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上延]古书堂事件手帖4~栞子与双面的容颜~[台/简]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4-6-2 07:18 编辑


古书堂事件手帖4~栞子与双面的容颜~
————————————————
轻之国度录入组录入
作者:三上延
插图:越岛はぐ
扫图:宅之预备军
录入:zbszsr
修图:朝仓小菜
[url=www.lightnovel.cn]www.lightnovel.cn[/url]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



「只要解开这个保险箱之谜,所有的书都是你的!」
凭藉与生俱来的敏锐直觉,
美女店长着手解谜。
最大的敌手,竟是相隔十年不见的……

谜样的委托,
拥有惊人收藏的神秘宅邸,
而更大的谜题,却深埋在书与书的背后……

座落于鎌仓街道一角的文现里亚古书堂,
静静迎接着爱书的来客,
与不请自来的神秘谜题──
接到与珍贵书籍相关委托而前往鎌仓雪之下的两人,
发现了大量而罕见的侦探兼推理小说家江户川乱步作品。
而无人能开启的保险箱中更深锁着最珍贵的……

「只要解开这个保险箱之谜,所有的书都是你的!」
对书本异常执着的美女店长深陷于谜团之中,
而当保险箱开启之时,围绕美女店长的谜团也将解开?

谎言与真实
隐身于在书本的迷宫中──

因书而相互交缠的命运,
该如何才能得到救赎──

序章
第一章 《孤岛之鬼》
第二章 《少年侦探团》
第三章 《押绘与旅行的男人》
终章



  序章
  傍晚打烊时,突然发生余震。
  我正把收银机里的零钱挪到数铜板的盒子里,就因为一开始的横向晃动而停下手边工作。垂挂在天花板底下的日光灯摇晃,老旧建筑物发出难听的吱嘎声。店里没有其他人在。
  横向摇晃持续了好一会儿,不过收纳旧书的书柜倒是动也不动。多亏了前几天用补强零件把书柜固定在地板和墙上,旧书没有掉落地上。我还在犹豫要不要离开建筑物,地震就慢慢停了。
  我转开柜台里的收音机,正好在播放地震消息。震央在茨城县。大概是有一段距离的关系,神奈川县的震度不大。
  我拿出手机开始写电子邮件。
  我是五浦大辅,在北鎌仓的旧书店文现里亚古书堂打工。自二〇一〇年的夏天开始,至今已经待超过半年了。
  今天我一个人看店。这家店的主人——筱川栞子和妹妹一起去位于横滨地标塔(LandmarkTower)里的饭店参加堂姊的婚礼。栞子小姐二十五岁,比我大两岁。今天早上交待我工作时,她难得穿上正式的米色洋装搭配白色外套,也好好化了妆,更突显了她白皙的肌肤和端正的轮廓,一下子吸引住我的目光。
  不过她还是戴着镜片厚重的朴素眼镜。我问她:「不拿掉吗?」她反问我为什么要拿掉。她有模有样的打扮只是为了参加婚礼,本人似乎并不喜欢。
  现在这时间应该正在喝喜酒。听说在高楼大厦的高楼层会摇晃得很厉害,我忍不住担心婚宴会场会不会比五十年历史的旧书店建筑更危险。
  写电子邮件是为了确认她们是否平安。但是,在我传送之前,我先收到了来信。寄件人不是店长栞子小姐,是妹妹筱川文香。
  『我们家房子有没有垮掉?这里摇得很厉害,不过我们没事,别担心!』
  看样子她们很平安。我正松了一口气,又收到一封新邮件。这次是栞子小姐寄来的。
  『不要紧吗?我们没事。』
  她们两人没必要各自写信来吧?不过筱川姊妹打从三一一东日本大地震发生前没多久,彼此间就有了隔阂,感情多少受到影响。
  我分别回信告诉她们店里没事。收音机里陆续传来地震的消息。首都圈暂时停止的电车马上又恢复运行,持续处理核电厂意外的工作人员也没有受伤,据说也毋须担心海啸发生。
  新闻内容转到樱花开花的预报时,我关掉收音机,回到算钱的工作。这时手机又收到邮件。又是栞子小姐寄来的。

  『我是指大辅先生你。』

  看了一会儿,我才注意到她想知道的是我是否安全。当然没事——我回信。以春天来说,今天算很冷的一天。不过我觉得有些变暖了。
  东日本受到大规模地震侵袭已经过了二十几天,四月的现在仍会每隔几天就发生余震。这附近的伤害远不及东北的灾区,却是我打出娘胎以来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地震。
  地面开始摇晃的瞬间,我和栞子小姐一如往常地待在柜台后侧。我正拿着橡皮擦擦掉旧书上的字迹,突然发生微幅振动,横向摇晃让人几乎无法直立。
  之后的事情我只记得片段。等晃动停止,我回过神来时正跪在地上,双手支撑着墙壁,全身紧绷。栞子小姐瘫坐在我身体和墙壁之间仅有的空间里。我护着从椅子上摔下来的她。
  「你要不要紧?」
  她说。白皙的脸颊比平常更缺乏血色。
  「呃?一点事也没有。」
  说完后,我才注意到背部有点痛。原本堆叠在柜台内侧的书坍塌下来,大概有好几本书的书角打到我。
  「栞子小姐你呢?」
  「不要紧……可是,书……」
  这种时候仍不忘记担心书吗?「书虫」也该有个限度吧。我果然地站起身环视店内后,哑口无言。
  原本立在走道上的书柜倾斜,大量旧书散落一地,照明也全都不亮,好像是停电了,走道比平常更昏暗。我感觉自己好像处于崩塌的洞穴前面。如果刚才有人在走道上的话……一想到这里,我的背脊就发冷。

  现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已经清理完毕。我们把散乱的旧书收进挺直站立的书柜上,三天后再度开始营业。余震的次数也比以前少了,最近几天也没有为了因应电力不足而实施分区停电。
  连续几天新闻上报导的辐射数值固然令人担心,不过生活仍要继续下去。我们居住的区域也逐渐恢复以往的模样。
  幸好我的家人和朋友也都没事。栞子小姐也是。唯有她的母亲情况不明。她的名字是筱川智惠子,听说是个超越女儿的「书虫」,不过她从十年前就行踪不明,也不是现在才失踪的。

  地震发生的前几天,一本旧书被交到栞子小姐手上,地点是在主屋的客厅,在场的外人只有我一个。
  那本书是筱川眢惠子留给栞子小姐的坂口三千代《Cracra日记》。照理说已经卖掉的那本书,辗转交到妹妹文香手上,一直由她保管。书内的封底写着「[email][email protected][/email]」,似乎是筱川智惠子的电子信箱。
  「爸爸暂时出院时交给我保管的。」
  文香说:
  「爸爸说了……他说『栞子有天也许会后悔自己卖掉这本书,到时候就把书还给她』。」
  「……你怎么不早点拿出来?」
  我代替沉默的栞子小姐开口。
  「我不知道姊姊想要这本书……再说我也担心如果就这样把书还给姊姊,书有可能会被丢掉。」
  我心想,她说得没错。几乎没有人知道栞子小姐在找这本书。知道的也许只有我一个。
  「……小文,你一直有写信到这个电子信箱去吧?」
  栞子小姐平静地说。文香像是被按到痛处似地,皱着脸跑出了房间。我还在想怎么回事,只见她抱着笔记型电脑回来。
  「呃……」
  看到画面,我说不出话来。画面上的邮件软体视窗显示着一整排已经寄出的邮件。她几乎以一天一封的频率持续写信、寄信。
  「大概是从去年开始……我会写下当天发生的事情寄给妈。」
  既然这样,对方不就知道我们的动态了?不对,还有更值得担心的事。
  「有回信吗……?」
  我战战兢兢一问,文香很爽快地摇头。
  「没有没有。不过,我想妈或许多少想知道我们的情况。」
  「你没必要称呼她为妈。」
  栞子小姐低声说:
  「那个人早就抛下我们离家出走了。」
  「话是没错,但……」
  「那种人没有资格当母亲。」
  「你也不需要说那么重的话吧……她终究还是我们的母亲啊。」
  「……她不配。」
  「不,妈也是不得已啊!」
  「哪有什么不得已!」
  她们两姊妹就这样互不相让,让我好一阵子无法插嘴。
  后来因为发生大地震,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不过现在似乎仍有芥蒂。母亲的话题是她们两姊妹之间的禁己i。
  总之,那本《Cracra日记》到了栞子小姐手里。地震后,栞子小姐犹豫很久,写了一句「我们很平安」的电子邮件寄过去,但似乎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真教人担心。」我说。栞子苦笑着回答:「我认为她不是没办法联络。她就是这样的人。」
  虽然没说出口,不过我心里觉得有点不舒服。
  筱川智惠子一年来只是不断收着次女的来信,即使发生重大灾害,也没打算要主动关心女儿们是否安好。一般的母亲无论如何都会有些表示才对。该怎么做才能像这样持续漠视呢?这个人的神经没问题吧?我无法想像。
  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她不是「一般母亲」。说起来也没人知道她为什么抛弃家人、离开这个家。就我所知,她这个人头脑聪明,但教人摸不着头绪。

  隔着玻璃门可以看到夕阳染红的月台。这家店就位在JR北鎌仓车站旁边。电车就快来了吧。深色影子笼罩的屋顶底下站着大批乘客。
  我默默数着收银机的现金,此时电话铃声响彻店内。
  「您好,这里是文现里亚古书堂。」
  我拿起话筒这么说。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儿之后——
  『喂?』
  传来熟悉的女性声音。是栞子小姐打来的。
  「怎么了吗?」
  我问,同时想起刚刚的电子邮件。莫非她是担心我,所以特地打电话回来?
  「地震不要紧。你现在不是正在喝喜酒?」
  话筒那头再度沉默了下来。她好像在外面,我听到掺杂杂音的风声。
  『喝喜酒?』
  「咦?我弄错了吗?今天不是你堂姊……」
  我缄口,觉得有点不对劲。举行婚宴的饭店应该位在横滨地标塔楼上才对,就算离开座位打电话,为什么要特地离开建筑物呢?
  『我不在地标塔喔,我在其他地方。』
  她的回答莫名地有精神。若是平常的她,除了书本之外,根本不会多说这些话。这么说来,对方的声音有点偏低。
  我的背脊突然像冰一样涌起寒意。现在和我说话的人真的是栞子小姐吗?不对,我不认为有人的声音能够和她如此相似。
  除非有深厚的血缘关系。
  「您是哪位?」
  我的声音沙哑到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是五浦大辅吧?』
  「请回答我的问题。」
  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后,缓缓地接着说:
  「您是筱川智惠子女士吗?」
  呵。我听见带着笑意的呼吸声。果然没错。明明是我主动开口询问对方的名字,却觉得很不真实。
  『你没有想过可能是其他亲戚吗?』
  「如、如果是……应该一开始就会自动报上姓名了。」
  『你这理由是刚刚才想到的吧?你只是没想到其他可能性罢了。』
  完全说中。我惊慌失措,感觉好像一切都被看穿了。
  『不过你有胆修正,这份勇气很不错。』
  她称赞我,我也不觉得高兴。我打直腰杆深呼吸,试图稳定情绪。
  『用这种方式恢复冷静也很重要。对了,女儿们也不在主屋吧?』
  「……不在。」
  『可惜。她们两个过得好吗?』
  那语气听来像在打听什么八卦。我突然觉得生气,脑中闪过栞子小姐谈起母亲时黯然的表情,以及筱川文香拿给我们看的大量电子邮件。
  「……您至少该和她们联络吧?」
  『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这十年来,您在哪里?做些什么?」
  大喊完,我才回过神来。如果她因此挂掉电话,恐怕再也不会打电话来了。而且我又不是他们的家人,对她发什么脾气呢?
  「呃,我的意思是……您现在在哪里?」
  『日本。』
  我因为这个瞧不起人的答案而怔住。这根本不算回答——不对,很难说。我的脑袋终于开始运转。
  「您之前都在国外吗?」
  『对,上个礼拜才回来。』
  也就是栞子小姐寄出电子邮件之后。这段时期离开日本的人很多,回日本的人倒是不常见。
  「那么,您回来是为了和栞子小姐她们见……」
  『不。是为了工作。』
  我因为她立即的否定而哑然。
  「工作?」
  『当然,为了收购旧书啊,现在正是好时机。』
  我不懂什么叫做好时机,不过可以确定一件事。
  「您现在在国外开旧书店吗?」
  『哎,差不多吧。』
  她似乎没打算详细说明自己的近况,不过只要问她,她就会回答。我努力想着下一个问题。不知道这场对话什么时候会结束,不过我决定为了栞子小姐她们尽量多收集些资讯。
  「您现在在日本的哪里呢?」
  平交道的警示声突然响起。我用力把话筒贴近耳朵,以免漏听她的答案。
  『哎呀,你还没发现吗?』
  什么意思?电车行驶的声音逐渐靠近,感觉比平常更吵。
  「啊!」
  我叫出声。电车的声音不只是从店外传来,电话那头也能听见。
  也就是说,筱川智惠子正位于能够听见这声音的地方。
  我抬头注视玻璃门外头。拿着手机的长发女子正站在上行列车的月台上,身上穿着如黑影般的黑色外套与黑色长裙;长相看来有些年纪了,但远远看来和栞子相似到令人害怕。与其说那是栞子的母亲,更有如邪恶的分身。
  『你好,五浦大辅。』
  筱川智惠子透过浅色太阳眼镜朝我的方向凝视着,视线如刺般锐利,让我动弹不得。
  这情况持续了多久我不清楚。直到滑行进入月台的电车遮挡,我们才看不见彼此的身影。我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电话那头传来电车开门的声音。
  『我会再来的。女儿们就拜托你了。』
  对方啪的一声挂掉电话。我放下话筒冲出店门外,此时上行列车已经缓缓驶离车站。等最后一节车厢开过,筱川智惠子已不见踪影。
  在逐渐昏暗的夕阳笼罩下,杳无人烟的月台陆续亮起灯光。


江户川乱步第一章 《孤岛之鬼》
  1
  筱川智惠子出现的隔天,我一大早就去了文现里亚古书堂。
  正确来说,是去主屋的二楼,按照店长栞子小姐的指示,把旧书绑好搬出去。这些和工作没两样,不过这是她个人的请托。
  栞子小姐在二楼两间相连的和室里生活起居。她的房间里到处都是大量的旧书,很符合她超乎常人的「书虫」形象。
  「你看过来电显示了吗?」
  纸拉门沟槽那一头的房间里传来栞子小姐的询问。那声音与昨天听到的母亲声音很相似。此刻我正一边进行手边工作,一边说完昨天发生的事。
  「嗯,看了,隐藏号码。」
  我把堆在榻榻米上、装在书盒里的硬皮旧书绑上绳子,如此回答。那套书是国书刊行会出版的《世界幻想文学大系》。色彩缤纷的书背吸引了我的目光。
  我第一个举动就是确认来电显示。打电话来却隐藏号码,大概表示不希望女儿们主动联络。因为她会在自己想来的时间「再度光临」。只能说非常任性。
  「我隐约也知道她在做和旧书有关的工作。」
  「是吗?」
  我忍不住回头。她背对着我,放松地侧坐在榻榻米上。格子长裙底下露出穿着丝袜的脚踝。也许是仍觉得冷,她披着开襟针织外套。
  「一方面她最爱这份工作……而且她似乎偶尔仍与旧书相关的熟人保持联络。」
  我想起那张耶诞卡。那是筱川智惠子去年年底寄给一人害房老板的卡片。虽然将她视为眼中钉的老板完全无视卡片,不过就算她与其他同业关系友好,我也觉得合情合理。
  「你觉得她在这个时期到这儿来做什么呢?」
  对方虽然说是为了工作,但怎么想都觉得不只是那样。
  「那个人说是为了工作的话,就是那样吧。」
  栞子小姐回答得很冷淡。
  「大地震一发生,收藏家就会想要出清藏书。事实上十六年前的阪神淡路大地震之后,也有不少像样的收藏品流入市场。这次的大地震不晓得会如何,不过我想她也许是期待金额庞大的收购而回来。」
  所以才会说「这个时期」啊。果真如此的话,那个人真的很不正派,只把地震当成做生意的机会。
  「我们继续吧……没时间了。」
  在栞子小姐的催促下,我回到手边的工作,抱着绑好的《世界幻想文学大系》来到走廊上。地板被我踩得吱嘎作响,我不自觉地看向脚下。有可能是我自己的错觉,不过我总觉得二楼好像有些倾斜。
  最近,我们不断地把二楼的旧书搬到一楼。原因当然是上个月的地震。不只是店里,摆在二楼的书柜也倒了好几个,那阵子简直是寸步难行。
  真正开始整理,是书店再度恢复营业之后,不过墙上出现的大裂痕也成了大问题。栞子小姐找来熟识的建筑师勘验后,说服她除了修理之外,还必须加强耐震;再加上既然要摆放大量旧书,地板等最好也应该补强,于是决定施工。
  为此,栞子小姐必须将私人物品搬离二楼。她也趁此机会稍微整理一下藏书,卖掉重复的书。我每天早上开店之前到二楼来,依照她的指示绑好旧书搬走。做这件事没有薪水可领,所以不是工作,只是单纯帮忙。
  我抱着旧书走下楼梯,搬到当作仓库的房间。准备回到二楼时,突然听见有人喊我:「五浦先生。」
  穿着皱巴巴的运动裤搭上白色连帽外套的娇小少女站在走廊上。那身打扮怎么看都是家居服。绑在后脑杓上的头发经过这半年也长了不少。
  「文香,早。」
  我打招呼。这是我们今天第一次见面。
  「啊,对不起,五浦先生。」
  「欸,为什么道歉?」
  「姊姊不是每天都叫你来帮忙吗?我对书完全不了解。书都整理好了?」
  光是从这段对话就知道她们姊妹还没有完全重修旧好。若是平常的话,文香早就上楼去用自己的眼睛确认了。
  「不……还剩下一半左右。」
  筱川文香偏着头。
  「怎么会花这么多时间?」
  「哎……因为量满多的。」
  话一说完,我就回到了二楼。整理藏书的工作由栞子小姐和我两人进行,不过进度的确迟迟没有进展。
  回到二楼,栞子小姐仍以刚才的姿势坐着。我重新环视两间相连的和室。里头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张书桌而已,其他的家具全是书柜。原本散落一地的旧书大致上都搬出去了,因此已经可以看到榻榻米和墙壁等各个角落。
  过去一直被遮住的纸拉门后侧有个壁橱,里头也理所当然地塞满了旧书。现在正整理到这一块。哪些要清理掉、哪些要留下,应该差不多要结束了。
  「嘶嘶嘶、嘶嘶、嘶——」
  我听到不像呼吸也不像呢喃的声音。大概是口哨声。这是栞子小姐入迷时的习惯。又来了——我叹气,伸长脖子越过她的肩膀凑近一看,不出所料,只见她把书摊开摆在腿上读着。
  「那是什么书?」
  她一下子回过头来,把书举到胸前左右挥舞;樱粉色的嘴唇绽出笑容,眼镜后侧的黑眼珠闪闪发亮。她的肌肤微微泛红,让我吓了一跳。
  「小林信彦的《冬之神话》初版书!我一直找不到它。」
  「呃……」
  书里写的是什么内容呢?——若是平常,我会这么问。我喜欢听书的故事,而她只要一谈到书,话匣子就停不下来。
  「这是一九六六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以自身经验为蓝本,描写学童团体在太平洋战争中疏散过程的佳作。担任班长的主角在受到阴险暴力主导的学生之中逐渐被孤立、逼入绝境……啊。」
  这时她似乎回过神来。差点听入迷的我也是同样反应。她缩起身躯,紧紧闭上眼睛。
  「好不容易找到,所以我忍不住就……那个,这本书请摆到『保留』那边……」
  她双手捧着书递向我。也许是我想太多,总觉得她充满眷恋。
  书的整理工作迟迟无法结束,就是因为她会这样突然看入迷。平常大量收购别人藏书时,明明可以短时间内收拾完毕,碰到自己的藏书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
  「没关系,慢慢来吧。」
  我接下《冬之神话》,摆在战后文艺书的书堆上。她真的没有必要道歉,光是能这样一起做些什么,我也很开心。与在店内工作时不同,没有客人上门,真的只有我们两人独处。
  虽然,另一方面我也觉得自己居然会为了这点小事就高兴。
  栞子小姐停止手边工作,仰望我。她的眼睛追着我的一举一动,让我无法冷静下来。
  「怎么了?」
  「大辅先生。」
  叫住我后,她不晓得为什么低头看向自己的膝盖,欲言又止地合起双手指尖。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这时主屋玄关处传来门铃声。好像有人来访。
  「我给大辅先生添了不少麻烦……那个,改天……」
  我愣愣地张着嘴。也许是错觉,总觉得她好像要开口约我。我还以为她不会做这种事——但她到底要说什么?
  「改天……」
  一阵吵杂的脚步声咚咚咚地跑上来。栞子小姐闭上嘴,一脸诧异地看向走廊,似乎在责怪为什么要挑这种时候。
  「姊姊!」
  出现的人是筱川文香。她难得露出慌张的表情。
  「现在玄关那里,妈……」
  她说到这里喘了一口气。我们僵在原地。没想到昨天才来,今天又出现在这个家了吗——但是,接下来的话却出乎意料。
  「有人有事情找妈妈……她说如果不在的话,找个懂旧书的人来。」
  2
  我下到一楼开始打扫店面。
  栞子小姐在主屋客厅里与访客谈话。既然二楼的工作被打断,我只好动手准备开店。
  俞特地指名要筱川智惠子处理的工作,表示不是一般的旧书店业务。上个月也曾经有人委托我们取回宫泽贤治《春与修罗》的初版书,这次的委托或许与那次相似,又或许更麻烦。
  (不晓得与昨天的事情有没有关系?)
  我一边清理书柜上的灰尘,一边思考,这时听见主屋那边隐约传来玄关门关上的声音。一定是客人离开了。时间有点早,不过我还是打开了玻璃门的窗帘。从主屋玄关前往车站途中,一定会经过店门前。
  等了一会儿,我看到一位穿着廉价荷叶边外套、提着蕾丝编织手提包的娇小圆胖中年妇女。年纪大约超过五十岁,是我没见过的人。她只是瞥了我一眼就快步离开。
  我不解地偏着头。知果对旧书感兴趣的话,应该会想进到店里来看看才对。她大概不是个旧书迷吧?
  通往主屋的门打开,拄着拐杖的栞子小姐现身。她困惑地皱着眉头。
  「客人有什么事吗?」
  听到我的问题,她的表情仍旧不变,不解地偏着头。
  「……好像是和珍贵旧书有关的特别谘询,希望直接见面时再谈详情。总之,对方希望找个熟悉旧书的人过去。」
  「咦?直接见面时……那么刚才那位是?」
  「是对方的代理人。找我们的人是刚才那位的姊姊。」
  栞子小姐打开柜台抽屉,一边翻找一边回答。原来如此,那位女士只是来传话的吗?
  「本人为什么不来呢?」
  「听说是上个月的地震时,被倒下的书柜压伤了。」
  我觉得有点不可信。就算无法离开家,也可以透过电话联络吧?为什么要特地派代理人跑一趟呢?
  「委托人叫什么名字?」
  「……名字是来城庆子。」
  我稍微回想了一下,不记得听过这个名字。
  「是我们店里的客人吗?」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对方说她住在雪之下,以前常光顾我们书店,利用型录订购。」
  我恍然大悟。过去在这家书店经营型录订购业务的人是筱川智惠子。
  在网路拍卖普及之前,可利用书店寄来的型录打电话或寄明信片订书。总之,就类似邮购的形式。当然现在也有许多店有型录邮购业务,不过最近几年文现里亚古书堂反而没有。
  「那么,对方也经常到店里来吧?」
  雪之下是鎌仓的地名,就是鹤冈八幡宫所在的地区。距我们书店不远。
  「我也不清楚……也有客人主要是靠型录采购,所以……啊,找到了。」
  她从抽屉深处拿出一本厚厚的黑色皮革笔记本。
  「那是什么?」
  在柜台另一侧的我凑近看。那本笔记本做工扎实,与帐本没两样,看来历史悠久,四个边角都已经褪色了。
  「这是唐里以前使用的顾客名册。现在客户资料都用电脑保存,以前全都写在这里。」
  栞子一边说,一边翻开名册。里头以比想像中更小的字迹记录着地址、姓氏。页面根据日文的五十音区分,不过可能是预计会写满,所以还留下不少空白处。也有不少名字被划掉——大概是不晓得搬家后的新地址,或已经过世了。
  她翻到「Ki」开头的人名页面,纤细的手指依序滑过每个名字。但是哪儿都找不到「来城庆子」这个名字。
  「怪了。」
  她翻回前面几页,再度确认名字。
  「……会不会是结婚改姓?」
  「不……我想应该是单身。根据她妹妹的说法,她从满二十岁之后就一直是一个人住。上个月受伤后,妹妹才搬过去照顾……啊!」
  「怎么了?」
  「你看这里。」
  她手指着前一页以「愿」开头的其中一个名字——「鹿山明」。地址是鎌仓市雪之下六丁目。门牌号码后面写着「来城庆子女士」。
  「我想应该是这一位。」
  「这位叫鹿山的人是谁呢?」
  「这个名字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如果名册正确的话,我想这个人应该是住在来城女士的房子里。」
  「可是,对方不是说她一个人住?」
  「也许只是妹妹不知情……」
  尽管如此,奇怪的地方还是很奇怪。经常利用型录买书的客人姓名,为什么没有好好写在顾客名册上?
  「这是母亲的字迹。写下这个地址和名字的人是母亲。」
  一阵沉默。
  情况果然很诡异。委托的内容不清楚,鹿山这号人物的存在也很神秘——筱川智惠子也时不时地冒出来。
  「你觉得这件委托与你母亲来访之间有关吗?」
  我问。
  「我还说不准。我觉得时机太凑巧,不过母亲是对旧书非常敏锐的人……也许只是巧合。」
  「你要去见这个人吗?」
  「要去。」
  她回答得意外坚决。
  「如果母亲有什么行动的话,我更不能够放手……我们已经约好明天下午过去拜访。」
  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不管怎么说,筱川智惠子这个人毕竟会为了收购旧书使出胁迫手段。光是昨天的会面,我就明白栞子小姐的不安了。
  「然后,呃……如果大辅先生方便的话……可以……」
  她垂下双眼,支支吾吾地说。我一下子就知道她想要说什么。
  「啊,我陪你一起去吧。当然。因为要开车嘛。」
  「咦,真的吗?」
  「我一开始就有这个打算了。正好明天是公休日,我也没有其他计划。」
  她眨了眨眼睛,彷佛要说什么,一直凝视着我。
  「谢谢你。改天我一定会好好道谢……就这么说定了。」
  听到她交心般压低声音这么说,我咽了咽口水。她刚刚在二楼也说了同样的话。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这些话需要鼓起勇气才能说出口,表示我可以有些期待吗?
  「啊,好……」
  我的声音差点背叛我。我假装咳嗽,无法开口问她要用什么方式道谢。总之那是「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的事。
  「话说回来,那个『特殊谘询』是什么……?那位妹妹什么也没说吗?」
  「没有提到具体内容……我只问出对方要委托的是哪位作家的旧书而已。」
  「哪位?」
  栞子小姐的视线突然变得很飘渺。大概是她有特殊情感的作家之一吧。
  「听说是乱步。」
  「乱步……?」
  我忍不住在口中复诵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我也听过。
  「是的。」
  她点头。
  「江户川乱步。」
  3
  隔天是大晴天,天气突然变暖和了。
  位在圆觉寺前,北鎌仓车站临时票口旁的樱花树也不知不觉半开了。我和栞子小姐共乘的小厢型车看准了走出车站的观光客人潮中断那瞬间,穿过掺杂红色蓓蕾的樱花底下。接下来要前往来城庆子家。
  「大辅先生知道江户川乱步吧?」
  坐在副驾驶座的她突然想起,开口说。
  「我没有读过他写的书,只知道名字。」
  我苦涩地回答。我想应该是小时候的心灵创伤,让我有了这个奇妙的「体质」,无法长时间阅读文字书。尽管如此,我对书拥有比一般人更乡的兴趣。我知道这位作家也是因为她总是在聊书的话题。
  关于江户川乱步,我本来昨天就想问,却因为客人一个接着一个捧着大量书籍出现,因此错失了好好聊天的机会。
  「就是写《少年侦探团》那系列的作家吧?」
  小学时,我曾经担任图书股长,经常处理借书、还书工作,所以常会经手这系列的书。这系列的书每本封面上都描绘着诡异的怪人和儿童的脸,书背上印着露出恶心笑容的面具标志,摆在书柜上时,远远看过去依旧能够一目了然。
  「好像有部作品叫做……《怪人二十面相》?」
  「没错。」
  栞子小姐点头。
  「讨厌暴力的怪人二十面相施展最擅长的易容术,偷取昂贵的艺术品,而少年侦探团与名侦探明智小五郎则是与之对立的一方……这是故事的架构。据说乱步是打算写出莫里斯·卢布朗的《怪盗亚森罗苹》少年版。」
  「那个系列的书很多,对吧?」
  我记得多到足以摆满一层书柜。不只有《怪人二十面相》,印象中还有标题类似透明人、外星人的作品。问过全部读完的同学,同学说每一本故事都很类似。
  「是的。中间有一段时期曾经停载,不过这系列从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第一本《怪人二十面相》连载开始,持续写了二十五年。乱步后半辈子发表的小说多数是这个系列……」
  「嗯?等一下,你说从什么时候开始写的?」
  我忍不住插嘴。我们乘坐的厢型车正爬完穿过鎌仓中心的斜坡,准备进入平缓的下坡路段。
  「一九三六年。发生二二六事件那一年。」(注1)
  「咦?真的吗?」
  我知道这套作品很久了,却没想到有那么久。读到第一手作品的人,或许比我们的祖父母更年长。
  「是的。第一部作品出版单行本已经是七十五年前的事了。」
  「……读者应该也没想到这套书的年代有这么久远吧。」
  「或许吧?也许是因为出版社配合时代改变装帧和书名、重写部分内文、努力让读者读来通俗易懂的缘故……不过我想主要还是因为这套书拥有跨越时代的大众魅力。」
  我想起小学图书室里阅读这套书的国小男生的确为数不少。有些人是因为侦探团设定为少年而受到吸引。如果我没有这种「体质」的话,一定也不会错过。
  「……明智小五郎不是也有在别的系列出现过吗?」
  我一边开车一边问。提到从前就很知名的日本名侦探,我想就属明智小五郎和金田一耕助了。虽然只在电视连续剧等场合看过,印象中曾见他们与黑衣打扮的美女对峙,或爬上某处的天花板里头。
  注1: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六日凌晨,一群官兵以「昭和维新,尊皇讨奸」为口号,武装政变意图夺权的事件。最后部分军官自杀,剩余官兵全部遭逮捕并交由法庭审判,政变未遂。
  「当然。明智小五郎第一次出场是早于《怪人二十面相》出版前……在大正十四年(一九二五年)发表的《D坂杀人事件》。」
  「啊,我听过那本书。」
  书名上有英文字母,所以隐约有点印象。不过故事内容一概不知,甚至连那是江户川乱步的小说也是初次听闻。
  「对了,江户川乱步是什么年代的人?」
  「明治二十七年……也就是一八九四年出生。在昭和四十年(一九六五年)过世。出道则是大正十二年(一九三二年),刚满二十八岁时。」
  栞子小姐有问必答。能够像这样把年代全部记在脑子里,也是她的独门绝技。她的脑袋到底装了多少东西啊。
  「大正时代末期,日本的推理小说……当时称为侦探小说,仍然是大家还很陌生的领域。在乱步之前,甚至近乎没有专业的侦探小说作家。他出道当时是所谓的『本格派』作家,接二连三发表的短篇作品皆着重逻辑解谜。
  他所写的作品内容也配合时代变迁而不同,不过他始终是侦探小说、推理小说界的重量级作家。甚至可说是乱步及与乱步有深刻因缘的人们,刻划出日本在这个领域的历史足迹。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厢型车穿过鹤冈八幡宫前面的十字路口,来到行人穿越道前正好变成红灯。来自海外的观光客走过厢型车前面,穿过三之鸟居。
  朝右手方向延伸的若宫大路中央,是称为段葛的参拜碎石步道。步道沿途的樱花树尚未完全盛开,不过这景象已经足够吸睛了。
  「……真美。」
  栞子从副驾驶座探出身子,喃喃地说。
  「真想去哪里走走。」
  「是啊。天气这么好。」
  没想到得到的回应还不错。我突然想起昨天说过的「道谢」。以现在这情况来看,问她:「工作处理完之后,要不要去哪边走走?」也许会成功。不对,这个人会以什么反应回应,完全无法预测。
  「啊,大辅先生。」
  她指向挡风玻璃那头。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变成绿灯了。我只得踩下油门。
  「……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吧。」
  她若无其事地说。
  「乱步和我们也稍微有点渊源喔。」
  「……什么意思?」
  我问。听到书的话题,我也不自觉受到吸引。
  「出道前,乱步曾经营过旧书店。」
  「咦,这样啊?」
  我突然觉得与这位明治时代出生的作家拉近了距离。原来他也曾经和我一样搬过成叠旧书。
  「乱步成为作家之前,曾经不断地换工作。期间虽然不长,不过他曾在东京千駄木的团子坂经营旧书店……《D坂杀人事件》书中正好用上那个时期的经验。因为故事讲违的是旧书店发生了密室杀人事件。」
  原来D坂指的就是团子坂啊。我虽然好奇旧书店会发生什么样的密室杀人事件,不过很可惜,我们已经抵达目的地了。
  「应该就是这里。」
  我说完,把厢型车停在竹篱笆旁边。我手上的地址应该就是这栋宅子。腹地内的细竹林郁郁苍苍,林叶之间可看见瓦片屋顶。这里是远离县道的住宅区一角。距离八幡宫应该不是太远,不过人潮倒是一下子少了很多。
  我们下了车,沿着竹篱笆前进,看到一座有屋顶的气派大门。生锈的红色信箱上贴着写了「来城」两字的白色贴纸。栞子小姐拄着拐杖,谨慎地跨过斗槛。庭院虽然宽广,却因为竹林而无法一眼望遍。
  「……房子真气派。」
  栞子感动地说。气派是气派,不过房子已经相当老旧,墙壁上的涂装早已完全剥落。房子的纵长窗户上附有百叶窗板,还有个面朝庭院的阳台,宛如大正时代或昭和初期建造的「西式风格」别墅。
  不可思议的是,这儿没有人居住的气息。住在这里的人像刻意屏住呼吸,销声匿迹了一般。如果我还是小孩子,八成会认为这里是鬼屋。
  按下玄关门铃,便听见脚步声,前门被大力打开。那位穿着和昨天相同的荷叶边外套的中年女性探出头来。光亮的圆脸上戴着老花眼镜。
  「谢谢你们特地前来。进来吧。」
  她露出亲切的微笑。腔调中搀杂着些许不似关东人的陌生口音。
  「不、不会,彼此彼此……我们依约前来了。」
  栞子小姐战战兢兢地低头鞠躬。我好久没看到栞子小姐这么害羞了。最近在店里负责与客人对应的人主要是我,她愈来愈少与初次碰面的客人对话。因此这场面有些新鲜。
  女士看着我。我长得很高大,会引起注意也无可厚非。于是,栞子小姐开口:
  「他是我们店里的工作人员大辅先……不对,是五、五浦……」
  介绍工作人员给客人时,怎么会说大辅先生呢?她连忙修正,反而舌头打结。对方露出惊讶不解的表情。
  「我是五浦,您好。」
  我只好把话接下去说完,跟着鞠躬。
  仔细想想,唯有和我两人独处时,即使聊的是书以外的话题,她也不会舌头打结。或许因为我们每天碰面,反而不会注意到这种变化。
  请进——在女士的催促下,我们踏上走廊。起毛刺的木头地板有些下陷。以这栋建筑的老旧程度看来,上个月地震时应该摇晃得很厉害吧。书柜会倒下也可以理解。
  「呃,请问,来城庆子女士她……」
  「她在那间房里,首先……啊,称呼你筱川栞子小姐,可以吗?」
  「可、可以……」
  「小庆说希望筱川小姐到家里看看这里的书,再进入正题。可以到这边来吗?」
  来城庆子的妹妹没等我们回答就自行走开。「小庆」这称呼书犹在耳。她们姊妹俩的感情似乎不错。
  看向打开的纸拉门,每个房间里都没有太多家具,全都打理得干干净净,也没有能够看出一家之主个性的线索。
  「对了,我还没有报上我的名字……我是田边邦代。」
  女士突然想到般地开口。粱子小姐之前似乎也没过问女士的姓名,她微带困惑地低头鞠躬,说:「请多指教。」
  「我比小庆小两岁。因为结了婚,所以我们姓氏不同……我老公很早就病死了,儿子在东京念大学,目前一个人住。而我现在也没办法工作,所以打算在这待到小庆的伤势康复为止。」
  「田、田边女士……的家,在哪边呢?」
  「叫我邦代就好了。我住在宫崎县。」
  空气瞬间变得凝重。那是地震受害最严重的县市之一。田边邦代转过头来露出微笑。
  「啊啊,我住的市镇没有太严重,而且离海很远。我家也只是倒了些家具,没什么大不了的灾情……鎌仓这儿情况也很惨重吧?毕竟书店里尽是沉重的物品。」
  我也看得出来她在转移话题。是希望我们不要太担心吗?——或是有什么不愿意详细说明的原因呢?
  「敝店那个……呃,倒了几个书柜,不过——」
  「你的脚也和小庆一样是地震弄伤的?」
  我察觉到栞子的背部紧绷。
  「不,这条腿是……更早之前的事了。」
  去年为了太宰治的珍贵初版书,田中敏雄这位狂热旧书迷害栞子小姐受伤。外表上看来虽然已经康复,不过她依旧倚赖拐杖过生活。
  「书就放在这问房间里。」
  田边邦代在尽头处的门前停下脚步,取出钥匙插入钥匙孔。在家也要上锁,想必这些藏书十分珍贵吧。
  房门一打开,混杂灰尘的微冷空气和旧纸张的味道一起流泻出来。
  「请。」
  听她这么说,栞子小姐踏入房内。我也跟着走进去。门里是宽敞的西式房间,四面墙壁几乎都是书柜。大概也当作书房使用吧,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大书桌和椅子。
  入口处对侧的墙壁上,有一扇嵌着铁栅栏的小窗,再加上房门上锁,可见这间房间保护得莫名周到。
  「请随意看看。我去带小庆过来。」
  田边邦代关上门离开。我环视整齐排列的书籍一圈。
  不只有硬皮的精装书,也有不少尺寸的小型书和过期杂志。《新青年》、《宝石》、《讲谈俱乐部》、《KING》——全都是很旧的杂志。以「杀人」、「事件」、「死」为题的书名众多,看起来应该是推理类的收藏品。
  但是,杂志不是依照年分排列,而且书柜到处都有奇怪的空隙,整体显得杂乱,有一种姑且先摆上书柜的感觉。
  「江户川乱步的书真多。」
  我对栞子小姐说。书背上标着「江户川乱步」与「江户川乱步」的旧书散置在房间书柜上。不过几乎找不到我认识的书名。
  「……八成,全都齐全了。」
  她压抑着雀跃的声音低语。
  「咦?」
  「据我所知,乱步生前出版的、写给一般成人看的着作应该都在这儿了……还包括刊登那些作品的过期杂志。」
  4
  「意思是这批收藏品很惊人吗?」
  「是的。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的乱步收藏如此齐全。」
  栞子小姐的眼睛闪耀着光芒,简直像是被带到玩具店的小朋友。
  「啊,大辅先生,请看那个!」
  她难得大叫,指着窗户底下的陈列柜。收纳在玻璃门后侧的签名板格外引人注目。

