龐簡直是天壤之別。睡眼惺忪的杏眼頂著長睫毛,不耐煩地盯向孝巳。少女給人的印象看起來雖幼小,但又散發難以接近的氣場──簡單形容就是個日本人偶。
  「呃……妳就是有働瑠璃嗎?」
  「正是。我就是三天前開始為鼻炎所苦、鼻子癢個不停的有働瑠璃本人。」
  雖然很想說關我屁事,可是畢竟彼此是初次見面,為了有個良好的第一印象,這句話終究被吞了回去。
  「這樣啊……妳就是有働啊。」
  確認無誤後,孝巳清了清喉嚨。原本還期望另有其人,既然確定是她本人沒錯,那也沒辦法了。
  「不好意思,有事情想找妳商量,稍微打擾一下。」
  「覺得打擾的話就請回吧。」
  語音剛落,有働瑠璃即果決地回應。

  「啊?」
  「覺得打擾的話就請回吧。」
  有働瑠璃又說了一次,同時把雙手交叉靠在桌上,眼神閃爍著不明的期待,觀察著孝巳的反應。
  經過短暫沉默後,瑠璃對不知如何反應的孝巳感到失望,誇張地嘆了一口氣。本來就一臉不悅的她,現在的表情又更上一層樓了。
  「你不知道新喜劇(註4:吉本新喜劇。為日本娛樂公司吉本興業旗下搞笑藝人所表演的喜劇,及該劇團的總稱)嗎?」
  「新、新喜劇?」
  「覺得打擾的話就請回吧……被人家這樣說的人會先假裝回頭,再找個適當的時機點吐槽啊。這不僅是潛規則,也是禮貌,更是基本倫理。你這個原始人。」
  「……分明才初次見面,口氣倒是很狂妄嘛?」
  這傢伙搞什麼啊,是不是被關西人的靈魂附身了?
  對方都用這種態度了,自己當然也沒有畢恭畢敬的必要。孝巳自行拉了張離她一個位置的摺疊椅,大剌剌地坐了下來。為了不被看扁,他刻意挺著胸膛、跨開雙腳,最後用雙眼把教室仔細地掃描了一遍。
  「其他人今天都沒來嗎?」
  「沒有什麼其他人,社員目前就只有我一個人而已。如果合得來的話說不定你就是第二個社員,不過應該希望渺茫吶。」
  瑠璃毫不掩飾自己已經對孝巳感到無趣,單手撐著頭說。
  另一方面,對孝巳而言,這一路不得不與許多凶神惡煞打交道的他,前所未見地被別人用如此滿不在乎、無所畏懼的態度對待,儘管有點措手不及,卻也感到相當新鮮。
  「我才不是想要入社,而是想請妳幫忙除靈才來的。」
  表明來意之後,瑠璃不感興趣地念著「除靈啊……」,接著再度大大地打了個呵欠。
  (有働瑠璃……沒想到是這種傢伙……)
  整個人相當稚氣,怎麼看都不像是高中生。胸前那不可思議的微微隆起,只會讓人覺得是不是被蜜蜂叮到了吧。
  雖然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但一直以來都以棒球為中心的孝巳,相當不擅長與女生相處,是連一起當值日生都會緊張的程度。
  但他現在卻可以保持平常心與女性獨處一室,大概也是因為對方這一連串不留情面的舉動吧。
  「你是不是來錯地方了啊?」
  對於她面無表情丟下的這句話,孝巳困惑得眨了眨眼。
  「什、什麼意思?」
  瑠璃像在跟螻蟻說話似的,用一副打從心底嫌惡的表情盯著孝巳。
  「你真的知道這裡是什麼社嗎?」
  「呃……不就是『除靈研究社』嗎?」
  外面貼著的白紙也是這樣寫的。
  而且這傢伙都把這裡當作是自己的地盤了,總不會是書法課的準備室吧?
  「不對。這裡才不是那種詭異的地方呢。難道你連KONNICHIWA(こんにちは,早安)都不會念嗎?」
  瑠璃特別加重了『WA』的發音。孝巳皺著眉、微微地歪著頭,完全不懂她到底想要表達什麼。
  「那張紙的正確念法不是『除靈(OHARAI)』,而是『搞笑(OWARAI)』。這裡可是研究搞笑段子的『搞笑研究社』。」
  「…………」
  「本來為了更有親和力才特地寫了平假名,沒想到起了反效果啊。大家似乎都誤會了。這裡可是研究『笑』這種人生最不可或缺至高情感的社團呢。」
  什……麼……?
  「至於你的問題,我比起其他人確實多了一點點的感應能力,但那也只是嗅覺靈敏、節奏感很好、或身體柔軟度較高,這種跟其他普通人相較之下的程度差別而已。我並沒有在做像稻川淳二(註5)那種與靈界接觸的事情,也不是什麼除靈師。」(註5:日本知名靈異怪談藝人,著有相當多靈異體驗與鬼故事相關書籍。)
  她說什麼……?
  「不過──」瑠璃對半句話都說不出來的孝巳,豎起了纖長的食指。
  「你可以暫且放心。我不是會把遠道而來的客人趕回去的那種冷漠無情的人。既然你都已經特地來了,不妨就聽聽你的煩惱吧。」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迅速走到教室的角落,從及膝高度的小冰箱內拿兩罐迷你罐大小的果汁,小聲自言自語著:「畢竟段子的題材無所不在嘛。」
  瑠璃將果汁放在孝巳前方,自己打開其中一罐,再度坐回摺疊椅。咕嚕咕嚕灌了好幾大口後,她一邊說著「好啦」邊將手環在胸前,交疊雙腳。
  那瞬間露出的雪白大腿根部映入眼簾,強勢地奪走孝巳的視線。
  「說說看發生了什麼事吧,紺野孝巳同學。」
  「妳、妳怎麼知道我叫什麼?」
  分明還沒有自我介紹,她卻一副稀鬆平常地直呼孝巳的名字。
  雖然本人否認,但果然還是一位厲害的通靈大師吧……正當孝巳這樣期望之際,她卻給了個極為普通的回答。
  「我國中也跟你讀同一所,當然會知道你這個名人。現在是另外一種出名就是了。」
  以前眾所期盼的稀世天才投手,現在卻變成全校避之唯恐不及的極惡不良少年。原來如此,國高中都與孝巳同校的話,的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
  「帶領棒球隊邁向全國冠軍的黃金右手,現在卻是窮凶惡極暴戾恣睢、見神殺神毫不手軟的鳥窩頭……真是令人佩服的墮落呢。」
  「跟髮型一點關係都沒有吧!」
  孝巳聽了一陣氣憤,不耐地撓了撓頭髮。前兩天額頭上受的傷現在還有些疼痛。之所以會留這種髮型,單純只是孝巳不太瞭解時尚流行而已。
  「不打棒球的原因是因為交通事故沒錯吧?這麼說起來,你怎麼會讓自己出意外?不小心嗎?沒看紅綠燈嗎?還是在練習滑壘搶分?」
  「哪裡的棒球隊會做這種事啊?當然不是因為這些原因。」
  「不然呢?」
  很快就把飲料喝完的瑠璃依依不捨地將空罐放在桌上。即使她像連珠炮般丟出一堆問題,語氣聽起來仍然沒對這串對話提起多大興致。
  「意外的原因,這種事有必要說嗎?」
  「那是當然的啊。就算你現在要退出也來不及了,畢竟我已經拿出果汁招待你了。」
  孝巳嘖了一聲,瞥向眼前的果汁罐。由於室內相當悶熱,罐子上已經冒出許多水珠。
  「我還沒有打開。」
  「是這樣沒錯。但是我請你喝果汁這件事實已經成立了,而且我也不會想要幫助辜負別人好意的人。不用怕,我的口風就像蚌殼一樣緊,儘管放心。」
  ……可以的話,其實孝巳完全不想碰到這個話題,跟意外有關的一切越快從他的記憶消失越好。
  要把那丟臉、笨到讓他一點都抬不起頭的過去跟這個摸不透底細的河童妹坦白,心裡實在萬分不情願。
  「跟妳說的話,妳就會幫我這個忙嗎?」
  「視情況而定。你什麼都不講的話,我連能不能幫忙也無從判斷啊。」
  在經過足足一分鐘左右的沉默後,孝巳終於放棄掙扎地開口。
  這是第一次將那件不愉快的意外,從頭到尾陳述給其他人知道。
  「因為一隻狗。白白的、小小的一隻小狗。」
  「嗯?」
  「走在路上的時候,前面有一隻小狗突然橫越馬路。在這同時,旁邊的大型卸貨車正往這個方向過來,這樣下去那隻小狗一定會被撞到。」
  「然後?」
  「我在想著要怎麼辦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來不及了。儘管我知道做什麼都來不及……但回神過來,我已經穿過護欄,往小狗的方向跑去。」
  「哦?」
  分明自己強忍著悲痛、透露這段被封印的過去,對方卻一直用簡短字詞隨意附和。縱使孝巳感到十分不悅,還是只能繼續說下去。
  「再來不用說也知道。我被卸貨車撞到,在醫院醒來已經是好幾天後的事。接下來幾十分鐘就被醫生告知我的肩膀已經廢掉了,就這樣。」
  「真是一樁美談呢。然後呢?小狗得救了嗎?」
  果然還是問了。孝巳緊握起膝上被汗水濡溼的雙手。
  原本想用沉默帶過,可是如果這傢伙撒手不管,就真的什麼都玩完了。現在的他完全拿小田切沒轍,也只能老實說出一切。
  「結……」
  「什麼?」
  聽不清楚的瑠璃微微側著頭。
  「結果……」
  「你說什麼?」
  「結果只是……」
  「聽不到啦。」
  「我說結果那只是便利商店的塑膠袋!」
  孝巳最後自暴自棄地拉高聲量,大聲吼著。
  「根本不是狗,只是被風吹得鼓鼓的塑膠袋而已!我那時候才沒有閒工夫確認到底是不是狗!」
  發現那只是區區塑膠袋時,是被撞得天旋地轉、在空中翻滾的前一秒。
  孝巳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個時候說了什麼:「呃,塑膠袋!?」要是運氣不好就這樣與世長辭,這句話可就成了他的遺言。世界上有比這個更愚蠢的事嗎?

  「你錄取了!紺野同學!」

  瑠璃猛然從椅子上站起來,情不自禁大聲說著。她的雙眼閃著與先前完全不同的異樣光芒。
  「錄、錄取?」
  「真是完美的轉折。最後讓人焦急的吊胃口也相當精采,你說不定是塊瑰玉呢!」
  孝巳只能充滿疑惑地看著興奮到上氣不接下氣的瑠璃。這傢伙沒事吧?
  「聽好囉,紺野同學。你因為身為全國頂級的投手,才會誤把自己的搞笑才能當成一時的錯覺讓它擦身而過。如果是普通人的話,很遺憾,這個段子驚人的張力想必會減少好幾成吧?正因為是原本前途無量的你,才能造就如此精采的悲劇,同時也是個出色的喜劇!你真是太厲害了!」
  「一點也不值得高興!」
  面對激動得大力拍桌的孝巳,瑠璃臉上毫無懼色,也沒有任何抱歉之情。只是充滿欽佩地不停點著頭,頭上的河童也隨著節奏上下晃動。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在那之後就徹底自暴自棄,才有現在這個嗜血如命的你啊。」
  「不要講得這麼難聽!我又沒有殺人,才沒有那麼誇張咧。」
  「這麼說起來,你額頭上的傷看起來還很新。是哪個傢伙弄的?」
  瑠璃邊指著自己的額頭,邊詢問孝巳額頭上那幾道看起來相當新的傷口。
  「……這個也不講不行嗎?」
  「當然囉。」
  「妳根本沒必要知道吧?」
  「關係可大了然於心。」
  孝巳再度嘖了一聲,撫摸著額上的傷痕。
  「要離開學校時,突然被一整個集團突襲圍剿,就變成這樣了。」
  「哦?真是粗心。是哪來的打手嗎?」
  「不是混混。應該說根本不是人類。」
  「嗯?」
  「是一群烏鴉(Karas)。」
  「Excellects!(註6:隸屬吉本興業旗下子公司的雙人搞笑組合)」
  「吵死了!」
  瑠璃用力彈指,孝巳忍不住向她嚷嚷。
  「紺野同學,你是故意讓我提起你額頭上的傷吧?一開始就這麼打算了吧?結果我完美地掉進你巧妙設下的局裡。幹的真是太漂亮了!」
  「是妳自己擅自掉進來的吧!」
  「你果然是塊瑰玉。也許你就是受到搞笑之神•皆魯法斯眷顧的人類呢!」
  「那誰啊!不要擅自造神!」
  「呣。加上這如雷貫耳的吐槽力道……你的尊爵不凡真是永無止盡啊,話語中直率地鑲嵌著玄妙的銳利性!」【註:呣,唸作ㄇㄡˊ/móu】
  「妳可以說中文嗎!」
  接連吼得太過頭,以至於孝巳有些貧血而晃了一下。
  瑠璃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呵呵呵〜」與她頭上的河童開心地手舞足蹈起來。這傢伙到底搞什麼啊!
  「欸,拜託妳,差不多該進入正題了吧……」
  為了應付這個破天荒的對手,孝巳已經筋疲力盡,到了哭笑不得的地步。與此相比,以往棒球隊的練習感覺真是小巫見大巫。
  「正題?你還有別的段子要表演啊?」
  「才沒有!是幽靈啦!幽靈!」
  孝巳又被自己逼到破口大罵,瑠璃卻呢喃著「喔,幽靈啊……」情緒明顯低落下來。
  「不聽不行嗎?」
  「那是當然的啊!揭了別人的瘡疤就想跑啊!」
  「我有必要聽嗎?」
  「必要可大了然於心!」
  「這種粗糙的裝傻,我可不會佩服喔。」
  「還不是跟妳學的!揍妳喔!」
  「唉……好吧,你說吧。」
  瑠璃勉勉強強坐了回去,順勢無力地趴在桌上。這傢伙實在是太容易看穿了,翻臉比翻書還快。
  (怎麼會有這麼自我中心的人……)
  孝巳一邊驚嘆瑠璃如此空前絕後的不講理,一邊整理心情,將小田切的事情緩緩道來。
  總之,那就是他與有働瑠璃之間一切的開始。

  3

  「嗯哼〜隊友的靈體啊。」
  聽完事件經過,瑠璃的第一句感想卻是如此冷淡的回應。
  她的聲音不抱任何感情,一雙死魚眼無神地望著自己的指甲,剛剛的興奮喧鬧彷彿是一場夢。
  「嗯。雖然目前沒有進一步的危害,但還是很惱人。」
  「你有什麼線索嗎?沒有的話就算了。」
  用小指掏著耳朵,瑠璃從容不迫地問著。一眼就看得出來她現在正把呵欠吞回去。
  即使滿腦子都想著把這傢伙從窗戶扔下去,現實中的孝巳仍老實地繼續對話。
  「小田切……可能一直恨著我吧。」
  「為什麼?」
  「那小子到最後的最後都沒有贏過我任何一次。一次都沒有。他又是那種死都想著要打敗我的人,應該覺得很悔恨吧。」
  小田切陰魂不散地出現在孝巳身邊的理由,怎麼想都只有這個了。
  當初發表正式球員名單時,小田切心有不甘地流下眼淚。之後他迅速振作起來,為了有朝一日能夠搶走孝巳的王牌寶座而拚了命地練習。這些孝巳都知道。那不是目標或夢想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是深深的執念。
  生前就能清楚感受到的那份執著,直到他死後仍然緊跟著孝巳……除了這之外孝巳想不到其他合理的原因。
  「原來如此,我大致瞭解了。」
  璃瑠璃緩緩起身,一臉感同身受、大大地點了幾個頭。
  「妳願意幫忙嗎?」
  「也就是說,你想看看我的『搞笑』是不是對靈體也適用,對吧?」
  「為何會變成那樣啦!」
  她根本完全沒有在聽,到底要愚弄人到什麼地步才甘願?這傢伙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的長處嗎?
  「對了,你的鞋子有被放過圖釘嗎?」
  瑠璃突如其來的詢問,讓孝巳「欸?」地一聲,發出像女高音般的聲音。
  「還是安全帽有被偷丟劍山在裡面?或是止滑粉被弄溼變得像綠豆糕一樣?棒球手套被偷換成一串香蕉呢?」
  「才沒有。那什麼爛到不行的惡作劇啊?」
  「要是我,為了打敗勁敵,這種事情才不算什麼。我還會把他的球棒掉包成法國麵包。」
  「妳啊,少了身為人類重要的東西喔。雖說是早就知道的事。」
  就在孝巳傻眼地如此說著的同時,瑠璃滿臉認真,胸有成竹地靠在椅背上。
  「不過對小田切同學而言,你是他一直想擊敗的對手不是嗎?」
  「說是這樣沒錯,但他是個很正派的人,才不會為了獲勝用這種下流步數。」
  「你又知道小小田的什麼了。」
  「裝什麼熟啊!妳才什麼都不知道吧!」
  面對挺身威嚇的孝巳,瑠璃毫不畏懼地用一雙杏眼盯著他。
  「那這麼說好了,你又知道死人是怎麼想的?」
  「死、死人?」
  「你也可以說幽靈。活著的人是不可能知道死掉的那些靈體在想什麼的。真要說起來,幽靈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想法,也就是說,我們這些活著的人能左右那些幽靈的想法。」
  「啥……啊?」
  怎麼好像進入了讓人有點難以理解的領域。
  「總而言之,正因為幽靈沒有什麼想法,所以由我們這邊來幫他決定就好。就像你現在正在做的。」
  「…………」
  「你認為小田切同學變成幽靈出現在你面前,是因為對你懷恨在心的關係;這個時候你就決定了小田切同學的意識。是你心裡的內疚與虧欠讓他變成了怨靈。」
  即使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完全瞭解她想表達的東西,孝巳還是用他自己的解釋做出反擊。
  「從來沒有聽過這麼荒唐的理論。活著的人決定幽靈的想法?那如果我覺得『小田切會出現在我面前,是因為我跟他借了A片沒有還的關係』,這也能成立嗎?」
  「正是如此。小田切同學真是下流至極的大色狼。滿腦子只有性慾,簡直就是無可救藥的變態。」
  「妳給我對小田切鞠躬道歉!」
  「先別生氣得太早,擅自把小田切同學變成豬哥靈的可是你耶。」
  「不准自己掰出新的品種!剛剛那只是舉例而已!」
  孝巳顧不得已經開始嘶啞的聲音,不停對鼓著雙頰的瑠璃咆哮。明天八成會沙啞吧。算了,現在管不了那麼多。
  「真是的,妳對死者一點敬畏之情都沒有嗎?」
  只見瑠璃誇張地聳肩,刻意擺出架勢,把眼神望向天花板。
  冰箱發出了降溫時會出現的運作聲,持續了短暫的一小段時間後即停止。
  「敬畏之情?怎麼可能會有,所謂死者就是從『世界』這個舞臺下臺的人。以棒球來譬喻就是被裁判勒令退場的球員,退場後就沒有任何影響力了。」
  因為用棒球舉例,孝巳更容易理解了。
  「影響當然有啊,退場的人是多麼地不甘心,留在球場上的人必須繼承他的期盼,連那個人的份一起努力才行。球員之間就是這種關係,不是跟活人和死人之間一樣嗎?」
  「那是你自己的解釋,你擅自認為退場的人是這樣想的。那些人說不定想著『比賽怎麼樣都沒差啦,趕快輸一輸早點結束吧』或是『我不在場你們還能贏球的話就不妙了,拜託你們趕快輸吧』也有可能。」
  這個河童女又在說什麼令人不爽的事啊?
  「不過,這種事情怎樣都無所謂。退場的人的想法,只要場上的人自己決定,並且依照這個答案去回應就好了。這就跟活人與死人的關係一樣。你只是下了錯誤的決定而已。」
  說到這,才終於瞭解這傢伙想要表達的意思了。也就是說有働瑠璃根本是個生者至上主義者,既然是已經死掉的人,就沒有必要去顧慮他們。
  ──那個人一定在天堂守護我們。
  ──我們要連那個人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哼哈哈,他現在一定在地獄裡面懊悔不已吧!
  ──小田切……可能一直恨著我吧。
  這些都不是死者的意識,而是活在世上的生者們自己的解讀。就是這個意思。
  「有働,我想再問妳一些問題。」
  「想問啥啊?」
  瑠璃邊半開玩笑地回應,邊轉動脖子、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
  「平常我們都會聽到很多靈異故事,那些故事有很多都說到跟幽靈溝通。如果像妳說的那樣,幽靈其實並沒有自己的意識,那他們是在跟什麼對話?」
  「當然是跟他們自己囉。」瑠璃毫不思索地回答。
  「就像你剛剛說『要連那個人的份一起努力才行』一樣,全部都是活著的人自己胡亂臆測、自我滿足而已。告別式和葬禮也是這樣。那些活動並不是為了死者,而是為了留下來的人們所舉行的;是為了把死者已經不在世上的事實深深刻畫在心裡所進行的儀式。」
  「妳這麼說,那和尚們該做何感想?」
  「我沒有要眨低和尚的意思,反過來說,那些禿子才是正確的。」
  「妳給我放尊重點!」
  「和尚積極正向地決定幽靈們的心意,並且要以一副老實、值得信任的姿態傳達給活著的人們,這是多麼高尚的行業啊。另一方面,擅自對幽靈的意識做出負面解讀,藉此要脅那些苦惱的人,這種惡質的靈媒才該小心……以上就是我的主張。好了──」
  瑠璃忽然闔上雙手,發出啪的一聲。
  「因為太麻煩了,所以請你現在就現身吧。」
  「現、現身?誰?」
  雙眼在教室內環視了一圈,當然半個人影都沒有。
  瑠璃看著孝巳,打從心底深深地嘆了口氣:
  「都什麼時候了還會說誰?當然就是小田切同學啊。」

  4

  聽到瑠璃理所當然的發言後,孝巳只是半張著嘴,當場傻住。
  「……妳說誰?」
  「小田切同學呀,你沒有看過藝人模仿節目嗎?被模仿的人現身會場是最能炒熱氣氛的經典手法啊。」
  孝巳呆呆地望著瑠璃,連思考『為什麼非得遵循模仿節目的模式不可?再說,根本也沒有炒熱氣氛的必要吧?』這些疑問的餘地都沒有。
  「像這樣缺席審判對小田切同學也有點失禮吧?雖然跟我的主張有些牴觸,但我暫且試著跟他溝通看看吧。我是覺得沒什麼意義啦。」
  孝巳怎麼聽都覺得瑠璃只是在說玩笑話。
  剎那之間,一股寒氣竄過背脊。今天分明是悶熱得讓人受不了的天氣,室溫卻感覺一下子下降了五、六度。
  ……房間裡似乎多了個人的氣息。孝巳畏畏縮縮地左右確認──理所當然,半個人影都沒看到,可是那異樣的感覺還是揮之不去。在這個房間內……肯定存在著第三個人。
  「小田切……在這個房間裡面嗎?」
  「在唷,早早就到了呢。」
  「在、在哪裡?」
  瑠璃邊說著「那裡」,邊用食指指向孝巳的背後。
  孝巳的心臟如同剛跑完百米賽跑般地快速撞擊著胸腔,當他回神時,冷汗已經冒遍全身,沿著脖子及胸口滑落。
  「我的……後面?」
  一陣呼吸困難,孝巳不停顫抖。接著,他像機器人般生硬地將頭扭向後方。
  緩緩映入眼簾的是──小田切和人的身影。
  「哇啊啊啊啊!」
  隨著一聲慘叫,孝巳從椅子上翻落,並努力連滾帶爬地躲到瑠璃的椅子後。
  「小、小……小田切!」
  他死命調整急促的呼吸,兩手扶著椅背,從瑠璃後方慢慢地探出頭。果然,在前方約三公尺處懸著的正是小田切。
  那張慘白的臉一如往常瞪著自己,雙手無力地下垂。也許是心理作用,他駝著背的姿態讓孝巳腦中浮現屍體吊死的模樣。仔細端詳會發現他的身體顯得有些模糊透明,看起來就像與牆壁融為一體。
  雖說每天晚上都會見到,但是在大白天,而且是在學校這種場合出現還是第一次。
  「好了,紺野同學。」
  「幹、幹麼?」
  「小田切同學已經出來了,現在該怎麼辦?」
  「妳倒是想想辦法啊!」
  心中冒出一股想掐死她的衝動,但下一秒孝巳就打消了這個念頭。要是現在勒死這個傢伙,想必自己也無法從這裡全身而退。
  「反正就先跟他溝通看看好了。呃……哈囉,Mr.小田切。My name is 瑠璃‧有働。I like 壽司。」
  「不要再耍寶了!」
  就在孝巳半發狂似的大吼之際,正上方的日光燈管瞬間爆裂,玻璃碎片像豪雨般嘩啦嘩啦灑下。
  「哇啊!」
  緊接在哀號後,原本放在桌上給孝巳的飮料罐像煙火一樣筆直往上衝,用力撞擊天花板,又墜落在地空嚨空嚨地滾動著。
  (這、這是怎麼回事?)
  小田切以前從來沒有如此粗暴的舉動,一次也沒有。
  難道小田切真的在生氣嗎?因為孝巳為了除靈找瑠璃商談?還是因為毫無理由地把他叫出來?或是剛剛那段荒謬的英文對話……雖然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原因,反正小田切現在明顯地非常惱火。
  小田切周圍傳來源源不絕的破裂聲,正是所謂的騷音現象(註7:指靈體出現時伴隨的聲響,廣義上包含房子本身發出的聲音)。
  在一陣陣像槍聲般急促的聲響中,瑠璃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背對靜觀其變的孝巳,她雙手環胸、像在評審似的上下仔細地觀察小田切。
  「嗯〜那副游刃有餘的模樣,不禁讓我聯想到權威級的漫才大師吶。」
  「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
  她一派輕鬆說出的荒謬感想,讓人忍不住吐槽。真是的,這傢伙到底在搞什麼嘛?
  小田切不發一語地瞪著眼前的嬌小少女。
  即使沒說半句話,但小田切的敵意再明顯不過。瑠璃說過「幽靈沒有自己的想法」,可是看著現在的小田切……他真的是沒有任何思想的浮游體嗎?
  喀噠喀噠的聲音突然傳入耳中,孝巳直覺地往發出聲響的來源看去。
  長桌另一邊的書櫃正左右搖晃著。一瞬間,架上一本厚重的書被不明的力量抽出,筆直地飛向瑠璃。
  「有働,小心!」
  說時遲那時快,在孝巳大叫的剎那,一個不明物體急速飛過他的眼前。當他看見兩本書在空中碰撞、掉落在滿是玻璃碎片的長桌上時,他才發現飛過他眼前的是從他後方書架上彈出的書本。
  「多說無益是吧,真是急性子。」
  瑠璃瞇起眼睛,開始對著小田切說教。
  「像你這樣,什麼都馬上用武力解決就是腦子不好的證據。實在是太難看了……對了,紺野同學。說到難看就想到您家的夫人,她最近還安好嗎?」
  「別上演老派漫才師的段子!」
  不管了,想要耍寶就盡量耍寶吧。只要她想辦法搞定一切就好……現在的孝巳除了倚靠這個河童女以外,沒有別的選擇了。
  對面的書櫃再次射出書本,但瞄準瑠璃頭部飛去的書在命中目標前,又被另一邊櫃子上飛出的書擋了下來。
  (這一切到底是……?)
  好像有什麼東西在保護瑠璃似的,難道是她的守護靈嗎?
  「紺野同學,快過來做些什麼啊。」
  「我不就是因為拿他沒轍才來拜託妳嗎!」
  「話雖如此,可是能拯救小田切同學的就只有你了。畢竟都是因為你的關係他才會變成難搞的惡靈。」
  她說的也不是毫無道理。孝巳扭曲了小田切出現的原因,認為他是憎恨自己才會如此陰魂不散,而這樣的想法讓他變成了怨靈。
  小田切稍稍前進了幾步。
  他的雙腳從膝蓋開始,越往下越模糊得看不清楚,末端則是完全消失在空中。與其說是前進幾步,不如說「平行移動」來的恰當些。
  他前移還不到一公尺就驟然停下。
  抑鬱的雙眼像在狩獵似的緊揪著瑠璃不放。毫無血色的臉上不知為何,閃著一絲猶疑。
  瑠璃挑釁地笑了一下,雙手叉腰,高高在上地說道:
  「真是機靈呢,小田切同學。終於知道跟我正面對決是多沒大腦的舉動了吧?若要譬喻的話,現在的你就像只會投直球的素人投手,對決的打席則是一群職業四棒打者在打擊區上爭先恐後等著接招。」
  孝巳心想這樣不會變成互相妨礙結果無法打擊嗎?但他決定不插嘴。
  剛剛歷經波折掉落地面的飲料罐,再度浮在空中、朝瑠璃飛去。
  與此同時,放在桌角的電視俐落地轉了半圈,被順勢扯掉的電線像蛇一樣纏住半空中飛行的罐子。
  飲料罐在電線的阻撓下滑落並一路滾動,沉悶的聲響像在誇耀充填在罐裡的內容物,要是打中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真是不好意思,靈障(註8)對我可是一點用都沒有。」(註8:靈體對人類造成的各種加害動作及影響)
  瑠璃志得意滿地哼了一聲,轉身向躲在椅子後的孝巳招手示意。
  小田切引發的騷靈現象(註9)似乎對瑠璃起不了作用。若她能做到這種地步,保護自己一定也綽綽有餘。孝巳抱著希望,戰戰兢兢地走到瑠璃身旁。(註9:Poltergeist,靈異現象的一種,指物體沒有任何人碰觸,卻會自己移動、搖晃發出聲音、起火、發光等現象)
  他冷不防與小田切四目相對,雙方只距離不到短短一公尺。
  對方的眼神毫無生氣,那雙眼睛流露出的情感不論怎麼看,都充滿著憤怒及憎恨。
  (被我贏了就跑真的這麼生氣嗎?)
  雖然瑠璃說這只是他的擅自推測,但他實在想不出其他理由。
  和小田切之間除了棒球外並沒有什麼心結,甚至算相當合得來,只有在棒球這方面雙方針鋒相對。如先前所言,小田切對孝巳異常地執著……如果不是棒球還能有什麼其他原因?
  就在孝巳苦苦思索時,不知不覺中繞到孝巳後方的瑠璃用力地推了他一下。
  「!」
  這突然的一記,讓他措手不及地往前撲了幾步。抬頭一看,小田切的臉近在眼前,惡狠狠地瞪著自己。
  「哇啊啊啊啊啊啊!」
  伴隨著嘶吼般的慘叫,孝巳就像忍者一樣往後彈,腳後跟卻直擊椅腳。一個重心不穩即將摔倒之際,瑠璃伸出兩手撐住孝巳。
  「妳、妳幹什麼啦!想害死我嗎?」
  「在下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奇天烈(註10:藤子不二雄所著《奇天烈大百科》主角木手英一的綽號)。」
  「那是可羅(註11)!我揍妳喔!」(註11:英一根據祖先所留下的套書《奇天烈大百科》所做出的機器人。「想害死我嗎?(殺す気か)」與「可羅嗎?(コロすけか)」讀音相近)
  「紺野同學,你想幫助小田切同學的話,就不能在這裡放棄。必須好好面對他,找出心裡的答案才行。」
  瑠璃完全不讓孝巳有任何拒絕的機會,強硬地將他固定在小田切面前。兩者間的距離觸手可及。
  「你怎麼看?你覺得小田切同學無法成佛的原因是什麼?」
  小田切身邊的騷音現象仍不停地持續著,桌子對面的書櫃也一直喀噠喀噠地晃動,上頭書本看起來依然猶如導彈般蓄勢待發。
  混亂聲響此起彼落,令身後瑠璃的嗓音顯得格外清脆。
  「小田切同學是輸給你而懷恨在心嗎?還是看到勁敵的墮落感到痛心?或是因為你借了A片不還在生悶氣?不管原因是哪一個,最後的決定權都在你手上。」
  小田切沉默不語,一臉憤怒地看向這裡,就像在等著孝巳的答案。
  (小田切……你是因為我贏了就跑而生氣吧?最後甚至放棄棒球,讓你連反敗為勝的機會都沒有,所以才會變成幽靈跑來找我吧?)
  所以那時才會每天都來醫院探病,想必是為了抒發心中的不滿。一直互相競爭的對手因為荒謬的交通意外毅然決然引退,就連孝已自己都覺得讓人無法接受。
  「我當然也是打算高中繼續打棒球啊,我可是信心滿滿地準備打入甲子園呢。卻因為這種愚蠢的原因讓棒球生涯畫下句點。」
  自暴自棄的孝巳邊說邊回瞪小田切。他就像洩洪般,一股腦地把堆積已久的怨氣爆發出來。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吧!右手不行的話那就用左手投球?又不是漫畫劇情!我才沒有那麼小看棒球呢!你要叫原本的明日之星拋棄自尊,從頭開始練球?我才沒有那麼高尚的情操!難道你要我用這副連當捕手都有問題的肩膀繼續打球嗎?而且你這個小子已經死了吧!真要說起來應該也是我恨你才對啊!」
  這一連串傾巢而出的情緒,獲得的卻不是小田切的回覆,而是他身後的瑠璃。
  「都到這個時候了還講棒球啊,真不乾脆吶。」
  「妳懂什麼!棒球對我跟小田切來說,是多麼──」
  「小田切同學升上高中,並沒有繼續打棒球。」

  5

  冷不防冒出的一句話,讓孝巳陷入沉默,甚至連小田切的存在都忘了。就這樣經過了十數秒。
  孝巳可以感受到身後瑠璃的氣息。一聲不響的她如同背後靈般佇立在那。
  「沒、沒有繼續打棒球?」
  「看來你好像真的不知道,那我就大發慈悲告訴你吧。他高中進了空手道社。」
  騙人。小田切如此熱愛棒球,那份熱情與孝巳相比,可說是毫不遜色。
  「什、什麼啊!為什麼妳會知道這種事情?」
  「我說過了吧?我跟你同一所國中,所以我跟小田切同學當然也是同所國中。二、三年級的時候我跟他是同班同學。」
  這種事情竟然這麼晚才說──孝巳不禁進入了放空狀態。這傢伙跟小田切認識啊……之前那不是隨便說笑,而是真的跟他是朋友。
  「所以我認識小小田。雖然不是很熟,但至少在路上碰到會互相打招呼。」
  「…………」
  「上個月我偶然在街上遇到他,大約是在他過世的前三天。現在想起來,說不定那次巧遇和你會來這裡都是冥冥之中註定的。」
  「妳,遇到小田切了?」
  見到過世前三天,還生氣勃勃的小田切。
  瑠璃坐回摺疊椅,像個旁觀者般,視線在孝巳與小田切間交互流轉。
  「我就大概說一下那時的事吧──」

  『小小田,好久不見了呢。升上高中有努力練球嗎?』
  『沒,我已經不打棒球了。因為一些考量,現在改加入空手道社。』
  『是喔──為什麼?』
  『因為沒有可以互相切磋的人了吧。雖然我很喜歡棒球,就這樣繼續打也不錯……但總覺得加入空手道社應該更能燃起鬥志呢。那小子也說他要加入空手道社。』
  『你說的該不會是紺野孝巳吧?』
  『對啊。這麼說來,瑠璃璃跟他一樣是青鶴高中的吧?那小子有好好努力嗎?』
  『哪知道。國中時就跟他沒什麼交集,現在也不認識。倒是你為什麼對他這麼執著?甚至放棄棒球、加入空手道社,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
  『也不是一定要纏著他不放啦……只是有那傢伙跟我一較長短,總覺得就有鬥志多了。這跟輸贏沒什麼關係,畢竟我比任何人都知道他有多強,也能瞭解他不得不放棄棒球的心情……不過這在他面前很難啟齒啦。』
  『哦〜』
  『也算是騎虎難下吧。都已經到這兒了,不管是空手道還是足球我都奉陪到底……總之,這是我充實自己的方法。如果有機會聽到他向我認輸,更是再好不過啦。』
  『哦〜原來如此。你是GAY。』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啦!動不動就聯想到情情愛愛真是女生的通病。』
  『攻擊就是最大的防禦。也就是說,看起來是攻的人其實才是最大的受。』
  『妳有在聽我說話嗎?』
  『你真是選錯高中了。應該要去BL學院當總(補)受(手)才對。』
  『唉〜瑠璃璃妳真是一點都沒變呢。』

  ──話說到這裡,瑠璃聳了個肩:「大致上就是這樣。」
  姑且不論後半段的同性戀爭論。瑠璃所轉述的小田切的話語,字字句句都深深扎在孝巳心上。
  如果這段對話不假,小田切一點都沒有什麼憎恨之情。要有什麼怨言,那一定也是針對最後不但沒有加入空手道社,甚至還被人貼上混混標籤,自此墮落的孝巳吧。
  (難道這就是原因嗎?)
  不知道。好像就是這樣沒錯,卻又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小田切,你到底想跟我說什麼?求求你告訴我吧。我投降……是我輸了。
  「好了,紺野同學。差不多該讓小小田解脫了吧。」
  孝巳被突然向自己搭話的聲音喚醒,從思緒中回到現實。
  小田切仍是一副令人畏懼的表情,一聲不吭、充滿怒氣地直直瞪著孝巳。雙眸所顯露出的情緒,實在想不到除了氣憤外還能做何解讀。
  「說什麼都可以,只要一句話就夠了。不管是『加油吧』,還是念他『要鬧脾氣到什麼時候』,或是建議他『去整整你這張臉吧』,什麼都行。」
  「最後那句根本就完全無關吧!」
  小田切的表情抽動了一下,但是臉上籠罩著的憤怒絲毫未減。
  「我怎麼可能知道小田切到底是怎麼想的!」
  孝巳以不耐煩的眼神回頭看著瑠璃,她卻一臉若無其事。瑠璃不慌不忙地從胸前抽出手臂,想將一隻手肘靠在桌上,但在察覺到散布其上的日光燈碎片後默默收常回。
  「與其對他的想法追根究柢,還不如趕快解決比較實際……小小田也很困擾啊,你一直依依不捨地把他留住,他就算想成佛也沒辦法。」
  望著忿忿不平的瑠璃,孝巳的臉色一變。
  「是我……把小田切留在這裡?」
  「沒錯。所以快點重新決定他留在這裡的理由,然後說服自己。接著就照你之前說的,帶著他的遺憾繼續邁進吧。身為小小田前同學的我,看到他現在這樣也覺得很難受。」
  理解她一連串的發言需要一點時間。
  是孝巳自己把小田切留住?也就是說,他打從一開始就沒有留戀,原本應該可以順利成佛?而孝巳卻把他綁住了……?
  「再怎麼樣猜測小小田的想法,也只是浪費時間而已。正確答案只在你的心裡。」
  不知不覺中,騷音現象已經停止了。
  「你知道為什麼沒有任何想法的小田切同學會頂著這張恐怖的臉嗎?那都是因為你。你滿腦子想著小田切同學一定相當生氣、一定很恨自己,他才帶著如此憤怒、憎惡的情緒;才會被逼著生氣、怨恨。」
  小田切……應該是恨我的吧。
  孝巳曾對瑠璃這麼說。從小田切在床邊出現的那夜開始就這麼想了。
  「所以我不是說了?你塑造的意識是錯的,快點決定新的理由然後說服自己。」
  這種事讓我來決定好嗎?擅自改變小田切的想法真的可以嗎?
  「當然可以。死人是沒有想法的。這個世界是屬於我們生者的世界,死人才沒有自我主張的權利。」
  像是看穿孝巳的想法似的,瑠璃冷淡的話語迴盪在空氣中。那桀驁不遜、如銀鈴般的聲音,此時聽起來卻像是惡魔的低語。
  (是我把小田切變成怨靈的。)
  孝巳認為小田切出現的理由是「怨恨」。但是仔細思考小田切的為人,究竟這個答案是否妥當?
  當孝巳住院時,只有小田切一直去探望鬱鬱寡歡的他,不厭其煩地問著「你之後打算做什麼啊?」那並不是為了看好戲,是打從心裡擔心著孝巳。而緊接在後的下一句話一定是這樣的。「一不做二不休,都到這個地步了,我就奉陪到底吧。」
  「小田切……」
  孝巳重新面對小田切,看著他毫無生氣的雙眼,靜靜地說:
  「你會變成幽靈出現,都是因為我這樣鬧脾氣、自暴自棄、整天渾噩度日,讓你看了就火大。」
  小田切默不吭聲。
  「這也難怪。自己器重的對手變成這副德行,一路互相競爭的你不就變得跟笨蛋一樣了嗎?」
  實在是一廂情願的解讀,但這樣就夠了。如果小田切還活著,他一定也是這麼想。在孝巳的心中,小田切和人就是這種男人。
  「真是不好意思啊小田切,我的人生還會一直繼續下去。為了不讓身為勁敵的你丟臉,我會找到新的舞臺,到時候我們再一決勝負吧!」
  原本不管講什麼都毫無反應的小田切,臉上的陰鬱之氣似乎突然消失了──原來只需要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就好。
  「已經沒事了。我可是紺野孝巳呢,是你一直以來都贏不了的紺野孝巳。」
  小田切就像是接受了宣戰一樣,緩緩地消失了。慢慢地變得越來越淡、全身融解在空中。
  孝已凝視著整個過程,直到最後一刻。
  「你這個人有多厲害,我可是再清楚不過了。而我又一直跟這樣的你是勁敵。所以……之後我也會慢慢努力。」
  他舉起右手,輕輕揮了揮。即使肩膀仍有些刺痛,但也無所謂了。
  小田切最後的表情,彷彿帶著一抹微笑。不對,他確確實實地微笑著,孝巳如此相信。
  「拜啦小田切。還有,真是謝謝你了──」

