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人鱼公主·下

[电击文库][甲田学人]断章格林童话Ⅳ 人鱼公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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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断章のグリム
作者:甲田学人
插画:三日月かける
翻译:skyscanner
修图:大樱花
本文仅供学习交流用,不得用以任何商业途径
转载时保留译组、人员等以上信息,珍惜他人的劳动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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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章格林童话Ⅳ 人鱼公主·下

叽铃铃铃铃铃!
住在寺庙的住持家,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在仿佛将一切声音吞没殆尽的夜之静寂中,远处模糊的电话铃声空泛地一遍遍周而复始。在电话断然无人接听,弥漫着混杂着鲜血、腐烂的礁石,以及肥皂味的奇臭无比的居室里——
神狩屋未婚妻的七年忌前夜,《人鱼公主》的惨剧在苍衣等人来访的海边小镇蔓延开来。如同被大量的泡沫推挤着,苍衣和雪乃缓缓地陷入了泡祸。当他们得知唤来连环死亡的人鱼公主的真相时——
鬼才献上的噩梦幻想新奇谭——第四幕!

甲田学人
1977年生于岗山,发生津山三十人屠杀事件的津山市出身。二松学舍大毕业。最近迷上了猎户帽,便开始纠结于包和夹克的搭配了。这半年来从未见过一样的帽子,不知最终会添置多少。

三日月かける
东京都出身,诞生于夏季O型血人。通过《断章格林童话》系列正式作为画师出道。喜欢的颜色是所有蓝色系。这次是人鱼公主主题,我便用我所喜欢的蓝色系呈现出海底的感觉。






时槻雪乃

千惠对一介来客的她是又恐惧又怀疑。
千惠心中暗藏着“恐惧”,
那“恐惧”起源于自己看到的“肥皂泡”——
害怕事情已经因雅孝和那名少女而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这份恐惧在沉重的不安中催化,转眼间充斥千惠的脑袋和全身。



白野苍衣

千惠在周围人眼中性格强势,
但她本人反倒认为天下间再没谁能像自己这么胆小的了。
千惠的行动原则总是与“恐惧”有关。
小时候被医生斥责的恐惧造成她强迫性的卫生习惯,而对于污秽的恐惧又让她陷入了洁癖症



「坐在轮椅上的姐姐,也许
同样是这种很受拘束的感觉吧。
姐姐曾说,她只能透过窗户看到外面的世界,
就像水族馆里的鱼」
千惠独自望着天花板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回想,一直思考。
说不定,说不定志弦一直在恨我们。



目录
间章 人鱼海边
六章 丧葬队再度到来
七章 亡灵细述罪孽
八章 疯狂呼喊诅咒
九章 往日预兆灾祸
十章 罪人面海而泣
终章 人鱼之泡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寺庙紧靠着大海。
有一天,一位渔夫呼喊着「抓到了条稀罕的鱼」把村中的人叫去看。只见那条怪异的鱼长着人脸,其他部分都是鱼。
村民们的脸色都沉下来,就在嚷着要把它扔回海里时,有位旅行者走了过来,说「这是所谓的人鱼。只要供奉给灶神大人,或许就能得到保佑」。于是,大家就按照他所说的,在祭祀时把人鱼供奉给了灶神大人,可是祭祀结束之后,也没有人敢吃下这怪异的供品。
谁知有个被奶妈带来的小女孩趁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偷偷吃了一小口鱼肉。
自那以后过了十七年,小姑娘长成了天女下凡一般的美丽女孩。
村里争相热议,谁能把她娶回家。可过了两三年,大家逐渐感到困惑。
女孩看起来好像没有成长。
又过了四五年,所有人都对女孩不变的容貌摆起了臭脸。
当然,没有人愿意娶她。女孩无可奈何,只好远嫁到远方的村子。丈夫起初也为新娘的年轻貌美喜不自禁,但渐渐地传出闲话。「喂,你知道你老婆多大岁数了吗?跟我奶奶一样,八十七了啊」。
女孩的夫丈夫有的逃,也有的不往心里去。
然而经历了两百年,三百年,女孩的丈夫纷纷死去。
即便如此,自己还是十七岁的样子。五百年,六百年过去,甚至于原本是大海的地方也干涸见底,变成了农田。她以前的亲人、丈夫、朋友,都已不在人世。
眼前的景色已经面目全非。
既然如此,活下去也没有意义。于是,女孩落发为尼,踏上了巡游列国的旅程。
就这样,尼姑走啊走,走啊走,在她八百岁的时候,来到了若狭之国。于是,她钻进了不会见到任何人的深深洞穴,从此再也没有出来。

…………………………



间章 人鱼海边


我们人类以及这个世界时刻处在〈神之噩梦〉的威胁之下。
神真实存在。神确确实实存在于全体人类的意识幽深之处,集体潜意识之海深处。
它是不可违逆的存在,最为接近概念上的『神』,而它自古以来便在我们人类意识的最深处一直沉睡着。因为它沉眠着,所以对我们人类毫无兴趣,也因此冷漠而公平。
某一刻,神做噩梦了。
神无所不知,在梦中一次性遍历世间的所有恐惧。
而神又无所不能,将妨碍它睡眠的,以人类的脆弱意识甚至无法观测的庞大噩梦分割抛弃掉。被抛弃的噩梦化作泡,一边分裂成许多小泡,一边从集体潜意识之海的海底不断上浮。
上浮——浮向我们的意识。
浮上我们的意识的〈噩梦之泡〉具备其『全知』的普适性,因而会融入我们的意识,与个人所怀的固有恐惧相互混合。
于是,当〈噩梦之泡〉大过我们的意识时,噩梦便会溢出我们的意识,向现实泄漏。
就这样,与神之噩梦相互混合的我们的噩梦,将成为现实。

  †

在这座晨光由大海投射而入的小镇,夜晚的黑暗也从海面涌来。
这里原本是个以车站和小小渔港为中心的渔村,一旦脱离规模不大的中心区,住宅与路灯的数量便会减少,在无月的天空下,将会被匪夷所思的幽深黑暗所吞没。
这种黑暗,仿佛就是弥漫在不存在光源的大海之上货真价值的黑暗,随着日暮西沉如同海啸一般席卷小镇。乡下不比都市,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海面涌来的黑暗中有如孤岛般落寞。
登上高处,能够看到好似整个小镇被漆黑的海团团围住,正在下沉的夜景。
真正的海岸线也被吞噬在黑暗之中,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点缀着稀稀落落的光点,俨然就是侵袭而来的黑暗洪水。
人之经营,造化之经营,莫出其暗。
这个海边小镇的夜晚,就是这样的夜晚。
……然后。



郊外海边附近,响起不像风声,也不像涛声的声响。
被黑暗淹没的广阔礁石与聊胜于无的沙滩附近,连绵不绝的山林阻断了从海面刮向陆地的夜风。
郊外茂密的树林中,有一条顺应土地起伏,没有路灯的小道。小路从小镇穿过农田向树林中延伸,到达建在偏高位置的寺庙,之后在林中悄然断绝,几乎可谓是唯一的路。
这条路在人们眼中是连接小镇与寺庙的路,事实上也没有其他用途。
这一天,太阳已经完全落山的时候,两名身穿工作服的男人乘着一辆白色的轻型卡车,以缓慢的速度在这条幽静的小路中行驶。
轻型卡车在显然保养不周的柏油路上一路颠簸,向寺庙驶去。驾驶汽车的是一位茶发的年轻人,副驾驶座上的是一位戴帽子的中年男人。他们的工作服和帽子以及车的侧面,用四四方方的艺术字印着镇上某家电器商的名字。
而在这辆车里。

「……老爹,这路可真黑啊」

手握方向盘的青年对身旁的中年男人说道。
两人俨然一副正在配送的派头,敞着车窗,让风灌进车内,好整以暇的望着前面的路。车灯照亮的景色异常的乏味,只有郁郁葱葱的林木伫立两侧。单调、乏味,而且阴森。
「啥?」
而被青年搭话的中年男人把胳膊撑在窗框上,嘴里叼着烟应了一声。
他并非有意摆出糟糕的态度,从很久以前,当地男人很多就是这幅德行。
「黑……。又不是柏青哥店,怎么可能灯火通明。咱们要去的可是寺庙」
中年男人说道。
青年想象着好像柏青哥店一样的寺庙,表情不堪苦笑之意动摇起来,说了句「不是啦。老爹你在说什么啊」对男人误会进行修正。
「不是那样的,我是说,安装路灯就好了呢」
青年常常这样想。
对于今年刚从城里的专业学校毕业回乡的他来说,这座小镇,尤其是像现在身处的郊外,实在太黑暗了。
「这样很危险吧。光线不好,路又糟糕,七歪八扭」
还很阴森。
「差不多吧」
「这条路一定出过事吧?没造成问题么?」
青年这样问道,但中年男人寻思的片刻,轻描淡写的否定了青年的疑虑。
「……没有啊」
「咦?真的吗?」
「会出事谁还走啊,不过去个寺里罢了」
男人用嘴角吐出紫烟说道。
「在这种鬼地方装那么多路灯,肯定有人抱怨浪费钱」
「啊,听老爹这么一说,似乎是那么回事」
青年表示认同。男人轻轻地哼笑一声,将香烟在烟缸里按熄。
景色豁然开朗,只见车子已经到达了寺庙。
车子驶入寺外铺着碎石子的停车场,在轮胎碾压石子的声响中,停在了古老气派的寺门前。
「好」
男人如此说道,就在准备下车,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的时候。
脚放到一半的中年男人突然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嗯?」
男人带着困惑,向同样打算开门下车的青年转过头去。
在黄色的车内灯光下,男人一副无法理解的样子,对青年开口问道
「……喂,我们来这儿干什么?」
「咦?」
青年发出木讷的声音,停住了伸向车外的脚,回头看向中年男人。
「当然是……」
青年本想继续说下去,可是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眼看着他的表情被困惑所取代。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混账」
中年男人说完,长叹了一口气。
「哎,一发呆的就到这来了。我们俩怎么一起犯起糊了了啊,真是的」
「咦?奇怪……」
中年男人连连叹气,青年百思不得其解。漆黑的寺门前,昏暗的灯光下,涌入车内的空气超乎现实的冰冷。
「行了,回去吧」
男人疲惫地说道。
「啊,好的」
「愁死人了……最近那么忙。两人都累得精神恍惚了么」
「真怪啊……」
青年依旧纳闷,但还是伸手准备关上驾驶座的车门。
可就在这时,青年怀疑的表情中,忽然混进了别的颜色。他不解的缩紧眉心,用力嗅了嗅车外的空气。
中年男人注意到了他的样子。
「……嗯?怎么了?」
「话说,是不是有什么气味?」
青年回答。男人也效仿他,闻了闻车外的空气。
「……没有啊。没什么气味啊」
「咦?是吗?有股肥皂味啊」
青年蹙眉。
「虽然很淡,但绝对有味道」
「是吗?」
男人在相反的层面上,露出无法认同的表情。
「肥皂味又怎样?就算有味道,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
「那你什么意思」
「呃,怎么说呢……最近是不是到处都有肥皂味?走在镇上,感觉哪里都有肥皂味」
青年困惑地说道,但男人却一脸狐疑。
「啊?没觉得啊」
「是吗……」
「现在也有?」
「有」
听到青年的回答,男人怀疑的眯起眼睛,手拖住了腮。
「……果然是你累坏了吧」
「是这样吗?」
青年失落地垂下肩帮。
「行了,下来吧。换我来开吧」
「啊,不好意思」
两个人分别从敞开的车门中走下,交换座位后又关上了门,这次换中年男人握起了方向盘。
两人所乘的轻型卡车再次碾压石子发出沉闷的声响,倒了一大段车。
就这样,卡车在停车场上调转方向,朝来时的方向驶了出去。
然后——

「…………………………………………」

大门下有个站着的人影,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幕。
是一位身穿柿漆色马甲的白发老人。他像幽灵一样站在那里,摆出一张仿佛岩石的险峻表情,从大门半开的缝隙间注视着车消失的前方。
群草宗平。被称作〈骑士团〉的秘密互助结社在这座小镇的负责人。
他并非在卡车离开后才出现,而是从一开始就在这里
那两个人乘坐的轻型卡车到达这里时,他就已经在了。
在那之前他就站在这里,从头到尾都注视着他们。
他就像是门卫一样,一直都站在这儿。不过,与寺庙没有半点关系的群草——不,就算他是相关人员,像这样监视来客的做法也很不自然。
没错。可以说他就是个可疑人物。
尽管如此,轻型卡车上的两人却从未将视线停留在一直站在他们旁边的群草身上。
不,准确的说,他们向群草看过去过。两人相互交谈,向门与群草的方向留意了几眼,但两人仿佛都没有看到门和群草一般,视线完全穿了过去。
就好像寺庙的存在已经化作了背景的一部分。
即便能够将寺庙的存在,但也仅仅当成了布景,除了将其认作『这里有间寺』的淡漠的事实,其他一概不知。
就算能够辨认寺庙的存在与样子,可是当视线投向实体时,又会无意识地避开。或者这间寺庙丧失了所谓的实体。打个比方说,就是丧失了里面的内容,变成了名为寺庙的“空壳”。
不过,群草知道更加贴切的比喻来形容眼前的现象。

此刻,这间寺庙——它的实体与意义已被完全埋葬,仅仅剩下了墓碑

寺庙只剩下『这里有间寺』的墓碑,其存在的一切已随同群草埋葬。
如今整个寺庙就是一口棺材,而群草被埋葬其中。
被埋葬的群草也好,寺庙也好,近在眼前,两人却无法看到。
虽然能够通过辨认墓碑来认识这间寺庙的存在,也断然无法看到它。就像是即使知道墓碑下埋着棺材这个理所当然的事实,也无法看到棺材一样。
就如生者无法见到死者。
群草明白。刚才说完一句「明明没什么事要办却来了这儿」便离开的两个人,多半是有事而来。
他们脑海中要来寺庙办事的这个认识,藉由寺庙被埋葬,同时消亡了。将这间寺庙化作棺材,活生生地埋葬群草之物,名为〈安徒生的棺材〉。
群草自身便是怀着过去的〈断章〉,无影无形无踪又受到诅咒的可怕掘墓人。
这间寺庙已被“埋葬”,被隔离。
由身居于此群草藉由掘墓人之手亲,手将自己埋葬。
「受不了……真麻烦」
被隔离的寺门下,群草在近乎沉淀的黑夜中,痛苦地扔出话
「没人能干,人手又不足。每次都只能老夫自己来」
群草发着牢骚。
他不悦的嘟哝声在寺中扩散,又如同埋在土中一般被沉重寒冷的寂静所吸收,还没传入任何人的耳中就消散了。
黑暗之中,群草茕茕孑立。
不久,群草从马甲的口袋中取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时钟,烦躁的表情又变得更加难看。
「竟然不接电话……神狩屋那家伙搞什么鬼」
接着,群草咒骂起来。
刚才已不知是打的是第几通电话了。发出昏暗光线的画面告知群草,时间还不过五分钟。
而就在此刻,突然——

叽铃铃铃铃铃!

弥漫周围的寂静中,响起了电话的铃声。
那是模拟老电话铃声的电子音。不过,声音并不是来自群草的手机,而是从寺内住持一家的和式居室那边传来的。
群草近乎变成咋舌的表情,向居室的方向看去。
就像要触怒本就烦躁不堪的群草一般,仿佛将一切声音吞没殆尽的夜之静寂中,远处模糊的电话铃声空泛地一遍遍周而复始。
  
叽铃铃铃铃铃!

电话铃声在不流通的寺内空气中空虚地回荡。
电话不断地响,然而不管电话响多少次,还是完全感觉不到有人要去接听的迹象。
电话空泛地,无所作为地持续鸣响。这样的声音让群草想起了刚才自己打给神狩屋的电话。
无人接听的电话。
伴随着焦躁感,群草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打来电话的人产生了同情。
群草明白。打进寺里的这通电话,绝对不会有人去接。
这通电话会像刚才的群草那样,最终将是白费力气。
群草明白,本该去接这通电话的寺中人落得怎样的下场
群草明白,已经无法再接电话的寺中人身上,发生了多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叽铃铃铃铃铃!

电话空泛地,无所作为地鸣响。
一直有股味道,微微扑向默默聆听的群草的鼻腔。
那是刺激鼻腔,让人恶心的肉的腐臭。混杂着鲜血、腐烂的礁石,以及肥皂味的,奇臭无比的味道。
那是曾经有所体会的,〈泡祸〉的气味。
那是曾经有所体会的,可怕〈泡祸〉的气味。
绝对不能让他人看到的〈噩梦〉的气味。
「受不了……真麻烦」
群草在恶臭与不绝的铃声中露出一张如噘黄莲的表情,犹如将沉底的怨气呻吟出来一般,再次抱怨。




  †

神之噩梦的泡所导致的异常现象,我们称之为〈泡祸(Bubble Peril)〉。
所有离奇现象都是神之噩梦的碎片,这种极为可怕的现象能轻易地吞噬人类的性命与理智,而在极少的情况下,〈噩梦之泡〉的碎片将伴随巨大的精神创伤残留在〈泡祸〉中幸存之人的心底。
这些人可以通过释放自己体内被称作〈断章(Fragments)〉的噩梦碎片,把过去经历的噩梦的片段召唤到现实世界。世界上有很多人从〈噩梦之泡〉中幸存,噩梦的碎片跟可怕的精神创伤一同扎根于他们的精神世界,他们聚在一起,为了生存相互帮助,并致力于拯救新的受害者而开展行动。
〈噩梦〉的受害者们组建了互助结社,结社发祥于英国,将称为〈支部(Lodge)〉的小型活动据点散布世界各地。
他们不为世人所知,在相互帮助的同时也从上浮到现实世界的噩梦中拯救他人,并将神之噩梦的存在,以及拥有神之噩梦〈断章〉的他们自身,永远隐藏于世人耳目之外。
其名为〈断章骑士团(Order of the Fragments)〉。

如是,噩梦还将延续下去。



六章 丧葬队再度到来

  1

无人说话的居室里,呼叫提示音平淡的从受话器中传出来。
在海部野家与厨房相连的居室里,家主幸三站在安装在墙壁上的电话跟前,将受话器放在耳边,默默的听着电话打通的提示音。
不论呼叫提示音响多少次,电话依旧无法接通。
电子音空泛的传出来。刚刚步入老龄层的幸三摆着一张显露疲态的扑克脸,听了一会儿这个声音,不久露出夹杂着疑惑与放弃的表情,将受话器从耳朵旁拿开,静静地挂回到了电话机上。
「……不行,没人接」
幸三说道。
站在旁边的神狩屋——鹿狩雅孝听到幸三的话,露出困惑的表情,把手放在了睡乱了的有些少白的头发上。
「寺庙么?一开始就碰壁啊」
神狩屋叹气,幸三回答。
「寺院这个样子真让人伤脑筋。竟然连个电话留言都舍不得留」
言语中流露出幸三的严肃。可话音刚落,幸三似乎想起了为何事去打电话,露出一副对自己感到羞耻的不愉快的表情,可怕的目光落在地上。
「……我也没资格说别人」
「没办法」
神狩屋说。
「这样的情况,明天的法事办不了了。只能通知法事中止。我去寺里看一看。总之联系其他亲属吧」
「嗯,我明白」
幸三叹着气回答道
「虽然很不合理,但明天只能终止了。那件事……」
幸三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那件事……不行了

幸三想不出合适的话,用非常通俗,却反而因此将难以形容的异常最为直接的表达出来,将自身的常识与理智全部抛弃的简短语言,从内心深处吐了出来。

  †

同时,白野苍衣正走在海部野家的走廊上。
铺着木地板的走廊两侧是灰泥糊的墙。苍衣的表情有些僵硬,在纸窗户和槅扇成排的日式住宅的走廊上,朝着某间房走去。
这所民宅虽然古旧,但在昏暗的荧光灯中映照出来的走廊修缮得非常漂亮。
在昏暗的荧光灯中,运动鞋踏在地面上发出声响。
走廊上安静的气氛有些忧郁,有些阴森。
但苍衣表情僵硬的原因,并非于此。
原因有二。一是因为苍衣当前正在前往的房间。
另一个原因是在苍衣的带领下,紧跟在身后的两位客人。

「………………」

两名身着丧服的男女紧跟在苍衣身后并肩偕行。
身着漆黑丧服的二人组所彰显出浓重黑暗,甚至让人产生一种走廊照度下降的错觉,在苍衣身后占据着走廊上绝大的空间。
「……到了」
没过多久达到要找的房间后,苍衣用手拉住槅扇。
而后二人组中的女性——户塚可南子对苍衣回以与这个地方以及她的服装格格不入的柔和而稳重的笑脸。
「谢谢」
「哪里」
苍衣不由得对她的笑容感到有些尴尬,垂下眼睛。
可南子的腰映入苍衣垂下的眼睛。她丧服的裙子上缠着一条粗大的皮带,上面挂着柴刀、锯子和砍刀。她手中提着几个沉甸甸的水桶,大量的刀具和铲子插在里面。
可南子脸上挂着她与那危险形象格格不入的温柔笑容,转向站在她身旁脑袋近乎会撞到日式矮房子的天花板的高个子男人。
「我们开始吧,泷」
「……」
可南子说完,名叫泷修司——通称〈丧葬屋〉的男人,深邃的面庞显露出寡默而严肃的表情,点了一下头,大步穿过苍衣身旁,站在槅扇之前。
就在此刻。



苍衣只觉不寒而栗。
苍衣屏住呼吸。此前就算相隔遥远依旧会被〈丧葬屋〉背影散发的强烈气息所压迫,而与他擦身而过,苍衣仿佛要被刮倒一般。
这与一名人类所拥有的迫力相去甚远,巨大的阴郁之气犹如是将庞大的葬列压缩到一个人身上。此刻,苍衣感到自己被扔到了荒郊野地上的一条羊肠小道上,与冥国亡者的出丧大队擦身而过,令他战栗的恶寒侵袭而来。
打个比方吧,〈丧葬屋〉周围的空气比正常气温总要低上一截,而苍衣感觉这样的空气从皮肤上滑了过去。
或者说,就像冰冷的手伸入了灵魂之中。
苍衣不由背脊一挺,全身毛孔收缩。
试想,如此接近工作中的〈丧葬屋〉还是头一次。冰冷的寒流随着〈丧葬屋〉一起移动,随他过而消散。苍衣此时终于从背脊发僵的感觉中获得解脱,一边冷汗如注,一边释放屏住的呼吸。
「……………………!」
看到苍衣的样子,可南子轻轻地噗嗤一笑
「……泷,都怪你不注意就靠上去,吓着他了」
可南子戏弄起来。被她戏弄的〈丧葬屋〉依旧一言不发,然而严肃的表情中多了几分困惑,向可南子看去。
见他的表情,可南子又觉得好笑似的,呵呵的笑起来。
接着。
「……抱歉。我们开始吧」
可南子话锋一转,若无其事的抽出柴刀,用眼神指向房间槅扇。
「…………」
被无声的催促,〈丧葬屋〉一瞬间无法接受而皱紧眉头,马上又转回眼前的槅扇,巨大的手放在了在他高大的身躯下显得十分渺小的槅扇。
尽管格栅关得死死的,依旧拦不住内部的异味向走廊泄漏。
苍衣回到这里之后,看了眼里面的情况。后来房间被牢牢封住,直到〈丧葬屋〉他们到来,已经过去了两个钟头。
苍衣知道里面是怎样一幅惨状。
没有完全隐藏而泄漏到走廊上的腐臭再次鲜明的勾起了他的记忆,看着别人将手放在槅扇上,都让他心脏嗡嗡作响。
可是————



〈丧葬屋〉豪不犹豫的用手一拉,槅扇应声打开。
他的表情纹丝未动。打开格栅的那一刻,压缩在里面的猛烈气味如同无形的聚合块滚落而出,向走廊弥漫四溢。
「唔……!」
虽然已经见过一次,苍衣还是害怕起来。
腐肉与腐烂的礁石,加之充满刺激性的肥皂味混合在一起,化作刺痛鼻腔的强烈怪味。
可是〈丧葬屋〉也好,可南子也好,都对吓住的苍衣不加理会,稀松平常的观察槅扇里面。他们看到里面的情景也没有表露出特别的感觉,就这样轻易的踏入了充满腐臭的房间。
「……」
在眼前阻塞苍衣视线的两人消失后,屋内的情景暴露在了苍衣的视野中。
里面与两小时前目睹过的一样,俨然就是一场噩梦。
相连的两间和式客房化为了地狱。到此参加法事的海部野家的七位亲属——已经是无法数清就是七个人的状态,黏糊糊的在榻榻米上蔓延。
那是一团相互融合的腐肉和皮肤。
硬是要对这样的形态进行形容的话,就是用某种用水溶解后冒出泡沫无法维持形状的柔软粘土堆起七个人的分量放在客桌上所形成的结果。
这团东西,原本是围坐在桌旁喝着啤酒的七个人。
可如今,他们的肉体溶解的不留原形,变成了冒着红黑色气泡,混合了毛发与衣物的纤维素材的烂泥一般的东西,从桌子和榻榻米上流出来,如同煮烂的海藻,令人不快地一边释放着气泡以及酷似礁石的腐臭。
在屋子里,溶解的肉发出微弱的冒泡声。
随着冒泡的声音,好似礁石的腐臭混入了屋内的空气。溶解的内脏与内脏中的物质发出令人不悦的温湿臭气。
之前那些溶解冒泡的肉全都是从七个人的嘴里吐出来的。
吐出的肉泥将摆在桌上的酒菜全部淹没,流到榻榻米上。难以溶解的空皮囊在肉泥之中,就像塑料袋一样耷拉在桌上,融解、变形、继而相互融合。
异常损坏的人体用今天早上群早的话来讲,就是『冒泡的咸烹海藻』。
他们已经丧失了人的原型,然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耷拉在各处的手脚以及内脏等部位隐约可见,残留着形状。
四处残留的人的痕迹,大量的腐肉。
然后最怵目惊心的,是几乎完全保持着原型,与红黑色的烂泥纠缠不清,有一半陷入其中的七颗翻着白眼完全褪色白化的人类头部
这不是用粘土捏成,然后融化的人类。
而是用人捏成,而又融化的粘土。
苍衣无法踏入眼前这个亵渎意味十足的题材所在的房间,只是呆呆的站着。尽管只是无谓的抵抗,他还是用袖口捂住嘴,任凭油汗从额头上肆意冒出,以扼杀感情所换来的清醒的意识,张大双眼正视这惨不忍睹的情景。
「………………」
〈丧葬屋〉向“那个”靠近,
站在“那个”前面的〈丧葬屋〉默默的俯视着摆出扭曲不堪的苦闷表情的老人头颅中的一颗,将用惯了的柴刀举到还不过肩的位置,就这样轻易的挥了下去。

