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翻][雾崎雀]盛开之花,其色如血


本帖最后由 Kirisame.Marisa 于 2015-4-30 13:23 编辑


书名:血潮の色に咲く花は
作者:霧崎 雀
插图:refeia
图源:ws02292882
翻译:Kirisame.Marisa
轻之国度:http://www.lightnovel.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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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之前一直将书名误译为《血潮色中盛开之花》,现已更正,向各位读者致歉。

简介:
不知何时出现在这个世间的,寄生在人类身上的妖花。被花寄生的人类——“宿主”会在头上开出花朵。然而那并不是花的本体,而是被称作假花的东西。更令人恐惧的是,“宿主”会认自己的第一使命就是让本体花盛开,等到花开之时,便会自行前往合适的场所。也就是说,“宿主”的行动会被花操纵。
延续花的生命。这就是对于花、以及被花操纵的“宿主”来说的最高命令。
所以,以杀死“宿主”为生计的鲁卡遭到怨恨也是理所当然。然而对于鲁卡来说,这实在是过于悲伤的事情。挽救得越多,鲁卡背负的怨恨也只能越多。可不论怎样被怨恨,为了那些曾经身为人类的少女,鲁卡仍旧继续狩猎着“宿主”。
就在那一天,鲁卡在街上遇到了,除了将花盛开以外,还有着另外一个目的的“宿主”少女,莉迪——。
存在着寄生在人类身上并成长的妖花的世界。在那里编织的,“宿主”少女与狩猎妖花的青年的故事。
本作为由以动画《魔法少女小圆》而广为人知的导演新房昭之选出的第八回小学馆轻小说大奖审查员特别奖得奖作品。






本帖最后由 Kirisame.Marisa 于 2014-7-7 19:16 编辑


河岸边的地上密布着坚硬的石块,河流在温和的阳光的照耀下静静流淌。
河面上映着天空,从天而降的光投在周围的树丛上,映出缤纷的色彩。
静静流淌的河水无规则地反射着阳光,将水面点缀出片片光斑。凉爽的空气带着炙烤的绿色香气飘荡在河面上,对于酷热中的人而言想必是甘如清泉。
虽然不算是在深山中,但也不是轻易可以到达的地方。小孩子不适合只身来到这里。迷路很危险,而且还有可能遇到狼。然而在这样的一个河岸边,今天却有两个小孩子。
“呐,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此时的鲁卡是十岁,这个年龄的、体格不胖也不瘦的、有着一颗向往冒险的心的孩子,听到悄悄去山里探险的提议,一般都会二话不说地答应的。然而不论如何,只有这次是有着别的理由的。
——乡下的深山里出现宿主了。
这条消息在乡里传开,还是在今天早上。大家都慌慌张张地躲进建筑里,不一会儿,乡里便被寂静包围,仿佛所有的生物已经灭绝了一般。
所有人都把家里的门窗紧紧关上。
当然,鲁卡原本也是要那样做的,所以当听到多莉丝一起去寻找宿主的提议时,他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
虽然劝阻了许多次,但多莉丝的决心也十分坚定。甚至甩开苦苦劝阻的鲁卡,飞奔出了家门。
鲁卡的姐姐(译注:这里指无血缘关系的略年长的女性)多莉丝当时年满十二不到十三,个子比起鲁卡也要高一些。说不定就算鲁卡想要使用蛮力阻止也无济于事。
她是个心直口快又不愿服输的女孩儿,很自然地给人一种姐姐的感觉。这儿的孩子们都偏瘦,她也不例外,一头闪闪发亮的银发在肩膀处被草草剪掉,经常浑身都是土灰。
虽然进入山中十分令人害怕,但让多莉丝一个人进入那种地方则更令人担忧,鲁卡便跟在了多莉丝的身后。然后便是不停地劝阻着,回去吧,快回去吧。
“……是从这儿进入河里的。足迹不见了”
少女盯着河边的石块如此说道。虽然脸的下半部藏在钢制的面具(mask)下面,但仅从她流露出的脸色,便能感觉到那份无以动摇的拼命和认真。
两人都带着防花面具(Chiche Mask)。这是用细的金属丝编织而成,用以覆盖住口和鼻。是为了防止吸入花种而佩戴的,但只是用于在宿主到来的期间却不得不外出的时候,并不是说有了面具就可以跑到外面去寻找宿主了。
的确有了这个就能够免于吸入花种,但据说宿主只要一根手指头就能让巨大的石块翻个跟头。对于宿主如此的力量,仅靠一个防花面具是根本无法与其抗衡的。
想要亲自寻找那样的宿主,无异于痴人说梦。
和那个相比,与狼群玩捉迷藏说不定还要安全一些。
看到足迹跟丢了,多莉丝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而与之相对,鲁卡则是松了一口气。
“看吧,已经追不上了吧?……快回去吧”
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朝河的对岸看了一眼,就在这时。
有一个人影。
然而鲁卡只是瞥了短暂的一眼,虽然看到了人影,却错把其当作景色的一部分,而险些看漏了。
那么自然地、仿佛在那儿是理所当然一般地,对岸的树丛中站立着一个纤瘦的年轻女子。
穿着有些脏的薄衣,没有弄脏之前可能是白色的。纤细的面庞上,一道伤疤从额头划开右眼,裂到右脸。衣服右臂的袖子在风中无力地飘荡着。
然而,残存的左眼中却充满了安稳的笑容,微微翘起的嘴角甚至表现出一丝矜持与高雅。
垂至肩膀的亚麻色头发沾满灰土却仍不失美丽,而且,在那之上,盛开着一朵优雅的橙色的花朵。
没错。她的头上开着一朵花。位置是在头顶稍偏左。有点像莲花一样,叶子向四周伸展,而花冠毫不掩饰地直接坐落于其上。
浓绿色的叶子深深向内凹陷,仿佛野兽的尾巴一般优雅地伸展着。在其上,薄如蝶翅的花瓣重重层叠,编织成一朵鲜花。其色彩之艳丽,仿佛亮着一盏温暖的灯。
看上去似是巨大的发饰或者是奇葩的帽子,然而那份非人工的生动与鲜活,无可辩驳地诉说着自身生命的存在。
——是宿主!
鲁卡想要逃跑,可手脚都在微微发颤,完全不听使唤。
呆呆地张开忘记合拢的嘴巴里,舌头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愈发干燥。
会移动的灾厄。
播撒死亡的怪物。
与这种印象截然相反的眼前的这个宿主,反而显得不明所以,更加令人恐惧。
“鲁卡?到底怎么……”
随着鲁卡的视线看过去的多莉丝,也在一旁僵住了。
“多、多多、多莉丝丝丝丝”
——多莉丝,快从这里逃走吧!
本来是想这样叫的,本来在内心中是这样大声叫了的,可别说逃跑,甚至连话都说不利索。
仿佛全身都在畏缩。
会死。说不定会死。在这种地方。
随着一丝溅起水的声音,宿主一步跨进河里。
两人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清丽怡人的山中河流霎时转变为地狱之川。
鲁卡只是个孩子,不是驱除特别部队的军人。而且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即便是和多莉丝一起上,也绝不可能战胜宿主。
缩成一团的身子已难以动弹,逃跑也变得不可能,只能任凭其不受控制地发颤着。虽然心里拼命想着快逃、快逃,但不顾内心的焦虑,宿主渡过了河的浅滩,一步一步走近。
终于,宿主来到了他们的面前,用仅剩下的一只眼睛俯视着二人。
然后,她笑了。
那是充满慈爱的、为了让他人感到安心的笑容。
“你们两个,戴着防花面具……看来是已经知道我在这里,可还是来了呢。为什么呢?”
那声音仿佛铃虫的鸣叫,与花草树木浑然一体,悦耳动听。
鲁卡不禁愣住了。虽然他也知道宿主不过是被花寄生的人,可从未想过宿主会说话,甚至能够通过话语交流。
“啊、那、那个、这个、我、我、我……”
“请把种子”
在结结巴巴的鲁卡身旁,响起了多莉丝满是恐惧却极为清晰的声音。
“请把种子……分给我”
用手紧紧抓住膝盖,不敢直视宿主而浑身发颤。即便如此,多莉丝还是清楚明白地说出来了。银色的头微微摆动着。
多莉丝来到这儿的目的,就在于此。
传闻宿主盛开的花的种子能够作为药物。而且据说能够卖到一个好价钱,足够建一套房子。
只要有那么多钱,请来国内一流的名医恐怕也不是问题了。多莉丝的母亲,即鲁卡的义母安娜阿姨常年患病。而最近病情似乎恶化了,多莉丝也变得坐立难安。
听了多莉丝的计划,鲁卡虽然不认为能够顺利进行,但也没有舍弃希望。
不过,没想到她会直接请求宿主本人。
多莉丝一定是因为坐立不安,而完全没有考虑到获得花种的具体方法。变成眼下这种面对面的状况,也只能从正面进行突破了。
如果能够与宿主交流的话就更是如此。如果令宿主感到不快的话就完了,会被杀掉。还是快些逃跑为妙。虽然这样想着,但身体却不听使唤。
然而出乎意料地,宿主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如此问道。
“你们两个,小小年纪就开始猎花(Vescurum)了吗?还是说在这个国家有其它的叫法”
“猎花……?”
“开玩笑的。像你们这样的小孩子,怎么可能是铗(plunar)呢”
一个人似乎明白了什么的宿主咯咯地笑了。鲁卡则是一头雾水。
宿主蹲到河水里,平视着鲁卡二人。河面吹来的风吹拂着她亚麻色的头发,仅剩的一只眼睛温柔地望着二人。
“想用种子,做什么呢?”
“多莉丝的!那个、这个家伙的母亲生病了。那个,种子能拿来做药,还能卖个好价钱,就可以让阿姨住到疗养院里,然后……”
鲁卡抢在多莉丝前面说明。
因为担心刚才多莉丝的话语会不会冒犯了她才会这样做,但反而感到自己说话的方式更没礼貌,心里便愈发没底了。
上流的瀑布声似乎突然变大了。蹲在二人面前的宿主并没有张牙舞爪地袭击过来,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鲁卡二人。
终于,宿主站起身来。抬头仰望的二人不由得向后跌坐在地上。宿主仿佛在说没关系一样,转过身去背对二人。
“很遗憾,如果把种元(译注:原文「種の元」,意为种子的根本,暂取此译)给你们的话,我就无法放飞绒毛(译注:原文「綿毛を飛ばせない」,有点没看明白,猜测是一种播种行为,求指点)了,所以不能给你们”
——不行啊。
不知为何,二人十分痛快地接受了这个回答,并没有感到失落。说不定是因为宿主拒绝的方式比较温和。
种子无法给他们。这也是当然。植物开花就是为了结果产种,繁衍后代。即便是拜托为了花而生存的宿主,也不可能那么简单地把种子给他们。
宿主向着瀑布脚下一步一步走去。
然后下一瞬,她便消失了,只留下一串波纹。
不,是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跳跃到了瀑布中间突出来的岩石上。只一下就跳到了比自己的身高还要高三倍的地方。
“好厉害……”
不由自主地发出的感叹被宿主听到,她回头报以一笑。明明离瀑布那么近,却听到了距离甚远的鲁卡的嘟囔声。难道宿主的耳朵也非同一般吗。
“虽然不能给你们种子,但可以给你们看别的好东西!你们一定会喜欢的!而且,说不定你们身上也能寄宿美丽的花!”
宿主用明朗的声音喊道。那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地开心,那么地鲜活。
“那怎么行,寄宿了的话就麻烦了”
我的回答真够愚蠢的——鲁卡这样想到。

仿佛无力地、十分困倦地,躺倒在岩石上。鲁卡凭直觉感到,完成了使命的肉体正在迅速地失去力气。开在宿主的头上的假花(译注:原文「仮花」,指许多小花集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大的花朵的形态,英文pseudoanthium)翩翩散落。
满是污痕的宿主的衣服,还有黑色的头发,都逐渐染上绿色。不,是蔓草。从头上原来长有花的地方涌出蔓草,像蛇一般蜿蜒伸展,将宿主的全身包围住。
全身被绿色的斑点覆盖,被蔓草牢牢捆在地面上。之后伸长的藤蔓聚集到一起,开始在躺在地面上的身体上形成一个拳头。
圆形的拳头状物体的实质是一个巨大的花蕾。藤蔓将其固定成一个束口袋的形状。
花蕾只保持了很短暂的一瞬,那一瞬长如永恒。
坚固的花蕾上开始出现裂纹。
仿佛将拳头慢慢张开一般(译注:原文「指を固めて手を平板にしたのと同じように」,猜测是这个意思,求指正),数条藤蔓伸展开成为叶子。不应该说是藤蔓,而是纤维吧。
从中出现的是和开在她的头顶上一样的,橙色的花朵。
缓缓绽放的花瓣如梦如幻,逐渐显露出花的形态。花瓣和叶子完全张开,将宿主完全掩盖住。
由于是从下方的远处眺望,所以无法得知其全貌,但似乎有着八片花瓣,每一片都有鲁卡的手掌那么大。花瓣的尖端颜色浓厚,越靠近核心越发白。花的中央处可以窥见到淡红色的子房(译注:原文「房」,查了半天猜测是这个部位,求生物学得好的同学不吝赐教……生物老师我对不起你啊……)。
花朵在阳光下显得愈发鲜艳,仿佛将全世界的光芒集于一身。
只不过,虽然被称为花,却并非变化的终点。
花瓣包围下的子房部分开始骚动——正当这样想时,它开始膨胀起来。
红色的子房交织缠绕,形成一个似乎即将爆裂的、充满弹性的不可思议的果实。
“种子……”
多莉丝想起什么似地说道。
“啊、这样啊。是那个。……不过,想要爬上那个地方,是不可能的”
宿主也应该是出于这个考虑而跳到悬崖上的吧。高耸的瀑布沿着陡峭的石块飞驰而下。即便不是这两个孩子,一般人也是难以攀登到那上面的。
何况也没有力气去做那种蠢事了。只是沉浸于世界上最为美丽的一幕。
在花正中央的果实,将头部张开一个口。
“哇啊……!”
绒毛飞了出来。
刚从花中飞出的绒毛闪耀着银色的光芒,被吹到高空中,如银色的砂子一般随风飘散。
随着花吐出最后一口气,高高飞散的绒毛停止了发光,静静地消融于空气中。
还未等回味其余韵,便响起了尖锐的警笛声。
声音从远处传来。而仿佛与之呼应一般,山中各处开始响起相同的声音。
略迟一些,从山脚下争先恐后地传来敲钟的声音。
“军队来了啊”
军队的驱除特别部队。在这个国家,当宿主出现在村落附近时,会由军队进行驱逐。
恐怕前来逮捕宿主的军队也看到了吹起来的种子吧。那个声音是表示撤退还是注意呢。恐怕两者都有。
就在被笛声吸引注意力的短暂一瞬,花便已凋谢,维持叶子形态的蔓草也无力地垂下枯朽,美丽的花瓣也枯萎变黑。它的下面还埋着宿主的残骸吗。燃尽生命的宿主的残骸。
鲁卡哈——、地长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绽放了瞬间的光辉后消逝的花,感到有些可惜。
“没能拿到种子呢”
多莉丝轻声说道,仿佛要确认这个事实一般。她的语气意外地不是很在意。也许是因为看到了过于惊人的景象受到了冲击,而暂时处于安心的状态吧。
“你真的真的是来拿种子的吗?”
“……不知道”
河面上飘着一片枯萎掉落的花瓣。多莉丝轻吐出的话语乘着那片花瓣向远方漂去。花瓣渐漂渐急,终于被吸入了漩涡,沉入水中。
进入山中并不意味着一定就能够找到宿主。一去不复返十有八九,这次真的只能算是运气好。
“假如能拿到种子的话……妈妈也许就有救了。可是,到底如何才能够得到种子,现在还不知道。……看来不会有想象中那么顺利。想要一次就全部解决什么的”
“回去吧。不能扔下阿姨不管啊”
“嗯”
多莉丝使劲点了点头。说不定是在哭。
似乎是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氛围,二人一路小跑,走下虫鸣声弱的山道。
“……也没什么嘛”
“你说什么?”
“花。如果带着种子的话,我们人类不就会马上变成宿主了吗”
听鲁卡这么一说,多莉丝也摸了摸自己的身子。
“这么说来,还真是。根本没什么”
看到花开的时候把危险忘记得一干二净,可一旦有什么闪失就有可能会被花捕获。现在回想起来,鲁卡不禁浑身发抖。一想到自己和多莉丝变成宿主的话会怎么样,就十分害怕。鲁卡痛彻地感受到,自己是多么地不愿失去多莉丝。
“是防花面具起了作用吗”
“还是说,我们两个还只是小孩子?”
听到多莉丝的话,鲁卡不知为何高兴得不能自已。




本帖最后由 Kirisame.Marisa 于 2015-2-16 17:07 编辑


一 散花之人鲁卡

朦胧的月光照在地面上被磨得平整的、铺开的石板上,竟反射出模糊的光芒。
在那上面,零星地散落着某种零件似的铁片、空的酒瓶等物品。墙壁之间形成的狭窄的通路中,回荡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叫骂声。抬头仰望,一扇扇紧闭的窗户相对而立,而在其遥远的上空,昏暗的云朵正阴沉沉地飘过。
锈迹斑斑的垃圾箱散发着果皮腐烂的恶臭,而鲁卡正缩着身子躲在其阴影中。对于一个年过二十的青年而言,他的个头算偏小,但倘若仔细一看,就能发现他的全身布满了坚固的肌肉。观察着四周的那双银鼠色的眼睛中透出强烈的警戒。随意剪短的、红色中带一点铅色的头发,在似有似无的风中顽固地维持着自己原有的形象。
鲁卡悄悄地小口呼吸,注意着不发出声响。座落于寒带的街道葛兰,在刚入秋的时节便已相当寒冷,每次吸气时喉咙都会冷得微微发颤。半结冰的雪花落到路边,与泥水掺在一起,变成茶灰色。
终于,从曲折的道路深处传来的声音突然变大了。
在厚重的外套下,鲁卡的手握住了短刀的柄。另一只手也伸进了外套里,从中取出一个脏兮兮的小瓶。
用拇指弹开瓶栓,将小瓶里的东西一口饮尽。
碰触到小瓶中的液体的部位,不论是舌头还是喉咙,都感受到了仿佛用烧红的拨火棍烫过一般的剧痛。与此同时,一股近似于昂扬的痛感充满了身体。
旋即,脸上掠过一阵麻痹般的感觉,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皮肤产生了龟裂。喝了蜜虫之后,脸上会浮现出红色的、类似叶脉一般的纹路。
飞奔的脚步声终于逐渐接近了。某人清脆的脚步声——快得甚至会让人误以为是有许多人,但从同一个声音极有规律地重复这一点可以判断是一个人——以远超于人类的速度奔跑着。
能够这样奔跑的,要么是和现在的鲁卡一样喝了蜜虫的人,要么就是——。
脚步声拐过一个弯,出现了一个人影。
然而在看清楚那个人影之前,鲁卡便已一脚将垃圾箱踢飞。
堆满了瓦砾的垃圾箱一般来说想拿起来都十分困难,但被鲁卡踢飞的垃圾箱却如同箭一般划过半空。
身体强化药“蜜虫”能够使人在一段时间内发挥出超越人类极限的力量。
沉重的垃圾箱以惊人的速度飞行——然而,却被目标轻轻一挥手,便简单地打落,响起低沉的撞击声。
鲁卡拔出短刀,向目标刺去。他从未想过能用刚才那样的小伎俩就把目标打倒——毕竟对手是宿主。如果是普通人的话也罢了。
真正需要的是因突袭而产生的一瞬间的时机。
把极重的突袭轻松挑开的,是令人难以想象能够有着如此力量的、体型纤细的女子。平素纷乱的一头黑发的隙间,因愤怒和憎恶而熊熊燃烧的目光正牢牢地盯着鲁卡。
而且在那头顶上,一朵花摇摇欲坠。
厚实的花瓣凛然衬托下的深紫色花朵,正开在头顶上。
鲁卡向前刺出短刀,刀刃划破寒冷刺骨的夜风。
没有特别地武装的宿主女子瞄准了鲁卡的手。她的手前伸向短刀的刀面,欲将其错开。想要徒手与手持武器之人对抗,这是正确的判断。
寄生有花的宿主有着连喝了蜜虫的人都难以企及的超常的身体能力,与其正面对抗是难以取胜的。而且若是普通的人,在陷入绝境的时候经常会作出错误的判断。此时正是机会。
鲁卡空着的另一只手摆出手刀的形状,冲着女子的胸口斜着刺过去。
借着因喝下蜜虫而大幅增强的力道,鲁卡的手几乎毫无阻碍地打入女子的身体中,打碎了肋骨,撕裂了支气管,贯穿了心脏,从背后刺出。