  6

  「終於結束了呢。」
  小田切消逝後過了一會兒,瑠璃嘿一聲從椅子上站起來,大大地伸了個懶腰。
  小田切離去後的教室內,只留下日光燈的玻璃碎片、桌上的幾本書和地上的飲料罐。雖說現在看來,剛剛那段時間所發生的事就像是一場夢,但這些東西正是小田切曾經存在的鐵證。
  「你可要好好把這裡打掃乾淨,別忘了還要去買新的燈泡回來。」
  縱使孝巳內心對這伸著食指命令自己的河童女感到滿腔怒火,但他仍低頭道謝。畢竟一切都是多虧這個傢伙,事件才能圓滿落幕。
  「給妳添麻煩了,總之還是得跟妳道謝。」
  「嗯。你就好好臣服於我吧。」
  瑠璃挺著那一點都不起眼的胸膛,傲慢地頷首。頭上的河童也跟著點了點頭。
  「話說回來,妳那個是怎麼回事啊?」
  「哪個?」
  「呃……就那個……書和罐子之類的……」
  飛過來的書被另外一本書打落、罐子也被電視的電線纏住。瑠璃身邊似乎有什麼在保護她不受小田切的騷靈現象攻擊。這樣想一切都說得通了。
  「果然是像守護靈那樣的東西嗎?」
  瑠璃搔搔頭,一臉麻煩地嘆了口氣,那表情如實地表達出她的感受。
  「還記得我跟小田切同學說了什麼嗎?跟我作對就像是素人【註:業餘,這個詞不是台灣方言大家不要誤會了】投手對上一群職業的四棒打者一樣。」
  這麼說來她的確是講過。要是全員都揮棒,打擊區應該會十分淒慘吧。
  「我的身上現在跟著十幾個怨靈。」
  「咦……?」
  「被男朋友拋棄而自殺的OL【註:粉領族】、因為神經衰弱上吊的上班族、殺害了八個路人最後被射殺的連續殺人魔、在本土戰死的日本軍人、還有……算了。反正就是這些有的沒的冤魂跟著我,每個靈對我的恨意可都不是蓋的。」
  看著瑠璃一派輕鬆地說著如此恐怖的事,孝巳感到全身僵硬、無法動彈。
  「為、為什麼那種東西會跟著妳?幽靈不是……」
  幽靈不是沒有自己的意識嗎?他們的想法,不都是由活著的人決定的嗎?
  這樣的話,就是有人將那些幽靈變成怨靈囉?有人在詛咒瑠璃?
  無視於說不出話的孝巳,瑠璃突然開了一個看似毫無關係的話題。
  「我會希望小田切同學早點解脫,也不完全是為了你。要是之後小田切同學不只在你的床邊出現,還像剛剛那樣跑進學校被別人目擊到的話,事情就更棘手了。」
  「什、什麼意思……?」
  「他會被除了紺野同學以外的人也強加上意識,例如古老的地縛靈、想對失戀的對象復仇的自殺者、或是事故身亡卻沒發現自己已經死了的浮游靈等等……到這種地步,小田切同學可是會忙得不可開交。他得像山寺宏一(註12)一樣扮演各種角色才行。」(註12:日本知名聲優。聲域及類型相當廣泛,被稱為「七色の声を持つ男(聲線多變的男人)」)
  先不論這個譬喻適不適合,事情若演變成這樣,小田切可真的會忙得不可開交。
  「一般而言,靈能力者、通靈師、除靈師、靈媒,包含靈導師,指的就是可以將那些被各種意識纏身的靈,用自己決定的結論讓他們獲得解脫的人。所謂的靈感力,就是對靈體來說發言的影響力比其他人更強的特質。」
  將附著在靈身上、數量龐大又雜亂的意念,高呼一聲恣意地確定下來──也就是說能以一句「雖然大家眾說紛耘,但讓你變成怨靈的理由就只有這個!」果斷地決定一切,那就是靈能力者或除靈師的本質。這就是瑠璃想表達的意思吧。
  「不過,這不一定是最好的解決辦法。雖說解放被留在世上的幽靈是件好事,但不管怎麼說,都不應該讓別人來替你擦屁股。」
  「這我可以理解……可是,妳不是正被怨靈纏身嗎?」
  為什麼她對附在身上的十數個怨靈置之不理?
  如她本人所說,這傢伙的靈力的確比普通人還要強,解放身上那十幾個怨靈肯定不是問題。瑠璃應該有足夠的能力可以決定那些靈體留在世上的理由才對。都被怨靈騷擾了,已經不是可以慢慢找出最佳解的時候了吧。
  「舉個例子。我對被戀人拋棄而自殺的OL這麼說:『把他從妳身邊搶走的是我喔。所以他才會甩掉妳,真是難看呢。』」
  「什、什麼?」
  「對神經衰弱的上班族說『是我跟老闆和客戶偷說你的壞話』、告訴被射殺的連續殺人魔『是我去通報警察的,因為你長得實在是太噁心了』、戰死的日本兵則是『是我出賣你的部隊,這是屬於美國的時代。』」
  這傢伙在說些什麼?做出這樣的事有什麼意義嗎?
  「當然,這些全部都是謊言。但我還是跟他們這麼說:『你會變成這副德性都是因為我的關係,我就是那個害你的人。很不甘心吧?很生氣吧?你就好好地恨我一輩子吧。』」
  就來騷擾我、恨我、詛咒我吧──瑠璃像在舞臺上般地張開雙手,露出神祕的笑容:「我這麼跟他們說。」
  孝巳緘默不語,只是呆呆地望著眼前的少女。
  孝巳也曾經把小田切變成怨靈;將他對小田切所抱持的內疚與虧欠當作是小田切自己的意識。
  但是,她不是這樣。她是自主地、有意圖地、蓄意地讓那十幾個幽靈變成怨靈。瑠璃一定有辦法解放他們,卻為了讓他們能確實地變成怨靈而說謊。
  「幽靈都是極度的個人主義者,不會為了殺掉共同的仇人而結盟,他們沒有合作的概念。他們有的只有對我的恨意以及殺意而已。」
  既然如此,他們為什麼還要保護瑠璃?
  「要是我被其他人殺掉的話,他們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失去生存目標對他們來說可是不得了的事呢。」
  此時,放在旁邊書架頂端的紙箱突然微微地動了起來。
  紙箱的動作非常不自然。像被人拖著一樣,慢慢地朝著瑠璃的上方移動。動作看起來相當笨重,裡面想必裝著不少書。
  孝巳往上看的時候,紙箱已經開始略略傾斜了。就這樣掉下來的話,可是會直接掉在瑠璃身上。那細細的脖子支撐的腦袋瓜,怎麼可能受得了這頗具重量的直擊。
  「有働!小心上面!」
  孝巳大叫,但紙箱卻沒有掉下來;斜斜地懸在架上,無視地心引力停在那裡。仔細一看,紙箱正輕微震動著,一點一點被推回原處。
  「這些怨靈之間不允許有人偷跑,更別說是毫無關係的靈體了,對他們而言可是罪不可恕。所以靈障對我起不了作用,他們不會原諒任何想要傷害我的人。以漫畫來說,大概就是『能打倒你的只有我!要是先被其他人打敗我可饒不了你。』這種感覺吧。」
  瑠璃俏皮地吐了下舌頭。
  怎麼會有這種人……雖然那是來到這之後就一直浮現的感想──但現在卻有更深的體悟。
  「完全搞不懂妳……」
  「我一開始不就說了?我不是除靈師。我應該也說過,我對死人沒有任何敬意。」
  這已經不能算沒有敬意,根本就到了褻瀆的境界。欺騙幽靈並且利用他們的感情,進一步讓他們成為自己的保鑣……這怎麼想都不是正常的行為。
  瑠璃站在感到畏懼的孝巳前方,理直氣壯地斷言:
  「這個世界是屬於生者的。比起死掉的正人君子,活在世上的惡人還比較偉大。所以這樣對待那些靈體也完全沒有關係。相反的,被我這樣的美少女使喚還比較幸運呢,洗澡或是換衣服的時候可是能大飽眼福喔。」
  「……真不划算。」
  「你這傢伙太失禮了吧?」
  瑠璃鼓起臉頰說著。那張臉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可愛女孩。
  令人無法忽視。

  7

  「不管怎麼說,還是給妳添麻煩了。」
  用畚箕及掃帚清完日光燈的碎片後,孝巳拿起書包,對瑠璃說。
  「明天我會帶日光燈管過來。之後應該就沒什麼機會見面了吧?自己保重。」
  「等一下。」瑠璃卻當場叫住正要走出教室的他。
  「怎麼說得像是要告別了一樣呢,我說過你被錄取了吧?你該不會覺得我是那種會做白工的大善人?」
  ……孝巳的腦中正發出危險訊號,心裡暗暗叫慘。
  「雖然我很Pretty(可愛),可惜不是個Charity(慈善家)。有滿滿的Frontier(開拓創新)精神,卻沒有半點Volunteer(志工)意願。」
  自顧自地說完這些話後,她拿出了一張紙放在桌上。
  「這是入社申請書,把它填好吧。就算不是正式的社團,還是需要白紙黑字留底。」
  「…………」
  不要啊!這可是和惡魔訂契約沒什麼兩樣,絕不誇張。
  快想個辦法解決這個困境──孝巳的大腦急速運作著。
  「等、等一下有働!我到目前為止除了小田切以外,半個幽靈都沒看過,可說是完全沒有靈感力的人。就算入社對妳也一點幫助都沒有啊!」
  「你在說什麼傻話?這裡可是『搞笑研究社』。」
  「…………」
  這麼說來的確是這樣沒錯。
  「我想要的是有趣的人,跟靈感力半點關係都沒有。要找的是像你這樣,會把小狗跟塑膠袋認錯的充滿喜感的人。」
  認真地想要扁這傢伙了。
  「你是塊瑰玉。就跟我剛剛說的一樣,你說不定受到搞笑之神•穆多格拉的眷顧呢。」
  「剛剛不是叫皆魯法斯嗎!」
  看著忍不住吐槽自己的孝巳,瑠璃微微揚起嘴角後,下一秒迅速地板起臉。胸前的領帶襯在她嬌小的身軀上,看起來似乎比原本更大。
  「對了,你相信預知能力嗎?」
  「哈?」
  「這我也滿有天賦喔。靈力強好像連這方面的能力都會一起活化。當然,因為我沒有特別訓練,所以不是隨時隨地都可以自由預知。通常是看到某人,腦內會突然浮現出一些影像……大概就是這樣。」
  正如其名的瑠璃色雙眼,意義深長地望向自己。
  「……妳想說什麼?」
  「我看到了喔,關於你的影像。如果你現在不入社而直接回家的話,路上就會被卸貨車給撞到。」
  「…………」
  「非常遺憾,這次可是當場死亡。」
  「…………!」
  孝巳全身就像被凍結似的僵硬,手中書包不知不覺掉落地面。被卸貨車撞到?又來?而且這次還是當場死亡?
  數個月前發生的那場噩夢重返腦海。尖銳的喇叭聲、煞車聲,全身像要碎裂般的衝擊以及浮在空中的無重力感。
  「騙人……妳一定是騙我的。拿這個來要脅我一點也不公平!」
  「是真的喔,我不會亂開這種沒分寸的玩笑。」
  「最好是,居然有臉說出這種……」
  「不只是你,那個司機的人生也是啪一聲完蛋了。你連反應的餘地都沒有,就要展開與小田切同學的尷尬相逢了。」
  「妳是沒分寸國的國王嗎!」
  面對氣憤地探出頭拍桌的孝巳,瑠璃只是嫣然一笑。
  「但是,如果你入社的話,不但不會遇到車禍,回家的路上還會撿到五十元。」
  「兩邊等級差太多了吧!」
  「反正你現在也沒什麼別的事情做吧?研究搞笑比起從事小流氓業可是更有意義又人道的行為呢。」
  「我可是一直以來都以體育維生,怎麼可能現在突然轉行到這種文謅謅的社團去!而且小流氓業是什麼意思啊!」
  自從來到這裡後,自己到底像這樣大聲怒吼了多少次?
  再說,這種瘋狂裝傻的小女孩說的話,隨便敷衍過去就好了,根本沒有必要配合她。為什麼自己卻用盡全力地吐槽?
  「實質而言,跟我在一起也有好處哦?我不管在學校內外都認識不少人,算很吃得開。要是知道你跟我是一夥的,那些纏著你的不良少年應該就會自己消失了。」
  「…………」
  「你就不會再被捲入是非,也不會再打架。如果可以持續下去,不久後的未來大家一定會認為『紺野孝巳已經改邪歸正了』。這樣一來,各大運動社團願意接受你的日子應該也不遠了。」
  「…………」
  「好了,趕快寫上名字吧。反正不加入,回去的路上也是一命嗚呼、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在經過人生中最謹慎的思考後,孝巳最後還是在入社申請書上填了姓名。
  雖然被有働瑠璃拉攏完全出乎意料,但仔細想想,她說的也不無道理。反正這樣下去也不會過什麼認真的高中生活。
  就到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為止吧。就到那個時候為止。這只是為了還她人情,以免後患無窮所下的決定。
  瑠璃一臉滿足地將入社申請書收到書包裡,邊哼著歌,邊走過來拍了下孝巳的肩。
  「以後也請多多指教囉,紺野同學。」
  「我可是萬般不願。」
  即使孝巳擺著一副臭臉回應,瑠璃依然毫不在意,堆著滿臉笑容說著「你又來了──」

  像平常結束社團活動一樣,瑠璃與孝巳一起離開教室、鎖上門。並用手指將門上寫著「除靈研究社」的告示紙膠帶部分壓了一下,避免掉落。
  下一秒,她似乎突然想起什麼,回頭看了孝巳。
  「啊,對了,我剛剛說之前有遇見小小田,還跟他小聊了幾句吧?」
  「嗯。」
  「我完全忘了,他說如果之後跟紺野同學變熟的話,麻煩我幫忙轉達一句話。雖然就只是一句話而已。」
  孝巳瞪大眼看著瑠璃,剛加入搞笑研究社的憂鬱徹底消散。
  小田切生前的口信。不是孝巳自己的臆測,而是確確實實來自小田切和人的留言。
  來自勁敵的最後訊息。
  「給我的一句話……」
  「嗯。那我要說囉?仔細地聽好。」
  孝巳重新面向瑠璃,調整站姿,聚精會神地傾聽接下來會出現的字句。
  原來如此,跟瑠璃說的一樣。孝巳會來到這裡可能真的是因果使然吧。要是沒有遇見有働瑠璃,自己就聽不到這段留言了。
  瑠璃小小地吸了口氣,自她口中傳出小田切最後的遺言──
  「盛開蘿莉蘿莉天國。」
  「…………」
  迸出的卻是讓人摸不著頭緒的名詞。
  「盛開蘿莉蘿莉天國。」
  瑠璃如機械般覆誦。孝巳停了一會兒,卻沒有等到後續,所以留言就只有這樣?
  「呃……」
  「我確實轉達給你囉。」
  「嗯……欸?」
  「依我猜測,他應該是說那個盛開蘿莉蘿莉天國差不多也該還我了吧?以上。」
  「這算哪門子的留言啦!」
  隨著一陣暈眩襲來,孝巳竭盡最後的力氣在漸漸灰暗的走廊上大吼。同時間,他也如雷擊般地突然想起自己的確跟小田切借過這麼一片DVD。
  「我一個字都沒說錯唷。這就是你永遠的勁敵、值得誇耀的對手、也是互相賞識的好友──小田切和人,留給紺野孝巳最後的訊息。」
  「別擺出一副跩樣!現在這種時候根本沒必要說DVD的事了吧!」
  小田切為什麼會叫這個惡魔轉達這種事?因為被認為Gay而惱怒嗎?還是這片DVD真的是他的珍藏?
  你該不會……真的是因為這個才變成幽靈出現吧?
  「沒想到你是蘿莉控呢。」
  「才、才不是……那個只是隨便借的而已……我才不喜……」
  瑠璃對著正語無倫次試圖解釋的孝巳抛了個彆扭的媚眼。
  「好,當作歡迎入社的禮物,我就喊你一聲『哥〜哥』吧。只有一次而已哦?」
  「不要!我、我才沒有那種興趣……」
  「準備好了嗎?把耳朵掏乾淨、腦袋清空、靠過來仔細聽好囉~」
  「不、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數分鐘後,孝巳飛也似的逃出學校。這是自意外以來第一次使盡全力奔跑。感覺好像被那個惡靈妹抓到不得了的把柄,他的心中充滿了不祥的預感。

  回家途中,孝巳在斑馬線上撿到了五十元硬幣。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4-6-1 23:13 编辑


  第二章 她的原由

  1

  距離紺野孝巳迫不得已參加『搞笑研究社』,已經過了五天。
  到不久前為止都只有有働瑠璃一個人的社團,每天卻都認真地進行社團活動。而且分明是連指導老師都沒有的地下社團,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學校還是有提供少額的社團活動費補助,感覺更加詭異。
  雖說是社團活動,事實上也沒有特別在做什麼。
  與孝巳來訪那天一樣,瑠璃總是拉長身子癱在桌上,漫不經心地看著漫才影片。偶爾開口也淨是丟些莫名其妙的話題為難孝巳。
  「紺野同學,期末考考得怎麼樣?」
  「……不要問。」
  「對了,那就用考試來打個謎掛(註13)吧。題目是考試,來。」(註13:原文為「なぞかけ」。一種日式歇後語遊戲,固定格式為「說到A就想到B,因為兩個都C」。)
  「為、為什麼我要做這種事!」
  「唉呀,快點快點。」
  「嘖……說、說到考試就會想到……上壘的跑者。」
  「共通點是?」
  「不要回來也沒關係。」
  「…………二十分。」
  「憑什麼!妳哪位啊!」
  「你真的是個棒球痴耶。身上該不會附著實況野球君(註14:知名棒球遊戲「實況野球」的招牌人物。二頭身的Q版人偶)吧?」
  「又不是真的有這個人!」
  就像這樣,孝巳每天都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明明就不是運動社團,為何必須把自己搞得如此疲累……實在太沒道理了。

  這天也與往常一樣,結束一整天的課程後,孝巳萬分不願意地準備移動。
  最近只要一到下課,孝巳就感到十分憂鬱。原本以狂暴小混混闖蕩的孝巳,現在已經變成放學也開心不起來的普通學生。
  (入社這幾天,根本找不到任何認真參與的理由嘛!)
  自事故發生後就沒有好好地活動過筋骨,可以的話孝巳希望放學後能去做復健或體能訓練。說不定之後會想要繼續運動生涯,現在得先把衰退的體力給練回來。
  但是,每當下定決心,瑠璃那如同日本人偶般淡然的臉龐就會瞬間浮現在腦海。
  據她本人所言,預知能力這件事好像只是隨口編的謊言罷了。可是,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只是玩笑話。再怎麼說,孝巳那天確實在回家路上撿到五十元,還走到警察局半威脅地要警察收下。
  孝巳想盡量避免冒犯她。畢竟有働瑠璃可是個靈力非比尋常,甚至還像領隊帶團一樣率領一堆怨靈的危險人物。
  (沒辦法,走吧。)
  他佇立在教室內反覆思索許久,但一直在這裡煩惱下去也只是妨礙值日生打掃而已。孝巳下定決心離開教室,卻在正要踏出門口時突然停下腳步。
  走廊上來往的學生絡繹不絕,看起來跟往常一樣熱鬧。要回家的、去社團活動的、站在旁邊聊天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今天期末考結束,大家都相當地放鬆,看見孝巳而嚇得發抖的人,與平常相比出乎意料的少。
  「…………」
  孝巳站在門前,目不轉睛地盯著走廊窗邊的一名少女。
  那是個留著長長麻花辮、膚色白皙的纖瘦少女。全身散發一股空靈的氛圍,說好聽是個資優生,但難聽一點就是毫不起眼的女生。臉上的雀斑讓她看起來更加樸素。
  「嘖……」
  看著直直望向教室內的少女,孝巳不禁咂舌。
  並不是介意她大剌剌地一直偷窺自己的教室,或是她身上那套沒見過的學生制服。
  而是因為少女半透明的身體,以及膝蓋以下完全消失在空中的雙腳。
  (又來了。)
  最近孝巳的身上產生一個相當棘手的變化:他開始偶爾會看見幽靈。
  分明在小田切那件事之前,完全沒有看過任何靈體。不知道是因為曾經跟靈體接觸過還是與瑠璃的互動增加,孝巳開始能感知、看見他們的存在。
  不論是電線杆的陰影處、公園的角落、來往的人群中……看得見後,才發現他們無所不在。每個人都掛著一張蒼白、陰鬱的臉,清一色沒有雙腳,有些跟小田切一樣一臉駭人,也有些人面無表情。
  由於一竅不通而去查資料後得知,那些表情相當嚇人的大概都是怨靈;就是被某人賦予了「怨恨」這種存在理由的死者,無論是被目擊者或是對他存有留戀、遺憾的人。站在那邊的少女又是被誰留在這個世上呢……
  (不行不行!)
  孝巳在此時回過神來,轉身把幽靈少女拋到後頭,踏上走廊。
  (就當作不知道。反正也沒人看見,不管她就好了。)
  如果靈體真的會接受他人擅自加諸在身上的意識,那孝巳更不能如此不謹慎地讓她被自己的想法影響。
  不理她終究是最好的辦法。只要她沒有任何危害,不關心、不理會就是最佳解決方式。這不僅是孝巳決定的幽靈方針,也是瑠璃給他的忠告。
  (可惡,遇見那個河童女之後就沒什麼好事。)
  孝巳邊在心裡嘟噥,邊在走廊上快步走著。對於這變得有些不便的生活,他內心不禁再次怨恨起有働瑠璃。
  ……就在經過隔壁教室前的瞬間。
  有人突然抓住孝巳的手臂。他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該不會被那個幽靈少女給盯上了吧……他戰戰兢兢地回頭一看──視線前方是一名活生生的女學生。
  那是個長直髮直逼腰間,以女性來說身高略高的成熟少女。雖然從胸前的徽章得知她只是個跟自己一樣大的一年級生,但她毫無缺點的白皙臉龐及散發出的不凡氣場都美得讓人窒息。沒有絲毫皺褶的夏季制服整齊地穿在身上,兩耳旁垂落的栗色長髮綴在豐滿的胸前,順著長腿的裙子也像是用尺量過似的,正好停在膝上五公分。
  「你是『搞笑研究社』的紺野孝巳同學吧?」
  眼前的美少女抓著孝巳的手腕問道。清晰悅耳的女聲聽起來相當堅定。
  「非常遺憾,就是我本人。」
  他點點頭,重新面向少女,確定自己沒有見過對方。孝巳對這個學校內竟然還有敢跟自己搭話的豪邁女性感到有些驚訝。
  「找我有什麼事?」
  「我是鴫原翠,你隔壁班的。」
  在說明自己的來意前,美少女先用完全看不出善意的語調報上自己的大名。可惜,看來不是什麼讓人興奮的好事。
  「隔壁班的找我有什麼事嗎?」
  「有働瑠璃。」
  鴫原翠丟出的一句話,讓孝巳瞬間倍感詫異地皺起眉,再次打量起眼前這名矮他半個頭的少女。
  那張臉就像個精美的西洋人偶,與日本人偶的瑠璃相比是另一種極端的美。當然,胸圍也算在內。
  「你為什麼會跟那種人搭在一起?」
  翠用幾近怒視的眼神抬頭看著孝已問。不,與其說問,這根本已經近乎責難。
  「你不知道有働瑠璃是什麼樣的人嗎?她身邊可是有多到數不清的……」
  「怨靈附在她身上嗎?這個我已經知道了。」
  孝巳打斷翠,無奈地嘆氣。原來如此,是那方面的人啊。
  確實,瑠璃那種不怕報應的處事方針,會四處樹敵也不稀奇。應該說,會有同伴才奇怪吧。當然,孝巳自己也不是瑠璃的同伴。
  「不過那種事怎樣都無所謂啦。我單純只是她打發時間的對象而已。不但一丁點靈感力都沒有,跟她待在一起身體也沒有因為惡靈的存在感到不舒服。雖然某種意義上我也是被壓得喘不過氣啦。」
  「沒有靈感力?少騙人了。」
  嘟著淡紅色的嬌豔嘴脣,翠忽然轉向後方。
  在她前方的數公尺處,留著麻花辮的幽靈少女一如往常地佇立在窗邊。
  「你看到她了對吧?」
  「她可不是隨隨便便就看得到的靈體,能看到她就不能算是普通人。你已經開始被那個有働瑠璃毒害了。」
  實在是讓人一點都笑不出來的指責。
  最近開始看得見幽靈果然是受到那位惡靈大富翁的影響。
  「妳認識有働?」
  問題並沒有獲得回應。孝巳毫不在意地接著丟出另一個問題。
  「既然妳也看得到那個幽靈,就表示妳也有相應的靈力吧?不幫她嗎?」
  靈力強的人可以將靈體上被不特定多數人決定的存在理由,強硬地用自己決定的理由蓋過。縱使不知道那個幽靈少女為何會待在這裡,只要是靈能力者,應該還是有辦法把她送回她該去的地方吧。

  「她是山根由香子,花小塚高中一年級。大約半個月前在自家公寓跳樓自殺。」
  若無其事說出幽靈身分的翠,讓孝巳不禁畏縮了起來。他望向幽靈少女,又迅速回頭看著翠。
  「妳知道那個幽靈的事?」
  「我已經都調查過了。不用你提醒,我原本就打算送她回去。」
  語畢,翠與孝巳正面相對,那格外嚴肅的眼神穿透孝巳。雙瞳中的張力足以媲美萬有引力,孝巳差點陷入被那雙眼睛吞噬的錯覺中。
  「所以,請你不要跟那個幽靈扯上關係。不只是你,也請你轉達給有働瑠璃。」
  當然,不用她說,孝巳自己也不想扯上關係。傳話這種程度的小事幫個忙倒是無所謂。
  「還有,也不要接近你們班的瀬戶川圭太同學。」
  「瀨戶川圭太?」
  雖然報了全名,但記憶中完全找不到任何對得上的臉孔。
  升上高中已經三個半月了,在教室裡沒有任何說話對象的孝巳,記得的班上同學還不到一半。孝巳對與班上如此疏離的自己再度感到沮喪。
  「山根由香子同學會出現在這裡,就是因為瀨戶川同學的關係。」
  「也就是說……」
  綁著麻花辮的幽靈,山根由香子恨著那個瀨戶川?不,是瀨戶川自己把這個意識強加在山根由香子的身上吧。
  「就這樣了。」無視於雙手盤在胸前低語的孝巳,翠單方面結束對話。
  「請你不要和山根與瀨戶川同學扯上關係。還有,最好盡快跟有働瑠璃斷絕來往。就拜託你了。」
  「喂、喂!等一下!」
  孝巳慌慌張張地準備追在離去的翠後面,但還沒踏出半步就停了下來。走廊的前方,三年級的武本京也正往這裡走過來。
  「等很久了嗎?」武本對翠舉起手,狀似親暱地搭話。接著抬手對孝巳示意後便轉身與翠一起離開。
  目送眨眼間離去的兩人,孝巳呆呆地愣在原地。
  (到底怎麼回事……)
  鴫原翠這個滿身謎團的女性,竟然是武本的女朋友?從剛剛的對話聽起來,她應該是對武本這種人相當不屑一顧的潔癖型女生才對。再說這樣的美少女配上那個專跟女人廝混的長毛金髮流氓,實在是太暴殄天物了。
  (話說回來,那個女的最後還是把麻花辮幽靈晾在那兒就回去了。)
  視線一轉,山根由香子仍舊盯著教室內,往來的學生們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
  這樣的對比讓她看起來更顯惆悵。
  「……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孝巳像是在跟自己對話似的低聲說著,心中卻籠罩一層烏雲,揮散不去。

  2

  從那天以來,山根由香子的幽靈頻繁地出現在走廊上。
  不對,或許她之前就一直在這裡了,只是那時沒有任何靈感力的孝巳跟其他學生一樣無從察覺她的存在吧。
  鴫原翠口中的瀨戶川,在班上也是號沒什麼存在感的人物。
  身高以高中生來說偏矮,是如紙片般弱不禁風的少年。膚色蒼白、相當懦弱,孝巳覺得他看起來也夠像個幽靈了。
  他總是混在一小群男女小團體裡,為了融入大家而拚命地看身旁的臉色,讓人感覺十分卑微。
  翠要孝巳轉達的話,當天就告訴了瑠璃。
  她一聽到鴫原翠的名字,靈巧地只皺起右半邊的臉,不悅地丟下一句:「不用她說,我才不會管呢。」
  「紺野同學,勸你不要跟那個女人扯上關係。鴫原翠這個人,可是一點搞笑品味都沒有的瑪希亞多(註15),太靠近她可是會凍死的喔。」(註15:遊戲《勇者鬥惡龍》中的冰魔法。)
  「妳們感情不好嗎?這是女性靈能力者間傳出的煙硝味嗎?」
  「哼,『靈媒女』這種稱號給翠就好了。我只要有『爆笑王』和『青鶴高中小姐』的稱號就夠了。」
  「這兩個是能同時並存的嗎!?」
  正如預料,有働瑠璃與鴫原翠雖然認識,但兩人似乎互相看不順眼。雙方看起來都是坐擁強大靈力的人,鴫原翠卻沒有傳出任何相關的流言。說到翠,知道的大概就是她的美貌在青鶴高中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和孝巳與瑠璃是不同類型的名人吧。
  看來她的真面目只有包含瑠璃的極少數人知道而已。

  距離鴫原翠那件事四天後的星期五放學後。
  孝巳躊躇苦惱了許久,終究還是跟瀨戶川圭太搭了話。
  自上次以來,完全看不出翠有任何要幫忙山根由香子成佛的動作。每天放學後都和武本一起迅速離校,與孤零零站在走廊的由香子一點接觸都沒有。
  雖然對她的行動感到疑惑是原因之一,但真要說起來,應該只是孝巳擔心瀨戶川而已。畢竟被怨靈纏身的苦惱,自己可是有切身之痛。
  「欸,瀨戶川。」
  「噫!」
  關起掃具櫃正要拿起書包走出教室的瀨戶川,隨著丟臉的叫聲全身誇張地顫了一下。可能是沒想到會被學校出名的不良少年搭話,他以極度不自然的動作緩慢又僵硬地回頭。
  「有、有……紺野同學找我有什麼事嗎?」
  「不必用敬語啦。」
  孝巳極盡全力擺出爽朗笑容,但瀨戶川仍是一臉蒼白。「不敢當!不敢當!」他邊說邊拚命搖著頭,聲音中充滿怯意。
  「不用怕,我不會打你啦,我可是一點攻擊性都沒有喔。」
  做出毫無說服力的宣告後,孝巳將畏懼不已的瀨戶川帶到教室後方。還不瞭解到底發生什麼事的他,僵著一臉快要哭出來的表情跟著孝巳。
  「呃,我……我身上沒有什麼錢……」
  「我沒有要恐嚇你啦,只是有點事想要問你。」
  默默感到有些受傷的孝巳澄清自己的意圖,接著指向教室外開門見山地問。
  「你是不是看得到那個?」
  「咦?」
  「是花小塚高中的山根由香子吧?她是跟著你嗎?」
  瀨戶川啞口無言,用分不清是驚訝還是緊張焦慮的眼神看向孝巳。下一秒,他的眼神開始上下左右飄移,遲疑著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看起來十分可疑。
  「紺、紺野同學,你怎麼會知道……」
  「啊,我沒什麼特別的意思。只是想說你跟山根由香子是不是有什麼關係而已。」
  「沒、沒什麼……」
  瀨戶川搖著頭:但他認識由香子已經一目了然。
  「如果不想說我也不勉強啦,反正你看起來也沒受到靈障影響的樣子。」
  「……」
  「嗯?難不成你正在被騷擾嗎?」
  就在孝巳盯著沉默不語的瀨戶川時,他的後腦突然發出了一聲清脆的聲響。他馬上回神,瞭解自己被人從背後巴了一掌後,瞪大眼睛回頭一看。
  瑠璃就站在眼前。
  連小孩都會嚇得停止哭泣的紺野孝巳竟然被她巴後腦勺!以瀨戶川為首,留在教室內的每個學生都陷入靜默。
  「紺野同學你在這摸什麼魚啊。」
  瀰漫一股緊張氣氛的教室裡,短髮妹噘起嘴說著。
  「也用不著打我吧……」孝巳摸摸頭做出薄弱的抗議。看到這個場面,原本提心吊膽的眾人一瞬間低聲細語起來。
  那個紺野孝巳被打竟然不打算報仇?怎麼會沒有打破對方的頭、折斷手腳、或是剖開肚子取出內臟、舔著潺潺流出的鲜血……每個人的眼神都訴說了他們內心的吃驚。
  「下課怎麼沒有直接過來社辦?這樣我很困擾耶。今後我們兩個可是要展開搭檔活動吶。」
  「那是在判我死刑吧。」
  「走,去社辦。不要擺那一臉罪犯樣了,快點跟過來。」
  「唉……妳為什麼每次都要多講那一句話。」
  沒辦法,瀨戶川只好再找機會跟他談了。畢竟現在整間教室內困惑及好奇的視線逼得孝巳只想快點離開。
  「紺野同學──」
  瀨戶川出乎意料地像自言自語般小聲開了口。
  「紺野同學……和有働同學認識嗎?」
  瀨戶川的視線穿越孝已,投向另一方的瑠璃。
  在學校裡,瑠璃確實是個跟孝巳不相上下的名人。但有名的是『除靈研究社』的瑠璃,而不是『搞笑研究社』。
  「嗯。呃,與其說是認識……」
  瑠璃無視於孝巳含糊不清地想要辯解,奮力點頭。
  「紺野同學是我的另一半。」
  「另、另一半?」瀨戶川一臉疑惑地歪著頭。這也難怪。
  「嗯。該做的事情他已經對我做了不下數百遍了。數也數不清呢。」(註16:此處瑠璃使用的動詞為突っ込む」,同時具有「吐槽」與「插入」兩種解讀。)
  教室內一陣混亂。大家心裡面如何解讀這段對話一點都不難想像。
  「喂!有働!這種讓人誤解的說明I」
  「他真的很喜歡做那種事呢,只要抓到空隙就絕不放過。有點激烈過頭,讓我覺得有些排斥。希望他可以再好好磨練一下技巧。」
  「是、是這樣啊……」
  瀨戶川一臉震驚地拋下一句「那麼我先走了」,便像逃出教室般地快速離開。
  「等一下!瀨戶川!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孝巳慌慌忙忙地想要解釋,但已經看不到瀨戶川的身影。他空虛地望著門口片刻後,終於無力地把手扶向身旁的桌子。
  「那小子……絕對誤會妳的意思了。」
  「看來是這樣沒錯呢。」
  一切都照著自己的劇本完美進行,瑠璃滿足地瞇著眼睛。孝巳憤怒地瞪向她。
  「妳到底想幹什麼!」
  「認知的不協調就是搞笑的王道。事實上我並沒有說謊,但他卻誤以為是別種意思——八成是往性方面解讀了吧。這場短劇以初次表演來說已經算可圈可點了。」
  「為什麼會突然開始演短劇!」
  孝巳的怒吼就像是信號般,還在教室內的同學一哄而散。想必是因為看到凶惡的流氓大聲吼叫而本能迴避吧。
  看著空無一人的教室,孝巳感到十分絕望。他沮喪地邁開蹣跚的步伐。瑠璃則是一臉不在意,踏著輕快的碎步跟在後面。
  又把大家嚇跑了。
  我不是為了向他們證明自己已經改邪歸正才加入『搞笑研究社』的嗎?卻在教室裡如此暴跳如雷,風評一定會一敗塗地。而且主因還是瑠璃,更讓人一點都笑不出來!當初入社的決定完全達到反效果。
  走出教室,走廊上已經不見幽靈山根由香子的蹤影。
  十之八九是跟著瀨戶川走了吧。孝巳不經意地想,不禁脫口詢問瑠璃:
  「欸,有働。妳走過來的時候那邊有幽靈嗎?」
  「有啊。」
  之前有跟瑠璃提過山根由香子。畢竟為了轉達鴫原翠的忠告,勢必得跟她說明來龍去脈。
  「這麼說來,她不見了呢。是從瀨戶川同學回家之後才不見的吧?」
  「瀨戸川果然……」
  「嗯。他被跟了唷!」
  「不要講得好像是什麼喜事一樣!那她果然是……怨靈嗎?」
  「我對幽靈的事沒興趣。」
  瑠璃漠不關心地回答後,突然跳到孝巳前方。
  她把雙手交叉在腰後,滿臉微笑地抬頭看著孝巳。他直覺接下來瑠璃要說的一定不是什麼好事。
  「不說這個了,我有好消息要報告喔。」
  「真不想聽。」
  「為什麼?」
  「想也知道是天大的壞消息。」
  「不不不,這可是確確實實的好消息喔。聽好了──」
  瑠璃刻意地清了清喉嚨,又像壞蛋般呵呵笑了出來。
  「紺野同學,星期日你一定要空下來喔。」
  「啊?」
  「絕對不能缺席。不管是告別式還是出庭日通通都要取消。」
  「妳、妳在說什麼啊?」
  面對有些畏縮的孝巳,瑠璃再度咳了一聲。實在是有夠老套。
  「這個星期日是我們的首次登臺。」
  ……什麼?
  「雖然加上今天只剩下兩天,但只要我們加緊準備一定有辦法。要好好加油。」
  ……啥?
  「公演的地點是位在青鶴町三丁目的養老院,我們讓全部的人笑到升天吧!」
  「妳是沒分寸大賽的冠軍嗎!」
  孝巳已經顧不了周遭人群,激動得情緒爆發。
  「什麼啊!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妳為什麼擅自接起CASE啊!」
  「被這種最最最基本的活動嚇倒怎行?養老院也還不錯吧,怎麼可以挑對象和地點呢?」
  「不要一本正經地說這種蠻橫無理的事!而且妳這傢伙不是一點志工意願都沒有嗎!」
  「這跟慈善無關,是興趣。一個可以付諸實行的舞臺對我們而言助益極大,雖然沒有收入但一定會有收穫。你就別計較那麼多了。」
  回過神來,孝巳已經按著眉間,靠著牆壁不停地喘著氣。不僅全身使不上力,頭痛及暈眩的程度也非比尋常。
  「短劇對老人來說太難理解了,我覺得漫才會是不錯的選擇。」
  被瑠璃拉著手,孝巳自己也像個老人一樣搖搖晃晃地踏出步伐。瀨戶川的事已經被遠遠拋到腦後。
  「參雜流行時事的元素不是好主意,但另一方面,話題也不能過於巴結或迎合觀眾。我們就以膾炙人口的話題為中心,再加上不損我們風格的一搭一唱……」
  現在的孝巳已經不想管淘淘不絕的瑠璃到底在說些什麼了。完全不懂「我們的風格」到底是什麼東西,也一點都不想知道。
  (我到底在幹麼啊……)
  原本是棒球少年的自己變得淒慘落魄,不但有了陰陽眼,現在還要搞漫才……這樣下去小田切的幽靈肯定會再次現身。
  他一定又會說「你這小子難不成是笨蛋?」吧。
  一如往常,走廊上的人群隨著兩位名人前進而紛紛左右散開。
  從兩旁不停刺來充滿畏懼的視線。
  管他的!既然這樣,世界還是快點毀滅算了。
  孝巳在持續不止的微微頭痛襲擊下,認真地如此覺得。

  3

  「大家好!我們是青鶴高中的『搞笑研究社』,今天剛好經過貴寶地,就請大家來欣賞我們的漫才表演。」
  「原本就是為了這個才來的吧?」
  「話說回來,這裡漂亮的人真的很多呢。老婆婆們每個都像女演員一樣美。」
  「不需要用這種小手段討人歡心吧?不是才說好不巴結人家嗎?」
  「但是,紺野同學你自己看看,大家看起來都好年輕又好有型……現在開始就叫這裡的老婆婆們Lady Baba(註17:「老太婆」的讀音為Baba)好了。」
  「想被趕出去嗎?」
  「唉呀,先不說這個了。如各位所見,今天可是星期天喔。」
  「對耶,難得的星期天我們到底在這裡做什麼……」
  「我說紺野同學,星期天你會想到什麼呢?」
  「啊?突然問我也……」
  「說到星期天不就會想到那個嗎?大家知道我在說什麼吧?來,坐在那邊的老爺爺,對啦就你。」
  「太沒禮貌了吧!」
  「正確答案!提到星期天就會想到傍晚的那個長青節目!」
  「妳有在聽嗎!他根本什麼都還沒講啊!」
  「說到星期天的傍晚,果然就會想到『Smile Point(註18)』呢。」(註18:指日本播出超過四十七年的老牌综藝節目「笑点」。)
  「為什麼是英文啊!」
  「準時收看那個節目的大喜利(註19),已經可以說是日本的國民義務了呢。」(註19:一種類似腦筋急轉彎或機智問答的表演形式。出題者出題後,各答題者要依照題目想出有趣的答案。在「笑点」中的大喜利,回答得好的人會獲得一張座墊(該節目的計分方式)。)
  「哪有這回事,那種東西不是每周的內容都差不多嗎?」
  「……你說什麼?」
  「我說,它每周都在做差不多的內容。」
  「山田(註20)!把這傢伙的五臟六腑全部挖出來賣掉!」(註20:山田隆夫。「笑点」内負責遞座墊的人,出場時的開場白為「我是帶來座墊與幸福的山田隆夫。」)
  「山田根本不在好嗎!而且他又不是黑道!」
  「紺野同學,你狂妄的發言我無法充耳不聞。你是在小看那六位賢者(註21)嗎?」(註21:「笑点」中演出大喜利的六名固定班底(不包含主持人以及遞座墊的山田)。)
  「管他賢者還是廢柴,那都是照劇本演的吧?」
  「你說什麼……你這樣也算是我的搭檔嗎?像你這種傢伙又知道小遊三(註22)的什麼了?」(註22:三遊亭小遊三。「笑点」的固定班底之一,自稱「水色和服的伊達男」,以美男子風格為表演主軸。)
  「為什麼要特別提小遊三!反正又不知道名字,叫他藍色和服的人就好了吧?」
  「不知道的話就讓我來告訴你吧。他的靈機一動和創造力可是到達神的領域呢。那能夠分別想出嘲諷觀眾的黃腔、沒分寸段子和正統派回答的頭腦,簡直可比臥龍鳳雛。身為所有答題者的先鋒,他從舞臺右側出現的颯爽英姿宛若宙斯,實在是搞笑界的天之驕子、藍色巨星(註23)、Blue Justice(註24)……小遊三就是這種人物。」(註23:《機動戰士鋼彈》内反派「蘭巴拉爾」的別名,曾讓主角陷入苦戰。)(註24:日本職業摔角手「永田裕志」的別名。曾兩度獲得IWGP重量級冠軍,十度衛冕成功亦為史上第二多。)
  「妳是小遊三的誰啊!」
  「你如果也每個禮拜都用高畫質藍光錄下節目好好研究就好了。他們的回答不管哪一個都是傑作呢。」
  「粉紅色和服的人也是嗎?」
  「不用在意他啦。」
  「為什麼!那紫色和服的人呢?」
  「也不用在意他啦。」
  「其他顏色的人呢!」
  「叫他們彩色的人就好了吧?比起他們,小遊三才是重點。他真的是才華洋溢……」
  「妳根本只是小遊三控而已吧!」

