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生赢家组】向森之魔物献上花束 [小木君人][东贩][简繁TXT&插图]


本帖最后由 lazyme 于 2014-6-28 17:19 编辑





向森之魔物献上花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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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生赢家组录入
作者:小木君人
插画:Soto
图源:掉毛的狐
录入:毛好讨厌!
修图:毛什么的最讨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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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剑与魔法作为一股强大力量的世界里,克雷欧过着只有绘画是唯一生存意义的孤独生活。
  不过生于名门的他,为了取得继承人资格必须踏上试炼之旅。
  踏入禁忌森林的他,遇见一名半人半植物的魔物。
  轻易被抓的克雷欧设法勾起少女的兴趣得到帮助,却又被她当成宠物一般囚禁起来。
  两人从此展开不可思议的同居时光,这样的生活令他感到很安心。
  但平静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

  描绘人与魔物的恋情,温暖人心的奇幻故事。


全插图版请至负犬原发布页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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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章
  前往魔之森
  食人花
  向月亮献唱一曲
  蓝蔷薇
  森林破坏者
  秋意若至,冬已近
  决心之剑
  晚安,萝莎莉
  终章



  人物介绍

  克雷欧
  名门子弟。绘画是他的生存意义。

  罗莎莉
  少女。虽然会捕食人类,但性格天真无邪。




  序章

  在这个世界,剑与魔法是一股足以推动社会的重大力量。
  边境有个名叫克兰贝拉的寂寥小村。
  距离村庄步行约一小时路程的地方,有一座可称为「树海」的广阔森林。
  森林里充满生机,无论是猎人寻找的猎物、用来当柴火的木材或可当成制药原料的贵重草药都十分丰富。如果仰赖这些资源,克兰贝拉村想必会发展成比现在更朝气蓬勃的村落。然而村民们若无重大理由,都不愿接近这座森林。
  因为他们知道。
  吃人的异形、可怕的魔物就潜藏在昏暗的森林深处。

  那座森林里有一名少女。
  由于很少有人进入森林,她总是孤零零的。
  不过,偶尔会有冒险者为了寻求森林里的某样东西踏进森林。
  少女会从昏暗的暗处如此呼唤他们。
  谁来……救救我……。



  前往魔之森

  1

  ——叩、叩。
  是否连敲眼前这扇气派房门也得小心不能敲得太用力呢?一阵如演奏键盘乐器般悦耳的声音响起。
  「请、请等一下!」明知此举毫无意义的房间主人仍慌张回答。
  不出他所料,房门被无情地打开了。男子笔挺的站姿宛如一把拉满的弓,他问都没问一声便径自跨步走进室内。精悍干练、穿着套装的男子走了进来,藏在眼镜下的双眸射出神经质的冰冷光芒。那眼神令房间的主人——名叫克雷欧·克兰德的少年感到背脊生寒。
  「那、那个……」
  「大家都在一楼等候了,您还没准备完毕吗?」
  男子瞪了一眼散乱在床铺上摊开的背包。背包口隐约露出里头的素描簿与水彩颜料盒。少年慌忙挡在床铺与男子之间想藏起背包,但是却迟了一步。
  男子名叫马卡斯,担任这户人家的管家。
  他猛然扬起下巴,以四十五度斜角俯视克雷欧,接着从鼻子哼了一声。
  「明明要进行赌上性命的危险试炼,您却依然要带上绘画用具?真是游刃有余啊。」
  马卡斯丝毫不打算掩饰言词中的尖刻。
  如果只是一般的挖苦,克雷欧大概只会一如往常默默地垂下头。可是听到马卡斯讽刺绘画,少年懦弱的下垂眼眸里浮现一丝怒意。
  「……你会告诉……爸爸吗……?」
  马卡斯一瞬间露出仿佛听到无聊笑话的神情弯起嘴角,但立刻又恢复成扑克脸。
  「我的工作并不是监视您。对我来说,无论您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进行『蓝蔷薇试炼』都好,随您高兴。」
  虽然是管家,此人却露出克兰德家雇员不应有的无礼态度。然而克雷欧并不惊讶。自从五年前来到这栋宅邸的第一天起,马卡斯从未对克兰德家的长子克雷欧以礼相待。
  举例来说,马卡斯敲克雷欧的房门时是「叩、叩」两下。克雷欧不认为他会不知道敲两下是敲厕所门的敲法。
  尽管马卡斯会对他行礼与使用敬称,言行举止中却毫无半点真心实意,连当时十岁大的克雷欧也清楚理解这一点。
  可是他束手无策。
  假设向那现在克兰德家当家的父亲控诉马卡斯无礼又冷如冰的态度,视情况而定,即便父亲会解雇马卡斯也不奇怪。
  但是父亲最喜爱优秀的人才,马卡斯更是远胜父亲期待的优秀男子。
  (再加上我并不优秀,无法回应爸爸任何的期待——)
  因此克雷欧默默地忍受着。父亲会选择自己还是马卡斯?其实连试都不必试了。父亲近几年从未主动找克雷欧说过话,代表他再也不受到任何期待。
  从前他曾为此感到寂寞,如今倒觉得这样也好。
  父亲再也不朝他吼出:「你这样也算是克兰德家的继承人吗!」这句话了。
  那些以口舌与皮鞭毫不留情痛打他的家教老师,如今已成为连名字都想不起来的过往人物。
  没人责备克雷欧,而他可以一整天画着喜爱的绘画。
  「对现在的自己感到满足吗?」这么问的话很难回答,至少克雷欧接受了自己的人生,觉得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吧。
  明明他都接受了这样的人生,为何还得进行有生命危险的试炼不可?
  克雷欧体弱多病,母亲萝莎莉亚也和他有着同样的体质,年纪轻轻便病逝了,而他认为自己也将面临同样的结局。明明结局已然注定,为何不放着他不管呢?为何非要把他从舒适的房间里拖出来,强迫他瘦弱的双手拿起剑、盾并踏入有魔物肆虐的危险森林?
  克雷欧带着一丝不满与愤怒——对他来说已是竭尽全力的抗议——仰头直视马卡斯。但马卡斯再度从鼻子哼了一声,打飞他的目光。
  「总之请您快点准备,出发时间是不能更改的。毕竟大家都是在百忙之中抽空过来集合。」
  马卡斯说完之后掉过头,像进来时一样匆匆地离开房间。在难以言喻的挫败感打击之下,克雷欧慢吞吞地束起背包口。
  他不经意地望向窗边。摆放着无数荆棘覆盖的植物盆栽,这植物名叫霸王树。他一边希望有人在他外出期间好好照料盆栽,一边背起背包。
  呜……!?
  十五年人生里从未体验过的重量压在肩膀上,令克雷欧不禁发出呻吟。只要稍加松懈,身体仿佛就会向后摔倒。背包里装着睡袋与画具、为下雨而准备的雨衣以及水壶。光是这些东西还不算太重,不过若再绑上防身用的小圆盾,那就成为无比的重担了。再加上他还必须拿着剑在森林里绕上好几天的关系,此举无疑是拷问。克雷欧觉得他快昏倒了。
  他踏着沉重不稳的脚步在走廊上摇摇晃晃地前进。想回头的冲动好几次袭上心头的克雷欧抵达二楼通往玄关大厅的门前。他微微打开门扉,窒人的热气与热闹的人声宛如洪流般从门缝间一涌而上,简直像误入派对会场一样。
  克雷欧偷偷穿过门。玄关大厅为穿堂式设计,可以透过扶手栏杆看见一楼的情况。他偷看楼下,发现克兰德家族的显要人物全都齐聚一堂等着他。由玄关一路铺到大厅中央大阶梯的红毯,将现场的人群划分为两部分。
  在大阶梯正面右方前头,一群看来很眼熟的男子正在与克雷欧的继母奥德丽聊天。她三岁的儿子罗伦斯——克雷欧同父异母的弟弟——满脸无聊地在一旁抓着母亲的裙摆。
  另一边,站在左方前头的父亲之妹与其夫婿——也就是他的姑姑和姑丈——正心神不宁地观察四周,还把头凑在一块悄悄商量着什么。
  所有人各自愉快地聊着天,但左侧集团与右侧集团之间却无人交谈。他们简直像餐厅里被迫同桌的两组客人,摆出好像红毯另一边无人在场似的态度。
  一眼望去,右侧集团的人数将近有左侧集团的两倍。在两列来宾正中央的大阶梯正面,克雷欧之父、位居家族顶点的佛斯特,克兰德仿佛在冥想般闭上双眼,等待儿子到来。
  想到有那么多人正在等着自己,克雷欧感到有点害怕。想回头的心情也达到最高峰,但父亲眉头的皱纹正诉说着——「克雷欧到底要让我等多久?」。
  克雷欧一想起父亲挥舞皮鞭的声响便毛骨悚然起来,于是他的双脚径自朝着大阶梯缓缓走去。发现他身影的人们发出欢呼。听到那些欢呼声,克雷欧觉得他活像是走进竞技场的奴隶剑士。


  2

  马卡斯朝聚集而来的众人说明克雷欧即将挑战的「蓝蔷薇试炼」内容,克雷欧则抱着做白日梦一般的心情看着现场。
  由于生长着蓝蔷薇的森林里可能会遇到魔物的关系……到时将派一名剑士作为助手同行……找到蓝蔷薇且在十天后的日落前平安归来,家族便承认克雷欧少爷为正式的继承人……万一来不及赶上,或是没能找到蓝蔷薇便归来,继承权将自动转让给其弟罗伦斯少爷……关于以上内容,哪位贵宾有疑问吗?
  等克雷欧回过神,一名穿着皮甲的高个子男性已站在他眼前。一眼便能看出是冒险者的男子,猛然伸出足以抓住克雷欧头颅的粗糙大手。
  「我叫葛雷格·李,请多指教。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的安全,请尽管放心包在我身上。」
  克雷欧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葛雷格牢牢抓住他的手后爽快地笑了。现场响起震耳欲隆的掌声与欢呼声。
  在一片欢腾之中,姑姑与姑丈从人群深处兴奋地冲向他。
  「克兰德家的将来全靠你了,加油!」
  「为了去世的大嫂,你一定要找到蓝蔷薇归来!」
  克雷欧以冷淡眼神回应他们异常热切的激励。
  (为了妈妈……?如果我继承克兰德家,她真的会高兴吗?)
  昔日的记忆在他脑海中复苏,越是痛苦的记忆,回想起来越是鲜明。
  克雷欧约六、七岁大的时候,父亲曾亲自训练他如何骑马。摔下马好几次的他遭父亲鞭打斥骂:
  「为什么你不照我教的去做!」
  特训持续大概两小时之后,克雷欧昏倒了。
  等他恢复意识才发现自己全身包着绷带并躺在自己房间的床铺上。母亲待在他身旁如此呢喃。
  「对不起……」
  年幼的克雷欧不明白双眼通红的母亲为什么要道歉,只是没来由地觉得悲伤,然后钻进被子里颤抖哭泣。母亲的啜泣声隔着棉被传来,而他全身的跌打损伤阵阵抽痛。他至今依然能清晰回想起那股痛楚,仿佛那鲜明的瘀青还在身上一样。
  (妈妈期望我继承克兰德家吗……?)
  克雷欧不懂大人之间的内情,但克兰德家族似乎分成希望他继承的一派,还有希望弟弟罗伦斯继承的一派。姑姑与姑丈大概是前一派的领头人物吧。
  (父亲应该是打算让罗伦斯继承克兰德家才对,至少他没有丝毫让我当继承人的打算)
  据说「蓝蔷薇试炼」原本就是当克兰德家族对由谁来继承本家,意见出现分歧时才举行的传统仪式。顺便一提,姑姑似乎抗议过父亲想让罗伦斯继承克兰德家的想法。
  (多管闲事……)
  姑姑脸上浮现虚伪的假笑,令克雷欧感到更加不快,因此——
  「这不是为了妈妈,是为了你们着想吧?」
  他差一点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差一点脱口而出——最后,克雷欧仍将那句话咽了回去。现在若不顾现场气氛说出这种话将害得父亲颜面尽失,况且他并没有如此胆量。几乎脱口而出的话语被吞进腹部深处,使克雷欧恶心得想作呕。
  这时候,克雷欧的目光碰巧看见……。
  继母奥德丽望着回到队伍中的姑姑夫妻,短短一瞬间——嘲讽似地扬起嘴角。

  在从左右两边传来的洪亮掌声与声援之中的克雷欧踏着红毯前进。
  仆人们打开玄关大门。在遥远的前方,另有仆人正准备打开约莫两个成人高的铁门,简直就像要他「赶快滚出去」一样。
  穿越大门的克雷欧从宅邸内踏出一步。好热,炽热到近乎恶意的夏季阳光令他眯起眼睛。
  他突然心想。
  (说不定我再也无法越过这个玄关了……)


  3

  克雷欧走出宅邸搭上屋外备妥的马车,接着在傍晚时分抵达名叫克兰贝拉的村子。光是马车的颠簸晃动便让他疲惫不堪,即使躺在村中唯一的简陋旅馆那硬得令人不敢相信的床上,他也能瞬间进入梦乡。
  为了等克雷欧醒来,隔天的出发时间延后了些。他们在盛夏的烈日曝晒下步行近一小时后,终于到达目的地的森林。
  「呜……哇啊……!」
  首度目睹的风景令克雷欧深受震撼。使人抬头仰望的巨树无止境地延展开来,大到令他觉得规模足以吞没一整个国家。
  「做好心理准备了吗?那我们出发吧。」
  克雷欧依照葛雷格的催促进入森林,气温瞬间为之一变。
  (好清凉……简直就像另一个世界……)
  森林外那股黏在身上的温热微风,在此也化为舒适的凉风。这凉风足以令汗珠气化,并且使体内积蓄的热度倏然冷却下来。
  (这……多么美丽的光线)
  即使是克雷欧也知道生长着许多树木的地方叫做森林。他曾看着庭院里的树木并且想像过有许多树的地方即为森林。不过等克雷欧目睹真正的森林才发现自己的想像缺少了些什么,那就是「透过树叶洒落的阳光」。
  庭院的树木同样看得到透过树叶洒下的阳光,但是那不一样。森林是个几乎全被阴影笼罩的世界,影子会令人联想到不安,而穿越树叶缝隙之间落下的微光能映照出阴影。平凡的树干、覆盖地面的青草与苔癣皆变得宛如宝石一般闪闪生辉。
  压倒性的阴影衬托出唯一洒落的一丝光芒,真是不可思议的光景。
  (这就是森林之美……)
  克雷欧忍不住发出感叹的叹息。
  等回过神才发现葛雷格正直盯着他的脸庞瞧。
  「啊!抱、抱歉,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森林……」
  葛雷格眨眨眼问道:「第一次?你至今从没到森林里玩耍过?」
  「是、是啊……」
  「喔~~名门少爷都过这种生活?果然跟我们不一样。」
  他的口吻比起昨天第一次见面寒暄时更随兴几分。
  克雷欧至今从未来过森林,这是因为从小便每天不停用功学习且几乎没人带他出门游玩过。虽然天天用功的日子在罗伦斯出生后结束,但家里仍禁止他自由外出。
  据马卡斯所言:「要是外出受伤或生病的话,会带来很多麻烦。」
  因此对克雷欧来说,从前他的「世界」只限于克兰德家的建地之内。
  他无意特别向葛雷格说明这些来龙去脉,只是含糊地笑着应付过去。他不想暴露悲惨的过往,自行对第一次来到森林的感动浇冷水。
  或许是察觉克雷欧的心情——又或者无关紧要的闲聊——葛雷格没试图让话题延续下去。他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圆盒。
  「这是指出克兰贝拉村方位的『魔法指南针』。克雷欧少爷你带着会指出蓝蔷薇生长地点的指南针对吧?麻烦你带路了。」
  「啊,好的……!」
  克雷欧拉起挂在颈子上的绳子,拿出收在背心底下的魔法指南针。两人来回看着彼此的魔法指南针,发现指出的方向不同。
  魔法指南针与称为「基轴石」的黑色矿石成对使用,普通指南针会指出北方,魔法指南针则会标示成对的基轴石所在的方位。普通指南针有时会在磁力混乱的森林里派不上用场,但魔法指南针却不受磁力混乱影响,指针总是依照基轴石所在的方位转动。
  一个魔法指南针与一个基轴石成一对,每一对都以固定识别编号登记并进行管理。就算魔法指南针周边出现多个基轴石,也只会对识别编号相同的基轴石有所反应。
  葛雷格将成对的基轴石埋在克兰贝拉村近郊。据说克雷欧手上指南针的基轴石被埋在蓝蔷薇盛开的地点,同时也是约两百年前克兰德家祖先从某位冒险者手中高价买下的「指示通往蓝蔷薇之路的指南针」。
  「呃~~我手上的魔法指南针指向那边。」
  「的确没错……嗯,我明白了。」
  葛雷格瞥了克雷欧指出的森林深处一眼后点点头。
  「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再出发?你光是走到这里就很累了吧?」
  「是啊……不过我还撑得住。」
  由于克雷欧睡过头的缘故,因而稍微耽误到今天早上离开旅馆的时间。虽然葛雷格边喝咖啡边笑着说「没关系」,但克雷欧却很在意。他想追回延误的时间。
  「最好别太逞强喔?在森林里徒步跋涉会比先前更加费力。」
  葛雷格以医生问诊般的眼神仔细观察他的脸色,而克雷欧则挺起胸膛回答「我没事」。
  「……我知道了,不过至少将那面盾牌交给我来拿。它应该很重吧?」
  葛雷格指向绑在背包上的盾牌说道。
  「咦……可是……」
  克雷欧回忆起马卡斯的话。
  『可能会在长着蓝蔷薇的森林里遇到危险的魔物。』
  往后或许终将遇到需要这面盾牌的时刻。正因为如此,他才咬紧牙关承受着那陷进肩头的重担。
  「恕我失礼,请问克雷欧少爷你懂得怎么用盾牌吗?」
  听葛雷格一问,克雷欧只能摇摇头。无论盾牌或剑,他都是昨天才第一次亲手拿。
  冒出「就是说吧?」这句话的葛雷格继续说道。
  「不懂得该怎么运用的盾牌只是累赘而已。行动迟钝反倒更加危险。这样白白耗费体力的话,对往后的探索也会造成妨碍。」
  由于葛雷格是冒险专家的关系,因此这番话具有令他没有反驳余地的强大说服力。
  「可是……没关系吗?」
  葛雷格是双手长剑剑士,根本用不到盾牌,那面盾牌对他应该也是多余的累赘。当克雷欧扬起眼珠歉疚地询问时,只见葛雷格露出牙齿咧嘴一笑。
  「这点程度的行李根本不算什么,而且我会当你的肉盾,请你放心吧。」
  他若无其事地干脆说道。这句话震动克雷欧的鼓膜,撼动他的大脑。克雷欧垂头藏起红透的脸颊,吞吞吐吐地回答。
  「啊……呜……那个……请多指教……」
  觉得光用言语表达还不够的克雷欧点头致意。他听见葛雷格苦笑着说:「这是我的工作。好了,我们出发吧。」
  低头跟在葛雷格斜后方的克雷欧迈开步伐,甚至还偷偷擦拭眼角。
  总觉得好久没有人那么温柔对待他了。


  4

  白天无论看向何处都像一座优异艺术品的美丽森林,在日头西斜且仅仅稍微照射到林冠部后,景观霎时为之一变。
  就算不是像葛雷格一样的专业冒险者,也能清楚感受到四周充斥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异常紧张感。好像藏身附近树木与草丛暗处的某种东西正屏息窥视着他们。
  难以言喻的不安涌上心头并打乱克雷欧的心跳。
  如果「蓝蔷薇试炼」不准带人同行,到时就只能孤单一人待在天色越来越暗的森林里,光是想像这情况就让他背脊窜过一阵恶寒。
  看到克雷欧浑身一颤,葛雷格惊讶地说:「咦?难道你觉得很冷吗?」
  克雷欧含糊地笑笑,仅仅回答:「天黑之后的森林感觉有点阴森呢。」
  结果今天的探索只能到此为止,他们必须趁着还有一点阳光的时间准备露营。

  「这个……真好吃!」
  两人围坐在火星啪啪作响的火堆旁吃着晚餐。菜色很简单,就是串起刚猎到的动物放到火上烤。
  「哎呀,今天运气真好。这种红森林蟹虽然好吃但数量稀少,不容易碰上啊。蓝森林蟹在河滩或沼泽多得很,不过却因为有股泥巴味而难以入口。」
  逮到意外猎物的葛雷格心情颇佳。明明没央求他讲,他却主动聊起过去的冒险故事又稍微吹嘘自个儿的事迹。克雷欧专心地听着故事,几乎忘了眨眼。
  「……如果剑再短上一公分,我就不在人世罗。从此以后,比起盾牌我更信赖剑身的长度。对了……」
  葛雷格以贪婪的眼神撇向克雷欧的行囊。
  「克雷欧少爷,你的佩剑……能不能借我看看?」
  「咦?啊,当然可以。请看。」
  「哎呀,不好意思。其实我从昨天起就一直很在意它了,这也算是职业病吧……喔喔!」
  他毕恭毕敬地举起克雷欧递来的短剑,拔剑出鞘。相对于装饰华美的剑鞘,剑身与剑柄都像随处可见般毫不起眼。但葛雷格呻吟一声,仿佛着魔似的无言地凝视着短剑。
  「你觉得怎么样?在我这外行人眼中看来,好像只是普通的剑……」
  葛雷格没有回答,仿佛完全遗忘克雷欧的存在。受到摇曳蠢动的火光映照,锋利的剑尖与葛雷格的眼眸泛着红光。他拿着短剑试着轻轻挥舞,手指放在护手部分好像玩玩具一般想维持平衡。
  「失礼了。」
  葛雷格交代一声,突然将剑尖放在火堆上。
  放在火上的剑尖倏然吸收摇曳的火舌,宛如红宝石一般闪烁起红光,这景象令克雷欧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葛雷格一脸难以置信地低语。
  「我第一次见到……这是绯绯色铁……!」
  「绯绯色铁……?那、那是什么?」
  葛雷格没有看向克雷欧,像对着剑说话似的开口:
  「你听说过葛瑞瑟达皇后号这艘船吗?克雷欧少爷。」
  「咦?……不……我没听过。」
  「那是一艘在数百年前沉没的船,约三十年前被打捞上来。由于是贵族的船只,船上装载了许多财宝,但经过海水腐蚀之后大都等同垃圾。」
  当然,那些东西依然很有历史价值——他这么补充后往下说。
  「打捞者在那些财宝里发现一把不是黄金制品却没生锈、闪耀得宛如昨天才刚锻造好的剑,而它便是『绯绯色铁之剑』。克雷欧少爷,这把剑是从何时起收藏在克兰德家?」
  「咦?不……我不知道……」
  「说不定这便是当时船上发现的剑,绯绯色铁这种金属可是稀世珍宝呢。其另一个特征是这个——」
  短剑仍不断从透明的剑尖内侧放出明亮的光辉。
  「吸收火焰后会发光。锻造绯绯色铁时,必须将金属加热到发出几乎令人失明的光辉才行,因此锻冶师要具备戴上眼罩也能打造的技术。有此身手的人在全世界也屈指可数。」
  短剑蕴含的光芒也映在注视着剑身的葛雷格眼中。他的眼睛空洞地发光,仿佛着魔一般滔滔不绝地讲着。
  「尽管如此,据说绯绯色铁打造的剑很容易折断,因此不太适合实战。主要的用途是作为装饰或给魔法师拿来防身。唉,一般冒险者就是想这么亲手触碰也不可能实现。我真是走运啊……」
  光芒不久后减弱并恢复成银色的微光。葛雷格的表情活像看到烟火放完的小孩子,寂寞地发出叹息。他战战兢兢地轻戳剑尖。
  「不烫耶。」
  「热全部化为光发散掉了……?」葛雷格如此自言自语。
  不久之后,他发现克雷欧正盯着他看。
  「……啊!喔喔!哎呀,真不好意思。谢谢,剑还给你吧。」
  将剑还给克雷欧后,他的目光尴尬地游移起来。
  「好,差不多该休息了。我们必须轮流顾着火堆……克雷欧少爷,请你先睡吧。我会在两……不,三小时后叫醒你。」
  葛雷格强行结束话题。虽然还想再打听一点关于绯绯色铁的情报,但尽管有人代扛沉重的盾牌,一整天在森林里跋涉却让他相当疲惫。接下来还得持续探索一星期,如果疲劳留到明天也会给葛雷格添麻烦。于是克雷欧老实地准备就寝。
  他正要从背包里拿出睡袋时,画具盒落入眼帘。
  (即使一张也好,真想画……)
  如果顺利找到蓝蔷薇后时间还充裕,到时就拜托葛雷格让他画一张素描吧。他总觉得葛雷格一定会干脆地答应。
  (为了挤出画图的时间,明天我也得比今天更努力才行)
  克雷欧脱掉靴子,钻进睡袋。
  第一次来到森林、第一次品尝的食物滋味、第一次睡睡袋。他的心情亢奋到难以入眠。睡袋里好温暖啊;一想到这个,克雷欧脸上不禁浮现笑容。
  尽管如此,他仍在十分钟后呼呼沉睡过去。
  葛雷格目光飘远,仿佛正在回忆刚才绯绯色铁散发的光辉,他仰望着树枝与叶片的缝隙间隐约可见的星星。

  克雷欧入睡后过了一小时。
  葛雷格在火堆燃烧声的掩盖之下,静静地收拾行李。
  在睡袋中睡得正香的克雷欧露出非常安稳的睡脸。
  「再会啦,小少爷。」
  他以几乎只有自己听得到的音量留下这句话,接着从怀中掏出魔法指南针确认指针方向。很好,那么剩下的问题只有一个。
  (号称梦幻逸品的绯绯色铁之剑,恐怕是我再也没机会亲眼看见的珍品。要拿走呢?还是留下呢?……该怎么做?)
  葛雷格的贪念激烈翻腾着。好想要,好想据为己有。拿去卖掉也能赚一大笔钱。
  不过最后他选择放弃,带着能够当成线索的物品回去是很危险的举动。
  (只要在艾尔卡达镇等那个后母的使者——名叫马卡斯来着——带着事成酬劳过来的话,好歹也有五十万格尔能落入我的口袋里,这样也够了)
  想像着迟早会到手的大把金币,他咧嘴一笑地跳进灌木丛。


  5

  不久之后,宛如野兽咆哮的悲鸣撕裂了森林的寂静。
  但旋即只剩下草木随风摇曳的声响。


  6

  那是个犹如储藏室里蒙上灰尘的油画般褪色的世界。
  相貌稚嫩的克雷欧坐在庭院花圃前画素描。
  大家终于允许他画画了。不,是就算画画也不再有人斥责他、不再鞭打他。
  他明明应该高兴,却不开心。或许是空白期太长的关系,导致他完全无法随心所欲地画出来。
  (可恶……!)
  克雷欧掌心紧握住铅笔,在纸上胡乱使劲画下线条。就像要表现出连自己也无法负荷的负面情绪一般,图画纸转眼间被他涂得漆黑。
  这时候,背后突然有人呼唤他,那是他很熟悉的声音。
  「好久没看见少爷画图了。老爷终于同意了吗?」
  克雷欧只转过上半身。站在那里的是——。

  克雷欧赫然睁开双眼。
  在视野前方,树木枝枒宛如企图吓人的树妖一般伸展、覆盖夜空。这里是哪里?
  (……对了,我正在进行「蓝蔷薇试炼」)
  他无奈地发出叹息。
  (我到底睡了多久?葛雷格先生说过三小时后会叫醒我……)
  克雷欧翻个身,望向葛雷格那边——不见他的踪影。
  咦?他转身看向另一边,同样没找到。
  克雷欧打开睡袋的拉链起身往四周张望。
  还是没看见任何人。
  只有火势微微减弱的火堆发出啪啪声。
  (……咦?)
  可怕的想像一瞬间掠过脑海。
  「……葛雷格……先生?」
  无人回应。
  克雷欧再度稍微拉高嗓门试着呼唤,但无论他再怎么等待,也只听见火堆燃烧声与微风穿越森林的声响。
  一阵不安猛然涌上。
  葛雷格不见了。不知道跑去何处。
  (是去上厕所吗?不……不可能)
  那到附近草丛解决就行了,不可能远走到无法回应的地方去。
  (那为什么……他究竟去哪里了……?)
  他试着思考也想不出答案。
  葛雷格说过:「我无论如何都会保护你的安全。」
  究竟有什么样的理由,葛雷格才会丢下克雷欧一个人不知去向?
  这时候克雷欧发现。
  他的行李不见了。
  先前掠过脑海的想像再度悄悄逼近。一瞬间如气球般不断膨涨起来,令克雷欧再也无法视若无睹。
  (葛雷格先生……该不会不是跑到什么地方……而是回去……)
  心脏剧烈地狂跳起来,几乎撞破他的胸膛。克雷欧喘不过气,紧握的拳头渗出大量汗水。
  为何?为什么?
  克雷欧不明白,也无法冷静思考。
  现在最重要的根本不是这个。
  万一葛雷格真的不回来。
  (我……就必须孤身一人逃离森林不可……)
  我真的办得到吗?


  7

  克雷欧没有根据星座位置与季节推测出时间的知识。只能漠然地仰望天空,判断到黎明还有好一阵子。
  他等了大概一小时。虽然没带着手表,不过大约是一小时左右。
  无论再怎么等待,葛雷格果然没回来。
  克雷欧怀抱着仿佛还在做梦的心情,瘫坐在冒着烟的火堆前。
  他折下两根树枝扔进火里。
  火堆在大约十五公分深的洞里静静燃烧,翻出的土则堆在坑洞旁。
  「挖个坑在里面生火,好处是灰烬不会飞散开来,善后时把挖洞翻出的土填回去就行了,连烤东西的时候火焰高度也会刚刚好,可说是一石三鸟啊。」
  葛雷格笑咪咪地向克雷欧说明。跟那些像调教动物般朝他挥舞皮鞭,无论他达成什么目标也不笑一下的家教大不相同。
  (葛雷格先生……真的抛弃我回去了吗……?)
  人能够对即将要背叛的对象如此亲切吗?
  有各式各样的人造访过家克兰德邸,他们脸上时时挂着笑容,不过成长到十五岁的克雷欧已察觉那些笑容几乎全是假装的。
  葛雷格也跟他们是同类吗?
  用虚假的温柔欺骗克雷欧,其实心底正在吐舌窃笑?
  克雷欧无法相信。
  他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该怎么办?)
  现在不是在乎「蓝蔷薇试炼」的场合。话虽如此,即使想原路折返,假如没有葛雷格的魔法指南针指引,他也不知道最近的村落克兰贝拉在哪个方位。
  他也没有粮食。诸如肉干等干粮全都被葛雷格带走了。
  连正在行走的方向都不知道就在森林里徘徊的话,等待克雷欧的结局恐怕就是饿死。
  不,或许连饿死也做不到。
  举例来说,如果火堆现在熄灭,或许就有饥饿的野兽迫不及待地扑向他。
  感觉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正在监视自己。马卡斯的话语又在克雷欧脑海中复苏。
  『在生长着蓝蔷薇的森林里可能会遇到危险的魔物。』
  魔物——
  克雷欧的剑似乎是稀有的名剑,持有者本身若是个大外行也毫无意义。
  他忍不住想像起自己被生吞活剥的惨状,体内为之冻结。
  自从母亲病逝之后,克雷欧便自暴自弃。心想,反正自己也活不了多久。
  话虽如此也不表示他认为:活生生地惨遭剥皮、被魔物啪擦啪擦地啃食血肉、直到断气前的一刻都体验着难以置信的剧痛也无所谓。
  不然索性——克雷欧拔出身旁的绯绯色铁之剑抵在咽喉上,剑尖刺进肌肤。
  那瞬间「自己濒临死亡」的真实感在克雷欧脑海中爆炸。生与死这两种相反的状态可在短短数公分之间轻易地对调。手臂颤抖的他险些刺了下去。
  真的刺下去会怎么样?
  大量鲜血喷涌而出,不可能不痛。到时候会无法呼吸,不可能不苦。
  自己将在地狱般的痛苦中倒地打滚直到断气。
  「……哇啊啊啊!」
  克雷欧像甩掉缠在手上的蛇一般扔下绋绋色铁之剑。
  恶心的异样感在背脊一带缓缓扩散开来。他抱住颤抖不止的双臂,瘫倒似的蹲了下去。
  (不要……我不要这种死法……!)
  泪水滴落在地上。

  克雷欧无法阖眼就这么熬到天亮。
  晨光照射不到的森林里依然一片昏暗。不过仿佛屏息潜伏着的黑暗消失了,甚至能从草木的影子感觉到一丝温暖。
  火堆一直坚持燃烧到最后为止。克雷欧以充血的双眼直盯着闪烁红光的余烬。
  疲劳与睡意令他的脑袋有些朦胧。但他仍设法做出决定,也下定决心。
  迈步前进吧!
  只要笔直地往前走,一定可以走出森林才对。既然他们花一天走到此处,若运气好,说不定花一天便能抵达森林外。
  克雷欧也明白这并非易事。不过,即使觉得不可能办到并选择放弃而待在原地,最后也无法落个轻松的死法吧。对于惨死的恐惧让克雷欧决定没头没脑也要前进。
  既然心意已决,那还是早点行动比较好。若不趁着白天多赶路,到晚上也无法再点起火堆了,因为火柴也随着葛雷格一起消失无踪。
  克雷欧摇摇水壶确认剩余水量,只喝一口润润喉。
  他将土壤盖在火堆灰烬上,背起背包。


  8

  自克雷欧下定决心出发后经过几小时,大约正午过后不久。
  笔直前进——比他想像中还要困难。
  无论草丛多么茂密都必须一头钻进去。克雷欧抓着草木,一点一点谨慎地滑下近乎悬崖的陡坡。当然,路途中为了避免迷失方向,他还得一再确认自己正「笔直地」前进。
  现在的行进速度恐怕不到昨天的一半,却仍大量消耗他的体力,在睡眠不足状态下进行这趟强行军太过苛刻了。克雷欧觉得喀锵、喀锵地撞击大腿的剑越来越难以忍受,不耐烦地将剑塞进背包。
  渐渐的,他气喘吁吁、脚步也变得沉重。
  (我真的是直直前进吗……?)
  这样的不安蔓延开来,早晨才下定的决心迅速出现动摇。
  饥饿也加速了克雷欧精神上的衰弱。他不断想着昨晚吃过的红森林蟹,拖着脚步往前走。放眼望去,视野内明明全是树木,不知为何却连一株结着果实的树也找不到。难道葛雷格故意挑了避开果树的路线来走?克雷欧心中甚至涌现这种怀疑。
  (再这样什么也不吃的话,我还能走几个小时……?)
  克雷欧已经隐约感受到体力的极限。
  明明是因为不想死才往前走,结果却做出越走却越接近死亡的矛盾行为。干脆在他走累昏迷的时候被肉食动物吞下肚,也许更轻松——克雷欧察觉自己动了胡来的念头,知道精神状态也濒临极限了。
  神也好、恶魔也好,就算是马卡斯也行。为了求助,克雷欧在心中乞求。
  但是——
  (假使马卡斯此刻在场,他也不可能帮助我吧……)
  这么一想,一股自虐的笑意便从腹部深处涌上。
  「呼……哈哈!……哈哈哈……!」
  他变得大笑不止。即使渐渐搞不懂有什么好笑的,克雷欧仍笑个不停。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当笑声在好一阵子之后总算停止的当下,泪珠从他眼中滑落。
  克雷欧双膝一折颓然跪倒,不知不觉间嚎啕大哭。
  (谁来……谁来……!)