传来咻咻的声音——这不是吹过街头的风声,而是倒在地上的女子的呼吸声。
从胸部被刺穿的洞中,血液不停地流出来,躺倒的身体下的地面上正在逐渐被染红。尽管身负如此重伤,女子仍然活着。
——算了,反正也快了。
因花朵带来的超常的生命力,仅仅把脑袋打飞还不足以杀死宿主。既然已经给予了致命伤,剩下的就只有静静等待其生命耗尽。不再进一步伤害,也许是对她的最后的一丝怜悯吧。
“哟,小子”
听到有人叫他,鲁卡转过身去。从女子最初现身的道路上,走出了数个人影,都是些看上去就像无赖或者恶棍的男子,手里拿着廉价的刀。
他们毫无例外地,脸上都浮现出红色的叶脉纹路。这是喝了蜜虫的表现。
“已经干掉了吗。看来牛皮不是吹的啊”
长了一脸胡子的男人露出令人厌恶的笑容。
是他们把她逼到这里,然后由鲁卡解决掉,这样的作战方案。
看他那满脸的贼笑,也许是在想着报酬。只要拿着武器追赶别人这样的工作,就能够得到大量的金钱。面对如此轻松的工作,想不笑都难吧。
“你、这……”
有声音在地面上匍匐着。是刚才那个女子。
“肮脏的猎花人……只要是为了钱,就什么、都肯、去做吗。……花、我的、花……”
——不是的。
心中的跳动开始加速。
——我不需要钱。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
无法被理解的悲伤与痛苦,只是静静地在沉积在鲁卡的心中。
“喂,不是还活着吗!”
一脸胡子的男人发出一声尖叫,他的脸因惊愕而抽搐着。确实看到这个样子,一般都会认为已经死了。
沉重的思考被打乱的鲁卡叹了一口气,气息中带着一丝不安。
“宿主就是这样。不用担心,放着过一会儿就死了”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骚动,鲁卡只得做出说明,只见男子露出安心和言不由衷的卑劣的表情。
“搞什么吓唬人。喂你这个怪物,不要随随便便地说人话”
这样说着,男子仿佛为了掩饰自己刚才的恐怖一般,想要将宿主踢飞。
向后轻轻勾起后迅速向前摆的腿,被鲁卡无言地用短刀制止住了。
男子慌忙停下踢出的腿,幸而短刀的刀刃只是在脏兮兮的皮靴上刺开了一个洞而已。
“啊?你这家伙干什……”
“住手吧”
鲁卡短促地说道。
“干什么,你打算站在那个死有余辜的东西那一边吗?”
男子威胁一般凶相毕露,然而鲁卡已经由男子的架势和体型推测出其实力,开始考虑如何才能够确实地干掉。
“过一会儿这家伙就会死了。没有必要践踏她最后的一丝尊严”
回答的鲁卡已经开始打量起两人间的距离。
对方有六个人。
虽然应该不会有援兵过来,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事先想好对策。蜜虫的药效似乎还未过去,所有人的脸上都布有红色的叶脉。
将周围的地形牢记在头脑中——包括可能影响跑动的地面的凹凸。
不想打扰(译注:原文「汚したくない」)宿主生命的最后一程。不愿这样玷污无辜地成为宿主的那个女子,何况这是成为宿主后迎来的结果,死亡的时刻。对于鲁卡来说,那是无法原谅的罪过。
将整个身体化作一个武器,摆好身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大意。
这时,男子也终于注意到了非同一般的事态,开始打量起鲁卡。
两人目不转睛地相互凝视,沉默像电流一般流淌在高压的空气中。
只要眼前的家伙向前踏出半步,就开始行动。
鲁卡仿佛张紧的弓一般,瞄准了绝杀的瞬间。
然后,想起了噼沙噼沙的声音。
注意力被转移的两人放松了下来。
紧绷的空气因这敷衍一般的鼓掌声,而被更加黑暗的某种东西覆盖了。
“到此为止”
那看似彬彬有礼的声音中带有令人发寒的轻蔑。从男子们的身后,出现了一个穿着一身黑色衣服的男子。
对这个男子没有什么印象。不,应该说是因为冰冷而异样的氛围而不由得移开了目光,结果没能理解。
虽然见过许多次,但鲁卡仍不知道这个黑衣男子的姓名。只是知道他被称为“黑衣”,而黑衣也似乎对这个称呼没有什么不满。
总之,只是知道他掌握着工作前线的全权。
“尸体有一个就足够了。……不要惹不必要的麻烦”
被高个子的黑衣低头看着,满脸胡子的男子十分不情愿地放下了刀。
“算你捡一条命”
男子恶狠狠地说——殊不知捡了一条命的是自己。
也许是以为黑衣是为了帮助鲁卡而来的。
而鲁卡深知他们之间并非如此天真的关系。对于黑衣来说,鲁卡只不过是因为能够派上用场而被饲养,时不时地会得到一些相应的饵料而已。
反正只是用了就丢的弃子。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给他蜜虫喝。黑衣的话应该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用金钱笼络起多少有些能耐的家伙们,并组织他们成为杀死宿主的尖兵,这就是黑衣人的做法。黑衣人将如此召集得到的弃子们称为铗。若被击溃,便被毫不留情地丢弃,只是单纯的道具而已。
不过对于鲁卡这样的熟练工,因为能够起到相当的作用,故待遇也有所变化。然而终究只是不会被当作弃子而已,被当作消耗品这个现实仍然没有改变。
“那就发放符契(译注:原文「割り符」,指记有文字、中央印章并分为两份的木片、竹片或纸片,当事双方各执一份,合在一起便可作为日后的证据。类似于发票,暂译为此,求教)……用这个换取报酬,过后会联络你们支付”
听到黑衣的话,男子们发出欢呼声。毫不费力便得到大笔的金钱,想必相当开心。也不知道稍不注意就有可能被宿主杀掉,以及蜜虫的副作用会在体内残留带来后遗症这些事情。也许只是没有在意而已。
铗们仿佛啃食腐肉的野兽一般围在黑衣身边,从他手中接过符契。
给其他人发放完,黑衣来到在一边旁观的鲁卡身边。
“你也有份”
每次的工作结束后都会发放的符契递到了鲁卡的面前。
——只是为了钱。
脑中回响起宿主的话,差点反射性地把那个打掉。
然而抑制思考,将其接了过来。没必要引发多余的矛盾。不论拿不拿钱,宿主被杀掉这一结果都不会发生变化。
用满是鲜血的那只手接过递来的符契。
不,准确地说是正要接过来的时候。刚才与鲁卡纠缠的满脸胡子的男子张开手摆出制止的样子,靠近黑衣。
“干什么?”
“嘛等一下……哟,老爷。你要从那个花里面收取种子吧”
胡子男用手中的剑指着倒在地上的宿主说道。
看到他装作亲近地搭话,黑衣不动声色地应答,眉头也没有皱一下。
“那又怎么了。这不是你们的工作吧”
“只是顺便问一下,那个种子,不打算也给我分一点吗”
黑衣仍旧不动声色,胡子男则是满脸的笑容和红色的叶脉。
“呐,你们也一样。虽然说报酬也不少,但花的种子听说能做成很好的药物啊。拿去卖的话就能得到足够随便花一辈子的钱呢。怎么样?不蹭一点吗?”
胡子男露出愈发浓厚的笑容,冲鲁卡和其他的铗说道。
除鲁卡以外的其他铗显出十分犹豫的神色。大笔的金钱,令人不快的黑衣,他身后庞大的力量,共犯。看来他们的脑袋还不足以同时处理数个情报,只是摆着仍旧没有理解事态的表情,来回望着胡子男和黑衣。
鲁卡没有说什么。觉得已经说什么也没用了。
“也就是说,在威胁我吗”
“不,不是那样”
似乎是对纹丝不动的黑衣迸发出不满一般,胡子男大声叫道。
“我啊,还没把刚才的蜜虫喝完哪!”
胡子男一边说着,一边拔出剑向前冲去。
不是威胁,而是打算取其性命而抢夺。
下一个瞬间,胡子男便翻着跟头,倒在黑衣的脚下。
不,翻倒的只是身子,被切落的、满是胡子的脑袋则顺势划出一道抛物线,散着红色的泡沫消失在黑暗中。
猎花人会把危险的工作交给铗去做,但这只是为了即使出现意外猎花人也能存活下来。以符契的形式发放报酬,也是担任检查的黑衣为了尽可能减少行李,方便行动而如此。
如果手边没有像鲁卡这样的有能力的铗的话,给出最后一击的任务就会落在黑衣的身上。
刚刚还见他弯着腰,不知何时他的手中已握有一把剑,剑刃反射着月光,令人发寒。
“……总会有一两个这么样的家伙出现啊,真是”
黑衣用不带有丝毫感情的目光看着男子的躯体,将他手中握着的符契收回。
然后转过来盯着其他不敢轻举妄动的铗,冲他们露出了手背。颀瘦的那只手上,结结实实地刻着叶脉一般的红色纹路。
“最上等的蜜虫会在手和脚上,而不是脸上浮现出纹路。机会难得,就用你们那空无一物的脑袋好好记住吧”
胡子男的气势,应该是源于黑衣没有使用蜜虫的错觉。
“那么,和那个家伙想法一样的还有别人吗?”
“没有没有!完全不敢!”
其中一个人尖叫着回答,其他人也纷纷附和着点头。看到眼前的人的那种死法之后,应该就没有进一步贪婪的胆量了吧。
看到他们的那个样子,黑衣悠悠地从鼻子里吐出一口气。说不定是在嘲笑。
黑衣挥了挥手,铗们就仿佛小蜘蛛一般迅速散去,融入夜色中。只剩下鲁卡和黑衣,无头的尸体以及倒在地上的宿主。
“你要看吧?”
黑衣一如既往地问道,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啊啊”
听到更接近确认而不是质问的话语,鲁卡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花。
不知何时起出现在这个世上的,寄生在人类身上的妖花。被寄生的宿主会在头上长出花朵。
在头上绽放的花朵并不是妖花的本体,而是被称为假花。播撒种子,根植于大地,被称为真花的巨大的花朵,才是真正的花朵。
当妖花蓄积了足够的营养时,就会侵蚀宿主至死亡,并在地面扎根,乘风播撒种子。然后种子便会再次寄生于人类,孕育出新的宿主。
而且令人恐怖的是,宿主将真花的盛开以及种子的播撒认为是自己最优先的使命,当真花开放之时到来,便会自行前往适合的地方。即,被花操纵了。
“你是打算,同情我吗?”
宿主断断续续地说道。
仿佛在拼尽最后一丝生命。
同情,是指刚才庇护她免遭男子的踢击吧。
“我……并不是因为憎恶才去杀死宿主。也没有把宿主当作猎物”
“……伪善者吗”
短短的一句,却仿佛诅咒一般狠狠撞进鲁卡的心中。
喘不上来气。甚至能够感受到手指勒住脖子的感觉。
伪善者。是最不愿意听到的话语中的一个。
“从我这里夺走了生命……夺走了花,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是花。是花引导她这样说的。
反复不停地默念着这句话,让它填满自己的大脑。
延续花的生命。这就是花、以及被花操纵的宿主的最高使命,被怨恨也是理所当然。
而这对于鲁卡来说,实在是过于悲伤的事情。
“这是为了,救你……救你们这些宿主”
“什……么……”
鲁卡蹲下身子,降下视线,静静地组织着话语。
“如果你就这样让花朵开放,会怎么样?又会有更多的宿主出现……那些人,不论是为了开花,还是在别的地方被杀死,结果都是年纪轻轻就丧命了。所以,我——”
停了一下,舔了舔嘴唇,然后明白无误地告诉对方。
“才阻止了你。为了那些事情不再发生”
倒在地上的宿主女子微微地颤动着身子。
然而,那绝不是因为听到了鲁卡的话而受到了感动。
“不会、原……花……我的……花……”
声音因愤怒而颤动。她只有憎恨的份。
这样的话,鲁卡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算如此恳切郑重地说出理由,被花操纵的宿主仍然不会理解。
无言以对中,宿主已被永远的静谧包围。
明知道因得以逃避而高兴是对女子的亵渎,可还是松了一口气。
“‘无法原谅’……吗”
悄声低语。
——我知道的。
如果是能够理解鲁卡的话的宿主,恐怕是不会让花朵开放,而是早早地浴火自焚了吧。
就算被一个接一个的宿主拒绝理解,鲁卡也只是为了曾经身为人类的她们而继续着狩猎。
倒下的女子的身体在颤动。有东西在那皮肤下面蠢蠢欲动。是花,正在伸展着根系。
黑衣把女子的头摆正,使头顶向上,形成匍匐前视的姿势。
如果宿主死亡,花即使没有到开放期也会当场开放。这样一来,放飞的种子十分弱小——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恐怕刚一放飞就会迅速死掉——但对于花来说,这是它最后的挣扎。
快要到假花凋谢的时候了,只见从假花的根部,叶子像喷涌一般迅猛地生长出来,重叠在一起形成球状,成为花蕾。眨眼间,花蕾也绽开了。
真花盛开,覆盖了宿主的上半身。
被花瓣围绕的中央,原本应长有雄蕊和雌蕊的地方,有着柔软的子房块。再过一会儿,种子就会从那里生成,随着绒毛一起飞出来。
未完全发育便硬生生地开放的花朵根本谈不上有多漂亮。
鲁卡曾经看到过一次真花。那份美丽至今还能够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眼前。蛊惑人心并致其破灭的魔性的颜色和气味,才是花的本质。
在胡思乱想的鲁卡的身旁,黑衣拔出了短剑。
胡乱地抓住子房块,将其根部一点点切断。
处于正在形成种子的阶段的果实,可以成为药物——麻药的原料。只要将其粉末往某种药品里加入那么一点点,就能够大量生产出上等的麻药。
猎花人是专门狩猎宿主的犯罪组织。接受其它组织的委托,杀害宿主。
这到底会以怎样的价钱卖给贩毒组织,鲁卡并不知道。也许是鲁卡拿到手的报酬的数十倍……甚至是数百倍。但鲁卡并不感兴趣。
宿主的死——那才是鲁卡最为关心的事情。

二 莉迪

很暗。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就连象征着文明的灯光也无法触及的黑暗。由黑暗构成的世界。
终于,亮起了一丝光芒。
被微弱的光照亮的道路显现出来。
狭窄的、只够一个人步行的道路。
——又是,这个梦……。
在似乎是被聚集的萤火虫照亮的道路上,鲁卡向前走着。
无穷无尽的道路仿佛永不会变化,但终于,道路的一旁出现了人影。
被缓缓升起的光芒从下方照亮的,是一头黑发上开着一朵紫色的花的女子——鲁卡杀死的宿主。
注意到走在道路上的鲁卡,女子的脸庞变得扭曲。
“伪善者”
鲁卡只能默默地听着吐出的那句话。不知何时起,身体不听使唤。无法加快脚步,无法回头,也无法堵上耳朵。
在女子的身后,道路的两旁,仍有许多影子,数不清的影子。
红色的花。白色的花。黄色的花。青色的花。五颜六色的花。
“为什么,要这样过分”
“把我的花还给我!”
“你这金钱的奴隶”
“哪里是为了宿主啊!”
怨言。恨语。充斥着怨恨的话语无边无际地吹拂过来。
不知何时,道路已失去了光芒,被漆黑的红色覆盖。
——已经,不想听了……。
声音似刀一般剜割着肉躯。句句怨言在蚕食着鲁卡的五脏六腑。
也有宿主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盯着鲁卡,那目光烧灼着鲁卡的皮肤。
在道路前方的断崖,有着倒在地上的宿主的身影。
她没有责骂鲁卡。也没有用满是怨恨的目光看他。
——啊啊,这样啊。
看到她的身影,鲁卡吐出长长的一口气。
——我还要继续走下去。
在宣告正午的钟声中醒来的鲁卡简单地做了做伸展运动,仿佛要驱散残留的噩梦的碎片。
金矿的城镇葛兰有着许多出租给矿工的房屋。这些住宅都是在矿山的开发刚开始的时候陆续建成的。
鲁卡的居所正是这样的房屋中的一个。
由于是在突击工程中廉价而快速地建造的建筑,质量的劣化似乎也是额外地快。只要遇到稍微大一些的地震就会毫无疑问地崩塌。
堆叠的瓦片虽用砂浆(译注:原文「漆喰」,一种建筑用粘合剂,在氢氧化钙中掺入海藻和卤汁后与粘土等按照一定比例混合配制而成,英文可译为mortar或plaster)固定,但已经被剥得露出了瓦片,白色的砂浆也落上了颜色。就连从狭窄的窗户中射进来的阳光,也似乎带有某种古朴的氛围。
虽说附带暖炉这一点令人有些难以置信,但没有暖炉想撑过葛兰的冬天实在是有些困难。在条件更好的地方,还有利用流有温水的管道对房间供暖的设施(吐槽:在我国北方,这种设施被叫做暖气——注释给南方的可能没有见过暖气的同学们)。
狭窄的房间里,摆着一张简陋的床和朴素的架子。这是原本就在房间里的东西,除此以外并无家具。天花板上吊着一个光秃秃的灯泡,在床角靠墙堆放着最少限度的衣物。
在这间丝毫不加修饰的房间里,唯一绽放异彩的,便是架子上的东西。
不知道的人看到的话,也许会误认为住在这儿的是一位药剂师——架子上尽是一些不知名的粉末。
小得能用手指夹起来的、数量可观的瓶子密密麻麻地摆在架子上。每一个小瓶里都盛有极少量的黑色的粉末。
鲁卡从上次的任务时穿着的外套中取出一个小瓶。那是原本盛装有蜜虫的瓶子,里面同样装有黑色的粉末。
那粉末就是昨夜被杀掉的宿主的种子。本来是应由猎花人回收的,不过特别地分得了一些。代价是符契上的报酬减半。
架子上,又多了一个小瓶子。
鲁卡突然注意到自己放瓶子的手正在发抖。
手掌有轻微的麻痹感。紧握两三次,以恢复力量。
“没关系。我还能够战斗”
数着带回来的救赎的数量(译注:原文「救いの数」)——和杀掉的宿主相同的数量,鲁卡嘟囔道。

“戒酒了吗?鲁卡”
看到只点了饭菜的鲁卡,光藓亭的主人问道。从中午开始喝酒,直到最近还是鲁卡的习惯。
过了正午稍微清闲下来的后街的饭店里,中午的食客们仍在吵嚷着,空气里飘荡着食物和烟草的味道。鲁卡把行李放在空椅子上,趴在桌子上用手摆弄着菜谱。
“你是在注意身体吗?”
“不……”
注意身体还真是十分不相干的词语啊。和蜜虫比起来,酒简直是良药。
“喝醉了的话只会做噩梦。所以不喝了”
做的正是那个梦。清醒的话只会在杀了宿主的晚上才看到。
“那真是遗憾啊。明明是位贵客”
实际上,之所以这样说也是因为确实对光藓亭的经营有所贡献。从名贵的酒到廉价的酒,从头到尾都喝了个遍。
从来没有被问过那些大量的金钱的来路。立场归立场,客人归客人,在这家店里似乎也有不少用着来路不明的钱的客人。
“那我给你换成牛奶吧”
“用不着”
“不用付钱的。你的脸色很差啊。顺便再来点蒸豆(译注:原文「煮豆」,就是煮熟的豆子,本来想翻译成毛豆的……)……啊啊、欢迎欢迎”
随着叮当一声清脆的铃响,门被打开了。
一阵凉爽的风随之涌进屋内,将烟草的味道吹散了。似乎又有一个来吃迟来的午饭的食客了。鲁卡不经意地瞟了那个客人一眼,却差点让心脏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为何心脏会有如此剧烈的反应——就连其中的理由,也多得分不清。
也许是因为突然看到了花——也即宿主。葛兰这个城镇在北方的各国里只算是一个很普通的城市,但由于官僚对花的驱逐不甚热心,故对于宿主来说这里是一个易于生存的城市。可即便如此,在城市中宿主可不是想看就能看到的。
也许是因为被花寄生的是一名尚为年幼的少女。虽说这并不少见,但还是会感到心痛。
然而比起那些,真正的理由说不定是因为那个少女实在是脱离了常轨一般地美丽动人。
那份美丽从花朵开始就与众不同。
少女的头上开着的,是仿佛血潮般鲜红的假花。鲁卡见过数不清的花,而眼前这朵寄生在少女身上的花,即便在他见过的那些花当中也是十分醒目的。
花朵外形硕大,纤薄而柔软的鲜红色花瓣交错地重叠在一起形成花冠,外形酷似熊熊燃烧的火焰。那似要灼人眼目的鲜烈的红色孕出一种异样的存在感,仿佛要把白茫茫的北国的风燃烧殆尽。
然而那名宿主少女的美丽,也丝毫不输于那朵印象鲜明的花。动人的容貌营造出一种非现实的、难以冒渎的氛围和漂浮感。
微微晒黑的皮肤不难使人想象原本的如雪般白皙的美丽颜色。端庄如画的脸庞既使她的容貌显得伶俐,又让人感到一丝神秘——也许应该说是孩童般的天真。而脸颊上稍稍泛起的红晕,则仿佛有一种吸引人目光的魔力。
以及,和头顶上开放的花朵一样的、火焰般赤红的双眸。那过于清澈透明的双眼,甚至会让人感到一丝疯狂。
鲁卡惊异于自己的身体里仍然残留着能够为某种美丽而感动的这种感觉。突然之间,眼前她周围的一切——包括自己——似乎显得污秽不堪,同时开始在意起自己的外貌和打扮。在她的美丽面前,就连葛兰宽阔的街道也看起来像是一个垃圾桶。
她悠然踏入店内,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能影响到她。突然感觉她的脚步声似乎格外地响亮——才发现,店里所有的人都停下了动作,甚至忘记了呼吸,只是出神地望着她。
即使穿在身上的旅行大衣略有些脏,也不会给她的美丽打上丝毫折扣。褐色的大衣稍显长,胸前用带子系住,这个颜色到底是一开始便如此还是弄脏了之后变成这样的,鲁卡并不清楚。
长至腰际的栗色卷发随着行走而翩翩飘荡。就连头发的那一丝摇动,都令人不愿错过观赏的机会。
少女扫视了一眼店内,然后——明明有许多空着的座位,却偏偏——朝着鲁卡走了过来。直到这时,鲁卡才注意到她身上背着一个巨大的背篓。似乎是旅途的行李。虽然背篓大得似乎会卡在店门口,但与其相比,行李似乎没有那么多。
“坐在旁边可以吗?”
少女利落地动起嘴唇——那不论是形状还是血色都夺人眼目的嘴唇——说道。
那声音充满活力与生机,感觉与她的外表十分地不相符。
“……没关系”
鲁卡回答。他仍然没有完全理解眼前的状况。
还没等鲁卡说完,她便把背篓放到地上坐了下来。这时,从厨房回来的店主急忙来到这边。
“姑娘这张脸,在这附近没见过啊”
“那又怎样?”
“一个女孩子家,敢只身来到这种危险地带的店里来,真是让人佩服”
确实,这里不是女孩子只身会来的地方。
然而,那仅限于普通的女孩子。
宿主毫无疑问算不上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不论是面对偷盗还是拐骗,都能够轻松击溃。
妖花能够分泌类似于身体强化药蜜虫的成分,赋予宿主超常的力量。即便是像鲁卡这样的蜜虫饮用者,若单论力气恐怕也难以与之匹敌。
店主只是说两句客套话而已吧。因为没有宿主会在如此寒冷的北方土地播撒种子,所以北方各国对宿主还没有太多的认识,只是把它们当作童话故事里的某种战斗民族。
当然,也有把宿主视为危险的倾向。然而即便是普通人,如果拿着剑或枪走在大街上,也会被人提防吧。头上顶着一朵花也只不过就是那种程度而已。在这家危险地带的店里,人们会投来好奇的目光,但并没有过多的意思。
“看到头上开着花的客人进来也不会在意的店,差不多就在这种地方吧。……嗯,荤菜这一栏里面的全部的菜都各来一份”
“全、全部?”
少女点的量足够让十名壮硕如牛的矿工聚在一起开场宴会了。
就连店主也惊得无言以对,然而鲁卡并未在意。
“尽量快点。这孩子已经饿了”
少女朝头上瞟了一眼。她指的是在头上摇曳的花朵。因为摄取的绝大部分养分都会被花吸走,宿主的食量也就大得出奇。
虽然这家店并不是第一次接待宿主客人,但看到眼前这个惹人怜爱的女孩开玩笑一般点如此之多的菜,果然还是极富冲击性。略显不好意思的店主歪着头进入厨房,剩下鲁卡和少女二人。
“怎么了?”
少女有些赌气似地望向鲁卡,显得有些不自在。一直在思考着发生了什么事情的鲁卡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女看。
“……只是在想,好漂亮的花啊”
鲁卡脱口而出。
虽说只是适当的借口,但并非谎话。她的假花形状规整,色泽良好,应该也不存在营养上的问题。这细小的差别只有鲁卡明白,不过确实如此。
听到鲁卡的话,少女瞪大了双眼盯着鲁卡看,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最后,则是仿佛叹息一般,
“哼嗯”
短促地回应了一句。
“为什么来到我的旁边?”
鲁卡大胆地问道。至少在这个状况下打听的话,应该不会被想得很奇怪。
“在这些客人里面你看上去是最聪明的,所以想来问一些事情”
“哈?”
听到意料之外的回答,鲁卡重新打量了一下自己,然后回头看了看其他的客人。
快速扫视了一眼店内,竟是一群不敢恭维智商的家伙们,不过和他们比起来,鲁卡真的看上去更加有学问吗。大家似乎都对少女颇感兴趣,不停地朝这儿瞟来目光。
不顾难以释然的鲁卡,少女压低声音,悄声问道。
“知不知道哪里能够卖这个孩子的花瓣?”
她用手指着头上的假花。
假花即使揪掉花瓣或叶子,也能很快再生出来。这些花瓣和叶子,趁新鲜的时候吃下去的话,就会有和蜜虫一样的强化身体的效果,若抽出其中成分并调配使可长期保存,就得到了蜜虫。
若随随便便流通到市场上的话,毫无疑问会成为巨大的危险因素,故其交易被严格限制也是理所当然的。
确实,这种事情不到这种酒馆里恐怕是打听不到的。这种事情怎么能在外面光明正大地打听。
“专门做这种买卖的,我认识俩”
长时间与猎花打交道的话,也能知道那么几个靠花挣饭钱的家伙。
的确鲁卡比较了解这方面的情况,可她又是如何会这么走运地碰巧问到了知晓答案的人呢。
偶然吗?不,这可说不准。过于走运或倒霉的偶然,常常包含着某种必然。看来有必要好好探听一番了。如果一直与这种危险的工作打交道的话,十有八九会在不知不觉间卷入某种棘手的事情里。
头脑切换到工作模式,开始迅速考虑接下来的应对。
然后抢在她想要说什么之前,鲁卡伸出了手掌。
“能分给我多少?”
鲁卡小心地控制着语气,使之听起来既不令人讨厌又不显得清廉。
少女盯着鲁卡的手掌,似在考虑,终于抬起了头。
“如果能用现钱交易的话,就分你一成”
“事后支付吗。嘛,也罢”
鲁卡收回手,笑着说道。
说实话,不拿钱也没关系,但无偿的好意反而会遭到警戒。更何况少女是来商谈违法事宜的,那么让她认为这边的目的是金钱会更方便一些。而且,如果被怀疑是猎花人的话,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交涉成立。看来问你算是问对了”
“问没问对,那要等到卖掉花瓣才能知道吧”
半开玩笑地说道。
从鲁卡本人是一名猎花人这一点来看,简直是大错特错。好比一只野兔自己跳进了老虎的嘴里。
“我叫鲁卡。你呢?”
报上姓名后,只见少女眨了眨眼睛。难道说注意到了别的什么事情吗。
“莉迪”
少女轻声吐出自己的名字。
鲁卡静静地在喉咙里咀嚼着少女的名字。多少有些不可思议。是随口说出来的吗。因为,宿主大多数都失去了名字。
厨房里开始传出肥肉在油锅里跳动的美妙声音。先端上来的是牛奶和煮豆,一边喝着牛奶一边吃着豆子,只见莉迪也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开始吃起鲁卡面前的煮豆,不过鲁卡并没有在意。
“什么时候来到这儿的?”
“最近才来”
“是吗,欢迎来到葛兰。虽然冷得要命,不过对于宿主来说还算是适宜居住的”
葛兰这座城市是近来正在发展的金矿城市,有许多人为了谋求工作而流入这里。街道上洋溢着活力,人口也增多,外来人员并不罕见。就算有几个脑袋顶上开着花的家伙,也不会过多地在意。
不一会儿工夫,菜肴便已做好,一个接一个地端上来,两人的对话也随之中断了。
在把面包蘸上海鲜汁吃的鲁卡身旁,莉迪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将烤串和炖菜等各种菜肴扫荡一空。五人桌上几乎全都被莉迪点的菜占据了。
比起说是吃饭,摄取营养这种说法可能更为贴切一些。少女以根本无暇品尝味道的速度将料理一个接一个送进嘴里。实在是很有宿主风格的用餐风景。
鲁卡不太愿意看到眼前的这番景色。宿主吃东西的样子,唤起了他手中幼年时鲜活的触感。
手微微发颤。即便如此,鲁卡仍然努力装作平静,继续用餐。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吃完了,而鲁卡甚至不记得自己到底吃了些什么。
打杂的少年来收拾桌子,两人付了帐。莉迪从钱包中拿出银币支付了钱款,那钱包似乎是用随手拿到的布料制作的。
“城市里就算是这样的店也稍微有些贵呢”
“不管是哪儿的店,吃了那么多的话自然不会少吧”
“没办法。都是为了这个孩子”
莉迪仿佛夸耀一般说道。
“花很重要吗?”
“当然!”
“也是啊……”
看到得到赞扬而感到高兴的莉迪,一阵苦楚涌上了喉头。拼命忍住了想要叹一口气的念头。稍微有些担心回应给她的笑容是不是有些太僵硬了。
花开的话自己就会死去,而且会造成新的感染者的出现——这些,她应该都是知道的。可即使如此,她还是说了花更为重要。
处在适合开花的地域的国家红着眼在拼命驱逐宿主。他们最怕感染会扩散。而反过来,北方的各国则是因为妖花的种子暴晒在寒气中便会死亡,故没有太多的危机感,针对宿主的对策也形同虚设。
故而,在这一带的国家里,经常能够看到宿主。直到开花之前,他们和她们都会在北方度过。
然后,猎花人便会顶上那些宿主。
距离光藓亭没多远的一条小巷里。
从街道拐进其中,便感受到了一股异样的氛围。明明店铺林立却人影稀少,仅有的几个路人也都目光尖锐,不显大意。
然而莉迪却丝毫不为所动。
乍一看,那儿只不过是一条有着几家店铺的小道,与另一条道路相连。
用石头牢牢堆砌的建筑的缝隙之间,有一条勉强算是装饰过了的道路。
“右手边第三家的旧道具店。露出假花进去的话,他们不会拦你的”
“知道了”
来到这儿的一路上,莉迪也是露出假花走过来的。
虽然说宿主不会被立即杀掉,但至少会被区别对待,也有可能因此而惹上麻烦。若想谨慎一些的话,应当藏起花朵才是。
而她则丝毫不加掩饰——到底是出于自信呢,还是过于自信了呢。
莉迪摇晃着头上的花朵迈开步伐,走了三步,回过头来。
“你不来吗?”
“还是不去为好。……我去的话会被砍价的。啊、千万别提我的名字”
听到他的话,莉迪摆出有些难以理解的表情,但最终还是走掉了。
路边的商店有杂货铺也有旧道具店,乍一看它们和普通的店铺并无区别。平时正常营业,不过一旦遇到该来的客人,就会改头换面——也就是所谓的黑市街(译注:原文「犯罪商店街」)。
第三家店旧道具店,是蜜虫及其原材料——即刚摘下来的假花的中介人。虽不属于某个特定的组织,但与猎花人有着一定的联系,利用铗无法违逆猎花人这一点而对他们大宰特宰。铗只不过是被猎花人利用而已,并没有被当作是猎花人的同伴。
不过,鲁卡让莉迪一个人前往则是另有理由的。
确认了莉迪进入到旧道具店里面之后,鲁卡立即行动起来,敏捷地溜进一旁的杂货铺。店内十分狭窄,左右的墙壁上搭有架子,上面摆放着各种杂物。
正对面坐着一位满是皱纹的老人。老人并没有招呼鲁卡,只是用有些古怪的视线静静地盯着他。
“帮个忙。那个家伙刚进去旧道具店。给猎花人转告一声”
老人纹丝不动。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鲁卡说完便出去了。
这里是情报屋。
老人虽然任何时候都是坐在店里,但街头来往的话语中有一半会进入到他的耳朵里。剩下的一半,只要有委托也差不多都能调查到。猎花人也是这里的顾客。
这样一来,莉迪就被盯上了。
虽然也认识其他的蜜虫和假花的中介人,但仍然来到了这里,就是为了能够顺道来这个情报屋。
鲁卡静悄悄地关上店门,来到外面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两三次深呼吸过后,一阵难以抑制的颤抖从体内传出。究竟是因为寒冷而颤抖还是因喜悦而颤抖,鲁卡并不清楚。
往抱紧双肩的手指中注入力量,忍耐着传遍全身的这股冰冷刺骨的兴奋。
——来吧,狩猎开始了。
奔跑在黑夜的街道上夺取宿主的性命并非工作的全部。调查身边的事情,看透他人的行动。这样才能够在最合适的地方布置陷阱。
这本非铗的工作,鲁卡只是出于自愿而帮助。
说到底,若只听凭命令狩猎宿主,便与杀戮无异。
了解一个人——可能的话连过去也调查到——再去狩猎,才能够切实体会到带给宿主的救赎。若初次相见便在战场,则无暇转换心情,也就变得与驱赶害虫别无二致。
正当鲁卡会心而笑时,旧道具店的门被推开,莉迪走了出来。鲁卡赶忙正了正身子。
她头上作为宿主象征的假花已经完全不见了。看来是连叶子也一起卖掉了。
莉迪仍是一副丝毫不在意她那难以掩饰的危险的氛围的样子,就算没有了假花,她那堂堂正正的态度也难以让人把她当作是一个普通的女孩。
莉迪给人一种很老练的感觉。来到城市里便立刻卖掉假花拿到金钱,这种做法看起来……她已经对宿主的生活极为习惯了。
这种宿主就比较棘手。他们很可能会不动声色地识破你的策略。然而正因如此,对于鲁卡来说也有了棋逢对手的感觉。
——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够拯救她。
这么一想,内心自然就变得兴奋了。
“卖掉了吗”
“嗯”
莉迪毫不在意地回答道,然后伸手递来似乎早已准备好的硬币。根据假花的大小和卖场估算,这些差不多就是一成。
“好,感谢惠顾”
“脑袋轻松多了”
她抚摸着之前长有假花的部位,叹息中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遗憾。
真是少见的宿主啊,鲁卡这样单纯地想着。虽然宿主所有的行动都是为了花,但意外地,切掉假花的时候并不犹豫。
被称作假花的这个器官对于花来说到底有着怎样的意义,人们并不清楚。不过对于宿主来说,假花似乎不必费心去保护。不管怎样,切掉之后过几个小时就会重新长出来。
“很快就会变回原样的”
“嗯、嗯。可是,呃、那个。是呢”
鲁卡想要安慰一下,可莉迪不知为何似乎显得有些窘迫,慌忙含糊其辞。
“莉迪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既然已经得到了谢金,也许会就这样分开。为了得到尽可能多的情报,鲁卡抢在莉迪想要说话之前抛出了问题。
只见莉迪盯着鲁卡看了一会儿,抬头望着半空想了想,然后再次望向鲁卡。美丽动人的栗色卷发随之晃动。
“住宿吧。要找住宿的地方。能够一声不响地接纳有些隐情的客人的住所……你知道哪里有吗?”
就算躲得再好,最终还是会被猎花人或类似的组织盯上,但舒适也是很重要的。即使在宿主的知识并不普及的北方,宿主那异常的强大也广为人知,更何况所有的宿主都是流浪者。
在没有花开的威胁的北方,宿主很少会被当场杀死。然而,他们毕竟有着和常人不一样的容貌、能力、以及地位。有了这些便足够成为被区别对待的对象。惧于其能力,他们很少遭到正面的袭击,但终究还是会被他人警戒或遭到嫌恶。因此,昏暗而肮脏的地带正适合平安无事地居住。
“是呢。如果不是旅店也没关系的话,我倒是有头绪”
听到鲁卡的回答,莉迪微微翘起了嘴角,虽然只有短暂的一瞬。
那个笑容总觉得有些不协调。那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那种笑容,而是心中的想法被证实了的、看透了一般的笑容。
“不麻烦的话就告诉我吧”
“离这儿很近的。我给你带路吧”
“难道说,是你的家里吗?”
样子变得十分滑稽。
然而确实,鲁卡的话听起来也有些深藏不语的东西。
莉迪一副坦然的表情。
“没关系哦,卖身之类的。只要能够准备好住宿的话、呢”
看来莉迪并不是在开玩笑。
“……才不是那样的”
“哼—嗯,别的男人明明总是想把我推倒呢。看来也不能一概而论啊”
鲁卡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确实以莉迪的器量的话,足够把男人体内的兽性点燃了。
反正宿主只是花的道具。只要是为了花,正如莉迪所说,卖身根本算不上什么。
这绝不是同样年龄的普通女孩会说的话。但莉迪是宿主,这就是宿主的生活方式。
“跟我来”
鲁卡迈开步子,踩在石砖上发出轻微的响声。脚步声立即追了上来。
穿过迷宫一般的巷子,从建筑物的缝隙中来到了一条大路上。
大路灰蒙蒙一片,两边并列着石砌的牢固不破的建筑。葛兰虽然很冷,但常年吹过干燥的风,故下雪天并没有那么多。最多只是在建筑物的阴影处偶尔能够看到一小片白色的程度而已。
道路上还算热闹,行人几乎都穿着厚厚的外套,也有人戴着看上去很暖和的帽子。
这座城市里,有戴着帽子的人类,也有像莉迪一样、不掩盖假花而在外面走动的宿主。
鲁卡到现在依然不习惯戴帽子。十岁之前一直在南方长大的鲁卡在那十年间一次都没有戴过帽子。在对宿主的危机感十分强烈的南方,为了不让藏起假花的宿主混进来,有着讨厌披带物的倾向。在必要的场合,也只是戴能够让头尽可能多地露出来的帽子。
戴上能够紧贴头部的帽子的话,也就不会被怀疑是宿主了。
抬头望望天,转换一下跌落到谷底的心情,鲁卡继续开始了工作。
“为什么来到这个城市?是在去哪儿的路上吗?”
鲁卡问出最为关心的事情。
一定要掌握她的动向和目的,尤其是会不会离开城市这一点。
虽然想着有可能被蒙混过去,但莉迪毫不在意地回答了他。
“我在找人。那个人好像在这座城市里。……啊、大叔,给我来一份这个”
最后一句不是说给鲁卡听的。
回头看去,只见莉迪正在凝视着路旁的小摊,买了包裹着用平底锅烤的鱼的某种食物。拿到手中之后,莉迪的嘴立刻便咬了上去。食物仿佛被吸进去一般,渐渐消失在那张小巧的嘴里。
“找人啊。有什么线索吗?”
“说有也行,说没有也对。……大姐,这个来五个”
趁着鲁卡瞟了一眼其它地方的时候,莉迪已经在把钱递给拿着油炸馒头的笼子的女性了。
“真能吃啊”
明明已经吃了那么多了,食欲却仍然如此旺盛。就算知道了她是需要一直吃下去的生物,还是会时不时地感到惊讶。
“吃东西的话假花就能回复得更快。你要不要也来一个?”
“哈啊,谢了”
不知为何突然分得了食物。
递过来的金黄色的物体,在寒风中散发出些许的温暖。
——还有这种东西卖啊。
回过神来,鲁卡发现自己正在凝视着那一块小麦粉。比起在葛兰住了好几年的鲁卡,刚刚来到这座城市的莉迪更快地发现了这个油炸馒头。
馒头的个头比较大,一口吃不下,鲁卡咬了半块。廉价油的味道在口中扩散开来。里面包着蔬菜和少量的肉沫,带有肉香的蔬菜味道相当不错。
莉迪的嘴里塞满了馒头,吃得很香。必要的营养似乎是在午餐中已经摄取了,从食用的义务中解放出来的莉迪,现在应该只是在吃喜欢的东西而已。
一直以来鲁卡似乎已经忘记了食物中的各种味道。机械地进食的,到底是宿主,还是鲁卡。
说不定,鲁卡想到。
——说不定我比莉迪要更加接近宿主。
舍弃身为人类的自己,仅为了一个目的而生存的,人形的怪物……。
就算头上没有开花,也是能够放弃做人的。
把油炸馒头全都吃完的莉迪,正在意犹未尽地舔着满是油水的纤细的手指。