  尘世是一场梦,夜里的梦才是现实  乱步

  漆黑的毛笔字跃然纸上。尘世是「现实世界」的意思吧?这句话令人印象深刻,尾韵无穷。
  「那张签名板,是乱步的真迹吗?」
  「应该是……写着那句座右铭的乱步签名板,市面上很多,我说的是它旁边的那个!」
  她拄着拐杖往陈列柜移动,弯下腰凑近看向签名板旁边的东西。那儿摆着一个露出可怕笑容的面具。材质明显很廉价,原本是金色的部分已经完全褪色。
  (……嗯?)
  我记得见过这个设计——想了一会儿,我注意到那个与小学图书室的《少年侦探团》系列书背图案很相似。
  「那是什么?」
  「……黄金假面。」
  「黄金假面?」
  「是乱步的长篇小说《黄金假面》中出场的怪盗。一如其名,他戴着金色面具现身,偷取昂贵的艺术品……属于怪人二十面相那一类的角色。从昭和五年(一九三〇年)起连载到隔年,还在当时引起很大的话题。」
  「咦?你说的是小说吧?这个面具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真的有那个怪盗?不可能吧。栞子小姐没有转向我,回答:
  「这是宣传品。」
  「宣传品?」
  「昭和六年(一九三一年),平凡社开始发行《江户川乱步全集》时,从百货公司屋顶上撒下合成树脂制作的黄金假面当作宣传。这大概就是那个面具吧。甚至有人说现在已经找不到了……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她滔滔不绝地说明着,同时把额头连同眼镜贴在玻璃门上。看样子真的很稀有吧,不过我在意的是其他事情。
  「这种宣传手法真厉害。」
  简单来说就是使用角色的周边商品促销,这种做法现在这时代也适用。
  「是啊。而且一开始原本打算用飞机撒,听说是乱步自己提出来的点子。」
  「咦?作者自己吗?」
  栞子终于转向我,点了点头。晃动的浏海底下可看见有些发红的额头。她压得太用力了。
  「……他是本格派的推理作家吧?」
  居然做出排场这么大的事。而且不管是黄金假面或二十面相,都不像是推理小说的角色。
  「出道当时,乱步从事的活动的确很符合本格派的称号。不过,开始在杂志上连载长篇作品的时期,他转变了作风,转而强调其他要素。那些被视为是乱步的作家特色,也有人给予很高的评价。」
  「其他要素?」
  「嗯……啊,连这个都有。」
  她自陈列柜旁边的书柜上拿出薄薄的平装书。印着诡异花样的封面上横写着书名《监图罪犯》。
  她拄着拐杖移动到椅子处坐下。
  「这本书是?」
  「平凡社《江户川乱步全集》的附录之一,书名是《犯罪图监》。」
  我为自己的无知感到可耻。我想起以前的书名横写时是从右边念起才对。我在脑中将排列切换回犯罪图监。
  我站在对侧凑近看着啪啦啪啦翻开的页面,这似乎是一本收集了各式血迹、绞刑执行的瞬间、遭到肢解的尸体等恶心照片和图片的册子,有很多与犯罪无关的内容。
  原本津津有味地翻阅书页的栞子小姐停下手,一张全裸遭捆绑女子的照片旁写着「施虐狂、被虐狂的两人为了快感而欢喜施虐!」照片和文章都太过陈旧,看来不是很写实,简单来说就是SM游戏吧。
  她睁大眼睛把脸靠向书页。
  「这是晴雨……?应该不是吧……」
  自言自语的同时,她突然想起我也在一旁,连忙合上书。她这举动反而让我觉得难为情。
  「……那个时代出这种书,没问题吗?」
  为了转换气氛,我问。封底的版权页上印着「昭和七年(一九三二年)五月十日发行」。
  「当然有问题……所以这本附录马上就被禁了。」
  嗯,这样也很合理。毕竟那本附录的内容在现在这时代看来仍旧很刺激。
  「明明是作家全集,为什么要制作这种附录?」
  「不如说,就是江户川乱步的作家全集才应该附上这种附录。」
  栞子小姐说。
  「平凡社出版这套全集的时代,侦探小说……尤其是乱步的作品,多数人都认为很符合这本册子的吊诡形象。早期作品的解谜要素退居幕后,而突显所谓异常心理、幻想情境、残忍的犯罪描写等内容的作品则多了起来……举例来说,有一则中篇小说叫做《帕诺拉马岛绮谭》。」
  「那个……很有名,对吧?」
  我不太有把握,不过帕诺拉马岛这个名字曾经听过。也是江户川乱步的作品吗?
  「是的,是知名的杰作……乱步称之为犯罪幻想小说。主角取代了长相与自己极为相似、突然死亡的同学成为大富翁,利用庞大的财产打造如梦境般的世界。过程中发生了杀人事件,也将之解决,因此还算保留了侦探小说的形式,不过大半篇幅都花在描述主角建立的『帕诺拉马王国』上。」
  「『帕诺拉马王国』?」
  「一言以蔽之,就是人造乐园吧。主角在小岛上进行大工程,打造出各式各样的天然世界。主角们搭乘人体天鹅(注2)横渡溪谷、骑乘驴子在森林里步行等……」
  「……好像某处的主题乐园。」
  我想到位在千叶县浦安的「梦与魔法的王国」(注3)。那也是座人造乐园。
  「或许吧。」
  栞子小姐微笑。
  「我想乱步渴望远离日常生活,前往截然不同的其他世界。这种憧憬,在《少年侦探团》系列中也能看到。因为故事的开端几乎一定会出现不可思议的怪人。」
  我回头看向陈列柜里的签名板——「尘世是一场梦,夜里的梦才是现实」。他或许是向往着梦的世界,才会写下这句话。
  不晓得为什么,我想起筱川智惠子。这回的奇怪委托也以她的出现为开端,没有任何前兆就突然现身,接着又有如消失般的离去,简直像是某种怪人。不过现在不是在说故事。
  「……嗯?」
  我突然注意到摆在桌上的《犯罪图监》。
  「这本书,是不是夹了什么东西?」
  在书页的中间位置上方露出一张小纸片。因为靠近书背,所以没注意到。
  「对耶……这是什么?」
  栞子小姐拉出来一看,那是一张旧书店的标价,上面写着书名和超过四位数的金额,还印着横写的店名。
  注2:原作中是穿着天鹅装的女人。
  注3:即指东京迪士尼乐园。

  「一人书房
  辻堂车站前」

  我们两人忍不住面面相觑。一人书房是座落在辻堂车站前的旧书店。经营者井上先生很讨厌筱川母女。之前在旧书会馆发生《蒲公英女孩》的绝版文库本被偷事件时,我们曾经碰过面。
  老实说,我不太希望和他有什么牵扯。
  「这是……」
  表示来城庆子女士也是一人书房的客人。也不晓得是不是巧合,总觉得有种莫名的缘分。
  「果然是从一人书房买来的。」
  「你说果然……啊,因为那家店专门经手悬疑和科幻类的书,对吧?」
  「不,不只是那样……一人书房的老板对于乱步有特殊的情感。虽然我不曾和他聊过。」
  「……什么意思?」
  不曾聊过,为什么知道?
  「就是……」
  房门打开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答。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女性从走廊上现身。她戴着金属框眼镜,掺杂白发的直发长过肩膀。身上穿着应该是家居服的米色连身裙,裙摆底下可以看见仍敷着石膏。
  看起来是爱书的文静女性,和栞子小姐有着类似的气质。
  「小庆,这个人是筱川栞子小姐……智惠子的女儿。」
  推着轮椅进来的邦代女士隔着姊姊的肩膀小声说。她们虽是类型完全不同的姊妹,这样看来却可发现眉毛形状和嘴巴四周很像。
  「您、您好……我是筱川。」
  栞子小姐离开椅子站起,以战战兢兢的声音问候.接着,像机器人一样僵硬移动,以并拢的手指指向我。
  「这是我们店里的工作人员,大辅先……不对,呃……五——」
  她在与刚才相同的地方吃螺丝。我心想她需要多多练习,同时也对来城庆子低头鞠躬。
  「我是五浦……您好。」
  我的视线正好注意到对方脖子附近。她的脖子上虽然围着围巾,感觉却和一般情况不同。
  来城庆子对我们优雅一笑,缓缓张开双唇:
  「嗯……啊……」
  流泻的声音像咳嗽般沙哑。她似乎说了句什么,却听不懂。
  (啊……)
  仔细一看会发现围巾底下的喉咙上埋了一个人造器具,她似乎是从那儿呼吸空气。
  我心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听说接受喉咙手术后可能无法发声。来城庆子特地请妹妹代替她出面,原来不只是因为受了伤动不了。
  而是说话有困难。

  在书库里彼此打过招呼后,我们回到走廊上,前往起居室。那是一间日照良好、面向南边的西式房间。垃圾口(注4)外头就是阳台,连接小小的庭院。看样子没什么在整理,杂草已经长到人那么高,其间搀杂着春天的花朵。
  与其他房间一样,这里没有太多家具。一眼就注意到的是橱柜、圆形餐桌,以及旧式的映像管电视机。
  姊妹俩八成直到刚才都待在这里,餐桌上摆着包上手工毛毡书衣的书和织蕾丝的工具。田边邦代连忙动手收拾。
  「不好意思,乱七八糟的。我现在就去泡茶。」
  她把织到一半的蕾丝和钩针全都移进橱柜,把书交给坐着轮椅来到餐桌前的姊姊手上。这么说来,她昨天到我们店里来时,带的正是蕾丝编织的手提包。看样子她的嗜好就是编制蕾丝。
  橱柜上摆设的相框突然吸引住我的目光。看来是从某个海岸拍下的近海照片,比海岸线略高的地方漂浮着朦胧的陆地轮廓。我想应该是海市蜃楼。为什么家中只有装饰着这样一张照片,令人不解。
  来城庆子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书。那本书看来很久了,书口和上下切口严重泛黄。
  「大约半年前,小庆因为咽喉癌而接受手术,把这边全部拿掉,也没有声带了,所以无法说话。」
  邦代女士一边将保温瓶的热水倒入茶壶中,手指一边绕着自己的喉咙转圈。她的说明太直接,让我不晓得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这个人的个性显然藏不住事情。
  「她现在正在练习用食道发声。我与和弘还听得懂,其他人就似乎不太能听懂她在说什么。」
  「和弘先生是什么人呢……?」
  栞子小姐战战兢兢地插嘴。
  注4:清除室内垃圾的通道口,紧接地板而设。
  「啊啊,我刚提过吧,他是我独自住在东京的儿子。要不是因为和弘,她遇到大地震时不晓得会怎么样呢……对吧,小庆?」
  她寻求姊姊的同意,来城庆子沉默地点头。
  「那天,我家直到傍晚左右才打通和弘的手机,但是打到小庆家里时却怎么也打不通……我们彼此都没有手机,也没有其他联络方式。」
  「嗯,这一带停电了吧。」
  我说。我家也是。一停电,家用电话几乎无法使用。地震那天也很难传送手机邮件和通话,我用灾害专用的留言电话才联络上母亲。
  「是啊。哎,不过即使电话响了,她也被压在书柜底下动也动不了。结果和弘从东京规摩托车过来看看情况,才把她救出来。」
  来城庆子伸手轻轻按着喉咙,冷冷地开口说话,可是很难听懂,于是她拿出便条纸和笔,像刻字般写上文字。看样子她写字速度不快。
  『我那时很害怕,静悄悄的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真是灾难一场啊……」
  栞子小姐说得沉重,彷佛自己也被压在书柜底下似的。同样拥有大量藏书的她,大概无法置身事外吧。
  「小庆,不用每句话都笔谈,无法沟通时,我代为转达就好。」
  邦代女士将冒着水蒸气的茶杯摆在我们目前。栞子小姐道谢后,面向委托人。
  「……我刚才参观过您的藏书了。那些全是来城女士您收集的吗?」
  我知道她进人正题了。首先大概想问出关于顾客名册上登记的「鹿山明」这名字的由来。
  对方的表情稍微沉了下来。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那些大概都是鹿山先生的收藏吧。不过,小庆来这里时,也带来了一小部分。」
  田边邦代插嘴。突然出现鹿山的名字教人仓皇失措。她姊姊摇头,短短说了一句话。
  「嗯,有些书是鹿山先生的父亲购买的……他叫什么名字,总吉先生?」
  来城女士这回点点头,在便条纸上写下『鹿山总吉』——又出现一个新名字。
  「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栞子小姐开口问,姊妹两人互相看向彼此。视线交会后,妹妹邦代开始说明:
  「情况有一点复杂。这栋房子原本是鹿山明先生和他的父亲鹿山总吉先生共同管理的别墅,他们两人都最爱那个……江户川乱步?为了摆放收集来的书,所以才会买下这栋房子……我说的对吗?」
  妹妹问,姊姊默默点头。想不到有人会为了摆放藏书而买下别墅。从前的收藏家都是这么做的吗?
  「鹿山先生的父亲约在三十年前过世,不久之后,小庆就认识了鹿山先生。小庆也非常喜欢那位作家,因为这个缘分……所以一直在这里叨扰。鹿山先生去年春天突然过世,因为心肌梗塞的关系。」
  我逐渐厘清事情全貌了。这栋房子和藏书一直都由乱步的书迷管理,是这个意思吗?
  「您说叨扰是……」
  「鹿山先生让小庆住在这里,还给她生活费……直到鹿山先生的太太过世为止,小庆都是二老婆。鹿山先生死后,小庆便依照遗言继承了这栋房子。」
  栞子小姐终于也听懂了。她连耳朵都变得通红,深深低下头。
  「……我问得太深入,真是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而且是小庆自己选择这种生活。我们家人一直都很反对。」
  来城庆子不为所动地听着妹妹的谴责。或许早已稀松平常了。
  我家也有复杂的情况,所以对于这种程度的事情没有太惊讶。不过,我对继承房子和藏书一事感到好奇。这一带可说是鎌仓的高级住宅区。情人死后,包括刚才的藏书在内,她继承了不少资产,想必一定与鹿山明的遗族有过不小的争执吧?
  如果这位女士能够解决金钱方面的问题,继续住在这间房子里,表示她不只是个文静的爱书者,应该有相当的手腕。
  哎,不过,外表和内在截然不同的女性大有人在,我旁旁就有一个。
  「来城女士是不是很喜欢《押绘与旅行的男人》呢?」
  栞子小姐看着橱柜说。她也许想以自己的方式化解微妙的气氛,不过因为太过突兀,我没弄懂她的意思。来城庆子似乎也很讶异。
  「……那是什么?」
  「乱步的短篇作品,故事中提到海市蜃楼……」
  说到这里,她指向橱柜上方。这么说来,那儿装饰着海市蜃楼的照片。
  「是这样吗,小庆?」
  妹妹一问,来城庆子闭上眼睛点点头,隐约露出微笑。
  「请问……今天找我们来的目的是?」
  栞子小姐继续问。
  「关于旧书的特别谘詾,还有……」
  「小庆说,想把这栋房子里所有的书全卖掉。」
  「咦……」
  栞子眼镜后侧的眼睛张到了极限,一如文字所形容的无言以对。她太过惊讶的模样,反而让田边邦代不解。
  「……我听说有很多珍贵的书,不对吗?」
  「岂止是珍贵!」
  栞子小姐用力摇头,黝黑长发的发尾有一下没一下地扫到我的肩膀。
  「包括刊登出道作品《两分铜币》的《新青年》杂志,到晚年由桃源社出版的全集,乱步有生之年出版的所有为一般成人而写的作品几乎都收集齐全了!这可是非常有价值的收藏啊!」
  一谈到书,她总会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口若悬河,就像开关打开了。
  「但是,您要找我们谈的不是这件事吧?」
  她紧接着继续说,不给姊妹两人回应的机会。
  「否则,邦代女士早在昨天光临敝店时就会直接告诉我们了。一定是有更特殊的委托,并且希望在解决的同时,把书卖给我们当作报酬……我说对了吗?」
  房内陷入一片沉默。
  「……这个人果然脑筋动得快。小庆,就委托她吧?」
  田边邦代对姊姊这么说。来城庆子偏着头,与栞子小姐四目交会。她看来固然温和,但总觉得难以捉摸。
  她张开双唇说话。
  「她从明先生那儿听说,只要是与书有关的问题,都可以找文现里亚古书堂,有个很厉害的人什么问题都能帮忙解决。」
  来城庆子说到这里停住,让邦代女士帮忙翻译给我们听。
  「鹿山先生曾经亲自光显过敝店吗?」
  栞子小姐问,来城庆子停顿了一下,才回答:
  「小庆说,他直到十年前左右还偶尔会去……小庆有时也会和用……型录吗?买书,再请店里送过来。」
  邦代女士一边确认一边说。看来顾客名册之谜总算解开了。简单来说就是这位女士利用鹿山明的名义购买旧书。如果刚刚的话可信,表示她不曾见过筱川智惠子本人。
  「……她说,如果你也有能力解决书的问题的话,她有件事想拜托你,是关于江户川乱步的旧书。」
  「请务必交给我!」
  栞子小姐立刻回答。我以为她会稍微考虑一下。
  如果能够收购刚才那些藏书,对于我们书店的确有很大的好处。但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值得放弃情人留下的所有珍贵藏书,这「委托」究竟是什么?
  「那么,首先能否详细告诉我,是乱步的哪一本旧书、有什么问题呢?」
  她的眼睛因为好奇而闪闪发亮,一副急着想知道答案的样子。
  原来如此——我心想。没想到她也会对这种事感兴趣。也许会出现比刚才所有藏书加起来更珍贵的东西也说不定。如果是「书虫」,这也是理所当然。
  来城庆子的表情突然改变,将原本抱着的书摆在餐桌上。那本书依旧包着毛毡书衣,完全看不见封面。
  「这是……乱……请……这本……」
  她的眼睛没有离开栞子小姐,以强烈的语气这么说。我多少也能够听得出来。
  「这是乱步作品的初版书。请答出这本书的书名,而且不能碰到这本书……什么?」
  负责翻译的妹妹不解,不过我已经明白她的意图。她想要测试。纵使栞子小姐对于旧书具备充分的知识,但不晓得是否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问题是,这个测验未免太强人所难。书挺厚的,撇开陈旧这点不提的话,这本书的大小和形状都没有特色。从缝隙间能够窥见的部分,可知这本书没有书封,毛毡书衣底下就是书皮。
  (不对,等等,)
  如果其中一本藏书在这里,刚才的收藏品应该会少一本。或许是要她回想一下再回答也说不定。如此一来,特地让我们去参观藏书的用意,也就说得通了。这个测验着重的是记忆力更胜过知识——
  「这本是重复的书,对吧?」
  栞子小姐望着毛毡书衣说。
  「我想刚才参观过的书庳,已网罗所有乱步写给一般成人看的小说和评论集的初版书了。」
  轮椅上的女士停顿了一下,接着微笑起来。看样子这个测验不只是考验记忆力,还必须猜对书衣底下的书名。
  「……我想摆在这张餐桌上的书就是完整的样貌,没有破损或缺陷,这样想可以吗?」
  栞子小姐冷静确认。是的——来城庆子像是这么说似地点头。
  「三十二开的大小……这样的话……」
  她将食指抵在眉问,搜寻着记忆。维持这动作十秒不动,然后终于缓缓开口:
  「……我知道了。昭和五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孤岛之鬼》的初版书。」
  书主亲手拿掉书衣。我也忍不住向前凑近看。
  封面印着手拿乐器的女子、长相恶心的男子,以及两个婴儿。书名用手绘风格的细体字写着「孤岛之鬼」。
  「厉害……」
  我坦白说出感想,栞子小姐转向我。
  「不只是封面,内容也很厉害喔!追捕在不可能状况下连续杀人的犯人时,牵涉到某个家族留下的密码之谜……是一部不拘泥于侦探小说框架的杰作。故事还巧妙结合了在当时社会仍算特殊的同性恋、畸形人等乱步的嗜好……」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回神后说。前半段是连续杀人,后半段是密码解读,这样的故事我虽然也感兴趣,不过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
  「你怎么知道书名?」
  栞子小姐不可思议地眨眨眼睛。她的上下睫毛都很长。
  「……根据上下切口和书口处的泛黄情况来看,我认为很有可能是战前的书。」
  她稍微收敛起雀跃的心情,开始解释。似乎还想多谈一点关于这本书的内容。
  「确定没有破损和缺陷,表示这本书原本就没有书封和书盒。再加上版型是三十二开,又是这么多页数的初版书,就我所知,只有《孤岛之鬼》了……」
  原来如此。即使看不见封面,只要有她这般知识和洞察力,也能够知道书名。
  我的眼角余光注意到姊妹两人互使眼色。大概是测验及格了。
  田边邦代站起身,走近房间角落的一扇门,打开后看到是衣柜,里头摆着像大型保险箱的物体。老旧是老旧,不过一眼就能看出作工坚固得吓人。
  门上有手把、转盘锁,以及——大约有五十个圆形按钮的控制板。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里头摆着和江户川乱步有关的珍贵物品,对吧,小庆?」
  说着,田边邦代回头。她姊姊轻轻点头后,对粱子小姐说话。她只是动动嘴唇而已,我们已经明白她的意思。
  ——请想办法打开它。
  6
  对方说,希望我们靠近点看看,我和栞子小姐便跪在保险箱前面。摸摸转盘锁上头的装饰后往旁边一转,底下出现钥匙孔。想要打开保险箱,除了要知道转盘锁密码之外,还需要钥匙。
  「这里头放了什么?」
  栞子小姐转头朝向背后的轮椅,问道。来城庆子露出恶作剧的微笑后回答:
  「开……看……」
  你能够打开就让你看——也就是打开后才知道答案。栞子小姐似乎很遗憾,再度转向保险箱。听着她们的对话,我也愈来愈好奇里面的东西了。既然是「与江户川乱步有关的珍贵物品」,就不一定是旧书,也可能类似刚才摆饰用的面具或签名板。
  「话说回来,这个保险箱似乎很古老了。」
  我说。来城庆子在便条纸上写字,然后拿给我们看。上面写的似乎是「昔日日本军的订制品」。也就是说,这个东西制造的年分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或大战前,至少有七十年历史了。
  「这个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
  大概是笔谈有困难,她对着妹妹快速说明。妹妹也马上翻译给我们听。
  「她说,鹿山先生的父亲……总吉先生事业做很大,战争时也与军方做过生意,战争结束后,在混乱下得到的。这东西有三道锁,十分牢固,所以一直被人珍惜至今,用来收藏珍贵的物品。」
  「三道……?」
  我不解。钥匙和转盘锁应该是两道吧。
  「……这也是一道锁,对吧?」
  栞子小姐以手指触摸有成排按钮的控制板。仔细一看,上面一颗颗的按钮刻着日文五十音的片假名。边缘的「小」字按钮引起我的注意,想了一会儿后,我想到那是为了打小字而设置。上头甚至还有浊音、半浊音的按钮。
  「不是按下设定好的文字按钮后,锁就会打开吗?」
  一问主人,对方默不作声地点头。
  (……也就是密码吧。)
  钥匙、转盘锁、密码,的确是三道锁。我不知道原来很久以前就做出这么复杂的保险箱了。谨慎也该有个限度吧。
  「我家主屋也有个老保险箱,不过没有这么精巧……也许因为这是军方特别订做的。」
  栞子小姐检查着保险箱,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小庆打不开这个保险箱,正苦恼着呢。钥匙和密码原本就是由鹿山先生独自管理,他什么都没告诉小庆,这个房子里只有写着转盘锁数字的便条纸。」
  「现在钥匙在哪位的手上……?」
  来城庆子取出便条纸,将鹿山总吉的名字划掉,重新写上「家」——「鹿山家」。
  意思是在鹿山明的遗族手上。
  「我已经和鹿山先生的儿子联络上了……过几天应该会把钥匙拿过来。」
  如此说明的田边邦代不晓得为什么板着一张脸。发生什么事了吗?栞子小姐看着她的反应,
  一边说:
  「意思也就是说,您希望我们解开密码,是吗?」
  来城庆子点头,由妹妹开口:
  「……听说鹿山先生将保险箱密码设定为和那个叫江户川乱步的作家有关的词汇。不过不晓得有几个字。」
  不晓得有几个字——这话让我吓了一跳。真的一点线索也没有的话,实在很难找出密码。
  不对,等等,说起来除了解开密码、找寻钥匙之外,应该还有其他手段不是吗?
  「请问,委托业者打开不就好了吗?」
  这类开锁业者的广告经常可见。费用或许不便宜,不过应该不是这些人付不出来的价格。
  「前阵子请人来看过,对方说没办法处理。」
  田边邦代叹气。
  「太老旧,而且是订制品,不清楚构造如何,很难开锁。业者说只能把门破坏,又担心伤到里头的东西,所以小庆拒绝了……哎,如果没有其他办法,也只好破坏保险箱门了。」
  栞子小姐的肩膀颤了一下,我才注意到自己的失言。破坏保险箱的话,就不需要她出马了,藏书收购一事也作废,甚至还会失去参观保险箱内的江户川乱步「宝物」的机会。
  我发誓今后绝对不再提这件事。
  「……能够请教鹿山先生的个性吗?」
  她对委托人说。
  「方便的话,也请告诉我他的经历和家人的事,也许能够帮助解谜。」
  来城庆子看着半空中,像是在整理思绪,终于以低沉的声音开始说话。说话的空档,由妹妹邦代协助翻译。
  「……他爱书,开朗,喜欢恶作剧,有时像个少年一样……战争前,在杂志上读了连载小说之后,成了江户川乱步的书迷……鹿山先生茌学生时代也曾经想要成为推理作家……最后进入父亲的公司工作……」
  或许是口译跟不上,目前还听不出来整段话的关系。
  「他喜欢乱步的哪一类作品呢?」
  听到栞子小姐发问,委托人继续说:
  「嗯,初期的《两分铜币》、《心理测验》?……之类的本格派作品?他不太喜欢通俗的作品……」
  田边邦代的口译说到这里停住,所有人看向她。
  「对不起,这对我来说有点困难。我请小庆写在纸上,今晚或是明天送过去给你们,这样可以吗?」
  「啊,好的,这样可以。」
  起居室里一片沉默。
  栞子小姐拄着拐杖打算起身。似乎是告退的好时机了,今天已经没有其他事情需要继续待在这里。
  「那么,我们就此……」
  栞子小姐开口准备告辞,又闭上嘴。只见田边邦代的眼神似乎欲言又止。做姊姊的倒是没注意到。
  「……请问,在我们回去之前,可以再参观一次书库吗?也许能够找到什么线索。」
  请——来城庆子仅以唇语回答。

  离开起居室后,只有我们两个再度进入书库。等一下田边邦代应该会跟着过来。
  栞子小姐开始从上而下看着靠近门边的书柜。我原本以为刚才的要求只是为了摆脱委托人,与邦代女士单独谈谈的藉口,看样子她是真的想要确认书库。
  「整理得不够确实呢。」
  她说。
  「咦?啊,的确是。」
  我也抱持同样看法。书柜倒下的话,书自然也会掉落地上,情况应该和地震当天的文现里亚古书堂相去不远。屋主都动弹不得了,整理得不够确实也是理所当然。
  但话说回来,也许她原本就没有习惯整理干净。毕竟她打算将这些书全卖掉,当作打开保险箱的报酬。
  我模仿栞子小姐,从窗户旁的书柜开始看起,这里的书柜上空隙特别多,眼前正好是一套新潮社的《江户川乱步选集》,当中却塞了一本颜色完全不同、有着白色书盒的书,书名是《江川兰子》。
  「……这是什么?」
  彷佛把江户川乱步当成女人的标题。这本也是小说吗?我拿下那本书,走向中央的书桌。这本书上几乎没有脏污,可以算得上保存完善。
  从书盒里拿出书来时,栞子小姐回过头。她推推镜框,凝视我的手边。
  「大辅先生,那是……」
  「这名字让我好奇。这本是小说吗?」
  「是的。江川兰子是乱步创造的角色之一……不过,那本书……」
  此时,田边邦代出现。
  「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
  说着,她看向我拿着的古书。
  「哎呀,找到线索了吗?」
  「不……不是。」
  我说不出「只是因为好奇」。我正打算把书放回书盒里,却因为书封外包着的石蜡纸而手指一滑。
  「啊!」
  栞子小姐叫了出来。我弯下腰,勉强以掌心接住那本书,松了一口气,同时把书放回书盒里。这部作品怎么看都不太重要,不过也许很有价值。
  「小心一点,那些仍是这个家的书……给我。」
  田边邦代一脸不耐烦地伸出手。很抱歉——我低下头把书交给她。
  她把《江川兰子》塞进入口附近的书柜上,关上门,对栞子小姐说:
  「这件事不能告诉小庆,我还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
  「其实鹿山先生的儿子昨天打电话来,说找不到保险箱的钥匙。」
  「咦……」
  我们同时喊出声。如果是这样,情况可就完全不同了。
  「意思是没有钥匙?」
  我说。邦代女士抱着胳膊,仰望天花板。
  「这个嘛,我也不是很清楚。不晓得是他没有找,或是无心帮忙找……我想你们也察觉到了,鹿山先生的儿子他们很讨厌小庆。鹿山先生过世后,小庆曾说想和他们见个面谈谈,可是到前阵子他们都不愿意。
  有这种结果也不难想像。夺走遗产的前任情妇受人欢迎才奇怪吧。
  「他们也不喜欢我,所以我没有办法问出详情。因此,我希望你们前往鹿山先生家,调查是否真的没有钥匙……你们也受理这类谘询,对吧?」
  听到这不合理的委托,我瞬间说不出话来。她似乎误以为我们书店是私家侦探社了。
  「那种调查……」
  「我明白了。我们会试试。」
  栞子小姐的回答更让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是怎么了?居然想蹚这种浑水?
  (……也没那么奇怪啦。)
  在这里收手的话,等于放弃收购珍贵收藏品的机会,也等于放弃知道那个保险箱的内容物——而且也无从得知筱川智惠子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了。
  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抹不掉那股隐约存在的不祥预感,好像一步步陷进去的讨厌感觉。一想到过去曾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我更应该保持警觉。我决定万一发生什么状况时,要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她。
  「两件事情想请教。」
  粱子小姐竖起两根手指。田边邦代的表情也跟着严肃起来。
  「……去年春天到现在,鹿山明先生过世已满一年,为什么来城女士事到如今才想要打开保险箱呢?」
  「啊啊,原来是这个啊。」
  邦代女士松了一口气,舒缓了紧张。
  「小庆一直很想打开保险箱,但鹿山家不理她,因此她迟迟无法开口。只是因为这样……不过,历经了重病和地震受伤等诸多事情后,她似乎改变想法了。」
  「您说……改变?」
  「人类不晓得明天会怎样,对吧?现在想做的事情如果不快点做,只会徒留后悔。毕竟我们是姊妹,能够了解彼此的心情。」
  这句话说来语重心长,充满人生体验。这位女士现在也远离了住惯的老家和工作,来到这块遥远土地上。
  「然后呢,还有其他要问的吗?」
  她一边看着窗外,一边主动催促。坐在轮椅上的来城庆子从阳台眺望着庭院。春风吹拂着她的灰色长发,似乎正沉浸在个人思绪之中。
  「邦代女士,您知道保险箱中放了什么东西吗?」
  「……我没问过。」
  她回答,仍注视着远方。看她摆出同样表情,我才意外发现她们姊妹两人的轮廓十分相似。以前说话的声音一定也很像吧。
  「小庆说里头摆着重要的东西,我只要知道这点就够了……总之,我只想按照小庆的愿望处理。」
  邦代女士彷佛从梦中醒来一般回过头来,对栞子小姐深深鞠躬。
  「……无论如何,拜托两位了。」


江户川乱步第二章 《少年侦探团》
  1
  离开来城庆子的家之后,我们马上就回到了筱川家。
  行经小袋坂途中的西洋风格咖啡店前面时,我曾开口问她要不要进去坐坐,她却十分抱歉地拒绝了我。她说前几天刚结婚的堂姊要来家里拜访。筱川家的停车位上,的确停放了一辆陌生的小型自用车。
  我回到位于大船的家,回顾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一开始思考的是来城庆子的委托——尤其是金库的内容物,我设想了各种可能性,不过等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在想的对象竟变成了栞子小姐。
  我仗恃着她的允许、她对我的依赖,而变得有点越界。当接下来夏天来临时,就是我们相遇满一周年。我很早之前就决定好要和她发展成什么样的关系。从她提到「道谢」的样子看来,她或许多少也察觉了吧。
  正在思考这林林总总之际,栞子小姐打了电话到我的手机上。她说来城庆子送来了关于鹿山明的相关「资料」。她似乎很希望尽早让我看看,于是我说我现在就过去吧,她则回答「如果不觉得累的话」。不管我累不累,我都觉得再和她碰个面谈谈比较好。
  我再度骑着小绵羊前往位在北鎌仓的筱川家。太阳已经完全西沉了,气温变得很冷。
  我在亮着灯的玄关按门铃,就听见筱川文香说:「我没空开门,你自己进来。」大概正忙着准备晚餐吧。
  一打开门,不出所科,我闻到了淡淡的热汤香味。看样子今天晚餐要吃日式料理。印象中曾经在哪见过的老旧男用拖鞋整整齐齐地摆在玄关泥土地上。看来就算不是表姊来访也可以确定有客人。
  「……不管怎么说,姊姊还是从妈妈那里得到了《Cracra日记》啊。别说书了,妈妈连一张字条都没留给我耶?我觉得她太奢求了!」
  我听见从厨房传来的声音。还以为该不会姊妹两个又在吵架吧,就听到有个男人的声音附和道:「或许是吧。」到底是在对谁说这么私密的家务事?
  「我只在这边提喔,昨天有个住在雪之下的人到我们店里来,说想要见筱川智惠子女士……妈妈她,现在人好像在日本。总之我希望她至少能够回来露一下脸。我虽然也很想说说她,不过她十年前离开后就没再回来,即使想要生气也想不起她的长相了……啊,五浦先生,姊姊在二楼等你。」
  我脱下鞋子,到厨房看个究竟。文香正站在餐桌前磨山药泥,有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坐在旁边椅子上,脸上带着难以言喻的表情剥着四季豆的筋。
  他的平头上有皱纹,目光炯炯有神,年纪大约将近六十岁,在皱巴巴的红色衬衫外头穿着钓鱼爱好者常穿的尼龙网背心。
  「……你在做什么?」
  我一出声,志田便抬起头。这位住在鹄沼桥下的背取屋兼无家可归者,也是我们店里的常客。话虽如此,我还是第一次在主屋见到他。
  「这儿的小姐找我来的,说要清理掉那些重复的书,如果有我喜欢的,可以便宜卖给我。」
  这么说来,现在二楼的藏书才整理到一半。志田脚下有个防水材质的背包,里面塞满了文库本。志田擅长的领域是绝版文库本。他刚才一定都待在主屋的仓库里选书吧。
  「……然后,我们稍微聊了一下,志田先生就说既然都来了,就帮个忙吧。」
  「哎,聊聊天顺手做嘛。我也常常受到这位姑娘的照顾。」
  「才没有那回事!根本就是你一直在听我抱怨而已啊。」
  两人互相微笑,露出皓齿。我不晓得他们感情这么好。筱川文香的沟通能力之高,无论什么时候见识到都让我惊讶。明明只是偶尔才顾店,但搞不好她和所有常客都很亲密。
  我一边听着他们聊天,一边不断瞄着志田背包里露出来的文库本。横沟正史的《本阵杀人事件黑猫亭事件》(角川文库)。我认知中《本阵杀人事件》是部有名的作品,原来这本也绝版了吗?
  「……这本啊,因为封面很罕见。书名有摆上《黑猫亭事件》出版的版本只流通了一段时期。」
  注意到我的视线,志田替我说明。
  「如果你想看的话,我可以借你。」
  「……不,没关系。」
  我摇头。应该是长篇小说吧。似乎很难将整本看完。
  「啊,你没办法看书,对吧?我不晓得你是体质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不过如果你想继续这份工作,最好处理一下。」
  是没错啦——我话还没说完,不解地偏着头。
  「我跟你提过我的……『体质』吗?」
  「我也忘了是什么时候听小姑娘说的。」
  志田拿着四季豆,手指着文香。她像是回避手指一般将下巴对着天花板说:
  「我是很早之前听姊姊说的。对不起,莫非这是秘密?」
  「不,没什么……我没有特别隐瞒。」
  只是因为并非不是每个人都能够了解,所以不想告诉别人。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家人和交情较久的朋友而已。
  「五浦先生,你忙完姊姊的事,要留下来吃饭吗?要的话,我就多准备一份。」
  我考虑了一会儿。这个礼拜负责做饭的人不是我。和我住在一起的妈妈说过会工作到很晚。
  「谢谢……我就不客气了。」
  「别那么客气。志田大叔呢?」
  「我不用了。等一下要去网咖洗澡。」
  「吃完后再去不就好了?」
  「折价券的使用期限快到了。最近大众澡堂愈来愈少,想洗个澡都找不到地方。我收拾好就要走了。」
  「咦!既然这样,你用我们家的浴室洗澡吧。虽然洗澡水有人用过了。」
  「你的邀请我很开心,不过这可不行啊。年轻小姑娘家的洗澡水,我怎么洗得下去。你说对吧?」
  「嗯……大概啦。」
  我大致了解他的感觉。虽然不晓得自己会不会拒绝,不过如果是我,大概也会犹豫。志田剥掉最后一根四季豆的筋后,起身离座。
  「对了,有件事情我想问问……你们最近和一人书房的老头发生什么事了吗?」
  「咦?」
  突然听到这名字,我大吃一惊。
  「那家店在哪里?」
  文香拌着山药泥和生鲔鱼肉块,一边问。看样子今天的晚餐应该是鲔鱼山药泥盖饭。想不到一个女高中生会做这道菜。
  「在辻堂。老板是一个难相处的老爹,不过书店很不错喔。你们家大姊不也挺常去捧场的?我在那儿碰见她好几次。」
  「哦,这样啊。」
  「志田先生,你经常去一人书房吗?」
  我很惊讶。因为这事我第一次听说。
  「欸?你不知道吗?那儿离我的窝很近,而且因为那家书店愿意高价收购悬疑和科幻文库本,所以我常去。」
  这么说来,我记得那家店有不少绝版文库本。志田经常光顾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那个人晓得志田先生经常到我们店里来吗?」
  「大概吧。而且啊,我今天早上拿书去卖时,他特别罗唆,问些像是那个叫五浦的大个子不晓得怎样了、这家店有什么客人上门、店里的大姊最近有没有做啥怪事云云……」
  「什么啊?他为什么要问这种事?」
  文香皱眉。
  「我也一头雾水,所以问了他,不过那家伙向来不会坦率回答……实情是怎样?你们和那个老爹发生过什么事吗?」
  「最近没有……只是前阵子有点小摩擦,不过那件事情已经解决了。」
  《蒲公英女孩》遭窃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犯人已经找到,书也奉还了。从那件事情之后,我们再没见过那个老板。
  「这样啊。既然如此,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突然想起来城庆子家里那本贴着一人书房标价单的《犯罪图监》。她很可能也与那个老板认识。莫非这次的委托也与他有关系?
  走出厨房,我一边烦恼着一边走上楼梯。