咚唰

砍断骨头和肉的,坚硬湿润而沉重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
……………………

  †

地点在海部野家二楼。千惠的房间。
敞开的槅扇让房间内部暴露在外,时槻雪乃靠在外面的走廊上,一声不吭的站着。
房间里,是躺在床上的千惠与她的母亲。
可是雪乃似乎不想和屋内的她们有所瓜葛,也不想去和她们交谈,她的表情和态度都与屋内的人划开了一条界线。
「………………」
雪乃的冷艳美貌之上添上了毅然与不悦,化作坚定的表情。
学校指定的水手服套装只有左边的袖子卷起来,露到手肘部分的手臂上缠着一层渗血的绷带。
伤口造成的失血,让她本就白得出奇的皮肤又少几分血色。
额头上隐隐渗出的汗并非雪乃的精神状态所致,而是对疲惫与出血产生的纯粹的身体反应。
她自己也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很低。
感受着与体温形成对比的火辣以及来自满是伤口的手臂的钝痛,雪乃的表情中也没有软弱与害怕。她只是表情坚定,从全身散发出「别找我说话」的抗拒气息,在走廊上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千惠房间里的状况。
千惠的房间是和室,里面摆着床和桌子。
千惠已经被放在了床上平躺下来。
在她姑姥姥家遭遇的〈泡祸〉令她双腿受了很严重的伤。千惠在被雪乃和苍衣送回来的途中,在就快到家的地方昏迷过去,过去了两个小时也没有醒来,一直沉睡着。
睡着的千惠一身睡衣,身上搭着叠起来的薄毯子。
从毯子与睡衣中露出的双腿,为了应急打上了绷带。
这是她母亲使用药箱中的常备药进行简单处理的成果。尽管处理不充分,本来需要送去医院进行治疗,但如果被医生询问原因的话会答不上来,所有不能送去医院。
毕竟她脚踝以下的皮肤所受的伤,完全就像用药品溶解溃烂所致。
可想而知,进行诊断的医生定会出于处理的必要性,要求对受伤的原因进行解释。
可是,不可能直接回答这是离奇现象所致,可是撒谎的话,也很可能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如果被怀疑是这是一起案件而报警的话就糟了。
要去医院的话,恐怕只能等到整个事件完全结束之后了吧。
只是发现案件的话并不存在问题。
真真的问题在于,她是很可能是这次〈泡祸〉中心的〈潜有者〉,一旦将她转移到别的地方,〈泡祸〉的影像范围或许就会扩大。
雪乃严肃的眼神中,除了对千惠的警惕,看不出任何东西。
千惠一旦发狂,成为无意识地散播〈泡祸〉的〈异端〉的话,只有杀死千惠才能平息事态。
因此,这是极为正常的戒备。
没错,至少雪乃自身对此坚定不移——不,是用憎恨碾碎一切感情,将这样的想法当做自身的意志去坚信。
「………………」
「………………」
缄默的雪乃与一语不发的千惠母亲之间弥漫着凝重的沉默。
能够听到的,只有自己呼吸的声音,然后就是从楼下漏上来的,疑似讲电话的断断续续的谈话声。
「唔……」
忽然,传来微弱的呻吟。
声音来自房间里。坐在床边的母亲连忙探出身子。
看来失去意识的千惠醒过来了。雪乃察觉到这件事后,脸上一时变成了不知所措的表情……可她马上又故作原来的扑克脸,背对着房间,小心不发出声响,准备离开了这里。
可是……

「咦,雪乃同学?」

刚一转身,便与走廊拐角上冒出来的苍衣撞了个正着。
雪乃不开心的皱紧眉头。苍衣似乎也在顾虑伤者,上楼的时候和雪乃一样小心不发出声响。苍衣脸上闪过吃惊之色,但立刻压低声音,向雪乃问道
「……在这个地方,没关系么?」
「…………」
不知为什么,雪乃没有回答脸色不太好的苍衣。
更准确的说,雪乃不知该如何回答。雪乃虽然督促自己戒备而监视千惠,但在千惠醒来之后产生了想要离开的心情,显然违背了自己的使命。
而这一幕被苍衣撞见,被苍衣询问了。
雪乃自己也不明白。所以雪乃没有回答,而是这样说道
「……闭嘴,当心我杀了你」
「咦……?」
听到突如其来的这样一句话,苍衣有些畏缩。雪乃不悦的将眼睛从苍衣身上移开,迈起大步,准备从苍衣身旁穿过去。
「呃……」
苍衣一脸困扰的四下张望。
于是,他察觉到了千惠屋里的情况。
「啊……千惠同学醒过来了么?」
雪乃没有回答,径直朝楼梯走去。
「咦?雪乃同学,不和千惠同学说说话么?」
「……」
雪乃不去理会。
「明明那么担心她」
「!」
雪乃不去理会……本是这么打算的,可这话听上去实在刺耳。
雪乃嗖地转身,然后挑起眉梢,逼近苍衣,压低声音,与此同时粗暴的放出话来
「……少自以为是。我只是在监视罢了」
雪乃说道。
「我才不会和那个人说话。与那种不知会不会有朝一日就被我亲手杀死的人搞好关系,毫无意义」
「又说这种话……」
「我只奉陪对死怀有觉悟的人」
雪乃说道。
「当然,你也一样」
坚定的说道。
「……」
雪乃留下了困惑的苍衣,头也不回的走下楼梯。
雪乃很不开心。对苍衣也是,对自己也是。
然后她告诉自己,自己是〈骑士〉。
自己要献身于与〈泡祸〉相互厮杀————是名为〈骑士〉的『刽子手』。


  2

穿着白色衣服的姐姐,坐在光洁的肥皂泡里。
本想去追轻轻飞走的肥皂泡,可自己的脚消失了,怎么也跑不动。
就算拼命地想要去追,也无力前进。
心里很急。装着姐姐的肥皂泡轻轻的飘向空中,朝着城里,朝着天空,越来越小,继而消失。
………………

  †

「唔……」

做了个这样的梦,海部野千惠醒了过来。
张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含着泪而变得模糊的视野。
视野立刻形成图像,具合焦点。发白昏暗的情景渐渐成形,不久,那面熟悉的浮现木纹的天花板映入了千惠的视野。
这是自己房间的天花板。
在她身下,是自己的床。
梦的余韵在胸口中留下了一种感觉。
这是在梦中体验过的,好像胸口被开了个洞的丧失感。这种感觉就犹如胸口被真空塞满一般,在心脏周围尤为明显。

咚、咚、咚

自己体内心脏搏动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强烈。
刚刚醒来的身体重得出奇,心跳的声音大得出奇。
这样的心跳就如同从刚刚梦中直接冲出来一般,伴有全力狂跑过后的疲劳,是伴随些许痛苦的心跳。呼吸很乱,汗水让衣服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很冰,很难受。
这是从噩梦中苏醒的感觉。
初醒的意识很朦胧,而身体的感觉很鲜明。
这些感觉随着千惠醒来从体内急遽散去,而后替换成明确的意识。醒来的千惠首先打算起身,猛然向感觉尚未达到末梢的身体注入力量。
「……啊!」
随后,千惠立刻不自主的叫出来,表情颦蹙,倒了下去。
她的双脚以下,犹如皮肤被火灼伤的剧痛蔓延开来。
千惠直起一半的身体,直接侧倒栽进被窝。此刻千惠没有完全明白发生过什么,但这份疼痛让她头脑完全清醒,渐渐取回了模糊的记忆。
「啊……」
接着,千惠双腿感受着灼热的感觉,呆呆的呢喃起来。
在被褥上已经完全清醒的千惠,回想此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依旧将脸埋在枕头里,张大眼睛停止动作。
感情伴随记忆同时复苏。
千惠竭尽全力地用理性忍耐着犹如浊流塞满脑袋的记忆与感情并进行整理。
眼前发生了难以置信的事情。
在姑姥姥家发生的那起可怕的离奇现象。
将那些现象燃烧殆尽的名叫时槻雪乃的那名少女,以及她的自残行为,还有伴随这一行为所产生的无法解释的神秘力量。

『——类似于灵能者的人』

在这个异常情况中,在她那犹如雕塑的美貌下,雪乃本人的那种解释拥有非凡的说服力,可如今回想起来,那件事显然不正常。
已经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千惠对这样的她是又恐惧又怀疑。
当然,把雪乃带到家里这件事全怪千惠自己。对亲眼目睹那个异常情况却泰然处之的雅孝也是。
「……………………」
强烈的不安如同烂泥一般从内心深处涌上来。
千惠心中暗藏着“恐惧”,那“恐惧”起源于自己看到的“肥皂泡”——害怕事情已经因雅孝和那名少女而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这份恐惧在沉重的不安中催化,转眼间充斥千惠的脑袋和全身。

就在此时——

「请问……要不要紧?」
「!!」

突然被一个男生的声音搭话,千惠像弹簧一样猛地从被窝中抬起脸。
她没有察觉到有人。不对,只要冷静回想,确实有人将她带进了房间,可千惠平时不会让外人进入自己的房间,所以无法立刻想到房间里会有其他人。
千惠抬起脸,看到母亲牧子正坐在敞开的槅扇旁边。
然后喊了千惠的白野苍衣神情似乎有些困惑,站在那边的走廊上看向千惠。
「……!」
「啊……呃,抱歉」
看到千惠吃惊的表情,苍衣怯生生的道歉。
千惠不知该作何反应。困惑的千惠没有回答苍衣,几乎乱发脾气似的,将矛头转向另一个人。
「……谁……谁让你进来的!我不是说过无数次,不要进我的房间么!?」
千惠对母亲大声怒吼。牧子的脸阴沉下来。
最开始只是想要发泄,可是吼着吼着对情况有了进一步认识,千惠慢慢想到牧子之前出入过她的房间,也触碰过她的身体,不由浑身发颤。
尽管牧子现在人在门口,可这显然是在糊弄千惠。附着在牧子皮肤上的细菌,如今附着在了整间屋子。千惠一边怒吼,一边想象这样的情景,也猜想到牧子用沾满细菌的手触碰过自己的身体,千惠觉得太不卫生,浑身冒出鸡皮疙瘩。
她感到肮脏的细菌正附着在自己的皮肤上,如蚂蚁行军般的恶寒爬过皮肤。
然后,千惠注意到自己还没洗澡就被放在了床上,垫在身下的被褥将会成为细菌的温床。千惠仓惶地将被褥掀下床。
「太……太可恶了!!看你都做了什么!」
千惠大叫。
被这样大吼,牧子近乎指责的说
「这也没办法啊……总不能放着你不管吧?」
「我宁可你别管我!」
千惠回答得毫不迟疑,接着起身。她想尽快离开这张已经污染的床。
可是。
「……嗷!」
在放下脚的同时,千惠不堪疼痛,向前栽倒。
她脚踩在地上的那一刻,如被刀割的剧痛在缠着绷带的脚上放射开来,千惠正要从床上滚下去,用膝盖和手撑在榻榻米上,然后皱着眉头向自己缠着绷带的脚看去。
「千惠……」
「不用过来!够了、快从我房间出去!」
千惠垂着头,对想要过去的母亲打出怒吼。
接着,她匍匐在地,忍耐着脚部的疼痛向桌子爬去,向上面伸出手。她记得上面应该摆着很多除菌喷雾。
可是,她的手够不到喷雾器,只有指尖轻轻碰到了一下,塑料瓶倒了下去。
倒下的塑料瓶从桌子掉在榻榻米上,撞到了千惠的膝盖。千惠觉得自己很凄惨,拿起喷雾,含着泪向地面喷洒。

「………………」

沉默之中,唯有喷雾的声音一时间在滋滋作响。
在千惠视野的一头,退到走廊上的母亲困惑地俯视着千惠的样子。
站在旁边的苍衣也是同一个表情。
顷刻之间,千惠之外的所有动作停了下来,房间里唯有喷雾的声音不断作响。不久后,千惠的除菌喷雾转向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和绷带,母子的面色渐渐转为钻牛角尖的样子。
「……」
接着牧子转向身旁的苍衣。
从千惠的角度看不到牧子的表情,但千惠能想到,母子恐怕在赶苍衣下楼。
而如同印证这样的猜想,苍衣向千惠瞥了一眼,转身离开了。
苍衣此刻的眼神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担忧,四目相视的瞬间,千惠内心对苍衣产生了些许罪恶感。
但是,这样的感觉转瞬即逝。
名叫苍衣的少年让人很难产生警惕,可他毕竟是雅孝带来的人,与那位名叫雪乃的少女必然是一伙的。
而且,对苍衣产生的罪恶感之所以会转瞬即逝,不只因为这个原因。
苍衣是在牧子的催促下离开的。既然如此,再结合牧子之前那张似乎下定某种决心的表情,很容易猜到这是要挨骂或是说教的预兆。
千惠害怕被骂。
可是千惠在她的洁癖症与固执的驱使下,依旧不断地喷洒喷雾。
如今只是会挨骂的话,已经阻止不了这种基于本能的厌恶感所产生的行为。千惠的视线从牧子身上移开,尽管能感觉到牧子正看着自己,千惠还是沉默不语,执拗的不断喷洒喷雾。

「………………」
「………………」

尴尬,沉默。
喷雾的声音然乱空气。
握着塑料瓶的,粗糙的手。
然后,向自己粗糙的手掌喷上除菌喷雾,粗糙的感觉随着冰冷的感觉沁入皮肤。
药剂渗透进皲裂的皮肤,刺激裸露的肉。
但是千惠觉得,这份疼痛也是消灭细菌的证明,还是觉得有些舒服。
「………………」
千惠默默的让自己的手沐浴在除菌喷雾中。
而她喷着喷着,感觉至此为止一直站在走廊上默不作声的牧子要开口了。
「千惠……」
「……!」
千惠吓得浑身一抖。
苍衣不在了,现在没有外人,就算会被骂得狗血淋头也不足为奇。
千惠戒备着,身体绷紧。
不过,尽管内心如此恐惧,可还是顽固的装作无视,装作平静,默默地喷着喷雾。
这是说什么也不会去听的态度。
千惠没有看着母亲的眼睛,但她做好心理准备,等待着母亲发言。
「千惠……」
牧子再一次喊出千惠的名字。
千惠暗自一颤,可是母子接下来的话尽管是斥责,却没有平时说教或是不耐烦的感觉。这完全超乎了千惠的预想。
「……刚才你梦到了吧」
牧子说道。
「…………!?」
这句意料之外的话,让千惠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你是不是梦到了志弦……你的姐姐?」
牧子没去在意千惠的样子,接着说道。
千惠没有回答。牧子也许在等待她的回答,隔了短短几秒钟,然后有用先前那种淡然的声音,接着说下去
「……你在梦里,喊了姐姐」
「………………」
千惠没有回答。
千惠无法回答,选择沉默,而牧子接着说出这样的话。
「放心吧。妈妈也一样」
「……?」
一样?千惠不明白牧子突然在说什么,感到诧异。
她不经意的停止了动作,看向牧子,然后反问过去
「什么一样……?」
可牧子此时已经背对着千惠,离开了。她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走廊的阴影中。
只有声音从走廊传了过去。
「……没关系。你什么也不用担心」
牧子说道。千惠哑口无言。
什么没问题?莫名其妙。
能够明白的,只有牧子想让自己放心这件事。
「…………………………」
什么情况,究竟怎么回事,搞不懂。
千惠的直觉告诉她,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千惠茫然的瘫坐在房间的地上,只能听到缓缓走下的楼梯的脚步声,连目送都做不到。
脚步配合着心跳的阵痛,正一点点,一点点的增强。
………………
…………………………


  3

〈丧葬屋〉如今依旧在进行着海部野家的遗体撤除工作。尸体处理的工作的声音与氛围传到了分配给苍衣他们的客房。

「总之,危险的东西……就是“泡”了」
「是啊」

苍衣同意神狩屋的观点,点点头。
聚集于此的苍衣、神狩屋和雪乃三人只是摆着各异的沉重表情,彼此对视。苍衣与神狩屋坐在桌旁铺好的被褥上,雪乃站在稍远的地方,他们的表情中反映他们出各自不同的苦恼。
神狩屋胳膊撑在桌子上,表情中是沉重的疲劳。
雪乃的表情中尽管也有很深的疲惫,但如同想要将疲惫掩盖下去,眼神尖锐而刚毅。
雪乃的疲惫是因为她的伤,而神狩屋疲劳的原因也很明显。
毕竟她将受伤的千惠送了回来之后,海部野家变成了这番惨状。
之后〈丧葬屋〉到达。神狩屋本就神经紧绷,却还要在情况稳定之前一直对近乎错乱的海部野夫妇安慰解释,进而糊弄并说服。
直到一小时左右以前事态稳定之前,最开始举家上下充斥着惨叫,之后怒骂一直此起彼伏。
毕竟远道而来的七名亲属全都突然死于无法理解无法解释的异常现象中,这也在所难免。而且状况诡异至极,惨不忍睹。与这种现象毫无交集的普通人面对过于异常的尸体,这是非常自然的反应。
苍衣等人从千惠的姑姥姥家回来之后,正巧碰到这里出事,错乱的海部野夫妇的惨叫震撼整个房子。
刚刚回来的苍衣和雪乃一开始很震惊,最后掌握了情况。神狩屋在海部野夫妇差点要报警的时候连忙将两人控制下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让他们冷静下来,接着花了一个多小时苦言相劝才让他们理解警方对这种异常事态束手无策。
几经波折,终于到了现在。
神狩屋用异常性与体面问题让幸三,用千惠的伤当盾牌让牧子暂时冷静下来,接受了状况。
可以说,这是钻了混乱空子所使出的缓兵之计。
趁着这个时候把〈丧葬屋〉请来撤除异常的尸体,终止明天的法事,在两人恢复正常判断力之前,创造出尽可能让神狩屋等人方便行动的状况。
待到两人恢复正常的时候,状况可能会有所改变。为了那时能够顺利,田上飒姬正在赶来增援。
虽说这样只是暂时性的,但不管怎样,状况得到了控制。
但愿在苍衣他们〈骑士团〉平息事态之前,不要节外生枝。
而现在,三名〈骑士〉头一次能够面对面的针对这场骚动商量今后的对策。
于是……

「鉴于之前的事例已经非常明显了。接触到泡就会被溶解

神狩屋得出了最初的结论。
「千惠碰到泡沫之海所造成的脚伤。还有啤酒泡造成七名亲属死亡。大概吐出血泡的狗也是在池子之类的地方吞过泡吧。最好还是别去碰泡」
「……」
听到神狩屋的话,苍衣与雪乃相继颔首。
「我们还好,可问题是如何让海部野家的大伙接受呢……」
神狩屋胳膊撑着旁边的桌子,托着脸,悠长地叹了口气。
苍衣大致明白神狩屋的感受,之前费了那么大力气才说服了那两人,可问题依旧堆积如山。
苍衣说
「抱歉,我什么也做不了……」
「不必自责……适材适所,这也没办法。只有能者为之了」
神狩屋回答苍衣的话,抬起脸,露出疲惫的笑容。
身为高中生的苍衣对这些事情无能为力。没有具备说服力的语言,也没有这么去做的身份。
至此为止,苍衣只能眼巴巴的看着身边引发的混乱。
所以,他至少将自己所能做到的“看”进行到底,一直站在现场一旁,再次一同留在〈丧葬屋〉收拾尸体的现场。
而这么做超乎想象的艰难。只是站在一旁观望便让现在的苍衣疲惫不堪。意识与思考很沉重,身体也很沉重。
胃部周围有种难以拂去的重压。
这就好像几小时前摄取的食物仍未消化一般的沉重感觉。
感受到了诸多方面的重压,苍衣还是开口说道
「那个……那个“泡”是『人鱼公主』的泡吧」
这是苍衣唯一能做的事。神狩屋回答,点点头。
「应该是。我觉得不会有错。只要把顺序倒过来,就与化作泡沫的人鱼公主相吻合了」
神狩屋点头。
在这里发生的诸多可怕的怪现象,最初就与被〈大木偶剧场的索引〉预言的『人鱼公主』吻合。
只要解明了它们相吻合,或许就能够预测之后将会发生的事情,提前制定对策。一声不吭的雪乃严肃地微微皱起眉头。雪乃虽然不至于阻止,但对这样的推测充满怀疑。
就算没能预测到,理解也能发挥作用。
对正在发生的〈泡祸〉进行理解,就是苍衣所持有的〈断章〉的发动条件。
苍衣名为〈梦醒的爱丽丝〉的〈断章〉不理解〈泡祸〉并对其产生共鸣便无法发挥功效。正因如此,苍衣等人才要像这样在这非常时期专程来花时间,甚至扔下了本不能置之不顾的海部野家的人,在这个地方进行讨论。
「……泡或肥皂泡或许是更加直接的死亡象征」
神狩屋深思熟虑地微微放下视线,这样说道。
「肥皂泡让我想起来了。我以前把它当做绘画世界的故事于是给忘记了,不过肥皂泡在画中的象征世界里,与“骷髅”几乎意义相同」
「骷髅……?」
听到神狩屋的解说,苍衣对突然冒出来的“骷髅”这个异质的词汇产生想象,时而不可思议,时而毛骨悚然,时而又不禁蹙眉。
「骸骨么?」
「没错。正确的说,它象征的并非死亡,而是活着的空虚」
神狩屋回答道。神狩屋的口气不像之前想要说服海部野家人时的那样,或许因为他生来喜欢讲论学问,恢复了一些活力。
「曾经西洋画中所绘之物,全都有着象征意义」
神狩屋接着说道。
苍衣回答
「是象征学呢」
「嗯。肥皂泡是曾风靡一时的构思」
神狩屋将有些少白的头发向上捋,改变坐姿,探出沉腰。
「主要在静物画与肖像画以及宗教画中,经常描绘肥皂泡本身,吹泡泡的人物,或者爱神丘比特。其中,有时肥皂泡与骷髅并用,玻璃珠与肥皂泡象征相同,也会被使用。
以那些为主题进行创作的流派,被称作『虚空派(Vanitas)』。直接以『虚空』命题的画作也很多,作为流行题材所创作出的构图相似的画非常多,是很出名的构思。这个“虚空”就是“空虚”的意思。以前的西洋画中描绘肥皂泡的作品,十有八九可以认为存在表达人生、青春、富贵不过是泡沫荣景的部分。
骷髅大致上是寓意相同的构思。不论农夫还是贵族,死后都会平等的化为骸骨起舞,与『死亡之舞(Danza Macabra)』的构思相近」
「象征空虚的绘画啊……」
「不论高低贵贱,死亡都将迎来平等的终点,就是这样的哲学观点。日本的思维方式深受佛教影响也是这样。
在日本有将美女的死尸渐渐腐烂化骨的过程绘制成九张画的『九相图』,以直观的图像对相同的事情进行解释。有则警句说,地位、名誉、财富,知识、爱、美丽,全都不过是有朝一日便会消失的泡沫,不过是空虚大地上的幻影」
接着,神狩屋隔了片刻。
「不过与之相对,后面描述具备永恒价值的是信仰。大致上就是这样」
「……」
神狩屋似乎完全不信这种事,耸耸肩。
苍衣纯粹只是听不明白。如果名誉还有知识那种无形的东西是幻影,那么信仰也只能与那些分为一类。
不过,苍衣能够把它当做知识来理解。
所以苍衣说道
「呃,难道意思是说……童话『人鱼公主』所表达的也是相同的主题?」
「……」
经苍衣这么一说,神狩屋脸上闪过思忖的表情,而又立刻将视线放回到苍衣身上,用推敲学生意见的老师式的口吻说道
「……原来如此……没有灵魂也就意味着无法到达神之座前,所以人鱼虽然长寿美丽而温和,却不过是空虚的泡沫。表达的是这样的价值观么」
神狩屋呢喃着。
「若是将这种中世纪基督教世界的价值观当做原理上的前提,尽管有些讽刺,但或许能够理解其中一部分无法说通的症结呢。
比方说『要拯救人鱼公主,需要“王子的爱”』。这听上去是不错,可实际上,拯救人鱼公主所真正需要的,是教会执行的“神的认可”。毕竟无法否认,人鱼公主已经充分得到了王子的爱。只是没能踏入婚姻的殿堂罢了」
「说的没错」
「……嗯。如果是这样,那么这种论述的证据就是人鱼公主为了得到神的认可而做出选择。魔女的帮助着实讽刺」
苍衣点点头,在他面前的神狩屋眉心阴云密布。
「在中世纪,与魔女立下契约的人也会被当做魔女。于是在中世纪基督教的价值观之下,不论如何也无法获得拯救。即便得到了灵魂,也是借助妖术达成的,只能被推入地狱」
「啊……」
「人鱼公主能做到的,充其量只有舍弃自己的梦想与生命,摆脱魔女的教唆而已。改过自新的人鱼公主,勉强得到了神的宽恕,获得了能在几百年后拥有灵魂的机会。『人鱼公主』的故事其实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达到最有可能的欢喜结局。读完《人鱼公主》,我们会期待有朝一日得到永恒灵魂的公主与王子在天堂相遇。可不论是那份幸福还是那份爱都遥不可及。一切尽在神的掌控之中」
神狩屋的表情莫名的复杂。
他的表情不像愤怒,不像哀伤,不像不满,也不像死心。
只闻被两人抛在话题之外的雪乃不开心的哼了一下。雪乃是将与神之噩梦战斗的〈骑士〉这个立场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女孩,对『神赐予的东西便是真正的幸福』这一结论的看法,除了『愚蠢透顶』恐怕找不出第二个词来形容。
苍衣觉得怎样都好。
人的价值观千差万别。
所以苍衣的思考主要集中在了至今所发生的现象与『人鱼公主』吻合的情况上。苍衣一边回想此前所发生的事,一边绞尽脑汁的发挥联想。
「……神狩屋先生,可以提个问题么?」
于是苍衣不久后对神狩屋这样说道
「呃……我对千惠同学的那个姑姥姥家里出现的〈泡祸〉有些看法」
「咦?」
视线落到榻榻米上的神狩屋连忙抬起脸。
「啊……抱歉。你有什么头绪么?」
「呃,是在那个房子里发生的事。人身体的一部分在流到走廊上的泡沫中游过泳,对吧?」
苍衣说道。
「是的」
「所以我觉得,人鱼身体的一部分,是鱼对吧?既然如此,我觉得在人鱼眼中,在周围游来游去的鱼——与自己身体一部分完全相同的东西,是活生生游来游去的东西吧」
「咦?……啊!」
听到苍衣这样的意见,神狩屋惊呼出来。
苍衣一直都在思考,如果自己是人鱼,那个『人鱼公主』的故事世界中究竟会是怎样的景象。
结论只有一个。将人鱼眼中鱼在周围游来游去的情景完全替换成人类的立场,就和周围飞来飞去的鸟是人类的一部分构成的状态相同。
「这种情况……确实是这样」
「对吧?」
神狩屋呻吟起来。苍衣偷看他的表情,点点头。
「话虽如此,我只是稍微想到了而已,然而这件事有何意义,我完全说不上来」
「不,我没有想到这一点。“那个”就跟字面意思一样是“鱼”的意思么」
神狩屋将手放在嘴边,短暂的深思起来。
然后,他立刻翻开了脑中的辞典,将相关的知识从脑中提取,深思熟虑的开口说
「……所谓的“鱼”与刚才所讲的东西只有微乎其微的联系,不过鱼本身就是基督教徒本身」
随后,神狩屋说
「人在成为基督教徒的时候要接受洗礼对吧?在那个洗礼中会用到水。说到洗礼,就是牧师用手指沾取圣水淋湿信徒的头,『滴礼』的形象可能很出名。不过由教会进行的『浸礼』就是在河流或者水池中浸泡全身来进行洗礼仪式。
就像人们说的魔女不会沉入水中,吸血鬼无法渡过流动的水一样,水是神圣的。进行洗礼的水是基督教徒的“真正住所”,因此所有基督教徒都是“鱼”。就是这个象征的思维方式。该说水是灵魂的住所么?通过『滴礼』很难理解,但『浸礼』与这种形象非常接近。
另外,鱼在新约圣经中还有一段记载,上面描述了基督在贝特赛达地区用五块面包和两条鱼为五千人填饱肚子的奇迹。因此“面包和鱼”组合起来,成为了圣餐的象征。鱼是圣神的食物」
「食物……」
苍衣不由呢喃起来。或许是一直都在思考至今看到的那种现象与人鱼有关,完全没有将鱼当做食物。有种被一语点醒的感觉。
「吃……我忘记了。鱼是能吃的」
苍衣捂着嘴,说道
「或许暂时吃不下鱼了」
「啊,确实……可能暂时没胃口吃鱼了」
神狩屋带着苦笑的意味点点头。
不过苍衣的联想在这里出发,有了新的进展。
「说到吃,人鱼也要吃东西吧?面包和鱼组合。记得面包也是人的象征吧?」
「……!」
苍衣话音刚落,神狩屋的表情骤然改变。
接着他呢喃起来
「八百比丘尼……」
「果然联想到了」
说到这里,苍衣开开始吞吞吐吐。
「某种意义上或许是一种神圣的食物…………只是想到了这一点而已,但不觉得和这次的事情有关系」
「…………啊……啊啊,也对。确实扯远了。毕竟从基督教的象征跳跃到八百比丘尼的故事了。我们必须考虑的事情,终归只是『人鱼公主』」
神狩屋点点头。他的语气不知为何突然沉了下去。
苍衣苦思冥想。神狩屋也没有再多说任何话。
也因为这样,苍衣没有察觉到神狩屋对故事无比热衷的态度发生了急遽的变化。
话题突然无法进展下去。察觉到这一点的不是身为当事人的苍衣,而是一直在旁一声不吭的雪乃————雪乃怀疑的眯起眼睛,注视着中止对话的神狩屋的样子。