三 宿主的住宿

这个国家把崇敬唯一神乌雅的乌雅教定为国教。
就连科学的事实也无法违抗圣典和教会。……不过这种情况已经过去很久了,如今随着产业和市民文化的发展,教会思想的绝对性正日趋渐薄。
即便如此,教会仍然握有庞大的权力,它将一般的财力拿来用于堵住高僧的嘴,另一半则施舍给民众。
最为有名的便是由教会运营的施疗院。即使是贫穷的病人也能得到医生的救治。
在遥远南方的鲁卡的故乡,医生可不是任谁都能找到的,所以第一次见到这种施疗院的时候受到了相当的冲击。不过这个国家想来也有它自己的烦恼吧。
“……你到底是什么人?”
过了许久,莉迪说出短短的一句话。
一贯悠然得甚至让人感到一丝高贵的她,现在也瞪圆了眼睛,毫无保留地表现着惊讶。
这也难怪。因为鲁卡所说的“头绪”,居然就是乌雅教的施疗院。
而且鲁卡是以偶尔捐助大笔资金的捐赠者的身份,受到极为郑重的接待。刚露个面就有院长出来迎接,说了一句想要一个房间也立刻就准备好了。
“哈哈。我到底是什么人呢”
被打扫得过分彻底的、一尘不染的房间。看了一圈,鲁卡叹了一口气。这并非故弄玄虚,而是真实的感想。
这个房间比鲁卡的住所还要大一圈,不像是一间病房倒更像宾馆的一间卧室。硕大的床挤一挤可以容下两人,还有化妆台和磨砂玻璃笼罩的电灯。足够三人一起用餐的餐桌周围,摆着三把椅子。装有玻璃的大窗户将正午的阳光透进来,被晒热的床散发出木材特有的味道。
普通患者会被安排睡在排列有众多床铺的多人间。这里只提供给特殊的入院者。
“不知您还满意吗?”
带路的穿着僧侣服的男子略显做作地张开双手。
他自称莫利。
僧侣服的颜色蓝中发黑,十分简朴。这是乌雅教的圣职人员的一般着装。只有左胸前用金丝缝制的图案,表示着他较高的地位。
满是皱纹的脸庞上永远浮现着安静的笑容,给人感觉一位好好先生。头上的白发已稀疏,相较起来胡子显得更为浓密。
莫利的立场究竟如何,实际上鲁卡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是这个施疗院的负责人,同时在葛兰市内身兼多个要职。
“感激不尽”
“哪里的话。这些根本不足报答”
祥和的笑容中,灰色的双眸暗暗发光。莫利瞟了一眼莉迪。
莉迪的头上,之前开着假花的地方,早已生长出鲜嫩的双叶。
知识圣殿教会里的大人物不可能不知道宿主的生态。
明知如此,可仍因金钱而收容了她。
“有没有其它特别的需求呢?”
也十分善解人意。
“是呢……要注意的有,让一个口风紧的人负责照顾,其他人不许靠近。每天三顿饭,味道不必在意,以肉为主,大概七人份。还有——”
“从窗户出入也不要抱怨”
莉迪唐突地插进来一句。
““什么?””
两个男人齐声反问道。
莉迪正打开窗户望向外面。
这个房间位于三楼,窗外是邻家的楼顶。
“从走廊出入的话会显眼的”
如果不愿惹人注目的话,那样的确更好。
从楼顶跳到三楼的高度,对于宿主来说轻而易举。鲁卡知道这一点,所以并没有对从窗口出入这一点表示质疑。莫利也同样如此。
“那么,就这样办吧”
只是点了点头而已。
莫利就这样离开了,鲁卡慌忙追在后面。
“我和院长大人稍微说点事情。……马上就会回来,你整理一下行李吧”
鲁卡这样说了一句,然后不等莉迪的回答便走出了房间。
耀眼的阳光仿佛要将身体融化。
风和街道的喧嚣声似乎已经远去。
施疗院的中庭是一个小小的庭院,四周是坚固的石质建筑。沿着建筑的带有棚顶的走廊环绕着庭院。
地上长着修剪过的草,角落里则是一个算不上花坛的花坛。
庭院里只有鲁卡和院长两人。
鲁卡漫不经心地望着斑驳的石墙。上面开着好几个窗口,从中能够看到室内的病床。
“鲁卡先生。前些日子也捐赠了钱呢。真的是非常感谢”
“我说过好几遍了,不必道谢。钱放在我的手里只会变得不幸”
安稳地笑着的莫利表示了谢意。明明只要简单地说一句“感谢惠顾”就好了。
鲁卡把工作所得报酬的几乎全部都捐给了这座疗养院。加起来究竟有多少,鲁卡并不记得,不过看来至少足够使用一个房间了。
“还真是一如既往不可思议的人呢”
回答的声音中透着一股近乎天真的愉悦。
“给教会进贡的家伙不光是我一个人吧?”
鲁卡毫无顾忌地说出来。如此荒诞的事情没什么好隐藏的。
莫利并不为所动。他知道鲁卡是故意说得那么难听的。
“不错。正是有了寻求救赎的诸位的捐赠,我们才能够日复一日地传颂神之道,施惠给尚未得到帮助的人们。在现世,为了将乌雅大人的教诲广为传播并付诸实践,一些先决的条件是必要的。作为得到它们的代价,我们会明示通往乌雅大人的宽恕之道”
仿佛在歌咏一般——却让人觉得似乎是在忍着笑。
真是个能说会道的人。相信乌雅教的人们,一定是被他的说教而感动得热泪盈眶吧。
“不过,鲁卡先生,您并不相信乌雅教。也不让人觉得您会追随乌雅大人”
“能看出来吗”
“当然能看出来”
那语气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
鲁卡暗自感叹。虽然他从未把这个人仅仅当做是在教会混出名头的、装傻的木讷神父,但眼前的这副安稳的笑容不知为何突然变得十分陌生。
“如此巨额的钱款到底是如何得到的……为何像丢弃一般送给我们……不知是否愿意回答一下呢?”
对于委婉的提问,鲁卡摇了摇头。虽然不认为他们会把优良顾客押送到衙门,但会不会走漏消息谁也说不准。无法工作比什么都要让人头疼。
莫利略加思索,换了一种问法。
“鲁卡先生。您来到这里,是为了得到什么呢?”
“只是因为想把钱扔掉而找不到别的好地方罢了”
鲁卡随口敷衍。听上去也许像自暴自弃。
说不定什么时候在哪里就会丧命,而且凭这副身体,就算九死一生也活不了多久。无意堆积财产,而该如何打发这笔钱,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好的主意。
选择了施疗院这个地方,说不定是带有某种赎罪的意图——如果当时有这种地方的话、这样想着。
——多莉丝恐怕并非没有想着要找宿主。
心里是清楚的。把钱财捐给施疗院的话,莫利等人一定会把手伸得更远,救助更多的人吧。但终究不能到达那遥远的、信仰不同宗教的南国——更不能回到过去。
只是要给钱的话,这儿比起别的地方要好一些。如此而已。
“这还真是……要好好感谢乌雅大人呢,您能相中我们这个地方”
结果,他关心的只是是否被期待有所回报而已。
鲁卡最后看了一眼莫利那张狡猾的老头子一般难以应对的面容。
“总之。不要对她说多余的话”
“我可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
“谁知道呢”
那亦真亦假的回答,对于鲁卡来说已经足够了。

叮嘱了莫利之后,鲁卡一边走在用灰石削成的台阶,一边开始了思考。
关于给施疗院的捐赠一事,也要找一个借口说给莉迪听。
自己的任务既是捕获宿主,则不能让目标起疑。
——比较安全的说法是……帮人跑腿把钱拿回来,这样说应该可以。
帮一个犯罪组织跑个腿。虽说与现实并无太大差别。
实际上,鲁卡第一次把钱拿到这里来的时候,莫利也表现出了怀疑。因为很多人都为了洗钱而向教会捐赠。因为在这个国家里教会的力量过于强大,以至于即使钱的来路有些不明,只要教会点头收下就很难追究。然后教会就会以某种理由花掉那些钱,把干净的钱还给捐赠者——只是扣取了一点手续费。
——如果被问到的话,就这么说吧。
一边确认着借口的说辞,一边敲了敲借来的房间的门。
“可以进去吗?”
“可以哦——”
回答很快就传来了,鲁卡便打开门进去。
只见莉迪正在脱衣服。
用木板拼接的床上,旅衣随手扔在上面,她身上只穿着一件从胸口盖到大腿根的内衣。
彻底暴露出来的莉迪未成熟的肢体毫无疑问地展露出一个女孩子的身姿,用于遮盖身体的薄薄一层衣服则勾勒出她婀娜的曲线。
纤细的四肢如柳条一般柔嫩,如美术品一般动人。
“话已经谈完了吗?”
“谈完了”
莉迪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搭过话来。甚至朝这边靠近过来。
一般来说都会让别人等到穿完衣服再进来。
鲁卡楞了一下,但旋即恢复平静。
——因为她已经不是“女人”了。
鲁卡如此想着,仿佛在说给自己听一般。
在成为宿主的那一刻,便失去了人类的身份,也失去了繁殖后代的能力,价值观自然也会跟着改变。
因此,对宿主相当了解的鲁卡,并不把莉迪当作“女人”看待。虽然对于女性这一形态产生反应是一个比较可悲的本能,但并没有像莉迪说的那样想要推倒她。
淡淡地回答之后,毫无感慨地看着穿着内衣的莉迪。莉迪微微歪着头,但突然转过身子躺倒在床上,翩翩长发盖住了小巧的身体。从波浪般起伏的长发的间隙中,到处可以看到白色的布料。

“啊——……好久没有睡在真正的床上了……”
一边发出陶醉的声音,她一边把脸蛋在枕头上蹭来蹭去。
看到沉浸在枕头世界中的莉迪的样子,一旁的鲁卡只有站着发愣的份。一时间,房间里只有床被轧的动静。
然后突然间,莉迪转过身来面向鲁卡。
“不管是感到害羞也好还是难堪也好,你就一点反应都没有吗?”
“嘛,这个么”
这是什么情况?鲁卡暧昧地回答,同时心里如此想到。
她是在试探鲁卡的反应。
天上不会掉馅饼,馅饼下面有陷阱。宿主不能求助于官府,所以有必要自己保护自己,慎重一些是当然的。那也就是说,她是在故意做出让鲁卡动摇的事情,借此判断他的意图。
或者说,有隐情的是莉迪吗。
“继续说刚才的吧。能接着说给我听吗?你说要找人——”
“先让我提一个问题吧。给我找了一个这么棒的住所,我应该回报你一些什么?”
莉迪躺在床上问道。
——虽然感到有些惊讶,但尚未怀疑。只要给出能够接受的回答就好了。
不易察觉地轻叹了一口气,放松双肩后,鲁卡回答。
“不会提过分的要求的。把花瓣……嗯,一天半个就好。半片花瓣。就拿那个当作住宿费好了”
“啊啊,你是要饲养宿主啊”
莉迪露出一副洞察一切一般的笑容。
与猎花人相比,与蜜虫打交道的人进行的交易更加接近地上(译注:原文「表」)的世界。
对蜜虫有需要的不仅是犯罪组织。必须一心追求强大的军队自不必多说,对付使用蜜虫的犯罪也需要蜜虫。一句话,地上的世界也需要蜜虫。
尤其是政府机关,他们希望能有着稳定的蜜虫供给源,需要不是来自地下(译注:原文「裏」)社会的、干净的蜜虫。然而问题是无法像养牛一般饲养宿主——至少在地上社会,这是极为困难的事情。
若想要饲养宿主,只要准备食物和安全的环境便可。
问题是,花终究会绽放。若在地上世界饲养宿主,就必须要保证在开花之前处分掉宿主。从两个角度上讲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杀害被饲养的宿主在道德上不成立,而且想要随心所欲地饲养如猛兽般危险的宿主绝非易事。
据说曾经有东方的王国里的一位实业家召集了宿主,不顾国内因危险而反对的声音,由国家出面对其进行培育,最终导致了与因宿主问题而大伤脑筋的南方诸国的极为严重的外交对立,并发展为战争。而最讽刺的事情,莫过于战争双方都大量使用了蜜虫。
不知何时,在官僚身边便构筑了一边严格管理蜜虫交易者却一边默许其行为的奇妙平衡。
其结果便是,那里提供的蜜虫最为廉价——因为不必肩负有关对待宿主的责任。
“没错。在你滞留的期间内,就让你帮我挣点零花钱吧”
鲁卡仿佛在战斗中掐算时机一般,慎重地组织话语。
“我已经回答了你的提问。接下来该你回答我了”
“是呢……”
她的表情比起是在思考问题,更像是小孩子在想着某个恶作剧。
“我说找人就是指寻找人。不过找的不是人而是宿主。听说那个人在这座城市里”
“是熟人吗?”
“不是”
“那,是仇人?”
“也不是。只是偶然听到关于那个人的传闻,完全是陌生人”
这时,鲁卡才开始觉得事情有些奇怪。
不论对于宿主来说还是对于人来说,这都是相当怪异的行为。
“找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想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只是追寻着足迹调查而已”
话语扑朔迷离,令人费解。莉迪一脸愉快地看着冥思苦想中的鲁卡。
“追寻一个毫无瓜葛素不相干的人?”
“没错。从那个人出生起直到现在”
——从出生起。
莉迪的语气十分平淡,似乎并不认为有多重要。
但这足以令鲁卡体内的血液沸腾起来。
装作平静需要耗费相当大的体力。胸口仿佛被钢丝网勒住一般苦闷、疼痛。仅仅为了不让气息慌乱便已竭尽全力。心脏的鼓动在耳边回响。
从出生起。对于宿主来说,这一句话是多么地沉重。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但花有一个特性。
成为宿主的人在变成宿主的那一刻起,就会丧失全部的记忆。
习得的知识和技术不会忘记,但自己是谁,自己的身边又有谁,会忘得一干二净。
……对于花来说是捡了个大便宜。骨肉的亲情有时会成为无比坚韧的锁链,但若失去了记忆便不会被情所缚,完全听任花的摆布。外表虽未变,但里面已判若两人。
“……你为了什么而追寻他人的人生?”
“兴趣罢了。就像打发时间一样。这已经是第四个了”
听到莉迪过于意料外的回答,鲁卡不由得呆住了。
不说别人,莉迪自己在成为宿主之前——也应曾是真正的莉迪。不,应该说正因如此,才会对成为宿主之前的事情毫不在意。
稍微有些不爽。
宿主曾身为人类的证明。他们和她们的过去有着相应的重量。用轻率的心态与之接触,就算是宿主本人也令人不快。但就算因宿主的行动而恼怒也无济于事,高不成低不就的心情很是不痛快。
不过现在,有件事情比那个更重要。
鲁卡略一思考。
“那个,你在找的那个宿主,是在这个城市里吧?”
“如果情报正确的话”
“然后,你要调查包括那个人还是人类的时候——啊,不对。包括那个人的过去”
莉迪一边的眉毛似乎跳动了一下,不过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没错”
“你对那个人迄今为止调查到的事情,能不能告诉我呢”
一直躺在床上的莉迪有些惊讶地转过身来。
鲁卡的表情十分认真。
他极其渴望这份情报。如果是居住在这座城市里的宿主,那么很有可能与鲁卡以后的工作扯上关系,并成为猎物。
那么,就必须要知道。知道后将其杀害。
然而莉迪只是用惊讶的视线望向他。
“这可不是什么值得公开的事情”
“求你了,通融一下”
“嗯嗯?”
看到鲁卡把头深深低下的样子,莉迪发出一声充满困惑的声音。
“你就那么想知道吗?为什么?”
“……我不能说”
鲁卡并没有说谎。
他的确十分想要得到情报,即使遭到怀疑也在所不惜。而没有找借口的原因,则是因为头脑中已经没有供他思考借口的余地了。
鲁卡感到一阵强烈的饥渴。那感觉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感到头晕目眩,甚至想要狠狠咬住眼前这个少年的脖颈。
宿主的过去——宿主曾身为人类的证明。鲁卡的存在之理由。
鲁卡想要的就是这个。
躺在床上的莉迪支起身子。床吱呀地发出声响。
一副在思考些什么的样子的她,终于。
“首先要等到我完成我的事情。要不要告诉你,要到那个时候再决定”
“知道了”
鲁卡吐出一直屏着的气。
目前暂且这样就好。
“那么,你在找的宿主是——”
“真是性急呢。……稍微等一下,那个”
一边说着,莉迪一边开始在行李中翻找。
然后,取出了一个方盒状的东西。
那是一本皮革封面的日记本。