  2
  上了二楼后,栞子小姐坐在榻榻米上等着我。身上的法兰绒厚衬衫和针织裙看起来就像是家居服。
  「不好意思,让你跑了好几趟。」
  「没关系……打扰了。」
  房间里飘荡着洗发精或沐浴乳的香气。我想起她妹妹刚才说「洗澡水有人用过了」。我在她面前盘腿坐下,告诉她志田刚说过的话。
  她的视线没有离开我,一直专注听我说话。或许是刚洗好澡的关系,她的脸颊和鼻尖明显泛红。反而是我的视线一直不断到处游移。
  「……我想,现在可以先别担心一人书房老板的事。下次见面时,我们再请教来城女士吧。」
  说着,她把一个大型褐色信封拿给我。

  我从信封里拿出好几张写满字的横线纸。那是白天看过的、来城庆子女士的字迹。上头清楚写明了鹿山明的经历。第一张纸上画了一张谱系图。

鹿山总吉                英美
(1902~1981)             (1959~)     ┣———鹿山涉
       ┣———鹿山明      鹿山义彦
         (1928~2010)    (1958~)
阿初             ┣———┫     
(1906~1950)    (1988~)
           佐智       鹿山直美
         (1932~1998)    (1960~)
  数字是出生年分与死亡年分。现在鹿山家有四人。来城庆子的情人鹿山明生于一九二八年,八十二岁过世。
  「他的年纪比来城女士大上许多呢。」
  鹿山义彦、直美的年纪与来城庆子相仿。父亲交往的女性与自己同年,肯定令人很不愉快。
  我仔细阅读了鹿山明的生平。爱知县名古屋市中区出生,与父亲总吉相同。上面写着:「总吉从事过人力车车夫、旅馆工作人员、摊贩等许多工作,一家子很贫穷。但是,一九三三年,父亲带全家前往东京,成立橡胶产品制造公司,事业成功后,生活变得很安定。」也许是来城庆子个性的关系,这些文字内容显得冷静,甚至冷淡。
  「与军方做生意则是创业之后的事了吧。」
  栞子小姐轻声说。我拿起下一页。
  长大后,鹿山明进入国立大学就读。毕业后协助父亲的事业。几年后,他成立学校法人,成为成功的综合专校经营者。校名我乜听过。校本部位在横滨,搭乘东海道线电车时可看见那所学校。我以前念的高中,每年也有不少人进入那间专校就读。他还经营了国高中一贯制的私立学校和私立大学等。
  内容还提到,在他过世前一年,甚至「因其从事教育活动多年,深受各界肯定,而获政府颁发表扬勋章」。目前由儿子义彦担任校长。
  (好惊人的经历啊。)
  这个人也算是名人吧,无论怎么看都是个认真的教育家,很难想像他会在别墅养情妇。最后一张纸上写着鹿山家及其经营之学校的地址和联络方式。鹿山家的主宅就位在藤泽市的大锯。
  最后还写着鹿山明对于乱步作品的评价。

  他喜欢《两分铜币》、令心理测验》、《D坂杀人事件》等早期的本格推理短篇,不太喜欢《蜘蛛男》、《吸血鬼》这类通俗的长篇作品。最爱《非人之恋》、《押绘与旅行的男人》这类幻想、怪异风格强烈的短篇作品。

  纸上写着比白天提到的更详细的内容,读过之后会更清楚。
  「本格推理,具体来说是什么样的小说?」
  今天一整天听到过好几次「本格」两字,不过我只有些模糊概念,不清楚具体的意思。
  「这个词很难简单定义……意思是指以合乎逻辑的方式解决有线索的谜题,以诚实的形式提示线索,也就是强调解谜过程公平性的推理小说。」
  「原来如此。」
  我回应。感觉自己的模糊概念变成了文字。
  「事实上部分乱步早期的作品,以现在的角度来看,严格来说也算不上公平。独特的构思和描述方式是乱步的优点,不过他似乎不擅长处理细节的逻辑,以及架构故事。」
  「这样啊……」
  「开始在杂志上连载时,原本预定要死的角色,结果到了最后还是活着……诸如此类的情况经常发生,因此调查单行本上订正过的地方也很有意思喔。这么说来,他的出道作品也是故事主干的内容有误,直到晚年才订正。话虽如此,这并非因为只有乱步没注意到……」
  就在快说到忘我的时候,她彷佛注意到自己的离题,说了句抱歉又看向横线纸。不,把话题导向无关内容的人是我。
  「对了,大辅先生,你对于这些内容有什么看法?」
  「咦?……嗯,条理分明。」
  我再度翻了翻摆在榻榻米上的横线纸。鹿山明的基本资讯全都写在上头了,就像徵信调查的结果报告书一样。但是,不管怎么说——
  「……或许太条理分明了?」
  「我也这么觉得。」
  她点点头,以侧坐的姿势靠过来。
  「这个是大约一个小时前,邦代女士拿过来的……我们离开雪之下的房子还不到两个小时。就算我们离开后,来城女士立刻动笔,你不觉得写得太快了?」
  「不过,内容只有这么多,如果是写字很快的人……嗯?」
  我想起来城庆子笔谈时的模样。她写字速度十分缓慢,我不认为她这么快就能完成这份「报告书」。
  「也就是说……来城女士早就准备好鹿山明的生平简介了?」
  「我是这么认为。」
  栞子小姐点头,竖起食指。
  「还有一点。说要把生平整理在纸上送过来的人,不是写下这些内容的当事人,而是妹妹邦代女士。来城女士可能不只给过妹妹缜密的指示,还促成了我们的谈话。」
  我想起田边邦代说过的话——总之,我只想按照小庆的愿望处理。
  「那么,她委托我们去鹿山家找钥匙也是……」
  「是的。我猜想,全都是她姊姊的意思……其实刚刚过来的邦代女士说她已经联络上鹿山义彦先生,告诉对方关于我们的事,并且约好了明天傍晚碰面。」
  「呃……」
  这么做未免太强人所难,手段也太高明。她一直策划着让我们见见鹿山家的人吗?
  「这一切,你不觉得奇怪吗?」
  她明明可以直接委托我们去鹿山家拿钥匙就好了。究竟有什么原因必须耍这种手段?
  「我不清楚情况,不过……我想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她无论如何都想要打开那个保险箱。总之,对于那两个人,我们最好别掉以轻心。」
  「……你觉得那个保险箱里摆了什么?」
  不晓得什么时候,我的上半身也探向前,隐约能够感觉到眼前的她散发出的体温。
  「与乱步育关系的珍贵物品——这个说法如果是真的,我想应该不只是古书吧……很可能有特殊遗物或亲笔写的稿件。这样的话,市价至少超过百万日圆以上。」
  「那么贵……这么说,你心里有底了?」
  「……大辅先生,你在来城女士家里时拿了《江川兰子》,对吧?」
  她突然改变话题,我不解地点点头。
  「拿了……那本也是小说吗?」
  「是的。昭和五年到昭和六年,与当时的侦探小说作家们以接力方式发表的共同小说。第一个执笔者就是乱步,故事名称当然也是由乱步订定。小时候父母亲遭惨杀的美少女江川兰子,长大后沉溺在欢愉及暴力的世界,历经坎坷命运的故事。
  这个企画可说是一种游戏,不过当时坊间发行了不少以这种合作方式完成的侦探小说。其中以《江川兰子》的执笔阵容尤其豪华。第二个执笔者是横沟正史,其他还有梦野久作、甲贺三郎、大下宇陀儿、森下雨村……」
  刚刚才看到横沟正史的名字。当然,就是创造出金田一耕助的作家——我记得是这样没错。
  「江户川乱步与横沟正史是好朋友吗?」
  「当然。江户川乱步一开始在朋友介绍下认识了横沟正史,后来力劝他写侦探小说的也是乱步……可说是替横沟正史提供了出道的契机。年轻时,横沟正史也担任过杂志编辑,有段时期还是乱步的责任编辑。直到乱步过世为止,他们彼此间的来往长达四十年。」
  「原来如此……」
  我完全不晓得,原来创造出明智小五郎的作者,与创造出金田一耕助的作者关系如此深远。
  「……然后呢,那本书怎么了?」
  「乱步的初版书之中,最贵的就是《江川兰子》了。」
  房里沉默了下来,我提心吊胆地开口:
  「大约值多少钱?」
  「状态很好的话,可以卖到上百万日圆……既然她们能够把那么稀有的旧书随手乱放,表示保险箱里应该有更贵重的物品。」
  我的背后飙出冷汗。我这才发现自己以为那本书知名度很低,就什么也没考虑地乱碰。难怪那本书差点落地时,唯独栞子小姐一个人惨叫。
  「……我想,田边女士大概也不清楚那本书的价值吧。」
  她也是粗鲁地把《江川兰子》塞进书架上,虽然对我的笨手笨脚不耐烦,却没有惊恐。如果她知道价值的话,早就因为那场意外脸色大变了。
  「或许吧。毕竟也常听说旧书收藏家的家人,对于旧书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忍不住仔细盯着栞子小蛆的脸看。她说得彷佛事不关己,不过筱川姊妹的确符合这情况。姊姊是重度「书虫」,而妹妹却几乎对书不感兴趣。话虽如此,她们并没有因此感情不睦。这么说来,妹妹勤快地照顾受伤的姊姊这一点也很相似。
  即使嗜好不同,对于家人的情感不会改变——一般来说应该是这样。
  (别说书了,妈妈连一张字条都没留给我耶?)
  刚才筱川文香的话,仍雷犹在耳。为什么真的没有留下任何东西给她呢?难道只因为二女儿不看书,和自己、和栞子不同,所以怎样都好吗?
  「呃,大辅先生?」
  听到她叫我,我抬起眼,发现栞子小姐的脸比刚才更靠近了。现在的距离近到让我难以对焦。我很清楚她只是说话说得太专注,没有其他意思,但还是忍不住握紧了摆在膝上的拳头。
  「明天小文可以帮我们打烊,所以我打算傍晚去鹿山先生家走一趟。大辅先生呢……?」
  「咦?我会负责开车,当然。」
  她手按着丰满的胸口,像是松了一口气。我的眼睛不自觉地跟着她的动作。
  「谢谢你。我刚才看了地址,距离车站有点远,而且那一带似乎有不少斜坡,还在担心不晓得该怎么办。我会好好答谢你,所以……怎么了吗?」
  「啊,没事……『答谢我』是指什么?」
  大概是受到影响的关系,我很顺口就问出这个问题。「啊。」她张开双唇。
  「讨厌,我没告诉你吗?」
  「没、没有。」
  「奖金。」
  我的脑袋瞬间一片空白。
  「……啥?」
  「奖金……你看嘛,我从以前就一直麻烦大辅先生陪我去许多地方,最近还麻烦你帮忙整理主屋……啊,不过,奖金没办法给很多……」
  她不自然地扭着双手手指。动作很可爱,可是看着这举动的我,只觉得心底泛起寒意。
  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对于自己的感情没能够传达给对方的轻微绝望,以及自己之前对「谢礼」雀跃不已的无地自容,在脑海中复杂地交缠在一块儿。
  「我做这些事情不是为了得到谢礼。」
  我的语气变得超乎想像地生硬。她像是吓了一跳,睁大镜片后头的双眼。
  「不需要什么奖金……」
  音量小到我都觉得自己没出息。哎,如果说「我不想要奖金」就是撒谎了。毕竟平常薪水也不是很多。
  「不过,这次的事情解决后,你愿不愿意和我出去呢?不是谢礼……而是约会。」
  之前我们曾经两个人单独出去过,不过这还是第一次先说了这是约会。之前我一直踌躇不定,是因为她曾说过:「不会和任何人结婚。」既然她已经清楚表达过想法,我认为自己只会被拒绝。
  「……约会。」
  她气若游丝地喃喃说。我等着她的回答等了一会儿,她却没说要去,也没说不去,只是呆然僵在原地。总之,我认为我已经表达自己的意思了。我也已经没有退路了。
  「你考虑看看。」
  我站起身大步走出房间,走下楼梯,几乎快要跌向前。

  3
  隔天,我们比约好的时间早了一点抵达鹿山家。
  鹿山家位在宁静丘陵地的半山腰上,错综复杂的道路尽头。下了厢型车的我们因为充满装饰的铁门及红砖门柱而瞠目。石板小路一路蜿蜒到树林间,从这里看不见建筑物,可见建筑物的占地有多么广大。
  「走吧。」
  栞子小姐充满春意的浅色外套翻飞。
  事先说好了我们可从旁边的侧门进入,因此我们从那儿踏进鹿山家。
  仔细想想,来城庆子住的房子也有一定规模。其拥有者鹿山明自己住的房子自然不可能小到哪里去。我们等一下要见的人是真正的豪门一族。
  终于看见建筑物了。那是栋两层楼的大型西洋宅邸,白色石壁在红褐色瓦片陪衬下格外引人注目。外观虽然美丽依旧,不过似乎已经有相当的历史了,就算被指定为市或县的文化遗产也是不足为奇。
  「好气派的房子……很像《少年侦探团》系列里会出现的建筑……」
  栞子小姐陶醉地叹息。
  「就算怪人二十面相出现也不奇怪……」
  「这、这样吗?」
  若是平常,我早就说「你这种说法听来不像是称赞」了,不过今天的我舌头转不过来。昨天晚上自己说出口的哪些画留下的后续效应,让我不晓得该采取什么态度才好。我说:「你考虑看看。」却忘了自己每天仍旧要和她一起工作。
  栞子小姐似乎和平常没有两样。开口问她「你真的有考虑吗?」又很寄怪,所以我只能暂时观察她的反应。
  在玄关按下黄铜的门铃后,她拄着拐杖,抬头挺胸。与视线等高处的细长窥视窗打开,出现戴着金属框眼镜的男人双眼。他眉间深刻的皱纹表达出他的情绪。
  窥视窗关上后,安静了一会儿。我以为就要这样子一直等待下去之时,坚固的大门缓缓打了开来。
  一个长脸厚唇的乾扁男子站在那儿。从他松垮的下巴、稀疏的头发判断,年纪大约超过五十岁。身上作工精良的毛衣与打摺长裤看来很普通,不过因为太工整,总有种虚伪的感觉。让我想到百货公司男装部门的假人模特儿。
  「呃……我们是受来城庆子女士委托前来的筱川和……」
  「啊啊,旧书店的人。田边女士呢?」
  对方以唾弃的语气说出名字。
  「今天……只有我们前来拜访。」
  田边邦代提过,她跟着来的话,情况反而会变得很复杂,所以不过来。光是看到对方的表情这么不悦,就能够明白田边女士的决定或许没错。虽说他看到我们也是同样的脸色就是了。
  「我是鹿山义彦。别站在这里谈,请进来。」
  我和栞子小姐被领到充满夕照光线的起居室。
  气派的家具看起来每件都是古董,老实说让人无法安心待在这儿。我们坐在双人座沙发上,鹿山义彦也在正对面的单人椅上坐下。
  不愧是长年生活在此的人,那椅子看起来就像为他量身打造的。
  「……真是气派的房子。」
  栞子小姐小声称赞道。
  「听说是昭和初期一位美国建筑师盖来当作自己家的。几年后,被我祖父买了下来,不过还留下不少战前的家具。」
  鹿山义彦淡淡地说明。这时房门突然打开,一位短发女性探头进来。年纪大概比义彦略小,身上穿着同款式的毛衣,我想应该不是约好的。
  「老公……哎呀。」
  注意到屋里有客人,她惊讶地低头鞠躬。大概是义彦的妻子英美。我们两个起身准备打招呼时——「不用。」义彦伸手制止,说:
  「他们是鎌仓那边来的,很快就忙完离开了,你什么都不用做。」
  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就这样对妻子说。对方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再一次客套地鞠躬,便关上门。想想前因后果,不难了解他们为何有这种反应。看样子这个家的人真的都很讨厌来城庆子。
  「然后呢?我听说你们是来找钥匙的?」
  「啊,是的。」
  「我已经跟那个人说过,我们家里没有她要的钥匙,也不晓得什么密码。父亲对于这件事,连一个字也没提过。我们对那个保险箱没兴趣,也建议她们找厂商来自己想办法打开就好……她为什么不照做呢?」
  「……因为她担心如果里头的东西有个什么万一……」
  栞子小姐没有看着对方的眼睛,缩着身体回答。大概是鹿山义彦的态度落落大方,他们两人的互动看来就像老师在骂学生。
  「然后呢?保险箱里面到底放了什么?我只听说是与江户川乱步有关系的珍贵物品。」
  「关于这个部分,我没听说……」
  「你不知道里头是什么却愿意帮忙吗?但是,为什么旧书店要处理这件事?」
  「令尊……鹿山明先生,呃,过去经常光顾敝店……因为这个缘故,来城女士委托我们帮忙破解密码……」
  她说话还是一样结结巴巴,不过说得简单易懂。没必要连帮忙打开保险箱之后,可以收购藏书、看看保险箱内容等一一交待。
  「这样啊……」
  不晓得为什么,义彦眉间的皱纹消失了。他伸手按着太阳穴,茫然朝下看着茶几边缘一带。
  「……在鎌仓那个房子里收集那么多旧侦探作品的人,真的是我父亲和祖父吗?」
  「我没有见过他们两位……不过,根据敝店的顾客名册,上头的确留着鹿山明先生的名字和鎌仓的地址……呃,不好意思,请问您不知情吗?」
  「不知道……」
  他低语,伴随一声叹息。我终于见到这个男人出现普通人的反应了。
  「说起来,我根本没听说过那栋房子的存在。父亲猝逝后,我们看到遗书也很惊讶。家里的人大家反应都一样。似乎只有父亲的顾问律师老早就知道一切……」
  我身旁的栞子小姐点头点得有些迟疑。一下子扯到私事,她似乎犹豫着不知道该在哪个时间点开口。
  「结果,事情依照遗书进行。对我们来说,那个人的存在公开了也会很困扰……也希望你们把这些情况考虑进去。」
  「当、当然。请……放心……」
  很遗憾,我家老板在这种时候还是会结巴。大概是无法放心吧,鹿山义彦的眉头再度深深皱了起来。
  我稍微了解状况了。看过这栋宅邸就能明白,鹿山家的人拥有相当雄厚的资产,我原本以为他们与来城庆子会为了分财产而起纠纷,看样子并没有。
  鹿山义彦反而害怕身为「教育家」的父亲多年来包养女性的事情为世人所知。继承父亲成为校长的这个男人,想必有许多地方必须费心注意吧。
  他会不情愿地与我们这两个陌生人谈话,或许也是不希望刺激来城庆子,所以没有拒绝。
  「您……拜访过銾仓的来城女士家吧?」
  栞子小姐问。
  「地震过后,第一次去……在那之前只有在电话上谈过。」
  「为什么突然亲自碰面了呢?」
  对了,那对姊妹也说过:「可是直到前阵子,他们都不愿意。」表示见面是最近的事。
  「我总不能拒绝病得那么重,甚至遗受伤的人吧。」
  鹿山义彦回答:
  「最近半年左右,对方不再找我们谈什么,我正觉得奇怪,问了我们家律师后,才知道他曾经多次有事前去拜访,对方却都不在家。当时大概已经住院了吧。」
  来城庆子半年前接受过手术。符合我们听说的情况。
  「她似乎一直以为我这里有钥匙和密码。一知道不是这样,她似乎很不知所措。我说姑且会帮忙找找钥匙就离开了,可是……」
  鹿山义彦轻轻摇头。虽然听不太出来,不过隐约能够感觉到他对来城庆子的同情。
  「请问……您调查过来城女士的经历和家人吗……?」
  我想起昨晚栞子小姐提过,必须留心来城女士姊妹俩的行动。她也想收集关于她们两姊妹的资讯吧。鹿山义彦似乎抓不着这个问题的企图,不过回答没有太犹豫。
  「调查过了。她是宫城县人,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外甥。父母亲在二十年前就过世,家里也没有算得上亲戚的亲人……这些事情你们不清楚吗?」
  「……她、她没有提到自己的事……呃,为了找出密码,我希望多了解一点来城女士的事情……如、如果方便的话,您能否告诉我鹿山明先生与来城女士认识的经过呢?」
  她的态度依旧低调,不过问题却相当大胆。鹿山义彦的表情变得苦涩——但是,或许是注意到即使回避问题也没有意义吧,于是他瘪着嘴开始说明:
  「……那位女士不是在富裕家庭中长大,上大学也是靠领私人奖学金。那个提供奖学金的财团理事就是我父亲……学生毕业时会举办联欢会,理事也会参加,听说他们就是在会上认识的。她原本似乎有意继续上研究所,打算成为研究员。」
  「研究员吗……」
  「听说她专攻近代大众文学……特别是初期的侦探小说。当然也包括江户川乱步。」
  那类型的联欢会,话题很自然会提到学生的专攻。结果双方就在意想不到之处找到同好了。
  「我从我家律师那儿听说,他们刚认识的前几年,只是定期会碰面、聊聊兴趣而已。父亲请她吃饭,或是介绍打工……他也经常为其他年轻人做这些事。他天生就喜欢照顾别人……」
  鹿山义彦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像在搜寻记忆似地抬高视线。
  「那位女士研究所毕业后当上讲师,不过光是这样似乎不够生活,还兼差打工。结果弄坏了身体,失去工作,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于是父亲让她住进鎌仓的房子……这已经是二十五、六年前的事了。」
  「……鹿山总吉先生过世之后,对吧?」
  栞子小姐说。我想起那张谱系图。二十五、六年前的话,大约是一九八五年左右,当时鹿山明的妻子仍然在世。
  「对。进出鎌仓房子的人只有我父亲。一开始他只是雇她管理房子和藏书,结果……严肃的父亲终究是个男人。」
  他掺杂苦笑的声音中也带着失望。对于鹿山义彦来说,父亲原本是他的骄傲。他的失望也是由尊敬所生吧。
  「……您的父亲他是否对家人提过乱步呢?」
  「不,完全没有。」
  鹿山义彦果断地否认。
  「我们甚至不晓得他喜欢阅读侦探小说。在家时,父亲多半待在书房里,不过那儿别说乱步了,连一本小说都没有……他严肃又沉默寡雷,这样说有点失礼,不过他是个无趣的人。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真奇怪——我心想。
  我记得来城庆子提过他是「爱书,开朗,喜欢恶作剧」的人。与现在听到的说法完全相反,简直像另一个人。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差别呢?
  「因为父亲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们家对于小孩子的娱乐也相当严格。即使用自己的零用钱也不可以买漫画,也几乎不让我们看电视。准许我们阅读的只有伟人传记、百科全书,还有父母亲挑选的儿童文学而已。」
  「咦……」
  栞子小姐惊叫。这种情况对于从小就能够阅读各种爱书的她来说,简直就是地狱。的确,光是想像就教人快要窒息。
  「那是……您的父亲禁止的吗?」
  「不,主要是母亲的教育方针吧。母亲生长于高阶军官家里,一方面也因为是长女,因此家教相当严格,所以母亲管教小孩也很严格……哎,既然父亲对母亲的做法没有发表意见,表示他也是同样看法吧。哪知道他居然藏了那么多自己喜欢的侦探小说。」
  「可是,为什么必须藏在其他房子里呢?」
  我忍不住插嘴。我从刚才就对这一点感到不解。
  「他应该也可以把书摆在这个家里啊,而且他甚至瞒着家人……」
  「事到如今,详细情形也无从得知了。也许是职业关系,他担心在外名声不好听。乱步写给一般成人看的小说有很多残忍的描述吧?将年轻女子的尸体分尸、埋在石膏里做成装饰等等……」
  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理解。这个家里连乱步以外的小说也一本都没有,未免太极端了。我相信一定有其他原因。
  「这么说来,只有《少年侦探团》系列例外。」
  鹿山义彦突然想起后说:
  「父亲帮我收集了全套。去了书店好几次才买齐,共有二十五、六本。即使是那种程度的内容母亲也觉得太刺激了,所以没有给什么好脸色……因为父亲是江户川乱步的书迷吧。」
  「鹿山先生这个世代的人,阅读的应该是POPLAR出版的《少年侦探:江户川乱步全集》,对吧?」
  一变成书的话题,栞子小姐突然抬起头,口齿清晰地说话。与刚才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从册数看来,您的父亲只买了乱步专为少年而创作的小说吧?封底是不是蜘蛛标志和西洋头盔标志两种都有呢?」
  鹿山义彦稍微放松了表情。
  「不傀是旧书店的人,真清楚。你说得没错。我家没有其他像样的娱乐,所以反覆阅读了很多次。」
  「在这间房子的话,读起来一定很有临场感吧。好羡慕!好像怪人二十面相真的会出现一样……」
  她环视起居室,说了和刚刚一样的话。我担心对方会不会因此生气而吓出一身冷汗,没想到他却愉快地探身向前说:
  「没错,我曾经想像怪人从窗外偷窥,或是找到不可能存在的预告信。」
  「那么,您也玩过少年侦探团游戏罗……」
  「当然。我是团长,妹妹和邻居小孩是团员。我们在院子里挖了好几个陷阱,预防怪人二十面相来袭,还被母亲痛骂了一顿……」
  原本说得起劲的义彦突然回过神来,闭上嘴。他咳了一声,再度靠回沙发里,恢复刚才不悦的表情,仿佛重新戴好面具。
  「不过,我准备升上国中的时候,就不再玩那些游戏了。」
  一边说着,他一遍离座站起,低头看向仍坐在沙发上的我们。
  「闲聊就到此为止吧。总之,请你们告诉那位女士钥匙没找到。」
  他显然打算赶我们离开。但是,叶子小姐没有退让。她的开关似乎还开着。
  「有两件东西想麻烦您让我们看看。看过之后,我们就会离开。」
  对方眯起双眼,明显摆出警戒的态度。
  「看什么?」
  「如果您手上还有的话,我想看看那套POPLAR出版的《少年侦探:江户川乱步全集》。」
  「……理由是?」
  「有件事想要确认一下……很快就会结束了。」
  义彦转开视线,想了一会儿,终于不情愿地点头。
  「哎,好吧。那套书应该一直摆在置物间的书架上。其他呢?」
  「我想看看令尊的书房。」
  她彷佛顺便一提般地这么说。

  4
  被称为置物间的房间就位在宅邸角落,是一间面向北方的潮湿小房间。里头摆满了覆满灰尘的家具和彷佛博物馆才会出现的老电器。每一样都看似可卖出不错价钱的古董——会这么想的我显然就是个平凡的小老百姓。
  书柜摆在四脚电视机旁,柜上是成排的江户川乱步着作,以及旧百科全书和英语会话教材。书背上的标志的确有蜘蛛和西洋头盔两种,并未看见我熟悉的笑容面具——黄金假面标志。
  「……这些是标志换成黄金假面之前的版本。」
  栞子小姐小声为我说明。她的说明内容比平常简洁,八成是顾虑到旁边抱着胳膊的鹿山义彦吧。他看来比刚才更不愉快了。哎,这也难怪——他刚刚虽然答应了栞子小姐的要求,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改变心意。
  「大辅先生,你能不能帮我拿几本下来,让我看看版权页?拿有蜘蛛标志的。」
  她的一只手要拄拐杖,于是我点头。
  看起来蜘蛛标志的书背是系列前半,西洋头盔标志的书背是后半。前半的书都变得破破烂烂,后半的书比较完好,我依序抽出蜘蛛标志的《怪人二十面相》、《少年侦探团》、《透明怪人》,翻开版权页。
  「……前面几册经常翻阅呢。」
  我对鹿山义彦说,希望多少能够缓和现场气氛。
  「因为父亲买后半套给我时,我已经上国申了。」
  语气听来冰冷,不过声音听得出他还能克制自己。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果然每一本都是昭和四十年代前期(一九六五~一九七〇年)的版本……大辅先生,也帮我拿几册西洋头盔标志的版本下来。」
  「好的。」
  这回我选了《魔法博士》、《恶魔人偶》、《二十面相的诅咒》如法炮制。这几本的外皮比较接近我小时候见过的《少年侦探团》。拿着无线电的小孩插图旁边大大地写着「鹿山义彦」。这么说来,其他书封上似乎也有署名。
  「……您在所有书上都写了名字吗?」
  我再度开口问义彦。他的表情变得比刚才更严肃。
  「家妹常常擅自拿走,所以我气得写上自己的名字。我当时也还是小鬼。我要她绝对不准碰我写了名字的书……话说回来,你们还没看完吗?」
  「对不起,看完了。大辅先生,可以放回去了。」
  我把《二十面相的诅咒》放回原本的位置。栞子小姐转头面对鹿山义彦,彬彬有礼地行礼。
  「谢谢您的协助……那么,接下来前往令尊的书房。」
  「在那之前,我想先问问你刚才在确认什么?」
  「版权页……这些每一本都是鹿山先生少年时代出版的版本,没有其他版本了。因此我想您的父亲是专程为了您而买下这套全集。」
  「这不是废话吗?所以我才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啊。」
  栞子小姐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苦恼地摇摇头。
  「……请让我看过书房后再行解释可以吗?我想按照顺序说明比较清楚。」
  一听她这么说,也只能让她看书房了。义彦轻啐了一声,先一步走了出去。她则拄着拐杖随后跟上。
  真的有必要按照顺序说明吗?或者只是为了确保看到书房而采取的拖延战术呢?不管是哪个原因,我都认为她很了不起。
  鹿山明的书房位在二楼,从房门开始就与其他房间不同。漂亮的房门上有横长的嵌板装饰,扎实又沉重,栞子小姐一只手打不开,必须由我帮忙推开。
  「这是整块桧木打造的门。小时候常常因为门很难打开而吃尽苦头,不过父亲很喜欢。里头的家具也全都用桧木打造。」
  我们听着义彦的说明,进入书房。里头比想像中更宽敞,天花板也很高。左有墙壁都是订做的书架,正面的窗户前摆着与房门同样颜色的大书桌。进入这里的人,势必会与坐在书桌前的主人面对面。入口旁边摆着待客的沙发茶几组,似乎与一楼的一样。这房间的布置让人不自觉联想起校长室。
  「只有这间房间几乎维持父亲生前的样子……我话先说在前头,这里没有钥匙。我们也姑且找过一遍了。」
  义彦叮嘱道。栞子小姐看向书架。
  「令尊经常待在这里吧?」
  「……用餐完毕后,直到睡前为止,几乎都待在这间书房里。他会在这里工作,也多半在这里与熟识的客人会面。」
  书架上有许多历史、教育相关的书籍。我看到一整排的《日本思想体系》和《明治文化全集》。其他还有人名辞典、外语辞典、点字及手语相关资料等——大多是符合菁英教育家形象的内容,不过我注意到几乎看不到个人的嗜好。这里就像图书馆的书柜一样。
  「令尊在这间宅邸的藏书只摆在这里吗?」
  「……是的。」
  「所有人也都会阅读吗?」
  「我和妻子经常借来查资料。父亲生前就常说可以自由阅读……怎么了吗?」
  栞子小姐在角落的百叶门前停下脚步。
  「可以看看里头吗?」
  呼——鹿山义彦吐出一口气,似乎想要平息自己的不耐烦。
  「……请。那边已经整理过了,里头是空的。」
  他还没说完,栞子小姐已经打开百叶门。里头似乎是收纳空间。栞子小姐拄着拐杖将上半身探进去,到处检查。最后,终于把百叶门关上。
  「……原来如此。」
  她得到了她要的答案,却没有任何解释。
  「你从刚刚开始在调查什么?也差不多该告诉我了吧?」
  鹿山义彦提高了音调,似乎已经快要忍耐到极限了。栞子小姐没有受到影响,轻声开口:
  「我从参观来城女士家里书库时,就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那儿只有乱步写给一般成人看的作品呢?」
  「什么意思?」
  我一如往常地问道。栞子小姐从百叶门一边走向书桌一边回答。
  「那里没有任何一本《少年侦探团》系列等写给儿童看的小说。那间房子的收藏品之中,正好少了那些系列作品。」
  我试着回想,注意到的确没有我也知道的《怪人二十面相》、《少年侦探团》系列。如果摆在书柜上的话,应该会有印象。
  「那些小说的风格与写给一般成人看的小说不同,有什么奇怪的?这点有那么重要吗?」
  鹿山义彦一脸错愕地说:
  「再说,我也很难想像家父会收藏《少年侦探团》。比起他喜欢阅读写给成人看的小说,更不符合他的形象。」
  话虽如此,他的儿子现在却仍完整保存着整套POPLAR社出版的全集,我觉得要说不符合形象,儿子也不输给老爸。
  「但是……我记得他喜欢『初期的本格推理短篇』吧?他似乎对乱步的这类作品评价很高不是吗?他不是讨厌写给儿童看的作品吗?」
  「客观的评价另当别论,收集过去爱看的作品很合理吧?鹿山明先生成为乱步书迷的契机,很有可能是因为《少年侦探团》系列。」
  「你怎么知道?」
  没有人提过这件事。我记得那份「报告书」中也没有写。
  「我们知道鹿山明先生他『在战争前读了杂志连载的小说,因此成为乱步的书迷』,对吧?但是,他出生在一九二八年……昭和三年。能够阅读小说,最快应该也要到昭和十几年。
  当时,乱步的《怪人二十面相》热卖,于是开始在杂志上连载写给成人看及写给儿童看的两种作品……战前最后在杂志上连载的作品是写给成人看的长篇小说《幽鬼之塔》,而连载结束于昭和十五年(一九一〇年)……」
  「啊,原来如此。」
  我终于了解。昭和十五年时,鹿山明也才十二岁。
  「阅读写给成人看的小说稍嫌太早……啊,不对,或许凡事总有例外……」
  她说到一半,自己也发现了。我忍住笑意。这个人也是一个从小就看写给成人看的书的「例外」。
  「……呃,那个,请问我可以打开抽屉吗?」
  她对鹿山义彦这么说。他露出一副「随便你」的态度轻轻挥手。栞子小姐一一打开抽屉确认内容物。
  过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才继续刚才中断的话题。
  「……因此我想到,他不是不喜欢《少年侦探团》系列,应该说这是他最爱的作品,因此将它们摆在自己家中某个……随时能够拿到的地方。」
  我想起摆在置物间书柜上的《少年侦探:江户川乱步全集》。
  「那么,就是我们刚于看到的POPLAR社系列吗?」
  听到我的话,义彦皱起眉头。
  「别开玩笑了,那套是我的东西,不是父亲的。」
  「是的。那一套是鹿山先生的。」
  栞子小姐毫不犹豫地赞同。
  「POPLAR社出版的全集太新。如果很早之前就成为书迷,收藏应该更旧……很自然会想到他收藏了其他出版社出版的单行本。」
  「咦?其他出版社也有出吗?」
  我还一直以为是同一家出版社出版的。
  原本低着头的栞子小姐看了我一眼后微笑。看样子接下来要进入正题了。今天一整天在她身上感受到的困窘,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烟消云散。向她请教书的事情,果然很愉快。
  「是的。最早的单行本是战前的讲谈社版本……还有战后光文社出版到《铁人Q》为止、共二十三本的《少年侦探:江户川乱步全集》最为有名。我认为这两个版本的其中一套,或是两个版本都在这栋宅邸的某处……」
  「这个家里没有那种东西。」
  鹿山义彦立刻否定。
  「父亲过世已经一年了,如果那些书摆在某个地方的话,应该早就被人发现了才对。」
  「是的……如果只是摆在某处的话,或许会被发现。但是,如果是小心翼翼地藏在某处,情况又如何呢?比方说,藏在秘密书柜之类的地方。」
  「愚蠢透顶,又不是乱步小说的情境。再说,不可能有人特地做出这种东西吧。」
  他不屑地冷笑,这个想法的确很突兀,我却无法全盘否定。既然鹿山明先生不是普通的乱步迷,也许反而乐于制作这类机关吧。就像喜欢阅读《少年侦探团》的孩子会在宅邸的庭院里挖陷阱一样。来城庆子也说过自己的情人「喜欢恶作剧,有时像个少年一样」。
  「您说过没有找到钥匙,对吧?」
  栞子小姐继续说。
  「鹿山明先生对家人隐瞒了所有与乱步有关的事物。如果保险箱的钥匙也和《少年侦探团》的单行本一样的话……」
  「够了!」
  义彦不耐烦地打断。
  「你所说的一切都只是想像,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家父拥有旧版的《少年侦探团》?」
  「……请看这个。」
  她从拉开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东西放在桌面上。
  「我也想找出证据,所以才会进行搜寻。」
  我和义彦靠近书桌。那是金属制的圆形徽章,上头的「BD」两个英文字母化成图案。
  「这是什么?」
  「BD徽章。这个设计也很棒对吧?」
  她语带兴奋地说——呃,我也看得出来是BD啊。
  「呃,我的意思是……这是什么徽章?」
  「B是BOY,D是DETECTIVE,也就是少年侦探团的简称。这是少年侦探团的徽章,也是这系列作品中经常出现的小道具。光是这个小道具就有许多用途喔。」
  我突然想起在来城庆子家书库中看到的合成树脂黄金假面。小说中出现的物品存在于现实当中,这就表示——
  「这个也是促销或宣传用品吗?」
  栞子小姐睁圆了眼睛,惊讶和喜悦在她的脸上蔓延开来。
  「是的!你知道?」
  「不知道……只是猜猜。」
  「只是猜猜就猜对了?好厉害啊!大辅先生,你好厉害!」
  不可思议的感动一点一滴涌上心头。我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尽情盛赞了。我沉浸在飘飘然的喜悦中,她开心地对我进一步说明。
  「最早是昭和三十年(一九五五年),连载《少年侦探团》系列的杂志《少年》制作来当作抽奖赠品。那一次大获好评之后,之后的各种企画附录或赠品都会附上,甚至后来还可以邮购了。不同时期的设计各有些许不同,不过我想这一个徽章应该是赠送给购买单行本读者的特别礼物。」
  「……特别礼物?」
  「是的。昭和三十年代(一九五五~一九六四年),光文社出版的《少年侦探:江户川乱步全集》的单行本中,每一本都附有一张兑换券。集满三张就可以获得一个免费的BD徽章。」
  我在脑中整理她这段话。既然那个特别礼物出现在鹿山明使用的书桌里,这就表示——
  「……鹿山先生拥有至少三本光文社的单行本,对吧?」
  我虽然不清楚那些书是不是藏在秘密书柜里,不过至少可以确定一定存在于某处。
  (她还是一样厉害。)
  我打从心底感到佩服。同样是厉害,她并非像我一样「只是猜猜」,而是透过手上的一点点线索,慢慢靠近藏书。一般人看不见的东西,只要是对于古书拥有卓越洞察力的她,或许就能看得到。
  我突然回头看了看鹿山义彦。之间他虽然不发一语,却似乎已经不再生气。他以深沉的眼神一直盯着那个徽章,彷佛要把它吃了。
  「我记得曾经看过这个……在很久以前。」
  他小小声地说。
  「什么时候?」
  我问。
  「大概是我国中一年级或二年级的时候……我记得和附近朋友在外头玩耍的妹妹就戴着和这个一样的徽章。因为那个特殊设计让我觉得很怪……为什么我没注意到那是BD徽章呢……我明明那么喜欢那个系列。」
  我倒觉得没注意到很正常。如果不知道BD徽章确实存在,自然不会注意到。何况他当时已经不再看《少年侦探团》系列了。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他的妹妹拥有这个徽章?
  「如果方便的话,我也想请教令妹一些问题……请问她目前住在哪儿呢?」
  听到栞子小姐的问题,义彦苦笑道:
  「就住在这里。离婚后搬回娘家了。」
  原来她离婚了。这么说来,家谱上的姓氏也写着「鹿山直美」。
  「她不管到了几岁仍像个孩子。今天也出门去打工了。她说可能会加班……她的工作跟你们也有点渊源。」
  「您的意思是?」
  「家妹工作的地方是旧书店。刚才我也说过吧,有个邻居小孩以前经常和我们兄妹俩一起玩少年侦探团游戏……他长大后,辞掉上班族工作开了旧书店。你们或许也听过——」
  鹿山义彦停顿了一下,说出书店店名。
  「就是位在辻堂的一人书房。」

