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綾崎隼]苍空时雨[台/简]如果每次回到家时等待着的只有熄着的灯,那是件很寂寞的事


本帖最后由 TennosAthena 于 2014-7-5 07:17 编辑



No man is an island.
我们终归会想要回到某一个人的身边。
PS:不要再吐槽插画了,好好享受这本书吧~

苍空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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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绫崎隼
  插画:ワカマツカオリ
  译者:王静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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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对:TennosAthe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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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结束前,我想起了那个男人。
  那一夜,我押下了人生最后一个赌注──

  下着豪雨的夜晚,舞原零央在自家公寓前
  救了一名昏倒的女子──让原纱矢。
  零央收留了无处可去的她,
  随着时光流逝,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两人逐渐相互吸引,
  充满谜团的女子,下定决心道出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

  「我,其实是来见你的。」

  面对纱矢的情感,零央内心却也埋藏着一个无法说出口的秘密,
  而这件事,将引导他们踏上无法预期的未来……

  我的人生总像置身于倾盆大雨之中,
  但,只要有他,便能为我的心带来光明。







目录  
  第一章 在雅各的天梯下躲雨 舞原零央 前篇
  第二章 雨,偶尔的谎言 让原纱矢 前篇
  第三章 别被哀伤的雨淋湿 楠木风夏
  第四章 太阳雨 朽月夏音
  第五章 在你的身旁躲雨 舞原零央 后篇
  最终章 雨的赠礼 让原纱矢 后篇

  登场人物
  舞原零央(Maibara Reo) ………主角
  纪桥朱利(Kinohashi Syuri) ………邻居
  让原纱矢(Yuzurihara Saya) ………借宿房客
  楠木风夏(Kusunoki Fuhka) ………零央的学姊
  楠木莲(Kusunoki Ren) ………风夏的丈夫
  朽月夏音(Kuchiduki Kanon) ………风夏的姊姊
  朽月稜(Kuchiduki Ryou) ………风夏的哥哥



本帖最后由 TennosAthena 于 2014-6-29 02:27 编辑





  第一章
  在雅各的天梯下躲雨
  舞原零央
  前篇
  
  
  1
  
  如果每个人都能自然而然地爱上爱自己的人就好了。即使是我,也曾在夜里想过这种事。也曾想把心灵寄托于「梦想必定会实现」这类老套的鼓励,图个轻松。可是,就算梦想真的实现,就算我爱的女人真的也爱上我,那又如何?
  我的人生里没有命中注定的邂逅,长年以来描绘的梦想也没有实现。小时候以为梦想那么多,至少会实现一个吧?谁知长大以后面临的,却是惨不忍睹的未来。
  明天,我将迎接二十六岁生日。
  我想,接下来的一年一定也是这样度过吧。
  
  二十三点五十三分。
  在狂风吹拂之下,大雨毫不容情地拍打我的身体,将我淋成了落汤鸡。就像为了实践昨天梅雨季节来临的宣言似的,今天从一大早天气就很糟糕。
  虽然好不容易踏上了归途,情绪却一点也不高昂。我只想快点回家冲个热水澡——我一面如此暗想,一面回到屋龄二十年的老旧公寓。公寓入口,有个人脸部朝下地倒在地上。哪有人会冒着这种倾盆大雨在外面睡觉呢?我连忙冲上前去。
  倒在地上的是一名女性,在风吹雨打之下,她全身都湿透了。湿答答的头发挡住了脸庞,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知道她已经失去意识了。我摇了摇她的肩膀,看到她毫无反应,我便将她抱了起来。
  「你没事吧?」
  她没回答。我从包包中拿出手机,准备拨打电话。此时,我的手臂被用力抓住。
  「我……没事……请别报警。」
  那是道细若蚊蚋的声音。她的嘴唇苍白,毫无生气。其实我是想叫救护车,但听她这么说,便姑且先阖上手机。
  「你醒了就好。待在这里会淋湿喔,要我扶你回你家吗?」
  女人立刻摇了摇头,此时我才得以看见她的容貌。我对她的长相没什么印象,不过公寓里住了哪些人,我本来就不清楚。她看起来似乎二十来岁。虽然脸色苍白,全无血色,但是应该不至于马上死掉吧。
  「你走得动吗?」
  女人点了点头。
  「是吗?那就好。保重。」
  如果继续帮忙,或许反而会造成她的困扰——我如此判断,站了起来。然而,几乎同一时间,她用力拉住我的手臂。
  「请等一下!」
  声音近乎尖叫。
  「你现在还走不动吗?」
  「不……我不是这个公寓的住户……」
  我住的公寓是双层建筑,一楼和二楼各有七户。
  「你是来找朋友的?我替你叫人吧!几号室?」
  然而,面对这个提议,女人依旧摇摇头。
  「我没有朋友住在这里。」
  「那你跑到这里来干嘛?」
  女人说的话实在没什么条理可言。
  「呃……我有个不情之请……我的身体快冻僵了……」
  「你穿成这样,会冷是正常的。」
  虽然时值六月,但外头刮风下雨,她却穿着单薄的女用衬衫加针织外套,难免会感冒。
  「所以……呃,能不能请你借我你家的浴室用一下?」
  「啊?你要来我家洗澡?」
  女人老实地点了点头。
  「我全身抖个不停。」
  女人用求助的眼神凝视着我。
  「嗯,借个浴室倒是无所谓啦……」
  不过,哪有女人会对素不相识的男人提出这种请求啊?
  「你是认真的?」
  女人再度点头。
  「这栋公寓的套房很窄喔,浴室和厕所也是合在一起的。」
  「嗯,不要紧。」
  这个女人没问题吧?虽然我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要紧了,但是我也不愿意继续冒着风雨在这说话。
  「那就跟我来吧。」
  我带着她回家,心中的感觉已经超越担心,直达狐疑的境界了。
  
  我敲了敲浴室的门,扯开嗓门大喊,好让淋浴中的女人能听见我说话。
  「我把浴巾和替换用的运动服放在这里喔。」
  「谢谢。」
  从门的后方,传来了浴室中才会有的一种独特闷声。
  女人除了身上穿的衣物之外,没有携带任何物品。别说手机,连钱包也没有。照这么看来,她应该住在附近吧?可能是和父母或男友吵架而离家出走之类的。
  过了三十分钟左右,她换好衣服,走出浴室。我常听别人说女人洗澡总是洗很久,而她的确也洗了很久。想当然耳,她穿着松松垮垮的运动服出现于房里,脸色也变得好些了。
  「吹风机在那个镜子旁边,拿去用吧。」
  「不好意思。你人真好。」
  她那含忧带愁的眼神,对着我微微一笑。
  我眺望着女人吹头发的背影她应该有一百七十公分吧?起先我以为她是二十来岁,实际上或许更年轻也说不定。她留着一头令人惊叹的乌黑直发,长度大约到肩膀下方。
  「呃……我知道这么请求很厚脸皮,请问这里有没有化妆品呢?如果有,可不可以把你女朋友的化妆品借我用一下?」
  「很抱歉,我家没有化妆品,我现在也没有女朋友。」
  「真的吗?」
  女人微微睁大了眼睛。
  「我骗你干嘛?」
  「不,我只是觉得有点意外……这样啊!原来你没有女朋友。」
  女人宛若再度确认似地轻声说道,轻轻地抓了抓头。
  「到了这个年纪,素着脸见人很需要勇气呢。因为我的眉毛很淡。」
  又不是要在这里久留,干嘛在意这种事呢?我真是搞不懂女人的想法。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我要泡红茶,你要喝吗?」
  「虽然被用『有的没的』带过让我很难过,不过请让我喝红茶。」
  我将茶包放进杯中,注入热水后递给她。我还附上一壶牛奶,但她并没有使用。
  「喝完了就回去吧。」
  听到了我的话语,她的表情蒙上了一层阴霾。
  我指着桌边的家用电话说:
  「电话借你打,你就找人来接你回去吧。」
  「……没有人会来接我。」
  「吵架了吗?」
  「不,我连吵架的对象都没有。」
  听到这句话,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不然我帮你出计程车钱好了。」
  「那个……请问你今年贵庚?」
  女人挤出笑容,用开朗的声音说道。显然是在转移话题。
  我叹了口气回答:
  「二十五岁。」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一点,我的生日来临了,所以或许应该说是二十六岁才对,但是我懒得特地去更正。
  「是吗,原来我们同年啊!」
  「咦?」
  这回可就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了。
  「我也才刚满二十五岁呢。」
  这还真是个出人意表的事实。
  「你也未免太过惊讶了吧?你以为我比你年轻吗?没用的,就算这样恭维我,也得不到任何好处喔。」
  ……是吗?算成学年的话,我们只差一年级。
  我再一次仔细打量眼前的女人。纯真的眼神、褐色的双眸和雀斑让她看起来显得仍此稚气,但是五官倒称得上是美女。若问我喜不喜欢这一型的,答案或许是肯定的。刚见面时,她面如死灰,而现在体力似乎恢复了,露出了笑容。
  但是她也未免太痩了吧。光是看从运动服中探出的手脚,就能知道这个女人有多么瘦弱。
  递红茶给她时,我看见她的左手腕上有疑似割腕的痕迹。那道伤口又粗又鲜明,或许也有可能是受伤或手术的痕迹。然而我没有积极介入他人不幸之中的胆量,所以并未插口置喙。
  「可惜我没有车,不然就可以开车送你一程。」
  八王子好歹也位于东京都内,而在东京生活是不需要用到车的。
  「你能够走到这里来,代表你家应该离这里不远吧?刚才我也说过,我可以替你出计程车钱;如果你家很近,要我送你回家也行。」
  我本来以为她年纪比我小,现在知道是同年代,反而变得不太好说话。
  「有家可归真好。」
  对于女人说出口的话语,我完全无法了解。她脸上面无表情。
  「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又不是小孩……」
  「我的确不是小孩。正因为如此,才无家可归。」
  「……你的家人呢?」
  「我没有家人。」
  「工作呢?」
  「我没有工作。」
  「这样太奇怪了吧?那你到昨天之前是怎么生活的?」
  没错,除非她是突然间被扔到这个世界里,否则是不可能的。
  「到昨天之前,我还有钱,也还有归宿……求求你。」
  她双手放在眼前合十,低头请求:
  「拜托请让我住一晚。」
  「住一晚?这是陌生男人的家耶……」
  「你是舞原零央,我是让原纱矢,我们已经不是互不相识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咦?喂,等等,你怎么知道我是舞原零央……」
  「当然是看名牌才知道的啊。」
  「不,我没挂名牌啊!你应该也不知道我住几号室……」
  「我说的是楼下的信箱,你写了全名吧?」
  「啊……嗯,是没错……」
  二〇三号室的信箱上贴着「舞原零央」的名牌。
  「一个人住却写全名,并不多见呢。」
  「话说回来,你真的无处可去吗?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连半个亲友都没有?其实你是来找人的吧?别打哈哈了。」
  我用认真的眼神说道,闻言,她的表情也变了,露出了宛如被父母责骂的小孩一般的神情。
  「欸,你可别说谎蒙混喔!」
  纱矢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开口说道:
  「……我说的话之中,或许真的有谎言。」
  她的口吻宛若怀抱着某种悲壮的决心。
  「不过,一个人会说谎,也是有理由的啊。我无家可归,虽然我不能说明理由,但这是真的。所以,如果不会造成你的困扰,希望能请你借我住一晚……不对,我知道一定会造成你的困扰,但我还是希望能请你让我多留片刻。」
  纱矢眼中含着泪光如此说道。我不太愿意留女人在家里过夜,但是总比看着她在我面前哭哭啼啼要好上一点。
  「好啦!我不会赶你走的,你别哭了。」
  「真的?你愿意让我留下来过夜?」
  「你都说成那样了,我总不能把你扫地出门吧?又不能把你丢给警察……」
  「太好了……」
  纱矢露出了放下心中大石头的表情,打直的腰杆也松缓了下来。
  「这张沙发看起来很舒服呢。」
  确定要在我家过夜之后,她便说要睡在厨房的沙发上。我拿了条冬天用的毛毯给她,她坐在沙发上,用毛毯盖住肩膀以下的部分。
  她真的打算睡在这里?
  「欸,你要不要睡我的床啊?或许在男人的床上睡觉会让你觉得怪怪的,但是这里太窄了,你的个子又高。」
  「这句话很矛盾耶,你不是比我更高吗?我睡这里就够了,我喜欢厨房的味道。」
  「喔……你不觉得湿气很重吗?」
  「阴暗的地方和狭窄的地方能让我有安全感。」
  「算了,你不介意的话,我也无所谓。」
  纱矢眼神呆滞地往沙发躺下。
  「老实说,我淋了很久的雨,已经很累了,现在感觉有点昏昏沉沉的,很想睡。请问我可以先睡吗?」
  「嗯,那我把灯关上啰。」
  厨房变得一片黑暗。
  「那个……」
  正当我打算离开时,背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嗯?」
  我回过头,但由于眼睛尚未适应黑暗,看不见纱矢的表情。
  「我……」
  「抱歉,我没听清楚。怎么了?」
  「……不,对不起,没什么。晚安。」
  「是吗……嗯,晚安。」
  
  哪些话是谎言,哪些话又是真话呢?那一天,让原纱矢就这么就寝了,直到最后都没有展露出她的真正面貌。
  她现在应该在一门之隔的厨房中进入梦乡了吧?
  屋外的雨势已然转小,我一面竖耳聆听雨声,一面凝视着黑夜。
  突然改变的日常风景显得有些可笑。
  
  
  2
  
  我一夜未眠。
  那是当然的,刚认识的女人就睡在隔壁的厨房里。
  现在的时间是十点。以一般上班族而言,这是个相当悠闲的起床时间,不过我每天都是在这个时间起床。因为我的工作从两点开始,一点半出门也还来得及。
  外头仍然下着雨,天空也依旧昏暗。我洗完脸,打开冰箱准备做早餐,纱矢摇摇晃晃地从沙发上站起身。
  「早安。早餐时间到了?」
  她一面揉眼睛,一面站了起来,脚步看起来相当不稳。
  「别担心,我会做你的份。」
  「你可以叫我纱矢喔。」
  她睡眼惺忪,露出毫无防备的微笑。
  「你不睡了吗?洗脸台下有全新的牙刷,你可以拿去用。」
  「谢谢你,真的非常感谢。另外请问能不能顺便借我梳子呢?」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睡醒,她说话略带鼻音。
  「你有低血压吗?话说你该不会感冒了吧?」
  「好像有点耶。」
  
  洗完脸回来的纱矢坐到桌边。
  「没想到你一个人住,还会餐餐做饭呢。」
  「那是因为有客人在,不然平时我是不吃早餐的。哎,偶尔做做饭也不错啦。草莓记得吃,今天不吃完可能会坏掉。」
  「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朝着盘子上的草莓伸出了手,并把视线移到我正在阅读的报纸上。
  「请问你知道周末的西甲德比战是哪一队赢吗?」(注1:德比战(Derby)原指同一地区队伍之间的竞赛,在足球赛事中多用来形容宿敌激战。)
  「巴塞隆纳以两分之差获胜。」
  「又输了?」
  她露出懊恼的表情,看来她是皇马派的。
  「欸,零央,请问你从事什么行业呢?」
  「上班族。不过我是在补习班工作,所以生活作息和一般人有点不同。」
  纱矢秀气地在吐司上涂上果酱,送到嘴边。
  「你喜欢小孩吗?」
  「是不讨厌啦。」
  「最近的小孩怎么样啊?」
  「没有社会上说得那么糟糕喔。毕竟新闻都只挑那些夸张的报导。」
  「你一定是个好老师呢,我想像得出来。啊,不过感觉上,你似乎也很容易被学生耍得团团转呢。」
  「真不想被把我耍得团团转的人这么说啊。话说,我得去公所一趟,马上就要出门了。你今天打算怎么办?」
  「我?我完全没想过……」
  纱矢喃喃自语,手抵着嘴唇,陷入沉思。
  她未免太悠哉了吧……
  「请问放在那边的DVD可以借我看吗?」
  「啊?你还要继续赖在这里?」
  「我无家可归。当然,我知道这么做会造成你的困扰,但我还是希望能请你暂时让我借住在这,直到我找到落脚的地方为止。不过,这果然很难吧?」
  「呃,哎,我昨天是说过你可以留下来啦……」
  「我会去找工作,虽然可能得花点时间,但等过一阵子有钱了之后,我一定会付房租的。所以,求求你,请别见死不救。」
  她宛如被饲主掌握生杀大权的小动物一般,用害怕的眼神望着我。
  「不,我没有见死不救的意思……」
  「我一个人无法生活。如果你把我赶出去,我会死掉的。」
  假如她遇上了困难,我当然愿意帮忙。但是这个女人完全不说明事情原委,就算我想帮忙,也不知从何帮起。
  我叹了口气。
  「请别露出那么厌烦的表情,我会受伤的。」
  「我知道了啦!可是,你以后得说明原委喔!」
  哎,随她去吧!这种毫无防备地在陌生男人家过夜的女人,应该不会是什么预谋犯罪者,而且我家也没有什么贵重物品或特别珍爱的收藏品怕人偷。
  我讨厌麻烦,不过这个女人虽然来路不明,却长得很漂亮,所以不禁让我想去相信她。连我自己都觉得男人实在是种单纯又愚蠢的生物。
  「我现在身上只有五千圆,给你。」
  我从皮夹中拿出钞票。
  「你拿这些钱去买些换洗衣物和必备用品吧。附近有间UNIQLO,买便宜点的,应该足够买齐一整套。我要换衣服准备出门了。」
  「呃……有备份钥匙吗……?」
  「没有。嗯,对喔。那我把钥匙给你吧。反正晚上你还会在我家吧?如果你已经找到落脚处要离开,就把钥匙丢进信箱里吧。」
  「是,老师,谢谢你。话说回来,这样有点那个耶!如果我其实是个江洋大盗,那可就好笑了呢。」
  我知道自己的脸颊抽搐了一下。
  「一点也不好笑。」
  「放心,我只偷心,不偷钱。」
  「你脑袋有洞啊?」
  
  
  3
  
  工作结束回到家时,时间已经过了二十三点。我敲了两次门后才打开家门。纱矢就站在玄关旁的厨房里。
  「你回来啦!工作辛苦了。」
  她身后的餐桌上摆放着豪华大餐。怎么回事?
  「请问你吃过晚餐了吗?其实啊,我对做菜小有自信,今天煮了一桌拿手菜喔。啊,这是收据。你有记帐的习惯吗?」
  「不,没有。」
  我一面说道,一面接过超市的收据来看。合计二千四百七十一圆是也。
  「喂……」
  「啊,请别担心,我是配合冰箱里的东西,设计了一星期的菜单以后,才把必要的东西买齐的。内衣裤之类的必需品我另外买了。啊,化妆品我可是含泪割舍了喔!」
  「不,我是叫你买换洗衣物……」
  「我穿这种衬衫就行,只要麻烦你再借我两、三件就够了。」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察觉。她围着围裙,所以我一时之间竟没发现她身上穿着我的衣服。那套衣服是我洗完以后晾在屋里还没收下来的。
  「话说回来,你明明身无分文,用起钱怎么这么大胆啊?」
  我已经超乎傻眼,觉得有点想笑了。
  「不,其实我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很怕被你骂。」
  「哎,我是有点傻眼啦!这些我可以吃吗?」
  「可以,请尽量吃。」
  这是自制可乐饼吗?我拎了一个放进口中,老实说,相当可口。或许是因为我肚子饿了吧?
  「请坐下来吃吧!别急,不会跑掉的。」
  「你也一起吃啊。」
  「我待会儿再吃,让我多欣赏一下你吃得津津有味的侧脸吧。」
  她居然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么恶心的话。
  「来,你也尝尝这道腌菜。这个酱汁我大力推荐喔!」
  「……真的,很好吃耶。你加了梅子吗?」
  「是啊,没错。很令人惊艳吧?」
  桌上的每道都是功夫菜,而且还热腾腾的。或许她是记住了我昨天回家的时间,特地配合我而做的吧?
  我已经很久没和别人一起吃饭了。不知何故,不是独自一个人吃饭,令我觉得很开心。
  
  吃完饭,在日期转换之时,母亲打电话来。
  这几年来,我找遍各种藉口推托,已经将近三年没回家了。母亲打电话来,便是催促我偶尔要回去露个脸。
  之前的健康检查说我肾脏不好;现在的工作做起来有够痛苦,真想辞掉……母亲的牢骚源源不绝我一面听,一面随口附和。
  『过年你也说不能回来,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肯回来啊?』
  「没办法,过年期间有特别讲习啊!」
  『真是的,不知道我死了你会不会回来……』
  「哎,死了当然会回去。所以你要保重身体啊!」
  我家是单亲家庭,父母在我懂事前就离婚了,我只在照片中见过父亲。
  我从小就背负着母亲的期待而活,但是过不了多久,我便对这样的人生感到疲惫,趁着升大学时逃离了家乡。自此以来,我的胸中便怀着模糊的芥蒂,与母亲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4
  
  第二个夜晚。
  纱矢依然睡在厨房的沙发上。连脚都伸不直的沙发睡起来应该很不舒服吧?后天是星期三,不用工作,去量贩店买组便宜的寝具好了。
  幸好我有点闲钱。我不抽烟,不喝酒,对赛马、小钢珠之类的赌搏性娱乐也完全没有兴趣。我的嗜好是听音乐和看电影,在这方面花钱绝不手软,但从未因此压迫荷包。犹豫就买,先买再说——最近的我甚至有这种倾向。即便如此,这两种嗜好仍然花不了我多少钱。
  黑夜的雨遮住了月亮,没有任何光线射入的狭窄公寓中一片漆黑。
  「你还醒着吗?」
  纱矢从厨房微微拉开拉门问道。
  「零央,请问你是哪里人?你不是东京人吧?」
  「我是新泻人。」
  「啊,果然是新泻呢。我也是新泻人。」
  她的声音掺杂着近似喜悦的感情。
  「这还真巧啊!」
  「听你的腔调,我就在猜你是不是新泻人了。新泻人发『一』的音不是和其他地方的人不太一样吗?还有,你的语尾也有个腔调。」
  「好惊人的洞察力。」
  纱矢略微自豪地笑了。
  「你在补习班里当老师,应该很受欢迎吧?」
  「女人说的『很受欢迎』有九成是恭维吧。」
  我向来不把这类话语当真。
  「不过,那个年纪的女孩正值情窦初开的时期吧?」
  「谁知道?我工作时没在想那些。」
  「那你一定是很认真地在为学生着想吧?」
  「谁知道呢?如果光为学生着想就能干这行的话就好了。补习班毕竟是营利事业,风评不是用钱买得到的。」
  「这是非正式发言吧?」
  「你啊,最好别太相信我说的话,因为我是个信口开河的人。」
  闻言,纱矢轻声笑了。
  「当老师怎么可以信口开河呢?不过,你的课应该很有趣。」
  如此这般,她净说些讨我欢心的话语。
  「是不是所有学生都觉得有趣,我不知道。不过,哎,我自认对国中生说了许多没遇见我就没机会听到的事喔。」
  「比如说?」
  「比如圣诞节并不是耶稣的生日。」
  「是吗?」
  「耶稣是在牧羊人的见证之下,在屋外出生的吧?但是从以色列的纬度判断,十二月底那么冷,牧羊人根本不可能会在原野过夜。听说耶稣真正的生日应该是在十月。而十字架也是起源于异教。」
  「小孩应该很喜欢听这些。」
  听了这句话,我轻轻笑了。
  「哎,要论在八王子教社会科,能出我之右的人全都右转离开了。」
  纱矢噗哧一笑。
  「什么意思啊?」
  「就是右转的意思啊。」
  「真是的,满口胡扯。」
  「我已经说过啦!别太相信我。」
  大学二年级的夏天,我开始在现在的补习班打工当讲师,理由是薪水很高。我不讨厌小孩,也不怕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话。结果,毕业后我继续留在补习班工作,当了一年的约聘员工之后,最后成了正式职员。
  做这份工作,并不是因为我想做,而是随波逐流、净挑好走的路走,不知不觉就变成如此了。我对现况没有不满,但是也没有让人心满意足的成就感。我过的是不好不坏的人生。
  沉默片刻之后,问题再度从厨房飞来。
  「你说你没有女朋友,那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我略微思索。
  「老实说,我总觉得年纪越大,越难谈恋爱。」
  「你这句话真难懂。」
  「或许是因为过去老是迷迷糊糊地作美梦,以为真命天女真的存在吧。」
  「什么意思啊?」
  「我一直以为有一天可以遇到这样的人,结果不知不觉间就到了二十岁后半。其实我只是想找个合得来的对象,然而看到的却净是别人的缺点。」
  「所以你并不是不想谈恋爱?」
  「那当然,人类大都是怕寂寞的。我的人生不好不坏,很多人说这就是幸福,不过身为当事人,实在很难这么想呢。」
  「真命天子真的存在喔,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认为正好相反。」
  「你那么爱作梦,却说这种悲观的话。真命天子真的存在,像我就有。」
  如果我的胸中有一片湖泊,现在湖面上一定起了小小的涟漪。
  「可是,就算真命天子真的存在,而我也找到了他,但他却不见得会爱上我。」
  「我倒觉得以你的外貌,大多数男人都会动心。」
  「那你呢?」
  「嗯,如果我也包含在大多数里的话。」
  这是个模稜两可的回答。
  「我不需要像电影般的邂逅,自己和对方都是凡人也无所谓,那些我都不在乎。我只希望真命天子也能爱我。」
  「无论和对方再怎么合得来,恋爱是讲时机的。」
  「是的。所以就算事后后悔当时怎么不多加把劲,时光也不会倒流。就算我再怎么难过,再怎么怨恨,就算我现在就这么死去,时光也绝不会倒流。」
  我回顾自己的人生。
  「不过,能遇见那样的人,已经很好了。像我就从来没遇过。虽然我交过几个女朋友,也经历过没有开花结果的恋情,但是回头一看,当中并不存在着真命天女。」
  说来令人难过,但这是事实。
  「那如果你现在遇见了真命天女,你会怎么做?」
  「嗯……我应该会……」
  如果真命天女真的存在,而我遇见了她……
  「虽然我不擅长努力,但是我想我一定会想尽各种办法,全力以赴。」
  「我也一样。」
  纱矢说道:
  「我会拼了命努力。」
  这句话语中,似乎包含了强烈的决心。
  我没有任何拼了命也要达成的事。当然啦,如果真的有真命天女,我想认识她,也希望能够得到她的爱。但是像我这种每天都只活在当下的人,真的会有这么一天吗?
  没有命中注定的邂逅,长年以来描绘的梦想也没有实现——这一点没有任何改变,不过,纱矢这个奇妙的女人闯进我平淡无奇的生活中,她的存在让单单憧憬夏日色彩的寻常日子略微改变了颜色。
  被人依赖的感觉不坏,她为了笑着度过平凡的每一天而付出的努力,也让我感到佩服。正因为我觉得她很漂亮,每当她对我露出笑容,我也会不由得感到心花怒放。
  每当纱矢突然沉默下来时,她所散发的那股朦胧感令我不安。回家打开门时,虽然屋里的灯亮着,我的心头却总是七上八下。有时我会想,她是否会像突然出现的那一天一般,毫无预警地消失无踪?
  纱矢借宿一周后,在附近的超市找到了兼职工作。由于时机不凑巧,她得再过三周才能领到第一份薪水。等她领到薪水以后,她打算怎么做呢?
  我对纱矢流落在外的原因依然一无所知。纱矢曾说过她总有一天会告诉我,但是在那之后,我从未再提这个话题,而她也像是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似的。
  有件事让原纱矢并没有发现。
  如同她另有隐情一般,我也有事瞒着她。怀有秘密的不只纱矢一个人,所以无论她的隐情是什么,我若想开口问,就代表我也必须说出自己的秘密。
  
  惬意的时光同时也带来破坏均衡的恐惧。就这样,犹豫不决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如此这般,让原纱矢出现后,正好过了一个月。
  那一天,同样下着哭泣般的雨。




本帖最后由 TennosAthena 于 2014-6-29 02:29 编辑





  第二章
  雨,偶尔的谎言
  让原纱矢
  前篇
  
  
  1
  
  自从借宿舞原零央家以来,正好过了一个月。工作结束后,我领到了现发的薪水,等待着他的归来。
  薪水是十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九圆,说句无关紧要的话,正好是三六七的平方。
  有件事是我打从一开始就决定好的,就是以一个月为期限。这一个月间,无论遇到多少困难,我都要继续努力;过了一个月后,就要向他坦承一切。
  对我而言等同于审判日的今天,和平时一样过去了。零央下午出门工作,我则在晚上十点结束工作,领了薪水回家,一如平时地配合他回家的时间做晚饭。这一个月来,这样的日常生活理所当然地持续着,但是,这也即将在今天结束。
  我将逼他在今天做出选择。
  打开窗户一看,对面住家庭院里的绣球花正淋着小雨。
  雨很适合我们,我很庆幸今天是雨天。
  零央家里的书架旁有面穿衣镜。洗完澡后,我在镜子前方的坐垫上坐下来,拿起吹风机时,视野突然被遮住了。
  零央从后方替我披上浴巾。
  「我替你擦干,别乱动。」
  零央温柔地替我擦干头发。在男人的大手包覆之下,我闭上了眼睛。如果他就这么从后方抱住我,该有多好?这样的念头闪过我的脑海,但我还不能说出口。
  
  用吹风机吹干头发后,零央替我泡了杯红茶。
  他很喜欢喝红茶,每晚都用不同的茶叶为我冲泡红茶。之前曾听说喝红茶会睡不着,但是我并没有这种症状。我问零央这是种迷信吗?他告诉我,饮用时,和咖啡相比,红茶残留的咖啡因比较少。
  我的舌头对红茶还没有熟悉到加了牛奶后还喝得出不同之处的地步,所以今天我依然没动他准备的牛奶壶。
  「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零央带着认真的眼神,一面凝视着啜饮红茶的我,一面如此问道。好说歹説,我们也在这间套房里同住了一个月,我情感上有任何细微变化,他立即就能察觉。
  「还是你身体不舒服?如果你没钱看医生,明天早上我去提款。啊,没有健保,应该会很贵吧……」
  我伸手打断了自顾自地说话的零央。
  「我没生病。」
  「可是,或许你没发现,你的脸色很差耶!该不会是吃坏肚子了吧?」
  我摇了摇头。
  「我有话想跟你说。」
  「好啊,什么话?很重要的事?」
  零央以轻快的口吻催促我说下去。
  「我想跟你说我一直借住到今天的原因。」
  零央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我承诺过,总有一天会告诉你。这个故事有点长,你愿意听完吗?」
  或许是发现我的神态异于平时吧?仔细一看,他也用认真的眼神看着我。光是这样,就让我有种获得救赎的感觉。
  现在这一瞬间,我的命运时刻到来了。我缓缓地说出了一切。
  
  
  2
  
  我的父母在二十二年前过世了。
  他们死于车祸,两人都是当场死亡。父母是肇事者,不但撞死了人,也丢掉了自己的性命。听说事发时他们喝得烂醉如泥。
  我并不知道这场车祸是如何收拾善后的,年幼的我只知道,在那一天,我失去了家人。媒体连日报导酒驾新闻,也报出当事人的真实姓名,没有亲戚肯出面收留我。车祸发生一周后,我被儿童福利机构收容了。
  接受义务教育的九年间,我在学校和机构里几乎没有什么快乐的回忆。大多时候,我都受到霸凌。
  刚上小学一年级时,不知道是谁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父母车祸一事传了开来,大家都谣传我是杀人犯的女儿,同学们个个对我避而远之。这是最初的开端。
  小学六年之间,无论是同班同学或机构里的孩子都避着我,我连半个朋友也没有。不过,当时从没交过朋友的我还不明白孤独的痛苦,只是每当远足分组等必须团体行动的时候,周围投注过来的嫌恶视线令我相当难受。
  日常生活中与我说话的人,只有图书馆员和机构里的大人而已。没有同龄朋友的我,自然而然地养成了现在这种用敬语说话的习惯。
  我的小学时代没有任何值得回忆的往事。我的生活乐趣就只有到图书馆借阅书籍,以及用机构发的零用钱买小鱼干给野猫吃,趁机和野猫玩,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我总是孤单一人。
  