  「救救我……」

  克雷欧听见声音。他颤抖的呼吸轧然而止、湿润的眼眸瞪得老大。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在无意识间脱口说小心声。他试着在脑海小反刍刚才传进耳中的微弱话语,但无论怎么想,那都不是十五年来听惯的自身嗓音。
  克雷欧赫然环顾四周。
  没有任何人或任何东西。
  他以为那是错觉,也许是鸟兽之类的动物叫声。这么说来,克雷欧在路边树顶附近看过形似猿猴的生物,直盯着他猛看。那些森林生物的叫声听起来会像人类的语言吗?
  克雷欧等待了一会观察情况,但什么事也没发生。就在他正要认定这果然是错觉时——
  「救救我……」
  声音虽然微弱,不过他确实听见了。那无疑是人的声音,而且从音色来判断……
  (是个女孩子……为什么……?)
  在魔物徘徊的森林里出现少女,这情况令克雷欧不禁觉得很不自然。可是听说冒险者中,年轻女性也为数不少,所以这并非毫无可能。
  克雷欧将所有神经都集中在耳朵上,甚至屏住呼吸静静等待。
  「谁来……救救我……」
  这一次他还确认了声音传来的方向,连忙起身匆匆走过去。
  克雷欧心中膨胀的希望在他背上强而有力地推了一把。直到刚才为止的疲惫好像假的一样,他移动双脚毅然分开灌木。
  (不管是少女也好、壮硕的女剑士也好,既然人在森林里,代表她带着魔法指南针的可能性很高)
  更重要的是,有另一个人在就能脱离孤独的不安。即便对方没带魔法指南针,有个互相鼓励与互助合作的伙伴,克雷欧觉得生还的可能性也会提高。
  「拜托,谁来救救我……」
  这一次传来的声音相当清晰,很近。
  前方灌木深处可望见一片宽阔之处。
  「一定是那边!」克雷欧正要全力飞奔过去时,一脚踩中的草堆底下的小动物尸体让他脚下打滑。
  「啊!」当他惊觉时,身体己飘浮在半空中。
  克雷欧随着惨叫声一起摔倒冲过树丛。那儿有一小片开阔地,盛夏的午后阳光毫无遮蔽地照耀地面。
  「好痛~~疼啊~~」
  多亏装在背包里的睡袋成为缓冲物,他只受到一点擦伤,脑海里却还在不停打转。
  克雷欧摇摇晃晃地爬起来环顾周遭。
  可是他却没见到任何人影。
  (咦……?不是这里吗……?)
  他试着等待一会,但没再听见刚才的声音。
  「喂~~有人在吗~~?」
  出声呼喊也得不到回应。
  (怎么会,难道……)
  他明明确实听见声音从这一带传来。
  (难道是……幻听……?)
  克雷欧愕然不已。是他被逼到极限的精神状态,虚构出不存在的希望吗?他格格打颤的膝盖再也无法承受背上的背包重量。克雷欧一屁股跌坐在地,颓然地垂下头。
  阳光灼烧着他的后脑杓。
  「啊!」
  克雷欧抬起头,慌忙张望四周。
  他发现自己失去了先前绷紧神经拼命维持「笔直」的前进方向,脸上猛然失去血色。
  (花了好几小时行走的距离全搞砸了……这下又得从头开始)
  黑色的绝望感将他的心灵染得越发混浊。
  「我该不会没救了吧……」克雷欧心想。
  「…………不!不对!不能在这里放弃!」克雷欧胡乱甩着头。
  放弃之后要怎么办?接受沦为魔物大餐的命运?
  「我不要!开什么玩笑!」
  克雷欧一再槌打无力的双脚使之恢复气力。然后,一鼓作气地站起身。
  只要依循踩过的草地与折断的树枝等痕迹,应该能折返一开始听见声音的地方。接下来再凭借记忆,找出与刚才相同的景色——树木与野草的形状、配置——这么一来,一定能弄明白他是从何处走来,该往何处前进。
  「没有人在对吧~~!」克雷欧最后再试着呼唤一次。没有回应。
  「好!」他朝着大概是刚剐被自己冲破、枝枒显得零零落落的灌木丛走去。
  就在此时。
  他感到有东西碰触脚踝。
  「哎呀?」当克雷欧正想看过去的刹那,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令克雷欧一时之间茫然不已。他头顶紧邻仿若天花板的地面,阳光从脚底照射过来。上下颠倒的景色看来简直像个异世界。
  克雷欧缓缓恢复理智,终于理解目前陷入有东西缠住他的脚,并将他倒吊起来的情况里了。
  (这是……什么……?)
  一声喀沙声传来。在一株粗壮树木与树下丛生的杂草阴影处,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并缓缓地转向他。
  (……咦?)
  有东西踏着杂草、宛如从漆黑泥沼的底部浮现般溜进阳光之下。
  那是个赤裸的少女。
  她背上垂下几条触手状的物体,前端令人毛骨悚然地蠢动着。其中一条往前伸出,缠住克雷欧的脚。
  少女嫣然一笑。
  「谢谢你赶过来。」
  是他刚才听到的声音。那句话——这是第几次呢?——又在克雷欧脑海中响起。
  『在生长着蓝蔷薇的森林里可能遇到危险的魔物。』
  少女吐出暗红色的舌头舔了舔。




  食人花


  呜呼、呼呼呼……呜呼呼呵呵……
  少女单薄的肩膀随着笑声微微颤抖。
  就像不知含蓄与羞涩为何物的稚子,她无邪或该说是直爽地笑得开怀。不过听在克雷欧耳中却像是恶魔的笑声。
  无论是脸蛋、手臂或脚,她乍看之下只是位平凡的少女。然而她显然不是人类,因为人类不会长出触手。
  少女使劲将触手往回扯,两人的脸庞近到只有二十公分。
  她有一头自出生以来似乎从未剪过的乱发,藏在头发下的圆滚滚大眼睛眼角上扬,像只好奇心旺盛的小猫般探头直盯着克雷欧的脸庞。本来就不擅长面对他人目光的克雷欧别开视线,躲避她的眼神。
  她的喉头再度咕咕作响,张开可爱的樱桃小口。
  「没想到那么快就能再逮到人类,真难得。喂,这种情况是不是叫『走运』来着?」
  「……啊……啊?」
  突然抛来的问题让克雷欧很困惑。少女眨眨眼睛。
  「咦!什么~~?你说什么?」
  她愣愣地注视着克雷欧,无法捉摸对方心态的克雷欧十分混乱。
  「那……那个……你……」他拼命试着交谈,设法跟她沟通。可是少女张大樱桃小口如此说道。
  「那我要开动罗~~」
  她张开的大口跃入克雷欧眼帘,尖锐的犬齿在暗红色的黏膜里水盈盈地发光。
  「啊!……呜哇!……等、等一下!」
  理解「开动」两字含意的克雷欧拼命摇动身体抵抗起来.然而第二根、第三根触手过来,毫不留情地捆住他的身躯。
  「啊,抱歉~~我忘记先补上最后一击。活生生地被吃掉会很痛吧?」
  少女依然在笑。她一边一笑边以白皙得仿若透明的双手勒住克雷欧的喉咙,猛然使力。尽管没有折断颈骨的力道,被她准确压住的颈动脉仍让他的意识逐渐变白。
  「等等……救救我……我什么都……」
  我什么都愿意做,救救我——克雷欧打算这么说。可是克雷欧已无法分辨那句话究竟是出于自己口中,还是脑海中回响而已。
  他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性思考着,此刻的他既不痛苦也不难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正迎向安宁的死亡。少女要等死后才会吃他,这种死法远比活生生被肉食动物撕裂啃食要轻松得多。
  但是自己却依然抵抗着求她饶命。
  他不愿举剑自刎,也不愿活生生地沦为野兽的食物。
  但是他也不想毫无痛苦的死去。
  (什么嘛……到头来我还是想活下去……)
  克雷欧逐渐稀薄的意识自嘲地想着。
  事到如今才察觉自己的真心已然太晚。那些朦胧浮现脑海的怀念面容渐渐变得清晰。那是母亲,还有在昨晚梦境里也出现过的另外一个人。
  「呐,你说什么都愿意做,是真的什么都愿意?」
  克雷欧脑中的迷雾忽然散去,怀念的故人面容也跟着消失。当他回过神,那名少女已将脸庞凑近到几乎快贴在一起的程度,注视他的眼眸。
  「……咦?」
  「我说~~你真~~的什么都愿意做?」
  少女松开勒住克雷欧脖子的手指。
  他还没完全清醒的脑袋花了一点时间才认清现状。
  (我……还活着……?)


  2

  克雷欧被放在地上,但魔物的触手仍紧紧缠着他的脚踝。
  「刚刚想了一想,我现在的心情又不是『无论如何都要吃人』嘛~~」
  少女的目光扫过瘫软在地上的克雷欧,从头打量到脚。
  「而且你看起来不太好吃。」
  克雷欧抽搐地挤出讨好的笑容。明明不必被吃掉是好事,但是一听到她说自己很难吃,多少让他受到了一点打击。
  「该叫你做些什么呢?」少女抱起双臂思索起来,有如挑选生日礼物的小孩一样,又是微笑又是咧嘴地歪歪头。
  克雷欧敲了敲不知是因为倒吊还是被勒颈而隐隐抽痛的头,甩开脑海中残余的迷雾。不久后他恢复冷静,准备掌握现况。
  缠住克雷欧脚踝的触手类似植物藤蔓,似乎可从她背上无限延伸并自由改变长度。从触手轻松举起他的身体来判断,它应该具备一定的力量与强度。
  至于问题所在的少女——乍看之下,有三个地方引起克雷欧的注意。
  一是她头顶的花。其形状类似蔷薇,却是克雷欧至今不曾见过的花。那朵花几乎跟她的头一样大,每当她转动脖子,亮黄色花瓣便随之摇曳起来。
  另一个是那头几乎与当季森林融为一体的鲜艳绿发,在盛夏阳光反射下闪烁着水灵的光芒。
  不过最令他在意的还是她浑身赤裸这一点。
  少女外表看来与克雷欧同龄或比他小一点,身材也与年纪相符地——用人类标准衡量魔物或许没有意义——该凸的凸该翘的翘。克雷欧面红耳赤地迅速低下头。
  「啊!」少女喊道。
  克雷欧以为自己偷瞄她胸部的事曝光了,吓得浑身一抖。不过……。
  「好!我决定了!」
  少女表神清气爽地拍拍手掌,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克雷欧的目光。他先松了口气却没法拾起头。因为一抬起头又会瞄到她的胸部。
  「喂,我决定了!」
  「啊……是。」
  「……?」
  少女歪歪脑袋。
  克雷欧依然低着头。
  「喂……我决定罗?」
  「好,你想怎么处置我呢……?」
  「…………」
  「…………」
  现场流动着尴尬的气氛,使克雷欧更难抬头。他听着心脏噗通狂跳,持续朝脚下不知名的野草投以空虚的视线。
  这时。
  那些藤蔓突然缠住克雷欧的头猛然往上提。
  他与少女四目相对。和头发一样,她的眼瞳也是绿色。一脸讶异少女的居高临下地瞪着他。当然,她的胸部也落入克雷欧的视野中。
  「喂,跟你说我决定了!」
  「是、是!那我该做什么才好……?」
  克雷欧几乎快哭出来但仍然别开目光,打算抵抗到最后为止。无法理解内向青春期少年纤细心理的少女再度歪歪脑袋。
  她喃喃地说了句「真奇怪」、然后是「算了」之后,切入正题。
  藤蔓将克雷欧的脸抬得更高。
  「你看看树上,应该有看到吧?」
  「咦……?」
  克雷欧定眼望去,觉得树顶仿佛有什么东西,但层层叠叠的枝叶遮蔽视线让他看不清楚。更努力细看,发现那东西随着吱吱的叫声动了动。
  「刚才啼叫的是……猴子吗?」
  「没错,就是猴子!」少女高兴地点点头。
  「每次注意到的时候,那些家伙都会像那样盯着我瞧个不停。虽然很烦,但它们总是待在树顶,动作又敏捷很难抓到。」
  「喔~~」
  「所以我想要你去帮我抓猴子回来。我想尝一次猴子肉的滋味,只要抓一头就够了。」
  「喔……咦?」
  缠在脸上的藤蔓松开,克雷欧终于恢复自由。他瞄了少女的脸一眼,她正想像着猴子肉未知的滋味,浮现充满期待的笑容。
  克雷欧再度望向应该是猴子所在的地方,该处距离地面有十五、六公尺高。
  (和我家宅邸比起来,哪一边比较大?上面的树枝……好细)
  克雷欧自出生以来从未爬过树。第一次爬树就要他爬到那么高的地方跟灵活的猴子玩你追我跑,有可能办得到吗?
  (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他连「若是走运,搞不好会成功」的念头都没有。即使一百个克雷欧一起出动去抓,恐怕也不可能实现。在抓住猴子之前,一百具摔死的尸体就会先铺满地吧。
  他不能接下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要求。克雷欧吞吞吐吐地告诉正微笑着仿佛在催促他「快点快点!」的少女。
  「不好意思……我没办法。」
  少女双眼圆睁。
  「没办法……你是说做不到吗?」
  克雷欧歉疚地点点头,少女错愕地张大嘴巴,表情突然像骤雨般为之一变。
  「为什么?刚才你明明说过什么都愿意做的!」
  捆住他双脚的藤蔓突然加重力道。察觉少女怒气的克雷欧心中发出悲鸣。
  「对、对不起。那句话的意思是,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什么都愿意做……」
  克雷欧以流畅的动作下跪求饶。
  「那是什么玩意,我可没听过这种话!」不耐烦的唾骂声宛如打雷般落下。
  克雷欧整张脸埋进带着青草味的草地上,反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冷汗从他脸上滑落,如朝露般沾湿树叶。
  夏季的太阳自空中毫不留情地映照着他。克雷欧浑身猛冒两种汗水,与树稍摇曳声一同出现的凉风倏然吹冷他湿淋淋的身体。不久之后,又是一阵同样的风吹过,寒意阵阵涌上。
  这段期间,少女始终沉默不语。
  每一秒钟,压在克雷欧背上的沉默压力都不断增加,他已经快承受不住了。
  「我、我明白了。我去抓猴子!」就在克雷欧要脱口而出之前——
  「那……你做得到什么呢?」少女问道。
  「咦……?」
  克雷欧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发现少女正以冷漠严厉的眼神俯望着他。
  「你到底会做什么?」
  她的眼神仿佛在说:「如果只是无聊事,我马上宰了你吃下肚。」
  (我……会做什么……?)
  克雷欧问自己。
  她不会容许半吊子的回答吧。
  他突然灵机一动。
  「那个,我想请教一下做为参考……你对剑感兴趣吗?」
  少女的眉毛抽动了一下。
  「剑,是那种用来切割的工具吧……那东西怎么了?」
  「不,简单的说……如果要说喜欢或讨厌,你属于哪一种?」
  「最讨厌了!!」少女的怒吼震荡大气。
  「你看看这道伤痕,很痛耶!我讨厌剑,也讨厌带着剑的人类!光是看到就火大!」
  「这边、这边!」她怒火冲天地伸出左前臂指着说道。手臂上的确有一道刚喇结痂的新伤痕。
  少女噘起嘴,轻描淡写地说出可怕的台词。
  「因为太火大,所以我没补上最后一击便直接吃了他。」
  克雷欧脸颊抽搐,手伸到背后将微微露在背包口外的绯绯色铁之剑塞进去。幸好少女仍专注于愤怒的回忆上,没注意到他可疑的举动。
  克雷欧原本心想奉上世所罕见的绯绯色铁之剑或许能换取原谅,看来这点子肯定行不通。这么一来就不必再多想,现在的他能做到的事只剩下一件而已。
  「那个……那……我来画画。」
  他并非对画技有自信到足以挺起胸膛的地步。
  尽管如此,绘画在这几年之间等于克雷欧的一切。万一还是不行,他就做不到任何事了。
  抱起双臂怒气冲天的少女,听到克雷欧的话后赫然回神。
  「……画画……?」她直盯着克雷欧。
  少女深深地皱起眉头。
  严厉的目光贯穿了他。
  「还是不行吗?」少年心想。然而……。
  「画……是什么?」这是少女皱眉的理由。
  「咦?……那个,你不知道什么是画吗?」
  少女甩着一头长发猛摇头否定道:「嗯,我不知道。」
  该怎么对不知画为何物的对象做说明才好?克雷欧烦恼起来,但立刻察觉不必思考这个问题。
  「请……请等我一会儿!」
  他伸出右手暂时制住少女的求知心,接着从背包里拿出整套画具。当然,拿东西时还用身体挡住剑不让她发现。
  (嗯……画这个好了)
  克雷欧看中在脚下摇曳的野花。虽然不知道花的名称,但是也无所谓。
  他翻开素描簿,猛然挥动铅笔。魔物少女以兴趣十足的眼神俯望着克雷欧,看他到底想做些什么。
  他在图画纸上用单纯的图形组合画下大略的草稿,决定构图。
  叶子的形状、花瓣的数目、明亮的部分、阴影落下的部分——克雷欧细细观察并一点一点增加或删减线条。他的右手毫不停滞地移动,让画逐渐变得更加精密。
  大约五分钟后,一幅有模有样的素描完成了。克雷欧其实想花更多功夫去画,倘若让少女等太久导致她丧失兴趣的话可就得不偿失了。
  他战战兢兢地递出素描簿说:「呃……这就是画。」
  当然,若要对不知画为何物的对方做说明,直接让她实际看看画就是最好的方法。
  少女无书地接过素描簿。
  克雷欧不敢看她的反应,垂下头静静等待着。
  沉默。
  少女一语不发。
  她坐在地上,一再来回比较素描画与真花。
  「好……!」
  少女瞪大双眼呐喊。
  「好厉害!一模一样!这个跟那朵花一样耶!」
  她在画上摸来摸去,试着翻起素描簿的纸页。
  「明明那么薄却好像有厚度一样。真不可思议!真有意思!」
  少女高高举起画,试着映照在夏季艳阳下。她将画纸转来转去,从各种角度看过去,哈哈哈发出一串如银铃般的笑声。
  看她好像出乎意料地中意画,克雷欧安心地松了口气。放心之后,自己的画作竟能让人如此高兴的感动又让他身体发热,还有点难为情。
  少女将素描簿抱在胸前,以灿烂的眼神注视着克雷欧。
  「呐,这个送给我好不好?」
  那微微歪着头的模样,可爱得令他几乎忘记她是魔物。
  发烫的感觉在克雷欧脸颊上缓缓扩散开来。
  「那、那个!……那、那幅画送给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能替你画一幅素描吗……?」
  「咦?我?你也要把我……做成这样?」
  少女来回指着画与自己问道,克雷欧点点头。
  她的身躯因欢喜而颤抖。
  「嗯,好啊!你也……呃,画我吧!」
  少女连连点头,头上的花朵跟着摇个不停。
  她背后延伸的藤蔓仿佛正因期待而颤抖般蠢动着。


  3

  唰~~唰、唰。
  铅笔轻快地滑过图画纸。
  那声响轧然而止,克雷欧发出充满苦恼的叹息。
  少女的藤蔓依然缠着他的脚,但此刻的克雷欧毫不在乎。他的烦恼来自于这幅画到一半的素描。
  (为什么我……要说出「我来替你画素描吧」这种话……?)
  明明画风景也可以,不然画森林里的动物也行。只要是在克雷欧拥有的图鉴上的生物,他都有自信画得出个大概。
  纸面大部分的空间都被线条淹没,画着坐在草地上的少女与背景树木及草丛的草稿。但她的上半身仍只有大略线条,他将精密的描绘搁到后面处理。
  (为了画图我必须观察,所以我非看不可……)
  (这是为了画图而看。我绝对没动歪脑筋……)
  克雷欧反复自我辩护。
  他下定决心缓缓地抬起头。
  少女纤细的腰肢、白皙闪耀的小腹,正一点一点进入眼帘以及——。
  比克雷欧第一次看见裸女画时更紧张好几倍。
  延伸到下巴处的长长浏海、不像会吃人的樱桃小口,他与露出无邪微笑的她四目相对后慌忙垂下头。
  少女不可思地瞪大眼睛。
  「喂,你的脸怎么突然变红了?」
  「咦?……没、没、没什么!」
  克雷欧以变调的嗓音回答,让少女更是不解地歪着头。
  总之他非得画完不可。克雷欧拼命压抑住右手的颤抖,第一次挑战描绘女性的裸体。
  他每画一点就停下铅笔,用橡皮擦擦去多余的线条,接着再添上线条。由于从前克雷欧曾对着喷泉女神像写生的关系,在当时回忆的帮助下,画起来比预料的更加顺手。
  不过问题——果然还是在胸部上。
  他面红耳赤地观察并试着照实物画出来,却不太顺利。
  圆润的上部、具备厚实感的侧面、受重力影响仍然坚挺的下部,各个部位无缝连接在一起,描绘成复杂的曲线。想在纸上重现那画面比想像中更加困难。
  画线、擦掉、再画下线条。
  就算觉得画得不错,仔细一看却又有些差异,缺少他以前看到裸女画时的兴奋感。这些线条缺少那股就算心想不能看,仍让人忍不住想看过去的吸引力。
  (不是这样。这样子不行)
  擦掉再画,反反复覆。

  [插图]

  克雷欧没发现他的脸庞已不再泛着红晕。
  他毫不害臊地注视着少女的胸部。克雷欧忘掉害羞与难为情,唯独仅仅想忠实描绘出眼前的美丽事物,这种单纯的画家热情掌控了他。

  另一方面,少女也注视着克雷欧,对他骤然的变化感到不可思议。
  直到刚才为止还充满犹豫、飘移不定的目光简直像假的一样,他变得判若两人。
  她回溯记忆,回想起捕食过的人类面容。
  有人表情因恐惧而扭曲,哭求她饶过一命。
  有人像相信自己必胜无疑般咧嘴一笑。
  有人大喊:「竟敢对我同伴下手!」用燃烧着怒火的眼眸瞪视少女。
  克雷欧的眼神跟他们都不一样。
  第一次有人用这样的眼神——如此认真、不带丝毫敌意却强而有力的眼神看着她。
  至今不曾体验过的感情在她内心深处隐隐作痛,令少女感到困惑。
  身体承受他视线的部分感觉痒痒的。
  她用指尖搔搔那个部位,轻声呢喃。
  「呐,我感觉怪怪的……这是什么?」
  于是,一个声音在少女脑海中响起。
  『你说怪怪的是什么感觉?觉得恶心吗?』
  少女微微歪头。
  「……我不太清楚,但并不恶心。」
  『这样吗……看来不是身体不舒服。那我就不知道了,我知道的只有你生存所需的知识。』
  那个声音教导过少女各式各样的事。利用言语引诱人类的方法、有毒的危险生物、如何度过严酷的寒冬。只要听从「声音」少女便能毫无阻碍地活下去。
  既然声音说「不知道」那她自己也不可能知道。少女放弃追问,再度悄悄搔了搔锁骨下面。
  (话说回来……画还要多久才会完成?)
  她咽下快要打出来的哈欠。她很想尽情伸懒腰,但少年在开始画画之前说过「可以的话,请你尽量别动」因此她忍住冲动。
  即使过了中午,夏日阳光依然毫无减弱的迹象。对人类有些不快的炎热,对身为魔物的少女却温暖得恰到好处。
  少女的颈子自然地前后摇晃起来。
  (他叫我别动,但睡着有没有关系……?)
  她点头打起盹来。
  远方仿佛传来鸟儿振翅离开树梢的声响。那是她最后听见的声音——


  4

  从克雷欧开始画图之后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回过神时,空气已稍稍转凉。
  他之所以能够察觉周遭的变化是因为注意力已经中断。头部也像得感冒时一样发热起来,还有一股倦怠感笼罩全身。仔细想想,他从昨晚起便没有好好睡觉或进食过了。
  克雷欧紧紧闭上眼睛,手指画圈揉揉眼皮,然后鼓起剩余的力气继续动笔。
  他注视着整幅画,仔细检查图画纸每一个角落,又举起画纸让光线从纸背透过来,确认没有问题。
  (好……完成了!)
  克雷欧大大伸个懒腰,伸展背肌的舒服感受令他有种成就感。
  (再来……她还没醒吗?)
  他一边收拾画具一边抬头望去,只见少女正发出咻嘶~~咻嘶~~的鼾声保持坐姿睡觉,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
  (睡着的时候也不会松开这根触手啊……)
  化为脚镣的藤蔓依然牢牢缠住克雷欧的脚。
  (就跟鸟睡着时不会从树上摔下来一样吗?算了,总之得叫醒她才行)
  看着少女仿佛在微笑的睡脸,他总觉得不忍心吵醒她。不过,他仍下定决心呼唤。
  「那个……不好意思,我画好了……」
  「……咻嘶。」
  回应是一声鼾声。
  「那个……」
  「……咻嘶。」
  再这样下去也没个了结。
  克雷欧深吸一口气,准备拉高嗓门再叫一次。这时少女肩膀一动,缓缓睁开惺忪的眼眸。
  「那、那个,不好意思吵醒你了,但是……」
  少女发呆了一会,赫然回绅后看着克雷欧。
  「啊……喂,你画完了?」
  「是、是的,完成了。」
  克雷欧小心地从素描簿上撕下素描交给她,少女则用藤蔓接过。
  她看了一眼便发出欢呼。
  「哇!……跟刚才的画不同。颜色、颜色是一样的!」
  素描的背景跟方才一样只用铅笔处理,唯独少女的部分有上色。
  克雷欧本来打算给她未上色的铅笔画,但少女在不知不觉间打起瞌睡,他心想应该可以再多画点时间。
  此时少女抓起一束绿发跟画作对比。
  「颜色一样!」她兴高采烈地咧嘴一笑,指尖描摹着画上的线条逐一确认。
  「我的头发……我的手……我的脸……呐,我的脸真的长这样吗?」
  「咦?呃,这个嘛……我想应该没错……嗯。」
  克雷欧颇有自信,着重于描绘那双上翘的杏眼巧妙地表现了她的特质。
  「这就是我……」
  少女眯起眼睛,喉咙咕咕咕作响。看样子她的反应颇佳。
  「请问你还中意吗……?」
  「嗯,当然罗!我好中意这幅画!」
  「那么……」
  「嗯?啊,嗯,我不吃你了。」
  「我就是想听这句话!」克雷欧在心底呐喊,全身沉浸在爽快的虚脱感中。
  下一瞬间他突然站不住,还来不及惊呼便仰天摔倒。青草温柔地接住他的身躯,宛如躺在软绵绵的床铺上一般舒服。
  (我……得救了)
  精神一松懈下来,疲倦、饥饿与睡意就朝他发动总攻击。克雷欧意识蒙胧,试图爬起来但手脚却使不上力。
  「咦!你怎么了?」少女惊呼。
  「……我没事,只是有一点累……」
  虽然这么回答,他却感觉到全身都在发出渴望立刻入睡的激烈抗议。克雷欧试着闭上眼睛,意识以惊人之势迅速飘远,感觉舒服得不得了。
  尽管心中的声音警告自己不可以在这种地方睡着,克雷欧却不懂为什么不可以。他的意识即将溶解。
  (十秒,我十秒后就睁开眼睛起来……)
  他以残存的一丝理智下定决心,缓缓地数起「十」。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5

  克雷欧缓缓睁开眼,发现天色已黑。
  天空在他阖眼之前明明还没染上暮色,等他发觉时周遭却完全暗了下来。
  尽管如此,由于这个地方并未被树木遮蔽的关系,视野还不至于一片漆黑。克雷欧仰望天空,只见零星散布的星星闪烁着。
  他的脑袋缓缓恢复清醒,终于回想起自己正身处危机之中。
  (……糟糕!我不小心睡着了)
  「不快点找个地方躲避夜间徘徊的野兽可不行啊!」克雷欧想爬起身,双手猛然撑在地上。
  可是——他只有左手碰到地面,右手却什么也没摸到,在空中虚晃了一下。
  克雷欧正感到一头雾水时,身体呈顺时钟翻转,继飘浮在半空的感觉之后,令人寒毛倒竖的速度感袭向他。
  他本能地领悟到自己正在往下掉!静谧的森林里迸出一声惨叫。
  可是紧接着,克雷欧的身躯却突然停在半空中。
  有什么东西紧勒住他的脚并拉住克雷欧的身躯往上吊。
  不久之后,他被缓缓放在粗糙的地面上。
  「吓我一跳,你的睡相可真差。」魔物少女在一片昏暗中笑着说。

  克雷欧像只青蛙似的贴在地上,偷偷探头注视他险些坠落的地点。
  一眼望去,在遥远的下方可以看到森林的树顶。宛如泥沼淤泥的漆黑树荫在他视野可及范围内无限延伸。
  也就是说,克雷欧睡在断崖绝壁的边缘。从眼下可见的树木大小来推测,距离下方的地面应该还相当远,不慎摔下去会命丧当场吧。克雷欧全身发抖,发出细若蚊呐的惨叫声,保持腹部贴地的姿势往后爬。
  「是我带你过来的,谁叫你摇也摇不醒。」少女说道。而克雷欧的背包也滚落在一旁。
  「是你带我……?请问这里到底是……?」
  悬崖边有一片大约足以建造一栋小屋的空间。
  少女大大展开双手说道。
  「这里啊,是我目前最喜欢的地方。是我家!」
  「你家……为什么带我过来呢?」
  「这是给画的谢礼。我很中意你,所以给你特别待遇。你看,马上就会变得很漂亮喔。」
  她的食指指向耸立于悬崖遥远前方的山峦。克雷欧终于发现天色明显变得比刚才明亮许多,天上的星星全数消失无踪。
  (现在不是黄昏,而是黎明前夕吗……?)

  [插图]

  天空与云朵染上金红。
  如同灿烂黄金般的太阳从山边缓缓现身,光线射进克雷欧眼里。
  那股冲击直达大脑令他哑然失声。
  他的脑海中过了半晌之后终于浮现的话语内容非常简单。
  (好漂亮……真的好漂亮……好美)
  那景色充满幻想之美,感觉简直像窥见神话里出现的神只世界。
  不久之后,太阳露出全貌映照大地。
  原本如沼底般漆黑的森林变成闪耀的绿色。
  天亮了。
  「呐?」
  「很漂亮吧!」少女说道。
  「……嗯,很漂亮……」被眼前风景压倒的克雷欧喃喃回应。
  克雷欧脑海中重播着刚刚建立的影像,想要烙印在心灵深处,如同想在某一天将那宛如化蛹成蝶般戏剧性的瞬间封存在画布上一样。
  「就是说吧?嗯嗯。」少女绽开笑容,指出耸立的巨大群山全景图里其中一座山。
  「我到前阵子为止都住在那一带,那边有座很漂亮的湖。不过有一次到远处散步寻找猎物的时候,我发现这个地方。这里超级超级漂亮,让我很中意,最后就决定当成家罗。」
  接着,少女「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她背对太阳做起深呼吸。
  嘶~~!哈~~!
  嘶~~!哈~~!
  那一头绿发也随着摇晃。
  「呼~~今天阳光也很充足,让我全身充满活力呢。」少女舒服地伸懒腰。
  克雷欧抬头看她,不小心瞥见她随着呼吸起伏的胸部,连忙垂下眼眸。
  「嗯……你怎么了?」少女问道。
  克雷欧正说不出口时,他的肚子却发出「咕噜」一声作为回答。
  (对了,我一整天什么也没吃)
  一浮现这念头的瞬间,强烈的饥饿感便侵袭他的身体。
  「不好意思,那个……我肚子饿了……」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少女从背后伸出藤蔓拨弄附近树木高处的树枝,藤蔓抓住某东西之后递到克雷欧面前。
  「来,给你吃。这个很好吃喔。」
  东西落进他摆成茶托状的双手里,是颗状似柳橙的果子。
  克雷欧至今吃过的水果不是削好皮切得整整齐齐,就是添加在蛋糕等餐点上的材料。
  当少女说了「来,请用。」并且将刚摘下的果子拿给他之后该怎么办才好呢?克雷欧烦恼着。
  (这得先削皮才行。可是我身上没带小刀,也不能在她面前使用绯绯色铁之剑……不,直接用手剥吧)
  他拔下果蒂将拇指插进果皮,果汁与柑橘类的气味猛然迸散开来。
  克雷欧剥下柔软有厚度的果皮,战战兢兢地拿起一瓣试着送入口中——滋味比想像中更甜,酸酸的味道刺激口腔不停分泌唾液。
  不过……
  「……真好吃!」
  「就是说吧?」少女满意地露出微笑。她用藤蔓再摘下一颗果子,自己也吃了起来。和克雷欧不同,她剥掉果皮后整颗一口咬下,嘴巴周围被果汁弄得黏糊糊的也毫不在乎。
  真不可思议,两个人吃着同样的食物就会让人产生奇特的亲近感。
  「要开口就趁现在。」克雷欧心想。
  「那个,虽然等你请我吃果子再开口很不好意思,但我有一个请求。」
  「咦?嗯,什么事?」
  「希望你能带我离开森林。我一个人会迷路,应该没办法走到外面……」
  「离开森林?外面有什么东西吗?」
  「不,那个,不是这样的。只要能够离开森林,我应该就能自力设法回去了。」
  「回去?你想回家吗?」少女的眼眸直盯着克雷欧不放。
  「是的,拜托你。」少女嫣然一笑,轻松地说。
  「那可不行。」
  出乎意料的回答令克雷欧脑海一片空白。
  他有种时间仿佛停止的错觉,猛眨眼睛呆站在原地。
  此时一阵风咻地吹过。
  当下的气氛令他以为少女会爽快答应这个请求。
  「咦!不行……?」
  「我非常中意你,所以你不能回去。」
  脚踝上的束缚猛然收紧,让他想起藤蔓正如囚犯的脚镣般缠绕在自己脚上。
  「敢逃跑就吃了你喔!」
  她轻描淡写的警告令克雷欧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其实他并非那么强烈地渴望回家。家中等待他的只有靠上来故作亲近的姑姑夫妇与马卡斯的挖苦。
  话虽如此,这样当她的宠物活下去也并非毫无问题。
  毕竟对方可是魔物少女。就算现在中意他,也很可能一到明天就说:「我腻了。」然后吃掉他。
  (那……怎么办?放手一搏,拿剑割断这条触手尝试逃跑?)
  然后再度在森林里独自徘徊?
  他害怕遇上肉食动物,就连该走向何方也毫无头绪。
  (若没有奇迹发生,我大概无法活着走出森林……啊啊,我到底该如何是好?)
  克雷欧一如字面意思般抱住头,有样东西倏然递到他眼前。
  是另一颗和刚才吃的种类相同的果子。
  「你没事吧?要不要再吃一颗?」
  少女以担心的眼神俯望着他。
  (她在关心我吗……?)
  虽说是魔物,不过她似乎和人类一样,拥有看见别人痛苦便想安慰对方的感情。
  (不……她的性格说不定远比我家里的任何人都更温柔)
  克雷欧心想,姑且观望看看吧。
  看来她似乎不会一到明天或后天便突然吃掉自己。
  少女可能迟早有一天会厌倦。但或许她到时会愿意送他到森林外,就像人类自然放走不想再饲养的宠物一样。
  克雷欧将接过的果子放在地上,站起身挺直背脊。
  「那么,我有另一个请求,你愿意听听吗?」
  也许是从他严肃的态度察觉这请求的重大程度,少女皱着眉头紧张起来。
  「另一个……是什么?」
  克雷欧打开掉落在一旁的背包,将取出的东西迅速递给少女。那是件雨衣。
  「可以请你……穿上这个吗?」




  向月亮献唱一曲


  那是前几天作的梦的延续。

  九岁的克雷欧正对着庭院花圃画素描。
  突然间,一个开朗的声音从背后呼唤道。
  「好久没看见少爷画图了。老爷终于同意了吗?」
  来者是克兰德家专属的园丁约瑟夫。
  约瑟夫个子很高,浑身肌肉结实得不像年过六十的人。虽然他有张工匠的粗犷面容,但紧绷的脸颊咧嘴笑开时却不知怎地很迷人。
  克雷欧很喜欢约瑟夫。自从母亲去世之后,约瑟夫就是他唯一敞开心房的人。尽管年纪相差很多,不过克雷欧依然把他当成朋友看待。
  可是他开朗的笑容在此刻却有点触怒克雷欧。克雷欧翻了素描簿,依然背对约瑟夫拿着铅笔画图,粗鲁地回答:
  「上星期我弟弟不是出生了吗?结果那些家教老师就没来上课了。爸爸还告诉我说『你再也不必用功了』、『往后随你高兴吧』。」
  克雷欧停下铅笔继续说:
  「爸爸不要我了。因为跟我不同,健壮又活泼的像样继承人诞生了。」
  站在他背后的约瑟夫一语不发,但克雷欧不看也知道,此时约瑟夫的眼神一定比他还要悲伤,扯着嘴角往下撇。
  克雷欧的铅笔再度动了起来。不久之后约瑟夫终于开口。
  「少爷……您想继承家业吗?」
  「……不,一点都不想。」
  「既然如此——」约瑟夫以开朗得近乎刻意的声调说道。
  「这样或许很好。这么一来,少爷不就能毫无顾虑地朝画家之路迈进吗?」
  「……我才当不成画家。」
  「没这回事吧。尽管我对画画一窍不通,但是少爷一定能成为成功的画家——」
  「因为我听到了。」
  「……听到什么?」
  「听到『反正那孩子也活不到二十岁吧!』这句话。」
  下一瞬间,约瑟夫的口气骤变。
  「这句话是谁说的!」
  克雷欧回过头,看到约瑟夫正以如同熔岩般充满怒气的眼眸瞪着他。
  相反地,克雷欧用像冰一样冷的眼神吐出冷静的回答。
  「——是爸爸。」
  约瑟夫哑口无言。
  他愕然不已。但他的表情并不是在说「怎么可能」或「难以置信」。
  他的表情看来很不甘心、看来快要落泪,就像无论如何也想隐瞒的秘密被人发现了一样。亲生父亲竟然假设儿子将会早夭。
  「……怎么?原来约瑟夫你也知道啊。」
  「不、不!……我……那个……」
  约瑟夫歉疚地垂下眼眸。
  他是个正直的人,从不曾对克雷欧撒过谎。他没有说「这是什么误会吧」、「我没听老爷提过这种事」等话打圆场。
  约瑟夫仅仅这么说道。
  「我有样东西……想拿给少爷看,请您稍等一会。」
  不等克雷欧回答,约瑟夫便立刻跑开。