七章 亡灵细述罪孽

  1

在雪乃一行所在的客房里,神狩屋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我看看……咦?」
神狩屋抬起脸,首先从隔着衣服按了按口袋,可是没有摸到手机,连忙在屋内张望起来。
神狩屋的上衣在千惠从那个发生〈泡祸〉的民宅被送回家的时候扔在了房间的角落,铃声就是从那件衣服里发出来的。神狩屋从揉成一团随手乱扔的上衣中取出手机。
「失陪一下」
神狩屋简单的留下一句话,一边按下通话键,一边飞快的打开槅扇来到外面。
在神狩屋就要走出房间的时候,能听到从他手机里传出「你搞什么!」好像怒吼的老人的声音。
但槅扇顷刻之间便被关上,之后只剩神狩屋应答的声音和他走在走廊上的声音。
他的脚步声没多久也消失了。
屋内只剩下了雪乃和苍衣。
「……」
一阵沉默。
然后雪乃开口

「……神狩屋先生,刚才有什么在瞒着我们呢」
「嗯?……咦!?」

听到雪乃短短的嘟囔,苍衣在回应之初很散漫,随后惊呼出来,向雪乃看去。靠在房间角落柱子上的雪乃看也不看震惊的苍衣,有力地注视着神狩屋离开的那扇槅扇。
苍衣开口
「瞒……瞒着我们?神狩屋先生?隐瞒什么?」
「我哪儿知道啊」
雪乃很烦苍衣缺乏危机意识的样子,冷冷的放出话来。
眼前的人可能会在转眼间性情大变,这是〈泡祸〉的实质之一。就算对自己的同班同学也不能完全放心。
苍衣也和雪乃一样,被〈泡祸〉逼到杀死自己的同班同学,而他看上去却没有从这件事中吸取教训。雪乃对此没有烦躁,没有愤怒——也没有羡慕——感到的是一种漠然。他警惕心非常欠缺。神狩屋是〈断章保持者〉,所以对〈泡祸〉的影响存在一定的抗性,但还远远不能够放心。鉴于至今为止所发生的事以及听到的故事,这种怀疑挥之不去。
「……白野同学,你有想过神狩屋先生成为〈泡祸〉中心的可能么?」
就是这样的怀疑。
「咦?这种事……」
「不是没有可能吧?我们无法控制〈断章〉而失控的话,根据情况也会呼唤继而让〈泡祸〉本身复活。你敢说现在不是这种情况?」
「……」
雪乃说道。苍衣一脸困惑。
「你一直在埋头思考所以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刚才神狩屋先生……说了八百比丘尼对吧?那时的态度很露骨」
「咦?啊……是、是这样啊」
「不管多么熟络多么信任,在这无妄之灾面前,朋友也好,同伴也好,家人也好,全都不能完全放心,不能完全信任。到了必要的时候,必须杀死对方。你明白么?」

『……没错哦』

雪乃一脸严肃地说到这里的时候,从虚空冒出一个仿佛藐视一切的少女的声音,打断了雪乃的声音。此刻,雪乃听到这个声音,感到一股强烈的恶寒。
「……!!」
雪乃向后转头。并非比喻,一个白色人影正毫无缝隙的紧贴在她背后。
人影与长发及腰的雪乃一样扎着黑色蕾丝缎带,眼睛快乐的眯起来,有着与雪乃非常相似的美貌。
可她没有雪乃那般凛冽,穿着哥特萝莉装的她,俨然是一位洋溢着少女风情的少女亡灵。
时槻风乃。
雪乃〈断章〉的一部分,雪乃的姐姐。
风乃的亡灵在下午出现过之后一直没有现身,而现在突然站在了雪乃身后。这样的气氛让人产生一种屋内的光线顿时变暗的错觉,阴沉而冰冷地弥漫开,将房间塞得满满当当。
「……唔」
被阴森气息的风乃看着,苍衣的脸剧烈的抽搐。
苍衣不擅长应付风乃。本来就不会有人擅长应付风乃吧。
风乃微笑着说道
『没错哦,可爱的〈爱丽丝〉无法相信活生生的人』
风乃带着快乐的笑意,对有些畏缩的苍衣说
『活着就是“火焰”。火焰虽然温暖但摇摆不定,不曾一刻维持相同的形状,很不稳定。所以将它当做恒久不变的东西,可是会被烧伤的。唯独冰冷的“死亡”是天地间唯一足以信任的东西』
风乃陶醉的眯起眼睛,俯视苍衣。
『可爱的〈爱丽丝〉。你也还活着哦。你总有一天也会摇摆,烧到别人的。比方说————“父母”之类的。你说呢?』
「………………!」
『总有一天必须以某种形式将监护人杀死。你不觉得,孩子拥有这种无力左右的宿命么?那个神狩屋现在,就像你的监护人一样。你已经做好杀死他的心理准备了么?可爱的〈爱丽丝〉。即便发展到那一步,那也是宿命,现在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风乃说
『父母在死掉之后,对孩子来说才最初成为真正的父母哦』
风乃曾经残忍的杀死了自己的双亲,放火烧掉了自己的家。
「………………」
苍衣依沉默不语。先前风乃对雪乃说起这种话的时候,苍衣尽管保守,但还是抗议过,可这次矛头指向了他自己,似乎让他已经无话可说。
雪乃开口了
「……不要擅自插嘴别人的话,少自说自话」
放出话来。
「之前闹出那么大乱子都没露个脸,现在出来干什么?」
面对近乎是出来搅局的亡灵,雪乃倍感不快地皱紧眉头,看也不看风乃,冰冷地向背后抛出问题。
可是。
『哎呀,寂寞了?』
「……」
风乃对雪乃的态度无动于衷,如同在戏弄雪乃一般笑着说道。
雪乃怒火中烧,向按住受伤的左臂的手中猛然施加力量,甚至把自己抓疼起来。
然后,雪乃发出了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的冷彻的低沉声音
「……没事了?」
『我本来就没事。只是看到可爱的妹妹还有〈爱丽丝〉在聊有趣的话题,想来加入罢了』
风乃呵呵一笑。风乃反而对雪乃压抑的激怒乐在其中似的,俯视着雪乃。
『没错。事情终于开始变得有趣了,所以我出来了』
然后风乃说道。
『之前的〈泡祸〉都好无聊啊』
「……无聊?」
『对啊。看不到人的“疯狂”。在我看来,这个样子死再多人也不过是浅薄的表层。这个以『人鱼公主』为题材的惨剧,还只有配角登场就谢幕了啊。主演兼编剧的疯狂,还只表现出了一小部分。而现在,比较有趣的演员终于出来了。他究竟充当着怎样的角色呢?』
「他?神狩屋先生么?」
『还能有谁?』
风乃浅浅的微笑。
『他和这个〈泡祸〉有关系么?还是说,只是在故弄玄虚?』
「我不知道,也没兴趣」
雪乃对想象着毁灭与悲惨的结局而乐不可支的风乃冰冷地答道。
「不管过程如何,结局怎样,必要之时我都会杀了他」
雪乃低沉地说道。
因为是同伴,所以饶过一命。因为是朋友,所以放过一马。这一切都是“普通”催生出来的普通人的软弱情感。
雪乃舍弃了这些情感,没有依恋。
那些是复仇者的阻碍。
不问对象的杀戮,然后有朝一日,不问目标的被杀。
这就是雪乃的理想的形式,理想的姿态,理想的怪物——————也就是理想的〈骑士〉。
「我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他。为了杀死怪物,我会成为怪物」
雪乃低沉地呢喃。
苍衣伤脑筋地向雪乃看了眼,却被雪乃狠狠地瞪了回来。被瞪的苍衣未能吐露只言片语。
风乃似乎很开心,用刺激雪乃神经的声音呵呵窃笑。
然后,她又喊了苍衣
『〈爱丽丝〉,你怎么看?』
「咦……咦!?」
被风乃喊到,此前一直注视雪乃的苍衣动摇地叫出声来。
风乃说
『我问你,你怎么看?你一直都在思考对吧。在这个以『人鱼公主』为标题的惨剧,他会担当什么角色』
「…………唔」
『神狩屋有没有好好进入角色?』
一边窃笑一边讲述的风乃,就好像开心地询问要不要处决神狩屋的蛮横残暴的女王。苍衣从风乃俯视的视线中别开脸,视线落在榻榻米上,人就好像缩了一圈,低下头。
这个样子,简直就是被要求在处决命令书上签字的大臣一样。
可是,苍衣尽管垂着眼睛没有去看残暴不仁的女王,还是小声说道
「……我此前不曾思考过这种问题。如果真的是这样,我觉得是“王子”」
「………………白野同学?」
雪乃闻言,皱紧眉头向苍衣看去。
目光不离榻榻米的苍衣,表情依旧好像心不甘情不愿地承受着来自女王的无言的压力的大臣。
尽管他在感情上厌恶女王的要求,可与此同时,他也将签署处决手续视为己任,是位尽忠职守的大臣。
苍衣显然在思考。
尽管感情上在逃避这个问题,可还是遵从自己的“职责”,回应风乃的要求,对于给神狩屋编入的“角色”————即可能送上处刑台的对象是否罪无可赦进行思考。
苍衣说
「还不清楚。但从情况来看,我觉得是这样……」
说到这里,苍衣一时停了下来。
可是疯狂的女王依旧在笑,无情的、开心的催促苍衣继续说下去。
『然后呢?』
「……当前,最有可能扮演“人鱼公主”这个角色的,我觉得千惠同学」
屈服于女王的要求,苍衣继续说了下去。
「她现在和人鱼公主很像。人鱼公主服下魔女的药水,得到了脚,但每走一步都如同走在利剑上疼痛不已,这段情节在《人鱼公主》原作中出现过。现在千惠的脚受伤了,皮肤被烧掉了,就如同用血淋淋的双腿起舞的人鱼公主,变成了每走一步就会疼痛难忍的状态。然后千惠有很严重的洁癖症,不用肥皂就活不下去,可是产生的泡沫就像人鱼化作泡沫消失一样,能够将人类溶化。而且就算排除这一点,她用肥皂洗手的行为也做得太过火了,她的手已经千疮百孔。虽然不至于溶解,但感觉程度不同却性质无异。
我还觉得,当前千惠同学是寄宿这个〈泡祸〉的〈潜有者〉的可能性最高。虽然不是很清楚能否谈得上将要成为〈泡祸〉中心的那种恐惧,但我觉得这并非绝无可能。如果是那样,或许背后藏着很深的故事。如果不能更清楚的了解其中的隐情便无从谈起」
于是苍衣作出结论
「比如说……神狩屋先生的未婚妻,千惠同学姐姐的事情」
这句话有些难以启齿。
这是苍衣此前一直视而不见的,对神狩屋怀着的一层疑惑。眼看着它渐渐成形,苍衣似乎迟疑了。
而且在这个设想中,“神狩屋死去的未婚妻”是个不便过问的话题,也不能去触及。因此苍衣觉得自己推想下去会有在说人闲话之嫌,感到问心有愧。
可是风乃对苍衣依旧穷追不舍。
『后面呢?』
「……」
呻吟声从苍衣口中漏出来。这位大臣无法放弃思考的“职责”。
『说吧』
风乃再次催促。
苍衣第三次说了出来
「……神狩屋先生如果分到角色,分到“王子”的可能性很高」
苍衣说道。
「我认为“王子”是神狩屋先生。我觉得神狩屋先生当“王子”完全吻合。然后,千惠同学的姐姐就是“人鱼公主的姐姐”或者“邻国的公主”。千惠同学的父母是“人鱼国度的国王”。虽然原班套了上去,但我不觉得很准确……」
此时苍衣钳口。
然后偷偷的看了眼风乃。
「……从童话向现实逆推,我觉得肯定有问题,而且我也觉得刚才也想错了」
风乃俯视着苍衣,露出浅浅的笑容,眯起眼睛。
看到风乃这个样子,苍衣似乎死心了,说道
「我觉得刚才想错了。虽然觉得想错了——————但如果从童话『人鱼公主』来思考,或许千惠同学喜欢神狩屋
苍衣说道。
而话音刚落——

「你说什么!?」

千惠的父亲幸三,不像哀嚎也不像愤怒的声音从居室的方向传了过来。
雪乃和苍衣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向看不见的那个方向看过去,然后听到神狩屋似乎在分辩什么的声音。但是,在房间里听不清说话的内容。
雪乃和苍衣相互看了看。
风乃发出呵呵的笑声。
『……那位“王子殿下”似乎有大麻烦了哦?』
风乃不负责任的,开心的说道。
雪乃转过身去的那一刻,以要杀死风乃的气势瞪了过去,从正要的苍衣身旁穿过,向连接走廊的槅扇走去。


  2

这个声音是从靠近居室的走廊上传来的。
雪乃听到幸三嘹亮的声音迅速赶过去的时候,只见正将手机收进马甲口袋里的神狩屋与他身旁的幸三两人一副刚刚谈完严肃话题的样子,站在走廊中间。
神狩屋的表情中,是严肃与困惑。
然后幸三很受打击的样子,面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盯着木地板铺成的走廊。
雪乃到达了两人所在的走廊。
没多久,苍衣也站在了雪乃身后。两人只是呆呆的站着,让人犹豫是不是要上去搭腔。不久,神狩屋抬起脸,对雪乃和苍衣说
「啊,雪乃,白野,你们来得正好」
神狩屋说完,脸上的困惑进一步向严肃转变。
「群草先生来电话了。这次寺庙那边发生了同样的……呃……现象……似乎出现死者了」
「………………!」
「我想坐修司的车一起去看看情况。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们帮我照看这里?」

  †

扩散在客房中溶解的尸体基本装进了箱型车后面放货的地方。后车门应声关闭。
阴云密布的夜空下,海部野家大门的玄关前。
高个子的〈丧葬屋〉关上后车门,动作缓慢的行动着。雪乃和苍衣在他身旁,注视着准备出发的神狩屋与可南子商量今后如何行动。
受害者为数庞大,已经逼近了〈丧葬屋〉处理能力的极限。
由于寺庙至少有四个人份的溶解尸体,在把寺庙的尸体装上车的时间点上,装载量也几乎用尽。因此,〈丧葬屋〉不能继续提高效果,如果还有受害者增加,需要让负责尸体处理,或者是至少拥有能不让人接近的〈效果〉的〈断章保持着〉提供协助。
众人的一张张脸上写满了沉重。
〈泡祸〉的规模之大,频率之高,超乎想象。范围也很广。就算从现在开始请求人手支援,至少也要几小时才能抵达。
这段时间里不能保证不发生什么致命性的问题就谢天谢地了。
这样一来就会很顺利了。
神狩屋说
「我姑且觉得全都求援一遍……你们怎么看」
神狩屋没什么信心。
「我觉得从我们都已经出马就能够想象,附近的〈骑士〉真的很少。至少只能去喊比我们更远地方的人,而且所有〈支部〉基本上也都为自身负责区域附近的支援工作忙得不可开交」
「……」
雪乃很自然地听着这番话,没带什么感情。因为不论雪乃还是可南子都对这种事了然于心。可想神狩屋可能也是在对苍衣进行说明。
「总之,飒姬再过不久就会到了……那时候就有劳了」
「好的」
苍衣答应了神狩屋。
虽然不知道飒姬是怎么过来的,但根据情况,需要有人去接。因此苍衣拿到了交通费。
「看家的工作多加小心」
「我知道」
此时是雪乃做出回答。
因为这是雪乃的职责。换而言之,在神狩屋不在的期间内,这里如果发生〈泡祸〉,雪乃就必须进行战斗。而且不论神狩屋在不在这里,这一点对雪乃而言都不会改变。
「倒不如简单明了的,赶快发生就好了」
雪乃大叫。
「雪乃同学……」
苍衣不太开心。如果发生状况,雪乃的〈断章〉〈雪之女王〉将是唯一的武器,可是它将剧烈的伤害并消耗雪乃的身心。而且当日已经刚刚发生过一次“什么”了。
雪乃没有理会不太开心的苍衣。
然后雪乃对神狩屋说道
「与其担心我们,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你是这个家的人吧?要是被编入什么奇怪的“角色”的话,所有人都会被杀。你就不提了,如果〈丧葬屋〉也死掉的话,全关东〈支部〉的仇恨都会被招过来哦」
「哈哈……」
苍衣和可南子大吃一惊,看向雪乃。雪乃怀着会被大骂一通的觉悟说出了这番辛辣的话,可神狩屋只是一如既往的露出虚弱的笑容,暧昧的笑起来。
「我觉得不会的……」
「怎……怎么说」
「就算发生这种情况,还有修司和可南子在。一定没事的。不说这个了,当下最有〈潜有者〉嫌疑的可是千惠。如果发生什么,希望能够尽可能的保护她」
「…………!」
神狩屋的态度太过寻常。雪乃感到扫兴,同时也对神狩屋感到无比烦躁。
雪乃几乎无言以对。烦躁太过剧烈,话都说不出来。
「那么就有劳了」
神狩屋将手放在雪乃的头上,露出平时那种暧昧的笑容,轻轻举起一只手,向〈丧葬屋〉的箱型车走去。
不只是雪乃,苍衣、可南子也露出一副沮丧的表情,面面相觑。
唯独站在箱型车驾驶座一旁的〈丧葬屋〉就像在说此事与自己完全无关一样,完完全全面无表情。
「那我们出发了」
就这样,雪乃强行发起的试探以落空告终。就在神狩屋打开副驾驶座的门,正准备各赴岗位的时候,昏黄灯光的映照下,玄关的磨砂玻璃突然透出一个人影。

嘎啦

大门应声从里面打开。
「……」
所有人都看向那边。
幸三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他在刚才只有一件白衬衫上面披上了一件上衣外套。
幸三一副思考过度的认真表情。
接着,
「等等,我也去」
「!?」
如此说道。在场所有人都为之震惊。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幸三会说出这样的话。
神狩屋一脸困惑的制止幸三。
「不行,太危险了」
「我知道有危险」
幸三回答。
「看到至此为止的这些情况还不明白的话就是白痴了」
「……最开始我就说过了吧,我们是专家。然后,这些是连警察也无力涉足的,非常危险的离奇现象」
「我知道」
幸三点头。
「可我必须去寺庙看看情况。这件事不能交给其他人。我们与寺庙的濑古家也有来往」
「可是……」
「难道这边就安全了么?已经死了七个人能算么?」
「……」
幸三说的很对,谁都无法反驳。
「…………我明白了。我就承认这边同样危险好了。但正因如此,不才应该陪在千惠身边么?」
神狩屋迫不得已拿千惠当起盾牌。
「按你的说法,被袭击的话只有灵能者才能应付吧?」
幸三的目光十分沉着。
「除了等待你们的报告什么也做不了,最糟糕的情况,我还要束手无策地眼睁睁看着家人在面前一个个死去么?」
「……」
「这种事还是免了。既然如此,我还是尽我绵薄之力,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吧。这个小镇对我来说就像自家后院一样,知道到达寺庙的最快路线,也熟悉寺院内的情况」
然后幸三说
「而且怎么保证你们没有说谎,去了寺院就会发生不好的事?」
「……我明白了」
说到这里,神狩屋终于屈服。
幸三吐露的疑惑是他直观的怀疑,可同时却绝非他的心声。
就算心里真的在怀疑,事态也不容他怀疑。不过幸三既然将这样的怀疑说了出来,神狩屋为了证明他们行动的正当性,不得不向幸三屈服。
之前神狩屋对幸三进行过的解说,无法进行任何证明,不过是空口白话。
幸三深知这一点才会说出那番话。姜还是老的辣,幸三的交涉手腕绝不简单。
可是在雪乃看来,神狩屋的让步就是颓废的产物。她觉得交涉结果根本就无关紧要。对于神狩屋等人来说绝非如此吧,可是在雪乃眼中,这在〈骑士团〉的大义面前根本就“无关紧要”。
雪乃觉得,对于无关紧要的事情,就算扮黑脸也无妨,要坚定立场。
雪乃觉得应该这样,作为一个“怪物”。
神狩屋的决定是属于神狩屋的,与雪乃无关。
就在雪乃内心怀有这样的感情时,思考中心的神狩屋说到
「那就出发吧。修司,可南子,幸三先生就拜托了」
「……」
神狩屋说完后,〈丧葬屋〉用默默打开车门代替首肯,屈下高大的身体坐上驾驶座。
神狩屋紧随其后坐上副驾驶座。可南子打开后排座位的门,让幸三上车。
「里面很臭的。不过嗅觉会渐渐适应,请忍耐一下吧」
「我知道了。难为你们真是不好意思」
幸三如此说道,在靠近车门还是产生了瞬间的迟疑,随后表情僵硬的乘上了后排座位。幸三所坐的后排座位已经有一半被折叠收起,腾出来用来堆放东西。因此就连幸三所坐的座位旁边都堆起了用皮带捆绑盖子封住的装了面目全非的尸体的水桶。
可南子关上了幸三坐进去的后排座位车门。
然后可南子绕到衣领侧,打开座位被折起的那一侧的后排座位车门,接着抽出腰带上绑着的一把柴刀,将门打开。
看到这个看上去十分危险的举动,苍衣说道
「咦?你……」
「嗯?」
可南子看了眼苍衣,然后立刻回答了苍衣的疑问。
「啊……这样就好。我就坐在放货的地方」
「啊,是这样啊……这把柴刀是?」
「咦?不是跟你说过泷〈断章〉的〈效果〉么?」
「……」
苍衣感到不解。雪乃轻轻一哼。苍衣应该也知道〈丧葬屋〉的〈断章〉,但与原因好像联系不上。
「泷——〈丧葬屋〉分割的尸体两小时左右会复活」
「……是」
「复活之后,必须再杀一次吧,对吧?」
「……!」
可南子沉稳的微笑起来。
然后可南子看着表情变得极度畏缩的苍衣呵呵一笑,留下一句「再见」直接钻进了装货物的地方。
关上门的同时,发动机响起点火的声音,车子发动。〈丧葬屋〉的黑色箱型车沉重的车体碾在碎石上,一面发出声响一面穿过敞开的老旧大门,驶入黑暗的海滨小镇的夜色中。

「…………」

留在后面的,是雪乃与苍衣所身处的,被玄关灯照亮的,夜。
雪乃无言地注视着门外洒下的夜色,握紧左手,一边思考保存何种程度的意识能够唤起〈断章〉,一边感受着绷带之下的一阵阵钝痛。
「………………」
但她已经做好觉悟。后面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动摇雪乃的意志。
要做的事情是一样的,非常明确。只是杀或被杀,仅此而已。
可就在此刻……雪乃的思绪突然被苍衣似乎想起什么的叫声打断了。
「啊!」
「……干嘛啊」
雪乃不耐烦的转过身去。
苍衣说
「事情突然就堆在一堆,神狩屋先生忘记做那件事就走了。怎么办」
「啥?忘了什么?」
「忘了告诉大家『别接触泡』。这该怎么说明……」
「……!」
苍衣伤脑筋地挠着脑袋。面对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雪乃一瞬间思考该如何是好,不过————她立刻放弃这个与走几步擅长的问题,留下苍衣快速回到屋里。


  3

外面传来车子驶离的声音。

「………………」

听着外面很远的引擎、轮胎、还有碎石的声音,海部野牧子一个人站在厨房的水池前面。
她现在处理音骚乱而中断的自己平日的工作。
那就是收拾餐具。餐具在清洗槽中相互碰撞的沉重声音随着水池上打开的水龙头的放水声一起淡漠而富有规则地在厨房以及与之相连的居室的空气中回荡着。
餐具相互碰撞的声音,还有从打开的水龙头中漏出的微弱声音。
在她看来,此刻这个家里已经没人能够说话了。
牧子将海绵拿在手中,一边擦着餐具,一边俯视冒出大量泡沫的清洗槽,缺乏表情的埋头工作。就算开着水龙头也没办完全压下去的大量泡沫从清洗槽中溢出向水池的台面蔓延。只见泡沫的量明显严重超过了清洗剂适当使用量所产生的量。
可这是常有的事。
不做到这个地步,有严重洁癖症的千惠便不会承认餐具已经干净,拒绝使用餐具。牧子尽管不希望自己的手被洗涤剂腐蚀,但每天仍旧用大量的洗涤剂清洗餐具。
她的表情纹丝不变,只有手有规律的动着。
白灿灿的光线落在手旁。安装在水池上方的荧光的光线照亮了水池。
在这个时候。不,正因为是这种时候,牧子才要如此清洗餐具。
现在牧子周围净是荒诞诡异的情况,如果手头无事便无法维持精神的正常。
为了什么都不去想,她淡然的动着手。
虽说脑袋已经麻痹,但不做点什么的话,感觉就会承受不住不吉利的思考和不安继而崩溃。
可就算这个样子,也断然无法堵住脑内涌出负面情绪的裂缝。
清洗餐具的作业虽然能够起到分散缓解的作用,但不好的想法还是会在脑中明确浮现,渐渐侵蚀牧子的身心。
「………………」
专注家务的头脑里缓缓冒出一个疑问。
比起「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怀疑更为强烈。
牧子无法正确的掌握现在正在发生的状况。她听到客房传出惨叫,连忙赶了过去,之后看到了屋内的惨景,顿时晕了过去,不省人事。
所以牧子所看到的情景,其实只停留了短短一瞬间。
丧失意识的期间没有持续很长,在她昏迷的短短几分钟里,她被搬到了居室,被丈夫叫了起来。
之后牧子再也没有去看客房里面,专心为受了伤回到家的千惠进行包扎。幸三对她说过,这个家发生了一些事,现在要做什么,必须做什么,全都要由丈夫幸三来判断。而牧子也老实的遵从了这项指示。
精神上的冲击太过强烈,感觉已经麻痹。
感觉自己就好像活在梦里。
而且此时应该做什么,做主都是幸三,由不得自己。
因为和嫁到这里的牧子不一样,幸三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
在客房中看到的面目全非的七个人中,除了其中两个也全都是幸三的亲属。
这个镇上的人在亲戚间交往很密切。就算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分居四海,只要有事同样会一呼百应回到这里。这是这里的风俗。
血缘和土地的规矩也很独特,甚至让刚刚结婚的牧子感到困惑。
所以牧子通过长久以来积累的经验与吃过的苦头清楚的了解,在这种非常时期最好让幸三来做主,不要多管闲事。
所以牧子像这样回避判断,停止一切思考,也将感情压抑下去。
但是思想是无法完全抑制的。在客房里变得面目全非的七个人中,有两人正是牧子的亲生母亲和姐姐。
「…………………………」
牧子就算不想去思考,可还是不由自主的去思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回事?为什么?