  上了国中,情况略微改变,但并非好转,而是恶化了。三年来遭受的狠毒霸凌,让我觉得被漠视的小学时代反而好上许多。
  我就读的公立中学涵盖了五所小学的学生,所以大半学生都没听过关于我的谣言。刚升上国一时,我也交到了几个朋友。当时我不懂得如何与人交流,只是默默地加入别人的小圈子而已,但光是这样就已经很幸福了。然而,这样的幸福持续不到两个月便结束了。
  这话听来有点自卖自夸,但我的外貌生得不差,水准在一般人之上,也就是说,要吸引男生的视线其实并不困难。然而我从未引以为傲或自满。我对男生没兴趣,对我而言,恋爱只是故事书中的虚构情节而已。
  从小学时代的境遇实在难以想像,刚上国中不久,居然就有好几个男生向我告白。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给了些模稜两可的答覆便逃之夭夭。现在的我知道这种做法有多么肤浅,但是对于当年还不懂待人处世之道的我而言,这已经是唯一的办法了。而这种做法不只招来男生的反感,也招来了女生的反感。
  火一点燃,延烧起来就相当快。我在小学时代曾被贴上杀人犯之女的标签,以及被漠视六年的事实,没多久便曝光了。
  好感反转时,有时会化为憎恶。我在人生中体验过好几次,而这种现象也在此时显着地呈现出来。喜欢我的男生和拉我进小圈子的朋友,他们同仇敌忾地对付我,这股风气转眼间便在班上蔓延开来。
  我成了显着的霸凌标的。光是漠视还不够,他们对我做出了许多具体的欺凌行为,我曾因此而动过好几次寻死的念头。有段时期,我一直缺席,陷入了半逃学状态。
  我没考上高中,国中毕业之后便开始工作。二十岁之前,我辗转换过不少工作。不过就业之后的人生,比学生时代好上许多。
  只要我能够赚到足够的生活费,要做什么都是我的自由。我离开了机构,租了间又小又破旧的公寓套房,展开独居生活。
  虽然生活中没有什么快乐的事,但我至少可以独自阅读图书馆借来的书。我还是老样子,只有野猫肯亲近。下班回家的路上,我常四处闲晃,看见骨瘦如柴的野猫便喂它吃东西。
  没有人打扰我,我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我当时认为这样就足够了。
  对我而言,人生的第一个转捩点是父母过世,第二个转捩点是高中入学考落榜,而第三个,也是决定性的转捩点,则在两年半前、二十二岁的春天到来之时。当时我在工厂上班,客户的儿子看上了我。
  在那之前,我和两个男人交往过,两次都是始于对方的追求,然而两次都是以最坏的结局收场,留下的只有伤痕。第一次恋爱的对象脚踏两条船,当我质问他时,他居然说我才是第三者。
  的确,我是个没有内涵又无趣的女人,然而就算这样,也不该把我拉入情网,又如此残酷地甩掉我啊!但是比起下一个男人,他还算好的了。第二次恋爱,我不但被骗,还差点被迫参与仙人跳。
  经历两次轻率的恋爱之后,我学乖了,不想再和男人交往。但是小开的攻势一波接着一波,他满嘴甜言蜜语,对我称颂不绝。虽然我对他的人格感受不到任何魅力,但是在他的追求之下,却渐渐被打动了。我的恋爱模式一向都是如此。
  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我只是觉得寂寞而已,对象是谁都无妨。我不想继续孤单下去。这和不想再谈恋爱的情感似乎互相矛盾,但是这两种情感确实并存于我的心中。
  我很寂寞,只要有人愿意接受我,那个人是谁都无所谓。大我十二岁的他是名门公子,有的是钱,和我正好相反。他一再执拗地强调会让我过衣食无忧的生活。说真的,当时的我实在太肤浅了。现在的我只想诅咒当时那个愚昧的自己,但当时的我却觉得他的提议充满魅力。于是,我结婚了。
  
  在人生当中做抉择时,轻率是种罪过。
  家庭是建立起来的。如果两个人无心积极建设,要不了多久便会出现裂痕,终至崩溃。
  他希望生个孩子来传宗接代,我也想要家人。然而,我备受诅咒的人生在此时依然不顺遂。
  半年前,我一直没怀孕而到医院接受检查。医生说我是输卵管阻塞,难以自然受孕,就算动手术,也得长期接受不孕症治疗才行。这就是一切崩溃的开始。
  我们夫妻早在几个月前就开始失和了。简单地说,经过两年的婚姻生活,他已经厌倦我了。不孕的问题是个契机,也是个充分的藉口。
  丈夫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从前那个甜言蜜语讨我欢心的他,变成了彷佛恶鬼般的人,几乎每天都对我施暴,还大骂我是骗子。当初明明是他积极向我求婚的。
  人们对我的爱意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反转,化为憎恶。换句话说,我生来注定是这种受人轻贱的女人。当我百般央求才得以饲养的猫被丈夫一脚踹死时,我放弃改善夫妻感情了。
  丈夫在外金屋藏娇,外宿不归的日子越来越多,但我什么也没说。一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二来被人厌弃是我从过去到现在不变的日常风景,认命之情占据了我的大半心房。
  丈夫外宿不归,经过了一个礼拜之后,律师找上门来,转达离婚之意。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晴天霹雳吧。我知道总有一天会听到这句话,但没想到会是从第三者的口中听到。而在我理清头绪之前,局面便底定了。
  原来早在得知我不孕的那一天,夫家便已经联络律师,周密的离婚计划在我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我早已对这段婚姻生活感到疲惫不堪,便任由律师摆布,同意离婚。我就像个罪犯一样,遭受毫无人权的对待。我居然成了觊觎他财产而骗婚的女人,别说赡养费了,我连个人财产都无权拥有,拿到的只有衣物和些许金钱,便被赶出了家门。
  「以后看要自杀还是干嘛随便你。」
  这就是丈夫,不,是已成了外人的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原来如此,像我这种女人就该去死啊——这是我当时的感想。
  事实上,他也没说错。我没有活着的意义。死了没人会为我伤心,活着也没人会感到开心。可是……
  当我厌倦一切,想自我了结时,我想起了某个男人。他的名字叫舞原零央,是我国三时的同班同学。
  
  
  3
  
  升上国三,每个人都怕惹事影响校内评量成绩。为了避过教师的耳目,霸凌的手法变得越来越巧妙,阴险及残虐程度也与日俱增。
  四月,我被选为图书委员。在新的班级里我依然是霸凌标的,迟到次数也越来越多,但是为了做好委员会的工作,我不再请假。
  放学后,我总是窝在图书室里。大家都把柜台轮值工作推给我,所以大多时候,宽敞的图书室里都只有我一个人。
  某天傍晚,一个男学生来到鸦雀无声的图书室,他是来还书的。我为了办理手续而瞥了名牌一眼,发现他是我的同班同学。
  当天的情景,我至今仍记得一清二楚。那是梅雨刚开始的六月,宁静的放学后,点缀世界的只有小雨的声音。
  舞原零央,升上三年级才转来的学生,和我一样,在教室里总是独来独往的男生。
  我接过他递出的书一看,感到有点惊讶。那本书我一个月前刚看过,而这件事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没有能够分享读后心得的朋友,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我很想对他说:「这本书很好看吧?」他归还的书是我这一年来读的上百本小说中最喜欢的一本,我很想和别人分享这股喜悦。
  可是,如果我和他说话,或许会造成他的困扰。班上的男生都是这样,或许是顾虑到多数派女生吧,漠视我成了一种不成文规定。
  我当着舞原零央的面,在借书卡上盖归还章。他的名字的上两个栏位就是我的名字,不知道他可有发现?或许发现了也不会有任何反应。还不如说就算他觉得恶心,也是应该的。
  我盖完章,将借书卡夹到书后。
  「放着就好,等一下我会归位。」
  「哦……谢谢。」
  他似乎吓了一跳,如此回答并望向我。接着,他凝视着我,陷入沉思。他是不是觉得遇见了不该遇到的人?他的脸色似乎略微沉了下来。
  「你是二班的吧?」
  「是的。」
  「果然。」
  说完,舞原零央便离开图书室了。
  原来他陷入沉思,是因为想不起我是谁。他转学过来明明已经一个月了。真是个奇怪的男生。如此这般,他在我心中留下了些微的印象。


  过了一星期的放学后,他又来还书了。
  盖归还章时,我看了看借书章,得知他平时都是在第一节课开始之前来借书。仔细一看,戳印有点模糊,我这才想起那天一大早就开始下雨。
  
  又过了一星期,舞原再度前来归还小说。
  这次是我三天前刚看过的小说。当我盖归还章时——
  「呃,我是和你同班的舞原。」
  他突然如此说道。没想到他敢和我说话,真有勇气。
  「我知道。」
  「这样啊……也对,一般人都认得出来。我眼睛不太好,分不清楚同班同学的长相。」
  他一面苦笑,一面说道。接着——
  「啊,好厉害,这本书你也看过?」
  舞原的视线垂落借书卡上。他的名字上方列着我的名字。
  「是的,这个作者的书,只要是这间图书室里有的我都看过喔。这一本是一星期前刚开始出借的新作。」
  「是吗?真厉害……」
  舞原零央感动地喃喃自语,随即便要离去。
  「啊,你的伞……忘了拿……」
  我对着他的背影说道,他望向窗外。我又说:
  「……雨下个不停呢。」
  「是啊……我是不讨厌雨天啦……不过,下这种倾盆大雨,还是得撑伞。」
  我忍不住笑了。
  「你喜欢雨天?真是与众不同。」
  「……看着雨能够沉淀我的情绪。还有笔直延伸的铁路,光看就能让我的心灵平静下来。」
  「铁路?不是电车?」
  「嗯,铁路。冬天积雪的时候,我很喜欢在高架桥上眺望电车行驶过后留下的那种不带一丝迷惘的直线。如果要死,我想死在铁路上。或许你会觉得这个念头很蠢就是了。」
  舞原零央略带腼腆地笑着接过伞后,便回去了。
  我当时想,他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遇见喜欢雨天的人,也是第一次遇见想死在铁路上的人。
  我很想多听他谈谈雨。
  但是隔天,梅雨季节结束,机会溜走了。
  
  我开始会在课堂上观察他。
  课堂上,舞原多半是在偷偷看书。他不曾在放学后前来借书,但是偶尔会来还书。
  舞原不和班上的任何人亲近,他的周围总是环绕着一股防护罩般的氛围,那张有点凶悍的端正脸庞更将他化为难以亲近的人物。
  我坐在舞原的斜后方。他平常看起来似乎没在听课,但每次老师点到他时,他总能对答如流。有时他会突然在上课中反覆开阖银色铅笔盒,这种无关紧要的小动作让我觉得非常有趣。
  
  升学考那一年,同学对我的霸凌变本加厉了。
  夏日的某一天,要移动到理科教室的下课时间,男生们早已不在教室。我被人用胶带贴住嘴巴,关进走廊上的扫除用具柜中。
  女生们用跳绳绑住我的双手双脚,将我关在狭窄的柜子里。她们把扫除用具柜反转过来——换句话说,把手把的那一面推向墙壁——以确保我绝对出不来。我无计可施,只能哭哭啼啼地在柜子里待了四个多小时。
  那天一早便下了场不合季节的雨,气温和湿度都异常地高。扫除用具柜里充满呛人的尘埃和闷热的空气,让我数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柜子里连一丝光线也没有,一片黑暗,使我认清自己是个没有存活价值的渺小存在。
  宣告放学的钟声响起,正当我恍恍惚惚地暗想扫地时间快到了时,扫除用具柜旋转了。倚在柜中的我憔悴无力,从打开的门外射入的光线照得我睁不开眼。
  在因为刺眼而紧闭的眼皮彼端,传来了充满怒意的男人声音——
  「是谁干的……」
  抬头一看,眼前的是舞原零央。女生集团在他的身后指着我嘲笑。她们是来看好戏的。
  舞原零央全力踹开扫除用具柜的门,后方的笑声倏然停止了。他硬生生地撕下我嘴上的胶带,拿起柜子里的一根扫把。
  「我宰了你们!」
  他愤怒地大吼,突然拿起扫把殴打带头的女生。她发出尖叫声,试图逃走,但舞原的一击快了一步,在她的肩膀上爆裂开来,扫把应声而断。他随即扔掉扫把,追赶逃走的女生们,见一个打一个。
  其他男生原本在教室里看戏,这时才连忙慌慌张张地冲出去压住舞原。舞原被老师们架走时,仍然不断地反抗。
  我不知道当时他的暴力是为了谁。不过,在那之后,他受到两星期的停学处分,复学之后受到全班彻底漠视,连老师都冷淡以对,在班上完全失去容身之处。可是这对他而言,似乎只是芝麻绿豆般的小事,他似乎本来就不需要朋友。
  自那天以来,对我的霸凌也停止了。同学们依然对我视而不见,但是我不再遭受直接的危害。那一天,多亏了他舍弃校内评量成绩、班上的人际关系及所有一切替我出气,我才得以保有容身之处。
  
  盖住眼睛的略长黑发、低沉的嗓音、高高瘦瘦的身材、驼背、有点凶恶的眼神——这些外貌特征全都很适合他。
  我的视线开始追逐孤立于教室中的舞原零央。
  那是我的初恋。
  我头一次对别人萌生爱意。
  虽然在那之后我从未和他说话,他也未曾和我说话,可是我却爱上他了。偶尔在放学后的图书室中办理还书手续——我们的关系仅止于此,但我却感到相当幸福。
  听说从云层之间射下的光线,叫做「雅各的天梯」。根据〈创世纪〉上的记载,神的使者们便是经由天梯上天下地。
  我的人生总像置身于倾盆大雨中,孤独、痛苦,即使流泪也无人发现。然而舞原零央的存在对我而言,是种救赎。在倾盆大雨之中,只要有他,便能为我的心带来光明。
  孤独的教室中,我在他的身旁躲雨。
  
  我报考了他推甄录取的私立高中。
  可是我没钱补习,也没考过模拟考,所以没能正确掌握入学考的出题倾向。我的兴趣只有阅读和用功,虽然对自己的学力小有自信,但是我却答不出私立高中入学考的英文和数学题,名落孙山,于是放弃了高中升学。不能和舞原零央就读同一所高中,我就不想升学了。
  毕业典礼那一天。
  我凝视着一整天都没和任何人交谈的舞原零央。我很想和他说话,说什么都行,好想出声叫住他。谢谢?我喜欢你?对不起?这几句话语在脑中不断盘旋,但我却没能对他说出任何一句。
  或许以后还能在其他地方见到他——我一派轻松地想着,但是这个想法太天真了。这座城市并没狭窄到没有朋友的我们能够再度重逢的地步。
  日子就在怀抱寂寞的状态之下一天天地过去了。
  在律师的告知之下离婚并流落街头时,我曾想寻死。跳高架桥自杀最快——我如此暗想。但是,当我站在跨越铁路的高架桥上俯瞰铁路时,我想起了舞原零央。
  『如果要死,我想死在铁路上。』
  这是巧合吗?我站在他喜欢的高架桥上,俯瞰着他想死在上头的铁路。
  他是我一生中唯一真心爱过的人。虽然我对他一无所知,但这份爱应该是真实的。我也知道自己眷恋的是幻想中的他,但是如果我即将放弃一切——没错,即将自我了结的话,只要再一次就好,最后一次就好,拼命努力一次,应该也无妨吧!
  
  我来到附近的公园,坐在满是沙子和尘埃的长椅上,把包包放在身旁,从仅剩不多的私人物品中拿出国中的毕业纪念册。
  三年二班的班级合照中,周围的每个人都面露笑容,只有舞原零央怒视着前方。这是我拥有的唯一一张他的照片,我已经反覆凝视了无数次。
  那一页夹了一张纸,泛黄的粗纸残破不堪,对折处都裂开了。那是班上的联络通讯录,毕业以后,我不知道看着这张薄薄的纸犹豫过多少次。
  我想听听他的声音,和他见面,只要一次就好。我曾数度拿起话筒,心愿虽然强烈,却始终无法鼓起勇气。就算我打了电话,舞原零央不见得还住在家里,他也有可能搬家,换了电话号码——我老是找一堆理由逃避。
  但是现在我决定拼命做最后一次努力。
  只要去车站,多的是公共电话。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或许是拼死的祈祷奏效了吧,电话号码并没换,响了几声之后,电话接通了。
  『喂,这里是舞原家。』
  传来的是道沉稳却可爱的女声。
  「喂,我叫小日向纱矢。请问这里是舞原零央的家吗?」
  『零央正是小犬。』
  「呃……您好,我是零央的国中同学……」
  『哦,这样啊!』
  话筒彼端传来的声音中多了些开朗的色彩。
  「是的。冒昧请教一下,请问零央现在还住在家里吗?」
  『不,零央高中毕业以后就搬到东京了喔。』
  「这样啊……」
  是吗……我也不是完全没料想到这种情况。零央果然已经不住家里了,该怎么办……?
  『……是不是要办同学会啊?』
  「啊……是的,没错,就是这样。」
  我一时口快肯定了。
  『哦,果然是吗?那孩子已经二十五岁了,国中毕业正好过了十年。』
  「嗯,是啊!」
  这完全是误会,但零央的母亲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她掌握了谈话的主导权,几个话题在我们之间交流过后,话题跳得更远了。
  『我觉得你人挺好的,愿不愿意听我这个做母亲的发一下牢骚?零央到现在还没有对象,我常替他感到担心呢,不知道哪里才有好的结婚对象?他好像也没有女朋友,我本来想替他介绍,可是啊,那孩子很讨厌相亲。最近的年轻人都是这样吗?冒昧问一句,你也讨厌相亲结婚吗?』
  话题越扯越远了。
  「这个嘛……或许会觉得怪怪的。」
  『果然是这样吗?我懂了,学到了一课。啊,抱歉,我只顾着自己说话。呃,那要怎么办?同学会的事要我转告零央吗?』
  「我想直接寄邀请函给零央,请问能不能告诉我他现在的住址呢?」
  『当然可以。对了,如果你在同学会上有机会和我们家零央说话,请和他多聊聊喔!』
  「啊,是,我会的。」
  『那孩子虽然不够圆滑,但是本性并不坏。我这个做妈妈的敢拍胸脯保证,请你也帮忙向朋友推荐一下。』
  他的母亲很健谈,说起话来滔滔不绝。
  我郑重地道谢之后,放下了话筒。
  虽然没和零央说上话,但意外得知了他的一些近况。他未婚,没有女友,母亲虽然有点与众不同,感觉上却是个毫无心机的好人。
  
  我不再犹豫了。为了获得他的爱,我已经做好觉悟,这份觉悟正是我活着的意义。
  我变卖了所有财物,只留下造访他家所需的金钱。我知逍当初被父母撞死的被害人女儿住在哪里,便把这笔钱全数寄赠给她了。一来是为了赎罪,二来是除了被害人的女儿外,我根本没有寄赠金钱的对象。不过,无论理由为何,当我放弃所有财产时,我心中那份暧昧模糊的觉悟便具体成形了。
  我需要的只有少许的金钱和无可动摇的觉悟。
  我照着打听到的地址来到了位于八王子的公寓,但是又觉得突然这么直接上门找人似乎不太好。正当我束手无策之时,有个身材修长的男人从他的套房走了出来。那天是平日,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一点,但他却穿着西装。
  他正要去上班吗?见了身穿西装的他,我满心欢喜,但是情急之下却躲到了暗处,眼看着他离去。
  
  我一面克制扑通乱跳的心脏,一面保持距离,跟在他的身后。
  我追着用修长双腿轻快步行的零央约两分钟,只见他走到了大马路上,搭乘巴士。
  我也跟着搭上巴士,抓住扶手,隔着几个乘客远远地窥探他。下一站有三个高中女生上车,其中一人发现了他,变了表情。
  「啊!老师!好久不见~你在干嘛?」
  「还能干嘛?我正要去上班。」
  攀谈的少女似乎是弓道社的,背着一个比自己的身高更长的弓袋。
  「老师,那条领带是新的喔?女朋友送的吗?她的眼光好像不太好耶!」
  「啰唆,是我自己买的。话说你们不用上学啊?」
  零央的态度和粗鲁的语气正好相反,他既没面带笑容,也没冷漠相对,只是淡然地和少女们说话。
  「今天是运动会补假,只有社团活动。啊,要是有不懂的问题,可以去补习班问你吗?」
  「如果我有空的话。」
  「咦~问一下有什么关系嘛!我付了很多补习费耶!」
  原来如此,他是老师啊……
  我一面凝视着流动的景色,一面倾听高中女生和零央的对话。
  成年的他有工作,是理所当然的。看着他和高中生交谈,我切实地感受到流逝的时光有多么漫长。
  
  意外得知他从事的行业之后,我停止跟踪他。
  我在零央下车的下一站下车,回到他的公寓。
  在附近的家庭餐厅吃完饭后,我一面想像他工作的模样,一面躲着继续等人,以便查明他的回家时间。
  当天,零央在晚上十一点半回家。如他的母亲所言,他并没有和女友同居的迹象。
  我在车站附近的商务旅馆住了一晚,决定在隔天付诸行动。
  如此这般,下着倾盆大雨的那一夜,我押下了最后的赌注。
  
  
  4
  
  零央默默地倾听我的话语,既没附和,也没插嘴。我该说的已经所剩无多。
  他的眼中映出的只有我。
  「真是不可思议。我们不必意识也不必努力就能呼吸,但是活下去和寻死却都需要觉悟。从前我每天都在想:日子过得这么痛苦,为什么我还要活下去?但是这一个月来却不一样。每天你去上班的时候,我都在哭。我真的很快乐,很幸福,心中充满了感动。我好爱你,好想给你幸福。打从出生以来,我头一次肯定我自己。」
  我再也不需要隐瞒任何事、保守任何秘密了。
  「这是这个月的薪水。」
  我把薪水放到桌上。
  「我只有这点钱。我不是那种能够提升你水准的高尚女人,我离过婚,无依无靠,不能生孩子,年纪也已经过了二十五。不过,只有一件事我敢保证。」
  我不偏不倚、一心一意、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舞原零央。
  「如果你肯让我留在你的身边,我会只爱你一个人,直到死去为止。将来,无论你的面前出现多么有魅力的女人,我都有自信能够比她更让你幸福。看着你笑,我也会笑;看着你哭,我也想哭。」
  我把所有感情全盘托出。
  「因为你就是我的真命天子。我打从心底相信,爱你就是我出生的意义。不过,如果无法获得你的爱,我诞生到这个世上的意义就失去一半。所以,求求你,请让我留下。我不会逼你立刻做出结论,要我等多久都行。所以,请你爱我,我真的、真心真意、打从心底渴望你的爱,直到恕哭的地步,直到卑微的地步。」
  二十一秒的漫长沉默。
  「先让我问一个问题。」
  零央说道:
  「如果我拒绝,你打算怎么办?你说过你要拼命努力,难道你打算自杀?」
  漫长的沉默再度降临。
  我不知道他为何这么问,莫非他的答覆将依我的回答而有所不同?不安闪过我的脑海。但是,我能做的只有坦诚相对,把心中最真实的话语告诉他。
  「……我本来是这么想的。我本来打算,如果被你拒绝,我就去死。」
  他或许以为那个下雨的夜晚,我前来找他时身无分文。但其实我的衬衫底下藏了一样物品,就是有效期限为两个月的新干线车票。我原本打算,如果他拒绝我,我就要回新泻,从那座高架桥上跳桥自杀。
  可是……
  「可是,我怎么能死?知道这种幸福的感觉之后,我怎么还会想死呢?如果被你拒绝,我一定会很痛苦,很伤心,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想,那一定比死更加痛苦,要活下去势必得付出比昨天之前更多的努力,但是我不会寻死。」
  
  我等待着他的答覆。他凝视着我,继续保持沉默。我耐不住沉默,说道:
  「你觉得世上有比被爱更幸福的事吗?」
  我自问自答地继续说:
  「我认为没有。」
  「不过,虽然你认定我是你的真命天子,但谁知道究竟是不是?」
  「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在想,如果我不是你的真命天子,你会怎么做?」
  「我在爱一个人的时候,不会去思考恋情结束时的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说谎的人不只你一个。」
  我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你是说,你也撒了谎?」
  零央略微思索过后,点了点头。
  「是什么谎都无所谓。除了爱你以外,我已经什么也不剩了。」
  「……是吗?如果真是这样,虽然有许多事情很复杂,我的脑袋里一片混乱,但是我会以你期望的形式来回应你的心意。」
  闻言,泪水自我的双眼涌了出来。
  好烫。我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的泪水原来如此滚烫。
  「我想我是喜欢你的。」
  「请别用『我想』两个字。」
  「那……」
  他略微思索。
  「我应该是喜欢你的。」
  「『应该』也别用。」
  听了我的话语,零央腼腆地笑了。
  
  我好幸福。
  虽然只是世上常见的问答。
  有你,有我,除此以外,别无所求。
  我发现自己现在万分幸福。
  此时,有人敲了门。
  
  「朱利学长,我进去啰!」
  门没锁。男人的低沉嗓音从门外传来,接着,门缓缓打开了。
  「学长,终于做完了!汪洋的孤岛真不是盖的耶。」
  他是谁?看来率性的男人抱着一个纸箱。
  「啊,而且老家寄了一堆西瓜来,学长,你要不要吃?」
  身材修长的男人将纸箱放在玄关,踏进了套房中。他和零央体型相仿,连五官给人的印象都很相似。他穿着看来很昂贵的夹克,留着牛郎般的发型,明明个男人,却穿戴了好几个时髦的贵金属饰品。是
  「啊,抱歉,有女孩子来啊?」
  那个男人和我四目相交,尴尬地转了身。
  「打扰你们了。箱子我放在这里,看要吃多少随你拿,明天中午我再来拿。」
  「难得你会客套。没关系,很久没见了,进来坐吧!」
  「不,女朋友来了,我怎么能打扰呢?哎,电灯泡立刻消失。朱利学长就拜托你照顾啦!」
  说着,男人留下轻快的笑容离开了。
  「谢啦,零央!」
  舞原零央对着男人的背影说道。
  咦……?零央?
  舞原零央叫他「零央」?
  那么那个男人说的「朱利」又是谁?
  
  被称为「零央」的另一个男人离去,我和他再度独处。
  我的脑袋一片混乱。不,与其说是混乱,或许该说是恐惧比较正确。一种不确定,又像背上冻结的感觉,未知的情感在脑袋中蠢动。
  「这是怎么回事?」
  怀抱着不安的似乎不只我一个,他也对我投以苦涩的眼神。
  「……我是个骗子。」
  「求求你,解释清楚!」
  「那一天,你叫我舞原零央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这个女孩装作是巧合,其实是来找零央的。『舞原』这个姓氏姑且不论,『零央』这个名字并不常见,但你却一次就念对了。不过,我无法确定。或许你只是从信箱里随便挑个名字说出来而已,而当时我也不在乎你怎么称呼我。这间公寓并不是一上二楼的头一间套房就是一一〇一号室,而是正好相反。这里没有一一〇四号室,所以头一间套房是一一〇八号室。每个套房都没挂门牌,所以你把住在右边算来第三间套房的我当成了一一〇三号室的舞原零央,对吧?但是这个公寓是从左边开始编号的,我是一一〇六号室的纪桥朱利,一一〇三号室在隔壁的隔壁。」
  「你说谎。」
  「我没说谎。零央是我高中的学弟,他和我身材相近,你又近十年没见过他,难怪会把他和我搞混……」
  「你是在测试我吗?你想知道如果你不是零央,我会怎么做……」
  「我觉得你很可爱。起先你叫错名字的时候,我本来想立刻订正,但是仔细想想,反正你马上就会离开,叫错名字也没差。再说,让一个陌生女人进家门,我心里也觉得怪怪的,所以你弄错名字,对我来说正好。而且零央当时因为工作长期外出,就算你真的是来找他,我也无法替你介绍。」
  我的脸上血色全失。
  「过了一星期,你是来找零央的推测化为了确信。我当然看得出来,因为你根本毫不隐藏情感。不过,我又忍不住暗想,或许当时你提起零央的名字真的只是凑巧,其实你喜欢的是我。你什么都不说,而我也越来越不敢询问真相。」
  我的脑筋转不过来。
  他在说谎,他一定是在说谎……
  「你刚刚说过,『是什么谎都无所谓。除了爱你以外,我已经什么也不剩了。』欸,你口中的『你』指的是谁?」
  
  我把爱的选择权交给了眼前的他,以为我该做的只有接受他的答案,但他现在却告诉我其实选择权始终在我身上,未曾转移。
  我爱的究竟是谁?
  「我说了谎。虽然我不是有意的,却践踏了你最珍视的情感。那小子,真正的舞原零央虽然有点古怪,却如你相信的一般,是个好人。所以,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尊重。」
  泪水再度滑落。这一次我很清楚,这是愤怒的泪水。
  「为什么?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松?虽然只是『应该』,但你是喜欢我的吧?那就别那么轻易放弃啊!这样我不就像个傻瓜一样吗?」
  「谁说我想放弃了?就是因为不想放弃,我才把一切说出来!」
  我们忍着眼里的忧伤泪水和愤怒,互相凝视。面对不爱的人,是不会展现怒意的,这一点他应该和我一样。眼前的他也爱着我。不确定的情感化为确信了。
  「……请你答应我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我希望你能再给我一点时间考虑。」
  「我知道,我也需要时间。」
  比任何人都爱着爱上自己的人。若这就是他的生存方式,那么这应该不是结局,而是开始。「厨房就给你用吧,虽然有点窄。」
  「如果住在这里,说不定我会投向真的零央的怀抱喔!」
  「没关系。那小子是个怪人,老实说,我还担心你会不会过于失望而受到打击咧!如果你不在乎,随你要在这里住多久都无妨。」
  爱苗尚未滋长,今后是否会滋长也还是未知数。不过,至少谎言从我们的面前消失无踪了。
  
  有人再度敲门。
  随着一道吱轧声,门打开了,舞原零央探出头来。他用手轻轻拨开盖住眼睛的长发。
  「抱歉,呃,我觉得我以前好像见过那个女孩耶!」
  舞原零央缩着肩膀,战战兢兢地凝视着我。他的模样煞是滑稽,我忍不住笑了。
  
  从这一刻起,我们三个人成了朋友。
  在这小于二·二五坪的狭窄厨房中,我的新生活即将展开。




本帖最后由 TennosAthena 于 2014-6-29 02:30 编辑





  第三章
  别被哀伤的雨淋湿
  楠木风夏
  
  1
  
  结婚典礼的前一晚,我睡不着,打了通电话给莲。
  时间已经过了深夜三点,他正在熟睡,但他并没有生气,愿意听我说话。即使半夜被吵醒,脑袋瓜还迷迷糊糊,他仍愿意听我说话。我最喜欢这样的他了。
  「如果能够永远在一起就好了。」
  『是啊……不过,我无法保证永远。』
  仍在半梦半醒间的莲的声音,从话筒彼端传来。
  「为什么?」
  他用低沉清澈的声音对不满的我说道:
  『我想,我的温柔和你的美丽都会有老去的一天。』
  「皮肤或外貌是会老啦……」
  『即使如此,我依然会爱你到最后一刻。我就是下了这样的决心才和你结婚。不是因为有了孩子,别担心。』
  就这样,莲一直陪我说话,直到我困了为止。说这些话或许像在炫耀,但我喜欢的就是莲这种建立于认清现实之上的温柔。
  
  结婚典礼当天,我觉得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新娘。
  我有个双胞胎姊姊,是个连家人死了都没流下一滴眼泪的冷血女人,但是就连这样的她,见了我的美好婚礼都忍不住眼泛泪光。
  我们是奉子成婚,而由于前置胎盘之故,我没成功生下孩子,并失去了子宫,但莲的温柔并未老去。
  他对再也无法生育的我撒谎:「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小孩。」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他。
  再过不久,结婚就满一年了。
  我们会过得越来越幸福——我如此深信。没错,直到一个月前。
  
  
  2
  
  两个月前的五月,我们觉得与其一直付高昂的房租,不如自行购屋,便买了个三房两厅的中古独栋平房。
  不但离东京都心很远,距离车站也有十几分钟的路程。我们没有小孩,我觉得住大厦也行,可是不知何故,莲就是执着于独栋平房。我们熟读相关指南书,用最聪明的方法贷款,但是清偿时间还是超过三十年。幸亏买得早,预定在退休之前就能还清贷款。
  在新家生活经过了三个礼拜左右,我开始接到无声电话,一天有好几通。起先我以为只是恶作剧,但是来电的频率却与日俱增。
  电话大多是在莲上班不在家时打来的,我一接听,对方就立刻挂断。宛若被看不见的某人监视的恐惧越来越强烈,新家中笼罩着一股沉重的气氛。
  打来的电话都没显示来电号码。当然,我大可以将电话设定成拒接,但莲因为工作性质之故,紧急时不知会从哪里打电话来,所以我不能采取这个手段。
  某天,莲因为刚出差归来,难得平日休假。他接起打来的电话,确认是无声电话之后——
  「你是谁啊!要是再继续捣乱,我就报警!」
  便如此大吼。
  莲笑着说这下子对方应该不敢再打来了,但我的不安并未因此消失。虽然我没说出口,心中却多了个疑惑。之前,只要我一接听,对方一定立刻挂断电话,但这次对方听见莲的声音,却没挂断电话。这只是巧合吗?
  