四 两个宿主

这是一天中最暖和的时间,整座城市都陷入一种怠倦、慵懒的氛围中。
两人走在微风轻拂的街道上。
“没想到会是你认识的人。……你是不是有点太凑巧了”
“那倒不至于”
只有苦笑。觉得太过凑巧的不只是莉迪一人。
那个日记本并没有实现原本的用途,而是被莉迪用来记录有关她所追寻的宿主的事情,写得相当详细。
莉迪报出的宿主的名字,是娜塔莎。
据猎花人所知,有着这个名字的宿主城里只有一个人,而鲁卡又曾经与那个人有过一面之交。
说到底,鲁卡与定居在这个国内的几乎所有的宿主都有过一面之交。
放下行李一身轻的莉迪顺便也换了身衣服。不是脏兮兮的旅行大衣,而是烈焰般鲜红的衣服。虽然不知是否与花朵有关,但宿主似乎有着喜欢穿着与自己的花的颜色相搭配的衣服的习惯。
小巧的帽子下面,能够窥见轻柔地舒展开来的假花的叶片。在其之上,紧紧包裹着的绿色的花蕾已经长出来了。刚才明明还只有两片叶子,真是可怕的再生速度。
“对了,你说要去见她,然后要怎样?”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追寻并不是结束。我记录在这个日记本里的作品,只有在见到她之后才能得以完成。就是这样”
果然还是难以理解。
鲁卡唯一能够理解的,是“作品”这一说法无论如何让他感到有些不快。那种仿佛冒渎死者一般挖掘他人的过去的做法可不太好。鲁卡认为,她所谓的作品只有在交到自己的手上的时候才真正具有意义。
仿佛袅袅炊烟一般,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在心中渐渐盘旋。那种感觉并没有足够确实到只要向莉迪抗议就能够消散,但若想不去理会它,就愈是会在意。实在是一股难以名状的讨厌。
“不论是什么事情,都会被时间冲散。比如说,一百年前的六月中,这座城市有多少个孩子吵架了,有谁会记得呢?”
莉迪有些唐突地说出这番话。
对于她仿佛吟诗一般的话语,鲁卡应以沉默。
“所以说,记录是十分伟大的。我们的生命十分短暂。绽放的花朵不会记住我们。所以如果没有别人记住的话,就会永远被忘记”
所以她才会完成“作品”——是想要这么说吗。
但她的话语中并没有太多的悲壮。恐怕是因为她并未感觉到开花换回来的死亡的恐惧吧。
遥望远方的莉迪突然转向鲁卡。抬头望着他的深红色的双瞳中闪耀着光芒。
“怎么样?”
“你问我——”
鲁卡发现自己很难用一句话回答清楚。
感情上,鲁卡大致能够理解她所说的话。然而那也就意味着,对于莉迪来说,宿主的一声起始于被花寄宿之前。
从记录一个生命体的角度来看,这没什么问题。但对于鲁卡来说,把成为宿主之前和之后的两部分合在一起是难以接受的。鲁卡只关心之前的部分。
“你说的记录,也只是自己记住而已吧?……如果你死了,那你记住的东西不也就没有意义了吗?”
因为难以坦白,只好找些合适的话应对。
“那没办法,我死了之后会怎样我也不知道。如果有同道中人的话,我倒是很乐意让那个人继承我的工作”
果然,“死了之后不知道会怎样”这种说法还是相当符合宿主的风格。
只要自己通知一声,不久后莉迪就会成为狩猎者的猎物。那么,就到时候收下吧。她的作品,记录有宿主的事情的日记本。
——放心吧。
鲁卡在心中说道。
——只要我还活着,就会记住的。包括记在那个日记本里的宿主。……还有你。
莉迪呼——地长叹一口气。白色的雾气飘在两人之间,继续上升,最终溶在湛蓝的天空中。

宁静的庭院——用这样一句来形容这个地方再适合不过。
院子里的草丛散发出柔和的色泽,从大门到玄关的道路两旁的树木被精心整理,仿佛温馨的迷宫一般。把普通的市民想象中的“有钱人家的庭院”原封不动地表现出来了。在日光的沐浴下,一切的轮廓都变得有些朦胧。
在庭院的一角,有一个纯白色的凉亭。顶部呈圆形,柱子上雕刻有盘旋的蛇的图案。位于其下的桌椅上面那做工精致的黄金装饰惹人注目。主人的兴味可见一斑。
而她则将这一堆拜金主义的产物,直接转变为神话的五台装置。
一位女性深深坐在带有扶手的椅子里,两腿交叠在一起。
她的头上戴着的,是作为宿主之证明的假花。花朵类似百合,但花瓣要更多一些,洁白而惹人怜爱的花朵绽放在她的头上。和莉迪的花比起来,花瓣更加牢固,形状也更加明确。
破旧的布用蔓草缠在身上,把不得不遮盖住的地方最低限度地覆盖住,权当是衣服。从中伸出来的四肢被晒得黝黑,毫无缝隙,浑然一体。脚上并没有穿上鞋子。
虽说宿主是绝不可能得感冒的,不过她的样子让看的人都不禁心生寒意。
比起金色稍微暗淡一些的头发自由地倾斜而下,稍显乱却保持了那份美丽,令人联想起鲜艳的黄金色干草。完全没有化过妆的面庞营造出一股远离尘世的氛围。略微下垂的双眼中显出一丝怜爱。
包括头上开放的花朵在内——整体上给人一种极不现实的感觉。然而看到她的存在以及那份美丽,却不由得让人感到“就是这么回事”的认同。而且,一旦接受了这份非现实感,她那慵懒地蜷缩起来的身姿看上去宛如一幅画。
呆呆地张开嘴的莉迪的表情也相当值得一看。
她的样子确实算得上是一种冲击。而且让人感叹为何这副风景会出现在如此一个富丽堂皇的庭院里。
“啊啦,鲁卡,今天带来的人真是难得一见呢”
“娜塔莎,这边的宿主叫莉迪”
“初次见面,小莉迪。我的名字叫娜塔莎。请多关照!”
娜塔莎不等同意便拉起仍处在惊愕中的莉迪的手,上下摇晃。
然后娜塔莎便趁势一把抱住比自己矮一个头的莉迪。
“啊——,这个孩子好可爱啊——。长得像个人偶,说的就是这个孩子吧?”
整个头被抱住的莉迪无法挣脱,只得拼命挥动手脚。刚刚重新长出的假花也跟着一起摆动。
“娜塔莎,差不多就行了。茶来了”
“啊啦,真的呢”
一位侍从正推着三层的手推车,把茶送过来。
“……茶?”
莉迪狐疑地歪起脑袋。
一般来说,宿主讨厌喝茶。茶叶中含有的成分对花有害。
说是有害,并不是指会对花造成损伤,而是会抑制花为了强化宿主而分泌的物质。虽然喝一两杯不至于使宿主无法战斗,但还是会产生抵触。
“零食的话倒是想吃,可茶就——”
“没关系。这个茶用的不是茶叶,而是谷物。我们喝也没关系的”
“那就喝”
即刻回答。
圆桌上变戏法一般摆上了外国产的一套高级茶具和零食。
侍从离去后,鲁卡就开始给莉迪说明为何娜塔莎会在这个地方。
除了得到蜜虫贩卖者的庇护之外,宿主还有若干条生存的道路。
虽然经常被认为是会移动的灾祸,但另一方面也有人需要宿主超常的力量,尤其是在对宿主的抵抗感较少的北方各国。
犯罪组织的保镖,或是商队的雇佣兵。
得到的好处就是不受官僚和猎花人的侵害。让猎花人放弃狩猎而给他们其它好处,或是使用自身的政治力量牵制驱除特务,想尽各种办法让追花人远离宿主。
不过,娜塔莎的任务则是相当特殊。
娜塔莎的工作非常简单。
只要在庭院里待着。一直在庭院里待着就好。
在庭院中的人工溪流里洗涤身体,在草木茂盛的深处某个角落安然入睡。
“总地来说,我是这个庭院的活的装饰品。以这个样子一直待在庭院里作为交换,得到人身安全和三餐的保障。在庭院里开茶会的时候,偶尔也会去当侍从。虽然有些无聊,不过也不坏”
微笑着的娜塔沙的表情中,没有一丝卑劣感。
对于宿主来说,一切都是为了花儿。
花所必要的,花需求的大量的食物,不会被当作驱逐对象的安全的环境——只要满足了这些条件,就算是被饲养也会欣然接受。因为是观赏用,所以假花也不会被拔掉。
如此这般,并不是雇佣为卫兵,而是单纯饲养容貌出众的宿主的、有着变态般嗜好的人,虽然很少但确实存在。
头上开有花朵的宿主,从某种角度上讲可以说是异类。而重要的似乎是其外貌。
因为有着和人类明显不同的特征,也有人认为可以像养狗一样饲养宿主。而同时又能够从中窥见人类的特征。如果世上有花朵或是草木的妖精的话,恐怕也能够在庭院里占据一席之地吧。虽然是单方面的道理,但供需关系达成了一致。
“还真有这样做的人呢”
莉迪叹道,不知是说给这个庭院的主人听,还是说给娜塔莎听。
“好啦,难得的茶,趁还没凉掉快喝吧”
被催促的鲁卡将难以估价的、香气四溢的茶凑到嘴边。就算他并不挑剔味道,但还是能够品出其与众不同的质感。
接下来拿起一块奇形怪状的烘烤的点心。虽有些咸,但十分美味。
“这个真好吃啊”
娜塔莎露出幸福的微笑。
“据说是从东方运过来的干粮。主人想要品尝,就让厨师照着样子做出来了。和茶很配的”
“……娜塔莎。你和这个家伙是什么关系?”
莉迪盯着相视而笑的两人。她说“这个家伙”的同时用手指向鲁卡。
不知为何,莉迪显得有些不快。不,应该说是在警戒着什么吧。
“嗯,我是在街上散步的时候被搭话的”
“说着‘小姐,要不要一起喝杯茶呢?’”
“啊哈哈哈!”
似乎戳中了娜塔莎的笑点。刚才那是莉迪模仿着鲁卡的声音,而且还是故意用非常欠揍的语气说的。
看到了莉迪意外地孩子气的一面,似乎是因为对方同为宿主而放松了警惕。明明刚见面才不久。
果然宿主之间的交流是相当放松的。不过莉迪看着娜塔莎的目光中却没有一丝的顾虑和大意。
“才不是那么回事。小孩子们冲我扔石块。我当时想只是被小孩子扔石块而已,没什么关系。在南方的话,只是在街道上走路都会被军队的特务驱逐出去,所以并没有在意。结果有人问我‘没关系吧?’”
在排除异己的问题上,小孩子比大人更加残酷而不留情。成为被孩子扔石块的对象,多少说明了这边的人对于宿主的认识和态度。
如果是南方的孩子的话,看到宿主恐怕会大声哭喊着逃跑吧。
“比被邀请喝茶还要直接(译注:原文「軟派」,有“对弱势表示关心”之意)呢”
被莉迪指摘的娜塔莎毫无顾忌地笑着。
“啊哈哈,确实如此呢。不过还是很高兴的。大家都摆出十分微妙的表情的时候,却向我搭话”
“鲁卡是喜欢宿主吗?”
莉迪用锐利的视线盯过来。
说不定被认为有着奇怪的兴趣。不过这跟那种喜欢可不一样。
看到初来乍到的宿主被人扔石块,鲁卡只是伸出了援手。
施恩于人便能为己所用。若能为己所用就可以趁虚而入。如此一来,就能把对方从宿主这一处境中拯救出来。这确实可以说成是喜欢宿主才会去做的事。
之后,娜塔莎就留在了这个庭院里。
希望庭院能够变得更加华丽的一个富豪委托猎花人寻找宿主,而鲁卡隐瞒了自己猎花人的身份去找娜塔莎商量。当然娜塔莎到现在仍不知道鲁卡的真实身份。
鲁卡能够自由出入于这个庭院,也是因为把娜塔莎介绍到了这里。庭院的主人似乎是误以为他在冒着猎花人生命的危险来看宿主的样子。反正也是刚好,鲁卡也就没有刻意解开误会。
嘴里嚼着零食。这一定是高级品。
粗略扫了一眼零食,量似乎有些少。如果是三名人类的人开茶会的话还算适量,但对于宿主来说甚至还不够一个人吃的。
可因此就责备这家的主人的话就有些过分了。娜塔莎喝茶终究只是在工作。在凉亭里优雅地品茶的美女像饿狼一般将零食狼吞虎咽,这幅光景实在算不上怡人。而与此相对,娜塔莎获得了极为充足的食物供其用餐。
——看来她得到了细心的照料,这比什么都好。
虽然可能只是单方面的感想,但鲁卡仍然这样认为。他希望娜塔莎能够幸福下去,哪怕多一天也好——直到自己亲手摘取她的生命为止。
鲁卡杀死宿主,是为了被花操纵的她们不再为了花而伤害他人,以及不再让宿主的数量增加。因为他认为,那是对成为宿主之前的她们的冒渎。
反过来说,他不认为有必要立刻杀掉像娜塔莎这样自由而安稳地生活着的、不会逃离城市的宿主。只要在开花前一瞬让其凋谢就好。
甚至希望她们能够一直安稳地生活下去。
鲁卡偶尔会来到这里和她闲聊。
像这样走访定居的宿主,是鲁卡每天的功课。首要的目的是为了确认她们的状况有无变化,其次就是为了能有一个稍微放松一下的时间。
和娜塔莎聊的话题包括天气、社会的问题以及街头小巷中受欢迎的读物。不论是报纸还是书籍,只要请求的话似乎都能够得到。据说报纸和书这些个人爱好的物品是不能带到庭院里来的,不过日落之后就可以在睡觉的地方看。
凭借宿主的视力,即使在星光下也能够看清字迹。
鲁卡在来到葛兰之后也开始读起书来,但书籍的大半都是猎花人保管的、有关花的资料。与各方面的知识都很丰富的娜塔莎谈话时,总会有新的惊奇。
“娜塔莎,今天是这个莉迪想要见你一面才来的”
“啊啦,为什么?”
娜塔莎问道,莉迪默默地拿出了日记本。
心脏开始加速鼓动。其中记载有娜塔莎的过去。
莉迪缓缓打开日记本,翻到某一页停住了。
“娜塔莎,你不想知道自己的过去吗?”
“哎……?”
看到不解地歪着头的娜塔莎,莉迪开始了解说。
关于她因兴趣而调查其他宿主的事情。
关于她这次随意选取的目标正是娜塔莎的事情。
关于她追寻娜塔莎从生下来直到现在为止的足迹,来到了这里的事情。
鲁卡曾听娜塔莎本人讲过,她完全不记得自己在成为宿主之前的事情。
娜塔莎是在从这里向南隔了一个国家的地方,某一天早上醒来之后,便发现自己变成了宿主。花借助绒毛放飞种子,即便不去开花的地方也能够被感染。
虽然从住所的帐簿中得知了自己的名字是娜塔莎,但身边没有伙伴,而且已忘记了自己是谁,从哪儿来,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过,却知道在头上开出假花之前要离开人类的居所,去往并没有彻底驱逐花朵的北方诸国。只有这一点是十分确定的。宿主失去了记忆,但并没有忘记知识。宿主如何才能生存下去,这在南方是普遍的知识。
因此,娜塔莎无法得知与过去有关的情报,也就不知道成为宿主之前的事情了。
然而现在,莉迪知道。
过去……因成为花而舍弃的、曾经身为人类的娜塔莎的全部,如今就在眼前,唾手可得。
可即便如此,对于莉迪的话,娜塔莎并没有露出应有的反应。
鲁卡的心脏再一次剧烈跳动,只不过这次感觉仿佛撞在冰墙上一般冰冷。
“嗯——……”
少顷。
“不好意思。虽然是难得的机会,不过还是不用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只要有这朵花就足够了。知道多余的事情只会成为负担”
娜塔莎轻而易举地,将鲁卡一直惧于说出口的话语点破。
成为宿主之前的时候。当娜塔莎真正身为“娜塔莎”的时候。……而她,拒绝了知道这些。在鲁卡看来就是这样。
——她也选择了作为一朵花。
口腔中分泌出苦涩的唾液。一股想要呕吐的冲动涌上来,但硬是把它吞咽下去。鲁卡立刻感受到空气冰冷的温度。
——要冷静。
把还在冒着热气的茶一口气喝下去。
来不及细细品味,舌头和喉咙就已被高温灼烧。不过这远比不上喝下蜜虫的时候。热量从喉咙滑进腹部积攒起来之后,终于感到稍微冷静下来了。
慌什么。说到底只是宿主。从一开始就很清楚。
还是说,看到过于明显地炫耀的样子而感到难受。被花强行驱使,而做出为了花而舍弃了一切的、宿主的生存方式的象征一样的思考。
在桌子下紧握双手。因为手指发抖而无法用力,但逐渐地,拳头热了起来。
正因为是这样的她们,才必须去救助。
重新下定决心后,鲁卡让自己振作起来。
“这样……那,这件事情就说到这儿”
在下定决心的鲁卡的身旁,宿主们立刻改变话题,重新聊了起来。
对于成为宿主之前的事情,她们的认识就止于此。对于花来说,这是不必要的。
“对了,小莉迪。我的花……快要开了”
仿佛宣告自己怀孕的消息一般,娜塔莎有些害羞地说道。
前几天鲁卡来访的时候,也听她这样说过。
花在积攒了足够的营养之后,宿主便会十分不可思议地察觉到此事,然后开始向适合开花的地方移动。
娜塔莎似乎高兴得不得了,对家中所有的人都宣告了这一消息。
开花对于宿主来说是无上的喜悦,等价于最高的祝福。
然而,在听到娜塔莎的话的一瞬,仿佛闪电划过夜空一般,莉迪的表情变得僵硬了——这没有逃过鲁卡的眼睛。栗色的长发仿佛波浪一般震颤了一下……似乎是这样。
——果然,莉迪是知道的。
啪、地,莉迪毫不犹豫地露出了微笑。如果这个时候有人从背后一刀斩下来的话,恐怕立刻就会遭到反击——那微笑就是如此无懈可击。
“恭喜你了”
“谢谢。……我不在了的话,这个庭院就要变得冷清了呢。怎么样,要不要来接替我的工作?”
娜塔莎半开玩笑地问道,而莉迪摇了摇头,表情略显伤感。
“在这个孩子开花之前,我想要继续探寻别人的过往。我不会成为盆栽的花朵”
在这儿被饲养的话,直到开花之前都没有任何不便。但她仍旧优先考虑打发时间,甚至放弃了这个机会。宿主是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判断的。
那么莉迪会拒绝的理由只有一个。她知道长在花盆里的花朵的命运。
“哎呀,真是遗憾。那你们最好在主人回来之前离开。如果被主人看到了,说不定会想方设法把你据为己有”
若非花美人更美,是不会被这样饲养的。而莉迪确实有这个资格。
又简单地聊了几句,没有给出明确的态度之后,鲁卡像往常一般离开了。他觉得至少这样才是对娜塔莎应尽的礼数。

铁栅栏、绿色、铁栅栏、绿色、绿色、铁栅栏。
郊外的别墅区相当宁静,而且走在街道上看不到建筑物,唯有各家的凝聚了奢华与兴趣的庭院映入眼中。
葛兰原本就是一个住宅城镇,只是因为二十年前左右,在附近发现了金矿而得以迅速发展。这个别墅区就是在那个时候以附加在城市外侧的形式建立起来的。
宽广的道路风景十分怡人,绝不亚于市区的大街。
“娜塔莎的过去的事情,能不能给我看看呢?”
“不行”
莉迪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
“本人不愿意看到的东西,怎么能随便给别人看”
说得有道理——又似乎没有什么道理。
但她的语气十分坚决,不容鲁卡置疑半点。
鲁卡略作思考后,便果断放弃。……至少不打算在娜塔莎活着的时候看了。
等到狩猎莉迪的时候再夺过来就好了。或者干脆直接偷看也未尝不可。
这样也没关系——自己说服自己。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莉迪了。
“呐,莉迪……”
“怎么了?”
鲁卡向一直默不作声的莉迪搭话。
要做好狩猎的充分准备。
虽然被眼前的诱惑吸引而把莉迪带到这里,不过这样一来莉迪也算是达到了来到葛兰的目的。搞不好明天就会离开去别的地方。
那样的话就要抓紧时间了。不论如何,如果不确认她的行踪的话,就无法猎花了。
“打算在这座城市里待到什么时候?”
说不定明天就会离开——他在头脑中打好最坏的算盘。
“我会待一阵”
鲁卡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
如果她肯留下来的话,自然是十分感激。可为什么?
莉迪停下脚步,带着略有些不满的表情转身望去。她望向的,一定是娜塔莎居住的庭院吧。
——难道说想要帮助她吗。
鲁卡立刻打消了这个猜想。视己花为至高无上的宿主,是不会为了其他的宿主而甘冒风险的。
晚饭时间将至,鲁卡把莉迪送到施疗院后,就与她道别了。

五 狩猎

月色朦胧,透过薄云,将微弱的光洒向大地。即便穿着厚厚的外套,夜晚冰冷的空气仍然渗入骨中。
小巷深处,道路七扭八拐,宛如迷宫。其尽头是一个死胡同,不知是哪个建筑的后面,早已听不见街道上的犬吠声。眼下,鲁卡正是站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脚边散落着冻成冰的雪块。
有一个高度差不多是鲁卡身高一半的侧门。按照票据上的指示,谨慎地敲了两下,接着是三下,最后是一下。
稍微等了一会儿,突然侧门被打开了。
“进来”
一个粗哑的声音叫道,鲁卡旋即钻了进去。
那里是勉强能站下四个成年人的狭小的空间。
潮湿的墙壁似乎在散发着阵阵寒气。除了入口之外还有一个侧门。和房间的面积比起来,天花板异常地高,灯光从不为人知的地方静静照下。如果来者不善,从头顶上就会有箭矢和枪弹毫不留情地射下来。
房间里有着一个似乎能够徒手将老虎打死的彪形大汉。他死死地盯着鲁卡的脸,这是在确认他有没有喝蜜虫。如果喝了蜜虫,就会在脖子到脸颊的地方出现红色的叶脉图案。
接着鲁卡露出双手的手掌,接下来脱下鞋露出裸足。如果喝了上等的蜜虫或生吃了假花,叶脉图案也会出现在这些地方。
确认了鲁卡没有喝蜜虫之后,男子脱下鲁卡的外衣,有些粗暴地搜查身体。
“外套里有一把短刀喝一瓶蜜虫。先交给你保管了”
为了不招致多余的怀疑而主动说了出来。男子未作丝毫反应,但应该是听到了。
“好,去吧”
男子终于下达了许可,鲁卡便从窗子进入里面。
里面的屋子还算比较像样,地上铺有地板,上面铺了一层廉价的绒毯。中间放着一张桌子,周围摆着几张椅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里面有一扇铁制的栅栏门,看上去相当结实。
房间里有一名黑衣男子,他背靠在门上等着。他给人的感觉比身后的铁栅栏门还要冰冷。
这儿是猎花人的藏身之家。即便是在工作现场有着最高指挥权的黑衣男子,在这儿似乎也只能排在倒数几位。
鲁卡面向黑衣男子坐了下来。
“我应该通知过集合地点吧?”
今晚也有铗的工作。
当然,让铗们来到藏身之家集合后再浩浩荡荡地奔赴工作现场是不可能的。那无异于把自己的藏身处大白于天下。
鲁卡会在开始工作之前来到这里,是有其它的事情要说。
“发现了一名宿主”
黑衣男子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用沉默催促着下文。
“一个女孩,年纪差不多十五、六岁。栗色的长发,花是红色的。名字是莉迪。今天白天来到这座城市。我已经拜托了那家情报店,有没有报告上去?”
黑衣人并没有在纸上做记录。对于他来说,聆听便已足够。
“我听到了。不过还是先听你仔细讲讲吧”
“顺水推舟地帮她带了路。还算走运”
“为什么来到这座城市?”
“这个家伙很奇特,好像是出于兴趣而在调查其它宿主的过去。已经见到了预定的娜塔莎,不过出于其它一些理由会在这儿再停留一阵”
“唔……比起过路人要好得多,不过还是尽早为妙”
黑衣男毫不在意地说出取人性命的打算,语气中没有一丝的愉悦或恐惧,也没有任何慈悲或怜悯。
猎花人的工作场所以城市为单位。若没能在滞留期间摘下花朵,就会逃离黑衣男的掌心。接订单也是以城市为单位,所以要狩猎的话就不能让其逃到别的地方。
作为外部人员的鲁卡,则认为即便宿主出了城市,没有成为自己的猎物,也会在其它某个地方被别的猎花人狩猎,并没有多大关系。因为在这期间,鲁卡会和其他宿主战斗,得失相抵。
但是就莉迪的情况而言,他无论如何都想要将她的日记本夺过来。
即便不是如此,从工作的价值这一角度上讲,还是想用自己的双手去拯救这名颇有缘分的宿主。对于猎花人来说也是有好处的。如果与宿主深入交往,就能够预先知道对方的行动,有时还可以趁对方松懈大意之际下毒或展开偷袭。
和宿主硬碰硬的话,某些情况下是不管有几条命都不够的,所以猎花人会优先攻击没有防备的宿主或是有一定形式的联系的宿主。基本上就是通过将其引入圈套中然后杀死。当然、像娜塔莎一样处在他人的庇护下的宿主则暂时不会成为攻击目标。
黑衣男有了与莉迪开战的打算,也是因为能够充分利用鲁卡这张手牌。
“这边得到的情报是她来到这座城市之后,与情报屋碰面了”
“在哪儿?”
“就是那个‘杂货店老头子’”
那正是鲁卡中午碰面的人。
自称情报屋的人们三三两两,而对于有关上门顾客的情报,每家的保密程度都不尽相同。那个老头子则是关于有谁来过的事情,可以当作情报卖出去,但来的人打听了什么,则绝不泄露。
这样的话,就只能靠猜测了。
“莉迪是想要寻找娜塔莎吗?……不对,老头子对于宿主了若指掌,肯定知道娜塔莎的事情。如果她在情报屋打听了的话,就没必要特地来问我娜塔莎在哪里了。或者也有可能是在找别的宿主”
黑衣男显得十分冷静。这也是理所当然,对于黑衣男来说,就算有什么琐碎的意外情况,只要能杀掉就够了。
“知道她下一步怎么行动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如果你们没意见的话,我想再和她碰一回面”
“也罢”
因贸然接触而被对方警戒,是他们最不愿看到的事情。反过来说,只要安排周密,就能够欺骗对方。鲁卡虽是无关人员,但在铗中也算个中老手,因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信任。
“事情就是这么多”
“辛苦了”
仿佛宣告谈话结束一般,黑衣男打了一个响指,清脆的声音在没有窗户的屋子里产生回响。
一个小袋子从铁栅栏的缝隙间扔了进来,黑衣男伸出手一把接住,然后将其扔到从座位上站起身的鲁卡面前,响起金属的碰撞声。
“这是情报费”
“……我可不是为了出卖莉迪才告诉你们这些的”
鲁卡盯着小袋子说道,只见黑衣男从鼻子里吐出长长的一口气,看起来像是在嘲笑。
“你提供了有用的情报,所以才会给你钱。不要的话随便给别人就好”
“这我知道。我只是说出来而已”
鲁卡忍住心中的不满。从结果上看,这与为了钱而出卖他人无异。
突袭再加上得到了报酬,现在这样说也晚了——虽说如此(译注:原文「襲撃に加わって報酬を得ているのだから今さらな話ではあるのだが」)。
猎花。
对于鲁卡来说,这是值得他拼上性命的工作。
如果只是想要猎花的话,进入负责对应宿主的驱除特种部队里就好了。之所以没有那样做,是因为在这个国家里,比起驱除部队,猎花人更能确实地杀死宿主。
一般而言,不论做什么工作,都有得到相应报酬的正当权力。人们就是靠着如此挣来的钱生活的,堂堂正正,天经地义。
然而鲁卡却觉得自己纯粹的梦想被当作是见钱眼开的行为,这对于他来说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译注:原文「結局は、気の持ちようか」,个人认为译成“结果,还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啊”也是一种方法)。
再一次得到已经得出不知多少遍的结论。
——说到底,我只是为了宿主而存在着。
形成的决意渐渐填满鲁卡的心中,将其涂成一片雪白。