尽管萌生疑问,但越是去想思维就越麻痹。就像在做梦一般昏昏沉沉的脑袋中,疑问不断膨胀,渐渐扩散。
想来,净是这种事情。
牧子心想,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也发生过各种各样的事件,可是就算得到了解决或是收尾,也几乎没有得到过那么做的理由。
牧子的父亲是一位严格教育者,教过她是非善恶还有规矩,可是没有解释过其中的理由。幸三是个在突发状况下值得依靠的丈夫,但也是个只去解决,不去解释理由的人。
天下间,全都是没有理由的情况。
有时满意有时放弃,发生无数的事情,却几乎没有完全搞明白过,全都蛮不讲理。
今天的事情也是这样。
然后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不能理解最不讲理的就是————发现长女志弦的病情,还有她的死。直到她死之前,不对,就算她死之后一直到现在所发生的一切事情。
志弦的文静与聪慧就连身为母亲的牧子也看得出,是个好学的孩子。
不,就算没有这些因素,她也是牧子的第一个孩子,是无可取代的长女。
为什么那孩子非患那样的病不可呢?
为什么那孩子非死不可呢?
而且还是以那种形式。
志弦没有得到作为一个人应该拥有的幸福,并且那样死去。牧子认为其中应该存在某种原因。
没有任何原因就发生那种悲剧,岂能容忍。
应该存在某种原因才对。
「……」
牧子一直怀着这样的思考,活到现在。
然后今天,毫无天理的事情又在牧子眼前发生了。
而且偏偏集中在了为志弦而聚集起来的亲属们身上。不止如此,其中还有牧子的母亲和姐姐。发现志弦病情的时候,她们是最关怀牧子人,为牧子出谋划策,用尽了一切办法。
「……」
牧子眼窝发热,泪水夺眶而出。
明明拼命地不去思考,可是思绪却如河水泛滥。“为什么”在头脑中逐渐膨胀。
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天下间全是蛮不讲理的事情。
从舟木家回来的千惠,脚上受了不正常的伤。为她包扎的时候,在牧子心中,疑问与烦闷指向这种蛮不讲理,扩散开。
这样下去,或许就连千惠也被这种不讲理夺走。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嘎啦

就在此刻,清洗餐具的手掌,感到了肉好像被挖掉的锐利疼痛。
「……!」
牧子瞬间从思虑中被拉回现实。没入水槽里的泡沫中的右手传来剧痛。
可这是感觉过的疼痛。是手指根部或者指尖不留神碰到菜刀的刀刃然后滑下去时的疼痛。
由于洗涤剂的泡沫太多看不清楚,有时一不小心就会像这样受伤。
虽然平时都有注意,但今天这样沉浸在思虑中发呆,会受伤也在所难免。
伤口似乎比想象中更深,在泡沫中作痛。
从发出滋啦滋啦微小声音的泡沫中抽出手之后,充满整个水槽的泡沫在手抽出来留下痕迹的部分,如同渗透进去留下了鲜红色。
比平时更大的泡附着在手上,同时沾满了鲜血。
眼中鲜红的血液从手掌的伤口中渗出扩散,然后从附着在手掌上的泡沫从接触手掌那一端开始,泡沫表面与血液相似性相融并开始侵蚀,一边改变泡沫的颜色,一边让红色扩散开。
皮肤上被挖开的细小伤口,就好像被泡沫侵蚀血肉一般在渗透。
接触到泡之后,放射出浸水时的疼痛的伤口渐渐扩大,流出鲜红的血。
「…………」
牧子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摊开的手掌。
牧子注视双眼焦点中手掌上的泡沫,以及下面没有对上焦点而模糊不清地一面展开的水池里的泡沫。
泡沫的表面发生着液体特有的浮动,随之变换七彩的颜色。
形成泡沫的液体中,微小的厚度差缓缓流动,缓缓地向七彩的地方移动。
此时,光在短暂的一瞬间被反射成白色,将犹如云朵的泡沫内部隐藏起来。
下一刻,光线犹如被抹去一般,反射消失————

随后,手上的泡,水池中的泡沫,视野中所有的无数泡沫中,就好像鱼卵中的小鱼一样咕噜咕噜翻弄身体,出现了无数人类眼球。瞳孔齐刷刷的向牧子看去,所有视线一并重合

牧子哇地叫了出来,冒起鸡皮疙瘩,灵魂和心脏被恐惧狠狠地勒紧。
「————噫!!」
牧子从喉咙中发出不成声的惨叫,条件反射的挥掉手上的泡。这一刻,显然异于洗涤剂的粘稠触感传了过来,泡啪啦啪啦,发出犹如鱼卵破碎的声音,破碎飞洒。
瞬间,双手和视野染成了鲜红色。破碎的泡犹如生物被剁碎一般喷洒出鲜红的血,溅在拍碎泡沫的手和充满泡沫的厨房,化作一幕惨不忍睹的情景。
血嘀嗒嘀嗒的从手上滴落到地板上。
冰冷而腥臭的臭味升腾而起,与充斥厨房空气的洗涤剂的味道相互溶合。
牧子感到犹如翻搅胃部的呕吐感。可是这种呕吐感并非吸入的臭味所致,而是眼前展开的泡沫,以及里面的“眼球”投来的无数视线,将精神性的某种东西从她内心拖拽抽出。
恶意与疯狂充满空气
咻,犹如从蛇的细嘴巴里漏出的歌声,尖锐的声音压迫精神,填满空气。
水池台面上的无数“眼球”一边膨胀,一边投来视线。
「……见鬼……!!」
牧子低沉地呻吟起来,然后犹如将胸腔榨干一般,连同恶意的呻吟一起,用满是鲜血的手抓住了水池台面的边缘,仿佛要将挖掉一般朝着她所注视的“眼球”将手指————戳了进去。

卟唰

传来厌恶的触感。
“眼前”坏掉,具有粘性的血向牧子的手以及其他的“眼球”飞洒而下。
牧子用呈钩爪状展开的手指撕扯“眼球”的块。被撕开的“眼球”破裂,飞洒出来的血和粘液在指头上拉出细丝。
飞洒溢出的腥臭的血,从水池的台面蔓延流下。
“眼球”的“块”流出血,被大举挖碎。这样的情景让牧子感到非常痛快,抽搐的嘴部弯成笑的形状,从口腔内漏出类似空虚笑声的「嘻嘻」声。
流出的血从泡的表面流了下去。
从被挖掉的“块”的后面,又看到了无数“眼球”。
「噫……!!」
牧子因害怕与愤怒张大双眼,从喉咙深处漏出声音。
她认识这无数的视线。发现志弦的病,判断动手术需要巨额费用的时候,牧子彻底压下幸三的反对,开始募集善款。而这无数的视线,便与那时附近的人对她投去的视线一样。
怜悯。
困惑。
反感。
好奇。
还有
轻蔑。
轻蔑。
轻蔑。
轻蔑。
牧子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为什么……为什么非得用这种眼神看我…………!!」
牧子低沉的,犹如在吐血的低语。蓄积在干涸的口腔内的泡从嘴角漏出,犹如从胸口下面的块中喷射而出的滚烫而漆黑的强烈憎恨,将心,将感情,将意识,将视野全部侵蚀替换。
我为什么要受这种罪?
「……为什么……为什么……!」
抓住水池台面边缘的手咯吱作响。
我、我只是——————

只是想救我快要死去的,重要的女儿

然而,为什么。
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手指向视线相交的“眼球”戳去。卟唰。“眼球”应声坏掉,喷出血来。
牧子奋力破坏那些隆起、集合、堆积起来,注视自己的“眼球”。指头和手沾满血和粘液,发出油亮的光。近似鱼腥让人喘不过气的血腥味,在整个厨房的空气中弥漫。
不断地破坏破坏破坏,视线却仍未减少。可是不久,从“眼球”的“块”中挖出了清洗槽的边缘,能够看到一把沾满鲜血的菜刀挂在上面。
牧子将手伸进堆积的“眼球”,拔出菜刀。
她用湿滑的手握紧菜刀,用刀刃去捅“眼球”。
噗叽,里面的血和粘液从被割开的伤口流出来,“眼球”瘪掉溶解继而崩溃。她一次又一次的去割“眼球”,眼球内的东西纷纷流出。
「为什么……为什么……?」
噗叽
咕噜。
「为什么……?」
噗叽
咕噜。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噗叽
咕噜。
噗叽、
噗叽、
噗叽、噗叽、噗叽、
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
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
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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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

  †

「…………」

嘎啦,

与厨房相接的居室的门应声打开。
突然将门打开的是雪乃。从门口回来的雪乃感觉居室里有人,想要确认而打开门,向内窥视。
只见里面的人站在厨房里,是牧子。
雪乃皱紧眉头,下意识的朝着牧子的背后喊了过去。
「……请问」
「咦?」
雪乃刚一喊,牧子便发出不解的声音,转向雪乃。
她手中拿着菜刀。不管是她的样子还是厨房,都没有什么奇怪的。
雪乃微微叹了声气。
「怎么了?那个……时槻」
「不,我在想是不是在洗东西」
雪乃对牧子的提问这样说道
「如果是的,泡沫可能会引发离奇现象,所以不要去碰泡沫」
「什么?」
听到这句话的牧子困惑的说道。
「这可麻烦了呢……」
「神狩屋……雅孝先生这样嘱咐过」
「…………………………这样啊」
牧子困惑的点点头,将没有拿菜刀的手贴在脸上。
见牧子点头,雪乃判断该讲的事情已经传达到了,直接关上了门,冷淡的离开了居室。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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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章 疯狂呼喊诅咒

  1

「雪乃同学,真的没问题么?」
「……你很啰嗦啊」

苍衣等人分到的客房,是两间相连的和室。
之前的骚乱就像假的一样,在这间静得出奇的房间里,苍衣与雪乃隔着一面牢牢关上的槅扇,通过感受彼此的气息来对话。
靠在槅扇一边而坐的苍衣眼中,只有这间此前都不曾察觉到,然而在点灯灯光下却总给人一种昏暗印象的和室。除了苍衣之外空无一人的这间房里,留下了一个包。那个包有里面被翻找过的痕迹,神狩屋走的时候非常急,包就那样敞着留在了这里。
然后,衣服摩擦的声音透过苍衣背后的槅扇,从隔壁房间传入了苍衣的耳中。
这是雪乃在换衣服的声音。不过传来的声音中,不管是布料摩擦的声音,还是开合拉链和纽扣的声音,都比身为男生的苍衣换衣服的时候更加干脆,专程使用惹人讨厌的说话方式,也表现得很粗暴。
可以说,这展现的是雪乃原原本本的气概。
雪乃现在穿的是哥特萝莉装。雪乃将其定为了唤起〈断章〉的钥匙,是唤醒过去〈噩梦〉的道具,分隔雪乃的日常与非日常的最后的隔膜。
换衣服时的声音如此粗暴,代表换上战斗服的雪乃已经做好觉悟,下定决心。
可是在苍衣看来,这无非是体力上接近极限的雪乃在鞭笞自己身心的声音,是逞强的表现。
「雪乃同学……还是应该再休息一下吧」
「啰嗦,当心我杀了你」
苍衣说,雪乃回答。这样的对答已不知是第几次。
雪乃再怎么坚强再怎么凶,她在肉体上不过是一位超过标准的纤细女孩。
苍衣担心她才对她这么说,可雪乃自然没有听进去。换在平时,这样的对话就算惹她大发雷霆也不足为奇,然而她现在也没有激动起来,这就是她疲惫的佐证。
「不过,现在用不着采取这种临战态势……」
所以苍衣说道。
槅扇另一头的雪乃回答苍衣
「〈泡祸〉像这样连续发生,你这话究竟有什么保证?」
「这个……」
「事情发生就晚了。你的目光太狭隘了」
「……」
这并非苍衣分析状况所得出的结论,而是担心雪乃的身体才这么说的,可雪乃这个人不会理解。
然后雪乃继续说道
「而且,反正从现在起要开始值夜了。你别管我,去担心一下那个〈潜有者〉候补的家伙怎么样?」
「值夜!?不睡觉么?」
苍衣很吃惊。
听到苍衣傻里傻气的声音,雪乃的回答也有些木讷。
「那还用说。倒是你能在这种状况下睡着么?」
「啊……」
「这样都能睡着,你也真够粗枝大叶的了。明明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事」
苍衣被说得理屈词穷,甚至都没法支吾一声。一心想让雪乃休息,却在状况的认识上产生了不该有的盲点。
「白野同学,迄今为止与〈泡祸〉间的牵涉,都没让你注意到么?」
雪乃的语气急转直下,向苍衣问道。
「……咦?」
「只会空口说白话,真让人心烦。听好了,夜晚——是噩梦的时间
雪乃说到。
苍衣一言不发。


  2

外面传来车子驶离的声音。

「………………」

千惠在二楼自己的房间中听到这个声音。此时她躺在除菌喷雾的气味仍未散尽的床上,感受着双脚的疼痛,面无表情望着天花板。
从车子的引擎声听出,这既不是爸爸的车也不是妈妈的车,这让千惠有些在意。可如今没想下楼去问发生了什么事。尽管不是走不动,但痛苦也没轻到能够不去理会。而且一楼一直杀气腾腾,异样的气氛隔着地板渗透上来,这让胆小的千惠在意得不得了。
尽管千惠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可内心却与她的外在截然不同,被害怕与不安所充斥。
除了天花板,视线没有落脚的地方。窗帘敞开的窗户也好,害怕被关住而敞开的槅扇也好,千惠感觉那些外面似乎都会冒出不好的东西,尽可能的不把视线移过去。
千惠感觉自己的胸口下面,正被好似浓烟的黑色不安逐渐蚕食。
换做平时,千惠这种时候会尽可能的去做别的事情来分散注意力,可是脚上的伤磨灭了她活动的积极性。
她害怕疼痛。
对疼痛的厌恶,仅次于不干净。
喷了除菌喷雾的手还在作痛。
千惠感受着在讨厌的疼痛中唯一能让自己感到安心的疼痛,一味的望着天花板,消磨时间。
「……」
千惠在房间里,孤零零的一个人。
这个时候,突然传来拖鞋踩到地上,有人上楼的声音。这个声音从二楼走廊上,直接朝着千惠的房间过来。
千惠有些害怕,盼着最好别是爸爸或者妈妈啊。
千惠在不久前刚刚把妈妈吼出了房间,气氛很尴尬。而对爸爸,纯碎是不想让他进屋。
千惠心里采取应对态势,脑袋从枕头上起来,朝脚步声逼近的走廊看去。
几乎同时,一个人从敞开的门口探出脸来。
探出脸的不是千惠心中畏惧的那两人,而是一位身穿学校制服,面庞细腻的少年。
是苍衣。愣了片刻,千惠随即转换思维,戒备起来。
不知不觉间差点忘记了,可这位少年是雅孝带来的人。是那个拥有异常力量的少女——雪乃的同伴。
「那个…………千惠同学,现在有空么?」
苍衣缩手缩脚的向房间内窥视,发现千惠之后,这样说道。
见千惠没有回答,苍衣的脸上多了几分困扰。他整个人站到了门口之后,用食指挠起了脸。
千惠看到苍衣左手在腰上夹着三个坐垫,看上去抱得很吃力。
千惠看不出他的意图,不假思索的问了出来
「你……你拿着什么?」
「咦?啊,这个么?」
苍衣听到千惠的提问,不知怎的好像很开心,将坐垫用双手抱给千惠看。
「我想和你说说话,不过你应该不希望我直接进屋」
苍衣说道。
「……什么?」
「我想,用这个在房间里铺成路,在上面走进去可能就不会惹你讨厌了」
千惠呆住了。
果然这个叫苍衣的少年和其他两个人的感觉有着决定性的差别。雅孝是那种看起来很稳重却隐约有种不亲切的态度,雪乃是那种拔刀出鞘的感觉,而苍衣的言谈举止中所散发出的感觉截然不同,从头到尾都是那么平凡。
而且还会顾虑千惠的洁癖症,想出这种滑稽的办法。
千惠就像头一次和他交谈时那样,轻轻的扑哧一笑。
「……你果真有点怪呢」
「咦…………」
得到千惠这样的评价,受伤的表情率直的挂在苍衣脸上。苍衣抱着坐垫,一时杵在了走廊上。可是看到千惠笑个不停,苍衣也渐渐放弃似的,混着苦笑叹了口气。
「呃……我可以把这个放在下去么?」
说完,苍衣重新抱了抱坐垫给千惠看。
「好吧,进来吧」
千惠笑着答道。
「不过,你要用你那个坐垫的点子。另外,不要碰屋里的东西」
「啊,好的。我明白了」
看着兴冲冲的一边铺着坐垫一边进屋的苍衣,千惠缓缓地挪动身体,从床上起身。
苍衣在坐垫上坐下,对千惠说道
「脚……有没有好些?」
「又痛又不方便」
千惠回答。这是率直的感想。
「我稍微回想起了姐姐。坐在轮椅上的姐姐,也许同样是这种很受拘束的感觉吧」
千惠叹着气说道。
「不过就算现在能够明白,也无济于事了呢……」
「啊……你姐姐是坐轮椅的么?」
「对。我想我说过,她长年卧床身体很弱,走起路来非常吃力呢。有段时间医生还说,她没办法活着离开医院。姐姐曾说,她只能透过窗户看到外面的世界,就像水族馆里的鱼。不过说这个话的时候,姐姐在笑呢」
千惠回答苍衣的问题。于是千惠一边回答,一边想到。
千惠独自望着天花板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回想,一直思考。
说不定,说不定志弦一直在恨我们。

周围的人都很正常,唯独自己要被强加上这样的不自由。这种事如果发生在千惠这种绝非圣人的人身上,一定会对去恨身边的人。而且要说志弦的情况,也断然不能说她身边的人就是发自善意,有的只是一味的不理解与不顾虑。
在自身边的同情心之中,净夹杂着庸俗的好奇和议论以及轻蔑。
顾及体面的父亲,无力完全隐藏疲劳的母亲和千惠。
看上去很热心,其实只想独善其身的亲属。
现在回想起在佐江子姑姥姥家遭遇那场异常现象的时候,不知不觉的就会觉得,说不定姑姥姥早就被志弦的亡灵给杀死了。
至少姑姥姥要遇到这样的事也无可奈何。
软弱的心,让千惠将至今为止都不曾说过的话吐露出来
「……是大家的不理解杀死了姐姐」
「咦?」
「不,没什么。不过结果,姐姐还是出院了」
不知苍衣听没听到,千惠赶紧转变话题,对反问的苍衣糊弄过去。
「不过,那其实不是能够出院的状态」
「咦?那为什么……」
「完全没有治愈的希望。其实住院会比较好,不过在医院里虽然能拖延病情却无法治愈。只能慢慢等死。所以我那时候觉得,与其让姐姐就这样死在医院里————不如成全她,让她和姐夫一起生活」
千惠现在依旧历历在目。
「如果告诉爸爸,他一定会坚决反对。那帮亲戚也一定会从中作梗。所以提出让姐姐和姐夫一起住的时候,是我和妈妈还有医生三人讨论,偷偷让姐姐出院的」
「啊……原来是这样,那么……」
「虽说讨论过,但我那时还是个孩子,只是人在场而已。总之,两人私奔人。所以姐夫就不愿意来我家了。当然爸爸大发雷霆,闹得不可开交呢」
千惠继续回想。
「但谁知道,竟然会发生那种事……」
千惠回想之后,咬住了下嘴唇。
苍衣提心吊胆的说
「呃……“那种事”是什么,能够告诉我么?」
「姐姐自杀了」
千惠说到。她将当时的情况原原本本的回忆起来,后面的言语中无意识的充满了愤怒。
「而且之后才搞清楚,姐姐怀孕了
「!?」
「太疯狂了。那时的姐姐……明明是个已经连路都做不动的病人啊!?」
千惠对噤若寒蝉的苍衣低沉地吼叫,而就在此刻。

「对」

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
千惠吓了一跳,抬起脸。只见面无表情的牧子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站在了房门口。
「…………!?」
刚才极具冲击力的对话内容以及突然出现的牧子,让苍衣变成一副完全混乱的表情,看向两人。
千惠也很吃惊。可是这种吃惊,是对牧子突然出现这件事本身,以及对谈话内容让母亲听到而感到的退缩与动摇。
可千惠虽然动摇,还是对牧子说道
「干、干什么啊……!」
千惠向牧子问了过去,可牧子完全没去看千惠的眼睛。
牧子有些松弛的脸让人联想到死人。她面无表情,用不聚焦的视线涣散地望着房间。一阵沉默之后,从她嘴里吐出低沉的呢喃。
那是听不清的,小声的呢喃。
而其中有一部分就算声音小还是能够听到。她是这样说的。
「————么?为什么……?」
「妈、妈妈……?」
千惠惴惴不安的呼喊牧子。
刚才非难的语气完全消散。不安的阴云般迅速笼罩胸口。
「……为什么?」
「怎、怎么了,妈妈……?」
「为什么?为什么我非得受人指责不可……?」
「……」
到了这个时候,千惠总算注意到了。
刚才牧子并不是插嘴千惠与苍衣的对话。
他们的对话,牧子————从一开始就完全没有去听。
「………………!!」
千惠的背脊不由窜上一阵恶寒。
「……为什么?为什么非得用这种眼神看我……?」
牧子叽里咕噜的念叨着。
「为什么……?」
隔了片刻。
而后……

「对啊。都是雅孝的错。再清楚不过了。志弦会死得那么惨,都怪我瞎了眼。现在这样的情况,也全都是在他出现之后发生的。他人在哪儿?」

牧子说出话来的同时,藏在门框外的右手缓缓地拿了出来。牧子的右手中,握着一柄菜刀。那把宽刃菜刀反射着荧光灯的灯光,湿滑发白,好像海面一样闪烁。
「妈妈!?」
千惠惨叫起来。
「……对啊,我不该相信那个男人」
牧子注视着刀尖微微颤抖的菜刀,呢喃起来
「都是他害的。志弦没有得到寻常的幸福,志弦会死得那么早,会死得那么惨,都是他害的」
「………………!!」
「身边的人对我冷眼相向,装作同情对我鄙视,骂我叫花子,不论住上多久还是把我当成外人。一只只肮脏的泥腿子踩进来。什么都不告诉我却笑我不懂地方上的规矩。说志弦心脏有问题是我有缺陷,说千惠不正常是因为流着我的血。被嫉妒,被轻蔑,被议论,被小看,被憎恨,被无视,被那种把人当白痴的目光轻蔑的看着」
语言渐渐崩溃,变成奇妙的抑扬与音阶。
「用瞧不起人的眼神看我,用轻蔑的眼神看我,把我当成贱女人当成家丑看我,那孩子让人不忍看第二眼的弔死的样子,用瞧不起人的眼神用轻蔑的眼神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看我我看我看我看看我看我看我我看我看我看看我看我看我我看我看我看看我看我看我我看我看我看看我看我看我我看我看我看看我看我看我我看我看我看看我看我看我我看我看我看看我看我看我我看我看我看看我看我看我我看我看我看看我看我看我我看我看我看看我看我看我我看我看我看看我看我看我我看我看我看看我看我看我我看我看我看看我看我看我我看我看我看看我看我看我我看我看我看看我看我看我我看我看我看看我看我看我」

“歌”戛然而止。
随后,犹如心脏被勒住,犹如让人窒息的可怕沉默,绷紧到极限————

他、在哪儿?」

下一句话冒出来的同时,咕噜,牧子张开的两颗眼球在近似旋转的异常动作过后,向苍衣俯视过去。仿佛要蹦出来一般瞪得滚圆的眼球,尽管在俯视苍衣,焦点却没有聚合。瞳仁太过浑浊,完全不像人类,让人联想到鱼的眼睛
「…………………………!!」
「在哪儿?」
牧子踩在铺在地上的坐垫上,向苍衣靠近一步。
菜刀发出暗淡的光辉。从张开一半的嘴角漏出“咻”的呼吸声,不时混着泡沫的声音,就像吹口哨一样。
细微而尖锐的声音灌入耳朵刺激大脑。
可怕程度不亚于皮肤冒泡的高密度疯狂充斥这个屋子,将空气压得咯吱作响。
「妈……」
千惠想要喊出第二个字,可是喉咙就像抽筋了一样,说不出话。
本能在激发全身抗拒去呼喊那个“存在”。

吱、吱

地上的榻榻米咯吱作响,“妈妈”踩着坐垫上前。
苍衣坐在房间里的坐垫上,面部因恐惧而抽搐。然后“妈妈”静静驻足,俯视着抬起脸的苍衣。
「……在哪儿?」
然后,“妈妈”来到电灯的正下方,脸上的阴影变得极为浓重。“妈妈”再次问道
「………………!!」
苍衣发不出声。可是这一刻,咚,走廊上响起有力的脚步声,只见一个神情严肃的漆黑的人影站在了走廊上。

「很不巧,你找的神狩屋先生去寺里了」

然后人影代替苍衣回答了提问。
千惠看到人影的瞬间,呆住了。这种恐惧的性质与现在这间屋子里所发生的事情截然不同,是自己能够明确理解的,形态非常具体的恐惧。
站在那里的,是身穿纯黑的哥特萝莉装,好像死神,冷若冰霜的貌美少女。
在看到她的手中握着一把红色美工刀,还有缠在她左手手腕上的绷带带头的那一刻,在姑姥姥家目睹的一切,以清晰的视觉画面再现出来。然后千惠从那段火焰的记忆中明确的理解了——————这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雪乃————打算杀死牧子

「住手……!!」
千惠向雪乃大叫。可是她的被双方无情地完全无视。
牧子依旧俯视着苍衣,双手反手握持菜刀,缓缓举过头顶。雪乃没有理会牧子的举动,拉开左手手腕的绷带,毫不犹豫的将美工刀的刀片完全推了出来。

嘎啦嘎啦嘎啦

薄薄的刀片发出不祥的声音,向外伸长。
看到这一幕,千惠甚至忘记了脚上的伤,从床上猛然起身,跌跌撞撞的冲向雪乃。
「〈我的————〉」
「住手!」
千惠知道雪乃准备脱口而出的东西意味着什么。
听到类似咒文的语言的同时,千惠想要阻止雪乃,却因脚部的疼痛而向前摔了出去,身体直接以摔倒的状态撞到了雪乃的腿。
「呀!!」
雪乃发出尖叫,被千惠撞倒,跪倒在地。
可是雪乃伸出就好像标了刻度一样累累伤痕的左手撑住身体,右手向空中高举,不让美工刀被夺走。
「!」
千惠几乎条件反射地抓住了雪乃的右手。
「你这家伙……少来碍事……!」
千惠的手出乎意料的细。雪乃想要甩开千惠的手,向千惠投去灌注强烈敌意的视线,发出叫人不寒而栗的凶暴低吼。
可是不等千惠对敌意产生畏惧,不等千惠感受到摔倒的疼痛,也不等千惠注意到摔倒在走廊上是多么不卫生。
房间里响起了另一个惨叫声。
「唔……唔哇!!」
苍衣在惨叫。千惠吃惊的朝那边看去。

噗唦

眼前展开可怕的一幕。只见牧子挥下的菜刀,深深地刺穿了苍衣护住脑袋的胳臂,伤口对侧的袖子,像帐篷一样被顶了起来。
「…………!」
银色的刀尖刺破了布料,微微露了出来。
「白野同学!?」
千惠和雪乃几乎同时叫喊。
这一幕所造成的打击让千惠头脑一片空白。在千惠意识中,不相信自己的母亲真的会刺苍衣。千惠霎时丧失了思考能力,张着大大的眼睛,已经无法进行任何思考。
「啊……」
看到被刺的苍衣脸色苍白,她表情变得茫然。
转眼间,鲜血的艳红色在被菜刀刺穿的制服衬衫的纯白袖子上夸张的扩散开。
牧子毫不犹豫,用最大力气去拔菜刀。
牧子似乎在以不正确的角度奋力地去拔从骨头中间贯通的菜刀,没有拔出的菜刀拖着苍衣的手一起提了起来,顷刻间,菜刀以让人感到诡异触感的动作,撕开伤口,挖开骨头,粗暴地从苍衣的手臂中拔了出来。
「……噶!啊……」
苍衣全身痉挛,重重的倒在地上。
大颗的血珠从刀尖滴在坐垫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