  5
  离开鹿山家后,我们再度坐上厢型车,前往辻堂。鹿山义彦帮我们打电话到鹿山直美的手机,但或许因为正在工作,电话没有接通。犹豫了一会儿,我们决定直接前往一人书房。
  车子开上国道后不久就遇上交通阻塞。正好开到弯道处,可看见车子的尾灯绵延不绝直到远处。太阳沉入西边的天空,夜晚正要开始。
  (尘世是一场梦,夜里的梦才是现实)
  我想起乱步的话。话虽如此,现在作梦还太早。在现实世界里,我们有必须思考的事。
  「你有什么想法?」
  我问坐在副驾驶座的栞子小姐。从昨天志田的话听来,我原本一直觉得一人书房的老板——井上也许和这次事件有关,没想到关系居然如此深远。
  「只是觉得果然是这样……解开了心中的疑惑。」
  栞子小姐点点头。什么东西果然是这样?
  「你在说什么?」
  「我昨天说过吧?一人老板……井上先生对于乱步有特殊的情感。」
  「啊!」
  我不自觉转向她。
  「这么说来,我原本正想问那是什么意思?」
  「我提过乱步成为作家之前,曾在干駄木的团子坂经营旧书店对吧?店名叫作『三人书房』。因为那是乱步与两个弟弟,三个人一起开的书店,才取了这个名字……我想一人书房的店名就是玩这种语言游戏。」
  原来如此——我心想。井上一个人经营,所以叫做一人书房。哎,虽然雇用了青梅竹马的女性当兼职店员。既然他们小时候一起玩少年侦探团游戏,也许两人都是乱步迷。
  「咦?这么说来,我们应该见过鹿山直美才对啊,就是去年秋天时。」
  当时因为「打赌」的关系,我必须按照栞子小姐的要求,陪她巡游各家旧书店,最后来到一人书房。当时老板不在,有位中年女性坐在收银台前。
  「应该是吧。」
  栞子小姐点点头后,突然正色。
  「一人老板也许知情。」
  「……咦?」
  「鹿山明先生瞒着家人的兴趣……以及来城女士的事情也是。雪之下的房子里不是有购自一人书房的旧书吗?」
  「对喔……」
  鹿山明他们如果是一人书房的客人,这关系可就意外复杂了。而儿子义彦对于父亲的秘密似乎完全不知情。
  「鹿山直美女士也许知道些什么。毕竟她在那里工作。」
  根据哥哥的说法,鹿山直美过去嫁到位在关西的日本和服店,三年前离婚后就回到娘家来了。从那之后便一直在一人书房打工。他们与邻居井上家似乎是长年的世交了。
  「事实如何还不清楚……不过我很难想像她会完全不知情。再加上还有BD徽章。」
  「你认为那个徽章是她的父亲给她的呜?」
  「或是她偷偷拿出来玩的……当然还有其他得到徽章的方法,但是不管怎么说,鹿山直美女士上小学是在昭和四十年代(一九六五~一九七四年),不太可能弄到昭和三十年代在市面上贩售的徽章。」
  总之,只有先见个面谈谈了——我们原本是为了来找保险箱的钥匙,情况却有了意想不到的发展。摆着《少年侦探团》系列的「秘密场所」真的存在吗?我也不知道,不过也许能够得到什么线索。
  远方的红绿灯变灯了,车阵总算开始前进。
  一人书房位在辻堂车站附近一处宁静的角落。我们把厢型车停在书店附近的路旁后下车。由于早已过了营业时间,门上挂着准备中的牌子,不过店内仍亮着灯。从对街隔着玻璃,可看到一位身穿围裙的女性正拿着鸡毛掸子清理后侧书架。身形娇小清瘦,长发在背后扎了起来。她虽然告诉哥哥要加班,不过工作看来不是很忙碌。
  「大辅先生,一人老板的车子不在。」
  栞子小姐指着位在书店旁边、月极集团经营的停车场。虽然不晓得井上开什么车,不过那儿的确空了一个停车位。
  「……也许去客人家里收购图书了。」
  既然这样,也就无怪乎那位女士闲得发慌了。可能要等老板从某处人家带回旧书,她才能帮忙整理。
  总而言之,井上不在店里或许算得上幸运。那个男人不可能给栞子小姐好脸色看。稍早没有打电话到书店里,也是怕如果接电话的人是老板,八成才报上名字就会被挂断。
  我们打开门,女士转过头来。长脸和哥哥义彦很相似。细长的眼睛也让人印象深刻,脸上有着她这年纪会有的憔悴。的确是我们之前在这家书店见过的人。
  「一郎,你回来……哎呀,很抱歉,我们已经打烊了。」
  一郎这个称呼的余音仍在我耳里回荡。这位女士一直是这样称呼那位老板吗?这么说来,我记得井上的全名是「井上太一郎」。虽然我觉得一郎这个昵称一点也不适合他。
  「呃,那个……我们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人……现在方便请教您几个问题吗?正好有些麻烦事……」
  「你们是来找我的?」
  对方相当不解。从她听了我们的店名也毫无反应这点看来,她八成不清楚井上与筱川母女交恶的事。
  「是的……其实我们刚才也和您的哥哥鹿山义彦先生谈过话……」
  栞子小姐吞吞吐吐地把情况解释了一遍,说我们因为来城庆子的委托,想找出保险箱的钥匙和密码,为此,我们正在调查鹿山邸内是否存在某个地方.藏着与乱步有关的东西。
  鹿山直美只有听到委托人名字时变了脸色,不过仍然耐着性子听到最后。
  「……很可惜,我没有线索能够提供。」
  她淡然地说:
  「家父几乎不和我说话。他不是会疼爱女儿的人……就算父亲在哪里做了秘密基地,也不会告诉我吧。既然哥哥也不知道,我想现在应该没有任何人知道。」
  我无法判断她是否扯谎。「这样啊……」栞子小姐点点头,继续说下去。她看来已经稍微习惯与鹿山直美说话了。
  「您也喜欢《少年侦探团》系列,没错吧……?我听说您们曾经一起玩少年侦探团游戏。」
  「嗯,是啊。真怀念。」
  她突然微笑起来,露出雪白牙齿。那张笑脸与其说是年轻,不如说看来有点稚气。她给人的印象本来是沉着稳重,不过或许这个样子才是原来的她。哥哥义彦也说过她「像个孩子一样」。
  「哥哥扮演团长,我和一郎扮演团员。我好羡慕父亲买了那个系列给哥哥。因为哥哥不愿意借我,所以我一开始是向图书馆借阅,半夜偷偷看……」
  说到这里,她的表情突然变得阴郁。
  「可是,不久母亲就开始禁止我们阅读那套书。」
  「咦?为什么?」
  栞子小姐惊叫。她对于禁止看书之类的话题反应很大。
  「我和哥哥他们玩少年侦探团游戏时,我曾经提议在院子里挖个陷阱。母亲发现后,所有人都被骂了一顿,不过只有我一个事后遭到更严厉的责备。母亲说,女孩子居然阅读男生看的通俗读物,太不像话了。于是她没收我的学校图书室和市民图书馆的借书证当作处罚……直到国中为止。」
  「……」
  栞子小姐说不出话来,看样子受到很大的震撼。她一定想像了如果事情发生在她自己身上该怎么办吧?我代替她继续接下去说:
  「这样不会太过分了吗?」
  「是啊。我想当时也很少有哪家的父母亲这么严格。但是,对于母亲来说,她也许只是把父母亲对她的管教方式用在我们身上而已。」
  鹿山义彦也说过,他母亲或许因为身为长女,因此家里对她的管教甚是严厉,而鹿山直美也同样是鹿山家的长女。
  「现在想来,我多少能够了解母亲的心情。因为她在军人家庭长大的关系,战争结束后好像吃了不少苦头,才会老是在意他人的目光,严以律己。这部分,父亲也有一半很像她。」
  一半?这是什么意思?——在我开口问之前,她的表情变得开朗,似乎重新打起了精神。
  「不过,只是被禁止,我可不会退缩。我合趁着半夜偷偷拿走想要看的集数,躲在被子里阅读……也继续和一郎玩着少年侦探团的游戏。」
  「整个系列当中,你最喜欢哪篇作品呢?」
  栞子小姐似乎从打击中恢复了,她开口问道。
  「其中也有几篇写给女孩子看的作品,对吧?《塔上的魔术师》,以及……尤其是《魔法人偶》吧。一开始因为作品名称叫『人偶』,觉得很怪异而引起我的兴趣……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我已经看到无法自拔了。」
  「我也很爱那篇!」
  眼镜后侧的眼睛啪地亮了起来。
  「那部以人偶为主题的奇特作品,真是后期的杰作呢!少年侦探团与拥有神秘力量,能够把人一点一点慢慢变成人偶的怪老头对决……一半是人、一半是人偶的谜样美少女诉说着变成人偶的美好,那一段写得真是太棒了!」
  「那段真的写得很好。后半段少女侦探花崎真由美打扮成男生潜入敌营……」
  「没错!她和口袋小鬼一起去!」
  「对对对,敌营的地下室变得像丛林一样,他们还突然遭到大猩猩攻击……那个时候读到那一段,真的好紧张啊。」
  两位女士说得欲罢不能,我完全处于状况外。尽管如此,我还是有想问的事情,所以看准了时机,开口问栞子小姐。
  「……明明是少年侦探团,却出现少女侦探吗?」
  「《少年侦探团》多数作品虽然在出给少年看的杂志上连载,不过有几篇是发表于少女杂志《少女俱乐部》上。大概是配合发表作品的杂志,增加少女出场戏分吧。花崎真由美是少年团员们仰慕懂憬的『姊姊』,发生意想不到的状况时,她也拥有指挥权,这是故事里的设定。」
  栞子小姐流畅地解释着,并顺势对鹿山直美开口:
  「我听说您拥有BD徽章,是哪位赠送给您的吗?」
  直美突然紧闭双唇。店里瞬间变得悄然无声。
  「不,不是那样……我擅自把父亲抽屉里的徽章拿去玩了。当然每次都会放回去。」
  「您问过令尊,为什么拥有BD徽章吗?」
  「不,我怕他会把徽章藏起来,这样我就头痛了……再说,我也不是很有兴趣知道。」
  这藉口听来很虚假。在严厉父亲的书桌里发现那种东西,照理说应该会觉得可疑。怎么可能不好奇。
  「关于江户川乱步的收藏,您是否曾经听令尊提过呢?」
  「没有。」
  她的回答很冷漠。每次问到她父亲酌事,她的态度就愈来愈强硬。
  「你说的是在鎌仓那个人家里的东西,对吧?」
  「是的……请问,您见过来城庆子女士吗……?」
  「父亲过世四十九天后,她写了好几封信过来。对方大概认为我同样是女人,比较容易袒护她吧。我连信封都没拆,就直接把信退回了。」
  她以冰冷的视线看向我们。
  「你们为什么要接受那种人的委托?」
  「关于这一点,我刚才已经说过……」
  「家父在你店里买过书,对吧?既然你们会接受这种委托,表示你们早就知道她的存在。你们明知道家父搞不伦,还瞒着我们这些家人对吧?」
  「咦……」
  对方平静的怒意似乎让栞子小姐无以反驳。一方面我们本来就不可能干涉顾客家里的私事,再说,栞子小姐之前也没和鹿山明或来城庆子打过照面。
  「那个是……」
  我正欲开口反驳,却心上一紧。我看见入口玻璃门那一侧出现半个人影——像铁丝般消瘦的男人——毫无疑问地就是一人书房的老板井上。
  「我讨厌父亲。」
  鹿山直美坦白地说:
  「他总是沉默,只有态度严肃……却把教育孩子的事情全部丢给家母,把讨厌的工作全都推给她。那个人只在乎面子。迟迟不准许我离婚,自己却在外头有情妇……」
  我明白她说父亲只有一半像的意思了。意思是他只对他人严格,却宽待自己。
  「你大概不懂遭到父亲背叛的女儿是什么感觉吧?」
  我知道栞子小姐屏住了呼吸。我愈来愈无法保持沉默——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遭到父母亲的背叛。
  「恕我失礼……」
  「大辅先生!」
  她厉声制止我,我只好不情愿地闭上嘴巴。
  「……令尊或许的确是做了受人唾弃的事,他也可能真的很在乎面子。这世上也的确有充满缺点、背叛子女的父母亲……我也因为个人因素,所以无法喜欢自己的母亲。」
  栞子小姐一字一句地慢慢说。
  「但我认为鹿山明先生不是那种人。听过大家的意见后,我认为他相当重视家人……」
  「没有人会相信你那些表面话。」
  「不,我是……」
  「你们现在就离开。我不想再继续听你说下去了……总之,我对父亲的书一无所知。」
  鹿山直美强硬地说。店内一片沉默。我无法判断她说的是真是假,也许她真的不知情。倘若真是这样,线索到这里就中断了。
  一直站在店外的井上还是一样动也不动。可以确定他在偷听我们谈话,但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感觉很不舒服。
  栞子小姐深深鞠躬后,朝门口走去。我也点头致意,接着连忙绕到叶子小姐前面打开门。走出门外的她,因为注意到并上而僵硬地停下脚步。
  「晚、晚安……」
  这个男人一如往常地握着一根粗拐杖。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反而令人感觉毛骨悚然。我移动位置介入他们两人中间。
  好一会儿,所有人只是沉默地面对面。
  最后,井上终于大步走过栞子小姐身边,啪的一声关上门,发出冰冷的上锁声,我们俩被留在无人的夜路上。

  6
  结束通话后,我的耳朵里仍然回荡着尖锐高亢的声音。我把手机塞进口袋里,走过筱川家的走廊。午休时间就在我接电话时结束了。
  「我吃完饭、休息完毕了。」
  我回到店内,对店长这么说。待在电脑前的她,回头越过肩膀看向我,对我微笑。
  「刚刚忍小姐打了电话来。她说户塚娘家寄了大量的蔷麦面给她,她要去妇产科的路上会顺便带给我们……还要我帮她向店长打声招呼。」
  我等着她回答「这样啊」,她却只是沉默。
  忍小姐就是坂口忍,与年纪大上许多、过去曾有秘密的丈夫坂口昌志住在一起。自从栞子小姐解开坂口昌志拥有的《逻辑学入门》之谜后,他们就成了本店的常客。最近终于要生小孩了。
  「……你去吃饭吧。」
  说着,我站在柜台前穿上围裙。我听见书堆那头发出椅子的吱嘎声。她应该准备站起来前往主屋去吧。
  「……怎么了吗?」
  我转过头问。
  「什么怎么了?」
  「没有,我觉得……你从昨天开始就有点没精神。」
  从一人书房回来的车上,她不太说话。今天开口的次数也比平常更少。
  她看着下方好一会儿,似乎在挑选词汇。
  「……我觉得自己昨天玩得很开心。」
  「咦?」
  我反问。
  「透过书本知道很多事情很开心……所以我或许不曾深入思考过被看穿的人是什么心情。毕竟每个人都有不喜兽被人问起的事情。」
  我也有——我彷佛听到她这么说。我沉思了一会儿。的确每个人都有不希望被问起的事情。不过——
  「有些事情我们自己也不清楚是不是真的不喜欢啊。」
  好恶的情感没有那么单纯。我不认为昨天的鹿山直美只是单纯讨厌父亲。粱子小姐对她母亲也一样。
  「……谢、谢。」
  她道谢完便走进主屋里。正当我一个人左思右想,不晓得我的话她听进了多少,门又打开了。平头的小个子男人踩着拖鞋走进店内来。
  「嗨,现在方便吗?」
  「啊,方便。」
  志田把几张皱巴巴的千圆钞票摆在柜台上。他今天也是来物色栞子小姐准备清理掉的藏书,从里面挑出看来可卖钱的文库本。这些千圆钞票就是货款。
  「可以给我收据吗?」
  「好的。」
  我照他说的开始写收据,突然想起志田会进出一人书房。也许他知道些关于鹿山直美的事。
  「呃,志田先生……你和一人书房的兼职人员说过话吗?」
  「啊啊,你说直美吗?怎么突然问这种问题?」
  我因为他居然直接称呼对方名字而吓了一大跳。
  「你、你们感情这么好吗?」
  「笨蛋,怎么可能!只是我前阵子刚好听到那家店的老头子说:『直美……不对,鹿山小姐,请帮忙补充零钱。』感觉他是不小心叫出了两人独处时的称呼。我的确听说过他们两个是青梅竹马。
  虽然这一点也不重要,不过他模仿井上的声音还真是维妙维肖。
  (一郎和直美吗?)
  我脑海中浮现他们两人的脸——他们真的只是普通的青梅竹马吗?我听说他们两家是世交,不过总觉得似乎还有其他原因。
  「……我和她也只是闲聊而已,而且只有趁那老头不在的时候……比方说最近的生意不好之类的。」
  「还真的只是闲聊呢。」
  「听说他们的营业额似乎没有以前好了。虽然还不至于生意差到会倒店,不过在店里工作,就会知道生意变差了。」
  文现里亚古书堂大概也是同样状况吧。栞子小姐接受来城庆子女士委托的原因之一,就是希望收购那批藏书。大笔的收购,我们店里也能赚上不少。这间房子的工程开销,以及准备付给我的奖金,她或许都考虑到了。
  「嗯?『以前』是指什么时候?」
  我问。听说她是三年前离婚后,才开始在那里工作。
  「她大约十五年前曾在那家书店帮忙过一阵子。大概几个月吧。」
  「原来如此……来,给你。」
  我把收据交给志田。
  「并上先生结婚了吗?」
  「至少现在是单身。他就住在书店的二楼,一点都不像有其他家人的样子……所以才会和那位直美在一起吧。」
  志田直接说出我心里的话。打从昨天请教那对兄妹事情时,我就一直认为有这种可能了。
  「你们和那家书店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志田这句话与其说是提问,比较像是在确认。我还在犹豫着该告诉他多少时,志田接着说:
  「前不久,我就不时听说你们这家店在处理非本业的委托。你们在做像帮我取回书那时的那种事吗?」
  过去,我们曾帮忙找寻志田被偷的书。当时栞子小姐还在住院。
  「嗯,差不多……」
  「……你还记得我的忠告吧?」
  我点头。那次事件解决后,志田对我说——栞子小姐脑筋太过灵活反而会出问题呢,所以你再稍微提醒她一下吧!——这句话一直摆在我脑袋某处。无法阅读的我也许有什么能够做到的——我一边这么想,这几个月一直待在她身边。
  「是吗?那就好……话说回来,你们到底和一人书房有什么……」
  拉门发出喀拉声打开。我正要说欢迎光临,就见到让我瞠目结舌的来客。一名白发男子身穿薄外套,手拿着拐杖,站在门口,睁大两只眼睛凝视着我。
  「我来这里,是有话要对这儿的店长和你说。」
  一人书房的井上说。

  我和栞子小姐隔着矮饭桌与井上面对面坐着。
  志田答应帮我们顾店三十分钟,因此决定在筱川家的客厅里谈话。今天筱川文香不在家。我代替脚不方便的栞子小姐泡了绿茶,摆在两人面前。
  仔细想想,像这样好好坐下来谈话还是第一次。井上的白发和拐杖让他看起来苍老,不过既然他和鹿山兄妹从小一块儿长大,年纪应该顶多五十出头。也许是吃过不少苦。
  绿茶就像信号一样,井上率先开了口。
  「我刚去过来城女士家里了。」
  我和栞子小姐一瞬间忍不住互相看向对方。井上的声音虽然低沉沙哑,却少了平常的敌意。
  「呃,那个,您果然认识来城女士吗?」
  栞子小姐缩起身子抬眼往上看,并且问道。
  「是的。那个人原本就很少出现在其他人面前,所以我也不是很常见到她。距离上次见面已经十五年了……大概是生病的关系,她变得很憔悴。」
  他的声音里充满着同情。我不曾想像这位老板会在乎其他人。看样子我对他的认识只是一小部分,而不是全部。
  「那么,呃……鹿山明先生……一人书房的……」
  栞子小姐的声音像蚊子般细小。这么说来,她极不擅长应付这位老板。在一旁的我看到对方的脸上闪过不耐烦,便接着继续说下去:
  「鹿山明先生过去曾是一人书房的常客吗?」
  「对……他是我的恩人。」
  「恩人?」
  答案出乎意料。
  「你们真的不曾从筱川智惠子那里听说什么吗?」
  他反问我们。栞子小姐用力摇头否认,我跟着补充:
  「……这十年来,栞子小姐连一次也不曾和母亲联络过。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前几天,她的母亲曾经打电话到店里来,不过立刻就挂断了。」
  我大略脱明了与筱川智惠子在电话上谈过的内容。井上专注倾听,也没有随声附和,等我说完后他才缓缓开口:
  「……来城女士也说你们似乎什么都不知情。她原本是想要委托筱川智惠子,没想到出现的人却是她的女儿。」
  井上抬头挺胸坐直身子,目光锐利地看向栞子小姐。
  「你说过不喜欢母亲,这是真的吗?」
  她抬起头,一瞬间,镜片后头的眼睛不再畏惧。
  「是的。我讨厌她。」
  她回答得干脆。井上点点头表示同感。
  「我也是……从十五年前就讨厌她。」
  十五年前,应该也就是鹿山直美在一人书房工作的时期。这只是巧合,或者是——
  「发生了什么事吗?」
  「……从头开始说明的话,故事很长,无所谓吗?」
  志田的脸瞬间闪过我的脑海。虽然已经约好请他帮忙顾店三十分钟,不过照这样子看来,三十分钟不够——之后再道歉好了。
  「请告诉我们,拜托您了。」
  栞子小姐说。

  7
  「我的老家就位在鹿山先生宅邸的附近……我的父母亲只是普通的国中教师,却和鹿山明先生他们夫妻莫名意气相投。双方的父母亲在我们出生之前就开始往来了。
  但是,讲到孩子们就另当别论了。鹿山家兄妹从念幼稚园起就选择很遥远的私立学校,与像我这种普通小孩根本没有共同点,开始一块儿玩是小学左右……契机是《少年侦探团》系列。
  他们兄妹一起玩侦探团游戏,但只有两个人似乎不够,在附近又没有朋友,所以直美找上我。我在电视和广播节目上听过少年侦探团,不过我当时甚至不知道有原着小说。她一直缠着要我阅读,所以我向小学图书室借书,一口气读完。因而经常与鹿山兄妹,尤其是直美一起玩。
  这就是我的江户川乱步……不对,是侦探小说、推理小说的初次经验。当时这种小孩并不稀奇吧。我因此后来也读完翻译成童书版的福尔摩斯和亚森罗苹,十几岁就开始涉猎国内外的本格派推理作品。后来渐渐地把阅读圈子拓展到奇幻文学、科幻小说……总之我十分热爱阅读。
  大学毕业后,我也是选择在池袋的大型新书书店工作,因为我希望从事书本相关的工作。当时也开始对旧书产生兴趣,一点一点买下侦探小说、推理小说的初版书或过期杂志。
  直到二十二、三年前,我以自己的藏书和靠关系四处蒐罗而来的书为基础,回到家乡开了旧书店。店名一人书房是参考乱步的三人书房。当时我虽然不是狂热的乱步迷,不过对我来说,乱步就像是令人怀念的心灵故乡,而且也表现出我将独自凭着一己之力经营的干劲。
  开店没多久,销售惊人。成排的书飞也似地卖光……但是,过了一阵子后,盛况就突然停止了。想要卖出一本文库本部变得很困难……你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吗?」
  井上突然问我。我当然没有半点头绪。我沉默着答不上来,这时栞子小姐开口帮我解围:
  「……刚开店时上门的客人都是来抢书的专家,或是瞄准新书店而来的书迷,对吧?他们买下所有罕见的书,留下没有商品价值的书……这种情况经常发生。」
  「正是。」
  井上重重吐了一口气,喝下一口冷掉的茶。
  「开店时必须一口气定价,因此我当然忽略了细节。再加上我的工作经历是新书书店,缺乏旧书定价的经验。那些人就是看准了这一点。第一天出现的客人之中,也包括你的母亲。她一本不留地拿走了所有春阳文库的旧书。」
  「……对、对不起。」
  栞子小姐道歉。我彷佛看见筱川智惠子开心收购的模样。我都不晓得原来刚开门的旧书店必须经过这种「洗礼」。
  「不,怪我太天真了。我仗恃自己的知识,自以为能够买卖旧书。却没有弄明白在乡下开旧书店有多困难。
  为了充实库存,必须向其他人收购。能够让客人买书,却无法让客人卖书的话,生意就做不起来。等到我注意到这点时,原本就不多的营运资金已经所剩无几……此时出现的人就是鹿山明先生。」
  井上甚感怀念地眯起眼睛。
  「在那之前,我一直称他鹿山叔叔。对我来说,他只是住在附近、我幼时玩伴的父亲而已。」
  「那么,你也不知道鹿山明先生是乱步迷吗?」
  我问。
  「我怎么可能知道?他对我说有东西想私底下让我看看,我就在当天被带往雪之下的那栋房子了。只是这样而已。当时来城女士已经住在那栋房子里,她负责管理藏书,是一位文静却聪明,又有胆识的女性。
  我进入书库后,简直说不出话来。那儿是战前推理作品的宝库。明先生提议要把重复的初版书、杂志低价让给我。《新青年》、侦探小说杂志《Profile》的旧期数……甚至还有梦野久作的《白发小僧》初版书。我想办法筹钱收购了那些,拿到神保町的旧书市场卖出更高的价格后,才得以度过倒闭危机。」
  我想起文现里亚古书堂拿出大批藤子不二雄旧漫画贩售的事。人气高的旧书,价格理所当然也高。而景气好的时代更是如此。
  「……他帮了你大忙呢。」
  「是啊……明先生笑着对我说,以后拿到乱步的珍品要优先卖给他,他是为此而布局的。后来我才知道,他几乎不在县内的旧书店买书。偶尔买也只是透过型录,寄送地则是鎌仓……他小心翼翼地避免自己的嗜好被人知道。只对我破例。」
  「……请问,鹿山明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问了一直很好奇的问题。井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什么意思?」
  「他的儿子、女儿和来城女士对他的看法完全兜不起来……我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鹿山明先生。」
  他是严肃又认真的教育家,也是开朗、爱说话的乱步迷——怎么想,都无法在脑子里将这两种人联想成一个。井上点点头,彷佛明白了我的意思。
  「让我看过鎌仓别墅的明先生,一聊起书,话匣子就停不下来。不过,谈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就会变得多话的人很多。我也不认为平常的明先生是在撒谎……人类有些时候展现出来的个性就是会不一样,应该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我不禁斜眼看向栞子小姐。说到有时候个性会不同,只要一谈到兴趣就会变得多话,这个人也一样。
  「……不过,他为什么要隐瞒呢?」
  她突然开口,不再结结巴巴。或许她终于习惯了不再吓唬人的井上。
  「姑且不管来城女士的存在……我想不出来他究竟有什么理由必须隐瞒自己的嗜好几十年。」
  「理由不只一个吧。首先是明先生的父亲总吉先生的教育方式。虽然我也几乎没见过他,不过听说他年轻时吃了不少苦……所以他教导儿子要好好顾及体面。听说最初要求儿子把侦探小说收藏品送到鎌仓别墅的人,正是总吉先生。当时大约是昭和三十年(一九五五年)……」
  「是鹿山明先生……结婚那时候吧?」
  听见栞子小姐这么说,井上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你有遗传自母亲的敏锐呢……他似乎不希望新加入的家人看见『诡异的』侦探小说收藏。或许是因为总吉先生出生于明治时代,所以对于侦探小说的观感与之后的世代不同吧。」
  我也听说鹿山明的妻子家教严格,是相当严谨的女性。也了解他为什么不希望被人看见那些收藏。只是我心中仍旧无法释怀——为什么需要做到这种程度?
  「你知道总吉先生与明先生的出身吗?」
  井上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开口说。
  「我记得是来自……爱知县的名古屋市,我是这么听说的。」
  栞子小姐回答。
  「是的。名古屋的大须……我没有追问详情,不过那儿过去似乎是红灯区。孩子们大概也不知道。」
  我第一次听到「红灯区」这个词,不过意思猜得出来,就是声色场所聚集的地方。鹿山总吉也可能从事卖春相关的工作。他如此极端地想要保住父子的名声,或许也是因为过去的记忆。
  「可是,我不认为这可以构成理由,何况我也没向当事人确认过。不管怎么说,这些都只是我的臆测。」
  「到底是为什么呢?」
  栞子小姐不解地偏着头。
  「尽管有许许多多原因,但都不构成让他必须到死都要隐瞒的原因……我认为他也许是觉得这样很好玩吧。」
  「好玩……?」
  「是啊。在大锯宅邸的自己,在雪之下那栋别墅的自己……拥有不同的面貌,就像怪人二十面相一样。乱步的小说不是经常出现伪装成谁、一个人假扮好几个角色的桥段吗?一般认为,乱步也希望自己能够变身……他或许把自己当作是乱步笔下的角色了。」
  因为他是乱步迷,才会如此彻底地隐藏自己的嗜好吗?从各式各样原因构成的鹿山明这个人的复杂性,使得我们接受的委托难上加难。
  「……您知道来城女士拥有的保险箱中摆了什么东西吗?」
  「我也不清楚。她没让我看过。」
  井上立刻回答。他似乎也很好奇。
  「可以肯定的是那里面的东西一定比其他收藏更珍贵。也许是从父亲那儿继承来的物品……关于那东西,他的口风一直很紧。」
  他再度喝口绿茶,喘口气。
  「……刚才那些话只是开场白。接下来我要说说我和筱川智惠子之间发生的事。我想你一定也察觉到了,这件事和鹿山家有很深远的关系。」
  我和栞子小姐不自觉在榻榻米上端正坐好。接下来才要进入正题。