  我有个现在仍常往来的学弟。他是我高中时的社团学弟,名叫舞原零央。
  零央出身自东日本首屈一指的望族「舞原一族」的中心,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男人。他只小我一岁,已经二十五岁,称不上是男孩了,但是对我而言,他永远都是可爱的学弟。
  零央大学中途休学,二十二岁时,自己开了家征信社。他没有金钱概念,几乎是蚀本经营,但他似乎毫不在意。
  我找零央商量这件事,他一如往常,无视常规,打算揪出犯人。然而,对方用的似乎是预付卡手机,无法追踪,于是零央便用违法手段解析对方的号码。结果,在我找零央商量的两天后,他虽然没查出对方的身分,却查出了对方的电话号码。莲立刻拨打那个号码,对方没有接听。隔天,莲又打了一次,但那个号码已经没人使用了。
  断尾求生。犯人发现自己的电话号码曝光了,便立刻把手机处理掉。我们虽然感到气愤,但这一连串的过程却也给了我们一个提示:我们只要更换电话号码就行了。我们更换市话号码,以为从此天下太平。事实上,接下来的几个礼拜,无声电话也的确没打来。可是……
  六月尚未结束,无声电话又响起了。所谓的毛骨悚然,指的应该就是这种情形吧。我独自待在家中,真的很害怕。新的家用电话号码只告诉过亲戚和莲公司的人而已。
  而自此以后,连晚上都有无声电话打来。


  夜里,雨声静静地响着。   
  那通电话理所当然地打来了。正准备就寝的莲拿起话筒,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巴,脸色微微沉了下来。莲听了约二十秒的电话之后,便静静地放下话筒。
  「欸,对方说什么?」
  莲没回答我,只是凝视着窗外。稍长的沉默过后——
  「……没有,和平常一样没说话。」
  说着,莲披上毛衣,拿下眼镜。
  他在说谎——我如此暗想。
  虽然在雨声的妨碍之下,我没听见话筒彼端的声音,但是你的脸色明明变了啊!为什么要隐瞒呢?
  「欸,跟我说实话。对方说了什么吧?」
  「是跟踪狂,你别再接电话了。」
  「果然是男的?」
  「抱歉,明天我得早起,让我睡吧。」
  我知道再说下去也没有用。莲现在不想告诉我,而这就是这个瞬间的一切。
  
  隔天,无声电话又打来了,早上和下午各一通。莲叫我别接电话,似我还是忍不住接听了。我一接,对方果然又立刻挂断电话。
  晚上七点过后,我帮回到家的莲脱下西装外套,此时,电话响了。
  「我来接……喂,我是楠木。」
  片刻的沉默过后,话筒彼端传来轻喃声。
  「……我知道,但是你干嘛打到家里来?我不是叫你打我的手机吗?」
  他用烦躁的口吻如此说道,接着——
  「工作上的事。」
  他粗鲁地对我说道,拿着子机走向二楼的房问。他有事瞒着我——我立刻察觉了。
  我蹑着脚上楼,把耳朵贴在莲的房门外。我听得出他在讲话,但是门板太厚,听不清内容。大约讲了五分钟后,莲拿着子机和背包走出房间。
  「抱歉,才刚回来,我又得出门了。」
  说着,他再度穿上刚才脱下的西装外套。莲在民营铁路公司上班,属于经营者家族,父亲是董事,或许因为如此,他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稽核官。也因此,有时下班回家后公司出了什么问题,他就得再赶回去。可是……
  「打电话来的是女的啊?」
  「稽核部的同事。」
  他这么说,我也只能相信。
  莲拿起车钥匙,背起背包。平时他总是用公事包,为何这次……
  「那是什么?」
  「哦,工作的资料,她叫我带过去。」
  「你马上就会回来吧?」
  听了这句话,莲总算回过头来,和我四目相交。
  「不,我不知道几点才回得来,你先睡吧!」
  莲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发生紧急状况,莲又没接手机时,公司便会打到家里来,这种情况并不少见。虽然如此,或许该说是为人妻的直觉吧,我觉得他有要紧事瞒着我。虽然我无法确定,也没有根据,但我就是这么觉得。我一直以为打无声电话来的是变态,但事实或许和我料想的完全不同。
  开着没关的收音机广播传来「Honesty」。我没姊姊那么聪明,不看歌词就听不懂西洋歌的意思,也不清楚比利·乔是什么人物,只觉得「真诚」是多么令人无奈的字眼啊!
  我不明白莲在想什么。我觉得不怀疑他,就是我的真诚,但是信任却好困难。
  他大可以多说明一句。只要他吃一口晚饭,老套地说句好吃,就能驱散我心中的郁闷,但他却没这么做——我带着怨恨的心情凝视着玄关,如此暗想。
  
  
  3
  
  我坐在客厅里等着莲回来,就这么迎接了黎明。
  我躺在沙发上,不知不觉间睡着了。看了墙上的时钟一眼,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莲是否在我没发现时回家,又出去工作了?钥匙盒里没有爱车的钥匙。昨晚他出门时穿着西装,也有可能直接上班去了。
  我拨打手机,响了约二十秒后,便切换到语音信箱了。
  现在还是午休时间。我从没打电话到他的公司去过,略感犹豫,但还是鼓起勇气打了电话。
  响了一声之后,传来事务员的回应声。
  「很抱歉在忙碌时打扰,我是贵公司的员工楠木莲的家人,能不能请他接电话?」
  『好的,请稍候。』
  保留声传来。我只知道是萧邦的曲子,但不知道曲名是什么。
  『让您久等了。楠木先生两天前开始请假。冒昧请问一下,您是家乡的亲人吗?』
  「不,我是他的太太。呃,楠木昨天和前天应该也有去公司上班……」
  沉默片刻之后——
  『不,楠木先生的确从两天前就没来上班了。听说他请了一个星期的特休假。』
  「特休吗?对不起,在您忙碌的时候打扰。」
  『不会。失陪了。』
  我根本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莲两天前就没去上班了。但是,不对啊!今天姑且不论,昨天和前天他都穿着西装去上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门铃响了。
  是莲吗?我没透过防盗眼确认,便直接开了门。
  「好危险,扫到我的额头了耶。怎么了?学姊,瞧你脸色全变了。」
  门前的是舞原零央,抱着西瓜,脸色铁青。他穿着白色衬衫加黑色皮裤,身上又有好几个叮叮当当的贵金属饰品,一身打扮看起来十分轻浮,但不可思议的是,由零央穿起来,却一点也不觉突兀。
  「零央,你怎么来了?」
  「我想知道无声电话有没有继续打来。啊,这是我家寄来的西瓜,居然寄了三箱来耶。」
  「啊,谢谢。」
  我请零央进客厅,并端上咖啡。他常来家里玩。
  「你开Veyron来的?」
  「不,走路来的。那台车很难开啊。」
  大众汽车出品,最高时速超过四百公里的Bugatti Veyron。听说是父母送的礼物,但我很少看见零央开那台车。我家有停车场,其实他大可以开过来。
  「今天征信社又没生意啦?」
  「你是故意的吧?不是征信社,是侦探事务所。」
  「你不都是在找失踪的猫或离家出走的高中女生吗?」
  「啰唆。社会上没那么多杀人案啦!每次神屋学长一告诉我任何有趣的案件,我就会立刻赶过去,但是警察一下子就把现场封锁了。还有,从前的人要是想出什么很厉害的密室手法,就会忍不住拟定计划,把讨厌的人杀掉,对吧?」
  「你的思考模式也太短浅了吧?」
  「你知道有个叫『这本推理小说很厉害!』的推理文学奖吗?是个叫宝岛什么的杂志推出的奖项,奖金超丰厚的喔,有一千两百万。这样谁还要大费周章杀人啊?大家都跑去写小说了。」
  「我觉得你最好去惠梦的医院开一次脑检查看看。」
  零央喝光咖啡,盯着我的脸瞧。
  「话说回来,学姊,你的脸色很差耶!活像修罗雪姬呢。」(注2:「修罗雪姬」为小池一夫原作的作品,后改编为电影。叙述一名女性决心代替母亲踏上复仇的道路。)
  「你到底是在担心我还是取笑我啊?话说,我本来心情很郁闷,现在却开始觉得自己像个笨蛋了。」
  零央露出极为开心的笑容说:
  「那就好。如果学姊垂头丧气,平日的白天就没人陪我玩了。」
  「说到这个,大家都在工作了,你要靠家里养到什么时候啊?」
  「我知道啦!对了,无声电话呢?」
  「……嗯,还是照样打来。」
  「那果然是被装窃听器了吧?我可以检查看看吗?我带了侦测器来。」
  说着,零央从包包里拿出一个天线般的机器。
  「用这个真的查得出来?」
  「这是菜都稀介绍给我的米兰黑手党推荐用品,要价二十三万圆喔,虽然有时候连对隔壁的窃听器都会产生反应,不过就绝不遗漏这一点而言,是个优秀的产品。」
  「哦~这么一提,菜都稀现在在干嘛?她不干侦探了吧?」
  「律野说她在北海道。啊,我这就打开开关。」
  零央斗志高昂地按下开关……
  「没反应嘛!」
  我从零央身后窥探保持沉默的侦测器。
  「喂!学姊,你的脸凑得太近了啦!」
  面对近得可以吹气的距离,零央慌忙往后仰。
  「其实你根本暗爽在心。你有点喜欢我,对吧?不行喔,你已经告白过一次了。」
  「啰唆,反正我就是见一个爱一个啦!」
  「你在戏剧社的恋爱史也很夸张啊!」
  人家都说恋爱是先爱上的那一方居下风,这句话应该是真的。我们始终没有成为情侣,但零央依然拿我没辙。
  我自诩在莲的面前是个温柔婉约的妻子,不过其实我生性自由奔放,严格说起来,后者才是我的本性。
  亲交亦不可忘礼——我常拿这句话来当藉口。我和丈夫莲结婚快满一年,至今我面对他时仍不敢表现出强势的态度。不知道是爱到深处无怨尤,还是失去子宫造成的愧疚感所致?理由我自己也不清楚,总之我是个极为顺从的妻子。
  但相反地,说句傲慢一点的话,零央却是个好玩具。
  在学弟面前呈现的一面比在丈夫面前呈现的更为真实,说来也有点可悲就是了。面对零央时不拘小节,面对莲时却是礼数周到。这对我而言,并不是向丈夫客套,而是真诚的证明。
  
  零央是高中时代的学弟,不过,要正确地说明我和零央的关系,可就有点复杂了。
  我就读的是新泻县的普通公立高中,而零央就读的是一间叫美波高中的私立明星学校。将我和零央变为学姊学弟关系的,是我的双胞胎姊姊朽月夏音。我和夏音是同卵双生,长得一模一样,如果不看痣的位置,就连父母也分不出谁是谁。
  国中毕业后,夏音进了日本海沿岸首屈一指的私立明星学校美波高中。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居然加入了戏剧社。当她的学长姊们得知夏音是同卵双生的双胞胎后,我的人生便转了个些微的,不,是极大的弯。那些学长姊居然邀请身为外校生的我加入戏剧社。
  我国中是网球社的,三年级时手肘受伤报销,因此上高中后决定不参加社团。后来,我在好奇心驱使之下前往美波高中的戏剧社,受到他们的热烈欢迎。
  夏音是演员,她一消失在舞台左边,我就立刻出现在舞台右边的简单戏法在公演时一再上演,每次都造成观众席上一阵骚动。我和夏音在美波高中内外都恪守着绝不两人同行的原则,所以至今外人仍没发现我们是双胞胎。
  零央则是晚一学年加入戏剧社的男生。
  以当演员为志愿的社员个个是俊男美女,而零央在其中依然大放异彩,毕竟他的出身非比寻常。舞原家在战后虽然因为财阀解体而势力大减,但仍是东日本首屈一指的望族。或许是与生俱来的吧,零央在同学之中显得格外有气质。不过,这仅限于外貌及血统。刚进戏剧社时,他极度幼稚,性格又很扭曲,简直是自卑感的集合体,相当情绪化。和零央熟识之后,便觉得这也是一种风味,但当时我鲜少听到他的好风评。
  不是说他仗着长得帅就摆架子,就是说他目中无人。哎,零央的确常做出惹人生气的言行,但实际上的他和传闻正好相反,是个容易投入感情的人。
  「一般人哪会说自己见一个爱一个啊?显得爱情很廉价。」
  「容易坠入爱河,代表我擅长发掘别人的长处啊!」
  「可是你光在戏剧社里就三连败了耶!未免太可笑了吧?」
  「欸,能不能请你别甩了对方之后又挖他的旧伤口啊?」
  这件事很有名。零央在戏剧社时曾向三个大他一年级的学姊,也就是和我同年级的女生告白,三次都被拒绝。
  「你老是想追年纪比你大的,也不想想你的性格那么孩子气,根本没人会理你。」
  「啊,够了啦!换个话题吧!我向你告白过的事,也拜托你快点忘掉!你已经是别人的老婆了耶!」
  我高中毕业那一天,零央特地来参加毕业典礼,而且在典礼之后向我告白。虽然我知道自己是戏剧社中第三个被他告白的女生,但那个戏剧社上至演员下至幕后,美女如云,所以我还挺开心的。
  我想以后应该再也不会有比零央更帅的男生向我告白了。拒绝他以后,我问他喜欢我哪一点,他立刻回答「长相」。他是个怪胎,那时我才发现,这家伙的审美观并不可靠。
  高中毕业,进了大学之后,我理所当然地和戏剧社的伙伴们疏远了,但是被我拒绝的零央却毫无芥蒂地和我继续保持联络。说白一点,零央很黏我,怕生又愤世嫉俗的高中生零央对我敞开心房,这种感觉还不坏。
  自此以来,我和零央这种轻飘飘又难以言喻的关系便一直持续着。
  和莲结婚之后,我与零央的关系依旧没有太大的变化。我和零央有时会在平日的白天一起玩,有时还会为了追求「动物接龙」的可能性这类毫无意义的事而聊上好几个小时。
  我们的个性相当契合。
  
  当天夜里九点多,电话响了。
  又是无声电话吗?我战战兢兢地接起电话,结果是莲打来的。好不容易联络上,我才刚松了口气,莲说出的话语却又让我陷入混乱之中。
  『我临时得出差,或许这两天都不能回家。』
  我还来不及追问,他便说手机快没电了,草草地挂断电话。三十分钟后,我又打给他,但不知道是手机没电,还是他故意关机,电话并未接通。一小时后重打,结果依然一样。
  昨天和前天,莲请了特休假,假装去公司上班,其实去了其他地方。昨晚出门后,他根本没回家,现在又谎称出差,他到底在做什么?
  自从莲接到电话出门以来,无声电话便没再打来了,怎么看都不像毫无关联。虽然想相信他,但我又忍不住怀疑他是否外遇,于是正式委托零央替我查明真相。
  
  
  4
  
  隔天,接下委托的零央在中午前到来。
  莲没有随身携带手册的习惯,有什么要事都是记录在手机里。想当然耳,手机他带走了,所以目前这个家里没有任何线索。
  我和零央一起进入莲位于二楼的房间。房里有两个大书架,桌上型及笔记型两种电脑并排摆放着。我从高中的资讯课之后就没再碰过电脑了,零央也知道我是个机械白痴。
  「话说在前头,不管发现什么,你都别生气喔!」
  说着,零央开启桌上型电脑。数十秒后,萤幕上映出了我的身影。
  「桌布是学姊啊?真是对恶心巴拉的夫妻。」
  我立刻赏了零央的脑门一巴掌。
  「好痛!这么一提,楠木先生常带着数位相机呢,他喜欢拍照吗?」
  「哎,因为模特儿漂亮啊!」
  「你是自我感觉过于良好吧!学姊明明就长得普普啊!」
  「跟这个长得普普的人告白结果立刻阵亡的帅哥就是你。」
  「你刺中我的伤口了!」
  零央逐一检视资料夹。
  「话说回来,数位相机的图档还真多耶!你们每晚都在看照片啊?」
  「不,我对从前的自己没什么兴趣。」
  「这么一提,学姊,以前戏剧社合照时你都主动说要帮忙拍照,夏音学姊就绝对不会这么做。明明是同卵双生,但是你的个性却和姊姊完全不一样呢。」
  姊姊夏音是个绝不让人摸清自己的女人。她从不说真心话,总是用一种独特的狂傲态度说话,而且话中带话。虽然我是她的家人,却也不得不承认她实在称不上是个好相处的人。零央同时认识容貌完全相同的我和夏音,喜欢上的却是我,就这一点而言,他看女人的眼光还算不错——这么说有点傲慢就是了。
  零央逐一打开资料夹,检查数位相机的图档。他是在检查有没有可疑的女人照片。我闲着没事做,便参观起莲的书架。平时我是不看书的。
  「学姊和楠木先生是大学开始交往的,不过你们高中时就认识啦?」
  「你在说什么?我们是在社团联谊时认识的,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
  「可是这张照片是高中的滑雪集训吧?有被内建程式压缩过,应该很久没动过了。这是学姊开始化妆之前拍的啊!」
  我窥探电脑萤幕,上头确实映出了我和莲,那似乎是在某间饭店的大厅拍摄的,当时的莲还没戴眼镜。
  「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啊?看起来的确是很久以前了。」
  「就是说滑雪集训啊!这是汤泽的饭店,一定是高中时期的照片啦。从『内容』确认一下日期吧!你看。」
  零央叫出的画面上显示的档案建立日期的确是我高三那一年。
  此时,我产生了一股非常不祥的预感。
  「等一下,不太对劲。我没参加过滑雪集训啊!我和你们又不同校。」
  「那就是日期的数据错了?你们有从事过冬季运动吧?」
  「有是有,但是我不记得拍过这张照片。这真的是汤泽?」
  说着,我更加凝视画面。接着,我察觉了某件事。我不愿承认这个事实,但这种事的确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不对,这不是我。」
  「咦……可是,怎么会……咦?那这个是……」
  我的同卵双生姊姊。
  「是夏音。」
  「可是,夏音学姊没上大学,而是进了副社长的公司,对吧?她和楠木先生应该没有交集才对啊!」
  零央的话语我根本没听进耳中。和莲一起拍照的女人是就读美波高中的姊姊夏音,错不了。
夏音决定毕业后就业,所以三年级的冬天也参加了集训。当时我正死命用功读书,心里对夏音又妒又恨。
  「那夏音学姊认识楠木先生啰?怎么可能?结婚前,夏音学姊和楠木先生见过面吧?如果他们真的认识……」
  「他们不会说出来的。你也知道夏音的性格吧?这种时候她只会暗地窃笑。莲顾虑我的感受,应该也不会说。」
  「哎,夏音学姊是有可能这么做啦。」
  「莲说他对我是一见钟情,刚见面就立刻喜欢上我了,原来中间其实还夹了一层关系吗?」
  「……嗯,反正外表都一样,也等于是对你一见钟情啦!」
  「喂,这根本不算帮腔。」
  在我的瞪视之下,零央闭上嘴巴。他握住滑鼠,关掉电脑。
  「无声电话或许是夏音打的。」
  「如果外遇对象是你姊,你打算怎么办?」
  「在做出了结之前,你会陪着我吧?」
  「嗯,毕竟我也正式接下了你的委托嘛。」
  「那如果我情绪失控,你要帮我。我现在就打电话给夏音。」
  时间是下午三点半,一般粉领族在平日的这个时间无法接听手机,不过,夏音并不是一般的粉领族,她享有董事待遇,拥有相当大的自由。
  夏音在高中毕业后进入戏剧社副社长创立的公司工作,直到现在。她常为了工作而奔波国内外,但现在人应该在日本。她在东京的分公司上班,住在东京都心的青山。
  电话响了七声,我正想死心挂断电话时——
  『比我想得还早嘛!』
  夏音劈头就是这句话。
  「你现在人在哪里?在工作吗?这全部都是你做的?」
  『风夏,人一次只能回答一个问题。』
  平静低沉的嗓音,是夏音平时的声音。
  「回答我的问题。」
  『你是会思考的芦苇吧?(注3:出自法国哲学家帕斯卡(Blaise Pascal, 1623-1662)「人是一枝会思考的芦苇」,形容人很脆弱,但在任何环境下都在思考。)我想你应该也隐约察觉到了吧!』
  她那种瞧不起人又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令我愤慨。
  「莲在你那里?」
  一道窃笑声传来。
  「别闹了!」
  『莲是出于自己的意志离开的吧?如果他没有明确地向你告别,代表对他来说,连告别都是浪费时间。』
  「不要再兜圈子讲话了!」
  电话彼端的夏音故意挑衅我,我感觉得出来。
  『莲决定重新来过。他要找回浪费的时间,献上补偿的时刻做为代价。』
  「叫莲来听。」
  『我既没绑走莲,也没控制他,所以我不必再对你多说什么。』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有话直说!」
  『莲已经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了。』
  她打算把莲从我身边抢走?
  『莲是谁的,由你自己判断。我很忙,要挂电话了。祝你平安。』
  说完,她便挂断了电话。我立刻重拨,但是电话关机了,显然是表示她已经无话可说。
  「怎么回事?气氛好像不太对。」
  「她说什么莲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了。」
  「意思是被她抢走了?」
  「我哪知道那个电波女在想什么啊!她从以前就是这样莫名其妙。」
  「那接下来要怎么办?这代表夏音学姊知道楠木先生人在哪里吧?」
  「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把莲监禁起来了。」
  「了解。虽然我不太愿意,还是跟老姊问问夏音学姊今天的行程吧!」
  零央的姊姊舞原红乃香大我一年级,也是戏剧社的。她也进了戏剧社副社长创立的公司,和夏音一样在东京分公司工作。零央不太喜欢联络姊姊,我想应该不是因为感情不睦,但他有事要找人商量时,找的通常不是姊姊,而是我。
  夹杂着姊弟寒暄的通话结束之后,零央向我报告结果。
  「我姊说夏音学姊也从昨天开始请特休假,看来可能真的是私奔、监禁或私奔。」
  「私奔干嘛说两次?你皮痒啊?」
  被我一瞪,零央真的害怕起来了。
  「准备一下,去夏音家。你接了我的委托,是站在我这边的吧?抄家伙去,像她这样的电波女,不来硬的她不知道厉害。」
  「不,先坐下来好好谈谈吧!你们是姊妹耶!」
  「你真的觉得跟那家伙有得谈?」
  「呃,老实说,我不认为……」
  「那就决定了,只能来硬的。」
  零央叹了口大气。
  「哎,我说要抄家伙,只有一半是认真的,另一半是开玩笑的。」
  「学姊,你自己也知道这样说并没好到哪里去吧?」
  
  
  5
  
  下午五点,我和零央抵达了夏音居住的大厦。
  夏音住在三十层高的崭新大厦中,格局是两房两厅。这里位于青山的黄金地段,照理说应该要价不菲,但是四年前,夏音调职到东京分公司时,她便用现金一次付清,买下了其中一户。听说大部分的钱都是公司出的,思及副社长的为人,的确很有可能,但是看在我这个为了清偿贷款而节衣缩食之人的眼里,只觉得火大。
  管理人当然分不出我和夏音。我说我把钥匙放在家里忘了带出来,管理人便立刻替我打开玄关大门。零央见我驾轻就熟地利用双胞胎身分,虽然傻眼,还是跟了上来。
  「楠木先生在的话,少不了一顿夫妻吵架;不在的话,又得看电波学姊和有夫之妇手足相残,想到就郁闷。」
  「要是你敢帮夏音说半句话,就视为契约不履行,我一毛钱也不会付。」
  「拜托,饶了我吧!没这笔钱我就付不了房租了,到时又得刷爸妈的卡。」
  「快去找份正当的工作!」
  走向电梯时,信箱映入眼帘,我毫不犹豫地打开夏音房号的信箱。
  「等等,学姊,没关系吗?」
  我并非毫无罪恶感,但是情况紧急,为了维持情感的平衡,最好别放过任何可疑的事物。信箱中有封信,正面印的寄件人是「回忆胶囊公司」,收件人是朽月夏音。犹豫了两秒过后,我拆开信封,里头出现的是……
  「怎么回事……」
  信封中出现的是另一封信,背面的寄件人是「朽月稜」。
  「稜怎么会寄信给夏音……」
  「朽月稜是学姊的哥哥吧?可是,他在两年前……」
  没错。我的哥哥朽月稜在两年前过世了。为什么现在会出现一封稜寄给夏音的信?
  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全家之中稜和夏音的确是感情最好的,但是已死的哥哥为何会在这时候寄信给姊姊?一股不祥的预感窜过背上,就像是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时产生的感觉。
  「学姊,能借我看一下吗?」
  我依言将两封信交给零央。
  零央凝视着印有公司名称的信封,又举起稜的信,透着光观看。
  「我会调查这间公司,或许能找到什么线索。啊,当然,这封信我不会拆的。」
  零央小心翼翼地将信收入小型肩包中。
  我的脑袋里摇摇晃晃,这是不好的征兆。虽然我这么想,却无法回头,只能按下电梯按钮。


夏音住的是二十八楼的角落房。傍晚时分,眼下的灵园全染成了红色(注4:此指青山灵园。)。同样住在东京,为何差这么多?我按下门铃,没听到半点声响,于是我又敲了三次门,但依然毫无回音。
  她铁定是装作不在家。我在情感驱使之下,转动门把,出乎意料的是门并没有锁,轻易地开启了。
  屋内传来咖哩香,她在煮晚餐吗?
  我粗鲁地脱下鞋子,走进屋里。
  「夏音!」
  宽敞的厨房里,站了个和我有着同样脸孔的小恶魔。头发染成棕色、留着中短发的我,以及留着及肩黑色长发的夏音。虽然发型和服装喜好不同,但五官却完全相同。
  「哎呀,这么久没见,脸色却这么难看,怎么了?老妹。」
  「我从以前就想说了,我从来没把你当成姊姊。或许先出子宫的是你,但是先来到这个世上的是我。」
  「我记得这是迷信。哎,算了,有雅各和以扫的例子在嘛!别说这个了,你要不要试吃看看?我还挺有自信的。」
  「我拒绝。我不是来这吃你那难吃料理的。」
  「真遗憾。」
  夏音再度转向锅子,我抓住她的肩膀,硬生生地将她转过来。
  「听我说话。莲在哪里?」
  我们是双胞胎姊妹,无须客套,无须同情,也无须留情面。
  「我已经知道你和莲从前就认识了。你在我介绍莲之前,就已经认识他了吧?你参加滑雪集训时就见过他了对吧?」
  夏音的表情略微黯淡下来。现在是乘胜追击的好机会。
  「你还记得我决定要结婚,介绍莲给你认识时,你说了什么话吗?你说你以为我会选一个更体面的男人。那是违心之论吧?我们的性格和生活方式虽然完全不同,但是喜欢的男人类型却是从小就像得惊人。我觉得不说出来对彼此都好,所以一直没说,但其实你高中时喜欢芹泽,对吧?我也是。我们都一样。」
  零央默默地听着我说话。
  流动于我和夏音之间的空气渐渐冻结了。
  夏音完全没反驳,代表我描绘的情节大致无误。没有把握的推测逐渐化为确信。
  「莲总是说他对我一见钟情,现在我总算明白了。莲和高中时的你在汤泽的饭店见过面,电脑里有他和你的合照。」
  我打了夏音一巴掌。
  「干嘛隐瞒你们认识的事?别推托说你没发现,你的记忆力有多好,我是最清楚的!」
  夏音的左脸颊逐渐变红。我是使尽全力打的,但夏音依旧神色未变,继续凝视着我。
  「回答我,你瞒着我和莲见面,对吧?」
  
  不知沉默持续了多久?
  我们持续凝视彼此,我甚至怀疑再这么下去,自己是否会融化,被吸入夏音的眼眸之中。我是夏音,夏音是我。从前我们一直是两人一体。
  不久后,夏音缓缓开口说:
  「你想听我说什么?」
  「一切。」
  「这太傲慢了。」
  我不打算替夏音留后路。
  「说出一切。」
  夏音反刍似地停顿了片刻,接着才说道:
  「莲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了。我不是说过了吗?同样的话别叫我一说再说,会让我觉得词不达意的自己愚蠢至极。」
  「说点让人听得懂的话。」
  「面对不想听懂的人,我不可能说出那个人听得懂的话。」
  当我打算再度回嘴时,屋里的电话响了。
  我立刻伸手拿起话筒。夏音动也不动,只是凝视着我。我将话筒放到耳边,倒抽了一口气。
  『喂,夏音吗?』
  电话彼端传来的声音,是我的丈夫楠木莲。
  「……没错。」
  我和夏音不管是说话的语气或声调都有一百八十度的不同,但声音本身却没什么差异。我模仿夏音的语气,低声说话。
  『虽然和原订计划有点不同,总算是赶上了。』
  我不知道莲在说什么,应该是夏音和莲两人心知肚明的话题吧?
  『让你等了这么久,抱歉,添了你不少麻烦。以后我会好好答谢你。』
  莲究竟在说什么?「让你等了这么久」是什么意思?和我结婚期间,一直让夏音独守空闺的意思吗?
  『喂?夏音,你听得见吗?怎么一直不说话?』
  「没事,我听得见。」
  『是吗?你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是不是感冒了?哎,算了,我回去时会顺路去找你。我想快点让你看看。』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能随口附和。
  『不知道要几点才能到你家?我想应该要不了两个小时,如果你愿意耐着性子等我的话我会很高兴的。我要开车,得挂电话了。』
  「嗯……路上小心……」
  
  沉默持续着。我试着在脑中整理刚才的对话,但是情报实在太少了。
  「我不知道你听到什么,你擅自接听别人的电话,还冒充别人的身分,应该满意了吧?」
  我瞪着夏音。
  「莲好像要过来,我要在这里等。」
  「随你高兴,和我无关。」
  「有没有关系不是由你决定……零央。」
  我呼唤默默看着我们交谈的他。
  「你在这里看住夏音,我去搜房间。」
  「呃,捜房间……夏音学姊,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虽然你说了事情不一定会解决,但至少可以把事情弄清楚啊!」
  夏音立刻瞪了零央一眼。
  「你也是个不听别人说话的男人。我不是说过了吗?和我无关。为什么我得说明?你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闭上嘴巴静观其变。晚餐我倒是可以请你吃。你就再陪陪风夏搞她的自我满足吧!」
  我又瞪了夏音一眼,才打开隔壁房间的门。
  「我要捜那个房间。」
  「爱惜书本。书柜中或许藏着真理。」
  「闭嘴。」
  说着,我走进隔壁的房间。
  夏音房里的每个方位都被书架淹没,整面墙都是书本,直达天花板。比起我,她和喜欢读书的莲一定更合得来吧?我忍不住如此想像,眼中流下了泪滴。
  我自认和个性扭曲的夏音相反,活得率性,不拘小节。但是不知何故,打从以前开始,我只要一谈恋爱,就会变得很胆小。很想坦白一切,希望对方了解我的全部——虽然强烈怀抱着这种心愿,但是不想被讨厌的念头永远凌驾于其上。
  面对意中人,我总是诸多顾忌。我就是这种胆小鬼,虽然结婚快满一年,但我仍然改不了这一点。
  莲是不是已经受不了这样的我了?
  受不了总是不说真心话的我……
  「你在哭吗?」
  当我回过神来,才发现零央站在我身后。
  「我才没哭咧,小心我扁你喔!闪边去啦!」
  「……我是站在学姊这一边的。」
  「那还用说?」
  「如果,你最后决定离婚,我可以娶你喔。」
  我回过头,只见零央用认真的眼神凝视着我。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对了,是在毕业典礼那天,他对我说他喜欢我时的眼神。
  「我现在仍然喜欢你,我想,我应该比楠木先生更爱你……当然,我知道这不是天秤上的质量问题,可是,我……」
  我凝视着零央,零央并未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零央的人生总是一路逃避,窝囊至极。姊姊、亲戚、同班同学、戏剧社员……在任何时候,大家都比零央优秀。曾几何时之间,逃避对于零央而言变得理所当然。
  这并不是谁的错。零央怀抱着生于「舞原家」的宿命,理所当然地被要求必须胜过常人,所以他只好撇开视线活下去。
  这样的零央现在却没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我站了起来,轻轻戳了戳零央的头。
  「你变坚强了呢。我都没发现你变得这么坚强。」
  「学姊,回去吧!我会帮你处埋的。」
  曾几何时,零央不再是个男孩了。
  「我会陪着你的。」
  零央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了。可是,即使如此——
  「对不起,我很高兴你有这份心,不过,你毕竟还是个孩子。」
  「我只差你一岁耶!」
  「不是年龄的问题。你不懂结婚的意义。」
  我对零央说出决定性的话语。
  「结婚不是恋爱。」
  这句话听起来理所当然,却是没有经历过就无法理解的真理。
  「不是不爱了放弃就好的东西。」
  「可是,楠木先生和夏音学姊……」
  「如果他外遇,我当然不能原谅。可是,这是两码子事。」
  「我不懂。」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要爱到最后一刻。我做了这种单纯的觉悟,才结婚的。结婚的誓约就是觉悟,或许你还不懂就是了。」
  「可是……」
  「这是觉悟。」
  听了我的话语,零央闭上了嘴巴。
  「等莲回来,再听他怎么说。我想,对我们来说,这是必要的。」
  
  后方传来了声音。
  「咖哩煮好啰。」
  夏音在门边窥探。
  「不过或许比不上两位这么火热就是了。」
  「你自己吃吧!」
  面对夏音的戏言,我恨恨地说道。
  
  
  6
  
  夜幕低垂,大厦内一片静谧,彷佛世界仅存在于此。门铃响起时,我和零央仍然在夏音的房间里。
  从脚步声,可知道夏音走向玄关。开门声传来,随即响起了莲的声音。
  「好香啊!是咖哩吗?」
  「要吃吗?」
  「我考虑一下。」
  我走出房间。
  五秒后,我和莲在玄关对峙。
  「风夏,你怎么在这里……」
  莲睁大眼睛,大为吃惊。
  「不是说好要保密的吗?」
  「风夏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自以为明白而已。套句某人的话,说了也无法正确传达的事,最好完全别说。」
  我不想听夏音狡辩。
  「莲,你和高中时的夏音在汤泽见过面吧?」
  他的表情黯淡下来,而这就是充分的回答了。
  「……这件事你也说出来了?」
  莲宛若求救似地再度望向夏音。
  「我看电脑才知道的。里头有夏音高中时的照片,你也在照片上。」
  莲应该回想起来了吧?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来。
  「求求你,都这种时候了,别装蒜。」
  「我没仔细说明就离开,是我不对。可是,我觉得这么做是正确的。不是因为夏音叫我这么做,是我自己考虑以后决定的。你以为是夏音的错吧?要骂就骂我吧!」
  「什么跟什么?外遇还有只有其中一方有错的情形吗?」
  听了我的话语,莲的表情扭曲了。
  「夏音,你是怎么说明的?」
  夏音神色丝毫未变,说道:
  「莲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了。」
  「只有这样?那,你跟我说风夏回娘家了,也是……」
  「舞台效果。」
  莲抱着头。我根本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你做这些引人误会的事情,是故意的吧?」
  「风夏表面上自由奔放,其实有事都往心里放。展开新生活之前,最好先让她的情感爆发,从头来过。这占了理由的两成。」
  「剩下的呢?」
  「我觉得很好玩,占了九成。」
  「数字根本对不上。」
  说着,莲叹了口大气,并望向零央。
  「零央,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不过看来你是旁观者,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吗?风夏该不会以为我和夏音外遇了吧?」
  「嗯,是啊!那是常然的。你们高中时就认识了?」
  「这句话也是莫名其妙,我先问一下,为什么你会知道?」
  「我接下你太太的委托,查看了你的桌上型电脑,结果找到美波高中的滑雪集训照片,有你和夏音学姊两个人的合照。」
  莲陷入沉思,零央继续说明:
  「你们当时互相吸引,上大学后,你遇见风夏学姊,误以为她是夏音学姊,展开追求,进而交往,并决定结婚。没想到,当年的不幸误会却引起了现在的大风暴。」
  「原来如此,我大致明白了。你们真是名侦探啊!」
  莲语带讽刺地说道,随即沉默下来。
  