然后,牧子慢慢的————转过身来。
「你这家伙……快放手!!」
千惠知道雪乃想让她松手,可千惠的身体僵住了,已经无法凭自己的意思动一根手指头。



地板咯吱作响,牧子的脚出现在了眼前。
牧子背依电灯,从头部冒出两颗张得滚圆的鱼眼睛,毫无情感的俯视着千惠和雪乃。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盯着,千惠觉得自己必死无疑。这样的恐惧以将她的内心覆盖的势头,冰冷的放射开来。
雪乃连忙大叫。
「风、风乃!!给……!!」
可是雪乃没能将话说完。
她被千惠纠缠着无法动弹。牧子已经好像一只巨大的怪物朝着雪乃弯下身体,将没有拿菜刀的手伸向雪乃白净的纤细脖子——————注入将其捏烂的力量,奋力抓了下去。


  3

一辆汽车在黑暗笼罩的田间小路上疾驰。
在农田中的通道上行驶的是一辆随处可见的白色汽车,可是车在黑暗之中没有开灯,以明显无视交通法规的速度疾驰……不,是暴走。
开车的是犹如能面具(注1)一般面无表情,双眼大张的牧子。
副驾驶座上,表情因恐惧而痉挛的千惠就像被安全带五花大绑,坐在座位上。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千惠害怕得臼齿直打哆嗦,在副驾驶座上绷紧身体。
千惠的上半身连同双手被安全带绑着,就像囚犯一样被固定在副驾驶座,可实际上束缚她的不是安全带,而是令人战栗的“恐惧”。
开车的是牧子,千惠坐过不少次的妈妈开的车,可是千惠从未听过如此凶残的引擎声。她脚不碰刹车,不离油门,这种事驾驶方式让千惠全身感受到加速的负荷。这种感觉令千惠胆战心惊。
「…………………………!!」
千惠只是僵直着身体,泫然欲泣的坐在暴走的车的副驾驶座上。
可是对千惠而言,真正恐惧的对象,既不是速度,也不是对发生事故的恐惧。
千惠真正害怕的是在她身旁拿着沾血的菜刀,手握方向盘的妈妈本人。牧子以可怕的速度开着车,面无表情,鱼眼睛一样双眼睁得滚圆,眨也不眨,紧盯着由于没有点灯而一片漆黑的前挡风玻璃。
千惠被连拖带拽的坐上了车,带了过来。
可是在只能绷紧身体的千惠身旁,牧子驾车暴走,像鱼一样面无表情,口中一直叽里咕噜的嘟嚷着什么。
低声嘟嚷的声音时而伴着好像吹泡泡的声音,含糊不清。
然后,每当口中漏出这样的声音,混着血的泡沫就会从牧子的嘴角微微喷出,如同沸腾的烂泥一般飞洒四溅。
然后。



从同一张嘴里流出的气息,就像老化的水龙头所发出的类似哨子的声音。
离开家后一直都有这个声音。在暴走的漆黑车内,完全不像人类发出的两种异样的声音,淡然地、断断续续地响起。


噗、噗、噗

身旁的“人”正淡然的发出着声音。
一边发出这样的声音,一边在嘴里久久的嘀咕着听不到的低沉语言。
「…………啊…………对啊……」
这个声音勉强可以当做语言来认识,紧贴语言的底线。不断呢喃却又几乎没动的双唇间,混着血的口水化作泡沫不断堆积。
不知是咬到了舌头还是咬到了嘴。
总之,牧子的嘴就像里面在咀嚼东西一样运动着,长久不断的发出近似吐出泡沫的呢喃。
仔细一听,能听到咯吱咯吱,好像咬紧牙关的声音微弱地从口中传出来。
然后仿佛坏掉的语言残渣,不断积蓄的混着血的泡沫不久饱和,溢出嘴唇,从嘴角画出一条细线,流了下来。
之前因为泡沫而模糊不清的声音,听起来稍微清楚了一些。

「……没错,杀了他就好了,早点这么办就好了……」

牧子口中叽里咕噜的嘀咕着这样的话。
「杀了他就好了,杀了他应该就能让家人再次团聚了」
牧子低沉、微弱、淡然地呢喃。
「杀了他就能解决了。家人回来之后,我就不会再被说成缺陷品,就不会被人看不起,就不会遭人蔑视,就不会受到指责了」
驾驶座上显示速度的仪表所发出的暗淡光芒,在黑暗的车内是仅有的一点光源。
被昏暗的绿色光线微微照亮的牧子鱼一样的脸,以及与方向盘一并握住的菜刀,正发出相同的暗淡光辉。
「杀了他就好了」
牧子说的是谁,如今很明显。
然后她要做什么,也已经非常明显。
牧子准备杀人。用她手中沾满献血的菜刀去杀人。

牧子————打算杀死雅孝。

「……停…………手……」
就像在发出细微的尖叫,千惠用从恐惧中挤出的声音对自己的母亲说道。
是让她停下什么?开车?杀人?
千惠不明白。总而言之希望她停下来。之前慢慢被恐惧削磨的心灵已经到达极限。
「停手…………停手啊……」
可能听到了千惠的声音,牧子的脖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动起来,转向千惠的方向。
然后,她似乎打算说些什么,微微的张开嘴。
但是————,从嘴巴的缝隙间流出的不是语言,而是看上去就像鱼卵一样的鲜红泡沫大量地混在一起拉出丝,让人怀疑头骨内是不是全部溶解流出的大量的血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千惠自己的凄惨尖叫响彻狭窄的车内,声音大到怀疑会震坏自己耳朵。
在爆发出惨叫声的车内,从牧子口中流出的大量的粘稠血液发出噗叽噗叽的声音撒开,微微张开的嘴松弛下来一般,下颚脱节展开。从忽然打开的口中吐出更多的血液,脖子就好像失去了内部的东西慢慢倾斜,嘴、下颚,就如同内部的东西流出来的皮囊,顺从重力耷拉下去。
脑袋在自重的作用下垂下去的那一刻,犹如容器倾倒一般,混着泡沫的血从鼻子和眼睛里喷出来。
张大的眼窝承受不住内部的压力而爆栓,在流出的血泡的推压之下,两颗眼珠滚落脱离,与粘稠的血液纠缠不清,和泡沫一起流了出来。
「——————————————————————————!!」
千惠惨叫起来。
将一切尖叫完全淹没的惨叫。
面对着从脸上的所有孔洞吐出血与泡沫的母亲,千惠身体无法动弹,浑身颤抖,声嘶力竭的发出惨叫。
失控的车脱离了车道,就像要散架一般开始摇晃。
然后伴随将听觉以及一切东西统统破坏掉的可怕声音,视野与身体在天旋地转的冲击中被搅弄得一团糟————

所有的一切都中断了。
随后,是黑暗。

…………

※注1:能面具为日本传统曲艺「能乐」中使用的面具。欢乐和悲伤可以通过同这一个面具来表现,而仅仅需要稍稍调整。

  †

神狩屋说

「我————不相信存在死后的世界」
在某种机缘巧合下变成了这样的话题,然后神狩屋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丧葬屋〉的箱型车行驶在没有路灯的树林中的漆黑乡间小路上。毫无情调的车内,神狩屋坐在副驾驶座,与坐在正后方的幸三时断时续的进行着遵守礼仪的对话,而目前正直这个过程之中。
出发之初车内充斥着令人窒息的腐臭,但随着时间过去,〈丧葬屋〉的〈断章〉发挥效果,尸体开始复活。
因此,强烈的腐臭急遽衰减,取而代之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而车现在就在这个血腥味中奔驰着。
两位车主除了向幸三确认道路之外不会开口。
神狩屋有时会在眼前摆弄一个外形粗糙,类似无线电的机器。那个机器就像警用车载无线对讲机,除了它会发出混着噪音的声音,车内基本没有言语。
在沉默的车内,不久后最先发起话题的,是幸三。
应该是碍于车内异样的氛围,忍受不住沉默了吧。
腐臭消失后,幸三头一次开口「臭味真的消失了啊」对事实进行确认。之后他渐渐和神狩屋交谈起来,神狩屋也适当的担当了他谈话的对象,不知不觉间便谈到了这样的话题。
话题的契机想不起来。不如说,就没有正面的问过。
但是
「你在我女儿的坟前,都说了些什么呢?」
他被幸三这样问道。
此时,神狩屋的思绪中断了。然后神狩屋的回答就是“这个”。
「我不相信存在死后的世界」
幸三听到神狩屋的回答,短暂的沉默之后,有些耐人寻味的,又有些佩服的,暧昧的附和了一句。
「……是么」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声音中断的车内,被行使在劣化的路面上伴随的微小振动的声音所填满。
「那么,你也不相信死去的人会有灵魂咯?」
「是的」
幸三再次提问,神狩屋回答道。
「我也不相信存在灵魂」
「……」
幸三再度沉默。然后幸三一阵沉默之后,心中萌生疑问,自然而然的用压低的声音,犹如确认一般的语气张开嘴
「是么……不过你……似乎每年都给志弦献花呢」
「是的」
神狩屋颔首。
「是我自作主张,不好意思」
「不,这样就好。志弦一定会开心的。可是……你也不相信志弦有灵魂吧?」
「是的……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么,为什么要去祭扫?」
「抛开我本人的生死观,我还是会遵守传统和礼仪,对自古传承的宗教观念怀着敬意。而且我认为这种习俗性质的行为是一种社会“礼仪”。
说出不相信死后之事的我不去遵守世俗的礼仪,就表示我对她已经没有任何感情了。对死后的她,连理所当然最低限度的社会礼仪也不尽到的话……就代表我从心里在轻视她了」
「唔……嗯」
应该是想要去理解,幸三对神狩屋的说明只是言辞含糊的点点头。
「可是,你……那个……从事的应该是解决离奇现象的工作吧?」
然后幸三一副无法理解的样子如此说道。
神狩屋进行过这样的解释,在亲戚们的尸体前面混淆事实。
他说,他在把类似巫师的买卖当做副业在干。然后苍衣和雪乃还有〈丧葬屋〉一行其实是他工作上的伙伴。
「然而,你不相信灵魂?」
「没错。但我知道,正如我们所有人亲眼目睹的,离奇现象是现实存在的」
神狩屋淡然的给出回答
「我了解离奇现象就像灵能力那样的东西存在于现实之中。但我不认为那些是由人类的灵魂所引发的」
「……听得我一头雾水」
「那同样是自然现象一类的东西」
神狩屋简单的描述。
「假设有人的幽灵产生,那也不是本人。灵异就像海市蜃楼。或将我们想看到的东西不想看到的东西展现出来,或在现实中引发,是一种类似灾害的自然现象。神和佛,恶魔与恶灵,全都一样。解决这种事情的我们,对此稍微熟悉一些,仅此而已」
「唔……」
幸三呻吟起来。
「或许就像你说的那样吧。你连神佛都不信啊……」
「没错。但我将那些当做文化怀着敬意」
神狩屋说道。
「可是不相信那些东西真实存在」
「是么……」
幸三感觉似乎不能继续深究下去。一声轻叹之后,又是凝重的沉默。
后面剩下沉默,以及车辆行驶的单调声音。
然后在载货区域的铁皮桶中“液体”在动的声音,时不时的掺杂在这些低沉的声音之中。
对话中断后,传来一阵这样的声音。
在车里,谁都知道声音的实质,而谁都没有触及这个话题。这个微小的“液体”声音非常尴尬。
尽管幸三不知道〈断章〉,不知道桶里的东西实际上是怎样的情况,但这样对他来说也算是一种救赎。神狩屋呆呆的思考着这种事。
就这个样子,车子不久穿出了森林,来到了铺有碎石的开放空间。

「到了。就是这里」

幸三说道。
轮胎碾压碎石,车体伴着嘎啦嘎啦的声音轻轻摇晃。
配合这样的摇晃,能听到“液体”发出的声音……转眼间,神狩屋的眼睛在正面看到了在黑暗中被车灯照亮的,站在寺门口的群草那张严肃的表情。


  4

左手的剧痛将意识唤醒。
脑袋很重。微微张开总觉得又烫又重的眼皮。

「呜……」
「啊!白野,你要不要紧!?」

迎接睁开眼睛的苍衣的,是飒姬的声音。
苍衣不知为什么,感觉很不舒服。总感觉飒姬率直的声音,现在在脑袋中嗡嗡作响。
「……唔……飒姬……?」
微微打开的眼睛里所映之景非常刺眼,无法汇集成像。
「是我!怎么了白野?」
「飒姬,抱歉,声音稍微小点……」
苍衣说完,正准备起身……左臂里面被挖开的疼痛爆发,放射到肩膀的剧痛刺激苍衣叫了一声,苦不堪言。
「唔咕!」
苍衣无法起身,就这样又一次摔倒在地。
从正要动的左手放射开来的可怕疼痛,缓缓的转为滚烫的沉重钝痛,从似乎是疼痛中心的前臂到指头已经麻痹。
「……唔……」
「呃、那个……我觉得你的左手最好还是不要动」
飒姬的忠告显然来得太晚。
苍衣的眼眶浮出泪花。可是因为左手的疼痛脑袋里一阵麻痹之后,意识与记忆在头脑中急遽鲜明起来。
苍衣想起来了。自己的胳膊被牧子刺伤,菜刀拔出时所造成的冲击与疼痛让他昏迷过去。左臂感到的疼痛不只是贯穿伤的疼痛,被刮到的骨头的疼痛也沉重而鲜明的残留下来。
「…………」
苍衣张开双眼,在地板上铺着的坐垫上躺了下去。
他看到了榻榻米。这里是千惠的房间。榻榻米上,残留着不算少的红黑血迹。
苍衣脱下身上的制服衬衫,放在榻榻米上。衬衫的袖子被红黑色的血浸透,看到这一幕,苍衣才总算最初意识到弄脏榻榻米的血是自己的。
「啊……」
相比自己的伤势,苍衣更对弄脏千惠的房间感到歉意。
然后,他看了看受伤的左臂。在坐垫上撒开的左臂上,前臂部分贴着厚厚的纱布,上面简单的打上了绷带,为了不让纱布脱落固定得很结实。
血看上去已经止住了。
如此这般之后,突然有个老迈的低沉声音向苍衣搭起话来。

「……哦,感觉如何?很不舒服么?」

是个粗鲁的声音。
苍衣向声音的方向转过去,只见在床的方向站着一位感觉有些瞌睡,白发苍苍戴着老花眼镜的白大褂老医生。
「啊……那个……」
「我是三木目。这是第二次给你问诊了呢」
他这样说道。三木目源,虽然名字忘了,但苍衣记得他。
成为苍衣遇到〈骑士团〉的契机的那次事件结束后,苍衣曾受过他一次照顾。
这位医生和神狩屋相互认识。
「您、您好」
头发上插着许多只彩色发卡,穿着五分裤的飒姬也站在三木目身旁。
苍衣护着左臂,直起上半身。
然后说道
「呃……飒姬也来了啊」
「是的。我让这位医生把我送过来了」
飒姬笑盈盈的回答苍衣,三木目响应飒姬的话,轻轻的抬起一只手。
「那个……非常感谢。这绷带也是您帮忙打的吧」
「嗯」
三木目表示肯定。
「但只把血给止住了。之后还要进行精密的检查和治疗。根据情况还要动手术。还有心理上的冲击可能会造成恶心的症状,不过并不严重,就忍一忍吧」
一口气说完这些的三木目,俯视苍衣,仔细观察。
「话说,你也是“保有者”么?」
「欸……啊……是的……」
苍衣有些迟疑的回答了这个提问。
之后,三木目露出兴致索然的表情,双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里,说
「那就让神狩屋摆平不就好了。我不吓唬你,已经伤到骨头了」
「啊……是」
「这伤最好还是缝几针。家人问到的话也很麻烦吧。搞不好神经和韧带会接得不好,可能会留下后遗症」
但听到这些的苍衣注意到了言语中突然产生的差别,不由自主的感到在意,向三木目问道
「呃……难道医生是〈保持者〉……」
「我可不是」
苍衣不由自主地向三木目的脸看去。
「我只是个协助者。没有你们那种乱七八糟的超能力」
苍衣头一次见到普通人为〈骑士团〉的活动提供协助。苍衣至今为止都不曾想象,会有人能够若无其事的踏入这种不普通的地方。
「……呃、那个……」
苍衣对这件事,本来有话要说。
「!」
就在此时,有个黑东西躺在三木目身后的床上,映入了苍衣的眼睛,然后在察觉到那是什么的那一刻,苍衣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
「雪乃同学!?」
身穿哥特萝莉装的雪乃正睡在千惠的床上。
在这一幕中,她就像沉睡的黑衣公主,但雪乃的前襟周围敞开着,露出到锁骨周围的白皙喉咙上,残留着非常明显的手指状淤青。
「只是失去意识了。看样子是被人掐过脖子」
三木目对想碰又碰不到雪乃,无所适从而惊慌失措的苍衣说
「似乎是窒息昏迷后就被放下来了。总之运气不错。两位都没有受到致命攻击」
「………………!!」
「现在只是睡着了,剩下没什么可做的。硬要说的话,你的伤情要更严重」
三木目说完,擅自走到了千惠的书桌,在椅子上坐了下去。
接着,他从白大褂的口袋里取出烟盒,含住一根,用百元打火机把烟点着。
千惠一定很讨厌吧。苍衣反射性的想到。
被血弄得这么脏,还有外人在里面乱踩,床和椅子被人擅自使用。虽然为时已晚,苍衣还是很在意。苍衣就是这样的性格。
苍衣看着如长叹一般呼出紫烟的三木目,可不久之后最终放弃,还是什么也没说,视线又放了回去。雪乃睡在床上。在白得神经质的床单上,满是漆黑蕾丝的服装与长长的黑发,形成强烈的对比。
雪乃活动的时候脸色就很糟糕,现在连保持意识的血色也消失。这个样子,简直就是一具尸体。
纤细的脖子上印着叫人心疼的淤青,让尸体的印象越来越强烈。
苍衣感受着自己左臂上应着心跳搏动的疼痛,表情在不甘的作用下扭曲起来。
手臂很痛,但苍衣还是在责备自己。自己除了拥有〈断章〉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什么也做不到,可要是没有晕过去的话,至少应该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千惠的房间也不会变得一片狼藉吧。
此时,苍衣好不容易,突然察觉到了这件事。
「……!对啊,千惠同学呢!?」
苍衣说完,慌张地转向三木目与飒姬。这间房被这样擅自使用,可不见千惠的踪影。千惠上哪儿去了?还有牧子怎么样了?
随后,苍衣身后的床上突然冒出一个冰冷的幻影。
『要说那孩子,已经被那个妈妈拖走了』
「!」
转过身去,只见风乃坐在雪乃的腿边,脸上少有的显露不满,抬头看着苍衣这样说道
『好没意思。这孩子大意了,没来得及跟我交换』
风乃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膝盖上,撑着脸,叹了口气。
『那个让人头疼的母亲也逃走了……还有啊,我们完全被排除在外了,我很不满意啊。开车走了之后,现在正开心的在去杀王子殿下吧』
「车……」
『那个母亲不是去杀神狩屋么?』
「!」
『所以要开车去追吧?追到寺里』
说到这里,苍衣全都想起来了。
「……对、对啊,是寺庙!」
苍衣不由自主的叫起来。
可是在三木目和飒姬看来,苍衣突然喊出的词一定毫无逻辑可循吧。不解的两对视线分别向苍衣投了过去。
「神狩屋先生有危险」
苍衣说道。
「这个〈泡祸〉的主角,全都过去了。必须去帮忙」
「帮忙……我说,这里全都是伤员啊」
「医生,您是开车来的对吧?请把我和飒姬带到寺里。虽然不知道我能不能派得上用场,但飒姬是必须的」
说到这里,苍衣突然注意到。
「啊……对啊,我不知道那寺怎么走……」
苍衣咬牙切齿。
可是他不可能就此放弃。苍衣想起了一楼的电话。
电话旁边可能有记录地址的通讯录或者纸条,如果电话有通讯录功能,运气好的话上面可能会有名字和号码。
想到这个点子,苍衣要赶快下楼,准备离开房间。
可是刚走到走廊上一步,就被身后的三木目叫住。
「喂,慢着,不要自顾自的冲在前面」
三木说道。
「用不着在房里找,直接用手机打给神狩屋不就行了」
「啊……」
苍衣停了下。居然把如此简单的事情给忘了。
苍衣觉得自己太笨了。他可能还没有从混乱中走出来。
三木目对自责的苍衣继续说道
「而且我又不知道什么情况,反正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我也不想过问……总之,在这里大闹一通的家伙到寺里杀神狩屋去了,你想追上去,是么?」
「啊,是的……」
苍衣回答后,三木目点点头,深深的抽了口烟。
然后,三木目开口
「……那好,我送你去。是这家人放牌位的那座寺吧?」
「咦?」
「哪座寺,在什么地方,我知道。其实我不想到这里来的。什么因缘啊,开什么玩笑
「……」
三木目吐了口烟,面色愁苦,就像发牢骚一样,对苍衣粗声粗气的说道。




九章 往日预兆灾祸

  1

……淋浴的声音与雾气从敞开的浴室向房中流出。
在这间浴室里,两只裸脚沐浴在莲蓬喷出的热水中,简直就像开玩笑一般与现实脱节,滚落在那里。
被打湿的煞白的脚以上的胴体,从敞开的浴室门倒在外面的脱衣区地面上。然后脚以上的部分,骨头和头发纠缠在一起,化作触目惊心的腐败肉色冒泡的胶体。
夹杂着肥皂味的腐臭混在热汽的味道里,蔓延到走廊上。
然后,似乎家里的人在浴室里的人变成这个样子之前打算将人救出来,可全家都成了一样的东西,倒在了,不,是摊开在了厨房等房里的各个地方。
温暖的湿气和恶心的恶臭,笼罩着整个房子。
被不讲理又异常的〈噩梦〉肆虐得一塌糊涂的房子里,弥漫着无比静谧,而又无比可怕的“死亡”。
然后。

「…………………………」

寺庙里如此惨状摆在面前,幸三呆呆的站在玄关,茫然的望着这幅情景。
寺院邻接的住所,充满异样的氛围。〈丧葬屋〉和可南子若无其事的开始“清扫”工作,幸三念出住在这座寺里的几个人的名字,突然一语不发,呆呆的杵在了原地。
面对这样的惨状,既没有逃也没有避而不见,可以说这难能可贵。
这是巨大的意志力。可是不久前接到电话,在外面讲完回来的神狩屋在看到杵在那里的幸三的背影时有些烦恼,在脑中思考该不该将刚才电话的内容告诉他。
「……抱歉,情况紧急」
但是这件事,显然不说不行。
神狩屋准备把事情说出来。要告知的对象是幸三……以及在附近神情不悦的群草。
群草先开了口。立刻理解要点。
「……出什么事了?」
「…………」
而幸三仍旧一脸茫然的望着与自己关系要好的一家人的悲惨下场,一言不发,只是转过身去。
见状,神狩屋顾虑起来,皱紧眉头。
但是他没有选择,只能据实相告
「我们留下的那边,发生了问题」
「……」
群草表情颦蹙,幸三则是不得要领的样子。
神狩屋接着说道
「对不起,群草先生,请把车借我一下。不知什么原因,牧子精神错乱用菜刀刺伤了白野的胳膊…………把千惠塞进车里,直接朝这边来了」
「你说什么!?」


  2

三木目源清楚的记得那一天的事情。
在医院的诊察室中,三木目与护士被提心吊胆的气氛包围着。那天的海部野志弦,露出非常平稳的笑容。
那是引荐志弦偷偷出院,过去半年的时候。在那之后也住过院,也以此前相同的频率继续做着定期检查。就在这样的某一天早晨,三木目在问诊前读上次的检查结果的时候————下意识的发出低沉的声音,戒烟烟嘴从嘴里掉了下去。

「……你。怀孕了啊」

然后在问诊的时候,三木目压低声音这样告知志弦。
三木目和护士在问诊前已经知道了检查结果,他们的担忧、愤怒、尴尬,让诊察室里的气氛绷得很紧。
对察觉到气氛不对而面色疑惑的志弦传达这件事之后,志弦最初是惊讶地微微张开眼睛。紧接着,她的行为让三木目和护士都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她露出像花儿一样幸福的微笑,轻轻地鞠了一躬。
「是这样啊……做检查顺便就知道了呢。谢谢」
「混账!谢什么谢!」
三木目下意识的怒吼起来。
「怎么可能生得下来,心脏会保不住的!我可不是让你做这种傻事才帮你的!」
三木目全然不顾自己粗暴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医院。
他气得发抖。他至今为止一直都想尽可能的为志弦续命,倾尽了全部力量。他对于力有不逮的方面,期待通过提高志弦的精神状让病情有所好转而提供协助,但不曾想到,自己的期待竟然以这种最糟糕的形式被辜负了。
很显然,之后的处置不论偏向哪种方向,志弦的生命都会大幅缩短。
岂有此理,这是在增加救不活的人数。
三木目的怒火已无法轻易平息。
愤怒的矛头,理所当然的也指向了另一个人。
「鹿狩那混账究竟搞什么鬼,下班之后把家伙叫来!!」
三木目对身在他处的人大发雷霆。
三木目下定决心,一定要揍他。雅孝可能是危机意识不足,可能是管理不足,总之他的所作所为无异于在杀人。
把志弦交给那个愣头愣脑的男人,完全错了。志弦看到一边思考着这些一边怒吼的三木目,笑容多了几分寂寥。
可即便如此,志弦依旧维持着微笑,平静的对三木目说道
「对不起,医生。不过……雅孝他什么也不知道」
「……你说什么?」
「因为我想要这样,对他撒了谎」
「!?」
「我想雅孝他,对这种事根本想都没想过」
说完,志弦呵呵一笑。三木目感觉头上被泼了盆冷水。
「什么……!?」
「因为,我想将常人能够体会的幸福,全都感受一遍」
三木目无言以对。志弦有些害羞,可还是对三木目说了出来
「恋爱、结婚、生子。我的身体虽然无法全都做到,但我想尽可能的去体会。雅孝也对我说,只要两人能够创造的幸福都会给我。可是,如果对他说我要做到这种程度,他一定会反对,所以我撒了谎。我不想让他知道」
听完这番话,三木目犹如虚脱一般靠在了椅背上,用手捂住眼睛,奋力地仰起头。
「你怎么能这么做啊,傻丫头……」
「呵呵,也对呢。我只是说说看」
志弦平静的微笑着。三木目深深的叹了口气,以疲惫不堪的语气向志弦通告
「总之,你今天之内就回医院,要重新住院。把所有人召集起来讨论今后的事」
「哎,事情果然变成这样了呢……」
「废话。跟你相处了那么久,可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你这丫头竟然会有那种想法」
「是啊,我觉得很对不住医生。对不起。我以前都在装乖,可是临终之前,我不想再装下去了」
「谁会让你死啊,傻丫头」
听到三木目粗暴的话,志弦好像很开心,好像很炫目,又好像很寂寞的,灿烂的微笑起来。
「……那么,我回家去收拾东西」
志弦平静的说道。
「我把事情告诉他,让他一起回来」
「可别逃跑哦」
「不会的,我还有一件想做的事情没做完」
说完,志弦笑了起来。可是,这是三木目对活着的志弦,见到的最后一眼。
他不该放心志弦所说的话。志弦在那之后,翻过与雅孝同住的沿河公寓的窗户,跳进了下面的河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