  [插图]

  十分钟后,他满头大汗地回来。只见他肩膀上下起伏喘着气,手里还抱着一种克雷欧不曾看过的植物盆栽说:「少爷,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克雷欧摇摇头。依照外观来形容的话,那是颗绿色球体,顶部呈放射状长满无数仿佛要威吓接近者的尖刺。
  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奇异的植物,不过他想起某个答案。
  「那是……霸王树?」
  「没错,正是霸王树!真亏您知道这种植物啊。」约瑟夫发出感叹。
  「……我在图鉴上看过,不过书上的插画没那么圆。霸王树在这一带是很稀有的植物吧?」
  「是啊,这是我的老朋友前阵子去旅行时买回来的礼物。少爷,这玩意虽然样子长得吓人,但也是会开花的唷,图鉴上有这些记载吗?」
  「咦……不,我想想,我记不太清楚了。不过植物会开花不是很寻常吗?」
  「一般来说是这样啦——」
  约瑟夫在克雷欧身旁蹲下。
  「但是啊,这玩意要长到开花的过程可不寻常……听说得花费三十年之久啊。」
  「三十年!真的吗?」
  克雷欧惊讶地瞪大双眼。犹如正等着他露出惊讶反应的约瑟夫得意地笑笑。
  「唉,我也没亲眼看过,所以想照料这玩意来确认看看。」
  「喔……」
  克雷欧直盯着霸王书猛瞧,约瑟夫将盆栽递上来说:「请再靠近点看。」
  一根根尖锐的尖刺逼近眼前,令他忍不住吓得退后。
  「它不会咬人啦。」约瑟夫豪爽地笑着说。
  「不过,这株霸王树一定连作梦也没想过自个儿会开花,直到三十年后的某一天才发现自己开花了,那当然会大吃一惊吧?」
  克雷欧想像着大吃一惊的霸王树并轻笑出声。约瑟夫也露出微笑。
  「可是少爷,就连人类也一样。谁都不知道十年后、二十年后会怎么样。当然,老爷他也——」
  察觉他言外之意的克雷欧脸上失去微笑,垂下头注视着沾到泥巴的鞋子。
  「十年后、二十年后……我说不定还活着……?」
  「有人可以断定不会成真?谁知道呢。人的生死更是这样。有时候直到昨天还活蹦乱跳的家伙,第二天就突然去世了,但反过来的案例也是有的。」
  约瑟夫将仿佛回忆起什么的眼神投向湛蓝的夏季晴空。
  「不过,因为不确定就想着『反正明天不知道会怎样,那只要享受今天、享受现在就好了』也不太对。打个比方,烹饪也是花越多时间精力而做出来的菜越好吃吧?短短一天就能得到的幸福,跟花费一星期、一个月、一年、十年时间累积起某些事物才得到的幸福相比,没什么大不了的。」
  约瑟夫继续望着遥远的天空彼端说道。
  「所以少爷,人类是活得久才有价值喔。只要活得够久,迟早会等到开花那一天的到来。」
  克雷欧盯着鞋子继续问:「……真的吗……?」
  他并非怀疑约瑟夫。但这番话若是真的,那母亲又怎么说?早早离世的她只能得到「没什么大不了」的幸福吗?
  关于这个问题,克雷欧说不出口。他觉得一旦说出来又会害约瑟夫露出悲伤的表情。
  「……真的是这样吗?」
  约瑟夫重新面向克雷欧,露出那迷人的微笑说道。
  「当然没错!」

  约瑟夫已在去年秋天病逝。
  来不及目睹霸王树开的花……。


  2

  克雷欧赫然醒来,确认天还没亮之后叹了口气。真是无奈,他今晚难以熟睡,还从睡梦中醒过来好几次,这一定是神经太亢奋的关系吧。
  今天,不,或许已算是昨天,是个非常辛苦的日子。
  请少女穿上雨衣之后,他们走进森林里。由于两、三颗水果无法满足少女食欲的关系,据说在森林里漫步、寻找更有饱足感的猎物是她每天的例行公事。
  「算了,只要有阳光和水,我就能勉强活下去。所以提不起劲的时候,偶尔我会在阳光充足的一方躺着过一天。」
  但是,如果要跑步或为了自卫战斗,她不大吃一顿就使不出力气来。若想在弱肉强食的自然界生存下去,少女平常便必须充分地补给营养。所以少女一旦进入森林里寻找猎物,脚踝仍被藤蔓捆住的克雷欧就不得不跟在她背后到处跑。
  步行两小时后,他们发现一对五角鹿母子。虽然母鹿逃掉了,不过少女成功抓到小鹿。她用藤蔓绑起挣扎的小鹿,勒住脖子使其断气之后,少女空手嘿啊一声,撕下刚猎得的猎物后腿。从那纤细体格发挥出难以想像的怪力,令克雷欧看得不禁瞠目结舌。
  少女高兴地大口晈下鹿肉并咀嚼吞下肚,接着又从骨头上大力撕下来一片鹿肉。她的嘴角染得通红,笑眯眯地递出肉片说:「来,请用。」
  呛人的血腥味刺激着鼻腔,令克雷欧一阵头晕跌坐在地上,腿软地往后退。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必了!」
  「你不要吗?明明很好吃耶。」
  少女歪歪头后继续狼吞虎咽,她今天的食欲姑且得到了满足。
  然而行程还没结束。
  接下来,她开始巡回她中意的地点并拖着克雷欧四处跑到天黑为止。当他们终于回到少女的家「朝阳很美的悬崖」时,天色已经变成星光满天的夜晚了。
  悬崖附近有一棵树干被虫蛀空的大树。少女将手伸进树干并使出那股怪力拉开裂缝,做出足以供克雷欧侧身勉强通过的狭长入口。
  「来,从今天起你就睡在这里。」
  这不是狗屋是人屋。里面的宽度勉强让他能伸直双腿睡觉。尽管身为人类的尊严也不是没受伤害,不过对快要累死的克雷欧来说已无关紧要。他滑进睡袋里任凭意识逐渐飘远,立刻沉沉入睡。
  然而不知是怎么回事,他在睡了一阵子之后赫然惊醒。反复睡睡醒醒的过程中,克雷欧的脑袋越来越清醒,还觉得睡袋里闷热到难以忍受。
  克雷欧将拉链拉到底并将手脚伸到睡袋之外。身上微微渗出的汗水气化,凉凉的感觉很舒服。他使劲伸直僵硬的身躯——就在此时。
  少女缠住克雷欧脚踝的藤蔓,像在温柔抚摸肌肤般松了开来。
  藤蔓发出「咚」的轻响掉到地上。
  (…………咦?这是怎么回事?)
  出乎意料的发展让他愣到忘了眨眼。
  这个状态持续大约五分钟,等听到远方传来猫头鹰「咕咕咕」的叫声,克雷欧随之回过神来。他小心翼翼地试着呼唤应该在树干外的少女。
  「……那个,藤蔓松开了耶……?」
  克雷欧等待了一会,结果——
  咻嘶……。
  少女的鼾声代替回答传来。
  克雷欧屏息从裂缝探出头。月光自层层叠叠的枝叶之间洒下,悄悄映照地面。
  一个人影倚靠在两、三公尺外的树干旁,是少女的身影。
  咻嘶……嘶……。
  她似乎睡得很熟,影子配合鼾声微微晃动。
  背脊发寒的感觉侵袭克雷欧。
  (若是现在的话,逃得掉……?)


  3

  猫狗也会作梦,魔物少女亦然。
  少女身在昔日居住的湖畔边。
  距离岸边约十公尺处,不知为何有一棵树长出湖面,树顶有一只猴子正朝她挑衅似的拍着手掌。
  「今天一定要逮住你!」当如此想着的少女从背后伸出藤蔓时,那名画画的少年不知从何处现身,叫住少女。
  「那是假猴子。虽然无论怎么看都像猴子,其实是鱼的同类。随便出手的话,它会跳进湖里逃之夭夭喔。」
  「咦?那是鱼啊,喔~~」少女瞪大双眼。
  「不过就算它不是猴子,我依然想吃吃看。你有没有什么好方法呢?」
  少年拍拍胸膛,仿佛在说「包在我身上」。
  「只要你大喊『哇!』吓唬它,假猴子也会吓一跳并『哇!』地张开嘴。把这颗石头——」旁边不知何时堆起一座石头山,只见少年从上头掂起一颗石头。
  「扔进它嘴里。只要反复做很多次,石头的重量就会让假猴子动弹不得,到时就能手到擒来罗。」
  「原来如此,这真是个好点子!」
  少女兴奋地一再点头,立刻试着照他所说的去做。
  「哇!」她将手掌贴在嘴巴两边吓唬地大喊。
  假猴子与其说是惊讶,更像等着喂食的雏鸟般毫无防备地张大嘴巴,而少年扔的石头也仿佛被吸进去般落入它嘴里。少女高声欢呼,而少年则是拿起下一颗石头。
  「来,继续丢吧!」
  转眼间,假猴子的肚子被吞下的石头撑得鼓鼓的,很快便无法承受重量而一脚踏空摔了下来。虽然有下方的树枝接住,身躯却被钩住而动弹不得。
  「好耶!」两人异口同声地喊。
  少女用藤蔓卷起已无力抵抗的假猴子并将之拉回岸上。被倒吊起来的假猴子口中掉出大量石头,她一再上下摇动藤蔓,直到最后一颗也吐出来为止。
  两人一起享受接下来的午餐时光。
  少女吃脚,少年吃手臂。第一次吃到的猴子——更正,假猴子有着她从未尝过且不可思议的滋味。
  「真好吃!」
  「很好吃呢。」
  两人嘴巴周围都沾满血迹,为假猴子这难得的珍馑吃得直咂嘴。
  遇见少年之后,少女首度得知跟别人一起吃饭的感觉,这感觉比独自吃饭更加美味、更加开心。
  呵呵呵呼呼!
  她自喉头深处发出笑声,连少年也笑了。大致吃得差不多后,当她正想说「脑浆就一人一半」时……。
  少女的梦随着一下「碰」的冲击突然结束。
  「——!」
  迅速睁开眼睛的她发现这里不是湖畔,吃到一半的假猴子也不知到哪儿去了。
  眼前是她分配给抓到的人类当床睡的大树。少女拾起目光,微微可见的夜空依然昏暗,而天上正挂着闪烁的星星。
  「……什么嘛,原来是梦。」
  这不是啥过去的回忆,而是一场荒唐无稽、支离破碎的梦。少女本来靠在树根旁睡觉,由于上半身歪倒滑下来的关系,她才会因为撞击惊醒过来。
  少女无奈地叹口气,接着微微一笑。
  (好怪的梦,不过感觉很开心呢)
  总有一天她要抓到真正的猴子,然后也分给那个人类吃。这么想着的少女脑海中响起声音,就是那个教导过她各种知识的「声音」。
  『喂,松开了喔。』
  「咦?什么松开?」
  或许是刚起床的关系,少女完全想不到「声音」所指的意思。
  她抖抖身体张大嘴巴打个哈欠,最后「呼~~」地吐出一口气。
  「……松开?」少女不解地歪歪头。
  「声音」则以不带感情的口吻说道:『我是说你绑在那个人类脚上的藤蔓松开了。』
  「…………」
  她缓缓回转的脑袋,花了一些时间才理解「声音」所说的话。
  「…………咦咦!?」
  少女将意识集中到理应绑着他的藤蔓上,的确没有抓着人的触感,接着她使劲一扯,藤蔓前端毫无阻力地从树干裂缝飞了出来。
  她慌忙爬过去,从裂缝探头注视树干内部。夜视能力像夜行性动物一样好的少女看到里头空荡荡的。
  『他逃掉了。』声音事不关己地淡淡说道。
  另一方面,少女的脑海里宛如在刮着暴风雨的海上被旋流吞没般盘旋肆虐着。
  「逃……为、为什么?」
  『那个人类不是说过想回到他在森林外的家吗?所以才会逃跑吧?』
  「怎么会!因为……」
  少年的确这么说过,可是……。
  「可是我采果子给他,还和他一起吃东西,带他到我中意的各个地方去……我明明做了这些事!我们明明那么开心耶!」
  『人类也许不是稍微照料一下就会亲近你的生物。而且你或许很开心,那个人类开不开心就不得而知了。』
  「等等……这是什么意思?只、只有我很开心……是这样吗?」
  『谁知道,或许吧。』
  「怎么会…………!」
  少女惊愕不已,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遭到背叛,激烈的震惊与混乱毫不留情地侵袭少女,折磨着她。
  受到宛如世界扭曲般晕眩感侵袭的她扶住树干。
  少女纤细的手臂痛苦地颤抖着。
  「像这种……这种事……」她的声音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昏过去。
  但下一瞬间,少女白皙的手指屈起如钩,锐利的爪子刺进树干,像要挖掉树皮似的抓了下去。
  啪哩啪哩喀哩!
  树干上留下五道深深的抓痕。
  她的肩膀、声调都像都受到骤然涌升的感情摇撼一般哆嗦颤抖着。
  「这种事……不可原谅……!」
  少女的绿眸在黑暗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光芒。
  「我一定要找出他,抓住他……」
  『凭那个人类的能力,在夜间的森林大概走不快。他应该还没走远。』
  「抓到之后……就当场吃掉他!」
  在身为魔物的冲动支配下,少女发出如同喷火般的咆哮。
  就在她要倚靠搜寻猎物的锐利鹰眼寻找逃亡少年的足迹时——

  ……不会讲……

  有声音传来。
  毫无疑问,这正是那个人类的声音。何况距离还相当近。
  (……咦?)
  『——咦?』
  少女打死都没想到他依然待在这么近的地方。而且最令她惊讶的是,那并非逃亡者会有的声调。
  那是种缺乏紧张感、带着奇妙抑扬顿挫的不可思议声调。听到那声音之后,她即将爆发的怒火转眼间逐渐平息。
  (什么嘛……这是怎样……?)
  不知怎么回事,声音停留在一个地方没有移动。少女走向声音来源,得知声音是从「朝阳很美的悬崖」那边传来,近在眼前。
  戴夹鼻眼镜~~的凯西猫~~
  少女穿越树林来到悬崖——他果然在那里。
  少年坐在地上正做着什么,不过从这角度只看得见背影。
  「无~~所不知~~」
  少年依然发着奇妙的声音。少女则缓缓地走近他的背影。


  4

  「你……在干什么?」
  克雷欧正心情愉悦地专注于挥动铅笔,突然听到有人从背后搭话,吓得险些踢翻放在地上的水桶。
  他慌忙回过头,跟表情难以判断是生气、是困扰,还是深深感到不可思议的魔物少女四目相对。
  「咦!……啊……那、那个……!」
  克雷欧的脸庞在苍白月光下也明显地红得厉害。
  「对……对不起,吵到你了……那个!……我总觉得今晚画起图来顺手到连我都不敢相信的程度,忍不住就…………对不起!」
  在「周遭没有任何人」这个绝对条件的前提下,他挥舞画笔时偶尔会想哼歌,连今夜也是如此。唱歌被人听见的尴尬让克雷欧陷入震惊状态,他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吞吞吐吐地说起她没问的事情来。
  少女没理会他的话,探头注视他手边。
  「你在画画?」
  「咦!……啊,是的……」
  克雷欧膝头放着素描簿,被黑与蓝层层叠叠涂满的画纸上画着闪耀的苍白半圆形,这正是今宵的月夜。
  「因为我睡不好……就想说反正也睡不着,干脆起来画画……」
  「不能画画吗……?」克雷欧战战兢兢地仰望少女问道。
  少女则愣愣地张大嘴巴,像具发条断掉的傀儡一样僵住不动。但没多久之后,她张大的嘴里迸出一串响亮的大笑,这次换成克雷欧目瞪口呆。
  少女泛红的脸颊露出微笑,尖声说道。
  「你看!你看!呐!」她朝空气说话。
  「什么叫『他逃掉了』明明还在嘛,讨厌!呜呼!呜呼呼呼呵呵呵!」
  虽然不知道她正在对谁说话,但克雷欧察觉她似乎以为自己逃走了。
  逃跑、不逃、逃跑、不逃……在绑住他的藤蔓松开后,他的确摇摆不定地思考了大约十五分钟。
  然而就算逃跑也徒劳无功的结论打从一开始便昭示在克雷欧眼前。若是连该往哪个方向逃都不知道就在森林里徘徊的话,他在饥饿的夜行性肉食动物眼里大概是比老鼠或兔子更不堪一击的猎物。
  他现在还能保住一命,正是因为有少女庇护所致。放声大喊便能够立刻获救的距离即是克雷欧自由活动的范围极限。他一开始便非常清楚身处如此情况的自己不可能安全逃脱。
  接着——
  笑声不久后停歇,她擦去绿眸浮现的眼泪问道:「你阳才在跟谁讲话?」
  克雷欧愣愣地反问:「啊?」
  「你刚才不是用奇怪的声调讲话吗?说凯……凯西?之类的。」
  「凯西……?啊、啊,那个是……」
  应该说她果然这么问了吗?她似乎不知道什么是唱歌。刚遗忘的尴尬被重新点燃,感到脸颊缓缓发烫的克雷欧回答。
  「那是……唱……唱歌。」
  「唱歌?那是什么?」
  少女的反应一如所料。但相反的,这次换克雷欧疑惑地歪歪头。
  唱歌——到底是什么?
  他放下画笔抱起双臂,皱着眉头仰天沉思。或许是以为他遥望之处有着答案,少女也模仿他仰望夜空。
  「唱歌就是……按照规则拉高或压低声调……啊,节奏也很重要……总、总之就是这样发出声音吧……?」
  虽然克雷欧绞尽脑汁想出解释,但少女不可能接受这种句尾带问号的答覆。她不满的脸色仿佛在说:「我越听越糊涂耶?」
  「为什么要……那样做?是画图需要的动作?」
  「不,不是需要的动作,那个……唱歌感觉很开心,也可以说是因为觉得开心才唱歌……」
  「……喔……」
  少女稍微理解地点点头说道:「那你再做一次。」
  「……咦?」
  「虽然我还不太明白,总之我想再听一次,可以吧?唱歌很开心对吧?」
  「快点!」她以眼神催促着。
  克雷欧简直像被蛇盯上的青蛙。
  尽管他性格内向又害羞,却更不懂得开口拒绝别人。虽然可以找借口说:「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才能唱歌。」来逃避,但克雷欧很不擅长撒谎。他大概会因为罪恶感而神色慌张,编不出足以让少女接受的谎言。
  (这下只能唱歌了吗……?)
  克雷欧认命地闭上双眼。
  他遮蔽视觉,仅仅专注于自己的声音上。
  「嘶~~」地深吸一口气后——开始吧!
  戴夹鼻眼镜的凯西猫,
  在世界各地旅行。
  见识过各式各样的事物,
  无所不知。
  为什么夕阳是红色的?
  夜空里有几颗星星?
  只要发问它都会告诉你。
  可是凯西猫 喵喵喵喵~~
  摇着尾巴 喵喵喵喵~~
  不会讲人类的话。

  虽然由于紧张过度而导致其中有几句不慎加上颤音,但克雷欧仍设法唱完整首歌。
  他缓缓睁开眼,小心翼翼地观察少女的反应。
  当双方目光交会的瞬间,少女脸上绽放灿烂的笑容。
  她难掩兴奋地开心说:
  「刚才那就是唱歌?好厉害,唱歌真有趣!光是听着、明明光是听着而已……真不可思议,我现在觉得好开心!」
  少女的绿眸散发出不逊今宵月色的光辉。
  「呐,我也想唱唱看!该怎么做呢?快点教我!」


  5

  后来他们一起唱了三十分钟左右。
  少女学得很快,只跟克雷欧一起唱上两、三次就几乎记住所有歌词与旋律。唯独「凯西猫」的「西」发音一直到最后都发不准,是留待改进的课题。
  至于图画,也在克雷欧往天空部分洒下浓浓白点、画出散布的星星后完成。
  等各种事都告一段落,睡意就像咖啡效力耗尽时一样突然袭来。他像三半规管出现异常般上半身颓然一晃,无法再挺直身躯。正想告诉少女这件事的克雷欧赫然惊觉到一点。
  话说回来,他还没问过她叫什么名字。
  即便是魔物也罢,主动询问女性名字的举动依然叫他有些难为情。
  「那个,虽然这么迟才提起,但我还没做过自我介绍呢。我名叫克雷欧·克兰德。你叫……什、什么名字?」
  克雷欧本想不经意地询问,讲到最后却结巴起来。他掩饰着心中涌现的难为情并哈哈一笑仰望少女,接着发现异状。
  少女愕然地张大嘴巴,如同雕像似的僵硬不动。
  她瞪圆的双眼眨个不停,一脸不可思议地直盯着他。
  「……请、请问……?」克雷欧困惑地开口。
  少女缓缓挪动张大的嘴巴:「克雷欧……咦?什么?」
  「啊,是的。我名叫克雷欧·克兰德。叫我克雷欧就好。」
  「你……叫克雷欧?不是人类?」
  他从少女浏海的缝隙间看见她皱起眉头。
  「咦!……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克雷欧发现她不知道「姓氏」的概念。
  「我,那个……是人类,名叫克雷欧·克兰德。」
  「你有两个名字?」
  「嗯……对啊,可以这么说。为了区别不同的人类,我们有另一个专属于自己的名字。也就是说世上有很多『人类』但『克雷欧·克兰德』只有我,这是只属于我的名字。」
  尽管实际上还有同名同姓的案例,但现在讲那么深入事情只会变得更复杂,因此克雷欧刻意省略掉。
  不久之后,她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只属于一个人、只属于自己的名字……哼,人类的点子真有趣。」
  少女似乎大致上理解了。
  「那么,你的名字是……?」
  「嗯?等等,我现在去问。喂,我有名字吗?」
  少女这么说完后扬起绿眸,像试图盯着自己头顶似的将一半眼珠子翻进上眼皮里。「她在说什么?」克雷欧不解地歪歪头。
  没多久少女遗憾地垂下肩膀开口。
  「她说我没有名字,说我不需要名字。」
  「呃……是、是谁说的?」
  「?」她愣愣地注视着克雷欧。
  「是谁?就是……住在脑袋里,教导人各种事情……你的脑袋里没有吗?」
  「咦!……不,我脑袋里没有住任何人……」
  克雷欧摇摇头,少女神情显得有点吃惊。
  「这样啊。哼~~啊,不过等一下!我快想起些什么来了!那是什么来着~~嗯~~」
  她仿佛要刺激脑细胞般敲敲额头,发出呻吟。
  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等待少女回忆起来。
  半晌之后,她拍拍手掌高声宣言。
  「对了!我记得人类有一次叫我怪物,那就是我的名字!」
  正在将画具收进背包的克雷欧听到后差点瘫倒。
  「不、不能用那种名字!」
  「咦~~?为什么!」
  少女不满地噘嘴。
  「因为……意思是说……这名字不好。」
  「不好?名字有分好或不好吗?」
  「是的。那个……怪、怪物是带着恶意的称呼,我不想用那种名字称呼你。」
  「是吗?原来如此……」
  少女缩起肩膀颓然垂下头,头顶的花也无力地摇曳着。
  在苍白月光映照下,她的侧脸看来非常落寞。
  那表情刺激男孩子的本能,强烈地驱使人想解决她的烦恼。
  否则的话,内向的克雷欧绝不会说出这番话。
  「呃,如果你想到一个合适的名字,那就好了。不过在那之前……」他吞了口口水。
  「我可以叫你……萝莎莉吗?」
  「萝莎莉?」
  少女抬起头指着自己说道:「是指我吗……?」
  克雷欧点点头。
  「萝莎莉……是一个好名字吗?」
  虽然是突然闪过脑海的名字,他却不可思议地断定道。
  「是的,我认为这是个好名字。」
  「萝莎莉……是我……」
  少女一边呢喃,目光一边转向她穿着雨衣的身躯。
  从脚趾头看向膝盖、大腿、从肩膀看到手再到指尖,左右来回地看。
  她竖起食指直盯着猛瞧。直到刚刚为止,这根指头不过只是根食指而已。
  现在变成萝莎莉的食指了。
  「………………!」

  某种令人发麻的热流窜过背脊直奔大脑,少女感受到仿佛后脑杓被钝器砸中的冲击。

  少女茫然地注视食指。
  「她中意这个名字?还是不中意?」克雷欧看着她心想。
  克雷欧的心灵从童年时期便不断受创,因此养成了基本上不期待有好结果发生的习性。因此他拿出近乎卑躬屈膝的态度,歉疚地扬起眼珠。
  「那个,如果你不中意……不行的话就再换一个……」
  克雷欧活像个准备说出难以启齿事实的懦弱医生般,把话含在嘴里低语。
  不过声音似乎还是没传进少女耳中,两人的视线跨越她的食指交会。
  「啊!……不,也不是讨厌或觉得不行。只是突然说我叫萝莎莉,总觉得一头雾水。」
  「这样吗……?那个,换别的名字比较好吗……?」
  「别的名字?」少女的眼珠沿着眼皮周围转了一圈。
  「不,没关系,就算你再提别的名字,我大概也不知道哪一个比较好。」
  「……是吗?那我就称呼你萝莎莉了。」
  「嗯。」她不置可否的反应,让克雷欧有点困惑。
  (既然要反应,干脆再更高兴一点……算了)
  克雷欧打了个又大又久的哈欠,他已经撑到极限了。
  「我差不多想睡了,可以先告退吗?」
  「咦?啊,请便。我还想再看一下月亮。」
  「是吗?」克雷欧说着也抬头瞥了月亮一眼,今夜确实有着美到令让人想一直看下去的月色。
  「那么,晚安……萝莎莉小姐。」
  「萝莎莉小姐?」少女的视线折回地面的克雷欧身上。
  「不是萝莎莉吗?」
  「啊,不,那是——
  克雷欧有一瞬间想向她好好说明何谓敬称,但一个比刚刚更大的哈欠打断话头,令他觉得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
  「的确没错,那我就……」
  他背起背包并拿出名门子弟该有的礼仪行礼告退。
  「晚安,萝莎莉。」
  「晚安,呃……克雷欧。」
  走向床铺的路上,克雷欧突然察觉到一件事,为什么替她取名「萝莎莉」呢?这名字究竟是从何处冒出来的?接着他想起了答案。
  (对了,「萝莎莉」……)
  很像他亡母的名字——萝莎莉亚。


  6

  克雷欧离开之后。
  少女的视线越过月亮投向遥远的天空彼端,她用仿佛看着宇宙尽头的眼神,一直仰望夜空。
  「声音」说道:『不必绑住他的脚吗?』
  「咦?……啊,这么说也是。」少女稍微沉思片刻。
  「……不要紧,他刚才也没逃跑嘛。」
  然后,她脸上浮现恶作剧似的笑容补充道:「话说回来,就连你也会出错嘛。说什么『他逃掉了』……呜呼呼呼!啊~~真好笑。」
  「声音」没有回答,就像撇下嘴角正在生闷气一样。

  [插图]

  少女也不再说话,再度仰望月亮。
  静谧的时光缓缓流逝,一会儿之后,她喉头又「呜呼呼呼!」地涌上一串笑声。
  『这次是我太仓促下定论,真那么有趣吗?』
  那声调依然平板,却有种逞强保持冷静的感觉。
  「很有趣,不过我不是笑这个。」少女笑着摇摇头。
  「我啊,我再也不只是我,而是萝莎莉。光是想到这一点,脸就自己笑开了,笑声呜呼呼地从喉咙里面不停冒出来。真不知我是怎么了?」
  说完之后,她再度呜呼呼呼地笑起来,肩膀微微颤动。
  「声音」淡淡地回答。
  『我不知道,可是我总觉得……你看起来非常高兴。』
  「高兴?」少女摸摸绽开笑容的脸颊思考数秒。
  「对啊,我好像很高兴。呐!你没有名字吗?只属于你的名字!」
  少女前倾追问道,但「声音」的语调毫无改变。
  『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什么意思?」
  『因为我是你的一部分。就像你的头发、你每一根藤蔓都没有名字,我也没有名字。』
  「?」少女皱着眉不解地歪歪头。
  「声音」宛如教导幼童的母亲般往下说。
  『简单的说,我和你是同一个存在,懂了吗?我们是同一个生命。总之我不可能拥有只属于我的名字。』
  「同一个?我和你是同一个?」
  『没错,懂了吗?』
  「那么你也是萝莎莉罗?不行!萝莎莉只有我一个!」
  少女握紧拳头,猛然向看不见的对手怒吼。这可是侵害既有权益啊!
  『看来你没搞懂啊。』「声音」有点傻眼地呢喃。
  『不然你就叫我「本能」吧。』
  「本能?那是你的名字?」
  『没错,这样你满意了吧?』
  少女的态度轻松地转变,再度「呜呼呼呼呼」地笑起来。
  「好!我是萝莎莉,而你是本能。」呜呼呼呼!
  「不过,本能真是个怪名字,萝莎莉绝对更好听!」
  少女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随你高兴怎么说。』
  「声音」仅仅说完这句话便陷入沉默。
  搞不好她真的生气了。然而少女——萝莎莉毫不在乎,仿佛要唱给高挂空中的半月听般哼起才刚学会的歌。
  歌声乘风在夜晚的森林里扩散开来,也悄悄传进睡袋里小声打呼的克雷欧耳中。
  从前当克雷欧感冒卧病在床的时候,只要听到这首歌就能让他安稳熟睡。
  陪在他身旁唱歌的人是——母亲。
  如今,克雷欧的睡脸如同找回昔日的幸福般心满意足。

  戴夹鼻眼镜的凯西猫,
  在世界各地旅行——。





  蓝蔷薇

  「早安,克雷欧。」
  自第二天起,克雷欧的早晨就从她的问候开始。
  当然,克雷欧也会以「早安,萝莎莉。」这句话回应她。
  先走到悬崖沐浴晨光,接着再去附近的清澈小溪喝水,这是他们每天早晨的例行公事。然后歇息一会,等内脏活跃起来再出外狩猎填饱肚子。
  一直找不到猎物的日子就非得走到双腿酸痛为止,倘若运气好遇上大型猎物——比方说体格肥硕的成年野猪——又顺利撂倒猎物的话,她的肚子就能饱上两、三天。若是不需要打猎的日子,他们便到萝莎莉中意的地方之一并悠哉地待到太阳下山。
  「呐,讲点有趣的话题来听听。」每当萝莎莉如此要求。
  克雷欧便讲起从前关在房里默默阅读时从书上看到的故事。
  「『国王』是什么?」
  「『马戏团』是什么?」
  虽然她不时发问打算故事,但克雷欧每一次都会画「图」来回答。萝莎莉似乎无法理解故事背后隐含的教训和登场人物的心情,但能够接触到未知事物本身就让她欣喜万分。萝莎莉小心折起毫无秩序地画满国王、马戏团与其他各种图案的图画纸,收进雨衣口袋里。
  就这样,两周的时间在转眼问过去了。
  在萝莎莉目前的据点「朝阳很美的悬崖」旁长着一丛红蔷薇。有一天,克雷欧对着红蔷薇写生时,不经意地将蔷薇颜色涂成蓝色。
  萝莎莉毫不厌倦地盯着绘画逐渐完成,「咦?」她看到后小声地惊呼。
  「为什么它跟花的颜色不一样?」
  克雷欧向她说明,这座森林里应该生长着这样的蓝蔷薇,而它也是非常稀有的蔷薇。
  「非常稀有?喔~~」
  萝莎莉明显对「稀有」一词产生反应。
  发现蓝蔷薇的案例在这个世界并不算少,可是发现地点几乎都在人迹罕至的森林深处。
  再加上即使带走蓝蔷薇并试图在外头栽种它,蓝色也会在约一周后逐渐褪去,接着在一个月后变成普通的白蔷薇。顺便一提,世间还会用「她曾是蓝蔷薇」这种说法来形容短短数年内变了个样的大美女。
  总之,蓝蔷薇十分稀有。虽然克雷欧无意带着花回去继承克兰德家,但难得有机会来到森林,他希望至少能亲眼看上一次。
  (对了,约瑟夫也曾说他想在死前见识一下蓝蔷薇……)
  他觉得去看看蓝蔷薇也是对故友的追悼,所以他从怀里取出了魔法指南针给萝莎莉看。
  「这个道具指示的地点,应该生长着蓝蔷薇。」
  萝莎莉以食指与拇指捏起指南针,翻来翻去目不转睛地观察着。
  「用这种东西就可以知道开在森林某处的花在哪里?喔~~真有趣。」
  她把指南针还给克雷欧,嫣然一笑如此说道。
  「那我们现在就过去看看。」


  2

  第一天的情况还算可以。
  由于下午才出发,太阳很快便下山了。萝莎莉兴致勃勃地想熬夜赶路,但克雷欧以「入夜后看不清指南针」的理由设法说服了她。钻进睡袋后,克雷欧不到一分钟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他们天一亮就迈步行进。
  走了一会,克雷欧便感到双腿的负荷异样沉重。他一开始只是不解地歪歪头,不久后才明白过来。地面有着徐缓的坡度。
  (但愿只是座小山丘而已!)
  可是坡度变得越来越陡且无止境地向前延伸,他们似乎已在不知不觉间开始爬山。克雷欧的小腿开始抽搐,很快就想叫苦投降了。
  另一方面,萝莎莉仿佛根本没察觉地面的坡度一样,时而踏开草丛、时而折断树木低处的枝枒,意气昂扬地在森林里往前冲。
  无止境地往前冲。
  往前冲、往前冲。
  稍微休息一下,再继续往前冲。
  「……然后啊,我就不发出声音悄~~悄地把藤蔓偷偷伸过去。可是在只差一点就快碰到那只兔子时,我不小心咻地擦到树木,心想『糟糕!兔子要逃了!』不过……喂,你在听吗?」
  萝莎莉停下来回过头,只见克雷欧正在后方离她约三公尺处吃力地追赶着,背上的行囊沉甸甸地装满了后悔的念头。
  克雷欧身体摇摇晃晃的,脚步也虚浮不稳,仿佛随时都可能摔倒。
  「我……我在听……啊!」
  在他气喘吁吁地回答时,真的跌了一跤。
  「你没事吧?」萝莎莉蹲下来探头注视克雷欧的脸庞。
  「请、请让我休息一下……」他趴倒在地上低声地说。
  克雷欧放下背包翻身仰卧,穿过树叶洒落的阳光在他汗水淋漓的身躯留下点点金光。受阳光映照的部分瞬间发烫,令克雷欧忍不住翻滚着躲进一大片阴影下。清凉的微风吹进松开的领口,让他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
  「喂,还没好吗?差不多该出发罗。」
  刚休息不过两、三分钟而已,迫不及待的萝莎莉便从雨衣下伸出藤蔓摇摇克雷欧。照这样下去,藤蔓恐怕会捆着他拖行而去,因此克雷欧背起背包、两脚一使劲勉强起身。
  可是刚走了几步的他又被露出地面的树根绊倒。
  他听见萝莎莉的叹息。
  身为男孩子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令克雷欧有点想哭,沙砾的苦味在嘴里扩散开来。
  这时候。
  他的身体突然飘浮在半空,只见魔物少女的藤蔓正缠住全身。
  难道她对他感到哑口无言,心生厌倦并改变主意后决定吃掉他?克雷欧感到浑身发凉。正当他来不及发出惊叫,身体便任凭摆布地——被放在萝莎莉背上。
  萝莎莉抱住克雷欧的双腿后,缠着他的藤蔓逐渐松开。
  也就是所谓的背负状态。
  (…………咦?)
  她的侧脸近在克雷欧眼前,随着眨眼上下颤动的长睫毛宛如拍打翅膀的蝴蝶,那优雅的动作让他不禁看得入神。萝莎莉怱然转向克雷欧,两人在极近距离下四目交会。
  「喂,走这边对吧?」
  「咦?啊!请、请等一下。」
  克雷手忙脚乱地掏出魔法指南针,指针和她用下巴示意的方向一致。
  「是、是的,没有错,我们要往那个方向走。」
  等回过神时,克雷欧发觉少女的眼眸正直盯着自己的脸。
  「咦?哇!什、什么事?」
  萝莎莉默默地探头注视着克雷欧。
  「你……好像经常满脸通红耶。你什么时候脸会变红啊?」
  「什、什么时候……那个……」
  克雷欧说不出自己是看她的侧脸看到入神,逃避似的别开头。
  萝莎莉眨眨眼睛,不解地歪着头。
  一边是等待答覆的萝莎莉,一边是回答不了的克雷欧,沉默持续了半晌。
  没多久之后,克雷欧变得无法忍受保持缄默的尴尬感觉。非得讲点什么才行,干脆坦白招认吧?不,可是……种种想法在克雷欧脑海里盘旋,都快莫名发烧了。
  此时萝莎莉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克雷欧,牢牢抓紧我。」
  「抓紧?」克雷欧还没意会过来,萝莎莉已用力地冲刺出去。
  她刚才大概配合克雷欧放慢了脚步,因为萝莎莉正用有着天壤之别的速度爬上山,在森林里往前冲。树干、树叶如河水般自他前方往后穿越而过,如同地震的上下晃动令克雷欧身躯浮在半空,大脑在头颅里摇动个不停。克雷欧不禁牢牢攀住萝莎莉的脖子。
  (啊……)
  他察觉自己正从背后使劲抱住她。
  她的身体明明比外表来得纤细,触感却丰盈柔软。
  嫩草般的气息刺激克雷欧的鼻腔,是萝莎莉的发香。
  萝莎莉突然回头,盯着克雷欧的脸庞。
  「你看,脸又变红了。喂,为什么会这样?」
  她在奔跑中天真无邪地问。克雷欧苦于不知如何回答,于是自暴自弃地大喊:
  「不、不知道!是脸自己变红的!」
  「原来脸会自己变红啊,喔~~」
  对话期间,萝莎莉奔跑的速度也毫未减慢。她穿过树木之间的缝隙、穿越挡住去路的低处树枝、一口气跳过矮树等小灌木丛。就算几乎快撞上了,萝莎莉也毫不犹豫地冲进去,每次都让克雷欧吓得起鸡皮疙瘩。
  拼命紧抓住少女背部的他并未察觉,萝莎莉正任由雨衣随风飘舞并开心地笑着。直到太阳下山为止,她的冲刺都没停下来过。
  他们在不久之后过上一座大悬崖,不得不迂回绕路并沿着悬崖下到河滩,最后决定在那里过夜。