  8
  「第一次见到筱川智惠子,是在我的一人书房开张当天……那个女人到我店里来挑书时。当然,当时我不晓得她是谁,不过她当时应该已经嫁给你父亲了。
  我虽然认为那女人大意不得,但却不曾怀疑过她的本领。听说她从打工时开始就经手大量收购,大大提高了店里的营业额。我们年龄相仿,也有许多机会在旧书商会碰面。她的存在对我来谗是个激励,后来我们的交情变成每次碰面都会停下来聊两句。
  我好不容易才稳定了书店的营业额,也开始有自信这份工作能够持续下去。这都多亏与几位像明先生那样的常客建立不错的关系。
  当时直美与丈夫分居,暂时回到娘家来。事情发生在十五年前。她嫁给了关西和服店的继承人,丈夫却玩女人玩很凶。
  尽管有这种情况,她的娘家听说她要和丈夫分居,却没给什么好脸色。她说自己没有容身之处,也没带多少钱就跑出来……我没办法置之不理,就让她在我店里工作。再者,也是因为我需要人手帮忙。我的膝盖当时开始变糟,天气一冷就痛得厉害。
  另一方面,我和明先生仍继续有业务往来。我们主要是透过来城女士联络,只要有珍贵的东西入手,就会约在外头碰面,让他过目。我虽然感到内疚,但同时也认为,假使明先生想要对家
  人隐瞒来城女士的存在及自己的兴趣,我也没资格说话。
  那女人就是那个时候到我店里来。明先生他们似乎曾经多次透过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型录买书。收件地址当然是鎌仓那儿,但那女人不晓得从哪里查到了明先生的来历……」
  我一点也不惊讶。这种事情对她来说易如反掌,她当然会立刻察觉到明先生有个叫来城庆子的情妇。
  「我到现在仍忘不了当时的情况。那女人静静看着店里的书架,同时若无其事地观察着我和鹿山直美。接着,她趁着直美离开座位休息的空档,对我这么说:
  『替我引介鹿山明先生。我一直因为联络不到他而伤脑筋呢。』……她说文现里亚古书堂进了乱步的珍本书,希望务必让明先生看看。那女人知道明先生不光顾自家附近的旧书店,而且和我有往来,所以拜托我帮忙介绍。」
  「是威胁……不是拜托,对吧?」
  栞子小姐眼神阴郁地说。
  「当然。意思就是如果我不帮这个忙,她就要向鹿山家揭发明先生的秘密。她甚至知道我瞒着直美的事……这到底是什么巫术啊,直到现在我依旧不清楚。我虽然明白不可能,但那看起来像是她看过书架上的书之后,就能够看穿一切……」
  老实说,我不认为不可能。据说筱川智惠子只要看过藏书,就能够说出书主这个人的模样及经历。或许在她眼里,就连旧书店的库存都是了解对方的线索。
  「那么,您答应了吗?」
  听到我的问题,井上摇摇头。
  「我一开始很为难……但是,那女人继续说:『你正在劝直美小姐离婚,对吧?希望不会有什么阻碍才好。』……不晓得为什么,她甚至连我们的关系都知道。」
  果然没错。我心想。他们两个并非只是单纯的青梅竹马。志田猜对了。
  「请问……」
  在了然于心而点头的我旁边,栞子小姐战战兢兢地开口:
  「请问您说的关系是指……?」
  井上愣住说不出话来。
  「莫非……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咦?」
  「我刚不是说了吗?就是我和直美的关系啊。」
  他啐道。起居室里的气氛变得很尴尬。
  「……具体而书,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她一脸认真地问。我忍不住仰望天花板。这么说来,这个人只要一遇到感情事就会变得极度迟钝。之前一起去我前女友家收购旧书时也是如此,直到挑明了说出来之前,她都没注意到。
  「啧,你怎么这么迟钝!」
  井上把头转向一边,看起来也像在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意思就是当时我曾经考虑和她结婚。我们的交往当然是有分寸的……现在也是。」
  听他快嘴说完,栞子小姐连耳朵都红了,以差点要撞到矮饭桌的气势猛然低头。
  「很、很抱歉……我虽然一直觉得怪怪的,不过……原来如此,当然是这么回事嘛……」
  她说得语无伦次。看到她的反应,井上嘴边隐约露出苦笑。我第一次看到他也有嘲笑之外的笑容。
  「你真的和你母亲不一样呢……有像人的弱点。」
  我思考着筱川智惠子所说的话,希望不会有什么阻碍才好——这句话八成是婉转的恐吓。如果让直美知道井上隐瞒着父亲的秘密,恐怕会瞬间破坏两个人的关系,所以她才会乘胜追击。
  (为什么这女人会知道这么多呢?)
  比起愤怒,我更觉得有一种无止尽的不舒服。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井上这么防着筱川母女了。恐怕是因为害怕自己想要隐藏的秘密全部都被看穿。
  「结果我把那个女人介绍给明先生。她似乎卖掉了不少保存得还不错的乱步珍本书……每一本都是初版的合着小说。」
  一听到合着小说,我便想起那本白色书盒的旧书,就是那本差点被我弄掉、乱步着作当中最贵的初版书。
  「比如说《江川兰子》吗?」
  「对。还有《空中绅士》、《杀人迷路》等状态很好的书。明先生高兴得不得了,很喜欢那个女人……于是后来经常光顾文现里亚。我反而开始与明先生保持距离。说来有些没面子,不过我已经不想再和筱川智惠子有任何牵扯了。」
  「鹿山直美小姐后来呢?」
  我问。井上放松了脸部表情,就像回忆起昨天发生的事一样。
  「某一天,她突然被带回丈夫家,因为双方家族力劝……刚回去时,什么也没有改变,不过——」
  感觉上故事总算与三年前离婚的事情连在一块儿了。绕了一段远路后,她最后又回到了一人书房吗?
  「你昨天对她说过吧……你说明先生也很重视家人。这说法有什么根据吗?」
  井上郑重其事地问栞子小姐。
  「咦?嗯,是的……姑且有。」
  她回答。
  一……虽然无法断定,不过只要找到鹿山明先生的《少年侦探团》系列,或许就能够更清楚了……」
  「你们离开后,我听直美说了。你说的是光文社的版本吗?」
  「是的……我认为直美小姐知道那套书的下落。」
  「根据是BD徽章?」
  井上接着问:
  「她和我一起玩的时候也经常戴着。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满心羡慕,每次问她那东西哪儿来的,她总是不回答。现在想想,也许那是明先生的东西……但是,话虽如此,也不见得表示她知道那些书的下落吧?基本上连那些书是不是在那问房子里都不清楚。」
  「你不曾听鹿山明先生提过《少年侦探团》系列的事吗?」
  我问。井上摇头。
  「我没有卖那类书。我的书店没有经手童书……明先生手上不可能没有那套书,我也想过可能摆在鎌仓的家里,倘若不在鎌仓,应该就在大锯的房子里了。」
  毕竟那套书会出现在那栋房子里也很正常。至于鹿山直美是否知情,则又另当别论了。
  「除了BD徽章之外,我还有其他根据……不过,我想先请教几个问题,一人老板……井上先生您读过的《少年侦探团》系列,IPOPLAR社的版本吗?」
  「我吗?我记得应该是……光文社和POPLAR社都有。小学图书室里虽然有整套光文社的版本,不过其中有几本太破旧,无泫阅读,所以另外买了POPLAR社的版本补上。连光文社没有出版的最后几集也一并买了补齐。怎么了吗?」
  「不,只是有件事想确认一下……」
  栞子小姐回答得很含糊。她要问这个问题大概有什么意义吧?
  「您认为直美小姐有没有可能向家人以外的人士借阅那套系列,或是在自己家里以外的地方阅读呢?」
  「据我所知不可能。她说过因为要补习和学才艺,所以只能利用半夜看书。再加上母亲不准她去图书馆……如果要向其他人借,她也没有拥有那套系列的朋友。说起来,她同辈的朋友应该就只有我了……」
  她小时候的生活愈听愈觉得很不自由。至少我应该无法忍受这种生活。不难理解她为何会对父母亲怀抱着复杂情感了。
  「请问,找到光文社的版本之后,能够知道什么吗?」
  我问栞子小姐。井上看样子多少心里有数了,只有我仍旧一头雾水。
  「……那是鹿山明先生与直美小姐之间的连系。井上先生您也想知道吧?」
  「是啊。」
  他说。
  「她从小就认为自己被父亲看不起、忽视……我不是说明先生是个完美的人,但是,我也不认为他对女儿没有任何感情。」
  「我也是同样想法。」
  栞子小姐也同意。
  「但是我没有办法证明。再加上我多年来隐瞒着明先生的秘密,只会被认为是在替他说话吧。不过,听了昨天的对话后,我认为你应该有办法化解。你们找保险箱钥匙时,能不能够顺便帮忙解开她的误会呢?……这也算是我回报明先生的恩情。」
  这段话听来真切,想必他一定从以前就一直深深苦恼着吧,甚至必须拜托曾让自己进退两难的筱川智惠子的女儿。
  「若是能够获得井上先生您的协助,我有办法找到鹿山明先生的《少年侦探团》系列。」
  想了一会儿之后,栞子小姐回答。
  「但是我不能保证能够解开直美小姐的误会……而且井上先生与鹿山明先生的关系恐怕会被知道。」
  一人书房的老板陷入沉思。鹿山直美曾经语气强烈地责备隐瞒父亲不伦的旧书店。那股怒火或许会直接对准他。
  「既然来城女士已经与鹿山家接触过了,她早晚会晓得这件事。」
  他终于沉重地开口。
  「总比继续像这样什么也不做来得好……然后呢,你要怎么找?你已经晓得藏在哪里了吗?」
  「大致上……不过我没有办法一一查证。再说,那个地方恐怕不容易打开。」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我问。看样子找书这侔事已经不是空谈。真的能够找到吗?
  「方法有一个。」
  栞子小姐竖起食指。
  「请鹿山直美小姐告诉我们。」

  9
  那一周最后的平日,我和栞子小姐来到鹿山家宅邸。时间刚过正午,屋主们都不在家。在中年女管家的领路下,我们先前往书房。
  今天我们能够获得鹿山义彦先生允许,搜寻整问屋子,也是多亏井上的帮忙。你可以信任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人,让他们放手去做,说不定能够找到鹿山明的珍贵藏书——他花了不少时间帮我们向义彦先生说情。虽然附加条件是有门的家具要鹿山家的人在场才能打开,不能擅自乱动屋子里的物品。
  「两位要从书房开始看起,是吗?」
  女管家说。看样子代表鹿山家来陪同搜索的,就是这一位了。
  「……呃,那个,能够先让我们看看屋子……我们两人自己绕一圈就好,可以吗?我们当然不会擅自乱翻……」
  栞子小姐努力挤出笑容说。女管家上下打量着她。
  她今天穿着素色长裙搭配大衣领的白色女用衬衫和浅色针织衫,一副看来无害的便服行政人员打扮。
  「那么,我会待在一楼大厅里。如果有需要,请叫我一声。」
  说完,她关上房门离开,似乎姑且相信我们了。书房变得一片寂静,大概是墙壁很厚的关系,连脚步声也听不见。
  这栋房子位在斜坡中段,窗外可眺望到美好的景色。这一带属于藤泽外围,比较靠近鎌仓。附近多是住宅区,绿意盎然。
  「然后呢?接下来怎么做?」
  我看着外头一边问。事实上我不清楚详细的计划。栞子小姐与井上在电话上讨论了些什么,但因为她说直到实际行动之前会怎么样还不清楚,所以没告诉我.
  既然要请鹿山直美告诉我们《少年侦探团》系列的位置,她应该会到这里来吧。但我听说她今天会去一人书房上班。
  栞子小姐确认手机邮件后,走向房间角落,毫不犹豫地打开收纳空间的百叶门。
  「你这样擅自打开好吗?」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不是说「不会擅自乱翻」吗?
  「因为有必要……大辅先生,请过来。」
  来来。她像个孩子似地对我招手。我不解地偏着脑袋走向她,她却突然推我的背,把我推进狭窄的空间内。
  「咦?」
  我连忙转头,没想到她也一起挤进这个收纳空间里。她背对着我站立,从内侧把百叶门关上。幸好光线能够从百叶门板的缝隙射进来,所以收纳空间里不是一片黑暗。
  「我们在这里等鹿山直美。」
  栞子小姐看着百叶门外头,小声说。
  「刚刚我收到了井上先生的邮件。直美小姐已经离开一人书房,往这里来了。不晓得她什么时候会抵达,所以……」
  她的脑袋正好在我的下巴正下方,背后的长黑发搔着我穿着衬衫的胸口,充满整个狭窄空间的肌肤香气让我逐渐感到晕眩。
  「我、我们为什么要躲起来?」
  「为了让她告诉我们书藏在哪里。我想直美小姐等一下应该会替我们打开。」
  我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原来不是口头上请她告诉我们,而是要偷看她怎么开。
  「你怎么知道在书房里?话说回来,直美小姐为什么要特地到这里来打开藏书的地方?」
  「鹿山明先生过世一年后仍没有找到那些书,再加上他生前花很多时间待在这里,由此判断,书最有可能藏在这间书房里。事实上直美小姐正往这里来,理由是手写信。」
  「手写信?」
  「井上先生告诉直美小姐,今天下午我们会到这间书房来找《少年侦探团》系列,另外……他还说在鹿山明先生过世之前,自己曾写信给他,表示他正在考虑跟直美小姐结婚的事。虽然听说信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不过很担心被眼尖的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人发现……」
  听到这种事情,她自然会想过来一探究竟吧。只是——
  「他真的有写那封信吗?」
  「不清楚。我们在讨论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让直美小姐一定会打开秘密书柜时,井上先生提出这个点子。」
  虽说也没有其他方法,但如果完全是谎言的话,未免太过分了。鹿山直美本来就讨厌我们所以没差,井上做出这种事情,不要紧吗?
  咚!她的背贴上我的身体。看样子是稍微失去了平衡。后脑杓正好撞到心脏上方,我差点跳起来。
  「抱歉,在这里我没办法用拐杖。对不起……啊呜!」
  她猛然想要远离我的身体,这次变成脑袋撞上百叶门。
  「不要紧吧?」
  「是……」
  她擦着额头说。我担心她上半身摇摇晃晃的模样。
  「……如果不好站的话,靠着我也没关系。」
  我小声说。犹豫了一会儿,她才战战兢兢地靠上我。因为那温热又柔软的身体重量,我身体里的血液就快冲上脑袋了。
  「好像轻松多了……谢谢。」
  「不、不客气……」
  一阵沉默。能够听见的只有彼此的鼻息声。
  「都、都不说话好像怪怪的。」
  栞子小姐困扰地说。
  「嗯,是啊……」
  如果是少年侦探团也就算了,这么大一个人躲在这里成何体统。我们两人窥视着空无一人的书房,一边找寻话题。然后,她先开了口:
  「那个……之前,大辅先生提到约会的事……」
  我一瞬间差点晕厥。现在要在这个地方谈这件事吗!
  「约会的意思,是跟我没错吧……?」
  「是……也没有其他人了吧……」
  「……也是。」
  她轻轻叹气。她要说的似乎不是什么好事。我心急如焚地等着她继续说。
  「这类事情如果没有直说,我好像就会听不懂……呃,之前也曾经和大辅先生一起出去过吧。那个,难道也是约会吗?」
  我没想过一起出去的对象会问我这种问题,但这个人是十分认真的。
  「呃,嗯……那一次,很难定义吧……」
  和她两人单独外出纯粹就是很愉快。那个时候自己是怎么想的,我也很难以言语形容。
  「一谈到这类事情,我好像会变得很迟钝……说的方式或时机,我都不是很懂……我没有办法想像自己恋爱或结婚……也许是我不愿意去想。在书上读到这些事情时明明很快乐的……」
  专心听着她说话,我的脑袋也渐渐地冷静下来。她曾说过一直没打算结婚,所以她一定也不打算谈恋爱。这一点我姑且也如道。
  「呃,也就是说……我……」
  她说了这么多,意思也就是拒绝吧。哎,不过至少我不觉得后悔。只要她不排斥,我还是会找机会约她出去。我也早料到和她不会那么顺——
  「好,我去。」
  不晓得什么时候,她已经回过头仰望着我的脸。即使四周昏暗,我还是茫然心想,她的黑色双眸真美。
  「…………咦?」
  「结果无论我怎么想,还是不清楚……不过,如果是和大辅先生的话,也许不错。所以,我们去约会吧。」
  「……你说真的?」
  「是的。这次的事情解决后,接下来的休假日去。」
  「你是说真的吧?」
  我替不断确认的自己感到汗颜。
  她重重点了一下头。
  我差一点就摆出胜利姿势了。目前不是她同意交往,只是答应和我约会而已。但是,对象是这个人,筱川栞子。考虑到过去的状况,这可是一大进展。
  「那么,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我向前倾的下一秒,她突然把食指举到嘴唇前。我愣了一下缄口,看向百叶门外头。
  入口处的沉重大门缓缓打开,鹿山直美溜进书房来。看得出来她似乎很着急,穿着单薄连帽上衣的肩膀上下起伏着。她确认走廊上没人后,关上书房大门。
  她或许已经听女管家提到我们人在这栋宅邸里了。她跑近靠近窗户的书桌,一一打开抽屉,一瞬间她像吓一跳似地停止手上动作,接着拿出一个银色的小东西。
  是栞子小姐找到的那个BD徽章。但是她马上回过神来,把徽章丢在书桌上,继续翻找。
  她要找的东西似乎不在书桌抽屉里。她再次环顾书房,视线停留在我们躲藏的百叶门上。
  我屏住呼吸。鹿山义彦曾说过这里头已经清理过了,不过妹妹也许不知情。如果她打开这扇百叶门,一切就成了泡影。
  只见她摇摇头转开视线。我松了一口气。
  她缓缓靠近接待客人用的沙发茶几组。和一楼一样的皮革大沙发面对面摆放。包含桌子在内,所有木制家具似乎都是同样材质。我记得鹿山义彦提过是桧木做的。
  我还以为她打算休息一下,原来不是。只见她跪在其中一张沙发前,手伸向短脚支撑的沙发底部,以某种顺序东摸西摸了一番,最后悄然无声地将椅面的软垫掀起。
  (啊……)
  沙发改装过——秘密书柜真的存在,而且这位女士一直都知道。
  「果然没错……人间椅子……还是黑蜥蜴……?不,也许是大金块……」
  栞子小姐不晓得为什么兴奋地低语着。人间椅子好像在哪里听过。大概是听到栞子小姐的声音,鹿山直美惊讶地环顾书房。
  「走吧,大辅先生。」
  栞子小姐对我说完,打开百叶门。

  10
  栞子小姐一现身,鹿山直美便愣在当场。
  「你……怎么会……」
  我们走近看向奇妙的变形沙发。软垫底下有个宽敞的空间,摆着几十本书封朝上的旧书。
  《透明怪人》、《宇宙怪人》、《怪奇四十面相》,还有那本《魔法人偶》也在。描绘着少年与怪人的书封上写着「少年侦探」及「江户川乱步」等文字。图画和文字与POPLAR社的版本有些不同。这些书的年代看来比较久。
  「这些就是光文社的版本吧……」
  栞子小姐喃喃说完,对鹿山直美鞠躬。
  「很抱歉,我们知道您会过来,所以在这里等着……在这里的《少年侦探团》系列就是您父亲拥有的,没错吧?过去,您读到爱不释手的,就是这个光文社版,对吧?而不是义彦先生的POPLAR版。」
  鹿山直美睁大了眼睛。过了好一段时间才回过神来开口:
  「你、你怎么知道?」
  在一旁听着对话的我也吓了一跳——栞子小姐怎么会知道她阅读的是哪个版本?之前的谈话中有什么线索吗?
  「前几天,我们在一人书房谈到《少年侦探团》系列时,我就觉得不对劲。」
  说完,栞子小姐弯下腰,拿超人魔法人偶》。每一本封面上所描绘的少年身后,都有个令人不舒服的白脸瞪着我们,令人印象深刻。
  不好意思。她先道歉后,坐到沙发扶手上,将拐杖靠在一旁。空出来的两只手翻着书页。那些书保存良好,没有泛黄或破损,一看就知道书主相当珍惜。版权页上写着「昭和三十二年十一月十五日 初版发行」。这是初版书。
  「松野一夫的装帧,加上石原豪人绝妙妖异的插画……还是这个版本最好。」
  「……有什么不对吗?」
  「《少年侦探团》系列改版时,内容多半会重新编修,有时也会变更书名……这部作品的POPLAR版和光文社版书名就不同。POPLAR版的书名是《恶魔人偶》。」
  (啊……)
  这么说来,我记得在这个房子的置物间里看到POPLAR版系列时,的确有一本是《恶魔人偶》。因为我翻过版权页,所以还有印象。这么说来,她们两人的确说过难得见到以「人偶」为书名或主题的作品。
  「义彦先生在自己的书上一一写下了名字,他曾经严厉警告不准碰他的书,没错吧?这样一来,也就很难偷偷拿出来阅读吧……这个,谢谢。」
  栞子小姐递出《魔法人偶》。对方不发一语地收下后翻开书页。虽然只有一点点,不过看得出来她的表情稍微放松了。
  「……我没有强迫您说的意思,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是否能够告诉我们经过呢?还有这张不可思议的椅子的事,请务必告诉我们。」
  鹿山直美合上书,怀念地摸了摸封面,看着张开奇妙洞口的沙发,一边静静开口:
  「你说得没错,哥哥从某天开始不准我碰他的《少年侦探团》系列。明明他自己已经不怎么看了。我那时还没有读到后半段……虽然很想从哥哥的书架上偷偷借走,但是又害怕神经质的哥哥会生气,所以不敢动手。再加上母亲禁止我去图书馆借书,我又没有能够借书的朋友……一郎他自己也没有这套书。」
  井上说过自己是从学校图书室借的,有光文社版,也有POPLAR版。也许是因为这样,他才没注意到鹿山直美说的是光文社版的书名吧。
  「我好想把没读过的那几册看完,正在心痒难耐的时候,有天半夜,我上完厕所回房时,正要经过这间书房前面,却听见房里传出奇怪的声音。我很好奇,于是把门开了一道小缝,看到父亲正蹲在当时刚买的这张沙发前面。
  我原本以为他身体不舒服,正要出声喊他……可是看见父亲的侧脸后,就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因为那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人。」
  「您说,另外一个人……?」
  叶子小姐间,
  「父亲……在微笑,就像个孩子一样,打从心底感到喜悦。」
  我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原本还以为是出现什么可怕的表情。
  「他打开这张沙发的机关,开心地将摆在桌上的《少年侦探团》系列收进沙发里,就像小孩子买到新玩具一样。
  我不曾见过这样的父亲,所以反而觉得害怕。还以为是怪人二十面相潜入我们家了……那个系列作品中,不是有部作品讲违怪人乔装成目标家庭的人,潜入偷取宝物吗?我连忙关上门,逃回自己的房间去。
  可是,隔天看到父亲变回一如往常般难以亲近又严厉的模样,几乎让我怀疑昨天夜里的事情该不会是我在作梦吧……我虽然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有件事情即使我仍是小孩子也很清楚,那就是那个夜里看到的事情,不可以对任何人……甚至是父亲本人说。
  可是,我无法压抑想要阅读藏在沙发里的《少年侦探团》系列的心情。所以我经常趁着父亲不在的时候,偷偷拿出去阅读再放回去。潜入父亲经常不在的书房,要比潜入哥哥的房间容易。
  我有时也会戴上和书藏在一起的BD徽章去玩耍。我想一郎应该很清楚……啊,请自便。」
  粱子小姐做出「我可以看看沙发里头吗?」的动作,鹿山直美点点头,于是黑发店长把拐杖摆到一边,坐在地上,开始搜寻掀开的座垫底下。从她的背影可以感受到她的喜悦。被女儿看到时的鹿山明先生大概也是这副模样吧。
  「您认为您的父亲发现了吗?」
  栞子小姐说着,打开书旁边的木盒。盒子里有好几个小纸盒。上头印着红底黑字的「BD」两字,我想,那应该是用来装徽章的盒子吧。栞子小姐拿起放在纸盒旁边的小手册翻阅,确认其中的内容。
  「家人都没发现,我拿走书的技术很好……喂,等一下,你们怎么知道我会到这个书房来打开秘密书柜?」
  她的声音突然充满敌意。看样子她终于恢复冷静,开始追究起最基本的问题了。栞子小姐拿着手册转过头。
  「因为……一人书房的井上先生……」
  她的回答充满了犹豫。鹿山直美脸色大变。
  「那么,一郎所说的都是……」
  她指的应该是那封手写信吧。我们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在一片尴尬的沉默中,书房的门打开了。身穿浅驼色薄外套、像鹤一样瘦削的白发男人走了进来。他的口袋像是装了文库本一样莫名地鼓起。
  「一郎……」
  鹿山直美低鼯。一人客房的老板看向塞满书的沙发椅。
  「原来真的有啊。」
  「这是怎么回事?你说的……那封信呢?」
  「信的事情是骗你的。」
  面对青梅竹马的问题,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写给鹿山伯父……明先生的信,我没有寄出。」
  惊讶逐渐在她憔悴的脸上扩散开来,就像破了一个大洞一样。
  「……你和他们勾结,骗我打开这个机关吗?」
  「对。是我主动要求他们协助的。」
  「什么……」
  「明先生以前是我店里的客人。我瞒着鹿山家的人卖旧书给他。当然,我也知道来城女士的存在。我受到他不少照顾,他是救我脱离险境的恩人……我告诉过你有个常客在我书店最辛苦的时候曾经帮助过我吧?那位常客就是明先生。」
  话题内容逐渐进入关键,但鹿山直美的表情却紧绷了起来。
  「我不是说明先生是个无可挑剔的大善人,但他应该也不是个冷漠的人。我希望你也能够明白这一点……」
  「够了,我不想听。」
  她大力摇头。
  「我什么也不明白,我只知道自己上当了,被你们骗来打开这张沙发。已经够了!」
  并上看向栞子小姐寻求答案。的确,打开了这个机关,似乎也不能明白什么。之前在讨论时,她也说过「不能保证能够解开直美小姐的误会」。结果也许真如她所说的——
  「您真的以为您父亲没有发现吗?」
  栞子小姐突然开口。
  「我不认为藏书藏得这么万无一失的人会没注意到有人碰书。」
  「……可是,他如果发现的话,应该会对我表示些什么吧?」
  「如果是因为他没有掌握确实的证据呢?」
  栞子小姐紧接着说。
  「对于您的父亲来说,这个沙发机关,以及藏在里头的书一定都是重大的秘密。正因为如此,只要没有确实证据,他也很难说些什么……」
  「你所说的只不过是你的想像罢了。」
  「不对……请看看这个。」
  粱子小姐举起的是刚才拿在手里的黑色小册子。封面上有BD徽章的标志和「少年侦探手册」的金色字样。
  「那是什么?」
  我问。
  「这是『少年侦探手册』。战后连载《少年侦探团》系列的《少年》杂志附赠的东西。与BD徽章同样十分受到昭和三十年代孩子们的喜爱。」
  居然还有这种东西啊。栞子小姐翻开第一页给大家看。上面有江户川乱步的照片和签名,以及标题为「你也能够成为侦探」的作者留言。小学生一走会很想要。
  「这个手册,以前是不是摆在这些书的最上面?」
  「听你这么说,的确是。我很怕会弄脏,所以没有把它拿出去玩……这本手册怎么了吗?」
  栞子小姐翻开手册的最后一页,出现了填写持有者姓名地址的页面。唯独姓名一栏中,有着像是用钢笔写成、鲜明的蓝色墨水的几个字。

  鹿山直美

  「……这是您父亲的字吧?」
  「是、是的……可、可是、怎么会……」
  她因为太震惊而无法好好说话。
  「这是做为父亲所留下来的讯息吧。意思也就是这里所有的书都是你的……他明白这些书对于少年,不,少女侦探来说很重要。」
  栞子小姐拄着拐杖站起,将手册交给它的主人。鹿山直美以双手捧着《魔法人偶》和手册,彷佛那是什么易碎物。
  在秘密场所里偷偷放着给某人的礼物,就像小朋友在玩游戏一样。或者说鹿山明先生的确在玩游戏,对象是自己平常很少说话的女儿。
  我回头看向摆在书桌上的BD徽章。想来应该是已经过世的鹿山明先生为了随时能够看到,所以特别放在抽屉里的吧。现在虽然已经没有办法证实,不过那个应该就是很久以前女儿戴着玩的徽章吧?
  「我小时候常看到父亲和母亲吵架。」
  鹿山直美低头看着手中的旧书和手册,一边开口说。
  「不,不对……与其说是吵架,应该是母亲单方面愈说愈激动。父亲总是沉默……我甚至认为他即使看法与母亲不同,也不会强烈主张。」
  她说到这里停住,静静地抬起头。
  「可是,我希望他开口。分居的丈夫过来带我回去时,父亲也只是沉默……我想母亲一定也很寂寞。生活在一起的对象完全不表露自己的情绪,就跟只有一个人没两样……」八、
  站着动也不动的井上突然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扔在沙发前面的茶几上。厚厚的白色信封上,写着「鹿山明先生收」。字迹虽然很丑,不过可看得出他努力想写得端正。
  「这是……?」
  鹿山直美惊讶地看向井上。
  「告诉明先生我想和你结婚的信……因为这件事很重要,我认为应该要写信。但是,就在我犹豫着该不该寄出去时,明先生就过世了……心里想的事情无法说出口,这一点我也一样。」
  的确有那封信——他说的并非全是谎言。井上继续拿出口袋里成叠的信封和信纸,丢在茶几上。另一侧口袋里拿出来的也同样是信封信纸。没写完的信、没封口的信封散落一地。笔迹全都与最先掏出的信封上的一样。
  「对你,我也是从以前就这样一直写着信……原本想要寄到你关西的家里。因为我一直听说你婚后的生活不好过。」
  鹿山直美茫然望着那些信。毫无血色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感情。
  「这些信全都没有邮戳。」
  「因为我没寄。如果寄了,你不就会收到了?」
  井上冷冷地说。虽然知道他很笨拙,但应该可以换种说法吧!真令人紧张。
  「……我回店里去了。」
  鹿山直美语带哽咽地说。
  「我听到你说寄信给父亲时,真的很开心……也曾经有段时期,我期待着你会对我说些什么。」
  她就这样抱着书夺门而出。井上沉默地看着她离开后,缓缓捡起散落四处的信纸信封。
  「您不追上去吗?」
  「马上就去。反正她也是回我店里。」
  他粗鲁地一把抓起那些带着多年心情的信,塞进口袋里。
  「我骗她寄信的事,等一下会向她道歉。我不晓得情况会变成什么样子,不过她没说要辞职……至少会听我解释吧。」
  「对不起,都怪我们……」
  栞子小姐想要道歉,井上却阻止她,恭恭敬敬地一鞠躬。
  「不,你帮忙解开误会了,我应该要向你道谢。」
  「……那只是运气好罢了……呃,可以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正准备离开的井上回过头来。
  「什么问题?」
  「一郎这个绰虢,是不是来自于(少年侦探团》?」
  他一瞬间像是没料到有这一招,随即又回以会心一笑。不懂原因的人只有我一个。
  「……《少年侦探团》系列中有个名叫井上一郎的团员经常出现。他也有在《魔法人偶》中出现。是个『有智慧也有能力,很可靠』的少年。」
  栞子小姐为我说明。一人书房的老板名字是井上太一郎,只多了一个字。井上点点头。
  「没错。因为名字跟井上一郎很像,直美才会找我一起玩少年侦探团游戏。如果我不叫这个名字,她或许早就找其他小朋友了……我和她的缘分彷佛是乱步促成的,也可以说我与乱步的缘分是直美促成的。」
  说完,井上便转身走出书房。

  11
  书房再度恢复宁静。
  「这样的结局,应该不算坏吧?」
  「大概是……剩下的就是他们两个人的问题了。」
  栞子小姐再度坐在地上,开始搜寻沙发的内容物。我热切地端详着沙发的机关。椅面部分是以汽缸活塞抬高。主人大概相当细心保养,上头几乎找不到锈斑或污渍。
  「这么说来,你刚刚说的《人间椅子》是什么?」
  「……《人间椅子》是乱步早期的短篇作品。」
  她一边说着,镜片后头的眼睛往上瞥了我一眼。
  「故事的开始是美丽的女主角收到一封长信。寄信人是一名自称家具师傅的男人……信上提到许多奇怪的经验。每天兢兢业业制作椅子的他,有天在客人订制的椅子上装了机关,让自己躲进去,他开始随着椅子浏览外头的世界。一开始只是打算前往目的地偷窃,最后却沉溺于透过椅子触碰他人肉体的愉悦。」
  「……好惊悚的故事。」
  光是我听到的内容,就让我觉得乱步的小说多半是讨论人类心灵的黑暗部分,以及诡异幻想等。我很难形容得精准,大概就像是脱离现实的梦被赋予了形体一样。
  「对吧。结局的大逆转也很巧妙……是他的代表作之一。人躲在有机关的椅子里这种设定,在乱步的其他小说中也经常出现,例如:美女小偷和明智小五郎对决的《黑蜥蜴》,或是战前发表的《少年侦探团》系列中的《大金块》……」
  她突然缄口。
  「怎么了?」
  我吓了一跳。她很少在聊书的时候突然中断。
  「钥匙不在这里。」
  「啊……」
  这么说来,我们在找的东西是保险箱钥匙。她把沙发里的旧书一一堆在茶几上,装着徽章和手册的箱子也拿了出来。空荡荡的沙发里头没看见其他物品。
  「回到原点的意思吗?」
  如果没找到钥匙,前面付出的心血就没有意义了。牵扯上好几个人,结果找到的只有这套《少年侦探团》系列,真教人气馁。
  但是她摇头否认。
  「不,我想没有。请看这个。」
  她指着桌上的《少年侦探团》系列。我原本以为每一本都属于同一套全集的书,一看书背却发现其中混了几本不一样的。每本书的状态都很好,但老实说不太一致。
  「里头也有POPLAR社出版的版本呢。」
  数了数,刚才看过的蜘蛛标志和西洋头盔标志的书背共有四册,分别是《电人M》、《二十面相的诅咒》、《飞翔的二十面相》、《黄金怪兽》。
  「鹿山明先生的收藏似乎有个规则……在这里的这些全是最早发行的单行本初版书。这四册里头虽然收录了乱步晚年的作品,不过第一个发行单行本的却是POPLAR社。」
  我在脑中整理了一下她所说的话。意思也就是他坚持收藏最早出单行本的初版书,所以收藏品跨越不同的出版社及版本吗?
  「光文社版的《少年侦探:江户川乱步全集》一册里,虽然有许多第一次推出单行本的作品,不过也有几篇过去出版过的作品。这里的《青铜魔人》、《虎牙》(后来改名为《地底魔术王》)就是如此……话说回来,你不觉得这些收藏看起来很奇怪吗?」
  我姑且再看了一次书背。问我这个门外汉这种问题,我怎么可能知——等等,这么说来的确不太对劲。
  「少了《怪人二十面相》和《少年侦探团》耶。」
  我没看到最有名的作品。而且册数好像比鹿山义彦持有的POPLAR社全集更少。
  「是的。这里少了战前出版的《怪人二十面相》、《少年侦探团》、《妖怪博士》、《大金块》这四本。」
  我想我的头脑还算清楚,对于这件事情还有印象,前几天第一次进入这间书房时,栞子小姐为我说明了关于《少年侦探团》系列的种种,我记得——
  「你说过战前是另一家出版社出版的?」
  「没错!那四本是讲谈社出版的,如果是鹿山先生那一辈,小时候熟悉的版本肯定是战前的讲谈社版。考虑到他的收藏原则是只收集最早的单行本,他应该会想要先找到讲谈社版才对。而这里却连一本也没有,这就表示……」
  我终于知道答案了。藏在沙发底下的只有战后出版的光文社版和POPLAR社版。也就是说,除了这里之外,还有另一个秘密藏书处,而战前的讲谈社版就沉睡在那里。搞不好保险箱钥匙也藏在那里。
  「在哪里呢?」
  「我现在正在想……」
  她缓缓站起,手指按着太阳穴,一边拄着拐杖绕圈子走。这也许是我第一次看到栞子小姐想破头的模样。
  「应该在这个书房里没错……既然是这样……刚刚的……」
  喃喃自语的她突然改变方向走向房门。我还以为她要走出门外去,连忙绕到她面前准备开门,但是她抢先一步拉住我的袖子。
  「……刚才我们和直美小姐谈话时,我一直觉得奇怪。」
  「咦?」
  「这个书房的墙壁和房门都很厚,几乎完全听不见走廊上的声音。我们刚才也没听到井上先生走过来的脚步声,对吧?」
  「没错……」
  「直美小姐说过,她是半夜听见书房里传出奇怪的声响而偷窥书房里。如果是平常的声响,照理说她应该不会听见。」
  「应该是很大的声音吧?」
  「既然如此,鹿山明先生应该会更加小心地确认声音有没有传到外面去。再说,会弄出那么大声响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呃……比方说打开这个沙发……不,应该不是。」
  我否定自己的答案。这样一来就不合理了。鹿山直美正好看见父亲启动机关——也就是说,在她看见之前,父亲还没有打开。再加上开关沙发几乎不会发出声响,既然制作完成过了几十年后的现在都没有发出声响,那么刚做好、还是全新沙发的时候一定更安静才是。
  「没错。声响不是沙发弄出来的。还有一点……鹿山明先生想要把收藏品摆进当时刚买的沙发里,表示他也许正在把收藏品从其他地方移过来……所有线索凑在一起的话……」
  栞子小姐碰了碰门。门上似乎埋了好几片横长的嵌板,设计得很厚实。她用手指戳了戳与眼睛等高的嵌板边缘,突然发出很大一声「喀答」,原本装饰在嵌板上方的边条脱落了。
  「啊……」
  我总算了解了,帮着她一起拆卸支撑嵌板的其他边条,当然也拆下了嵌板。里头有个深度很浅的秘密书柜。
  「原来房门本身就是书柜吗……」
  怪不得门那么重。所有的嵌板底下恐怕都有秘密书柜,鹿山明就是把收藏品藏在这里的吧。而鹿山直美听到的「奇怪的声音」就是门发出来的声音。
  书柜上有四本黄色封面的旧书,书封朝着我们排列。这些书比沙发底下光文社的版本更古老,每一本部装在略大的透明塑胶袋中。书名分别是《怪人二十面相》、《少年侦探团》、《妖怪博士》、《大金块》——这些肯定就是讲谈社的版本了。
  「好惊人啊!」
  栞子小姐兴奋地红了脸颊,拿起右边的《怪人二十面相》。
  「这么漂亮的讲谈社版本,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封面完全没有破损也没有弄脏。状态这么好的战前童书十分珍贵呢!」
  我也懂她所说的意思。无论哪个时代,小孩子对于自己的书总是很粗暴。我想我小时候——还能够看书时一定也是一样。
  「封面是彩色的耶。」
  我越过她的肩膀看着书说。封面上画着沉思的少年、即将失窃的宝石,以及戴面具的奇怪男子。少年与怪人的组合似乎从一开始就不曾改变。
  「是的。封面内侧的图画也是多色印刷。以一九三六年的时代来说,装帧算是非常讲究。书封底下的图画也很棒喔。帮我拿一下。」
  她把书摆在我手上,俐落地用一只手拿掉塑胶袋和书封。褐色的布面书皮上描绘着戴着丝质礼帽、面具、披着披风的怪人。这么有品味的插图实在很难想像已经有七十年以上的历史了。
  「这个……价格一定很高吧?」
  「当然。《少年侦探团》系列的书迷年龄范围很广,因此对于初版书的需求量也很高。我没有仔细看过内页,所以不能断定……如果由我们店出售的话,我想四本一套应该会卖一百五十万日圆以上。」
  我听到这个价格不禁愣住。虽然这是人人都认识的作品初版书,但我没想到居然这么值钱——不,或许原因就在于人人都认识这套作品。
  「啊!」
  在我身旁的栞子小姐小声惊呼,手伸进《少年侦探团》和《妖怪博士》之间,拿出一把像是铁制的老旧钥匙。
  「总算找到了。」
  她看向我,微微一笑。