出了猎花人的藏身之家后过了约三十分钟。
“咦?这不是鲁卡吗。怎么了?”
“哟,萨拉”
鲁卡来到了后街的廉价旅馆。
虽说鲁卡常去的“光藓亭”也算不上有多干净,但这里比那个地方还要脏乱。虽然做过最低限度的打扫,但空间狭窄,通风不畅,给人一种破烂不堪的印象。空气里一股浓烈的酒气。
今天,萨拉一如既往地坐在这家旅馆的最里面的座席上。
黄色的花似乎将所有向日葵的花瓣悉数收尽,令人联想起灿烂的太阳。一些花瓣像智齿一般从错位的缝隙中生长出来,但整体上并不会让人觉得别扭。
她比鲁卡要略微年长,但仍然年轻,按照通常的审美标准谈不上有多漂亮或多丑,但满是雀斑的脸庞却格外惹人怜爱。接近橙色的一头红发被高高地束起。
独占一张桌子的萨拉正在把一个硕大的盘子摞在一叠空盘上。似乎是正在吃晚饭。
一般的廉价旅馆都会随住宿提供餐饮,但这家旅馆却不是如此,住客需在旅馆开设的酒馆兼食堂进餐。
对于一餐吃得远多于普通一人份的宿主来说,能够按需点餐的这里更加方便。
“路过这里就顺便来打个招呼而已。有什么情况吗?”
“没有没有,完全一丁点儿都没有。我正在享受着幸福的无聊呢”
萨拉眯起翠绿色的眼睛,露出了笑容。
她是蜜虫贩售组织之一“红色蝶”饲养的宿主。她将假花的花瓣卖给他们,换来住所和金钱方面的保障,也得到猎花者的保护。对于猎花人(Vescurum)们而言,就是“红色蝶”按照自己所拥有的宿主的人头数给一定的钱,猎花人拿到钱后便将萨拉从目标中排除掉这样的形式。
悠然自得的每一天,除了吃,就是睡。唯一的烦恼便是无聊,实在是轻松自在。
“老板!来两杯破金山”
鲁卡冲正在擦拭器皿的食堂老板喊一声,老板立刻开始将数种廉价酒混合调配在一起。破金山是从这条街传出去的一种鸡尾酒,虽然价格低廉但味道却相当不错,受到众人好评。恐怕也是这家店里最好的酒了吧。
“怎么了怎么了,要请我喝酒吗?”
“不,是来你这儿蹭饭的”
“谁会请你啊”
硕大的盘子打在鲁卡的头上。
为了不将盘子打碎而控制了力道,不过疼痛也轻了许多。
“反正你也不差钱吧”
“那倒是。除了吃饱以外也没别的地方花钱……不过问题不在这儿吧”
萨拉用天真的表情抗议着,实际上她并没有在意。
总体来说,宿主对于物质或金钱的欲望极为稀薄。
毕竟宿主的生命只到花开之时。而且其存在也只是为了将自身全部奉献给花。剩下的说白了都是多余的。
只要能吃得起饭,剩下的钱再多也不会想到拿去挥霍。
在这一点上,鲁卡也是差不多的。
和圣职人员立下的清贫廉洁的誓言还是有区别的。只是因为追求的事物过于明确,其它东西的价值便相对降低,显得陈腐了。
——正因为我是如此,才能够为宿主而战。
这份热情似火,堪比狂气。
就像娜塔莎和莉迪那样,眼前的萨拉虽然看上去有些超然物外,但只要扯上花,就一定会变得异常认真吧。
“对了,你知道吗?这儿晚上基本上就是一个赌场。正好也能打发时间,睡觉之前偶尔会上去玩两盘,我也没当真,没想到一下子就中大奖了呢”
“你说得倒简单。……好像有不少人悔青肠子了”
竖耳偷听的食客们有的悔恨地咬紧牙关,有的懊恼地紧握酒杯,还有的甚至小声地哭了起来。居然有这么多赌输了的人。不过没有一个人借着酒劲儿想要找萨拉的麻烦,看来都知道长年盘踞于此的萨拉的厉害。
有些微妙的气氛中,店主端来鲁卡点的两大杯酒,放在桌子上。
“来,干杯”
“哦哦”
两人大咧咧地碰了一下杯之后,便将酒送入口中。
不,实际上并不是两人。
鲁卡杯中的是和破金山颜色很像的饮料。毕竟工作之前不便喝酒,只好将果汁兑水稀释,平淡无味。
而鲁卡只是一脸泰然地将其一饮而尽。
喝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只见萨拉也喝光了杯中的酒。
“嘛、我就算喝了这个也不会醉呢!”
懒散地摇晃着酒杯。
破金山号称“酒豪也要两杯倒”,但萨拉喝完一杯,脸色竟如平常。宿主比一般人更不容易醉。
“反正又不是为了醉酒才喝,无所谓吧”
“也是呢”
萨拉笑道,露出满口的牙齿。将杯中最后一滴酒喝光后,便豪爽地将杯子倒扣在桌上。
鲁卡只是静静地望着那样的萨拉。

从猎花人的藏身之家出来后过了约三小时。
与萨拉道别后过了约两小时。
鲁卡装作回去,却在萨拉住宿的廉价旅馆的空房间内静静等待着。当然这个旅店是猎花人的同伙经营的。已经用钱收买过了。
室内的墙壁露出斑驳的石砖,虽然有暖炉,但没有生火,十分冷清。屋里飘着一股尘埃和石头湿润的气味。
蜜虫贩卖者一般会控制着一定数量的宿主。
如果鲁卡没记错的话,“红色蝶”控制的宿主在国内总共有四十至五十名。由此可估计葛兰市内有约九人。
蜜虫的原料是假花。蜜虫的贩卖者们互相牵制,划分势力范围,但总体上则调整收获量,以防假花和蜜虫的价格崩溃。除非邻近发生战争,否则既不会过度生产蜜虫,也不会大量储备。
外来的宿主会卖掉花瓣,就像今天莉迪的行动一样,不过这些不在组织控制下的生产还不到整体的十分之一。而这些计划外的供应也会通过采取相应措施进行生产调整。
今天的工作,大概与这样的蜜虫产业有一些关系。
鲁卡早早来到这里,比黑衣男和其他铗要提前一些。
萨拉的行为已了如指掌。这一个月来她一直过着极为规律的生活,半夜也从未出过房间。
就算有其它预料之外的行动,住宿方也会通知鲁卡。鲁卡正是为此才在这里等待。
唯一的光源是一根蜡烛,静静地燃烧着,时不时发出嗞啪的声响。电灯没有打开,是为了不引人注意。关上窗户的屋内,鲁卡一动不动地盯着蜡烛。
从远处的食堂隐约传来爽朗的笑声。
就在这时,走廊的地板发出响声,声音如同小动物的叫声一般。
声音细微但具有规律。应该是被刻意地抑制了。
脚步声在门口停住,门旋即开启,出现黑衣男的身影。
“计划有些变动”
他开门见山地说。
“怎么了”
“除了你以外的铗一个不剩地全都跑了。应该是因为怕了我而不是宿主吧”
黑衣男露出讥讽似的笑容,在烛光的照耀下,脸庞上现出深深的阴影。
“恐怕昨天的那几个铗也在其中。本来打算今晚也让他们上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昨天的作战那么小心翼翼。平常的话早就让他们上刀山下火海了,没想到仅仅是在后面追赶而已”
“因为一下子来了许多订单……本来是需要四个人的种子,但召集来的铗们最多也就能派上两回用场”
一般来说,猎花人是接到订单之后才会猎杀宿主。
大多数的铗都是用完就当场舍弃掉,所以只有在接到订单后才会去召集人手。
现在葛兰市内的猎花人能够召集到的借助蜜虫而变得擅长战斗的人虽然不在少数,但实际上能够在手下持续工作的铗就只有鲁卡一人而已。
不过得益于大量的流动人口,想要召集铗并不困难,可这次实在是有些急。
“中止任务吗?”
“不……已经下毒了”
猎花人用毒。
宿主因生花而改变了身体的构造,不仅不会生病,而且能够抵抗大多数的毒药。猎花人使用的毒药,是针对宿主而特别制作、并秘密流传的。
只要有机会下毒,就能够让宿主变弱。
宿主超常的身体能力,源于花分泌的成分作用于人体。
猎花人的毒能够直接作用于花,在抑制其成分分泌的同时,将神经毒素注入抵抗力因此而变得虚弱的宿主的身体,使其动作变得迟钝。毒药的制作原料中包含有数种茶叶。
根据调配方法的不同,起效时间也有所不同。现在,混在破金山里的毒药差不多该发挥功效了。如果放她跑了的话,就会让她对下毒一事产生警觉,从而销声匿迹。
“已经下过毒了,你一个人对付也绰绰有余吧。我去断后路”
平淡如常的语气,透出一股果断与干练。
黑衣男没有多说一句便离开了。鲁卡吹灭蜡烛,让黑暗笼罩住房间之后,也立刻追在了黑衣男的后面。

黑衣男提起一只脚,转眼间便踢开了房门。
木制的门破碎成三片,鲁卡旋即冲入屋内。
屋内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暖炉,当鲁卡冲进去的时候,正好有一块布团似的东西从床上滚落下来。布团撞到地面上,从中飘散出几片黄色的花瓣。
那正是裹在被子里的萨拉。
月光从护栏的缝隙之间透入室内,将她照成一片青色。她想要跳起身来,但因为毒药的作用,身体不听使唤,才会从床上滚落下来。
鲁卡不顾一切地将短刀刺入被子中。
“啊、啊……?”
似乎萨拉仍未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手上传来刺穿单薄的肉体的感觉之后,鲁卡抽出了刀。如果目测正确的话,刚才那一下应该贯穿了心脏。原本雪白的被子瞬间被染成红色。
“啊啊啊啊啊啊!”
萨拉大喊,发出不成话语的惨叫。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性命、自己的花,即将被他者夺走。
仿佛被扔到陆地上的鱼一般,身体猛烈地抽搐着。似乎是想要抵抗,但受到毒药侵害的身体无法按照意志运动。
恐惧出现在萨拉的眼中。那并非对于失去自己的性命和身体,而是对于失去花的恐惧。
她扭过身子,想要爬起来。
而黑衣男将细长的剑毫无容赦地垂直刺下。
“唔、呜噗”
随着呜咽般的声音,血块溅落到地上。
萨拉拼命舞动手脚,但身体已被钉在黑衣男的剑上,无法站起来也不能卧下,很快便停止了动作。
黑衣男仍旧握着长剑的剑柄,一动不动,仿佛要将萨拉钉在地板上。他只是静静地低头看着她。

流出的血漫到鲁卡的鞋尖。
再过几分钟,萨拉就会停止呼吸,而花便会绽放。
“……为什么……”
细微的声音响起,微弱得几乎听不到。
是萨拉的声音。
满是泪水的双眼已被绝望笼罩。
“为什、么……我……会、会死……啊……”
“想知道吗?”
听到这饱含怨恨的声音,黑衣男用更加充满怨恨的声音回答道。
这个男子不论何时都给人一种如神一般高高在上的感觉。然而现在,他仿佛一头狰狞的野兽,一只负伤的狼一般,浑身散发着杀气。
同时也露出垂涎三尺般的兴奋。
“‘红色蝶’得到了新的宿主,你已经排不上用场了。所以就被处分了。就是这样。……没错,被我们猎花人买下来了”
黑衣男嘲弄般说道,脸庞因嗜虐的笑容而扭曲。
处分。
花绽放,无辜的市民因此遇害——即便如此,蜜虫贩卖者也丝毫不会感到良心不安。然而,宿主最终会迎来开花的结局这一事实,则预示着就算妥善对待也终有界限,故而只能当作消耗品处理。
反正能养活的宿主是一定的,得到新的宿主的话,把旧的宿主卖掉就是了。这样一来,不仅能够把开花为时尚早的年轻宿主集中在手边,又能够把不需要的宿主卖给猎花人,权当副业,还有些赚头。当然从猎花人的角度看,虽然无法对蜜虫贩卖者饲养的宿主下手,但没有道理放弃被扔掉的宿主。
这便是温室里的花朵的命运。
一旦知道了这个结局,宿主就不会上蜜虫贩卖者的当。正确地说,她们几乎没有能够知道的机会,但还是有可能自己察觉到的。至少,有了安居之处就安全了这一想法本身就是有问题的。
萨拉似乎从黑衣男的话语中明白了一切。她那满是雀斑的脸上,复杂的感情接二连三地喷涌而出。其中也有对轻易上当受骗的自己的恼怒。
“我、我……我的……花、呢……?”
她用怯弱的声音问道。
虽然不问也能明白。
黑衣男从鼻子里喷出长长的一口气。
“那还用问。自然是归猎花人所有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咕呜!”
悲痛的叫声再次从萨拉嘴中发出,但鲁卡硬是塞了一块布进去。
顺势插进黑衣男和萨拉之间。感受到背后盯来的目光,但黑衣男似乎退了下去。
“……抱歉了。还有人在睡觉,安静一点吧”
迅速将她固定住后,鲁卡便来到和趴着的萨拉面对面的位置。
萨拉似乎这时才注意到对方是鲁卡。
从状况判断,鲁卡确实是站在袭击者一边,脸上浮现的红色的叶脉和蜜虫的力量也证实了这一点。萨拉只得满脸惊愕地望着鲁卡。
鲁卡感觉脸庞似乎冻僵了,但仍然硬挤出一丝笑容。
“萨拉。我来救你了”
我不明白。萨拉的表情这样说道。
“花……是不可以开放的。你想想,有多少人会因为你的花遭遇不幸,变成新的宿主?有多少人会因此失去他们的兄弟姐妹,父母儿女?”
萨拉满是鲜血的嘴唇在微微震动。
不是因为鲁卡的话语而受到感动,而是因为眼前这个曾被认为是同伴——至少是朋友的男子的难以置信的背叛。
“你——宿主,认为花开放是美妙的事情,但这只是花让你这么想而已。真正的你……是并不希望那种事情发生的”
萨拉的头微微左右晃动。她是想要摇头,但现在只能动这些程度了。
仿佛要消除她的否定一般,鲁卡继续说道。
“……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安息了。你就从花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了”
若宿主颂赞花的开放,那么为宿主的死送上祝福,便是人类应有的态度。
所以鲁卡才会拼命露出笑容。
萨拉的脸色变得愈发险恶。她挤尽最后一丝的生命,将充满怨恨的目光投向鲁卡。泪水充满燃烧般的双眼,又从中溢出。她已发不出声响,但声声怨愤似乎全都化为了泪水,肆意地流淌。
萨拉的头再度轻轻左右晃动。似乎在说,我不要听那些话,我讨厌听那些话。硕大的泪滴划过脸颊。
随着最后一声呜咽,最后一丝抽泣,又一个宿主终结了生命。
无尽的黑暗。
月光、星光、象征着文明的灯光也无法企及的,彻头彻尾的黑暗。满是黑暗的世界。
而这世界,被微弱地照亮了。
出现了一条散发着微弱光芒的道路。
狭长的、仅容一个人行走的道路。
——又是、这个梦……。
鲁卡走在仿佛由萤火虫聚集起来形成的道路上。
道路漫漫,似乎永无止境,但终于,在道路的两旁出现了人影。
被从下方的光照亮的,是寄生有鲜艳黄色的花的、满脸雀斑的女孩——鲁卡杀死的宿主萨拉。
她的后面是昨天杀死的紫色花的宿主。再后面又是……。
每当杀死宿主之后,必然会做这个梦。鲁卡认为是宿主们临终时的怨恨让他看到这个梦。
他希望这只是一场误会。他希望这只是幻觉。鲁卡也是这样认为的。已经死去的她们在死后却仍被花束缚着、心怀怨恨——他不愿这样想。然而,如果这与宿主的怨恨无关,只是鲁卡内心的反映……又意味着什么呢?
看到走在路上的鲁卡,萨拉的表情变得扭曲。
“我为什么要死?”
面对简单而沉重的质问,鲁卡只能默默承受。不知何时,身体已不受控制,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不能加快脚步,不能回头,也不能堵住耳朵。
在她的身后,道路的两旁,仍然有许许多多的身影。
紫色的花。红色的花。白色的花。黄色的花。蓝色的花。五颜六色的花。
“伪善者”
“为什么要做这么过分的事情”
“把我的花还给我!”
“金钱的奴隶”
“哪里是为了宿主!”
怨言,愤恨,无休止地敲击着鼓膜。
不知何时,道路已失去光辉,变得一片暗红。
——已经,不想再听了……。
声音如刀一般割裂身体,怨恨啃噬着鲁卡的五脏六腑。
有的宿主一言不发,只是盯着鲁卡看。那视线在烧灼鲁卡的皮肤。
这一切都是在过去,对鲁卡的想法、鲁卡的话语,宿主作出的回答。
道路的前方,路途中断之处,有一个倒在地上的宿主的身影。
她只是静静地待在那里。
满是尘土的银色的头发。已经洗得发白的、细看的话能看到缝补的痕迹的衣服。瘦弱的身躯仿佛埋在黑暗中一般,无力地横亘在地面上。
在这个梦中,只有她不会咒骂鲁卡,不会用充满怨恨的目光看着鲁卡。
她只是死了。鲁卡未曾对她说过哪怕一句话。
她的名字是多莉丝。
她曾经是鲁卡的姐姐。




本帖最后由 Kirisame.Marisa 于 2015-2-16 10:28 编辑


一 回忆:逝去宿主开花前一年


先用力挥下,再使劲掘起。
每当手臂上感觉到沉重的冲击时,一阵潮湿的泥土的芳香便扑鼻而来。
仿佛被浇透一般浑身是汗的鲁卡,正在挥动和自己的身高一样长的锄头。
说不定不是在使用锄,而是被锄头牵着鼻子走。
“就是那样,很好很好”
古斯塔夫叔叔明明由自己来耕会更快,却还是听从了鲁卡想要帮忙的请求,严格地监督着劳动。
长年的农活中锻炼出来的强健的身体,以及散发着威严的表情。每当这样的古斯塔夫叔叔抱起双臂朝这边看过来的时候,都会让人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压力,但如果习惯了的话,还是能够看出些微的表情上的变化。看来现在似乎是在微笑。
每当挥动几下锄头,古斯塔夫叔叔便会这样夸赞几句。
即便是小孩子,多少也能明白这只不过是为了应付小孩子的客套而已,但依然感到很高兴。
鲁卡来到这个家里,已经过了一年多了。
刚出生便被素不相识的双亲抛弃的婴儿鲁卡,在孤儿院里度过了七个年头。那里的孩子不论大小都十分野蛮,本应负责照顾他们的大人们也会经常乱发脾气,拿小孩子们当出气筒。
所谓人生,就是在垂下的乌云中挣扎着摸索前进,直到死去——那时的鲁卡这样想着。活着只是因为暂时还没有去死的理由而已。
决定被其他人家收养的时候,也认为只不过是受苦受难的地方换了一个而已。
然而,古斯塔夫叔叔没有蛮不讲理地踢打鲁卡,安娜阿姨也会给大家盛一样多的饭而不必向她谄媚。
而且,多莉丝是一个内心纯粹的、最讨厌毫无道理的事情的孩子。仅仅是和她在一起,就会感到内心被净化了一般。
鲁卡一心只想着要融入这个家庭中。
模模糊糊地,鲁卡也知道了自己身上被寄托的希望——当古斯塔夫叔叔年事渐高无法打理田地的时候,需要鲁卡替代他站在那里。
看着鲁卡日趋成熟地帮助务农的样子,古斯塔夫叔叔心中感到十分宽慰,甚至经常会本末倒置地停下自己手头的工作,只是一味地望着鲁卡辛勤耕作的身姿。从培养继任者的角度上看,这也是极为重要的工作。
平整地耕过的田地上,用来种植秋山芋的土畦略显错乱地排列着。空气中散发着掘出的泥土的气味,以及不知从何处漂来的被切断的草的芳香。头上有鸟儿盘旋,正盯着翻土时被挖出来的虫子准备大快朵颐。
胳膊已经累了,再掘五下就差不多了——这时,古斯塔夫叔叔接过了锄头。
“很好,可以了。去歇歇吧”
说完,他便轻而易举地拿起鲁卡拼命用力挥动的锄头,开始整理起土畦。
转眼间他已停了下来,调整略微急促的呼吸,用袖口擦了擦汗。古斯塔夫叔叔的手法极为娴熟,让人难以理解究竟怎样做才能够整理得如此整齐划一。用锄头砌起的土堆,仿佛具有生命一般,形成了极为漂亮的畦。
鲁卡呆望了一阵,但很快认为自己待在那里也只能是帮倒忙,便打算出来。
田地的旁边有一个仓库,这儿也是干农活时的休息处。
阴暗而凉爽的仓库里,多莉丝正在挑选作为种子的芋头。
鲁卡略一犹豫,然后来到多莉丝的斜对面蹲了下来,二人之间隔着一座用芋头堆成的小山。
“又去帮爸爸的忙了吗?”
“嗯”
鲁卡回答,没有多在意。只见多莉丝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鲁卡有些畏缩。
多莉丝长着一头银发的脑袋略微倾斜了一下。
“我的忙就不帮了吗?”
鲁卡一时语塞。
不想和多莉丝在一起。这直白的心情却总是无法说出口。
并不是因为多莉丝欺负他所以不愿意。然而鲁卡却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理由,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是模模糊糊地在躲着她。
多莉丝不可能没有注意到他的那种态度。
“多莉丝不是一个人也能做吗”
鲁卡临时编造了一个理由,想要避开话题。
“爸爸一个人也能干哦”
“虽然这么说没错”
多莉丝不做耕地那种费力气的活。也许是古斯塔夫叔叔不让多莉丝去做。另一方面,她经常会去帮一些小忙。
不管怎么想,耕田的活儿要比挑选芋种累得多,所以才做后者。他想这样辩解,但他明白这样就是在侮辱多莉丝的工作,于是鲁卡便保持了沉默。
前后都是死路一条——鲁卡终于放弃抵抗了。
“知道了。我来帮忙吧”
“不用啦已经结束了”
虽然被拒绝,但鲁卡已经坐了下来,刚刚拿起一个芋头——就在这时。
“鲁卡——!去玩吧——!”
声震屋宇的叫喊从仓库外传来,鲁卡不禁缩起身子。
喊的人是拉斯,一名个子矮小、皮肤晒得黝黑的少年,和鲁卡同岁。
这一带的孩子们经常成群结伴地玩耍,相应地便形成了孩子们的社会。
大家都是自出生起便相互认识,故对于后来加入进来的鲁卡自然地便有些生疏。而其中,拉斯则是时不时地会来邀请他。
不过,鲁卡接不接受邀请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就不去了。还要帮地里的活”
“这样啊。真不容易呢”
拉斯略显失望,但很快便跑开了。
社交性格的拉斯有着众多的朋友。只要去经常游玩的地方,永远不愁没有玩伴。
“为什么不去呢?”
“多莉丝不也在帮忙干活吗”
“已经结束了哦”
“不是那样的……”
多莉丝的目光中明显有着怀疑的神色。
应该不是在敷衍吧。只是不愿进一步追究罢了。
对于鲁卡来说,与同龄的孩子玩耍要比干农活还要棘手。因为总是会想起孤儿院时的事情,身体会不由自主地做出反应。在封闭的建筑中,四面楚歌,无人为伴。暴力如同家常便饭,不擅打斗的鲁卡只能是一味地遭到欺凌。
然而,鲁卡的世界发生了变化。继续把自己封闭起来的话,是无法在这新的世界中生存的。他也明白这一点。
“多莉丝不是也不去玩耍吗”
鲁卡试图反击。
这附近的孩子们,当农务繁重的时候都要去家里帮忙。就连学校也配合着这个时期开始休假。不过现在还没有真正开始种地,玩耍的余裕还是有的。
鲁卡是因不愿出门才来帮忙干农活,但多莉丝并不像鲁卡那样惧怕与人打交道。
多莉丝轻轻歪起头,仿佛田地里吃虫的小鸟一样,一头银发随之晃动。
“那,就和我一起玩吧”
随后说出完全出乎意料的一句话。