  3

  今宵的月亮藏在云中。虽然月儿偶尔对地上好奇似的露露脸,但厚实的云层化为夜晚的帐幕包覆着森林。若不凝神细望,连身旁对方的表情都看不清。
  萝莎莉像钓鱼一样将几根藤蔓垂进河里,没几分钟便抓到第一条鱼。真亏没有用鱼饵的她在这一片黑暗里抓得到鱼。克雷欧歪歪头佩服地想。
  他正这么想着,少女又抓住第二条鱼,然后是第三条、第四条。
  萝莎莉将抓到的鱼从头一口咬下,不管骨头或鳞片皆啪擦啪擦地咬碎,鱼尾扑腾摆动个不停,与其说新鲜,不如说是垂死的挣扎。看着鱼尾渐渐消失在少女嘴里的剪影,克雷欧有点受惊。当自己被吃掉的时候,恐怕也是那副惨状吧。
  他用力摇摇头,想尽快遗忘刚才目睹的光景,咬了一口从附近树上采来的薄皮红色水果。
  「你不吃鱼吗?你真的很喜欢树的果子耶。人类都跟你一样吗?」
  萝莎莉边剔着塞在牙龈上的鱼鳞边问道。
  老实说,他是有点厌倦对从早到晚都吃水果的日子。
  「如果烤过,应该会很好吃吧。」克雷欧恨恨地瞥了离水在地上蹦跳的鱼一眼后如此心想。
  「不,我没那么爱吃果子,只是不太能接受生吃肉或鱼……」
  克雷欧在吃生鱼片或薄肉片拼盘时品尝过生鱼,但虽说是生的,那些菜肴也经过调理,毕竟他从来不曾体验过像萝莎莉那样狂野的吃法。如果还有别的食物可选,他尽量不想生吃东西。
  「生的不行?」萝莎莉不解地歪歪头。
  「不然要怎么吃?」
  「呃……烤过的话我就吃得下去。」
  「烤?烤是用火吗?克雷欧你的手也会冒火吗?」
  萝莎莉脸色一沉,警戒地往后退。
  「咦?……你是指火焰魔法?不,我不会用魔法。有种用来生火的道具叫火柴,可是我现在没带……」
  克雷欧这番话让萝莎莉松了口气,身体也回到原位。
  「以前我遇过手会冒出火的人类。我讨厌火,因为那玩意感觉很烫又很痛。用那种东西烤鱼真的能吃吗?味道不会很苦?」她似乎想像着烤得焦黑的鱼。
  「不,不是那样的。」克雷欧摇了摇手。
  「说是烤也不代表要烤到那种程度。如果注意别烤焦——虽然稍微烤焦一点会比较好吃——假如烤得恰到好处,鱼肉就会温热多汁,非常好吃喔。要是有火柴的话,我想烤鱼给你尝尝。」
  「喔~~」萝莎莉粗鲁地应声。
  「喂!先不管烤鱼了,我们大概还要走多久才会抵达蓝蔷薇生长的地方?」
  「咦!……啊,稍等一下。」
  见她干脆地切换话题,克雷欧苦笑着掏出魔法指南针。
  「虽然不清楚准确的距离,但还是有基准能让我知道大概有多近。不过天色那么暗,恐怕不容易看出来。」
  那是克雷欧从前看冒险小说时学到的知识。他化身为那本小说的主角,将指南针与地面保持水平,像转发条般旋转半圈然后盯着指南针。但是他看不清楚,不禁沉吟出声。
  「天色果然黑到让我看不清指针,如果——」
  就在他正想说「月亮从云后出来的话」时,仿佛心愿上达天听一般,月亮依书出现。刹那间洒下的月光照亮两人。克雷欧见状急忙再次转动指南针。
  「……」
  「……」
  「…………」
  「…………」
  克雷欧再度旋转指南针,一言不发地注视指针的动向。萝莎莉也屏住呼吸,模仿克雷欧的举动。
  「…………嗯。」
  「咦?……你这样做就知道了?」
  是的,克雷欧点点头。
  原理很简单。支撑魔法指南针的轴心被工匠刻意只大略研磨过之故,表面残留着适当的粗糙面。这些粗糙表面会加强摩擦力,对指针回转有煞车的效果。比方说当指针旋转至完全相反方向时,得花点时间才会回到正确方向,而这段时间就成为估算与基轴石距离的基准。若是经验丰富的冒险者还使用品质够高的指南针,据说还能计算出精准到以公尺为单位的距离。
  他在萝莎莉的家「朝阳很美的悬崖」测量时指针花了正好两秒归位,现在测两次结果大约都是一秒。按照小说内容来说,当魔法指南针与基轴石距离极近时,指针只需喊一声「啊!」的时间就会归位。这代表——。
  「我们大概已经走了过半的路程。」
  「真的吗?那我们明天会到?」
  「呃……这、这个嘛……」
  可能性应该很高,但克雷欧没有如此断言的自信,毕竟他不是老练的冒险者,只是略懂皮毛的外行人而已。
  「大概要等明天或后天……」
  「会到?」
  「说不定……会到。」
  「……?」
  「说……说不定不会到……」
  因为太害怕一口断定的关系,克雷欧含糊其辞。
  过了一会儿,萝莎莉歪着头说:「……这算什么回答啊?」
  由于月亮再次躲进云里的关系,导致他看不清萝莎莉现在的表情,但光是语气也足以传达她的不满。
  「这样完全搞不懂耶,那你刚才做的举动又是什么?」
  「……对不起……」
  克雷欧的脸颊猛然发烧。
  在萝莎莉看来,她可能只是别无他意的发问而已。但克雷欧并不这么认为,他有种遭到逼问指责的感觉,既尴尬又丢脸,真想立刻像空气一样消失。
  「你为什么要道歉?」
  黑暗中传来萝莎莉的叹息声。这是她今天第二次叹息。
  「算了,该为了准备应付明天而好好睡一觉罗。」
  「……好。」克雷欧好不容易才以微弱颤抖的声音挤出一句回答。那句话可能被水流声盖过而没能传进少女耳中,但不管这一点的克雷欧自顾自地钻进睡袋。
  幸好云层掩盖了月亮,这对他来说是种幸运,意外响亮的河水流动声也正合克雷欧的意。
  在一片黑暗里,他稍微哭泣了一会。
  (可是……我也很努力啊)
  哭完的克雷欧一直难以入睡。大约三十分钟后,当流过太阳穴的泪痕干涸,他心中如沸腾大锅般翻涌的自我厌恶也略为平息。
  (若换成平时,我早就发烧病倒了……这次为什么没有?是因为进入这座森林的缘故?因为遇到萝莎莉?总觉得身体变得比以前健壮了点)
  或许是因为这里空气清新,或许是因为脱离「克兰德家」带来的精神压力,进而提升了他的免疫机能,但是克雷欧并不懂这些。
  (总之我已经努力过了。就算没有人认同……没错,我的努力只有我最清楚)
  尽管是在心底——克雷欧依然罕见地以强硬又具攻击性的态度自我辩护。
  但是他很快便感到一阵空虚,因为他自己明白这些辩护不过是败犬的远吠罢了。
  (我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无论我有多怎么努力……我必须更进一步博得萝莎莉欢心,更讨她喜欢才行)
  萝莎莉迟早会厌倦他,而那一天终将到来吧。或者,她会因为某些缘故而无法再饲养他,到时候……。
  『虽然不要你了,但是被我吃掉会很可怜的。』
  『我送你回到你出生长大的森林外世界去。』
  『再见,好好活下去。』
  情节若不这么发展,克雷欧会很伤脑筋。这是他目前所能想到的、最妥善的获救方法。为了实现目标,他必须让萝莎莉抱着至少会犹豫着不想杀他的好感。
  可是他该如何使魔物少女心生留恋?
  魔物的心理仍是他心中的不解之谜。
  不然要试着站在少女的心理方面去思考吗?
  (嗯……不知女孩子喜欢什么样的东西呢?)
  很遗憾的是,克雷欧对人类少女也近乎一无所知。别说男女交际了,他甚至不曾和异性朋友讲过话。
  (比方说,像是外表打扮帅气、展现可靠的一面就行了吗……?)
  「帅气?我?」克雷欧讽刺地扬起嘴角。
  不,可是要寻求作为宠物的好感,反倒是……。
  (应该表现出无助、激起她保护欲的样子会比较妥当?)
  不不,克雷欧摇摇头。
  (她不是在我白天滑倒摔跤的时候叹了一口气吗?她一定是觉得傻眼吧)
  那该怎么办?这也不行、那也不对,克雷欧觉得自己仿佛误入没有出口的迷宫。
  像大多数十五岁少年一样,克雷欧的夜晚也用来懊恼地思索着「该如何吸引女孩子关注?」这个哲学性的难题,然后在苦闷中度过。
  在他身旁的当事人萝莎莉则熟睡着,睡脸浮现微笑。
  咻嘶~~


  4

  某处传来鸟兽的呜叫声。
  克雷欧赫然睁开眼睛。清晨已然来临,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萝莎莉正探头注视着他,好像直盯着他的睡脸。
  「早安,克雷欧。」
  「早……早安,萝莎莉。」
  他们一如往常地道早安。
  萝莎莉说了一句:「我去采果子」之后便离开他身旁,强烈的阳光霎时间倾注在克雷欧脸上,照得他眼前一花。
  克雷欧起身伸个懒腰,接着慢吞吞地爬出睡袋。正当他挤出空气并仔细地卷起空荡荡的睡袋时突然想到。
  (萝莎莉刚才……该不会是在帮我遮阳吧……?)
  他没勇气直接发问,悄悄地望着正伸出藤蔓摘果子的萝莎莉。而少女的背影——她一定正哼着那首歌吧——缓缓地律动着,看来她今天早上的心情也不错,感觉不像还对昨晚的事情心存芥蒂,这让克雷欧松了口气。
  吃完一顿简单的水果早餐之后,克雷欧把水壶浸在河里装水,接着喝了一口。清凉的河水流过被果汁弄得又渴又黏的喉咙时有股快感,令他险些忘我地一口接一口……喝下去。由于喝太多水可能会拉肚子,克雷欧忍下这股冲动。
  「呐,那个借我喝一口。」萝莎莉伸出手说道。
  「请用。」克雷欧将水壶递过去,她也咕嘟咕嘟地喝起水来。
  「噗哈~~!啊~~真好喝。这个能让人大口大口喝水的玩意儿还真方便。」
  自从模仿过克雷欧用水壶喝水之后,萝莎莉似乎就这么喝上瘾了。
  另一方面,自己和萝莎莉透过水壶间接接吻的事实,依然让克雷欧脸颊与耳朵发烫着。
  (我……我在害羞个什么劲。她可是魔物,会、会吃人耶……!)
  他甩甩头,试图挥去连自己也难以控制的酸甜情感。
  克雷欧感觉到一道视线。
  「你的脸又红了。为什么会变红?因为喝了冷水?」
  萝莎莉不可思议地看着克雷欧的脸庞,两人四目相对。
  「不!或……或许是吧。」
  克雷欧哈哈哈笑着蒙混过去,他跪在河边,活像要当头淋水似的哗啦啦洗起脸来。
  萝莎莉不解地歪歪头。
  「人类感觉挺有趣的。」她悄然低语,眯起眼睛呜呼呼地发笑。
  可是克雷欧并没有发现。

  彻底冲掉身上在睡梦中所流的汗水后,克雷欧总算松了一口气。河风吹抚他湿淋淋的脸庞,发烫发红的部位随着汗水气化而冷却下来,全身一直到眼皮底下的眼球深处都倏然绷紧。
  克雷欧变得清晰的视野捕捉到某个物体。
  「……啊啊!……啊啊啊啊!!」
  「呜哇……什、什么事!到底怎么了?」
  克雷欧的尖叫吓得萝莎莉手中的水壶差点掉下来。
  「那那那、那个!那个!」
  克雷欧的食指用力一指,萝莎莉迅速转移目光望去。
  「…………啊!?」
  蓝蔷薇在对岸不远处迎着河风摇曳。




  森林破坏者

  艾尔卡达最初是守卫国境的要塞,自从本国与邻国解除冷战状态并恢复正常外交关系后,此地便作为贸易都市迅速兴起。
  十年前只有两个的出入口至今已增加为五个,就连扩建计划也已经拟定妥当,商人、工匠、冒险者甚至是黑手党成员都穿越大门来到此地,这座至今仍在发展中的城镇吸收了许多人的梦想和欲望并逐步扩张着。
  今天,从城里最古老的建筑物「卡尔·马斯坦格费斯大正门」延伸而出的大道依旧充满了早市的活力。若想如同躲避喧嚣般踏进其中一条巷弄,眼前就会看见「双子喷火龙亭」的招牌。
  明明正值清晨,店内却有些昏暗,仿佛吓唬着那些想装大人的城镇少年说:「你们有勇气进门吗?」
  昏暗的店内一角有两名男子站在被油灯照亮的情报布告栏前,其中一位穿蓝色斗篷的男子正眼神犀利地直盯着一张纸。
  (寻人委托——赏金二十万格尔)
  布告板上张贴着各种征求冒险者的委托,但这笔委托的报酬超越群伦。
  「想接那笔委托吗?」
  身材高壮的老板娘踩得地板吱呀作响地走过来,用充满压迫感的沙哑嗓音开口:「要接可得抱着白费力气的觉悟。那是得在广大的克兰贝拉森林里寻找一个失踪小鬼的委托对吧?我看他早就成了野兽的大餐罗。」
  斗篷男子眼神依旧锐利地缓缓转向老板娘。
  「如果你问我『想接吗?』那答案是『我不干』。」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故意大声继续道:
  「我们是狩猎者,不是万事包办的杂工,对寻人这种事才不感兴趣。」
  话说出口的瞬间,店里携带剑与斧头的男子们一齐瞪着他,因为「万事包办的杂工」是平常用来讽刺、蔑称「拿钱才办事」的冒险者。

  [插图]

  斗篷男子面对聚集的目光攻势也毫无怯色,反而回瞪坐得最近、戴眼罩的长剑剑士。
  「啊啊?你有意见吗?」
  眼罩男的表情就像在说:「咦?为什么只针对我?」般扭曲起来,尴尬地别过目光。他以变调的嗓音说了句:「老、老板娘……钱放在这里。」留下零钱和一盘还没吃完的食物逃离现场。其他人也像挨骂的小孩子一样缩起肩膀垂下头。看来他们都知道这名穿斗篷的男子有多危险。
  「啧!胆小鬼。」
  「喂,别闹了,卡尔纳克。大伙儿正在享受早上难得的清闲啊……抱歉,不好意思啊。」
  站在斗篷男子身旁、脸颊有道大伤疤的弓箭手向畏缩又满脸尴尬的客人们陪笑,跟老板娘点了一份「即兴豆子汤」,接着以催促的口气问了斗篷男子一句「你想点什么?」
  「我早晨只吃培根炒蛋。」斗篷男子不快地回答。
  「嗯、嗯,我知道,我只是问一声而已——我们就点这两样。」
  「……饮料呢?」
  老板娘冷淡的态度丝毫不比斗篷男子逊色。疤面男瞄了搭档一眼,斗篷男子则皱起眉头,事不关己地撇开头。
  疤面男苦笑着竖起两根手指说道:「请给我们两杯水。」
  老板娘大大的鹰钩鼻重重地哼了一声,抬起下巴比向空位之后吱呀作响地踩踏着地板走进厨房。
  斗篷男子咂咂嘴,疤面男劝慰他之后,两人入座。
  刚才那位眼罩男坐的餐桌上还留着吃剩的盘子,是盘即兴豆子汤。虽说称作即兴,实际上仅是用这个时节能够以最低价格进货的豆子炖煮而成,它也是列在菜单最底下、最便宜的一道菜。顺便一提,第二便宜的料理是斗篷男子点的培根炒蛋。
  疤面男叹了口气,接着向对面的搭档说道。
  「呐,卡尔纳克。我觉得寻人工作也不坏——偶尔为之的话。」
  他伸出手掌制住面露怒色正要探出身子的搭档继续道:「不过委托指定的地点不太妙。克兰贝拉森林里有『森林破坏者』出没,据说去抓宝镜龟的盗猎者就过上过。」
  「真的?」
  斗篷男子惊讶地睁大眼睛:「那就更应该拒绝了。」
  他「嘎吱」地使劲靠在椅背上,令做工简陋的椅子发出悲鸣。
  「……但是,卡尔纳克。」
  疤面男看着贴在墙上的菜单开口:「虽然你每天吃培根炒蛋就很开心,但我偶尔……想尝尝菜单更上头的菜色啊。」


  2

  萝莎莉先用藤蔓举起克雷欧,然后将他送到对岸河滩上。虽然河流只有约二十公尺宽,水势也很平缓,但是河中央看来很深。任凭藤蔓缠绕的克雷欧看着流过脚下的大量河水不禁背脊生寒,因为他不会游泳。
  接下来,萝莎莉用七、八条藤蔓将身体托到空中,像蜘蛛一样横越河流。
  她一抵达对岸便发出感动的叹息。
  「……好美……」
  除此之外,萝莎莉似乎无法再将感触化为言语,克雷欧也只能不断点头。
  沐浴在晨光下、仿若透明又十分鲜艳的蓝色花朵闪烁着宝石般的光辉。这也是蓝蔷薇被人称为蓝宝石蔷薇的由来。
  就在从河岸往上走、距离河边十公尺左右的范围里,盛开着约莫克雷欧胸口高的蓝蔷薇丛,花朵正受到微风吹抚而舞动着。
  克雷欧吸了一口气,浓郁的花香立刻窜过鼻腔并让他的后脑杓一阵发麻,险些打起瞌睡。他慌忙甩甩头,拍打脸颊。
  (怎么会这样?基轴石的反应位置应该不是这里)
  他们为了绕过悬崖而脱离了路径,因此这里不可能是终点。克雷欧从怀中掏出指南针试着确认,一直走到蓝蔷薇丛的边缘。指标仍然指向前方,这里果然不是原本的目的地。
  (算了,蓝蔷薇生长的地点未必只限于一处,算是我们碰巧运气好吧)
  森林如此广大,即便同一种植物生长在许多地点也不足为奇。埋下与克雷欧的魔法指南针成对基轴石的人知道其中一个地点,但并非此处,事情仅是如此吧。
  (虽然有种上当的感觉……也罢)
  如此绝景当前,那些事都变得无关紧要。
  过了一会,萝莎莉开口了,甚至兴奋地越说越快。
  「好美……我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花……呐,很美对吧?呐,我家的蔷薇能不能也弄成蓝色的?呐?」
  不停喊着「呐呐!」的她抓住克雷欧的肩膀猛摇。
  「哇!……等、等等……不可能……办到的。」
  萝莎莉摇晃他肩膀的手霎时停住,扬起眼珠注视着他。
  「……不行吗?无论如何都……?」
  那寂寞的眼神宛如等待着有人来捡它回家的小狗。虽说她是魔物,但克雷欧还是第一次见到女孩子露出如此表情,这表情正剧烈撼动纯情少年的心。
  「就、就算你那么说……」
  当他难过地摇摇头,少女颓然垂下肩膀。
  克雷欧不知道这种场合该说些什么,但他知道非得说些话不可。他好歹也是生自名门、绅士的一份子。
  「那个……呃……这也无可奈何。你想看蓝蔷薇的时候,再过来这里——」
  「我才不要!我想看的时候就要马上看到!」
  原本低着头的萝莎莉猛然抬头大喊,令克雷欧一瞬间哑然无语。
  「…………不、不,我明白你的心……」、「我不要不要不要!我想要蓝蔷薇!想要放在家里!我想要——!」
  大量藤蔓冲出雨衣衣摆。当萝莎莉气得直跺脚时,藤蔓随之高高挥起如鞭子般抽打地面。藤蔓划破空气的尖锐声响与击打声此起彼落,地面转眼间被打出凹洞。
  「呐,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你快想想办法啦~~!」
  萝莎莉再度抓住克雷欧猛摇,比奔驰在恶劣道路上的马车摇得更厉害,他几乎快被摇得流鼻血昏迷过去。
  这时候,克雷欧脑海中略过一个念头。
  就像将空瘪瘪的钱包翻过来甩,结果掉出一枚硬币那样——他灵光一闪。
  (…………!)
  记忆中的一幕场景复苏。昔日的约瑟夫带着他至今仍能清晰回想起的笑容,身旁是一株同时绽放黄色和橘色双色花朵的蔷薇。虽然记忆中的影像短短转瞬即逝,但是约瑟夫确实这么说过。

  『用这个方法,可以让一株蔷薇树开出两种颜色的花。』

  「……啊……啊……!」
  以空洞眼神注视过去的克雷欧不禁大喊,而大吃一惊萝莎莉则停下摇晃他的手。
  「咦?什么?怎么了?」
  「……说不定办得到。」克雷欧自言自语似的呢喃。
  「办得到……蔷薇可以变成蓝色吗?」
  萝莎莉的双眸闪闪发亮,接着又抓着克雷欧的肩膀摇晃起来。现在说话恐怕会咬到舌头,克雷欧用双手示意她「等一下」并忍耐着,等待摇晃平息。
  「怎么样?喂,办得到对吧?」
  「……我刚才也说过,要让红蔷薇变蓝是不可能的。」
  克雷欧察觉少女又想摇晃他,再度伸出两手要她等等。
  「不过,或许可以让红蔷薇的枝干上开出这种蓝蔷薇。」
  「枝干……那是什么?怎么一回事?」
  「就是这个部分,把蓝蔷薇接到红蔷薇的这里。」
  克雷欧指着蔷薇的枝干告诉萝莎莉,她立刻兴奋得面泛红潮。
  「你做得到吗?」
  少女热烈的眼神让克雷欧颇有压力,但他仍点点头。
  「有个方法叫『嫁接』。」


  3

  所谓「嫁接」——是透过人为制造的断面把两种以上的植物接合,使其生长为同一个体的技术。克雷欧拼命搜寻记忆向萝莎莉说明。
  克兰德家的庭院里,有株开着双色花朵、由约瑟夫嫁接的蔷薇树。克雷欧很中意那株蔷薇黄色和橘色的搭配,为它写生过好几次。
  约瑟夫总是在一旁高兴地说:「下次要用什么颜色搭配才好?」,克雷欧至今还记得他咧嘴露出一口闪亮白牙的笑容。
  当时约瑟夫也对他说明过要如何嫁接。
  「简单的说,就是把蓝蔷薇树枝切下来,然后接到萝莎莉家的红蔷薇上。但是这么做并非绝对会成功,失败的可能性反倒更高。」
  毕竟克雷欧只听过简单的说明,况且又是好几年前的事,记忆或许有些部分模糊不清,最大的问题在于克雷欧对园艺是个大外行,成功的希望很低。
  但这番找借口似的前言完全没动摇萝莎莉的期待,她兴奋得鼓起鼻孔高声喊道。
  「可是说不定会成功吧?那就试试看嘛!拜托!」
  她逼近克雷欧紧握住他的手。他不清楚少女是否知道握手这种行为,但那强劲的力道足以显示她有多么期待。
  手被握住的羞涩与更强的后悔掠过克雷欧心中。
  若受到过度的期待会让事情变得很麻烦,因此他才说失败的可能性更高。但是那句话的意思似乎并未正确地传达给她,现在看萝莎莉的眼神,明显是认定:一定会很顺利!
  万一背叛她的期待,也就是失败的话将会怎样?高涨的期待或许会化为强烈的失望,随后转变成激烈的怒火。不,这很有可能成真。
  (这么一来……我恐怕很难全身而退)
  克雷欧不禁浑身一颤。
  「喂!切下来就行了吧?粗活就包在我身上!」
  萝莎莉迫不及待地用藤蔓卷住蔷薇树枝准备扯下,克雷欧慌忙制止她。
  「啊!请等一下。得挑选长着嫩芽的……还有切口也要尽可能保持平整……」
  切口?
  「啊…………!」
  克雷欧差点叫出声来。
  他一心只想着万一失败怎么办,如今才察觉在那之前还有一个更重大的问题要解决。
  嫁接是将两个平整的切口接合在一起,用蛮力扯下树枝根本行不通。总之,当下需要利器当工具。
  说到克雷欧身边的利器,只有那把绯绯色铁之剑——萝莎莉说过她最讨厌剑了。
  (糟糕,怎……怎么办……?)
  克雷欧脸上失去血色,脸色几乎变得和华丽盛开的蓝蔷薇花瓣一样。
  他战战兢兢地望向萝莎莉。
  萝莎莉也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怎么了?今天你的脸好苍白。原来会变红又会变白啊。」
  克雷欧一阵晕眩,凝聚在发际的汗水同时流下额头。他急忙擦掉不让她察觉。
  「咦!……是、是吗?哎呀……为什么呢?哈哈哈……」
  「果然连你自己也不知道吗?真不可思议。然后呢,要怎么办?我该做什么才好?」
  少女无邪地问。
  怎么办?
  要始终隐瞒剑的存在,告诉她因为没有切下树枝的工具而不可能办到吗?但那么说必然会惹怒萝莎莉。
  她会说:「既然不行就别讲出害人期待的话!」吧。
  不然干脆直接让萝莎莉扯下树枝,用被撕裂的切口试着接合?虽然嫁接必然会失败,至少能先度过眼前这一关。而且实际尝试又失败过后,她说不定就可以接受事实。
  (到时候我再假装我也很不甘心,也觉得很遗憾……)
  自己做得到吗?不,是非做不可。
  克雷欧目光迅速一扫,选出几根有芽点的枝条,豁出去地告诉正等着答覆的少女。
  「那个……请把这根、这根、这根……还有这根扯下来。麻烦你了。」
  「这根和这根和……呃,这根?」
  萝莎莉的视线慌忙追逐克雷欧指出的枝条。
  「这根……还有这根吧。好!我知道了!」
  她笑咪咪地回答,伸出两条藤蔓灵巧地从尖刺之间缠住枝条。
  (这样就行了……)
  克雷欧默默地望着这一幕。
  然而——。
  (这样……这样真的……好吗?)
  难以释怀的念头搅乱他的内心。
  萝莎莉说她被美丽的朝阳吸引,因此把「家」迁移到目前的地点。此刻她又对蔷薇那美丽的蓝色深深着迷,盼望每天欣赏它。萝莎莉比起什么都还喜爱漂亮的事物、美丽的事物,那大概是身为魔物的她与身为人类的克雷欧少数几个能互相理解的共通之处。
  他可以背叛她的喜爱之情吗?
  而且,克雷欧和萝莎莉几乎二十四小时共处,或许藏在背包里的绯绯色铁之剑曝光只是时间的问题。
  (那不如干脆就……!)
  「一、二……!」萝莎莉开始数数。
  那一瞬间,克雷欧放声喊道:「请……请等一下!」
  「咦?什、什么?」萝莎莉吓了一跳停下动作,转向突然大叫的克雷欧。


  4

  克雷欧很不会应付他的父亲。不过那和「讨厌」有点不同。父亲对克雷欧来说太过可怕,甚至无法向他投注名为「厌恶」的敌意。
  每次看见父亲那时时刻刻紧锁着不放,甚至感觉连晚上睡觉也不会松开的眉头,克雷欧就觉得有道粗大的锁链紧紧锁住他的心头。
  对克雷欧来说,即便不挥舞鞭子,光是感受到他那无时不刻都很不悦的眼神投向自己就是种难熬的拷问。所以克雷欧在父亲面前总是像奴隶般顺从,低着头静静等待父亲尽快说完话。父子交谈时需要说的话只有「是,我明白了」和「对不起」——这两句而已。
  此刻,克雷欧跟当时一样地痛苦。
  被锁链捆绑而变得沉重的心脏仿佛重重地压迫着肺部与胃袋,连呼吸都很困难。他快把刚才吃下肚的果子吐出来了。
  可是克雷欧现在无法化身为顺从的奴隶应付过去,因为萝莎莉正瞪大双眼等着他说话。克雷欧若不开口,这段仿佛在泥潭游泳的笨重时间就不会前进。
  「……什么嘛,这次又怎么了?」
  由于克雷欧紧闭嘴巴一语不发,萝莎莉的眼神转变成讶异——还略带几分不悦。没有时间再犹豫了,克雷欧从干涩的喉头拼出如蛙鸣似的破碎声音。
  「之前……你说过你很讨厌剑吧。」
  「…………啊?」
  从萝莎莉的角度来看,这问题想必太过突兀。错愕的她哑口无言了一小段时间.不久后面露困惑之色。
  「……我是说过我讨厌剑,那又怎样?」
  她注视着克雷欧,试探那突然的问题有何意图。
  克雷欧忍受着像针一般刺人的视线,缓缓卸下背包打开背包口。
  「对不起,其实我……有一把剑。」
  为了尽量表明他没有敌意,克雷欧将绯绯色铁之剑的倒转过来,将剑柄递给萝莎莉。
  「啊……!」萝莎莉惊叫。
  「那、那、那不是剑吗?咦?你拿着剑?为、为什么?为什么至今都没告诉我?难道……你藏起来了?你一直……在骗我?」
  正和萝莎莉从前所言,她的双眸一看到剑便愤怒地吊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少女右脚重重跺地,令地面随着「轰!」的剧烈声响震动起来,似乎连大地都畏惧她的怒火。地面的晃动立刻平息,但克雷欧的身体却一直不停颤抖。
  「……那……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好好解释清楚!」
  轰隆声再度响起,让克雷欧吓得两腿发软瘫坐在地。
  「那是因为……你说你连看都不想看到剑……」
  「我?没错,我是说过,那又怎样!你想说是我的错?是我不对!?」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然是什么意思?如果说不是我的错,那果然是克雷欧的错嘛!」
  「咦咦……?」她霸道的理论令克雷欧感到困惑。
  「不……这并非谁对谁错的问题……」
  「你想说双方都没有错?那为什么我非得这么烦躁不可?是谁的错啊!」
  「那……那个……也就是说……」
  就在克雷欧苦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时,急躁的萝莎莉怒火中烧,朝着他恶狠狠地大喊:「……算了,我不想听!我不管你了!」
  她甩头转身奔下河滩,伸出背上的藤蔓,像过来时一样渡河回到对岸。克雷欧往还在格格打颤的双膝使劲,跳进河里拼命追逐萝莎莉。
  「等、等等我,萝莎莉……!」
  「别跟过来!」
  藤蔓之鞭像要扫甩追兵般掠过克雷欧的鼻尖。一股炽热的冲击咻地划过,令克雷欧发出如小动物般的惊叫并摇摇晃晃地后退,脚在河水中一滑跌坐在浅滩上,身体到胸部下缘的部分全泡在水里了。
  「啊……!」萝莎莉回过头呢喃。
  看见克雷欧鼻梁渗出鲜红血丝的萝莎莉,一瞬间露出充满罪恶感的表情。
  「我……我叫你别跟过来!」
  丢下这句话的她再也没有回头,就这么渡河离去。
  浑身湿透的克雷欧依然瘫坐在河里——不知所措。

  5

  顺利过河的萝莎莉沿着自己踩踏出的路径掉头折返。
  她像墓碑般沉默、像牛一样慢吞吞的走着。
  她忽然停下来,让藤蔓伸进附近的灌木丛暗处。她感觉到有股气息,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仍去抓住。收回来的藤蔓前端捆着一只约十五公分长的男爵蛙,萝莎莉将青蛙拉到面前。
  「喂,我叫萝莎莉,你叫什么名字?」
  被吊起来的男爵蛙踢着双腿并呱呱叫了一声。
  「呱呱?你的名字叫呱呱?」
  男爵蛙再度「呱呱」叫着。
  「你叫呱呱啊,呱呱,你会画——」
  呱呱!
  「……我话才说到一半。喂,呱——」
  呱呱!呱呱!
  萝莎莉皱眉瞪着男爵蛙,但它始终呱呱叫个不停,前后腿在空中挥舞的动作令藤蔓跟着摇晃起来。
  「…………够了,我才不要你呢。」
  萝莎莉掉男爵蛙。重获自由的男爵蛙呱呱叫着纵身一跳,消失在灌木丛中。
  「…………」
  萝莎莉回望行经的道路,小声呢喃。
  「呐……我可以问问题吗?」
  过了一会儿她脑海里响起声音,
  『你问我?』
  「……除此之外还有谁?」
  『也对,你好像有一周没找我说话了。你要问什么?』
  萝莎莉注视着后方发问。
  「你……没注意到克雷欧带着剑吗?」
  本能回答:『嗯,没错。不过我很难想像有人类会不带任何武器进入这片森林。』
  「咦……!你、你起码要告诉我这些啊!连你也瞒着我!?」萝莎莉拉高嗓门抗议。
  一会儿之后,本能说:『我是想过「他说不定带着武器?」而已,只是直觉。如果说了却判断错误的话,到时你又会取笑我吧?』
  「……这算什么嘛,你还在记恨上次那档事?」
  『没有啊~~才没有呢~~』
  本能用装傻的语气说道,但立刻恢复不带感情的口吻继续说了下去。
  『因为我觉得那个人类就算带着剑,也不构成多大的威胁。如果他对你很危险,纵使再怎么被你讨厌或是取笑,我也一定会提出忠告的。对了,我也可以问个问题吗?』
  「……问什么?」
  『为什么没吃掉那个人类?你厌倦他了吧?吃掉不就行了?』
  「咦!那、那是因为……」萝莎莉尴尬地抿住嘴唇。
  『为什么?』本能再度催她回答。
  「因为……克雷欧看起来一点也不好吃。有什么关系,你有意见吗?」她好像想掩盖什么似的虚张声势。
  本能依旧以毫无感情的声调说道:『我没意见,反正现在也不是缺乏食物的季节。不过总觉得有点可惜,他现在大概已经成了其他野兽的食物罗。』
  「咦……!」
  『看看右边的树。你看,树皮被剥掉了对吧?』
  萝莎莉依言转眼看去,发现有棵树被狠狠刮掉一块树皮,感觉像是被某种尖锐物体反复抓过。
  『那是野兽留下的势力范围记号,身高大约有你的两倍,体格似乎很庞大。』
  少女的表情一僵。
  『它搞不好早就发现我们、一直从远处观察状况了。现在棘手的你已经离开,只剩下一头怎么看都很弱小的人类,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那……那只是你随便想像的吧!」
  『嗯,没错。但是我很确定一件事,那个人类没有独自在这片森林里求生的能力。如果不趁着运气好时抵达森林外,他必定会丧命。』
  萝莎莉的嘴唇微微颤抖。
  「丧、丧命……是怎么回事?」
  『我之前不是告诉过你吗?也就是死。』
  沙沙!
  一阵风突然吹过,树叶令人不安的沙沙声穿过萝莎莉胸中。
  死。
  萝莎莉非常熟悉这种事。死就是手脚瘫软、排泄物失禁、眼睛嘴巴都不再动弹,然后渐渐变得像岩石般僵硬冰冷。
  变成一团肉块。
  萝莎莉掉头,像离弦的箭一样沿着刚才走来的路往回狂奔而去。她再次践踏地面散落的灌木残骸,纵身越过倒下的朽木。
  本能淡淡地问:『为什么要回去?你不是因为不在乎那个人类才抛下他的吗?』
  「为什么?连我也不知道!」萝莎莉气喘吁吁地大喊。
  「可是我非回去不可……脑袋里有人在说,我非回去不可!本能,不是你说的吗?」
  喀唰喀唰!
  啪叽啵叽!
  唰!
  萝莎莉抵达大悬崖前。只要沿着悬崖下去,开着蓝蔷薇的河滩便近在眼前了。
  此时本能的声音响起:『不是我,那一定是你的真心话。既然如此,你的动作得快一点了,万一赶不及的话,你到时肯定会后悔万分。』
  带着冲力的萝莎莉没法立刻拐头,只能沿着崖壁边缘的弧线转弯,但丝毫没减缓速度。那股奔跑的冲击力使悬崖边缘碎裂,土石滚进溪谷底部。
  「后悔……喂……那是什么?」她在急促的呼吸之间发问。
  本能回答:『那是因回忆而痛苦的感受。如果非常后悔,那你一定会一直痛苦到死为止。』
  「我不要!」
  萝莎莉大吼一声,借着下坡的冲劲加速至极限。