  离开鹿山家之后,我们直接开着厢型车前往鎌仓,准备把找到的钥匙交给来城庆子女士,确认是否为那个保险箱的钥匙。总之我们往前迈进了一步。
  「必须向小文道歉……」
  下坡进入县道时,栞子小姐说。今天她只有早上要去学校上半天课,下午想出门去买东西,所以我们说:「马上回来。」拜托她看店。看样子还得耽误一点时间。
  「是啊。」
  我一边开车一边含糊地点点头。我满脑子都是其他的事——鹿山明的事。
  刚才的书房门和沙发的秘密书柜,怎么看都不像是外行人做得出来的机关。一定是花了大笔金钱的特殊订制品。住在那么气派的屋子里,却又认真地制作那么蠢的机关,我很难想像这两件事情是同一个人所为。
  鹿山明在家里态度严肃,却在外面有情妇。也偷偷在侦探手册上留下给女儿的讯息,并且拯救年轻的旧书店老板脱离困境。井上和直美曾经把他比喻为怪人二十面相,我觉得鹿山明这个人的确拥有很多不同的一面。
  如果他还有另一张脸,似乎也不奇怪了。
  大约花了三十分钟左右,我们抵达了位在雪之下的来城庆子家。来到玄关迎接我们的人是妹妹邦代,可是碰面时,气氛却有些诡异,她似乎有点坐立不安、心不在焉。我想栞子小姐也注意到了。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马上被领进起居室里。没看见来城庆子,圆形茶几前面和上次一样摆着三张椅子,以及可以容纳一个人的空位。那个空位是为了轮椅准备的。
  「小庆现在人在院子里……等一下就过来。」
  田边邦代说。因为厚厚的窗帘遮住,因此我们无法清楚看见院子里的情况。落地窗似乎开着,窗帘底部随风翻动。
  果然不太对劲,等待已久的钥匙总算来到这个家里,主人却依旧待在院子里不露面。
  收纳保险箱的衣柜是开着的,栞子小姐拿着钥匙缓缓坐在保险箱前面。我则若无其事地环视昏暗的房间。
  我想如果有什么不对劲,或许哪儿有线索。但是,大部分地方都和上次没两样。只是摆在柜子上的物品——相框、黑色电话、面纸盒都盖上了蕾丝编织布罩子。这么说来,田边邦代的兴趣是蕾丝编织。老实说和这个房间一点也不搭调。这是长大后我第一次看到蕾丝编织布罩子。
  「应该就是这个保险箱的钥匙没错了。」
  我听见栞子小姐的声音,回过头一看。刚才找到的钥匙已经插在经过装饰的钥匙孔上,完全吻合。
  「剩下的就是密码了。我刚才试过几个想到的密码,不过没有出现什么特别的反应。请让我再重新调查。」
  「这样啊……接下来麻烦你了。」
  田边邦代斜眼看着通往庭院阳台的落地窗。来城庆子还是一样没有现身。
  「您家院子里有客人吗?」
  一边问,栞子小姐一边拄着拐杖站起身。
  「嗯,算是吧……」
  她只有含糊回应,没有解释。栞子小姐也看向落地窗那一头,结果看到有人站在窗帘那一侧,是一个长发女子的剪影——不晓得为什么一瞬间看起来很像栞子小姐。她将一只纤细的手伸进两片窗帘的交接处,缓缓揭开。
  「啊……」
  栞子小姐的嘴里溢出沙哑的声音。我也愣在原地。穿着黑色外套、带着浅色太阳眼镜的中年女子站在阳台上,比女儿更长的黑发随风飘扬着。前几天也不曾像现在距离这么近。
  「好久不见,栞子。」
  筱川智惠子说。


江户川乱步 第三章 《押绘与旅行的男人》  
  1
  结果我早早就离开了来城庆子家。因为筱川智惠子一出现,栞子小姐马上对着院子里的委托人行了一礼,然后沉默地离开现场。
  不晓得为什么,花坛旁坐在轮椅上的来城庆子似乎很困惑地仰望着待在起居室里的我们。她和筱川智惠子在谈些什么呢?
  栞子小姐匆忙坐进停在大门旁的厢型车副驾驶座上,系上安全带。我强烈地感受到她一秒也不想和母亲呼吸同样空气的心情。总之,我也跟着坐进驾驶座。
  「就这样回去了吗?」
  钥匙送到,工作就结束了,不过我总觉得应该要了解一下发生什么事了。再说,这是栞子小姐相隔十年来,首次和母亲重逢。
  「当然。请快点开车。」
  她以念咒语般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快速说。
  「不用和你母亲说说话吗?」
  「我没有什么话要和那个人说。」
  「可是,之前……你不是那么生气吗?以后或许就没有机会直接说了。」
  我不是期待着她们母女两人吵架,不过这样也比直接回家的好。再说,单就这件委托来讲,有些事情仍必须问问筱川智惠子。
  栞子小姐系着安全带,像石头般动也不动。当然我也没打算强迫她们见面。总之,今天就先撤退吧。正当我准备发动车子时,玻璃传来扣扣的敲击声。
  「唔哇!」
  穿着黑色外套的筱川智惠子正凑近看着车内。我犹豫了一下,打开了驾驶座的车窗。
  「……怎么了吗?」
  「你们要回北鎌仓的话,能不能顺便载我一程?」
  她露出天真的笑容说。
  「什么?」
  「我接下来要回北鎌仓的家看看文香。刚才我打电话回店里,她叫我无论如何都要过去一趟。」
  我想起筱川文香说过——总之我希望她至少能够回来露个脸。因此筱川智惠子打电话回家的话,文香一定会叫她过去一趟。虽然文香说的是「很想说说她」。
  既然这样,我就不能拒绝了。栞子小姐也没说什么,于是我们就让筱川智惠子坐上后座。

  天气不是太冷,但是车里的空气却冷到了极点。没有人想开口。
  明明是平日,鹤冈八幡宫前面的十字路口却很壅塞。适逢若宫大路的樱花盛开,花瓣彷佛满溢而出似地开始散落。有不少人停下脚步拿起相机或手机拍照。
  「……真美。」
  率先打破沉默的人是筱川智惠子。因为她的声音和女儿太像了,让我感到混乱。我看了看后照镜,只见她穿着灰色长裤的双腿并拢、挺直腰杆坐着。这种时候的姿势也和女儿很像。
  「您为什么会出现在来城女士家里?」
  栞子小姐仍旧保持着沉默,于是我只好开口问。
  「当然是为了保险箱的事。」
  「保险箱?」
  「我听说来城女士想见我,所以直接过去看看。她想要打开那个保险箱,对吧?你接下她的委托了吧,栞子?」
  女儿没有回答。如果是听说这件事之后才去的,那在我们接受委托当时,她跟这件事就没有关系了。哎,不过我也不晓得她所说的话,有哪些是事实就是了。
  「那么,您和来城女士以前见过面吗?应该说,您早就知道保险箱的事了?」
  「这是我第一次和来城女士直接碰面。我们曾经讲过电话……大辅,你问我是不是早就知道保险箱的事情之前,应该先确认我和鹿山先生的关系吧?这样子比较容易整理状况喔。」
  「啊,这样啊。」
  我忍不住感到佩服,这都要怪她的声音和平常听见的栞子小姐太相像了。等我回过神时,发现栞子小姐正不悦地从副驾驶座瞪着我——呃,我并不是在跟后座的那个人开心聊天啊。
  「我正好有空的话,也想帮忙调查保险箱的密码。只要有半天时间应该就能够解开了。」
  栞子小姐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后座。筱川智惠子眯起眼睛微笑,眼周的皱纹看起来有种美感。
  「你终于看向我这边了。这很正常吧?这委托原本就是要找我的。对方只要有人能够帮忙打开保险箱,无论是谁都好,也说了只要有人先一步解开密码,就把藏书卖给那个人。」
  我觉得这段话听来不对劲。如果只是这样,那对姊妹不至于看来那么困惑?筱川智惠子应该还要求了其他——让她们俩姊妹难以回答的事情吧?如果是筱川智惠子,的确很有可能。
  「这么说来,她们出了些有趣的谜要我猜呢,要我猜猜遮住书封的初版书书名。栞子也猜过了吧?猜出来了吗?」
  「……是的。」
  实在是回答得很不情愿。
  「很简单对吧,连一秒钟都用不着烦恼。」
  栞子小姐稍微睁大了眼睛。这个人当时思考了几秒。
  我忍不住透过后照镜观察筱川智惠子。她从刚刚开始就说些只要半天就能够解开、连一秒钟都用不着烦恼等听来有些虚张声势的话。这个人的脑袋真的很厉害吗?
  「那么简单就能猜出来吗?」
  我问。
  「要分辨乱步的初版书很简单。你们那时候是哪一本书?」
  是要我考考她的意思吗?——我一边开车一边回忆:
  「战前出版的三十二开大小?……的书……我记得是……」
  「原本就没有书封和书盒。有点厚。」
  栞子小姐以充满敌意、非常生疏的语气接着说完。然后——
  「《孤岛之鬼》吧,一九三〇年的。」
  筱川智惠子在听完我们问题的同时回答。真的不到一秒钟。
  「另外,也有可能是一九三六年出版的评论集《鬼之书叶》……符合这些条件的书应该有两本。」
  「咦……」
  副驾驶座上的栞子小姐屏息。
  「不过,如果看到实际的书,就能够立刻经由厚度、版型的微妙差异判断了。既然是我的女儿,当然解得开啊。」
  听着心情愉悦的母亲这么说,女儿紧咬着嘴唇。显然她没有想到还有另一个可能。我原本以为筱川栞子的旧书知识已经太充足了,没想到母亲更在她之上。
  厢型车来到北鎌仓车站,先经过了文现里亚古书堂前面。玻璃门的窗帘关着,上头贴了张纸,以潦草的字迹写着「临时休息」。那是文香的字。
  「哎呀……」
  筱川智惠子轻轻笑了出来。又不一定会受到欢迎,现在是笑的时候吗?毕竟妹妹文香对于母亲也有某种程度的复杂感情。
  我把车子开到相反方向的主屋停车场——穿着深蓝色西装制服的筱川文香就站在玄关前。我停车的同时,她翻飞着灰色的裙子跑过来。
  「妈妈!欢迎回来!」
  她擅自打开后座车门,笑容满面地喊道,迎接的态度超乎想像中的热情。筱川智惠子丝毫没有动摇,跟着回以微笑。
  「好久不见,文香,你长大了。」
  「我长大了哟!进来进来!」
  她以拇指指着玄关大门。
  不小心错失了退场的时机,我也跟着一起进了起居室。四个人围着矮饭桌坐下后,筱川文香立刻去帮大家泡茶。
  「你为什么穿制服?」
  我小声问。照理说下午应该不用上课才对吧?
  「嗯,因为我不晓得该穿什么……既然是高中生,我想这样穿应该最正式吧……」
  「很好看,文香。茶也很好喝。」
  听到母亲称赞,文香害臊地搔搔头。栞子小姐还是一样沉默。感觉她就算随时会怒火喷发也不奇怪。
  「妈妈,今天晚上要留下来吃饭吗?我负责做菜……」
  「今天晚上约好了和人见面谈工作,所以没办法留下来。」
  她很干脆地拒绝了邀约。我不自觉地瞪着她的侧脸看——既然这样,你到底又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这样啊……真可惜。」
  文香的声音少了几分力气。栞子小姐放下茶杯,刚才的对话似乎让她断了理智。但是,妹妹像是要先发制人,竖起三根手指。
  「我有三个问题要问妈妈!」
  虽然她不是刻意模仿,不过跟姊姊偶尔会做的动作意外相似。
  「什么问题?」
  筱川智惠子说。文香笨拙地只弯起一根无名指。
  「你这十年都在哪里做些什么?」
  「我去了许多国家,在很多地方从事旧书工作。」
  感觉上几乎没有回答问题,但文香却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我寓的电子邮件,你全都读过了吗?」
  「全都读过了……因为有些原因,所以我无法回信。」
  「嗯……这样啊。」
  「什么……」
  什么原因让你无法回信,你能不能稍微解释一下?——我把这句追问吞了回去。问问题的当事人很冷静,反而是我这个局外人发火,这怎么可以。文香弯下最后一根食指,紧握拳头。不晓得什么时候,她唇边的笑意已经完全消失了。
  「为什么你没有留书给我?你留了书给姊姊却没有留给我?」
  凝重的沉默充满整个起居间。这大概是她最想问的问题吧。难道自己和姊姊相比,是可有可无的吗?——我也探出上半身等待着筱川智惠子的回答。如果她的回答仍旧像刚才那些一样目中无人,我这个局外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我留了喔。」
  母亲不解地回答。文香偏着脖子。
  「……什么?」
  「你们两个人我各留了一本不一样的书……栞子不晓得吗?」
  话题转到自己身上,栞子小姐把脸转向一旁。
  「……书在我这里。」
  她不情愿地回答。文香一瞬间惊讶地张大嘴巴。
  「咦?等、等一下。骗人的吧?」
  「没有骗你。小文每天哭得很厉害……你说你不要那本书,就把书丢在走廊上。」
  「我、我怎么完全不记得有这件事!真的有吗?」
  「小文当时还小,所以……虽然是很棒的书,不过……内容……」
  叶子小姐沉下脸。究竟是什么书呢?妹妹抓住姊姊的手臂摇晃。
  「那本书,你没丢掉吧?在哪边?我想看!」
  「……我在整理二楼时找到了,就摆在我桌……」
  文香没有听完最后一个字就飞奔出去。大概是很着急吧,只听见她跌跌撞撞的声音——话说回来,留给姊姊的那本《Cracra日记》在妹妹手里、留给妹妹的那本书在姊姊手里,这巧合还真复杂啊。
  文香一贬眼就从二楼回来,对着母亲和姊姊举起绿色封面的书。上头描绘着欧洲或某处的乡村风景。
  「这个?这本图画书?」
  两人同时点头——那是安野光雅的《旅行绘本》。我说不出话来。这对于母亲失踪的女儿来说,实在不是值得高兴的书名。书本身无罪,不过送书者的品味有待商榷。
  「唔哇!谢谢妈妈!」
  但是她现在很开心。她把那本图画书摆在矮饭桌上翻阅,所有人不自觉也凑近了看。从天空俯瞰的村落风光一点一点逐渐变化、延续下去。似乎是一本几乎没有文字、只有图画的书。
  「这本图画书讲的是主角骑马旅行。每一页的某个地方一定有主角的影子……看,像是这边。找寻主角是一种乐趣。」
  栞子小姐手一边指着一边说明,筱川智惠子也开口:
  「文香是个不看书的孩子,所以我想这种书应该很适合。」
  「嗯。这本很好……我小时候不懂,而且那时也自顾不暇。」
  文香说。栞子小姐一边翻着书页一边继续为我说明:
  「可以看到主角所到之处的人们的生活,真的很不错呢。他们会举办运动会,或是上市场买东西。」
  「是啊。而且到处都借用名画的场景喔,有法国画家库尔贝(Gustave Courbet)和米勒(Jean-FranSois Millet)的画等……这是我以前很喜欢的图画书。」
  筱川智惠子说。一翻开旧书,母女之间的气氛就突然改变了。我心想,她们的关系还真是不可思议啊。
  文香突然伸手把图画书合上。母亲抬头。
  「妈妈,你打算回家吗?」
  「……不是说只问三个问题吗?」
  筱川智惠子打趣似地笑了笑,然后马上恢复严肃的表情。显然她也明白这是认真的问题。
  「目前没有回来的打算……抱歉。」
  她的语气听不出来她真的觉得抱歉。文香突然挺起胸膛端正坐好。原本娇小的身躯不晓得为什么看来长大了。
  「……那个,说实话,你不用勉强回来也没关系。」
  她口齿清晰地说:
  「我一直很想见你。但是,我已经不需要母亲了。姊姊把书店打理得很好,我也会做家事……就算没有母亲,我们两个也有办法活下去。」
  她的表情和声音没有任何责备。其他人没有说话,只是专注聆听着。
  「我知道妈妈有想做的事,所以不在我们身边。不过,如果你打算像之前一样不联络也不露面的话,我也会渐渐地不再想你了喔……到时候,请不要踏入我们家门。」
  筱川智惠子第一次拿下太阳眼镜,重新好好面对自己穿着制服的女儿。她凝视对方的样子彷佛要把对方的模样烙印在眼睛上。
  「文香……你真的长大了呢。」
  最后,百感交集地这么说。

  2
  筱川智惠子说有话要对我们两人说,于是我和栞子小姐移动到昏暗的书店里。下午的阳光将窗帘内侧照得明亮。
  「这样的陈列看来卖不太出去呢……啊啊,原来如此……这种……」
  穿着黑色外套的女子喃喃自语着绕着书柜看,样子就像在和旧书对话。
  「你要说什么?」
  栞子小姐以冰冷的声音开口问。她母亲从堆在走道上的旧书堆里抽出一本翻阅。
  「明天中午之前我有事情要忙,不过之后我就会回到鎌仓来。我帮你找密码。既然钥匙是你们找到的,来城女士的藏书收购,我们就一人一半如何?」
  「我拒绝。」
  叶子小姐立刻回答。但是,如果这个人硬是要介入的话,我们也无从置喙。我相信她也明白这点。
  「不想分的话,你就必须快点把密码解开。不过我想这负担对于没亲眼见过鹿山先生的你来说,肯定不轻。」
  我知道栞子小姐咬紧了牙根。我抬头看了看店里的时钟。如果她明天下午会再回来,时间已经剩下不到二十四小时了。
  「您与鹿山明先生熟到什么程度?」
  我想起刚才在车上她提到的事,便开口问。筱川智惠子苦笑。
  「这问题还真直接啊。一人书房的井上先生没说过吗?你们是因为他的帮忙,才能够在鹿山家找到钥匙的吧?」
  「嗯,算是……」
  「他那个人很能干,只是有点笨拙而已。」
  「……所以才会被你威胁。」
  栞子小姐加上一句责备。筱川智惠子似乎不为所动,对着我继续说:
  「我听说秘密书柜藏在书房的门里。你们找到的不是只有钥匙吧?」
  「里头还有战前的《少年侦探团》系列……你早就知道鹿山先生把书藏在书房里吗?」
  「不。只是我有猜到。因为鹿山先生说过自己十一岁时第一次阅读的乱步……写给青少年看的作品是他的起点,他自然会想要摆在手边。」
  「您和鹿山先生似乎感情很好。」
  「当然。我们有段时期就像亲密的好友。我离开日本后,有段时期也经常保持联络。我从他身上学到许多。从爱书的客人身上获取资讯对旧书店来说相当重要……这部分栞子就很难做到。看书柜就知道了。」
  与其说她是把对方当成好友,听起来更像是她只把对方当作资讯来源利用。栞子小姐不悦地扬起眉毛。
  「你知道鹿山先生学生时代曾经想要当小说家吧。」
  「……知道。」
  我点头。
  「他曾经写了好几本以密码为题材的推理作品、幻想类的怪谈作品等寄去杂志投稿。他不仅喜欢早期的乱步,也喜欢影响乱步的美国作家爱伦坡(Edgar Allan Poe)的作品。我常笑他的作品风格与当时的流行脱节。」
  我听说过江户川乱步这个笔名就是模仿爱伦坡而来(注1)——哎,虽说我不知道爱伦坡写的是哪一类作品。
  「爱伦坡是十九世纪的美国作家兼诗人。他也是知名的悬疑、惊悚小说作者,也写了《莫尔格街凶杀案》(The 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金甲虫》 (The Gold-Bug)等可说是推理、密码作品的始祖之作。不只是乱步,他也影响了许多文人……大辅,你只要一有不懂的地方,马上就会写在脸上呢。」
  筱川智惠子流畅地为我说明。这种地方也和栞子小姐很像。
  「……立志成为作家这一点,与这次的事件有什么关系吗?」
  栞子小姐低声问。无论她是否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看样子她似乎领悟到必须和筱川智惠子说话不可。为了能够在明天中午之前打开保险箱,她必须多少弄到一些资讯。
  「可以说明鹿山明先生的秉性啊。想要找寻线索打开保险箱,自然应该先了解他这个人,对吧?」
  我心想,的确是。在此之前我们也以旧书当作线索,逐步了解了鹿山明这号人物的内在。对于完全不曾见过面的已故书主及他的家人,如今我们已经知道了许多。
  (……嗯?)
  特地告诉我们这个「线索」,她是在帮助栞子小姐吗?她明明说了自己会在明天下午打开保险箱。
  怎么觉得她的言行似乎不一致?这个人的真正想法究竟是什么?
  「鹿山先生一定很希望能秉持着自己对于小说的爱及才华成名吧,但小说之路却无法实现,最后他将一切封印……听说他从来不曾把自己过去的作品给其他人看过。
  但是,我认为他将这两种情感转换成另外一种形式,一方面在事业上获得成功,另一方面继续偷偷收集旧书。对于鹿山先生来说,也许两者都像是他在这个世界所作的梦。」
  筱川智惠子回到柜台前,将刚才抽出来的书摆在柜台上。那本书是江户川乱步的《我的梦想与真实》。这一定也和那句话——「尘世是一场梦,夜里的梦才是现实」有关系吧。这本书看来很陈旧。
  注1:江户川乱步的日文发音是edogawa ranpo,爱伦坡的日文发音是edoga aran po,两者发音很近似。
  「这本标价太高了,我认为半价就可以。」
  她隔着柜台与女儿面对面,彷佛在等待对方提出问题。也许是受到这种气氛影响,栞子小姐开口:
  「你知道那个保险箱里放的是什么吗?」
  「我没问。我想应该只有来城女士知道……不过我有自己的猜测。你认为呢?」
  「……既然是拥有那般丰富收藏的人所私藏的物品……我想也许是不曾被发现的草稿之类的。」
  「判断正确。毕竟也曾有人找到了《两分铜币》、《人间椅子》的未完成草稿。我可以说说我的结论吗?」
  我们忍不住点头。
  「如果只是普通草稿,鹿山先生或来城女士没有必要坚持隐藏。归纳了一下所有资讯后,我个人想到的答案只有一个。」
  说完,筱川智惠子竖起食指。
  「那是《押绘与旅行的男人》的初稿。」
  「……怎么可能。不可能。」
  经历漫长沉默之后,首先开口的是栞子小姐。她的话说到最后带着颤抖。那似乎是相当不得了的东西。
  《押绘与旅行的男人》之前曾经出现过。在鹿山明的「报告书」中也说到他喜欢这部作品,来城庆子也说过这是她很喜欢的小说。在鎌仓那个大宅里装饰的海市蜃楼照片,应该也是因为这部作品的缘故。
  「就是那部有海市蜃楼约故事吧……?」
  两位长相相似的女性同时转向我,眼睛闪闪发光,异口同声地说:
  「昭和四年(一九二九年)——」
  两人又同时缄口。她们两个真的很喜欢聊书。栞子小姐瞪了母亲一眼后,继续说:
  「那是昭和四年发表的奇幻短篇,乱步本身也深爱那部作品。在书迷之间也相当受欢迎,可说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故事内容讲违主角前往鱼津看完海市蜃楼后,在回程的火车上遇见带着大幅押绘的奇怪男子。押绘就是一种用布或棉布制作出立体感的手工艺贴画,现在也经常用在羽子板(注2)等上头的装饰。
  那幅贴画上描绘的是一名美丽的少女,以及与持有男子很相像的老人。根据男子的说法,画中的老人是他的哥哥,因为深深爱上画中的少女,因此藉着望远镜的神奇力量让自己也进入画中。但是身为真人的哥哥与原本就是人造物的少女不同,会随着岁月逐渐老去。男子抱着变成画的哥哥,消失在夜晚的黑暗中……故事很短,也很有趣。想看的话我可以借你。」
  「啊,好,请借我看看。」
  故事听来有点恐怖又不可思议。
  「这部作品的初稿到哪里去了呢?」
  「不是到哪里去了,而是作废了……经由作者自己的手。」
  「意思是他把自己写的初稿丢掉了吗?」
  「是的。乱步虽然是人气作家,不过他对自己作品的评价却异常的低,甚至受厌恶感折磨而暂停写作,出外流浪旅行。《押绘与旅行的男人》初稿是昭和二年(一九二七年)的秋天,在前往关西旅行的途中写下……」
  旅行途中写下旅行男子的故事吗?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选择这个题材吧。
  「乱步带着那份稿子前往名古屋,参加作家公会会议。委托他写这份稿子的人,就是当时《新青年》杂志的总编辑横沟正史……」
  「啊,这样啊……原来横沟正史也当过编辑吗?」
  我听说过他与乱步是交情长达几十年的挚友。
  「是的。但乱步对于作品没有自信,因此在名古屋见了横沟正吏也无法把稿子拿给他看,就趁着半夜在旅馆厕所里把稿子撕破丢掉了。
  现在我们读到的《押绘与旅行的男人》是距离当时一年半之后,他重新改写而成的作品。点子虽然一样,不过内容据说相差甚远。虽然乱步自己说过第一次写的稿子很差……」
  如果他对于自己的评价过低的话,那么他的话就不可信了。很可能那份初稿是更为杰出的作品——我明白了栞子小姐兴奋的理由了。只要是乱步的书迷,一定都会想要一窥究竟。
  「……在厕所里把稿子撕破丢掉,这毕竟只是当事人自己的说法。」
  筱川智惠子插嘴。栞子小姐不耐烦地摇头。
  「乱步没有理由说谎。再说,住在同一个房间里的横沟正史也证明了。他在随笔中也曾写到,乱步丢掉稿子后就直接这样告诉他,还说想要找个地洞躲起来。」
  「你说的是《代作忏侮》吧。那篇随笔我也读过。但是,乱步翻了自己的包包后就离开房间了,而横沟正史只见到他再度回来的样子……并没看到他直接丢掉稿子的瞬间喔。
  注2:为日本传统游戏,使用长方形有花样的木板互击带羽毛的小球,类似现今的羽毛球。
  因为不希望其他人追问,也不愿意让人找到那份不想让任何人看到的原稿,所以回答在厕所里撕毁了,也很合理吧?就算稿子真的丢掉了,也有可能是在厕所之外、第三者可以回收的地方……」
  「那只是你的想像,不是假设。再说,那份原稿要怎么交到鹿山明先生手上呢?如果稿子曾经出现在旧书市场,又怎么可能不造成话题?」
  与愤怒反驳的栞子小姐不同,她的母亲只是很享受讨论旧书的过程。
  「假使原稿不曾出现在旧书市场呢?如果那份原稿不是从旧书店买来,而是鹿山家原本就有的呢?」
  「愈来愈夸张了。怎么可能有那种……」
  「你听说过鹿山先生的父亲是哪里人吗?」
  栞子小姐怔住了。筱川智惠子微笑,彷佛在说「你总算注意到了吗?」
  「看来你知道……他是名古屋的大须人。昭和二年,乱步住宿的地点也是名古屋的大须……正是叫大须酒店的地方,那儿原本似乎是花街柳巷。当时,鹿山先生的父亲应该在家乡工作。」
  这些线索也在我心中连接起来了。记得井上曾说过鹿山总吉与鹿山明来自大须这个红灯区。
  这么说来,鹿山明的「报告书」中也写到,他父亲总吉还待在名古屋时,辗转换过不少工作——上头也写着他当个一阵子「旅馆工作人员」。
  「……你的意思是身为乱步迷的工作人员偶然捡到那份原稿呜?」
  「不如说,那就是开始收藏江户川乱步作品的起点,如何?某天得到奇妙的原稿……从此开始注意乱步这位作家,并且一本不漏地读完这位人气作家的小说……而草稿也传给了有同样喜好的儿子继承。」
  「这只是你的猜测吧。」
  反驳的声音小了些。在一旁聆听的我也渐渐觉得有这种可能。栞子小姐也曾经藉由这种爱书者才想得出来的臆测,找出了隐藏在旧书背后的真相。只不过她能否说中昭和初期的真相仍有待商榷——我认为凡事应该都有限度。毕竟这也是八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刚才这番话,你也找来城女士确认过了吧?她怎么说?」
  这次换我开口问。
  「她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回答:『我认为不是你期望的东西。』」
  或许是想起了当时的情况吧,筱川智惠子的笑意逐渐扩大。
  「那就不是初稿了嘛,不是吗?」
  虽然她回答得吞吞吐吐,像是别有深意的样子。
  「不一定喔。因为她也没有完全否认啊。」
  筱川智惠子的声音像孩子般雀跃。一讲到旧书,她就愈来愈有精神,彷佛返老还童了。
  「总之,只要打开保险箱,一切就真相大白了。我可是打从心底期待呢。如果真的是《押绘》的初稿,无论要付出多少代价我都想看看,难道你不想吗?」
  我没有反应,但栞子小姐却上钩了。她点点头之后,又马上后悔地将视线从母亲身上转开。
  「我差不多该走了。明天之前请好好努力吧。」
  筱川智惠子把手插进黑色外套口袋,朝着玻璃门走去。她突然停下脚步,想了一下后,转头看向女儿。
  「你要不要相信随便你,不过……我给你一道提示吧。」
  栞子小姐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不过她没有说要或不要提示。她大概也很难开口吧。
  「几年前,我在国际电话上最后一次和鹿山先生说话时……我问他那个保险箱的事,他告诉我……『那是给庆子的谜题』。」
  「……谜题?」
  栞子小姐小声说。
  「他希望自己过世后,来城女士能够愉快地享受打开保险箱的过程。找到钥匙,解开密码,然后收下保险箱里的『宝物』……他为此花了很多时间准备,也安排好万一她无法顺利解开谜团,过一段时间,答案自动会送到她手上。」
  「咦?那么准备好的答案怎么了?」
  我忍不住插嘴。如果答案已经送到来城女士手上,根本就不需要委托我们了。
  「他还没有安排完毕就先过世了。因为答案还没有准备好,才会演变出这一团混乱。」
  考虑到鹿出明的另一面,他会准备这种游戏也很合理——只是,这么说来就表示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准备。可是我们接受这次委托后,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看到需要花上那么长时间的复杂机关。留在鹿山家的沙发和书房门机关,都是他遇到来城庆子之前就存在的东西。
  「关于保险箱的密码,我也只问出了一点点。他说:『我打算用只有我一个人才知道的名字当作密码。』」
  我在脑海中不断反覆思索着这段话。这提示知道了跟不知道一样。她说「问出」,表示筱川智惠子从以前就很在意保险箱的内容物吧。
  我听见拉门喀啦响起的声音,反射性地抬起头,才发现黑外套女子已经离开。明亮的阳光从敞开的拉门和窗帘缝隙照进来,延伸到了地板上。
  (……连提示都给了呢。)
  我关上拉门和窗帘。感觉有些不舒服。正如她本人所说,我不晓得她的话能不能信。那些话也许是说来扰乱我们的。
  「大辅先生!」
  店里传来迫于无奈的叫声。我转身看向柜台后的店长。她看来很急着要进入主屋。
  「怎么了?」
  「现在去开车!我们再去一次鹿山家。」

  3
  在行驶中的厢型车副驾驶座上,栞子小姐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打电话到鹿山家去。她表示有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必须再检查一次,只要一小段时间就好,希望能够再次看看那间书房,并不断交待如果有我们之外的其他人出现,直到我们抵达为止千万不要让她进入书房。
  「……怎么回事?」
  我等她挂了电话后问。
  「我想母亲应该会前往那间大宅看看。」
  「咦?为什么?」
  「她刚刚问过我们……『你们在秘密书柜里找到的不是只有钥匙吧?』我一直很在意这句话。她听见大辅先生你说门里还有战前的《少年侦探团》系列,却不感兴趣。表示她或许是想要确定我们是否找到了其他线索。」
  「啊……」
  因为她没有任何表示,我也就忽略过去了。
  「我没有仔细检查那个秘密书柜的每个角落。找到钥匙,我就松了一口气……我太糊涂了。」
  「可是,你母亲也不一定会过去吧?也许只是你多虑了。就算她去了,也没办法马上进入书房。你都打电话到鹿山先生家里交待过了。」
  「……如果是那样就好。」
  她的不安似乎依旧还在。
  抵达藤泽市的大锯比想像中更花时间。我避开大船车站附近要等很久的平交道,改走陆桥,却不巧碰上交通事故,反而塞车了。话虽如此,我们也没有耽搁趦过几十分钟,就算筱川智惠子直接前往鹿山家,我想应该还是赶得上。没想到——
  「你们派来的人已经看过书房,刚才先离开了。」
  听到在鹿山家玄关替我们开门的女管家这么说,栞子小姐呆愣在原地。正如她所担心的,筱川智惠子已经来过了。
  「为什么让她进书房呢?我们不是说过别让她进去吗?」
  我忍不住大声说。女管家不解地看着栞子小姐。
  「因为您打了第一通电话之后,又打来第二通……说:『我决定委托我母亲过去,所以她到了之后,麻烦请让她立刻调查书房。』」
  怎么搞的,我们哪有再打第二通电话。
  「……是母亲做的。我们被摆了一道。」
  栞子小姐不甘心地说。我也总算明白了。筱川智惠子算准时机假装成女儿打电话。她们两人的声音很相似,如果没有见过面,十个人之中有十个人都会上当受骗吧。
  她看穿了我们会连忙赶过来这里,也看穿了我们会打电话联络鹿山家。
  结果,刚才的「提示」或许是为了让我们松懈的布局。总之,只要摧毁在鹿山家得到的线索,我们就无法解开密码了。
  进入书房后,我吓了一跳,因为样子变得和我们离去时不一样。我们稍早曾向女管家报备过书房里找到的物品,并关上了秘密书柜——但是现在书房门内侧的嵌板全部都被拆下,露出好几层浅书柜。每一层都空空如也,连讲谈社版的《少年侦探团》系列也不见了。
  我环顾四周,发现那四本有着老旧书封的书被丢在沙发上。没有被拿走姑且让我安心了。
  「我们中午过后回去后,是不是有哪位家人回来了呢?」
  栞子小姐问道。
  「少爷回来过了。大约三十分钟前再度出门……」
  「在我母亲过来之前吗?」
  「是的。」
  「谢谢您。捿下来请让我们单独待在这里就好。」
  「那么,两位结束后,请通知我一声。」
  女管家关上书房门离开。栞子小姐凑近我的脸小声说:
  「这不是母亲做的。」
  「什么意思?」
  「她不会这样对待旧书。」
  她指着被丢在沙发上的书。那的确不是了解价值的人会对待书的方式。
  「那么到底是谁……」
  此时门再度打开,穿着黑色夹克和紧身皮裤的年轻男子走进书房来。年纪大概和我差不多。有着和鹿山义彦一样的长脸和厚唇,不过勉强算是个帅哥。以发蜡固定的发型乍看之下很自然地往左右飞扬,
  看到我们,他一瞬间很惊讶,马上又露出笑容。
  「你们好。啊,你是他们说的那个旧书店的人?听说你白天来了又走了。」
  他热络地和栞子小姐攀谈。
  「是、是的……我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筱川。因为有点事……所以再次过来打扰。他是店里的工作人员五浦……」
  「好了好了,别那么僵硬嘛。我是鹿山涉。请多指教。」
  她难得能够介绍我而不咬到舌头,男子却没有听到最后,抢先报上名字。这么说来,鹿山家家谱的最底下写着「鹿山涉」这个名字。他是鹿山义彦的独生子。与认真严肃的父母亲不同,这个人的个性似乎很轻佻。
  他以莫名热切的视线打量着栞子小姐,视线特别集中在穿着针织衫的丰满胸部附近。他在打的主意太明显了,让一旁的我觉得不爽。
  「那个,可以……请教您关于这扇门的事情吗……?」
  栞子小姐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对方的视线,吞吞吐吐地询问。
  「好啊,随你问。」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近一步缩短距离。叶子小姐困扰地往后退了一步。
  「把、把门上秘密书柜打开的人……是哪一位呢?」
  「啊,这个?是我。早上我去大学朋友家里回来后,听根本太太……就是我家的女管家,说在书房里找到以前的书了。我想找找有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你是那个吧,北嫌仓旧书店的人,就是在车站旁边的店。」
  他又往前走近了一步。栞子小姐也跟着后退。拐杖抵在地上时,她上半身重心不稳地摇晃。这让我怒不可遏。
  「是,是的……我是。」
  她缩缩脖子小声回答,样子看来很惊恐。
  「我念北鎌仓的私立学校,所以每天都会去横须贺线的月台,偶尔会看到你哟,神秘美人!」
  神秘这两个字是多余的。我滑过半个身躯上前挡住他继续往前进。鹿山涉不悦地扬起眉毛和视线。这是他第一次看我的脸。
  「我们过来之前,你有遇到刚刚待在这里的人吗?」
  我说。同时在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冷静、冷静。
  「没有。我正好去了藤泽车站。你说的人是谁?」
  也就是说,他和筱川智惠子正好错过了。
  「除、除了书之外……这个书柜里,还有其他东西吗?」
  栞子小姐躲在我身后说。鹿山涉移动到能够看到她脸的位置上。他们两人变成以我为圆心在绕圈圈了。
  「要说有,的确是有。」
  「能不能让我看看呢?」
  栞子小姐的声音突然变得热切。
  「可是,那不是值钱的东西喔。其实我本来想确认看看它能够卖多少钱,于是把它拿去旧货店监定,没想到老板说这是假货,不值钱,所以我才拿回书房来放。」
  我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看样子应该不是旧书。这个男人的两手空空,而筱川智惠子肯定没有见到那个东西。他拿走后,她才出现;而在他回来之前,她又早已离去。
  「可是,也许很重要……请务必让我看看。」
  她低头鞠躬。男人的嘴唇上露出讨厌的微笑。
  「这样吧,我让你看,相对地,改天要不要和我去哪里走走?我们去约会、去约会。」
  「什么?」
  这次大叫的人是我。
  「你在说什么?别开玩笑了。」
  「我又不是在问你……还是说你是她男朋友?」
  「不……不是那样……」
  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我连邀她来一场正式的约会都是不久前才开口。这个男人才出现二分钟就说出口的要求,我居然花了半年多,想想自己真是没出息。
  「怎样?你不想看这个吗?」
  他轻轻拍了拍皮裤的口袋。栞子小姐困扰地低着头。我当然不可能让他们去约会,但是也没办法强迫对方拿出来给我们看。我想不到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在那样的店里工作很辛苦吧?偶尔喘口气比较好。每天每天都在碰老书,烦都烦……」
  栞子小姐突然抬起头来,表情变得僵硬,和刚才截然不同。鹿山涉看到她这副模样,眨了眨眼睛。
  「……和我去约会的话——」
  她说。她身上已经看不见半点胆小的模样。
  「我想你只会听到我一直在谈旧书……比如说——」
  她指向丢在沙发上的讲谈社版《少年侦探团》系列。在沙发椅面底下还收着光文社版和POPLAR社版的初版书。
  「在这里的系列全二十六本、每本作品的可读之处、执笔、出版的时代背景、装订、插图的特征、现在的旧书价格等,无论多少我都能一直讲下去。大概会连续讲十个小时不休息。如果中间要休息和吃饭的话,应该会更久……即使如此,你还是想和我约会吗?」
  「呃……」
  我看得出来鹿山涉的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像潮水一般退去。他的眼神变了——这个不是他想约会的「神秘美人」,是只想敬而远之的对象。
  「……什么嘛,原来是宅女吗?」
  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后,顺便看了我一眼,眼神在说——你的口味还真特别啊。不对,我虽然喜欢听书的故事,但是连续十个小时也会很困扰啊。
  「那么,约会的事就当我没说。这个随你们处置吧,要拿回去也无所谓。」
  鹿山涉从口袋里拿出那个东西放在我手上,便匆匆忙忙地走出书房。还带点余温的那个东西是一枚陌生的大钱币。拿起来的感觉比看起来更轻。中央写着「二钱」,背面的龙图案四周写着
  「大正十二年」。年代很古老,看起来却很新,也许就是因为鹿山涉所说的,这是假货。栞子小姐凑近看向我的手。
  「这是两分铜币。」
  「是啊,两分……咦?两分铜币?」
  这个字眼我听过好几次。我记得是乱步写的短篇小说篇名。
  「《两分铜币》是被誉为日本最早本格推理小说的佳作。鹿山明先生一定是模仿那篇故事,制作了这个复制品。」
  「那是怎样的故事?」
  「主角是与朋友同住的贫穷青年……他偶然得到一枚两分铜币,铜币中间被挖空,还塞了一张写着密码的纸。朋友在解密的过程中,确信密码标示的是大笔赃款的隐藏地点,最后带着太量纸钞回来……独创的密码、巧妙的叙述方式,以及意外的结果,这些地方现在读来仍是色彩鲜明的佳作。」
  我一边听着她的说明,心不在焉地检查着两分铜币的复制品。仔细看会发现边缘有奇怪的割痕。看起来好像有什么秘密装置。我用指甲戳进割痕里,掀起正面,结果硬币工整地裂成了两半,中间出现了挖空的洞。
  「跟小说里的一模一样……」
  我感到背脊发冷。《两分铜币》的主角们也是同样心情吗?
  「这一定也是特别订制的。里头放了纸。」
  我拿出折起的薄纸,摆在茶几上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是一排直写的汉字——「南无阿佛、南无陀佛、弥、阿弥陀、南弥、南无弥、陀、南无陀佛、南阿陀佛、」。
  「好厉害……居然做到这种地步。」
  栞子小姐以沙哑的声音说,兴奋之情难以抑制。
  「这是什么?」
  「……这样必须提到作品中的诡计,我可以说吗?」
  「咦?啊,好。」
  「《两分铜币》中出现的密码是由「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排列组合构成。这六个字从左边开始每三个字一排,排成两列,正好转换成点字文字……密码的汉字就是点字打点的地方。」
  我的脑海中浮现点字的模样。这么说来,好像是以纵三点、横两点来表示一个字。
  「每个标点符号之前的内容可转换成一个点字,原作中就是以这种方式得知藏钱的地方……不过这段文字很明显地与原作不同。恐怕是鹿山明先生自己想出来的。」
  我也不认为这么花功夫的东西没有意义。两分铜币中央的密码,在原作中也是「宝藏」的线索。既然如此——
  「这个就是给来城女士的谜题吧?」
  「恐怕是……我认为很可能就是保险箱的密码。」
  隔着茶几望着密码的我们抬起头相视而笑。除了我们两人之外,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个铜币的秘密。剩下的就是解开这篇密码,对照点字记号,这样应该就能够打开保险箱了。