  這種讓人完全提不起信心的段子,竟然奇蹟似的受到老人們的好評。
  前一天在社辦通宵,想出來的卻是滿滿的小遊三……之後的對話也瘋狂地繞著小遊三打轉。
  順帶一提,孝巳在討論這次的段子前並不知道三遊亭小遊三這號人物,不曉得當他得知自己對這位高權重的落語家(註25:表演落語的人。落語為日本傳統表演藝術,類似中國單口相聲,對服飾、音樂等皆有所講究)如此不敬會做何感想。
  「呵呵呵,非常完美呢。」
  從養老院返家的路上。
  瑠璃心情極佳地哼著歌,從剛剛開始就一直自吹自擂個沒完。她在孝巳身旁跳著愉悅的步伐,使得頭上的河童髮夾大幅地上下晃動。
  「雖然有點走一步算一步,但押在小遊三身上果然是正確的選擇。」
  「我先聲明,那種爛段子會受歡迎可不是我們有實力或是小遊三保佑,單純只是因為那群爺爺奶奶們人很好而已。」
  「自滿確實是大忌。不過以初次登臺來說,那樣的表現已經及格了。真不愧是我看上的搭檔呢。」
  總是板著臉的瑠璃如今笑容滿面,令孝巳吃了一驚、答不出半句話。雖然很不想承認,但這傢伙笑起來真是出乎意料地可愛。她與成熟美的鴫原翠不同,全身散發出迷人的純真魅力。
  不過,她的讚賞卻只讓人覺得五味雜陳。
  孝巳一點都沒有踏入搞笑圈的打算,也沒有自信可以毫不畏懼地生活在幽靈環伺的世界。自己與由「搞笑」和「怨靈」這兩大要素組成的瑠璃是兩個截然不同世界的人。
  「……有働,妳的靈力比其他人還要強吧?」
  不知道是否因為心情正好,瑠璃坦率地點頭「嗯」了一聲。
  「所以妳才強迫那十幾個靈體詛咒自……附在自己身上?」
  「他們已經被灌注許多不同的意識了,我可是在幫他們指點迷津呢。」
  「那為什麼是『怨恨』?」
  這是孝巳一直以來抱持的疑問。
  有什麼讓靈體怨恨自己的必要嗎?要利用的話,找類似守護靈的東西就好了,不一定要用危險的惡靈吧?要一個一個幫他們決定存在理由,對瑠璃來說不是也很麻煩?
  「你想說的事我瞭解。我會這樣做的理由很簡單。」
  瑠璃一派輕鬆地回答後,抬頭看著被夕陽漸漸染紅的天空。
  不知不覺已經傍晚了。下午兩點的漫才表演後,兩人留下來和老人們閒話家常,結果也待了一段不短的時間。
  「守護靈的確是保護宿主的存在,這麼做的人也不少。雖然這不是泛泛之輩能做到的事。」
  「難道妳沒有辦法操控守護靈嗎?」
  「可以。」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這樣做就好?相較之下,守護靈一定比怨靈好吧?」
  瑠璃聽了,將雙手交叉在胸前,左右扭動著脖子小聲地碎念。她的鼻子像小狗一樣微微抽動。
  「守護靈沒有辦法掛很多個在身上,光是刻意讓對方附身就是個大工程了。雖然也有可以一次掌握兩個守護靈的奇葩,但那是少數中的少數。這不是靠修行就可以達到的境界,而是由先天的資質及血統決定的。」
  「就是與生倶來的才能吧。」
  「沒有能力的人想讓超過一個的靈體附在身上就只有這條路。如果是怨靈,想附多少在身上都行。我可是重視量勝於質的人。」
  也就是說,守護靈與怨靈的差別就像是為了驅趕老鼠而「設置捕鼠籠」或「養貓」吧。差別在於「使用」及「利用」。
  「對妳來說,靈體就是護身用,跟生活實用小物同等級的東西嗎……」
  「算是吧。有利用價值就拿來用,沒有用的就不管他。算是資源回收的延伸概念囉。」
  邏輯上的確是可以理解,但──
  「我還是無法接受。實在不想認同妳這種想法。」
  靈體可是那些曾活著的人們殘留的碎片。
  其他人擅自撿來有效利用,這樣真的好嗎?對這一點感覺都沒有的瑠璃,果然欠缺什麼身為人類應該要有的東西吧?
  「真是意外。又不是侵占別人的錢或貴重物品,難道你是在遊戲裡找到道具,會因為那不是你的就不撿的人嗎?」
  不是這樣。並不是所有權這種法律面的問題,而是要由道德面、人道一點的角度去看才對。死者的靈魂不應該跟物品相提並論。
  「沒關係啦,反正在我身上的那些靈體原本就是怨靈,放著不管不知道會興風作浪到什麼地步呢。我把它們都攬到自己身上,也是預防他們在外面做亂。硬要說的話,我應該是聖女不是惡女。」
  「雖然妳這麼說也沒錯……」
  「再說,你經過小田切的事之後應該瞭解;基本上,靈體由那些加諸意識在他身上的人來解放才是最好的,其他人就算編造別的理由,終究都是謊言,只是自我安慰而已。我才不做那種事呢。」
  孝巳雖然認為這些都是歪理,卻想不出任何可以反駁的詞句。
  「我先聲明,要是在我身上的靈魂遇到把他們留在世上的人,我可是會好好地還回去喔。如果他們希望,我也可以像幫紺野同學一樣,協助那些靈體成佛。」
  雖然只是順手幫忙,但看來她似乎還有點良知。孝巳稍稍放心了。
  「到時候我會酌收費用,空位就另外再補新的怨靈進來就好。」
  感到放心的自己真是太傻了。

  4

  之後,兩人一起在街上漫步,不知不覺車站已經近在眼前。
  瑠璃似乎已經對幽靈的話題感到厭煩,一路上不斷提起表演成功的喜悅。「下次就到監獄辦關懷表演好了」她興奮得不停說著,孝巳則是適時附和。要是她在幽靈這方面也有這種服務精神就好了。
  「我要搭電車,紺野同學你呢?」
  瑠璃在接近火車站對面的十字路口時問道。
  她從剛剛開始就時不時地看手錶。問她是不是待會有什麼事,得到的答案讓人完全可以理解,甚至感到有些悲傷──這傢伙想趕在那個長青節目開始前回到家。
  「我騎腳踏車,停在車站前面。」
  「讓街頭巷尾聞風喪膽的流氓竟然騎腳踏車?弄臺哈雷或凱旋吧?」
  「才沒那種閒錢呢,而且我又不是混混。我想騎腳踏車重新鍛鍊荒廢的下半身。」
  「既然想鍛鍊,在腳踏車上面掛鉛不就好了?」
  「這樣速度不就跟走路差不多了嗎?」
  「那穿鐵鎧甲好了。」
  「畫面詭異到有剩。」
  「扛著腳踏車走呢?」
  「本末倒置了吧!」
  「就這樣繞日本一圈呢?」
  「不可能回得來吧!」
  「所以才叫你騎哈雷啊……」
  「妳到底想要我怎樣啦!」
  像往常一樣全力吐槽後,瑠璃愉快地哈哈大笑。就是因為如此,這傢伙才會這麼得意忘形。
  兩人排在路口等紅綠燈的人群後方,燈號還沒有要變換的徵兆。前方三線車道上各式各樣的車輛絡繹不絕地駛過。
  「總之今天就解散吧。以後絕對不准再擅自亂接表演了,聽到沒?不管是養老院還是監獄都一樣。」
  「又不會少塊肉。」
  「我的腦細胞可是確確實實地減少了!」
  前方人群因為孝巳過大的音量而回頭,在眾人充滿質疑的眼神注視下,他不得不封口。可惡,吐槽好像已經慢慢變成習慣了。
  就在他氣憤地轉向正面時──
  孝巳突然發現前方有個相當眼熟的人影。
  「咦?」
  正是瀨戶川圭太,他獨自站在人群的最前方等著綠燈。看起來似乎是一個人的樣子。
  (瀨戶川……)
  因為漫才表演而不小心忘了,他身上還跟著山根由香子的幽靈。
  腦中浮現詢問他是否受到靈障影響時,那低頭沉默的身影。為什麼瀨戶川一語不發?難道他真的被由香子騒擾?
  孝巳看向旁邊的瑠璃,她還是一樣不停地盯著手錶。身材嬌小的她可能沒看到瀨戶川吧。
  (雖然鴫原說了不要插手……)
  鴫原翠目前看起來也沒有任何行動,當初還大言不慚地說「不用你提醒,我原本就打算把她送回去。」到底在做何打算?
  如果瀨戶川正為靈障所苦,那更應該盡快行動才對,不能再這樣拖下去了……就在孝巳滿腦子都在思考這些東西的時候──
  前方的人影一晃。
  瀨戶川像在夢遊似的向前踏出腳步。燈號還沒變成綠燈,路上車輛也川流不息地來來往往。
  心中充滿了不祥的預感。回過神來孝巳已經擠開人群,慌忙地朝瀨戶川趕去。
  (那小子該不會……)
  右方有一輛大卡車正急速逼近。
  瀨戶川完全沒有往那裡看,搖搖晃晃地又向前踏了一步。他已經將半個身軀暴露在車道上了。
  「瀨戶川!」
  孝巳大叫一聲,在瀨戶川要踏出第三步時抓住他的後領,把他拉了回來。下一秒,卡車伴隨著激烈的喇叭聲猛然駛過眼前。
  「……呃……咦?」
  瀨戶川愣愣地站著,還無法領會發生了什麼事。孝巳顧不了周圍的視線大發雷霆。
  「找死啊!你這混帳!」
  「紺、紺野、同學……?」
  「你這傢伙知道被這種大型車撞飛到底有多痛嗎!」
  孝巳揪著他的前襟,硬是把他拉了起來。
  「好歹也是過來人呢。」不知不覺中,瑠璃已經來到他們後方挖苦孝巳。孝巳充耳不聞,捶了瀨戶川一下。瀨戶川呀的發出一聲丟臉的叫聲。
  「瀨戶川,你是不是被跟了?」
  「……」
  「山根由香子剛剛對你做了什麼嗎?」
  即使孝巳沒有看到她,這個可能性仍然非常地高。
  孝巳並不能看見所有的靈體。附在瑠璃身上的十幾個怨靈他一次也沒看過。更何況鴫原翠說過,山根由香子是那種「並非隨隨便便就看得到的靈體」。
  號誌變成了綠燈,原本在旁圍觀的行人整齊地跨出腳步。雖然在場的人都被這齣救援劇嚇了一跳,但瀨戶川最後也平安無事,大家便踏上各自的路途。
  孝巳依然抓著瀨戶川,盯著他的臉不放。都到了這個地步,不可能扔下他不管──下定決心的孝巳靜靜地等瀨戶川回答。
  ……躊躇許久後,瀨戶川終於鬆口。
  「由香子恨我。」
  他一臉慘白,惴惴不安地往上看孝巳與瑠璃。
  「沒關係,這是一定的。畢竟我……盡做些讓她怨恨的事。」
  孝巳皺著眉,像在尋求意見似的將雙眼飄向瑠璃。
  她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又快速看了手錶一眼。明顯地比先前更加坐立難安。
  孝巳只好重新面向瀨戶川,接著說:
  「什麼意思?山根由香子的死跟你有關嗎?」
  瀨戶川再度陷入沉默。看來不管再怎麼問也不會有任何進展。
  沒多久,行人的綠燈開始閃爍。「那麼我先走了!」瑠璃慌慌張張地舉手示意,跑了起來。
  「欸、欸!有働!等一下!」
  「不快點就來不及了,我要趕去跟小遊三報告這次的勝利!」
  她在馬路中央稍稍回頭,再次揮了下手。
  「那這小子要怎麼辦!?好好聽他說……」
  「沒有聽的價值啦,交給翠那種人解決就好了。就醬啦!」
  瑠璃像是故意地用關西腔丟下這句話後搖著裙襬離去。輕快跑著的嬌小背影轉瞬間就消失在人海中。
  紅綠燈再次變換信號,停止的車輛開始前進。現場只剩下校內首屈一指的不良少年和孱弱男。
  孝巳束手無策,只能傻傻站在意志消沉的瀨戶川前面搔著頭。

  「我和由香子是國中二年級時開始交往的。」
  之後孝巳與瀨戶川前往車站前的廣場,在角落的小噴水池邊坐下。如果瀨戶川就這樣一直保持緘默,孝巳也只能作罷,但他似乎終於願意鬆口了。
  「我們都是圖書股長,她又跟我一樣不怎麼引人注目,所以兩個人很合得來。」
  孝巳「哦〜」地回應一聲,邊將手中的罐裝咖啡(當然是自己掏錢的)一飮而盡。出現在學校走廊上的山根由香子的確給人這種印象。
  「不過我們最後還是分手了,就在升上高中後沒多久。」
  瀨戶川原本就相當陰沉的聲調又更加陰鬱了。仔細一看,垂頭喪氣的那顆蘑菇頭有微微染過。這大概是甚少主張自我的他,用盡全力的時尚表現吧。
  「由香子跳樓是上個月的事,大概在六月中旬的時候。」
  六月。真是諷剌,那跟小田切的死差不多時間。
  「我們分手是在開學後不久的四月中旬前後。」
  也就是說,山根由香子是在與瀨戶川分手的兩個月後自殺。
  是在苦惱下一時迷惘造成的結果嗎?還是這兩個月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雖然我沒有打算過於干涉這件事……不過為什麼你們會分手?」
  「是被搶走了。不得不分手。」
  「欸?」
  「他說,要是不跟由香子分手就等著被打得半死不活吧,每天都會給你好看。」
  ……話題開始往奇妙的方向發展。所以一切都是因為喜歡上由香子的第三者介入嗎?
  「他說他對由香子一見鍾情,像我這種人根本配不上她……」
  「什麼跟什麼?結果你就因為害怕而跟她分手了嗎?」
  瀨戶川沉默以對,看似默認了。孝巳不禁又想捶他一拳。雖說本來就覺得他是個膽小的人,可是沒想到竟然懦弱到這種地步。
  他忍受著孝已銳利的視線,努力發出聲音:
  「我把由香子交出去、夾著尾巴逃走了。之後由香子就成為他的……武本學長的女朋友了。」
  「武本?」
  突然出現耳熟的名字,孝巳不禁轉過身來。
  「該不會是我們學校三年級的那個武本吧?」
  瀨戶川微弱地點頭。
  「一開始我也有努力捍衛,但是跟他預告的一樣,每天都被打得鼻青臉腫……就在我透漏出受不了的第二天,由香子跑去找武本學長……變成武本學長的人了。」
  雖然不知道是在哪裡遇見,總之武本第一眼看到由香子後,就跑來威脅她的男友瀨戶川。最後如他所願搶走由香子。
  「從那之後就完全聯絡不上由香子,不管打電話或傳訊息都沒有回應。她死後,我從她朋友那裡得知她……懷孕了。」
  「那混帳……」孝巳不自覺地低聲罵著。
  那個只會玩弄女人的金長毛,現在也常跟不同女生出雙入對,最近更是與鴫原翠關係匪淺……開學那天果真該把他打到站不起來才對。
  「我知道由香子的幽靈一直跟著我,我也知道她一定很恨我。我背叛了她,她恨我也是應該的。」
  罪惡感以及內疚。正因為瀨戶川充滿這些情緒,由香子才會被留在這裡。接著又灌輸她負面的情緒,讓她變成怨靈。
  (可惡,怎麼會這樣……)
  果真如瑠璃與翠所說不應該干涉這件事。可是既然已經知道,那也沒辦法。
  依目前的情況來看,山根由香子幾乎沒有獲得解脫的可能。痛恨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團亂的武本還說得過去,但她還被迫詛咒深愛的瀨戶川,而且還是因為瀨戶川本人的意思。
  「瀨戶川,雖然這不是我該多嘴的事情。」
  經過長時間的沉默後,孝巳以嚴肅的口吻說。
  「你覺得寧願犠牲自己也要幫你的山根會恨你嗎?都這種時候了她還會恨你?」
  瀨戶川沉默以對。
  「如果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那就算把武本揍到不成人形也無所謂。但是報仇並不能改變什麼。老實說,我現在也跟你一樣不爽。」
  看到孝巳將左手中的鐵罐握得扭曲變形,瀨戶川小聲地發出一聲驚叫。雖然不是慣用手,但他從當投手以來一直不厭其煩地訓練握力,這點事根本不算什麼。
  「你現在還在折磨山根由香子,這是我最看不過去的地方。」
  「咦……」
  「再這樣下去,你搞不好真的會被她殺掉。雖然你說得一副已經做好覺悟的樣子,可是我……不想讓山根做出這種事。」
  起身抬頭望向天空,夕陽已經完全沒入建築的另一端了。頭上開始冒出閃爍的星光。
  好友的臉龐在孝巳心中徘徊。那曾被他一廂情願的內疚之情化成怨靈的小田切的臉龐。
  「她本人一定也不希望事情變成這樣。」

  5

  經過狼狽的周末,孝巳感覺一點都沒有放到假。像星期五過後緊接著又迎來星期一。
  學校裡的瀨戶川一如往常,臉上掛著笑容討好大家,死命地加入小團體的談話中。
  他將身上的臨頭大難拋諸腦後,如此執著於平凡的日常生活,可能也是為了忘記山根由香子和武本的事吧。試圖擺脫痛苦的過去,費盡心思地展開新生活。那副姿態縱然可笑,卻也相當令人感動。
  (可是,只要山根由香子一直跟著瀨戶川,他就不可能徹底抛開過去。)
  放學後,孝巳速速離開,前往『搞笑研究社』的社辦。
  今天,綁著麻花辮的幽靈少女也在走廊上靜靜地窺探教室。

  孝巳將昨天與瀨戶川的對話試著向瑠璃坦白。不出所料,她只是興趣缺缺地撐著兩腳椅,邊搖邊「哈啊〜」地打了呵欠。今天那頭柔順的黑短髮上也夾了河童髮夾。
  唯一做出反應,只有在聽到山根由香子自殺時帶有身孕的時候。她一雙杏眼看向孝巳並確認:「這確定是真的嗎?」
  「嗯,這大概就是壓垮山根的最後一根稻草。真是殘酷。」
  「簡直就是八點檔呢。」
  由於山根由香子沒有留下任何類似遺書的東西,她的自殺就被大家以一時衝動下了結論。
  瀨戶川因為怕被報復,直到最後都沒有抖出武本。雖然對他的軟弱感到十分氣憤,但不能否認也有由香子不想讓人知道她懷了武本的小孩這個可能性,而瀨戶川只是理解這點所以閉口不提……雖然這是極其好意的解讀。
  「話說回來,紺野同學你不但漂亮地無視我的忠告,還一頭栽進去了呢。」
  「妳在說啥啦?」孝巳粗魯地回應瑠璃那帶著責難的視線。
  「當然是在說那個八點檔的事啊。這樣我很困擾呢,你只需要栽進我的世界吐槽就好了。(註26:前句原文「首を突っ込む」意指深入探究,此處的「突っ込む」則為吐槽之意)」
  唉,這也是可想而知的反應,她不想有所牽扯早就在預料中。
  雖然如此,要是想為山根由香子做些什麼,就只能借助這個傢伙的力量。在鴫原翠無法期待的情況下,身邊能拜託的就只剩瑠璃一個人了。
  「欸有働,妳不能做些什麼嗎?」
  「什麼?」
  「幫幫瀨戶川……不對,應該說是幫幫山根由香子。」
  「我可以理解你在這件事上看到自己和小田切的影子,加上那個叫山根由香子的女生確實很可憐。但是,她都已經是不在世上的人了,你對她的同情就跟同情燒肉店裡面那些牛沒什麼兩樣。」
  竟然被拿來與牛肉相比。
  孝巳不悅地皺著眉,忿忿念著:
  「嘖,果然跟鴫原說的一樣,最好早點跟妳斷絕來往。」
  一瞬間,瑠璃的眼睛抽動了一下。看來是聽到翠的名字起了反應吧。
  「就像妳說的,我看到瀨戶川那小子就像看到不久前的我。他跟我一樣,因為內疚和罪惡感而讓山根由香子變成了怨靈。武本那傢伙當然是不可原諒,可是對山根來說瀨戶川也是加害者。」
  「我先聲明,瀨戶川的情況跟你不一樣。紺野同學和小田切同學兩個人都是單細胞的笨蛋,但是瀨戶川同學可是牽扯到第三者的複雜男女關係。事件的本質完全不一樣。」
  似乎是被剛剛的話激到,瑠璃的發言語中帶刺。
  「哼〜妳自己也跟戀愛八竿子搆不著關係吧。」
  總之先把話題從自己身上帶開,用揶揄的語氣回嘴。結果──
  「真是失禮,特別的來往對象這種東西,我可是也有呢。」
  ……瑠璃的回答實在是太出乎意料,以至於孝巳差點聽漏。
  「……妳有?」
  「我有。」
  「……」
  「我有。」
  「騙、騙人!」
  孝巳臉色大變,猛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風從窗戶徐徐吹來,瑠璃背著風哼哼地笑了一聲,用食指作勢推了下不存在的眼鏡。
  「騙你什麼?就是大家說的會去約會、一起泡澡和一起睡覺的對象沒錯吧?」
  「妳、妳有這種對象嗎!?」
  「有啊。雖然那些最近都很久沒做了。」
  孝巳面對得意地挺著小小胸脯的瑠璃,不禁潰坐在地。回神後發現自己已經全身無力地趴倒在地上。之前在全國大賽決賽上被打出逆轉全壘打時也沒有這麼沮喪。
  騙人,我才不會相信。這傢伙可是滿身都是怨靈耶?跟這個傢伙上床,不就等於和日本兵與連續殺人魔上床嗎?沒錯吧?嗯?不是嗎?
  努力地調整呼吸,孝巳倚靠著長桌好不容易站了起來。
  「……不、不不不。我可不會上當。反正八成是爸爸或兄弟姊妹吧,沒錯吧?」
  「我沒有兄弟姊妹,爸爸也已經過世了。而且也沒有人會說家人是特別的來往對象吧?我的意思確實是交往對象。」
  「真的……假的……」
  這種古里古怪的小遊三狂熱分子竟然都有對象,我呢?一想到自己……
  一股龐大的焦躁感流竄全身。我到底目前為止都在做什麼?就在我因為盛開蘿莉蘿莉天國滿心歡喜的時候,瑠璃、瀨戶川、武本、山根由香子……周圍的每一個人都早已邁向成人之路了。是這麼回事嗎?
  「有什麼好震驚的?我有這種對象這麼不妙嗎?該不會,你是為了跟我上床才接近我的吧?」
  「不、不要突然丟出這種豪速球!怎麼可能!」
  「既然如此就不要那麼坐立難安,簡直就像假髮被狂風吹走的小比類卷老師。」
  「不要用這麼殘酷的譬喻!」
  雖然擠出力氣吐槽,但精神上還是受到莫大的打擊。知道她「有男朋友」之後,一股言語無法形容的敬畏開始在心中萌芽。
  或許這傢伙能這麼輕鬆地講些色情的段子,也是因為有這種經驗做後盾吧?分明外表跟座敷童子沒兩樣,卻在邁向大人的路上遙遙領先我了嗎?
  可惡,我也想交女朋友。
  死命地瀏覽所有記憶,找尋任何青梅竹馬或是乾妹妹的蹤跡,結果徒勞無功。
  「不用擔心,只不過是女朋友,過不了多久你也會交到。」
  「真、真的嗎?」
  「要不然幫你介紹也是可以,一個叫做瑪莉的。」
  對現在的孝巳來說,即使是根稻草他也會緊抓不放。於是他向前探出身子。
  「瑪、瑪莉嗎?名字也太可愛了吧。」
  「嗯,雖然不太愛說話,但她真的很不錯。是在阿寒湖買的土產……」
  「那不是MARIMO(註27:毬藻。在北海道阿寒湖發現的淡水性綠藻球狀集合體,外表看起來就像綠色的毛線球)嗎!」
  「身上的毛也有點多。」
  「因為是MARIMO吧!」
  「也不太會動。」
  「就說因為是MARIMO了!」
  「是特別天然紀念物。」
  「除了MARIMO還能是什麼!」
  「吃了蘑菇會變大。」
  「那是瑪利歐!我上當了嗎!?」
  看著太陽穴附近爆出青筋大喊的孝巳,瑠璃把手遮著嘴巴「嘻嘻嘻」地笑了出來。果然最好盡早跟這傢伙斷絕來往。
  孝巳像快昏倒似的坐在椅子上,上半身往桌上一攤。
  「和妳說話消耗的卡路里真是普通的三倍……」
  「不要發牢騷,這可是你的工作呢。」
  瑠璃冷冷地一笑置之,往角落的冰箱走去。
  就在她向冰箱門伸出手的瞬間,突然「啪!」一聲,巨大的破裂聲響遍整間教室。
  「怎、怎麼了?」
  孝巳大吃一驚起身詢問,瑠璃卻一臉無所謂地打開冰箱,「不用在意。」她如是說,並從冰箱裡拿出兩罐飲料,將其中一罐丟給孝巳。
  「常有的事。有人想要搶先襲擊,被其他成員阻止了。」
  ……有働瑠璃的身上有多達十數個怨靈。
  要是其中任何一個想要攻擊她,其他的怨靈都會加以阻止。只要怨靈們沒有同心協力的概念一天,他們就只會互相妨礙,最終瑠璃身上什麼也不會發生……雖然道理上可以瞭解,但果然還是不近情理的亂來舉動。
  「妳從什麼時候開始把怨靈帶在身上啊?」
  孝巳邊開著罐子,再次開啟這個話題。氣泡飲料滋潤著他略微疼痛的喉嚨。
  「從小六開始。在那之前我可一直是個惹人憐愛的美少女呢,不過我現在也是個美少女啦。」
  實在是太累了,決定忽略後面這段話。
  「以前還不像現在可以完美地讓他們互相制衡。再加一隻試試看好了、不夠的話加兩隻看看……就像這樣一直循環,最後要抽身也來不及了。」
  「……真是無力呢。」
  「不過事到如今也於事無補。總之我的人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1200度大轉變。」
  「轉過頭了吧。」
  對於最後還是不小心吐槽的自己深深地感到失望。孝巳把剩下的飲料一飲而盡,口渴卻一點也沒有獲得舒緩。

  6

  那之後待在社辦虛晃了一段時間。
  告別社辦的孝巳在一樓走廊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已經下午六點了,幾乎沒有遇到別的學生。這麼說來差點忘記,下禮拜就放暑假了呢。
  今天也擔著整身疲憊。平時肉體與精神所消耗的程度通常差不多,但今天因為得知「瑠璃有男朋友」這個衝擊性的事實,精神耗損得更多。
  (這個世上,不管多沒天理的事都有可能發生啊。)
  對孝巳而言,當初身為叱吒風雲的投手時也相當搶手。不僅收到許多情書,也不乏被女生告白。但當時的孝巳卻以「現在光是棒球就已經忙不過來了」拒絕所有倒追的女性,甚至還有過一本正經地說出「對現在的我來說,棒球就是我的情人」這種令人害臊的發言的黑歷史。
  現在終於切身瞭解那是多被眷顧的事。若是那時的自己在眼前,孝巳一定會破口大罵。
  (要說這個世界有多不講理,山根由香子也一樣吧。)
  眺望著窗外被夕陽染黃的中庭,他想起了佇立在走廊上山根由香子的身影。
  被自我中心的混混從旁介入,男朋友卻因為害怕而完全幫不上忙。結果不但被那個混混侵犯,最後還搞大肚子、就此辭世……與她受的苦難相比,孝巳的委屈根本就是讓人笑破大牙的無病呻吟。
  (要是能在她還活著的時候遇見她……)
  愚蠢至極的幻想忽然浮現腦海,孝巳更憂鬱了。
  如果能遇見她,一定可以做些什麼……這真是再自以為是不過的想法。更不用說思考拯救由香子這件事本身就是極其自作多情。
  (可惡,每次都因為過去的事情畏畏縮縮。)
  交通意外的事、小田切的事、這次的事也一樣。看著這樣的自己,孝巳覺得相當焦躁、不快,並打從心底對只會怨天尤人、哀聲嘆氣的自己感到憤怒。
  他不悅地在走廊上自顧自前進,就在他終於抵達校舍門口時──
  孝巳在玄關遇見了站著靠在牆壁上的武本京也。
  (武本……!)
  往後紮起來的金色長髮、無數掛在雙耳上的耳環;嘴裡叼著菸,一點也不在意現在正身處學校玄關。可悲的是,敢對武本這些不良少年集團大罵的帶種老師在這間學校裡面並不存在。
  「唷,紺野。」
  先搭話的是武本。
  他揚起目中無人的笑容、舉起手示意,孝巳一語不發地靠近。
  「這麼晚了還待在這啊?不過我也是在屋頂上聊天聊到剛剛啦──」
  「……」
  「對了對了,剛剛我聽朋友說,你最近跟那個有働瑠璃搭在一起,真的還假的?你這小子口味意外的重嘛?」
  武本半開玩笑地說著。孝巳直直地站在他的眼前,默不回應。
  「……怎樣啦。」
  「你知道山根由香子嗎?」
  孝巳冷不防地壓低聲音:向皺起眉間的武本毫不顧慮地問。他聽到名字的瞬間臉色大變。
  「啊?你說誰?」
  武本明顯在裝傻,孝巳更進一步地逼近。
  「花小塚高中一年級的山根由香子。」
  「你說呢?要是看到臉的話應該就會知道吧。我怎麼可能記得每個女人的名字。」
  「就是因為你這小子而懷孕自殺的山根由香子!」
  孝巳激動地把武本刁在嘴上的菸給搶了下來,使勁扔到地上,目光如炬瞪著武本。
  「揍你一頓就會想起來了嗎?就像你對瀨戶川做的那樣!」
  武本一點都不膽怯也不畏懼,雙眼冰冷地看著孝巳。那像蛇一樣的視線,是從他平常那副喋喋不休的德行完全想像不到的。恐怕這才是他的真面目。
  「……紺野。」
  經過數秒的沉默後,武本抬起下巴開了口。
  「如果可以,我不想跟你起爭執,畢竟我知道你有多少實力。」
  「你覺得我看起來會就這樣算了?」
  「也是。雖然我一點幹勁都沒有……無法避免那也沒辦法。像我們這種人,只要被瞧不起就玩完了吶。」
  武本將背離開緊貼的牆壁,慢慢地踏出步伐,往校舍裡面走去。
  「總之先換個地點吧,去屋頂上。」
  他說完便頭也不回地離去。孝巳隨後跟上。
  太無聊了,根本就是白忙一場。分明再怎麼痛揍武本也於事無補,會消散的只有孝巳心中的不滿而已,山根由香子不可能藉此得到慰藉。說不定連孝巳自己的情緒也無法得到任何抒發。
  孝巳一邊陷入本日最大的自我嫌惡中,一邊追上武本。

  到達屋頂後,孝巳的瀏海隨著涼風的吹拂躍動。
  冷漠的水泥地板延伸出一個令人寂寞的空間。周圍被約3公尺高的圍欄包圍,可以看見遠方連綿高山後正在西沉的夕陽。鐵絲網前放著一張不知道是誰從哪搬來的舊沙發,是混混們愛用的大黑皮革沙發……這次是繼開學那天以來第一次來這裡。
  「不用擔心,其他人早就回去了。」
  武本已經抵達,在沙發前再度抽著菸。
  孝巳有些意外。武本表現得相當泰然自若,原本以為一定是因為有人埋伏在這。
  「……我知道她,山根由香子沒錯吧。」
  一反先前的裝傻,武本吐著煙霧。
  「紺野,你怎麼會知道山根由香子?該不會是瀨戶川那傢伙跑來向你哭訴吧?」孝巳看著冷笑的武本,全身散發殺氣大步地靠近。
  「跟瀨戶川一點關係都沒有,是我自己看不下去想教訓你一頓。」
  「嘿。真帥氣呢紺野。是正義的使者嗎?」
  「只是你的敵人而已。」
  孝巳一接近,武本隨即把香菸扔掉,迅速從長褲口袋裡抽出棒狀的凶器。他手一揮,鐵棒瞬間伸長成原本的一倍以上。是伸縮警棍。
  「讓我這麼一點應該沒關係吧?」
  「隨你高興。」
  那種東西,只要不被打到頭就沒什麼大不了。
  孝巳以前練球時,曾經不小心經過正在練揮棒的人面前,吃了一記全力揮擊。當時雖然昏倒,不過之後還是能照常練習……那時揮棒的人就是小田切。
  「喂,紺野。由香子可是自己來貼我的哦?與弱不禁風的瀨戶川相比,我看起來更有魅力。最好別隨便插手他人之間的戀愛關係喔,天才投手。」
  「你所做的是被你稱作戀愛的別種東西吧?」
  「幫瀨戶川那種人報仇有什麼好處?那小子……」
  「就說跟瀨戶川沒有關係!要說報仇也是幫山根由香子!你這混帳!」
  孝巳在一聲大吼後撲向武本。
  完全不給他機會揮舞警棍。孝巳先發制人地使勁狂毆武本的臉頰,封住他手部的行動,讓警棍毫無用武之地。之後再以膝蓋用力地往他腹部頂去,接著一陣亂拳揮打。
  武本一聲不吭,不停地防守要害。比起勉強反擊,不如以防禦為重。他不僅反應快,技巧也非常好,而且清楚知道現在自己的架勢已經亂了,採取的對應方式可以看出他的經驗老道。
  (不是只有一張嘴而已啊。)
  比起其他三年級確實有骨氣多了。不過就算如此,他仍然不是孝巳的對手。照這樣繼續打下去,應該很快就占盡優勢了吧。這種程度的無氧運動,孝巳可是有一直持續下去的自信。
  他用手肘頂起武本的上半身,朝臉揍去;把手腕往後扳,踢他的背。孝巳的心情一點都沒有好轉,雖然這個結果他早就知道了。
  (那又怎麼樣,打架就是這麼一回事。我就是看這傢伙每天過得逍遙自在,非常不爽而已。)
  就在孝巳的攻擊正如所想順利進行時──
  突然從背後伸出一隻手抓住孝巳的後領,使盡地將他往後拉。
  「嗚喔!」
  正想給他一記頭槌而將身子向後仰的孝巳輕易地失去平衡,在往後跌個四腳朝天前好不容易跨開腳撐住,安全過關。
  「到此為止。」
  還來不及回頭就先聽見少女的聲音。那是個清晰又凜然的聲音。
  ……站在那裡的是鴫原翠。
  一頭長髮隨著風吹拂飄逸,她銳利的眼光盯著孝巳不放。太大意了,完全沒有感覺到有人接近的氣息。
  「可以了吧,紺野同學。無謂的出氣真是太難看了。」
  正中要害。孝巳憤而回瞪著翠,把已經奄奄一息的武本棄置一旁,與這冒昧的闖入者對峙。
  「妳來做什麼。」
  「我來勸架,看不出來嗎?」
  翠一臉輕蔑,滿不在乎地回答。即使是眼見兩個不良少年大打出手,她仍顯得十分平靜。清澈的雙眼向動彈不得的武本瞥了一眼,又嚴厲地往孝巳看去。
  「有働瑠璃沒有阻止你嗎?」
  「有,不過那又怎樣?我又不是有働的小弟。」
  突如其來的強風大力吹著翠的裙子,她像是早已預料到一樣快速壓住裙襬。真是漂亮的完美防禦。
  「……無所謂。總之你如果要再加害武本,就讓我來當你的對手。」
  這番宣告實在出乎意料。
  翠確實是個高個子,可那僅限於女性的範圍內。雖然她的身材不錯,但是手臂和腳都相當纖細,完全不是適合打鬥的體格。
  「妳有練什麼武術嗎?」
  「只是些護身術。不過,我並不會用那種東西。」
  翠突然「咻〜」的輕輕地吹了聲口哨。不,嚴格來說並不算口哨,只是輕努著嘴吸氣而已。
  緊接著,她微微傾著頭。乍看之下是相當可愛的舉動,可是孝巳沒有考慮這個的餘裕,愕然望著她的肩膀。
  ──翠的肩上停著一隻老鷹。與這個場景格格不入的巨鳥拍了幾下翅膀,瞪大一雙牠特有的圓眼,炯炯有神地細細觀察孝巳。
  牠到底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孝巳的腦中完全沒有思考這種問題,原因一目了然。
  老鷹的身體帶點模糊,顯得有些透明。仔細一看牠並沒有雙腳,是用看不見的爪子抓住翠的肩膀。沒有腳也就是說……
  「你第一次看到獸靈?」
  「獸、獸靈?」
  連牠的存在本身都是第一次聽到。這麼說來,之前看的書裡面好像有看過動物靈這個詞……
  「你好歹也是有働瑠璃身邊的人。既然如此,應該瞭解牠是什麼等級的靈吧,紺野孝巳同學。」
  雖然不太瞭解什麼等級排行,但這隻老鷹的確有種強烈的壓迫感。覺得老鷹危險再理所當然不過,可是那跟這種感覺又有些不同。該怎麼說……那隻老鷹散發出令人不快的氣息。
  讓人心臟抽動、呼吸困難、胃部收縮,大概是這種感覺。硬要說的話,應該就是不吉利、不吉祥。
  「山根由香子同學盯上的是武本。」
  翠自言自語般地嘀咕。半透明的老鷹仍停在她的肩上。
  「目前在我的護符作用下還沒什麼問題,不過實際上他幾乎需要二十四小時的全面保護。」
  「武本……被盯上?」
  難道讓山根由香子變成怨靈的不是瀨戶川、而是武本?不對。由香子不但頻繁地出現在瀨戶川面前,甚至瀨戶川自己也這麼認為啊。
  由香子的靈體明顯針對瀨戶川。他也說過「我盡做些會讓她怨恨的事。」事實上他也曾捨身投向車水馬龍的車道。
  (所以應該是這樣沒錯才對。話雖如此……)
  事到如今,鴫原翠無庸置疑是十分高明的靈能力者。雖然出乎意料,學校裡這種令人跌破眼鏡的傢伙除了瑠璃以外竟然還有一個……但總而言之,根據她的說法,山根由香子盯上的是武本八成不會錯。
  這麼說來,由香子是被瀨戸川和武本兩個人影響變成怨靈……的意思囉?
  「瀨戶川圭太同學的事,不在我的管轄範圍內。」
  翠淡然地說。她的秀髮隨著風飄動。
  「我的目的是不讓由香子同學背上罪孽,把她送回該去的地方。如此而已。」
  孝巳猶如鴨子聽雷,完全不懂翠的意思。
  「鴫原,妳知道武本是什麼樣的人嗎?妳知道他對山根做了什麼嗎?」
  和先前一樣,翠點頭回答:「已經都調查過了。」
  「妳知道事情的經過還是要保護武本?這是怎樣,愛他愛到全心奉獻嗎?」
  「這種低俗的臆測真令人不悅。我不是武本同學的女朋友,也沒有受託保護他。再重申一次,我的目的只有一個。只有把由香子送回去而已。」
  真是不爽。如果被山根由香子盯上的是瀨戶川及武本兩方,該保護的不是瀨戶川嗎?
  考慮過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的話,武本毫無疑問是加害者。即使瀨戶川稱不上是無辜的受害者,但相較之下他應該是比武本更該優先受到保護的對象才對。
  「喔,這樣嗎?」孝巳開口,雙手用力地拍了拍臉頰,鼓起幹勁。
  不管如何,翠的行動與自己背道而馳。這點孝巳已經完全瞭解。
  「鴫原,要是交給妳處理,恐怕在山根由香子成佛前,瀨戶川就掛了。就算這樣,妳還是要優先保護武本嗎?」
  翠瞇著眼說:「是又怎樣?」同時,肩上的老鷹似乎也跟著瞇起眼。
  「你才不瞭解吧?瀨戶川同學也同樣是加害者。」
  「我知道。不過,他不像武本。武本可是重罪。」
  孝巳緊咬牙根,承受老鷹隨時會撲過來的壓力。他抑制想嘔吐的欲望、驅趕心中的恐懼,乘風破浪般一步步往翠走去。
  「你真的打算當我的對手?」
  翠的臉上初次浮現驚訝的神情。
  老實說,孝巳一點都沒有要跟女人打架的意思。但是,他現在已經無法遏制心中的怒火。他對翠、武本、瀨戶川,還有自己感到憤怒。
  老鷹直盯著孝巳,現在也一副會隨時起飛,直線衝過來的樣子。
  「紺野同學,勸你不要。魯莽而且沒有任何意義。這件事你有必要干涉到這個地步嗎?」
  「閉嘴,美少女。雖然不知道妳到底有什麼打算……但妳若站在武本那邊,我也不會手下留情!」
  孝巳盡全力振作像起了排斥現象般不聽使喚、有些畏縮的身體,正要衝出去的同時──
  翠全神貫注地注意孝巳一舉一動的同時──
  「咕嗚啊啊啊啊!」
  後面傳來武本痛苦的慘叫。
  轉頭一探究竟,卻沒有看到武本。孝巳立刻左右張望,但仍不見他的身影。
  「武本?」
  背後只有高聳的圍欄及沙發。
  困惑地瞥向翠,她不知為何瞠目結舌地抬頭看著圍欄上方。孝巳心中再次浮現不祥的預感,順著翠的視線看過去──不出所料,出現在眼前的是武本與山根由香子。
  「!」
  由香子兩手抓著武本的頭,將他吊在圍欄上方的空中。
  武本一開始有發出慘叫,雙腳也不停地掙扎、晃動。但在身體一半以上都懸在圍欄外時,他已經沒有任何抵抗了……在這前一秒,他的雙眼似乎揪著由香子不放。
  「禽踊!一分!」
  翠高聲一喊,老鷹隨即展翅飛了起來,用快得看不見的速度穿過孝巳身旁,一瞬間就往由香子飛去。
  眨眼間,老鷹的喙撕裂由香子的手腕……的樣子。因為雙方都沒有實體,所以說不定只是看起來像撕裂手腕而已。
  即使如此,由香子還是使盡吃奶的力氣,繼續一心一意地把武本拖到圍欄外。