「……我想过很多次,或许我就是那么不适合做医生。那个时候,我非常非常认真的想过。我很干脆。不过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到头来又干回了医生这行……」

三木目在驾驶座上握着方向盘,这样说道。
苍衣在行驶中的车子里。三木目将开来的大型旅行车的后排座位放下,让雪乃躺在了一块平坦的区域,苍衣就在雪乃身旁。
苍衣又穿上了那件袖口沾满血的衬衫,坐在车里。飒姬在车内的副驾驶座上,然后苍衣和雪乃所在的后部区域的角落,一位穿着古董娃娃一样的衣服,好像人偶一样的少女,正抱着兔子布偶,惺忪的睡眼直勾勾的盯着身旁的绘本。
少女是夏木梦见子。
最初在车里面看到她时,苍衣吓了一跳,可是听完飒姬说没人照看不能把她一个人留下之后,也就认同了。
就这样,载着五个人的大型旅行车行驶在夜间的乡间小道上。
哥特萝莉打扮的雪乃躺在后面,漆黑车内的附着香烟味道,再加上沉重的气氛,俨然就是一辆运送少女尸体的灵车。
「……所以我才不想来啊」
然后,三木目的话让车内的气氛变得更加沉重。
「我自然没脸去见海部野先生,也没脸面对夫人和志弦的妹妹。跟你讲了这些话之后,我也没脸见神狩屋那家伙了。真的有必要过去么?」
「是」
三木目嘴里叼着没有点着的香烟,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堆。苍衣的回答斩钉截铁。
苍衣向三木目问了苍衣所不知道的神狩屋的事。
那个人是千惠的姐姐,神狩屋的未婚妻,关于他们的相遇,她的人,她的家庭——周围的事情。对于这些事情,苍衣好几次想问,却都没对本人启齿。
这是从这个〈泡祸〉来考虑,欠缺的一块拼图。
这是苍衣的〈断章〉所必须的,达到『理解共鸣』的必要途径。
苍衣把背靠在货车的内壁,看着睡着的雪乃的脸,严肃地向三木目问道
「于是——这就是神狩屋先生的〈泡祸〉么?」
苍衣问道。以没有波动的表情,没有波动的声音。
三木目答道
「我才不知道你们那些专业用语是指什么。只是你想知道,我就把事情告诉你罢了」
三木目的声音很粗暴,很严肃。
「啊……对不起」
「我并没有生气」
「呃……那么,刚才的问题不算。还有后续么?」

三木目用发自内心觉得讨厌的声音,这样回答苍衣。


  3

志弦投入两侧用混凝土硬化后修成水渠的河中自尽,遗体顺着水渠流进大海,在几小时后被发现了。
尸体的发现地点在距离海港有一段距离的一个礁石的淤水处。志弦的遗体面朝下方,美丽的头发像海草一样散开,漂浮在充斥着静谧的淤水处。
从公寓的窗户跳下去到掉落河中的过程中,志弦的身体与建筑物和混凝土的河堤撞过很多次。发现了好几处血迹。然后在海中发现志弦遗体的时候,她全身到处都是损伤。
骨骼脆弱的手臂发生骨折,挫伤和大小擦伤覆盖了身体近一半。
然后很奇怪,不知是怎样的情况,嘴里的“舌头”完全没有了。
据说通报和发现都比较早。
最开始察觉到志弦跳楼并报警的人,是雅孝。
当时在城里当培训班讲师的雅孝,在上午将志弦送上医院派来接人的车之后,自己则开始准备制作讲义等工作。然后照平时来看,诊察完毕的志弦会在下午回到公寓,与之错开的雅孝会去上班,两人在进行诊察的日子里就是这个样子。
然后志弦会做一顿拙劣的晚饭,等待工作结束后很晚回来的雅孝。
可是这一天,两人很长时间都没有打电话,也没有准备回来的迹象,于是三木目对感到怀疑,在傍晚给雅孝工作的地方打了电话。然后接了电话的雅孝得知了检查结果等情况后大吃一惊,连忙赶回公寓。
但是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因为三木目打来电话的时候,培训班正好在上课,上完课之后听到传话,雅孝还去了趟医院。
当时雅孝没有手机。
可是之后,雅孝将对这个仅仅出于单纯的经济原因而作出的琐碎决定后悔一辈子。

……回到公寓的雅孝所看到的,是朝着河那边敞开的窗户。

然后桌上放着盖了保鲜膜,还温热的,刚刚做好的晚饭。
换而言之,如果雅孝有手机,在上课的时候也带在身上,在回到家的志弦比平时更早的着手做晚饭,做好之后并盖上保鲜膜,从窗户跳下去的这段时间里,兴许就能够赶上了。
察觉到情况的雅孝连忙报了警。
可是在报警的几小时后,正在搜索的警察接到了市民的通报,在海上发现了志弦的遗体。
在此前后的事情,雅孝基本不记得了。
在他看到志弦从海上运过来的样子的那一刻,他的头脑一片空白。
「…………………………!!」
雅孝张开双眼,除了志弦一动不动的身影在扩大,他什么也看不见。
此刻,他变得就好像肺部痉挛一般,吸入一大口气,随即将气直接屏住,如同喘息一般呼吸困难。
雅孝感觉,心口的东西被榨得一干二净。
他感情已死。感受到心口的东西被挖掉的痛苦。
除了痛苦之外,现实感也好,感情也好,思考也好,全都死去。
能够记住那个时候的事情,全靠这些边缘角落残留的感情,以及那时候看到的诸多情景,犹如映在胶片之上的朦胧的散碎记忆。
被放上担架的志弦的遗体。
抱住遗体嚎啕大哭的牧子和千惠。
一见面就被幸三痛揍。然后幸三正要把倒地的雅孝抓起来,却被三木目医生和警官们一边怒吼一边架住。
雅孝没有被揍时疼痛的记忆。
那些就好像不属于他,是一堆没有现实感的记忆。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甚至无法让他流出泪水。心口的东西被绝望剔了个精光。
他在一切结束以前,只是像根棍子一样杵在那里。
他被警察带到很多地方问了很多事情,但问了什么,怎样回答的,雅孝完全记不起来。
有的,只有身体里被完全掏空的空虚。
在这几小时的时间里,雅孝————无疑在发狂。

…………接着

一切结束得到解放之后,到了深夜,雅孝终于回到了那间漆黑的公寓。
嗙嘡,门应声关上。在充斥空荡荡的大小房间的黑暗之中,这个声音空洞的回荡,继而消失。
走进屋子打开灯后,老化的荧光灯发出喳喳的响声眨了起来。
随后,感觉灰蒙蒙的、冰冷的光线,朦胧地照亮了空无一人的屋子。
屋子里空空荡荡。
雅孝在玄关慢慢吞吞的脱掉鞋,踩过厨房的冰冷地板,走进屋子。
警察进入调查过,盥洗间的门敞开着,里面墙上的镜子映入眼中。灯没有开,盥洗间昏暗的镜子中,模糊地照出雅孝那张失魂落魄,死人一样的脸。
「………………」
雅孝身体很沉重,可就连这份沉重也没有现实感。
没吃晚饭,但完全不觉得饿。
不过,喉咙非常干渴。
雅孝慢吞吞的踩着沉重的步伐穿过狭窄的厨房,在冰箱前面蹲了下去,打开门在里面寻找喝的东西。
他找到了一盒牛奶,直接往嘴里灌。
由于嘴唇和喉咙动作迟钝,牛奶从嘴角流出来,滑过脸颊。
意识的运作也很迟钝,所以雅孝没有在意,慢慢将牛奶咽下,用袖子擦掉流出来的牛奶。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雅孝察觉到,他接到电话后飞奔出培训班,之后演变成了躁动,而这是他缓上的第一口气。
此时,那个东西忽然映入眼中。
面前的冰箱中,放着贴了保鲜膜的,装炖肉的盘子。
这是雅孝回来时桌上放着的,志弦做的晚餐。雅孝模模糊糊的回想起来,这是在报了警准备出门的时候收进冰箱的。
在凝结出水珠的保鲜膜下面,是咖喱炖肉。
从未做过菜的志弦,最开始做了面向初学者的咖喱。然后她头一次扬言自己扩展了专长的时候,做出来的就是咖喱炖肉。那个时候,雅孝哈哈大笑。
之后,咖喱炖肉就成了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玩笑之一。
咖喱炖肉在冰箱里,孤零零的。
回忆复苏了。
随后,在雅孝之前变成空洞的胸口,完全死亡的感情————悲伤、愤怒、绝望、无法消解的愁苦、丧失、罪恶感、悲叹、悔恨、无力感、苦厄、自我厌恶、冲动、憎恶、自弃、还有悲伤、悲伤、悲伤————一并在空荡荡的心口喷发、四溢、翻滚,泪水、呜咽、呻吟如决堤一般,然后咆哮如爆炸般满溢而出。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吼叫声从喉咙深处溢出。
雅孝在冰箱前蹲了下去。他蹲着,吼叫,抓挠地面,泪如泉涌。
好似狂热的悲叹从胸口窜上脑袋,将他的内在完全改写。悲叹火热、苦厄、黑暗、而且赤红。
在眼前,在头脑中,染成一片鲜红。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没有任何预兆。不曾察觉。太过突然。直到上班离开公寓的那时候,都不曾怀疑这将是一如既往一天。
就算出了什么事,应该也是疾病方面。
在至今为止的生活中,那种情况也有过好几次。那已经成为了生活中的一部分。
雅孝应该是将那当成生活的一部分,在这样的生活中不断的摸索平凡的幸福,慢慢走了过来。就算他们的一切就是平凡质朴的生活,那也应该是两人竭尽全力创建起来的。
出了什么事?
是什么让志弦干出这种傻事?
是我的错么?我错在哪里?雅孝毫无头绪。这件事抹消了一切,将他打入无底的绝望。
太过突然的,死亡。
完全找不到缘由的,死亡。
绝望的记忆飞快地重现。在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没有表现出任何征兆跳楼自杀,那份恐惧和绝望化作无比深刻而沉重的枷锁,从心灵的底端再次浮现。
又来了。
那个『死亡』又来了。
又是没有提到任何理由,真正珍惜的人死去了。
没有商量,没有告别,连让人懊悔的头绪也没有,真真正正珍视的人,以叫人无法认同的形式,在触之不及的地方死去了。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所有人把我蒙在鼓里独自就选择死去?
为什么对那么珍惜你的我什么也不谈就选择死去?
明明或许能够帮你一把。
明明想要帮你一把。
为什么……?
雅孝胸口发紧。绝望与激情让胃脏翻腾。
可是呕吐感纵然激烈,空空的胃袋也吐不出任何东西。
只有痛苦从胸口上升,接连不断的化作悲痛的叫喊从喉咙喷吐而出。
一个小时过去又是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去又是一个小时。
雅孝大叫,哭泣。膝盖顶在冰箱前面,蹲在地上,指甲抓挠地板,嚎啕大哭。
然后,近似叫喊的声音渐渐疲惫,变成哭声。哭声之后慢慢耗尽气力,变成长长的呜咽。
呜咽,比一切都要漫长的持续着。
最开始是在半夜,一直持续到了微微天亮。
恍如永远持续下去的强烈悲伤经过了这么长时间,耗尽了。
对志弦的死所感到的悲伤耗尽了,这件事让雅孝感到绝望。但强烈到让他哭出来的感情已经完全削磨殆尽。
在微薄的晨光从窗外投射进来,开始听到鸟叫的时候,雅孝站了起来。
他的胸口开了一个大洞。
他感到了饥饿。
然后,他虽然对这个时候还会觉得饿的自己感到厌恶,内心却没有残留能够化作明确的感情形式的东西。
「………………」
雅孝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他想到,要吃些什么。
眼前是装着咖喱炖肉的容器。
冰箱敞开放置了好几个小时,咖喱炖肉已经变成了室温,孤零零的放在冰箱里。
这是最后的晚餐。
雅孝带着黑暗的思绪,将它拿了出来,放进微波炉里加热。加热之后放在了桌上。
雅孝撕掉保鲜膜,咖喱炖肉的味道伴着热气升腾起来。
这是习惯的亲切味道。想到这是最后的一顿饭,雅孝觉得应该将它一扫而光,然而再次哭了出来。
雅孝一边哭,一边舀起勺子,送进嘴里。
味道的掌控很糟糕,很难算作炖肉。
志弦舌头有些怪,味道的控制总是有些古怪,尽管每次都出错,但直到最后也没改过来。配料的口感也很糟。即便如此,还是觉得志弦能够亲手做菜非常棒。比起最开始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
但是,她做的菜已经无法继续进步下去了。
雅孝哭了起来。泪水一边稀里哗啦地流下来,一边把炖肉送进嘴里。
一边快要分辨不出味道的哭着,一边吃下去。雅孝很难过。炖肉的温度和营养在自己的身体里慢慢扩散,这让他最为悲伤,最为难过。
然后,在炖肉的盘子见底的时候。
雅孝突然察觉到。勺子碰到盘底的感觉没有原本的那么坚硬,很奇怪。
盘底贴着什么东西。雅孝尝试用勺子将那个东西从盘底剥开。
只见用塑料袋包着的薄薄的什么东西,用透明胶带贴在咖喱炖肉的盘底。
那个看上去是一张折起来的纸。
不,看起来是一个折起来的信封。
「……!」
雅孝心跳加速,连忙将那个东西从炖肉的盘底剥下,用颤抖的手撕破塑料袋,从里面取出信封,拆开只写着「致老师」的信封。

  *

————致老师。
天空,是那么的蔚蓝。
您现在一定在这扇窗户外面的天空下的某个地方工作吧?
今天我去医院做定期检查,明白我朝思暮想的愿望实现了。
我被三木目医生臭骂了一顿。这也难怪呢。因为这么做无疑只是在缩减自己的寿命。
三木目医生对我发火,说他不是为了让我做这种事才帮我们的。
我想您也一定觉得很生气。
那个时候我撒了谎。对不起。但是,我想要在我这段被病魔折磨得只剩下死心和空虚的生命中,得到现实的感觉。
这是我的任性。
可是,我不后悔。
因为,我的心,还有身体,现在都被强烈的现实感充实着。
所以,虽然觉得这一定很难,但我还是希望您也不要后悔,不要责备自己。对不起。
我最喜欢的大伙,谢谢。还有,对不起。
我最喜欢的您,谢谢。还有,对不起。
但愿我最喜欢的您,不要讨厌我最喜欢的大伙。
但愿我最喜欢的大伙,不要恨我最喜欢的您。
和您一起逃离一切,在这间小小的公寓里开始生活,我每天都过得很幸福。
就好像普通的夫妻一样,与您在一起度过的时光。
就好像普通的夫妻一样,做好菜等您回来的时光。
都是属于我最幸福的时光。
您讲的故事总是有些难懂,但我喜欢上了您双眼焕发神采,讲述故事时的表情。
我会一边想象您会摆出怎样的表情吃我做的饭,一边站在厨房里。做菜的时光,非常幸福。
我做菜的水平有没有好一些了?
感觉要是这么问您,您一定会伤脑筋,不过您不会做菜,真是太好了。就算以前没做过什么饭的我也能像一位出色的太太一样大显身手,真是叫人开心的失算。
谢谢您,对不起。
好不容易和您一起逃了出来,可完全没有找出希望的曙光,对不起。
然后,我为了真切的感受自己活着的最后的幸福,犯下了更加深重的罪孽。请原谅任性的我最后的任性,请原谅背叛大家的我最后的背叛。
不,不用原谅我也没关系。
就让大家把我当做一个过分的女孩,一个只会添麻烦不知感恩的女孩,早点忘掉我这个碍事鬼,取回平凡的幸福吧。
希望您把我当成一个过分的女孩,一个把您骗得团团转,不可原谅的女孩,永远不要忘记我。然后,希望您能够原谅,确信您一定会原谅我的过分的我。
对不起。
谢谢您喜欢上这样的我。
直到现在都没有好好地说出来过,但我好喜欢您。
我现在————将结束我的生命。

  *

这是封遗书。
雅孝的手颤抖不已。
这究竟在表达什么?
雅孝无法理解。哪里都没写能够让人接受的理由。
雅孝只是在颤抖。信纸发出发出干巴巴的沙沙声。然后雅孝注意到,信纸还有一张。
一张写写着结尾的信纸就在后面。
再启。信纸上这样写着。
雅孝轻轻的翻开信纸。
简短的文章映入眼中。

  *

————再启。
读到这封信也就意味着炖肉已经吃掉了吧。
我从名为医院的水缸里中出来,是一只已死的人鱼。虽然被您钓了起来,但我似乎无法成为八百比丘尼,至少让我成为人鱼吧。
请和我一起永远的活下去。
炖肉里的肉,是我

  *

「…………………………」

思考,刹那间停止了。
雅孝一时无法理解上面写了什么。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在表达什么?
对了,那时候,警察说了什么?因为遭受打击而丧失现实感的那段时间里,被警察带走的自己,不是接受过等同于讯问性质的问话么?
记忆重现。对了,警察说过。
语气很强,是在问自己是否知道些什么。
对。警察说的是。

志弦的“舌头”是被菜刀一类的刀具割下来的

在眼前,是扫空的炖肉盘子。
雅孝只是默默的俯视着那个空盘子。
「……………………」
隔了几秒钟。
然后

「唔呕……!!」

下一刻,雅孝按住嘴,哐!地一下,猛地向后反仰,从放置炖肉空盘的桌子旁推开。
「…………………………!」
雅孝反射性扔出的信,轻飘飘的落在了榻榻米上。
炖肉的盘子和信。雅孝用张大的双眼注视着这一幕,紧紧的捂住嘴,全身激烈的颤抖。
柜里面感到类似块状的异物感。
口中咖喱炖肉的余味,瞬间伴着涌出来的味道恶心的唾液在口腔内弥漫开来。
「唔……!」
胃袋一下子收缩起来,里面的东西向上推压。

没错,自己——————吃了志弦的舌头

呕吐感涌到了喉咙上。
雅孝的身体剧烈的扭曲,趴在了榻榻米上。
「……唔…………呕…………!」
身体、本能,豁尽全力的拒绝接受装入胃里的东西。混着咖喱炖肉味道的讨厌“味道”从喉咙下面弥漫开来,但几乎要从喉咙蔓延出来的时候,里面的东西好像被大坝拦住一般,停了下来。
空有严重的呕吐感在一味的扭动喉咙。
「……啊噶……」
雅孝终于抵抗不住呕吐感,讨厌的“味道”与唾液流入口腔。
这样的情况更进一步摧残胃脏,但涌上口腔的,只有那个“味道”以及更为强烈的呕吐感。恶心的感觉阻塞喉咙,无法呼吸。
雅孝嘴巴大张,趴在榻榻米上。
肺里面被挤空,头脑因缺氧而变得一片空白,产生耳鸣以及脑袋仿佛被勒紧的头痛。
随后,雅孝的视野暗了下去,意识转眼间在痛苦中变得稀薄,被缺氧的白雾所吞没,沉沦,继而消失。

  †

「……就是这样。正好那天晚上,我去了那家伙的公寓」
三木目淡然的说道。
「我辞掉了医院的工作,顺带想去看看那丫头在突然做出那种傻事之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
「去了之后,里面一片血海,榻榻米完全被血覆盖,一点都没露出来。简直惨绝人寰。闻讯赶来的那家伙的父母已经浑身是血的死掉了,那家伙在血泊之中想要自杀,拼命的用菜刀向自己全身狂捅。
后来听说,雅孝的父母用专程带去的菜刀想在雅孝面前以死相逼,然后相互误捅了对方。本来那丫头那样的死法就让他承受不住,这样一来就使他完全崩溃了吧。总之,那家伙就是那个样子……我完全不知道该不该阻止他轻生。再怎么说,我也是当过医生的人,我也觉得他已经没救了。毕竟,从手到脚再到肚子,除了后背之外,全都被他捅得乱七八糟。
那家伙就像把人剁成了碎肉一样,『别做傻事』这种话根本就苍白无力,喊救护车也无济于事,不过……」
此时,群草和〈丧葬屋〉似乎赶到了那里。
三木目嫌麻烦,之后的事情用「发生了很多事」一句带过。
苍衣也没有勉强再问。三木目讲的事情显然与这次的〈泡祸〉没有关系。
总之,据说以那件事情为契机,神狩屋暂时由群草的〈支部〉收留。
于是就到了现在。
三木目的话到这里就讲完了。
可是苍衣仍旧没有理解这个〈泡祸〉的构造。
「…………」
总之苍衣听到这里,确信的只有一件事。
现在发生的〈泡祸〉不是神狩屋过去的〈泡祸〉复发,而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神狩屋的故事没有关联性,是单独谢幕完结的故事。感觉并没有留下发展成为现在这种现象的余地。
既然如此,神狩屋就从满足〈潜有者〉条件的名单中排除在外了。
事件的背景基本清楚了。可是还没有“掌握”的感觉。
就在苍衣为求解惑深思熟虑的这个时候,在眼前睡着的雪乃,突然睁开了眼睛。然后,苍衣被表情颦蹙无言起身的雪乃吓了一跳,向雪乃叫起来
「雪、雪乃同学,要不要紧!?」
「很吵啊。脑袋嗡嗡作响,给我安静点」
雪乃对苍衣扔下一句不久前似乎也说过的话,手扶住额头。
「啊,对不起……」
「…………换做一般情况,你就被我杀了。话说,我们是不是没有加入到这个〈泡祸〉中去?」
苍衣道歉。可是雪乃对此不加理会,摸了摸残留在自己脖子上的掐痕,咳了两声后,一边整理乱掉的前襟,一边低声说道。
「嗯……大概没错」
「运气不错呢」
雪乃昏暗的眼睛盯着脚下,说道。
「是啊……」
「不过正好。不管是从外侧还是从内测都没关系,我们要做的是击溃〈泡祸〉。我一定要让〈泡祸〉知道,留我一命将铸成大错」
雪乃低沉的说道。她无疑相当的愤怒。对雪乃而言,同〈泡祸〉的战斗,就是与绝对没有和解余地,不共戴天的敌人之间的相互厮杀。而且很容易想象,雪乃输掉却被放过一条生路,这对雪乃作为〈雪之女王〉的骄傲是沉痛的伤害。
『我也很不满』
接着,从虚空中冒出的声音插嘴进来。
『就算被那种半吊子的憎恨杀死也无爱可言』
随同话语一起,一位摆动着漆黑装束与头发的半透明少女,与雪乃重合一般站在了抬起上半身的雪乃背后到驾驶座之间。
「……姐姐」
『多小心一些……雪乃。如果是那样的死法,我会很伤心的』
风乃的声音和表情中带着忧郁。
『我啊,希望作为我可爱分身的你被更多更多的爱所环抱。希望让你面对万劫不复的憎恶,然后死去。所谓的憎恨,与爱的火焰相同,但颜色变换更为激烈,是用将对方燃烧的形式来表达的爱。我想让你体会到,灼热的爱充满心灵,在灼热的爱的环绕下死去的喜悦。那种好像绊脚石被人踢开一般的死法,毫无爱可言』
风乃悲从中来地说道。
仿佛在爱中融化的甜腻声音,甚至让旁听的苍衣恐惧不已。可是雪乃对风乃这样的话态度冰冷。
「我对姐姐的戏言不感兴趣」
雪乃说到。
「不过,我的憎恨被无视让我很不开心。我一定要让〈泡祸〉回头看我。在这个〈噩梦〉中,虽然被当成了临时演员,但我一定要让〈泡祸〉知道,谁才是登场人物中真正该恨的,否则难消我心头之恨」
雪乃再次以不会让伤口炸裂的程度,向和苍衣一样由三木目重新打上了绷带的左手施加力量,紧紧握住。
「……」
苍衣表情复杂,注视着这样的雪乃。
可是此时,雪乃的台词之中突然有什么牵动了苍衣。

——登场人物中真正的……?