  6

  克雷欧蹲坐在河边。
  一切仿佛像做了场恶梦,他还没对眼前的现实产生真实感。全身像发烧一样倦怠,站不起来。
  他抱起双膝,丧气地把脸埋进膝头。
  克雷欧的眼泪就快夺眶而出。萝莎莉满脸怒容的样子——虽然不及父亲——真的很可怕。紧贴在大腿上的湿濡裤子,唤醒他小时候尿裤子的记忆,进而引发心中的不快。
  然而这并非原因,克雷欧不是为了这些理由想哭。
  嫁接作业需要用到剑,而萝莎莉也必然会观看作业过程。如果想实现她的愿望,剑的存在必定会曝光。
  尽管如此,克雷欧依然想实现萝莎莉的愿望。
  因此他才鼓起勇气坦白说「我带着剑」向她表示诚意。
  最后却换来这个结果。
  到头来,这个世界瞧不起老实人的现实让少年觉得很伤心。
  有好一阵子,克雷欧都在名为绝望的悬崖边徘徊。
  但河水的潺潺流水声渐渐变得刺耳起来,克雷欧抬起头。
  (往后该怎么办……?)
  即使到了这个节骨眼,他依然不想失去性命。但失去萝莎莉庇护的当下也代表死亡已近在咫尺。如果想得救,他必须尽早动身才行。
  (沿着河走下去……吗?)
  无人能保证这条河必定会通往森林外,但沿着河走至少不会迷失方向,导致他在原地点打转,况且随时有水可以喝,因此克雷欧觉得这选择还不坏。
  (也好……就这么办)
  决心传达到双脚,他强而有力地站起身。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绯绯色铁之剑,忽然心想。
  (对了,难得找到蓝蔷薇,趁这个机会带走几朵吧)
  虽然被父亲放弃了,但自己至少抵达了开着蓝蔷薇的地方并完成一半「蓝蔷薇试炼」。克雷欧想留下一个证明。
  他当然无意继承家业,若能活着离开森林,克雷欧想把蓝蔷薇供奉在约瑟夫墓前。有这样的动机在,生还的机率也会提高。
  克雷欧挑出三根不错的枝条,然后用剑切下来插进水壶里。该做的事情全都完成了。
  (那么,出发吧)
  他背起背包,迈步朝下游走去。
  喀沙!喀啦!克雷欧踏着河滩鹅卵石的双脚只走了几步便突然停住。
  他转过身,目光直盯着对岸萝莎莉消失的那片灌木丛。
  六十……五十九……五十八……他在心中倒数,心脏像是伴奏般噗通跳着。
  不久之后,四……三……二……一……。
  萝莎莉说不定会回来——他在一分钟内淡淡的期待着。
  克雷欧的眼眸蒙上寂寞的阴影,轻轻摇头后低语了一句:
  「再见……萝莎莉。」
  他掉头再度走向下游。
  短短几秒钟后,背后传来宛如炮弹落在水面的巨响,水珠哗啦啦地溅在克雷欧的脖子上。他猛然回头望去。
  萝莎莉果然回来了。
  但跃入眼帘的景象与克雷欧的期待不同。
  一头巨兽站在河里。
  是熊。
  那不是普通的熊。那头熊很大,身长可能超过三公尺。最特别的是它有四只前脚。
  六足火熊,又名「森林破坏者」。
  它是一种危险到连老练剑士见了都会转身逃跑的魔物。
  那头魔物正以缓慢但确实的脚步接近。当克雷欧背脊发寒当场冻结之际,那庞然巨躯已爬出水面,沉重地抬起湿淋淋的脚踏上岸边。
  咚沙!喀沙!沙砾发出声响。
  为了不刺激到它,克雷欧小心翼翼地缓缓后退。双方的距离大约有十五、六公尺远。六足火熊直盯着克雷欧,缓缓地……以站姿逐渐逼近而来,上半身令人毛骨悚然地晃动着。
  克雷欧大幅往后退,但六足火熊也跟着加快脚步,双方的距离只剩十公尺左右。此时克雷欧的理性终于超越极限。
  「…………!」
  他背对恐怖的魔物拔腿狂奔,紧接着,六足火熊的脚步声也发生变化。
  咚磅磅!咚磅磅!咚嚓!
  克雷欧本能地理解到它正用脚奔跑着!脚步声转瞬间变得响亮,他从声音与地面的震动领悟到魔物已迫近背后。
  下一瞬间,克雷欧发出惊叫。虽然放声大叫无法改变什么,但他已无法做出理性判断,嘴巴径自叫出声来。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此时河面又迸出一声巨响。
  河中央溅起高高的水柱。
  大量的水花以惊人之势朝四面八方飞散。
  克雷欧感觉自己仿佛冲进暴风雨中心,忍不住闭上双眼。
  此时有什么东西缠住他全身。
  好像被抛上半空,又宛如从悬崖一头栽下般的飘浮感袭来。
  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

  ……咻咚。
  当克雷欧回过神时,他已经平稳地着陆。那头熊怪——六足火熊不知何时移动到对岸去。不、不对。他察觉是自己飞过整条河。
  缠住全身的东西咻溜溜地松开,是萝莎莉的藤蔓。
  她站在河水上,也就是刚才喷起水柱的地点。
  她湿淋淋的绿发不断滴着水珠,连雨衣也一样。藤蔓从雨衣下摆伸出来,将她的身躯支撑在半空中。
  萝莎莉瞥了克雷欧一眼后,立刻尴尬地别开目光开口。
  「……你不要紧吧?有没有受伤?」
  克雷欧胸口一热。
  涌上心头的喜悦让他脱口而出:「……是……是!我不要紧!」
  萝莎莉再度转头看看克雷欧。
  「是吗,太好了。」
  松了口气的她微微一笑。

  7

  简单的说,就是这么一回事。
  沿着悬崖奋不顾身往前冲的萝莎莉,正好目睹河滩上生死交关的那一瞬间。
  奔逃的克雷欧和追逐他的魔物。
  如果等她爬下悬崖再渡河,到时一定来不及救人。本能说过,万一赶不上会害她一直痛苦到死为
  止,因此萝莎莉立刻下定决心。
  『你要跳?』
  「我要跳!」
  悬崖将近二十公尺高。
  嘿……唷!萝莎莉纵身一跃。

  「那个……谢谢你……」
  克雷欧小心翼翼地向上岸的萝莎莉攀谈并观察她的反应,当两人目光交会,萝莎莉先尴尬地别开视线。
  「才……才不是那么回事!」
  「……咦?」
  萝莎莉确实救了他,不过「才不是那么回事」又指什么意思?克雷欧困惑地瞪大双眼,却没有时间思考。
  「快退下,那家伙要来了!」少女以严厉的语气警告。
  克雷欧赫然望去,发现六足火熊正六脚着地慢慢后退。他立刻发现那不是想逃跑,而是为了腾出助跑距离。
  接着六足火熊猛然冲刺,在六脚并用的加速下瞬间达到最快速度,接着庞然巨体如炮弹般跃起,在空中描绘出近乎水平的抛物线之后,六足火熊在接近这一头的岸边处重重落水。飞溅的水花喷向两人,宛如巨熊发出的宣战布告。
  克雷欧慌忙躲到萝莎莉背后,但就算水花喷到眼球,萝莎莉也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她以平常无法想像的冷静眼神仔细观察敌人,从雨衣下伸出十几条的藤蔓有如即将扑向猎物的蛇一般摇动着。
  上岸的六足火熊没有立即发动攻势。
  它果然对萝莎莉抱着戒心。
  「虽然有六只脚,不过它毕竟还是熊吧。我曾打倒过熊喔。」萝莎莉低语。
  「……可是,正面交手挺吃力的。熊力气很大又很难缠,如果它没攻击过来,我们直接回去好了。克雷欧,好不好?」
  「说、说的也是……」
  他们一边观察敌人,一边流露想后退的迹象。
  接着火熊发出响亮的怒吼,像是炫耀超越三公尺高的庞然躯体两脚而立,踏着隆隆作响的脚步逼近他们。克雷欧一听到六足火熊的咆哮同时,身体像被紧紧地捆住般动弹不得,表情因恐惧而扭曲。
  可是萝莎莉在笑。
  呜呼呼呼呼!
  她的藤蔓有如植物发芽般地从六足火熊脚下探出头。她将藤蔓藏在小腿肚,钻进地里挖洞移动,静静等着巨熊上钩。藤蔓猛然纠缠住六足火熊的右脚,等巨熊失去平衡后又缠住左脚。六足火熊两脚受缚,像是还走不稳的幼儿般摇摇晃晃往前摔倒,地面跟着震动。
  萝莎莉不给巨熊起身的机会,无数的藤蔓争先恐后地伸出去,缠住六足火熊每一只脚。转眼间,它能动的部位只剩下头部。
  「太好了,上次那一招行得通。」
  看着手足都被捆住还竭力挣扎的六足火熊,萝莎莉满意地眯起眼睛。她背后的克雷欧偷偷探出头。
  「萝莎莉,原来你已经设下了陷阱啊,我没注意到呢。」
  「还好啦。我不认为它会乖乖回去,所以拿出之前打倒熊所用的方法来试试看。不管长着四只脚还是六只脚,熊果然是熊。」
  萝莎莉拉扯藤蔓。正如字面含意般,动弹不得的巨熊像落网的鱼般被拖拉过来。
  「再来补上最后一击就结束了。这家伙的肉好吃吗?真令人期待。」
  萝莎莉伸出暗红色的舌头舔舔嘴巴四周,高高举起右手,稍微垂下的雨衣袖口随之冲出大量藤蔓,数量大约有三十条。藤蔓如肌肉纤维般交织在一块,立刻形成直径轻易超过五公分的大鞭。一条就足以轻松地举起克雷欧的藤蔓组合起来虽然会损失动作的精准度,相对获得的破坏力却难以估计。
  六足火熊正鼓起浑身之力翻腾挣扎试图挣脱,哪怕只有一只脚也好。然而它的反抗全是白费力气,只能无助地任萝莎莉拖过去。
  「自己正置身于危机之中。」它不得不这么判断。
  「危机」是什么?意即「死」。
  六足火熊的本能呐喊着。
  ——逃离死亡!
  ——牺牲除了自己以外的一切!
  于是魔物张开血盆大口……。

  8

  场景回到艾尔卡达的「双子喷火龙亭」。
  吃完简单的早餐,疤面弓箭手小口喝着杯子里剩下的水。
  ……唉。
  他发出无奈的叹息。
  坐在餐桌对面、身穿蓝斗篷的搭档手上的杯子早就空了。他抬起脚架在杯子旁,斜靠着椅背摇晃着说:
  「喂,给我一根。」
  他似乎想在饭后来根烟。疤面男不耐烦地放下杯子回答:
  「我说你啊,烟快抽完了记得去买啊。不然干脆多买几包留着——同样的话要我说几次?别老是找我拿伸手牌啊。」
  但搭档听了不痛不痒地摇着椅子,傲慢地伸出手说:「知道了、知道了。我待会就去买,现在先
  给我再说。」
  唉~~
  疤面男长叹一声,搔搔头吐出一句:「——早没了。」
  「……啊啊?」
  「抽完了。我前天吃完晚餐就抽掉最后一根了。」
  「最后……」
  斗篷男子从餐桌上收回脚,有点吃惊地看着疤面男回问道:「你那么缺钱?」
  疤面男一口气喝完杯子剩下一点水后回答:
  「缺的很。你也一样吧?我知道你到了紧要关头打算敲我一笔,但我就坦白告诉你吧,我也没办法。」
  「…………!」
  斗篷男子说不出话来,采出的身子像雕像般僵住不动。不久后他咂砸嘴、一股脑地坐回椅子上,那把破椅子刺耳地嘎吱作响。
  讨厌的沉默持续着。
  「喂……」一会儿之后,斗篷男子先开口。
  「干嘛?」
  「我们去狩猎森林破坏者吧。」
  「什……!」疤面男错愕地瞪大双眼,嘴巴开开合合,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
  「喂喂喂,你说要狩猎?那可是森林破坏者耶,你有没有搞清楚?」
  「嗯,据说卖掉森林破坏者的毛皮可以大赚一笔,爪子、牙齿也是——你知道吗?它的睾丸是制作长寿药的原料喔。那些一脚踏进棺材的富翁都巴不得想弄到手。呐?那么一来,我们就能跟贫穷说再见了。要说『充满霉味的破酒吧,永别了!』也行。呐,这提议不坏吧?」
  「喂!」疤面男「砰!」地猛敲一下桌子拉高嗓门,吓得别桌客人畏缩起来。
  「不对吧,我要说的不是那种事!」
  「不然是什么?难得听到你对工作挑三拣四发表意见呢,道格兰。」
  被有赚头的话题吸引的老板娘以收拾盘子为借口加入对话。
  「既然有赚头不是很好吗?顺利的话,我也不必再看见只点培根炒蛋的小气客人,痛快得很。或者——」
  老板娘轻声问了一句:「你们想去盗猎?」
  这碍事的程咬金让斗篷男露骨地显得不快,他将脚又架在桌上,以话语代替口水唾弃地说:「我们可不是盗猎者,狩猎森林破坏者并不违法。」
  「哈!」老板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那不就结了?还有什么问题。森林破坏者这名号听起来虽然很危险,不过它真是那么棘手的猎物吗?」
  「不不不不不——」疤面男粗鲁地猛摇头。
  「不是棘不棘手这种鸡毛蒜皮的问题,无论实力多强的家伙,一遇到森林破坏者都得二话不说立刻逃命,这可是大家默认的规则,因为那是『不该接触的禁忌』!」
  「砰!」他再度重敲桌子,最后一句话几乎等同怒吼。
  老板娘睁大眼睛陷入沉默。疤面男看到她的反应赫然回神,尴尬地压低音量。
  「不……也、也就是说……因为森林破坏者……正确名称叫六足火熊……一旦感受到危机就会喷火。」
  老板娘皱起眉头。
  「火……只有这样而已?会喷火的魔物对你们来说并不稀奇吧?」
  「——周遭一带都会化为火海。」
  斗篷男子代替尴尬搔头的搭档回答。
  「听好了,就连龙喷火时也会有所顾虑,毕竟将自个儿的巢穴也烧掉可是得不偿失,像我这种火焰魔法师当然也一样。可是六足火熊不同,它会毫不顾忌周遭且一次又一次地喷火,反倒是故意烧出一片火海再趁机逃走。由于它就靠这一招在各地森林横行的缘故,所以六足火熊才没有天敌,贸然对它出手会引起森林大火的,无论火熊还是其他生物都本能地知道这一点。呐?它是手段很下流的魔物吧?」
  斗篷男子发出低笑,在椅子上向后靠,椅子又嘎吱作响。
  「唉,虽然人类里也有这种人——」老板娘眨了几次眼睛后耸耸肩。
  「真是令人无言的大恶棍。」
  「……就是说吧。正因为如此……」
  恢复冷静的疤面男终于开口:「大家还是新手时都学过,万一碰见森林破坏者也不能交战,在那家伙张大嘴巴之前尽全力逃跑。」

  舞台回到克兰贝拉森林。

  用藤蔓将六足火熊拖过来时,萝莎莉心想等再靠近一点,就要使出浑身力气给它致命一击。藤蔓的大鞭正迫不及待地蠢动着。
  然而,萝莎莉的脑海里突然响起惨叫般的声音,吓得她险些松开捆住巨熊的藤蔓。不过那声惨叫正是要她这么做。
  『不行!快松开藤蔓逃跑!快!』
  「咦咦?你、你在说什么,明明好不容易——」
  这时候,萝莎莉也注意到六足火熊的嘴巴张大到不自然的程度。
  「……才抓到……」
  她看见六足火熊口中咽喉深处像漆黑洞穴里点亮油灯般,亮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光芒——,
  『快闪开!!』
  本能的呐喊声方落,赤红灼热的吐息便随之从魔物嘴里喷射出来。

  9

  只有短短一瞬间。
  反应时间只剩一、两秒钟,不可能松开藤蔓逃到火焰射程外。
  萝莎莉也知道敌人嘴里正要喷出某些东西。本能急迫的呐喊,让她理解到那是非常危险的攻击。
  但也仅止于此,留给她的短暂反应时间结束了。
  魔物口腔深处喷出赤红的火焰——
  「嘿啊啊啊啊!!」
  萝莎莉放声大喊,凭借着野性的直觉行动。
  她用尽力气只扯动那根捆住六足火熊右后脚的藤蔓,趴倒在地的巨熊躯体呈一百八十度回转,口中喷出的烈焰也随着横向滑动。但火舌一瞬间掠过萝莎莉的脚边。她痛苦地皱眉、情绪再度爆发。
  「混帐——!」
  挥下的大鞭狠狠打中六足火熊的右脚,击打声与魔物的咆哮此起彼落,六足火熊痛苦地翻滚。那一鞭虽然不是致命伤,但至少也有足以打裂骨头的力道。
  另一方面,萝莎莉也非毫发无伤。
  「好、好烫!好痛!」
  她的小腿附近烫伤了。萝莎莉跳来跳去地挣扎着,因为忍不住疼痛而不禁放松缠着六足火熊的藤蔓。六足火熊没错过机会,使劲挣脱藤蔓后立刻匍匐飞奔,一头跳进河里。
  萝莎莉在一阵子之后总算回神。紧紧咬着牙关想咬碎痛苦和屈辱,气得浑身颤抖。
  「……呜呜呜!我火大了!绝对要宰了你!」
  愤怒令她双颊潮红.想要跳进河里追逐敌人。
  『等等!不能再追了!』
  「!」
  萝莎莉连做梦也没想到会被制止,她踩在河滩沙砾上的脚步突然煞住,一停下来便马上抗议。
  「你、你在说什么?很烫、很痛耶!现在还很痛!一定会害我痛上好一阵子!我绝对无法原谅那家伙!」
  萝莎莉的感情爆发出来,但本能已恢复平常的冷静,用一如往常的语气说道: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只受这点小伤不得不说已经很幸运了。』
  「咦……?」
  『对不起,没马上注意到那头熊是「六足火熊」是我不好。森林里的生物绝不会跟那家伙交手,就连我们也不例外。』
  「这……这算什么,怎么回事?」
  『如果运气不好,这片森林就完蛋了,一切都会燃烧殆尽。与其说是运气,更接近那家伙的心情而定吧。』
  「……!」
  森林会完蛋,一切都燃烧殆尽。
  如此耸动的话语令萝莎莉心跳急促。
  「你说那家伙会……烧掉森林?那绝对不能放它走嘛!对了,用藤蔓缠住它的脚拖进水里,这样不管喷多少火也没关系,我要淹死它!」
  『住手!』
  萝莎莉正想将藤蔓伸进河里,但本能发出一声斥喝。那语气十分严厉,就像母亲在斥责做了错事的孩子。萝莎莉肩膀一抖,藤蔓在即将触及水面处停住。
  「因为、因为……」她果然像个挨骂的小孩一样,以哽咽的语气表达不满。
  『你的点子也不坏。不过你有绝对能在水里解决火熊的自信吗?绝对喔?万一失败,到时可不是运气好不好的问题而已,这座森林一定会被烧光,那也没关系吗?。
  萝莎莉撇着嘴垂下头,想不出该如何反驳。
  『现在只要让它知道我们没有继续攻击的意图,那家伙应该也不会那么过分才对。所以你快点收起藤蔓退下,快点照做!』
  「……呜呜……」
  趁这段时间渡河的六足火熊,狼狈不堪地上岸并观察着这边的动静。就算隔着河也能清楚看出它依然紧张不已。
  萝莎莉——心不甘情不愿地——依本能指示收起藤蔓并缓缓退后。她踏着河滩沙砾的声响随即变成泥土与草丛的摩擦声,直到背部撞上一株粗壮的树,退无可退为止。
  六足火熊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他们。
  『好了,我们回去吧。要慢慢地,注意不刺激到那家伙,慢慢~~地折回去。』
  「咦!……呐,等一下。」
  『什么?』
  「我们还没有采蓝蔷薇,我想带回去种在家里。」
  『你还在讲这种傻话?。本能再度斥喝。在脑海中被人怒吼的感觉就像额头挨了一拳,令萝莎莉不禁缩缩脖子。
  『你是为了救那个人类才回来的吧?目的不是已经达成了吗?其它事就放弃吧。如果太贪心、什么都想要,最后会失去一切的,快点!』
  本能的语气已近乎命令。萝莎莉缩着脖子像喘息般的呻吟着。
  「……呜、呜呜……」
  和人类的少女一样,她也很讨厌挨训、听人指使她「你该这么做、该那么做」。所以她曾经无视
  脑袋里的声音怎么说,照自己的想法去做,结果却不曾顺利过。
  你看,我说过了吧?——是全世界最令人生气的台词。萝莎莉也透过这种经验学到教训。
  然而唯独今天,她不轻易听从。
  「可是……!」
  对岸的蓝蔷薇像提出邀请似的随微风摇曳。或许很舍不得的关系,此刻的蓝蔷薇一定比她靠近看到时更加美丽,闪闪发光地反射自树叶间洒落的阳光。这么美丽却无法据为己有,实在太令人不甘心、太令人悲伤了。
  这时候,克雷欧悄悄递出一样东西。
  「那、那个,萝莎莉,这个……」
  他手中的水壶里——插着三根蓝蔷薇枝条。
  「啊!……啊啊啊啊!……啊啊!」萝莎莉张大嘴巴发出错愕的叫声。
  前半的「啊」代表惊讶,后面则代表喜悦。
  「这是我刚才采的,想当成来到这里的证据。」
  「…………!」萝莎莉兴奋得双颊通红。
  那双绿眸仅仅映出蓝蔷薇的影子。
  『这不是很好吗?他做事还挺周到的。』
  「……嗯!嗯嗯!」萝莎莉等半晌之后才活力十足地点点头。
  「谢谢你,克雷欧!真的、真的、真的……」
  无论说多少次「真的」她都觉得不够。
  「——真的、真的很谢谢你!啊!讨厌,我可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开心耶!!」
  自体内深处涌现的喜悦令萝莎莉全身颤抖。
  她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住,好想一把抱住害羞且搔搔头回答「不客气」的克雷欧。萝莎莉自己也无法理解拥抱这行为有何意义,但就是有一股难忍的冲动驱策着她。虽然搞不懂,总之很想拥抱他就是了!
  要是本能没说话,萝莎莉一定动手了,而且还会像要扑倒他似的猛冲过去。
  『这么一来就没有什么好挂念的吧?我们赶快离开。来,快点!』
  但是本能的语气有点焦躁。如果再拖延下去,萝莎莉大概又会挨骂。她不得已压抑住内心的冲动。
  「啊~~真是的,我知道了。克雷欧,我们走吧。得快点回家,呃~~那叫什么来着……对了,去嫁接!」
  「啊……」
  克雷欧一瞬间面露复杂之色,但立刻开朗地点点头。
  「对、对啊!好的,我们快走吧。假如耽误了时间,花儿会越来越衰弱。」
  「这样啊。那再让我背你回去好不好?那样比较快。」
  「咦……不、不,那个……」
  克雷欧客气地往后退。就在此时。

  如同雷鸣一般。

  魔性猛兽震耳欲聋的惊人咆哮声叫住两人。
  克雷欧吓得跳了起来,萝莎莉则一脸厌烦地缓缓回头。
  「什么嘛,有够吵的,你已经不重要了啦~~」
  然而六足火熊仍在咆哮。明明相距二十公尺以上,咆哮声却透过大气的震动传达过来。萝莎莉用手指堵住双耳呻吟道。
  「吵死了!吵死了!没空搭理你。我们走,克雷欧。」
  「也、也好……」
  萝莎莉匆匆走到路上,克雷欧也急忙跟了上去,甚至回头看了火熊最后一眼。不再咆吼的六足火熊缓缓直立而起,背对着他们用两脚迈步。它一拐一拐的走路动作证明右脚的伤势不轻。
  (……唉……)
  虽然不知道六足火熊为何要咆哮,不过它总算想死心回去了。只要等巨熊就此消失在灌木丛彼端,所有事情即可顺利落幕。克雷欧这么心想,可是他错了。
  六足火熊深吸一口气,喷出赤红的火焰。
  蓝蔷薇被熊熊的火舌包围。
  「咦!啊啊!……啊啊啊啊!」
  身处火焰中的蓝色花瓣如同挣扎般颤动着,萎缩变成黑色残渣逐渐消失。
  「克雷欧,怎么——!」
  折返的萝莎莉也目睹对岸的惨剧。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裂帛般的尖叫声穿越森林。
  「蓝、蓝蔷薇!等等,这是怎么回事!那家伙果然想烧掉森林嘛!」
  惊慌失措的萝莎莉悲痛地喊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克雷欧当然也无法保持冷静,但他动用所有残存的理智思考。大概连独角仙也看得出他们正准备乖乖离去。那六足火熊为什么要喷火?为什么还要烧掉蓝蔷薇?它想要他们怎么做?
  这时候,克雷欧察觉到一件事。
  应该说,他和在喷火空档间呼吸的六足火熊目光交会。
  这代表巨熊一直盯着克雷欧而非萝莎莉。
  为什么?
  (…………难道?)
  六足火熊明确地注视着克雷欧再度咆哮。
  刚才闪过他脑海的恐怖答案立刻获得证实。
  「那家伙……」
  克雷欧挤出颤抖的声音说:「是想叫你留下我吗……?」

  10

  『情况……恐怕正如同他所说的。』
  「…………啊?」萝莎莉发出掺杂讶异和不悦的声音。
  「啊……不,那个……我总觉得那家伙把我当成它的猎物……」
  『对那家伙来说,他已是自己的猎物,所以才叫你留下他。』
  克雷欧和本能同时回答。
  萝莎莉僵住不动。
  留下克雷欧?
  否则那家伙可能烧掉所有蓝蔷薇,不、是整座森林。
  这代表想要六足火熊罢手就非得交出克雷欧不可?
  但交出克雷欧的话,他一定会被吃掉。
  『萝莎莉。』
  「…………」
  『听我说,我很清楚你很中意他,但是……』
  萝莎莉没有回应,突然一语不发地朝河川奔去。
  『等一下!你想干什么!』
  这连问都不必问。
  「我去宰了那家伙!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两个选择她都不要!
  『等等、住手!那家伙会喷火啊!走进河里会因为动作迟钝而变成肉靶子!你在渡河前就会被烧成焦炭!』
  唰唰唰~~
  萝莎莉的冲刺在即将跳进河里之前停住。
  她明白本能的话。她还有足以理解的理性在。
  可是,萝莎莉绝对无法接受现况。
  「如果那家伙喷火……我就用那个。」
  『……那个?』
  「没错,就是那个。」
  『那个……你是指那个!?不行!我之前说过吧。那个风险太高了!』
  「……风险?」
  萝莎莉故作不知地哼了一声。
  「风险是什么意思?我忘记了。」
  『萝莎莉!』
  她无视脑海里本能的呐喊回过头,对着缩起身体躲避魔物视线的克雷欧说道。
  「你等着,克雷欧。我马上去解决那家伙,不过你也要做好准备。」
  「……咦?」
  萝莎莉做好觉悟,直视着困惑的克雷欧告诉他。
  「如果我打输了……对不起,到时候你就一个人设法逃出森林。」
  「…………!」克雷欧的表情冻结。
  萝莎莉再度笑着说了句「对不起」。

  11

  「对不起。」她微笑着说。
  明明在笑却仿佛泫然欲泣,让人看到后胸口一紧——少女正露出这样的笑容。
  「萝莎莉……!」
  「嗯?」少女的语气很平静。
  「什么事?克雷欧。」
  「那个…………!」
  克雷欧什么也没说出口。
  「我去当那家伙的食物,这样所有问题就解决了。」他没有勇气这么说。
  「加油!」什么也做不到,如此无力的自己没资格说这么放肆冒失的话。
  当克雷欧不知该说什么,嘴巴像喘气般张张合合的时候,萝莎莉无声无息地伸出藤蔓轻抚他的脸颊。
  「……萝莎……!」
  克雷欧试着抓住温柔抚摸脸颊的藤蔓,藤蔓却在他的手指快要触及时倏然抽走,只留下一句:「好,那我走罗。」
  萝莎莉转过身直瞪着六足火熊。
  「你尽可能地后退,躲进树荫下。别太常探出头来喔,很危险的。」
  她的背影简直向准备前往必死之地的士兵。虽然克雷欧没看过士兵的背影,那一定是这般——有力、又悲伤的——背影吧。
  (我……这样好吗……?)
  把事情全交给萝莎莉解决,而自己只是袖手旁观,这样真的好吗?
  看到她刚才的笑容之后,克雷欧心中出现一股不祥的预感。
  萝莎莉说不定会死。
  所谓死亡,就是再也无法与他说话。
  再也不会赞美他画的画。
  再也不会对他微笑。
  再也……。
  (不、不对!我……为什么我只顾着考虑自己!)
  不跟他说话也好!
  不称赞他也好!
  只要她露出微笑,她还活着——就足够了!
  克雷欧这么想着。而这些内容确确实实是他的真心话。
  然而……。
  可是……。
  尽管如此……。
  他也没有牺牲自己成为巨熊食物的勇气。
  (我……真是没用!什么都做不到,什么也不去做……废物!垃圾!无能!人渣……-)
  这时候,克雷欧脑海中突然意外地浮现出管家马卡斯的面容。
  他以俯视一头败犬的表情说道:『您总是像这样责怪自己没用,马上选择放弃。真是个轻松至极的生存方式啊。』
  不然我该怎么做!虽然怒火涌上心头,但是这并非马卡斯直接向克雷欧内心说的话,而是借用马卡斯形象来传达的自我心声。
  克雷欧察觉到了。
  他明明还有可以做到的事情没做,却选择不去做。
  (我连一次也没思考过,我能够做什么——)
  没错。
  要不要成为魔物的食物只是对方强行塞过来的选项,一点也没有配合的必要。若要想出打破危机状况的方法,第一步便必须先思考:我能够做到什么?
  (我做得到的事……我做得到什么事……?)
  我做得到的事。
  萝莎莉做不到的事。
  只有我才做得到的事。
  萝莎莉不想做的事。
  啊……!
  克雷欧灵光一闪。
  这个灵机一动的念头简直像打从最初便始终搁在那里,而他却一直没注意到——就像在他想要去注意之前永远不会进入眼帘的路边小石头。
  「…………萝莎莉!」
  克雷欧无意喊叫,可是得到意外点子的兴奋却让他不禁大喊。
  正要跳进河里的萝莎莉睁大双眼回过头。
  克雷欧有点犹豫。
  (事情真的会照我所想的发展吗?)
  无人能够保证。不过他也觉得不能让萝莎莉独自解决眼前的危机。
  (不过,这样一来……失败的话,我一定会……)
  这时对岸的六足火熊失去耐性,再次吼叫。
  他杀鸡儆猴地喷火烧掉更多蓝蔷薇,三分之二的蓝蔷薇都化为凄惨的残渣。魔物熊还继续喷着火,等到烧完蔷薇丛之后,它接下来大概打算放火烧整座森林吧。
  「抱歉,克雷欧!我得走了!」萝莎莉喊道。
  但克雷欧已经决心放手一搏了,若没有试试看的话,包含森林、萝莎莉,以及所有的一切都会化为灰烬。
  克雷欧竭尽全力对这次真的要跳进河里的萝莎莉背影高声宣言。
  「我……有个想法!」

  12

  萝莎莉看见与听到的所有情报,都会与本能共享。
  本能一边听着克雷欧的「想法」一边思考着。
  (赢面大概一半一半吧?不,很难讲,可是……)
  (就算无法完全如愿,或许也能让那家伙受点伤。就算不到致命伤程度,假如运气好一点的话或许能封印住喷火那招)
  (无论有什么结果,最先面临危险的人都是他,这一点对我很有利。萝莎莉的安全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此外部是可以容许的牺牲或无关紧要的事物)
  (而且他死了之后,那孩子就没有理由继续战斗。搞不好还会干脆地放弃呢,她本来就没个定性)
  (这么一来,把尸体交给那家伙即可解决所有问题)
  本能做出以上结论。
  内在的声音以萝莎莉听不见的音量低语。
  「不行!那样太危险了!」克雷欧才刚说明完,萝莎莉就脸色大变地喊道。
  「因为……你真的做得到吗?万一失败或者不够顺利的话,到时你会被火焰烧死的。本能,你也有同感吧?风险太高了,对吧?」
  不过本能对克雷欧的计划却意外地给予好评。
  『这方法至少比你毫无计划地冲向那家伙可靠得多。的确不是没有风险,但感觉值得一试。』
  「咦?可、可是……」出乎意料的回答让萝莎莉很困惑。
  本能继续说:『当然,我本来就反对你和那家伙交手。不过若是为了保护他,你无论如何都会跟它打一架吧?若站在我的角度来看,至少会希望你选择有胜算的战斗方式。』
  「有胜算的……战斗方式。」
  『没错。』
  「你认为……有胜算?真的会顺利吗……?」
  『如果相信他的说法就应该有胜算。至于顺利与否,不试就不知道。那你呢?你不相信他说的话?』本能反问。
  老实说,萝莎莉不知道克雷欧的构想有多好。她不擅长动脑思考,也不喜欢做不擅长的事。
  可是,若问她信不信任克雷欧,答案很简单。
  「没这回事!既然是克雷欧说的……我就相信,嗯!」
  在他们商量的期间,蔷薇丛仍不断地着火燃烧,已经没时间踌躇了。
  「我们试试看吧,克雷欧!准备好了吗?」
  克雷欧有力地点头回答:「随时都没问题!」
  另一方面,六足火熊的耐性已达到极限。
  不愿意再等下去的它决定烧掉森林。敌人大概不打算交出那头猎物,所以它要烧掉一切。要怪就怪逼它烧掉森林的对手吧,现在搞得连它也不得不重新寻找新的森林移居过去了。
  六足火熊觉得很愤怒,愤怒就非烧掉森林不可。被打伤的脚也很痛,所以还是非烧掉森林不可。啊啊,不可原谅。它必须让森林里所有的生物见识到这股怒火。一定要烧!
  六足火熊深深吸了一口气。
  当它准备向剩余的蓝蔷薇和耸立在花丛后的树木喷火时,后方突然传来尖叫声。
  「喂!你……你、这只混蛋臭熊!」
  六足火熊吃了一惊,吞回正要喷出的火焰。它回过头,发现那头猎物飘浮在河面上。对岸的敌人以触手缠住他举在半空中。
  巨熊以为敌人终于准备交出猎物,但似乎并非如此。
  那头猎物充满敌意地瞪着它继续喊道:「你……你以为这样做很强吗!像、像你这种货色,一生 气就迁怒并发泄在周遭的东西上,大、大家只是嫌麻烦懒得出手而已!一、一点都不怕你!」
  「不、不甘心的话就来打我啊!还是说你只敢烧烧不会反抗的花草!你、你这卑鄙的家伙!卑鄙无耻!」
  「怎么样!杀过来啊!你怕了吗?喂!」
  呼、呼……呼……。
  接下来,克雷欧仅能痛苦地喘着气,只见他肩膀上下起伏着。
  六足火熊——并非发抖害怕——而是感到很困惑。
  其实它很想马上扑过去,挥舞自豪的熊掌一击拍死那头猎物。克雷欧明目张胆的挑衅正强烈刺激魔物的斗争本能。
  然而,它总觉得不对劲,也觉得很不服气。
  (那家伙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强硬?)
  阳碰面的时候,他可是只会惊叫着逃跑的弱小动物耶?
  六足火熊漆黑的眼珠迅速扫描过克雷欧全身。
  (是他手里拿着的东西影响?)
  (他只要拿着那个东西就会变强?)
  六足火熊也过过好几次类似的家伙,就连这家伙也一样吗?
  但它总觉得不仅如此,心中的野性直觉骚动着。
  它突然瞥见河水里有东西。水流交错流过,如锁链般在水面划成几道重叠并交织在一起,但六足火熊清楚看见藏在底下的东西。
  是触手。
  六足火熊终于释怀了。
  这头小动物是个诱饵。
  要是没注意到陷阱而直接跳进河里,它大概会被触手缠住脚拖进水底去。河水很深,说不定会在挣扎中溺死。真是好险啊。
  那么该怎么办?这问题对六足火熊来说非常简单。
  总之别走进河里就好,它深深吸一口气。
  猎物已充分进入火焰的射程范围内了。
  六足火熊嘲笑地张大嘴巴,从喉咙深处猛然喷出业火。