  那張毫無表情的雀斑臉,看起來好像快要落淚似的有些扭曲。
  剛剛的攻擊似乎只是威嚇。盤旋在空中的靈鳥再次瞄準由香子。
  「不要啊山根!」
  一回神,孝巳已經跑向圍欄。
  雖然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但總不能袖手旁觀。
  「牙穿!三分!」
  後面又傳來翠不明所以的叫喊,可是孝巳沒有回頭確認的餘力。他翻過沙發、緊貼著圍欄,朝上方放聲大喊。
  「不要啊!妳不用做出這種事也沒關係!就算妳這樣做──」
  孝巳還沒說完,由香子就消失了。像是融化般咻的一聲,消失在微暗的空中。下一秒,孝巳的眼前,距離圍欄數十公分的另一端有個下墜的黑影。
  那正是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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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出借搭檔

  1

  武本奇蹟似的撿回了一命。
  幸好他的下方是一片花圃,稍稍達到氣墊的功用吧。不過他身上仍有多處骨折,必須住院一陣子。這也是可想而知的結果。
  「花圃變成氣墊?這種程度對從屋頂上掉下來的人一點用都沒有吧?」
  第二天,放學後的社辦。
  孝巳正在將屋頂上發生的始末詳細說給瑠璃聽時,她不帶興趣地嗤之以鼻。昨晚打了好幾通電話,她卻都沒有接。鍥而不捨地撥了再撥,最後收到一封寫著「你想讓我得『Morning Rescue』(註28)症候群嗎?」的簡訊。問題出在妳自己的手機鈴聲吧!孝巳看了之後朝夜空大喊。(註28:解宿醉飲品,由中居正廣演唱的主題曲相當有名。)
  「話是這麼說,但事實上他就是得救了,也不能怎樣吧。」
  狹窄卻井井有條的室內射進緋紅色的夕陽,中間擺了兩張併在一起的長桌。在那裡的兩人懶洋洋地將上半身靠在椅背上對話。
  「是翠。雖然沒能阻止他掉下去,但至少成功防止了最壞的情形發生。不過這仍舊是那個害臊鬼的失態。」
  「鴫原?」
  「她的守護靈。之前跟你說過吧?有人可以將靈體那樣運用。」
  的確有這回事。不過萬萬沒想到竟然是老鷹。
  「不只是老鷹。附在翠身上的守護靈就我知道的有兩個,老鷹禽踊君和野狼小牙穿。身為守護靈的牠們同心協力,緩和掉落時的衝擊。」
  鴫原翠果然不是簡單的角色。儘管有點在意瑠璃幫守護靈加的稱謂,但針對這點吐槽也是白費力氣吧。
  「還有,這個我想應該也說過了。基本上,身上可以附身的守護靈數量是不能隨心所欲的。有兩個守護靈的翠是例外中的例外……而且要駕馭也不是件簡單的事。同時操縱不同種類的獸靈,可以說是稀世奇才。」
  瑠璃結束滔滔不絕的說明後,突然回過神來,把嘴噘成ㄟ字型。似乎是對嘮嘮叨叨不停說著翠的事的自己感到氣憤。
  「哎呀,那都無所謂啦。總之就是翠搞砸了。要是大家知道這是鴫原家第三十七代當家靈導師闖出來的禍一定傻眼到不行。」
  「我也有責任。」
  忽略鴫原翠的身分話題,孝巳帶著詭異的表情,無精打采地站起來。
  昨晚輾轉難眠,睡意入侵時已經要天亮了。即使在上課時彌補了不足的睡眠時間,但實際上疲累卻一點都沒減少。
  「是我挑釁鴫原,所以她才會分心沒注意到武本。」
  「哼,武本那種衰弱狀態對由香子同學而言也是絕佳的襲擊時機。在這種時候大意就是她的不對。」
  「那個原因正是我害的。」
  降臨在武本身上的災難是因為孝巳的恣意妄為引發,這是不爭的事實。
  即使以孝巳的立場而言,說這種話有點奇怪,但他當然沒有要殺掉武本的意思;只是想把他痛揍一頓,最後讓他向由香子道歉而已。可是……這卻讓孝巳差一點變成殺人的幫凶。
  瑠璃似乎看穿了孝巳的自責,用責備的眼神望向他。
  可能因為這裡連冷氣都沒開,室內像三溫暖的關係。她解開領帶、制服襯衫的鈕扣開到第二個。若隱若現的鎖骨,像在彰顯自己般地帶著微妙的情色感。
  「當然,要比蠢你也不遑多讓。」
  「……」
  「我之前應該說過吧?應該有確實傳達給你吧?」
  「……有。」
  「現在的三遊亭圓樂(註29:落語名家。「笑点」中的固定班底)是第六代這件事。」
  「第一次聽說!」
  意識因為大聲叫喊的關係而更清晰了些。
  瑠璃在做出「順帶一提,他繼承名號前叫三遊亭樂太郎。本名是會泰通。」這種完全不重要的補充說明後,將上半身重新靠回椅背,雙手交叉在胸前、翹起腳,像在思考著什麼。
  「好吧。事情既然變成這樣,不是說句不知道就可以算了的。」
  孝巳聽到這意料之外的發言,不禁「咦?」的一聲把臉探出來。
  「雖然非我所願,但擅自把我的夥伴整成這種地步,我也有點不爽了。」
  「妳願意幫忙嗎?」
  沒想到這傢伙竟然會願意出手。
  山根由香子的怨靈之後一定也會盯著武本和瀨戶川。如果武本由鴫原翠保護,那也需要有人來保護瀨戶川。
  「做公益並非我的本性,不過算了。就給沒規矩的傢伙一點教訓吧。」
  面對這一點都不穩重的發言,孝巳伸出手插話。
  「等、等一下。給沒規矩的傢伙教訓是……」
  「這可是標準的殺人未遂。儘管如此,當然沒辦法用法律制裁他。所以要用瑠璃法。」
  「先不管那種跟胖虎沒兩樣的法律,山根由香子算是受害者吧?」
  由香子是被迫變成怨靈的存在,襲擊他們兩人也是他們自己將事情導向這種結果。
  確實如瑠璃所說,靈體沒辦法用法律制裁。應該說,靈體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想法,是活著的人們賦予他們思想,由香子只是被當成道具而已。制裁由香子與制裁殺人的手槍和小刀無異。
  「該受罰的不是山根由香子,是瀨戶川圭太。」
  瑠璃一副理所當然地做出宣告,孝巳伸著手愣在那裡。
  瞬間被沉默支配的空間內,只迴盪著夏蟬朝氣十足的重唱。
  「……瀨戶、川?」
  「你看起來好像有什麼誤會,只是我一直都懶得糾正你。」
  瑠璃對孝巳張開的手掌,無意義地比了剪刀的手勢。
  「由香子同學才不是怨靈,是瀨戶川同學的守護靈。」
  突然被告知這個事實的孝巳,腦袋需要一點時間才能釐清。
  山根由香子不是怨靈,而是瀨戶川的守護靈?所以,發生了什麼事?
  守護靈如其名,就是保護宿主的存在。既然如此,由香子不可能加害瀨戶川。
  別說危害了,要是本人希望的話說不定還會帶來好處。然而山根由香子卻想要殺害武本──
  「騙人……的吧?」
  「這是真的喔。你啊,被瀨戶川同學操控了。竟然如此完美地隨之起舞,說不定你很有舞蹈天分喔。」
  窗外的烏鴉就像在嘲笑孝巳一樣「嘎」地叫了一聲,瑠璃也接著嘎嘎地模仿。
  「首先你最該做的就是從頭認識瀨戶川這個人。他可不像你想的那樣純樸、膽小又正直。你跟由香子同學都是被他利用的棋子罷了。」
  「……」
  「瀨戶川同學自從知道你看得見由香子同學,而且還是我這個有働瑠璃的搭檔後就開始警戒了,所以才會死命地主張自己被由香子同學盯上……那天就算你不出面阻止,瀨戶川同學也不會被卡車撞啦。那是故意的。」
  「故意的?」
  「都那麼大聲吐槽了,一定會注意到你就在後面。所以瀨戶川同學才要營造出他受到靈障影響的樣子,也就是說都是他自導自演。」
  那是一場鬧劇的意思嗎?
  瑠璃那時丟下一句話,說瀨戶川的話「沒有聽的價值」。她那個時候就已經知道瀨戶川的意圖了嗎?
  「不用說也知道,瀨戶川同學的目的是對武本同學報仇。所以他才想確認我們『除靈研究社』的立場。幸好研究社並沒有打算插手這件事。但瀨戶川同學為了預防萬一,才透漏他悲慘的故事給你聽。」
  「那傢伙說的全部都是騙人的啊……」
  「不,我想是真的。瀨戶川同學只是不想讓人知道由香子同學是自己的守護靈。而且他一開始應該也沒有打算利用你到這個地步吧,只要知道他是個可憐的膽小鬼就夠了。結果你不但把武本打到只剩下IHP,還分散攪局的翠的注意,幫他布置了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孝巳完全無法吭聲。
  仔細想想,瀨戶川沒有一味地主張自己是受害者實在是相當巧妙的手法。分明只要放著讓他自生自滅就好了,但孝巳卻對他起了莫大的功用。這種誤算對瀨戶川來說簡直求之不得。
  孝巳雙手抱頭地癱在椅子上,對瑠璃說的「所以才跟你說,瀨戶川同學跟你的情況不一樣」這句話,一點反應都沒有。
  「守護靈……要有非比尋常的靈力才有辦法得到吧?」
  一陣呻吟後,他竭盡全力軟弱地問著。
  「也就是說,瀨戶川有強大的靈力嗎?」
  「應該跟普通人差不多吧,瀨戶川同學在這方面大概只是個素人。從他拙劣的謊言就看得出來了。」
  被那拙劣的謊言操弄的男子就在眼前,說起話來真是半點慈悲心都沒有。雖然孝巳也沒有辯解的餘地。
  「再說,紺野同學就算了,我怎麼可能分不出來是怨靈還是守護靈呢?他只是連我的等級都搞不清楚的白帶小咖。」
  「只是個小咖的瀬戶川為什麼可以有守護靈?」
  針對孝巳更進一步的提問,瑠璃在「嗯……」的一聲後碎念了起來。與其說她瑶不知道如何回答,看起來更像是在思考該怎麼說明。終於,她仰頭望向天花板,看著上次才換好的日光燈。
  「就算沒有任何靈感力,還是有辦法可以得到守護靈。」
  「可以嗎?」
  「可以,不過相當困難。」
  「是賦予靈體想法嗎?心裡想著他是自己的守護靈?」
  會不會其實就是這麼簡單?讓靈體成為怨靈或守護靈,不就只是想法的正面或負面之差而已嗎?
  「確實是這樣沒錯,但做起來並不像說的那麼簡單。靈體出現在眼前卻不會抱持任何負面情感的人,實際上是少之又少。不管是誰看到幽靈難免都會驚嚇、害怕、困惑。」
  「可是,如果那是親密的人,也會覺得『這個人是為了保護自己才出現的』吧?這麼想的話,要讓對方變成守護靈……」
  儘管有些震驚,但只要幾分鐘後應該就會往這個方向想才對。父母、兄弟姊妹、情人……這些死者的靈不論怎麼想都不會覺得是為了對自己作祟才出現,也不希望如此假設。
  瑠璃卻對孝巳的意見瞇起雙眼表示:「你真的這麼認為嗎?」
  「絕對是這樣、無庸置疑、毫不迷惘,連在無意識下都會這樣想嗎?絲毫不會浮現任何『說不定』嗎?」
  就算對再三確認的她感到疑惑,孝巳終究沒有回應半句話。反倒是這種無意識打從心底相信一切的人,有可能存在嗎?
  「只要抱持任何一微米的懷疑就不可能把靈變成守護靈,但這卻是沒有靈感力的人要擁有守護靈的唯一方法。怎麼樣,很困難吧?」
  「可是瀨戶川……」
  聽到孝巳沒把握的聲音,瑠璃啪地拍了下雪白的膝蓋。
  「沒錯,就是這個。你懂了吧?由香子同學沒有化為怨靈已經很奇怪了,瀨戶川同學還讓她變成守護靈,更是大有問題。」
  瀨戶川把由香子交給了武本。而且因為怕被報復,完全沒有找任何人商量。
  他確實說了自己背叛她、做了讓她怨恨的事──他如此對孝巳說。然而這就是他最大的謊言。
  「將由香子同學留在世上的毫無疑問是瀨戶川同學,他看到現身在自己眼前的由香子同學是怎麼想的呢?如果覺得內疚或懊悔,由香子應該會變成怨靈才對。可是瀨戶川同學想的卻是『她想幫我報仇』──這已經無關意識,而是打從內心如此認為。」
  心想由香子現在仍愛著自己,想要成為自己的助力。
  「也就是說,那是瀨戶川同學賦予由香子同學的意識。復仇守護靈・山根由香子正式誕生。考量到瀨戶川同學的力量,由香子同學應該不會是多強的守護靈,要正面對付像武本同學這樣體格壯碩的男性十分困難。再加上翠的加護,在這之前都沒什麼機會得手……但他終於成功了,讓由香子同學成功下手了。」
  會有這麼離譜的事嗎?
  瀨戶川對於山根由香子走向滅亡怎麼會一點感覺都沒有?甚至還持有守護靈、把由香子當成道具,這些事都太奇怪了。
  「你好像還無法相信,但這十之八九就是事情的真相──瀨戶川同學對武本同學的復仇。當然,復仇並不是為了由香子同學,是為了自己。給他一點教訓也是合情合理吧?」
  瑠璃最後加上「不過真要說起來,死者被人們怎麼利用都無所謂啦」一句,結束這番長篇大論。
  包圍在不知不覺中減少了數隻的蟬鳴聲中,孝巳茫然自失地呆呆望著地上。
  孝巳是為了山根由香子痛揍武本,而非瀨戶川。然而這個行動最後只為瀨戶川一人帶來勝利。明明是為了由香子著想,結果反而害了她。
  (對了,所以鴫原……)
  鴫原正是為了避免這樣,才一直守著武本。
  她說過她的行動不是為了武本,也說瀨戶川的事與她無關。還說過「我的目的是不讓由香子同學背上罪孽,把她送回該去的地方。」當初果然應該交給她處理,不該胡亂插手這件事。
  將陷入極度自我厭惡的孝巳丟在一邊。瑠璃忽然看向教室門,不悅地嘆了口氣後,一臉厭煩地開口:
  「有什麼事就進來吧。」
  就在孝巳「咦?」一聲回頭的同時,門喀啦喀啦地往旁邊滑開。外頭蟬鳴聲和管樂社合奏融在一起,變成不協調的和弦。
  進入教室裡的人是鴫原翠。

  2

  鴫原翠的表情與平常一樣冷淡。她用彎到身後的手將門關上,稍稍環視整間教室,眼神就像在看什麼可疑的東西一樣。不一會兒,那雙眼看到坐在右前方深處的瑠璃,表情更添一層嚴肅。
  「好久不見呢,有働瑠璃。」
  翠的語調明顯不懷好意,她雙手抱在胸前,下巴上抬。那副模樣儼然就是時尚雜誌的模特兒。
  話說回來,第一次看到有働瑠璃和鴫原翠兩人像這樣正面相對。
  「嗨,翠。昨天還真是不得了呢。」
  瑠璃用手遮著嘴,壞心地嗯呵呵抿嘴笑著,似乎一點也不在意翠的眼神。
  沒錯。翠昨天一定是相當不得了吧。
  她說孝巳待著事情會變得更複雜,所以叫他回家。叫救護車、向老師們報告、到警察局做筆錄,這些全部都由她一個人完成。
  等到武本恢復意識,孝巳和他發生過爭執這件事大概就會曝光。但是翻過高三公尺以上的圍欄把武本丟下去,這對孝巳來說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務。這次的事件應該會以武本自己不小心意外摔落結案吧。翠是這麼說的。
  「真不愧是妳的夥伴。給別人添麻煩的程度真可以說是一等一呢。」
  翠話中帶刺,同時瞥了孝巳一眼。
  「我應該有透過紺野同學轉達,山根由香子這件事請妳不要插手才對。」
  「我可是都照妳說的做。」
  「騙人,妳剛剛說的我在外面都聽到了。」
  翠美麗的臉龐現在滿是怒意。她粗魯地撥了撥肩上的頭髮,栗色的髮絲像頂級絲綢般躍起,微微飄散著洗髮精的香氣。
  「雖然難得,但可惜沒有妳出場的機會。山根由香子同學由我來送回去。」
  「隨妳意。我剛才說的是『給瀨戶川圭太一點教訓』。我們的目的並不衝突。」
  面對怒氣越來越高漲的翠,瑠璃始終泰然自若。似乎是心理作用,總覺得連她頭上的河童也傲慢了起來。
  「翠,我知道妳想做什麼。妳想以逮捕現行犯的方式當場抓住瀨戶川同學吧?昨天為止的確看不出瀨戶川同學到底有沒有打算復仇。由香子同學如果沒有被不當利用,靈導師就沒有介入的立場。可是這樣下去,由香子同學就太可憐了……真是令人著急呢。」
  「沒錯。就算我強制把由香子同學送回去,她也無法瞑目。要讓她完全不帶任何罪孽地回去,還是得讓瀨戶川同學露出馬腳才行。由他自己解放由香子同學才是最好的。」
  即使雙方淡然地交談,周圍的空氣卻更顯冰冷。孝巳在腦子裡想著「如果她們就這樣打起來,我該怎麼辦?」這種無聊的問題。
  令人不安的沉默經過片刻後。
  瑠璃緩緩地從制服裙的口袋內拿出原子筆,像是故意做給他們看一樣,不明所以地大口一咬,用嘴叼著一端。接著用兩根手指抽出筆,呼〜地吐了口氣。看起來讓人一頭霧水,但似乎是在假裝抽菸的樣子。
  「翠,我承認我們家的鐵拳(註30)的確給妳添了麻煩,但追根究柢,也是因為妳慢條斯理地摸東摸西不是嗎?妳也知道由香子同學常常出現在走廊上吧?不要盡說些漂亮話,快點把她退貨送回那個世界不就好了。這樣不就結束了嗎?」(註30:原文為漫畫《鐵拳對鋼拳(ろくでなしBLUES)》。ろくでなし意指派不上用場的人。)
  瑠璃目中無人地吐著沒人看得見的煙。「真像妳的想法呢。」翠不悅地皺著臉說。就算如此,那沒有半點瑕疵的完美面容仍然秀麗。
  「完全沒有半點對亡者的敬意,還踐踏亡者與遺族尊嚴,擁有這種令人作嘔想法的妳,真的是最低級惡劣的怨靈師呢。」
  「加上美少女三個字。」
  瑠璃對惡言惡語完全充耳不聞,嘴角上提冷笑著。儼然一臉壞蛋的模樣。
  「對我的人身攻擊就到此為止吧。難得睽違許久聊這麼多,就先針對今後談些有建設性的話題吧。」
  瑠璃忽略皺起眉間的翠,從椅子上站起來往冰箱走去。接連把飮料丟給孝巳和翠後,自己也拿了一罐回到位子上。
  「難道瀨戶川同學的復仇真的這樣就結束了嗎?」

  不管是翠或是孝巳都無言以對。這種事只有問瀨戶川本人才知道。
  「哎呀,不論有沒有結束,我都會以我個人的方式懲罰他。根據瑠璃法第二十八條,由香子濫用罪。」
  「妳還打算要攪局嗎?」
  翠把收下的飲料無情地放回長桌上,瑠璃唰唰地左右搖晃她的短髮。
  「不會呦。除此之外,我還會協助妳。根據瑠璃法第六十六條,搭檔暴動的損害賠償。」
  「協助?」
  翠完全無視瑠璃法,徹頭徹尾都只緊扣重點回應。孝巳有點想學習她那種態度。
  「翠妳自己也不認為復仇已經告一段落了吧?所以我說我會協助妳,算是帶來麻煩的賠償金。」
  孝巳與不甚理解、稍稍傾著頭的翠一樣歪著頭。這傢伙說出如此貼心的發言,反而讓人有種不祥的預感。
  「儘管不知道幫不幫得上忙,但就借給妳吧。」
  「借給我什麼?」
  「那個。」
  瑠璃說著,將下巴指向孝巳。
  孝巳和翠下意識地,同時用假音「哈?」地哼了一聲。
  「只有體力多到不行的樣子,妳就隨意利用吧。不過不要弄壞了。」
  「等、等一下妳這傢伙!」
  不祥的預感應驗了。自從翠登場後幾乎沒有開過口的孝巳,這個時候終於忍不住站起來發出憤怒的叫喊。
  「這是哪門子的理論?為何我要因為妳的個人意見被借出去啊!」
  「你不聽我的忠告擅自插手,還給翠添麻煩,至少也要做點補償吧。要不然你就只是個處男舞者而已喔。」
  「不要突然毒舌全開!」
  即使言詞化成的刀剜著孝巳的心臟,他仍無懼地用力拍桌。
  「不容許任何異議。」
  「少給我自作主張!」
  「已經不容更動了。根據瑠璃法第九十二條,紺野孝巳使役之術。」
  「什麼時候列入法條了!」
  「有什麼關係?偷偷跟你說,翠現在沒有男朋友。她如你所見是個鐵娘子,繼續這樣下去,她的單身資歷大概會跟她的享年一樣吧。現在的她肯定是來者不拒喔。」
  這次換成翠滿臉通紅,砰地捶了一下桌子。飲料罐隨之一震,短暫地離開桌面。
  「我、我才不想被妳說呢!妳自己還不是……」
  真是難得。應該說據孝巳所知,翠情緒如此激動還是第一次。從剛剛的對話聽來,她可能還不知道瑠璃有男朋友。
  「……怎樣啦!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孝巳目不轉睛地看著翠,憤怒得顫抖的她則不知為何矛頭一轉,目露凶光地瞪向孝巳。
  他對這突如其來的敵意感到畏懼,搖著頭表示沒有任何意見。但似乎沒有獲得對方的理解,翠憤怒得眼角吊得更高了。
  「有什麼想說的直說無妨!你一定在想『啊……她果然沒有男朋友』吧?不但一本正經,約會時感覺會帶男朋友去看能劇或歌舞伎,而且只要牽個手好像就會直接把結婚證書準備好……你是這樣想的吧?」
  孝巳一邊對自顧自地亢奮起來的翠搖著頭,一邊感到有些意外。看起來像是個完全不在乎周遭看法的人,沒想到她似乎十分介意。
  「哼嗯〜相當速配的笨蛋情侶嘛。」
  「有、有働瑠璃……!」
  「總之就這麼決定了。我暑假打算要努力寫搞笑段子,紺野同學要是有時間就出席吧。」
  暴君完全不把猶如惡鬼般狠瞪的兩人放在眼裡,像是給他們最後一擊似的作勢呼著原子筆。那副令人恨得牙癱癢的模樣,似乎會在晚上以惡夢的形態不斷出現。
  「接著就看你表現了。或許可以和翠相處的不錯呦?破處的心願說不定也不再是夢想囉。」
  「別摧毀我的形象!」
  孝巳偶然與翠兩眼相對。
  她似乎已經放棄與瑠璃溝通,不發一語地直直盯著孝巳。
  那眼神就像看著絛蟲一般。

  3

  那之後經過數日,不知不覺來到了一學期的結業式。
  成績單的結果不如想像中絕望,但也稱不上能表揚的程度。孝巳將單子塞進包包,暫時如石像般坐在位子上看著教室內。
  明天開始就是眾所期待的暑假,班上的大家都相當雀躍。孝巳若無其事地找尋瀨戶川的身影,他似乎已經早早離校。
  這麼說來,最近班上同學看自己的眼神與以前相比好像改善許多。當然孝巳現在仍是令人恐懼的對象,不過大家閃避自己的程度似乎稍稍緩和了些。
  (儘管不想承認,但與有働混在一起的確起了效用。)
  有働瑠璃這名少女不僅是受到校內外畏懼及敬畏的存在,在普通學生間還意外地評價不差。這麼一說,第一次聽到她的傳言時也是親暱地直呼她「瑠璃」,小田切還用「瑠璃璃」這種令人噴飯的稱呼。
  瑠璃的存在稀釋了孝巳凶惡的印象,再加上先前學校還接到養老院打來道謝的電話,紺野孝巳終於脫離凶神惡煞的汙名半步了。
  (儘管如此,我還是完全不想感謝她。)
  當孝巳在心裡咒罵時,有其他人走進教室。
  毫不顧忌地翩翩來到孝巳身旁,大剌剌地窺視著沉默不動的孝巳。一撮豔麗的長髮從肩頭順下。
  「……沒記錯的話,爺爺愛用的茶釜也是這種臉呢。」
  「好歹也用生物來譬喻吧。」
  面對這連聲招呼都沒有、萬分失禮的見面第一句話,孝巳刻意擺出臭臉回應。
  眼前是名高䠷的美少女。雖然這副面孔經過這幾天已經看習慣了,但不管怎麼看都仍美得讓人屏息。「美人看三天也會腻」這句話似乎跟「男人重要的不是長相」一樣都是謊言。
  「今天要做什麼?瀨戶川已經回去了喔。」
  孝巳無奈地拿起書包從椅子上站起來,冷淡地問著。
  還留在教室內的那幾個人的視線令人十分難受。在校內以美少女聞名的名人・鴫原翠,最近每天都來找素行不良的名人・紺野孝巳,大家都無法思考出讓人信服的理由。
  「現在盡量避免與瀨戶川同學接觸,只要遠遠地監視就好。」
  「我知道。」
  「不要偷偷把他打到半死不活喔。」
  「就說我知道嘛。」
  「到時候不要再說都是我的錯喔。」
  「……妳還滿會記恨的嘛。」
  孝巳嘆了口氣,速速離開教室。翠快步追上,與孝巳並肩走著。
  『鴫原同學在跟紺野同學交往嗎?』
  『之前沒多久才跟三年級的武本同學走得很近耶!』
  『明明是資優生,卻喜歡那種混混呢。』
  『不過紺野不是瑠璃的男朋友嗎?』
  『一定是被鴫原同學搶走了啦!怎麼說她都是全校第一的校花嘛〜』
  諸如此類的細語聲在走出校舍前都圍繞耳邊,翠本人將雙手放在前方提著書包,腰桿直挺挺地飄然走著。
  ……忘了是第幾條,總之孝巳現在因為『紺野孝巳使役之術』這種無視人權的法條,而像這樣與鴫原翠一起行動。
  雖然對這種藐視他人的命令感到怒火中燒,但欠翠一個人情是無法撼動的事實。要是沒有她,孝巳現在已經是殺害武本的共犯了……為了表達感謝兼謝罪,孝巳決定要協助翠。並非屈服於瑠璃法,而是依照自己的意思下定決心,孝巳是這麼想的。不這麼想就無法繼續下去。
  「今天要做什麼?」
  出學校後走了一會兒,孝巳再度提出同樣的問題。
  「又要去武本那裡強化驅靈結界嗎?還是要去道場練習武術?」
  這幾天一到放學,翠都像這樣綁著孝巳直到日落。
  巡視武本住的醫院,在不顯眼的地方貼上符咒。接著被帶去她認識的武術道場當她對練的對手。
  她練的是像合氣道一樣、利用敵方動作反制的獨特護身術。連有不少打架經驗的孝巳,在她面前也毫無招架之力。
  『以對付暴徒的情境來說算是不錯的練習,但還是希望你可以認真一點呢。』
  回想起翠如此令人屈辱的感想,孝巳不甘心地噘起下脣。
  再說孝已才沒有那麼無恥,能把這樣窈窕嬌嫩的美女當成小弟般毆打。而且隨著動作微微彈跳的酥胸實在太吸引目光。這種邪念成為孝巳決定性的弱點,使他數次騰空、摔向地板,還更進一步地被踩在地上。
  「今天要去的地方不一樣」翠看著前方,機械式地回答。從旁吹來的強風將她一頭長髮掀起,讓人可一窺白皙的後頸。
  「一直想說有空的時候可以過去一趟,看來今天是個不錯的時機。」
  所以到底是去哪啦!孝巳很想這樣發牢騷,但終究一個字都沒說。他知道問了也是白問。
  學校的男學生們看見與翠同行的孝巳,莫不露出羨慕的眼神。不過實際上卻並不是如此令人高興的事。
  這傢伙平常都裝得一本正經,大家所想像讓人臉紅心跳的行為舉止完全不會出現。她那低聲調說出的詞句大部分都是下手毫不留情的猛毒。要是她說「紺野同學,要不要休息一下?」就是得去咖啡店坐坐請她喝飲料的意思。連那個瑠璃至少都會請自己喝罐裝飲料。
  「妳啊,跟著武本的時候都像這樣嗎?」
  「讓他請喝咖啡、在道場把他摔出去這種事還真的沒有。畢竟我連跟在他旁邊的理由都沒提。」
  「妳們還真能聊得起來啊……」
  「我沒有特別給他臉色看喔。可是你不一樣,你是有働瑠璃暫時把所有權讓給我的。所以你的東西就是我的東西,你的錢包就是我的錢包。」
  ……沒想到這裡也有一個胖虎。
  折騰人的七月烈日當空,兩人走在熱得幾乎快冒出蒸氣的柏油路步道上。孝巳已經流著豆大的汗珠,但翠卻連半滴汗都沒有,一臉若無其事。
  「鴫原,妳跟有働是什麼關係啊?」
  就在兩人因路口亮起紅色燈號而駐足時,孝巳不經意地提出疑問。
  「你問這個要做什麼?」翠邊用手遮著陽光,邊冷淡地回問。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覺她似乎不太高興。
  「呃,是看得出來妳們關係好像不好啦……是靈導師間的不合?」
  燈號很快地變成綠色,兩人同時踏出腳步。
  翠看著地上的斑馬線嘆了一聲,開始娓娓道來:
  「我們家歷代都是這樣,以動物為守護靈,進而鍛鍊、提升牠的靈格再傳給子孫。我的守護靈是從雙親那裡傳下來、有數百年歷史的高等靈。我則是鴫原家正傳第三十七代靈導師。」
  「雙親的守護靈……是兩邊都傳給妳嗎?」
  「照常理來說是不可能的。儘管鴫原家的人天生就有較強的靈感力,但即使如此最多也只能駕馭一個守護靈……一般情況下會將多出來的守護靈封印起來。」
  可是,她卻擁有兩個守護靈。沒記錯的話是老鷹和狼吧。
  「靈導師是什麼樣的人啊?就像現在的妳一樣,主要拯救那些被濫用的靈體嗎?」
  走過斑馬線後,可以看見車站就在前方。從步伐的方向看來,兩人好像就是往那裡前進。
  「沒有那麼了不起。我們只是指引靈體到他們該去的地方而已。雖然從很久以前就有受到一些團體的經濟援助,不過做的就是這種樸實的事情……也會接受委託,但基本上我們都不會跟事主收費。」
  將靈視作生人的延續給予同情、尊重,並指引他們到正確的方向。而且是志願無償的行動。
  原來如此,的確是和瑠璃水火不容的類型。
  「老家裡只有我是靈導師。祖父祖母因為我特別優秀,現在都退居二線了。」
  翠的口吻不卑不亢,只是淡淡地陳述事實。
  不多話的她今天是第一次說這麼多自己的事。可以說是給這幾天來拚命和她交流的孝巳賞賜吧。
  不一會兒,正如預料地來到車站。翠說「四站」,果然打算讓他出交通費。孝巳看破一切地到自動售票機買了兩張車票,奉上一張給翠。
  搭上剛好到站的區間車後不久,行駛的電車使人隨之搖晃。
  車廂內因為還是上午而空蕩蕩的。兩人挑了在門旁的座位坐下,有些過強的冷氣舒適地掠走身上的熱氣。
  「……我和有働瑠璃從小學就認識了。」
  翠像自言自語般地透漏,她的聲音與寂靜電車的行駛聲參雜在一起。那是針對一開始疑問的回答。
  「我們家住很近,那時候常常一起玩。又因為我們都可以看見那些看不到也無妨的東西,所以那時候兩個人的感情很好。」
  沒想到竟然認識這麼久。她還特意加上「那時候」,更突顯出兩人現在的關係。
  「她常常來我家住,我也常去她家住。正因為如此,我們每天一起玩、一起泡澡、一起睡覺。」
  「喔……嗯?」
  這句話怎麼好像似曾耳聞。
  對了!瑠璃也說過同樣的話。還說「雖然那些最近都很久沒做了。」也就是說……
  (該不會那個混帳騙子在耍著我玩吧!)
  果然,那種怪胎怎麼可能有男朋友。繼續追溯記憶,那傢伙還說過「認知的不協調就是搞笑的王道」這種話。
  孝巳咬著牙,從口中擠出一句「可惡……」在旁的翠一臉疑惑地盯著他。孝巳慌慌張張地整理自己的表情,催促她繼續說下去。
  「所以,要說我們兩個的關係,不僅是小時候的玩伴也是宿敵,互相對立又彼此瞭解。可說是愛得越深越恨之入幹細胞吧。」
  「單位有點不妙啊。」
  「你不也有深刻的感受嗎?像她如此讓人氣得牙癢癢的人,不管在現實中還是故事裡我還真沒看過第二個呢。」
  「……我也沒有。」
  就在兩人達成共識時,不知不覺已經抵達目的地了。

  孝巳被帶來的地方是一座巨大的墓園,座落在從車站出來,爬約十五分鐘的坡後出現的丘陵地上。抵達時他又再度汗流浹背。
  翠在入口附近買了花(幸好是她自己付錢),中間走錯好幾次路,終於到了目標的墓前。
  ……那是山根由香子的墓。
  這裡似乎是綠地新開拓的一角,是個還只散落著零星幾座墓石、有些冷清的地方。她的墓比其他的還要小,不過每個角落都打掃得相當乾淨。墓碑被陽光照得像鏡子般閃閃發光,墓前橫放著兩朵瀕臨枯萎的繡球花。
  「你既然已經和她有所牽扯,應該要來造訪一次比較好吧?」
  如此說著的同時,翠熟練地換上新的花,撿起落在地上的幾片花瓣。接著從孝巳搬來的水桶上抽出勺子,仔細地用水淋著墓石,把上頭的灰塵沖洗乾淨。已經毫無生命力的繡球花則由孝巳回收。
  「確實是應該要來拜訪一下。」
  盡力不妨礙翠地幫了忙後,兩人一起對著墓合掌膜拜。
  原本並不打算持續這個動作多久,但張開眼時翠已經放下雙手,不知為何一臉不可思議地盯著這邊看。
  「你還真是相當認真地膜拜呢。」
  「我在跟她道歉。」
  「……」
  「因為從各方面來說我都算是搞砸了吧。我說這次想要好好地幫她,希望她願意讓我幫忙。」
  老實說出自己的想法後,翠那張如白瓷般的臉蛋稍稍浮現驚訝的神情。「你該不會……」她如此低語著,但那句話被靜謐的空氣所吞噬,沒有完整傳到孝巳耳裡。
  「……哎呀?」
  此時,背後突然傳出聲響。孝巳與翠同時轉身。
  回頭一看,一位女性站在那裡。以中年婦女來說看起來相當年輕,是位文雅又溫柔穩重的家庭主婦。提著比孝巳帶來的桶子還要再小一號的木桶,手上果然也拿著繡球花。
  翠立刻上前一步,禮貌地鞠了個躬。
  「不好意思,請問是由香子同學的母親嗎?」
  眼前的女性對翠的提問點點頭,「你們是她的朋友嗎?」她溫柔地展開笑靨。
  翠配合地擺出開朗的表情。與平常那張板著的臉完全相反,是像普通的可愛女生一樣清新可人的微笑。這傢伙也會有這種表情啊。
  「是的,我們之前和由香子同學感情很好。這次代表朋友過來打擾了。」
  孝巳也附和謊言,鄭重地點了個頭示意。他並不打算說出真相,也沒有說破的必要。
  由香子的媽媽高興地笑著,不經意地將視線停在孝巳夾在腋下的枯萎繡球花上。
  「該不會你們就是一直過來供花的人?我聽門口的管理員說,有學生常常帶花來看她。」
  翠與孝巳對看了一眼,旋即搖著頭回應:
  「不是。不過,除了我們以外也有很多很喜歡由香子同學的人……我想大概是那些人吧。」
  否認的說詞也毫不馬虎。由香子的媽媽沒有特別懷疑地接近墓碑。
  「明明身邊就有這麼多好朋友……真是傻孩子呢。」
  那在墓前蹲下合掌的身影,讓人實在有些不忍見。
  孝巳不知道山根由香子是怎樣的人。但是,只要有一個人會為她的死哀悼,她的逝去就是相當令人悲傷的事。不僅留下來的家屬,那位帶繡球花來祭拜的人,在這之後也會一直背負這層心靈的傷痛繼續活下去吧。
  這個世界是生者的世界。死者就算消逝,留下來的人們還是會繼續他們的人生。所以比起那些已逝死者,應該優先為活下來的人著想才對……在心中浮現的這個想法,和有働瑠璃的主張似乎有些雷同。
  之後持續一陣對話後,孝巳與翠十分有禮地告別,離開墓園。
  兩人一路上沒有流連地直接返回車站,搭上回程電車。車票又是由孝巳負責。
  「山根由香子就長眠在那座墓裡嗎?」
  在電車內經過數分鐘,孝巳耐不住沉默、不加多想地抛出問題。這次兩人沒有坐座位,而是並肩站在門旁。
  「當然沒有,畢竟她現在是瀨戶川同學的守護靈。」
  「既然這樣,為什麼還要去那裡啊?」
  「我已經調查過了,由香子同學的母親會在那個時間去祭拜。我們去是為了要讓她知道有人會因為她女兒的去世感到難過。比起一個人,兩個人一起去一定比較好吧。」
  我是拿來湊人數的意思嗎?
  就算是好了,但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孝巳這麼問,她則回答「關懷生者的靈魂也是靈導的工作之一」並用那雙寶石般的明眸往上看著孝巳。
  「不只是由香子同學的母親,你的靈魂也是。即使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小慰藉,但我認為也做不到比這個更有用的事了。」
  的確,孝巳跟由香子道歉後,除了心理上的自我滿足以外,心情也感覺輕鬆了些。萬萬沒想到翠竟然在為了自己著想。
  「又欠妳一次啊……」
  「不用算也沒關係,這是靈導師該做的事。而且──也有了個對你刮目相看的機會呢。」
  翠不算是展開笑容,但表情確實顯得柔和。只是這樣,她看起來就比平時更添了數倍魅力。
  那之後一如往常,先繞去武本的醫院再到同樣那間道場。孝巳被狠狠地扔出去、數度因為脫水而倒下,終於在日落時獲得解脫。