  我耐不住沉默,开口说道:
  「欸,莲,夏音说你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严格说来,这句话并不正确。」
  「可是,那些无声电话是夏音打的吧?」
  莲犹豫了一会后,点了点头。
  「照她刚才的说法,是舞台效果。」
  「我不懂。我打电话去你公司,公司说你请休假?」
  「我需要时间。」
  「为什么需要时间?」
  莲凝视着我。
  「求求你,我已经受够隐瞒了,把话说清楚吧!」
  接着,不知经过了多久的沉默。
  莲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七夕啊!」
  「是我们的第一个结婚纪念日。」
  「我知道。」
  「结婚后,你最期待的是什么?」
  「嗯,能够辞掉工作,我很开心。」
  「那是消去法吧?你最期待的是小孩。」
  「才不是呢!」
  我立刻否认。
  「我是你的老公,最了解你。手术后你受了多大的打击,在你身边的我得很清楚。」
  「才没有,我……」
  「认清现实吧!世上有些人是你怎么瞒也瞒不过的。对你而言,我就是这样的人。就算你装作不在乎,我也看得出来。」
  「我并没有很想要小孩……」
  「我就是知道!」
  莲大声地断然说道。
  「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做才好?你说有我在就很幸福了,但是幸福不需要设上限吧?你有权利更加幸福,因为你和我结婚了。所以我一直在思考,还找夏音商量。」
  我望向夏音,她装作没听见,搅拌着咖哩。
  「但是我却想不出任何点子。我也曾考虑过收养小孩,但是你装作毫不在乎,就算我开口提议收养孩子,好像也不太对。」
  莲将视线移到零央身上。
  「平日你来家里玩,当天风夏的心情总是很好,老实说,我有点忌妒,但是也很感谢。谢谢你……不过,你总不能老是陪着风夏吧?你当私家侦探,好像也不太顺遂。现在你还年轻,不要紧,但是你不能永远过这种过一天算一天的生活。父母总有一天会倒下,到时『舞原家』不见得会保你到最后。我知道这番忠告有点捞过界,可是,零央,你得找一份正当的工作才行。」
  零央的表情黯淡下来。零央不擅长面对现实。
  莲用认真的眼神凝视着我,说出结论:
  「风夏,我认为我们需要『新的家人』。」


  结婚后,辞掉图书馆工作安胎的我在怀孕三十周后,被诊断出是前置胎盘,而且是完全性前置胎盘,在所有怀孕异常症状中,属于相当严重的案例。
  我自幼就身强体健,身体从没出过问题,所以起先是以乐观的态度来看待这件事。
  但是随着预产期接近,我接连出血,最后因为昏倒而不得不动紧急手术时,一切已太迟了,即使剖腹生产也救不了孩子,为了避免我因为大量失血而失去性命,只好将子宫全部切除。
  当我清醒过来时,我失去了本该出世的新家人及子宫。
  流产半年后,莲的爸妈来找我。
  我虽然失去子宫,但是卵巢还在。热爱八卦新闻的婆婆拿着从前的周刊杂志,热心地向我介绍代理孕母资讯。
  身为当事人的我怎么可能完全没查过这类资讯?她所说的内容只有我已知的十分之一左右。即使如此,我还是很高兴她如此认真地为我们夫妻着想。不过……
  基于伦理上的理由,我们没有下这个决定。我们夫妻早就已经说好了。
  姑且不论费用方面的问题,我们终究无法消除对于借腹生子的些微排斥感。不用那么费事,如果上天赐予我们的是这种人生,那就顺从命运去享受它吧!这是我和莲的最终结论。
  有时,莲出门工作后,我会独自在客厅里茫然思考。
  我想要小孩。或许等到我们年纪大了以后,可以领养孩子。我想,我们的爱在这种形式之下应该也能够圆满吧!虽然我从来没对莲说过,但我心里的确曾这么模模糊糊地想过。
  
  莲说我们需要新的家人。
  「可是,现在还不行啊。本来要拿来当作教育基金的钱已经拿去付房贷了,而且公司现在又不赚钱不是吗?」
  受到不景气影响,三个月前莲全公司员工的年薪才刚缩减了两成。身为经营者家族的莲虽然没在年末的大裁员之中遭殃,但是减薪仍是一大打击。
  「我知道。可是,夏音给我建议,她说新的家人不是小婴儿也无妨。」
  「什么意思?」
  「本来我打算保密到结婚纪念日,所以一直没说。我会执意买独栋平房,也是出于这个理由。你等等。」
  说完,莲就走出了玄关。五分钟后,他抱着一个肮脏的纸箱走回来。纸箱似乎淋过好一段时间的雨,显得皱巴巴的,箱角也快化掉了。
  「那是什么?」
  此时,一道叫声传来。
  「我本来想用这个当结婚纪念日的礼物。你以前不是说过你一直很想养吗?」
  我望向夏音,她依然背对着我们搅拌着锅子。
  
  我从小就热爱生物,举凡哺乳类、鸟类、爬虫类,甚至昆虫,只要是会动的生物我几乎都非常喜欢。
  夏音和哥哥稜与我相反,绝不靠近昆虫,哺乳类倒还没问题。小时候,我几乎每天都央求父母让我养狗或养猫,但是讨厌生物的母亲坚持不许。
  国一的新人战,加入网球社的我突破了县大赛,并在北信越大赛中优胜。虽说当时三年级生都已经引退,但一年级的搭档组合在北信越大赛中得到优胜仍是相当罕见的情形,造成了不小的话题。
  地方报纸用头版全彩报导,因为我的活跃而大为欣喜的父亲为了奖励我,便向母亲说情。父亲虽然是继父,但和喜欢运动的我很合得来,平时就常劝母亲:「养只猫也没关系啊!」
  国中一年级的秋天,父亲的说情有了成果,我终于获准饲养打从出生以来的第一只宠物。母亲说狗会乱吠不准养,所以我们一家决定养猫。父亲陪我逛了十几间宠物店,最后买了只俄罗斯蓝猫给我。
  我替那只双眼不同色的猫取了长年构思的名字,每天都和它睡在一起。夏音和哥哥怕它,完全不敢靠近,但我放学后总是和它黏在一起,心满意足到了极点。
  然而,一周后,夏音因为呼吸衰竭而昏倒,紧急住院。
  原来夏音对猫过敏。那一个星期间,她一直隐瞒喘不过气的症状,直到后来失去意识昏倒。包含我在内的所有家人在那一瞬问之前都没发现她的异状。聪明的夏音头一天就发现自己的症状了,但她选择隐瞒。
  结果,不等夏音出院,那只猫便被送到亲戚家寄养,三个月后死于病毒性气管炎。
  
  这一连串的事件将我的感情罩上了一层纱。从那以来,我不再说想养宠物。或许是我在无意识之间锁上了心房吧。我想,所谓的长大成人就是这些事的连续。虽然没人说什么,我却接受了这个事实。
  「抱歉。」
  夏音背对着我们说道:
  「我叫他别选猫。这个要求应该不过分吧?毕竟当年我差点因此而死。」
  我冷不防地流下了眼泪。
  「喂喂喂,可别说这次换成你对狗过敏喔!」
  「猪头……」
  我一心以为他们背着我搞外遇。
  我还想着要赏他们一刀。但是——
  「对不起,莲,夏音……我……」
  「不,冷静一想,其实你根本不用道歉吧?」
  说着,莲抱住我的头。
  「夏音是故意诱导你,让你误会的。无声电话也一样,我本来想阻止她,但是不知不觉间却被她牵着鼻子走。」
  「真没礼貌。从绝望回归,才有净化作用啊!」
  「不,你只是拿我们寻开心而已吧?」
  「够敏锐。」
  说完这句话,夏音似乎对我们的谈话不再感兴趣,拉着零央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请夏音帮我查了不少资料。听说宠物店其实很危险,尤其是在量贩店里设柜的店家,大多环境恶劣,所以最好直接找繁殖商买。」
  莲拥着我的头,腼腆地说道:
  「要选哪种狗,我也很犹豫。毕竟是我们的孩子,最好是选机灵又知性的犬种。室内犬比较好亲近,我又想养小型犬,所以我觉得蝴蝶犬应该不错。」
  那是我小时候一直吵着父母让我养的犬种,或许也是夏音不着痕迹地诱导他的。
  「你知道吗?母狗的骨架比较小。一来我想要女儿,二来就算一样是小型犬,从幼犬的骨架可以推测出成犬后的大小,所以我锁定小只的母狗。我查询繁殖商,从三天前就开始一家家找。毕竟是我们的孩子,不能草率决定。」
  莲搁着的纸箱中传来些微的叫声。
  「我花了两天才决定要向哪家繁殖商买狗。我没养过宠物,而你也是第一次养狗吧?所以我有点不安,和店家商量以后,店家说他们有举办初期饲育体验活动和驯犬讲习会。结婚纪念日快到了,我为了一口气把课上完,前天和昨天都住饭店。毕竟一大早就要上课,地点又太远了。」
  莲不是个很能早起的人。
  「今天前桥的雨下得好大。」
  此时,莲的声音沉了下来。我察觉了,抬起头来。
  「你跑到那么远去?」
  「嗯,本来明天就要去领狗,但是在车站前吃完晚饭,回饭店的路上下了场大雨。我没带伞,只好跑进巷子里躲雨,结果在那里遇见了这个小家伙。」
  莲打开纸箱。
  「它大概已经被丢在那里好几天了。」
  它瘦成了皮包骨,裹着脏兮兮的毛毯发着抖。
  「它不是蝴蝶犬,也没有血统证明书。」
  「嗯。」
  「既不是小型犬,也不是母的。」
  「嗯。」
  「但是它被哀伤的雨淋得湿答答的。」
  「……嗯。」
  「而且它叫得好寂寞。」
  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很有莲的风格,我很喜欢。
  我一面哭泣,一面暗想:我真的好喜欢他。
我轻轻地抱住成为新家人的小家伙。
  从它发抖的身体,传来了溶入废气的雨水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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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太阳雨
  朽月夏音
  
  
  1
  
  一年前的七月七日,我的双胞胎妹妹朽月风夏成了七月新娘。在那一天,风夏获得了第三个姓氏「楠木」。
  在我和风夏年仅四岁的某个寒冬深夜,父亲死了。
  父亲结束了实际工时长达十三小时的辛苦工作,拖着疲累至极的身体回家时,被卷入了酒驾车祸之中。
  母亲带着两个年幼女儿,成了寡妇,不过,就我的记忆中,她从不曾为了钱而烦恼。保险金和赔偿金供我们三个人生活绰绰有余,最重要的是,父亲死后一年,母亲便再婚了。
  夺走父亲生命的凄惨车祸中,还有另一个遭殃的被害人,那个人运气好,保住了一条命。他就是「朽月」,也就是我和风夏后来的继父。
  因车祸而失去丈夫的母亲,与单脚残废的父亲——这两人之间有着什么样的故事,经历了什么样的过程之后才立下了爱的誓言,我不知道。不过,随着日子从二月转为三月,入春之后,当时五岁的我和风夏的姓氏从平凡的「相泽」变为特别的「朽月」,这场再婚对我而言,也产生了莫大的意义。
  原本是两姊妹的我和风夏因为母亲再婚而多了一个哥哥。
  他的名字是朽月稜。
  我的人生可说是和大我一岁但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稜之间的故事,也是除了我们俩以外无人知晓的秘密故事。
  
  
  2
  
  我和妹妹风夏是同卵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小时候,能够分辨我和风夏的,只有母亲而已。我们的性格和生活态度都有一百八十度的不同。风夏是个情感胜过理智的女人,但我却是个情感永远无法打败理智的女人。不过,我们的性格也不是打一开始就南辕北辙。
  刚再婚时,继父和稜完全无法分辨我和风夏。风夏似乎觉得这样很有趣,但当时的我却怀抱着完全不同的情感。每当稜弄错我的名字时,我的胸口便一阵抽痛;每当稜没把握地叫唤「夏音?」时,我便觉得自己这个人毫不起眼。而当五岁那一年的春末,稜打算放弃辨认我和风夏时,我头一次了解心酸这种感情的本质。
  我变得不爱笑,是因为风夏是个爱笑的人,我老爱拐弯抹角地说些难懂的理论,是因为风夏向来都是直话直说。换句话说,为了让新家人稜正确地辨认朽月夏音,我决定改变。
  稜患有气喘,生来体弱多病,打从幼年起,翳生便说他活不过二十岁。
  我想保护稜。
  或许这份感情就是开端吧?年幼的我在不知不觉间喜欢上稜。我爱着这个只有短暂生命的哥哥,我要陪着他直到最后一刻。
  我并不是打一开始就讨厌去户外玩,只是想陪着体弱多病的稜而已。我并不是讨厌和朋友在一起,只是希望任何时候都能陪在稜身旁而已。
  我和风夏不同,没学任何才艺,也一直拒绝上补习班,因为我喜欢和稜待在家里。同班同学的庆生会、圣诞派对、过年参拜都与我无关。偶尔,我会因为是风夏的姊姊而受到邀请,但是我从未赴约。比起朋友环绕的派对,我更喜欢和稜一起抱着膝盖看电影。
  我们并肩坐在收音机前,聆听肤浅的音乐排行榜。稜阅读我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我也阅读稜借来的书。我们呼吸同样的空气,共享同样的时光,这比任何事都重要。
  稜体弱多病,时常请假,有些年甚至因为反覆出入院,几乎整年都没去上学。上了国中之后,他的出席日数大概还不到四分之一,和国小、国中都是全勤的风夏正好相反。
  我也常请假,但母亲总说和风夏拥有同样身体的我不可能这么容易生病,不允许我请假。
  我曾试过用摩擦热提高温度计的温度,或是拿刚学会的名词——偏头痛来诳称自己的症状,反覆尝试,可是要骗过母亲并不容易。
  表面上,我装作讨厌上学,其实只是想和稜一起待在家里,但是我绝不能让父母及风夏发现。继父是个传统的人,而母亲有情感洁癖,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他们也不可能允许兄妹谈恋爱,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了。


  父亲一面吃着毛豆、喝啤酒,一面替巨人队加油,而风夏也在他的身旁着迷地看着棒球转播——这是我家晚餐时间的日常风景。比起稜,大而化之的继父和风夏更像亲生父女,实际上,继父也很疼爱风夏。
  稜吃晚餐时从不瞧棒球转播一眼,而我对足球以外的运动毫无兴趣。
  每天晚上吃完晚餐后,我们俩便逃也似地离开客厅。父亲和风夏都知道要和我们共度一家团圆的时光是不可能的,所以从不来打扰我们,也从未揣测过我们的关系。
  我和稜总是在我或他的房间里共度夜晚。要看电影,就去有电视的稜的房间;要听音乐或读书,则来我的房间。
  为了庆祝升上国中,稜的房间装了有线电视,要看足球赛用不着再跑到客厅去了。
  
  虽然我常请假,但是我并不讨厌学习,也不觉得用功读书是种痛苦。获得未知的知识是件快乐的事,解开数学题的感觉也出奇地美好。
  为了帮稜在家里写缺席时的作业,我每年都自修更高年级的课程。因为这个缘故,我在就读的公立国中里成绩总是名列前茅。无论是英文或数学,能够俯瞰每个学习中的单元,成了我极大的优势。
  考前等急需用功读书的时候,风夏会加入我们,但是基本上,风夏不会和我们一起行动。风夏原本朋友就多,没必要和兄姊太过亲昵。
  风夏不喜欢读书,电影也只挑热门的看,她置身于我们心底深处轻侮蔑视的「大众」之中。在最根本的生活方式之上,我们有着决定性的差异。
  我在家人面前总是小心翼翼地生活,避免被他们察觉自己的感情。志同道合,感情格外融洽的兄妹——超越这条界线的言行举止,绝不能显露出来。
  但是,我们的自制心维持得并不久。我和稜总是在一起,而成为家人时,我们已经懂事了,清楚知道我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
  升上国中不久后,我发现了。虽然和我喜欢上稜的时间相比晚了许多,令我有些不甘心、有些气恼,但是,稜也喜欢上我了。
  只要看眼神,就知道我们彼此相爱。进入青春期的男女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每天共享同样的时间与空间,喜欢这种心情是会传染的。我发现稜对待我时特别温柔。我所爱的人也爱着我———十四岁的我得知了这股喜悦之后,只差没昏倒了。
  然而——
  我一直在钢索上谈恋爱。打从我的年龄还只有个位数时,我就已经明白在我的家庭中,这份爱是不被容许的。所以在危机发生之前,我采取了规避手段。当时风夏单恋某个同班同学,她是个容易成为话题的女人,所以我也辗转听说了这件事。我决定跟着单恋风夏的心上人。
  当时稜是国中三年级,我和风夏是国中二年级。那时我们三人一起准备期末考,我找到机会,对两人说出了这件事。我尽可能地装出凝重的神情,告诉他们我有了意中人,但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当时两人那副哑然无语的表情,我想我到死都不会忘记吧!风夏难掩喜欢上同一个人的惊讶与动摇,而稜则是像世界末日到来一般,睁大眼睛凝视着我。
  我在赌风夏会不会坦承自己的心意,而我有把握。一来风夏不喜欢隐瞒,二来她铁定觉得自己比我占上风。那个男生是风夏的同班同学,我一年级时虽然也和他同班过,但是就社交方面及受同学、异性喜爱的层面上,照常理推测,赢的当然会是风夏。
  果不其然,风夏告诉我她也喜欢那个男生,并说要和我公平竞争。
  真是个天真的女人。
  如果风夏告诉我她喜欢稜,我才不会说出公平竞争之类的话语。对手是不是妹妹根本不重要,我一定会使出各种手段来排除情敌。
  哎,姑且不谈这个。
  听了风夏的心意之后,我告诉两人自己决定退出。我还掰了段连自己都受不了的大道理,说什么我是姊姊,不想和风夏竞争之类的,宣布自己要走下恋爱舞台。
  风夏像个傻瓜一样,大力主张如果真心喜欢就不该放弃。这个道理根本轮不到她来教我,我才不会放弃真正喜欢的人。为了他,要我撒什么谎都行。
  风夏和母亲无话不谈,我想我的事应该也会立刻传进父母的耳中。
  朽月夏音恋爱了——说来连我自己都觉得蠢到极点,这定然会成为轰动全家的大新闻。从前母亲老是因为我的言行举止而困惑,将我当成易碎物品对待,几天后,她却变得很爱找我说话,父亲对待我的态度也明显地温柔许多。
  真好笑,父亲和母亲都笃定失恋的会是我。哎,他们怎么想,我完全不在乎,只要我和稜相爱的事实没在家中的任何人面前显露出来就行了。
  直到国中毕业,我都一直装作喜欢那个毫无特别感情的男生。风夏在国二的冬天和那个男生开始交往,我演起戏来变得更容易了。
  
  这一连串的谎言出奇成功,于足我食髓知味,之后也一再利用风夏的心上人当烟雾弹。
  风夏说我高中时喜欢芹泽博,其实那跟国中时一样,只是个假象。风夏喜欢戏剧社的同年级生芹泽,所以我只需在风夏面前装出喜欢他的样子即可。
  不知道该说我是骗子还是演员,两者的界线相当微妙。总之,我拥有演戏的天分。当时我已经无须对风夏吐露,我知道恋爱中的女人是什么眼神、会怎么叹气。风夏完全被我细密的言行举止骗过了。
  我的家庭便靠着我的谎言维持着和平。
  
  稜国中时期后半几乎没上学,因为这个缘故,他放弃升学。
  稜没上学,固然是出于原本的身体问题,但追根究柢,我也有错。我单恋稜以外的男人——稜完全信了这件事,受到极大的打击,食不下咽,连续发了几天的微烧。我虽然知道是自己造成的,却不能说出口。
  稜一天天地衰弱,我甚至怀疑过他是否会死去。
  打从在五岁稚龄时确定爱意的那一天,稜便占据了我的中心,同样地,转动他心中齿轮的动力在不知不觉间也已变成我。我想,爱一个人应该就是如此吧!转动自己的机关被对方给取代了。曾几何时,我的存在也已取代了稜的心脏。
  我迷惘不已。
  该如何处置这份锐利如刃的情感?渴望被爱的感情十分单纯,却又十分强烈,我究竟该如何应对?
  我一心爱着稜,这股千锤百链的热情在不知不觉间超越了我的负荷界限。我和苦恋成疾的稜一样,为明明可以被爱却无法选择被爱的自己所苦。
  无论如何呼吸,无论吸进多少雨后的清澈空气,胸口的郁闷之气都无法消除。我心酸无奈得简直快发狂了。更重要的是,稜的悲伤面孔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即使是不被原谅的爱情。
  即使是连对血肉相连的风夏都不能透露的爱情。
  即使如此……
  我做好觉悟了。即使必须欺骗稜以外的所有人,直到死亡的那一天为止,也无所谓。即使必须背叛风夏、母亲、温柔的继父及信赖我的所有人,也无所谓。我决定要爱稜。
  国中三年级,极度寒冷的二月天。
  装病请假的我,终于在那一天把真相告诉了稜。年仅十五岁的女孩所说的「我爱你」十分脆弱,无论再怎么誓言共度未来,都太过老套,没有确切的证明,没有保证,也不值得信赖,但我还是在稜面前立誓要让他幸福。
  「我爱你。如果你也爱我,希望你相信我。虽然这会是段受尽束缚的恋情,我还是会让你幸福。或许我必须一直撒谎,但只要你相信我,绝对能够幸福。所以,希望你答应和我交往。」
  稜似乎不明白昨天之前的我所说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连眨了好几次眼睛,彷佛说他不敢置信一般。然而,他喜欢我的感情却是真实的。
  我为了撒谎而道歉。
  「曾经失去,才更懂得珍惜。」
  稜如此对我说。
  我们交换了一个形式上的、只是滑过表面的轻吻。在同一个屋檐下,瞒着家人及所有熟人与朋友,开始交往。
  那年我十五岁,稜十六岁。
  这是距今十一年前的隆冬时的故事。而稜在九年后死去。
  他过世已经快两年了,但我的心脏依然没有停止刻划时间。
  
  
  3
  
  共度甜美时光的日子里发生的事,我不想多说。
  无人打扰,只属于我们俩的秘密国度。用这种畅销金曲的歌词形容起来很美丽,但是我们的秘密国度并非无人打扰,而是不能让人打扰。即使到了一切都已经结束的现在,我仍然感到有些落寞。
  稜没上高中,但是接受了某间专科学校的函授教育。稜本来就喜欢看连续剧及电影,成为编剧是他的梦想,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他参加了相关讲习课程。
  我会进入美波高中就读,是因为这所高中离我家最近。美波高中是不只在县内,在日本海沿岸一带也是最难考的私立高中,但是我的学力轻松超越合格标准。
  我也曾考虑过不读高中,尤其是在二月那一天和稜成为情侣之后,我觉得把宝贵的时间花在学校上,是一种很浪费的行为。但是,说服我改变主意的不是别人,正是稜。
  稜希望我能代替无法上高中的他读高中。他说难得我生了一副好头脑,希望我好好读书。稜的愿望发自于内心,所以我决定就读高中。
  我们交往的事,连家人都得隐瞒。这样的我无法提供稜常人所拥有的幸福,所以只要是稜的心愿,我都想尽可能替他达成。
  我觉得替他达成心愿这类「替他做什么事」的说法相当傲慢,因此并不喜欢用这类字眼。可是,毕竟我喜欢稜,只要是稜希望我做的事,我什么都愿意做。


  起初我并不想加入社团。
  放学后我只想尽早回家,对于十五岁的我而言,所有与稜无关的时间都是种浪费。可是,稜比我多活了一年,比我成熟了一点。他从小就是在「活不过二十岁」的残酷话语之下成长,培养出早熟的厌世观,所以他总是在思考对我而言真正的幸福是什么。
  明明即使我再三请求,他还是不肯让我看他编写的剧本。
  但他却一下子说:「你就加入戏剧社吧!他们不是邀你加入吗?我也想看你演戏。」一下子又说:「演我剧本里的女主角吧!」这些话到底有几分真心,至今我仍不明白,但当时的稜的确拓展了我的世界。
  或许他是考虑到自己死后的事,又或许他只是担心连半个亲密好友也没有的我。只是,我加入戏剧社后,稜似乎透过我模拟体验了社团活动,也衷心为了我交到真正的朋友而感到开心。
  虽然当初是在意愿不高的情况之下加入戏剧社,但是在那里的经验却逐渐改变了我。
  我认识了值得尊敬的同年代人物,同时明白了外面世界的魅力及自己的肤浅。我终于交到了能说知心话的朋友,直到高中才获得接触社会的契机。我真的很喜欢那个戏剧社。
  上了高三,我和稜依然偷偷交往着,不,实际上也称不上交往,只是一起待在家中而已。总之,虽然称不上一帆风顺,但是我们过得很幸福。
  我不只爱看J联盟的比赛,也喜欢看英超的比赛(注5:J联盟指日本职业足球联盟,英超为英格兰足球超级联赛。),所以深夜或清晨常在稜的房间里观战。因为这个缘故,即使我在不适当的时间还待在稜的房里,家人也不会过问。在英国举办的周间比赛向来是清晨播放,但是他们从不计算时差。
  我们曾为了细故吵了几次架,最长纪录冷战了三天。不过绝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过着和平的生活。
  既无可写成故事的罗曼史,也没有拆散两人的风波,只是平平凡凡度过每个普通的日子。没有晴天霹雳。不过,这样就好。
  我们就是这样普通地过活。
  
  十八岁那年,八月,除了风铃声和我们俩以外,四下无人的夏日午后。
  当时我们躺在面向缘廊的榻榻米上,一面吃冰棒,一面观看小时候的照片。突然,话题转移到我死去的父亲身上。
  在稜的询问之下,我并未多想,随口谈起当年的车祸及肇事夫妇的家庭。那时,稜关心起肇事夫妇的女儿来了。或许是因为年龄相近吧?他开始搪心那个父母早逝又没人收养的女孩。
  稜一心念着失去家人和家庭、孤独生活的少女。那个女孩名叫小日向纱矢。


  风夏是个情感胜于理智的女人。
  她明明和继父那么要好,却仍然无法原谅害死亲生父亲的夫妇。她曾说如果那对夫妇的女儿出现在眼前,一定会无法克制自己,赏对方一巴掌。
  至于我呢?老实说,我对于四岁时便过世的父亲并没有思慕之情。说这种话其实不太检点,不过,我是因为亲生父亲死亡才得以认识了稜,所以我并不怨恨造成父亲死亡的车祸。我同情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的母亲,也怜悯死去的亲生父亲,但是,我因此认识了稜。占据我心中的情感泉源相当单纯,这就是一切。
  某一天,小日向纱矢没被亲戚收养、进了育幼院的话题上了餐桌。风夏说了句「活该」,被父母训了一个小时。说穿了,风夏是个重情感的女人,而单纯觉得小日向纱矢很可怜的我,才是个薄情的人。
  
  十八岁那年那个两人独处的夏天,话题从死去的父亲转移到小日向纱矢身上,应该只是单纯的偶然。不过,我和稜总觉得被那场车祸改变了人生的小日向纱矢并非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幼年丧父的风夏和我,难产丧母的稜,我们三人都体验过亲生父母的死亡,但是我们虽然失去了父亲或母亲,却还剩下其中之一,而他们也再婚了。换句话说,我们享受着一般平均值的幸福。可是,小日向纱矢却是孤孤单单地在育幼院里生活。这样的生活有多么不幸,只能靠推测来衡量,或许连这些琐碎的同情和怜悯,都是种极度的失礼。
  十九岁的稜突然提议「联络她看看」。如果风夏和爸妈得知此事,不知道会说什么?我无法想像,却觉得这么做是有意义的。我在那一年的夏末抱着轻率的心态写了封信给小日向纱矢。
  小日向纱矢在一个月后回信了。
  我在信中拜托她如果愿意回信,请使用假名,而她也照做了,不过,她用的假名居然是「舞原」。哎,这在新泻是个知名姓氏,常时仰慕风夏的戏剧社学弟也姓舞原。虽然风夏从信箱里拿出信来时引发了一阵小风波,总之我收到了回信。
  她花了一个月才写好回信,想必心中是千头万绪吧!不过,我觉得没有逃避回信这件事的她很了不起。她本人并无任何责任,但信上却罗列着「很抱歉」等等为父母引发的车祸道歉的话语。我并没有责备她的意思,看了信不禁略感愧疚。
  小日向纱矢的信中也提及了她的近况。小我一岁的她没读高中,而是在造纸厂工作。不知她是否幸福?我不知道,也无须知道。不过,我希望她过得幸福。
  我没有立刻回信,但是心里却一直惦记着她。之后,我们大约以一年一次的频率通信。
  如果近况有了变化,比如高中毕业后到副社长的公司工作之类的,我就会写信给小日向纱矢。她也曾写信告诉我她换了工作、即将结婚。
  
  一个月前,我收到了睽违已久的回信,但这封信却显得有点怪异。不知何故,信封里装了高额现金,还有一封信说明这些钱是为了赎罪。但是她这么说,我反而觉得过意不去。到头来,我依然不明白结婚后改姓让原的她寄来的最后一封信究竟有何用意。
  即使如此,从十八岁那年开始的书信往来让稜想出了一个点子。人生会在何处因何事而产生何种契机,真的是难以预料。
  
  
  4
  
  高中三年级的冬天,美波高中举办了滑雪集训,想当然耳,除非已经透过推甄等管道决定了出路,否则三年级生是不准参加的。
  我已经决定到社团副社长创立的公司工作,便和一样已决定就业的几个戏剧社同学们参加了滑雪集训。我在戏剧社外没有朋友,不过社内却有几个朋友,包括妹妹单恋的芹泽博。
  东京某大学的社团也投宿于我们滑雪集训的饭店,在那里我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搭讪。那天风很大,在某些时段,整个滑雪场都刮着风雪。
  说得简洁一点,我发现某个男人因为风雪遮蔽视野而迷失方向,便向他伸出援手。那个男人是个超级新手,以为自己真的差点遇难,吓得半死,但其实他只是稍微偏离滑雪路线而已。或许该称之为单方面的吊桥效果(注6:吊桥效果为加拿大学者所提出的理论,表示当男女共渡危险的吊桥时,容易由于兴奋而刺激肾上腺素分泌,导致将恐惧误以为是爱情。)吧,他对我这个救命恩人一见钟情。
  晚上,我和四处寻找我的他在饭店大厅重逢,他打着「这辈子唯一的请求」名义,硬是拉我去吃饭。
  我没把稜的事告诉社员,对任何男生也都是冷冰冰的,所以看在大家的眼里,大学生积极追求我这个老古板的画面应该相当令人莞尔吧!没人肯救我,我被迫和他两人独处。这个男人就是风夏的丈夫楠木莲。
  莲为了打动我,用尽他所知的各种修辞和话语来讨我欢心,但我爱的是稜。
  我实在拿莲没辙,只好告诉他其实我已经有交往对象,他这才死了心。见了他失魂落魄的表情,我感到不忍心,便忍不住提起了风夏。
  说来巧合,莲就读的武藏野大学是风夏的第一志愿。老实说,以风夏的成绩,我不认为她考得上,但我还是告诉莲我的双胞胎妹妹明年或许会就读他的大学。当然,楠木莲没这么轻易重新振作起来,不过,后来我们以从今以后不再追求我为条件交换了电邮位址,并互相道别。
  
  到了三月。
  风夏居然备取上了武藏野大学,我这才知道人生会怎么发展真的是难以预料。我用电子邮件向莲报告妹妹四月即将进入武藏野大学就读之事,而他们也在大学里相识了。
  之后,经过六年的爱情长跑,朽月风夏和楠木莲在去年结婚了。
  我在滑雪集训时和莲相识之事虽然曝了光,但是起初莲曾追求过我的事无论是现在或以后,都会是我和莲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5
  
  回到我和稜的故事吧!
  高中毕业后的三年之间,我在新泻的总公司上班,所以住在家中。
  风夏考上大学,离家外宿,宽敞的家里只有一家四口生活。
  二十二岁的稜身体状况依旧不佳。虽然他的年龄已经过了医生断言他无法活过的二十岁,但是身体依旧虚弱,不知几时会死于感冒恶化,也时常住院。
  我看我再活也没多久了——稜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也是从这一阵子开始的。而这句可悲的话语并不全然是玩笑话。
  我们该如何度过剩下的时间?世上最烦人的,就是没有答案的问题。我该怎么做?我希望怎么做?反覆思索之后,我得到的只有一个答案。
  我想和稜结婚。
  我想成为稜的妻子。
  我想成为稜一个人的。
  