  4
  栞子小姐和我向鹿山家借了那枚两分铜币的复制品,急忙赶回北鎌仓。
  因为帮忙看店的筱川文香打电话来哀号说:「忙死了!」都怪来城庆子的「委托」不容易,店里的工作全都搁置了。栞子小姐监定大量委托书籍时,我负责把收购的书上架、交换、寄送客人邮购的书,忙得团团转,结果一下子就到了打烊时间。
  栞子小姐说她会趁着晚上慢慢解开密码,解开后就会通知我,于是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
  和妈妈两人吃完饭后,我坐在客厅的窗边开始阅读厚厚的文库本。这是《日本侦探小说全集2:江户川乱步集》,创元推理文库的书。里头收录了〈两分铜币〉、〈押绘与旅行的男人〉、〈人间椅子〉,因此栞子小姐把书借给我。
  篇幅不长,因此我能够一口气读完三篇。的确很有趣——内容虽然各不相同,不过读后感都差不多。之前我也稍微想过,这些作品每一篇都安排了「远离现实的梦具体成真」的要素。
  用来解开密码的推理作品《两分铜币》开头这样写到:

  「真羡慕那个小偷。」当时,我们西人已经穷困潦倒到甚至出现这样的对话。我们住在偏僻地区寒酸木屐店的二楼,房间仅有三坪大,没有隔闾,摆着西张一间张(注3)破桌。事情发生在松村武和我整天无所事事,唯有天马行空的想像力格外旺盛的时期。已经走投无路、有志难伸的我们两人贪婪地羡慕着当时轰动社会的大盗手法之巧妙。

  接着就像是要实现那个「想像」一样,他们为了小偷隐藏的大笔金钱而闹得人仰马翻。登场人物果然是一群「唯有想像力格外旺盛」的人。
  我摊开书,茫然沉思着。
  也许不只是书中角色如此,喜欢阅读江户川乱步作品的人,或许都有这种素质。
  一味隐瞒情妇存在与个人嗜好的鹿山明、低调生活在銾仓房子里的来城庆子、抛弃家人十年没回来的筱川智惠子,以及栞子小姐这样的人——他们如何看待现实世界呢?是不是觉得现实世界就像人造的东西,突然因为某个巧合与梦交换了呢?
  晦涩不明的不安隐约留在我胸口。
  我感觉到视线而抬起头,只见原本在看电视的妈妈正转头看着我。
  「怎么了?」
  「你拿着书沉思的样子,和过世的外婆还真像……」
  这么说来,我经常看到外婆摆出这姿势。她喜欢在一天结束时读书。
  「……我还以为是什么诅咒,正觉得毛骨悚然。」
  「原来不是觉得高兴啊……」
  「谁会高兴啊,她不在了,我可乐得轻松呢。」
  她的表情可不是这么回事,流露出几分寂寞。我妈妈和外婆两人的脾气都很硬,每次碰面就会吵架。外婆过世后,妈妈少了拌嘴的对象,贝能经常把「乐得轻松」这句话挂在嘴上,表示她也经常想起外婆。
  「你最近似乎比以前更能够读书了?」
  「咦……」
  我不自觉低头看向手边的文库本。虽然有点头晕,不过能够一口气读完的页数增加了。
  「哎,每天都在旧书店工作,有这种转变想来也合理。这样一来,你什么时候入赘都用不着担心了。」
  我缓缓合上书掩饰我的不耐烦。最近她偶尔会对我说这种话。我想这世界上应该没有任何一个做儿子的喜欢母亲打探自己的异性关系。
  「你在说什么啊……不要乱猜一些有的没的好吗?」
  注3:以竹篓糊上日本传统和纸后再上漆制成的工艺品。
  「可是你最近不是经常和店长小姐讲电话吗?」
  「那只是谈工作。因为地震的关系,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忙,只是这样而已。」
  「哎呀,这样啊。」
  妈妈没有继续追问,视线又回到电视上。电视上不断播放着震灾瓦砾处理的消息。
  「你可以读书了,外婆一定会很高兴……她直到过世之前都还在挂心这件事。」
  妈妈背对着我喃喃地说。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突然变得这么感慨万千,我反而很难做出什么反应。
  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是栞子小姐打来的。我躲开妈妈充满好奇心的视线来到走廊上,按下通话键。
  「啊,晚安。密码解开了吗?」
  另一头一片沉默。我还以为她挂断了,但仍有听见呼吸声。我走进自己的房间把灯打开。
  『……密码解不开。』
  「咦……?」
  『你方便听我说吗?』
  她以虚弱的声音说道。
  我打开房间里的电脑,看着叶子小姐寄来的图片。似乎是她拿手机拍下自己制作的表格。

  「HI SHI……U E JI MA?」
  我只念出有解答的部分。
  『我试着转换成点字,却有两处怎么样也解不出来。』
  「这是地名吗?什么什么上岛之类的地方?」
  『我也想过这个可能,不过找不到符合的地名。我在想该不会要搭配他自创的点字规则,而其他解出来的日文字母也可能是错的……』
  平常她一下子就能解开这种谴题,看样子她真的很烦恼。我揉揉眉心。说到其他想法——
  「有没有可能是鹿山先生弄错了?他也许对于点字规则不是很清楚。」
  『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但是,那间书房里有很多点字相关资料,对吧?我刚才也打电话问过义彦先生了,听说鹿山明先生本身也是点字学习后援团体的理事,也拥有点字翻译经验。』
  意思也就是,他是故意这么写的了。我靠在从小用到现在的椅子椅背上。
  『我也打过电话去来城女士家里,不过她似乎不具备点字方面的知识……所以,这个谜题应该没有用上太复杂的规则。我在想,也许提示就在乱步的作品里……』
  如果是这样,问我这个门外汉也不会得到答案。毕竟我几分钟前才刚读完《两分铜币》。
  「既然这样,是不是找熟悉这方面事情的人谈谈比较好?找我之外的……比方说井上先生?」
  我第一个想到的人是筱川智惠子,但是她是我们最不能求助的人。
  『不。』
  她固执地说:
  『大辅先生是最适合的人选。』
  「呃,可是……」
  『我不想找其他人谈。总觉得每次一和大辅先生谈过后,就能够找到答案……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不过好像除了你以外的人都不行……』
  她说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像在说悄悄话一样细小。
  我深深庆幸我们不是面对面在谈话。如果她人在我的手能够构到的距离,我没有自信能够保持冷静。我深呼吸一口气,再度看向萤幕,决定想到什么说什么,陪她直到谜题解开。
  「……既然这样,会不会是采用大正时代的点字规则呢?也许与现在的规则不一样?」
  『日本的点字标记基础确立于明治时代(一八六八~一九一二年),所以我想应该也不是。』
  这个答案虽然被她干脆否决,但我不觉待气馁,因为我不需要找出答案,只要能够帮助她思考就好。
  「那……」
  『请等一下,大辅先生?』
  「是。」
  『你为什么提到大正时代?』
  「……欸?」
  这么说来,为什么呢?鹿山明制作复制品铜币的时间是现代,与大正时代没有关系。不过,我好像是在哪里看到那个古老年代,应该就是今天看到的。
  「对了,就是那个两分铜币。背面写着大正十二年,所以……」
  『咦咦?』
  见她反应这么大,我也吓了一跳。耳边隐约听见金属声,大概是在确认那一枚铜币吧。
  『真的耶,大正十二年……可是,为什么……啊!』
  这回听见一声闷响,好像是她将某个沉重的东西摆在某处。如果是她房间的话,一定是书。只听见她翻书页的声音,接着突然一片安静。
  「栞子小姐?」
  『……我知道了。』
  她开心地说:
  『我想,密码解开了。』

  5
  隔天抵达来城庆子家时,已经过了早上十一点。虽然一方面也是因为配合对方的时间,不过我们也一直在文现里亚古书堂里忙到刚刚。我们一大早就开始处理昨天剩下的工作。
  看店的工作就交给筱川文香。栞子小姐在出发之前,姑且想要向她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她才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
  「啊,嗯。我大致明白了。我大致明白这件事情你再继续说下去我还是听不懂……总之就是只要打开那个房子里的保险箱,我们就能够收购超棒的藏书,而且还能够看到超棒的宝藏,对吧?既然这样,加油吧!姊姊,这也是为了我们的家计!」
  她就这样送我们出门了。昨天,因为筱川智惠子回家一趟——应该说,因为她们一起看了《旅行绘本》,因此姊妹俩再度重修旧好。
  我们下车走向大门。今天的栞子小姐肩膀上背着一只大托特包,里头似乎装着解释密码需要的东西。我还没有听她仔细说明怎么解开、解开的结果是什么。我当然也问过了,不过她只回答我:「用《两分铜币》的密码解法是解不开的,但是可以从《两分钢币》解开。」听得我一头雾水。情况似乎错综复杂到无法只用嘴巴说明。
  我看得出来她虽然拄着拐杖,脚步却很轻盈。不只是因为即将拿到大笔收购机会而开心,还有解开密码的满足感,更重要的是她似乎很期待看到保险箱的内容物。《押绘与旅行的男人》如梦幻般的初稿真的存在吗?——前往来城庆子家的路上,她也不断地聊着这件事。她虽说并不支持母亲的理论,不过她也在内心承认如果真的存在,她很想看看。
  穿过大门走向房子,我们看到有人站在玄关处。一名身穿黑色连帽外套的年轻男子正在和田边邦代说话。长相如此相似,大概因为他们是母子吧。这个人一定就是之前提到过的「和弘」了,他脚边还有一只附有轮子的小型行李箱。他的母亲注意到我们,向我们挥手,边轻拍儿子的背部说:
  「好了,你真的要小心喔,和弘。」
  叫做「和弘」的男子只是点点头,便拉着行李箱的把手走开了。经过我们身边向我们点头打招呼时,也没说半句话。和他的母亲不同,他的个性似乎比较沉默寡言。
  「您、您好……您的儿子过来找您啊。」
  栞子小姐目送他走出门外之后说。
  「是啊。他正好休假,所以过来帮忙。」
  「他要去旅行吗?」
  「不是的。那个箱子里全都是瓶装水。我提过他住在东京吧?因为商店里不容易买到水,所以我在这里买了许多,让他带回去。」
  我可以理解。几个礼拜前,新闻报导提到东京的自来水的辐射物检测超出标准值,超市里的矿泉水因此瞬间卖光。有些地区仍残留着辐射的影响吧。我们这一带相较之下受到的影响较小,所以没有出现抢水的骚动。
  「你们先进来吧,小庆在等着。」
  田边邦代说。
  来城庆子还是在同样那间起居室里等着我们。她和平常一样穿着宽松的家居洋装。栞子小姐问她要先开保险箱,或是先说明密码,她透过妹妹表示想要先听听密码怎么解。我也很咸激她选择先听说明,因为我实在好奇得不得了。
  坐在椅子上的栞子小姐先将两分铜钱的复制品摆在桌上。
  「您见过这个复制品吗?似乎是鹿山明先生制作的。」
  打完招呼后,她突然开始口齿伶俐地说明。大概是情绪很高昂的关系,今天开关很迅速就启动了。
  「欸,小庆,我记得你不是有这东西吗?」
  听到妹妹的问题,她摇摇头,发出声音。
  「……她说书库里有真品,不过她没看过这个。」
  能够做出假货,当然一定拥有真品。栞子小姐把硬币分成两半,摊开写着密码的纸张。田边邦代佩服地惊叫:
  「这做工好精巧啊。」
  「是啊。我也觉得很精巧……如同我昨天提过的,这是配合点字规则解读的密码,不过有一部分我怎么样也解不出来。」
  栞子小姐从包包里拿出一张纸。那是昨天她寄给我的密码解读笔记。在写着问号的第三栏外头写着「拗音符」,第四栏外头写着「YO」,这两个是后来填上去的。
  「无法解读的这两个记号,如果直翻出来就是写在栏外的文字。」
  她指着手写字一边说。「YO」我还知道,不过「拗音符」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现场也没有人发问,我只好开口:
  「这个叫什么的音符……是什么?」
  「读作拗音符。日文里不是有些字会加上小写的『YA』、『YU』、『YO』吗?例如:『KYA』或『RYU』……这个就是拗音。」
  她举例子动嘴唇的样子好可爱,不过我当然什么也没说。
  「而拗音符就是标示下一个点字记号是拗音的符号……在这里则是指这两个记号是拗音的『YP』。」
  加上YO的拗音——我试着在心里发音,却发不出来。
  「有这种拗音吗?」
  「没有。所以我才会解不开密码。」
  栞子小姐说。我总算明白她昨天在烦恼什么了。
  「我一直以为是鹿山明先生弄错拗音符的用法了,但是他十分熟悉点字规则。于是我发现……也许这个错误本身就是『谜题』的一部分。」
  她说到这里停住,环视我们每个人。

  「其实还有一个人在将近九十年前也弄错了拗音符的用法……鹿山明先生故意模仿那个人的错误设计密码。」
  她从包包里拿出一本破烂册子。封面上的书名写着《新青年》。我记得这是以前的推理小说杂志。她翻到贴着便利贴的那一页,上面写的「创作侦探小说:两分铜币」标题跃入眼中。作者名称当然是「江户川乱步」。
  「弄错的人是……乱步吗?」
  「是的。乱步在出道作品《两分铜币》中,也弄错了密码。」
  我愣了一下。这么说来,在看鹿山明的「报告书」时,栞子小姐曾经告诉我——他在出道作品中弄错了某个成为解谜关键的文字——指的一定就是这个了。
  「这本杂志是发表《两分铜币》那一期的《新青年》,乱步也是自此开始以侦探作家身分出道。」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出另一本书。黄色的书封上并列着《帕诺拉马岛绮谭》、《一寸法师》、《湖畔亭事件》三个篇名。
  「这本是乱步晚年出版的桃源社版全集……请看一下《两分铜币》的密码,特别是拗音出现的部分。」
  「……密码不一样。」

  「是的。最早发表时,拗音的点字记号弄错了。直到战后的桃源社版全集才终于更正。弄错的地方与鹿山先生设计的密码如出一辙……解谜的提示在这边。」
  她指着挖空的两分铜币一侧,写着年代的那一面。
  「这里写着大正十二年,但事实上不可能是这个时代。」
  「咦?为什么?」
  「这个两分铜币虽然一直流通到昭和初期(一九二六年起),但铸造时间只有从明治六年(一八七三年)到十七年间。大正十二年(一九三二年)已经没有铸造。大正十二年是《两分铜币》在《新青年》上发表的时间……也是乱步出道的那一年。
  亦即这是提示,他要我们按照大正十二年发表的《两分铜币》……乱步弄错的点字规则,来解开这个密码。密码的『南无阿弥陀佛』特地写成旧字体,也是在暗示这一点。」
  我总算明白她所说的「可以从《两分铜币》解开」的意思了。乱步的原作本身就是解开密码的线索。
  好一阵子没有半个人开口。来城庆子就这么靠着轮椅的扶手,以彷佛在作梦的眼神等待栞子小姐继续说下去。
  「那么,密码的答案是……?」
  梁子小姐拿出自己的笔,在自己笔记上写的问号「?」底下写上小「YO」。

  HI S(HI)YOU E JI MA(ひし(よ)うえじま)

  「……什么意思?」
  「我也不是很清楚……来城女士,您有没有什么线索?」
  坐在轮椅上的女性只对这个问题眨了一下眼睛,态度不晓得是知道或不知道——但是,她为什么不回答呢?
  「……总之我们先打开保险箱看看吧?先确认这个密码对不对。」
  田边邦代说。我们目前的确还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答案。我和粱子小姐起身,打开房间角落的门。来城庆子移动轮椅来到能够看见衣柜深处放置保险箱的地方。
  「那么,由我代替小庆打开罗。」
  委托人的妹妹在保险箱前面转动转盘,插入钥匙一转。虽然解开了三道锁的前两道,保险箱却还没有任何反应。
  然后她看着解开密码的笔记,一边依序按下密码按键。
  「……」
  在我身旁的栞子小姐以拐杖支撑着体重,弯腰向前,镜片后头又大又亮的黑眼珠炯炯有神,彷佛不愿意错过等一下要发生的事。我也不自觉地紧握双手。
  按下最后的按键那瞬间,保险箱内侧传出喀嚓的声响。厚实的金属门发出微弱的吱嘎声缓缓打开。
  里头出现了木制的内门。打开木门后,只见架上摆着一叠对折的老旧纸张。保险箱里头的物品只有这样。
  田边邦代将那叠纸拿出来,交到自己姊姊的手中。我们围到了轮椅四周。摆在来城庆子腿上那叠纸的背画朝上,清楚留着曾经撕破后,底下再以其他纸张修补的痕迹。
  她以颤抖的手打开那叠纸。那是叠份量十足的稿纸,上面填满了以钢笔书写的潦草文字。
  不过,篇名和作者名称还是清晰可辨。

  〈押绘与旅行的女人〉 江户川乱步

  来城庆子原本以飘渺的眼神看着稿纸,突然紧紧抱住稿纸,低着头动也不动。

  6
  「……篇名不一样呢。」
  我小声对栞子小姐说。或许是主角在火车上遇见的「男人」变成了「女人」。女人带着跑进画中的男人的画旅行,这样的情节也挺吸引人。
  因为栞子小姐没有回答,我偷看她的反应。只见她沉默地愕然呆立着。她曾说不可能存在的初稿出现了,所以才会这么惊讶吧。
  「……我们让小庆自己独处一会儿吧?」
  田边邦代在我们耳边小声说。的确,她终于见到不惜卖掉其他藏书也要拿到的恋人的遗物。我没有异议,不过——
  「栞子小姐,我们出去吧?」
  我戳戳她的手臂说。她这才终于回过神来。
  「咦?嗯,也是……等一下也可以让我看看吗?」
  后半句是对着来城庆子说。等到对方点头后,栞子小姐才离开房间,我也跟在她身后来到走廊上。
  「好了,小庆……你慢慢来。」
  妹妹说完,关上起居室的拉门。我们就这样跟着她前往位在别馆的书库。迎接我们的仍旧是那些侦探小说收藏。
  「谢谢你们为了小庆做了这么多。按照我们说好的,这里的书就卖给你们了,请慢慢看。」
  「不会……要道谢的是我们。」
  栞子小姐终于露出微笑,低头鞠躬——或许是我看错了,总觉得她的表情有些得意。也许是因为她在母亲出现之前,就靠自己的力量解决了这项委托,所以感到很满足吧。
  起居室里突然传来尖锐的电话铃声,田边邦代不悦地蹙眉。
  「特地让她一个人静一静的……对不起,我稍微去一下。」
  她匆匆忙忙走出走廊,背着手关上别馆的门。书库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书的排列方式与上次看到时一样,没有少哪本书或杂志,看起来好像完全没人整理……」
  栞子小姐转了一圈环视书柜,一边说。我也跟着模仿她的动作,不过脑子里在想的事与旧书完全无关。这样一来,这次的事情已经差不多解决了。我和她还有个约会要履行。
  「……下次休假,想去哪里呢?」
  书库里还是一样安静。她转向一旁沉默不语。我觉得自己的问题彷佛被沙子吸进去了。
  「我说……」
  「大辅先生,那个。」
  她打断我的话,指着入口附近的书架。也许是旧书收拾得很匆忙的关系,每一层排列的书本数量完全不同。在塞得满满、毫无缝隙的那一层里,可以看见那本我上次拿出来的《江川兰子》书背。她伸手指的方向就是那附近。
  「《江川兰子》怎么了吗?」
  「不是,不是那个……旁边的……」
  「《空中绅士》吗?还是……《杀人迷路》?」
  我眯起眼睛念出两边的书名。栞子小姐的脸色不晓得什么时候变得铁青。
  她突然改变方向走近其中一个书架,抽出一本书放在我手上。那是《创作侦探小说选集 第三辑》。相当老旧的书,没有书封,也没有包上石蜡纸,书况不是太好。
  「你拿着这本书跟我来!」
  她打开别馆的门来到走廊上。虽然拄着拐杖,但是她的步伐很稳定——说来奇怪,不过这种时候我才真切感受到她的脚真的康复了。
  她在起居室前停下脚步,毫不犹豫地打开拉门。我还来不及开口问她「这样好吗?」坐在窗边轮椅上的来城庆子惊讶地转过头来。
  电话已经讲完了吗?到处都没看到妹妹的身影。圆桌上丢着刚才没有的东西——田边邦代原本穿着的荷叶边外套,以及一支廉价手机。
  栞子小姐拿起柜子上的便条纸和笔,塞进来城庆子的双手里。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她压低声音说:
  「这个房子的断路器……或者说总电源开关,哪个都可以,在哪里?」
  我愣住了。断路器?什么意思?但是,拿着笔和便条纸的来城庆子的手开始微微颤抖,最后纸和笔都掉在腿上。这么说来,刚刚才从保险箱里拿出来的稿纸不在这房间的任何地方。到哪里去了?
  「谢谢。大辅先生……我们走吧。不好意思,可以帮我拿包包吗?」
  「好是好……不过,我们要去哪里?」
  「车站。也许还来得及。」

  通往鹤冈八幡宫的县道不只车道壅塞,连人行道也很拥挤。毕竟现在是春季百花盛开的周末。我们急急忙忙快步前进,与前往源濑朝坟墓的观光客团体擦身而过。
  「为什么要去车站?」
  我问走在前面的栞子小姐。
  「因为也许有机会追上……拿走稿子的人。」
  她的呼吸已经开始紊乱。速度虽然和没用拐杖的人差不多,但还是很难走太久。
  「你说要追上的人,是指田边女士吗?」
  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人选。那问房子里没看见她的踪影。但是,得到的回答却出乎我意料之外。
  「……不是田边女士。等一下再详细解释。」
  究竟是谁?我知道她累了,可是还有一个问题我非问不可。
  「你刚才的问题是什么意思?断电器那个。」
  「不是断电器也没关系……我只是想确认她在那栋房子里住多久了。」
  结果我还是不懂到底是什么意思。
  看见八幡宫的红色鸟居了。数也数不尽的樱色花瓣乘着海风,穿过鸟居。我们来到若宫大路的十字路口上,栞子小姐指着延伸往八幡宫的参拜道路——段葛的前方。
  「……找、到了……在那边……前面……」
  意思是要我先过去拦下对方吗?正好红绿灯变成绿灯,我穿过斑马线,穿梭在观光客之间,跑上高出一阶的参拜道路。每次风一吹,樱花盛开的林荫道就会沙沙作响。
  段葛到处都有楼梯可通往左右马路。在距离十字路口最近的楼梯前,有个熟面孔站石灯笼旁。是那位穿着黑色连帽上衣的年轻男子。
  (和弘吗?)
  照理说他刚才应该回东京了,还在这种地方做什么?难道栞子小姐说的入是他?
  仔细一看,石灯笼的阴暗处还有另一个人。那个人肩上背着一只大皮包,身上穿着剪裁精良的外套和裙子。她从行李箱中拿出帽子戴上,正要拉上拉链。
  打扮虽然与方才完全不同,不过那张脸就是田边邦代。行李箱摆在她的脚边,很显然她打算接下来要去旅行。
  (与儿子碰面拿回行李吗?)
  原来瓶装水的事情是撒谎。
  刚才正好有人打电话来,一定也是某人为了让她偷偷离开那个房子所安排的技俩。我想起摆在起居室桌上的手机。也许打电话的人就是当时在那个房间里的来城庆子也说不定。
  可是,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正好此时栞子小姐赶了过来。我代替气喘吁吁的她出声说道:
  「田边——」
  一开始转过头的只有儿子。
  「……啊。」
  他有些困惑地点了点头。这么说来,这位「和弘」也姓田边。他的脸上写着:你们为什么在这里?
  「……你好。」
  我也打招呼。我还在考虑该从哪个部分问起,田边邦代已经拍拍儿子的肩膀。
  「和弘,可以了。谢谢你帮我拿行李……之后的事情就拜托你了。你们两个好好保重喔。」
  和弘轻轻点头,稍微迟疑了一下,对着她说:
  「阿姨,你也要保重。」
  他也对我们致意后,小跑步穿过车道,朝八幡宫的方向走去。他似乎不是要往车站,而是要回雪之下的房子。
  (……阿姨?)
  我的脑袋一团乱。我没有听错。刚才那个人的确叫她阿姨,而不是妈。也就是说,该不会——
  「来城庆子女士。」
  栞子小姐总算开口。她仍在喘气。
  「能不能找个地方……稍微聊聊呢?」
  「……也好。」
  直到刚才我们称为田边邦代的女士——来城庆子点点头。
  「去小町通的咖啡厅好吗?不过这个时候,店里也许很多人。」

  7
  我们照着来城庆子的提议,进入小町通底端的老咖啡厅。店里虽然人很多,不过还没有客满,我们很快就被领到能够看见中庭的位子前。
  「我以前偶尔会和明先生一块儿来这里……这家店很久了。」
  点完餐后,来城庆子说。她的声音偏低,有点沙哑。这才是她真正的声音吧。不只是服装,外貌和冷静沉着的说话方式,完全就像是另一个人。
  「坐轮椅的女性是您的妹妹吧?」
  栞子小姐问。
  「对。她才是真正的田边邦代。我们俩姊妹互换身分,连发型和服装也改变了。」
  「……她的病或伤呢?」
  「那些都是真的。提到对方的情况时,我们说的几乎都是真实情况。因为这样演起来比较轻松……妹妹拚命工作让孩子念到大学,等到孩子一独立就生病了。这件事情发生在半年前,我当时在宫城住了一小段时间照顾她。」
  我想起鹿山义彦的话——律师上门拜访来城庆子,她都不在。原来不是因为自己住院,而是去照顾生病的亲人。听说双亲都过世的姊妹两人,没有其他亲戚。
  「好不容易出院了,这回却遇上大地震而受伤……于是我开始在自己家里照顾她。她的身体那个状况,对于这次的事情却一句话也没问,全力帮助我。她从以前就很可靠。」
  她望着远方的眼神和那位坐轮椅的女士很相似。不对,也许是那位女士模仿这个人也说不定。也就是说她开始在鎌仓生活还不到一个月。我明白栞子小姐刚才问断电器位置的理由了。
  如果真的在那栋房子里住过几十年的话,当然会知道断电器在哪里。
  「可是你为什么会发现?我们两个一直觉得自己装得有模有样呢。」
  「刚开始我没有怀疑……不过,我们第一次碰面那天,一进入那个起居室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来城庆子睁大了双眼,在旁边聆听的我也一样惊讶。这些事情我第一次听到。
  「这么早就发现了?为什么?」
  「您匆忙收拾摆在桌上的〈孤岛之鬼〉初版书和蕾丝缟织工具后,曾经把书递给另一位女士。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那样做。」
  「什么意思?」
  「那张桌子空了一张椅子的空位,亦即那是固定容纳轮椅的空间。如果原本在那儿看书的人把书摆在桌上,暂时离开座位……只要回到同样位子上的话,书应该仍然摆在她面前的桌上才对,没有必要多个人特地拿给她。」
  「……你说得没错。」
  来城庆子想起当时的情况,点点头。
  「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看书的人是我。妹妹当时原本在编织蕾丝。因为她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所以会自己编各式各样的东西……像是电话罩子等等。还有呢?」
  「再来就是提到关于地震的事情时。」
  栞子小姐流畅地继续说:
  「另一位女士说过『我那时很害怕,静悄悄的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可是那栋房子里的电话是转盘式的旧型黑色电话。那种电话只靠电话线供应的电力就足以通话,停电时,电话依然会响才对……妹妹和外甥曾经打过好几通电话给您,确认您是否平安,她却完全没有提到这件事,我觉得不太自然。
  现在想想,她说的那句话应该是指待在宫城县的时候自己的经历。而来城女士您则是用那个黑色电话联络上人在东京的外甥,他才骑着摩托车赶回老家救出母亲……我没说错吧?」
  来城庆子微笑。
  「大致上都对了。我家也有书柜倒下,不过我没有被压在底下……虽然差一点就压到了。」
  我专心听着栞子小姐的说明。我们明明见到、听到同样的内容,为什么我却全都没有注意到。这个人的洞察力总是让我很惊讶。
  「仔细想想,与这次事件有关的所有人,几乎没有一位从以前就和您认识了。唯一的例外就是一人书房的井上先生,不过您们直接碰面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以互换身分的所有条件万事具备。
  最关键的破绽则是《江川兰子》。我也是直到刚刚才注意到……您把书放回书架上,却不是放回大辅先生抽出来的地方,而是《空中绅士》和《杀人迷路》之间。我认为那绝不是巧合。」
  「以前就是那样排列的,所以我下意识间,不自觉就那样放了。」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跟不上对话内容,只好战战兢兢地开口问。
  「《江川兰子》、《空中绅士》、《杀人迷路》……这三本都是乱步和其他作家合作的小说。不熟悉旧书的人特地把书收进那个位置,很不自然吧?毕竟书架上有的是其他空位。」
  栞子小姐为我解释道。道么说来,并上也曾提到那三本窖,他说过是筱川智惠子将那三本合作小说的初版审卖给了鹿山明先生。
  「可是,我差点把《江川兰子》掉在地上时,你完全没有反应。所以我一直以为你完全不懂旧书。」
  我对来城庆子说。结果,她眼中的笑意突然消失。
  「我在防着你。」
  「什么?」
  我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我完全不曾想过有人这样看待我。
  「你是和这位筱川小姐一起行动的人啊,所以我一直怀疑你的任务或许就是故意装作对旧书一无所知,好让我们松懈……即使是现在,我仍然觉得有这种可能。」
  「为、为什么会有这种误会……」
  「一开始我去文现里亚古书堂的时候,你不是曾经特地打开窗帘想要确认我的长相?」
  「咦?」
  这么说来,我的确那样做了。我想看看走过店门前的这个人长什么模样。因为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人前来委托工作。
  「我没有其他太深的意思,纯粹只是好奇罢了。」
  「可是我很怀疑。一看到你拿着《江川兰子》,我就确定自己没想错。一个门外汉会正好拿到最贵的乱步初版书,怎么想都不自然吧?所以你差点让书掉在地上时,我也努力克制自己别大叫。」
  「那只是巧合。」
  我苦涩地说。当时只觉得这书名很像是把「江户川乱步」变成女孩子的名字罢了,没多想就顺手拿了出来,根本没有太深的涵义。
  「我们现在没有必要撒谎,我可以向您保证……大辅先生真的对旧书毫无概念。他真的是个门外汉。」
  栞子小姐开口帮腔。我虽然知道她是在替我辩护,不过听到这番话还是让我心情很复杂。但是,来城庆子看来姑且接受了。
  「……不过,也就是因为这位门外汉碰巧拿到那本书,才让筱川小姐注意到我的真正身分,对吧。也有些事情就是因为你是个门外汉才能够看得见。」
  我停住原本正要拿起水杯的手,总觉得她这番话深深打动了我。真的是这样吗?——我认为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生就是了。
  此时饮料送了上来,谈话到此中断。三人份的咖啡一一摆到桌面上。
  「鹿山明先生的报告书,是早就打算交给我们才做的吗?」
  栞子小姐提出另一个问题。来城庆子把杯子拿到嘴边,似乎在争取空档。
  「那是妹妹根据我所说的话自己做的。为了记诵。」
  「记诵?」
  「我们要扮演彼此,妹妹要记的事情很多。关于鹿山家、关于江户川乱步……她以我所说的内容为基础整理成方便记忆的文章。她做得很好,所以我认为与其开口说得丢三落四,不如直接把那张给你们比较快。很有用,对吧?」
  我们点头。怪不得那个报告书的叙遖缺乏情绪——毕竟鹿山明对于撰写的人来说不具重要性,那些内容只是为了记忆而收集的「资讯」罢了。
  「妹妹演得不错,只要遇到跟不上的地方或难以回答的问题,我就会帮忙接口。我以问她问题的方式暗示妹妹该摇头或点头。你们知道我们怎么做的吗?」
  她的语气听来有些得意。栞子小姐握着手抵着唇,想了一会儿后开口:
  「……该不会是对你问的问题基本上都点头……只有听到『我记得』三个字的时候摇头?」
  来城庆子笑着点头。
  「没错……你们果然很优秀。就算是知道我们存在的鹿山家人,甚至是井上先生也完全没发现。」
  被说中了,却没见她露出不甘心的表情。她也许很享受谈论那段过程吧。
  此时阳光突然消失,我们看向绿意盎然的中庭。只是天色稍微变暗了,但店里的气氛似乎也跟着改变了。
  「如此大费周章的撒谎,只是为了打开保险箱吗?」
  栞子小姐望着窗外说。
  「当然。」
  来城庆子的语气变得强烈。
  「明先生过世后,我一直很想拿出保险箱里头的东西……而且也想知道密码。可是,鹿山家的人不肯帮忙。那也是理所当然,所以我原本就打算花时间慢慢耗。没想到……」
  「……发生地震,是吗?」
  栞子小姐静静地接下去说。
  我的脑海里突然想起与这座中庭类似的景色。第一次去这个人家里时,我们曾经一边说话,一边从书库眺望庭院。
  (人类不晓得明天会怎么,现在想做的事情如果不快点做,只会徒留后侮。)
  那是她见到自己亲人受伤、生病的样子后做出的决定吧。
  「是的。所以我利用了我妹妹。只要被那种身体状况的人一拜托,我想鹿山家的人也很难拒绝……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只是我没想到密码和钥匙真的不在儿子义彦先生手上。」
  她说完笑了笑。
  (……只是这样吗?)
  我不禁怀疑这场互换身分的把戏应该还有其他原因。听说乱步的小说里经常出现伪装成其他人的桥段。来城庆子是不是也有想要模仿乱步小说的欲望呢?就像鹿山明很「享受」不同的自己一样。
  「我母亲早就发现了吗……您们两位的真实身分。」
  大概是对于母亲的行动感到不安,栞子小姐战战兢兢地问。
  「也许有注意刭些什么,不过她没说。她只说:『如果你愿意出售藏书也很好,不过,你有没有打算出售保险箱里头的东西呢?』」
  我的背后感到一阵凉意。她的目标真的是保险箱里头的东西——故意给我们提示,或许也是为了得到宝物的安排。
  「您准备带着稿子去旅行吗?」
  听到这问题,来城庆子点点头,视线落在自己手边;一样是那个彷佛焦距有些对不上似的飘渺眼神。
  「明先生为我实现了我的愿望。所以为了祭奠他,我准备去不同地方走走……就像《押绘与旅行的男人》一样。虽然暂时不会回来,不过藏书的收购就委托你们了。我将那些书和房子都交给妹妹和外甥管理,之后你们再和他们联络。」
  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从皮革包里拿出透明塑胶文件夹摆在桌上。里头摆着那叠稿子。
  「来城女士的愿望是什么呢?」
  栞子小姐只瞥了一眼文件夹,完全没打算触碰的样子。她明明那么想要知道保险箱的内容物是什么,还说了如果是乱步的梦幻原稿,请务必让她读一读。这么说来,我记得她从保险箱打开后,态度就变了。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是的,大致上……包括这叠原稿的秘密。」
  「咦?秘密?」
  我凝视着栞子小姐沉着的侧脸——没想到她突然转向我,我差点忍不住往后仰。
  「大辅先生,《创作侦探小说选集》你带着吗?」
  「啊,是的。」
  我打开栞子小姐交给我拿着的包包。她交给我的那本书也装在包包里一起带了过来。我将那本开始褪色的《创作侦探小说选集 第三辑》交给她。
  「不好意思,我从书库借了出来。」
  「没关系……反正已经确定卖给你们了。不过估价时也要把这本算进去喔。」
  「当然。」
  一边继续说话,栞子小姐翻开那本书的第一页,出现「废话」的篇名。一丝隐约的旧书纸张气味与咖啡香气混合在一起。
  来城庆子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不明白意思的人只有我一个。栞子小姐开始为我说明。
  「这本是昭和三年初(一九二八年)出版的作品。文中的『本年度』指的是前一年的昭和二年。」
  我看了看开头处的内容。