“你说的玩,就是编笼子啊”
“不是很有趣吗”
家里的土屋中,最不缺的就是编笼子的材料。屋子里堆满了干燥的藤蔓。
虽说不至于只靠种田就吃不饱饭,但这个笼子也是重要的副业。
不过,这不是玩耍,而是工作了吧。
“要怎样才能编出漂亮的笼子,一边琢磨一边做很有趣哦”
“嗯——……”
“你看,这儿又弄错了”
多莉丝一有空就会编笼子。在农闲时期,一编就是一整天。
而且,已与编笼子相同的热情,偶尔会找鲁卡一起编。
闲来无事时,鲁卡便只好陪她一块编,但这种精工细石的活儿却实在与性格不合。
帮助务农时,古斯塔夫叔叔会先让他去做,然后指出错误和需要改进的地方。鲁卡比较喜欢这种方法。
与之相对地,多莉丝从头到脚手把手地教的方法略显麻烦。
而且,会自然而然地在近距离与多莉丝相对而望,这总是令他不自在。
“我比起编笼子,更喜欢抡铁锹和锄头”
听到鲁卡的感想,多莉丝摆出一张苦瓜脸。
“哎呀,你们在编笼子吗?”
突然,从身后传来声音,鲁卡差一点跳起来。
回头一看,身后站着睡衣上搭了一件披肩的安娜阿姨。
安娜阿姨虽然年纪并不大,但齐整的头发中却已混有几丝白发。她是仿佛春日里温暖的阳光一般温柔善良的人,似乎一阵北风就会把她吹走。
“妈妈!”
“阿姨!今天起来也没关系吗?”
“嗯。天气也暖和,身体状况也不错”
两个孩子都叫了起来,声音中除了高兴更多的是担心,但安娜阿姨却是满面笑容。
并不是说她的身体生来虚弱,只是病魔接二连三地唯独对她青睐有加。一年中有一半以上的时间不得不躺着休息的安娜阿姨,她能够起身下床一事对于孩子们来说既高兴又担忧。
安娜阿姨靠着土屋的门框坐下来,缓缓拿起一缕藤蔓。
“工作没关系吗,妈妈……?”
“没关系的。偶尔不干一点活的话,怕是要忘记怎么编筐了”
这样说着,瘦得干枯的手指开始敏捷地活动起来,灵活地穿梭来往着。
伸进去又系紧,从左向右,藤蔓逐渐咬合成一个整体。
在二人的注视下,安娜阿姨很快便编织好了一个碗大小的筐。
“差不多就这个样子吧”
“呜哇——”
“好厉害——!”
虽然只是很小的作品,但多莉丝的成品与之相较仍显稚嫩,而鲁卡做的东西则完全无法相提并论。鲁卡将其拿在手里,即使稍微用力,编织好的筐仍稳稳地维持形状,仿佛藤蔓一开始便长成了这个样子。
“妈妈,要怎样才能编得这么好?”
“因为习惯了吧。做了好多好多。做底面的时候,稍微错开一点,上面的部分就全部歪掉了,所以一定要做好形状”
“那个、阿姨,我的呢?”
鲁卡将自己的成品拿到面前。只有这时候才会拿出干劲来,真是个势利的家伙。
安娜阿姨看到鲁卡的成品便面露难色,但依然一点一滴地传授着技巧和经验。
终于要差不多编完一个的时候,门刷拉一声被打开,一股土壤的味道随之飘进屋里。
“啊、叔叔,您回来了”
“哦哦”
古斯塔夫叔叔回来了。
把扛在肩上的锄头立在门口后,古斯塔夫叔叔便走到安娜阿姨的身旁。
“安娜,不是让你好好睡觉了吗”
“偶尔干一点活也没关系吧”
“不行。你可是昨天才退烧的”
安娜阿姨虽然面露遗憾,但没有多说什么,在抱着双臂的古斯塔夫叔叔的催促下回到了卧室。
土屋里只剩下两个孩子。
“都是我的错”
猝不及防地,多莉丝嘀咕了一句。
她凝望着在安娜阿姨的指导下,编得比平常更加漂亮的筐。
“生下我的时候,妈妈就得病了……然后就一直……”
在脑袋理解那番话之前,身体便因其中流露出的不同寻常的气息僵住了。
大家都是好人,家庭也十分温馨——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都如人所愿。
多莉丝似乎怀有巨大的歉疚,而且并没有对双亲表露出这种情感。如果安娜阿姨知道了的话,恐怕会感到悲伤吧。
虽然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但多莉丝把对父母保密的事情告诉给了自己听,这一点对鲁卡而言更加重要。
鲁卡明白这是一个秘密,不会对外张扬,而是为了多莉丝和安娜阿姨而保持沉默——恐怕她是确信了这一点之后,才告诉了鲁卡的。
虽然远远不及压在多莉丝心头上的歉疚,但鲁卡确实感受到了这份信赖的沉重。
“虽然请医生看过了,但我知道的。我们买不起很贵的药。所以,我要编出许多许多的筐。那样的话,爸爸就一定能给妈妈买药了”
这样说完,多莉丝再一次开始编筐。
鲁卡终于明白了多莉丝为什么不出去玩,而是一有空就做这些活计。
小孩子能够做的终究有限。但即便如此,仍要尽力而为。
“……我也,来编筐吧”
听到这个地步,鲁卡也坐不住了。
扑通一声坐下来,终于拿出认真劲儿开始编织了。
看到鲁卡用比平常快了许多倍的速度在编织,多莉丝突然靠近他的身边。
“谢谢”
她露出温柔的微笑,几近哭泣地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好近!
鲁卡差点跳起来。
总觉得不能直视多莉丝的面庞,只好低下头移开目光。感觉浑身发热,心跳飞快,仿佛在田地里劳作一般。
多莉丝仿佛注意到什么一般,突然弹开一般从鲁卡身旁离开。这次,两人之间则是产生了一种微妙的距离感。
总有一种看到了奇怪的东西的感觉,两人互相望着,却无法看到对方的眼睛,终于二人开始继续编筐。
后来才知道,这一带地域有着一种古老的风俗,只有女儿的鳏夫或像安娜阿姨一样只生下女孩子而没有男孩子的家庭,都会领养一名孤儿男孩,然后等长大后把女儿嫁给男孩。
至于为什么选择领养孤儿而不是把女儿嫁到其他人家里去,恐怕是出于可能会让女婿的家族把自家侵吞的考虑吧。
多莉丝对此了解多少,鲁卡不得而知。
然而,恋爱和结婚是少女们永恒的心事,想必多少也是有些察觉到的。
一想到现在是自己义弟的鲁卡以后就要做自己的丈夫了,有时就会突然地在意起鲁卡,心中一直有着这种朦胧而复杂的情感。
而此时,鲁卡也多少察觉到了多莉丝的心意,他的内心也充满了不安稳的感觉。
在这一天,鲁卡终于多少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和多莉丝在一起。
自己和这种“不安稳的心情”实在是合不来。
就这样,两人静静地编织着笼子。
手指的穿梭间,藤蔓发出嗤嗤的摩擦声,似是轻笑。

二 回忆之种


冬日渐至,天气渐寒,而这一天却是格外地冷。天空中,下午的太阳看起来十分遥远。
人们穿上了厚重的衣服在街道上行走着。鲁卡也是人群中的一个。
即便是宽阔的道路,两旁的建筑也为了对抗严寒而建造得十分坚实,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时,甚至感到了一丝压迫。
没有家人的鲁卡,流浪到了这座葛兰市。当面临不得不独自一人生存下去的状况的时候,明明有其它众多可以选择的工作,可他满脑子都只想着要当铗。
从开始工作起,已过了数年。他心里清楚,这份工作不会长久。
对于宿主来说,杀人如同扭断婴儿的手臂一样轻而易举。虽然现在已熟悉了工作,但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因大意而葬送性命。毕竟,定期饮用蜜虫的工作,就等于是在用自己的寿命换钱。
但不论如何,什么时候自己不干这一行了,就说明自己已经死了,鲁卡这样想着。
——才不管那些。我来到这个世上,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是属于宿主的。
今天也有重要的工作。一想到这些,忧郁的心情便会一吹而散。
鲁卡气运丹田,绷紧了身子。

娜塔莎居住的庭院座落的住宅街不知为何十分宽敞,给人一种闲散的印象。反正这里是城市的边缘,再往前走也是什么都没有,,最多只会遇到住房的佣人和差遣人,以及巡逻的警官。拜此所赐,可疑人员很容易辨认出来,安保效果极为出色。偶尔会见到马车和汽车驶过。
刚刚拐过一个十字路口,鲁卡便遇到了两名宿主。
“咦”
莉迪和娜塔莎正手挽着手走在路上。
莉迪穿着破旧的旅行大衣,背着背篓,和最初遇到她时的装束一样。只不过背篓里空空如也,只系着用来固定行李的绳子。
娜塔莎姑且穿上了衣服,但那实在称不上一件像样的衣服。从上到下只有白一种颜色的衣服完全彻底地突出了身体的轮廓,称不上袖子的袖子随风飘荡。衣服上开有若干个几何形状的孔洞,从中露出后背和腹部的肌肤。在那之上,几颗纯白的装饰纽扣似乎用蜘蛛丝系上一般挂在上面。虽然只是猜测,不过那些闪闪发光的似乎是宝石。
这身打扮绝不会让人误以为是参加晚会的贵夫人,但也难以形容成卖春女。倒有几分像是一个发狂的前卫艺术家喝高了之后设计的服装。
考虑到娜塔莎的“用途”,说不定这种服装才更适合她。以前曾看到过娜塔莎从主人那里得到的衣服,而今天穿着的衣服在那些当中算是比较正常的了,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绝不能穿着出门的样式。
“哎呀,鲁卡,今天也是来见我的吗?”
娜塔莎打招呼过来。
她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地高兴,但这并非因为见到了鲁卡。
“怎么,今天是出门吗?”
实际上鲁卡清楚她要去哪里,但故意装作不知道地询问。娜塔莎的工作确实是一直待在庭院里,但必要的话偶尔也会得到外出的许可。
听到鲁卡的问话,她绽放出炫目的微笑,头顶上白色的假花随之轻微晃动。
娜塔莎的目光中,满是对光明前途的希望与期待。
“是旅行前的准备。明天就要出发了”
让花绽放是宿主最主要的目的,也是无上的喜悦。为了开花而踏上旅途,没有比这个更高兴的了。
娜塔莎今天出门上街购物的事情,是由她的主人告诉了猎花人,然后通过黑衣男子传到鲁卡的耳朵里。虽说事到如今也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但鲁卡仍然为了监视而决定与之同行。
“那,莉迪是帮忙拿东西吗”
看到莉迪背上的背篓,鲁卡这样问道,但她摇了摇头。
“我只是背着而已。正好我打算换一个背篓,这个旧的就给娜塔莎了”
虽然不一定非要用背篓,但宿主踏上旅途,需要一个能够搬运大量物品的手段。
当然,其中绝大部分都是食物。而且马车和列车大都会拒绝宿主乘坐,再加上越往南边去越难以遇到人,所以只能自行搬运。
对于空有一身力气却无处使的宿主来说,背篓可以说是一个合理的选择。既然是步行,那么连一些马车难以通过的崎岖山道也能够通行。
“对了,你有什么事吗?”
“我是来收住宿费的。你不在施疗院,就只好出来找了”
鲁卡回答,同时瞟了娜塔莎一眼。
宿主之间也会交换情报。鲁卡在宿主面前一直自称是卖蜜虫的人。即使他表现得比较主动,宿主也没有产生什么怀疑。
只给组织缴纳定金,仅与流浪的宿主做生意的独行蜜虫商人也有不少。他们基本上有利于宿主的生存,因而容易获得宿主的好感。
而且,蜜虫商人这一虚假的身份,也能像这样成为来见面的借口,颇为方便。
“等我们买完东西之后再给你行吗?”
“那就在买东西的路上路过就可以了。我也跟着你们一块去”
听罢,莉迪瞪大双眼,抬头望向鲁卡。硕大的花瓣仿佛帽檐一般在脸庞上落下影子,红宝石一般的双眼闪闪发光。
似乎并没有表现出拒绝,而且也有了得以同行的好借口,鲁卡暗暗放下心来。
娜塔莎半是无语地耸了耸肩。
“鲁卡真是怪人呢。我在旅途中也和卖蜜虫的人打过交道,可他们看我简直就像是在看牲畜一样”
“娜塔莎的身份又不是在我之下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明明在利用宿主做生意,对待宿主却相当讲究”
娜塔莎的语气中没有太多对鲁卡的赞扬,而只是单纯地在陈述事实。这令鲁卡无比欣慰。他已许久没有感到如此害羞了。
——能够理解宿主的只有我而已。
宿主被人疏远,遭人蔑视,经常被排挤出人类的社会。只有自己才真正在为宿主着想——鲁卡一直如此坚信着。
“做生意和个人的想法不是一回事”
看到鲁卡有些腼腆的样子,娜塔莎报以苦笑。
“真是个怪人”
不知为何,莉迪一直在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娜塔莎。

葛兰市最为热闹的地方,恐怕要数开始开采金矿之后诞生的新型商业区了。
以大型的露天市场为中心,各式各样的店铺比比皆是。这里是一个经常人群混杂的地方,但背着巨大的背篓、服装奇异、头上开有花朵的异样的一行人,却遭到了周围人群的躲避,因而得以畅快通行。
“有一个好心的提行李的人真是帮大忙了”
似乎对周围的视线毫不在意的娜塔莎咯咯笑着说道。
现在,背着背篓的人是鲁卡。不知为何满脸不高兴的莉迪硬是将背篓塞给了他。
“你居然说这个和贩卖花瓣的危险店铺有关联的有前科的犯人‘好心’?”
走在旁边的莉迪冷冷地丢出的这句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中要害。
毕竟,像这样跟在娜塔莎身旁也是工作的一环。
“你说得好过分啊。我可不是那么危险的家伙”
红宝石般的双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有前科这一点倒是不否定呢”
“我从没被警察抓过”
对于冷静的指摘,鲁卡挺起胸膛回应道。
猎花人委托的工作,以及藉由猎花人的蜜虫交易。
以报酬为目的的习惯性杀人,以及管制药物的非法购入、非法持有……嘛,放到法庭上判决的话,差不多够判三次死刑了。
然而,即便是在应对宿主的政策极为宽松的北方各国,宿主仍然被视为驱逐的对象。因此,只要没什么大碍,对杀害宿主一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如果动静太大,给普通市民造成额外的影响或伤害的话,猎花人就要被问责。反过来说,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受到追究。
而蜜虫则是因为违法行为过于普遍,而使规定变得有名无实了。只要稍微踏足黑市,就能够轻而易举地买到蜜虫。
“那就不是有前科,而只是个罪犯呢。说成无法无天的人更合适一点”
莉迪一副闹别扭的样子干脆利落地说道。
“原来如此,确实说不上是好心呢”
引人注目的一行人一边闲谈一边向远离食物的方向走着。
“你们不是来买东西的吗?”
“是要买东西。最多的东西最后再买”
三人小组中,打头阵的是拿着城市地图的娜塔莎。
“那,要先买什么”
“稍微等一下。……嗯——、唔——、啊——……”
回过头来,娜塔莎已经完全扑在地图上了。
维持着那个姿势,一边发出奇怪的声音一边颤动着双手。
“迷路了吗”
“看、看地图真是不容易啊”
娜塔莎用略有些发颤的声音兜着圈子说道。
“迷路了吧”
“哈呜”
拿着地图的娜塔莎直流冷汗——而莉迪则从下面把脑袋插进二者的中间。
莉迪望了望周围的建筑,再看了看地图,终于,
“把地图顺时针旋转一百二十度”
给出了一个不是很靠谱的建议。
一直生活在庭院里的娜塔莎,以及刚来这座城市不久的莉迪。询问问居住在这个葛兰市的鲁卡应该是最合理的选择。然而,两位女性却看着地图,开始了煞有其事的讨论。
而且,讨论的内容也是令人啼笑皆非。
“不对!你看那边有树木,所以应该再往左一点……”
“地图上哪有树啊!”
两人的讨论逐渐变得白热化,而可怜的地图只好在二人手中被头晕目眩地不停旋转着。
“那个……你们要去哪里,由我带路就可以了……”
““给我先安静一点!””
在二人异口同声的呵斥下,鲁卡只有闭嘴的份。

最终,花了三十分钟走过原本只需数分钟的道路后,他们终于来到了最初的目的地。
那里看上去可不像是一个卖旅行装备品的店。
从外面的装饰看,像是一个精致的杂货店,门口的看板上写着“辛克雷亚饰品店”。
面向普通市民,出售并不昂贵的随身饰品。
出入口对于背篓来说似乎显得过于狭窄,但还是想办法挤了进去。进入店内,一股金属的味道扑鼻而来。
用铜铁切削成的、或是用野兽的牙齿或指甲制成的各种首饰和腕带如同一串串铃铛一般悬挂在棚顶上。因为是金矿之都,有不少饰品都使用了金子。
对于无心打扮的鲁卡来说,这里让他感到不甚自在。在里面,中年的店主正在进行某种惊喜的加工。
“这儿是什么地方?”
“看了不就明白了”
看到疑惑的鲁卡,娜塔莎皱了皱眉。
“是小莉迪要买东西。我问她要不要什么东西作为背篓的回礼,她就说要到这儿来”
莉迪早已开始挑选商品了。
娜塔莎也开始浏览起饰件来,但她似乎并不打算买什么。
总的来说,宿主并不追求身上的饰品。
然而,既已生活在文明社会,就不能不学会打扮。如果天天穿着溅满鲜血的衣服走在街上,早晚会招来警察。穿成流浪汉的样子也只会引人注目。
就算不刻意追求打扮,至少也要穿得像点样子。不过,把这个原则贯彻到何种地步,就因宿主而异了——而且相异极大。
鲁卡以为要等很久,但莉迪很快便回来了。
“莉迪,已经挑好了吗?”
娜塔莎颇感意外地问道,莉迪点了点头。
她拿在手上的,是雕刻有一朵小花的金首饰。花的中间镶嵌有一颗小小的红色宝石。
“有花朵图案而且带有红色的就只有这一件”
“那就没办法了呢”
娜塔莎欣然表示理解,刚想要发出呻吟的鲁卡只好把话吞回肚里,悄悄地皱了皱眉。
莉迪挑选那件首饰的理由,鲁卡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但同为宿主的娜塔莎却似乎很快就明白了。
虽然或许只是不起眼的事情,但果然宿主的行为是无法被人类理解的——每当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便感到有些难过。
正当鲁卡这样想的时候,莉迪把那件首饰递到她的面前。
“正好,你就帮我买了吧”
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
一边是鲁卡,一边是一脸坦然地望向他的莉迪。两人间的沉默持续了眨眼三次的时间。
“有什么关系嘛。在这种地方,就应该由男生买给女生的哦”
娜塔莎露出恶作剧般、却略显执着的笑容,站到了莉迪一边。
这应该与两人是不是宿主没什么关系——纯粹只是因为这两个家伙太奇怪了。
“你不是要娜塔莎给你买吗”
“不过,在旅途中钱是很重要的。而且还有别的想要的”
“我说你啊”
看着一脸坦然的莉迪,鲁卡揉了揉太阳穴问道。
“你为什么想要首饰?”
“不为什么。衣服虽然有几件,但首饰却是一件都没有呢”
莉迪回答。她的表情没有变化,但视线却稍稍移开了一点。
能够得到零花钱的娜塔沙姑且不论,四处周游的莉迪在金钱上恐怕没那么富裕。反正自己又不心疼钱,如果这样能够加深和莉迪之间的关系的话,也算是对以后工作的一种投资。
“……真没办法,就给你买了吧”
听到这句话,莉迪整个表情焕然一新般明亮起来。
在近距离直视的鲁卡感觉自己的思绪正在逐渐远去。她那如同阳光照射下湖面上的光辉一般鲜明强烈的笑容,与之前平静坦然的表情之间的落差显示出了巨大的威力。
——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啊。鲁卡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挠了挠头。
对方可是宿主。虽然不会抱有奇怪的想法,但即便是鲁卡,看到一个女性姿态的人露出这样的表情,心中多少还是会有些动摇的。
鲁卡转过身背对略微歪着脑袋的莉迪,向店主说道。

“和昨天的地方不一样呢”
“因为这边要近一点”
和昨天的黑市商业街完全不一样,这边的贩卖所位于人潮拥挤的街道上。
虽然听起来可能令人难以置信,但表面上这家店就是一个普通的花店。然而一旦有宿主来访,这儿就变成了假花的中介所。
店里陈列着装在桶中的五颜六色的各种鲜花,花朵的香味、超市中发酵的植物的味道刺激着鼻腔。
“那,就摘一半吧”
“嗯”
莉迪点点头,然后没有抬起头,而是将假花伸到鲁卡面前。
一阵媲美周围的香气的清凉的芳香飘入鲁卡的鼻腔中。
“嘛啊”
身后的娜塔莎显得有些兴奋。
“……你是要我摘吗”
“拜托了”
鲁卡观察着薄如蝉翼的花瓣。在近距离看,花瓣比想象中要大一些,尖端生有褶皱。
“这个只要普通地拽下就可以了吗?”
“你到底是不是卖蜜虫的?”
“不,那个……因为大家都是自己摘的,我不是很清楚”
他实际上并没有碰触过假花。
向宿主索要假花的花瓣或叶子的时候,她们大多都会自行摘下。故如此般被要求摘下是第一次。
“花瓣没那么脆弱,用力拉也不会断掉的”
“是吗……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小心翼翼地碰触花瓣,感受到了些微的热度。
那是有血液流通的触感。普通的花是不可能有的。
他轻轻抓住一片花瓣,微微拽了拽,果然如她所说,相当结实。他又拽了两三次,确信没有问题之后,便用力一口气拽了下来。
“……”
“疼吗?”
莉迪的身子微微震了一下,鲁卡有些担心地问道。娜塔莎用手捂住嘴望着眼前的一幕。
“不疼……没关系的”
看上去并没有忍着疼痛的样子,于是鲁卡便继续摘取花瓣。
两片、三片、四片。每当摘下花瓣时,莉迪的身子都会微微随之一震。
“好了,这是最后一片”
摘下右半边的花瓣后,莉迪终于松了一口气。
然后她抬起了头。相视的二人之间几乎没有多少距离。
她的表情仿佛风平浪静的海面一般,这反而显得有些不自然,似乎在竭力隐藏起什么一样,但鲁卡无法看穿水面下的真实情感。
“那,阿姨,就这些吧”
“好嘞”
打理花店的老板娘生气十足地接过花瓣,从她的动作中感觉不出犯罪行为背后的黑暗。
然后,她便进入了店内深处。虽然说是当着面摘取的,但仍需要鉴定一下作为蜜虫原料的新鲜度,确认没有问题之后便支付了金额。
“呐,鲁卡”
等待的时候,莉迪问道。
“昨天见到我的时候,你说过这个孩子很漂亮吧。那是说和别的宿主相较而言吗?”


“啊啊……嘛,差不多吧”
他下意识地回答道。这个孩子指的是花朵。
莉迪说过,花很重要。由此可摧测出,花朵被人赞美便会感到高兴。可偏偏是赞美花朵而让莉迪开心……这算不上是多么愉悦的事情。
“怎么个漂亮法?”
“色泽亮丽吧。花瓣也成形了,明明那么多却排列得很整齐。不少假花的花瓣长得都很乱”
“是吗”
鲁卡漫不经心地回答,而莉迪却显得相当满意。
鲁卡并未对莉迪抱有期待。
她已经完全被花占据了。鲁卡也是在这基础上与她打交道的。这样想起来要轻松得多。甚至说,正是这样的宿主,才不得不去拯救。
就算在她临死前被怨恨也好。
就算知道得不到她的原谅也好。



三 袭击


理所当然地,猎花人经常搜集有关宿主的情报。
所以,不论是想招为兵员,还是出于个人兴趣而饲养,只要是想要得到宿主的人,首先都会去找猎花人打听。猎花人也会在中间周旋一下。如果擅自把猎花人盯上的目标当成自己的东西的话,就相当于把对方的猎物抢了过来,也就是说从道理上讲,不经过猎花人的中介是很危险的。
从猎花人的角度看,贵重的猎物当然不能拱手让人。所以就会收取中介费。这样一来,就算宿主逃跑了,自己也没有损失。
那么如果没有逃走的话会怎样呢?饲养宿主的人就会将其卖给猎花人。当花成熟之后,宿主早晚会走,终要丢失。若宿主把自己离开的日子告诉了主人,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

这天夜里,娜塔莎仍然在庭院内指定的席位吃了一顿豪华大餐。不过其中有一道菜有些与众不同。切成薄片的肉和应季的蔬菜炒在一起,淋上香料味浓烈的酱汁,似乎是某个遥远国家的家常菜。
为了花,要尽可能地摄取养分。把面前的料理一个不剩地吃掉,这对于宿主来说是很平常的。
第一次吃到的菜,而且味道十分浓厚。
所以并没能尝出味道上细微的不同。
食用完毕的娜塔莎早早地入睡了。屋子的庭院中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块草木生长得格外茂盛的地方。那儿就是娜塔莎的床。只有那块地方,是谢绝任何人入内的。从外面看去,只是一块草木繁盛的地方。
仅有的一点财产也放在了这里。来到这个屋子后得到的多余的金钱也在这里。加上购物时的找零,这些足够作为路费了。不够的话再卖几片花瓣就好。
而今天,这儿多了一个巨大的行李。硕大的背篓里,装满了能够长时间贮存的食物。
娜塔莎充满爱意地抚摸着旅途的干粮。
明天,就要为了让花绽放而踏上旅程了。
娜塔莎沉沉睡去,梦中她的花朵快活地绽放开来,五彩纷呈。