  那是发生在我二十一岁的冬天,腊月的事。
  时值半夜两点,外头刮风下雪,天寒地冻。
  「跟我结婚。」
  面对说出寻常求婚台词的我,稜露出了十分哀伤的表情。接着,他说他早就猜到我有一天会说出这句话。
  稜从抽屉深处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上头的是年轻时的母亲和继父。他们在看似游乐园的地方脸凑着脸合照,显然是一对情侣。
  「你看看日期。」
  我依言观看右下方的橘色数字,立刻在脑中列出算式,惊讶地望着稜。
  「日期是再婚的十二年前,对吧?早在我和你出生之前,爸和妈就认识了。」
  我一直以为他们是因为那场夺走我亲生父亲性命的车祸而相识的。虽然没人这么说过,但我一直以为是那场车祸撮合了他们两个人。
  可是……
  「夏音,我认真跟你说。」
  稜的眼中映着我。
  「从小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没有半张亲生母亲的照片?爸总是说我妈讨厌照相,连一张都没照,可是,这有可能吗?连婚礼的照片也没有。」
  稜想看母亲的照片。小学时,我曾向父亲拜托过,当时父亲是这么回答的:「再婚时我全丢掉了。老是小心翼翼地收藏前妻的照片,对你妈过意不去。」而当时我觉得有理,轻易地相信了这套说法……
  「我是在国中时发现这张照片的。我在爸的书房里看旧杂志时,偶然发现里头夹了这张照片。当时我想了很多。老实说,我怀疑我的亲生母亲就是妈。」
  稜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夏音,我对母亲的事一无所知。如果问爸,或许他会告诉我真相,但是我没有勇气问,以后也没打算问。可是,我果然还是很害怕。」
  稜的眼中浮现了泪水。
  「我们已经成年了。小时候姑且不论,现在的我们如果说要结婚,爸妈或许不会反对。可是,如果我们是真正的兄妹,该怎么办?」
  我回答不出来。
  「我好害怕。我大概活不到你一半的日子。如果我们是真正的兄妹,爸妈不可能准许我们结婚的。要是他们反对,我们要离家出走吗?只要你一句话,我愿意舍弃一切,但前提是要我能陪伴你到最后一刻。很遗憾,这样的我是无法让你幸福一辈子的。所以……」
  我用力抱紧稜。
  「够了。」
  稜在哭。他的泪水弄湿了我的头发。
  「对不起,现在才说这种话。可是,我们不能抛弃一切。我们并不是独自活着。」
  「……稜,我懂了,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不会责怪你的,所以,别哭了。」
  我们或许有血缘关系。
  照常理来想,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却难免有一丝不安,而这股不安难以拂去。当然,要确认很简单,可是稜在世时,我们一直不曾确认。
  两个人一起活在阳光之下——即使必须放弃这个心愿也无妨。如果知道真相会失去这份爱,我不要「真相」。我不愿失去爱家人的权利,也不愿失去思慕最爱之人的资格。
  幸福,真的很难。
  
  二十一岁的春天。
  我转调到东京分公司,决定离家外宿。
  虽然放弃结婚,但是我希望与稜共度或许所剩不多的最后时光,而稜也和我一样。确定调职后,我们商量了好几次,下定决心,向父母说出自己的心愿。
  父亲和母亲坐在桌子对侧,我和稜则并肩而坐。接着,稜带着心意已决的眼神说道:
  「我也想和夏音一起去东京。」
  当然,我们不能说出是为了过两人生活,但是稜也没撒谎,只是单纯地说出自己的心愿,等待回覆。
  漫长的沉默。当时,我怀疑或许父母早已知道一切了。
  最后,父亲交互打量着我和稜的脸庞。
  「你们要住在一起?」
  他喃喃说道。
  「我们是这么打算的。」
  我只回答了这句话。
  漫长的沉默再度到来。
  父母面面相觑,接着——
  「你们的感情还真好。」
  父亲啼笑皆非地说道。
  后来,父母开始担心稜的就医及医药费问题,但是并未针对我们的关系说些什么。医药费和生活费其实无须担心,我的年收是一般社会人士的五倍左右,能够让稜定期就医的医院也很快就找到了。
  
  如此这般,四月,我和稜离开新泻,光明正大地展开两人生活。
  虽然不能办理结婚登记,也不能成为稜的妻子,但我确信这就是幸福。
  平淡无奇,琐碎但纤细的日常生活,在这之中有着我们描绘的幸福。
  虽然没有朋友和家人环绕的温暖,但是我们拥有彼此。彼此的存在成了活着的证明。
  两年后,稜在刚满二十五岁的夏天染上肺炎过世了。到头来,我又成了孤伶伶的一个人,但是稜仍然活在我的心中。
  只要我持续呼吸,稜便会在我的心中继续脉动。
  
  
  6
  
  我请了一星期的丧假,稜的葬礼结束之后,我在老家停留了几天。
  离家已经两年,家里的空气也完全变了,但这里仍是我和稜度过十五年以上岁月的地方。我一面寻找他的余韵,在老家度过了数天。
  收假的日子近了,我回到东京的家,发现信箱里躺着一封信。
  寄件人是「回忆胶囊公司」。我听过这间公司。工作信件不会寄到家里来,所以这铁定是寄给我个人的信件。不过,是什么信件?
  我走进屋里,拆开信封,里头是另一封信。我把信封倒过来,一张小小的便条纸掉了出来,上头以简单的文字写着:
  「这是朽月稜先生寄给朽月夏音小姐的信。」
  稜寄给我的信?信封中的书信正面写着我的名字,背面则写着「朽月稜」的名字。
  我感到一头雾水,还是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里头出现的是五张水蓝色信纸,上头的文字的的确确是稜的字迹。
  
  「朽月夏音小姐,近来可好?这封信到了你的手上,代表我已经死了。」
  稜那笔压轻浅却漂亮的字迹罗列于纸上。
  「我该从哪里说起呢?先从这封信说起吧!我一直在想,先走一步的我究竟能为你做些什么?小时候,我曾做过时光胶囊,这和那个差不多。这是写给未来的信,是一间叫回忆胶囊的公司提供的服务,可以指定日期,寄信给未来的自己或将来的子孙。我在网路上看到时就想:啊,就是这个!用这个,先走一步的我也可以留话给你。」
  稜继续说明:
  「我拜托护士小姐,等我死了以后,联络这家公司。如果你是在收到这封信的当天读信的,那今天就是我死后一个星期。我死了,你哭了吗?不过,我有点想像不出你哭泣的样子。虽然我有把握你爱着我,但是老实说,我不知道你会不会为了我流泪……哎,先别提这个了。我再说明一下这封信。我积了很多写给你的信,所以寄给你的不只这封,这是第一封。这些信以后会依据某种规则持续寄给你,猜猜看是什么规则吧!」
  这一个星期,我一直在想自己何时会死。
  没有稜,接下来的人生该怎么过下去?我完全无法想像,旁徨无助。用句轻浮一点的话语来形容——绝望支配了我。可是,信中的稜却一如平时,态度平常地教人惊讶。
  我想起稜断气前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再见吧。」
  当时,我没察觉稜话中的真正涵义。我想他指的应该就是这件事。
  「现在我才刚死,你一定无心去想下一段恋情吧!还是已经有好对象出现了?我的葬礼上有没有帅哥?我光是想像就觉得不太甘心,还是别想了。以后我的信会继续寄给你,不过,随着时光流逝,你忘记我的日子终究会到来,总有一天,会有个很棒的男人出现在你的面前。到时,如果我的信成了负担,请你联络回忆胶囊公司。寄给你的信总共会有几封,连我自己也无法想像,但我想数量应该会很庞大,毕竟不能传达我对你的爱,就没有意义了。我想,份量应该会和我对你的爱一样多吧!不过,我已经交代过了,只要接到你的通知,公司就会停止寄信。如果有一天,你想展开新的人生,而我的存在成了你的负担,千万别犹豫,立刻申请停止寄信吧。我写这些信,不是为了成为你的枷锁。」
  我把视线移到下一张信纸。
  「要交代的事大致都写完了吧?接下来,我会慢慢地写下想对你说的话。幸好现在的我似乎还有时间。老实说,我想对你说的话堆积如山,不知道该从哪句写起?啊,现在广播播放的是YUKI的『饼干』,好怀念喔!你很喜欢这首歌吧?」
  稜是从什么时候计划写信,并开始留下讯息的呢?
  「里头不是有句歌词是这么说的吗?『我可以跪坐说出一百个喜欢你的理由』。姑且不论跪坐,我也可以举出一百个理由喔。啊,你现在一定觉得我在吹牛吧?不行喔!老是这样怀疑别人。对喜欢的人说出『喜欢』的话语当然不会是谎言啊。好,就让我证明给你看吧!第一个理由嘛,嗯,是哪一点呢?嗯,想来想去,还是你聪明的这一点。啊,不过你的直觉太敏锐,有时候挺可怕的呢。这么一想,好像不该把这一点算进去。」
  慢着,为什么从第一个理由就开始否定了?
  「你快回来了,剩下的就留到下一封信吧!不用急,时间还有很多。下次见面前多保重喔!被一个死人说多保重,好像怪怪的?哎,没关系,反正你也是怪胎一个。」
  最后的结语不像在鼓励我,反倒像在挑衅我。这实在太符合稜平时的作风了,让我觉得他过世的事彷佛是假的,我忍不住笑了。
  后来,我又重读了这封信上百次,满心期待着下一封信。
  
  稜的第二封信是在九天后寄到的。
  他明明说要举出一百个喜欢我的理由,但是这个企画似乎在第二回便挫败了。第二封信上写的竟是稜的拿手菜食谱,内容钜细靡遗。哎,虽然这的确也很有稜的风格就是了。
  最后,他以这句话作结:虽然我讨厌你不爱做菜这一点,但是你总是津津有味地吃着我做的饭菜,我很喜欢这样的你。
  
  第三封信是在十一天后寄来,而第四封信又隔了十三天,这时我才猜出稜订立的规则。果不其然,第五封信是在十五天后寄来,第六封信是在十七天后寄来。
  而在第七封信中,稜说出了他订立这个寄信规则的用意。
  「我还没有留下你先走一步的觉悟。可是,有句话我必须要说。当你读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存在于你生活的时间之中了,而你得继续活在这段时间里。我必须变成回忆,而你也必须将我变
  稜的信究竟有几封,我不知道,不过,只要稜的信持续着,我就能活下去——我是这么想的。可是,稜却想慢慢地把自己变成回忆。
  我不会喜欢上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现在的我衷心这么想,这份感情没有丝毫虚假,但是经过漫长的岁月之后,或许我的感情就和现在不同了。不过,即使如此,现在的我满脑子仍都是稜,所以我觉得试图要我遗忘的稜好可恨。
  然而,稜不愧是最了解我的人。寄信的间隔虽然愈来愈久,但是信的张数却反比例成长。除此之外,他还用尽各种花招来讨我欢心。
  比如偷偷拍下我的睡脸,或是瞒着我请人拍下他的照片,附在信中。稜不太会唱歌,但是很会弹吉他。他以十大排行榜形式自弹自唱我喜欢的情歌,录成MP3——在家录的,所以有杂音——唱得实在很烂,我只能捧腹大笑。还有近乎搞笑的我的画像,以及虽然是出自于爱人笔下,但是太过直接,不禁让我发冷的情诗。
  「反正我都死了,已经过了追溯期。」稜如此写道,豁出去的他为了表达对我的爱,真的像个小孩一样,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不过,他所做的一切都让我深深爱恋。
  第十封信中装了钻石戒指。他还记得学生时代的我曾经喃喃说过:「钻石明明是碳构成的,为什么是绝缘体?」如此这般,他花招百出,所以我对每次的信件都期待不已,根本没心思去想其他男人。
  
  稜死后一年,风夏和莲结婚了。
  两人的结婚典礼上,我头一次在人前落泪。
  稜送给我的戒指,戴在我右手的无名指上。在喜宴上听完新郎的最后一句话时,风夏露出了毫无防备的笑容,见到这情景,我居然不知不觉间哭了。
  身旁的母亲对我说:「我是头一次看见你哭。」我这才发现自己掉泪,用父亲递出的手帕擦拭眼角。
  到了现在,我才知道当时自己为何哭泣。我打从心底羡慕风夏。我也想当新娘,想穿着新娘礼服站在稜的身旁,接受大家的祝福,在深信永远不是谎言的状态之下立誓共度一生。
  每个人都有可以确实获得的幸福以及只能在内心描绘的幸福。我比谁幸福、比谁不幸——我从来没用这类尺度衡量过自己的立场。不过,风夏是和我共享一条生命的女人,我觉得我应该有权和她一样幸福。我想,当时我会坦然落泪,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7
  
  风夏、莲,还有学弟零央。他们回去之后,我收拾好晚餐餐具,走出套房。
  明天是七夕,气象预报说不巧会下雨。其实无论下不下雨,东京都心的灯光太强烈,本来就看不见星星,织女与牛郎也和我的人生毫无关系。
  在滑雪集训时相识之事曝光,以及莲捡了条弃犬回来——虽然发生了几件预料之外的事,但事情大致照着我的预测进行。当初因流产而引发的诸多问题,使得他们两人今后应该仍得面对许多考验。不过,只要有我出得上力的地方,我很愿意帮忙。
  我一面想着风夏夫妻,一面搭乘电梯下一楼。
  今天是稜第二十四封信寄来的日子。
  这次的信中不知装着什么点子?
  
  打开信箱一看,我起了阵轻微贫血般的晕眩。
  我不知道稜究竟写了几封信,但知道总有一天信会停止寄来。结束的时刻终将随着年龄增加而到来,我也已经做好觉悟。但是,我作梦也没想到这一天竟会来得这么快。
  信箱里没有第二十四封信,空荡荡的空间宣告我和稜的恋情这次真的已然结束。
  如此马虎的结局,教人情何以堪?
  稜临死前,我一直守在病房里,他应该没机会写下遗书。留下「这是最后一封信」这类表示告一段落的话语,便代表接受了自己的死亡。这么一想,没留下道别的话语,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可是,这一刻实在来得太快了。
  稜过世还不到两年啊!
  
  来到东京以后,稜参加了几次剧本公开甄选,但终究没能实现愿望。生前,他几乎不让我看他的剧本。
  不过,最近信里附上的随身碟中却以分割形式收录了稜的自创剧本。终于得见他的故事,我深深地沉溺其中,将自己和故事中的登场角色重叠,满心雀跃地享受着各种情节……
  可是,就这样断尾了?
  告诉我后续啊!这种结尾法太狡猾了。
  无论我如何责备稜,也无法让他体会我的威受。
  夜晚无情地过去了,我经历了两次失去所爱之人的痛苦。
  
  
  8
  
  我重视的人寥寥无几,但是正因为人数少,所以才更加打从心底珍惜他们。风夏大概不会承认,不过,我认为我比她更重视双胞胎姊妹的情谊,也更依赖她。
  七月十三日,那天是稜的第二次忌辰。
  我请了特休假,预定搭乘上午的新干线回乡,替稜扫墓。自从在东京定居以来,新年和盂兰盆节(注7:盂兰盆节为日本的中元节。)我几乎都没回乡,唯有稜的忌日例外,去年也有请假回乡。
  除了稜以外,我不想思考任何事,所以在起床的同时,我关掉了手机电源。这么一来,世界就只属于我和他了。
  我搭乘十点多的上越新干线,于十二点多抵达了新泻市。新泻也是从一早就开始下雨。在前往稜的墓园之前,我先去了位于中央区的老家一趟。
  我已经通知过父母今天要回家,他们说要来接我,交代我抵达车站之后打电话回家,但是我嫌麻烦,直接坐上了计程车。
  抵达老家后,父母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自行回家,已经备妥了热腾腾的午餐。你还是一样不听话——我一面听母亲发牢骚,一面享用母亲准备的午餐。
  
  下午一点过后,我和父亲并肩坐在缘廊上。
  父亲手拿着毛豆和啤酒,盘腿而坐,我则在他身旁眺望庭院。父亲的兴趣是园艺,向来以修葺有加的庭院为傲。
  「爸,我有个东西要还给你。」
  我从手上的手册中取出一张照片,递给父亲。那是我向稜求婚的那一天,他给我看的照片——父母的双人合照。
  见了照片,父亲瞬间笑逐颜开。老实说,他的反应出乎我的预料。
  「这是在哪里找到的?我还以为我丢掉了……」
  「我整理稜的杂志时,发现这张照片夹在里头。」
  我撒了谎。
  「是吗?被看到了,真糟糕。」
  父亲和他所说的话正好相反,笑咪咪地抓了抓下巴。
  「这是爸和妈吧?」
  「大概是二十岁的时候拍的吧!是大学时候的照片。」
  「你们不是因为那场车祸认识的?」
  父亲倒了杯啤酒递给我。
  「我们学生时代交往过喔。」
  我们的顾虑果然不是杞人忧天,而是现实吗?我和稜是亲兄妹?
  「其实我也不是刻意隐瞒,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稜有这张照片,代表他也知道了?」
  「应该是吧。」
  我喝干父亲递来的啤酒。这下子得搭计程车去扫墓了,哎,无所諝。
  「我想问一个问题。我和稜其实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妹吗?」
  我终于问了——我和稜的真相。


  片刻的沉默降临。
  我并不相信死后世界的存在,但是心情却宛如聆听上天堂或下地狱的判决。然而,父亲完全没有察觉我的心境,轻轻一笑。
  「很抱歉,要让你失望了。你连续剧看太多啦!你们的感情真的很好,也难怪会这么希望,不过,稜的母亲是我的前妻。」
  这句话揭露了许多事实。我和稜并没有血缘关系。喜悦的心情和略感落寞的心情在胸中交错,而父亲显然作梦也没想过我和稜是情侣。
  「稜也怀疑你是亲生妹妹?」
  「应该是吧。他曾说过他不惮为何家里没有半张亲生母亲的照片。」
  「这件事说起来很窝囊,所以我才没説。早知道会这样,我该跟他说的。不,或许在把你当成亲妹妹的状态之下死去,稜比较幸福吧?」
  「谁知道?我不是稜,不知道他怎么想。」
  「那倒是。」
  我在父亲的空酒杯中倒入啤酒。
  父亲喝掉一半之后,才娓娓道来:
  「我和前妻结婚两年就决定离婚,但是决定离婚不久后,却发现怀了稜。前妻说孩子她非生不可,但是婚也非离不可。男人其实很软弱,我几乎是任凭前妻摆布。后来因为保险方面的问题,我们决定等到她平安生下孩子以后再办离婚。哎,当时趁着还有时间,我就把照片全丢掉了。总之,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后来发生的事你应该也知道,她生稜时因难产而过世,稜交由我来扶养。前妻的父母简直气疯了,说是我和孩子杀了她,什么污言秽语都骂出来了。也因为这个缘故,我和前妻的娘家从那之后就没再往来了。」
  这是父亲头一次花这么长的时间跟我说自己的故事。不知道他有没有对风夏提过这件事?
  「你和妈呢?」
  「大学毕业时分手,之后就断得一干二净了。我有听说她结婚生子,对,就是生了你们这对双胞胎,不过,毕业以后就没见面了。」
  「所以是在那场车祸以后才……?」
  「嗯,真的是偶然重逢的。你爸爸是在那场车祸中过世的,我这么说或许不太恰当,但我认为是命运把我们连在一起的,还让我多了对可爱的女儿。哎,不过,老实说,其中一个我一直摸不清就是了。」
  说着,父亲露出小小的苦笑。
  「这些话如果早一点说就好了……」
  「是啊!若知道稜会那么早死,我该早点说出来的。」
  父亲不知道我真正的心情,而我也没打算说出来。过去、现在及未来都一样。不过,我觉得心中的芥蒂似乎消失了。
  我们的恋情并不是不被允许的。我和稜相爱,并不是罪过。
  
  后来——
  我在庭院里摘了稜喜爱的百子莲。百子莲的花语是「知性的伪装」,生前的稜说和我十分吻合,所以很喜欢这种花。我偶然想起这段插曲,想让稜看看今年也依旧绽放的花朵。
  我搭乘计程车,独自前去祭拜稜的坟墓。
  说归说,我不是佛教徒,不懂得祭拜仪式,只是去扫扫墓而已。不过,上午父母前来祭拜时就已经清扫过了,所以我其实无事可做。
  我站在刻着「朽月稜」字样、是哥哥也是男友的稜的墓前。小雨仍下着,供奉的鲜花随即被淋湿了,我似乎听见稜说了「谢谢」。
  
  我祈祷似地想着。
  
  稜。
  我收到充满爱的二十三封信了,每封都读过上百回。你已经过世两年,但或许是因为那些信吧,我觉得自己现在似乎仍然无法接受你已经死亡的事实。
  我的工作很忙碌,忙过了头,没时间沉浸于感伤之中。
  我偶尔会照着你亲手写下的食谱做菜。之前我请风夏试吃,但是评价很差。都是你的食谱害的,又被她取笑了。
  对了、对了,说到风夏,她有小孩了。虽然毛有点浓密,又有点笨,但是个可爱的小男孩。真希望也能让你看看。
  
  欸,稜,你的信真的没了吗?
  我也想过可能是邮件递送时出了差错,可是我害怕知道答案,不敢打电话询问你告诉我的公司。我觉得如果我问了,就真的得跟你道别了。
  所以,我可以再相信一下吗?
  我可以再等你一下下吗?
  就算是最后一封也好,我只想要你的只字片语。
  就算是道别的话语也好,希望我的祈祷能够传递给你。
  
  欸,稜,今天我问过爸爸了,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如果当年我们知道这件事,不知会有什么不同?从前无论我如何央求,你都不肯和我结婚。
  不过,我想……就算知道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你的答案应该也不会改变吧!现在想想,你不肯和我结婚,或许是好的。你说过,不能舍弃一切,现在我打从心底赞同这句话。我虽然喜欢独处,但要我独自在这个世界活下去,还是好可怕。风夏、爸妈,要是他们都舍弃了我,我要怎么在这个世界活下去?稜,这些道理你早就明白了,对吧?
  
  谢谢你,总是最优先为我着想。
  和你共度的每一天都充满幸福。
  而,我现在很幸福。
  我想,明天一定也会很幸福。
  所以,我要走了。虽然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你,但是我会活到最后一刻的。这样就好,对吧?
  
  说完今年的心底话后,我离开了稜的墓前。
  光线从云层中照射下来。我收起伞,淋着小雨,沐浴在阳光里。闭上眼睛感受到的雨水好温暖,带来了令人怀念的温度。
  「夏音学姊。」
  突然有人呼唤我的名字。
  我睁开眼睛,看见舞原零央站在眼前。
  他用害怕的眼神凝视着我,左手握着白色菊花。
  「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早上我打电话到学姊的手机,但是打不通。我问风夏学姊,她说今天是哥哥的忌日,你应该回老家了。正好我也有事得回本家一趟,就顺道来学姊家了。」
  「我对你的私事没兴趣。你找我有什么事?」
  今天是稜的忌日。
  现在这个世界不需要我和稜以外的人事物。
  我瞪着学弟这个局外人……
  「呃,对不起!」
  零央猛然低下头来,行了个四十五度的最敬礼。
  我一头雾水。
  「风夏学姊拜托我调查楠木先生有没有外遇时,我擅自从信箱里拿走了这个。风夏学姊一直叫我快点归还,但是我最近忙着处理委托……」
  零央从连帽外套的口袋中拿出的是一封熟悉的信。
  若说它比百万条生命更重要,是太过夸张了,但它的确是件足以让我的脑海中浮现这种夸饰法的重要物品。
  
  『曾经失去,才更懂得珍惜。』
  我似乎听见了稜从前说过的这句话。
  
  我从零央手中接过信纸。
  打开信封一看,里头装了三张水蓝色信纸和随身碟。
  稜的来信就在眼前,一如往昔,毫无改变。
  「呃……学姊?」
  学弟困惑的声音传来,但我没有回答,只是闭上眼睛仰起头来。
「那个,你是不是在哭啊?」
  
  我懂了,上天听见我的祈祷了。
  我如此暗想。
  还没结束。
  这份爱还可以持续下去。


  我沐浴着阳光照耀之下的温柔雨滴。
  但愿这段恋情能够持续下去,直到生命终止的那一刻。




本帖最后由 TennosAthena 于 2014-6-29 02:32 编辑





  第五章
  在你的身旁躲雨
  舞原零央
  后篇
  
  
  1
  
  大我四岁的堂哥舞原吐季获选为财团董事,周末,本家替他举办了庆祝会。我接到父亲睽违半年的电话,被迫回乡。
  「现在变得好冷清呢,以前热闹多了。」
  面对外烩,邻座的七虹堂姊喃喃说道。
  我爸有六个兄弟姊妹,以前家族聚会就像同学会一样热闹,但是现在阳风乃、雪萤和星乃叶都不在场,不利于财团的人全被切割了。这种聚会究竟有什么意义?
  吐季堂哥是伯父的儿子,从小就备受我爸的疼爱,孩提时代他也常陪我玩耍。然而,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高中时吐季堂哥被他的亲生父亲——也就是现任总裁断绝父子关系,和我一样成了家族中的异类。这样的吐季堂哥,如今却重新获得舞原本家的肯定。
  我已经好几年没和吐季堂哥说过话,在庆祝会上也没和他说上只字片语,但是他的归来却带给了我不小的打击。用免死金牌来形容,或许不太贴切,但吐季堂哥对我而言,就是能够活得自由奔放的藉口,如今他居然回归社会,还受到了本家的肯定。
  或许我不能继续像现在这样,老是干些学生才会干的事了——我突然有这种感觉。
  
  相隔两天回家,我的心情相当郁闷。
  昨晚喝的酒还没退,心中的纠葛使我万分憔悴,又加上失恋的痛苦。一星期前,我再次被风夏学姊拒绝了。
  高中毕业以后,我和好几个女人交往过,也常找风夏学姊商量恋爱问题,以为自己对学姊的恋爱感情早已消灭了。可是,或许是心底深处还没放下吧!得知楠木先生或许外遇后,我的感情再度觉醒膨胀,无法压抑。
  比风夏学姊更好的女人多的是,可是,论契合程度,世上还有比学姊更和我合得来的人吗?未能开花结果的恋情永远留在心中,像是道甜美的伤痕。
  
  「你回来啦!这阵子你好像一直不在家?」
  走上公寓的楼梯,朱利学长的套房窗户是开着的,纱矢向我打招呼。她正把衣物挂到厨房天花板的晒衣竿上。
  外头依然下着小雨,这一星期间,太阳一直没露脸。
  「你的脸色很难看耶,没事吧?」
  「我有点宿醉。」
  「当侦探也很辛苦呢。」
  时间接近上午十一点,穿着围裙、忙着洗衣服的纱矢似乎上了淡妆。这么一看,她活脱脱是个家庭主妇。
  窗边摆着纯白色的百合花,让我不得不深切感受到朱利学长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生活了。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一个月前,朱利学长并没有女朋友,谁知某一天,我以前的同班同学却像他老婆一样,突然和他一起生活起来了。
  成年后的纱矢举手投足气质优雅,让我险些望而出神。
  「谢谢你的西瓜,很好吃。你们家是务农的吗?」
  这个问题很新鲜。在新泻,身边几乎没人不知道「舞原家」的来头,看来她对这方面的消息不太灵通。
  「我妈听说这种西瓜很好吃,没想太多就寄来了。她是现代孝子,一般人哪会寄三箱西瓜给一个人住的儿子啊?」
  听了我说的话,纱矢乐不可支地笑了。
  「零央,你真的很有趣耶!」
  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哪里有趣,但是说来不可思议,这么漂亮的女孩不过是对我微微一笑而已,就让我感到坐立不安。
  
  回到套房,刷过牙后,我立刻钻进被窝。在宿醉的不适感推波助澜之下,我的意识立刻被拉入梦乡。
  当我感到口渴而醒来时,时间已经过了一点半。最近我很浅眠。听说失眠的人容易得忧郁症,不知道和浅眠有没有关系?
  我冲了个澡醒醒脑。现在手上没有半件工作,一来因为是平日,二来我的朋友本来就不多,根本没事干,简直孤独得惊人。正当我如此暗想时,有人敲了玄关的门。
  是来传教的吗?我透过防盗眼确认,只见纱矢站在门外。
  我打开门。不知她有什么事?
  「请问你吃过午饭了吗?」
  「没,我一直在睡觉。」
  「抱歉,吵醒你了吗?我煮了青酱义大利面,想问问你要不要一起吃。刚煮好的。」
  纱矢端来的餐盘上放着热腾腾的义大利面,看起来煞是可口。
  「因为一个人吃饭很无聊。」
  「你今天没工作?」
  「是的,二连休。这阵子一星期都工作六天以上,想休息一下。」
  「这样啊,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要在哪里吃?」
  「如果不会打扰你,可以在这里吃吗?」
  我回头观看屋里,虽然散乱着书本、杂志和CD,但还不算太脏。
  「嗯,请进。」
  「谢谢。」
  纱矢腼腆地说道,走进屋里。
  
  纱矢连饮料也准备好了,我只需提供杯子即可。风夏学姊的厨艺虽也不错,但纱矢或许更胜于她。
  「你和朱利学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同居的啊?」
  纱矢露出了略微困扰的表情。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事啊?我经常为了自己的口无遮拦感到后悔。
  「不是同居,是借住。」
  「两者有什么不同?」
  「同居是情侣做的事,但是我们并没有交往。」
  什么意思?我一头雾水。
  「咦?可是,你们……咦?那你们是兄妹?」
  「我无依无靠。父母在我小时候就过世了,而且我也没有亲戚。」
  「这样啊……」
  虽然我依旧搞不清楚状况,但是我没继续追问。大多时候,多话总是会惹对方生气,我不希望纱矢讨厌我。她煮面请我吃,至少现阶段我不想惹她讨厌。
  
  「那个,请问我可以参观你的书架吗?」
  用完餐后,纱矢如此问道。
  「请便。如果有想看的书,可以带回去看。不过放在床边的书是借来的,不能让你带回去就是了。」
  床边堆积如山的是楠木先生借我的原文版林格伦作品集。
  听了我说的话,纱矢开心地站了起来,依序参观省架。分为三段的大书架共有四个,占据了后头的房间。
  「你现在还是喜欢看推理小说啊?」
  「就是因为喜欢看推理小说才当侦探啊!你要借几本回去看吗?」
  「嗯,我是想借,但是这个书架上的推理小说我都看过了。」
  「这样啊!抱歉,让你失望了。」
  「不,一点也不会。」
  纱矢连忙摇头。
  「比起没书可借,喜欢同样的事物更让我觉得开心幸福。」
  说着,她面露微笑,凝视着我。
  一瞬间,我似乎在纱矢的眼中看见了近似忧郁的情感,但是下一瞬间,她的视线便移到隔壁的书架上了。
  纱矢回去后,我躺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
  「没有交往……?那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拿起枕头往墙上扔。每次一回过神,就会想起纱矢。自从白天和她共进午餐以来,我满脑子都是她。可是,我对现在的纱矢所知不多,所以想起的净是国中时的回忆。
  小时候,我一直很讨厌人类,我认为交朋友是世上最恶心的行为之一。阅读会成为我的嗜好,可说是必然的,因为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
  大我两岁的姊姊红乃香大概是看不下去吧,她从小就很担心我,总是设法带我出去玩。她和朋友玩耍时,也是尽力带朋友到家里来,让我加入她们。然而,当时的我充满了攻击性,对姊姊的朋友也丝毫不客气,看见丑女就説她丑,看见胖女人就说她恶心,叫她别靠近,句句都是刺人的目语。
  我不知道害姊姊哭了多少次。
  姊姊只是担心没有朋友的我而已,但是对我而言,这种近似于同情的帮助只让我觉得难堪。也不知道我那强烈的自尊心究竟是打哪儿来的?我觉得与其让人基于同情而对我好,那我不如死了算了。
  上高中之前,我的狂妄自尊心都不曾被打碎。
  我长得帅,身材也好,虽然运动神经不怎么好,但我相信那是因为我没使出全力。我不用付出多少努力,成绩就能维持名列前茅。我完全没发现那全是优秀家教的功劳。
  美波高中的理事之中也有舞原家的人。我的成绩要突破一般入学考有困难,但是却靠着推荐甄试顺利入学。在舞原家面前,就连暴力事件也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生在舞原家中枢,我的人生就等于赢了。到了这个年纪,我才发现这其实是种莫大的不幸,但是为时已晚。我一直依赖舞原这个大家族维生。
  至于我自己有几斤几两重?答案很简单。目前没工作,存款余额不满六位数,没有父母的信用卡大概活不下去——这就是现实。
  
  我感到口渴,喝了口纱矢留下的柳橙汁。她看见冰箱里只有调味料,临走前笑着把饮料留下来给我。
  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待我的?我们从前没什么交情,毕业以后也没见过面。
  我在国三那年的五月,转离了原来就读的私立中学。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还是一样没朋友,常迟到缺席,但是算不上品行不良,也没发生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每天让我不爽的事多得数不清,我常希望同学最好全部死光,教师这个行业最好从世上消灭,但我从小学起就是这样,并不是国中才开始的。我之所以转学,是因为我突然之间对于躲在舞原的保护伞下,跟一堆无聊的人一起生活的日子感到厌烦。
  那就像下着小雨时,光线从云层之间射下;又像雨停时,突然发现天空中挂着彩虹。异于平时的情感正好在那时萌生并来临了。
  当时的我是第一次就读公立学校。公立学校的学生净是些粗俗、低水准、既没知性也没品行的家伙。现在的我知道若论人格低劣程度,我也不逊于他们,但是当时的我不到三天就开始讨厌起新学校来了。
  情窦初开的女学生们常嗲声嗲气地找我说话,但我觉得穿着廉价制服的她们全都很肮脏。
  不到一星期,我就和在从前的学校时一样,陷入孤立之中。
  虽然我讨厌处于舞原家的保护伞下,但与其和这些低俗的家伙吸同样的空气,待在以前的环境还要来得好上几百倍。我讨厌人类,人类最好全死光。憎恨别人是种简单又轻松的逃避方式。
  没有朋友的团体生活让人难以自处。国中时,我每天都是到了快开始上课时才到校,也没加入社团,一放学就立刻回家。不过,午休时间不能用这一招,所以我通常是往图书室跑。