  本年度我一个字也没写,因此没有作品能够刊登在这本选集中。以我自身来说,我原本也没有打算交出什么稿子,但是编辑怕我会因此觉得孤单,所以建议我写写序文。

  我可以深深感觉到他的百般无奈。昭和二年这个年分我有印象,应该是——
  「也就是写出《押绘与旅行的男人》初稿那一年吗?」
  「是的。当然这篇序文是写在昭和四年重写的《押绘与旅行的男人》之前。如同这里所说,昭和二年乱步没有发表作品,而是到处流浪……请看后半段这里。」
  她翻开书页,指着序文最后的内容。
  比方说,《火绳枪》、《没有嘴唇的脸》、《押绘与旅行的男人》。最后的《押绘与旅行的男人》是这次前往京都旅行时所作的妄想,大半内容在宇治的百花园里花一夜时间写完,然后丢进名古屋大须酒店的厕所里……
  「咦?这也就是说……」
  我在脑中整理这段内容。上面清楚写着「丢进厕所的」作品名称是「押绘与旅行的男人」,而这毫无疑问就是指初稿。篇名和《押绘与旅行的女人》不一样——
  「乱步没有理由伪造已经丢进厕所里的作品名称,所以初稿并非《押绘与旅行的女人》。也就是说……」
  栞子小姐以指尖轻轻敲了敲收纳稿纸的塑胶文件夹。
  「这是假的……是鹿山明先生自己写的作品,对吧?」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店里的喧闹声变得很大声。
  来城庆子不发一语地打开文件夹,取出稿子。在我眼里看来这份稿子相当陈旧,角落卷曲,还有小小的墨渍和变色。
  「真的是假的吗?」
  我问。来城庆子点头。
  「明先生说他特别订制了稿纸,参考乱步亲笔写的原稿,连设计、脏污等也仔细重现,要我好好期待成品……这的确做得很逼真。」
  看他到目前为止所做的东西就知道鹿山明的个性十分讲究。也不难了解他一定花了很长的时间准备。
  「你们看这边。」
  她翻开第一张稿纸,让我们看看背面。角落用与正面同样颜色的星水写着「作 江岛日生」的小字。这是制作者的名字吧。
  「江岛(E JI MA)……日生(HI SYOU)?」
  我在嘴里反覆念着——Hl SYOU E JI MA。就是那个保险箱的密码。
  「这是鹿山明先生的笔名吗?」
  栞子小姐问来城庆子。
  「我想是的。也许他立志成为小说家时曾经用过。」
  「……您没有问过他本人吗?」
  「是的。他没有告诉我太多。他说自己缺乏这方面的才能,所以决定舍弃这条路。年轻时写的作品也全部烧掉了……所以,这是他所留下的唯一一部小说。只是为了实现我的愿望,所以他特地为了我再次提笔。」
  我感觉好像拨云见日一般,许多事情都能看清楚了。把自己为了恋人而写的小说锁进保险箱里,以没有任何人知道的、自己的笔名当作密码,做好安排让恋人在自己死后打开——他虽然在奇怪的地方花了许多心思,不过主要就是准备了一份献给恋人的礼物而已。
  安排了重重机关,大概只是不希望自己的小说被受赠者之外的人看到吧。这的确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作品,但对于这位女士以外的人来说没有价值,就像那枚两分铜币复制品一样。
  「所以来城女士的愿望是……?」
  我说。这个答案我还没听到。她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交握起双手。
  「上了年纪后,有时人们反而会出现很幼稚的想法。也许是因为愈来愈常想起过去的事了……这几年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够进入乱步作品的世界。就像进入画中的男人一样……我知道这个梦想很愚蠢,也对明先生提过。」
  (尘世是一场梦,夜里的梦才是现实,吗?)
  听到她这么说,鹿山明绝对不会笑她吧。他甚至花了许多时间慢慢准备,只为了完美地实现她的愿望。
  一切都要怪准备尚未完成,情况才会变得这么复杂,不过鹿山明留下的东西,现在就在来城庆子手上。
  「这部小说大概是以我为主角写的故事。我打算和《押绘》一样带着它,一边旅行一边慢慢阅读……以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读者的身分。」
  她一边说着,一边缓缓以手指抚过江岛日生的署名。
  「我很想听听他多谈谈这部小说……就连这个奇怪笔名的意义,我也已经无法向他确认了。」
  「……来城女士。」
  栞子小姐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沉重。这是她谈正事时的习惯。
  「鹿山明先生第一部阅读的乱步作品,是《大金块》吗?」
  来城庆子一瞬间有些仓皇失措。
  「……没错,但是你听谁说的?他很少提到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我的母亲似乎曾经听鹿山先生提过。他说十一岁时第一次阅读的、写给青少年看的乱步作品是他的起点。昭和三年(一九二八年)出生的鹿山先生十一岁时……也就是昭和十四年(一九三九年)《少年俱乐部》上连载的《大金块》了。」
  这么说来,来城庆子的确说过鹿山明第一次读到乱步的作品是在杂志上。她只是综合了各种听来的讯息就能够导出这个答案吗?
  「《大金块》描迤一场围绕宝藏与标示它下落的密码所展开的争夺战。明智小五郎与小林少年在故事中表现活跃,不过怪人二十面相和少年侦探团没有出现。也因此知名度似乎不太高……」
  「或许吧。不过,他的确经常说那篇是他的起点。他提过那篇虽然是写给小孩看的冒险小说,但那是他第一次阅读具备推理要素的小说。所以即使读过其他作品,也难以忘怀。」
  一人书房的井上也说过类似的话——《少年侦探团》系列是他接触推理小说的初次经验。也许每个世代都有这样的人们存在。
  「《大金块》的主角名字,您还记得吗?密码持有者的儿子名叫宫濑不二夫……」
  来城庆子没有反应。是因为想不起来吗?
  「他与当时的鹿山先生同辈,也是同样住在西式豪宅的富裕少年。在他心中一定把自己和主角重叠在一起而感到激动不已吧。」
  栞子小姐从托特包里拿出纸和笔,当着来城庆子的面写下:

  miyase hujio (宫濑不二夫)
  ejima hisyou (江岛日生)

  看了一会儿后,我也明白意思了。这是重组字。来城庆子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真像个孩子。」
  她哽咽地笑完,将手帕抵在眼睛上。

  8
  目送来城庆子消失在鎌仓车站的票口后,我们转身走出去。为了和她妹妹及外甥讨论收购藏书的事宜,我们必须回来城庆子家一趟。包括藏书在内,整间房子似乎都交给他们两人负责了。
  穿过公车站,走向若宫大路。刚才我看见樱花很漂亮,原本打算一边赏花一边回去。光是这样我就觉得我们像茌约会了。
  我们走过耸立在大马路上的二之鸟居前侧的斑马线。这座鸟居就是通往八幡宫的段葛的入口。观光客比刚才更多了。他们大概和我们一样,是为了看盛开的樱花。
  「真美……」
  栞子小姐在鸟居正下方停下脚步说。从海上吹来的风将她的黑发吹得像旗子般飘扬。也许是这条路直通海边的关系,总觉得风特别强劲。在空中飞舞的无数花瓣几乎要遮住视线。
  不晓得是花的关系或是还有其他原因,我们始终没注意到黑外套女子从正面走近。直到听见她出声喊我们时,她人已经站在我们面前。
  「……你们去过车站了?」
  筱川智惠子说。栞子小姐的表情突然变得很严肃。这么说来,正午早就过了。她何时出现也不奇怪。
  「你去过来城女士家了吗?」
  我问。
  「去过了。只剩下空荡荡的保险箱和妹妹……真可惜。」
  但是她的表情看不出遗憾。她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女儿身上反而教人不舒服。
  「保险箱里的不是乱步亲笔写的原稿。你的猜测完全错误……来城女士的藏书也将由我们收购了。」
  栞子小姐的语气充满挑衅。我难得见到她这样。
  「真的不是《押绘与旅行的男人》的初稿?我有点无法相信呢……里头到底放了什么?」
  「既然这样我就告诉你吧。」
  她以充满敌意的态度开始说明整件事情的经过。虽然这事也没必要隐瞒,不过我心里对于她这么容易就全盘托出,感到很惊讶——我不由得想她是被套出话来的。
  她一口气说到我们送来城庆子到达鎌仓车站为止,筱川智惠子轻轻地眨了眨太阳眼镜底下的眼睛。
  「……这样就结束了?」
  「是的。我跟你再也没话好说了。我们走吧,大辅先生。」
  栞子小姐拄着拐杖迈开步伐,我也跟上她。穿着外套的女子凝视着正要经过自己的女儿。
  「这担子对于栞子来说,果然太重了。」
  她相当遗憾地说,栞子小姐转身。两人的距离比刚才更近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认为来城文士这人不容易对付。她虽然不是坏人,但会为了重要的东西不择手段……」
  她突然微笑,手指来回指着自己和女儿。
  「简直就和我们一样。」
  我感到毛骨悚然。过去,栞子小姐为了守住重要的太宰治初版书,曾经骗过了身边所有人。当然,那件事情没有公开。包括初版书还在的事情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废话少说。你想说什么快点说。」
  她冷冷说完,筱川智惠子对着她竖起食指。和女儿解谜时的动作一模一样。
  「为什么保险箱里只摆着鹿山先生伪造的原稿,你想过吗?」
  「因为对于他们来说那是最重要的东西吧,又没有什么了不……」
  「鹿山先生为了实现来城女士的愿望而伪造原稿,大不了也是这几年的事。可是,那个保险箱里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摆着一样贵重物品。那个东西去哪儿了?」
  栞子小姐似乎被说中了痛处。这么说来,来城庆子说过自己想要进入乱步的作品世界是「上了年纪」之后的事。但是,鹿山明恐怕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告诉过一人书房的井上先生,保险箱中摆着贵重物品。可是保险箱里到处都找不到有那样的东西。
  「来城女士有把所有原稿给你看过吗?顶多只有一两页,对吧?我说错了吗?」
  栞子小姐的肩膀颤抖,没有回答。全都被说中了。我们没想到要一页页仔细确认故人只为恋人而写的小说——如果这就是盲点的话。
  「……所以你要说什么?」
  栞子小姐呻吟般地说。她母亲向前走出一步,露出包容的温柔微笑,连在一旁看的我都被吸引了。
  「你已经知道了吧?那份稿子确实是鹿山先生写给恋人的小说……但是,不一定从头到尾都是自己的文章。他从父亲那儿继承的《押绘与旅行的男人》初稿可能只有片段……然后以补写的方式补上欠缺的部分,写完那部小说。比起单纯伪造梦幻原稿,这种方式也更符合来城女士的心愿,不是吗?」
  「这只是假设……」
  「难道你能想出可能性更高、更有魅力的假设吗?」
  栞子小姐似乎再也无法反驳。我突然想到——筱川智惠子所说的一切会不会只是单纯的推理,目的是让眼前的对手上鈎?
  筱川智惠子对着女儿伸出一只手。看不出上了年纪的漂亮指尖像刀刃般伸得笔直。
  「走吧,栞子。」
  「……咦?」
  「我们去追来城女士。现在去还来得及。我们请她让我们看看原稿。即使只是一部分,能够看到还没有人看过、成熟期的乱步不曾发表过的原稿。你不觉得兴奋吗?」
  血色又回到了栞子小姐脸上。她一定是想像了自己阅读原稿的样子。她的唇边甚至隐约带着笑意。
  但是,她摇摇头像是要甩开自己的想像。
  「我还要顾店。再说,和你去旅行……」
  「书店关门几天也没关系,只是去旅行几天而已。刚才我打过电话给文香了,她说如果我们能够重修旧好,她支持我们去旅行,而且很乐意帮忙顾店……」
  「我一点也不想和你重修旧好!」
  叶子小姐尖叫,声音大到连周围的观光客都回头一探究竟。我也许是第一次见到她出现这么大的反应。
  「好,我们很难重修旧好……毕竟我这十年来放着你不管。」
  即使如此,筱川智惠子还是不收手。她以几乎可以渗入耳朵深处的柔和声调接着说:
  「你要恨我也没关系。可是,我们一起去吧,栞子。类似像《押绘》初稿这样珍贵的知识,无论多少我都愿意说给你听……这十年来,我也见识过了许许多多。这世界上有的是你不知道的东西。你也很感兴趣吧?」
  她虽然没有回答,眼神却传达出有兴趣。能够和知识超越自己的人心满意足地聊书,她不可能没有受到吸引。
  出乎意料的对话发展让我怔在原地。或许是因为筱川智惠子的每一句话都很有说服力吧。
  突然,黑压压的不安逐渐在我的胸口漫开。
  如果栞子小姐就这样跟着母亲走的话,恐怕不只是旅行几天而已。也许是一个礼拜,也许是一个月,也许她再也不会回到文现里亚古书堂了。
  「走吧!栞子,已经没时间了。」
  受那个突然变得犀利的声音所吸引,栞子小姐缓缓抬起没有握着拐杖的手。眼神飘渺,简直像在作梦一样。
  (尘世是一场梦,夜里的梦才是现实)
  乱步那句话像闪电一样掠过我脑海。我直觉认为不能让她走。
  「栞子小姐!」
  我不禁喊出她的名字,她的手颤了一下,停住了。但是我不晓得接下来该说什么。栞子小姐看了正在苦恼的我一眼。
  光芒再度回到眼镜后顽的双眼中。她又是平常的她了。
  「我还是不能去。」
  「为什么?有什么事情比看《押绘》初稿更重要吗?」
  「……有。」
  想了好一会儿后,她静静地回答。到底是什么?我不解地偏着头,栞子小姐突然转过头来。
  「因为我下一个休假日要和大辅先生约会。」

  9
  我不太清楚她只是为了要守信用,或是真的认为和我约会很重要,而且她也想了好一阵子才回答。
  不过,下一个休假日,我和栞子小姐的确去约会了。因为她说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她似乎一直很烦恼,不晓得约会具体来说到底要做什么,所以我们决定去横滨港都未来区附近走走。那里原本就是老港口,所以观光景点众多,也不用担心吃饭没地方去。
  她难得穿着长度不到膝盖的碎花洋装和开襟毛衣外套,头发绑的位置稍高,露出后颈,化妆也比平常更讲究。我鼓起勇气称赞她漂亮,她却老实过了头地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小琉帮她弄的。顺带一提,她仍然戴着平常那副眼镜。
  为了避免增加脚不好的她的负担,我们随处走走,偶尔休息,不过无论我们去哪里,话题还是不脱这次委托的相关人等的消息,以及江户川乱步的旧书。
  我们不知道现在来城庆子在哪里。直到伤势复原之前,田边邦代都会和儿子一起住在那栋房子里。依照约定,藏书全部由文现里亚古书堂收购,那些书现在正堆在仓库中。栞子小姐说,一半要拿去旧书交换会展售,剩下的则摆在店铺和邮购通路慢慢卖。
  至于一人书房的井上和鹿山直美怎么了,我们也不清楚。只知道她现在仍在那家书店工作。我只能祈祷他们两人进展顺利。
  后来,我听栞子小姐说了许多关于《少年侦探团》系列的事。战前写好的作品到了战后被怎样改写的内容尤其有趣,不过她当然没有连续说十个小时——嗯,顶多两个小时左右吧。
  我们在平价义大利餐厅吃过晚餐后.她说想要搭摩天轮。同样是巨型时钟的那座大型摩天轮是港都未来区的地标。但是,我们过去一瞧,发现那里因为地震的影响,所以夜间不开放。
  时间已经很晚了,于是我们决定稍微走一下就回家。走过步道,走向JR的樱木町车站。这一段路是利用废弃的旧铁路干道改建,因此地面上还能够看到铁轨。或许是平日的关系,几乎了无人烟。
  也许是在晚餐的餐厅喝了一点葡萄酒的关系,我们很自然地就牵着彼此的手。
  「大辅先生,今天玩得开心吗?」
  她愉快地问了我这个很直接的问题。她曾经说过自己不会喝葡萄酒,所以也许是喝醉了。「很开心。」我一回答完——
  「我也很开心!非常开心!」
  她就以开朗的声音说。接着噘起嘴唇,开始吹起那个笨拙又沙哑的口哨。她这个习惯难得出现在专注看书之外的场合。
  比看书开心吗?——我的脑海中浮现这个问题,但是我没问出口。
  还有一个问题一直哽在我喉头——当我们在段葛遇到筱川智惠子时,如果我没有喊住栞子小姐,又会发生什么事呢?她是不是会就此接受母亲的邀请,和她一同踏上追逐乱步的梦幻原稿之旅呢?
  假使下次又发生同样情况,到时候她会为了我放弃吗?难保她不会就此失去踪影。就像她母亲做过的一样。
  筱川智惠子现在人在哪里,我们完全不知道。被栞子小姐拒绝后,她立刻赶往鎌仓车站。结果我们也不清楚她究竟有没有追上那位带着亲笔原稿,而不是画作旅行的女子。
  临去时,筱川智惠子对我露出如刺般的冰冷视线,我大概一辈子也忘不掉。她就像是要把我的一切留在记忆中一样。
  现在想来,我想她回到鎌仓的理由之一就是为了栞子小姐。她应该也想要一位能让自己用上所有知识和想法、全力争辩的伙伴,若那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就更完美了。
  结果我阻止了她的计划,我也许惹火了那个神秘的女人。总觉得总有一天她会再度出现在我们面前。小心一点总是好事。对于她,还有其他必须注意的事。近期我会找人谈谈——
  「大辅先生,你在听吗?」
  栞子小姐稍微偏着头,凑近看着我的脸。也许是拐杖的关系,她的姿势变得很不稳定。
  「对不起。你说了什么?」
  「我说我还想再来。」
  同样的话再说一次大概很难为情吧。她腼腆地低着头。醉意虽然稍微退了,我们仍然没有放开彼此的手。
  「……我也是。」
  我一边感受着手心的温度,一边思考。这只手不一定会总是待在我能够碰到的距离。我必须把自己的想法好好告诉她。
  「栞子小姐。」
  我们在步道的小铁桥上停下脚步。今晚无风,是个如春日般温煦的平静夜晚。
  「请和我交住。」
  虽然说话不及她解谜时的流畅,不过我想我已经尽力清楚表达了。
  「我一直很喜欢你。」


  终章
  即将打烊的傍晚时分,文现里亚古书堂里静悄悄的。
  正在将收银机里的零钱移到数钱盒的我,抬起头看看钟。
  栞子小姐不在店里。她因为主屋工程的事要和建筑师商量,所以出门了。或许是不想和我碰面吧。自从我表白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天,她还没有回覆。
  筱川文香也还没有结束社团活动的练习回来。这栋建筑物里只有我一个人。正当我想时间差不多了,店外突然响起脚踏车煞车的吱嘎声。过了几秒,志田穿着和上次一样的背心和长袖T恤打开拉门走进来。
  「圆觉寺的樱花差不多快掉光了……唷,你还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啊。」
  他开朗地说着,同时走近柜台。今天没有带任何东西。他是过来找我的,所以这样很正常。
  「今天早上回到我的狗窝,发现有人写信给我,我吓了一跳。」
  「不好意思,害你特地跑一趟。」
  我向他道歉。昨天晚上我拜访了志田住的桥下,他却正好不在,我只好留下字条。
  「怎么了?你说有事情只想和我单独聊聊。要找我商量什么?」
  「不是商量……有个东西想请你看一下。」
  我从抽屉里拿出对折成两半的白色小卡片。那是昨天向一人书房的井上借来的。
  「这是什么?耶诞卡吗?」
  「……去年耶诞节,筱川智惠子女士寄给一人书房井上先生的卡片。」
  我打开卡片让他看看内容。

  「井上太一郞先生:
  你那边是否变冷了?
  请不要每次见到我家女儿时都吓坏她。
  现在在我们店里工作的五浦大辅为人似乎很不错,
  跟他好好相处吧。
  可惜听说他无法看书。」

  「……卡片怎么了吗?」
  「文香去年一直持续写电子邮件给自己的母亲。就像在写每天的日记一样,向她报告这边的近况……因此我们一直以为泄漏我们资讯给智惠子女士的人是她。可是这样一来这张卡片的内容就不合理了。
  前阵子,我们和志田先生三个人不是曾经在主屋的厨房里聊天吗?……文香不晓得一人书房的存在,因此根本不可能知道栞子小姐与井上先生交恶的事。至少,智惠子女士也从其他人那儿得到了资讯。」
  志田愣愣地听着我说话,不过在我喘口气的时候,他一脸困惑地开口插嘴:
  「我听不懂耶……这件事情和我有关系吗?」
  「是的。」
  我点点头继续说。
  「智惠子女士应该是直到最近仍然有和那号人物联络。前阵子,我们接到住在雪之下的人委托……」
  「啊啊,这件事我听过,就是这里的姑娘说的。」
  「结果她也出现在那个房子里……可是,当时应该几乎没有人知道那桩委托。委托人就不用说了,几乎所有相关人士都有不希望声张这件事的理由。我一直在想,究竟是谁泄漏的?……」
  「然后结论呢?是谁?我最受不了别人慢吞吞啦。」
  「志田先生。」
  我叫了他的名字。
  「志田先生才是筱川智惠子真正的资讯来源吧?志田先生能够进出一人书房,也知道栞子小姐与井上先生的关系。你一直和她有联络吧?……大概是比我开始在这家店里工作还要更早之前。」
  「喂喂。」
  志田圆溜溜的大眼睛变得更圆。
  「你也知道我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吧?我住在桥下耶。连手机也没有,这是要我怎么和一个不在日本的人联络啊?」
  「去网咖就可以使用网路聊天室或电子邮件了。你不也说过自己经常用网咖代替大众澡堂?前阵子你说要去洗澡所以急着回去,也是为了和那个人联络,不是吗?」
  现场一阵沉默。我准备迎接对方的反驳。
  志田凝视着某一点沉思着,最后终于尴尬地摸摸剃光的脑袋。明明是我自己主动追究这件事,我却还有一半的心情是难以置信。没想到筱川智惠子和这个人会在背地里联络。
  「……以前我也经常在这家店买书。虽然都只透过型录邮购。」
  「咦!」
  我大叫。背取屋也拥有一定的知识,因此他曾经是旧书店的常客,我认为也很合理,但我想都没想过他曾经透过我们书店买书。既然是邮购的客人,就是筱川智惠子管辖的范匡了。
  「所以你才和那个人变熟……咦?可是顾客名册上没有志田先生的名字……」
  「哎,这部分你就别深入追究了。一方面有很多原因,再加上也会给这间店带来麻烦。」
  志田意味深长地露出雪白牙齿。这样啊——我心想。也就是志田这个名字不一定是本名。
  「可是,你为什么要听那种人的话呢?」
  志田的眉毛撇成八字型。
  「我明白你的心情,不过对我来说,她不是『那种人』……而是我的恩人。」
  「……恩人?」
  「因为没有智惠子小姐,我本来也不再从这家店购买旧书了……和她重逢是在大约三年前。之前好像稍微提过吧,我把工作和家庭搞得一团糟……如果你们知道详情的话,我在你们心中大概也会被归类成『那种人』。总之我受够了,因此决定放弃一切前往台湾。」
  「台湾?」
  「我在那儿有以前认识的门路。说明我就省了,总之那家伙害得我被卷入麻烦,需要一点现金,可是当时的我付不出来。就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突然遇到她……她听我倾诉了好久。
  然后,她二话不说就帮我出需要的钱和回日本的机票,还给了我一本她长久以来一直很珍惜的謇。」
  「……书?」
  「你也知道吧,就是那本《拾穗·圣安徒生》,小山清的。」
  找说不出话来了。那是志田最宝贝的一本书。原来它原本是筱川智惠子的啊——我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到处找寻的那本书,居然原本属于那个女人。
  「那么,当那本书被偷时……你来店里告诉我们这件事,是为了让我们帮忙找吗?那也是刻意策划的吗……」
  「哪有可能?那只是巧合。」
  志田在自己面前用力挥了挥手。
  「我原先不清楚智惠子小姐在这家店里做些什么……当然我也不知道这里的大姊拥有解决这类问题的『才能』。不过,建议我如果想要找到那本书,最好到这家店里寻求协助的人就是她。
  书能够顺利找到,我很感谢,不过心里总觉得不太舒服。所以我才会给你忠告。我认为处理那类事情的手腕太过高明的话,最后搞不好会和智惠子小姐一样离开这个家。」
  也就是说,他是顾及到筱川智惠子的事才会给我那番忠告吗?这种事情我在当时根本不可能会想得到。
  「那个人,哎,的确并非天生的好人……不过呢,我认为她也不是坏人。我不知道你们怎么看,但她拜托我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只是叫我有空时帮忙看看在这里的家人过得怎样了,然后告诉她而已。
  智惠子小姐过去偶尔会和丈夫联络,不过丈夫似乎瞒着她自己生病的事。她也担心其他家人,所以很想知道消息。这种委托,我当然会接受。」
  我觉得过去不知道的筱川智惠子的另一面,似乎逐渐变得清晰。原来她过去也有和自己的丈夫联络啊?怪不得她没有离婚,直到现在仍旧使用筱川这个姓氏。
  「不过,她不是一直无视文香写的电子邮件吗?真的担心的话,应该至少会回信……」
  「我说你啊,稍微动动脑袋嘛。」
  志田一脸不耐烦地说。
  「她离家出走已经是十年多前的事了。小姑娘写电子邮件给她,也是去年或者前年开始的吧?已经隔了这么多年,当然会忘记确认那个电子信箱的邮件吧?」
  「啊……」
  这么说来,的确有可能。
  「意思也就是她没看罗?」
  「那个电子信箱似乎原本只是为了用来和女儿联络才申请的。工作上没有使用,所以她也没发现女儿有写信来。大概是回来这个家的前几天才匆匆忙忙阅读累积在伺服器上的邮件吧?」
  (全都读过了……因为有些原因,所以我无法回信。)
  被问到是否一直都有看信,筱川智惠子没有回答一直都有看。而原因就只是因为她不晓得有那些信的存在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说呢?」
  「大概觉得这不能够当作藉口吧。她明白自己不在的这十年有多沉重。她也是以她自己的方式在替家人着想。」
  我想起筱川智惠子邀请栞子小姐一起去旅行时的模样,然后也想起她看着我的冰冷、带刺的视线。她或许是在为家人着想,不过或许和一般人想像的东西完全不同——我觉得那是更强烈、更激烈的情感。
  「说起来她为什么要离开这个家?既然她那么为家人着想。」
  我开口问,志田马上转开视线,似乎不愿回答。
  「你知道原因?」
  「详细情形不清楚……不过,你别告诉其他人。她曾经交待我别说。」
  我默默点头。
  「原因是书。」
  「书?」
  我忍不住反问。是啊——志田说。
  「听说她是为了追寻某本书才离家出走。不够疯狂还无法得手、很了不得的旧书……她现在似乎还在找寻那本书。」
  听见平交道的警示音响起,我们两人都缄口不语。
  店外,黑夜即将开始。我看见电车缓缓滑进西沉太阳笼罩的车站月台。


  后记
  写完第三集时,我就决定了下一本要写江户川乱步。这样的故事要写成短篇很困难,所以就写长篇吧。而且江户川乱步又不是完全陌生的作家,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带着如此天真的心情开始真正阅读资料,是去年五月的事。
  上一集的后记中我曾经写到「下一集应该会在冬天出版」,我原本以为十二月应该来得及发行。哎,因为我估算入秋时差不多会写完吧。
  没想到撰写这篇后记时,已经是一月了……结果这本书成了我到目前为止花最多时间才完成的作品。
  「又不是完全陌生的作家」——我相信有不少日本人对于乱步都有同样想法。小学时热衷阅读《少年侦探:江户川乱步全集》的人更是如此吧。他对于我来说,也是从小就熟悉、让人有些怀念的作家。岂料调查工作一开始,就遇上一堆我第一次知道的有趣小故事,因而渐渐对于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对我来说写这本书的过程是难以忘怀的愉快时光,如果没有截稿日的话。
  总之,这本书能够在冬天出版,我也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就只能祈祷读者们也能够觉得这一集很有趣了。

  《古书堂事件手帖》的第一集出版到现在已经将近两年。故事改编成电视剧、海外版发行等好消息不断传来,大幅改变了我的生活。话虽如此,在这份工作上我必须做的事情还是一样。事先调查、拟定架构、写作、修改——都是些琐碎而索然无味的工作。
  尽管如此,我仍旧很感谢自己在这个未来难以预料的时代里,能够靠这份工作蝴口。今后也将脚踏实地的完成每项工作。

  这次的作品也得到许多人的帮助。特别感谢立教大学江户川乱步纪念大众文化研究中心的各位、八木书店的工作人员、保险箱和钥匙博物馆的各位,由衷感谢您们提供我宝贵的意见。
  这个故事也差不多进入后半段了。如果各位能够继续阅读到最后,将是本人最大的幸福。


  参考文献(省略敬称)

  新保博久、山前让编《江户川乱步全集》(光文社文库)
  《江户川乱步全集》(桃源社)
  《少年侦探:江户川乱步全集》(POPLAR社)
  《少年侦探:江户川乱步全集》(光文社)
  《日本侦探小说全集2:江户川乱步集》(创元推理文库)
  江户川乱步《怪人二十面相》(大日本雄辩会讲谈社)
  江户川乱步《少年侦探圃》(大日本雄辩会讲谈社)
  江户川乱步《妖怪博士》(大日本雄辩会讲谈社)
  江户川乱步《大金块》(大日本雄辩会讲谈杜)
  江户川乱步《创作侦探小说集第一卷:心理测验》(春阳堂)
  江户川乱步等《江川兰子》(博文馆)
  江户川乱步《贴杂年谱》(讲谈社)
  侦探嗜好协会编《创作侦探小说选集 复刻版》(春阳堂)
  《新青年复刻版》(书之友社)
  纪田顺一郎《乱步旁徨 为什么能够继续读下去?》(春风社)
  溃田雄介编《子不语的梦 江户川乱步小酒井不木 往复书简集》(乱步开仓委员会)
  平井隆太郎《乱步的轨迹:从父亲的贴杂帖开始》(东京创元社)
  平井隆太郎《尘世的乱步:对于父亲江户川乱步的回忆》(河出书房新社)
  平井隆太郎监修,新保博久编《江户川乱步专辑》(河出书房新社)
  刷册太阳《乱步的时代:昭和情色·诡异·无常识》(平凡社)
  刷册太阳《侦探,诡异的摩登风格》(平凡社)
  神奈川近代文学馆编《大乱步展目录》(神奈川文学振兴会)
  新保博久、山前让编着《幻影之藏——江户川乱步侦探小说藏书目录钐(东京书籍)
  平井隆太郎、中岛河太郎监修《乱步文献资料书》(名张市立图书馆)
  平井隆太郎、中岛河太郎监修《江户川乱步执笔年谱》(名张市立图书馆)
  平井隆太郎监修《江户川乱步着书目录》(名张市立图书馆)
  中岛河太郎《江户川乱步——评论与研究》(讲谈社)
  小松史生子《乱步与名古屋》(风媒社)
  黄金骷髅会《少年侦探团读本》(情报中心出版局)
  堀江秋子编《江户川乱步与少年侦探团》(河出书房新社)
  串间努《少年侦探手册 完全复刻版》(光文社文库)
  横沟正史《侦探小说五十年》(讲谈社On Demand)
  横沟正史《本阵杀人事件》(角川文库)
  小林信彦编《横沟正史读本》(角川文库)
  小林信彦《回想的江户川乱步》(METAROGU)
  小林信彦《冬之神话》(讲谈社)
  日本点字委员会编《资料所见的点字标记法变通》(日本点字委员会)
  若山滋《游荡的空间 中村游廓的风雅与摩登》(INAX股份有限公司)
  旧摩根宅之书编辑部《旧摩根宅是这样保留下来》(旧摩根宅保护会)
  中岛河太郎/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编《侦探小说辞典瞽(讲谈社文库)
  福井健太《本格悬疑监赏术》(东京创元社)
  八木福次郎《古本便利帖》(东京堂出版)
  出久根达郎《作家的价值》(讲谈社)
  安野光雅《旅行绘本》(福音馆书店)
  ※本书中出现之江户川乱步作品中译名,主要参考「独步文化」已出版作品之译名。
32
20

請選擇投幣數量

5

全部評論 22

  • 1
  • 2
前往
10000
Imashitowareto 王爵
迟些也是要补这套回来了!看到说比较火红呢!

9 年前 0 回復

Archereva 騎士
我想用这个材料自制mobi电子书,可以吗

9 年前 0 回復

李家の一一 平民
销量升到第一了 可喜可贺

9 年前 0 回復

鬼,畜 伯爵
这卷终于录入了!
距离上一卷我想也快2年了?

10 年前 0 回復

气好人MAX 子爵
很久没关注古书堂了,刚才在淘宝看到就来搜了下。希望故事不要太出人意料。

10 年前 0 回復

如是我闻 伯爵
望穿秋水,这么不容易的等更上次要追溯到付丧堂了

10 年前 0 回復

hu13258000 子爵
我一直以为这个系列是三本完结- -不成想第四卷就这么突然的冒了出来,着实感动

10 年前 0 回復

flm_07 子爵
巨乳眼镜娘又来了
这本书等了好久了
还以为就此断坑了

10 年前 0 回復

derry 伯爵
我最开始听到的是三卷完结,最近好像又变成了六卷完结?貌似第五卷已经出版了。的确是大坑,录入辛苦。

10 年前 0 回復

cjy.2009 王爵
不知道多少年了竟然诈尸出了4,这书还有在出啊,貌似本质是本介绍书的书啊,虽然有推理但我觉得不是重点,话说那母亲终于露面而且还挺黑了,目测男主又会被发卡,终有一天女主也有走吧已经多次提到,直觉这书结局不会太好了

10 年前 0 回復

玩,玩,玩 侯爵
' 41519013 发表于 2014-6-2 09:38 几百年前我看过别人开了个坑,然后没有下文了,现在终于有人录入了 '


几百年前,我还没看过这部书,错过了那个大坑

10 年前 0 回復

kid23 侯爵
刚乘京东打折买齐了4本,电视剧也看完了,等出epub再收份,齐了~

10 年前 0 回復

jianlibao 伯爵
这卷终于录入了!
距离上一卷我想也快2年了?

10 年前 0 回復

londonstar 公爵
表示很是喜欢这部作品,或者说这种风格的作品咱都挺喜欢的,支持一下辛苦了

10 年前 0 回復

木子水100 騎士
录入组辛苦了,话说为什么儿童节效率这么高

10 年前 0 回復

木子水100 騎士
' 41519013 发表于 2014-6-2 09:38 几百年前我看过别人开了个坑,然后没有下文了,现在终于有人录入了 '


是啊,前面的大神弃坑了,终于等到了录入组

10 年前 0 回復

  • 1
  • 2
前往
蕾娜·赛亚斯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454 粉絲
0 關注
1.5k 發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