  4

  「哎呀,好久不見呢。」
  八月的第一天。瑠璃在她平常的位子上微微舉手示意,歡迎許久沒出現在社辦的孝巳。
  昨天,翠一說「明天就休息一天吧」,孝巳就情不自禁地手握拳,做出運動家常用的勝利手勢。記憶中,這應該是自國中的全國優勝以來的第一個勝利手勢。他在回家路上正打著一整天吹冷氣、睡懶覺的如意算盤時,手機傳來瑠璃的訊息。
  『你明天好像放假的樣子。中午十一點在社辦等。』
  孝巳沒有回覆,打算跟她說沒注意到訊息。
  結果,五分鐘後又有簡訊傳來。
  『早上十點在社辦等。』
  時間早了一小時。
  我什麼都沒看到。今天把手機忘在家裡了。
  『早上九點社辦』
  第三封。又早了一小時。內容變得簡短到讓人有點毛骨悚然。
  『早上八點』『七點』『六』『五』『死』
  她如此糾纏下,孝巳終於放棄掙扎地打下『拜託,十一點好不好。』寄出。孝巳對於自己竟屈服於這種山寨版瑪莉(註31)的精神壓迫而感到丟臉,但他仍像現在這樣現身社辦。(註31:著名都市傳說「瑪莉的電話」中的人偶瑪莉。主角將瑪莉丢棄後不停接到她的來電,每一通電話瑪莉都報上所在地。而電話所說的地點離主角越來越近,最後則是在主角的身後。)
  「和翠的戀愛冒險怎麼樣了啊?」
  瑠璃將兩肘靠在桌上、雙腳交互上下晃著,用明顯在逗弄孝巳的眼神看著他。
  「沒怎麼樣啊。」
  「至少親過了吧。」
  「喔,是啊。跟道場的地板。」
  孝巳自虐性丟下這句話,拒絕任何追問地迅速坐到椅子上。與坐在最裡面的瑠璃中間隔一個空位的椅子,現在已經是孝巳的專屬座位。
  全開的窗戶外一如往常,吵鬧的蟬大聲叫著。而遠遠地,運動社團彼此大聲對話的聲音參雜其中。自己還會有加入他們的一天嗎?
  「妳不是說要教訓瀨戶川?那件事現在怎麼樣了啊?」
  「啊,那個啊。還不到時候啦。我這裡也是有很多事忙得不可開交。」
  瑠璃一副對瀨戶川的事不感興趣的樣子,拿墊板對自己扇著風。配合動作而飄盪的墨色瀏海看起來就像門簾一樣。
  「比起這個,紺野同學,叫你過來是有其他事。你知道青鶴祭吧?」
  瑠璃出其不意冒出一句話,孝巳只說「那什麼東西」隨便敷衍回應。
  「簡單說就是夏日祭典。每年八月下旬都會在青鶴中央公園舉辦。公園裡面會有很多攤位,晚上還有煙火大會,雖然規模比較小。特別舞臺會有志願報名的樂團演唱、兒童卡拉OK大賽、還有地方委員會的才藝表演。以現在的地方活動來說算是相當活潑,很多人都會來參與,是相當快樂的兩天活動。」
  「……」
  都說明得如此詳盡了,孝巳不可能沒有浮現任何不祥的預感,他還沒有遲鈍到這種地步。
  額頭上冒出的汗珠感覺好像急速冷卻。特別舞臺?這傢伙該不會……
  「等、等等有働。妳等一下。」
  「可以讓大家見識一下我們的威力不是嗎?」
  「都跟妳說等一下了!」
  這如同惡夢的一句話,從她小小的嘴裡無情地流出。威力是指什麼啊?
  「妳還沒學到教訓嗎!」
  「上次的漫才不是大成功嗎?而且這次還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準備萬全地挑戰喔。那天我們就讓青鶴町被搞笑漩渦給吞噬吧!」
  「是被搞到笑不出來吧!聽好,就算我會被詛咒殺掉,也絕對不會上場表演!」
  既然是公共場合的舞臺,就表示臺下觀眾是養老院沒辦法相比的。依照地點來看,學校裡的人說不定也會來,甚至以前的隊友也有可能出現,實在是最糟的情況。
  「我早就預料到你會抱怨個沒完,所以已經報名了。」
  「妳、妳、妳這混帳……!」
  「這股怨氣發洩到漫才上吧。我們的心情都是一樣的,我也很不甘心啊。」
  「事情的元凶不要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
  「那不然要怎麼辦?樂器什麼的我可是不會半樣喔。」
  「報名參加這件事本事就是錯的吧!」
  那之後的幾分鐘,吵吵鬧鬧的爭論持續著。唯我獨尊的暴君沒可能屈服,倒是孝巳聲音嘶啞、喘不過氣地癱坐在地上。
  瑠璃似乎也覺得他這樣很可憐,便將墊板朝他啪搭啪搭地搨出微熱的風。老實說,這根本算不上任何補償。
  「真是的。不要對女孩子這樣大吼啦。被這麼凶地大罵,就算是我也都快哭了。」孝巳無視這句半點可信度都沒有的話,蹣跚地坐回椅子上。想哭的是我吧。
  「……不能取消報名嗎?」
  「不可以,也沒有這個必要。好,成功的話就給你三個坐墊吧,這可是收集到十個就可以和我做很多『好事』的夢幻坐墊喔?這樣應該比較有幹勁了吧?」
  少女用相當不熟練的動作搔首弄姿,孝巳則以廢人般的眼神望著。反正最後大概收集到九個左右就會被全部沒收,八成就是這種結果吧。
  「妳啊,是打算以諧星為目標嗎?」
  面對這個沒有特別含意、隨意提出的問題,瑠璃把眼睛瞪得圓圓地、頭微微地傾著。
  「妳不是說過,要把人生都奉獻給搞笑嗎?」
  執著到這種地步,已經不能說只是興趣而已了。
  但是瑠璃心中的困惑如實浮現在臉上,依舊茫然地盯著孝巳。
  「諧星?」
  「妳的志向不是諧星是什麼?」
  「你不說偶像也不說演員,跟我說諧星?」
  「妳給我客氣一點!」
  瑠璃雙手叉在胸前,搔了搔眉間,調整坐姿後做出宣言。
  「我沒有打算要以搞笑維生喔。雖然會去養老院和夏日祭典,但我不會參加漫才大會或是選秀會。對我而言,搞笑不是技能,只是我的人生課題而已。」
  「人生課題喔。」
  「硬要說應該是治癒生者的靈魂吧。我自己也包含在內。」
  她所說的話竟然與鴫原翠說的一樣。
  說不定有働瑠璃靈導的方式就是『搞笑』。她不以死者為對象,而是滋養生者的靈魂也不一定……這樣想是不是太看得起她了呢?
  「我說過我不喜歡做慈善或志工,不過那只有在靈體相關方面而已。畢竟除靈可是我的技能呢,要我表演當然要收錢囉。」
  「我的靈魂就不用治癒嗎?」
  「身為我的搭檔在說什麼啊……話說回來,紺野同學。」
  瑠璃又做出一副言歸正傳的樣子,「啪」地合掌。這傢伙每次都一下子岔開話題,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已經見怪不怪了。
  「這幾天來我一直都在考慮。」
  到這裡不過才二十分鐘左右,體力就已經見底。接下來不管被問什麼,都沒有力氣做出對應了。
  「瑠璃控,這個怎麼樣?」
  孝巳無法理解含意,回問「什麼東西?」瑠璃控……聽起來像蘿莉控,一點也不好。
  「我和你的團名啊!」
  「團、團名?」
  「要組團的話,團名是必要的吧。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為什麼我非要跟妳正式組團不可啊!」
  孝巳像職業病似的扯嗓大喊,瑠璃看到後就像松鼠一樣鼓著雙頰。
  「沒辦法啊,主辦單位說在活動當天前要跟他們說嘛。把兩個人的名字拼起來變成瑠璃控,代表色也包進去了(註32),可以吧?」(註32:紺野的「紺」日文發音為Kon,與「瑠璃色」同指靛藍色。)
  「不是名字好不好的問題!妳聽好,再怎麼說我都只是臨時團員而已!」
  「那叫蘿莉M好了?你是蘿莉控,我是M,把兩個人的性癖合而為一組成的名字。」
  「我一點都不想聽妳這讓人措手不及的自爆!」
  「不服氣的話你也幫忙想嘛。我覺得還不錯啊……蘿莉M。」
  「瑠璃控跑哪去了!」
  狂暴的孝巳與哈哈大笑的瑠璃。
  與每三分鐘就要離題一次的她說著說著,不知不覺間太陽已經要西沉了。

  孝巳對於白白浪費一天的休假感到沮喪,不過意外地從那之後,翠就常常讓孝巳放假。
  因為瀨戶川沒有任何動作,所以可以在不疏忽的前提下稍稍放鬆。但沒事的日子就會被像是早就鎖定好的瑠璃叫出來,實際上放假的日子可說是一天也沒有。
  「你對搞笑有興趣嗎?」
  進入八月後不久,某個烈日高照的午後。這天孝巳也被叫了出來,以隨從之姿與翠同行購物。
  就在車站前的咖啡廳裡,好不容易能喘口氣時,她忽然問了這個問題。
  孝巳將送來的冰咖啡插上吸管,粗魯地回問「為何」。是連為什麼今天要幫她提所有新買的衣服和鞋子走來走去也一起問的「為何」。
  最近翠的行動變得相當地多彩多姿,而且不乏許多個人行程,這成為孝巳的擔憂之一。
  她不只是做和由香子有關的事,連逛街買東西、看電影、去電玩遊樂場,甚至連到寺廟和神社打招呼都要孝巳一起出動。雖然沒有連玩樂的錢都讓他付,但自己可是從早上就開始折騰一整天,希望她也能替自己想一想。
  「那裡是『搞笑研究社』吧?你應該也是有興趣才加入的吧?」
  翠邊戳著金魚缽大的巨大聖代,邊摀嘴咀嚼著。一開始將她的臉完全擋住的水果鮮奶油高山已被漂亮地鏟去三分之一了。
  「才沒有興趣咧。我當初只是去請教她除靈的事而已,結果──」
  「現在變成有働瑠璃的奴隸,是這樣吧。」
  「不要說這種讓人痛不欲生的事。」
  「那應該改叫僕人嗎?」
  「……妳沒資格說吧。」
  即使外表相互對比,但在對孝巳的不合理對待上,翠可是與瑠璃不相上下。難道靈能力是會讓人性格扭曲的東西嗎?
  「我好像有點瞭解了,妳也是那樣吧。對別人沒有半點尊重的類型。」
  「不要把我跟有働瑠璃相提並論。建立良好人際關係的手段這種東西,我可是已經領會了呢。」
  翠看見孝巳懷疑的眼神感到有些意外,生氣地噘著嘴,是帶點惡作劇氣息的鬧脾氣。看起來不像是制服每天都一樣乾淨嚴謹的她會做的事。
  走在街上,擦肩而過的男生大部分都會回頭看翠,然後再看著她身邊這一臉凶狠的男子,擺出無法接受的表情。自己對她來說一定也有「擋箭牌」的功用吧,孝巳最近才終於注意到這件事。
  「我對人與人的關係十分重視,也做了許多功課。」
  翠一本正經地宣告,她的表情因為大口吃著香草冰淇淋而舒暢地蕩漾。
  據她本人所言,她從以前就一直夢想來吃這家店的特大聖代。反問她「這種東西什麼時候都可以來吃吧?」卻被她說教:「你覺得一個女孩子可以來點特大聖代嗎?難道你去拉麵店會只點小碗白飯嗎?」讓人一頭霧水。
  「我可是一點都沒有疏忽人際關係。」
  「難說喔。」
  「我有好好下過一番苦工,用函授教學的方式。」
  「──啊?」
  一開始還以為是聽錯了。孝巳花了將近十秒的時間才領悟到她剛剛是在裝傻。翠在這期間,一直時不時地往上盯著孝巳觀察他的反應。最後一臉難為情地拿起餐巾擦擦嘴巴,臉上微微泛起紅潤。
  「你沒吐槽我呢。」
  「呃……」
  「我看剛剛的時機還滿適合的,還是我搞錯了?」
  「啊……所以說,妳果然是在裝傻嗎?」
  面對有點困惑而搔著頭的孝巳,翠也不甘示弱地搔搔臉頰。
  「裝傻的話就要吐槽,不是你們那個世界的規則嗎?剛剛那個人家可是還滿有自信的。」
  不知道她說的到底是哪個世界,但至少孝巳不是那種世界的居民。雖然搞不懂她為什麼要在這時候裝傻,總之孝巳先岔開話題,對不服氣的翠說明:
  「呃……我想那需要有一定程度的意識交流才行喔。」
  「什麼意思?」
  「我到目前為止完全不認為鴫原是個會裝傻搞笑的人,所以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這樣的話沒辦法吐槽啦。」
  翠邊點頭,邊用拇指與食指捏著下巴。看起來非常認真在聽的樣子。
  「就像妳說的,時機有抓到,裝傻本身沒問題。但要讓對方吐槽的話,至少得讓他看得出來妳正在裝傻才行。」
  「我原本就打算來個讓人措手不及的突襲。」
  「這種定位應該針對第三者的觀眾才對。這裡只有妳和我兩個人,如果想被吐槽的話,像這樣的奇襲是行不通的。妳必須要讓我有心理準備才可以。」
  一開始遇見瑠璃的時候,因為不知道她是這種類型的人,孝巳也只是滿腦子疑惑,並沒有吐槽。
  現在則十分輕易就能知道瑠璃正在醞釀裝傻磁場。不過,和瑠璃的對話也不是特地要表演給誰看的。
  「原來如此……意識交流啊。」
  翠臉上帶著奇妙的表情,點了好幾次頭。
  她再度拿起盛滿鮮奶油的湯匙往嘴裡送。幸福地舔著嘴脣的模樣與平常有些落差,看起來不可思議地年幼,讓孝巳有點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至少要和負責吐槽的人有交流吧。如此一來就可以像『不要突然裝傻!明明就不像個會搞笑的角色!再說怎麼會是函授教學啊!』這樣,連裝傻的主旨都幫忙補充進去,這樣一個橋段就成立了。妳聽起來可能覺得很容易預料到,但對旁人而言已經是相當令人措手不及的突襲——」
  說到這裡,孝巳突然回神。
  我這麼熱切地在解說什麼啊?這是什麼課?我是誰?
  「真是深奧……」
  翠莫名佩服地低語著。最後抬起頭對孝巳說出「你真不是泛泛之輩呢。」她的眼神與目前為止完全不同,帶著充滿尊敬的光芒。
  孝巳心情複雜地抱著頭,將視線移向旁邊的窗外。第一次被稱讚卻是因為這種意義不明的講解,令人喜悅之情大減。
  「妳把剛剛的都忘掉。我沒有特別有搞笑造詣,只是個素人而已。」
  「不會,很有聽的價值呢。真不愧是有働瑠璃看上的人。」
  一點也不高興。應該說,要是連翠都開始往搞笑這條路邁進的話,孝巳就每天都陷入吐槽煉獄裡了。靈能力也會讓人變得愛裝傻嗎?
  「就趁這個機會,從你這邊學習搞笑入門。」
  「喂,妳的目的變了喔。」
  「沒有變,只是增加而已。不要那麼小家子氣,教我搞笑的技巧吧。」
  「不是說了我沒有可以教人的技巧嗎!」
  「真是不乾脆的男人。寬鬆世代(註33)就是這樣所以才討厭。」(註33:日本於一九八七年後出生的世代。受到將教學大綱減少三成的寬鬆教育影響,普遍被認為學習能力與競爭力下降,態度也較不佳。)
  「妳這傢伙也是吧!」
  翠對激動吐槽的孝巳嫣然一笑,微微傾著頭:「像這樣子嗎?」
  這學生實在是太優秀了。

  5

  自武本從屋頂上摔落以來,瀨戶川似乎真的沒有任何動作。
  瀨戶川在兩人監視得到的情況下,每天都平靜安穩地享受極為普通的暑假,盡是些和班上小團體去游泳池、或在餐廳裡聊天之類的活動。今天也是過了中午之後就跑去KTV,已經進去兩個小時了。
  「說不定瀨戶川那小子已經滿意氣消了?」
  「也有可能呢。比起復仇這種沒有建設性的事,和朋友快樂地過日子一定比較開心吧……在世界的正中央〜回轉著星野〜♪(註34:源自《超時空要塞F》主題曲「Lion」,歌詞經過諧音或雙關語改編。)」
  「那小子如果不打算報仇,我們要怎麼辦?」
  「到暑假結束他都沒動靜的話,不得已也只能跟他正面交涉了。請你讓由香子同學解脫吧——也只能這樣拜託瀨戶川……一打噴嚏某處的〜樹林裡便有蝶野亂舞〜♪」
  據她所言,只要瀨戶川沒有濫用守護靈,這邊似乎就不能用武力解決。守護靈和怨靈不同,基本上並不是會散布災厄的存在。他們終究只是為了保護宿主而已……就是這樣。
  「但是瀨戶川已經有一次幾乎殺了武本,這還不能構成叫他解放山根由香子的理由嗎?」
  「你能證明這點嗎?目擊者可就只有我和紺野同學兩個人,這樣的證言沒辦法成立……好想留下〜♪好想留下~♪還想要繼續承受〜♪」
  「又不是法庭審判……」
  「正因為如此,才更有合情合理的必要啊。要是依照主觀意識就可以恣意妄為,這世界不就無法無天了嗎……被宿命糾纏的〜北極熊正燃燒著〜♪(註35:此處開始源自《超時空要塞F》片尾曲「Northern Cross」,歌詞經過諧音或雙關語改編。)」

  所以翠才一直放著由香子不管啊,為了要當場逮到瀬戶川報仇的證據。那個時候瀨戶川一定躲在屋頂附近,卻因為要救武本而錯失良機。翠似乎到現在都還為那次的失敗懊悔。
  順帶一提,即使今天她也是穿著學校規定的制服。不知道是否是過於認真的個性使然,明明是暑假,她的打扮卻一點也沒變。這就算了。這就算了……
  「喂!」
  「你〜用什麼刷鍋子~~鬃刷還是鍋刷呢〜♪」
  「誰知道啊!」
  漫長的忍耐到達極限,孝巳終於一把抓起遙控器、按下卡歌鍵,不久後音樂隨之停止。
  正搖擺著裙子翩翩起舞的翠,以銳利的眼光瞪來。
  「你做什麼啦?」
  「我才想問吧!為什麼興致勃勃地唱起歌來啊!」
  現在,翠和孝巳正在KTV的包廂裡。看見瀨戶川等人進來店裡後,兩人也隨後跟上。
  瀨戶川他們有好幾個人來,想必不會那麼快離開吧。與其在外頭待機,不如也一起潛入店裡……而結果就如同各位所見。
  翠一進來後就異常興奮,等注意到時,她已經開起動漫歌曲的演唱會了。孝巳邊愕然地望著完美重現舞蹈動作熱唱的翠,邊沒心地搭配節奏、搖著被硬塞到手上的鈴鼓。
  「妳忘記監視瀨戶川這件事了嗎?」
  「你才忘記了什麼事吧?這裡可是KTV呢。」
  「要說的不是這個吧!」
  完蛋了。翠確確實實地慢慢被搞笑侵蝕了。
  「沒問題啦。如果他呼叫由香子同學,我還是可以感覺到。別太小看鴫原家的靈導師。」
  用那種透過麥克風而充滿回音的聲音說,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他們之後得知,瀨戶川一行人早就已經結帳離開了。
  正想著果然該念念她時,變得老實的翠以像蚊子般微弱的聲音低聲說:「對不起。但是……還可以找你一起來練習嗎?」結果孝巳也不由得放棄這個打算。

  關於鴫原翠這個少女,有些事直到現在才瞭解。
  雖然常常因為成熟的臉龐和難以接近的氣場而被誤會,但其實除去身為靈導師這點,她也只是個極為普通的女孩子而已。
  看浪漫愛情片會抽著鼻子哭泣,搭上刺激的遊樂設施也會大聲尖叫。在她毫無掩飾地展現真實的一面時,孝巳也曾想過她該不會對自己有意思,不過重點應該是她沒有什麼朋友吧。單純只是找人陪她,一起去些一個人沒辦法去的地方而已。讓人不禁想吐槽她口中那良好的人際關係跑哪去了。
  從KTV出來後,完全失去瀨戶川行蹤的兩人在街上來回尋找,直到傍晚終於放棄搜索。
  拖著疲憊的腳步,走在可以往下看見潺潺流水的堤防上。機會難得,孝巳便提議下去河邊走走。
  繁盛地長滿雜草的土壤,沿著巨大的河川一直線延伸出去。兩人偶與慢跑或是帶狗散步的人擦身而過,漫步走向河邊。
  「有事一直想問你。」
  走了不久,翠突然發問。
  「紺野同學不生瀨戶川同學的氣嗎?」
  「當然會啊。就跟有働說的一樣,那小子可是殺人未遂。本來想痛揍他一頓。」
  孝巳滿臉不悅地說著,但翠卻搖搖頭說「不是這個。」夕陽照在擺動的髮絲上,看起來跟河面一樣閃閃發光。
  「我看得出來,你因為他利用由香子同學報仇這件事怒火中燒,但是紺野同學你不也被他設計利用了?你不生氣嗎?」
  「關於這個,我沒有生氣的權利。被騙當然是很不爽,可是妳和有働已經狠狠地警告過我了。跟我做的事情比起來,瀨戶川對我說的謊根本不算什麼吧。」
  聽到孝巳如此坦率的想法,翠不禁噗哧笑了起來。
  這反應以平常一直保持嚴肅的她來說十分稀奇,不過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奇怪了。尤其是看過她在KTV的狂態後的現在,更是不足為奇。
  「和武本起衝突也好,與有働瑠璃間的關係也好,你真是個天生的濫好人呢。」
  「有夠刺耳。」
  「為別人的事情竭盡全力,自己卻落得淒慘的下場。」
  「可能跟待過球隊有關係吧。也因為這樣,不管以前還是現在我總在做些一廂情願的事。」
  「……可是,我並不討厭喔。像你這樣的濫好人。」
  「是嗎?」
  「嗯。」
  翠笑著點頭,緊接著卻突然臉色大變,猛力地搖著頭、揮舞雙手。不知為何忽然動搖了起來。
  「不、不是啦!」
  「什麼?」
  「我不是那個意思。」
  「什麼意思啊?」
  她的雙眼飄移得相當厲害。臉頰異常地泛紅。
  「把剛剛的都忘掉。都是幻聽啦!我、我才不是說你是我的菜啦!」
  孝巳不懂為什麼她如此慌張,只能傾著頭表示疑惑。才剛開始覺得她只是個平凡的女孩子而已,果然還是個怪人。
  令人不解的動作持續一陣後,翠誇張地咳了一聲,盡全力回復原本的表情。
  她將雙手放在後方,原本就已經非常傲人的胸前起伏又更為突出。那到底是什麼罩杯啊……說到罩杯,對只瞭解捕手護檔的孝巳來說,女性胸圍尺寸什麼的可是個完全未知的領域。
  「……這麼說來,那名徹底實踐無法無天四個字的暴民現在在做什麼?」
  「你說有働嗎?那傢伙拚命地在想段子呢。瀨戶川的事早就不知道被拋到哪去了吧。」
  上次就是這樣,竟然說「瀨戶川?哪裡的河川啊?」依照那傢伙變幻無常的個性來看,給他懲罰有可能只是衝著當下的心情說出來的話而已。
  前進了一陣後,一顆髒兮兮的破爛棒球從草叢間探出頭來。
  是顆縫線鬆脫散亂、外皮蜷起,已經無法使用的硬球。有人把它丟在這兒的吧,孝巳心想,並在經過時撿起那顆球,無意義地單手把玩著……上次摸到棒球是什麼時候呢?
  「很厲害嘛。簡直就像被吸在手上一樣。」
  翠看著孝巳流暢擺弄著球的手指,不禁發出讚嘆。
  「不管是誰,持續好幾年每天碰的話都可以做到啦。」
  「說到這個,這跟剛剛講到的團體競技沒有關聯──聽說你國中時期是有名的投手?我完全不知道呢。」
  「明明跟妳也是同一所國中吧。畢竟妳不是有働從小以來的好友嗎?」
  翠忽然沉默不語,霸氣全失地低著頭。她將視線投向河川,終於像在回憶般地開口:
  「上一次跟她好好對話……應該是兩年前的事了吧。」
  那聲音聽起來格外感傷,似乎連走路的步調都慢了下來。黃昏景色中的那張側臉看起來比平常更加虛幻、寂寞。
  「她從以前就是那樣,對我的忠告充耳不聞。是個任性又我行我素的霸王。」
  只要話題轉到瑠璃身上,她都會變得愛發牢騷。說不定興起學搞笑的念頭也是與瑠璃的抗爭心在作祟。
  「對象是那傢伙的話動用武力不就好了?鴫原的話應該做得到吧。」
  「難說,她不是那種會簡單屈服的角色。」
  「可是妳不是有厲害的守護靈嗎?而且還有兩個。」
  「她可是有數量優勢呢,再說……」
  翠說到一半戛然而止。一小段沉默過去,終於,她用有氣無力的聲音說出出乎意料的話。
  「我和伯父……她的爸爸約好了。」
  「有働的老爸?」
  「會一直當她的朋友、陪在她的身邊。但是,現在我──」
  「……」
  「所以我覺得很內疚。她會變成那樣,我也有責任……」
  翠的話語再度停止。不過這與剛剛的中斷不同。
  她冷不防抓住孝巳的手腕,促使他停下腳步。面對訝異得皺起眉間的孝巳,她朝著前方微微抬下巴示意。
  「啊……」
  隨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遙遠的前方有兩個人影。因為天色昏暗所以到現在才發現,不過他們似乎已經走在前面很久了。
  那是兩個嬌小的身影,其中一個人孝巳與翠都認識。雖然距離約二十公尺左右,但應該不可能看錯。
  瀨戶川圭太和一個女生漫步著。他屢次向她靠近然後被推開,即使如此他仍不畏縮,不停逗弄對方,開心地笑著。
  「那小子在幹麼啊?」
  「看這個樣子,是正在和女生調情吧。」
  孝巳不太瞭解翠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因為,瀨戶川還有由香子這個守護靈在身邊。
  難道他已經讓由香子成佛了嗎?不出所料,讓武本受重傷就算報了一箭之仇嗎?孝巳對目前的情況也只能做出這種程度的分析。
  「由香子同學還在瀨戶川同學的身上。」
  「還在?那他為什麼還把別的女生?」
  這問題實在太愚蠢了,翠回答,且用極其冷漠的眼神瞪著孝巳。
  「你也該瞭解了吧,他對由香子同學一點感覺都沒有。」
  被明白指正的孝巳,心臟加速跳動。
  考量到瀨戶川為了復仇而利用山根由香子,這樣的結果當然也不難預料。但是孝巳內心的某處一直否定這個可能性。
  瀬戶川確實在不正確地利用由香子的靈魂,對此孝巳也十分憤怒。可是那只因為他的個性有些乖僻。就算形式有點扭曲,但也是因為他愛著由香子……所以才會失控吧?不是這樣嗎?
  把為了自己而犧牲的情人、才剛過世兩個月的情人毫不留戀地當成守護靈,這種無情的人怎麼可能存在。這是孝巳以自己的常識為基準所導出的個人見解。
  (瀨戶川,我又太過信賴你的人品了嗎?)
  不自覺地快速往那裡走去,眼中映出瀨戶川頻頻伸手摟抱女生肩膀又被撥開的景象。
  (你竟然在山根由香子面前把那個女生嗎!)
  不愛她的話為什麼還要把她留在這裡?為什麼不讓她直接到另一個世界去?與瀨戶川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短。翠在身後喊了好幾次、勸阻孝巳,但他的雙腳卻停不下來。
  (不是因為不想跟她分開才把她留住嗎?)
  實在搞不懂瀨戶川,事情不是這樣的嗎?難道他打從心底認為自己完全是個受害者?
  你弄髒由香子的手,還擺出那副笑容嗎——
  「瀨戶川!」
  就在與瀨戶川之間只剩幾公尺時,孝巳大聲吼了出來。
  徹底被女生給迷住的瀬戶川,聽到叫喊才發現孝巳的存在。他與那個女孩子同時回頭,愣了一下,隨即不安了起來。居然在這種時候遇到……他的臉上如此寫著。
  「紺、紺野同學……」
  「瀨戶川,你好像很開心的樣子嘛。在做什麼?」
  孝巳極力壓抑住內心的激動,站在兩人面前。仔細一瞧,發現女方自己也見過,是班上瀨戶川常常巴著不放的小團體裡的人。
  「從車站前的聊天以來就沒說過話了呢。我們繼續上次的內容吧,關於山根由香子的事。」
  「我已經沒有什麼話……」
  「武本從屋頂上摔下來是你讓山根幹的吧?」
  旁邊的女生搞不清楚狀況,呆呆地站著,瀨戶川則是明顯驚慌失措。
  孝巳更加咄咄逼人地進一步逼問:
  「山根由香子是你的守護靈吧?」
  「紺、紺野同學,這個話題今天有點……」
  「我不會讓你走的,武本的事我也有責任。不把事情問個水落石出我不會善罷甘休!」
  看著怒氣沖沖的孝巳,兩人畏畏縮縮、臉色更加蒼白。尤其是女方,學校首屈一指、凶暴至極的混混突然出現在眼前,讓她一副快要落淚的模樣。
  「你說過吧?山根由香子恨你,自己盡做些讓她怨恨的事。這也是騙我的嗎?」
  「都、都說了這個下次再說。今天沒辦法,已經跟這個女生約好了。」
  「你可是殺人未遂欸!還在那邊說什麼屁話啊!」
  瀨戶川被這一聲當頭棒喝嚇得縮起身體。
  自己現在的行動,恐怕會讓之前為了這件事做的努力全都白費吧。就像那時把武本揍倒在地一樣,又在做些徒勞又自以為是的事了吧。真是糟糕的丑角呢。
  但也沒辦法。不管是放任由香子一直這樣下去也好、摸不透瀨戶川的想法也好、還是為這件事煩悶苦惱的自己也好,孝巳已經不想再忍受下去了。
  「紺野同學,拜託你。今天就放過我吧……我好不容易可以和森島同學兩個人獨處。」
  瀨戶川頻頻注意著身旁的少女。
  叫做森島的女孩到現在都還搞不清楚狀況,只是畏懼著孝巳。
  「森島同學,不好意思喔,今天麻煩妳先把瀨戶川借我吧。我不會動粗,不用擔心。」
  瀨戶川搶在森島前「不、不要!」地發出慘叫抗議。
  「紺野同學自己不也是,明明有有働同學這個女朋友了,還跟鴫原同學走在一起嗎!和全校第一美女一起!」
  被如此一說,孝巳才終於發現翠就站在自己身後。
  翠已經放棄制止孝巳的念頭,靜靜地看著事情的發展。
  「我也想要交女朋友啊!好不容易有機會一起喝茶。你知道我為了這個提起多大的勇氣、付出多少努力嗎?」
  瀨戶川的口吻就像今天是他人生的分歧點一樣說個不停。
  他頑固地堅持自己的立場,孝巳的怒火逐漸高漲,咬牙切齒地說:
  「你想交女朋友?」
  讓由香子附在自己身上、甚至還利用她復仇的情況下?
  唉,這小子果然就是這種人。
  「所以今天不行!拜託你了紺野同學!既然知道我發生過什麼事,就應該知道我是多可憐的——」
  「那、那個,我還是先回去了。」
  瀨戶川話還沒說完,森島就像求饒般顫抖著開口。
  「畢竟紺野同學好像有很重要的事要說……而且,我也只是因為瀨戶川同學說要請我喝咖啡才……只是這樣而已。」
  「怎麼會?森島同學!」
  瀨戶川匆忙緊追在掉頭就走的森島身後,抱著她的手臂,鬧脾氣地跺腳。
  「太過分了!妳這個騙子!不是已經說好了嗎!」
  「放開我!紺野同學都那樣瞪你了,你到底做了什麼好事?開什麼玩笑!?」
  「不是妳想的那樣啦!」
  「我不管,放開我啦!」
  森島硬是把矮小輕盈的瀨戶川推開,跑了起來。
  但……那雙腳跑沒幾步就停住了。
  她像是半途被拉住似的,面向前方,卻開始慢慢地一點一點後退。雙腳在地面劃下拖痕,不聽使喚地向站起身的瀨戶川身旁移動。
  「咦?咦?怎麼回事?」
  她的雙臂緊貼著身體,下巴不自然地上抬露出喉頭。森島慌亂地大叫。
  孝巳啞口無言地仔細盯著在瀨戶川旁邊直立不動的森島。他已經知道是什麼情況了。
  「山根……」
  ──山根由香子從背後抱住森島。她用長長的手臂緊緊纏繞森島的上半身,一臉虛無地望著天空。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我動不了?」
  森島沒有發現由香子,身體突然無法動彈讓她驚慌失措。
  翠偷偷在愣住的孝巳耳邊輕聲呢喃。
  「紺野同學,不要輕舉妄動。我的不安成真了。我一直都沒有什麼動作的另一個原因,就是避免刺激瀨戶川同學……果然變成這種結果。」

  6

  森島因為身上突如其來的超自然現象感到恐慌,終於哭了出來。
  由香子將看不見的手指塞進那張嘴裡,讓她連呼氣都沒辦法。好幾次乾嘔後,她眼眶泛淚、流著口水,露出求救的眼神。
  在孝巳與翠的注視下,瀨戶川低著頭直挺挺地站著。他看向地面,肩膀小幅地顫抖,小聲嘟噥著什麼。
  空氣中飄盪一股緊張的氣息。傍晚的涼爽氣溫令孝巳感到異常寒冷,他嚥了嚥口水。
  「瀨戶川同學。」
  站在孝巳旁的翠盯著瀨戶川,以她平常那毫無抑揚頓挫的口吻,接著說:「放開森島同學。」
  瀨戶川像是沒聽見似的,仍舊低著頭,嘴脣微微動著。不久,他慢慢抬起頭,臉上因淚水而變得模糊不清。
  「為什麼。」
  他一邊啜泣,轉瞬間像個小孩一樣大聲叫喊:
  「為什麼要妨礙我!跟女生好錯了嗎!」
  「……等等再慢慢聽你抱怨,先把森島放開。」
  情況不妙,這樣等於他手上握著人質。
  沒想到瀨戶川竟然會在這裡放出由香子,實在出乎意料。不,氣得腦充血的孝巳根本沒考慮到事情會發展至此。他任由情緒操控的輕率行動,讓事情變得更加惡化。
  「為什麼每個傢伙都要惹我生氣!我絕對不服氣!」
  瀨戶川的情緒更加激昂。
  「武本是自作自受吧!他只是受到報應而已!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難道我要為了由香子孤獨一生嗎?明明就是她背叛我的!」
  「山根背叛你?」
  「不是嗎!要是真的喜歡我,怎麼可能去當武本的女人?分明除了我以外根本沒人要跟她交往,還有臉一被其他男人示好就馬上變心……你們不知道我被她傷得多深嗎!」
  「不是這樣吧!山根會去武本那裡,是因為你每天都被揍得……」
  「已經夠了,沒關係。」
  翠嘆了一聲,打斷孝巳。她的眼中充滿深深的遺憾、嘴巴緊閉成一直線,再度嘆口氣,一臉苦澀地對瀨戶川說:
  「這結果都是身為靈導師的我不成熟所導致的。堅持要用最理想的辦法將由香子送回去、錯估紺野同學的忍受度、磨磨蹭蹭地浪費時間……我的修行還遠遠不夠。」
  翠噘起朱脣,輕輕咻地吸了口氣。
  半透明的巨大老鷹隨著這聲口哨顯現在她的肩上。翠的守護靈──禽踊。是隻全身散發出邪門的靈氣,以極快的速度翱翔、撕裂敵人的老鷹。
  「相當遺憾,看來必須要強制讓由香子同學成佛了。不過能當場阻止瀨戶川同學如此利用她,實在是不幸中的大幸。」
  「不、不要過來!過來的話我就殺了她!」
  瀨戶川大叫的同時,由香子瘦骨嶙峋的手掐住了森島的脖子。
  森島痛苦地扭曲身體,掉了一隻鞋子的雙腳晃動掙扎。她的腳尖離開地面,全身懸在約數公分高的空中。
  「我只要一聲令下,由香子什麼都會做!不管是什麼都會!這也是當然的,她可是為了對我贖罪才回來的呢!」
  盛氣凌人的瀨戶川大聲放話。由香子似乎對他的話做出反應,指頭更加用力地陷入森島的脖子。
  看到像鯉魚一樣嘴巴不停開合的森島,翠的臉上出現一絲遲疑。她察覺到氣得昏頭的瀨戶川現在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你們一定覺得我不會殺她吧?少小看我了!就算我殺了她警察也抓不了我!因為是由香子做的!」
  與瀨戶川等人的距離不到五公尺。這個距離下,禽踊逼近由香子不需半秒,但能不能成功救出森島仍然很難說。
  對方應該有辦法在老鷹移動的瞬間就掐斷森島的脖子吧。由香子的力量可是足以將武本懸在圍欄外……刺激到瀨戶川真的是太失敗了。
  (這個狀況都是我造成的。)
  孝巳必須打破這個僵局。
  (如果能把山根調離森島旁邊,鴫原一定有辦法解決。)
  孝巳下定決心,小聲叫著眼前的翠。
  他盡全力將自己所有的想法寄託在眼神中,與轉過頭的她四目相交。
  她像看出孝巳的心意一樣,微微點頭後再度轉向瀨戶川,說了一句「不要以為你可以脫身。」吸引他的注意。
  (竟然這樣就可以知道我在想什麼,這幾天陪她到處跑果然沒有白費。)
  意識交流、突發動作的心理準備……她的敏銳令人再三佩服。
  孝巳留下這名優秀的學生,慢慢地往後退。雖然瀨戶川投以戒備的目光,不過往後退開對他應該不構成刺激吧。
  (這附近嗎?不,還沒到。)
  再一步、兩步、三步……快了。機會只有一次,只准成功不許失敗。與其說是依賴記憶,應該更近於憑藉身體的感覺。抵達大概的地點後──孝巳從口袋拿出剛剛撿起的東西,一顆破破爛爛的棒球。
  「不准再靠近我了!要是過來的話,我可不知道會叫由香子做出什麼事!好了!你們快點消失吧!」
  瀨戶川可能是看到孝巳退開而感到安心,更進一步地威嚇。
  孝巳朝著他,不加思索地高舉雙臂。
  他不奢望能像以前那樣正常投球,所以距離取得近了些。在這種天色微暗、讓人看不清的情況下不可能躲得過。如果瀨戶川被硬球直擊,一定會出現破綻。
  (山根,妳一定也不希望事情變成這樣吧?想讓肚子裡的小孩安靜地長眠吧?)
  瀨戶川察覺到眼前的事態,大吃一驚。
  孝巳發現了他的反應,但無所謂。他照著身體曾經的記憶,從膝蓋、腰、胸一路往右肩回轉──
  將球猛烈地丟出去。
  「由、由香子!」
  瀨戶川對著像箭般往自己飛來的剛速球半發狂地喊叫。
  由香子馬上離開森島站在瀨戶川面前,雙臂無力地下垂,面無表情。即使如此,她仍然如同獻身似的,以自己為肉盾保護瀨戶川。
  不要以為你可以脫身──就跟翠說的一樣。有了瀨戶川的命令,由香子可以做出物理性的干涉,孝巳清楚知道這件事,況且那顆球也不會打中她。
  一瞬間,球開始下墜。
  正如預料,球銳利地轉向,彎了個近乎直角的角度,穿過由香子消失的腳……不知道是不是眼花,球的軌跡後好像帶著淡淡的光芒。
  一聲沉悶的聲響,球擊中瀨戶川的脛骨,他「啊!」地滾地大叫。
  在這之前,翠早已開始動作。以驚人的腳力迅速來到由香子旁,在她眼前用力合掌,與相撲的虛晃奇襲(註36)如出一轍。(註36:原文為「猫ダマシ」,是相撲的奇襲招數。在敵人眼前拍掌使對方暫時閉眼,製造空隙。)
  啪!的聲音迴響在人煙稀少的河灘,由香子臉上似乎浮現了首次的驚嚇神情。
  「以鴫原家第三十七代當家靈導師,鴫原翠之名。」
  由香子被嘹亮的聲音吸引,雙眼直盯著眼前的少女。
  「我將拋開枷鎖,洗滌妳現在的業障。」
  由香子無力的肢體開始抽搐般蠕動。渙散的眼神聚焦,一臉震撼地凝視著翠。
  「山根由香子──前往彼方吧!」
  本來以為她會詠唱複雜的長篇經文,結果美麗靈導師要說的話就只有這樣而已。瀨戶川抱腳昏了過去,沒辦法目睹這一切。他失去了為過去的戀人與自己的守護靈送行的機會。
  在他終於發出呻吟、眼眶泛淚地看向這裡時……山根由香子已經從這個世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7

  「算是告一段落了吧?」
  突然從正後方傳來聲音,孝巳不由得跳了起來。
  一回頭,站在那裡的正是瑠璃。
  她穿著一襲淺粉色的背心洋裝,肩上揹著托特包。第一次看到她穿便服的樣子,全身的裝扮包含腳上可愛的涼鞋都相當適合她。頭頂的鴨舌帽別了平時夾著的河童髮夾。
  「真是的,打一開始就這麼做不就好了嗎?要拖拖拉拉到什麼時候啊。」
  她邊說邊移動到孝巳身邊,透過遮陽的手窺視前方。投手丘到捕手間大約十八公尺。但因為距離取得短了些,孝巳他們大約站在距離十五公尺左右的地方。
  仔細一看,翠正照顧著失去意識的森島。旁邊的瀨戶川仍然跪在地上,失了魂般地恍惚。想必他也知道由香子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有働妳什麼時候開始在這兒的?」
  「大概是從你開始找瀨戶川同學麻煩的時候。我今天在圖書館寫段子,回家路上正好看到。真是Nice Picking呢(註37),肩膀已經沒事了嗎?」(註37:瑠璃刻意將Pitching(投球)說成Picking(撬鎖)。)
  「我又不是闖空門的。」
  簡短回覆後,孝巳用左手壓住右肩。
  如今才發現肩膀隱隱作痛。只要一動,疼痛就更加劇烈。雖說過去肩膀也曾受過一次傷,不過這次痛得錐心,與那次完全不同。
  「連暖身都沒做就投球啊……這下子沒救了。不過以最後一球來說相當漂亮,是個令人佩服的指叉球呢。」
  原本就派不上用場的右肩,以山根由香子成佛的代價而言可說是十分划算。畢竟到最後都給由香子添了麻煩。
  「雖然規模非常小,但這也算是我的引退賽嘛。」
  「真是一段佳話啊,不過你的吐槽點呢?」
  連這種時候都要追求搞笑,她的神經到底是什麼做的啊?
  算了,果然像是她的作風。孝巳只能傻傻地苦笑,單手重現自己投出的球軌。
  「不是有嗎?球一直線漂亮地掉下來了啊。(註38:吐槽點原文為「オチ」,與掉落的「落ち」同音)」
  「……」
  「呃,就是球……」
  「然後?吐槽點呢?」

  「……妳對別人的裝傻有夠嚴苟的。」
  瑠璃沒有理會不服氣地瞪過來的孝巳,突然踏出腳步。孝巳無奈地追上去後,她看著前方三人再度開口:
  「本來以為這一幕會更早出現。」
  「咦?」
  「原本預估你會更早就暴走的。這種無聊事究竟要拖住我的搭檔多久啊?真是意料之外。得跟翠索取延遲費才行。」
  「我說啊……」
  「好啦。時機正好,差不多可以做個總結了。」
  瑠璃如此拉高聲量說著時,那三人已經近在眼前。
  她對翠怒瞪過來的目光斜眼以對,站在瀨戶川的正前方。他無力地往上看向瑠璃,河童少女則是壞心地笑著回應:
  「唉呀瀨戶川同學,看起來很痛的樣子呢。被森島同學甩掉、失去由香子同學、沒殺成武本,再加上被小混混用球打了一記……可以說是慘兮兮呢。」
  瀨戶川的表情扭曲,不發一語地瞪著瑠璃,眼神看起來充滿怨恨。
  「對了瀨戶川同學,最後有件事想跟你確認……山根由香子同學肚子裡的小孩,是你的吧?」
  孝巳和翠代替瀨戶川發出「咦?」的一聲。
  「什、什麼意思?」
  「就是我說的意思囉。啊,我只是基於興趣想知道而已。」
  「瀨戶川是……小孩的爸爸?」
  「從紺野同學那邊聽說『由香子自殺的時候已經懷孕了』這件事之後,心思敏銳的我就一直在想,如果武本是小孩的爸爸,由香子應該不會尋死吧?不管是墮胎還是怎樣都好,但她的腦中卻沒有這個選項。為什麼呢?」
  孝巳貧乏的想像力完全無法瞭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要是小孩的爸爸是瀨戶川,就沒有什麼好不可思議的了。先不論有沒有辦法墮胎,由香子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要拿掉。因為那是瀨戶川的小孩,她最愛的人的小孩。」
  瀨戶川沉不住氣,以「才沒有」開頭插話,可是瑠璃毫不在意地繼續說下去:
  「所以我就想,她自殺真正的理由,是因為瀨戶川否認他就是小孩的爸爸。因為被所愛的人拒絕,又被懷疑自己紅杏出牆吧?」
  正所謂絕望是致死的疾病呢(註39)──瑠璃最後聳了聳肩。(註39:丹麥思想家、哲學家、神學家克爾凱郭爾(Kierkegaa)的著作《致死的疾病》。書中以「致死的疾病」譬喻絕望。)
  「怎麼可能是我的小孩!那一定是武本的不會錯!」
  瀨戶川像要壓過瑠璃似的情緒爆發。捶著地面反駁的他,臉上浮現的神色是平常完全聯想不到的。
  「到了這種地步還有臉回頭啊?和武本大肆親熱,懷孕之後才想找我收拾嗎!別開玩笑了!才沒有這麼好的事!」
  瀨戶川一點都不重視由香子,這件事孝巳已經知道得清清楚楚了。即使如此,他把由香子罵得這麼難聽,還是令人聽不下去。
  「那個女的說什麼一起休學搬得遠遠的!還說兩個人一起工作養孩子!這不對吧?是她背叛我欸!所以我跟她說,關我屁事,妳要去哪隨便妳!」
  「你這傢伙……」
  「結果她就自殺了!還變成幽靈回到我這裡!她死了之後終於清醒了,知道她有義務向我贖罪!」
  「原來如此,事情我大致瞭解了。」
  聽完怨言後沒有特別感傷的瑠璃乾脆地點頭,往右一轉踏出腳步。雖然嘗試叫住她,但徒勞無功。瑠璃只是一直說沒有繼續待在這的必要了,就飛快地離去。
  「等一下,有働瑠璃。」
  讓瑠璃佇足的是翠一句話。
  翠放下森島站了起來,眼中似乎要冒火一樣瞪著瑠璃的背影。那比目前看過她的任何一個表情都還要憤怒。
  「妳……這種事到底要做到什麼時候?操弄靈體、把他們當作玩具!妳到底什麼時候才要罷手!」
  「要是對我的生存之道有意見,隨時歡迎妳來踢館。」
  孝巳慌張地追在再度起步的瑠璃後面。疑問得盡量簡短解決才行,再怎麼說也不可能把瀨戶川和森島交給翠一個人照顧。
  「喂!有働,怎麼回事?鴫原為什麼這麼生氣?」
  瑠璃的表情一如往常瀟灑。她臉朝前方,嘆了聲氣的同時將帽子拿下。四散的黑色柔絲輕飄飄地在風中蕩漾。
  「日本兵。」
  孝巳聽到瑠璃突然迸出的單字,皺著眉發出疑惑的聲音。
  「我說過我身上的怨靈裡有個日本軍人吧?他現在已經不在我這了。」
  「不在妳這?」
  「剛剛附在瀨戶川同學身上了,對我的憎恨也原封不動讓瀨戶川同學接手。翠是因為注意到這件事才生氣。」
  「什……」
  孝巳反射性地回頭仔細看著瀨戶川。
  他還是一樣坐著不動,看起來沒感覺到半點異狀。
  「少了一個對我不會有任何影響。但是對瀨戶川同學而言可是不得了呢。」
  「為、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他渾身戰慄地詢問,瑠璃卻只是若無其事地低語「給他的懲罰」。
  「我的力量可以跟翠抗衡,所以我丟在他身上的怨靈即使是翠應該也沒辦法輕易驅除。哎呀,暑假一結束我就會幫他把怨靈收回來啦,不過也要他能平安無事度過整個暑假才行。」
  此時,孝巳第一次打從心底感受到瑠璃的恐怖。她是個能將附在自己身上的怨靈轉嫁給其他人,而且還一點都不加思索的人。
  「這是我個人為了夥伴的復仇。我雖然看起來這樣,但其實……是個占有欲很強的人呢。」
  孝巳強壓住渾身發寒、不停顫抖的身體,所能做的只有呆呆地回望那雙黑色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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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一球入魂