  克雷欧正等待着这一刻。
  当六足火熊张嘴的瞬间,他迅速举剑并看着它咽喉深处的红光大喊:
  「就是现在!萝莎莉!」
  火熊喷出烈焰与克雷欧猛然移动的动作几乎同时开始。克雷欧从正面冲向火舌!
  六足火熊大概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剑尖吸收灼热的火焰并散发出光芒。
  火焰以惊人之势遭剑身吸收,没在克雷欧身上留下半点烧伤。

  [插图]

  下一个瞬间,短剑深深刺穿魔物的喉咙,剑尖扎出颈背。
  无法承受那股冲击的克雷欧不禁松开剑柄。
  (成……成功了?)
  他抬起头与距离不到三十公分的火熊四目交会。
  「呜哇哇哇!」克雷欧发出尖叫并往后仰,而巨熊却毫无反应。绯绯色铁之剑确实地刺进魔物口中,而鲜红的血液代替火焰喷涌而出,六足火熊的身躯颓然摇晃。
  「成功了……!」克雷欧深信自己获胜了。
  但是六足火熊漆黑的眼珠尚未失去光芒,它缓缓举起前脚,象征其凶暴性的黑爪——一闪划过。
  在萝莎莉的拉动下,克雷欧的身体刹那间迅速后退。六足火熊的爪子空虚地划过少年刚才所在的位置,风压飒地掀起他的浏海。
  濒死的六足火熊想必很不甘心吧!不,它或许在挥下爪子时已然断气。巨熊直接往前倒下,上半身掉进河里。发出巨响、带来冲击、河面水花四溅。
  「克雷欧,没事吧?你有没有受伤?」萝莎莉担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要不是有她瞬间的准确判断,他一定会被剐刚那一爪轻易了结。克雷欧回过头,以微微发颤的声音勉强回答。
  「我……我没事……」他摆出一个抽搐的笑容。
  13

  「蔷薇被烧掉了……」
  「是啊……」
  蓝蔷薇丛被烧得惨不忍睹,看来像是一堆垃圾,这景象真是令人伤心。他们无力地呆站在花丛前如此说道。
  除了寥寥两、三枝蔷薇枝干幸存以外,其余的花全被燃烧殆尽。
  「啊~~真是的,这家伙气死人了!」
  呼!咻啪!
  萝莎莉用藤蔓之鞭怒气冲冲地抽打六足火熊,但尸体毫无反应,只会随着冲击稍微晃动而已。克雷欧此时才想到他的剑还插在这具尸体上。
  「那个……萝莎莉。」
  「嗯?什么事?」
  「很抱歉……能不能帮我把尸体翻过来?」
  萝莎莉楞楞地看着他:「……可以啊,不过为什么要翻过来?」
  「不,那个……剑、剑还插在上头,那个……」
  「……喔。」
  克雷欧一说出「剑」这个字眼,萝莎莉的表情立刻一沉。
  她默默伸出藤蔓,缠住尸体的一只脚翻转过来。原本泡在河水里的六足火熊脸孔转向朝上,从口腔露出剑柄。克雷欧战战兢兢地靠近尸体,然后握住剑柄使力。他深吸一口气之后咬紧牙关,使出浑身力气想拔出剑。呜喔啊啊啊啊啊啊……!
  短剑纹风不动。
  或许是尸僵的关系而使得肌肉硬化了。放开剑柄的克雷欧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肩膀上下起伏。
  (如、如果就这样拔不出来该怎么办才好?总不能放着不管……)
  他等呼吸恢复正常后,打起干劲再尝试一次。
  可是结果依然相同。
  「让开,克雷欧。」
  克雷欧回过头,发现萝莎莉已来到背后。
  「咦?……好、好的。」当他依言让开,萝莎莉迅速用藤蔓缠住剑柄。
  「嘿!」
  滋啪!
  她轻松拔出绯绯色铁之剑递给克雷欧。
  「拿去。」
  「啊……谢、谢谢……」
  克雷欧刚接下剑,萝莎莉的藤蔓就像在说「啊啊,我受不了了!」似的迅速松开缩回去。
  剑身沾满血迹和油脂。在收回剑鞘前,克雷欧先拿着剑到河边清洗再用手帕擦干。这段期间,两人都一言不发,空气中流过尴尬的沉默。
  「………………」
  「………………」
  当克雷欧准备把入鞘的短剑收进背包时,萝莎莉开口:「我果然还是讨厌剑。」
  「咦……?」克雷欧抬起头,发现萝莎莉正不高兴地注视着他。
  「对……对不起……」他慌忙低下头道歉。沉默再次降临,他紧张地等待着萝莎莉下一句话。
  她继续说道:「所以你绝对不准将那把剑对着我喔。」
  「……咦……?」
  「如果对着我……我会非常生气,懂了没?」
  萝莎莉说完后便闹别扭般地把脸撇向一边去。
  「啊……」克雷欧终于明白,她这番话是默许他带着那把剑。
  「……好、好的!谢谢!」
  萝莎莉依然撇开头,难为情地小声说:「我、我才不是那个意思……。」
  她那肌肤白皙到会被人类称为病态的脸颊微微泛起红晕。
  「好了,一直待在这里也没用,我们回去吧。」
  等回过神时,太阳已高挂在天空顶点闪闪生辉,时间大概快到中午了。
  「拖太久会害蔷薇枯萎的。我们得快点回去嫁、嫁……嫁接,对吧?」
  「没……没错。」
  克雷欧已做好出发的准备,但也许是脱离魔物的恐惧而安心下来之故,他从刚刚就觉得异常饥饿。
  克雷欧无法坦白说出这点,拐了个弯试着问她。
  「不过……那个你不要吃吗?」
  他指向六足火熊的尸体说道。
  萝莎莉瞥了尸体一眼立刻皱眉转过头,就像不小心发现掉落在路边的脏东西一样,唾弃般地吐出「不吃」两个字。
  「总之我不想吃那家伙。现在的确有点饿,但不管有多饿也不想吃它。」
  她从附近的树上摘下红色的果子。
  「还是吃果子好了。克雷欧,你也想吃这个吧?」
  「啊,是、是的!谢谢。」
  克雷欧接下藤蔓递过来的果子咬了一口,清脆的口感很有嚼劲,酸甜的丰润滋味在嘴里扩散开来,令克雷欧自然地心想——活着真好。
  接着,他们尽可能摘下许多果子作为干粮,渡河踏上归途。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等待萝莎莉与克雷欧的气息完全消失的小型动物一只、两只地零星从灌木丛里现身,开始啃食六足火熊的尸体。

  14

  两人再度回到「朝阳很美的悬崖」,在红蔷薇丛前放下行李之后便立刻展开嫁接作业。说是这么说,萝莎莉只是心神不宁地待在克雷欧旁边而已。
  一开始必须做的步骤,就是正确地回想当初约瑟夫教导他的内容。

  ①把砧木(承受嫁接的植物,这里指红蔷薇)自距离地面约二到三公分处切开。
  ②在砧木上切出插入接穗(欲嫁接的枝条,这里指蓝蔷薇)的切口,切口边缘划下纵向切痕。
  ③把接穗枝条的切口削平,以便插进砧木,以约零点五到一公分的斜面切下,另一头也稍微削尖。
  ④将双方接合,把接穗尖端插进砧木的切口,动作需要谨慎并迅速,让砧木与接穗的切口牢牢服贴在一起。
  ⑤用绳子等工具绑起固定。不可太紧也不可太松。
  ⑥填土埋起砧木。

  以上是克雷欧好不容易回想起的嫁接知识。
  有些部分他记得很清楚,甚至能回忆起约瑟夫的嗓音,但有些部分模糊得令人不安。然而克雷欧无法再想起更多了,试图挖掘昔日回忆所带来的精神压力超过他能忍耐的极限,仿佛脑浆都肿起来般隐隐作痛。
  (唉,大致上的步骤应该都想起来了……)
  接下来必须备妥工具。说归说,需要的工具也只有一样。
  「你有什么长长的,类似绳子的东西吗?」
  「绳子……?」
  「为了固定蓝蔷薇,我得用类似绳子的东西绑住。」
  萝莎莉歪歪头,将一条藤蔓伸到他面前。
  「这个不行吗?」
  「……很遗憾,不行。」
  那条藤蔓稍嫌粗了点。萝莎莉沮丧地垂下肩膀。
  无可奈何之下,他们一起在周遭的草丛里寻找,结果发现有条约五十公分长的细长草茎。虽然克雷欧对强度不太放心,最后仍决定拿来当代替品。
  (好了……)
  所有准备工作都已完成,终于要开始作业了。克雷欧从背包里取出的绯绯色铁之剑。
  开始了。
  要他举剑俐落一挥——克雷欧没自信能做到,因此把剑刀抵在当砧木的红蔷薇枝干上,像用锯子一样慢慢锯。
  默默地。喀擦喀擦。噗叽!
  默默地。喀沙!滋咻!
  默默地。唰!唰!
  默默地。咻;滋噗!
  当克雷欧把接穗插进砧木里时,萝莎莉插嘴说:「要插在那么边边?插在切口正中央不是更好吗?」
  克雷欧的手没有停止作业,一边卷着细长的草茎一边回答:「不,这个位置比较好。」
  「……是吗?」萝莎莉又面露讶异之色。
  「是的,紧邻表皮部分的生命力十分活泼,当植物的这个部位受损就会增殖细胞试图再生。嫁接正是利用这种特质的技术。」
  「喔……」
  萝莎莉含糊地应声,大概没有理解吧。
  「那……到连上去为止需要多久?」
  「连上去吗?思,我想想……」
  克雷欧的手一瞬间停顿,立刻又展开机械化的动作。
  「顺利的话,我记得两、三周后接穗的……蓝蔷薇的芽就会开始生长。到时候就代表嫁接成功了。」
  「两、三周……?」
  「嗯,也就是……你知道一天有多久吧?七天就是一周,二十一天就是三周。」
  「二十一?哼~~看来还要很久。啊,抱歉,我该不会从刚刚就妨碍到你了?」
  「咦?不,完全不会。」
  嫁接完第一株蔷薇,克雷欧顺畅地展开第二株的作业。
  默默地、默默地、默默地。
  不再出声攀谈的萝莎莉沉默地一直望着少年动手做事的侧脸。
  温柔的宁静包围两人,时间也像无声的河流般缓缓流逝。

  15

  所有作业很快就全部完成了,克雷欧长长地——仿佛全身虚脱而站不住似的——叹了一口气。
  他接着做了一个深呼吸,享受新鲜空气充斥肺叶的快感,简直像作业中一直屏着呼吸一样。
  「结束了?」萝莎莉问道。
  「对,结束了。」克雷欧这么回答后坐在地上。
  完成嫁接的三株蔷薇枝条从土壤里伸展出来,简直像是笔头菜一般。克雷欧沉浸在完成作业的充实感里,忍不住露出笑容。
  (我已经尽力做到最好,可是……)
  努力未必都能得到成果。
  「……真期待。」
  萝莎莉是否已看见鲜艳绽放的蓝蔷薇了呢?她以如同看着微微露出头的嫩芽般的目光望向远处并悄悄呢喃。
  接着她呜呼呼地笑了起来。
  「那个……虽然这么说会让你觉得罗嗦,但或许会失败喔。所以别抱着过高的期待……」
  克雷欧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萝莎莉的笑容倏然一沉。
  「咦!……不能期待吗?」
  「我也很希望蓝蔷薇开花,所以尽了我的全力。不过,努力未必都能有好结果,不行的时候还是不行……」
  「……也许是这样没错……」
  看见萝莎莉一脸寂寞的模样,克雷欧胸口一疼。
  「可是,我……刚才看到你的脸就觉得应该会成功。」
  「咦……!」克雷欧的脸颊泛起红晕。
  「你、你刚才看着我的脸啊……?」
  「对,看了!」萝莎莉像要鞠躬似的用全身使劲点头。
  「做嫁接的时候,克雷欧看起来非常可靠又帅气!所以我一直盯着你心想『啊,这一定会成功』。」
  「等、等等……咦、咦咦……?」可靠?帅气?她究竟在说谁?
  克雷欧的脸蛋活像要冒出热气般涨得通红,拼命否认少女对自己的赞美。
  「别……别因为我的表情而抱着这么高的期待!我我我、我是个做什么都失、失败的废物!」
  他像要赶走黏在身旁的苍蝇般胡乱挥舞双手,克雷欧异常狼狈的模样看得萝莎莉疑惑地眨眨眼。
  「怎么了?为什么你要说这种话?」
  「因为……因为……」
  「克雷欧你不是还替我画过画吗?」萝莎莉掰着手指数了起来。
  「还教我唱歌,给我取了一个好名字。照着你的指示前进就找到蓝蔷薇,照着你的话去做就打倒了那头熊。一、二、三、四、五!你看!你哪会没用呢。」
  「那、那是……」
  「呐,人类全都那么厉害吗?还是克雷欧你很厉害?」
  克雷欧哑口无言。
  我很厉害?
  克雷欧缓缓地摇摇头,想回答「不对」却发不出声音。
  转啊转啊转啊转啊。
  克雷欧脑海中难以捉摸的思绪洋溢而出并形成一个漩涡。一个记忆片段飞出漩涡,那是父亲。在他出发挑战「蓝蔷薇试炼」的那天早晨,目送克雷欧离去的父亲,宛如一具有着父亲脸孔却没有心灵的人偶。
  他对克雷欧毫不关心,仿佛事不关己,丝毫不认为克雷欧能够平安完成试炼。岂止如此……。
  「这家伙死了也无所谓。」父亲的眼神如此诉说着。至少克雷欧这么觉得。
  (罗伦斯出生后,父亲就放弃了我。不,或许早在罗伦斯出生前就……)
  虽然不记得是何时的事,不过年幼的克雷欧确实曾感受到过。
  父亲是「死马当活马医」地养育自己。
  一家之主的意志也扩散到在宅邸里工作的所有人身上。在这种环境中,对克雷欧抱持期待的人只有园丁约瑟夫和母亲。
  『少爷一定能成为全世界第一的画家。』
  『无论是画画或读书,只要努力去做,克雷欧你一定能两者兼顾的,加油。』
  如此鼓励过他的两个人已经离开人世。
  我一定将会一生不受任何人期待地活下去吧。
  孤零零地待在房间里活下去。
  克雷欧一直这么想着并活到今天。
  (啊……糟糕……不行了……)
  他觉得眼角像是着火般发烫。
  「怎、怎么了?克雷欧?」萝莎莉惊呼。
  克雷欧——哭了。溢出眼眶的泪水滴滴答答地从下巴落下。
  眼泪止不住地满溢而出,克雷欧进而像个幼童般呜咽起来。
  萝莎莉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慌张得不知所措。
  「克、克雷欧……呐,你是不是有哪边会痛?刚才切到手指了?」
  克雷欧哭着摇摇头。
  「不是?那你为什么哭?眼泪不是觉得痛的时候才会流出来吗?喂,本能,克雷欧怎么了?」
  非常困扰的萝莎莉开口求助,但似乎没得到满意的答案。
  「『谁知道?』……你、你都不知道了,我怎么可能知道嘛。啊~~真是的,这下怎么办啦?」
  萝莎莉混乱不已。
  克雷欧不停啜泣。
  周遭的天色在不知不觉间转暗。

  克雷欧——打从心底期盼嫁接真的成功。
  如果嫁接成功,萝莎莉大概会很高兴。「太厉害了,克雷欧!」她一定又会这样赞美他。
  他不想单纯听到赞美,更希望自己能是个足以博得赞许的人。希望从今往后也能一直回应她的期待。
  当然,克雷欧明白这十分困难。
  由于神从不曾帮助过他,因此克雷欧仰天向约瑟夫祈祷道:「求求你,请让蓝蔷薇开花吧。」
  第一颗星星挂在被眼泪模糊的黄昏天空上闪烁。




  秋意若至,冬已近

  克雷欧拿剑在树干上刻下四道直杠,再用一道横杠串起来,代表五天过去。
  他刻下第十四天的痕迹,代表从嫁接那天算起已经过了两周。
  「快开了吗?呐,快开了吗?」
  萝莎莉以充满期待的眼神望着从地面探出头的蓝蔷薇小枝条,仿佛在对蔷薇嫩芽说话般问道。
  「是啊,说不定——快开花了。」
  克雷欧一边迅速地把剑收进背包,一边含糊其辞地回答并哈哈哈地干笑。自从嫁接作业过后,萝莎莉的期待与日俱增,克雷欧的精神压力也随之变得越来越沉重。不过今天还有其他问题更令他挂心。
  抬头望去,今天的天空很不巧地乌云密布,老天爷随时可能落下泪来。不安也在克雷欧心中蔓延。
  「……看起来会下雨。」
  「咦?嗯,对啊。」
  这两周以来一场雨都没下过,若考虑到季节时期与这个地区的气候,可以说是难得的幸运。然而,所谓的好运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
  「嗯……喔,是这样啊。」萝莎莉说道。
  「今天大概会下雨。」
  「咦?是那个……住在脑袋里的人告诉你的?」
  「嗯。她说风里掺杂着一丝海洋的味道,这样的日子容易下雨。下雨的话,蓝蔷薇会高兴地让新芽长大吗?」
  听到她如稚子般充满童话风格的想法,克雷欧不禁露出笑容。但现在可不是沉浸在温馨心情里的时候,如果真下雨……。

  滴答。

  一开始只是令人怀疑是错觉的小小一滴雨水。「咦?」有东西打在手背上的触感让少年疑惑地想。下一瞬间,雨水就滴滴答答地落在草木与地面上。
  「哇,你看~~克雷欧,果然下雨了!」
  一无所知的萝莎莉简直像在欢呼般兴奋雀跃。
  (糟……糟糕!)
  但克雷欧慌忙弯下腰替嫁接好的蔷薇挡雨。不过他总不能一直保持这个姿势直到雨停,该怎么办?他思考着。
  「……你在做什么,克雷欧?」
  「我记得……在切口愈合之前不可以弄湿嫁接的部分,希望雨很快就停了……」
  可是雨势越下越大。
  平常阳光充足的环境如今反倒成了问题。接近峭壁周围的此处并无树木环绕,没有东西能遮挡斜斜吹来的雨滴。
  (伞……如果有雨伞的代替品可用……)
  克雷欧知道他手上没有那种东西可用,因此这两周以来,他在陪萝莎莉外出狩猎时寻找过代替品,但最后并未找到可用之物。
  (明明再过一阵子就可能会开花了……只能到此为止吗……?)
  他紧咬住下唇。
  这时雨怱然停住。雨势还没停歇,但只有克雷欧周遭的雨消失无踪。
  他惊讶得睁大双眼抬起头,发现有一团由树叶堆叠成的圆顶罩在头上。这是萝莎莉的藤蔓折下附近的灌木与低处的树枝并集中在一起做成之树叶屋顶。
  「怎样?点子不错吧?」萝莎莉得意地掀动鼻翼,微笑说道。
  下了大约三十分钟的雨还没有停止迹象。
  雨水很冷。克雷欧也折下一根叶片茂密的树枝试着当成雨伞,但不管怎么拿,双肩总有一边会淋雨。在他觉得这样也不对那样也不对地换来换去时,水滴又沿着叶片流向树枝,淋湿他的手和肘,此举完全只是自我安慰。
  再加上——呼咻咻咻咻——一阵风吹动叶片之后,积蓄在上头的雨水哗啦哗啦地倾注在克雷欧头上。不,这连自我安慰都称不上。克雷欧扔掉那根树枝。
  (可是好冷啊……!)
  他清楚地感受到风雨正一点一滴夺走他的体温。
  (我到底待在这里做什么啊……?)
  坦白说,现在克雷欧无法为嫁接好的蔷薇做出任何保护。硬要说有,也只是陪着一直用藤蔓支撑树叶屋顶的萝莎莉聊天而已。
  (我光是为了陪她聊天就非得留在这里不可吗……?)
  话虽如此,克雷欧还是不忍心把蔷薇交给萝莎莉一个人照顾,然后独自回到当成床铺的大树干里躲避风雨。可是再继续淋雨的话……克雷欧不断挣扎烦恼着。
  呼咻咻咻;又是一阵风吹过。
  相对于优柔寡断的性格,他的身体诚实地做出反应。
  「哈……哈啾!哈啾!」
  「!?」
  萝莎莉吓得肩膀一抖,树叶圆顶跟着沙沙摇晃。
  「吓我一跳,刚才那声响难道是……打喷嚏?」
  「啊,是、是的,不好意思。」
  「咦?难不成你会冷?」
  「……对。」
  这样好像用打喷嚏来迂回暗示他觉得很冷似的,克雷欧尴尬地苦笑说:「今天的雨很冷呢。」
  萝莎莉眨眨眼睛不解地歪着头。
  她的头又歪向另一边,然后喃喃地说了句:「是吗?」
  「咦……?你不冷吗?」
  「嗯,我不觉得。这个嘛,虽然不觉得温暖……算普通吧。」
  「是、是吗……?」
  她对温度的感觉似乎远比人类强健得多。
  (这么说来,第一次见面时她还一丝不挂,若因为这点程度就觉得冷,她大概无法生存下去吧?)
  但克雷欧是个虚弱的文明人。湿透衬衫贴在背上的那股寒意令他背脊一颤,缩起肩膀直发抖。萝莎莉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模样说道。
  「呐,既然你觉得雨那么冷,我把这个……呃,叫雨衣来着?还给你好不好?我就算淋湿也没事嘛。」
  克雷欧一瞬间感到这提议非常吸引人,但脱下雨衣的她会全身赤裸。有谁能开口要求女孩子脱下贴身衣物给自己遮风避雨的?绅士,不、身为一个男人讲这种话也太不像样了。
  「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能这么做——哈、哈啾!哈啾!」
  克雷欧正要郑重婉拒,却被喷嚏打断。
  萝莎莉难以理解地皱起眉头。
  「你不要雨衣?嗯~~那克雷欧先回你住的大树干去吧,我会好好保护蓝蔷薇的。」
  「不好意思……我先告退了。」
  「嗯,不要紧,交给我吧!」
  以萝莎莉的角度来说,到目前为止的一切作业都由克雷欧负责,为了让蓝蔷薇开花,她也想多少做些贡献,所以才会高高兴兴地自愿当伞替花遮雨。
  克雷欧并未察觉萝莎莉的心情。
  他心中有愧地走向当成床铺的大树干,半路回过头望着独自在保护蓝蔷薇免于淋雨的萝莎莉——胸口因罪恶感丽发疼。

  2

  克雷欧回到当成床铺的大树,钻过裂缝进入中空的树干之后脱下靴子倒过来放在一旁。他脱掉所有湿透的衣服,身上只留一件内裤,反复拧干手帕擦拭身体后迅速扑进睡袋里去。湿衣服则挂在他用树枝做成的简易晒衣架上。
  一躺下来闭上眼睛,刚才萝莎莉的身影又在眼皮下浮现。再度涌上的罪恶感使克雷欧发出倦怠的叹息。
  (唉……这场雨何时才会停?)
  他总觉得雨声变得更大了。
  (话说回来,天气从前天起突然变凉了,前阵子的酷热简直像假的一样)
  今天是几月几日?虽然克雷欧已经记不清楚,但大概是九月末十月初左右。这表示夏季已经结束,难怪天气变凉了。
  (夜里不会再热得难以入睡是好事……不过现在正值换季的时候,得多加注意才行)
  称不上整洁的就寝处。
  只吃果子的偏食生活。
  跟着萝莎莉在森林里走到精疲力尽为止的每一天。
  这里的生活环境充满搞垮身体的要素。不,假如换成从前的自己,没有发烧病倒才是怪事。克雷欧能够平安无事活到今天真是不可思议,甚至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我的身体怎么了?难道是发生了突变吗?或者说这便是所谓大自然的力量?)
  咕~~
  克雷欧的肚子突然咕噜叫。差不多是午餐时间了,食欲旺盛正是身体健康的证明。然而现在没东西可吃,所以他伸手拿起水壶,喝水填填肚子。
  (如果我的身体真的变壮,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事。但是……)
  但是。
  (我或许得意忘形了点。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就算不是我,一般人淋雨淋那么久也会感冒的)
  如果在这个没有医生也没有药物的情况下感冒——克雷欧感到一股寒意窜过背脊,整个人连头也钻进睡袋里。
  由于没事可做,他只能翻来覆去任时间流逝。
  (……肚子好饿……)
  雨势毫无停歇的迹象。

  [插图]

  (萝莎莉现在一定也还保持着相同的姿势在努力挡雨吧……)
  不奢求变成毛毛雨,要是雨势能稍微减弱一点也好。那样他就可以出去采果子,也能拿给萝莎莉吃。最近克雷欧爬得上比较矮的树了。
  (如果我拿果子过去……萝莎莉一定……也会很高兴…………)
  饥饿使克雷欧的脑袋变得茫茫然,不知不觉间打起瞌睡。
  意识也在有无之间来回游走着。
  外面传来的雨声节奏,舒服地沁入睡梦中的克雷欧耳里……。

  3

  雨下一整天都没停。

  4

  积存在枝叶上的雨水在叶尖形成水珠,迫不及待地等着滴落的瞬间。
  肉眼看不见的水分正一点一点地汇聚起来,连结树叶与水珠的表面张力终于迎向临界点了。叶子在水珠滴下的同时轻轻颤动。
  滴答——水珠在地面像小小的烟火般迸散。
  仿佛以此为信号般,萝莎莉大大伸个懒腰。
  时值拂晓前,东方天空已微微发白。
  雨势刚刚才停歇。
  上面传来唰啦啦的声响,长在萝莎莉头顶上的花大概积蓄着雨水吧。她像鞠躬一样弯下上半身,雨水便哗地溢出来。萝莎莉双手摆成钵状接水,喝了几口又洗过脸后,抖擞精神地清醒过来。
  她轻轻移开树叶圆顶。
  周遭地面湿湿的,残留着几个水洼。不过嫁接的蔷薇上连一滴水也没有,简直就像乌云刚好在这里开了个洞一般,地面完全没淋湿。
  萝莎莉满足地咧嘴一笑,发出呜呼呼的笑声。
  她抛开达成任务的树枝,东张西望环顾四周。
  「克雷欧……还在睡吗?」
  她在日出即将到来的当下决定去接他。
  萝莎莉边走边哼着歌。
  「戴夹鼻眼镜的凯西猫~~」
  萝莎莉心情很好。
  她在哼过三遍,第四遍快要哼完的时候抵达克雷欧过夜用的大树前。
  「克~~雷欧!天快亮罗!」
  萝莎莉弯下腰探头注视裂缝,树干里一片昏暗,但看得见里面的克雷欧。
  「你看,雨停了!蓝蔷薇一~~点都没淋湿喔!」
  呜呼呼呼呼!

  ……鸦雀无声。

  「喂,克雷欧~~」
  但少年没有回应。
  萝莎莉微微皱起眉头。
  「真是的!快起来~~太阳出来罗!」
  她伸出藤蔓,往躺在空树干里的克雷欧脸颊拍了拍。
  「嗯?」
  她总觉得有种奇妙的异样感,接着再次将藤蔓贴在克雷欧额头上。
  「……哇!好烫!这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被萝莎莉吵嚷的叫声吵醒——或许是他早已醒来——睡袋一阵蠢动之后,拉链慢慢地往下拉。
  「……早……」
  克雷欧活像从坟墓里复苏的僵尸一样慢慢坐起来。
  「……早安……萝莎……!」
  咳咳咳!
  接着见他摇晃着身躯一阵猛咳,萝莎莉瞬间愣住。
  「怎……怎么了,克雷欧?你声音怎么变成这样?」
  克雷欧痛苦地喘息了一会,好不容易才以细弱的声音回答。
  「我好、好像……感冒了……」
  咳咳!
  「感冒……?那是什么?怎么回事?」
  当萝莎莉感到更加困惑,先前保持沉默的本能悄悄告诉她。
  『他搞不好是生病了?』
  克雷欧的上半身仿佛随时会倒下般摇摇欲坠,眼神也很空洞。
  萝莎莉像猫头鹰般地歪歪头:「生病是什么?」
  『你不记得了啊?也对,你上次生病已经是很久以前、小时候的事情了。』
  「……我完全没印象。那生病到底是什么?」
  『简单说就是身体状况不佳。觉得倦怠、发烧……你刚才摸他的额头会觉得很烫吧?唉,我也不太清楚人类的疾病,不过照他的样子来看应该很难受?』
  「咦?难受?克雷欧,你很难受吗?」
  克雷欧的身体依然摇摇欲坠,整颗头颓然往前一垂。
  这多半是表示「没错」吧,萝莎莉做出如此判断。
  「这样啊,那你等一下。」
  她用藤蔓捡起掉落在睡袋旁的水壶,灵巧地打开壶盖并斜斜举到克雷欧头顶,水随时都会从开口浇下来。
  『等、等等,你想干什么!?』
  水壶停顿在半空,从开口滴落的一、两滴水打在克雷欧头上。
  「咦?他不是又热又难受吗?所以我想替他降温……」
  『不行!那么做会害他的病情恶化。』
  「是吗?不然怎么样才能让他不再生病?」
  『我不知道人类怎么治病。但是……对了,最好的方法还是摄取营养,静静地睡觉吧。』
  咕噜噜噜噜~~
  此时,萝莎莉的肚子突然叫起来。保护蓝蔷薇的时候,她也什么都没吃。
  「营养……是指食物吧?反正我也饿了。克雷欧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摘果子。」
  克雷欧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但还是竭力微微地抬起手无力地挥了挥。
  「路上小心。」
  萝莎莉嫣然微笑:「嗯!我马上回来。」
  她立刻出外狩猎。

  5

  然而萝莎莉没能遵守约定马上回去。
  当她双手满满抱着果子正想回去的时候,突然发现大树高处的枝析还孤零零地挂着一颗黄色果子。萝莎莉对果子伸出藤蔓。
  就在藤蔓即将碰到前,枝叶阴影后方出现一只毛茸茸的手臂,是猴子。
  猴子扯下那颗果子后,像杂技艺人一样跳过根根树枝在树木之间移动。
  「等……别、别跑!是我先发现的!」
  萝莎莉追了过去。她边追边用藤蔓攻击却被猴子灵活地闪开,甚至连摸都摸不到。就因为这样,萝莎莉从不曾成功抓住猴子。
  但是她依然没放弃,不死心地一直穷追不舍。没想到幸运站在萝莎莉这一边,猴子在树枝上一个脚滑,导致果子不慎脱手掉落。
  萝莎莉的藤蔓漂亮地在空中接住。
  猴子不甘心地叽叽叫着越逃越远。萝莎莉拿着总算抢回来的果子,脸上浮现满意的笑容。她记得克雷欧说过这种果子最好吃,所以无论如何也想弄到手。为了克雷欧——。
  「…………啊啊!」少女慌忙转身并猛然迈步狂奔。
  当她回到他当成床铺的大树时,离出门已过了近两小时。
  停住脚步的萝莎莉稍微调整呼吸,接着走到树干前。
  「克雷欧对不起,你肚子饿了吧?真的很对不起。但是你看,我采了黄色的果子回来喔。这可花了我不少功夫呢,因为猴子——」
  她探头从裂缝入口往里看。克雷欧像早上一样,全身裹着睡袋躺着休息。
  「克雷欧,你在睡吗?」
  少年没有回答,感觉却像还醒着。
  「呐……难道……你正在生气……?」
  「…………」疑心生暗鬼。
  她觉得树洞里充满了带着拒绝意味的沉默。
  「来……来,黄色的果子给你!克雷欧你最喜欢吃这种果子吧?」
  勉强用开朗声调说话的萝莎莉将果子递到少年面前。然而克雷欧依旧没回应,甚至一动也不动。
  果子空虚地在半空中摇晃。
  「……克雷欧……喂……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
  少女心里涌现至今从未经验过的复杂感情。她连那是什么也搞不清楚,眼角不禁一热——就在此时。
  本能说道。
  『呐,他搞不好快死了?』
  「……咦……咦咦!?」
  『稍微把他拉出来瞧瞧,动作快。』
  「咦?思、思……」
  本能的话令萝莎莉动摇不已,但坦率地——只有在这种紧急情况时——依照多年来的习性听命行事。她伸出几条藤蔓缠住克雷欧的身体,像母亲一样温柔地抱起他并轻轻移到外头。
  「……克雷……欧……?」
  她把克雷欧拉到眼前,探头注视他的脸庞。
  纵使如此,克雷欧还是没回应。不,是无法回应。
  他吃力地大口喘着气,表情因痛苦而扭曲,眼皮偶尔微微睁开,眼睛却茫然失焦。他似乎连萝莎莉脸庞近在约三十公分处都没发现。
  连萝莎莉也不禁察觉状况有多严重。
  「克雷欧、克雷欧,你没事吧?呐,我该如何是好?克雷欧会死吗!?」
  『冷静点,他还未必会死。』
  『可是……再这样下去会相当危险。』
  本能用少女听不见的内在声音低语,然后只告诉她现在该采取的行动。
  『总之你先喂他吃采来的果子再说。若不补充体力的话,他的病是不可能好转的。』
  「嗯、嗯,我知道了!克雷欧……来,张开嘴巴……」
  萝莎莉将多半是某种梨类的黄色果子按在克雷欧嘴上,然而他口中仅仅猛喘着气发出呻吟,连咬都没咬一口。
  「……呐,他不肯吃!」
  『他不是连动嘴巴的力气也没了,就是因为发烧而意识蒙胧,导致他连果子都没发现……真是伤脑筋。』
  「怎、怎么办?」
  『我想想……你来代替他咬吧。』
  「我?我来晈……?由我吃掉吗?」
  『笨蛋,是由你把果子咬碎,等变得好入口再灌进他嘴里。只要放进嘴里他说不定吞得下去。』
  「啊,原来如此……我、我试试看。」
  喀哩!
  萝莎莉咬了口果子喀嚓喀嚓地嚼碎。新鲜的甜味在口腔内扩散开来,害她差点不小心吞了下去。
  「……呜呜!」
  『怎么了?』
  没什么——萝莎莉摇摇头,打开克雷欧的嘴巴固定住。
  好了,该怎么把嚼碎的水果放进他嘴里?