过了不知多久,听到了从黑暗中传来的细微的声音。
来不及思考声音的本质,身体抢在大脑前已作出反应。紧张感如闪电般驰遍全身。
卧在地上的她撑起四肢,跳了起来。
“唔、咕……”
仅仅是略微迟了一拍,右脚上便传来一阵烧灼般的刺痛感,娜塔莎不由得发出一声算不上惨叫的悲鸣。
是箭。
方才双手和左脚待着的地方也插上了箭。右脚虽然没有击中要害,但如果再晚一瞬的话恐怕就会被切断筋腱,完全无法动弹了。
娜塔莎在黑暗中透过树丛的缝隙观察。月光极为微弱,但对于宿主来说已足够看清。
数个人影包围了她的就寝地,而且正在靠近。
他们中没有人拿着弓。射箭的人仍然藏在别的什么地方。
为什么?她想这样叫道。不是说只要待在这个庭院里,就绝对安全吗?
门卫在干些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些人侵入进来?
唯一明白的是,这些不速之客正打算取自己的性命。如果是强盗的话就不会来她这里,而是直接奔着屋子去了。
——驱逐特务……!?
想到这一点的瞬间,全身仿佛燃烧一般变得火热。
那些人为什么会在这里?不是说这个地区的驱逐特务都是一天到晚混饭吃不干正事的家伙吗?
北方的诸国仅仅是为了给南方诸国摆样子看才在军队中安排了驱逐特务一职,实际上他们完全不工作,宿主甚至可以堂而皇之地走在大街上,只要不闹出什么大乱子是不会出动的。这样的家伙们为什么会在半夜跑到这种地方来?
不,现在可没空悠闲地思考那些问题。
花被盯上了。
身为宿主的自己被盯上了。
他们是想要夺去花,夺去它的生命。这绝不能允许。
然而,与焦急的内心形成对照的,是极为软弱无力的四肢。用不上力气。
她咬紧牙关,拼命想要移动身子。难道说箭上涂了毒药吗,娜塔莎猜测。她完全没有怀疑刚吃的晚饭。
四肢的麻木感转化为想要夺取花的性命的恶意而鲜明地浮现在眼前。娜塔沙愈发感到愤怒。
“我要……让花绽放。谁也、别想、拦住、我……”
喃喃自语的娜塔沙慢慢撑起身子。此时,正面的人影似已看穿她的动作,迅速向她靠近。
——好快!
这绝不是普通人会有的速度。那人的脸上浮现一丝丝鲜红的脉络,仿佛被割裂一般。
她依稀记得,驱逐特务大多都是使用蜜虫的人。
给这些公务机关使用的蜜虫都是精心调节过药效和作用时间的、将副作用降低至最小的高级品。这些袭击者喝的则是在黑市广为流传的、完全不顾对身体造成的负担的廉价的粗劣品。不过娜塔沙不会知道这些事情。
眼前的家伙发出粗犷的叫声,举起长剑挥下。划过空中的剑发出啸叫,将被切断的草叶卷起。
千钧一发之际,娜塔沙躲过逼迫至前的银色的杀意。本来的话能够趁着大幅度攻击的破绽轻松将对手的脑袋拧下来,但现在只能踉踉跄跄地撞在旁边的树干上。
袭击的是一个高大的男子。看上去不像是雇佣兵或军人,体格也普普通通。说白了就是一个恶棍。那家伙将剑举至身旁,然后横向挥下,打算砍下娜塔沙的头。
娜塔沙尽可能地低下身子,弯曲双腿,沉下腰部。
随着头发一阵飞扬,身后的树被齐刷刷地砍断。
这次娜塔沙抓住了机会。她将全身的力量集中在腰部爆发,拼尽全力挥出手臂。
拳头深深扎进男子的侧腹。折成两段的男子当场气绝身亡,飞入不远处的花丛中。
被砍断的树在娜塔沙的身后倒下。先是几声小树枝断裂的声音,然后是一声重重的撞击声。
接着,是飞跨过树干,向这边靠近的两个身影。
“呜!”
脚没有跟上转过去的身体,娜塔沙跌坐在地上。
从略有些高的树桩两旁,两个刀刃飞速袭来。
躲不开了。做出如此判断的娜塔沙将剩下的力气全部注入双臂的肌肉中,伸出左臂。
从左边飞来的剑穿过左臂,停了下来。
娜塔沙咬紧牙关忍住剧痛,同时将精神集中于右方的攻击。她看准攻击的时机,伸出右手擦过剑身,从上面抓住握着剑柄的手。
然后将其捏碎。
手用不上力气,没有至于捏得粉碎,但至少断了几根手指。袭击者松开手,发出不成体面的惨叫声。
娜塔沙在剑掉落地面之前将其握住,然后劈向将剑刺进左臂的袭击者。转眼间头就被切下来,短了一截的骨瘦如柴的躯体倒在地上。
她不顾出血,将刺进胳膊的剑拔了出来。疼痛钻心不止,但她只有忍受。如果在这儿倒下了的话,花就完了。
随着沙沙的摩擦声,又有一个人站到了她的面前。
娜塔沙单手握剑,望向那个人。
体格虽称不上高大,但身体历经锻炼,硬如钢板。带有一丝铅灰色的红发,在朦胧的月色下仿佛倒立的刀刃。他的脸上也浮现有赤红的叶脉。
银鼠色的双眸仿佛在废弃屋子的一个角落里落满灰尘的玻璃珠一般,反射着暗淡的光芒。
“鲁卡……?”
惊愕的一瞬,娜塔沙停止了动作。
然而,同样回望着娜塔沙的鲁卡,却没有停下手中的武器。

“死了多少人?”
鲁卡问道,黑衣男回望向铗,清点人头数。
“两个。本来想就死一个的”
活着的人里面,有一个手受了伤,满脸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剩下的铗正在遵从黑衣男的指示搬运两具尸体。由于死得太过突然,铗们都惊呆了。
极端地说,就算铗们全都死了,黑衣男也不会在乎。只要能让宿主受到哪怕一点伤害,都足够他将其打倒。然而今天不太一样,剩下来的人还要参加明天的工作。
黑衣男用比黑夜还要暗的眼睛审视着情况。他谨慎地度量着,要花多少钱才足以抑制住他们内心的恐惧。
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光景的鲁卡,因指尖传来的麻痹感而回过神来。
——嗯……差不多了吗。
他紧握拳头又松开,确认手臂的力量。
蜜虫的药效已经过去了。
实际上算上这次,鲁卡已经两次将蜜虫换为更强效的配方了。由于身体已经习惯了原来的作用效力,所以不得不提高药效。
而如今,使用蜜虫后出现了麻痹的症状。这是危险的征兆。
药效愈强,对身体的损伤愈大。然而鲁卡仍然继续战斗。
“为、什么……”
断断续续而颤抖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是娜塔沙。她正在哭泣。
倒在血泊中的她全身被划开许多处,一些被削下整块肉的地方已经流不出血了。一般人的话早已失血过多而死了,但她仍留有哭泣的余力。
眼中流出的泪水在朦胧的月光的照耀下,发出生命燃烧殆尽时最后的一丝光辉。泪水滴入血泊中,将暗红色略微稀释了几分。
她不停地抽泣着,流下悲痛与悔恨的泪水。她恨自己没能将花的生命延续下去。
一旦宿主死亡,花便会开始最后的挣扎,试图让自己绽放。如果是驱逐特务杀死的话,为了阻止开花,他们会立刻浇上油将尸体焚烧。如果是猎花人杀死的话,结尾自不必说。不知娜塔沙是否知道猎花人的存在。
宿主并不怜惜自己的生命,反正开花时都会死去。只是如果让花无故死去,便会像失去了孩子的母亲一样,感到愤怒和悲伤。
“鲁卡,为什么,要做,这样,残酷的,事情……”
心脏重重地跳动。冰冷的血液流遍全身。
他想逃。
可他不能逃。
他没法逃。
如果这时候无法直面宿主,就等于前功尽弃了。
鲁卡跪下来,将动摇的双眼拼命定格。
“为什么,要这样——”
“娜塔沙。这,是为了救你”
娜塔沙半是怨恨半是哀求的话语一下子停住了。
“像这样活着,为了花而被人饲养,为了开花而死去,我觉得这一定不是真正的你所期望的事情。现在,你终于从中解脱了……”
娜塔沙的脸庞变得扭曲。
“就凭、就凭你那自私的理由!”
“这哪里是自私了!被花支配前的你,真的会愿意过这样的一生吗!开花后死亡,现在你只是被花灌输了这种幸福观罢了!”
安静点。黑衣男制止了鲁卡的大叫。屋子的灯已灭,佣人们都已入睡。守卫只是接到了主人的命令而在远方待命,不过闹得过分的话就麻烦了。
可即便如此,鲁卡也难以抑制自己的内心。
当鲁卡因内心的纷乱而感到痛苦时,娜塔沙,
“哼、哼哼、哈哈哈……”
开始笑起来,声音十分沙哑。
“……我,真是……笨蛋。大笨蛋……还以为,鲁卡是……了解宿主的人,但完全错了……”
他感到胃液在倒流。
“闭、闭嘴……”
他不愿听到那些话。
然而她是宿主。她被花朵欺骗,她是不会理解的。她是宿主,所以她不会懂了解宿主的鲁卡的内心。
“都是、做梦……心灵、相通、什么的……”
娜塔沙拼命挤出话语,对月亮叹息。
“鲁卡……你早晚、会被所有的宿主、诅咒的……”
鲁卡死命咬紧牙关,似要将其咬碎。
这都是因为花。是花让她这么做的。
内心究竟有多少被花朵占据了呢。没有能够判断的方法吗。
名为娜塔沙的一个存在逐渐褪去了颜色。写满了怨恨、变得僵硬的脸庞,将她对鲁卡的诅咒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一如她临终的那句话。
“混蛋……”
对着虚空,鲁卡低声呻吟。



四 两个猎人


结束了工作的鲁卡摇摇晃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感觉不到一丝寒冷。就连脚踩在地面上的感觉也没有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走过来的。
路上好像摔了一个跟头。又好像没摔过。
虽然感觉不到寒冷,但穿透了胸膛的空虚感不停地在折磨着鲁卡。
——为什么我会说出那样的话。
说“成为宿主之前的你并不渴望这样的生活”。
即使被拒绝了无数次,也没有停下来。
面对濒死的宿主,仿佛在找借口一般说着杀死宿主的道理。
其结果可想而知。对于宿主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花。她们的价值观已经被扭曲成如此的样子了。她们根本不会听进去鲁卡的话。
反正她们是不会理解的,那直接杀掉就得了,还废什么话?
走在猎杀宿主的道路上是正确的,想要得到他人的承认和证实——他这样想。
不过,鲁卡开始怀疑起这一点来。
他感到后背上流下冷汗。这种感觉是……。
——是什么?我到底在害怕什么?
近乎于恐惧的焦虑。
它就追在后面。不声不响,无影无踪。
他想逃走,但逃不掉。恐惧就在鲁卡的身旁,在鲁卡的心中。
仿佛要甩掉什么一般,鲁卡不停地走着,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在一条熟悉的小巷里。从旁边的酒店传出笑声和怒骂声,同时飘来一阵劣酒的气味。
光藓亭。
“酒啊……本来还想戒掉的呢……”
鲁卡仿佛一只被灯光吸引的飞蛾一般走了进去。
踏入熟悉的店铺内,愚蠢的笑声和餐具的碰撞声一齐向他袭来。
鲁卡穿过酩酊大醉的酒客们之间的缝隙,寻找着空座。
只见那里。
已经来了一名预想外的客人。
“……黑衣服”
“哟。一个晚上见到两次,我们还真是有缘份啊”
在混乱不堪的店里,黑衣男独自占据了一张桌子。
没有人和他坐在一起。不论是令人畏惧的一身黑色,还是稍微一碰就会缠上身的危险的气味,都令人敬而远之。
圆桌上摆着五个空酒瓶。
难道说一个人喝了这么多吗。
“我是个酒鬼”
注意到鲁卡的目光的黑衣男如此说道。
黑衣男的语速比平时要快一点。虽然看上去很平常,但似乎已经醉了。
这酒量非同寻常。既已知道自己是酒鬼,却还是喝到醉。
黑衣男用有些粗鲁的动作劝鲁卡坐下。鲁卡没有想到拒绝的理由,便坐到了他的对面。
“看到我这么喝酒感觉意外吗?”
“那个——”
“看你的脸就知道了”
鲁卡心里一惊,因为他心里确实感到有些意外。他的内心被看穿了。
鲁卡一直把面前这个人当作是冷静而精于算计的、披着人皮的死神。看到这种怪物居然在这种地方喝酒,夸张一点说有一种天要塌下来的感觉。
黑衣男不出声地笑着。
“不管是像我这样的不起眼的猎花人的头领也好……还是王宫里仰头坐着的高官贵人们也好……都是人。是人都会吃喝拉撒,寻欢作乐。这是理所当然的”
被他这样一说才注意到,确实是如此。
然而,黑衣男到底想要说什么。
明明嘴上说着诱人注意的话,眼睛里却燃烧着暗黑色的火焰。
“喝吧”
黑衣男把自己喝着的杯子递了过来。
他将手中的酒瓶几乎倒过来,畅快地向杯子里倒酒。一直倒到略微溢出一点之后,自己便直接对着酒瓶喝了起来。
鲁卡眼前是满满的一杯劣酒。酒似乎相当浓烈,血一般鲜红的颜色让人不禁误以为闻到了血腥味。然而鲁卡还是端起了酒杯。先是小口啜了一些使得不至于洒出来,然后便一口气干了一杯。
他没有尝出味道。
但似乎觉得冰冻的头脑多少化开了一些。
“嗬,看来还挺对你口的嘛”
“……尝起来觉得还不错”
听到鲁卡的回应,黑衣男露出笑容。
那笑容仿佛被磨得锋利的刀刃一般刻薄。虽然被酒浸泡过,但刀刃非但没有生锈,反而更加光滑鲜亮。
黑衣男又喝了一口酒。有几滴从嘴角漏出来,滑到下巴滴在地面上,仿佛吐出鲜血一样。
“这次的工作实在是太糟糕了,心情很不好,不喝一杯不解气啊”
他把酒瓶放下,醉醺醺地说出一句话。
“这都要怪你”
然后盯向鲁卡。
说实话,他平时看上去一直不甚高兴,但今天似乎有点奇怪。
“昨晚的工作之后心里一直不舒服。刚才那个简直要命(译注:原文「さっきのがとどめだな」,感谢渡橋泰水的指导)。真是,还不如一个外人演戏来得好看……”
“你说什么?”
鲁卡一下子火了。那是他绝不能装作没有听见的、不可原谅的侮辱。
而且对于现在的鲁卡来说,他对娜塔莎说的那些话便是他的全部。至少鲁卡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当然,面对鲁卡的愤怒,黑衣男并没有产生丝毫动摇。
“为了宿主,而杀死宿主,是吗?”
意外地,他的语气中并没有嘲讽的意味。
“……没错”
鲁卡回答,但仍然难以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硬要说的话更接近于使命感。在沉重而冰冷的锁一般的使命感的驱使下,鲁卡才会做出反应。
“我杀死宿主,是因为我讨厌宿主”
黑衣男的思考单纯而明确。
明明有着压倒性的负面感情,却不知为何从中感到一丝美。
“我的家人是被宿主杀掉的。没有路费了,只是因为这样一个原因。那只是一个空有蛮力毫无头脑的强盗。我藏起来躲过了一劫”
平静的叙述,与壮烈的内容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说出的是讨厌宿主的理由,但从中却读不到一丝对家人的感情、对夺走了家人的宿主的感情。这恐怕不只是因为喝醉了。
“那,是为了复仇才成为了猎花人吗?”
只剩下这个理由了吧——鲁卡这样想着,但黑衣男却笑了。
“复仇?太可笑了。杀害了我的家人的宿主就算因此而多活了一阵,也早就开花然后死去了。应该赎罪的只有那家伙一个人。杀再多别的宿主也无济于事”
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长串之后,似乎是渴了,黑衣男一下子连喝了三口酒。
然后他咧开嘴露出牙齿,笑得很野蛮。
“不过、呢。看到宿主悲惨的死相,我就会高兴得浑身发抖”
鲁卡也有这种感觉。
宿主就是宿主,不是别的东西。这与向所有宿主复仇又有什么区别。
“我……不明白。这和复仇有什么不一样……”
“哼”
黑衣男的鼻子吐出长长的一口气。
他没有继续说明,似乎是认为再多说下去也没用。
“我和你的共同点,就是我们都把亲手杀死更多的宿主作为目标……这一点吧。所以你才没有进入驱逐特务队,而是选了这条路吧?”
这一点,鲁卡还是同意的。
头一次——虽说只有很少一点——鲁卡对黑衣男产生了亲近感。
他们都是献出自己的一切来杀死宿主的怪物。
黑衣男再次将鲁卡空掉的酒杯满上。这次倒多了,溢出来的鲜红的酒沾在鲁卡的手上。
“你是颗大有用处的棋子。而同时,我是你要达成目标不可或缺的人。嘛,就让我们到死为止一起加油干吧”
黑衣男伸出了酒瓶。
在灯光下,酒瓶上映射出鲁卡扭曲的脸。鲁卡也伸出被子,在自己的脸上碰了一下。一声清脆的声响,很快便淹没在一片嘈杂中。
哪里不对劲。哪里有些奇怪。这种不协调感一直萦绕在心头。
仿佛要将内心的苦闷咽下去一般,鲁卡一扬脖,将酒一饮而尽。

花不会附在孩子身上。
也不会附在老人身上。
而且大部分宿主都是年轻的女性。
虽然有这种说法,但具体来说到底有着怎样的标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标准,人们了解甚少。对花的认识,在最关键的问题上仍然模糊不清。
鲁卡也是在来到葛兰与猎花人开始打交道之后才得以较为深入地了解花。
花会选择适合成为宿主的强壮的人,在一生中处于生命力最为旺盛的时期的年轻人。在其中,也只有生命力极为优秀的人才会被选中。
就算种子飘落到孱弱的人身上,那个人也不会变成宿主。种子会进入休眠状态,最终枯萎死去。
花并不会一味地大量繁殖宿主,而是选择了高淘汰率的、只诞生出强大的宿主的进化方式。
……以上的情况,只限男性。
没错,即便是男性,也是有可能成为宿主的。
那么,为什么世界上几乎只有女性的宿主呢?
本来,选择女性的标准也是和男性相同的。然而,有一点是花未曾预料到的。
女性有月经。
在这个时期,生命的脉动会紊乱,仿佛一个静止的天平突然剧烈摇晃。
而其中,年轻的女性,尤其是还没有生过孩子的女孩子,有着为了生育后代而保有的潜在的力量。这种力量的作用十分强烈,会使天平摇摆的幅度极大地增加。
此时,一旦达到了花能够认同的标准,种子就会发芽。
因此,未生育的女性一旦被种子附上,最长不超过一个月,基本上都会发芽。
另外,种子没有必要被吸入人体,而只要沾到皮肤便会附着在其上。
所以防花面具那种东西根本就没有用处,只是基于谣言的民间偏方之类的东西。鲁卡也是到后来才知道的。



五 回想:在逝去宿主的开花三天后


那一天,鲁卡在烤芋头的香味中睁开了眼睛。
在朦胧中注意到了芋头的气味,然后猛地跳起来。
糟了,已经是早饭的时间了,睡过头了——刚想到这里,就发现样子不太对劲。
窗户外面仍是一片漆黑。至少现在还不是准备早饭的时间。
在黎明一片寂静的空气中,火炕里燃烧着的柴火爆裂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地清晰。
现在家里只有三个人。古斯塔夫叔叔四天前就为了什么买卖和附近一带种芋的采购而穿上最好的一件衣服出门去了远方的城市,应该会在今天夜里回来。
所以鲁卡才没有拦住要去山里寻找宿主的多莉丝。如果古斯塔夫叔叔在家的话,说不定会直接把多莉丝拽到仓库里关起来。
最近身体不太好的安娜阿姨睡的时间比平常更多。那么,在烧芋头的果然是多莉丝。
多莉丝包揽了几乎所有的家务,做早餐也是她分内的活儿。然而她一贯都是在“清晨的钟声”响起之后才开始做饭的。
这是吹的什么风?鲁卡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去探查情况。
光从土屋那边发出,毫无疑问是在用火。
轻轻推开从边框漏出光亮的门——
——只见卷起一阵银色的风。
有什么东西以极为惊人的速度飞扑过来。注意到这一点时,眼前的世界发生了旋转。感觉后背挨了一下,鲁卡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看着天花板。
有人正掐住鲁卡的脖子。是多莉丝。
是多莉丝飞扑过来,把鲁卡按倒在地上。
“哎呀,把你吵醒了吗”
银色的瀑布从低着的多莉丝的头周围倾泻而下。鲁卡只能看到多莉丝的脸。
仅仅是表情不一样,竟能让人的脸庞看上去有如此大的区别。
过于凛然的表情,显示出不屈从于任何力量的强大。
看上去不像是人类会有的表情——至少不是平常的多莉丝会有的表情。
看到银色的头上微微摇晃的两片叶子的一瞬,鲁卡心中咯噔响了一下。
他明白了一切。
脑袋里有一丝麻痹感,仿佛被人用拳头打了一般。
怎么会、难道、为什么、有花。
为什么、现在。明明到昨天为止还平安无事。
看到鲁卡受到冲击动弹不得的样子,曾经是多莉丝的生物丝毫没有动心的样子。
“快说,这个家里都有哪些家人”
陷入混乱时,人类会忘记发问。
为什么多莉丝会问这个问题,我回答了的话又会怎样——在思考这些事情之前,鲁卡的嘴已经擅自张开,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古斯塔夫叔叔出门了,安娜阿姨正在睡觉。
长着多莉丝的容貌的生物一边仔细听着,一边不时地点点头。当鲁卡说完后,它微微笑了一下。
那一定是一阵窃喜的暗笑。在鲁卡看起来,那与恶魔的诡笑别无二致。
“真走运呢。看来不用那么着急了”
“多……多莉丝?”
“嗬,多莉丝。叫多莉丝啊。名字还不错嘛”
一阵刺骨的冰冷包围了鲁卡。
连名字都忘记了。
这已经不是多莉丝了——他被迫这样想着。
外表是多莉丝的外表,声音是多莉丝的声音,但这已经。
“着、着急是、什、什么……”
把鲁卡和安娜阿姨杀掉之后,从头部开始一口一口慢慢啃食吗。还是只要没有人来就好吗。
听到鲁卡不成话语的疑问,看上去是多莉丝的生物抬头望向远方。
“我要去北方”
北方。听说宿主会在北方生活,直到花开放。
国家之间的纷争什么的复杂的东西虽然不是很明白,但孩子们多少也知道一些宿主的习性。
“怎么会……那、阿、阿姨要怎么办啊!”
不知为何,从鲁卡嘴里说出来的,居然是这句话。
多莉丝已经不在这里了。
为了安娜阿姨,为了妈妈,朝气蓬勃地编织着笼子的多莉丝已经消失了。
有一种命悬一线的感觉。
就算是变成了宿主,多莉丝怎么可能会忘记朝思暮想的安娜阿姨。就算不记得了,也总会留有一丝感觉吧(译注:原文「忘れていたって、何か感じるものがあるかもしれない」,求高人帮忙判断一下翻译得对不对,实在是没有自信……)。
然而,多莉丝仅仅用一句话,便将鲁卡内心的希望打得粉碎。
“你说妈妈,是指在那边快要死的人么?”
完全一副置之身外事不关己的语气。
鲁卡感觉自己内心深处有某种东西碎裂了。
手抽搐一般抖得厉害。
安娜阿姨快要死了,而且还是被眼前的这个人用毫无顾虑的语气告诉的。鲁卡受到了两次冲击,就像身体的正面和后背同时遭到击打一样。
“你、你怎么、知道……为什么、真的?阿、阿姨、快要死了……”
“已经没有生命的气味了。如果你是柴火堆的话,那个人还不及蜡烛”
如果是安娜阿姨的话,说不定还能留住原来的多莉丝——这微薄的希望,被轻而易举地斩断了。
此时鲁卡甚至觉得,就连安娜阿姨身患重病,生命垂危的事情,也是寄生在多莉丝体内的花的过错。
阿姨就要死了。多莉丝消失了。万事万物都朝着鲁卡最不愿看到的方向变化着。这一切都是花的错——鲁卡这样想到。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在山上看到花开的时候,明明什么事都没有。
究竟是哪里不对?是因为动了要去寻找宿主的念头吗?
两眼仿佛被刺中一般感到剧痛,渗出的泪水模糊、扭曲了眼前多莉丝的模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平静的日常生活,就要在眼前被打破。
他感到了背叛,感到了抛弃。啊啊,这已经不是多莉丝了。这是花,是花的手,花的脚。
鲁卡诅咒着回忆,诅咒那藏在温柔的笑容下把多莉丝引诱至毁灭的那个宿主。虽然也有可能是从别的地方飞来的种子,但鲁卡见到过的花只有那一朵。鲁卡咒骂着以在山里看到的那个宿主和她开的花为代表的所有的花。
以及,寄生在多莉丝身上的花朵。
“啊——啊,惹哭了啊”
多莉丝一副厌烦的表情。
鲁卡感觉衣服被人拉拽。然后就发现自己被硬生生地拽起来了。
多莉丝一边叹着气,一边缓慢而粗鲁地抚摸着鲁卡的头。
仿佛在对一个望着夜空哭喊着要月亮的孩子——硬是要求着不可能办到的事情的、无知而纯粹的孩子讲道理一般。
以前多莉丝也像这样抚摸过鲁卡的头。明明是十分怀念的触感,但却抑制不住地感到恶心。然而,泪水却不顾这些,接二连三地从眼眶中溢出,让他无法将头上的手拿开。
多莉丝把呆若木鸡的鲁卡带到火炕跟前。
土屋里,储藏着的山芋被拽出来,在地上堆成一座小山。
铁锅中正煮着切成块的芋头,发出阵阵香味。
多莉丝毫无顾忌地从中抓出两三个,几乎是吞下去一般将其送入口中。
“把那些也煮了”
多莉丝不耐烦地冲着仍然一头雾水的鲁卡大叫。
“一个人的话根本煮不完。我的肚子早就饿得不行了。快点给我干!要不然我就先把你吃了!”
在恐惧的催促下,鲁卡挥动着搅拌用的棍子。
一边煮着锅里的芋头,一边将其捣碎。
把煮熟的芋头捣碎后捏成团,这是在附近一带常见的一道菜。多莉丝看来是真的很饿,才会让他去做这种料理。
鲁卡把煮熟的食物端出来,多莉丝便将其吸入一般吃进肚里。
方才还堆得像座小山一样的芋头,正在逐渐变少。
平时明明是鲁卡比多莉丝吃得多的。
鲁卡用朦胧的神志煮着芋头,用只有平时一半的思考能力的大脑思考者。
多莉丝就这样没了。这么过分的事情不可能会发生。不可以发生。
也许这只是个梦。如果不是的话,要怎样才能让多莉丝回来。
啊啊,没错。是那对叶子。是因为在那银色的头发上长出了叶芽,多莉丝才会变得这么奇怪的。
怎么办。如果把那个东西扒下来的话,多莉丝就会变回原来的样子吗?
把芋头捣碎,捣碎,再捣碎,然后捏成团。
“嗯,差不多了吧”
多莉丝这样说道,而鲁卡则正在把煮好的芋头盛进大盘子里。
然后,往空空如也的锅中,再次把剥好皮切好的芋块放进去。
然后再加柴火,拼命把芋头捣碎……他装作如此,实际上在偷偷看着多莉丝的样子。
多莉丝几乎是像喝水一般吃着芋头,令人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咀嚼。
硕大的盘子转眼间便被扫空——就在这时。
“呜……!”
随着一声干呕,多莉丝停止了动作。
——成了。我成功了。
紧张感一下子徒增,膝盖在不停地发颤。
“……你放了、什么……!”
多莉丝痛苦地呻吟着,那声音似是从地底中传出。
鲁卡以前听说过。
宿主喝下茶的话就动弹不了。
“茶叶。我把茶叶放进去了”
心脏几乎要蹦出嗓子眼了。
茶,是家庭的必需品。这一带人家的厨房里都有茶叶。
而鲁卡正是在多莉丝的眼皮底下,将其偷偷地团成小块,塞入芋头当中。
——起效了。
在鲁卡看来是这样。
现在就是机会——他这样想着,将双手伸向正在发抖的多莉丝的头。
然而,多莉丝的双手几乎以撞过来的气势,掐住了鲁卡的脖子。
“呜噫”
软弱无力的叫声随着空气一起从喉咙中被挤出来。
——这怎么可能。她明明吃了茶叶。
不顾鲁卡满脑子的困惑,多莉丝仍旧以惊人的力气掐紧他的脖子。
茶不过是从宿主身上夺取花具有的力量而已。对于刚刚开花的宿主来说相当有效,但并不会影响到宿主本身具有的力量。
当然,此时的鲁卡还不知道这些。
在接收到喝下茶叶这一明确地瞄准了花的攻击后,宿主便将意识切换到排除外在敌人的模式。
鲁卡虽然也和小孩子们打过架,但不论是打还是被打,都在无意识中抑制了力道。
人们在攻击同类时会犹豫。这是人类的本能。正因如此,士兵才会为了摆脱这一犹豫而不停操练。
然而,多莉丝的攻击中丝毫没有犹豫。她是彻头彻尾地想要杀死鲁卡。
——怎么会,为什么。
喉咙被紧紧攥住。他感觉噎住了,但喘不过气来。本来多莉丝的体格就要比鲁卡大一些。
在痛苦中胡乱挥动的手,抓到了什么东西。
极近距离下的多莉丝的脸上写满了极度的憎恶。闪闪发光的双眼里燃烧着愤怒。
那张曾经对鲁卡露出笑容的脸。
那张曾经忧虑着安娜阿姨的脸。
啊啊。这。