  小学时,我因为江户川乱步而认识推理小说,后来又循着福尔摩斯、亚森罗苹等典型途径,爱上了推理小说。当我得知日本也有许多推理作家之后,国中时就开始阅读各家作品。
  某天午休时间,我依序浏览书架,拿起了一本令我感兴趣的书籍。我抽出底页的借书卡,发现上头写着「小日向纱矢」,字迹成熟且漂亮。这应该就是一切的开端。
  之后,我常在借书卡上看见她的名字,也开始在教室里对她投注视线。
  
  小日向纱矢是个皮肤白皙、眼睛非常漂亮的女孩。她的制服皱巴巴的,似乎不注重外表,头发常乱翘,但是那双忧郁的褐色眼眸却让人印象深刻。
  小日向纱矢总是独来独往,无论是远足、运动会或是合唱比赛都一样,她总是形单影只,连老师都不理她。
  这个高高瘦瘦、鼻梁高挺的女孩总是低着头躲在教室角落,不过,这个女人的灵魂一定很崇高。我的根据只有她长得漂亮和没有朋友这两点,但是说来不可思议,我对这个看法却有种近乎确信的把握。
  常迟到、放学后总是比任何人都更早离开教室的女孩。我对小日向纱矢产生了兴趣。她放学后都在做什么?我不认为她有加入社团。
  某天,我偷偷跟踪她,才发现她的去处平凡得教人失望。学校的图书室,原来她是图书室的值日生。我后来又连续跟踪了她三天,但她的行动模式毫无变化。
  隔天早上,我在第一堂课开始前去了图书室一趟。她已经连续迟到了好几天,这个时段应该不在图书室里。虽然时值五月,八点前的图书室却冷飕飕的,活像墓地一样,也不见图书委员的身影。
  离第一堂课还有三十几分钟,我眺望柜台以后,无事可做,便走向书架。午休时间,摆放轻小说等文库本的书架前总是挤满了一、二年级生,所以我向来只查看后头摆放单行本的书架。幸运的是,这个时段没有人。
  我走向文库区,发现了尚未阅读过的作家作品。那是本特别厚的文库本,书背是灰色的,看一下内容简介,似乎是推理小说。这个书名是什么意思啊?我抱着疑问确认借书卡,又见到了「小日向纱矢」的名字。
  她的端正容貌和书名的妖艳汉字出奇地合衬,令我忍不住微微一笑。那似乎是系列作,我漫不经心地抽出旁边的小说来看,只见书上依然有她的名字,我又兴奋地抽出更旁边的小说观看。
  那个作家的小说超过十本以上,而小日向纱矢已经全数看完了。我抱着怀疑之心拿起其他作家的小说,借书卡上仍旧有她的名字。
  我的心境活像发现了宝物一样。小日向纱矢完全不认识我,但我却得到了曾嵌在她脑中的几片拼图。我莫名兴奋,沉迷于找寻有她的名字的借书卡,直到第一堂课开始为止。
  接下来的一星期,我几乎查出了所有她读过的书,掌握了她的喜好,并借了几本自己也感兴趣的小说。
  当然,这些行为全都是在第一堂课开始之前进行的。我对她感兴趣的事绝不能被发现。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不可思议:为何当时我会这么想?但是国中时期的我就是这样,极端厌恶被人察觉自己的心情。
  
  如此这般,从我开始追踪小日向纱矢之后,过了一个月,时间来到了六月,新泻也进入了梅雨季节。
  我喜欢雨,因为雨能够把我心中的郁闷污秽连同尘埃一并洗去。
  第二节的体育课因为突然下雨而提早结束,脱队的我独自一人从操场走回教室。半湿不干的走廊上,回荡着女生们嬉闹的声音。
  班上的女生在体育馆快快乐乐地打排球,小日向纱矢则是独自靠在入口处看她们打球。大热天里,其他女生都是穿着短袖上衣,只有她一个人穿长袖。
  外头的雨势变强了,湿气也水涨船高,室内变得又闷又热。小日向纱矢擦拭额头上的汗水之后,微微卷起袖子来。
  那一瞬间,我以为我看见幻觉了。
  她的手腕上有道粗大丑陋的伤痕。我停下脚步,凝视着她的手臂。没有朋友、高高瘦瘦、喜欢阅读的少女,手腕上那道深深刻印的伤痕,正是割腕的痕迹。
  她突然回过头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察觉了我的视线。
  我连忙低下头,迈开脚步。我没再抬头,不知她可有发现我刚才在凝视她?至今我仍不知道答案。她在教室不会找我说话,而我也不会找她说话。
  无论如何,看见她手腕上的伤,使我的心境产生了变化。男人看到弱者,情感就会急遽激昂,萌生起保护欲。
  当天,我头一次在放学后前往图书室,和小日向纱矢说话。我作梦也没想到这个小动作居然会改变我的未来。
  
  
  2
  
  晚上八点前,泡面的库存耗尽了,我决定去超商购买。西瓜还有,但是我已经吃腻了。
  正要下楼时,后方传来了开门声,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纱矢探出头来。
  「晚安,你要去买东西吗?」
  「我想去你工作的那间超市买晚餐。」
  其实我是打算去超商。
  「啊,那请问我可以一起去吗?再过十分钟就是限时特卖,我也正打算出门。」
  纱矢一脸开心地小跑步过来。我正要提醒她用跑的很危险,她便踩空了楼梯的第一阶。
  「危险!」
  我及时扶住纱矢的肩膀,她才没受伤。
  「你是不是个很粗心的人啊?」
  听了我说的话,她一脸抱歉地抓了抓头,接着又露出纯真的微笑。
  「我的右脚太急了。」
  她用的形容词还真有意思。


  在月光照耀之下,我们一起走在夜未眠的东京大马路上。
  她穿着黄色洋装和薄薄的长袖针织衫,略微卷起的左手袖口上,露出了色彩鲜艳的发圈。
  我走在纱矢的斜后方,出神地望着她凉鞋上的纤细脚趾。
  虽然智惠子说「东京没有天空」,但月亮依然照耀着黑夜。风吹云动,替空中高挂的月亮罩上了一层纱。七月的朦胧月夜是最美的。
  「零央,你是私家侦探对吧?你的事务所在哪里啊?」
  「我家就是住家兼事务所。不过平时是在外面接洽工作,比如家庭餐厅。」
  「那你是怎么招揽客人的呢?」
  「靠网路啊!私人征信社有通讯网站,我就是去那里登录,和其他自己开业的侦探共享客源。因为每个人擅长的工作领域不同,活动范围也不同。」
  「私家侦探也挺辛苦的……那你要不要雇个帮手呢?」
  一时之间,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纱矢停下脚步,我也跟着停步。
  「我应该帮得上不少忙喔,就算薪水少,我也不会埋怨,这是个好机会喔!」
  她是要我雇用她?这可不是一句晴天霹雳足以形容的。我作梦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的确,有纱矢这么漂亮的女孩当助手,工作起来铁定愉快十倍,不过……
  我一时语塞,不知过了多久。
  「这样果然还是不行吧?」
  一直凝视着我的纱矢撇开视线,说道:
  「我是开玩笑的,请你别放在心上。」
  纱矢说这句话时已经再度迈开脚步,所以我不知道她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她只是在调侃我?还是认真的?遇到真的在意的事,我总是问不出口。刚才你是说真的?明明只要这么问即可,但是我却办不到。我没办法每天雇用你,不过接到大案子的时候,可以请你来帮忙吗?连这句话我都说不出口。
  我打从心底觉得自己窝囊。
  我到底在害怕什么?就算她拒绝了,反正我和她之间的交情又不深厚,根本没有任何损失。
  「已经完全进入夏天了……啊,有冰耶!」
  纱矢跑向路旁的自动贩卖机。
  她舔着混有饼干碎片的便宜自动贩卖机冰棒,一脸幸福地走回来,并递了一枝冰棒给我,接着才倚着护栏坐下来。
  「3Q!」
  我说了句老套至极的话语,在她的身旁坐了下来。我一面将贩卖机那维护成本高于原料成本的冰棒送入口中,一面凝视着月亮。此时,有道可爱的「喵」声传来。
  我移动视线,只见有只猫攀在纱矢白皙苗条的腿上。那是只痩弱又肮脏的野猫。我猜想她应该会感到困扰,正要伸手把猫赶走时——
  「真可爱。」
  纱矢喃喃说道。
  「从以前开始,就常有弃猫黏着我呢。」
  纱矢一脸开心地说道,从口袋中拿出某样东西。仔细一看,那是小鱼干。她把小鱼干分为两半,放在地上。
  「你随身携带这个?」
  「是的,这是我的秘密武器。」
  她用的字眼很有趣,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常常回过神来,就发现有野猫跟着我。或许是寂寞的人事物彼此会互相吸引吧?」
  她淘气地说道,微微吐了吐舌头。
  
  「零央,你喜欢看电影吗?」
  她一面温柔地抚摸野猫的背部,一面问道。
  「嗯,我常租片来看。」
  「你听了可能会觉得老套,我喜欢李奥纳多。」
  「哦?『恋恋情深』或『这个男孩的生活』之类的?」
  「是的,或者该说全盘照收?只要是李奥纳多的电影,我都觉得好看。」
  我忍不住笑了。
  「咦?真没礼貌,这有什么好笑的?」
  「你都几岁的人了,还说什么全盘照收。那你最喜欢哪一部?」
  「全部都喜欢。不过,破例告诉你,我最喜欢他演诈欺犯的那一部。」
  「哦,我也是。啊,不过,『罗密欧与茱丽叶』我也挺喜欢的。」
  纱矢依然别着腰,用带有忧郁的眼神仰望着我。
  「死在教会,你不觉得很浪漫吗?」
  「咦?会吗?」
  「是啊!不过,如果要死,我想死在铁路上。」
  「铁路?」
  为什么突然跑出铁路来了?举凡豪华客轮沉船或在非洲中枪,不分古今,李奥纳多曾在各种地方丧命,但他的电影中有死在铁路上的情节吗?
  我的思绪尚未导出结论,纱矢便站了起来。
  「明天要不要一起去呢?」
  我不解其意,在脑中反刍她的话语。
  「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现在正在上映李奥纳多的电影喔。」
  明明没有旁人在听,她却小声地在我的耳边轻喃。这么一提,他的新作是在上星期五开始上映的,电视上也以惊人的频率猛打广告。
  「啊,可是,临时才说要去,你大概不太方便吧?毕竟你也有工作要做。」
  「啊……不,嗯,明天没工作。我们去看李奥纳多的电影吧!」
  「真的吗?太棒了,幸好我有问问看。」
  她看来万分幸福地微笑着。
  
  平日的下午两点,和大美女一起看电影。义大利人应该每天都过着这种生活吧!
  我悠闲地睡到中午,选在下午高中生放学前、只有闲暇大学生在的时段进电影院。
  看完电影后,我们在露天咖啡座吃饭,分享电影的感想。彷佛理所当然的一般,我们共度了足可称为约会的时光。
  唯一和常见情侣的不同之处,就是我们的谈话中并没有谈情说爱的成分。我们谈的是喜欢的密室手法、能够产生共鸣的异性作家这一类极度小众且文艺的话题。我这才知道,我和纱矢虽然十年没见,但是在这段空白期间内,我们阅读的是相似的书籍,欣赏的是相似的电影。
  「零央,你的个性和国中时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呢。」
  畅谈电影和小说话题片刻之后,她喃喃说道。
  「嗯~会吗?啊,不过,我过去比较带刺,亲戚也常这么说。」
  纱矢露出怀念过去的微笑。
  「不过我和你交谈的次数不多,也只是靠想像的而已。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沉默寡言又可怕的人呢。」
  听了这句话,我露出苦笑。
  「怎么,那你现在觉得『没想到这个人这么轻浮』吗?」
  「也可说你身段柔软,很有亲和力。啊,我是在夸奖你喔!」
  纱矢连忙补上这一句。
  「高一时,我曾和班上的女生大吵一架,后来被她硬拉进戏剧社。哎,朱利学长也是当时戏剧社的学长。或许我就是因此改变的吧?我本来一直认为这个世界很无聊,后来我才发现,最无聊的就是冷眼旁观的自己。」
  
  我们在傍晚吃了些轻食,又兴高采烈地逛了新宿的纪伊国屋之后,才踏上归途。
  今天晚上,纱矢打算做什锦烧,回程去超市购买食材时,她开口邀我:「我要做什锦烧,请问要不要一起吃呢?」当然,要等朱利学长回来,所以这顿晚餐得在晚上十一点过后才能开动,但是我却兴奋得差点跳起来。
  我很容易坠入爱河。和这么漂亮的老朋友重逢、共度时光,聊起天来又投机,我怎么可能不动心呢?
  我无法理解那些感叹自己谈不了恋爱的人。只要有个了解自己痛苦的人在身边,我就无法抵抗那道强烈的引力。
  
  回到公寓时,还不到八点。我和纱矢一面在朱利学长的客厅里看着刚开赛的日本代表战,一面等他回家。
  我和纱矢都出身新泻,理所当然地是足球迷。同时,喜欢足球的女孩可爱度会增加三成,这也是不变的真理。有意中人在身旁,就算聆听的是不断重复精神论、语汇贫乏的球赛转播,也能会心一笑。
  比赛结束,到了晚上十点。
  纱矢开始准备做什锦烧,我则在阅读她推荐的推理小说。其实我必须先回套房一趟,上网确认工作事宜,但现在这一瞬间最重要的,是和纱矢共享同样的时光。
  过了三十分钟左右,她准备完毕,在客厅坐了下来。这个厨房兼客厅的区块是朱利学长借她的,供她当房间使用。
  听说学长早则十一点前,晚则十二点前回来。我们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等待学长回家。
  晚上,即使世界被黑暗吞没,仍有点亮的灯光。
  夜渐渐深了,但景色并无变化。
  然而,不知何故,一到夜晚,时间越是流逝,人就越容易吐露心声。过去藏在心底的话语,不禁在某个瞬间脱口而出。晚上十一点就是这样的时间,我向她询问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说你和学长没交往,那为什么住在这里?」
  我能够理解有些人不愿把交往之事公开的心态,但我觉得朱利学长并不是这样的人。如果她说的是真的,为何在学长家住了一个多月?我还不知道他们俩是如何认识的。
  面对这个单纯的问题,她无言以对。
  「如果不方便回答,就不用回答了。」
  「可是,你想知道吧?」
  「嗯,是啊!」
  她叹了口气,但不知何故,那并不像是出于失望,而是松了口气、放下心来的感觉。
  「我很高兴。原本我看你好像毫不在乎,心里有点难过呢。因为你完全不问。」
  「我以为你不说,就是不希望别人问。」
  纱矢摇了摇头。
  「打从见到你的时候,我就一直想说了。可是,我又不敢说。说不定你知道实情以后,会想和我保持距离。」
  「咦?怎么,是很可怕的理由吗?」
  我完全无法想像纱矢要说什么。
  纱矢看了时钟一眼。
  「朱利还要一段时间才会回来。这件事说来话长,不要紧吗?」
  我点了点头。
  「零央,你还记得国中时发生的事吗?」
  我略微思索。
  「我……」
  我回想起那一年。
  转到公立中学,认识了拥有崇高灵魂的孤独少女。那个女孩爱书成痴,喜欢推理小说,左手腕上有割腕痕迹……
  我回想起那个宛若墓园、带着雨味的图书室。
  
  
  3
  
  国中三年级的梅雨季节,放学后的图书室。
  「放着就好,等一下我会归位。」
  是小日向纱矢先和我说话的。
  当我凝视着她盖归还章的指尖时,一道细若蚊蚋的声音传来。
  我抬起头来一看,小日向用畏怯的眼神凝视着我。我想,这应该是我们的视线第一次交会。
  「哦……谢谢。」
  虽然她眼带畏怯,但视线并未从我身上移开。
  为什么?我拼命转动脑筋。莫非那时候我盯着她的手腕看,被她发现了?我得设法朦混过去,绝不能让她发现我对她感兴趣。
  「你是二班的吧?」
  「是的。」
  「果然是。」
  说完,我就离开图书室了。连我也不禁佩服自己的急中生智。同班同学的长相都还没记住的转学生——我刻意显示的就是这一点。
  
  过了一星期的放学后,我再度前往图书室还书。
  再隔一星期,我又去归还小说。
  一星期一次,不让她发现我对她有兴趣,却能够稍微缩短距离——我采取了这种连自己也不明白有何意义的行动。
  
  第三次造访图书室,我原本打定主意绝不主动攀谈,却又忍不住开了口。
  「呃,我是和你同班的舞原。」
  外头仍下着倾盆大雨。或许她没听见我的声音——我如此暗想……
  「我知道。」
  她极为干脆地说道,彷佛这是理所当然的。
  在教室里总是独来独往的漂亮女孩。我以为这个少女在各方面都已臻圆满,不需要粗野下流的同龄朋友。我一直以为,对这个崇高的少女而言,我和其他的普罗大众并无差别,但是现实似乎要来得更为寻常一些。
  「这样啊……也对,一般人都认得出来。我眼睛不太好,分不清楚同班同学的长相。」
  我又补了一句藉口。其实我的视力一直是二·〇,但是我只能这样朦混。
  我的谎言向来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窝囊谎言。为什么我会生成这副德行呢?
  回去吧!虽然我这么想,但是我的嘴巴又不受控制地动了。
  「啊,好厉害,这本书你也看过?」
  我望着借书卡问道。连我都觉得自己很会装蒜。不过——
  「是的,这个作者的书,只要是这间图书室里有的我都看过喔。这一本是一星期前刚开始出借的新作。」
  她对我说的话毫不怀疑,十分开心地说道。
  「是吗?真厉害……」
  我喃喃说道。这时我总算发现了,腐败的只有我一个,疯狂、执拗、扭曲的只有我一个。
  眼前的漂亮女孩对于同班的男生「偶然」阅读同一本书,带着难掩惊讶的表情微笑着。
  我当时觉得,这个女孩或许是天使,被我这种蠢蛋的谎言欺骗,却仍面露笑容。她毫不起疑,也不知道偶然的内幕,只是微微笑着。
  我打从心底觉得自己窝囊。失去的纯真再也找不回来了。当我惊觉时,我已经对周围説了太多的恶言詈辞。正如某个摇滚歌手演唱的歌词一般,我撒出的毒,也被自己吸进去了。
  「啊,你的伞……忘了拿……」
  正当我要离去之时,她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透过窗户仰望天空,挡不住的倾盆大雨从和我的心一样漆黑的云层洒落。
  「……雨下个不停呢。」
  「是啊……我是不讨厌雨天啦……」
  如果雨水能把我心中的污秽一并洗去,该有多好?
  「不过,下这种倾盆大雨,还是得撑伞。」
  我一派轻松地说道,却被她取笑了。
  「你喜欢雨天?真是与众不同。」
  「……看着雨能够沉淀我的情绪。还有笔直延伸的铁路,光看就能让我的心灵平静下来。」
  「铁路?不是电车?」
  「嗯,铁路。冬天积雪的时候,我很喜欢在高架桥上眺望电车行驶过后留下的那种不带一丝迷惘的直线。」
  为什么?这些话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为何我会对她说?这应该是我藏在心中的秘密啊!
  「如果要死,我想死在铁路上。或许你会觉得这个念头很蠢就是了。」
  接着,我挤出笑容,从她的手中接过伞。
  
  我独自走在放学后的安静走廊上。我居然说出了从未对别人说过的秘密。我满心后悔,凝视着下雨的天空。
  我好想死。这是我出生以来头一次有这种念头。
  死了以后,才有真正的自由。如果明天也是雨天,我就试着在手腕上刻下和她一样的伤痕吧——我如此暗想。然而,隔天梅雨便停止了,我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
  
  
  4
  
  「乌龟,快点买回来。」
  「如果没买到,肥猪,你就等着受刑吧!」
  哭哭啼啼地冲出教室的,是同学村山沙织。她长得矮矮胖胖,成绩也不好,是很容易成为霸凌标的的类型。
  虽然阴险程度有别,但是私立学校和公立学校都有这种欺负弱小的人。在我以前就读的私立中学,没人会这么明目张胆就是了。白痴甚至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愚蠢。
  我瞥了盘据教室中心的主流派小团体一眼,打开市售的便当。我从没看过小日向纱矢在教室里吃饭,今天也一样,待我注意到时,她已经不在教室里了。
  今天下午的第一堂课是排球课,所以班上男生早在第三节课结束后就提早吃完便当,现在全都冲到体育馆去了。今天要和宿敌六班一决胜负,不过那些都与我无关。这种大热天,谁要认真打排球啊?
  外头持续下着不合季节的雨。今天的湿度特别高,下午的体育课令我感到忧郁。
  教室里只有我一个男生。换句话说,现在这个空间里等于只有女生在,我的存在就和空气没有两样。
  「欸,你要让那只肥猪在我们圈子里待多久啊?」
  「你不觉得最近那只肥猪超烦的吗?全身汗臭味,真希望她快点死一死算了。」
  「我们还是把她踢出去吧!她一点用处也没有。」
  「还不行。要是她把那件事抖出来,我们就糟了。」
  说这句话的是坐在中心的绀野爱,明明是个丑八怪却自以为可爱的山大王。不过,周围的跟班总是不断吹捧她。
  「那家伙不用进少年感化院,是因为『罪犯』袒护她,但老师还是神经兮兮的,现在等于是把她养在教室里,直到她考上高中为止。」
  「唉~说来说去,都是肥猪害的。她的脑筋是不是有问题啊?哪有人会真的照做?」
  「跟那种人在一起,我们的名声会跟着变差耶!」
  你们哪有名声可言啊?最好全被扑灭算了。
  「要让『罪犯』待到什么时候啊?」
  「明天早上就行了吧?」
  「都是因为她发出那种尖叫声,才搞成这样。她也太夸张了吧!」
  「欸,爱,我们干脆把『罪犯』杀掉好了?反正那种人也没有存在意义。」
  我终于明白这段对话的意思了。「罪犯」似乎是某个人的外号,除了村山以外,她们另有霸凌的标的。女生的世界我不太清楚,总之就是阴险、卑鄙、令人作呕的霸凌四处横行。
  她们说「待到什么时候」,代表「罪犯」应该是绀野那个小团体中的某个人。除了村山以外,还有其他人被当成霸凌标的。虽然我对班上的情势一无所知,也无从想像,但是我完全无法理解为何有人要跟对自己充满恶意的人混在一起。
  「你还记得『罪犯』那时候的哭丧脸吗?」
  「啊~超恶心的,我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吵死了!我无法忍受和她们呼吸同样的空气,便迅速解决午餐,前往图书室。或许小日向就在图书室里——我抱着这种淡淡的期待。
  
  小日向并不在图书室中。上完下午的体育课,回到教室后,依然不见她的身影。难道她早退了吗?
  第六节课,科任教师询问班长小日向去哪里了,班长困惑地说「不知道」。不知何故,绀野等人听了这句话,居然吃吃窃笑起来。这么一提,第四节课是在理科室上课,我好像也没看到她。她跷课了吗?她虽然常迟到,但过去似乎从未跷过课。
  透过早晨的书架调查,我知道小日向最近迷上诗集。
  或许她现在正在某处,一面聆听无止尽的雨声,一面阅读但丁的诗集吧!直至神圣的自由。我想像着和驽钝的同班同学划清界线的小日向,突然觉得很想笑。
  结果,到了放学后,小日向依然没回教室。她直接回家了吗?孤独与自由是一体的,我和小日向拥有世上为数不多的自由。
  我只想快点打扫完教室,早早回家。我走向走廊的扫除用具柜,发现有几个男生正在和绀野等人争吵。
  「这是你们弄的吧?快点恢复原状!」
  「啰唆,你们很烦耶!不会自己弄回来啊?」
  班长似乎正对着绀野抗议某件事。
  仔细一看,扫除用具柜被反转过来,面向墙壁。这样子要怎么拿出里面的扫把?我真搞不懂女人在想什么。
  「让开。」
  我把手放在班长的肩膀上,把他推开。犯人是谁并不重要,我只想快点扫完地回家。我抓住两端,用上身体的重量,转动扫除用具柜。
  这个柜子有这么重吗?绀野等人在背后吃吃笑着,大概是在笑我没力气,连转个柜子都这么吃力。随她们去笑。我只觉得烦,连头都不想回。我把门转到前方,打开了门。
  背后传来女生们哗然的声音。
  一时间,我无法理解伫立于眼前的是什么。我花了两秒才认出那是人类,而且由制服判断,是个女生。那个少女被跳绳绑住了双手双脚,长长的黑发满是尘埃。
  少女意识朦胧地抬起头来。她的嘴巴被胶带贴住,用无神的双眼凝视着我。
  小日向纱矢……
  我不知道血液要到几度才会沸腾,也不想知道。
  然而,在那一瞬间,我脑中的血液的确被加热,只差没蒸发了。
  这可不是区区的气血上冲。
  我的细胞在狂吠。
  
  「要让『罪犯』待到什么时候啊?」
  
  我终于明白午休时绀野等人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背后传来的笑声变为欢呼声。
  我的拳头在颤抖,紧握的指甲嵌进了掌心。
  我全力踹开门。一道钝滞的声音响起,我知道是门锁扭曲损坏的声音。此时,理智也烧断了限流装置。
  我粗鲁地撕下小日向纱矢嘴上的胶带。她的脸上浮现了痛苦的表情,但是我没有半点迟疑。
  你们的罪过不是重大两字足以形容的。
  没有人的容身之处该被剥夺。
  「我宰了你们!」
  我拿起扫帚,奔向绀野。
  我绝不饶她。
  尖叫声四处回荡。
  害怕的绀野试图逃走,但只是徒劳无功。我立刻追上她,毫不迟疑地拿起扫把朝着她的头全力挥落。绀野及时撇开头,我的一击在她的肩膀上爆裂开来。扫把和绀野的锁骨断裂的奇妙声音叠合在一起。
  我跨过尖叫倒地的绀野,丢下折断的扫把。
  光你一个还没完。
  全部同罪!嘲笑并污蔑崇高灵魂的你们全都该判死刑!
  我抓住绀野集团里来不及逃走的某个女生,将她打倒在地;又抓住另一个逃窜女生的头发,趁她踉跄时全力赏了她一巴掌。
  小日向的痛苦才不只这样。
  她的痛苦不是你们挨揍就能一笔勾销的。
  她的孤独不是你们这些人渣可以嘻皮笑脸地践踏的感情。
  当我试图殴打第四个人时,冲出教室的男生把我扑倒在地。
  「放手!不然我连你一起扁!」
  「快叫老师来!」
  我全力挣扎,但是被三个人合力压制。
  「放手!我要宰了她们全部!」
  「冷静一点!舞原!」
  「啰唆!你也看到了吧!这些混帐根本没有活着的价值!别逃!我要宰了你们全部!」
  然而,无论我多么嘴硬,我哪有力气甩开三个同班同学?
  拼死抵抗只是徒劳无功,后来我被体育老师从后架住,带到了学生指导室。
  
  至今我仍不为自己当时所做的事感到后悔。
  被我殴打的其中一个女人颊骨骨折,绀野也得住院一星期,但我觉得这样还是太便宜她们了。心灵的创伤是时间无法治愈的,小日向纱矢在黑暗中所感觉到的绝望,绝不是她们的下贱灵魂能够弥补的。
  我被罚停学两周,复学后,老师和同班同学完全不理我了。
  正合我意,我才不想和你们这些下贱的人类来往。高中我绝对不读公立的——这个决心也是在这时候萌生的。
  
  
  5
  
  纱矢说她以前喜欢我。我完全没插嘴,只是默默地听着这段玩笑般的话语。纱矢似乎很在意我的反应,凝视了我好几次,但我完全没露出情感的变化。
  现在的我很明白。
  国中时,我对纱矢怀有好感。虽然我们没说过几句话,但是我喜欢她。可是,如同纱矢丝毫未曾察觉我的感情一般,我也完全没发现她的心意。
  她一字一句、缓缓地道出自己的过去。我并未附和,只是笔直地凝视着她,倾听她的话语。
  我是个温室长大的窝囊废,不知道没钱有多么辛苦。上了高中后,我也交到了知心朋友。这样的我能够理解她的境遇吗?
  过去的我是个厌恶被人同情的小孩。可是,现在这一瞬间,思及她的境遇,让我好想了解她的一切。如果我在她身边,绝不会让她度过这种人生——这种想法或许轻率,却是我发自内心的感受。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知道。
  「你还记得我曾盯着你手腕上的伤痕看吗?」
  纱矢带着认真的眼神,思索片刻,不久之后——
  「真的很对不起,我完全没印象。」
  她如此说道。
  在我心中,那是个大事件,但其实什么也没发生,只是误会罢了。
  「那时候应该是六月吧,我在体育馆里看见你把袖子卷起来。你不是一向都穿长袖吗?那天又闷又热,你在场边看其他人打球。那是我头一次看到割腕的伤痕,看起来很痛,我忍不住看呆了。结果你突然回过头来,所以我一直以为你发现我在看你。」
  「这件事我完全不知情。我以为对你而言,我只是众多同班同学之一。」
  换句话说,当时的我们都是自顾不暇。
  「那个割腕伤痕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纱矢的表情蒙上了一层阴霾。
  「这不是割腕。零央,你还记得村山沙织吗?」
  「就是常被女生集团使唤的那个人吧?」
  「在我们班上被霸凌的不只我一个,村山也是。在那个班上,我们两个没有人权,只要不被老师发现,什么恶整手法都能用到我们身上。世上的确存在着不懂别人痛苦的人,而那些女生正是这类人。」
  纱矢卷起袖子,粗大的瘀青化为丑陋的长条状伤痕,至今仍刻印在手腕上。
  「那是你转学过来不久前的事,应该是国三的四月。当时上工艺课,有用到焊料。但是上课中有个男生身体不舒服,老师就叫我们自习,自己则陪那个男生离开教室。恶梦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你还记得绀野吗?」
  我点了点头。我怎么可能忘记那个女人?
  「她叫同一个小团体的女生把我和村山架住,又把加热过的焊铁放在我们面前。接着卷起我们的袖子,把我们的左手臂固定起来。」
  纱矢的表情丝毫未变,淡然说道:
  「绀野说:『看你们谁要动手,用焊铁把对方手腕上的血管烧断。』」
  「她在开玩笑吧?」
  「这的确不正常。不过,教室中膨胀增长的疯狂气息,有时会化为魔鬼。我和村山吓得不敢动弹,而她们的挑衅也跟着变本加厉。她们用焊铁烧我们的浏海,一阵焦肉味扩散开来。」
  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倾听她的话语。
  「不久后,村山哭了,激怒了绀野。绀野一生气,谁也阻止不了她。那个小团体是以她为中心,反抗她就代表在班上的死亡。她叫朋友堵住村山的嘴,又用焊铁抵住村山的耳垂。我当时才知道,人的身体可以扭转到那种程度。绀野在村山的耳朵留下烙印之后,又压住挣扎的村山,继续说:『你不想再被烫吧?如果你用这个把罪犯的动脉烧断,我就让你加入我们。』」
  纱矢抚摸着手腕上的伤痕。
  「那是恶魔的低喃。杀了她,就饶你一命——绀野就是这么说的。当然,绀野应该没想到村山真的会用焊铁烧我的血管。可是,加害人都是这样,连被害人的一半痛苦都无法理解。对我们而言,她是死神。我每天都在想,下次会不会真的被她杀掉?或许你可能会觉得烧掉人的血管根本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事,但是我们的精神状态早已突破正常范围了。村山完全没有迟疑,周围的人也来不及阻止她。她用焊铁抵住我的左手腕,留下了这个一辈子都无法消失的伤痕。」
  纱矢在哭。
  「你听过血液沸腾的声音吗?我听过。那个时候,我听见了自己体内流动的血液沸腾蒸发的声音。」
  她发出呜咽,垂下头来。我轻轻地把手伸向她的肩膀。她似乎大吃一惊,身体一震。
  「别说了,是我不好,不该随口乱问。」
  「我不知道那天你是为了谁挥拳。不过,就算你是为了其他人而动怒,你还是救了我。后来,在你停学期间,导师说了很多次:『不管有什么理由,对女人施暴的男人是最差劲的。』可是,当时的暴力救了我的命,怎么会是最差劲的呢?你是光,你的拳头是我的救星。」
  「我不是什么高尚的人,不过,如果我打绀野保护了你,就不枉费我转学到那所国中了。」
  纱矢揉了揉因为流泪而变红的眼睛,抬起头来。
  「如果毕业典礼那天,我向你告白,你会有些许犹豫吗?」
  「什么犹豫?我会立刻和你交往。」
  「不可以说谎喔!」
  「我没说谎。」
  「你真温柔。」
  
  之后,纱矢又说了些自己的故事。
  她和丈夫离婚后,本来真的想寻死,但是又决定做最后一次努力。她以为自己的努力获得了回报,谁知道却因为误会及朱利学长的谎言,再次陷入了五里雾中。
  听了这番话,我总算明白纱矢为何借住朱利学长的套房,置身于这种奇妙的状态之中了。如果纱矢没把朱利学长误认成我,现在是否会以女友的身分在我身边微笑?这种事虽然有可能发生,却是无意义的假设,同时我也无法想像这样的未来。
  纱矢把朱利学长误认成我,一起生活了一个月,并一度爱上学长。据她所言,朱利学长也对她有好感。
  面对这个不期然而生的三角关系,纱矢不知如何是好。朱利学长为了表达说谎的歉意,答应给纱矢时间考虑,在她做出满意的结论之前,不逼她答覆。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契约。
  或许那天纱矢在等我开口说话,但我却不敢对她说半句温言软语。
  我是个窝囊的男人,我害怕破坏我和朱利学长之间的交情。我没有勇气站在全心去爱一个人的纱矢面前,接受她的感情。我不希望曾爱过我的女人对我幻灭。
  就算我们之间的关系有着决定性的解答,我现在还不想知道答案。
  我就是这么一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
  
  
  6
  
  在我心中,已经对纱矢的感情做出结论了。
  我想了一整晚,确定无误。起先,我以为又是自己平时的恋爱模式,或许是因为保护欲被激起吧,我很容易对比自己弱小、受到伤害或被凌虐的人动心。
  不过,这份感情应该不同。这就像是小时候感受到的憧憬,是一种被怀念、爱怜及温柔包围的感情。
  我欣赏的人居然喜欢我,这是何等幸福的事啊!
  