牵动苍衣的,是这句话。
然后在被牵动的瞬间,以此为契机,苍衣头脑中的拼图重新组合成了另一张构图。
「啊……」
随后,他看到了另一幅布景。
那是苍衣此前一直都没有思考过的视角。
注意到并理解到的这一刻,与那个所产生的共鸣如排山倒海般灌入苍衣的意识。苍衣不禁嘀咕起来
「就是这个……」
「!」
雪乃抬起脸。
风乃看看苍衣,眯起眼睛。
『……居住在你内心带来毁灭的女孩子,找到了让这个〈噩梦〉醒来的钥匙么?可爱的破坏者,〈梦醒的爱丽丝〉』
「……」
风乃开心的说道,苍衣一瞬间噤若寒蝉,但立刻抬起脸,朝着风乃那边的驾驶席说道
「……呃、那个……请快一点。所有人都有危险。危险的大概不只是神狩屋先生。现在正在发生的〈噩梦〉一定不止这么简单,规模远远超过之前——搞不好整个镇上的人都会被卷进去,造成牺牲者的数量可能会非常可怕……」


  4

「牧子……千惠……她们没事吧?」
「……不清楚」
雅孝只能回答这些,任何安慰都已苍白无力。
「……我果然应该留在家里么?不该纠结那种好面子的使命感,到这里来么?」
「什么也别说了」
「我好后悔……难道又是白忙一场,什么也做不到么?」
「……」
「老天爷,一定要保佑她们母女俩平安无事啊……」
「…………」
幸三嘟哝着,神狩屋只是回以沉重的回应。
「…………是啊」
现在,雅孝和幸三两个人乘着群草的老旧客货两用车,向连接寺庙的林间小路折回。
驾车的是幸三。在出发的时候,是幸三主动要求自己来驾驶的。
雅孝有执照,却是个没有车的挂牌司机。幸三的提议可谓是雪中送炭,另一方面也让雅孝对诸多问题产生不安,不过只看幸三现在的样子,雅孝觉得这是一种正确答案。
幸三一边不时吐露出不安与后悔,一边开车。
如果不让幸三开车,在没有任何事情能为他排解忧患的状态下将他置之不顾的话,他不安的精神状态或许没办法轻易平复。
幸三直直的盯着前面,在没有路灯七歪八扭的漆黑森林中,以稍稍令人焦躁的速度驾车前进。从苍衣打来的那通电话可以判断出,牧子很可能朝这边过来了,而且无疑处于精神相当错乱的状态。雅孝虽然怀着中途或许会造成事故的不安,但还是冒着错过的风险,与对方迎面而去。
必须要尽快将她们找到。
虽然没有向幸三提及,但最糟糕的情况并非单纯的精神错乱,而很有可能是在〈泡祸〉的作用下造成了致命性的影响。
本来的话,将幸三带到这种地方来就已经很成问题了。
然而遗憾的是,雅孝对牧子的车并不了解,一个人在路上很有可能会看漏。
雅孝对车不感兴趣,无法区分车的种类。
而且他有喜欢沉思的毛病,注意力长期处在涣散状态。
尽管是个让人为难的借口,但为了防止灾害无谓的扩大,让有关的人聚在一起才是硬道理,而带上幸三正好符合这一点。
综合考虑完后,雅孝坐在气氛凝重而绷紧的车内副驾驶座上,一边对幸三的呢喃进行回应,一边目不转睛注视着行进方向。
行驶在黑暗阴森的林间小路上,只能看到一棵棵枝杈像手臂一样延伸的树木并立两侧。
车内的气氛给窗外看到的林间景象更添了几分阴郁,变得毛骨悚然。
行驶在这样的路上,车灯的光线如同砍伐森林一般照亮前路。
纷纷被照亮又纷纷化作暗影的树木,枝叶看上去仿佛正蠢蠢欲动,影子如同侵蚀注视这一幕的车中之人的内心一般,投了下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在被阴森气息侵蚀的车内,幸三呢喃起来。
「这是报应么」
「不存在那种事」
雅孝答道。
「不,且不提所作所为……那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
「是啊。你不相信灵魂也不相信神明啊」
「是的」
雅孝颔首。
过后,幸三的样子有些犹豫,沉默了一阵,不久微微的张开嘴。
「是么…………既然如此,如果志弦有一副健康的身体,没有发生那种事情的话,在结婚的时候,那个,怎么说呢。仪式不会在神的面前,而是会在人的面前进行么……」
「…………」
雅孝不禁一时沉默下来。这或许是幸三对情况不同或许会成为自己儿子的雅孝,全力以赴绕着弯想要和解的话。
「………………这可不好说呢」
察觉到这一点,一阵沉默之后,雅孝简单的嘟嚷了一声。
幸三听到雅孝的回答,好像松了口气,回应道
「啊……是么。你对传统怀着敬意呢」
「是的,也有这个方面的因素,不过……」
雅孝回答
「那个时候——我还和许多人一样,相信神佛,相信有死后的世界」
「…………唔」
幸三沉默。他明白雅孝这句话的背后包含了“那起事件”,所以害怕继续问下去吧。
「是么……」
幸三沉默。
但是幸三这次沉默并非中断对话的沉默,而是在犹豫该说什么,怀着顾虑的沉默。
不久之后,沉默散去,幸三开口了。
他的声音与之前截然不同,声音压得很低,夹杂这迷茫,不像幸三的语气。
「雅孝…………可能这话不该对你说……」
幸三斟酌选词一般,说道。
「……是什么?」
「不……说出来也没关系吧。你不需要去相信……我只是说出我所目睹的事实,希望你不要笑。其实,我在不久前——好几次看到了志弦
「…………!!」
雅孝情不自禁的看向身旁的幸三。幸三手握方向盘,注视着正前方,没有去看雅孝,继续说道
「那可能是我的幻觉,你就随便听听吧…………我在家里,看到了肥皂泡」
「…………肥皂泡?」
「啊。就是在那个里面……」
幸三说到这里的时候,车穿出了森林,车灯的光线霍然照亮森林边界一带。
随后,对话中断了。岂止如此,是断绝了。
首先,车灯照出了被抛到路上的车的零件。接着,直接顺着车灯的光线前面看去,只见一辆白色轿车撞在了海岸附近的树上,从发动机腾起浓烟,停在了那里。
「……!」
看到这一幕的瞬间,幸三的表情绷得非常可怕。
「牧子!!」
雅孝此刻明白了,出事的车正是牧子的。
幸三连忙打满方向盘,直接以近乎侧滑的势头靠近出事车辆。然后,他连火都没熄就松开了安全带,跌跌撞撞的冲向了外面。
随后,在茂密的森林那一边,露出一片小小的沙滩与漆黑的大海。
海涛与海风奏响的沉重的遥远的海的声音,从树林的缝隙中传到了镇郊的道路上。
风中混着鲜明的潮汐味道。可与此同时,似乎从事故车辆的发动机散发出来的焦臭味道将潮汐味道掩盖下去,扩散、并充满附近的空气。
事故车辆近乎正面撞在了路边的树上。
装入发动机内部的发动机盖部分已经压瘪,车的功能停止,不过车体其他部分几乎没有受损,但看上去从里面完全无法开关车门。
看样子是因为脱离道路后行驶了相当长的距离,速度与冲击力都大幅衰减。
可是站在这样的事故车辆前面,幸三甚至忘记呼喊妻子和女儿的名字,茫然的,无所适从的杵在跟着他从车上下来的雅孝的面前。
「…………………………!!」
在他眼前,是瘫坐在车旁的地面上,嚎啕大哭的千惠的身影。
可能因为她强行走过路,或者被拖着走过路,抑或是因为车祸,她脚上松开的绷带上,渗着血。
然后双脚鲜血淋漓的她,如今似乎逃出来了,身体离开了名为事故车辆的铁箱。可是在开裂的四方形窗户中,本来有人的空间却完全不见人影,连内部车顶都被血色的泡沫塞得满满当当,车窗玻璃之内只能看到一公分,景象惨不忍睹。
混着头发的血之泡现在依旧在腾起泡沫,蠢蠢欲动,塞满了车子里面。
覆盖整面车床的大大小小的泡从内测泛滥,如同鲜活的脏腑暴露出血淋淋的断面,噗咕、噗咕地应声蠕动,从门的缝隙间推挤喷出。
从门的接合缝隙中漏出的泡,像鱼卵一样连在一起,滑过白色的车体留下污迹,继而掉落。好似人体腹腔内空气被捣烂的讨厌湿响,伴着最理想的厌恶感觉,从车内模糊不清地发出来。
塞满车内的,是将人类融化后冒出泡沫的可怕物体。
牧子的车塞满那种可怕物体,撞在树上已经熄火,化作了噩梦一样的棺材。
千惠在车前蹲着,不住的抽泣。
车主牧子的身影,哪里也找不到。
「牧……子?」
幸三在那个物体与千惠面前,终于挤出了声音。
「千惠…………妈妈…………怎么了?」
千惠发出抽泣的声音。
「妈、妈妈她……」
幸三又问了一句。千惠没有回答。
可是到了这一步,幸三终于承认了眼前的状况,摇摇晃晃的走近牧子的车。
「在、在里面吧?妈妈在里面吧?」
他用颤抖的声音一次次地向千惠确认。
可是千惠没有回答。幸三的嘴唇发颤,可还是一点点的靠近牧子的车。
「喂,雅孝,帮我一把。必须救她……」
「…………太危险了」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打开哪里?驾、驾驶座么?」
幸三好像在冷静的采取应对措施,可他的举止已经支离破碎。看到这样的幸三,雅孝思考着该如何是好,但总之上前阻止幸三。
「等等,别碰……」
然后雅孝一边说,一边走向靠近事故车辆的幸三,从千惠身旁穿过的时候。
「……咦」

噗唰

侧腹突然被菜刀从下面奋力的刺进了肋骨内侧。
铁的触感贯穿皮肤,割开肚子里面的东西,沉重的疼痛与苦厄深深地钻入内脏里面。强烈到抹消意识的痛苦在身体内弥散开,被刺穿的腹肌惊觉地收缩起来。雅孝的嘴里漏出如同空气被挤出去的声音,但紧随其后,血的味道从喉咙下面涌了上来。
力量从脚下消失,在体重的压迫下一个踉跄,膝盖贴地。
雅孝刚准备过去,千惠就好像撞上去一般,用手中的菜刀奋力刺向雅孝用膝盖撑起的身体。

「……妈妈……妈妈说了。只要姐夫一死,全都会结束的吧?」

千惠一边哭,一边抬头望着雅孝,说道。
雅孝没有回答。雅孝的身体如同被千惠推倒一般开始倾斜,插在身上的菜刀像杠杆一样挖到内脏,从腹腔底部逆流而上的大量血液抢在说话之前从嘴里流了出来。




十章 罪人面海而泣

  1

从耳边的手机里传来的,是呼叫音。

「……不接」

苍衣面色紧张地挂断电话。他想打电话提醒神狩屋,可打多少次都没接。
三木目说
「出什么事了么」
「可能吧……」
「饶了我吧。要是被袭击了,我可什么都做不了啊……」
三木目抱怨起来。可他握住方向盘手并没有循着来时的路折返回去,反而渐渐提高了车速。

「………………」

三木目的旅行车里,隐约的弥漫着焦虑与紧张。
所有人都感觉到,情况刻不容缓。尽管现在谁都物无法断言那边发生了“什么”,但状况不容置疑。
毕竟这次〈噩梦〉的主要角色,全都聚在了一个地方。
如果这样,这场叫人癫狂的讨厌戏剧应该就会抛下身为配角的苍衣等人,由真正的由主角们朝着天昏地暗的终幕表演下去。
没有人能够得救的,悲惨绝伦的惨剧。
『人鱼公主』的惨剧。
雪乃问道
「……没有弄错么?这个〈泡祸〉的〈潜有者〉」
「嗯……」
苍衣保守地回答雪乃。
苍衣缺乏自信的回答虽然是他为了融入身边的保守主张的性格使然,可他这样的语气背后,也坚定地凝聚着苍衣头脑中超凡的确信。

  †

………………

汩滋、汩滋

刀具一次次插进生肉的声音,响彻能看见海的稀稀拉拉的森林。
湿润的声音随风飘散。海风的味道也好,发动机的焦臭味也好,一切气味都被伴随着这个声音的猛烈血腥味所覆盖。
雅孝倒在血泊之中,千惠骑在他的身上。然后,千惠手中的菜刀高高扬起,再度挥下。

汩滋

打出仿佛熟透烂掉的果实的声音,菜刀深深的刺进雅孝的胴体。
菜刀就算像墓碑一样被菜刀刺进去,雅孝也早已一动不动。他的腹部在被刺无数次之后,与大量的血混合在一起,上面已无法判别是马甲的布料还是衬衫的布料,抑或是被捅得千疮百孔的肉,化作了红黑一色的尸骸。
他的胴体的状态变成了仿佛塞满血与肉的桶子,菜刀深深的埋进里面。
这把菜刀也好,握住菜刀的两只手也好,全都沾满了血和脂肪,凄惨得以无法辨别原本的颜色。

滋咻

伴着湿润的声音,菜刀拔了出来。
从大幅度举起的菜刀刀尖,血珠滴滴答答的零落下来。
锐利的刀尖由于好几次刺到了骨头,已经产生了缺口。千惠的脸被回溅的血弄脏,表情空虚地挥起卷刃的菜刀,作为已经忘记次数的重复作业的收尾,再一次奋力的挥了下去。

嘎啦

刺向胸口的菜刀撞到了肋骨,发出沉重的讨厌声音。
挥下这一击的千惠似乎耗尽了力气,肩膀上气不接下气的浮动着,像拐杖一样当做支撑,紧紧握住插在雅孝胸口的菜刀。
只闻千惠哈、哈、的喘息声。
千惠喘了一会儿粗气,不久后缓缓地从胸口拔出菜刀,一时间茫然地默默注视着自己染成鲜红的双手。
「…………」
一阵沉默。
随后不久,干燥发粘的嘴唇嘀咕着,微微张开。
「……弄脏了」
轻轻的呢喃之后,千惠流畅的,如同将沾满回溅血的身体拉起来一般缓慢的站了起来。
吸了血的长发重重的垂下来,千惠脸上粘着头发,如同亡灵一样心不在焉的扫视周围,好像眼中根本没有幸三似的,视线直接穿了过去,不久转向了大海的方向,摇摇晃晃的走了起来。
「……得洗干净」
千惠的声音呆呆的,没有起伏。
千惠手握菜刀,拖着缠有绷带的双腿,朝着有防沙林与礁石的那片沙滩,慢吞吞的走过去。
话,总算从幸三嘴里出来了。
「……千………………千惠?」
可是千惠头也不回。幸三茫然的注视着好像没听到一样走过去的千惠,但不久之后,他依旧表情茫然,踏着神魂颠倒的步子向浑身是血的千惠背后追了上去。
幸三不去理会血腥味。
充满血腥味的森林也罢,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的雅孝也罢,被血之泡塞满的牧子的车也罢,幸三全都不去理会。
「……千惠……?」
严重缺乏现实感的脚步。还有,严重缺乏现实感的,他的声音。
不知何时,风不吹了。空气,世界,仿佛在梦里,缺乏现实感,恍恍惚惚的停止了。
远方的涛声,奇妙、单调地覆盖周围的世界。
这个海的声音疏浚了听觉,涛声犹如清除淤塞一般,从眼中看到、耳中听到、皮肤感觉到的这个世界中,将“这里是人类居住的世界”的现实感削磨剥落。
在这个漠然的世界中,幸三只听到了涛声,还有踩在沙上自己发出的脚步声。
眼前展开的,是沙滩的海岸,还有被浑浊的灰色云覆盖的,辽阔的黑暗大海。
「………………」
在这片失去色彩的景色中,千惠形单影只的背影走向前方。
追着那个背影的幸三,在失去现实感的世界中,摇摇晃晃的迈步。
「千惠……」
远远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可是这个声音就好像传达不到一样,千惠在海边走着。不久,千惠来到了海浪触之可及的位置,全然无关乎幸三的呼喊,自己静静的停在了原地。
「…………千惠……」
幸三朝那个背影呼喊。
呼喊、追赶、不听使唤的脚向前迈进。
但是,幸三的耳朵突然听到了与之前不同的声音,中途停下了脚步。
幸三抬起脸。
如梦境一般的世界里。
不知不觉间,周围被“声音”所包围。
不是涛声,不是踩到沙子的脚步声,截然不同的声音,在不知不觉间湮没了这个世界。

啤啦啤啦啤啦啤啦…………

泡沫的,声音。
无数泡沫消失继而诞生,犹如无数生物在蠕动,非常有生命,有机的声音。
声音犹如浪涛麇集,势头慢慢的,慢慢的增强。幸三抬起头,然后他眼中看到的,是眼前辽阔的大海的另一头冒出纯白的泡沫,霎时间,铺满视野的泡沫同时向岸边扑来的情景。

「……………………………………………………!!」

白色的,海。
从地平线的另一头,大海冒着泡,蠢蠢欲动。
眼中所见的整面海洋,被纯白的泡沫完全覆盖。
然后将这片海面覆盖殆尽的可怕泡沫之中,就好像被碎尸万段的人体的一部分化作的生物,可窥煞白粘滑的皮肤在蠕动,像鱼一样向海边蜂拥而至
就像鱼肚子一样煞白粘滑的手臂、脚、头、脸。
手指、舌头、头发、眼珠。
这些人体部位一边在吞噬海面的泡沫中时隐时现,一边蠢动、泅泳、蜂拥而至。
如同从大海扑向陆地的海啸,用海与泡沫将陆地上一切全部吞没,将居住于此的人全部当成饵料吃掉。
这一幕,另一头的风景。
幸三看得非常非常清楚。

————啊,小镇,要完了。

幸三茫然的这样想到。
他看到了世界毁灭的光景。从童年开始便来到的这座小镇,要被泡沫吞没了。
在记事以前玩耍过的海岸也好,到处乱跑过的农田和树林也好,经常瞎闹的寺庙也好,从小玩到大的主持的死也好。
熟悉的居民也好,他们住的房子也好,有过快乐也有过悲伤的自己的家也好。
所有的一切都将被吞没。牧子也好,她的车也好。
思考了很久很久,终于准备传达自己想要和解的心意的雅孝,还有他的死也好,杀死他的千惠也好,全都将被吞没。
看到孤零零地站在这一幕终结的情景中的,千惠的背影。
看到一声不吭的面朝大海,凝视将海面完全覆盖的泡沫的,千惠的背影。
然后看到,将那边的海面直至尽头完全覆盖的泡沫之中蠕动的无数张脸————不知为何感觉到很像志弦————幸三只是茫然的杵在原地。


  2

「只要试想一下……就会发现蹊跷」

苍衣几近呢喃的说道。
「之前设想过很多种角色分配,尽管状况容许下其他设想,但我一直觉得不对劲。因为前提就已经错了」
苍衣说道。大伙在车内都在听苍衣的解说。
「最开始的提议就很怪。我一直只是在看泡这个现象,怀疑过千惠同学会不会是〈潜有者〉。但我错了。用冒泡的肥皂从名为“污秽”的恐惧中逃离的千惠同学会有“碰到泡身体会溶解”这种恐惧,从通常考虑是很奇怪的」
苍衣觉得,从“通常”考虑就是这样。
「把她当成“会化作泡沫消失”这件事怀有恐惧的人鱼公主这个角色是错误的」
「…………」
「人鱼公主是最后克服了这个恐惧,放弃杀死王子而主动选择化作泡沫消失的登场人物。也就是说,真正必须害怕化作泡沫消失这件事的不是公主,而是其他的所有人鱼。就像我们畏惧死亡一样。
之后,这个〈泡祸〉也并非神狩屋先生的〈断章〉苏醒化作的〈泡祸〉。听过三木目先生的话之后我想过了。成为神狩屋先生的〈断章〉源泉的恐惧,大概是“唯独自己死不了”这件事。对历经几百年,自己仍旧没有变化地生存着这件事感到绝望,是『八百比丘尼』的恐惧。不是『人鱼公主』的恐惧」
苍衣此前的错误认识消失了。
「不过,这和神狩屋先生也并非完全没有关系。神狩屋先生的〈噩梦〉虽然在神狩屋先生他们那圈人中作为『八百比丘尼』的故事已经谢幕,但那圈人终究成为了这次的〈泡祸〉『人鱼公主』中的主角。要说怎么回事……

首先这个小镇本身就是“人鱼国度”。
然后志弦小姐是“人鱼公主”,神狩屋先生是别国的“王子”。
千惠同学和她的妈妈是“姐姐们”。
千惠同学的爸爸就是“人鱼国王”。

……首先最初,志弦小姐——人鱼公主无法从名为医院的水缸中离开。扮演姐姐的千惠同学为不能外出来到外面世界的人鱼公主讲述外面世界的见闻。不久后,人鱼公主遇到了来自外面世界的神狩屋先生——王子,以自身的寿命交换,来到了外面的世界。然后人鱼公主的心愿没有实现就死去了。到这里就是这个故事的第一部分,过去篇落幕。
然后现在发生的,是第二部分。投海自尽的人鱼公主逃过了化作泡沫消失的命运,化作风的女儿回来了。被留下的人鱼们相继化作泡沫死去。迟来的人鱼公主的姐姐,为了讨还人鱼公主的死,拿出了充当匕首的菜刀,想要杀死王子。人鱼国王只是观望着这些。……好了,那么故事的中心是谁呢?我一直怀着这样的疑问不断思考。可我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我的视角完全错了」
苍衣向雪乃看去。
「刚才雪乃同学说出『谁才是登场人物中真正该恨的』的时候,我察觉到了」
雪乃的眉头诧异地挤到到了一起。
「……什么意思?」
「这个故事非常的单纯。应该这样去想。在这个故事中,最受这个悲剧折磨的人是谁呢
「…………」
「换句话说,在安徒生的《人鱼公主》中,失去最多的,最悲情的登场人物是谁呢。
觉得会是谁呢?浑然不觉之中,失去挚爱的人鱼公主的王子?不是。
与其杀死自己所爱之人,宁愿选择自己化作泡沫消失的人鱼公主?不是。
不惜与魔女定下契约想要拯救妹妹却没能达成愿望的姐姐们?不是。
在这个『人鱼公主』的故事中,失去最多的角色——是失去最爱的小女儿,其他的家人也相继消失,留下刻骨铭心的悲伤的人鱼国王。也就是说,千惠同学的父亲幸三先生就是这个“所爱之人相继死去”的〈泡祸〉的宿主」
苍衣断定的说道。相继失去最爱之人的感受,不由分说的强行灌入苍衣的内心,苍衣的表情不由得阴沉下来。
「……多少人都不够呢」
雪乃说到。
「“人鱼公主的奶奶”呢?」
「嗯,虽然和国王失去的东西相同,但国王活得更加长久。总有一天,国王和奶奶都会死去」
「没人扮演奶奶的角色么?」
「不清楚。说不定就是最开始那个房子里的姑姥姥。虽然无法断言,但我觉得有这种可能」
「那么,“海之魔女”呢?」
「这个也不清楚。不过这个角色终究是存在的」
「谁?」
「是疯狂。所有人心中的疯狂。志弦小姐的死也是,千惠同学的妈妈拿出菜刀也是,大家都是被自身的疯狂给教唆了。不然————回应这种感情的〈泡祸〉本身就是魔女」
雪乃可能不管三七二之一想给苍衣的结论泼冷水,但对苍衣的说法纠缠一阵之后,马上体力耗尽一般耷拉下肩膀,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
「……算了。总之,到了关键时刻,该杀的就是他吧?」
雪乃说到。
「咦?这个……」
苍衣有些畏惧,但情况主要就是这么回事。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可是苍衣自己不想说出这种极端的话。
可是现在的雪乃状态很不乐观,只能用这样的杀意来维持意识。
苍衣不敢在这个时候泼冷水,只是放心不下地注视着这样雪乃。
就在这个时候,三木目突然呢喃了一声。
「……喂。那边……是什么……」
「!」
就像被这句话弹起来一般,苍衣和雪乃近乎同时贴向窗口。
苍衣等人乘坐的旅行车穿过田地,到达了能够看到海面的地方。然后透过车窗,在稀疏的森林那边隐约看到大海的瞬间————苍衣和雪乃都不禁哑口无言。

「————是泡」

他们看到的,是冒起纯白色泡沫的大海。

  †

————对,是泡。

幸三想到。
在有洁癖的女儿跟前一次都没说出来,但在幸三眼中,肥皂泡而已,不是这世间值得讨厌的东西。
让他这么去想的契机,大概要追朔到他的童年。
那是幸三养的小狗被车轧死时的记忆。
事故的原因,单纯是因为他自己不注意。
散步的时候心不在焉,手松开了,跑掉的小狗冲上了车道,被轧死了。
幸三将渐渐变冷的小狗抱在怀中,哭着回到了家。然后,母亲说他很脏,让他洗手,于是幸三就一边哭,一边用后院的自来水管洗了手。
一切都是那时候。
手上残留的小狗的触感被水冲走,消失。
还活着时的小狗在自己怀中残留的微弱存在感,被水和泡沫冲刷掉。
小狗,从自己手中消失了。
小狗从自己内心消失掉的触感让他再次哭了起来。
明明把小狗当作家人疼爱,为什么小狗的触感必须被冲走?为什么不能留在一起?幸三想着这种事,一边洗手,泪水一边哗啦哗啦流下来。
为什么?哪里脏了。明明是那么喜欢的家人。
从那以后,幸三就没有自发的养过动物。
………………

一件事,让他长久忘却的这段记忆重现了。
那是发现长女志弦罹患心脏病,决定做移植手术的时候。
手术之后,为了防止志弦的移植部位产生排斥反应,用药物大幅降低了抵抗力,送进了设置好几道门的病房。
志弦术后情况不好,在重症监护室中延长住院,要与这样的志弦会面,必须反复小心的洗手,全身穿上一次性服装,只能隔着手套去碰她。
志弦的手术并不顺利,毫无夸张的说,她在生死边缘徘徊了好几遭。
为了探望羸弱的志弦,幸三在病房前面的盥洗台一次又一次的清洗自己的手。
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为了保护志弦的命。
可是这个时候,一边想着可能命不久矣的志弦,一边目不转睛的盯着覆盖在自己手上的泡沫被冲到排水口蓄积起来的样子,小狗从自己手中失去的事情,在幸三的内心一遍遍的来来去去。
洗手,隔着手套触摸志弦,然后离开病房,再次洗手。
刚才在病房中透过手套接触到的志弦的触感和体温,被自来水,被肥皂,被泡沫夺走,再次从自己手中被冲走,消失。
每次这样,幸三就会联想到那只小狗的死。
每次因为洗手失去志弦的触感的时候,早已从自己的手中消失过的,无法回忆起来的小狗的存在感就会在幸三的脑海中浮现,然后消失。
如果志弦现在死去的话,残留在这双手中的体温,就会成为生前的志弦最后体温。
幸三总是带着这样的恐惧离开病房,然后马上让那可能成为最后一次的触感随泡沫被冲走。
泡沫与死亡。对于幸三来说,泡沫就是死亡。
残留在自己手中的,是心爱而又失去之物的残渣。而最后连残渣也冲刷掉的,就是肥皂的泡沫。
泡、是恐惧
然后……

「…………………………」

这个“泡”如今在幸三眼前,将整个海面完全覆盖。
夺走志弦生命的海洋,变成了满满的泡沫,发出声音。然后无数人类的————志弦四分五裂的会动的遗骸,在泡沫中泅泳。
在泡沫中泅泳的,死去的人,在幸三眼中就像被无数的志弦被泡沫吞下去一般。
死亡之泡。它覆盖整个海面,向陆地席卷而来,向小镇席卷而来,要将小镇吞没席卷而来。
它要将幸三所爱的一切全部吞没。
要将一切冲刷掉,从幸三手中夺走。
在席卷而来的死亡之泡的海洋面前,是千惠伫立在海边的背影。
不行了,快逃。幸三拼命地想到,泡沫是死亡本身
看到千惠挫出泡沫将房子周围全部覆盖,幸三总是非常不安。
他害怕总有一天千惠会像志弦那样死去,害怕总有一天会被泡沫融化,就像那只小狗一样从袭击身边消失。
泡是“死亡”。
幸三的家,总是被死亡所包围。
幸三看着这一幕幕,总是在内心深处感到不安。
幸三担心,泡总有一天会从将心爱之人从自己身边全部夺走
幸三总是在内心深处对这样的担忧感到害怕。
总之畏惧着泡沫。

啤啦啤啦啤啦啤啦啤啦……

整面的泡沫之声,从海那边席卷而来。
如同啄食溺亡死尸的鱼群,又如同聚集在尸体上的无数蛆虫在蠕动,惊世骇俗的泡沫之声,充满了海边的空气。
充满空气后,又将听觉、耳朵、大脑全部填满。
仿佛周围的一切都被泡沫完全覆盖,甚至能感觉到泡沫之声碰到了皮肤,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空气都被饱和的泡沫之声完全塞满。
在这样的情境中,只闻站在海边的千惠轻轻呢喃

「得去洗掉……」

千惠的呢喃异样鲜明。
幸三大叫。
「不行!停下……!」
可是千惠似乎没有听到,朝着海边踏出一步。
接着,大叫的幸三自己的听觉也被泡沫之声所覆盖,自己的叫喊声,听上去离自己好远。
人的声音、万物的声音,全被泡沫吞噬。
就连声音传不到千惠耳中,幸三都浑然不觉。
「停下!不能去!」
即便如此,幸三依旧大喊。可是他的声音,千惠听不到。千惠以茫然的动作,一步又一步向海中走去。
「……停下…………快停下…………!」
幸三吐血一般大喊。
这片大海以近乎要将视野中展开的海面完全淹没的势头,泡沫像海啸一样,向千惠逼近、席卷、扩散。
「千惠……!」
幸三想阻止千惠,连忙迈出脚步。
可是这个时候,突然在幸三面前

飘浮

出现了一个,似乎从海上飘来的肥皂泡。
像团子那么小的肥皂泡飘舞着穿过幸三眼前。
孤零零的小小肥皂泡漂浮在茫茫的世界中,在光亮的膜之中,是幸三目睹过好几次的————穿着白色衣服的志弦,孤零零坐在里面的“胚胎”。
「啊……」
幸三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将它抱住。
肥皂泡在他手中,啪叽一声,没有任何触感便破灭消失。
幸三张开双手,向上面注视。
手心里,留下了肥皂泡那么大的,爆开的圆形血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泪水夺眶而出。
幸三的脚、身体,一时失去力量。
他将弄破肥皂泡的自己的手抱在胸前,跪在沙滩上俯下身体。他已寸步难行。悲伤夺去了他体内所有力量。
「不要去……不要去……!」
只有叫喊,只能一味的叫喊。
可是千惠又向前一步,波涛已经拍在她的身上。
千惠刚被波浪打到就呆呆地跪了下去。铺天盖地的泡沫从海的那一头,朝着探出身体,向浪涛伸出手去的千惠席卷而去——————

………………


  3

「………………」

黑色的皮鞋踩着杂草出现了。
在充满猛烈血腥味的稀疏树林中,一身黑衣的高个子男人站在仰望天空一动不动浑身是血的尸体旁边,向尸体望去。
尸体躺在血泊中,身着丧服的男人俯视着尸体。
丧服穿得邋邋遢遢的男人手中,反握着长刃的柴刀,他深邃的面庞十分阴沉,俯视尸体的眼睛尤为尖锐。