  [插图]

  她思考一会,最后选择最妥当方式的萝莎莉将嘴唇抵在克雷欧张开的嘴上。
  嗯嗯……!
  果肉随着闷响流进他口中。
  为了把所有果肉灌进去,连萝莎莉的舌头也伸入克雷欧口腔内。几乎被嚼成糊状的果肉混着她的唾液逐渐流进克雷欧口中。
  嗯呜……。
  等果肉全部流进去之后,为了不让克雷欧吐出来,她继续和他唇瓣相贴了好一段时间。
  克雷欧小小的喉结动了动。
  当萝莎莉轻轻挪开嘴唇时,有一条闪闪发光的丝线依依不舍地连接在两人之间。
  『反应还可以,有力气吃东西就一定还有救。来,继续喂吧。』
  「好!」
  接下来,萝莎莉反复用嘴喂食,等吃下一个又三分之一颗的果子后,克雷欧如昏迷般沉沉睡去。

  6

  自从克雷欧睡着后,萝莎莉便一直待在大树前。
  当日头逐渐西沉之际,她正掂着一根小树枝模仿克雷欧在地面画起拙劣的图,接着听见大树洞里传来微弱的呻吟声。
  克雷欧醒了吗?还是正因为发烧而呓语?那悲伤、痛苦又脆弱的声音令萝莎莉觉得不安,最后忍不住又把克雷欧挪出树洞。
  「没事吧?克雷欧,你很难受吗?」
  少年没有回答,也难以判断是否清醒。
  「克雷欧……?」
  当她探头呼唤后,克雷欧缓缓睁开眼并望向萝莎莉。
  「啊,你醒了!克雷欧,你肚子饿不饿?还要吃果子吗?」
  「………………」
  克雷欧沉默地注视着她半晌,如此呢喃。
  「……妈……妈……」
  「咦?什、什么?」
  克雷欧眼神朦胧,仿佛不是看着萝莎莉。
  睡袋里面一阵蠢动。萝莎莉察觉克雷欧的意图帮忙拉下拉链后,一只手伸出睡袋并牢牢抓住少女纤细的手腕。
  「哇!怎、怎么了,克雷欧?」
  「……呜……呜……」
  「咦?什么?再说一次?」
  哈、哈……呼、呼……克雷欧在紊乱的喘息之间断断续续地说。萝莎莉集中所有神经,听出那段话在说什么。
  「……我……再也……不想用功了……。」
  「……用功?咦?」
  克雷欧抓住她手腕的手非常无力,但那只手上蕴含的迫切想法却清晰地传达过来。萝莎莉将手叠在那只手上轻轻握住。
  「虽然我搞不懂妈妈和用功是什么……既然克雷欧你不想做,不要做就好了嘛……?」
  「……真的……?」少年空洞的眼神出现一丝光芒。
  「我……可以画画吗……?」
  「好,你画画吧。我最喜欢你的画了。」
  等萝莎莉说了一句:「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抓住她手腕的手便松开了。
  克雷欧仿佛脱离所有烦恼获得自由一样——露出微笑。
  他以一出口便几乎要消融在空气里的微弱声音呢喃一声:「……好耶……。」
  接着克雷欧的手啪嚏往下掉。
  闭上眼睛的他似乎落入梦乡了。
  萝莎莉用手心温柔地擦去他额头浮现的汗珠。
  热度好像比早上降低了点。

  7

  天刚黑的时候,萝莎莉又用嘴喂他吃了果子。
  然后萝莎莉一夜没有阖眼——她本来这么打算。
  她隐约还记得自个儿的脑袋点啊点的晃动着,后来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当萝莎莉赫然醒来,明亮的月光映照着她的身躯。看来时间距离拂晓还早。
  她偷偷走过去看着空树干里面,克雷欧正在睡觉,睡脸显得很平静。
  萝莎莉从雨衣下伸出藤蔓,小心翼翼地试着摸摸他的额头。
  「……不烫……!」
  『看来是不要紧了。』
  「……真的?克雷欧不会死?」
  『我不保证喔。虽然不能保证……但应该不要紧。』
  「不要紧?」
  『大概吧。』萝莎莉安心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太好了……」
  饥饿感在她心情松懈的当下立刻来袭。她捡起一颗吃剩的果子喀嚓咬下,虽然果肉有点萎缩,但非常可口。
  呼、呼~~克雷欧躺在空树干发出安祥的鼾声。
  萝莎莉的藤蔓戳戳了他的左脸颊。
  「呜……」克雷欧小声地说着梦话转开头。
  呜呼呼呼呼!
  她眯起眼睛,脸上浮现洋溢着慈爱的微笑。
  然而那眼神突然转变成忧虑之色,
  「本能,克雷欧为什么会生病?」
  『这个嘛,为什么呢?大概是因为淋雨的关系?』
  「雨?可是我淋了更多雨耶。」
  『你和人类不一样。』
  「是……这样啊。」
  她的身体能伸出无数藤蔓,可以抓住远处的东西,也可以一次拿起许多东西,非常便利。
  但是此刻看着月光映出自己的影子,萝莎莉心想:「简直像身上长出了蛇一样。」
  少女以寂寞的眼神直盯着克雷欧的睡相瞧,据说他不包在那种东西里就冷得睡不着。
  她轻启唇瓣:「克雷欧、人类真是……弱小的生物。」
  现在是秋天,冬天迟早会来临。
  会下起让森林变成一片银白的雪。
  克雷欧唯一能吃下肚的果子也将变得很难找到。
  冬季——严酷的季节——生物们会展开残酷的生存竞争,唯有熬过寒冷和饥饿者才能获得迎接春季的权利。
  克雷欧办不到吧。
  『我之前也说过,他没有在这座森林里生存下去的能力,这次虽然勉强得救……』
  本能没再往下说。
  萝莎莉也不想听。
  「嗯……对啊,我知道。」她轻声呢喃。
  萝莎莉注视着克雷欧的睡脸,转而露出下定决心的眼神。

  8

  天亮了。
  这几天都泛着秋天的寒意,但今天早晨的气温既不热也不冷,恰到好处。
  不时吹过的风十分舒畅,是个舒适的秋日晴天清晨。
  微风吹入树干裂缝抚上脸颊。克雷欧的眼皮微微一动。
  他缓缓睁开眼。
  醒来之后,克雷欧察觉身体状况的变化。
  (不冷……脑袋也很清晰,还有……)
  饥饿感仿佛这才想起来似的突然来袭,喉咙也干渴不已。
  「水壶、水壶……有了。」
  克雷欧咕嘟咕嘟地灌水,虽然水有点温,但足以解渴。
  噗哈!咕噗!
  咕……咕噜噜~~?
  大概是摄取的水份促使内脏活化了吧,克雷欧的肚子非常响亮地叫起来,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时萝莎莉从树干的裂缝外探头看过来。
  「克雷欧你醒了!身体感觉怎么样?怎么样?」
  「啊……早安。我觉得感冒好像完全好了。」
  「真的?啊,声音也恢复了,昨天你的声音像蛙鸣一样吓人喔。」
  「咦?啊,对啊,这么说来,我的喉咙也不痛了。该怎么说呢,感觉变得很不错。」
  身体感觉变得太好反而让克雷欧困惑不已。昨天明明还那么难受,一定也发了高烧,病情会在短短一天后痊愈吗?
  (平常在打针、喝完很苦的药之后,我还得病上两、三天无法下床,这次却睡一觉就好了?)
  真不敢相信。但事实上他的身体状况好极了。
  (怎么回事?我睡着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事吗?)
  克雷欧爬起来看着萝莎莉,她笑咪咪的看起来很开心。
  他爬出睡袋——对了,身上只穿着一条内裤——换上衣服,匆忙绑好鞋带后踏出树洞。总觉得很久没用自己的双脚走路,克雷欧瞬间有些踉跄。
  「啊!没事吧?你是不是再躺躺比较好?」
  萝莎莉的手迅速伸出来想扶住克雷欧,但他设法站稳脚步。
  「我、我没事。」
  「真的吗?如果你真的没事,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怎么样?走得动吗?啊,还是我来抱你?」
  「抱……抱我……?」
  克雷欧脑海里浮现自己像婴儿般被她抱起的丢脸模样。
  「不、不不、不必了!我走得动!」
  「是吗?那我们走吧。」
  「啊,好的。那个,不过在出发之前……」
  「嗯?什么事?」
  「有什么食物……有果子可以吃吗?」
  他是因为太饿才站不稳的。

  9

  原本猜想着萝莎莉要带他去哪里,结果却是来到她们经常待的「朝阳很美的悬崖」。克雷欧将吃完的果核扔了出去。他一开始很排斥将食物残渣扔在附近,但模仿萝莎莉的做法后,现在他也习惯了。
  「萝莎莉,你想给我看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你还没猜到?」萝莎莉恶作剧似的笑着。「看,就是那个。」
  她指向——那些蔷薇。
  「咦……?」
  克雷欧的心脏噗通直跳。
  她想给他看的东西是蔷薇,这代表……。
  萝莎莉默默地嫣然微笑。克雷欧不禁冲上前去靠近蔷薇观看。
  嫁接的三株蔷薇里,有两株枝条上的芽稍微长大了点。
  「我是刚才看到太阳之后发现的。呐,这样就成功了吧?蓝蔷薇会开花吧?」跟上来的萝莎莉在克雷欧背后问道。
  「是……是的!嫁接成功了。虽然不知道要多少时间,但迟早一定会开花!」
  克雷欧膝盖打颤:心脏狂跳不已。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喜悦而如此激动,连一旁的萝莎莉也开心不已。
  「呐,无论如何都估计不出什么时候会开花吗?大约一周后不会开花吗?」
  「一、一周吗?那……大概有困难……。」
  「那两周呢?」
  「嗯、嗯……很难讲。」
  「是喔……」萝莎莉的表情突然沉了下去,仿佛在说「不在两周内开花就没有意义」。克雷欧觉得很困惑却无计可施。
  「对……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让花早点绽放的方法……」
  兴奋的心情被泼了一盆冷水,他沮丧地垂下头。
  「啊……不是的,对不起,错不在你,而我也不是在抱怨……只是,我想跟你一起再看一次蓝蔷薇,所以……」
  「咦!……啊,是、是这样吗?啊哈哈……」
  克雷欧松了一口气,但心脏又为了不同的理由狂跳起来。
  「我想跟你一起看蓝蔷薇。」
  这简直是情侣之间的对话嘛?他大病初愈的脸蛋转眼间泛红。
  「我…………」
  他犹豫挣扎一会后喃喃地说。
  「我也想看到盛开的蓝蔷薇。」
  克雷欧又用细若蚊鸣的声音补充道。
  「……和萝莎莉一起看。」
  说完之后,两种矛盾的感情同时涌现。
  后悔与成就感。
  两种相反的精神状态不久后化为一团混乱,令克雷欧什么也搞不懂——最后他决定放弃思考。
  克雷欧一直低着头,想借此藏起红得冒烟的脸蛋,此时感受到她炯炯的目光从背后射来。
  然后萝莎莉说道。
  「……谢谢你,克雷欧……。」
  有某东西靠在克雷欧背上并轻轻碰了他一下。
  那是萝莎莉柔软的手。
  「…………!」
  克雷欧的嘴巴开开合合。
  由于他太在意背上触感的关系,导致脑袋无法进行思考。
  不久后,她率先开口说话了。
  「那个……克雷欧你替我做了好多好多各式各样的事……不过,我能够再拜托你一件事吗……?」
  「……咦……?」
  听到她说出「拜托」两字,克雷欧不禁回过头。
  「呃……什么事?在我能力范围之内,什么事都可以。」
  「那个……我想要克雷欧的画。」
  「画?当然没问题……你要我画什么呢?」
  萝莎莉摇摇头。
  「不是这样的……我想要你画自己。」
  「咦?我……?画我的脸……吗?」
  「嗯。」
  萝莎莉颔首,静静地微笑着。





  决心之剑

  时间过了两天,在浪费三张图画纸后,克雷欧终于完成自画像。他用剑身倒映自己的面容来回比较。在萝莎莉的要求下,画纸上的克雷欧面带微笑,但剑身上映出的脸却皱着眉头。
  虽然不算失败作,可是他也不觉得画得很好。
  (基本上,题材选择画我的脸怎么可能是幅好画……)
  不过萝莎莉很高兴。
  她高高地举起肖像画绕圈圈开心地笑着,此时她的表情突然扭曲——看起来仿佛是这样。那泫然欲泣的神情,令克雷欧心跳漏了一拍。
  萝莎莉停止转圈,将画抱在胸口直视着克雷欧。
  「谢谢你克雷欧。我到死为止都会好好珍惜这幅画的。」
  说出这句话的她脸上则挂着平时的微笑。
  (怎么……是我的错觉吗?)
  萝莎莉仔细地折起肖像画,收进雨衣口袋里。
  「虽然算不上回礼,但我想带你到一个好地方去。不过你再等等,再等一阵子,最好能等到蓝蔷薇开花。」
  对克雷欧来说,光是自己的画能博得她欢心就足够了,完全没想过要收回礼。可是她神秘的说法还是勾起他的兴趣,克雷欧试着询问萝莎莉要带他去何处,不过她摇摇头拒绝回答。
  「现在还得保密……不过,那里是你之前想去的地方。」
  咧嘴一笑的萝莎莉露出尖尖的虎牙,不愿意继续透露下去。
  克雷欧毫无头绪地歪歪头。
  我先前说过想去什么地方吗?

  2

  时间又过了两周。
  树木的叶子一天天逐渐染红。很快地,整片森林全染上一片秋意了。
  克雷欧站在「朝阳很美的悬崖」上眺望一整片红叶,发出叹息。
  (好漂亮啊……)
  令人眼睛一亮的鲜红、略淡几分的红、暗红还有橘色、黄色,树叶染上各式各样的颜色,让秋天的森林燃烧起来,剩余的一点绿色也成为很棒的点缀。
  他每天眺望这片景色也看不腻,甚至热衷地将美景画成好几幅画,结果剩下的红色颜料越来越少。克雷欧看着完成的画作十分满足。若是待在克兰德家宅邸,即便想画也画不出这样的作品来吧。由于今天的作品画得特别出色的关系,克雷欧回头寻找萝莎莉的身影,想马上拿给她观赏。以前她总是待在克雷欧背后,迫不及待地等着画作完成。
  「……咦?」
  今天萝莎莉却离他有段距离。
  她蹲在嫁接的蓝蔷薇前,郁郁寡欢地看着依然细瘦无力的花茎。

  3

  时间又过了一周。
  那一天,他们从早上到中午不断四处觅食却只找到三颗可以吃的果子,其中一颗甚至还被虫蛀了,幼虫从洞里探出头又慌忙缩进去藏起来。
  萝莎莉说道:「我除了果子也吃别的东西,这些全部给你吃。」
  然而三颗果子全是萝莎莉找到的,克雷欧只是跟在她后面而已。更重要的是这几天都没遇到大型猎物,结果萝莎莉只吃了几只老鼠。这窘迫的情况令克雷欧不忍心全部吃掉。
  「不,可是……」
  「那我只吃这颗吧。」
  萝莎莉毫不犹豫地晈下被虫蛀的果子。就算克雷欧阻止,她也说着「没问题、没问题」然后连果子里的虫一并咬碎吞咽下去。
  对于能够生吃仍滴着血的动物生肉与内脏的她来说,吃虫或许没什么大不了的。
  尽管如此,克雷欧仍然觉得很歉疚。他咬了一口少女递来的果子,滋味有股说不出的苦涩。

  那一夜,向萝莎莉道过晚安的克雷欧进入大树洞并钻进睡袋里,可是他难以成眠,其中一个理由在于饥饿。下午他们继续四处寻找果子却只找得到两颗。若找不到食物的情况持续下去,他在冬季冻死之前就会先饿死。
  (要豁出去求她让我回家吗……?)
  若是回到宅邸就能将严冬关在窗外,不但有充足的食物可吃也不必受冻。
  但是回家的他会满足吗?
  能够接受重返昔日的日常生活吗?
  家里一直不允许克雷欧自由外出。一方面因为他体弱多病,更重要的是,克兰德家乃这个国家屈指可数的名门贵族,离家外出的克兰德家少爷很可能会被歹徒盯上。克雷欧在弟弟出生后只获得仅限于克兰德家建地范围之内的自由,这导致他理所当然地关在房间里画画。虽然那些日子也不坏,但克雷欧觉得他如今已无法满足于那样的生活。
  因为他遇见了萝莎莉。
  因为他已感受到当自己的创作博得他人欢心时的幸福。
  他恐怕无法重返画着无人观赏的画来自我慰借的生活。
  (而且……就算回到宅邸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年)
  就像某人说过的一样,他或许活不过二十岁。
  假使存活到三十岁或四十岁——去世时也必定形单影只。
  即便送餐点过来的女仆发现他的尸体也只会默默地处理善后吧。听到他死亡报告的父亲大概连眉头都不会动一下。谁也不会哀悼他、谁也不会怀念他,悲惨至极的结局令克雷欧紧闭的眼睑缝隙渗出泪水。
  那倒不如待在这里,死在萝莎莉身边还好得多。
  他这么想着。
  这时候,萝莎莉正伫立在受到微弱月光映照的「朝阳很美的悬崖」边。
  她低头直盯着嫁接的蓝蔷薇,枝条上连花苞都还没长出来。
  「呐,本能,你知道蓝蔷薇何时开花吗?」
  「天晓得?」本能回答。
  『我也不知道。不过,或许是下一个春天。』
  「下一个春天?或许得等那么久?」
  萝莎莉的语气透出焦虑之色。
  『我只是说或许而已。我不知道哪种花何时会开之类的知识,因为这些知识在帮助你求生方面没有知道的必要。我想说的是,你最好别太过期待,那几株蓝蔷薇搞不好在冬天就枯萎了。』
  「怎么会……!」
  难得克雷欧特别嫁接,而且嫁接也成功了,一切全会因为冬天来临而变成一场空吗?
  (……不,问题不在这里)
  在某种意义上,这些对萝莎莉无关紧要。她想和克雷欧一起看盛开的美丽蓝蔷薇。无论是在冬天枯萎或下一个春天开花,到时候都太迟了。
  「非得放弃和克雷欧一起看蓝蔷薇不可吗……?」
  萝莎莉无力地呢喃。
  本能似乎也察觉她的心情。
  『是啊,冬天已近在咫尺的日子若是持续下去,到时他一定又会生病。如果因为缺乏食物而衰弱的话,他大概无法像上次一样好起来。』
  「……嗯。」
  萝莎莉微微点头后直接沮丧地垂下头。
  如果决定放弃,彼此要在什么时候分开?明天?还是后天?
  (明天……明天要和克雷欧告别……?)
  萝莎莉本来已经有所觉悟。可是一想到要跟少年分别,她就痛苦悲伤得仿佛胸口被撕裂开来样。她不要,她不愿意分开。
  「……呐,本能。」
  萝莎莉露出迷茫失焦的眼神,像梦呓般地说道。
  「说不定……再过两、三天,就看得到花苞了吧……?」
  『萝莎莉。』冷静又严厉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响起。
  『该怎么做,由你来决定。』本能冷冷地说。
  但那股冷漠却让萝莎莉恢复冷静。
  少女闭上眼睛大大地吸气、吐气。
  她开始思考。将克雷欧的性命与自己的愿望放在天秤上衡量,借此寻找不会后悔的答案。
  她缓缓地睁开眼睛,
  「明天如果很冷,我就带克雷欧离开森林。」
  『你感觉中的「冷」,和他的「冷」可不一样。』
  「我知道。只要克雷欧说冷那就是『冷』。不过,假如不冷的话……。」
  带他出森林的计划就顺延一天。
  『你打算重复到什么时候?』
  「三天。如果三天内还没长出花苞……到时我就放弃。」
  萝莎莉露出祈祷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看着在月光下浮现的蓝蔷薇茎。

  4

  克雷欧在天空转白的时候醒来。
  寒气灌进作为出入口的大树裂缝,正在寻找空隙试图侵入睡袋内部。大概是冰冷空气抚过脸颊的关系,他醒了过来。
  寒气包围爬出睡袋的克雷欧全身,令他冷得浑身打颤。当克雷欧正在用冻僵的手指艰苦地系上鞋带时,外面传来呼唤声。
  「克雷欧,你醒了?」
  「啊,是的。」
  克雷欧钻出树干裂缝来到外头。
  「早安,萝莎莉。」
  「早安,克雷欧……今天早上感觉怎么样?
  克雷欧不明白这问题的意思,正在烦恼该如何回答时,一阵风呼啸吹过。这道冷风吹得克雷欧不禁缩起脖子与身躯,外面的空气简直冷到与树洞里无法比较的程度。
  「克雷欧……你很冷吗?」
  萝莎莉战战兢兢地问了第二次。
  (难道说,她在关心我的健康?)
  她一开始的问题,或许是在问他今天身体状况如何。虽然撒谎也无济于事,但克雷欧不想害她担心,因此他努力拿出开朗又有活力的态度回答道。
  「是的,今天早上有点冷啊。拜此所赐,我的脑袋也非常清醒。」
  「啊哈哈哈~~」他朝她笑了笑。
  「……是吗?会冷啊。」
  萝莎莉也笑了,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咦?」不过克雷欧立刻感到不对劲,萝莎莉的笑法带点阴沉还没找出那抹阴影是什么,她就如此开口:
  「我知道了。克雷欧,我们要出发了,你去收拾行李。」
  「啊?」
  「我在悬崖前面等你。」萝莎莉说完就迈步走开。
  克雷欧把画具、水壶、绯绯色铁之剑、睡袋……全部装进背包里背上,然后走向「朝阳很美的悬崖」。几道光线从正面的树木缝隙间射下,不时打在他眼睛上。看来朝阳已经露脸,尘埃在温暖的阳光中飞舞,闪闪发光。
  克雷欧在耀眼的阳光下眯起眼睛思考。
  (说出发是要去哪里呢?为了找果子到远处去?还是去她之前提过的「好地方」?)
  当他穿越林间缝隙并跨越倒地的树干之后,周围变得更加明直的悬崖」。
  伫立崖前的萝莎莉沐浴在金色阳光之中。
  在名为大自然的背景衬托下,她受到逆光映照的背影散发近乎神圣的光芒。
  那壮丽的景象令克雷欧一时之间看得着迷,连话也说不出来。
  今天的她感觉特别美。
  美丽——又飘荡着令人心口一紧的悲伤。
  望着萝莎莉背影的克雷欧总觉得她好像在哭,不由得犹豫该不该呼唤她。察觉克雷欧气息的萝莎莉主动回过头来。
  她静静微笑着,看到克雷欧之后点点头。
  「好,那我们走吧。」
  以为是自己多心的克雷欧松了口气走向她。
  「请问……我们要去哪里?」
  咻!这时候划破空气的声音响起。
  某个东西刺在回头的萝莎莉背脊与腰际之间。
  她的表情因惊愕而扭曲,颓然跪倒在地。刺在她身上的是一支箭。
  无法理解眼前情况的克雷欧当场愣住。

  5

  「小弟弟!趁现在!快点过来!」
  有人呐喊。是男性的声音。克雷欧转头望去,发现约十公尺外的森林灌木丛深处站着两名男子。
  「那支箭上涂着对魔物专用的麻药!那家伙现在行动变迟钝了,别担心!快点跑过来!」
  手持弓箭、脸上有道大伤疤的男子招手高声呼喊。突然下手袭击,还说什么别担心快点过去,真是莫名其妙。脑海一片空白的克雷欧听见萝莎莉的呻吟声。没错,萝莎莉中箭了!
  「萝莎莉!你、你没事吧!?」
  萝莎莉趴在地上,手脚一阵阵痉挛。
  「呜呜……好……好痛……」
  藤蔓从雨衣下摆伸出来,十分迟钝无力地卷住插在身上的箭。萝莎莉握紧拳头,从紧咬的牙关之间发出痛苦的呻吟。
  呜咕咕……!
  拔出箭的同时,她迸出尖锐的惨叫。
  「喂!小弟弟!你在干什么!快点过来!」疤面男子焦虑地喊道。
  克雷欧立刻放下背包,取出绯绯色铁之剑举剑回应:「你、你们是什么人?」
  他把趴在地上挣扎的萝莎莉护在身后。
  两人组当中另一个穿蓝色斗篷的男子往前走了一步。
  「喂~~小鬼,你这样很碍事的,快闪一边去!想一起被烧死吗?」
  他不耐烦地边说边伸出右手。
  「等等,卡尔纳克!」
  疤面男子连忙按住斗篷男子的手。
  「小弟弟,那家伙不是人类,而是名叫食人花的魔物!她会用外表和言语吸引人类,然后正如名字一样吃掉他们!你上当了!」
  「我知道!不过事实并非如此!」
  如此的大喊克雷欧终于理解状况了。他们——至少那个疤面男子——想从吃人魔物手中救出他,可是他错了。
  「我知道她……萝莎莉她的确不是人类。不过她没想过要吃我。啊……不,虽然刚见面时差点被她吃掉,但现在不一样!我在森林里迷路后能够平安活过大约两个月直到今天,全是萝莎莉照顾我的功劳!」
  他连珠炮似的越说越急。
  「啊啊?萝莎莉?」
  斗篷男子耸耸肩,朝身旁的男子说了些什么,他一定是觉得给魔物取名字很蠢吧。克雷欧感到两颊发烫,其说是害羞,倒不如说是因为愤怒使然。姑且不提他自己,克雷欧感觉连萝莎莉也被人看不起了。他们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另一方面,疤面男子没回应斗篷男子,反而以认真的眼神注视着克雷欧,好像在确认什么。然后他这么问道:
  「你说你在森林里迷路两个月了对吧?小弟弟……难不成你是克雷欧·克兰德?」
  「咦?我、我就是……」突然听人喊出自己名字的克雷欧有些吃惊。
  但是道格兰看来比他更加惊讶。
  「是克雷欧·克兰德啊!」他像高呼万岁般举起双手大喊,接着又高声呼唤克雷欧的名字一次。
  「他真的是克雷欧·克兰德!好耶,卡尔纳克!报酬有二十万格尔啊,这下要跟贫穷生活说再见罗!」
  克雷欧不明白疤面男子在兴奋什么。报酬二十万格尔?
  斗篷男子听了脸色一沉「你打算带那个小鬼回去?我们是来狩猎森林破坏者的」——克雷欧听见他这么说。疤面男子猛然逼近搭档。
  「当然要带他回去罗!这可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运呢!你不想干的话,我一个人带他回去!相对的,我一格尔也不会分给你!」
  斗篷男子摇摇晃晃地后退一步咂咂嘴。
  他瞪了克雷欧一眼。
  「喂,小鬼!我们送你回家,给我过来!别拖拖拉拉的!」
  「别大吼大叫的,卡尔纳克,你已经吓到他了。」疤面男子推开斗篷男子插嘴
  「小弟弟,我叫道格兰,这家伙叫卡尔纳克。我们是狩猎者,绝非可疑之人。老实说,我们想带你回克兰德家领赏金。可以请你跟我们一起走吗?」
  克雷欧感觉叫道格兰的人这番话说得十分真挚。他老实承认他是想赚报酬,克雷欧认为可以信赖他,但是——。
  此时萝莎莉呻吟着起身。大概是麻药的影响,她的动作既缓慢又痛苦呼吸也很急促,好不容易才跪在地上抬起头。
  「你……你不要紧吧?萝莎莉。」
  克雷欧在她身旁蹲下来。萝莎莉肩膀上下起伏喘着气,仿佛想说些什么似的看着克雷欧。克雷欧等她开口。
  「……家伙……。」
  「咦……什、什么?」克雷欧将耳朵凑到她嘴边。
  「那两个家伙……说要带你……回家?」
  「啊……是的,好像是这样……」
  「这样啊……」萝莎莉垂下头说道。
  「好啊……你回去吧。」
  「咦……?」克雷欧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这句话太出乎意料,令他的思绪跟不上。
  「其实……我今天也打算这么做……但是我最多只能带你到森林外……他们要带你回家对吧?虽然他们很令人火大……如果他们愿意带你走,我会忍耐的……」
  「不、不,可是……萝莎莉你……」
  「我不要紧……身体大致能动了,只要再休息一下……」
  所以你走吧——说完这句话的萝莎莉露出微笑。
  少女额头沁满冷汗,那一定是她竭力挤出来的、最灿烂的笑容。
  克雷欧一时之间没有动弹。
  他拼命整理混乱的思绪。
  要回家继续过着孤独的生活,终有一天孤独而死,或者临终时由萝莎莉陪着自己划下人生句点?他思考着那一种选择比较幸福。
  可是他在昨晚就得到答案了。
  克雷欧站起身告诉两名男子。
  「不好意思,我无意回家。请两位放弃那笔赏金吧。」
  「为、为什么?」道格兰睁大双眼,卡尔纳克也一脸错愕。
  连萝莎莉也一样。
  「你在说什么,克雷欧……!?」
  「我说我不会回去。」
  「我知道……!但你不是说过吗?第一次见面时,你说希望我带你到森林外……说你想要回家……!」
  「当时我的确那么想过,但是现在不同。我的愿望改变了。你忘记了吗?」
  「……咦?」
  「我想和你一起看蓝蔷薇开花。」萝莎莉一时之间哑然失声。
  她张大眼睛,湿濡的绿眸仰望克雷欧。
  而惹人怜爱的嘴唇正微微颤抖着。
  「可……可是,蓝蔷薇或许不会开花。就算开花,可能也是很久以后的事。如果在那之前找不到食物,你会死掉的……!」
  克雷欧的心意十分坚定,因此立刻回答。
  「没关系,如果会死就死吧。」
  「那可不行!克雷欧不能死!」
  萝莎莉随时都可能落泪。一想到是自己害她哭泣,克雷欧的心就很痛。不过,他希望她明白。

  我对你——

  两名男子们听着克雷欧与萝莎莉的对话,小声交谈。
  「道格兰,你不会说啥不想动手的吧。」
  「……啊,我知道、我知道。」
  当克雷欧注意到时,萝莎莉痛苦的表情已大致复原。她的额头不再冒汗,呼吸也只是有点急促而已。看来她很快就会脱离麻药的束缚。正当克雷欧松了口气时,卡尔纳克从背后呼唤道:
  「喂,小鬼,我们没打算带不情愿的家伙回去,但她可没办法再保护你罗。」
  「……为什么你能够如此断定?」克雷欧回过头生气地问。
  已经表明过意愿的他很希望两人赶快离开。姑且不论另一个人,克雷欧对这个叫卡尔纳克的人没有好感。
  但卡尔纳克毫不在乎克雷欧的想法,若无其事地说:「因为我们要猎杀她。」
  站在他身旁的道格兰默默地拉弓搭箭。
  「什……等、等一下!你在说什么啊!?」
  「不知世事的小鬼。我们是狩猎者,狩猎者猎捕魔物是理所当然的!」
  「但、但是她保护了我!我快被熊吃掉的时候也救过我!她不是普通的魔物!」
  「不,魔物就是魔物。」
  卡尔纳克摇摇头驳斥克雷欧的主张。
  「你刚才不也说一开始差点被她吃掉吗?你只是运气好没被吃掉而已,食人花就是因为会吃人才叫食人花啊~~」
  「那、那是……」克雷欧哑口无言。
  的确,若非萝莎莉一时兴起,克雷欧早就被她吃掉了。而且当时她曾这么说过:
  「我吃了剑士。」
  「因为我太火大,没补上最后一击就直接吃了他。」
  「不,可是那对萝莎莉来说只是单纯的掠食行为……!绝、绝非她很邪恶才——」
  「那种事我们知道。」卡尔纳克的声调像冰一样寒冷。
  「听着,我们狩猎者一展开狩猎,就会遵从野生世界那为了生存而弱肉强食的原则。因此我害野兽不会产生罪恶感,死在野兽爪下也不会心怀怨恨。贯彻这个原则是我们狩猎者的骄傲。」
  举起弓箭的道格兰也静静地颔首。
  卡尔纳克像在瞄准猎物般瞪着萝莎莉。
  「那朵食人花也生活在野生世界里,所以我们也要她遵守原则。」
  他说完便伸出右手。克雷欧领悟到没带着武器的这男人一定是魔法师,接着回头询问依然瘫坐在地上的萝莎莉。
  「你动得了吗?」
  「也、也不是不能动……。」
  萝莎莉咬紧牙关不甘心地摇摇头,意思是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如平常般活动。无论要逃跑还是战斗,在她恢复之前都是空谈,因此克雷欧非得争取时间不可。此时卡尔纳克大吼。
  「明白了没?小鬼!明白的话就让开!等狩猎结束之后,我们会再问你一遍,看没有食人花陪着的你还想不想待在森林里!」
  这句话代表无论克雷欧回不回家、他们领不领得到赏金都和狩猎萝莎莉一事无关。
  (既然如此,我只能这么做了……!)
  克雷欧擧起绯绯色铁之剑,像要鼓舞自己般大喊。
  「我不会饶过……胆敢伤害萝莎莉的家伙!」
  对准狩猎者们的剑尖微微颤抖着,即便咬紧牙关的他往双臂倾注全力也止不住颤抖。此时克雷欧的前后方同时传来话声。
  「不行!克雷欧,很危险的!快让开!」
  「小弟弟!别做傻事!」
  道格兰放下弓,试图拉近与他的距离。
  「等一下,兄弟。」但卡尔纳克制住他,接着用肉食动物般的犀利眼神贯穿克雷欧。
  「小鬼,我最讨厌明明没心想干却说大话装模作样的家伙了。」
  卡尔纳克的右手依然瞄准克雷欧。
  「我等你十秒钟。如果你还不让开,我就承认你的觉悟。」
  「小弟弟,快收起剑!这家伙可不是会说『我很欣赏你的觉悟』这种话的人啊!」
  「克雷欧你别管我!不要乱来!」
  十秒钟转眼间过去。
  克雷欧没有让开。
  「知道了,那我就先杀了你吧。」
  卡尔纳克停顿一下,咏唱出魔法咒语:「火焰。」
  他的掌心前方冒出闪耀红光的火球,在道格兰呐喊「等等!」的同时像炮弹般发射出去。火球以惊人之势逼近,甚至改变轨道降低高度贴地飞行。如果克雷欧往后一跳,还没起身的萝莎莉一定会撞上火球。那就是这名魔法师的目的?但是——!
  (是火焰魔法?那就没问题了!)
  克雷欧觉得命运女神在帮助他。如果是火焰以外的魔法,这招就行不通。半弯着腰的克雷欧将绯绯色铁之剑插进地面,试图吸收火球。
  可是接下来的情况,真不知该用受到女神眷顾还是恶魔的恶作剧来形容了。
  萝莎莉并未察觉克雷欧的动作,只是拼命伸出藤蔓想保护克雷欧。但由于麻痹状态尚未完全褪去的关系,动作迟钝的藤蔓晚了一步。
  绯绯色铁之剑吸引火球并将之吞没。
  事情至此全如克雷欧预料般顺利。

  [插图]

  但剑尖却在下一个瞬间出现裂痕。
  手腕传来的触感令他发觉异状,但是太迟了。
  剑尖——粉碎了。
  先前吸收的火焰化为经过压缩的热能,从残余剑身的断面一口气释放出来,如闪电般的闪光包围克雷欧的双脚。
  剑士葛雷格的话在克雷欧脑海中响起。
  『绯绯色铁打造的剑很容易折断,不太适合实战——』
  「卡尔纳克,你竟然……!」
  道格兰茫然地低语,但他知道情况会演变到这一步。这名与他搭档的魔法师从不食言且说到做到。话虽如此——。
  「对方还是个小孩子,没必要下手那么狠……」卡尔纳克连眉毛也不动一下,仅仅如此回答。
  「虽说是小鬼,他至少也到了知道自己的选择会招来何种后果的年纪了。先不提这个,那小鬼好像带着绯绯色铁之剑呢,真不愧是有钱人。」
  所以他才挺身面对火焰魔法吗?不过他打错算盘了。
  被打飞出去的克雷欧整个人趴在地上。
  「克雷欧、克雷欧——!」
  食人花爬过去依偎在克雷欧身边摇晃他。
  但少年没有反应。
  「别担心,道格兰。」卡尔纳克说道。
  「杀了那个小鬼的人是我,你只是看着而已。不,你试图阻止过我。万一被捕,我会替你作证的。」
  然后他再重复一遍,用「所以你别担心,兄弟。」做结尾。
  「……蠢蛋,你以为我会出卖你,把你交给保安吗?」
  道格兰大大叹了口气。
  「你只是贯彻狩猎者的生存方式而已。所以……唉,真是无可奈何。身为你的搭档,我也做好觉悟了。现在该做的事,就是以狩猎者身分把眼前的猎物——」
  道格兰重新看向克雷欧那边,然后愣住。
  紧抓住克雷欧卧倒身躯的食人花,用泪汪汪的眼眸瞪着他们。
  那并非魔物会有的模样。曾担任佣兵并走过许多战场的道格兰很熟悉这样的表情。食人花的脸上满是女性眼见心上人受伤时流露的怨恨。连卡尔纳克也瞪大双眼,一瞬间动弹不得。
  食人花的嘴唇喃喃蠕动,不知正在说什么。

  「我要杀了你们。」萝莎莉说。
  『等等!』本能大喊。但是萝莎莉不肯等待。
  食人花保持瘫坐在地上的姿势大幅往后仰身,一头绿发沙沙蠢动起来。道格兰属于猎人的直觉警告他,这是攻击前的预备动作。她在深深吸气?她打算干什么?不,大致料想得到……!
  紧接着,食人花吐出紫色的吐息。
  吐息如同飞龙喷火一般猛烈,紫雾转瞬间笼罩周遭一带。
  「卡尔纳克!别吸进去!这搞不好是毒瓦斯,暂时先撤退再说!」
  「别说蠢话!食人花可是和森林破坏者同等级的稀有品种,哪能让她趁着烟雾溜走啊!」
  拉起斗篷遮掩口鼻的卡尔纳克从灌木丛里探出身子。道格兰为了确保呼吸顺畅而压低身体,从灌木丛后方搜寻猎物的身影。既然他的搭档无意放弃,他的使命就是全力以赴,进而尽快结束这场狩猎。他睁大眼睛寻找……找到了。
  「那家伙还留在相同的位置上!有办法瞄准吗!?」
  「看我的!」
  卡尔纳克伸出右手。
  这时候道格兰突然察觉。在紫雾那股宛如蔷薇绽放时散发的浓郁芳香里,掺杂着某种他曾闻过的气味。据说嗅觉是最容易跟记忆连结的感觉,此时他脑海中浮现一段影像。他记得从前还在当佣兵的时候参加过一场围城战,当时道格兰奉队长命令前往火药库——!
  「等、等等!卡尔纳克!」
  「火焰。」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其实萝莎莉吐出的紫雾不具毒性,其真面目是她将体内生成的高可燃性花粉与透过光合作用产生的氧气混合而成的气体。此刻,火焰魔法这个点火源出现了。花粉传向花粉,燃烧引发燃烧,气体伴随冲击波迅速热膨胀。
  粉尘爆炸。
  巨大声响,剧烈震动。烈火包围「朝阳很美的悬崖」,热风吹袭肆虐。