  隔天下午,我决定找风夏学姊商量。
  『我说你啊,你一个礼拜前才刚说过你喜欢我耶!』
  我隔着电话告知我已经有了意中人,学姊劈头就是这句啼笑皆非的话语。
  「呃,难怪你会这么说,可是这次是特别的。」
  『这是什么话啊?那你爱上我就不是特别的啰?小心我扁你。你明明说过,假如我离婚,就要娶我进舞原家的豪门,还要替我做所有家事,让我一辈子享清福耶!』
  「后面那几句话根本是你自己乱编的吧。这次真的不一样啦!我遇见了以前有好感的女孩……」
  『哎,算了,说来听听吧!』
  在风夏学姊的催促之下,我说出了和纱矢之间的故事。喜欢上新对象时找风夏学姊商量,已经成了我的习惯。
  我花了一个多小时,才说完了目前为止的经过。
  『哎,真是老套的三角关系。连朱利都被扯进去了,有够好笑。』
  「不,这不好笑啊!」
  朱利学长和风夏学姊同龄,现在感情依然很好。
  『朱利是几年前甩了他的前任女友的?』
  「快两年了。对方一心想结婚,好可怜。他们到底为什么分手啊?」
  『刚进公司的新人长相刚好是他的菜,但根据他以往的经验,如果深入了解对方,一定会幻灭,谈不成恋爱,所以他就决定先交往再试着爱上对方。可是对方是个人格肤浅又黏人的女孩,他明明不爱对方却还得处处迁就她,他无法忍受这样的自己,所以就分手了。』
  「哇,好过分!根本是在玩弄人家嘛!」
  『不要紧,我整整训了他三小时,替那个女孩出了口气。朱利最后精疲力尽,像小学生一样保证他以后会先了解对方、喜欢上对方以后再开始交往。』
  风夏学姊在楠木先生面前是个温柔婉约的妻子,但是面对我和朱利学长时却恰恰相反,态度总是很强势。或许她本人没有自觉,但我私下认为她是因为不能在老公面前露出真面目,压力过大,所以才发泄在我们身上。
  『朱利也有喜欢的人啦?真让人感慨。』
  「学姊,你是帮哪一边的啊?现在找你商量的是我,你不要跑去挺他喔!」
  『我不知道这么说适不适当。我知道你喜欢这种伤痕累累的女人,但是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我觉得你和人生过得更平凡一点的女孩在一起,会比较轻松。』
  「纱矢又不是自愿变得这么不幸的。」
  『这是限度的问题。我不是在说相对性,而是在说绝对性。我觉得那个女孩的心理创伤太多了,她会爱上你,只是希望有个人能救救她而已。她对你根本一点也不了解,我看她连舞原家是什么来头也不知道吧?』
  我爱上纱矢,风夏学姊似乎不太高兴。我不知道她是忌妒,或是纯粹担心我。
  「我和纱矢都是只有在书本里才有朋友的人,我们彼此都了解孤独的感受,你不觉得这是个很大的诱因吗?」
  『这的确是个很重要的诱因,但我不认为这是构成人际关系的决定性因素。我根本不看书,但我和你也是朋友啊!在这个世界上,你有比我更亲的朋友吗?』
  我无言以对。
  「你为什么这么不看好我们啊?」
  我还以为风夏学姊一定会替我加油。
  「的确,纱矢不是很了解我,但是这成不了我不能喜欢她的理由吧?因为她很不幸,所以不能爱她?难道我不能有给她幸福的念头吗?」
  风夏学姊在电话彼端笑了。
  『答案还用问吗?你是为了找我商量什么,才打电话给我的?』
  我开始思索。我在犹豫什么?
  『你是在顾虑朱利,因为他一直很照顾你。不过,老实说,这是最差劲的顾虑。做抉择的不是你吧?要和谁一起幸福,是由那个叫纱矢的女孩来选择。这是你和朱利讨论之后就能决定的问题吗?』
  「不是。」
  『那你就坦荡一点吧!你是男人耶!你只要告诉她你喜欢她,等她回覆就好。』
  「可是,我觉得纱矢的精神状态没有稳定到能做出冷静判断的地步啊。现在她还不确定自己爱不爱朱利学长,要是我又凑上一脚,可能会让她更加混乱……」
  『你真的完全不信任那个叫纱矢的女孩耶!』
  这句话说得太过分了。
  「别一副你什么都懂的样子嘛!」
  『你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是,如果你现在去和她告白,她会因为感情混乱而无法做出最好的判断,对吧?』
  「是啊。」
  『可见你连心上人的眼光都不相信。无法信赖对方,恋情怎么可能顺遂?连她的判断你都要怀疑,真正可怜的人是你。』
  我无言以对。
  『不过,爱上了也没办法,现在要你放弃,你也办不到吧?』
  我想着纱矢。
  就算我放弃,她应该也能够获得幸福吧!因为有朱利学长在。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就算在身旁微笑的不是我,纱矢也能幸福吗?如同风夏学姊所说,做决定的人应该是纱矢。
  「办不到。我无法轻易放弃喜欢我的女孩。」
  『那就没什么好犹豫的啦。虽然朱利的个性有点别扭,但是做为一个结婚对象,他是个上等货色。别担心,或许你没有胜算,不过如果你被甩了,我会安慰你的。』
  幸好我有找风夏学姊商量。
  学姊虽然不留情面,但她总是实话实说。
  
  门铃响了。
  时间是下午五点,是纱矢吗?
  我挂断电话,走向玄关。
  打开门一看,朱利学长站在门前。
  「咦?学长,你今天请假啊?」
  「我辞职了。」
  一时间,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你现在有空吗?我想和纱矢、你三个人一起谈谈。」我困惑地点了点头。
  我突然有种感觉,似乎有什么事正在加速运行。
  
  
  7
  
  在朱利学长微微飘荡百合香的食房中,我们三个人面对面坐着。
  学长今天辞去了工作,理由很单纯,因为老家的母亲病倒了。
  朱利学长家是单亲家庭,小时候父母就离婚了,学长的母亲独力扶养他长大。学长是靠着奖金制度进入私立美波高中就读,而他在奖助学生之中,又属于水准较高的学费全免生。
  学长高中毕业后,进入东京的国立大学就读,并经由打工,进入大型升学补习班工作。戏剧社的社员大多和夏音学姊一样,进入副社长创立的公司工作,但是朱利学长并没有这么做。理由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就像我和风夏学姊脱离了那个圈子一样,学长一定也是出于某种考量才这么做的。
  「我到东京读书,是因为家里让我喘不过气。我妈和我相依为命,很溺爱我,极端厌恶我交女朋友,在家时总是喜欢待在看得见我的地方。从前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还以为一般家庭都是这样。」
  朱利学长在我和纱矢面前继续淡然说道:
  「对我来说,人生最有意义的选择,就是加入戏剧社。起先我只是抱着轻松的心态,觉得和有能力的人打好关系,对将来有帮助——我的动机不过如此而已。可是,那个戏剧社里的正常人连一半也不到,我的成见一一地被打破了。老实说,当时我真的很烦恼,该读大学?还是去副社长的公司工作?结果我使用了消去法。我必须离开我妈,这是为了我好,也是为了我妈好。她必须脱离小孩独立,不能一辈子都把我当成人生的全部。」
  学长说的,我也能理解。
  我心中那股像天皇老子一样傲慢的自尊,以及鄙视他人的低劣基本情感,在加入戏剧社之后全被粉碎了。我认识了真正聪明的人,得知自己岂只是活在井底,根本是活在杯子大小的海水里。我的自尊心变得残破不堪,被闯入我内心深处的社员们伤得体无完肤,但也因此交到了无可取代的朋友。
  没有人能够完全了解我。不过,我交到了愿意了解我的朋友。虽然毕业后,大家各奔前程,但是遇到困难的时候,我随时可以找朋友帮忙。
  那个地方改变了老是觉得人类无聊、只会逃避的我。当时,如果不是同学律野硬拉我入社,就没有现在的我,我也没机会认识风夏学姊和朱利学长。
  进入戏剧社而有了正向改变的,不只我一个人,朱利学长大概也在那里获得了无可取代的事物吧!
  
  朱利学长叹了口气继续说:
  「我妈昨天中午在上班地点昏倒了,听说是脑溢血。幸好当时她正在工作,及时送医,没有生命危险,但是会留下后遗症,而且需要人照护。她的家人只有我一个,我不能不回去。昨天我提早离开公司,回了新泻一趟。」
  所以他昨天才那么晚回来啊……平时朱利学长都是十一点过后回家,但他昨天是深夜快一点时才到家。
  「我妈变得好瘦弱,我看了好惊讶。我开始思考,一直让我感到威胁的母爱,究竟是什么?我越想越不明白。血缘真的是种很惊人的东西。高中时,我明明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现在却开始后悔自己离开了家。」
  「你要回新泻吗?」
  一脸不安的纱矢总算开口了,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我之后还得去医院一趟,所以要过一阵子才会搬家。不过我不会留在东京。」
  「那工作怎么办?」
  「副社长说等我安定下来以后,随时欢迎我去上班。这阵子我会靠遣散费度日,不过我妈没保险,入院费用一定很庞大,我不能不工作。」
  朱利学长温柔地将手放在纱矢头上。
  「别露出那种表情。这间套房我会租到八月底。」
  「我才不是在担心那种事呢!伯母的后遗症……」
  「毕竟出问题的是脑部,没有生命危险就该谢天谢地了。只要进行复健,应该可以恢复到能够自理生活的程度。总之,我不会再搁下她一个人了。」
  朱利学长确认时钟。
  「那么,我得赶新干线,现在要打包行李了。短时间内我不会回来,冰箱里的东西你们全部吃掉吧!就算留着,我回来以后也只是丢掉而已。」
  朱利学长起身走向衣柜,纱矢拼命地凝视他的背影。
  现在的她真正想听的话语是什么?
  跟我走——她想听的或许是这句话。即使她现在正为了该选择我或朱利学长而犹豫,也不该以这种形式做出结论。
  纱矢的双眼像是即将下雨的雨云一般,蓄满了泪水,但她终究没掉下泪来。朱利学长也没再多说什么,整理完行装之后,便走出家门。
  「等我安定下来以后会联络你们。你们如果有什么事,也可以打手机给我。」
  留下这句话之后,学长便离开套房了。
  
  少了套房的主人,在空虚的气氛飘荡之中,我与纱矢面对面而坐。
  不知过了多久。
  我们被沉默击溃,对持续默不作声感到疲累。
  「……我不知道。」
  纱矢喃喃说道:
  「我该怎么做才好……」
  纱矢依然泪水盈眶,却拼命地忍住眼泪,喃喃说着。而这句话踩到了我的地雷。
  「干嘛问我?做抉择的是你自己吧。」
  我在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的状态之下站了起来。
  「等等,你为什么生气?」
  背后传来的声音在发抖,那是带着恐惧的声音。
  「……我没生气。」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相信你。虽然我相信你,但是你现在真的在生气。」
  「什么跟什么?这句话根本互相矛盾。」
  「可是,事实就是如此啊!」
  「我自己也搞不懂啦!」
  这是我心中真实的感受。
  「事关自己却不明白的事太多了。遇见你以后,我连我自己也搞不懂了。你曾经喜欢过我,但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当年你喜欢的那个我了。该怎么做才对?该怎么办才好?我才想问咧!」
  可是——
  「……可是,你却先问了。」
  我和纱矢只能凝视彼此,只能用同样的节奏呼吸。我和纱矢现在是世上距离彼此最近的人,但为何感觉起来却如此遥远?
  我无话可说,离开了朱利学长的套房。
  直到最后,背后都未曾响起叫住我的声音。
  
  
  8
  
  「你真的是白痴耶!去给我跳信浓川死一次以后再回来!」
  我向风夏学姊报告事情的经过,话还没说完,就挨了她的骂。
  「不要突然那么大声嘛!」
  「啰唆,滚出去!」
  离开朱利学长的套房后,我不知如何是好,便来到了风夏学姊家。
  风夏学姊的老公楠木先生出差不在家,我得以毫无顾忌地将今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然而,当我提及朱利学长离家后,我和纱矢之间发生的微妙误会时,风夏学姊立刻臭骂了我一顿。
  「干嘛啊?莫名其妙!」
  「她当然是希望你挽留她啊!你连这个都不懂?」
  「我才没那么自我感觉良好咧!」
  「看到女人哭着说出心底话,还说什么自我感觉良好的家伙都是垃圾!我知道你没骨气,但是没想到你的胆子居然和灰尘一样小。我真是对你太失望了。」
  「不用说得这么狠吧!被你这么一说,我很难过耶!啊,我有点想哭了。」
  之后,产生了片刻的静默。
  「你想哭的时候还有我陪着你,还可以找人倾诉。可是那个女孩现在孤伶伶的,就算哭了也没人安慰她。我说得没错吧?」
  没错。纱矢现在孤伶伶地待在朱利学长的套房里。
  一个女人在世上没有半个人可以依靠,只能独自度过孤独的夜晚,不知是什么感受?
  「她好可怜,朱利没要求她『跟我走』,你也没要求她『别走』。我一点也不认为这样的她会有被爱的自信。」
  风夏学姊深深地、静静地叹了口气。
  「可是,女人心海底针,很难懂耶!有时候神色凝重地望着我,有时候若无其事地微笑。她不说,我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从国三的夏天就开始喜欢我了,可是我连作梦也没想过。当时我常常注视她,但是我的视线从没和她交集过。」
  「女人比较藏得住心事啊!」
  「真是的,我根本搞不懂。啊,我好想喝酒!」
  听了我说的话,风夏学姊从冰箱里拿出白酒来。
  「不知道能不能满足舞原少爷挑剔的嘴巴?」
  说着,她把酒杯和白酒放到我的面前。
  「虽然是便宜货,不过正适合当作失恋酒。」
  「又还没确定我失恋了。」
  「反正雨下得这么大,你也回不去啊!」
  说着,风夏学姊稍微拉开了窗帘。
  从我家到这里,不到十五分钟路程。来的时候,天气还很晴朗,但是不知何时,下起了惊人的倾盆大雨。
  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今晚的雨势太过猛烈,淋湿了静谧的夜晚。
  「下雨了?我都没发现。」
  「如果没下雨,我早就把你赶回去了。那个女孩太可怜了,其实你现在根本不该和我在这里喝酒。」
  我一面用指尖把弄酒杯,一面想着她。
  在这场大雨中,纱矢独自待在朱利学长的套房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或许她正在黑暗中抱着膝盖哭泣,或许她正轻抚左手上的丑陋伤痕,孤独地颤抖着。
  在我的脑海中寂寞伫立的少女。打从在体育馆初次看见那道伤痕时,我就真心想保护的少女。她理解我的孤独,肯试着了解我的孤独。我想,她就是无可取代又重要的……
  「我还是……可不可以跟你借伞?」
  风夏学姊微微一笑。
  「看你爱借哪把就借哪把。」
  「不好意思。」
  我向学姊低头道谢后,便冲向玄关了。
  
  当我绑好鞋带时。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谁啊?在我正忙的时候打电话来。我拿出手机,瞥了背板一眼,电话是从朱利学长的套房打来的。
  朱利学长应该已经返乡了,这通电话一定是纱矢打来的。我没告诉她我的手机号码,但是话机的记忆键中存有我的号码。
  「喂……」
  『……是零央吗?』
  一如我的料想,传来的是纱矢的声音。
  她的声音虚弱无力,小得惊人,宛若在发抖……
  「嗯,是我。」
  『对不起,我知道会造成你的困扰……』
  细若蚊蚋的声音。
  『刚才朱利打电话来,说有些话必须跟我说。』
  有股电流般的感觉窜过我的全身。
  来这招啊……
  先表达爱意的人就能成为她的男友——我早就有这种预感了。朱利学长离开套房时,什么话也没对她说,或许就是为了给我机会。但是我没有胆量,而这决定了一切。
  我就洗耳恭听吧!学长。从我最爱的女人口中聆听你的爱的告白,最好能够逼我认清现实,不再怀抱任何希望。
  「学长说了什么?」
  话筒彼端的纱矢没有回答。
  「没什么好隐瞒的,说吧!你就是为了告诉我才打电话来的吧?学长说了什么?」
  抽噎似的呼吸声一度传来。
  接着……
  『他说不能和我交往。』
  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他说考虑到结婚,不能和我这种不能生育的女人交往。』
  「为什么现在才说这种话……」
  这次我懂了。
  话筒彼端传来了纱矢无法克制的呜咽声。
  纱矢在哭,哭得活像做错事被责骂的孩子,活像完全是她的错,没得反驳也找不到藉口,只能乖乖挨骂的孩子。
  『零央,对不起……』
  「干嘛跟我道歉?」
  『真的……很对不起。原谅我……』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干嘛跟我道歉啊?」
  她一面流泪呜咽,一面断断续续地说道:
  『被朱利拒绝以后,我才发现自己是个多么卑鄙的女人。我一直犹豫该选择朱利,还是该继续爱慕你……我是个优柔寡断的女人,连我自己也觉得我很没用。』
  纱矢拼命地克制呜咽,继续说话:
  『朱利喜欢我,还默默地让我借住一个多月。但是自私自利的我却完全不顾虑他的感受,刻意接近你……』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能竖耳倾听纱矢的话语。
  『国中的时候,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我是赌上性命来这里的。如果被拒绝,我就去死——我下定决心,做好觉悟,住进了朱利家……我把朱利误认成你。这是个愚蠢到极点的误会,但是我深信他就是你,一直活在对他的爱之中。』
  她现在孤伶伶地待在朱利学长的套房里。
  在这种雨势猛烈的黑夜里独自哭泣。
  『他不是你,可是,我和他生活了一个月,确确实实地爱上了他,爱上了成熟稳重的他。我也向他提过无法生育的事,他说没关系,他并不想生孩子。现在回想起来,或许那只是个温柔的谎言。』
  纱矢的呜咽和话语没有停止。
  『可是,我真是个不诚实的女人。朱利说要给我时间,我就赖着他的好意,完全没顾虑他的感受……刻意接近你,邀你约会,满脑子都为了和你重逢而高兴……零央,请你轻蔑我吧。我居然把你和朱利放在天枰的两端。』
  「我不会轻蔑你,和别的男人比较是很正常的。」
  『我连原委都没说明,就借住了一个多月,一直受他的照顾。这样的我做这种事,还叫正常吗?我没有这种资格,所以现在才受到了惩罚。』
  她认为自己被拒绝,是种惩罚?
  慢着,别在黑夜里独自沮丧,下这种自以为是的结论。
  我们并非全能,迷惘是理所当然的啊!爱一个人不该变成一种惩罚,这种事更不该成为纱矢伤心的理由。
  可是……
  我不知道该如何鼓励在话筒彼端流泪的纱矢。
  现在,我找不到可以传达给她的话语。
  『为什么我总是失去以后才察觉……』
  那是几乎快融化在雨中的无助声音。
  『朱利离家三个小时以后才打电话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他说:零央应该已经向你告白了,而你也应该选择了零央,所以我也要坦白说出真心话。他用什么都明白的语气说话,完全不肯听我解释,也不想知道我的想法……』
  我到底在做什么?
  把心爱的女人独自留在孤独的黑夜里。
  把抽泣的她独自留在世界上。
  
  话筒彼端,纱矢的哭泣声停止了。
  然而,我依然找不到话对她说。
  漫长的沉默之后——
  『零央,你很温柔。』
  话筒彼端传来纱矢的声音,依然细若蚊声。
  「没这回事。」
  『你总是这样立刻否认,但是你的确很温柔。谢谢你耐心听我说完,我很开心。』
  别这么说,别为了这种小事感谢我。
  我不希望她这样轻贱自己,希望她永远带着纯真的笑容。我是真心希望她能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零央,这些日子谢谢你。能够遇见你,我真的很高兴。』
  这是道别。
  别擅自结束话题,我也有话想说!我的胸中还留有尚未对她说,但是必须对她说的话语。
  「纱矢,我……」
  『再见。』
  她的轻喃声传来,打散了我的话语,通话也就此切断了。
  只有淋湿黑夜的倾盆大雨声包围着世界。
  
  
  9
  
  「所以你又厚着脸皮回来了?你干嘛不追上去啊?你不是刚跟我说过你喜欢她吗?」
  我只能低着头。
  「是啊,我是喜欢她。可是,就算我喜欢她……」
  我站在风夏学姊面前,无力地垂下双肩。
  单方面结束谈话的是纱矢。
  我根本没机会和她说话。
  「干嘛瞪我啊?过分的是朱利学长耶!」
  学姊恶狠狠地瞪着我。
  「我还能怎么办?纱矢没向我求助,这就代表一切了啊!」
  就算这一瞬间,全世界最窝囊的男人就是我,我又能怎么办?如果她希望我安慰她,大可以直说啊!如果她希望我追上去,觉得要是我追上去也无妨,大可以直说啊!
  「我是很担心她啦,在这种倾盆大雨的夜里被孤伶伶地留下来,很可怜。我也很想为她做些什么,可是……」
  现在选择道别的是纱矢,她已经做出答覆了。
  「欸,别露出那种表情嘛!我还能怎么办?」
  就在这时候。
  风夏学姊露出轻蔑的笑容……
  下一瞬间,她用脚跟狠狠地践踏我的脚背。
  「好痛!」
  猛烈的疼痛让我忍不住用双手捣着被踩的脚,另一只脚则不断跳动。
  「你是白痴啊!」
  我还无法理解事态,学姊的怒吼声就飞过来了。
  「你干嘛突然踩我啊!」
  「你知道真正痛的是谁吗?踩你的我和被我踩的你,谁比较痛苦,你知道吗?」
  「这句话根本狗屁不通嘛!」
  「得不到对方一句『我爱你』的男人,和不能说出『我爱你』的女人,谁比较痛苦,你知道吗?因为难以受孕而被丈夫抛弃,爱上自己的男人也用这个理由甩了她……」
  「这件事和现在有什么关系啊!」
  「问题没你想得那么简单!现在还好,我和莲都只有二十几岁,只要有对方陪伴在身旁,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周围的人可不这么想。我们也很害怕有一天自己会改变!就算结了婚还是会担心受怕!」
  对喔……风夏学姊是结婚以后才失去子宫的。
  「两个月前,莲出外工作时,他的爸妈瞒着他偷偷来找我。」
  我是头一次听到这件事。
  「以前他们也常来找我,我以为他们又是来鼓励我的。结婚以后,他们一直对我很好,我也把他们当亲生父母看待。可是,一打开天窗说亮话,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他们捧着钱来拜托我和莲离婚,说他们不能讨一个无法传宗接代的媳妇。」
  「这件事你从来没说过……」
  「我哪说得出口啊!就算是莲我也没跟他说!」
  「为什么?楠木先生那么重视你……」
  「就算是这样,我也会怕。莲出门时,我脑子里明明知道他不会外遇,但还是感到害怕。夫妻也一样,就连我这种粗枝大叶的女人,也是每天担惊受怕。你应该无法了解吧!那个女孩是什么感受,你真的仔细想过吗?」
  我无言以对。
  「那个叫纱矢的女孩喜欢的是你或朱利,我不知道。可是,你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从来没想过她有什么感受。就算有想过,你也完全不去理解。什么『就算告白也会被拒绝』、『她喜欢的是过去的我』,重点全都放在你自己身上嘛!你再继续杵在这里,我就代替她扁你一顿!」
  「……你知道现在雨下得多大吗?」
  我旋踵奔向玄关。
  在这片黑暗之中,纱矢在想什么?
  抱着自己颤抖的身体。
  如果整个世界只剩自己一个人,该如何处理流下的泪水?我一把抓起伞,冲入倾盆大雨之中。
  
  
  10
  
  「纱矢!纱矢!」
  我敲着朱利学长的房门,但是里头没有反应。门是锁着的,我从窗户探头看,灯也没亮。
  房门对侧的走廊上放着插有百合花的花瓶,百合花经过风吹雨打,头都垂下来了。
  纱矢说过她无处可去,所以我从没想过她可能会离开这里。
  该不会……
  我怀抱着不安回到一楼的入口,打开一一〇六号室的信箱,里头有个没封的信封。我把信封倒过来,掉出了一把钥匙。钥匙落到地上,发出钝滞的声音,斜斜地弹开了。
  不会吧!这是开玩笑的吧……?
  我捡起钥匙,回到朱利学长的套房。
  门锁理所当然地转开,房门开了。
  一片昏暗的厨房。
  打开电灯后,我发现桌上留了张纸条。
  
  「谢谢你的照顾。 纱矢」
  
  见了她简洁的讯息,我浑身无力。
  真的假的……她真的走了……
  要走之前,至少跟我说一声啊……
  此时,我发现桌上还留有一样东西,是被揉成一团的纸片。摊开一看,是尚未用过的新干线车票。
  东京到新泻的车票。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种东西……?
  『国中的时候,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我是赌上性命来这里的。如果被拒绝,我就去死——我下定决心,做好觉悟……』
  
  她的话语突然重现于脑海中。那是纱矢边哭边在话筒彼端所说的话。
  被拒绝就去死?天下哪有这么愚蠢的觉悟啊?我们可不是好到值得你拼命的男人。
  我冲出朱利学长的套房。
  我抓着扶手,定睛凝视倾盆大雨中的黑夜,但是完全找不到纱矢的踪影。
  脚边是被雨淋湿的百合花。
  原来如此……
  她已经决心不再回来,所以才把花放到淋得到雨的地方,以免花枯死。
  这么温柔善良的女孩,或许已经死在某处了。
  我没拿伞便冲下楼梯。
  别闹了,我还有重要的话没对她说啊!
  
  我不知道该奔往哪里,在雨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时脚软,跌进了水坑里。在倾盆大雨之中,我用擦出血的双手撑起身子。
  「要消失之前先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啊!」
  纱矢去了哪里?
  除了我们以外,现在的她有能够投靠的熟人吗?
  我不清楚她的交友关系。我对纱矢一无所知到了惊人的地步,到了自觉窝囊的地步。我真的不知道,我该怎么做?
  我一面摩擦渗血的掌心,一面仰望天空。
  请告诉我,她到哪里去了?
  
  『如果要死,我想死在铁路上。』
  
  我们一起去超市的时候,纱矢曾这么说。
  对了……
  那根本不是在谈李奥纳多。当时我作梦也没想到纱矢曾喜欢过我,所以我没发现。
  
  『……如果要死,我想死在铁路上。』
  
  那个下雨天,我在图书室中所说的话,她一直珍藏在心中。
  这一带的铁路两侧都有高栏防护,无法进入。纱矢应该是前往月台了。
  我看了手表一眼,还有十分钟就到十二点了。离末班电车只剩六分钟不到!
  你让我深深爱上你,现在才要去寻死,我绝不允许!
  我拔足疾奔。
  就算难堪也无妨。
  就算浑身泥巴,发型被雨淋塌,被人嘲笑也无妨。
  再等一下,先别停止呼吸!
  我用上全速、使尽全力奔跑。我跌跌撞撞,使用可能的最大速度,细胞总动员,奋力狂奔。
  
  月台响起了电车即将通过的广播。
  拜托让我赶上!
  这个车站的窗口在地下。我跑下楼梯,没有购票,直接跨越剪票口,在站务员的怒斥之下跑上最近一道通往月台的楼梯。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在视野角落闪烁的电车车灯。
  白线附近有一道人影。不,那不是纱矢。
  我捣着跳动速度惊人的心脏,抬起头来。视野前方,对侧的月台上有个穿着波浪裙的人。
  是纱矢!
  她缓缓地踏出一步,电车尚未进月台,她就已经跨越了白线。低头凝视着铁路的纱矢并没发现我。
  我想大叫,但是一口气喘不过来,说不出话。
  巨大的警笛声响起,因为纱矢跨越了白线。电车已经逼近了,而且是回程的货物列车。
  她朝着铁路伸出手。
  
  她看着驶进月台的列车,脸上露出了苦闷的表情。
  可恶,怎么能让一切在这种地方结束!
  我用力敲击心脏。声音啊,传到她的耳中吧!
  「纱矢!」
  我的叫声窝囊得惊人,但是却成功地停下了她的脚步。
  一脸呆然的她看见了我。
  「别死!」
  我的第二次呐喊不知是否传到她的耳中了?
  下一瞬间,视野被驶过的货物列车挡住,纱矢的身影从我的眼前消失了。




本帖最后由 TennosAthena 于 2014-6-29 02:34 编辑





  最终章
  雨的赠礼
  让原纱矢
后篇
  
  
  1
  
  我相信神的存在。
  小学时,我独自在图书馆翻阅图监,邂逅了某一种花。
  安地斯皇后,据说百年才开一次的花。如果世上没有神,怎么会有如此浪漫的花?我遥想着这种直到寿命将尽时才绽放的花,胸中怀抱着希望,或许这样的时刻也会造访我的人生。
  
  刚开始借住朱利家时,除了身上的衣物以外,我只带了一样物品,就是在票券商店(注8:票券商店指日本贩售如车累、游乐围入场券、演唱会门票等各类票券的商店。)购买的新干线车票,有效期限为两个月。
  被零央拒绝,或是必须对这段恋情死心时,如果要寻死,我想从那座高架桥上跳下去。现在回想起来,零央喜欢的高架桥和我想跳的不见得是同一座,但不知何故,我却认定是同一座,老想着如果要死,就要回那里寻死。
  我在公寓前假装昏倒的那一夜,为了避免车票被淋湿,把车票装在塑胶套里面,藏在衬衫底下。借浴室冲澡时,我又把它藏在洗脸台后方,祈祷不会有用上的一天。
  
  回程的货物列车经过眼前。
  世界是无声的,宛若耳朵被塞住一般。
  月台彼端的真的是零央?
  视野被列车挡住,我无法确定。不久后,货物列车通过,视野大开。
  手拄着双膝、抖动肩膀喘息的他抬起脸来。
  「别闹了!」
  零央的嘶哑嗓音传来。
  「你居然想跳下去!」
  月台上有好几个人望向零央,但零央并不在意,继续大吼:
  「我们不说,你就不明白吗?你死了,我们会有什么感受,你不知道吗?干嘛老是摆出一副自己最孤独的脸孔!你有那么孤单吗?」
  零央对着我怒吼,但是我一头雾水。
  「听清楚,如果你死了,我们会难过!如果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逛纪伊国屋的女人死了,我也会跟着想死!这点道理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了吧!」
  「可是,我……」
  「可是什么?因为你离过婚?因为你不容易受孕?为了这种微不足道的理由,你就要放弃一切?你不是抱着不惜一死的觉悟来找我吗?那就贯彻你的觉悟啊!干嘛轻易放弃,跑去自杀啊!你该更加珍惜自己!」
  只要珍爱的人呼唤我的名字,我来到世上就有意义。我在不明就里的状态之下,反刍零央的话语。
  是啊,我的确曾想寻死……
  也曾想过绝望应该就是这种感觉……
  不知何故,我羞于直视零央的脸庞,抬头仰望天空。
  我的人生总是下着倾盆大雨,只能相信零央所说的「我喜欢雨」,把一切寄托在根本没有的希望之上。
  曾几何时之间,雨停了。
  从月台仰望的天空中,挂着斜斜的月亮。
  
  我笔直地凝视着零央。
  「请先让我说一句话。我想,你应该误会了。」
  我稍微放大音量,好让铁路彼端的他也能听见。
  「误会?」
  「你以为我要跳轨自杀,对吧?」
  「不是吗?」
  「我是想救猫。那时你应该还没来到月台,有只野猫误闯铁路,我只是想救它而已。」
  零央傻眼地微微张开了嘴。
  当时,被朱利拒绝而大受打击的我一直低着头。有只小猫轻轻地走入我的视野,它那身肮脏的毛皮被雨淋得湿答答的,瘦弱的身体不断发抖,并从铁路上凝视着我。
  我连忙跨越白线,但货物列车却同时到来,偏偏附近又没有其他人,我只能自己想办法……
  
  此时,小猫的微弱声音传入耳中。
  我窥探铁路,只见瘦弱的它从月台下探出头来,瞥了我一眼后,便飞快地跑过铁路。
  太好了,它还活着……
  它察觉列车到来,及时逃走了。
  我觉得可笑,轻轻地笑了,同时,眼泪也溢了出来。
  在模糊的视野彼端,零央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在心中处理自己的情绪,露出了如孩子一般的困惑表情。
  「零央,你是担心我才过来的吗?」
  「啊,嗯,是啊!」
  「谢谢。我很开心,心里好感动。」
  我将情感化为声音,抛向铁路彼端。
  「我一直认为,如果我爱的人不爱我,死了也无妨;如果我所重视的人不在乎我,活着和死了没什么两样。不过,这种想法是错的。爱上某个人,知道这种感情有多么幸福之后,我怎么还会想死呢?」
  我决定不再把死当作后路,所以才把前往新泻的车票揉成一团。
  环顾周围,月台上注视着我们俩的旅客全都一齐撇开视线。
  我忍不住轻轻一笑,柔声对零央说道:
  「周围的人都在看,我过去你那边,好吗?」
  听了我的话语,零央才猛然省悟过来。他发现自己受到众人瞩目之后,脸色大变,我看了险些噗哧笑出来。我很喜欢他这种老实的个性。
  