  1

  河邊一事的幾天後。因為放暑假放到不知道是星期幾,總之是某天的上午。孝巳前往距離學校不遠的市立醫院,到武本的病房探病。
  他在住院三天後恢復意識,很快地就精神奕奕,一副可以出院的樣子。武本畢竟也是出名的混混,大概身體也比普通人還要健壯吧。
  往房裡探頭,但他並不在房內。孝巳直覺地往屋頂上走,果然發現隻身坐在長椅上抽菸的武本。
  他馬上察覺到接近的腳步聲,往這裡看了過來。揪著孝巳的眼神也不失以往的銳利,完全感受不到一點狼狽。
  「未成年不准正大光明地在醫院裡抽菸。」
  孝巳站在武本正前方,邊往下盯著他邊說著不討喜的話。武本不知道什麼時候剪了一頭短髮,原本及肩的金髮理得跟運動選手差不多,髮根已經長出黑髮。旁邊立著拐杖,左手與右腳上的石膏看起來很痛的樣子。
  「嗯〜真是稀客。」
  武本笑了笑,遞出萬寶路的盒子問「要抽嗎?」【註:萬寶路(Marlboro)是美國菲利浦莫理斯旗下之世界上最暢銷的香煙品牌。2011年起委由國內的台灣煙酒公司代工製造。】
  孝巳搖搖頭拒絕後,環視了一下周遭。可能是因為日照太過強烈,儘管是個風和日麗的上午,附近卻一個人影也沒有。
  「連在醫院都要到屋頂啊。」
  「我喜歡高的地方吶,畢業後就要去當高空作業員了。」
  吐著菸,武本再度笑著。那態度看起來一點也不在乎自己曾被孝巳痛揍一頓。
  「好啦,紺野你有什麼事?總不會是揍得還不夠吧?」
  「……有一件事想要跟你確認。」
  孝巳正經地盯著他,低聲開口。
  「山根由香子的墓。」
  「啊?」
  「好像有人常常帶繡球花去祭拜。」
  孝巳像質詢犯人似的問舉著菸、抬頭看過來的武本。
  「那是你嗎?」
  一陣沉默後,武本終於露出苦笑。他將菸熄在椅子上,有些愚弄地挑眉。
  「說是的話你會相信嗎?」
  「誰知道。我不覺得這很重要,純粹只是好奇而已。」
  看不出來武本對孝巳的回答是怎麼想的,不過他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抬頭看向晴空。那副模樣簡直像是放棄抵抗的罪犯。
  「她說過那是她最喜歡的花。」
  他閒聊般說著,放下高舉的手,開始把玩手裡的ZIPPO打火機。
  「我不是特地為了贖罪,只是單純的自我滿足而已……不像我會幹的事吧?」
  「嗯。」
  他看見孝巳坦率點頭後,愉快地大笑著。笑聲聽起來莫名地冷漠、空虛。
  「我剛剛也說過,明年畢業後我就要透過親戚牽線去工作了。」
  「……」
  「不用擔心。不管爸爸是誰,我會連小孩一起養。也不再當混混了……雖然我這樣跟她說了。」
  鳥飛過晴朗無雲的天空。受到日光直射的影響,眼前出現一片耀眼的白。
  「不管怎麼說,先到的先贏。她直到最後都沒有往我這裡看任何一眼。也算是自作自受吧。」
  武本自虐地聳著肩,孝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自己沒有安慰武本的資格,他應該也不希望獲得安慰吧。
  「就跟你看到的一樣,那之後我又變回不良少年了。雖然把了好幾個女的,但心裡只有空虛而已。鴫原的確是上等貨色,但她終究不是由香子。」
  「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嗎?」
  孝巳腦中浮現學校屋頂上的事。是武本被由香子吊起來,摔到地面時的畫面。
  「那時,你看見山根由香子了嗎?」
  「在屋頂上的時候嗎?嗯,看到了。沒想到還能再見到她。」
  「你……沒有抵抗呢。」
  正確地說,是看到由香子的瞬間就放棄抵抗才對。
  「啊?」針對孝巳的提問,武本露出驚訝的神情。
  「為什麼要抵抗?對我來說,由香子把我一起帶走可以說是美夢成真,開心都來不及了呢。」
  看他露出一臉毫無虛假的笑容,孝巳的心情變得複雜。
  深愛山根由香子的不是瀨戶川,而是武本。如果是武本把由香子留在世上,她一定會變成怨靈吧。接著武本說不定會開開心心地讓怨靈由香子親手殺掉自己。
  「結果連這個願望都沒辦法實現吶。真的相當討厭我呢,我也……啊對了,我想到有句話要跟你說。」
  這時,原本嘻皮笑臉的武本一下子變臉,正視孝巳。那是與在屋頂上對決時相似,非常認真的眼神。
  「紺野,總之跟你說聲謝謝了。」
  「啥?」
  「你在揍我的時候說過是為由香子出氣吧。要是你沒那樣講的話,我本來還打算再跟你玩一下的。」
  這應該不是嘴硬,那時候武本的確相當奇怪,沒有什麼反擊動作。特地掏出警棍也是為了煽動孝巳嗎?
  「我大概一直在等像你這種為了由香子而對我發飆的傢伙吧。如果這個角色是瀨戶川那個笨蛋更是再好不過了。」
  啊,那個膽小鬼大概不敢吧。武本笑著,含了一根新的香菸。
  「武本,我再確認一次。喜歡繡球花這件事……是山根自己告訴你的嗎?」
  「嗯,她跟我說過有關她自己的事就只有這個,很可笑吧。」
  「瀨戶川好像不知道。」
  武本手上打火機的火焰,在點起香菸前就消失了。
  其實,孝巳抱著微乎其微的希望,已經先去問過瀨戶川,「在山根由香子的墓前供奉繡球花的是你嗎?」結果他說不是。比起這個,瀨戶川根本連墳墓在哪都不知道。問由香子有沒有告訴他自己喜歡的花,他也是搖搖頭。
  「我沒有什麼意思,說不定是瀨戶川忘記了,或是山根騙你的。反正不管怎樣對我來說都無所謂。不過……山根由香子的媽媽也帶繡球花去掃墓。」
  「……」
  「接下來就隨便你怎麼解釋吧。因為死人的想法,是由留下來的人們決定的。」孝巳留下指間夾著未點燃的香菸沉默著的武本,離開了屋頂。
  走出大樓,翠就站在自動門旁。
  她注意到孝巳的身影,闔上書本收進書包。孝巳看到封面寫著《How to humor》,皺起臉。
  「見到他了?」
  離開院區後,沿著牆上張著圍欄的步道走了一會兒,翠終於開口。
  「嗯。」
  「身上看起來沒有行凶後的血跡呢,暫且可以放心了。」
  「我又不是去給他最後一擊的。」
  在由香子墓前供花的有可能是武本……這個懷疑從之前就一直掛在心上。
  一開始覺得這實在不可能而置之不理,即使如此,孝巳最後還是去確認真相。為了將整件事劃下句點、也為了自己內心的平靜。
  要是瀨戶川和武本都沒有任何哀悼之情,那名為山根由香子的少女到底算什麼呢?雖然一點也沒有要原諒武本的意思,但在無法指望瀨戶川的情況下,如果連他都沒有感覺,那就真的沒救了……孝巳的拜訪源自於這種哀傷的理由。
  將結果告訴翠後,她的眉間微微地皴了一下。經過短暫思考,以十分疑惑的眼神看向孝巳,那雙眼因為光線的折射,看起來就像綠寶石一樣。
  「你為什麼……會覺得去上花的人是武本同學呢?」
  「我沒有特別確定,只是有件事一直掛在心上。」
  孝巳再次回想起那時的記憶,抬頭看著藍天。
  已經接近八月下旬,太陽更猛烈熾熱地燃燒。原本覺得很長的暑假,一回神就只剩下兩個禮拜而已了。
  「那個傢伙在笑。」
  「啊?」
  「從屋頂上摔下去的時候,武本的臉是笑著的。」
  落下的武本距離孝巳不過幾十公分。一瞬間閃過的臉龐,不知為何掛著相當滿足的笑容。
  「實在搞不懂吶。原本想說是不是太害怕,變得有些失常。不過……看到妳和瀨戶川之後,就浮現了一個念頭。」
  「我和瀨戶川同學……?」
  「人意外地不可貌相呢。」
  結果,武本給了孝巳一個滿足他期望的答案。說不定──不論是誰都擁有靈導的資質。
  孝巳愣愣地想著,並將視線飄向翠。她緘默不語地低著頭。孝巳正覺得自己是不是讓她不開心時,得到的卻是意想不到的一句話。
  「我在掃墓時就這樣想了。你說不定很適合當靈導師呢。」
  「啊……」
  「你今天撫慰了武本同學的靈魂呢。那對我來說……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我才是被撫慰的那個啦。本來想為上次揍他道歉,結果反而被道謝了。」
  「謙虛也是很重要的資質喔。」
  心情極佳的翠撥了撥肩上的髮絲,話鋒一轉:「對了。」她一雙大眼睛盯著孝巳。
  「人不可貌相──這樣的話,現在的我看起來怎麼樣呢?」
  「意外是個天真又很HIGH的傢伙吧。」
  「……這點,麻煩你盡量幫我跟學校的大家宣傳囉。」
  翠淘氣地展露笑容,孝巳的嘴角也不禁上揚。要實際幫忙宣傳,孝巳得先洗刷自己『人肉魚雷』的印象才行。
  兩人的話題終止,轉瞬間陷入沉默繼續走著。翠的髮香順著微風傳來,現在已經是令人習慣的味道了。
  「……山根為什麼要告訴武本她喜歡繡球花啊?」
  雖然是句半自言自語的呢喃,不過翠給出了回覆。
  「由香子同學確實對瀨戶川同學十分專情,但是,世界上沒有女生被喜歡卻不高興的喔。」
  「就算用那麼強硬的手段也一樣?」
  「只要對方說喜歡自己,心裡就難免會有些偏袒囉。」
  「那,要是山根早點看清瀨戶川這個人……」
  這場悲劇就不會發生了吧。如果她接受武本……至少那是比自殺更好的選擇吧。孝巳陳述自己的意見,翠在途中就看似感到厭煩地側目。那像看著廁所蟋蟀(註40)的眼神,讓人覺得剛剛的稱讚簡直是一場夢。(註40:日本對灶馬的俗稱。臺灣也稱為灶馬蟋蟀。)
  「才沒有那麼簡單。不僅武本的做法很荒唐,那種掛滿耳環的混混牛蒡絲(註41)根本沒辦法帶去見父母吧。」(註41:原文為「チンピラゴボウ」,是取炒牛蒡絲「きんぴらごぼう」的諧音。)
  「那不是妳喜歡吃的……」
  「由香子同學喜歡的是瀨戶川同學。我是不知道那個軟弱的豆芽菜(註42)到底好在哪裡,不過她就是除了瀨戶川同學以外都看不上眼。你不能瞭解這種感受嗎?」(註42:日本用豆芽菜來形容人瘦弱。)
  「唔……」
  「就是因為這樣你才會被人家說是爛掉的杏鮑菇(註43:暗输不良少年。原本應為爛掉的蘋果,從英文「One bad apple spoils the barrel」而來,日本普遍流傳的俗語為爛掉的橘子)喔。」
  「誰會這樣說啊!」
  額外一提,跟豆芽菜一樣的瀨戶川現在大病一場,待在家裡完全不踏出房門半步的樣子。恐怕是為了瑠璃附在他身上的日本兵怨靈在煩惱吧。待在自己房間裡應該就沒那麼危險,再怎麼樣,這恐怖體驗也剩兩個禮拜而已,只能忍氣吞聲乖乖接常受懲罰。
  「總之,由香子同學的事情解決,我跟你的搭檔關係也就解除了。」
  這走向再理所當然不過。縱使這段日子沒什麼美好回憶,真要結束時還是難免有點依依不捨。
  「你又要……回去她那邊嗎?」
  翠突然停下腳步問。總覺得她的臉看起來不太高興。
  孝巳也停了下來,撓頭回答:「再待一陣子吧。」
  「那種人哪裡好?」
  「誰知道。哪裡不好的話,我倒是可以講出一百個。」
  「一百個?你真是心胸寬大呢。」
  「待在那裡是為了我自己。為了能夠找到跟棒球一樣讓我熱中的東西,只好先含著眼淚當僕人了。」
  孝巳不知道能在那裡找到什麼,但至少有働瑠璃需要孝巳這個搭檔。目前需要不能再打棒球的孝巳的,只有她一個。
  被人需要的感覺還不壞,即使是個惹人厭的怨靈飼育員。雖然跟前面的理論不太一樣,但自己說不定心裡也多少向著瑠璃吧。
  「……以前,在她還因為花粉症苦惱的國小三年級。」
  黯然垂著頭的翠,突然開始述說了起來。
  孝巳立耳傾聽,即使他還不太清楚話題的脈絡。
  「我們兩個人一起放學的時候,她在路上撿到一千塊鈔票。」
  對小學生來說可是很大一筆。孝巳到了高中也只有撿到五十塊交到警察局的經驗。
  「普通人會採取的行動大概就三種:拿去警察局、自己私吞和放著不管。」
  「不就這樣嗎?」
  「但是她卻──」
  翠以沉痛的表情咬著下脣,對話停了半晌。
  「她卻拿那張千元鈔擤鼻涕。」
  「……」
  「理由很簡單。她因為花粉症鼻子不太舒服,那個時候我們兩個人卻剛好都沒有衛生紙了。」
  孝巳吐不了槽,他明顯看得出來翠並沒有說笑的打算。
  「她從以前就是這樣。只遵循自己的價值觀,對普遍社會上的想法一點也不在乎。死者理當受到尊重、應該將靈體送回去另一個世界……這種観念對她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
  小時候就是這種人了啊,沒想到她意志這麼堅強。
  「我在那個時候才知道。」
  「……」
  「原來鼻涕沒辦法被鈔票吸收。」
  「怎麼會是這個啦!」
  這次孝巳全力吐槽,因為知道她正是鎖定這點。相當遺憾地,她似乎還不能拿捏對話的TPO。(註44:時間(TIME)、地點(PLACE)、場合(OCCASION))
  翠像是掩飾害羞地伸出舌頭,「言歸正傳」並清了清喉嚨。這與她不相襯的動作,讓孝巳不禁看得入迷……當初遇見她時,絲毫沒想過她會有這樣的一面。他重新感受到人私底下真的會有各種不同的面貌。
  「總之,我和她價值觀的隔閡隨著時間過去而變得越來越大,之後某件事變成決定性的契機……在一陣激烈辯駁後我就和她決裂了。」
  以翠身為靈導師的角度想,八成是因為對瑠璃擅自操弄靈體的行動看不過去吧。兩個人原本就是摯友,在翠決定分道揚鑣前,一定不斷地做過各種嘗試,試圖說服她。
  「可能有點自以為是吧。內心認為,那可是我說的話耶,她一定會聽進去。」
  「她沒有聽進去呢。」
  「嗯,於是那時候打算使出最後手段。不過她卻無動於衷。別說無動於衷了,現在甚至還把怨靈附在瀨戶川同學身上,把靈體當作道具,四處散布災厄。」
  所以才會這麼生氣啊。也不是沒道理,畢竟瑠璃濫用怨靈的程度還反倒提升了。
  ……幾分鐘後,翠與孝巳在前方約五十公尺的路口道別。孝巳在離開時跟她說:「妳的裝傻還太嫩了,如果有時間的話我再幫妳看看,再聯絡。」
  「我會的。」翠愣了一下,幾秒後靦腆地點著頭回答。

  2

  和翠分開後,孝巳直接前往青鶴高中,打開『搞笑研究社』社辦的大門。
  今天並沒有收到出席命令,但經過與翠那般對話後,不知不覺就到這裡來了。現在還是正中午,天空萬里無雲,但接下來卻沒有任何行程。說不定她可以對這樣的空虛寂寞幫上忙。
  一進門,瑠璃一如往常地癱在長桌上,嘀嘀咕咕咒罵著烈日。捲起本來就已經很短的裙子,毫無防備地露出光滑的雙腿。
  窗簾因為窗戶全開而不停地飄揚。微熱的風流了進來,將書法教室特有、令人不太舒適的味道吹散。至今都沒看過她開冷氣應該就是為了除臭吧。
  「去了趟武本住的醫院。」
  孝巳搶在瑠璃開口前,先丟出這句像藉口般的招呼,坐在慣例的座位上。
  「武本同學?都這種時候了你還有什麼事啊?」
  一頭柔軟黑髮的瑠璃將臉靠在桌上,半睜著眼懶洋洋地嘟噥。
  「有點事想問,妳想知道?」
  「沒興趣,感覺也不像有趣的事。」
  慵懶的她挺起身,手撐著頭開始發呆。孝巳沒有繼續搭話,他無事可做地望著室內。
  環視社辦,擺設還是跟平常一樣無趣。第一次造訪時一心相信這裡是『除靈研究社』,還想像社辦裡會堆滿水晶球或是魔法書之類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距離小田切那件事只過了兩個月而已,總覺得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對了,你當初以為這裡是『除靈研究社』才來的呢。」
  瑠璃像是看穿孝巳的想法,邊打呵欠邊說著。
  「反正你那時候一定以為這裡是更詭異的地方吧?一定覺得這裡放著水晶球、魔法書或是三角木馬吧?」【註:三角木馬,發源於西班牙的酷刑用具。類似騎木驢。】
  「最後那個是怎麼回事。」
  孝巳馬虎地敷衍,接著為了散熱,著手解開一顆長袖襯衫的釦子。受到翠的影響,最近外出時不小心染上了穿制服這種無謂的正經習慣。
  ……實地一探原以為是地獄大廳的研究社後,在另一層意義上也算是魔界。
  儘管如此,傳言也不單單只是傳言。有働瑠璃除了是個酷愛搞笑的奇怪少女外,也同時是持有許多怨靈的怪奇少女。搞笑和靈異雖然看似兩個極端,不過仔細想想,很多笑話都跟怪談有關。以牽動人心來說,這兩者出乎意外地有共通點也不一定。
  「紺野同學。」
  沉默許久,厭倦發呆的瑠璃突然整個人面對孝巳。可以從捲得有些情色的裙子下窺見漂亮的大腿和膝蓋。
  「幹麼啦。」
  「秀出你的豆皮壽司(註45)看看吧。」(註45:出自漫畫《瘋狂假面》,戲稱男性下體。)
  「賞妳巴掌喔!大晴天的中午講什麼東西啊!」
  瑠璃不滿地看著大吼的孝巳,擺出臉色指責:
  「太快了。你不知道可以先假裝附和再吐槽嗎?剛剛那個你應該要先把褲子和內褲都脫掉再說『怎麼可能啊!賞妳巴掌喔!』才是最好的。」
  「那就太晚了吧!不是都已經現出來了嗎!」
  「放心吧,我今天早上吃了豆皮壽司才來的。」
  「喔〜那我就安心……那又怎樣啦!」
  「哦?你想做還是做得到嘛。」
  「……我受不了了。」
  受不了察覺到這傢伙在裝傻,而做好準備等待的自己了。
  (我的身心都已經慢慢變成專業搞笑搭檔了嗎?難道我就這樣脫不了身了嗎?)
  孝巳籠罩著不祥的預感而臉色鐵青,相反的,瑠璃卻滿足地暗自竊笑。她自言自語說著「果然沒錯」,好像一個人參透了什麼。
  就在忿忿地瞪著她時,孝巳突然想起自己那時的屈辱。
  「對了,妳這傢伙。我從鴫原那邊聽說了。」
  「什麼?」
  「忘了是什麼時候,妳跟我說過妳有『特定的來往對象』吧?那說的不是鴫原嗎?」
  「嗯,是翠喔。」
  她用手扇著風,臉不紅氣不喘地點頭。
  「那也沒有騙你吧。我沒有說是男生,她也是來往對象沒錯。而且實際上我第一次約會和初吻的對象也都是翠。」
  約會就算了,竟然還接吻?為什麼會做這種事?雖然腦中充滿疑問,不過孝巳還是抑制住求知的欲望。取而代之,他開始在腦海裡描繪兩個美少女嘴脣相觸的畫面。
  ……還算不差。孝巳的心裡浮現微弱的幸福感。
  「我是不知道翠跟你說了些什麼,但我現在還是相當重視她。當然不是性方面的。」
  「不是嗎?」
  「這還用說,我最喜歡的東西是豆皮壽司。I like Sushi.」
  「夠了。」
  「她對我來說是摯友也是姊妹,像是另一個我一樣。比誰都能理解我,也比誰更愛對我唱反調,這就是鴫原翠。不過對她本人當然就算嘴和肛門都裂了也說不出來。」
  「下流的段子差不多就到這裡為止了吧。」
  之前就想過,這傢伙該不會是披著美少女皮的大叔吧?轉過來搞不好會發現她的背上有拉鍊。
  「好了,先把玩笑擱在一邊。紺野同學,我們也已經算是有相當程度的來往了。時機正好,我就告訴你一些我的過去吧。」
  「妳的過去?」
  「你也覺得很不可思議吧?像我這樣楚楚可憐的美少女為什麼會沉迷於搞笑這種東西上呢?明明老老實實地當個清純國民偶像不就好了……你應該常常抱著這樣的疑問吧。」
  「玩笑話不是應該擱在一邊了嗎?」
  雖然孝巳厭煩地配合,但他的確有些好奇。纏滿怨靈的她為什麼會對完全相反的「搞笑」這麼執著呢?
  「你應該已經知道了,我跟翠會對立都是因為對幽靈的看法……對沒有想法的死者採取不同態度的關係。」
  「因為妳一直使喚幽靈的關係吧。」
  相反地,看得出來翠很關照由香子的靈魂。這除了是她的天性以外,也是靈導師該有的樣子。跟瑠璃的思想還真的是南轅北轍。
  「我再重申一次,本來就沒有無法成佛的靈魂。死者的靈魂會存在這個世上,都是因為生者把他們留下來,擅自賦予他們意念。小田切同學、由香子同學都是這樣……我爸爸也是。」
  「爸爸?」
  面對突然迸出的名詞,孝巳不知所措地探出身子。
  「我沒跟你說嗎?我爸爸已經去世了。現在則是恨著我的怨靈喔。」
  孝巳說不出話來──父親竟然會找女兒麻煩,實在是難以置信。這傢伙為何會陷入這種不合常理的狀態?
  (不,等等……靈的想法是由生者決定的才對。)
  這點孝巳藉由經驗已經瞭解透徹。既然如此,把自己的父親變成怨靈的只能是瑠璃自己,沒有別人了。將父親留在世上,還特意讓他恨著自己。
  「妳為什麼要把妳爸變成怨靈?」
  「我也不是有心的。再怎麼說我跟瀨戶川同學可不一樣,是有靈感力的人呢。事實上是想讓他變成守護靈,不對,是想讓他成佛,但是卻做不到。」
  瑠璃感慨地說著,垂下纖長的睫毛。像這樣閉眼集中精神,看起來就會變得聰明許多,真是不可思議。
  「讓他成佛吧、成為我的守護靈吧……在這些想法之前,我早已牢牢地賦予他其他意識了──爸爸一定相當恨我的想法。」
  「……」
  「變成這樣做什麼都太遲了。我已經不可能除靈了。結果……我最後還是沒辦法幫他找到能超越怨念的正當想法。」
  「……妳為什麼會那樣想?」
  真要說起來,為什麼會有爸爸恨自己這種想法呢。
  「跟他過世的原因有關係。」
  瑠璃就像念著劇本一樣淡然,毫無停頓地繼續說下去。
  「你知道幽鬼嗎?」
  「幽鬼?不就是幽靈嗎?」
  孝巳知道幽鬼這個詞,但除了這以外就一概不知了。頂多就是大概知道它跟幽靈的意思差不多而已。
  「以普通人來看就是這樣吧。但是,幽靈和幽鬼不太一樣。」
  「不一樣嗎?」
  「『鬼』原本就是靈魂的意思。同時也是有很高的靈格、被稱作荒御靈的大怨靈的名稱……幽鬼,指的就是把他們留在世上的人已經死去,喪失生存目標,之後又一直被許多不同的人賦予負面想法的怨靈。你可以想成是幽靈升級之後的東西。」
  被留在世上、成為怨靈、無法成佛,一路被冠上負面思緒的死者們的靈魂,經過長久的歲月變成鬼……從『幽靈』變成『幽鬼』。
  「他們當然也都是相當古老的怨靈。不管哪裡都會有當地的靈異景點吧?像是事故現場、荒廢的山上村莊或是已成廢墟的隧道等等。越是人煙稀少的地方就越多感興趣的人造訪,目擊者則是一個不漏地把怨念加上原因……在這種環境下,靈往往會變成鬼。」
  的確,為了恐怖體驗來湊熱鬧的人們不可能會賦予幽靈正面的想法。如果是只在當地流傳的小景點,可能連除靈的機會都微乎其微。
  「把這種幽鬼送回該去的地方,也是翠他們這些靈導師的任務。他們盡可能地展開情報網,調查全國的靈異景點。最近連網路上也不放過,所以變成幽鬼的怨靈也驟減了很多呢。」
  原來靈導師的工作範圍這麼廣泛啊,真是讓人肅然起敬。
  「可是呢,累積了幾十年、幾百年負面意識的怨靈是沒辦法用普通手段解決的。靈導師區區一句話,他們可是一點也無法接受,是稀有也相當難以治癒的存在。」
  說到這裡,瑠璃突然停了下來。緘默一陣後,像花瓣般的小嘴流出一聲嘆息。
  「世上存在專門負責這種鬼的一族,那就是與鴫原家齊名的靈導名門・有働家。」
  「有、有働家?」
  瑠璃對瞠目結舌的孝巳點點頭,用食指指著自己。
  即使這非常理所當然,但還是第一次聽說。考慮到她滿身怨靈的情況,有這樣的背景也不足為奇,可是孝巳還是無法釋然。
  這傢伙平常做的事情,不都完全與靈導背道而馳嗎?操弄怨靈、為己所用,也因為這樣才跟翠對立不是嗎?
  「不過我不是靈導師。」
  「咦?」
  「名門畢竟是過去的事了。有働的靈導師只到我爸爸這代而已,是我讓它劃下句點的。」
  瑠璃沒有繼承父親的衣缽。別說繼承了,現在還讓他成為怨靈附在自己身上。
  實在摸不出頭緒,為什麼事情會走到這種地步呢?難道說瑠璃是因為沒有繼承靈導師的志業而對父親抱有罪惡感嗎?所以才會讓他變成怨靈嗎?
  「在我十一歲的時候,爸爸接到有幽鬼出沒的報告而前往當地進行靈導。」
  「……」
  「忘記在關西的哪裡,有個曾經是戰場的靈異景點。在那裡戰死的落難武士變成了幽鬼,一共有六隻。」
  一隻就已經非常棘手的鬼竟然有六隻,還是從那麼久以前,就不斷累積身為怨靈的想法直到現在的靈體。孝巳無法想像那到底是多危險的存在。
  「那時我也一起去了。雖然爸爸阻止過我,連翠也來勸我……但在一番折騰之後總算以『絕對不會搗亂』為但書讓他屈服了。我以反正剛好是黃金週假期為由,但其實是想試著成為爸爸的助力。」
  「妳啊……」孝巳不禁發出一聲驚嘆。
  瑠璃聽到孝巳的感想,有些自嘲地露出有氣無力的笑容。
  「別看我這樣,我當時可是被稱作稀世的麒麟兒,已經有很多次幫忙的經驗了。跟某人一樣是個被寄予重望的罕見天才喔。」
  孝巳沒辦法對那自嘲的口氣做出回應。
  自己在以天才投手聞名而洋洋得意的時候,也曾有過「想跟職業選手對戰看看」、「說不定可以把他們三振哦?」這種想法。那只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國中生愚蠢的自滿罷了,也因此他完全能夠理解瑠璃的想法。更不用說那時的瑠璃只是小學生,對自己抱有過大的自信也無可厚非。
  「結果就像現在這樣。在靈導幽鬼時,我擅自插手、害他們暴走,還差點被他們殺掉。爸爸為了保護這樣的我而死了。」
  孝巳和瑠璃四目相交,她的雙眸中不帶有任何情感與想法。
  「眼前他最後的身影相當慘烈。四肢脫落、脖子扭曲,破裂的內臟四處飛散。」
  「不要說了!」
  孝巳不禁大叫。這種敘述一點也不需要,自己既不想讓瑠璃說出父親死前的模樣,也不想讓她回想起來。
  汗珠沿著身體輪廓流下,孝巳半句安慰的話語都吐不出來。他終於理解一開始提出的疑問的答案了。為什麼要把父親變成怨靈……很明顯是基於無法理清的惡性循環。
  「過了幾天後,爸爸出現在我的床邊。」
  孝巳屏氣凝神聽著,想起小田切第一次出現在他床邊的那天晚上。
  他看見小田切,自然是十分震驚。這也是當然。不管是多熟悉的人,只要是死掉的人出現在眼前不管是誰都會驚訝、慌張、害怕。
  像瀨戶川那種絲毫不感到歉疚的人果然是異類。何況瑠璃對父親的死覺得相當自責,除了怨恨以外也想不到其他理由了。
  「我終究也是為人所生。爸爸去世的時候我很沮喪、自責,才沒有那麼少根筋會認為『爸爸回來保護我了』。畢竟他死掉的原因,無庸置疑是因為我的魯莽。」
  他一定在生氣、一定恨著自己,瑠璃毫不懷疑地這樣想,並將這個想法加諸在父親身上。
  「既、既然如此,再重新決定不就好了嗎!就像我重新賦予小田切新的想法一樣,妳也這樣做不就好了嗎!」
  不管幾次、失敗了就再重來,只要不放棄一直嘗試就好了。不可能真的會有對自己家人作祟這種令人悲傷的事。
  「不行不行,沒用的。」
  瑠璃揮動手掌,冷淡地否決。那與其說是自暴自棄,不如說是因為看破了才會如此斷定。
  「我雖然可以改變其他人賦予的意識,但要我改變自己根深柢固的想法可是完全辦不到。事實上,我比你還要脆弱太多太多了。」
  像黑色絹絲一樣的短髮因為吹進來的風而柔軟地飄曳。
  她的語氣一副滿不在乎,孝巳則是第一次知道她如此自卑。
  「有一陣子靈障特別嚴重呢。好幾次都差點被殺死,一點也不誇張。不管是被自己的爸爸殺掉,還是害爸爸不得不殺掉自己……我絕對不要這樣。」
  瑠璃自己並沒有能讓父親解脫的方法,而且這樣下去,總有一天父親會被迫將自己殺害。無疑是陷入最慘的僵局。
  不過,不是還有鴫原翠嗎?瑠璃還有翠這個摯友,這個即使在靈導師悠久歷史中也能與瑠璃匹敵、擁有難得天賦,堪稱是另一個自己的朋友。
  然而瑠璃卻搶在孝巳的疑問前聳聳肩。
  「就算是翠也束手無策喔。我強大的力量已經招致毀滅了。」
  這麼說來,在河邊時翠曾經說過。
  她會變成那樣,我也有責任──那時因為中途發現瀨戶川而中斷,但翠一直以來的憤怒不只針對瑠璃,或許還有無法阻止、拯救摯友的無力的自己也說不定。
  「連翠都沒辦法的話,拜託其他靈能力者也是沒用的。」
  「所以……才讓他們自相殘殺嗎?」
  父親造成的靈障,就用其他怨靈的靈障預防。
  「就是這樣。雖然一開始是基於自我懲罰的心態,讓六位幽鬼君們幫忙。」
  孝巳看著若無其事的瑠璃,不禁目瞪口呆地「欸?」一聲。
  「幽鬼……?」
  「現在記憶已經有點模糊了。我那時看到爸爸死掉之後好像大暴走──不但沒有靈導那些幽鬼,還將他們附在自己身上。」
  「附在自己身上……?」
  「嗯,附在自己身上、讓他們詛咒我。那個時候的我大概想要被責怪吧,不管是誰都好,應該是自暴自棄了吧。」
  父親在眼前慘死,這件事在還是小學生的瑠璃心中留下巨大的傷痕。
  「我讓他們找到了新的目標、新的對象,諷刺的是他們反而變成了保護我的存在呢。要是沒有殺父仇人的他們,我早就已經死了。」
  瑠璃苦笑的臉,看起來彷彿不屬於這個人世間。
  她的罔顧死者主義並非完全在當時確立才對,不過的確從年幼時期就開始有這種傾向吧。最大的主因,毫無疑問就是那次的事件。
  被父親詛咒的矛盾、被受到自己憎恨的幽鬼所保護的矛盾、對以此生存的自己的矛盾──她無法做出合理解釋,才會不知不覺放棄思索,妥協於現狀也說不定。
  「可是,遇到了一點難題。只靠幽鬼們沒辦法完全防禦爸爸的靈障影響。」
  「沒辦法防禦?那些不是怨靈中的怨靈嗎?」
  「我爸爸可是日本數一數二的靈導師呢。況且還是繼承其血脈的我做出來的怨靈,跟路上隨處可見的靈體可不是同等級的。所以我開始吸收新的怨靈。」
  下一秒瑠璃突然開始模仿翠,而且一點也不像。
  「所以才跟妳說這樣不行!把怨靈一個個附在自己身上,這不就像為了還貸款而去借錢一樣嗎?妳打算一直做這種事到什麼時候……翠是這麼主張的,她邊哭邊這樣大喊。」
  以擔心好友的立場來看,這擔憂是理所當然,但也沒有其他辦法了。翠一定也是因為知道這點而煩惱吧。
  「這個問題要回答的話,答案當然是等到『爸爸可以解脫』為止。畢竟要是現在把那些怨靈拿掉,我就會被剩下來的爸爸給殺死呢。」
  實在是大難題,不管哪一邊說的都有道理。
  看見不發一語陷入思考的孝巳,瑠璃才終於想起什麼似的搔搔頭。
  「啊啊〜糟糕,不小心鋪陳得太長了,這不是重點。」
  「不、不對吧!」
  如此嚴肅的話題怎麼可以就這樣算了。
  「無所謂啦。一直拘泥於過去也不是辦法吧?我基本上是個積極的人,是個與其回顧過去,不如放眼未來的美少女喔。」
  「在那之前妳先面對現實吧!」
  「言歸正傳。重點是我對搞笑如此執著的原因。」
  瑠璃沒有理會孝巳的忠告,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事到如今,腦袋根本沒辦法順利轉換情緒到這個話題上。
  「其實理由很簡單,因為他很喜歡搞笑。」
  「……」
  「他常常帶我到處去看表演,星期天就並肩坐在電視機前聲援小遊三。」
  望向遠方感慨說著的瑠璃,沒有平常那副討人厭的嘴臉,看起來就像純真的小孩一樣。她心裡一定相當喜歡父親吧。
  「我很喜歡精華而不朽的搞笑段子喔。不對,比起搞笑本身,我應該是喜歡能夠帶給周遭歡笑的人吧?那是我的根源。」
  瑠璃的父親十分喜歡搞笑,而瑠璃則是受他影響。
  瑠璃總有一堆大叔般的段子可能也是因為這樣吧。說不定她是思念著去世的父親,心懷追慕及哀悼之情說出豆皮壽司和肛門……若是如此,真不知道該落淚還是嘆息、該說孝順還是不孝。實在是個令人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女兒。
  「這就是我一直追求搞笑的原因。」
  瑠璃洋洋得意地做出宣言。
  「我要成為帶給身邊歡笑的人。如果我變成那樣的人……爸爸也許就會原諒我了。不,或許我就可以原諒我自己了吧。」
  孝巳啞口無言,連應個聲都做不到。沒想到這傢伙的搞笑精神背後有這麼複雜的淵源。
  瑠璃一定邊背負著怨靈,直到現在都還在摸索讓父親成佛的方法。藉由追求搞笑之道來拭去在心中盤根的罪惡感。
  強制成佛只是治標不治本,瑠璃要以最好的方法,也就是自己的想法、意識,送父親離開。原來如此,她或許真的是放眼未來。
  「事情就是這樣。」
  瑠璃做出結論,大大地伸展身體後站了起來。她順勢敏捷地站在椅子上,再踏上長桌,雙手扠腰威風凜凜地擺出架勢。
  即使她的態度莫名囂張,但孝巳認為,這樣的傲慢姿態與完全不因自己境遇而悲觀的她十分相襯。那如往常般氣宇軒昂的身影讓孝巳稍稍放心了。不過──
  「喂!快下來!」
  「為什麼?」
  「妳站在那裡……不是會被看到嗎?」
  「你是想說內褲嗎?不用擔心,我才沒穿那麼娘的東西呢。」
  「!」
  完全沒料想到的衝擊回應,讓孝巳漲紅著臉,氣勢消失無蹤。剛剛的沉重話題轉眼就不知飛到哪兒去了。
  「給我穿上!妳這笨蛋!」
  「不要,天氣這麼熱。」
  「問題不是很娘或天氣多熱吧!」
  「沒有穿的必要。」
  孝巳嚥了口唾沫,凝視著纖痩白皙的雙腿,全身不停飆汗。
  「那、那妳穿什麼?現在那件裙子裡……」
  在那件又短又薄的布料下的是……
  「當然是什麼都沒穿。這種大熱天還穿內褲真是太荒謬了。」
  「荒謬的是妳吧!」
  孝巳慌忙地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從桌子上拖下來。
  「妳聽好,明天開始絕對要穿內褲來!要是沒穿我可不會那麼簡單就放過妳!」
  「難道我穿上內褲爸爸就會成佛嗎?」
  「不准硬謅!怎麼可能有辦法丟下不穿內褲的女兒不管成佛去啊!再說,如果起風把裙子掀起來要怎麼辦啊妳!」
  「反正不是內褲所以沒什麼好丟臉的。」
  「正因為是內褲才可以丟個臉就算了!」
  這天,孝巳得知了有働瑠璃這名少女不為人知的一面,而且還是各種方面。

  3

  時間飛逝,不知不覺再一個星期暑假就要結束了。
  今年夏天對孝巳來說一輩子都刻骨銘心。雖然最後的最後還剩下名為「青鶴祭登臺演出」的公開處刑,但目前已經足以說是十分波瀾萬丈的夏天了。
  「紺野同學,你看看。」
  下午兩點左右。孝巳今天也穿著制服來到『搞笑研究社』,瑠璃冷不防地對他捲起裙子。
  「哇啊啊!」
  即使孝巳因為突如其來的怪異舉動發出驚叫,他的雙眼仍然穩穩地投向瑠璃的下半身。沒辦法,這就是男人的天性。
  ……瑠璃穿著緊身短褲。
  停滯不久,孝巳放心與失望交織地嘆了口氣,仔細將門關上後開始斥責瑠璃。
  「又不是游擊痴女!」
  「我可是因為你一直叫我穿才特別穿來的。緊身短褲是我略為抵抗的結果。」瑠璃飄飄地掀著裙襬,輕盈地轉身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看來她今天也是我行我素,一點都沒有反省。
  「對了,紺野同學你聽說了嗎?」
  孝巳一坐在平常慣用的椅子上,瑠璃就啪一聲合掌說著。
  「瀨戶川同學好像腳骨折了喔。從你班上的人那邊聽來的。」
  「瀨戶川嗎?」
  孝巳停下正在臉上擦汗的手,猛然看向瑠璃。
  果然是瑠璃附在他身上的日本軍人造成的嗎……
  「據說是房間裡的書櫃倒下來的樣子,所以我就去幫他把日本兵收回來了。分明只要再一個禮拜就得救了,這世上果真存在因果報應呢。」
  「妳沒資格說吧。」
  縱使有些同情,不過一想到他對山根由香子不管生前還是死後所做的事,就覺得這算是他罪有應得。孝巳能為瀨戶川做的事,也只有衷心祈望他不會在醫院遇到武本而已。
  「比起這個,距離正式上臺剩下三天了。今天開始改成手拿劇本站著練習吧。」瑠璃草草結束瀨戶川的話題,遞出影印筆記後切割而成的小紙片。
  心情低落的孝巳只能接下,視線落在紙片上羅列的文字。在他識讀的期間,大量嘆息也毫不間斷地從他口中流瀉。
  「準備開始囉,快站起來。」
  孝巳被抓住手臂,心不甘情不願地赴身。真的要表演這個嗎……