  6

  寂静在不久后降临。
  四周飘荡的烧焦味是刚才发生的大事残留的余韵。
  从爆炸中心点呈放射状散开的范围内有无数棵树木被炸断熏黑。惨状越靠近爆炸中心点越是严重,离得越远则越轻微,简直像一副在倒下半途中停顿的骨牌。
  蓝蔷薇勉强位于爆炸的被害范围之外,幸亏有灌木与树林帮它挡下爆风。话虽如此,至今仍十分脆弱的嫁接部位居然没折断,简直堪称奇迹。也许唯有蓝蔷薇受到了命运女神的保护。
  克雷欧恢复意识。
  他听见呼唤自己的声音。
  「克雷欧、克雷欧,你振作点……」
  有人提心吊胆地摇晃他的肩膀。
  「克雷欧,求求你睁开眼睛……」
  他缓缓地睁开眼。
  视野宛如隔着毛玻璃看出去般模糊不清,他模糊地看见萝莎莉的脸。克雷欧拼命定睛凝望,发现她脸上浮现安心的笑容。
  萝莎莉的头发变得乱七八糟,头顶的花也凄惨地被扯掉好几片花瓣。
  (在我昏倒时发生了什么事……?)
  背包放在倒地的他身旁。
  一定是萝莎莉帮他卸下来的。
  克雷欧试着想出声时吃了一惊,嘴巴无法顺利地动。
  他拼命地往下巴使劲,从肺叶挤出空气,终于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那……那些人呢……?」
  萝莎莉回答。
  「那些人……你是说那两个家伙?别担心,就算他们还活着也必定身受重伤,没办法再袭击我们了。」

  「就算还活着」——代表萝莎莉发动过足以危及那两人性命的猛烈攻击吧。
  在克雷欧昏迷期间,她击退了他们。
  (我到头来……还是什么也做不到吗?真是没用的废物……)
  克雷欧心中浮现自虐的念头。
  他想要先坐起身,然而这动作却比发出声音更加困难。身体不听使唤,简直像不属于他一样。
  看见克雷欧喉头发出呻吟鼓起全身的力气,萝莎莉慌忙制止。
  「克雷欧,别逞强!你受了重伤,脚……流了很多血!」
  萝莎莉望向克雷欧的双脚,表情仿佛看到可怕的东西般扭曲起来。
  (流很多血……?真不敢相信。虽然萝莎莉不可能撒谎……)
  因为一点也不痛。
  岂止不痛,他完全没有感觉。
  甚至觉得腿是不是消失了。
  克雷欧的意识渐渐混浊。
  萝莎莉的面容变得更加模糊,目光难以聚焦。
  她的声音仿佛也像是从远方传来的。
  本能地理解过来的克雷欧有股奇妙的确定感。
  (我要死了……)
  他一直抱着自己命不久长的想法活到今天。他明明应该已做好觉悟,只要能跟萝莎莉在一起,即便会死在这座森林里也无所谓。
  可是当死亡近在眼前时,克雷欧的心却战栗起来。
  (我再也不能跟萝莎莉说话、跟她一起唱歌、一起欢笑……)
  他不得不放开好不容易才抓住的幸福。
  好难过。好悲伤。好可怕。
  「我不要就这样死去」克雷欧心想。
  没有什么法子能拯救此刻的自己吗?
  克雷欧耗尽所有残存的力气伸出手。
  颤抖的手被萝莎莉握住。
  「克雷欧,你振作点。我该怎么做才好?我该怎么救你?快像平常那样告诉我方法。」
  萝莎莉急迫地问。
  「萝莎莉……。」
  克雷欧直盯着她焦距一对上又变得模糊的脸庞呼唤。
  「快告诉我该怎么做?」萝莎莉把头凑过来问。克雷欧以沙哑的声音告诉她。
  「等我死了……请你吃掉我。」
  「…………!?」
  萝莎莉错愕地退役。
  「什……什么……!你在说什么啊!」她愤怒似的大喊。
  「我问的不是那种事!我想要你告诉我的是——」
  「求求你……等我死了,请吃掉我。我希望你吃掉我……。」克雷欧毫不在乎地重复道。
  他希望什么也做不到的自己至少能填饱萝莎莉的肚子,在最后派上用场。而且——。
  「如果你吃掉我,我就能化为你的血肉永远和你在一起。这么一想……死亡也不再可怕……」
  克雷欧像寻求救赎般用力地——虽然只剩一丝力气——握住萝莎莉的手。
  「别说了!别说了!」萝莎莉的话声转为哀鸣。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说!我不懂什么血肉的,但我想和活着的克雷欧在一起!我希望克雷欧活下去!与其让你死掉……我宁愿不能在一起还更好!」
  克雷欧模糊地看见。
  斗大的泪水自萝莎莉眼角滑落。
  她回握住克雷欧的手,像要搂住他似的贴上来呐喊。
  「求求你!求求你别死,克雷欧!」
  啊,原来是这样。
  此刻克雷欧清楚领悟到了。
  这正是救赎,也是他在克兰德家得不到的东西,他终于获得的宝物。
  (我……就是想听到这句话)
  克雷欧脸上浮现微笑。
  他的意识渐渐薄弱。等等,再一下子就好,等我向她说完这一句话。
  克雷欧将萝莎莉泪流满面的容颜烙印在瞳孔里,传达他的心意。
  「谢谢你……萝莎莉……」
  然后静静地闭上眼睛。

  他露出如同安祥入睡般的脸庞。
  「……克雷欧…………?」
  萝莎莉伸手轻拍他的脸颊。
  接着拍了第二下、第三下……
  「克雷欧……你快醒醒……。」
  她温柔地催他醒来。
  可是她无论拍打多少次都没得到反应。
  「克雷欧…………求求你睁开眼睛!」
  当萝莎莉摇晃克雷欧的身躯时,脑海里响起一阵声音。
  『快住手!你乱动他会让出血更加严重的!』
  萝莎莉赫然松手,看向克雷欧的双腿。
  他的裤子与靴子都被烧得几乎失去原形,受创的伤口裸露在外。达到皮肤深层的重度烧伤令肌肉变色,处处是烧烂的痕迹惨不忍睹。不仅如此,被绯绯色铁之剑碎片削掉大块皮肉的伤口从刚刚便血流不止。
  (血……啊啊……流了那么多血……怎么办……?)
  鲜红的血色、地上漫开的血潼让萝莎莉逐渐失去冷静。
  思考不断空转地想着「怎么办?」
  『冷静点!摸他的胸口,快点!』
  本能凌厉的语气令萝莎莉回过神来,匆匆照做。
  放在克雷欧胸口上的手心感受到一股微弱的心跳声。
  『心脏……还在跳。』
  「本能,你知道我该怎么做才能救克雷欧吗?」萝莎莉逼问脑海中的人。
  但是她想像得到答案,本能也重复至今曾对她无数次说过的台词。
  『我只知道你生存所需的必要知识,萝莎莉。』
  欲言又止地一瞬陷入沉默后,她继续说道。
  『我现在能够说的,只有你是不是应该尊重他的意志而已。』
  「尊重……什么?怎么回事」
  『意思是说,你是不是该实现他最后的愿望。他说过希望你吃掉他,对吧?』
  「别说了!」萝莎莉尖叫回道。
  但本能没有闭嘴。
  即使堵上耳朵,萝莎莉也无法逃避她的话语。
  『他的死亡只是时间问题。你打算不吃他?不吃又能怎样?就算放着不管,尸体也只会腐烂牛虫,变得像泥泞般烂巴巴地逐渐分解。与其变成那样,现在吃掉不是比较好吗?他也这么期望喔?』
  「罗嗦!罗嗦!我不想听这些话!闭嘴!」
  萝莎莉大哭大叫。
  她大力甩头撞击地面。
  像要宣泄怒气一般不断地撞击着。崖边的地表很坚硬,让萝莎莉撞到额头破裂流血。
  『我知道了!我不说了,快住手!』近乎哀鸣的声音响起。
  萝莎莉急促地喘着气,终于拾起头。
  顺着下巴滴落的鲜血与泪水滴在她穿着雨衣的胸前。
  疼痛与绝望在脑海中肆虐的萝莎莉以朦胧的意识自问。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是我的错……」
  瘫坐在地的萝莎莉茫然仰望天空低语。
  「要是我不等蓝蔷薇开花……马上送克雷欧回去的话……。」
  明明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这是个残酷至极的答案。
  萝莎莉直到这一刻才知道何谓后悔。
  她想必终其一生都无法忘怀。这个答案将不停折磨她,至死方休。
  (不要……我不要这样……)
  萝莎莉俯望躺在地上的克雷欧。
  与其那样,干脆我也——!
  就在此时『啊——!』她脑海中响起叫声。
  听起来像是想到什么似的。
  「……什么事……本能……?」
  本能没有回答,反倒显得更可疑。
  「什么嘛……你不是想到了什么点子吗?快说!说出来啊!」
  不说的话——萝莎莉再度一头撞向地面。
  『住手!我知道了,我说!』
  她鲜血淋漓的额头在即将撞地前停住。
  『我只是闪过一个念头,先认清这点再往下听喔。听好了?你的肉体具备优异的再生能力,人类根本无法比拟。像刚才背上受的箭伤,应该经过一晚上就会痊愈了。』
  「……那又怎样?我的伤势才无所谓!现在克雷欧——」
  『叫你听我说!我是突然从蓝蔷薇联想到的,如果砍下你的腿来和他伤痕累累的腿交换……或许,我是说或许.能够像嫁接一样接合起来。』
  砍下双腿。
  萝莎莉看着双腿。砍下来将会血如泉涌,受剧痛侵袭。那不是普通的剧痛,也许她会因为太过疼痛——直接死亡。
  「谢谢你,本能!」
  尽管如此,萝莎莉仍毫不犹豫地决定砍下双腿。她再度环顾四周,克雷欧放开的绋绋色铁之剑落在距离他身躯约五公尺远处。她伸出藤蔓捡起短剑,剑尖已经粉碎,只剩下约二十公分长的剑身,不过勉强够用了。萝莎莉顺便把背包也捡了回来。
  『等等!你真的要做?未必会成功喔。』
  萝莎莉用藤蔓和手轻轻抱起克雷欧。
  「嫁接蓝蔷薇的时候,克雷欧也说过同样的话。」
  并非绝对会成功。
  失败的可能性反倒更高。
  「但嫁接还是成功了。现在也一样,只要试试看,说不定就能救回克雷欧的性命。」
  萝莎莉有力地迈步前进。
  「既然如此,我当然要试。」

  萝莎莉把克雷欧搬到他当成床铺的大树前,依照本能的意见做好准备。她尽可能挑选六根最笔直的树枝,用来固定不让接合面松脱。嫁接蓝蔷薇时欧是绑上细长的草茎,但这次需要的强度更高,萝莎莉决定改用她的藤蔓当成绳子。
  萝莎莉忙着做准备时,本能的自言自语不时在脑袋里悄然响起。
  『我疯了……这种害你面临生命危险的提议,明明绝不该说的……。』
  萝莎莉手不停歇地搭话道:「如果刚才你一直保持沉默,不告诉我救克雷欧的方法,我绝不原谅你,会恨你一辈子……所以真的很感谢你,我最喜欢你了。」
  半晌之后,本能问道:『你比较喜欢我还是克雷欧?』
  萝莎莉的手停顿一下,一脸歉疚地露出苦笑。
  「对不起,我还是更喜欢克雷欧。」
  『……不出所料。』本能认命似的嘟囔。
  虽然人格不同,不过萝莎莉和本能共享一个身体,一起出生、一起死去。尽管萝莎莉从前否定过,不过她们果然是一个共同体吧。
  然而萝莎莉选择了克雷欧。
  重视其他事物胜于自己——那种感情该如何称呼?身为魔物本能的本能并不清楚。
  和克雷欧相遇后,萝莎莉缓缓转变成本能无法理解的存在,让她觉得有点寂寞。
  若换作从前的本能,这种事情也不会令她有所动摇吧。
  本能也在不知不觉间缓缓转变了。

  准备工作已经全部完成。
  经过一阵思考之后,萝莎莉决定先砍断自己的腿。她判断这双魔物的腿就算砍下来也能暂时保持生命力。
  少女握住绯绯色铁之剑并且将剑刃抵在大腿上,冰凉的触感令她打了个寒颤,手臂则是发抖着。萝莎莉讨厌剑,更讨厌痛。
  (……笨蛋!这是为了救克雷欧!)
  萝莎莉吞了口口水,咬紧牙关。
  她朝自己发出属于魔物的凶暴性。
  向因恐惧而畏缩的内心露出利牙。
  萝莎莉使劲全力按住微微发光的剑,一口气横划下去。
  接下来的三十分钟里,萝莎莉不断流血与惨叫。



本帖最后由 lazyme 于 2014-6-28 17:16 编辑


  晚安,萝莎莉


  克雷欧正在克兰德家从前雇用的园丁约瑟夫家里。
  不知为何,他很快就理解到这是一场梦。
  这一定是人生最后一次做梦,在临终永眠之际的梦。
  现实中,克雷欧只去过约瑟夫家一次,因为重病的约瑟夫说他想在死前见克雷欧最后一面。由于他的徒弟竭力向马卡斯争取的关系,克雷欧获准外出。
  现在,他就像当时一样站在约瑟夫床前。
  原本体魄强健的约瑟夫仿佛消瘦了一圈,变细的脖子上浮现许多青筋。他的脸色很差,双颊凹陷,瘦得几乎可以看出头盖骨的形状。
  尽管如此,他的眼神依然没变,带着强而有力的光芒温柔地注视克雷欧。
  「少爷,欢迎您光临狭窄破旧的寒舍,我马上去拿张椅子——」
  克雷欧慌忙制止拼命想要起身的约瑟夫。
  「……我都病得站不起来了,真是抱歉。」
  「请别介意。」克雷欧摇摇头回答。想道歉的人反倒是克雷欧才对。
  「对不起,我本来想代替你看霸王树开花……可是做不到了。」
  「这样吗……真遗憾呢……。」
  约瑟夫寂寞地仰望天花板。
  「不过我还算挺满足的,虽然这段人生并不长。」
  「哎呀?少爷似乎遇到好事情了。」
  即便是梦境,这好歹也是与久违的老友重逢。克雷欧想告诉他,如今的自己绝非不幸。
  「我有了喜欢的女孩。」
  「喔!」
  约瑟夫瞪大眼睛,先是咧嘴一笑,最后哇哈哈大笑起来。虽然笑声沙哑却依然残留着过去豪爽的影子。
  「这真是再好也不过罗!她是个怎样的女孩?」
  「嗯~~外表是普通的女孩。呃,也有一点不太寻常的地方。如果见到她,约瑟夫你一定也会吓一跳。」
  「喔、喔!我还真想见她一面。不过少爷,很少有事情能让我约瑟夫吃惊的。」
  「很难讲呢~~这里有什么能画图的工具吗?我画给你看。」
  约瑟夫咧嘴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微微一笑,轻轻摇头。
  「不~~那就留到下次再说吧。」
  「咦?」
  「等我们下一次重逢的时候再请您画给我看。放心,还不到时候。人啊,无论是谁都会迎接那一刻,不过少爷还早着呢。您就在那边多待一阵子,我先走一步,过去和夫人一起悠闲地等待您吧。」
  约瑟夫的身影忽然像薄雾般变淡。
  克雷欧回过神时,周遭的一切都发白模糊起来。墙壁、书桌、照亮房间的油灯,连天花板都是如此。
  「约瑟夫!这是……?」
  约瑟夫再度对困惑的克雷欧露出微笑。
  「少爷,视您和那女孩幸福。给您一个忠告,绝不可以惹女孩子哭喔?」
  他留下最后一句话后,世界融化成乳白色消失。

  等克雷欧回过神时场面开始转变。
  世界从白色变成黑色。等视野变得清晰之后,克雷欧立刻看出这是熟悉的风景,是他在森林生活里当成床铺使用的空树干,内部被阴影覆盖的天顶。而克雷欧正仰躺在睡袋上。
  他猛然跳了起来。
  (这也是梦?)
  在混乱中抢先造访的真实感是强烈的饥饿和口渴,那剧烈的内脏感觉逼真到完全不像做梦。到底是怎么回事?
  树干裂缝外略显昏暗,应该正值拂晓前或傍晚时分。
  克雷欧一从裂缝探出头便有柔和的微风轻轻抚过脸颊,汗毛被轻抚的触感非常真实。
  (不是梦?可是我……)
  克雷欧搜寻记忆。他记得自己和两名狩猎者对峙,后来绯绯色铁之剑粉碎,当他注意到时已倒在地上。全身使不上力,连听觉与视觉都变得模糊不清,意识渐渐飘远。啊,这就是死——克雷欧当时有如此感受。
  (可是我还活着……)
  他走出空树干,附近不见萝莎莉的踪影,呼唤也没得到回应。取而代之的是他在地上发现大量血迹与沾满血渍的绯绯色铁之剑。
  在不安驱策下,克雷欧奔向「朝阳很美的悬崖」。这时他感到双腿似乎有点不太对劲,简直可用健步如飞来形容,他以前曾跑得那么快、那么轻盈吗?克雷欧停下来看着双腿。
  克雷欧的腿不是原来的那一双。
  肤色明显不同。大腿跟部下方有一圈令人光看都觉得痛的伤痕环绕大腿,其下的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克雷欧对这双腿有印象,这是——萝莎莉的腿!
  他再度迈步奔跑。
  他发现树皮烧得焦黑的树木,地上散落着无数折断的树枝。虽然是马后炮,不过他正光着脚丫子。这双光脚丫即便毫不在乎地踩烂树枝往前冲也不会觉得痛。克雷欧穿过低处的树枝冲上悬崖。
  克雷欧「啊~~!」地大喊一声。
  他不是因为焦黑的地表处处坑洞而吃惊,那情景只是单纯的视觉讯息,被大脑掠过不管了,另一个场面才是他吃惊的原因。
  他在突出的悬崖中央发现萝莎莉。
  发现她正要迎接朝阳升起的背影。
  只是她的身体位置异常的低,一大片雨衣下摆摊在地上。
  简直就像腰部以下的部分全埋在土里一样。
  「萝莎莉!这到底怎么回事?萝莎莉!」
  呼唤她的克雷欧想要冲过去。
  萝莎莉背后霎时飞出藤蔓。几条藤蔓钻出雨衣上烧焦的破洞袭击克雷欧。克雷欧不明所以地被绑了起来,一条藤蔓缠住他的脖子并使劲往上吊在半空中。
  「萝莎莉……为什么……?」
  他不明白萝莎莉为什么要攻击自己。在他昏迷的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克雷欧抓住缠绕颈部的藤蔓拼命挣扎,一边呼吸困难地喘着气一边竭力呼唤:「萝莎莉,住手。为何你要这么做……萝莎莉!!」
  执行绞刑的绳索在此时迅速松开。
  克雷欧被藤蔓高高举起,悬崖下的森林迅速跃入他颠倒的视野中。难道她打算将他扔下去?当克雷欧吓得浑身寒毛倒竖——立刻被静静放在萝莎莉的眼前,捆住全身的藤蔓跟着解开。
  「谁叫你忽然靠近,我还以为是野兽袭击呢。可以小心点吗?」
  萝莎莉不悦地皱眉。
  她厌恶地瞪着克雷欧。

  2

  「萝莎莉……?」
  面对那锐利的眼神射来,克雷欧吓得如冻结般动弹不得。
  萝莎莉厌烦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是萝莎莉。」
  「咦……?」
  克雷欧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是对她不同平常的语气感到困惑不已。
  「你无法理解也无可厚非——那孩子经常和脑海里的人交谈吧?我就是那个人。那孩子叫我本能,假如有必要的话你也那么称呼我吧。」
  「本……本能小姐?」
  她的语气像克雷欧昔日的家庭教师们一样冰冷、毫不动摇又傲慢,克雷欧不禁加上「小姐」敬称。
  「没错。」
  见她点点头之后,他战战兢兢地问。
  「请问,萝莎莉究竟……?」
  本能再度瞪了过来。克雷欧一阵发抖,忍不住在跌坐姿势下后退一步。虽然萝莎莉生气时也很恐怖,但「恐怖」的性质与现在的她截然不同,完全判若两人。本能不耐烦地从鼻子哼了一声,接着向他说明详细情形。
  「你应该也发现这双腿原本属于萝莎莉了吧。」
  克雷欧的腿受创极深,若放着不管必死无疑。因此萝莎莉将她的双腿转让给他。在不逊于地狱酷刑的剧痛下,萝莎莉一直坚持到最后。就像树干受损时会分泌树液愈合伤口一样,萝莎莉的血液也在短时间内愈合两人身体的接合面,不过肌肉与骨骼的融合需要更多时间。
  「萝莎莉拿树枝当支架,用她的藤蔓固定住后耐心等待着。」
  过程中不容许一瞬间的松懈,萝莎莉连续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睡地等待着。为了让大量失血陷入衰弱的克雷欧尽量补充营养,她还割开身体喂克雷欧喝血。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重复着。
  「若是以这孩子的身体来说,骨折的骨头只要经过三天就能接上,因此我说『应该不要紧了』。可是为了保险起见,她想再多等一会——」
  萝莎莉又忍耐了两晚。
  睡眠中的克雷欧双脚终于在几小时前怱然抽动了一下,这是神经已经接合的证据。等看到这一幕之后,萝莎莉紧绷的身躯终于放松。
  「不过为了救你,这孩子伤害自己伤得太深,肉体与精神被她搞得满目疮痍了。所以她才会这么进入沉睡。」
  据说萝莎莉失去的双腿迟早会恢复原状,但不知道得花费几年才能复原,而萝莎莉会一直沉眠至双腿复原为止。
  克雷欧的泪水夺眶而出。
  泪水毫无止尽地从眼角流下。
  (都是我害的……她为了我这种人……为什么……?)
  萝莎莉身上那袭布满焦痕的雨衣口袋高高鼓起。
  因为里面装满克雷欧至今画给她的每一幅画。她很珍惜地贴身收藏着。
  那就是答案。
  半晌之后,本能继续道。
  「这是她自己下的决定,因此我无意责备你。不过不好意思,这孩子无法再保护你了。你们每天早上不是都到河边洗脸吗?只要沿着河往上走,迟早会连接到河川主流,接下来再往主流下游前进——大概得走上几天,迟早能走出森林。」
  她的声调比先前多出一丝温暖。
  可以感受到她是替克雷欧着想才这么说的。
  但是克雷欧摇摇头回答。
  「我……要留下来。我想要和萝莎莉在一起直到临终为止。」
  冬季已近在眼前。饥饿的肉食动物大概正在森林徘徊游走并寻觅数量减少的猎物,万一遇上掠食动物就完蛋了。既然如此,克雷欧希望直到临终前的最后一瞬为止都陪在萝莎莉身边。
  「这孩子可是赌命救了你耶,而你现在打算让她的努力付诸流水吗?」
  这一点他也明白。
  既然有一丁点活着离开森林的可能性,不这么做就是背叛萝莎莉的心意。
  然而,纵使如此。
  克雷欧的心激烈地动摇着。
  即便沿着河流走,也无法保证他能平安回去。
  不过,有一件事几乎是无庸置疑的。如果克雷欧离开此地,不管是沦为肉食动物的大餐或顺利重返克兰德家宅邸,他都再也见不到萝莎莉。再也无法……永远都见不到她。
  (不要……我不要……!)
  克雷欧的心仿佛快被撕裂成两半。
  他想留下来却必须离开这里。
  本能无奈地叹口气。
  「真是令人伤脑筋的孩子。唉,如今的你,或许可以在这座森林里活下去。」
  咦?
  克雷欧瞪大双眼。
  「看来你没发现自己的头发和眼睛都变成绿色了。」
  「你拔一根头发来看看」本能说道。
  克雷欧轻轻拔下一根头发——颜色果然和萝莎莉一样。
  「这是……!」
  此时朝阳从山边探出头,金色的光芒笼罩克雷欧的身躯。
  他的头发沙沙地摇动,他仿佛收到某人命令般做了个深呼吸,体内跟着涌现不可思议的力量。
  光合作用。
  萝莎莉的生命已在克雷欧体内扎根。
  「等你完全适应那双腿,一定可以跑得和这孩子一样快。够快的脚程起码能够让你逃离危险的野兽。」
  克雷欧轻轻触碰双腿。
  这是萝莎莉送给他的、全世界最好的礼物。
  「萝莎莉,谢谢你……。」
  涌上心头的感情化为泪水,再度从少年的脸颊滑下。
  「不过,这同时代表你想平安离开森林也非难事,就算你有了如此能力也打算留下?」
  「……是的,因为我还有事情要做。」
  本能不解地微歪着头。
  克雷欧起身走到蓝蔷薇前。虽然蔷薇至今还没结出花苞,但每天都确实地成长茁壮着。总有一天一定会绽放出娇艳的蓝蔷薇来吧。
  「我必须照料这些蓝蔷薇不让它们枯萎。还要等蔷薇芽增加之后继续嫁接,然后让这里种满蓝蔷薇。」
  一切全是为了迎接萝莎莉醒来的那一刻。
  「是吗?」本能回过头,先看看蔷薇又看看克雷欧。
  「不过坦白说,你是个我不欢迎的存在。只要有你在,这孩子可能又会鲁莽乱来……不,肯定如此。」本能的眼眸透出冷冷的光芒。
  接着她又耸耸肩膀继续说道。
  「不过,若是醒来时发现有你陪在身边,这孩子肯定会很高兴的,所以我算是出于无奈才会答应你。相对的,你绝对不能死喔。万一她醒来却第一眼就看见你的尸体,陷入疯狂的她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知道了,我答应你。」
  他许下「我绝不会死」的约定。
  本能一瞬间——仿佛——露出一丝笑容。
  「那我要回去了,像这样跑出来还挺累人的。接下来就交给你罗。啊,顺便告诉你一件事,往后不要随便靠近这孩子的身体,不然她会误以为是野兽而发动攻击。无论如何都得靠近时,记得保持平静的心情轻轻走过来。」
  萝莎莉的身躯似乎会对杀气等激烈情绪产生反应发动攻击,露出苦笑的克雷欧一并答应了。
  「很好。」说完这句话后,本能转向前方不再发言。
  按照方才约定内容去做的克雷欧深呼吸一口气,等心情平静下来后缓缓走到萝莎莉面前。
  那张静静闭上眼眸的安祥睡颜属于萝莎莉。

  [插图]

  克雷欧轻轻坐下。
  看到萝莎莉脸颊沾着泥巴的克雷欧以食指温柔地擦拭干净。
  不久之后,当朝阳完全升起时,克雷欧在她耳畔呢喃了一声。
  「萝莎莉,等你醒来后,我会马上开口的。」
  送上一束蓝蔷薇并告诉你……
  「我爱你。」
  萝莎莉大概正做着快乐的梦吧。
  她用细微的声音呜呼呼地笑了。



  终章

  冬天来临。
  草木、野兽、人类都平等地暴露在冬天的酷寒之下。
  许多迎向结束的生命成为下一个生命的粮食,为不久后即将到来的春天做准备。
  季节循环,生死轮回,就连时代也跟着变迁。
  十年的岁月流逝。
  这段期间发生了大规模战争。这个王国战败、遭到侵略,最后沦为其他国家的殖民地。与灭亡王室关系密切的克兰德家族,所有财产几乎全被占领国没收,转眼之间就没落了。
  平民也被课征重税,贫穷的村落一个接一个荒芜。克兰贝拉的村民们难忍饥饿之苦,终于踏进那片据说中有魔物潜伏的森林。
  但是他们全都平安归来。日后村民们也会进森林里打猎或采野菜,传闻中的魔物并没有出现。村庄也因此免于衰败。
  有一天,一名猎人在森林里迷了路,徘徊一夜之后隔天早上终于回到村里。
  猎人一脸疲惫不堪地说,他在深夜的森林深处听见一对男女的歌声。
  「这座森林里栖息着妖精。」
  那肯定是一对相爱的妖精伴侣吧,村民们如此低语着。
  据说他们的歌声听起来幸福无比。





  后记

  好久不见,我是小木君人,这次正好在相隔一年后推出新作。
  我产生这次故事的构想,是在距今三年多前的时候。当时我尚未出道成为职业作家,非常着迷一款名为『世界树的迷宫』的游戏。
  游戏里有种名叫阿露露娜的半人半植物少女型怪物,第一次遇见那种怪物时,我这么想着。
  「这女孩是怎么回事,好可爱!」
  阿露露娜孤单地住在树海深处。难得有人类过去,她也会不由分说地发动攻击,不可能交得到朋友。她就这样过着不跟任何人交心的生活,直到某天被实力高强的冒险者打败为止。是多么悲伤、多么脆弱。
  如果阿露露娜遇见一名少年,因为某些契机一时兴起决定饶他一命——将会怎么样呢?
  这便是本书《向森之魔物献上花束》的原点。
  后来时光流逝,经过一番波折之后,构想终于化为作品送到大家手中,真是令我感慨万千。我要向这款给予我灵感的游戏,献上最大程度的敬意。
  为本书绘制插画的Soto老师,真的很感谢您。
  萝莎莉是魔物,背后会伸出触手,吃滴血的生肉。若只用语言描违,她作为女主角来的恶心程度逼近危险水域了吧?不过多亏Soto老师的插画,大家都能认同萝莎莉很可爱啊,设定没有问题。插画万岁!Soto老师万岁!
  最后,我当然要对各位读者致上由衷的感谢。
  谢谢已看完本书的读者。第一次看我作品的读者应该不少,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拿起本书还在考虑要不要买的各位,请直接拿到柜台结帐吧。书卖得不好,对我来说可是攸关生死的问题。为了再出版下一本书,恳请大家帮忙呢。不,我说真的。
  那么,衷心期待和大家有缘再相逢——

  二〇一二年四月

  小木君人


嗯……这个与其说是奇幻轻小说,更像是童话的感觉……
不过甜甜软软的,当零食完全OK~




我又火星了……因为我,我以前没看过……(捂脸

不过确实很温柔的小故事,看得还是很愉快><




谢谢推荐~
说实在的果然如19楼所说,书名致郁,内容治愈www




嗯,搜索的时候没看到这个版本,所以想说分享一下东贩版本挺好……> <




起码封面是这样写的咯……具体还真没去深究……难道非常高手的吗?◎◎




哦謝謝推薦!
說起來看這種的比較少,確實頭一次看呢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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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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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140706inu 騎士
' w11458 发表于 2014-7-19 15:53 其实有官方小说的 讲的是打森王 '


镇魂歌么,在轻国看过,但是写的太平淡完全不够意思啊_(:з」∠)_

10 年前 0 回復

w11458 子爵
' 140706inu 发表于 2014-7-19 12:06 这样啊……不过至少看风评应该不会没有续作,有个盼头我也满足了_(:з」∠)_说起来P站有不少真爱FANS会投 ... '


其实有官方小说的
讲的是打森王

10 年前 0 回復

140706inu 騎士
' w11458 发表于 2014-7-17 20:18 其实攻略是大部分游戏你都能找到的,除了某些非常古老还宝石了的游戏(大概,因为我也没找过) ... '


这样啊……不过至少看风评应该不会没有续作,有个盼头我也满足了_(:з」∠)_说起来P站有不少真爱FANS会投稿自虐树的同人图,好像文也有几篇的样子……不过看到有人用游戏里的梗写了一整本轻小说出来还是很感动_(:з」∠)_

10 年前 0 回復

Boris↑RP↑ 騎士
这是老书吧,现在才有台版吗?

10 年前 0 回復

w11458 子爵
' 140706inu 发表于 2014-7-15 23:05 ……看到开头女主出来开始脑内就一直在“自虐树自虐树自虐树……”的,结果看到后记还真是啊!树1二周目任 ... '



其实攻略是大部分游戏你都能找到的,除了某些非常古老还宝石了的游戏(大概,因为我也没找过)
不过肯定是外文的了
小众或许有难度高的原因吧
其实在日本也不是很火,估计是幻之名作的级别@超级小花
毕竟树4首周才10W,反观同样是A社同样树系统的奶粉作PQ(其实挺良心的,毕竟A社诚意足),首周都能18W,和PSV上SCE出品的大作自由战争一样

至于人设,树确实杀气足一些,不过毕竟这书很甜,当然要软一点幼一点
HAGE发芽什么的,噗噗噗
BOSS本人我玩新树打起来感觉还好,但是三色物理齐全,异常三封均有,没有太固定出招,第二当之无愧,不过成型的队伍打起来没太大压力,但是树1么……呵呵

10 年前 0 回復

tuyylihk 侯爵
很不錯的故事
果然還是治癒系好

只是這結尾太短了
想像空間太多
真希望可以有更多的補完

10 年前 0 回復

diedwar 伯爵
唉,之前来回看过好几遍,人设剧情都很好,是一本一卷完结相当可惜的好作品,如果真想拉长,男主的本家、异国侵略、居民进入森林等其实有蛮多东西可以续的

10 年前 0 回復

140706inu 騎士
' w11458 发表于 2014-7-14 22:14 居然是世界树的アルルナ为原型的女主角O.O 之前发售的树1重制版可是被称为花王的可以与三龙相提并论的BOSS ... '


不知在11区名气怎么样不过每一作都有详尽的日文wiki,这点简直感激(´・ω・`)另外我觉得这游戏在国内比较小众就是因为难度太变态了……但是比起幼幼的萝莎莉,我觉得自虐树系列的人设线条也好阴影也好更多一份犀利呢,那种前仆后继在迷宫里发芽的觉悟什么的_(:з」∠)_

10 年前 0 回復

140706inu 騎士
……看到开头女主出来开始脑内就一直在“自虐树自虐树自虐树……”的,结果看到后记还真是啊!树1二周目任务“华丽而毒辣的森林女王”,二阶层“原始大密林”B8F好像,阿露露娜女王坐镇在地图右边超大的一个房间里,望不到尽头的血红血红的行走伤害地形和各种麻烦的杂鱼也就算了,BOSS本人,咳,我先回去哭会儿_(:з」∠)_
自虐树系列可耐玩啦,而且也够自虐,一直很喜欢的_(:з」∠)_看到这小说激动得不行,真是可惜游戏里没法把BOSS收入己方啊(远目
另外虽然很抱歉不过阿露露娜女王比萝莎莉长的恐怖太多了(泣

10 年前 0 回復

w11458 子爵
居然是世界树的アルルナ为原型的女主角O.O
之前发售的树1重制版可是被称为花王的可以与三龙相提并论的BOSS诶!(顺便一提最强的是森林细胞,第二就是花王,第三火龙,第四冰龙,第五雷龙)
顺便不得不说世界树迷宫在日本很有名气,在国内却那么小众,这是为啥咧,明明世界树也不是什么低龄向,团灭家常便饭的一个游戏诶
同样遭遇的还有妖怪手表,非常能卖的一个游戏,国内也不怎么火(反观世界树,首周只能10W,也就能和手柄上的大作比比了,我真的不是V黑,真的!)

10 年前 0 回復

richlich 伯爵
嗚恩---女主的描寫有不少神奇之處呢。。。總的來說還不錯,有些想看續作,像狼辛那樣兩人旅行之類的。。。不過作者的各種比喻真是讓人想吐槽阿。。


就像将空瘪瘪的钱包翻过来甩,结果掉出一枚硬币那样—— ・゚( ノд`゚)作者這個巴嘎---!

10 年前 0 回復

大空と紙飛行機 平民
全能天然女主赞,连续2次往返50米河面是1.4倍等速35M/s百米耗时,期待用根蔓卷泡屎喂男猪吃

10 年前 0 回復

閒情逸致 王爵
HAPPY END~~
真是美好的異種愛!!!

10 年前 0 回復

klsxf 王爵
后记里,作者说的没错,如没有插花,女主魅力下降一百点,毕竟是无脑野人。。。要不是最后男主能变成魔物的话,这故事还真不好收场。。。为啥不给两个龙套军一个结局?好童话。

10 年前 0 回復

ikarosaegis 勳爵
看成向森之妖精獻上花束的我是不是沒救了...(感覺超對不起這溫馨感人的故事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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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88888 平民
魔兽还是魔物?傻傻分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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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色青青 王爵
这小说,不会是女性作者写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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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車ネコ 公爵
这么冷门的一卷完居然还能有台版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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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 子爵
没记错的话这本还有个名字是 向森林中的魔兽少女献花 吧    很治愈的一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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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kusi 侯爵
小木君人的《他能在那天逃过死亡吗》和这本都佷治愈,感觉很好,他还有 “夜が来るまで待って”和 “魔女は世界に嫌われる” 都没有翻译,不知道是不是治愈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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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zyme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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