「……这是要干嘛?」

沉默了一阵之后,身着丧服的〈丧葬屋〉对尸体呼喊。
回应呼喊的尸体——用没有光芒的尸体的眼睛仰望天空的神狩屋,视线不移,开口说道
「我被千惠捅了。跟志弦一模一样啊」
装作尸体的神狩屋几近呢喃的这么说道。
「我想,如果那时死的不是志弦,我被志弦杀死的话,那将是何等的幸福啊」
「………………是么」
神狩屋说出装成尸体的理由,〈丧葬屋〉只是简单的回答。
「尽管想也没用,我还是想过,为什么我没有随她一起去」
「…………」
「我很久没有这么想过了。这种事情,我想了又想,想过了无数次,直到现在,我想得实在太多了,感觉已经不会那么去想了呢……」
「……」
「以为已经没有可想的了,以为不会去想了,而且没有用〈八百比丘尼〉,而是用〈黄泉户契〉自居」
「…………」
「全都是白费气力啊。我好想哭。可是完全哭不出来。人鱼是没有眼泪的」
神狩屋说道。然后是一阵沉默。

「………………好了」

沉默了几秒钟后,浑身是血如同尸体的神狩屋,缓缓的从那里起身。
尽管身体被捅了无数次,破破烂烂的身体沾满了血,神狩屋剥掉被剁碎变成血糊的马甲和衬衫的残骸后,尽管上面还有血迹,但露出的皮肤完好无损。
一部分布料埋进了神狩屋的皮肤里,但神狩屋强行扯了出来。
而后,伤口立刻愈合了。神狩屋面对这一幕,自嘲地笑了起来。
「吃了人鱼的我变成了人鱼。人鱼是不死的」
神狩屋就好像觉得可笑,停不下来一般笑了起来。
「活下去——这是志弦对我的寄托的希望。她已经走了,没有喜悦没有悲伤,而我被她最后的愿望囚禁着,继续苟活着」
「………………」
「我不会死。在这个没有她的,毫无意义的世界里」
神狩屋说完,站了起来,眼睛转向丧葬屋。
然后
「好了,出发吧」
如此说道。神狩屋此刻的表情中,此前充满阴沉的笑容,如同拂去一般消失不见。
「因为这是我的“角色”呢」
「………………」
丧葬屋没有回答。
神狩屋随手脱掉变成碎布的马甲,将沾满血破破烂烂的衬衫,稍微好看一些地重新披在上身。
两人并肩站在树林中。
然后,无言的望着那边的大海。
………………

  †

就在千惠真要将弄脏的手泡进席卷而来的浪涛中,庞大的泡沫迎面扑来的时候,千惠突然恢复正常。

「咦……」

朦胧的脑袋在瞬间清醒的那一刻,在眼前看到的,是逆着回冲的浪浮游上来的数量可怕的泡沫,以及将大海表面完全覆盖的泡沫中正在蠕动的煞白手指。千惠面对极为毛骨悚然的这一幕,感到指头好像被捕食昆虫抓住一般。
「……呀!!」
大叫之余迅速抽回手的那一刻,头发突然被扯住,千惠猛地向前摔倒。千惠长发的发梢浸泡在了泡沫里,泡沫中的东西缠住了头发,不断拉扯。
「…………………………!!」
无数死者的手指缠着千惠的头发,蠕动着。
像鱼一样浑圆,铺着一层薄膜的浑浊眼睛,在泡沫中奋力地张开。
然后,千惠看到泡沫中的舌头缠住自己的头发正在蠕动的时候————声嘶力竭,如同溃堤的惨叫从喉咙下面喷发出来。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瞬间,犹如机器倒卷一般,头发被可怕的力量拉向泡沫。
随着头发被拉扯的剧痛,头部大幅的低下,仿佛马上就要钻进泡沫之中。而在千惠眼前,如同看到人影后想吃饲料而聚集起来的鲤鱼一样,死人的身体蜂拥而至。
泡沫之中的生物泅泳翻滚,从近处发出可怕的声音。
「………………!!」
千惠拼命地抵抗,头发被扯住绷得很紧,疼得头皮都要被扯掉一般。就要被泡沫所吞噬,千惠没有祈求,以即将被斩首的罪人一般的痛苦姿势,头被泡沫扯过去却拼命抵抗。
可是头发在泡沫里面被缠住,确实地一点点的被拉过去。
脑袋一点点的被拉下去,向泡沫表面接近。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千惠发出哀嚎,却起不到任何作用。
脖子以及背部的肌肉绷得很紧,颤抖起来。
无法忍受。就快完蛋了。
然后,海边的波浪如同将泡沫拖回去一般卷起来,最终拉到了尽头,瞬间近乎将挣扎的千惠完全吞没。千惠感觉到水位随同泡沫在视野那边一起疯长。
「!!」
千惠感到了明确的“死亡”。
“死亡”在头上膨胀。
冰冷的东西窜过背脊,身体在恐惧与绝望中僵直——
「————————!!」
千惠闭上了眼睛。
而此刻,她的衣襟被抓了起来。

「危险!」

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
然后几乎与此同时,

「我要烧了」

低沉冷彻的少女声音,选择要把少年的声音盖下去的时机,遥远,却又异常清晰地传入了千惠的耳中。
「!」
随后。

「————〈我的痛楚啊,燃烧世界吧〉!!」

这个吼叫声如同压缩了锋锐的杀意,从身后扔了过来。
话语结束同时,千惠眼前霎时变成深红火焰的颜色。猛烈的热量扑向面庞,随后身体被奋力的拽了起来,扔到了沙上,被拖起来。
「呀!」
「哇!」
拉扯千惠的苍衣也突然惊叫起来,有种拉紧的绳子断掉的感觉。然后头发被烧掉焦臭在周围腾起,掩盖了周围弥漫的肥皂味,瞬间扩散到空气中。
「…………!」
被苍衣提着领口从一旁支撑起来,千惠瘫坐在了沙滩上,茫然的注视着眼前展开的庞大的泡沫之海,以及将泡沫消灭的火柱。
她的脖子感觉不对。那么长的头发被及肩烧断,残骸与想要洗手时扔在沙滩上的菜刀一起,被涌来的泡沫之海所吞没,消失不见。
这一幕,恍如梦境之中。
唯独头发被烧断的异样感与脚的疼痛十分鲜明,其他的一切都缺乏现实感,仿佛在朦胧的噩梦里。
「别怪我」
只闻雪乃的声音与踩在沙上的脚步声。
千惠呆呆的看过去,她看到身着哥特萝莉装的雪乃,那头漆黑的头发和那身裙子摇摆着,在白茫茫的沙地上朝自己走来。
缺乏现实感的世界中,她的黑色身影好似死神。
她手中的美工刀还有顺着卷起衣袖的左手流下来的血红,在这个缺乏色彩的世界中显得异常强烈。
雪乃说的话进入头脑,千惠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注意到她在说自己的头发。
「诶…………啊……」
「呃……千惠同学,你没事吧?」
苍衣担心地凝视着千惠。这个不折不扣的老好人式的表情出现在这个地方,反倒显得不正常。
「………………」
苍衣观察千惠呆呆的样子,又向雪乃看去。
雪乃就好像对千惠已经失去了兴趣,望着冒泡的白色大海,注意到苍衣的视线后,微微颔首。
两人几乎同时向背后看去。
他们两人视线的前方,是半跪在沙滩上垂着脸的幸三,以及从他背后防护堤方向的森林中走来,走下防护提楼梯朝这边走来的两个男人的身影。


  4

泡沫流走了。
来自大海另一头,将海面完全覆盖的泡沫从海中涌入河流,发出声音,向河道倒灌。
泡沫的块一边发出揉搓的声音,一边覆盖河流,逆流。
泡沫黏在河口附近的沙滩,黏在铺装过的混凝土河岸,黏在长满的水草上,一边沿着河水,逆流。
人鱼的尸体在逆流。
淹没河流,朝着与河流相连的水渠,朝着排污口,朝着下水道,朝着自来水管,逆流。
泡沫从海底到达河流,就像欲将地面上的生物蚕食鲸吞的巨大章鱼的触须,沿河面蠕动而去。
就像水螅的触手。
为了抓捕王国的居民,贪婪的进食。
要不了多久,泡沫就会将河流、沟渠、下水道完全吞没,然后从沟渠、从排水口、从水道溢出,步步紧逼,将人渐渐吞噬吧。
步步紧逼的将死的人鱼,化作泡沫的人鱼的遗骸,会从充满腐败的水之王国而来,在我们脚下展开,化作泡沫的逆流而上,溢出————我们会被捕捉,被溶化,最后被腐蚀殆尽吧。

…………………………

  †

……幸三跪在沙上,他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样子,发出呜咽,不断地呢喃着。
然后
「我想起了一件事。人鱼国王居住的王宫,在书中的描写是『用贝壳修成了屋顶』吧?」
「………………」

在苍衣等人的注视中,与一声不吭的丧葬屋一起走在沙滩上,披着沾满鲜血的衬衫的神狩屋静静地对众人如此说道。
苍衣也好,雪乃也好,全都不知道神狩屋这突然开始说的是什么。但是,唯独千惠呆呆地看到神狩屋的那个样子,或许在感到害怕,「噫」地叫了一声,一瞬间忘记了呼吸,在苍衣支撑下的身体僵硬了。
苍衣和雪乃也对神狩屋这个样子分别皱紧眉头,可是雪乃立刻转为索然的表情,于是苍衣立刻想到发生过什么。
神狩屋被捅了,作为『人鱼公主』中的一个情节再现出来。
恐怕是被拿出菜刀的牧子。或者,难道说……苍衣从千惠浑身是血的样子察觉到,这是千惠干的。
「…………」
「在基督教的象征意义中,贝壳象征的是守护里面人们的灵魂直到审判之时的灵魂墓场」
在众人的视线中,神狩屋用极为平常的语气说道。
「在玛雅文明中,贝壳也被当做地下世界的亡者国度的象征。用贝壳建造的人鱼国王的城堡,或许正可谓是存在于海底,与死者国度的王城相对应的,死者灵魂居住的城堡」
神狩屋的手伸进裤子口袋,说着这些话,不久站在了幸三跟前,俯视着他。
苍衣说
「……察觉到了么」
「这个情况,再看不出来可就说不过去了呢」
神狩屋耸耸肩,如此回答。
「他现在是被自己心中汲出的〈噩梦〉所囚禁的状态。头脑里面的东西可能被幻觉或者纯粹的负面感情一类的东西完全改写了」
「……」
「现在,他的一切感情都被溢出的〈噩梦〉所吞噬,我想他大概看不到周围的情况,也听不到周围的声音。这是典型的〈异端〉化的先兆之一。尽管如今在疯狂的作用下,他的自我障壁正逐渐崩溃,但幸三先生所怀的〈泡〉引发现象之规模如此庞大,进展却如此缓慢,令人吃惊。我明白幸三先生的自我意识有多么强大,可不管怎样,都为时已晚」
神狩屋的话语中流露出几分寂寞。
「这是头一次看到正在变成〈异端〉的人么?」
「……」
苍衣没有回答。
可是苍衣见过相近的情况。那是以前情况演变成必须杀死雪乃同班同学的时候所目睹的……那个少女的样子。
苍衣不会回答。
神狩屋似乎也没有向苍衣寻求答案。他看着幸三,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他让怎样的噩梦留在了他的内心」
神狩屋说到。
「白野,你知道的吧?」
「……」
苍衣犹豫着,不知究竟该不该说这件事。神狩屋和幸三的噩梦虽然不同,但非常相似。
可是苍衣没有选择。
「……幸三先生的〈噩梦〉……是“所爱之人相继死去”」
「…………是这样啊」
听到苍衣的解答,神狩屋点点头,不解似的眯起眼睛,向幸三看去。
他的表情看上去好像是同情,好像是感同身受。可是神狩屋接下来说出的话,完全背离里苍衣此刻的想象。
神狩屋说。

「他————明明相信灵魂,为什么会害怕这种事情呢?」

他的表情是纯粹的困惑。
苍衣瞪大双眼。神狩屋拥有着与幸三无限接近的〈噩梦〉,却全然无法打从心底的理解幸三所怀的恐惧。
「神,死后,如果真的相信存在这种东西,我觉得没有必要害怕」
真正不解的目光落在幸三身上,呢喃起来。
真正不解的样子里,流露出悲哀。
苍衣下意识想要去问,可雪乃忽然站在了苍衣身旁,对他小声说道
「————没用的。那个人已经无法理解那些东西了」
雪乃的视线依旧停留在神狩屋身上,没有去看苍衣的眼睛,压低声音如此说道。
「咦……」
「那个人似乎在知道〈神之噩梦〉这个概念的时候就变成了无神论者。他认为天下间引发的灵异现象全都是由〈泡祸〉变形而成的,灵魂是〈泡祸〉创造出来的冒牌货」
「……!?」
「有道是,恨错不恨人对吧?」
「……嗯」
「可恨的只有〈泡祸〉。这是〈骑士团〉最基本的概念之一,可是一般无法那么去想。不过那个人就像白痴一样,认真的将这个概念转换成了自己的观念。到头来,超常现象会有人格的可能性,灵魂也好神明也好,所有现象都被他全盘否定。尽管这么做很扭曲,但这样一来就能毫无保留的去憎恨了」
雪乃粗暴的说出这些话。
「为什么这样……」
「不清楚。现在我觉得,如果承认〈泡祸〉有人格再去恨的话,他总有一天会恨自己的未婚妻。会不会是这样呢?」
「……………………啊,是这样么……」
「听说神狩屋先生在身居深山的〈丧葬屋〉那里变成了废人,好几个星期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间里,不吃不喝。疯透了呢」
雪乃面无表情的说道。
也就是说,神狩屋确信自己总有一天会对死不了的自己感到绝望,或者已经感到了绝望————所以害怕自己会憎恨成为一切起因的志弦。然后为了回避这种情况,发自内心的作为理论对〈泡祸〉继承了原本之人的人格这种思想加以否定。
如果那只是模仿志弦的“现象”,就算憎恨那个“现象”也不会憎恨志弦。
神狩屋内心的一部分俨然缺失,损坏到了令人绝望的程度。
于是,这也是场悲剧。神狩屋为了维持“不去憎恨志弦,想要一直爱着志弦”的感情,就连有朝一日或许会见到志弦——志弦的幽灵、灵魂、转生——的可能性都从自己的内心舍弃掉了。
他是就算历经数百年也无法与人鱼公主的灵魂相遇的王子。
是将或许能够和有朝一日得到永恒灵魂的人鱼公主在天堂相遇的可能性亲手抛弃的王子。
可能会永远都要活下去,永远无法前往天堂的他,选择了死后也没有灵魂,化作泡沫消失的人鱼的世界观。
这位王子是————神狩屋是————

在真正意义上,已经绝对永远都无法遇到志弦

绝望的王子。
「…………」
「真是个蠢兮兮的浪漫主义者」
『可悲的男人』
苍衣什么也没说,雪乃面无表情的数落神狩屋,站在身后的风乃眯起眼睛。
『不过他非常聪明。幸福往往存在于过去』
风乃哂笑起来。
『封闭未来只看过去的话,幸福虽然不会增加,但也不会减少,和点滴的幸福一起腐朽,何尝不是一桩乐事?』
「…………」
她的声音,神狩屋听不到。

神狩屋在这个时候,静静地抬起脸。

「……好了,让他的〈噩梦〉结束吧」

神狩屋平静的表情中,流露出对幸三的同情。
不,其实他只是装成了这样,他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苍白,空虚。
看到神狩屋这样,苍衣在理解的时候,也发自心底的————同情幸三。
「白野,能够有劳你么?」
神狩屋要求道。
苍衣几乎要用指甲掐进胸口,撕下皮肤一般,将自己心中萌生的对幸三的同情强行剥离。
「已经……救不了么?」
「……不行了吧」
「没救了」
苍衣犹如最后抵抗一般问出来的问题,立刻遭到了神狩屋与雪乃的否定。
「完全没有从〈异端〉恢复的案例。就算恢复了,一度溢出到这个世界的〈噩梦〉也无法消失。也不可能将规模如此之大的〈泡祸〉弃之不顾,我们已经无法遏制了。能够将其根绝的,只有能够破坏〈噩梦〉本身,还原所有者的————〈梦醒的爱丽丝〉,你而已了」
苍衣俯下身。
「…………………………」
幸三在沙地上发抖,憋着声音哭泣的身影,非常渺小。
苍衣胸口很痛,可苍衣还是无法对此坐视不理。
必须杀死他。
以前拥有「为了雪乃」这个明确的“理由”。可是苍衣以前都不曾知道,在没有这个“理由”的情况下去使用这个〈断章〉竟会让胸口如此痛苦,就犹如受到苛责时所伴随的感受。
苍衣头一次察觉到。为了拯救多数人这个“大义”无法取代那个“理由”。
真是令人作呕的罪恶感。
即便如如此,苍衣还是将背信之语,将〈断章诗〉,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随同背信的记忆一同。
「谁也…………〈谁也无法束缚你的形态〉」

苍衣说了出来。犹如吐血一般。
身穿白色连衣裙,青梅竹马的少女最后的身影,在头脑中闪过。
苍衣挣脱影像。心脏被紧紧抓住。

「————〈改变吧〉」

说完。
幸三的躯体猛然一颤。
瞬间,以高到丧失现实感的密度充满世界的“某种东西”从空气中彻底脱落。然后伴随气压急剧下降的感觉,产生严重的耳鸣——————

一瞬间犹如闭上了眼睛,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然后回过神来的时候,本在眼前的幸三的躯体,成了单纯的一堆泡沫之山。

…………………………




终章 人鱼之泡


「我进行童话与传说研究的契机之一,是我在小学理科课本上看到的一套插画」

神狩屋说道。
地点在能够俯览到那片海边,连通防潮堤上方的路口。停靠在这里的三木目的旅行车中,苍衣等人一边交谈事后处理的事情,一边等待群草到达,整个车内都沉浸在沉重的疲劳感中。
把放下的座位直了起来,所有人都筋疲力竭的坐在车里。
神狩屋坐在副驾驶座上,飒姬换了位置和梦见子一起坐在了最后面,相对来说她们的座位比较有活力。话虽如此,现在飒姬也唤起了〈食害〉的〈断章〉,散布了吞噬记忆的虫,将周围这片海岸一带,进行了大范围隔离。
透过窗户看到那片海岸的沙滩上,睡衣上沾满回溅的血的千惠,一个人一动不动的瘫坐在那里。
隔离是为了将她的身影从周围隐藏起来。
更近一步说,从这里能够看到被血之泡塞满的事故车辆被放置在稀疏的树林中,那辆车也必须隐藏起来。
之后求了援,必须想方设法对事态进行处理。
在此之前,有一段类似间隙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神狩屋喃喃的说道。
这是对三木目那句「人鱼怎么样了?」出于关心却很像猜谜的提问所给出做出的回答。
「小学的时候,理科教科书上有图画」
神狩屋说到。
「那是记录生物起源中的某部分,对人、狗、青蛙、鱼从受精卵到胎儿的过程,以阶段性进行描述的组图。那是深深激发孩子兴趣的画,所以我过了很久都还记得。那些直到最后才变得能够区分各自的不同,在此之前相似得几乎无法区分。看上去都跟鱼的胚胎一模一样」
「…………」
「于是,有一次我突发奇想,猜想传说中的人鱼说不定就是“这种东西”。想过吃了人鱼肉能够不老不死的传说,以及将胎儿用作长生不老以及包除百病的秘药的传说,其中可能存在关系。到头来,虽然没有找到足以成为研究对象的根据与证据,但这个想象成为了我对学术的兴趣根源」
神狩屋静静的说道。所有人都无法理解这番话里面的联系,却还是一言不发的默默听着。
「通过心脏移植手术活下来的志弦,时常怀疑自己可能是靠夺走他人生命来续命的怪物,发自内心的感到不安」
接着,神狩屋说到。
「她以前似乎从未对亲人说过这样的话。她在潜意识中对自己活着怀有罪恶感,但还是选择活下去」
「…………」
「所以我给她讲了八百比丘尼的传说,然后将我刚才的想象讲给她听的时候,她找到了其他的生存方法。虽然并非永远,但能在我心中,直到我死之前一直活下去的方法」
一小阵沉默弥漫开。
然后神狩屋说道
「她一定想通过吃人鱼————也就是想通过让胎儿寄宿在体内这件事,让自己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
「对此,她的家人之中,没有任何人理解」
神狩屋深深地叹了口气。
「所以演变成了这种情况。人鱼公主的姐姐们全都无法理解,不知不觉间长大的人鱼公主心中萌生的了与她们不同的价值观。我觉得是这一点让悲剧扩大了」
「…………」
「就算在人鱼公主死后,她的姐姐们也一定穷尽一生也无法理解人鱼公主真正的想法,一直恨着王子」
然后,神狩屋看向窗外。
「活下来的她,能够理解么……?」
面朝冒着泡,将她拥有的一切吞噬掉的大海。
看着千惠瘫坐在海滩上的遥远身影。
望着茫然地看着化作一团泡沫的幸三对神狩屋和苍衣大喊「不是人」的她。
看着今后将不得不背负莫大的哀伤活下去的,人鱼公主的姐姐的身影。
她今后会怎样呢。
会悲伤什么,憎恨什么,放弃什么,继续活下去呢。
一边想着这种事,一边透过窗子看着千惠的苍衣,突然听到了鼾声,向身后的座位望去。只见在三排座位的最后一排,梦见子正抱着兔子布偶,好像人偶一样安然的发出静静的鼾声。
心灵在悲剧中破坏的娇小少女。
这个世界,有着太多太多不讲理的悲剧。
苍衣精疲力竭,感受着自己无比沉重的心灵与身体,凝视着梦见的睡脸。也望着与那时因为被自己舍弃,失去容身之处,继而死去的青梅竹马的少女————叶耶,正好一样的面影。
「…………」
也是年龄不同,却有着叶耶面影的少女。
坐在苍衣身旁的雪乃,不开心的,充满疲劳感的沉默着。
雪乃和苍衣都受了超乎预想的伤。
必须得让狩屋的〈断章〉来帮忙吧。受神狩屋那命名为〈黄泉户契〉,「吃掉黄泉食物之人将化作黄泉本身」的一段日本神话中的小故事的〈断章〉照顾。
吃下人鱼肉的人将不老不死。
不会死,不会改变的人类,很难算得上活着,与死者无异。
吃过人鱼肉的神狩屋变成了这样的东西,吃掉其血肉的人也将成为死者国度的居民————化作“人鱼”。由于苍衣他们〈断章保持者〉对〈断章〉拥有抗性,所以只会让伤口愈合。
神狩屋阴沉的沉默一阵之后,说道
「伊斯兰教有这样一句话。『水在哪儿。在风的背后。神在创造一切的时候,将风支配水的力量赋予了风。水生浪,水生泡,化为蒸汽。蒸汽是水的终结,神遂名其为“天”』」
「…………」
「泡似乎会乘风而去,化作天」
苍衣说道
「这就好像……」
「对,人鱼公主」
神狩屋淡然的接过苍衣的话。
「所以我讨厌《人鱼公主》的故事」
「…………」
「“天”只会夺取」
「………………」
然后神狩屋再度叹了口气,视线移向窗外,深深地靠在了座椅上。
窗外能够看到覆盖大海的泡沫失去了作为〈噩梦〉的形体,开始被波浪打碎飘散。
向河流倒灌的泡沫也丧失力量,应该会被河水冲走,消失于海涛之间吧。
人鱼公主藏身的海洋之泡,无疑将慢慢的消失殆尽。
人鱼公主,已经不在了。




后记

Click?
Clack!
首先向拿起这本书的您表示感谢。
您好,我是甲田学人。应该…………没有初次见面的人吧?

于是,让大家久等了。
在此献上不是格林童话的断章格林童话,『人鱼公主』的下册。
在被截稿日追着忙忙碌碌进行写作的这段时期,我渐渐丧失了汤匙的准度。但果然还是老样子,对奇异和猎奇很不拿手。
……没骗您。

上一册后记中写到过的那个『挂着黑马招牌的酒吧的小故事』并不是我想出来的。
那是从很久以前就有的酒桌笑话。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学到了这个笑话之后,一直对它很中意。
是个意外有深度的故事。
……明明是喝醉后讲的笑话。

写这一册的时候,补牙的东西掉了。
于是我预约了牙医,在去牙医那里前刷完牙之后,在盥洗台吐出了泡沫。
哒啪(←全红)
……我自己写的书闹上我自己了。

这次不是「续」,而是下卷。于是最后,参与本书制作的全体人士,特别是亲自关照我的编辑和田先生和画师三日月老师,我对你们由衷的感谢,并且在此惯例的做个收尾。
好了
小老鼠来啦。
故事结束。

  二〇〇六年 十二月  甲田学人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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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38

  •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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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重冥 子爵
不搞了,谢谢回复

2 年前 0 回復

重冥 子爵
能用大佬的翻译做epub吗?

2 年前 0 回復

  • 肯德基(百胜) 皇帝 樓主

    : 不可。

    2 年前 回復

desblood 勳爵
台灣都不考慮代理這部 我超喜歡地
輕國真是我心靈的綠洲

10 年前 0 回復

mlk 伯爵
' jiajifan 发表于 2014-7-15 15:05 竟然更新了! 话说我一直以为这个系列腰斩了( ̄ .  ̄) '


只是翻译断了很久,其实日版已经完结啦,总共17卷。很大一个坑啊。

10 年前 0 回復

jiajifan 勳爵
竟然更新了!
话说我一直以为这个系列腰斩了( ̄ .  ̄)

10 年前 0 回復

弘岩 子爵
啊啊啊啊,坑了那么多年终于填了23333不过感觉后面的几卷无望啊……

来自:Android客户端

10 年前 0 回復

13774235215 勳爵
大神填坑辛苦了,作为一个从第一卷追起的潜水党,看到有人填坑真是令我激动不已,这么快的翻译速度也让我内牛满面,想当年每一卷翻译之间的等待真是TAT......
总之,感谢大神,不过要注意肝哦wwww

10 年前 0 回復

792029052 子爵
肝神啊,我都记不清看了多少本你翻得的小说了。

10 年前 0 回復

derry 伯爵
祝贺完坑~单挑这种巨坑辛苦翻译君了。
暑假里的预定也排上这本好了,等我把老坑全都看完估计暑假也过的七七八了吧⋯⋯

10 年前 0 回復

clanpchi 騎士
瞬間從腦中的角落挖出記憶來了~
都過4年了...終於有人填坑了TAT

10 年前 0 回復

zxqzyzdw 伯爵
这签名里的~哪是填坑大作战啊~快成填坑大战役了吧~~~

10 年前 0 回復

左边右边 平民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断章开坑!膜拜翻译君!

10 年前 0 回復

半夏阳炎 平民
终于有的人开坑了!感谢翻译君!

10 年前 0 回復

londonstar 公爵
此坑竟然有人填了,表示满吃惊地不过内容挺有趣的虽然插图满满的上世纪风格,但是还有支持一下

10 年前 0 回復

创可贴 子爵
日版是不是出到十几卷来着的了...终于有人接坑了,可喜可贺

10 年前 0 回復

choi123 伯爵
竟然..有人接了断章..好吧..老實說太久沒看了我都忘之前都是說了些甚麼...汗

10 年前 0 回復

liuyenan 騎士
竟然有人接手了orz  → → 偶还以为没了呢

10 年前 0 回復

derry 伯爵
五体投地式感谢!断章、圆环和铳姬这三个有生之年大坑两个都有人填,活着真好!(泪

10 年前 0 回復

红莲 子爵
竟然有大神接手这个坑啊........

我已经忘记前边两卷的内容了 先让我去回顾下吧

10 年前 0 回復

丿汐白 侯爵
终于等到了,有生之年系列,感谢翻译君!

10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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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德基(百胜)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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