  「紺野同學,青鶴祭好玩嗎?」
  「嗯,果然沒有祭典就不能算是夏天呢。剛剛還去撈了金魚喔。」
  「撈金魚……撈金魚啊。」
  「怎麼?有什麼問題嗎?」
  「很少有人能把帶回家的金魚養得很久。有人沒有相關知識而直接把自來水倒在水缸裡、有人忘記餵飼料、而且有的還會變成大型觀賞魚的飼料……這種悲劇每年發生的頻率數也數不清。」
  「也是啦。」
  「這真的能算是救了金魚(註46)嗎?你是不是在玩弄生命啊?」(註46:日文的撈金魚和救金魚同為すくう。)
  「沒有,我一隻都沒撈到,而且也不是那個意思吧!」
  「既然沒有要救牠的意思,打一開始就不該做吧。偽善也只是用裝的不是嗎?我們該做的是將金魚的未來託付給擁有相應知識與經濟能力的人們,那才是真正能稱作救金魚的行為吧?結論就是,看到金魚攤我們應該要堅持只逛不買。」
  「妳別擋人財路。」
  「這可是和金魚的生命息息相關耶?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嗎?同理,吊水球應該也要被禁止。」
  「生命跑哪去了!」
  「撈泥鰍舞也不行。」
  「那個泥鰍是想像出來的!」
  「那邊的小朋友!不准買章魚燒了!把章魚放回海裡!」
  「不要汙染大海!把切開的肉丟回去想怎樣啦!」
  「乾脆停辦祭典好了。」
  「為啥啊!」
  「鄰居為了噪音很困擾啊。」
  「現在的我們不就是原因嗎!而且報名的是妳欸!」
  「又想把錯都怪在別人身上……看我這記Switch on!Switch on!」
  「別在這種時候使出這招!」

  絕頂荒謬的練習重複了好幾次。在那之後,歷經一陣絕頂荒謬的反覆討論中,太陽已經快下山了。
  就在阻止完全沒學到教訓的瑠璃把小遊三加進去後,『搞笑研究社』本日的活動終於結束了。孝巳丟下說著「我再好好研究一下」、無謂地幹勁十足的溜璃,準備回家而往校舍門口走去。
  西下的夕陽照射身旁一整排窗戶,在走廊上留下細長的影子。拿出手機看了下時間,下午五點四十分。這個時間偶爾會聽到的管樂社吹奏,今天則沒有出現。
  (還說什麼是為了讓老爸成佛,那絕對是她自己的興趣。)
  就算心裡抱怨,當自己發現時卻想著「那裡不應該吐槽啊」、「那裡時機是不是抓得不太對呢」並一一反省,孝巳對這樣的自己感到相當絕望。
  別開玩笑了,為什麼自己要對這種事如此認真啊?再說,要是屈服而開了前例,那個河童妹不就會越來越得意忘形嗎?
  孝巳恣意地發出鬱悶的咂舌聲,稍稍加快腳步。不一會兒就停了下來,樓梯與空橋擋在前方。
  孝巳目前在校區別館的二樓,是美術和化學教室之類的專科教室所在的地方。被『搞笑研究社』占據了準備室的書法教室也在同一層樓。相較於本館的四層樓建築,別館不但只有兩層樓,外觀及構造看起來也明顯地十分破舊。幾年前校舍改建時,別館被完全忽略。
  「……嗯?」
  通往一樓的樓梯才走到一半,孝巳突然停下腳步。眼前面朝樓梯的走廊上有張熟悉的臉。
  那是淺色長直髮的少女,夕陽漂亮地映照在稍微低著頭的鵝蛋臉上。倚在牆邊、兩手提著書包擋在短裙前的身影,就像是在等待男友、再普通不過的高中女生。
  「鴫原?」
  翠在孝巳發出聲音的同時抬起頭,一度猶豫後緊閉著雙脣往孝巳走來。
  他走下剩餘的幾階階梯,與翠正面相對。
  妳在這裡做什麼?有事到學校嗎?該不會是在等人吧……平常不假思索就能說出的話語現在卻講不出口。因為她明顯煩惱著的表情,讓孝巳對這樣稀鬆平常的搭話猶豫了起來。
  短暫沉默後,翠似乎下定決心地看向孝巳。水靈靈的清澈雙瞳有著令人不禁退縮的力量。
  「我在等你,有事想要跟你說。」
  「有事想跟我說?」
  「是很重要的事。我認真地考慮過後下定決心……到屋頂上吧,我不想被別人聽到。」
  這種時候還會有什麼事情。從時間上看來,似乎就是專程在等孝巳離開學校的樣子。
  (等我?特別跑來這裡等?)
  不管怎麼看都不像翠會做的事。明明平時都是簡單一通電話或訊息就叫孝巳出來。這次到底是多重要的事情?在等男友的女朋友……腦海閃過翠剛剛的形象,孝巳緊張了起來。這該不會是……不,應該不會吧……
  孝巳正在思考的時候,翠已經轉身往本館的方向走去。
  從她滑順飄逸的長髮傳來的香氣感覺也與往常不太一樣了。
  幾分鐘後,孝巳和翠已經在本館的屋頂上。
  粗糙的水泥地面被夕陽染得通紅。雖然屋頂上是跟校舍面積相同的寬廣空間,但實際上能用的充其量不過二十五公尺左右。周圍圍起一樣高的圍欄,走到一半就無法通行了。
  受到風吹日晒的一塊空地,映入眼裡的也只有放在圍欄附近的舊沙發。兩人就站在這樣的晚霞景色正中央。
  翠如鐵面人般面無表情,靜靜地盯著孝巳。那張臉龐已經沒有一絲迷惘,比平時還要嚴肅得令人緊張。
  「這裡沒什麼美好的回憶吶。」
  本想說總之先來個輕鬆的開場白看看,可是翠只是安靜地撥撥頭髮。這個動作是她的習慣。
  「紺野同學,我就開門見山地說了。我……」
  突然切入重點讓孝巳十分動搖。自己還沒做好心理準備,不確定該怎麼回覆。
  「等、等等啊鴫原!」
  「我要和有働瑠璃一決勝負,請你當我們的見證人。」
  「你的心意我很高興,但是現在的我只是個冒牌混混……咦?」
  他滔滔的回應並沒有說完,因為這明顯與翠需要的回答完全搭不上。
  (呃、咦?)
  孝巳像失了魂似的僵住。對方終於也發現孝巳有些誤會,轉眼間就滿臉通紅,手忙腳亂地搖頭。
  「怎、怎麼可能是那回事!笨蛋!笨蛋笨蛋!」
  「啊……不好意思。」
  「要跟你告白不如對蟬告白啦!」
  做出極其過分的中傷後,翠邊嘟噥著「真是的……」邊重啟話題。
  「總之,我已經用訊息跟她說我把你的夥伴借來當人質了。」
  語氣一轉,似乎帶著一絲堅決,那聲音令人背脊發涼。對了,現在不是沮喪的時候了,翠的問題發言仍是無可撼動的事實。
  「我考慮了很多,最後還是決定採用你的提案。」
  「我的提案?」
  「動用武力。」
  銳利的眼神貫穿孝巳,他的心裡起了波瀾。自己的確曾經跟她說過這種話,但她那時應該否決了才對。
  「為、為什麼現在才突然……」
  「其實很久以前我的腦中就有過這個選項了。我知道繼續這樣下去,我們永遠都是兩條平行線……不可能會有交會的一天。」
  翠不帶任何抑揚頓挫地說著,雖然看起來跟平常沒什麼分別,但果然還是有哪裡不太一樣。
  「在她把怨靈附在瀨戶川同學身上時,我再次深切地如此認為,然後我終於下定決心──我要讓有働瑠璃體無完膚。」
  翠挑起柳眉做出宣言。
  「這是我們的決鬥。為了讓她知道這點,我才準備了相襯的情境。」
  「決鬥……」
  不論從她的門第還是認真到不行的個性來看,都不像是會從他嘴裡出現的字。
  這個決鬥該不會是看到孝巳痛打武本一頓而構思出來的吧?受到瀨戶川抓走森島當人質的影響嗎?如果是的話還真令人笑不出來。
  「拿我當人質有働是不會來的。」
  「她會的,畢竟重要的夥伴可是要被殺掉了呢。」
  翠俐落地說出讓人倍感危險的臺詞,自信滿滿地雙手抱胸,那如成熟果實般垂著的胸脯隨之提起。孝巳無視現在的狀況,情不自禁地看著這幅景象。
  他慌慌張張地搖搖頭,去除腦中雜念。咳了一聲後,向瞪著門口、活像在等武藏的小次郎的翠問道:
  「──鴫原,妳知道有働她老爸的事吧?」
  「他是個很溫柔又溫暖的人呢。不管是以一個人還是以靈導師來說,都是我打從心底尊敬的對象。」
  「可是那傢伙──」
  「沒錯,她把伯父變成了怨靈,而且現在已經完全接受這個情況了……你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吧。」
  她覺得死人怎麼樣都無所謂,翠如此譴責摯友。
  這個世界屬於生者,死人是從這個舞臺下臺的人。那就是瑠璃的想法。從相遇的那天開始,不,恐怕是從更之前開始瑠璃的主張就堅毅不搖。但是……
  「有働老爸的事,我從她本人那裡聽說了喔。」
  「……是嗎?」
  「那傢伙利用幽鬼這種可怕的怨靈來防禦父親的靈障,還有因為不夠而開始吸收其他怨靈的事……這就是妳和有働疏遠的原因吧?」
  翠放下抱在胸前的雙手低著頭。用力緊握雙拳顫抖著。
  「明明都已經說成那樣了,她還是讓伯父附在她身上,完全不聽我的話。」
  「嗯,實在是個大白痴。」
  「我每天都拚命地想該怎麼讓伯父回到他該去的地方,並因為無法原諒不成熟的自己,增加好幾倍的修練。她對這樣的我說『多管閒事吶,翠。』、『希望妳不要再管我了。』」
  「她竟然說了這種話?」
  「她換掉了眼前該解決的問題。比起送走伯父,她反而著眼於利用怨靈抑制。不但把爸爸變成怨靈,還把幽鬼和其他沒有任何關係的怨靈當成道具……被剝奪靈導師之名也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翠一定拚了命地在袒護瑠璃吧。對不善交友的她而言,瑠璃是什麼樣的存在只要稍加推算就知道了。
  「對她而言……我說不定根本就不算是朋友。」
  「這說法我可不同意。」
  孝巳立即否定,繞到翠面前抓住她的肩膀。她一瞬間嚇了一跳縮起身子,接著像是為了撇開視線而別過頭。
  翠曾經說過,會一直當她的朋友、陪在她的身邊──她與瑠璃的爸爸約定好了,卻因為被摯友拒之門外而喪失了當初的這種自信吧。
  但她說的並不正確。孝巳從瑠璃口中清楚聽到「我現在還是相當重視她」、「她對我來說是摯友也是姊妹,像是另一個我一樣」。
  「我認為有働並沒有瞧不起她老爸的意思,也不覺得妳們兩個之間永遠都只會是兩條平行線。只要是朋友,難免都會意見不合。」
  孝巳對頑固搬過頭的翠自信地斷言。
  「她還沒有放棄讓她老爸順利成佛。妳不用這麼擔心,她早晚會自己解決的。再說這本來就不應該借助別人的力量,她也不想把自己的責任丟到妳身上。」
  所以當初瑠璃才強迫孝巳自己解決問題。與身為她舊識的死者・小田切和人比較,她選擇優先拯救初次見面的生者・紺野孝巳。這就是瑠璃的做法。
  「妳在幫她說話嗎?」
  「我不是在幫她說話,我只是希望妳知道她並不是安於現狀,也因為如此,有働才會這麼努力地鑽研搞笑。」
  「……什麼意思?」
  「她如此拚命地寫段子、到養老院或祭典上表演逗大家開心……是因為她認為她老爸看到她這副模樣一定會很高興。」
  「伯父是怨靈喔。」
  「是這樣沒錯……可是,重點一定是如果他活著的話會怎麼想。死者的想法由活著的人決定就好了。所以,我打算再陪她一陣子。如果她想要自力解決,那她一定需要我……今後我也會在她身邊全力吐槽的。」
  翠盯著孝巳的眼神不知為何浮現一絲悔恨。她揮開孝巳搭在她雙肩的手,像隨時都要哭出來一樣用力緊抿雙脣。
  「既然如此,她需要的……不是我而是你嗎?」
  翠對驚訝地眨著眼的孝巳說:「吐槽這種事我是做不來的。」
  「別說傻話了。妳有一個天大的誤會,有働那傢伙──」
  門口的鐵門突然重重地打開,蓋過孝巳的聲音。
  ―回頭,瑠璃就站在那裡。
  微翹的短髮在風中飄舞。她張望了一下周圍後,視線停在中間的孝巳與翠身上。腳跨得比肩還寬、一副了不起地兩手扠腰的模樣似乎和先前站在桌上屹立不搖的姿態十分相像。除了那張分外苦澀的表情以外,不過……
  「……紺野同學。」
  「呃、喔。」
  「你為什麼沒事?」
  「沒事不好嗎!」
  「這樣我就失去帥氣登場的意義了。你應該已經被敲破頭、內臟四散、肛門插著按摩棒才對啊。真是的,一點都沒有來救你的價值……」
  「妳現在馬上翻字典把『拯救』這個詞找出來!」
  瑠璃把孝巳的抗議放在一邊,踏出腳步。她的注意已經完全集中在行走路線前方的長髮美少女身上。
  一片寂靜的屋頂上只有瑠璃的皮鞋聲規律地迴盪。要是清脆地喀喀響還算帥氣,但她的鞋子卻是發出嘰嘰的聲音,大概是因為鞋底磨損了吧。聽起來竟然像是會發出聲音的幼兒學步鞋。
  距離翠剩下約五步左右時,瑠璃停了下來,發出唉呀唉呀的感嘆。
  「我除了唉呀唉呀(yareyare)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雖然我這一生講過很多次唉呀唉呀,但今天才真正打從心底深刻地說。我啦我啦(oreore)。」
  「別一來就把場子搞冷。」
  翠乾脆俐落地回敬。妳根本就可以吐槽嘛!孝巳心想。
  兩人與之前翠造訪社辦時一樣對峙著。在晚霞中相視的兩張側臉越看越覺得標緻、難以形容地夢幻。
  「有意見的話,隨時歡迎妳來踢館……這是妳說的吧。」
  「我知道,那還不快點開始。」
  「喂!妳們兩個!等一下!」
  火藥味愈加濃厚,孝巳不禁打岔。
  「突然開打不太對吧!人是有長嘴巴的,先溝通再說。」
  孝巳把自己以往的失態束之高閣,哄著雙方。
  但是兩人徹底無視孝巳,瞪大雙眼的同時踏出一步。
  「聽我說話!妳們幹麼鬧得那麼僵!」
  「囉嗦。你只需要在旁邊看著,接下來的主舞臺就交給我。」
  「這才令人不安!」
  孝巳的叫喊空虛、無力地迴盪在暗紅色的天空。

  4

  孝巳雖介入勸說,但結果還是在距離約十步左右的地方注視兩人。
  一抬頭看向天空,半透明的老鷹正展翅盤旋。那是翠的守護靈・禽踊。
  隨著翠吸氣而現身的鳥一出現就往孝巳頭上飛來,接下來竟然用它銳利的喙開始揪著他的頭髮。「不快退下的話會變成河童喔。」翠如此脅迫,另一方面瑠璃則是嘟噥「搭檔是河童啊,好像也不錯。」孝巳別無他法,只好無可奈何地退後。
  空間比剛剛多了些,兩人都以可怕的表情互相盯著對方,周遭的氣氛一觸即發。現場呈現的空氣簡直就是開戰前夕的狀態。
  「翠,硬是驅散我身上的怨靈,妳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吧?」
  「這個嘛,妳會隻身受到伯父的靈障影響,最糟的情況說不定會送命。」
  「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阻礙我?除此之外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
  沉默片刻後,飄著長髮與裙襬、模特兒體型的靈導師氣焰高漲地下定決心。
  「妳的靈障由我來擋。」
  「妳來擋?」
  「沒錯。我知道以身為鴫原家的人來說,這是不可原諒的行為。正因為如此我才一直無法下定決心。」
  「妳在說什麼?」
  翠沒有回答,將右手往旁邊舉起。在連指尖都呈水平狀直直伸展的狀態下,她尖銳地叫了禽踊,老鷹的名字。
  茶褐色的翅膀瞬間離開孝巳上空,飄然落在翠的右手腕上。老鷹就像停在樹枝上一樣,用看不見的爪子緊緊抓住她的手腕。
  「牙穿。」
  翠接著吹了聲口哨。這次不是吸氣,而是正統的口哨。
  以此為信號,巨大的黑色野狼像蒸氣一樣出現在她的腳邊。四肢前端有著逐漸透明的漸層,最末端則是完全消失無蹤。全身覆蓋著鋼鐵般的黑色長毛,如獅子大小的狼……這就是鴫原翠的另一個守護靈・牙穿嗎?
  「由禽踊和牙穿保護妳。」
  瑠璃的細眉微微抽動。
  「牠們就算在鴫原家裡也是首屈一指的獸靈,靈格遠遠凌駕於伯父呢。」
  也就是說,瑠璃身上的幽鬼和怨靈們的任務,翠打算用這兩隻代勞。
  雖然還是處於靈障互剋的狀態,但翠的守護靈不會做壞事。加上瑠璃也不能再像對待瀨戶川那樣濫用怨靈。
  「所以,解放伯父以外的其他怨靈吧。不要再玩弄死者了。」
  禽踊與牙穿是鴫原家靈導師代代鍛鍊流傳下來,擁有數百年歷史的獸靈。將牠們無限期出借的話,她毫無疑問會受到某些懲罰吧。對翠來說,她連自己在鴫原家的立場都押了上去,堪稱是最大的讓步。
  但是,瑠璃卻沒多加考慮,當下搖頭速答。
  「誰要鵜鹕和吉娃娃的靈啊。」
  「是老鷹和狼!」
  孝巳反射性地從旁插話,代翠詢問原因。
  「為什麼?這提案不錯吧?與其活在幽鬼這種危險傢伙的危害下,讓禽踊和牙穿保護不是更好嗎?鴫原這麼擔心妳……」
  「真是多管閒事呢。那種難看的九官鳥和玩具貴賓恕我退回。」
  「不要欺負牠們!太可憐了吧!」
  兩隻動物感覺似乎真的互看了一眼,哀傷地垂頭喪氣。靈體應該沒有自己的意識……這也是那個什麼靈格的傑作嗎?
  「用怨靈還是守護靈的差別對我來說就像是手抓飯(註47)和炒飯一樣。我應該已經說過很多次不要管我了。」(註47:中亞及伊朗的傳統食物,與炒飯類似。)
  就算瑠璃堅持這份好意只是徒增麻煩而拒絕,翠仍然一臉平靜。簡直就像她早已知道回答。
  「我沒有在問妳的意見,我說過這是決鬥吧?」
  「我知道,所以我也說了『還不快點開始』。」
  空氣愈發沉重。混濁黏稠的風吹在臉上令人不禁起雞皮疙瘩。
  (像這樣單挑解決好嗎?)
  一點也不好。雖然不知道靈能力者間的打鬥是怎麼一回事,但這兩個傢伙只要事情一牽扯到對方就會感情用事。
  放暑假的學校,而且還是傍晚時分的屋頂上,再晚也不會有人過來。能阻止她們的除了孝巳沒有別人了。
  「首先就從伯父以外的死者開始……進行強制靈導。」
  以翠的聲音為暗號,禽踊振翅飛向天空,邊畫著弧形邊快速上升,變成一點勉強能看見的黑點。
  牙穿也緩緩移動,邪門地伸出舌頭舔著嘴邊。從張開的嘴裡露出的尖牙牽著唾沫,看起來就像有實體般栩栩如生。
  使人喘不過氣的壓迫感與惡寒侵襲而來,孝巳的身體抖了一下。這種感覺似曾相識。心臟猶如被潑了冰水般地收縮,手腳急速失溫。這與以前和翠對峙時,禽踊讓孝巳感受到的一模一樣。
  孝巳急出一身冷汗。相對地,瑠璃始終悠悠哉哉,彷彿十分麻煩似的鬆鬆脖子發出聲響,無畏地發出冷笑。
  「嗯〜強制靈導啊。姑且不論其他怨靈,妳有辦法驅除幽鬼君嗎?」
  「妳就親自確認看看吧。要是抵抗我可是不會手下留情的。不管是拳打腳踢還是把妳的衣服扒光。」
  「不要啊鴫原!這傢伙沒穿內……不是,是好朋友就不要打了!」
  孝巳在緊急情況下說到一半的愚蠢發言讓現場火上加油。
  「還是一樣不穿嗎?真是小孩子呢。」
  「我今天有穿緊身短褲。反倒是妳,無謂地擁有幾十件內褲才莫名其妙。明明就沒有可以現的對象。」
  兩人之間依然氣氛險惡,眼中映著對方的身影,持續脣槍舌劍。
  「內衣才不是給別人看的東西呢。」
  「既然如此就沒有必要盡是買那種飄來飄去的吧。妳的話兜檔布就夠用了。」
  「給我向相撲力士道歉。」
  「才不要。」
  「哎呀,我也不覺得有男生看到妳的下體會開心。反正一定光溜溜的還沒長毛吧?」
  「給我向小比類卷老師道歉。」
  「不要。」
  「妳們兩個!在一觸即發的狀況下講什麼東西啊!」
  孝巳忍不下去再次吐槽,真是令人不快的爆料之戰。牙穿不知為何似乎偷偷往這裡瞥了一眼。
  「牙穿,四分!」
  翠瞬間嘶喊著。
  黑色野狼馬上做出反應,往地面一蹬。猛然逼近瑠璃而張開的大嘴十分巨大且凶狠,足以將她嬌小的身軀一口吞下。
  牠的牙齒即將碰到瑠璃時,屋頂上連續響起相當劇烈的騷音。面對連水泥地面都為之震動、如鞭炮般的破裂聲,孝巳難以忍受地搗起耳朵。
  下一秒,牙穿巨大的身軀被彈到後方。
  黑狼的攻擊簡直就像被隱形牆壁阻擋而以失敗告終。牠在空中靈活地翻身拉出距離順利著地,馬上用看不見的四肢將身體壓低,無聲地呻吟並伺機等待再次襲擊的機會。
  瑠璃則是雙手扠腰、傲慢地擺起架子,聳了聳肩,一點都不把牙穿逼近眼前的靈壓當一回事。
  「剛剛的是四分嗎?真不像話呢小牙穿。」
  翠無視帶有挑釁意味的惡言惡語,繼續下指令。
  「禽踊,六分!牙穿,五分!」
  鳥影以驚人的速度從微暗的天空急速降下。像彗星般一直線下降的老鷹,氣勢十足地突破看不見的障壁,往瑠璃頭上迫近。
  瑠璃首度慌張地發出「哇哇!」的叫聲。好不容易閃過鳥喙的攻擊,卻被同樣擊破障壁的牙穿撲倒在地。
  被兩匹鳥獸圍繞,瑠璃含糊不清地發出悲鳴。愈發激烈的騷音隨著叫聲眨眼間煙消雲散。
  「喂鴫原,她沒事吧!」
  孝巳大聲地問,翠則皺著眉間觀察情況,不久後回答了孝巳的疑問。嘹亮的聲音即使在這陣破裂聲風暴中仍清楚地傳到孝巳耳裡。
  「這還只是開端呢。她不遇到危險的話怨靈們是不會出來的,所以多少得讓她陷入危機。」
  既然訴諸武力,當然不得不這樣做……這也是翠至今一直遲遲不用武力解決的理由之一吧。
  這時──
  雷鳴般的爆炸聲突然響徹天際,屋頂隨之震動。
  孝巳環視周圍想理解發生了什麼事,不知不覺中瑠璃已經站了起來。
  「……啊。」
  ──熟悉的童顏少女一瞬間看似他人。
  一切的原因在於她的臉龐。拿下註冊商標的髮夾,散亂的短髮像是帶著靜電一樣倒豎。因跌倒而弄髒的襯衫與短裙包覆著的身體,全身莫名散發出駭人的黑色瘴氣。
  禽踊與牙穿不知何時已經回到翠的身邊了。牠們隨侍在主人肩上與腳邊,以謹慎注意的目光投向瑠璃,明顯是警戒著什麼暫且退守的樣子。
  「那該不會是……」
  翠錯愕地說不出話來。原本白皙的鵝蛋臉失去血色變得鐵青。她動搖的場面已經見識過好幾次了,這次明顯是不同以往的狼狽。
  瑠璃身上依然源源不絕地湧出黑煙。一雙杏眼在摸不清真面目的煙霧中睜得極大,全神貫注地盯著翠。
  「翠,妳惹我生氣了。」
  這聲低語也讓人無法認同是瑠璃所有,是個格外低沉、共鳴強烈,複數交錯重疊出像男生一樣的聲音。
  「有働,妳究竟……」
  「從漫才特別節目預錄失敗以來頭一次這麼火大。」
  「那根本就不是什麼大事!」
  因為她的發言還是跟平常一樣而放下心的孝巳大喊,騷音稍稍平息了些。
  「翠──這是懲罰。」
  瑠璃刻意做出邪惡的笑容,像紅葉般的左掌靜靜地往前伸。
  瘴氣如同呼應她的宣告變得更加濃厚。上升的煙霧並沒有消失在空中,而是形成漩渦瀰漫在瑠璃身後,延展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一片黑暗。
  ……當瘴氣隨著積留而漸漸明顯時,孝巳跌坐在地。
  突然湧上的反胃感讓他不禁壓著嘴。要是沒有用力抑制,他應該馬上就當場昏厥了吧。
  ──瘴氣形成一個人形。
  眼窩空空如也、臉頰削瘦、齒列腐朽斑駁,沒有頭髮的頭部突出兩個像腫包一樣的角。下方到大腿部分都是裸露的骨幹,雙肩各有兩隻、總共長出四隻長手。
  那是至少有人類三倍大的巨大奇形骨駭。
  (那、那是什麼……!)
  不只小田切及由香子,恐怕禽踊和牙穿也都一樣。孝巳目前看到的幽靈都與生前保持同樣的姿態,他也如此相信。
  沒看過有這種靈,或許那就是之前說的幽鬼?與其說是白骨,正確來講應該是變成黑骨的怨靈,已經超出孝巳的知識和常識範疇了。
  「【負統合之儀】……」
  孝巳沒有放過翠那聲顫抖雙脣的低語。
  「負統合、之儀……?」
  他不解其中意義地跟著念了一次,回覆的則是瑠璃。
  「這麼說來似乎是有這個名字呢。我姑且對紺野同學說明一下吧。【負統合】就是指將複數怨靈統合成一個。」
  伸著左手的瑠璃身上仍然源源不斷地散發瘴氣。那看似有毒的氣體使骸骨一點一點更接近實體。
  「附在我身上的六名幽鬼都是有相同想法的怨靈……是被數百位目擊者賦予『戰死沙場的懊悔與怨恨』的鬼。像這樣有相同存在目標的靈體,在一樣的想法下是有可能暫時統一的。我個人稱這招為《怨團化製作》(註48:音同「溫暖化政策」)。」
  說不定瑠璃又在耍寶,但孝巳實在是沒有吐槽的餘裕。
  「靈體私物化到如此極致」就是這種感覺。說不定每個幽鬼都仍是人類的姿態,那令人不快的巨大骸骨是被強行合而為一所變成的異態吧。
  翠微微後退了一步。
  她過於蒼白變得毫無血色的美貌因戰慄而扭曲,流下數道汗水,栗色的頭髮緊貼著額頭與脖子。
  「做到這種地步……」
  「他們的罪和我不能相提並論。這些幽鬼君們可是殺了我的爸爸──這種程度的懲罰應該無所謂吧。這就是我的王牌,幽鬼合體・六黑君。」
  「妳這樣也算是──有働家的靈導師嗎!?」
  「我可不是靈導師。妳不是也說過嗎?是『最低級惡劣的怨靈師』。」
  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骷髏下,瑠璃如死神般笑著。

  5

  瑠璃將左手放下時,身後的骸骨已經完全顯露無遺。
  原本應該是氣體組成的骨骼現在表面滑溜地發光。像源自地底般深沉的呻吟聲與騷音一同包圍周遭。
  瑠璃將骷髏腐朽的齒間流露出的怨恨置之身後,邊用手理著倒豎的頭髮,抬起下巴。

  接收到信號的四手骸骨・六黑穿過主人前進。
  「好了。六黑兒,我現在可是真的遇到生命危險了呢,給我排除礙事的人吧。」
  牙穿似乎因這句話察覺到翠的危機,沒等到命令就飛奔出去。
  野狼以驚人的跳躍力一口氣逼近,六黑卻不知道放出了什麼看不見的東西,輕易地將牠擊飛。好不容易著地後立刻又擺出架勢的身軀則像燒焦般四處冒著煙。
  「什、什麼……?」
  「騷音的應用,通常被稱為《空礫》,是小型的靈氣爆炸。」
  瑠璃在聳立的骸骨後方發出讓人深感危險的冷笑。
  「我已經不是小時候那個不成熟的我了。駕馭、操縱幽鬼的方法我早就胸有成竹……相反地,翠,妳又如何呢?目前看來,禽踊君和小牙穿妳頂多只能駕馭到七分吧?那樣是打不到我的喔。」
  瑠璃用彷彿從地底傳來的深沉嗓音語帶嘲諷地說。
  「──可真是眨低我呢。」
  一陣沉默後,翠終於回復原有的冷靜,揮揮肩上的髮絲如此低語著。翩翩飄散的長髮看起來就像披風一樣。
  「雖然很遺憾,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對妳而言,我就只有這種程度而已呢。」
  在瑠璃皺起眉的剎那,不知不覺間繞道的牙穿從後方向她撲去。翠像是早已等著這記襲擊般對巨狼發出指示。
  「牙穿,全放!」
  下一秒,黑狼全身冒煙,燃起驚人的火焰。
  就在瑠璃側身往旁一跳的同時,牙穿所吐出如噴射火焰的青白色火柱在無人的地面燃燒。此時,一個人影突然浮現。
  一名穿著西裝、滿臉憤怒的男子。他的身材矮胖,是梳七三分髮型的中年上班族。那張掛著厚重眼鏡的臉龐在下一剎那被牙穿豪氣地一口吞下。
  「禽踊,全放!」
  翠接著大叫,這次則是天空有東西像閃電般瞬間發出光芒。金色的物體如隕石突然從天而降往瑠璃襲來。
  緊接著,高舉的手掌散射出騷音,瑠璃被往後一拋。因這波衝擊引起的暴風將孝巳全身汗水一口氣吹散。
  降落在水泥地面的禽踊,刺著某個被牠銳利鳥喙剁得破破爛爛的東西。
  那是一襲黑色套裝、頭髮凌亂的女性,帶著一臉不悅的近三十歲OL。不出所料,滿面怒色的她被刺穿後開始分解。
  「這樣就兩個人了。」
  孝巳完全無法對翠的聲音做出正常回應,愕然地望著眼前光景。不對,正確來說是瞠目結舌地看著兩匹獸靈。
  牙穿與禽踊變得比先前還要大一倍左右。
  黑色的狼現在全身纏繞著青色火焰,如象牙般長的犬齒從嘴裡伸出。茶褐色老鷹現在則是閃著耀眼的金色光芒,發光的羽毛隨著每次振翅而飛散。兩隻獸靈變成一點也不輸給巨大骸骨的奇態。
  (這,什麼啊?)
  思慮完全追不上現況。
  幽鬼的合體就已經夠超出常理,拜託不要再出現悖離現實的事態了。四隻手的骷髏、吐出火焰的狼、捲起暴風的老鷹……真是場惡夢。
  金色老鷹用力上升飛回翠的所在地,熊熊燃燒的狼也變換方向,掉頭回到主人身邊。上班族與OL的身影已經煙消雲散。
  ……那大概是瑠璃近年所吸收的怨靈中的其中兩隻吧。
  翠的手段與山根由香子時不同,顯得十分粗魯。那時她追求的應該是像曉以大義的成佛才對……難道她已經不顧一切了嗎?
  過了不久,像青蛙一樣往後仰倒的瑠璃邊揉著後腦勺邊踉蹌起身。兩手拍拍制服上的塵埃,用畏懼的眼神看著翠。
  「兩隻同時全部解放?妳什麼時候……」
  「我也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鴫原家靈導師第三十七代當家……現在的我可是以鴫原為本家的『獸流』三家的統帥。」
  「這還真是……有點小看妳了。」
  瑠璃重新打起精神、舔著上脣,同時間,六黑的雙眼發出紅黑色的光。
  幽鬼合體的靈壓已不足以使翠畏懼。她身邊的禽踊喚著微風,牙穿的嘴角露出青藍色火焰,就戰鬥姿勢等待主人的指示。
  場面再度一觸即發,而且這次雙方都拿出了真本事。靈感力超乎常人的兩位少女終於要使出全力擊破對方。
  「要是能讓我笑出來就算妳贏吧?漫才師。」
  「說這種話好嗎?可是會笑死喔。」
  一陣針鋒相對中,被抛下的孝巳好不容易從地上站了起來。
  「喂!快住手!」
  雖然試著大叫阻止卻沒有反應。她們兩人只是互瞪著彼此,活在兩個人的世界裡。
  「【負統合】應該需要消耗很多體力與精神力,妳有辦法一直撐下去嗎?」
  「當然是到把妳捏得粉碎為止。再說妳跟我也是半斤八兩吧,那兩隻處於全解放狀態下,妳應該也沒有辦法駕馭多久才對。」
  「一點也不肯屈服呢。妳這種倔強……真是令人討厭。」
  「這在爸爸那件事時我就有自覺了。我的倔強就像是緊身短褲般的存在。」
  「也只有今天吧!」
  已經連吐槽都無法影響她們了。
  往這邊看來的只有成為超級怪獸的老鷹和狼而已。

  戰鬥再開,變得更加白熱化。
  六黑用連環的《空礫》對抗禽踊所放出的龍捲風和牙穿放出的業火。兩匹野獸則是上下左右巧妙地迴避巨大骸骨那四隻像狂亂暴風雨般揮舞的手。
  若是牽涉到主人的安危,他們就會將自己置之度外以保護她們為優先。負責下指令的兩人並不只是在後方等待,而是以肉身積極地參與這場超出常理的戰鬥。
  每次突然風起形成漩渦及火焰熾熱燃燒時,瑠璃的背後偶爾會出現幽靈的身影,接著被消滅。
  那些是被瑠璃加上虛假的怨恨之情,被設計加害她來與父親對抗的補充人員們。他們被火焰逼得現身、撕裂、用嘴撕碎,無力抵抗地被單方面驅逐。
  (太慘烈了……)
  孝巳的身體承受六黑《空礫》的餘波而感到麻痺、鬆亂的頭髮因為禽踊引起的強力風壓變得更加凌亂、皮膚則是受到牙穿發出像鬼火一樣的青色火焰影響而發熱。就算不捏臉頰,全身傳來的感受也清楚告訴了孝巳這一切並不是夢。
  在這樣的混戰當中,瑠璃突然對前方的駭骨舉起一隻手。
  六黑停下動作,緩緩張開嘴。孝巳看見那片口腔裡,感覺帶著邪氣的顆粒正在收縮聚集。
  他將臉轉向奔跑著朝自己逼近的牙穿仔細瞄準。接著──
  「──咆哮吧。」
  瑠璃如此傳達的瞬間,奇形的骸骨從嘴裡發射出波動炮。
  「牙穿!快避開!」
  對翠的大聲驚叫做出反應而跳了起來的炎狼,驚險閃過當面直擊。
  直線放射的黑色波動先是消去牙穿的左後腳,又將後方的圍欄吹落,消失在虛空之中。數秒後,距離好幾公里遠的山脈傳來微弱的爆炸聲,可以看到無數啪噠啪噠慌忙振翅起飛的鳥影。
  「什……」
  孝巳愣在當場,連呼吸都忘了地望著沒有鐵絲網阻擋的夕陽。
  膝蓋在顫抖著。那是什麼?那已經不能說是靈體引起的現象了,根本就是軍武。孝巳不管在哪種怪談都沒聽過可以從嘴裡發射那種東西的幽靈。
  「沒打中要害有點可惜,不過這樣小牙穿就差不多該退場了呢。」
  瑠璃無畏笑著的臉卻浮現豆大的汗珠。
  「沒打中可是相當致命呢。剛剛的特大《空礫》應該沒辦法發射很多次吧。」
  短暫的脣槍舌劍後,你來我往的戰役再度開打。失去左後腳的牙穿面不改色地支援翠。
  不可能以腕力抗衡。右肩現在還在痛,最多只能抬到胸前的高度。
  孝巳只能遠遠地觀察這場攻防打哆嗦而已。

  邊與瑠璃爭論,邊確實驅逐她身上怨靈的翠、禽踊與牙穿。
  毫不在意翠的所做所為,操弄六鬼、來勢洶洶的瑠璃。
  激烈異常的激戰不知道經過了多久,孝巳注意到戰場上的某個變化。
  瑠璃與翠的動作都慢了下來,駭骨和兩隻守護靈似乎也失去了原有的強悍。
  不停地大口喘氣、無精打采的攻守,她們臉上如實反應出疲態。看來正如先前鬥嘴時所說,這個狀態沒有辦法持續太久。
  現在的話說不定……這樣的想法在孝巳腦中縈繞,他下定決心奔了出去。雖然想制止雙方互毆,但這份苦心以失敗告終。
  翠的一記直拳正中孝巳的臉頰。翠「啊」一聲的同時,孝巳的視野中也散著火花。在他失去重心時,瑠璃伸出手推了一把,單單這樣的輕鬆一推,他就連滾帶爬地翻回原本的位置。
  「礙事啦。」
  「你做什麼啦!」
  被搖來晃去的頭暴露在兩人的怒罵聲中。他勉強抬起頭,兩人的激鬥持續進行著。
  六黑揮下禽踊的突擊,另一隻手的攻擊則被腳下的牙穿甩掉。隨著野狼退下,失去目標的拳頭毫不費力地粉碎水泥地,威力實在相當驚人。
  瑠璃焦躁地嘖了一聲,原有的餘裕消失無蹤。累積的消耗看來非常嚴重。
  「既然如此……」孝巳再次突擊,但結果仍然相同。
  他誇張地滾落地面後,咬牙切齒地瞪向前方。口腔內有鐵的味道。
  「唔……」
  ……這之後孝巳也不顧一切、鍥而不捨地干涉,然後受到不可抗力的反擊打退。等到注意到時,身上已經髒兮兮地滿是瘀青。他已經搞不懂為什麼自己非要做這種事不可了。
  (我到底在做什麼啊……)
  戰鬥在孝巳嘆息的同時也持續進行著。兩人面臨極限、步履蹣跚,只靠著「絕對不能輸給這個傢伙」的意志互鬥。
  一股怒氣衝上腦門。
  這股憤怒不是針對她們,是衝著不中用又沒出息的自己而來。自己大言不慚地對小田切說「我會找到新的舞臺」,也知道瑠璃與翠之間的誤會,卻對這一切無能為力,總是白忙一場。這是對如此不堪的自己的憤怒。
  「妳們兩個快住手……」
  禽踊和牙穿不知何時回到了原本的型態。另一方面,六黑全身的瘴氣也逐漸消散,實體慢慢地消失。他們不再參與戰鬥,只是單純的待在旁邊。
  失去異形加護,兩位少女的戰鬥只不過是純粹的扭打而已。拳頭、手肘、膝蓋、頭槌應有盡有的肉搏戰。
  「我都說住手了吧……」
  孝巳搖搖晃晃地往兩人走去。瑠璃與翠完全沒有察覺。
  他看著就算接近到只剩下幾步的距離也不罷手的她們時──
  孝巳的體內有什麼東西迸了出來。

  「妳們這兩個傢伙不要太過分了!!」

  這聲怒吼令禽踊、牙穿和六黑都猛然轉頭。下個瞬間,他們一起被吹跑,身影也隨之完全消失。
  瑠璃與翠停下動作,以驚愕的眼神往這裡看來。
  毫不在意地逼近的孝巳好不容易成功把兩人分開,分別賞一記手刀在她們的腦袋瓜上。