  后来,我并未使用手上的车票乘车。零央在站务员的责备之下买了最近一站的车票,和我一起离开车站。
  「欸,纱矢,你本来打算去哪里?」
  我们并肩而行,零央用不安的声音问道:
  「我买的车票和你是一样的。我本来打算上了车以后再做今后的打算,只买了最近一站的车票,因为我没地方可去。」
  零央略微思索过后,再度仰望天空。
  他大大地吸了口气,凝视朽我。
  「刚才你说了『爱上某个人』,对吧?」
  「是的,我说了。」
  「这代表你已经有结论了?」
  
  朱利和零央。
  我的确犹疑不决。
  不过,虽然如此……
  
  
  2
  
  红色小客车停在一栋西洋风格的小平房前。零央在「楠木」门牌前停步,按下门铃。
  「我高中时的社团学姊就住这里,她现在也很照顾我。」
  脚步声接近,门猛然开启。
  一个留着中短发的女人冲了出来,见到我们,瞪大了眼睛。这个人就是风夏小姐吗?
  以前我曾听朱利提过,风夏小姐是零央高中时喜欢的人,和我一点也不像,看起来充满活力,很可靠,我能理解零央为何喜欢她。
  「白痴!」
  风夏小姐劈头就是这句话,用手上的杂志敲击零央的头。
  「好痛!喂,干嘛突然打我啊?」
  「都变成落汤鸡了,要是感冒怎么办?你负得起责任吗?」
  「要我怎么负责都行。」
  风夏小姐又打了零央一下,这回比刚才温柔一些。
  「不要轻易说这种话。」
  风夏小姐牵起我的手,暖意扩散开来。
  「进来冲个澡吧,你得把身子弄暖才行。」
  「可是,我……」
  「你是零央的朋友吧?那就不用客气。来,快进来。」
  我就这么被拉进了玄关里。
  可爱的小土狗诧异地仰望着我。我和它四目相交,被一股温暖的感觉包围。但下一瞬间,我的呼吸却停住了。
  摆放着各种小饰品和观叶植物的玄关里,有双熟悉的皮鞋映入眼帘。一阵紧张窜过我的身体,连牵着我的手的风夏小姐也感觉到了。
  「怎么了?……哦,朱利的鞋子啊?」
  循着我的视线望去,风夏小姐也意会过来了。
  零央随后走进玄关。
  「这件事说来话长,他现在就在我家。」
  「啊?」
  身后的零央高声叫道。
  「不,该说他刚来不久……」
  「怎么回事?」
  零央还来不及追问风夏小姐,他便从走廊彼端现身了。
  「朱利……」
  那是傍晚才刚离开公寓的朱利。
  我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3
  
  在风夏小姐的带领之下,我前往浴室洗澡。
  我把脸埋在热呼呼的浴缸里,想起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
  头一次踏入朱利家的那一晚,我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变成这样。当时我根本无从想像这样的未来。
  人生就是如此。
  我不知道未来。我的未来尚未确定。
  
  「呃……真的很抱歉。」
  风夏小姐把她先生的运动服借给我穿。我和零央并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朱利对我们深深地垂下了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学长,你不回去照顾你妈,没关系吗?」
  「嗯,这个嘛,该怎么说呢?」
  朱利一脸为难地继续说道:
  「那是假的。」
  「啊?」
  「呃,其实我妈没住院……」
  「等一下,咦?为什么?」
  「零央,你和这小子认识几年了啊?也该习惯了吧!这小子撒谎是家常便饭,他和夏音说的话有八成都是胡扯,不可以当真。」
  「咦?可是,你不是把工作辞了吗?」
  「没辞、没辞,我才刚下班回来,说要回新泻也是开玩笑的。」
  「你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你有没有在反省啊?」
  被风夏小姐一瞪,朱利尴尬地沉默下来。
  「我都搞混了,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零央一头雾水地问道。
  「呃,哎,今天的事大多是假的。我妈没病倒,我也没回新泻,当然也没辞掉工作。啊,我不和不能生育的女人谈恋爱也是假的,其实我并不想生小孩。」
  原来那是谎言……
  朱利一面挤出微笑,一面说话。他不想被人看穿心思时,就会露出这种表情。
  我没插嘴,只是凝视着朱利,听他说话。
  「干嘛撒这种谎?」
  「呃,哎,说来丢脸……」
  他微微抓了抓头。
  「看到你和纱矢,我觉得自己很俗气。又或许该说,你们的纯真让我自惭形秽。」
  「啊……?」
  「我不知道这么说贴不贴切。零央是纱矢的王子,我看着你们,总是忍不住感到心酸。啊,原来纱矢和零央说话时是这种表情啊!恋爱中的女人应该就是这样吧!纱矢和零央之间,不是我能靠谎言介入的。」
  朱利凝视着我。
  「我很后悔没在你把我误认为零央的那天马上订正。这话听起来或许很矛盾,但是我説谎,是为了赎罪。如果你们彼此相爱,我希望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所以才演了那出戏?
  打从进客厅以来,我一直面无表情。
  朱利应该完全没料到现在在我胸中打转的是什么感情吧!
  他一脸不安地凝视着我,似乎在揣测我的真正想法。
  「撒了那么多谎,对不起。」
  接着,他深深地垂下了头。
  
  些微的沉默之后。
  「好了,朱利,你的理由我明白了。老实说,事到如今,你撒谎的理由是什么根本一点也不重要。」
  风夏小姐面露冷笑,问道:
  「所以你对她到底有什么感觉?」
  朱利一脸为难地撇开视线,表情宛若在找藉口的小孩。
  「你替周围制造了这么大的混乱在先,该不会以为可以继续打哈哈吧?我还没听你说出自己的心意呢!」
  慑于风夏小姐的魄力,朱利以求助的视线望向零央,但是零央回瞪了他一眼。最后他终于开口说道:
  「人年纪大了,就会变得很怕被拒绝,对吧?」
  「这就是真心话?」
  风夏小姐啼笑皆非地再度问道。
  「我和她一起生活了一个月,如果被否定,当然会难过啊!这不就代表『我已经充分了解你了,不过我的真命天子不是你』吗?我是零央的学长耶!亏我平时还摆出老大哥的架子,以后教我怎么面对他啊?」
  「男人都是这副德行。」
  风夏小姐半是叹气,半是啐念道,接着又将视线移向我。
  「这两个小子本性不坏,只是有点扭曲加自卑,负面情感又多又杂而已。」
  我轮流凝视朱利和零央。
  或许是因为不明白眼前的我怀着什么心思吧,朱利故作平静,却难掩不安的眼神;而邻座的零央则是以毫无迷惘的眼神笔直地凝视着我。
  
  
  我不再面无表情,对零央微微一笑。
  接着,我说出到场后的第一句话:
  「我已经了解你们的为人了。」
  见了我的笑容,邻座的零央似乎认为是时候了,轻轻地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他虽然没说话,我却能感受到他的心意。
  有时候,鼓励不需要话语也能传达。
  「风夏学姊,我有事想跟你商量,如果可以,我想去其他房间谈,就我们两个人。」
  风夏小姐凝视着我和零央,说道:
  「哦~不用听我也知道你要讲什么。哎,算了,跟我来吧!去我的房间可以吧?」
  说着,她拿起手机站了起来。
  「喂,等等,你们要在这种状况之下留下我们?」
  朱利慌慌张张地说道。
  「朱利,你觉得自己很聪明,对吧?」
  风夏小姐露出冷笑。
  「其实不见得喔。」
  风夏小姐俯视着他,如此说道。
  「来,走吧!零央。」
  在风夏小姐的催促之下,零央也离开客厅了。
  
  
  4
  
  故意搞笑或用轻浮的话语打哈哈——这类转移焦点法是朱利独特的处世哲学,不过,和我一起被留在客厅里,这回朱利可也不由得结结巴巴了。
  这是零央替我制造的机会,我不愿草率行事。不知道朱利可有感受到我的决心?只见他凝视着房间角落,一动也不动。
  现在,我的胸中埋藏着和那天一样的觉悟。
  
  朱利略带顾虑地开口说道:
  「零央总是这样,他只要看到女人伤心就不行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突然变了个人?情感与行动直接连结?我还以为他跟你告白了。」
  朱利尴尬地看着我。
  「照这个状况看来,零央什么都没对你说?」
  我静静地点了点头。
  朱利似乎觉得很尴尬,脸上露出含糊的表情,同时又带着明显的困惑之色。
  我和他的视线隔着桌子交错着。
  「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好啊,什么事?」
  「请你闭上眼睛。」
  「咦?为什么?」
  他显然感到混乱,开口问道。
  「别问,闭上眼睛就是了。」
  「嗯,好吧……」
  他困惑地闭上眼睛。
  我凝视着那道长长的睫毛,做了个深呼吸。
  
  下一瞬间,我全力给了他的左脸颊一耳光。
  「好痛!你干嘛啊!」
  朱利睁开眼睛,见了我的表情,便把话吞下去了。
  「你的谎言差劲透顶。那并不是可以撒的谎。」
  朱利抚着脸颊,用呆然的眼神凝视着我。
  「我说过我会抱着必死的决心努力,也说过我喜欢上你了吧?那你为什么逃走?」
  朱利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或许他不自知,这是他认真起来时的习惯。现在我连这种小动作代表的意义都摸得一清二楚了。
  「我以前的确喜欢过零央,因为学生时代只有他一个人对我好。出了社会以后,我活在比学校更狭窄的世界里,交不到朋友,总是形单影只。所以,心中的零央是我唯一的后路。我好几次都想去找他,不知动过多少次打电话听听他声音的念头,可是,我从没付诸行动过,因为我害怕。零央是我最后的堡垒,如果失去这个堡垒,我的心灵真的就没有寄托了。」
  这十年来,每次想起零央,我就不断地后悔自己什么也没做。不过,在这些日子中,我也学到了一个道理。
  有些感情是不说出来就无法传达的。
  无论感情如何深厚,不说出来,便无法传达。
  当我们不再分表里,而是以一个人的身分互相面对时,我们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诚实。所以,我坦白地对他说出一切。
  「不过,已经过了十年,我不是活在那个带着雨水味的校舍里,而是活在你的身边,感受着你的气息。」
  这一个月来。
  我过着安稳的生活,无须害怕未来以外的任何事物。
  我一直在想。
  如果当初没认错人,顺利和零央重逢,现在的我会变得如何?我会像喜欢朱利一样地喜欢零央吗?零央和朱利的性格及生活方式截然不同,我还是会一样地喜欢吗?
  这个问题,我找不出答案。不过,至少现在我心中只有一个人,我的感情选择了他。
  「和你共度的一个月,我很幸福。生活平淡无奇,但是幸福无比。每天都是那么地安详,让我几乎喜极而泣。」
  就算每一天都是平平凡凡,也无所谓。
  就算你不是崇高的人,也无所谓。
  「你很温柔,有点狡猾的地方也很可爱。你的一切都那么令人爱怜,所以我才喜欢上了你。」
  我只想与朱利共度未来。
  「我选择你,非你不可。」
  
  在我说完话之后,默默聆听的朱利终于开了口。
  「……你为什么这么善良?」
  「我想,应该是因为你善良,所以你才会觉得我善良。旁人就是映照自己的镜子。」
  朱利将手放在额头上,垂下头来。
  接着——
  「我从不知道自己这么蠢。」
  喃喃说出的这句话,可是他的真心话?
  「真的很抱歉。不过,谢谢你没放弃我。」
  「我觉得你这一点很可爱。」
  「呃,我是不是被摸透啦?」
  我没回答,只是对他露出笑容,他也跟着露出笑容。
  我们知道,幸福就是这样蔓延的。
  
  
  5
  
  零央和风夏小姐应该是为了让我们俩单独谈谈才上二楼的,因此我们决定去找他们。在朱利的带领之下,我从走廊尽头爬上楼梯,此时却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声。
  「唉!又被甩了。」
  响彻走廊的是零央的声音。
  「好啦、好啦!我不是说过了吗?她处于超适婚期,大学中辍的穷忙族怎么可能赢得过国立大学毕业的上等货呢?好好找份工作来做吧!」
  「可是,纱矢本来喜欢我耶!我觉得好不甘心喔!如果没有那场误会,说不定我就是她的男朋友了。我到底哪里不好啊?」
  「长相和家世以外的一切。」
  「学姊,好歹念在我刚失恋,说几句好听话安慰我一下嘛!」
  零央可怜兮兮的声音响起。
  朱利露出苦笑,竖起食指抵着嘴唇。我也笑着点了点头,和他一起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
  
  回到客厅,和朱利讨论将来的事时,门铃响了。
  风夏小姐的老公回来了吗?
  我们一起窥探玄关,从开启的门后探出头来的竟是风夏小姐。
  咦?为什么?……幽灵?
  她瞥了大吃一惊、一阵混乱的我一眼。
  「好久不见啦,朱利。听说你瞎猫碰到死耗子,交到一个女朋友?」
  她用比风夏小姐更低一阶的声音说道。
  「她是风夏的双胞胎姊姊,夏音。」
  朱利为我说明,夏音小姐面无表情地向我行了个礼。
  这么一提,她和风夏小姐的发型的确不同。
  「话说回来,你的消息未免太灵通了吧?」
  「风夏叫我一定要来。」
  下楼的脚步声传入耳中。
  「夏音,你的动作挺快的嘛!」
  回头一看,是风夏小姐和哭丧着脸的零央。零央一脸怨恨地看着夏音小姐,我想他一定是希望风夏小姐多安慰他几句吧!哭丧着脸的零央也很可爱——这个念头可不能告诉朱利。
  「你有替我买酒吧?」
  「柚子小町和国产牛肉干,行吧?」
  夏音小姐递出沉甸甸的纸袋。
  「不愧是高薪阶级,这种时候你最可靠了。」
  风夏小姐接过纸袋,一面哼歌,一面和零央走向厨房。
  夏音小姐规规矩矩地将鞋摆好以后,才转向我。
  「可以请教一下贵姓大名吗?」
  「啊,我叫让原纱矢。」
  「原来如此。」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又望着朱利,露出贼笑。
  「究竟是什么因缘际会,会让这么漂亮的女人爱上你?完全视机率论于无物嘛!柯尔莫哥洛夫死到哪儿去啦?」
  风夏小姐的姊姊说起话来很玄,实在很有趣。
  
  如此这般,我们一面喝酒,一面天南地北地聊天。零央搬出朱利学生时代的恋情来挖苦他,风夏小姐则在伤口上撒盐。我列举朱利的好处,帮他说话,同时也深切地体会到他们的感情有多么深厚。
  夏音小姐和朱利似乎很久没见面了,一脸怀念地聊着高中时代的回忆。除了我以外,在场的四人高中时都是戏剧社社员。
  没读过高中的我只能想像他们的青春。不过,和他们一起谈笑,让我觉得自己似乎也曾有过这样幸福的年代,被一种奇妙的幸福感包围。
  
  中途,我起身去上厕所,却看见夏音小姐在走廊上等我。
  怎么了?我做了什么惹她生气的事吗?
  相互凝视了两秒左右,她叹了口气。
  「你果然不认得我。」
  说着,夏音小姐指向我。
  「你本来姓小日向吧?风夏打电话跟我说朱利和一个姓让原的女人交往,我还在想应该没这么巧吧?没想到世界真的这么小。」
  「我的确是小日向纱矢,你是?」
  「夏天的夏,声音的音,朽月夏音。」
  夏音……
  我爸妈引发的车祸害死的男人有个女儿,就是叫这个名字。我一直不知道名字的念法……
  夏音小姐无视于因为突然的相遇而困惑的我,递出了一个眼熟的信封。
  「我要把这个还给你。我没理由收你的钱。」
  那是我在一个月前寄给她的信封,里头装了我的全部财产。我迟迟没收下,夏音小姐把信封硬塞到我手里。
  「到此为止吧!相泽和小日向的恩怨到此结束。我无意打探你的隐私,不过你应该结过婚吧?可想而知,你的上一段婚姻结局并不圆满。我说这句话不是讽刺,而是单纯的事实。幸好你改了姓,风夏才没发现你就是小日向纱矢。以后你最好也继续瞒着她。」
  「可是,我必须向风夏小姐道歉。」
  「你没有错,不用做这种多余的事。时候到了,我会跟风夏说的。」
  「可是……」
  「听我的忠告。风夏比你想像得更情绪化、更复杂。她直到现在仍为了父亲的事情而怀恨在心。」
  此时,客厅的门开了,零央探出头来。他发现我和夏音小姐在说话,一脸不安地走过来。
  「欸,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啊?」
  「居然偷看妇女上厕所,真是个心术不正的男人。」
  「你们一直没回来,我只是来看看怎么回事而已。话说回来,你们两个应该没有什么话题可以聊吧?」
  「世界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依然会运转,小侦探。多学着点吧!」
  说完,夏音小姐留下了轻快的笑声,潇洒地回到房间。
  「真是的,说话有够毒。」
  我忍不住笑了。
  「夏音小姐嘴上那么说,其实是很喜欢你的。」
  「才没有咧!我从来没看过她对任何人打开心房。她一定是缺乏感情,不,是没心肝。」
  「我听见了。」
  夏音小姐微微打开门,瞪了零央一眼。
  「这次是偷听啊?真恶劣。」
  轻声感叹的零央十分滑稽。
  我再度笑出声来。
  
  确认夏音小姐真的回到客厅以后,零央才问我:
  「你跟朱利学长说清楚了吗?」
  「是的。」
  在电话中遭到拒绝,我本来已经对朱利死心了。但是,月台上的误会解开之后,零央说的话改变了我。
  他列出各种理由鼓励我,说或许朱利只是因为母亲生病而自暴自弃,或许是对我的身体状况有所误会。
  他说我不该没说出自己的心意就死心。得不到回报的未来或许可怕,但若是因此压抑感情,
  被压抑的感情未免太可怜了。
  零央的话语打动了我的心,他的心意给了我勇气。
  「谢谢,多亏了你。」
  「我们是朋友嘛!」
  我知道这句话是逞强。
  「嗯,我们是站在同一阵线的。」
  装作没察觉,也是种温柔。
  「下次我偷偷把朱利学长的秘密告诉你,你要好好抓住他的把柄,免得他又说谎。」
  「嗯,虽然有点狡猾,不过这个密技很有魅力。」
  「嗯,有问题随时可以来找我商量,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零央很温柔,虽然和国中时我喜欢的他大不相同。
  但是我依然觉得零央很棒。
  这句话我没说出口,只是对着他走回客厅的背影无声地倾诉。
  
  我们吃着风夏小姐煮的宵夜,聊了一整晚。
  不过一个晚上,我就明白朱利有多么受到大家的喜爱了。如果我也能成为其中一员,不知有多么幸福?
  一个月前,我抱着悲壮的决心,来到朱利的身边。
  为了获得心上人的青睐,我抱着必死的决心,做好不惜任何努力的觉悟。不过,要贯彻一段不见得能够获得青睐的感情,有时是很困难的。
  纵然爱得再深,爱意未必能够得到回报。即使对我而言,对方是真命天子,但是对他而言,我未必是真命天女。
  有时会感到挫折,有时会害怕造成对方的困扰。
  了解何谓安稳的爱之后,我的胆子变得越来越小。
  不过,现在的我终于获得了真正渴求的容身之所。即使处于冰冷的倾盆大雨之中,只有这里永远有阳光照耀。这里就是可供我躲雨的温暖场所。
  能够留在心爱的人身边,我头一次打从心底觉得来到人世真好。能够认识朱利,真好。
  
  天亮了,虽然有点睡意,我们决定打道回府。
  早晨的光线相当耀眼,对于彻夜未眠的我们而言太过强烈。
  抬头一看,眼前是万里无云的清澈蓝天。
  
  我们手牵着手,略带腼腆。
  在这条笔直延伸的道路上。
  在阳光普照的安详夏日早晨,我们俩一起步行回家。
  
苍空时雨 完




本帖最后由 TennosAthena 于 2014-6-29 02:35 编辑


  后记
  
  
  大学毕业,出社会工作约半年后,我的后脑杓出现原因不明的头疼,整整痛了两个礼拜。后来到脑部外科接受简单的诊察之后,医生诊断是压力造成的偏头痛,但为求慎重起见,又做了一次断层扫描。
  扫描过后,进入诊察室,医生脸色大变,让我观看扫描片。只见左边的前额叶一带有个直径两公分左右的圆形白影……
  「有可能是脑瘤,我会尽快安排你接受精密检查,请你明天向公司请假,再过来一次。」
  用不着反刍这句话,我就血色全失了,因为我曾有个朋友死于相同的疾病。走出医院,蔚蓝的天空引起了我轻微的晕眩。回家后,我备妥纸箱,开始准备后事。我把从前写下的小说和日记收起来,以免死后被人看见,并在纸箱上写了一句:「请直接丢弃,千万别打开观看。」
  自从看了扫描片以后,左前脑就开始犯头疼。从前我觉得后脑杓疼痛,似乎是错觉。左前脑出现异常的推测化为确信,当时真的痛得惊人。
  隔天,我请假前往医院,接受精密检查。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医生,是我误会了。昨天我说我的后脑痛,但是我后来发现了,痛的是左前脑。我觉得这个部位的确有异常。」
  医生一面观看扫描片,一面露出悲痛的表情。
  「有句话很难启齿……」
  「我已经做好觉悟了,请你直说。我想知道真相。」
  「扫描片照出来是左右颠倒的,所以你有异常的是右边的前额叶。」
  「………………」
  「………………」
  「那我的头痛是错觉啰?」
  「没错,请放心。检查结果,并不是脑瘤。」
  这是发生在十月的小插曲。
  
  不好意思,到这个时候才打招呼。幸会。
  我是绫崎隼。
  感谢您拿起我这个新人的拙作。为了正确地表达我的感谢之情,我写下了过去的经验谈。
  「偏头痛事件」之际,我曾做好死亡的觉悟。之后,我很幸运地安然无恙,回归日常生活,同时也深深地感谢老天让我活着。我在胸中立下誓言,以后要珍惜活着的每一天。
  这次获奖,实现我出版小说的梦想。得到这机会,就和知道我还有命活下去时一样开心。
  不过,人类是种健忘的生物。是种明明不敢用头锤,但是一得到医生准许,便朝着球门全力使出头锤,因而直接送医的愚蠢生物。
  我不会忘记这股喜悦和感谢之心,今后也会抱着谦虚的心情,努力从事创作。
  
  在这里要先致上谢词。
  各位考选委员老师、MediaWorks文库编辑部、大奖评审相关人士,以及校阅、印刷相关人士,真的很感谢您们。
  插画家若松薰(ワカマツカオリ)老师,谢谢您接下我这种新人作品的封面绘制工作,我实在感激不尽。打从在红砖仓库对您绘制的图画明信片一见钟情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很喜欢您的画作。
  三木责编,谢谢您发掘我的可能性,并不断鼓励懵懵懂懂的我,我真的深深地感谢着您。今后也请您多多指教。
  阅读我这个外行人的拙劣小说,并给我建议的各位朋友。我能够站上起跑点,都是多亏了你们的帮助,谢谢。以后也请多多关照。
  
  最后,则是最重要的各位读者。
  您拿起这本书,实现了我的梦想。虽然完全称不上报恩,如果本书能够带给您些微的乐趣,就足以让我喜出望外了。
  在不变的日常生活中阅读小说时,眼前拓展出的非日常风景——我爱极了这样的世界。希望透过这个故事,也能在您的心中描绘出不同于平时的风景。
  但愿这种幸福的时光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祈祷能与您在别本书再度相逢。
  
绫崎隼




完成
看到不少吐槽插图的回复,我也觉得女主角的眼睛还有睫毛有点吓人...
不过书的内容才是更重要的,如果你有心能认真阅读此书,相信会是一次不错的阅读体验~




“你说过,不能舍弃一切,现在我打从心底赞同这句话。我虽然喜欢独处,但要我独自在这个世界活下去,还是好可怕。风夏、爸妈,要是他们都舍弃了我,我要怎么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这是小说原有的话嗯。小说不仅叙述了几段爱的故事,也在传递说,人与人联系的重要与美好。世界不是只有两个人的世界。我们要背负的东西很多,还有别的人在与我们紧密联系着,所以我们才会感到如此幸福。
所以说,没有中间两章也许能够写出一个故事,但那就是另一个不一样的故事了。我更喜欢现在这个故事呢,这个更为完整、带有小小遗憾、令人感动、惋惜、充满希望与温存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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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corey 伯爵
看完之后很惊喜的样子,偶尔看看这种作品真可谓是善哉善哉利国利民治愈人心沁人心脾,卷名的这句“如果每次回到家时等待着的只有熄着的灯,那是件很寂寞的事。” 果真契合的莫可名状。

10 年前 0 回復

klsxf 王爵
原来如此,看到这个挂着一个人名字的另一个人感觉好窘,不过,确实学姐的一句话让人们茅塞顿开。。。

10 年前 0 回復

凛冽 子爵
很有意思的作品,另外我果断没有看插画...
感想是,零央没和纱矢在一起是一个比较理想的结局。
他们两人虽然一度相遇,但是并没有相爱,所以在我看来,十年后的两人更像是陌生人,至多带上回忆的一些残渣罢了。久别重逢,更何况曾互抱好感的两人,一度会擦出一些爱的火花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像:既然零央曾为纱矢付出,那么他们就该在一起,这样的看法就有失偏颇了。靠义务感萌生友谊是可能的,但爱情却并非如此---至少我一直以为BMW(belief,memory,wealth,也就是相互间的信赖,共同的回忆,以及支撑家庭的财力(贫贱夫妻百事哀--元稹,另外这里不是说必须是富二代什么的,至少不能像马特拉齐那样让妻子因为营养不良而流产...))才是建立良好又稳固的爱情的源泉。
这样说来,其实我一直觉得后宫小说里,男主如果一卷救一个妹子,然后就后宫get是商业手法...(不是在黑把妹手...)
最后也是最大的感想是二十多的处*男想和处*有一段纯纯的恋情果然只是处*女厨的妄想啊啊(;´Д`)

10 年前 1 回復

myway 侯爵
這比起輕小説,感覺更像一般成人愛情小説的樣子
劇情還不錯,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的小説版似的
不過,比較值得反思的是 社會對罪犯以及他們的家人的待遇,以”“正義“”“之名去”“制裁”“ ”犯罪者“的行爲
這不止是創作裏的想象,同時是可悲的現實
(幸好一開始沒有登入,看到那眉毛,插圖黨的我可沒自信會看下去@@)

10 年前 0 回復

C3H5O9N3 王爵
' rayaa 发表于 2014-7-1 23:15 这个写的真的蛮有味道的啊 以情节吸引读者,文笔朴素而又有点节奏感,或者说算翻译的好? '


应该说是诠释了不同的爱情吧,如果删去了中间的两段,这本书作为一个故事虽然依旧完整,但作为一部文学作品就失去了一半魅力。

10 年前 0 回復

2604528078 公爵
我擦擦擦擦擦擦,丫的,第二张彩插直接吓尿我啊,我以为是恐怖小说呢,
为什么眼睛这样狰狞呢。

10 年前 0 回復

睡着了 騎士
' rayaa 发表于 2014-7-1 23:15 这个写的真的蛮有味道的啊 以情节吸引读者,文笔朴素而又有点节奏感,或者说算翻译的好? '


最后他们都到一起了啊 联系可并非不紧密啊

10 年前 0 回復

rayaa 騎士
这个写的真的蛮有味道的啊
以情节吸引读者,文笔朴素而又有点节奏感,或者说算翻译的好?

不过提一个蛮有趣的问题,这篇文章中,如果以开头第一个故事为中心,中间一段的故事虽然起到了铺垫、丰满双胞胎姐妹和小侦探的作用,但必要性确实不高。
如果没有这几章,只保留开头和结局一段,会有什么影响呢。

10 年前 0 回復

xkdlfltqy 伯爵
内容是什么类型的呢?社会生活日常?

10 年前 0 回復

kingqjc 公爵
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插画挺好看的嘛?内容也挺好看就是了

10 年前 0 回復

jay99811 伯爵
本帖最后由 jay99811 于 2014-7-1 16:51 编辑


说说这部小说里的主要角色吧,纱矢,零央,夏音
纱矢,一个有着痛苦过去的女孩子,被过去束缚,受人欺负,随波逐流即使长大了也还是被命运“捉弄一番”,但是国中3年与零央的相遇或许改变了她也说不定。说是吊桥效应也好像有点不对,但是她确实的喜欢上了那个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帮助了她的男孩,把那个男孩子说过的话一直珍藏在心中,高中也想跟那个男孩上同一间,虽然天空不作美,让她落榜了,但是25岁的这一年让她以为找到了那个喜欢的男孩,却是另一个叫朱利的男孩,虽然从一开始就认错人这点很可惜,但是还是一段温馨的物语。跟夏音的小插曲还真是有趣。
零央,一个有着莫名强大自尊心的男孩,同时也是一个喜欢逃避,窝囊的男孩,初中无意中帮助了一个在意的女孩子,虽然是一件暴力事件收尾。升上高中加入戏剧部,“我认识了真正聪明的人,得知自己岂只是活在井底,根本是活在杯子大小的海水里。”这句话说的实在太好了,用来形容他处世为人心境的变化真是贴切,也是他莫名的高傲逐渐瓦解的契机。虽然到最后跟纱矢相认了,但是却是被当了一会牵线人。、
夏音,也是一个有着痛苦过去却也在痛苦中获得幸福的女孩,故意变得跟双胞胎的妹妹不同也是因为母亲再婚后遇到的哥哥,一直偷偷地躲避家人眼光与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谈的恋情,虽然结局是悲剧,但是对她来说,哥哥留下的“时光胶囊”却依然留给她无尽的幸福。她的哥哥,恋人,稜真的好爱夏音,即使生命即将逝去,却仍想尽办法安慰这个最爱的妹妹,恋人,用时光胶囊的方式给夏音制造更多的回忆,让夏音感觉稜一直在她身边,慰藉了她孤独的心情,看到她的这一章节,我真的湿了眼眶,也许我也跟风音小姐一样,是个情感胜于理智的人吧。
整部小说就在叙述几个有千丝万缕因缘的女孩和男孩之间的爱与被爱的故事,世界是那么的小而且奇妙,能让这些本身看起来应该不会在一起的人聚到一块,办了一场聚会。原本来找初恋的纱矢找到了另一个爱的人,原本索求着爱的零央到最后还是做了一回红娘,朱利是一个幸运的人吧,虽然到最后我还是希望零央跟纱矢能在一起的,但是还是祝福他们俩吧,风音小姐是个稍稍有点感情做事过头的大姐头,而夏音小姐就像个神秘的大姐头了。这几个人的爱情故事,还真是让我这种已经25岁也还是孤身一个的人越来越不懂爱了啊。...

10 年前 0 回復

tp6u04u04 伯爵
感謝樓主錄入
個人比較喜歡夏音的部分(好大的誤解呢)
雖然對於紗矢最後選擇朱利而非零央感到可惜~

10 年前 0 回復

Flawed 伯爵
本帖最后由 Flawed 于 2014-7-1 13:29 编辑


' jay99811 发表于 2014-6-30 10:41 25岁的我仅仅看了这开头就已经有种看下去会很受伤的预感。。。。 '

这里也碰到你了XD,看完的表示大概真的会受伤...看之前我还以为是童★贞26岁纯情物语来着呢....
应该是较为现实的普通成年人的恋爱,会分别讲述所有角色的主要感情纠葛...顿感主角那边重复着巧合,错过,过程中总是让我想早些时候如果做不同的选项的话现在可能是另一个更好的结局...

嘛总体还不错吧,夏音的故事个人比较喜欢.

10 年前 0 回復

cbx0707 平民
' kis_momo 发表于 2014-6-30 09:53 看完总觉得哪里不舒服 谁也没有错 谁也没有那么完美 无力感满满 '


我觉得夏音是这部里最完美的,这里面完全没一丝阴暗自私想法的就只有她了,看到那段宁可被误解ntr也要帮妹妹幸福的那段真的感动哭了,哥哥死了也是对她感到相当遗憾

10 年前 0 回復

Te丨丶亮 子爵
男主光环在这部作品里被玩爆了呢        

10 年前 0 回復

萨麦尔 伯爵
开布加迪威龙依然是个低收入的渣渣!(除非他把车拿去卖了!)高富帅的出身混得这个田地还没有证明么!不过零央下篇有说他也觉得自己游手好闲的日子该结束了,大概在不久的将来会完成华丽转身吧,不过,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w=

10 年前 0 回復

睡着了 騎士
我不太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但是也只能无奈接受
个人来讲虽然很对不起朱利 但是他一开始就没有明确自己的身份真的是不妥的做法,而且他明知道可疑的情况下!

10 年前 0 回復

霊聲邂逅 侯爵
 感觉这种风格的插图还是很不错的~何来减分一说~反而是现在的卖萌卖肉卖人设卖插画的小说插图有点审美疲劳才是真的

10 年前 0 回復

火球鼠 騎士
啃完,题材不错,结局选朱利很好,唯一想知道的就是副社长和夏音到底是什么关系

10 年前 0 回復

jimmy5680 侯爵
很好看耶~雖然沒有到所有人都幸福美滿,
但是結局算很不錯,我很喜歡。

10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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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nnosAthena 王爵
我喜欢的人,会带给我度过孤寂长夜的勇气,会驱散我感到无人聆听时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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