  6

  孝巳並沒有非常用力,但頭部吃了一擊的瑠璃與翠卻一屁股坐在地上。
  兩個人都腫著臉,鼻子和嘴巴流出血來,頭髮也極度凌亂,制服變得全身黑。在雙方重傷而不得已休戰的情況下,兩人鬧著脾氣互相背對著。
  「……妳們還真是亂來。」
  往下看著兩人的孝巳也終於冷靜下來,姑且先率直地說出自己的感想。看到她們從哈米吉多頓(註49)般的戰役中回到現實世界而感到安心。(註49:基督教《聖經》所描述的世界末日時,善惡對決的最終戰場。)
  「沒辦法啊,都是因為她不聽我的話。」
  「妳也是一樣。」孝巳無視翠用乾啞的嗓子做出的反駁。心有不甘垂著的長直髮像是做實驗失敗了似的往四面八方炸裂。
  「有働。」
  他視線一轉,向不服輸地賭氣的瑠璃搭話。胸口因襯衫的扣子被扯下大大敞開,隱約可以看見淺淺的乳溝。
  「妳為什麼會到這裡來?」
  「……」
  「把妳來的原因跟鴫原說。」
  「……不管何時何地,誰的挑戰我都欣然接受。」
  「不是這樣吧。妳特地赴約、如此老實地配合她,甚至把自己弄成這副德行……都是因為對方是鴫原的關係吧?」
  孝巳指出重點,翠驚訝與困惑交加地瞪大雙眼。
  負傷的怨靈師背向翠的眼神,不久後終於鬆口,小聲地低語。
  「我才不會拒絕翠的邀約……畢竟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長髮的靈導師說不出半句話。孝巳在僵直的翠身邊坐下,對她的側臉說著。
  「鴫原,妳在為了有働把怨靈附在瀨戶川身上的事生氣吧?」
  「那、那當然啊。」
  「那是有働給他的懲罰喔。讓她的夥伴出糗難堪的懲罰。」
  剛剛因為瑠璃登場,話說到一半就被打斷了。現在想想,這件事應該更早一點跟她說才對。
  「夥伴是指你吧。」
  「我都被有働稱作『搭檔』,『夥伴』什麼的可是一次都沒被叫過。有働瑠璃的夥伴也只有妳了吧。」
  「我……?」
  仔細想想就會知道,瑠璃才不是會為了隨瀨戶川起舞的孝巳行動的傢伙。瀨戶川讓她不悅完全是因為他愚弄翠的緣故;妨礙摯友的靈導,一直給翠帶來麻煩的瀨戶川令她惱火。
  「這是為妳而做的。我不會數落妳,不過希望妳至少能瞭解這點。即使這不是值得讚賞的手段,可是就這樣放過瀨戶川也相當不公平。」
  翠保持緘默,盯著瑠璃。
  對她而言,我說不定根本就不算是朋友──翠決意進行這場決鬥最大的原因應該就是這個了。
  見解的差異只要還是朋友,都還有機會可以互相討論磨合。但是她心中這個名為「朋友」的根基已經搖搖欲墜了。
  鴫原翠這號人物對於有働瑠璃來說到底算什麼?她一定是想確認這點。翠的本願就是知道這個答案吧。
  沉默包圍了日暮的屋頂。
  翠靜不下來地偷偷瞄向瑠璃好幾眼後,終於微弱地開口。
  「瑠璃……」
  滲血的脣喊出摯友的名字。孝巳第一次聽到她單叫瑠璃的名字。
  「瑠璃,我……」
  「比、比起這個,我有件事不先確認不行。」
  瑠璃難為情似的拍了下手,刻意岔開話題。
  她意有所指地抬頭往這裡看來。腫得圓滾滾的臉看起來比平常更加可愛。
  「紺野同學,你什麼時候學會《喝破》這種招式了?」
  孝巳被出其不意地一問,當場愣住。
  「河童?(註50:「喝破」與「河童」同為かっぱ)」
  「不是河童,是喝破。你確實十分有天賦,但竟然能把守護靈和六小黑擊退,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翠在發愣的孝巳旁追加說明。
  「《喝破》顧名思義,就是『大聲一喝』讓靈體畏懼的技能。雖然沒辦法達到讓靈體成佛的程度,不過靈魂相當討厭有活力、生氣的發聲喔。」
  「你沒發現嗎?禽踊君和小牙穿有時會對你的怒吼做出反應。」
  那兩隻的確有好幾次因為孝巳的聲音而往他看去,最後連骷髏都回頭望向他。那是因為什麼《喝破》的關係嗎?
  「自從你來了之後,我身上靈障的頻率就大幅降低。因為幽鬼君和怨靈們都很害怕你的《喝(吐)破(槽)》。」
  「等、等一下,山根那件事的時候《喝破》就……」
  那時孝巳對瀨戶川大肆咆哮,卻看不出來對由香子有任何影響。那次的始末,瑠璃應該也有看到才對。
  「關於這個,我有一個假設。紺野同學要成功發出《喝破》,不是大聲怒吼就可以。沒有注入靈魂是不行的。再說,《喝破》本來就是言靈的一種。」
  「靈、靈魂的叫喊?」
  「沒錯。也是吐槽。紺野同學全心全力地吐槽時,靈體就會不知所措,吃驚地當場愣住。」
  ……什麼啊。
  「總之,你如果要使出《喝破》,現場就必須要有負責裝傻的人才行。那也得是能做出極為出眾的裝傻,讓你打從心底吐槽的人才呢。」
  瑠璃用拇指指著自己,結束這番破天荒的假設。
  孝巳呆呆地看著瑠璃,接著看向翠,最後雙手抱胸碎碎念著。
  讓靈大吃一驚的《喝破》,實在是很微妙的技能。而且還限定吐槽時才能發動,能用的情境太侷限了。裝傻和靈體並存的情況,那正是只有瑠璃這種人才能營造的情境吧。
  「那麼,翠,回去吧。」
  瑠璃不顧一臉抑鬱的孝巳,起身並且還向翠伸出了手。一反剛剛的態度,率直、溫柔地對著摯友微笑。
  「打得真是開心呢。妳果然很厲害,不愧是我的翠。」
  「……」
  「雖然我不想改變我的主張,但妳都講到這種地步了,我就再稍微考慮一下吧。」
  「咦?」
  「對死人的態度啊。既然是夥伴的請求,我就稍微放水一點吧。」
  「瑠、璃……」
  手被牽起而站起身的翠溼著眼眶。那一定是她一直以來等待的一句話吧。
  「妳能瞭解了嗎……?」
  「嗯〜我也學一點對死人的敬意這種東西吧──就用函授教學。」
  那一剎那,翠噗哧地笑了出來。似乎是沒有防備下被戳中笑點的樣子,她漲紅著臉笑到落淚。
  「最後的對決,是我赢了呢。」
  瑠璃嫣然一笑,朝孝巳比出V形手勢。那副表情像是早已預料一切似的滿是得意。
  「讓妳笑出來的話就是我贏,沒錯吧?翠。」
  瑠璃高傲地對邊搗著嘴邊浮現驚愕神情的翠說。
  「既然是我贏,那我貫徹自己一直以來的主張也沒問題了吧。」
  翠當場石化。這也是當然。
  這傢伙不可能這麼簡單就改變心意。打從一開始,她就沒打算轉變態度,就像她胯下的毛一樣沒有半絲半毫。
  「妳、妳暗算我……!」
  「我對辯論可是很有自信。當然,是透過函授教學學的。」
  憤怒的翠突然笑出聲,搗著嘴痛苦地抖著。雙腳也因此顫動,一副馬上就要潰坐在地的樣子……函授教學到底是哪裡戳到她的笑點啊。
  (結果她們可能之後也是這副德性吧。)
  就在孝巳望著兩人如此想著的時候。
  ──有東西緩緩地搖動,出現在瑠璃的背後。

  「!」
  在那東西登場同時注意到的瑠璃與翠,馬上像是被彈開一樣互相糾結,倒在地面。
  沙塵在空中飄揚。將兩人擊飛的衝擊仍有餘波迴盪,震撼著空氣。
  ──有人站在兩人方才所在的地方。
  那是與孝巳一樣頂著一頭不講究的髮型、神官般裝束的高躭男性。肩膀寬大、手腳也十分修長,身體則是結實勻稱,可以說是相當適合當投手的體態。
  「伯父……」
  翠如同呼氣般的細語,隨著風傳到孝巳耳中。眼前的靈是何方神聖,即使不聽這句話也一目了然。
  和女兒相像的杏眼,俐落的鼻梁,然而最重要的,是如鬼神般滿面的憤怒與憎惡。正是那張面容在理直氣壯地告知,這最後關頭所出現的靈體的真面目。
  「有働的、爸爸……!」
  一陣戰慄當中,孝巳的腳下發出猛烈的聲響。
  往下一看,眼前的水泥地板呈一字型裂開。地面有道長兩公尺左右、像雪山冰溝般的龜裂。
  孝巳倒吸了一口氣,緊接著,又出現一條、兩條、三條。地上就像被鋼鐵製成的巨大鞭子抽過一樣留下深深的不分橫豎的龜裂。同時間,周圍的圍欄也隨著地面震動咖搭咖搭地騷動,開始演奏刺耳的不和諧聲。
  ……說是靈障的話,這現象也太過強烈了。可不是小田切的騷靈現象能比得上的。連幽鬼都不是的區區一隻怨靈,竟然有如此強大的力量?
  瑠璃的父親無視全身僵硬的孝巳,搖搖晃晃地移動。他伸出長長的雙手抓著兩名臥倒在地少女的脖子,左手瑠璃,右手則是翠。怨靈簡直像對待物品一樣粗暴地把她們束縛住,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睥睨被抓住的女兒。
  他以完全不像是看著女兒的眼神瞥了一眼後,瑠璃臉上明顯露出苦澀的神情低聲呻吟。
  「真是錯估,沒想到這種程度的消耗就抑制不住……」
  「喂有働,怎麼回事!該不會失控了吧?」
  「我原本是利用幽鬼君和十幾個怨靈勉強抵擋住爸爸的靈障,他可是有強到這種程度。而現在……我身上一個人都沒有。」
  幽鬼的合體六黑被《喝破》趕跑,其他的怨靈們全部都被強制成佛了。
  瑠璃和翠都是優秀的靈能力者,就算經歷那樣的戰鬥應該也不會忘記父親怨靈的存在。不在她們預料內的除了孝巳的《喝破》就沒別的了。諷刺的是,孝巳到了這個時候,又是一點自覺都沒有地使事態更加惡化。
  被困住的兩人互相看了一眼。現在兩方都滿身是傷、極度疲憊,沒有任何掙脫的餘力。
  她們目前無法採取行動。怨靈、禽踊與牙穿都不在,剩下的只有右肩舉不起來、沒半點用處的前投手……是個怎麼看都無計可施的狀態。
  「我不能理解。」
  翠看似痛苦地小聲說,眼睛看向瑠璃。
  「伯父的靈格一點也不平常,完全不像幾年前才過世的靈體……發生什麼事了,瑠璃。」
  「……我要行使緘默權。」
  「給我瞭解一下現在的狀況!我要生氣了喔!」
  「妳不是已經在生氣了嘛。」
  「我會更生氣!」
  「不要吧,細紋會變多喔,歐巴桑。」
  「歐、歐巴……!」
  「妳們兩個快停嘴!到底是多粗線條啊!」
  孝巳一喊,父親的怨靈微微抽動了一下。不知道是否是錯覺,他的雙眉似乎靠近了些。難道是《喝破》起了作用嗎?
  下一秒,掀起了一陣足以震破鼓膜的騷音爆炸。這陣比夏天此起彼落的蟬叫聲還要大上數倍的騷音亂舞,讓孝巳覺得自己的腦像是被挖開一樣。
  「我知道爸爸的怨靈一天比一天還要更強。」
  被長腕束縛的瑠璃因騷音而表情扭曲,不情願地如此說著。那聲音聽起來盡失以往的落落大方,顯得沮喪失落。
  「雖然我一路盡力地矇混過來,但看來這應該是極限了。這件事因為很丟人所以我不是很想說──我現在也一直不停地把怨恨的想法灌輸在爸爸身上。」
  孝巳盡力在腦中整理瑠璃的自白。
  (一直把意識灌輸在爸爸身上……?)
  死者的想法由生者決定。靈體的存在理由是生者所賦予。
  如果從生者那裡獲得的意識是確立靈體存在的重要依據,那靈的力量應該就是「被賦予多強烈、明確的意識」這回事吧。那一定不論禽踊、牙穿,或是幽鬼和怨靈都一樣才是。
  「我也不是為了好玩才蒐集怨靈,哪有那種閒工夫啊。」
  瑠璃賦予父親的負面意識。爸爸在生自己的氣──她的內疚與父親的怨念一同經年累月地成長強化。
  那一定是下意識的行為吧。但是,瑠璃仍在持續傳達意識給父親。從父親站在床邊的那天開始直到現在,她一直在讓怨靈成長茁壯。
  就像幫花澆水一樣,她使用的是名為怨恨的養分──
  (有働,莫非妳並不是在放眼未來嗎?)
  孝巳腦海浮現說著這句話的瑠璃的身影。站在桌上,一臉得意地挺著胸的瑠璃。那份剛毅讓孝巳稍稍感到安心。
  (根本就沒有做出了斷嗎?)
  說不定就是這樣沒錯。即使盡做些不符世俗的事,這傢伙仍是一名高中一年級的女孩,被自己的父親詛咒還能毫不在乎的過著每一天才不合常理。
  怨靈將扣住兩人脖子的手腕勒得更緊了。瑠璃小小地乾嘔一聲。
  瑠璃與翠現在都十分疲憊,孝巳必須做些什麼才行。瑠璃一直閃躲至今、希望迴避掉的最糟事態……絕對不能讓它成真。
  孝巳不敢大意地警戒著,一邊詢問瑠璃的意見。
  「喂,我除了《喝破》以外還能做什麼?」
  「嗯……那這樣好了。紺野同學,現在馬上從屋頂跳下去。」
  「什、什麼?」
  「從屋頂上跳下去。」
  「那會死人吧!而且這有意義嗎!」
  瑠璃的父親又做出微弱的反應。果然有用。
  「沒事的,我會馬上把你變成怨靈往爸爸身上丟。」
  「那一點也不是沒事吧!」
  「這樣至少能製造空檔逃走吧。我覺得這是所能想到最好的方法了。」
  「所能想到的最差方法吧!為什麼我得為了妳非死不可啊!」
  瑠璃的父親比剛剛更明顯地顫動。連禽踊、牙穿、六黑都對孝巳的《喝破》有反應,既然如此,對瑠璃的爸爸一定也通用。
  「和怨靈搭檔的漫才不是相當新穎嘛?嗯,一定會紅。衝擊力也不容小覷呢。」
  「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
  「由香子同學和武本同學也都跳過樓,會在這個地方引起一股風潮喔。」
  「妳這傢伙的沒分寸已經完全無法衡量了!」
  可是,《喝破》終究只能嚇唬靈體而已。而且瑠璃的父親雖然有反應,但一點都沒有要撤退的跡象。為什麼?這與把六黑他們趕跑的大喊差在哪裡?
  「吼唷,快點啦!我想早點回家吃飯的說!」
  「完全不懂妳在發什麼飆!」
  「快點給這個無禮的怨靈一點顏色瞧瞧!」
  「好歹也是妳老爸吧!」
  「不是!我的爸爸是小遊三!」
  「不要做出這種堪稱奇葩的逃避現實!」
  瑠璃的父親第一次看向這裡。混濁的黯淡雙瞳盯得人不敢輕舉妄動,孝巳全身毛骨悚然。
  瞬間,餘光瞥見一個大型的黑色物體飛進視野中。
  孝巳立刻不加思索地後退。應該在圍欄前的沙發以極近距離擦過眼前,撞在水泥地上。
  (好、好險!)
  實在是千鈞一髮。要是被它以那種速度正面擊中可不是說笑的。不能再這樣舉棋不定,下一次騷靈現象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生!
  「……果然,再怎麼使出《喝破》也沒有用嗎?」
  瑠璃垂頭喪氣,遺憾地咬著嘴脣。她接著再次往孝巳看去,以做出覺悟、萬念倶灰的眼神。
  「沒辦法了。紺野同學,你就快逃吧。」
  「什、什麼?」
  「相當遺憾,現在沒有任何方法解套。只能使出《喝破》的你待在這也只是增加無謂的死傷而已。」
  翠也大力點頭附和瑠璃所說。
  「我們會自己想辦法解決,你趕快離開這裡!」
  不可能。要是就這樣逃走讓她們陷入瀕死絕境,孝巳會背著無法與以往相比的後悔活下去。自己已經有小田切這個前車之鑑了,這次則會把她們兩人留在世上、變成怨靈吧。
  像這樣感嘆著過去而活──已經受夠了。
  (雖說如此,有什麼我能做的嗎?)
  再使出《喝破》也無濟於事、跟他互毆也不可能會贏,對方應該也不是下跪求饒就會收手的角色吧?
  ──就在孝巳思考這些事的剎那,天空與地面顛倒了過來。
  正感覺到腹部受到強烈衝擊時,這次則是背後受到衝擊。孝巳痛苦地屏著呼吸,瞭解到自己從後方被震飛,重重地摔在圍欄上。
  「紺野同學!」
  雙眼無法對焦的同時,聽到了像是瑠璃和翠的叫聲。他四肢跪地,在地面滴出了一顆顆的紅色斑點。似乎是頭部哪裡割傷了的樣子。
  (真是可怕的老爸啊。)
  就算是來請他把女兒交給自己的男友,也不會遭受到這種誇張的對待吧。連體格相當不錯的孝巳都如此輕易的被擊飛……反過來說,這就是瑠璃的意識、她抱持的罪惡感的強度吧。
  「快點住手!」
  他聽見了瑠璃的大喊。儘管臉上淌著的鮮血相當令人不舒服,孝巳還是抬起頭。是撞到了哪裡啊,右手好像格外灼熱。
  「你要恨的應該是我!這和紺野同學還有翠沒關係!」
  她失去了平常的冷靜,總之是在擔心我們的樣子。
  但孝巳果然還是不想看到這樣的瑠璃。那傢伙果然還是比較適合一臉愉悅地瘋狂裝傻。
  「我每天都有做好最壞的打算……只要我死了一切就結束了!所以!」
  不對,妳應該不想讓事情變成這副田地才對。
  希望能原諒自己、希望可以從天堂守護自己,其實是想賦予他這樣的想法吧。所以妳才一直掙扎過來不是嗎?
  「所以快點殺了我,然後這一切就結束──」
  「不是這樣吧妳這笨蛋!」
  孝巳從丹田大聲疾呼,站起身來。
  「妳想說的話才不是這個吧!給我好好老實地說出來!」
  「你……你又知道什麼了!」
  「我畢竟是妳的搭檔啊!」
  已經不想再聽到她逞強了,現在的孝巳知道瑠璃真正的想法。
  如果在這裡被父親殺掉,瑠璃至今所做的一切就被踐踏了。否定了她帶給大家的笑容,這個想傳達給父親的感情被父親所否定。
  絕對不能讓這種事發生。妳要是無法原諒自己,無法祈求父親的原諒,那就由我來幫忙傳達。傳達妳真正的想法──那就是搭檔的任務!
  在這決意充滿孝巳全身的瞬間,右手突然急遽發熱,緊接著發出光芒。
  「!」
  不明的光芒奪去了視野,肩膀、手肘、手掌像是要燒傷般地帶著無止盡的熱能。從脖子流到肩上的汗珠發出滋滋聲地蒸發。
  (手、手在燃燒!)
  因突如其來的異常狀態而陷入恐慌的腦中,傳來了低語。
  ──我想成為爸爸的助力。
  是瑠璃的聲音。那時候,她寂寞地如此說著。
  ──我和伯父……她的爸爸約好了。
  這次則是翠的聲音。那時候,她用有氣無力的聲音硬是擠出這些話。
  視力在燦爛的光線中慢慢回復。遙遠的前方,瑠璃和翠被父親所禁錮。兩人不知為何目瞪口呆地往這裡看來。
  ──事實上,我比你還要脆弱太多太多了。
  ──會一直當她的朋友、陪在她的身邊。
  聲音的螺旋依然在腦內形成一股旋風。此時,右手已經沒有知覺了。
  除了手掌裡……圓圓的,有些堅硬,令人懷念的感觸以外。
  一看,孝巳的右手有個微微發光的球體,是顆大小與棒球相差不遠,灼熱地沸騰的球。
  ──我要成為帶給身邊歡笑的人。如果我變成那樣的人……
  ──她會變成那樣,我也有責任……
  仍然能聽見瑠璃和翠的聲音。那些聲音並不是來自前方的兩人,而是明顯地從右手的光球傳出。
  ……啊,我知道了。這些聲音是她們的想法,這顆球是言詞的球。
  既然如此,孝巳想把這顆球傳達給瑠璃的父親,一定得傳達給他。
  將手高舉過頭的瞬間,孝巳和瑠璃與翠不安的眼神相對。
  地上沒有投手板,平坦又堅硬的水泥地和投手丘可說是天壤之別。
  這樣就夠了,現在這就是紺野孝巳該站的投手丘。
  「一球入魂──收下吧!」
  孝巳全心全意地投了出去。
  球後方拖著一條發光的尾巴,發出嘈雜的聲響從瑠璃與翠之間穿越。搭載著雙方想法的光球被吸進了瑠璃父親的胸中,然後──
  炸裂開來。
  緊接著,爆炸的強烈衝擊波捲起。幾乎要燒傷皮膚的灼熱湍流眨眼間就包覆了整個空間,孝已三人如紙團般在水泥地上翻滾著。

  大約幾秒後──
  戰戰兢兢地抬起頭,眼前出現瑠璃和翠的身影。
  相較於勉強撐起上身的翠,瑠璃雖然搖搖晃晃,但仍順利站了起來。她緩慢步行的前方……不出其然是父親的怨靈。
  原本臉上相當令人恐懼的神色,現在卻不可思議地平靜。應該是怨靈的他以安穩的表情,直直地看著來到眼前的女兒。
  「──爸爸。」
  微暗的屋頂上回歸寂靜,只有瑠璃的聲音迴響著。那聲音聽起來軟弱無助、像無依無靠的孩子般,從平常的她完全無法想像她會發出這樣的聲音。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還有,謝謝你。」
  這時,她父親的嘴角的確浮起了微笑。
  ──一點也不恨妳喔。爸爸會一直守護瑠璃的──

  也許是幻聽也不一定。不過那也算是孝巳裝填在球裡、心想應該會是他想傳達給女兒的話語。
  「爸爸──到彼方去吧。」
  瑠璃只說了一句話傳達歉意與謝意就小小地揮了手。這是首度見識到,有働溜璃對死者的靈導。
  孝巳看得出神,父親的身影慢慢一點一點地溶解在空氣中。
  ──往後也別忘了帶著笑容──
  最後似乎聽見溫柔的聲音如此說著。
  那究竟是她父親的想法、瑠璃的想法、抑或是孝巳自己的想法,完全無從得知。

  7

  即使父親的靈體完全消失,瑠璃仍獨自佇立著,抬頭看向入夜前的昏暗天空。她伸出手腕擦了擦臉。從後方看不出來,但她應該是在哭泣。
  (老爸已經原諒妳了。妳也差不多……該原諒自己了吧。)
  就在孝巳思考的瞬間,意識忽然遠去。他雖然忘記,但頭部的出血尚未停止。隨後,正覺得右手的知覺復活,卻是非比尋常的疼痛往肩膀襲來。他遠去的意識因為極度的劇痛而清醒。
  「呃、啊!痛痛痛痛痛!」
  孝巳無法承受地跪了下來。這與投向瀨戶川時完全不能比,是幾乎讓人發狂的疼痛。
  試著用手碰觸,患部難以置信地發熱腫脹。像是外星生物般地脈動。慘了,不趕快去醫院的話——
  「紺野同學你還好吧?」
  孝巳緊咬牙關忍耐著,這個時候上方降下與平常相同的瑠璃的聲音。
  接著他的上身被抱起,臉上傳來莫名的柔軟觸感。張眼一看,映入眼內的是翠的臉頰。也就是說,這股彈性是……
  「又為了別人勉強自己……」
  翠用手帕壓著他頭上的傷口,一臉擔心地看著他。
  頭是無所謂,倒是肩膀能不能幫忙想想辦法。要不然……沒有辦法專注在胸部上。
  「總而言之,幹的好呢紺野同學。這樣我終於解脫了。便祕解放時都沒這麼有快感呢。」
  「不、不要把、老爸跟、大便相比……」
  孝巳很想憤怒地大聲吐槽,不過勉強擠出這幾個字就是極限了。
  肩膀的疼痛不但沒有妤解,還變得越來越嚴重。不行了,不管怎麼努力都沒辦法專心感受胸部,地獄凌駕於天國之上了。
  「不過你真是令我大開眼界。沒想到繼《喝破》之後,連【言換之儀】都使出來了呢。」
  「言、【言換之儀】……?」
  「是將言靈寄宿在物體或物質上的手法。把聽起來相同的東西做為『轉藉』,將其存在替換掉,是言靈的基礎。」
  翠隨著解說,把手滑到孝巳胸前。她碰觸自己右肩的纖纖玉手冰涼涼地十分舒適,稍稍緩和了劇痛。
  「例如,發不出聲音的人會將話語替換成琴音,藉由演奏操控言靈。有些人會將想法寄託到石頭裡,以投出石頭達到除靈的效果。紺野同學用的也是其中一種──另一流派的靈導。」
  瑠璃也跟著蹲在眼前,點頭同意翠所說的話。就孝巳所見她並沒有流出眼淚,但兩眼有些泛紅。
  「能急中生智想到這種文字遊戲,也是一種才能呢。把靈跟球做置換(註51)……也就是《言靈球》吧。豈不是相當高明的諧音梗嗎?你在短時間內就頓悟《喝破》和《言靈球》這兩大靈能力,沒有『搞笑』和『棒球』的才能的話可是無法掌握的呢。」(註51:兩者發音皆為「Tama」)
  瑠璃笑咪咪地綻放笑容,像是在稱讚孝巳地摸摸他的頭。
  「在那種情況下還能玩文字遊戲……你果然不是泛泛之輩呢。」
  翠看似高興地感嘆著,露出足以傾城的笑臉。
  即使被兩個人稱讚,還是開心不起來。
  孝巳並沒有特別想要什麼搞笑的才能,棒球的才能現在也無用武之地。若是結果會帶來如此痛徹心扉的感受,那還不如馬上把它們處理掉。
  「原來不是肩膀復原了啊……」
  「那當然囉。靈力的確會讓五感或運動神經提升,也就是『火災時的怪力』或『神明降駕』這種情況。不過說到底這也只是暫時的現象,靈能力又不是醫生。」
  「不是嗎……」
  「所以當你回神過來時,你預支了多少就會反應在你的身體上。丟出《言靈球》的你也是處於一種神靈附身的狀態呢。你為了使用言靈而下意識地把所有精力聚集在右手上,短暫的期間內阻絕肩膀的痛覺,強化了能力。」
  突然發光發熱的右手是因為服用了類似靈力變成的興奮劑的效果嗎?怪不得可以投出比那時還強悍的球。
  「可惡,絕對不用第二次了……」
  「嘿,Switch on!」
  瑠璃忽然用手指戳向右肩。只是這樣的小動作,右肩就如碎裂般地劇痛。孝巳像溫水慢煮的魚一樣痛得滿地打滾。
  「瑠璃快住手!現在的紺野同學根本不是可以吐槽的狀態!」
  僅管想說才不是這個問題,但是如她所言,孝巳只發得出呻吟而已。
  「妳幹麼袒護他啊,真是下流。」
  「哪、哪裡下流啊!」
  「你們該不會真的在交往吧?更正,你們該不會真的在交媾吧?」
  「不、不、不要說黃色笑話!」
  看著臉激動得像煮熟章魚一樣紅的翠,瑠璃揚起嘴角竊笑,站了起來。裙子被風吹得飄揚,從中可以看見黑色的緊身短褲。
  「原來如此,翠也終於找到可以秀內衣給他看的對象了啊。」
  「不、不是……!」
  翠搭在孝巳右肩的手猛地抓住患部,舒緩的疼痛又一口氣復發,孝巳發出不成聲的哀鳴。
  「總之這樣就告一段落了。與翠的勝負是我獲勝。雖然爸爸和怨靈們已經不在了,不過我還有幽鬼君他們六個人。」
  「咦……」
  「六黑兒和守護靈們都只是因為《喝破》暫時撤退罷了,之後就會回來。小牙穿的腳也會恢復原本的模樣,我也還是滿身怨靈的意思。」
  「妳、妳、妳這個人……」
  翠氣得肩膀發抖,憤然起身。而孝巳自然也從她的手中摔到水泥地上。
  「妳還沒得到教訓嗎!?要多任性妄為才肯善罷甘休!」
  「我可是有働瑠璃。我只會如我所願、不受任何人指揮地裝傻。」
  瑠璃目中無人地哼哼笑著,那是一如往常的有働瑠璃。
  「別、別開玩笑了!」
  「不可能。我要是不開玩笑的話就活不下去了。」
  「給我差不多一點!也不知道別人的心情!自己擅作主張!一直給人家找麻煩!」
  「妳說的是克林嗎?」
  「……是妳這傢伙啦!」
  翠終於發飆了。
  迅速料想到這點的瑠璃,早已轉身一溜煙地往門口逃去。
  「別跑!妳這臭小鬼!」
  翠不顧形象地大聲叫喊、長髮散亂,以鬼一般的表情追在後頭。
  到底為什麼還有那種力氣啊?轉眼間兩人就拋下孝巳,從滿是裂痕的屋頂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喂……」
  被隻身留下的孝巳勉強抬起身軀,好不容易盤腿坐好。自己把兩人從那種困境解救出來,她們明明可以對自己再好一點的……即使這對待相當沒道理,但自己卻可悲地已經習以為常。
  「繼《喝破》之後又是《言靈球》啊……」
  自己今天到底在這屋頂上體驗了什麼啊?已經不知道到底什麼東西變成怎樣了。被靜寂包圍的現在,一切都像是夢一般。如果是夢,自己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作夢的呢。是從來到屋頂上開始嗎?還是與瑠璃相遇開始?從小田切的靈出現開始?抑或是被卸貨車撞到開始呢?
  (我會不會其實……在那次事故時就已經被撞死了呢?)
  忽然,手機傳來收到訊息的鈴聲。他從口袋拿出手機確認。
  發訊者是有働瑠璃。訊息內容是「欸絲毆欸施」,想必是想打SOS吧。
  緊接著,手機又傳來了訊息。
  發訊者是鴫原翠。訊息內容是「不用吐槽,你快點去醫院」。就算她不說,自己半點勸架的力氣都沒有,就跟瑠璃胯下的毛一樣,沒有半絲半毫。
  孝巳無言地將手機放回口袋。看來這一切果然不是夢。
  他再次呈現大字形望著天空,木星在日落的天空顯得特別巨大。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4-6-1 23:09 编辑


  終章

  「都是因為你沒來救我,我可是慘兮兮呢。」
  夏日祭典當天下午。
  為了最後的彩排而前往社辦。一會合瑠璃就不悅地皺著眉,忿忿不平地瞪著自己。
  距離那次事件明明已經過好幾天了,她卻一逮到機會就要拿出這件事數落自己,孝巳實在拿她沒轍。
  「自作自受吧。聽說妳那之後被鴫原逮到,還被禽踊狂鑽屁股洞啊?不是正好嗎?可以轉大人。」
  「那隻笨鳥(註52),我最近一定會收拾牠。到時候你也用《喝破》幫忙吧。」
  「才不要咧。錯的是妳耶。」(註52:註52原文為「信天翁」。又稱阿呆鳥,古時信天翁容易捕殺,日本人遂稱之阿呆鳥。)
  孝巳在自己的位子上來回揮揮手掌虛應故事後,瑠璃就像小狗般小聲嗚咽。她早已經穿上浴衣幹勁十足,頭上綴著大朵的向日葵裝飾,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女孩終子。不過行為舉止卻跟平常沒什麼兩樣。
  「你應該是為了由香子同學才把武本痛扁一頓吧。既然這樣,你也應該為我的肛門行動才對啊,這樣不公平吧。」
  「不要把山根和肛門相提並論。」
  他伴隨著一聲嘆息回應,瑠璃卻嘟著嘴,依然故我地不停碎念對摯友的怨言。原本想說兩人重歸舊好真是可喜可賀,結果她們的關係似乎跟以前一樣絲毫沒變。
  「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那個女的只能『唔嗯』地老實認輸啊……」
  「算了吧,不要再逞強了,快點和好吧。」
  「那至少告訴我讓她叫出『咿~~』(註53)的辦法。」(註53:原文為「ヒギィィィ」。悲鳴後咬牙忍耐所組成的狀聲詞,廣泛使用在情色方面。)
  「那已經不只是悲鳴的問題了吧。」
  「話雖如此,但這樣下去明顯就是我被她擺了一道,我吃虧耶。翠從以前就是那樣。不但睡相差,洗澡又洗很久,一直碎碎念『修行不要偷懶』、『給我穿上內褲』,像婆婆媽媽一樣嚴苛……」
  雖然還是盡說些壞話,但她在說到翠時的口吻感覺不到以前那種殺氣。說不定經過屋頂上那件事後,兩個人之間的關係正一點點地修復。畢竟她們原本就是摯友。
  除了安心,另一方面也感到有些羨慕。趕在暑假結束前,去小田切的墳前探望一下吧……孝巳不禁如此想著。
  「……幹麼嗤嗤笑啊,感覺好噁心。你應該沒有這種閒工夫才對吧,麻煩才要開始呢。」
  「什、什麼意思?」
  聽起來感覺不太妙,孝巳不禁正襟危坐。
  「靈感力已經開竅的你,就算之後再牽扯進相關的事件也不奇怪。而且低等靈也容易受到這種人吸引呢。」
  就在夏日祭典的公開處刑之前,河童少女對孝巳說了意想不到的話。
  別開玩笑了,孝巳已經再也不想跟幽靈扯上關係了。《喝破》和《言靈球》也不會再使出第二次。
  「我的靈感力開竅……果然是因為妳的關係嗎?」
  「才不只是因為我呢。翠也有分。不過有我在就不用擔心了。只要你不要不小心又一頭栽進相關事件裡,應該就不至於太誇張。應該啦。」
  「我可以相信妳嗎?」
  「應該。」
  「只要我不自己主動干涉就沒問題了吧?」
  「我覺得沒什麼問題。」
  「真的?」
  「感覺是真的。」
  「為什麼都不確定!要是發生什麼事就太晚了!」
  「沒事啦,我會幫你報仇的。」
  「妳一臉肯定地說些什麼東西啊!」
  孝巳大叫的同時,門突然無聲無息地滑開,一名高跳的美少女出現在門前。
  ──是翠。
  「咦,鴫原?」
  「打擾了。」
  翠毫不顧忌地進門,雙手抱著胸:在孝巳和瑠璃之間輪流打量。屋頂上那瘋狂的態度就像夢一樣,眼前出現的是平常一本正經的翠。
  瑠璃對於摯友的來訪沒有任何歡迎的表示。她不受影響地坐在椅子上,稍稍活動筋骨。似乎是剛剛屁股無意識地使力的樣子。
  「……哎呀哎呀,都已經登臺前了,還不小心遇到討人厭的人吶。」
  「那之後屁股的情況如何呀?漫才師?」
  「託妳的福,進化成全新型態了呢。」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你呢,狀況怎麼樣?」
  接著,翠朝這裡看來。
  「嗯、喔,普普通通吧。」
  「噗噗通通?真是奇怪的屁股呢。」
  「結果是在說屁股啊!為什麼要問我!」
  她果然正在裝傻化。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似乎變得更加熟練了。實在令人困擾。
  「那,鴫原妳特地跑來有什麼事嗎?」
  「這裡原本可是書法準備教室。被擅自占為己有,社員們也都很困擾呢。」
  「咦?妳是書法社的嗎?」
  「回家社喔。」
  「結果妳到底為什麼跑來啊!」
  翠似乎是說完了整套而心滿意足,她鄭重地清了清喉嚨重新看向孝巳。
  「紺野同學,我是為了給你忠告才來的。你應該從《喝破》和《言靈球》就看得出來,你的靈感力已經開始覺醒,變成我們這邊的人了。」
  「……」
  「靈能力是天生的才能,所以你也是原本就有這方面的資質呢。然後,靈感力覺覺醒的人往往──」
  「會吸引靈體……嗎?」
  「你已經知道了?既然這樣就好辦了。也就是說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被捲進相關的事件裡。」
  「……」
  「紺野同學會覺醒,一定也跟我有關係。」
  翠邊說邊抓起垂落胸前的髮絲,有些焦躁地來回搓著。
  「所以,那個……」
  「為了表示歉意特地來讓你戳肛門,是這樣吧。」
  「別、別、別開玩笑了!」
  河童少女一從旁攪局,翠就激動地漲紅著臉。
  「我可是鴫原家的當家!才不可能有那種被爛掉的杏鮑菇戳的肛門呢!」
  「這可不是開發別人肛門時毫不留情的人該說的話呢。妳也該嘗嘗這種痛苦。」
  「不要把我跟妳那滿是一堆幽鬼的肛門相提並論!」
  「肛門不分貴賤。」
  「妳們兩個!不要一直肛門肛門的!」
  孝巳忍不住大喊的同時,翠冷不防從口袋抽出一張紙,鬧脾氣地把它往桌上拍。
  「廢話少說快點收下這個!沒有辦法,我就暫時幫你留意狀況好了!」
  她遞出的紙張似曾相識。孝巳記得自己以前也在那種紙上簽下名字。
  那是──入社申請書。毫無疑問。
  「順帶一提,我要當副社長!」

  「翠,妳等一下。要加入這個社團,必須要先由我審查妳的搞笑偏差值──」
  「我要當副社長!」
  「……」
  唉……這被搞笑和幽靈縈繞的生活今後也看不到盡頭了──
  孝巳籠罩在如此的確信中,眼前一片漆黑。


  後記

  大家好,我是伊達康。
  非常感謝各位這次購買《瑠璃色的瞎扯淡日常》這本書,實在是感激萬分。
  一想到在地方的小角落一點一點拼接起來的這部小說能像這樣跟大家見面,總覺得相當不可思議。如果各位能從中獲得一點樂趣,對我來說真是再高興不過了。

  因為是後記,所以想在不透漏劇情的情況下來談談這部作品。
  本作在投稿階段時,比現在各位所看到的還要偏重於喜劇成分。
  雖然故事大略的走向沒有什麼變化,但最後的展開與原本相比有不少變動。這邊都要歸功於責編大人的建議。現在回頭讀當初的初稿,不僅非常拖泥帶水,文字表達上也有點含糊不清。

  主角紺野孝巳在改稿時,有把他的個性一點一點地修飾。原本是現今相當罕見、耀武揚威的典型流氓。投稿前的他更加囂張,常常會有「啊?哦?」這種叫囂的語氣。沒記錯的話,還有著是個獨眼龍的設定。
  經過一番曲折後,才讓他變成現在這樣帶有一些情感的角色……
  女主角有働瑠璃沒有什麼更改,不過當初髮型設定是妹妹頭。雖然修稿的時候換了髮型,但妹妹頭以河童髮夾的形式繼承了下來(註54:妹妹頭在日文裡是河童頭(オカッパ)。)。
  當初一直擔心有働瑠璃的角色外型以女主角來說不知道適不適合,結果最後還是保留了原本的設計。
  幸好插畫家Eretto老師畫得非常可愛,稍稍中和了她的邪惡之氣。

  另外一位女主角鴫原翠是變動最大的人物。
  一開始是完全不嬌柔的傲氣少女。之後想到「讓她的個性藉由某些不完美而加分好了」,再不斷地摸索嘗試,變成現在的樣子。
  筆者覺得比起天然呆,先經過計算再裝傻的角色比較容易掌控。若有續集,也打算增加她的出場機會。
  為了與瑠璃取得平衡,而設定為長髮、高跳、巨乳。老師也將她畫得十分可愛。

  「既然要寫小說,那就寫跟喜劇相關的吧。反正我是關西人嘛。」……會著手撰紹寫本作就是因為這麼簡單的一個發想。
  雖然知道喜劇是非常困難的類別,但是對從小看吉本新喜劇長大的自己來說一定沒問題。這樣的傲慢現在儼然成了我的敵人。
  正因為著筆時過於小覷,過程中遇到了好幾次撞牆期。撰寫時已經變得不知道到底哪裡有趣,每次都不禁心想用雙關語解決帶過好了。一直把「果然還是算了」掛在嘴邊,每次重讀自己的作品時總是不停咂舌。
  ……《瑠璃色的瞎扯淡日常》經歷種種好不容易完成,得以發表。
  若是本作能讓閱讀的各位噗嗤一笑,至今的努力也就有所回報了。

  接下來──

  這次安排了四頁的後記,於是冗長地列舉很多私人的事情,對看到這裡的各位實在是相當過意不去。
  自己一直以來都是基於興趣撰寫小說。不過如願進入這個業界後,已經不能再以這種素人的心情工作了。
  筆者將以本作出道。今後也不會忘記現在的心境,積極奮發地往寫出讓大家開心的作品這個方向努力。
  此次本作也因為是新人獎得獎作,幸運地獲選製作成廣播劇。
  比起自己一個人默讀,專業聲優們的朗誦又能展現出作品不同的一面。筆者自己也相當期待。
  請各位也務必聽聽看。

  最後要在這裡表達感謝之意。
  首先是負責本作的編輯部的各位。
  畫出相當漂亮且富有魅力插畫的Eretto老師。
  親切給予建議的溝口凱吉老師。【註:溝口ケージ,《櫻花莊》及《青春野狼》的繪者。】
  負責審查的各位評審。
  以各種形式參與本作的各位。
  我的家人與朋友。
  以及最重要的你。
  真的非常感謝。

  那麼,希望我們某日再相會。

  伊達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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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1

10000
捂脸 王爵
话说 一开始出现的幽灵机油还以为是机油帮忙开后宫系列。。。没想到立刻就成佛了2333

9 年前 0 回復

andyahoo 公爵
一個吐槽+2個裝傻
胃藥放哪去了.........

9 年前 0 回復

sufangzhou 騎士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部小说是相当出色的。
并没有刻意的卖萌,剧本虽然王道,但是也没有大的硬伤
女主的性格刻画相当有意思,是不是出现的漫才相当有趣。
中途男女主去养老院演出的那一长段很有趣
这种暴风骤雨式的装傻和吐槽,估计只有几年前的《欢迎来到巫家》能够与之一战

另外
“死者的意义是由生者赋予的”
这样的观点倒是相当的别出一格。

9 年前 0 回復

billy0429064 伯爵
雖然很討厭男主角毫無理由被女主和世界無意義拼命惡整的劇情
不過還好本作沒有到這種地步
我會繼續追下去

10 年前 0 回復

wuxuwuheng 王爵
看标题以为是本轻松搞笑的日常类小说
但是为什么会有怨灵呀!暗杀和战斗又是闹咋样嘛?
接着又变成了侦探剧,还有各种苦情
最后升级成了少年jump!
但是……但是,明明这么危机、这么伤感这么……却一个劲的夹杂着各种无厘头的吐槽是闹咋样呀
好吧,我已经被这书弄得无力吐槽了
或许这也是作者的目的达到吧
从这个角度而言,是本不错的小说呢

10 年前 0 回復

jorrne 子爵
意外的好看耶,滿好笑的

雖然反差梗很多都有看過的感覺,但是因為寫的不錯,所以還是很好看


10 年前 0 回復

adaizjr 王爵
这小说的插画实在好,正文内容就一般般

10 年前 0 回復

凤舞天垣 騎士
沙发!看了2卷等1卷!很想看看诡异的骚灵!之前没图 一看居然是和变态王子一样的画风!

10 年前 0 回復

Tchief 伯爵
感谢录入,mark了很久的第二卷终于可以看了。。。。

10 年前 0 回復

andreline 公爵
感谢录入~~~终于看到第一卷了~当时看第二卷时各种脑补的剧情终于可以看到了xD

10 年前 0 回復

太公望魔王 王爵
之前看到第二卷的时候对于这个系列还挺有兴趣的。不过当时只有第二卷而没有第一卷,感到十分可惜呢。想不到现在第一卷已经录入好了。那么现在就可以好好的看这个系列了!!还有,录入辛苦了!

10 年前 0 回復

wdr550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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