这不是多莉丝。

掐住脖子的力道突然松弛了。
“咕、啊、嘎、嘎哈、咳嗬!”
鲁卡一边咳嗽,一边拼命压低声音。一阵骚乱过后,鲁卡终于得以再次呼吸。
呼吸平缓下来,窒息的危机已经远去,这时鲁卡才开始疑惑为何多莉丝突然松开了劲。
多莉丝就在鲁卡的身旁。
她的胸口处,插上了一把菜刀。
位置是最为致命的左胸。衣服染上了些微的红色,似是要点缀刚刚与之融为一体的菜刀。
多莉丝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发生在自己胸前的一幕。
居然被如此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反杀。
居然在得到花之后什么都没干就死了。
没错,还完全没有蓄积营养的她的花,到了将死之时也不会有开花的渴望。
多莉丝的脸一片苍白,嘴开合数次,但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然后,她便突然倒下了。
不是滚倒,而是完全在重力的作用下,无可奈何地扑通一声横亘在地上。
刚刚发芽的宿主还没有超常的生命力,更何况她还喝下了抑制花的分泌的茶叶。
鲁卡呆呆地一动不动。
多莉丝已经倒在了地上,可他还是无法动弹。
手上残留的感觉,让他明白了刚才是他用菜刀刺中了多莉丝。
“呼、哈、噫、噫呀”
鲁卡一边发出怪异的叫声,一边向后退去。
他感觉冰冷的汗水从全身各处喷涌而出。咬合不上的牙齿不住发颤。
——多莉丝居然没了,这么残酷的、残酷的事情,怎么可能会、会、会——。
她是宿主。但她是多莉丝。因为,这是一具人类的尸体。
多莉丝已经死了、那、多莉丝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噫呀啊啊啊啊啊啊!”
鲁卡连滚带爬地从厨房跑了出来。他跑着穿过走廊,来到并不宽敞的起居室里。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鲁卡偶然间得知了家中存放金钱的位置。以前曾经看到过古斯塔夫叔叔存取金钱的样子。而且眼下刚刚把春芋卖掉了,家里正好有了一些钱。
他一下子将手工艺品一般的装饰物拨开,把手伸进里面。
从里面拿出一个有些脏兮兮的麻袋。
鲁卡用颤抖着的双手将其打开。
里面确实有着几枚金币。
——快逃。
鲁卡的头脑中只剩下这一句话。
不是被警察抓住,也不是受到惩罚。他没有思考这些。
那是一具尸体。
那是用自己的双手制造的,多莉丝的尸体。
要崩溃了。
要被罪恶感压溃。
快逃。
不管到哪里。
赶快。


越远越好!
鲁卡拿上那些钱,连衣服也没换,行李也没拿,跳上了一辆运货的定期马车。
明明还不知道要去哪里做什么,但身体却擅自行动起来,不停地换乘马车,从一座城市逃到另一座城市,出了国家,乘坐马车,乘坐火车,乘坐渡轮,有时也依靠自己的双脚。
等他发现带在身上的路费已花光时,才终于回过神来。
他来到了葛兰城。

四年后,鲁卡在一家情报屋,以自己的名义收集了故乡的那起事件。
农家的女孩变成宿主后被义弟刺死。虽然双方都是小孩子,但因事件过于血腥,在故国里还是掀起了一阵骚乱,情报很快便得到了。
家庭的母亲在事件发生后不久,便心劳成疾、或者因长期的患病而去世了。
剩下的父亲在老伴逝世后便立刻不见了踪影。虽然乡里流传了许多谣言,但最终有猎人在后山的山崖下发现了他的尸体。



六 面临冲突


好热。
全身如炙烤般滚烫。
鲁卡躺在床上呻吟。
工作结束后却没有看到往常的的梦境。他根本没有睡着。
头脑中似乎有一个大钟在响。心脏以惊人的速度跳动着,仿佛濒临死亡一般。明明在浑身发抖,汗却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
全身仿佛灌了铅一般,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有时身体会有这种反应。这几乎可以肯定是蜜虫带来的副作用。
现在仍然是偶尔发作,还算好。不过发作的间隔确实在缩短。
自从能够安定地工作起,他便将服用的蜜虫从原来粗劣的制品换成了尽可能抑制了副作用的高价优良品,而且是自费购买的。他不怕死,但想尽可能干得长久一点。
可即便如此,身体仍然在一点点被侵蚀。
他已经接受了这是为杀死宿主而无可奈何的事情。他焦虑的是,在这副身躯停止运作前,还能杀死多少宿主。
令人不快的发热加剧着内心的焦虑,鲁卡只有一边呻吟一边忍耐。
不知这样过了多长时间。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在屋子里回响。
回过神来的鲁卡才发现太阳早已高高地挂在天上。已经是这个时间了。
硬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走向敲门声响起的地方。
刚抓住门把手准备开门,门却自己打开了。他忘记了锁门。
眼前是背着闪闪发光的什么东西的鲜红色的花。
宝石一般的双眼微微眯起,有些怀疑地望着鲁卡。
“……怎么……?”
从喉咙中发出的是陌生的声音。
“住宿费。你不来收,我就来交了”
“啊啊……”
——还有这回事来着。
鲁卡摇摇晃晃地将手伸向莉迪的头,但莉迪却自己摘下花瓣塞给了鲁卡。
这时,鲁卡才终于发现。
莉迪背着的,正是装满了眼熟的干粮的背篓。
“咦、那个背篓……”
“啊啊”
那是她昨天送给娜塔莎的背篓。
莉迪的嘴角泛起微笑,仿佛在路上拾到了零钱一般。
“那个不是给了娜塔莎吗”
“啊,这个吗?娜塔莎已经死了,我就把它拿回来了。嘛、早知道会这样了,我也就当是借给她了”
“骗、人。托它的福,多出了不少路费呢”(译注:原文「う、そ。おかげて旅費が浮いたわ」,总觉得它之前少了一句鲁卡的话,因为从语气上判断这句话应该是莉迪说的……「う、そ」也不知是「嘘(うそ)」(谎言)还是拟声词)
莉迪呼——地长吐一口气,然后挺起胸膛。
她脸上写满了得意,丝毫没有谦让的神色。
——是啊,毕竟她是宿主啊。
单纯的事实。
人类间的道理对于她是行不通的。她只是一心想要让花开放。
鲁卡对这一点再明白不过——他是如此地清楚,以至于连自己都感到好笑。
“你的样子,糟透了”
临出门时,她说了这么一句奇怪的话。
她仿佛射箭一般,笔直地指着鲁卡说道。
到底是什么糟透了?莉迪并没有进一步说明,但语气中却充满了确信。
看了一眼呆呆地伫立着的鲁卡,莉迪便离开了。

“听施疗院的和尚说,她明天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在照常的房间里,鲁卡见到了黑衣男子。虽然脑子仍然发麻,但至少能够走路了。
简陋的桌子上放着几份资料,都是关于莉迪的。
其中也有来自情报屋的报告,但大多数都是来自周边城市的猎花人的回答。
猎花人会与邻近的城市频繁联络,共享情报。其理由有为了获知不便出手的强大的宿主的情报,也有为了调查狩猎中必要的情报——比如说正在移动中的宿主的目的地。
关于莉迪的情报,则是来自南方的贸易都市玛伽特。
在到达玛伽特城之前,莉迪曾在更为东南方的阿尔切陵甘市待过一阵。在那里,莉迪曾遭到猎花人的袭击,并有了逃生的经验。
玛伽特的猎花人在那时便已拿到了报告书。有关宿主的情报,就像这样仿佛传话游戏一般流传下去。
鲁卡手中的资料,记载着那次失败的狩猎的全部过程。
把她引诱至狭窄的地方,然后由多人同时围攻。这是惯用的手法。然而莉迪却将围上来的铗们悉数杀掉,连准备断其后路的喝蜜虫的人(译注:原文「蜜虫使い」。此处插叙一下个人对于文中不同职业阶层的理解:猎花人(Vescurum)是大多数刺杀宿主行动的策划人,猎花人雇佣铗(plunar)来完成行动,铗一般与猎花人有着较为固定的雇佣关系,其战斗力也是有保障的。但在面临较难对付的宿主时,为了弥补铗们的战力,会临时雇佣一些人,让他们喝下蜜虫提高身体能力,他们通常会担任对宿主的引诱、围堵等次要的工作,在文中把这些人译为“喝蜜虫的人”,取了直译而没有编造一个专有名词。插叙完毕)也被杀掉,并逃之夭夭。
报告中甚至说她徒手抓住了射向她的箭,然后将其扔回去,杀死了射箭的人。这种杂技一般的能力,连一般的宿主都难以做到。
就算宿主借助花的力量获得了不同寻常的强大能力,但与原本身体的强弱也有很大关系。那么娇小的身体,居然会有着如此怪物般的强大力量。
“照理说,这样的宿主,不去招惹她才是上策。但……我们这边也有手牌”
黑衣人用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指了指鲁卡。难道是说我吗?鲁卡一副漠不关心地想着。
猎花人只按照接到订单的种子量猎杀宿主。届时,若没有像萨拉或娜塔莎一样已经预定好要出售的宿主的话,就从没有人保护的宿主中,挑选容易下手的来猎杀。
这时候,如果有能够确实设定陷阱的对手的话再好不过。而眼下,这样的对手便是莉迪。
能够确实下套的机会十分珍贵。
自从来到这座城市后,莉迪一日三餐都是在施疗院中吃的。那么只要包围那座施疗院就行了。下毒可谓轻而易举。
“应该足够了吧”
“啊啊。……对了,昨天的那个工作”
“我怎么了吗?”
“不是你。不过,这边有一个望风的被干掉了”
因语气过于平淡,鲁卡差点听漏了。
这边的当然是指猎花人的手下。
昨天的工作中,屋子周围安排了几个望风的人。
他们首要的作用便是防止宿主的逃跑。而且,因客户有着一定的身份地位,为了保护其名声,要保证做到万无一失。
那些望风的人居然被杀害,这确实有些奇怪。
首先,娜塔莎的行动一直在他们的掌控之中,所以不可能是她杀死的。
那么,是强盗吗?不过很难想象猎花人手下喝了蜜虫的人,居然会被区区一个强盗杀害。
“为什么……”
“谁知道。他被杀害时其他望风的人都没有注意到,看来死的时候连声都没来得及哼。而且,他死的方式很奇怪”
黑衣男的手拿住了一张资料。
然后,他突然握起手,手中的纸随着一阵沙沙声皱成一团。纸被揉皱了还可以展平阅读,但一个人如果被这样来一下的话就彻底完了。
“这事已经由猎花人接管了。上面的人们已经开始调查了,我们就不用再操心了。不过姑且还是小心一点吧。就算有人捣乱也要彻底完成任务”
在工作前得到如此的提醒实属难得。
猎花人也并非一直只和宿主们打交道。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与官僚的协商,与其它犯罪组织的冲突,数桩疑案的调查,这些都要同时进行处理。
比如说,其它的组织也会因某种原因或报复,而对猎花人一方下手。
不过在那种时候,猎花人会借助关系较近的情报屋迅速掌握对方的情报,并采取措施。
等到鲁卡得知这样的事情时,一般都会听到“事情已经解决了”这样的过去式的叙述。
而这次,猎花人恐怕还没有掌握事态。
鲁卡昏沉的脑袋终于理解了这一点。

真是奇怪的屋子。进去之后的第一感想便是如此。
施疗院的院长室与用公款建起的这座设施十分相称,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很朴素。一张硕大的办公桌白在里面,前面是一个接待间的样子。只保留有最低限度的装饰。
看上去结构很简陋,但隔音性能相当出色。虽说是施疗院,但在里面工作的人也不少,照理说应该会有些吵,而且窗户外面便是通道。然而,这间屋子却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隔音做得真到位啊。是为了秘密商谈吗?
而鲁卡正是来秘密商谈的。
莫利隔着茶桌坐在鲁卡的对面。他穿着平常的僧侣服,脸上露出平常的微笑,头脑中恐怕也是在像平常一样估量着价格。
“你好像不怎么惊讶啊”
“那是自然”
今天鲁卡是以猎花人使者的身份前来接触的,但对方似乎毫不为所动。
“更危险的人我也见过不少。你们的目标是宿主不是我,所以我是安全的”
不愧是狡猾的老狐狸。
“没关系是吧”
“嗯”
“和尚不阻止杀生也没关系吗”
“那么教会为何会放任驱逐特务不管呢?在这一点上就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吧(译注:原文「その時点で何をかいわんや、でしょう」,没能看懂,根据上下文大概推测是这个意思,求正解)”
鲁卡故意挑了一个带刺的说法,但却被对方反驳一句。
若只论杀死宿主这一点的话,猎花人和军队,不论是谁下手都一样。
莫利说出的甚至是鲁卡一侧的道理。
“圣书决定法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应面对的是萌生于人们内心、迷惑人们前行的方向的恶德,而已不再是人世间的恶行了。……那些是政府该考虑的事情”
“警察也不会保护宿主啊”
“所言极是。那么,我们就祈祷,至少灵魂能够得到救赎吧”
随着庄严的话语,他闭上了眼睛。
看上去相当正经。但一旦了解了他真实的内心,就会觉得这实在是过于做作。
鲁卡一口气喝光了已经凉透了的红茶。
“灵魂、啊。那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谁知道呢,反正我是没有看到过”
他轻佻地说出相当不得了的话。
根据乌雅教的生死观,人在死后,善良而信仰坚定之人的灵魂会被神召去,得到永世的安宁。刚才他的发言是绝不能对信徒说的。
“总之,你们的任务有两个。把莉迪的房间周围的人都驱走,然后把我们给你的药混在饭菜里面”
这并不是让他们白白干活。猎花人会支付相应的报酬,若出现设施和物品的破损等财产的损失,也会给予补偿。
其他人或许很难想象,但猎花人做生意还是相当刻板的。而且他们尽力避免将普通市民卷入其中。毕竟如果干得太过火的话就容易被人举报。
和驱逐特务不同,他们可没有法律的庇护,所以只好尽量利用人际关系将事情处理周全。
“我明白了”
相对地,莫利和施疗院一方也不愿引发多余的问题。一旦与黑市中最为强大的一支势力——猎花人对立的话,也有可能会造成各种麻烦。与之相比,死一两个宿主实在算不上什么问题。
听到莫利的回答,鲁卡静静地行了一礼,然后离开了院长室。




本帖最后由 Kirisame.Marisa 于 2015-4-11 11:28 编辑


一 妖花之泪

窗外是黑衣男和两名铗。
屋子外面的走廊上是鲁卡和另两名铗。
从莉迪的屋子中透出少许光亮。在漆黑的走廊里,就连那些许的光亮都显得十分刺眼。
鲁卡从走廊的拐角处向里面窥探。跟着他的铗都是不懂得隐藏气息的外行,故从这里开始就只能由鲁卡独自行动。
他确认了一下猎花人给他的怀表。手中显得廉价的怀表每当秒针走动一格时,都会如心脏跳动一般微微震动一下。
负责照顾莉迪的中年僧侣在一个小时之前便将装有食物的盘子全部收走了。
所有的盘子都是干干净净的。现在毒药差不多该起效了。
不过并不是为了确认毒药起效的时间才拿着怀表。这是为了能够在完全同一时刻,从窗户和门两个方向攻入。
秒针静静地跳动着,逐渐逼近进攻的时刻。一阵风吹过,映照着夜幕的窗户玻璃微微震动。
“喝”
黑衣男下达指令,铗们笨拙地拔出药瓶的瓶栓,而鲁卡早已咽下蜜虫。喉咙处一阵滚烫,下一瞬间那股热量便传遍了全身。
他迅速拔出惯用的小刀。
这是他用光了第一次工作的全部酬金买来的宝刀。在品尝过无数的宿主的血之后——不,应该说正是因为此,它才能够映射出如此冰冷的死亡的光芒。
但今晚,这光芒却显得如此空虚而缥缈。
他对这把刀是如此熟悉,以至于觉得它已是身体的一部分。
这把刀勾勒出的尸体的前方,有什么在等待着呢?
背负着怨恨,拯救遭到拒绝,鲁卡也只能继续前行。
今晚,鲁卡再次变身为摘花的铗。
“好……时间到,上!”
听到号令,两名铗发出着多余的声音行动起来。
体形格外硕大的男子抢先踢开了房门。
铰链被破坏,室内的光倾泻到走廊中。
与此同时,响起了几声巨大的声音。
这是对面的铗破窗而入的响声。
鲁卡紧跟在二人后面踏进了屋子。
就在这时。
某种不规则的东西甩在了鲁卡的脸上。
不是攻击。
其中并没有杀气。
突然而至的那个东西直朝鲁卡的脸飞来。
沾在脸上的那个东西十分温暖,同时带有鲜烈的味道。
是血。
如果这是血的话,它应该是莉迪的血。这儿是猎花人的狩猎场,他们布下了致命的陷阱。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铗总共有四名。换句话说,有四个尸体。
在站立的状态下变成尸体的四个人随着响亮的撞击声一齐倒在地板上,变得开阔的视野中映入一朵鲜红的花。拿在莉迪手上的,是沾满了鲜血的剑。那原本是拿在率先冲入屋子的男子手上的。
“为什么”
鲁卡惊愕地低喃。
不论在任何状况下,都能如厉鬼般战斗,取下花的性命——这样的鲁卡,却呆呆地愣住了。
“你问为什么?”
莉迪反问,她的脸上是愉快的、狰狞的笑容。
昂然立于战场上的、妖艳的花。
血潮色的假花,正立于头顶。
假花的花瓣只剩下了半边。
“猎花人用的毒,是通过抑制花的分泌而使身体的强化解除。然后,因此而失去超强抵抗力的身体就会在神经毒素的作用下麻痹……你没有注意到其中的漏洞吗?就算花的分泌被抑制了,但只要我持续摄取与之相当的成分的话——”
娇艳的嘴唇流畅地编织出可怖的话语。
然后,莉迪仿佛小孩子一般吐了吐舌头。
她露出一副恶作剧的表情,仿佛一只嘲讽的小恶魔。
她的舌头上有混在唾液中的、已经被嚼烂的鲜红的花瓣。
“身体就能够继续保持抵抗力,将毒药的效力退去”
处于混乱中的头脑却轻易地将其理解了。
确实如此。理论上讲,只要这样做,就能够避免中毒。
但从没有宿主这样做过。
偶尔听说有宿主能够尝出味道上细微的差别,然后迅速将吃下去的食物吐出来,但想要从根本上中和毒性的话,则首先要了解毒药的知识。
毒药的知识并不是猎花人独有的秘密。然而,也绝不是广为流传于世间的事情。
——这家伙怎么回事。
这就是鲁卡毫无修饰的感想。
然后,在莉迪的身后。
夜晚的风从坏掉的窗户中吹进来。
在窗沿上,黑衣男静静地伫立着,仿佛他从一开始就一直待在那里一般。
他架起闪耀着诡异的银光的、细长的剑。他的手上布有红色的叶脉纹路。
看到室内景象的瞬间,他便理解了发生的一切。
他砸了一下舌头,然后一蹬窗台,飞向莉迪。
——好快!
转瞬之间,黑衣男已将剑笔直地刺过来。
就算能够察觉,但想要对付来自身后的攻击,就必须先要转过身去。
正在面对着鲁卡的莉迪,是来不及那样做的。
得手了。
鲁卡想到。黑衣男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突然,栗色的长发呼地飞舞起来。
仿佛被风吹起一般,无视着重力飘浮起来。
“怎……”
一声惊叫从黑衣男的嘴中发出。
这次,鲁卡彻底惊呆了。
分开扎成两束的莉迪的头发,仿佛缠住猎物的巨蛇一般将黑衣男的身体紧紧卷住。
那力道大得连服下蜜虫强化了身体的黑衣男也难以挣脱。
莉迪冰冷地看了黑衣男一眼,然后用手抓住从捆绑中突出来的那把剑,当着鲁卡的面将其抽了出来。
“嗯——……”
灯光下,小巧的脑袋微微一歪。
“我不是很喜欢呢。还是这把直剑更好”
她将黑衣男的剑从窗户扔了出去。
虽然情况不明,但黑衣男依旧挣扎着要摆脱束缚,企图完成任务。
黑衣男被头发紧紧缠住吊在空中扭动着身躯,然后突然被带到莉迪的面前。
这已经不能说是头发了。这是触手,力量惊人的触手。
“我说啊。你很碍事哎”
然后,黑衣男便不见了踪影。
随着一声惨叫,他被狠狠地扔到窗外,越飞越远。
从远处传来一阵撞击声。
“啊、啊、啊……”
喉咙不由自主地挤出颤抖的呜咽声。
鲁卡也有过任务失败而不得不撤退的经历。
然而,今晚的任务不仅是失败,而且还是彻彻底底的败北。
遍地尸骸、只剩鲁卡和莉迪二人的房间,再度回归静谧。
莉迪望了望四周,她的头发随之甩动。
“在这儿闹腾的话会给人添麻烦的。到外面来吧”
这样说完,她便像一阵风一样,从窗户纵身跳到对面楼的房顶上。
鲁卡终于回过神来。
他紧随其后,也跳了出去。
视野顿时一片开阔。
在月光照耀下的瓦房顶,似是一片蓝色的高原,上面散落着或浓或淡的阴影。密集的建筑物高低错落,偶见一些特别高的楼从中凸显。
从繁华街区照射出来的灯光仿佛从裂痕中泄露出来的光芒一样。远处郊外的农田里,几盏灯如夜空中的星星一般微弱地闪烁着。
在前面隔了两栋建筑的楼顶上,有什么东西仿佛落进洞穴里一般掉了下来。
那人穿着一身溶入黑夜中的装束——毫无疑问是黑衣男。
鲁卡来到他的身旁,只见他正要将身子撑起来。
“……这个怪物”
他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吐出一口混有血丝的唾沫。
“黑衣服,还能打吗?”
“还不算碍事。肋骨折了四根,断了一只脚”
冷静的语气下是翻涌的愤怒,仿佛即将爆发的火山。
黑衣男正处于兴奋中。虽然看上去不太像,但他浑身散发出的杀气却足以令身边的人胆寒。
“……撤退吗?”
猎花人的目标并不只有莉迪一个。光是目前在这座城市里的宿主就已经超过了二十个。一击必杀的陷阱已经暴露,他们已无法确保面对莉迪时的绝对优势,那么他们也没必要硬去狩猎这个怪物中的怪物宿主。
毒药已失效,铗们也悉数被杀。能够继续战斗的只剩鲁卡一人。
这种状况下,即便是对付一般的宿主都十分勉强了,更何况是那么深不可测的对手。
究竟要怎么办?
“杀掉她”
黑衣男简短地说道。
鲁卡料到他会这样说。
虽然是完全不合常理、正常情况下是绝不会说出的回答——但鲁卡知道,现在的他一定会这样说。
“区区一个宿主……居然想要跟人类作对。只要老老实实被杀掉就够了……凭什么……会从嘴里发出惨叫以外的声音……”
充满火药味的声音,仿佛从烈火中溅出的点点火星一般。
黑衣男曾说过他最讨厌宿主。自己居然被最讨厌的东西逼迫到如此地步,也难怪他会这样愤怒。
然而,从猎花人的工作的角度看,这个判断是极为不妥当的。
即便如此,鲁卡也没有说“要干的话自己干吧”之类的话。
鲁卡也没有打算临阵逃脱。想要拯救如此出格的宿主,舍我其谁?
“黑衣服,那家伙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偶尔会出现像她那种怪异的家伙。……好像是花把根植入到头发里了。不过我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
黑衣男无力地砸了咂舌。
“……我把‘花弓’带来了。我会在这里支援你,你帮我争取点准备时间。她的头发跟她的手臂一样灵活,小心点”
愤怒占据了他的头脑,但仍在头脑的控制之下,判断十分冷静。
“花弓”。
与蜜虫配合使用的特殊强化弓,制作时用到了花的一部分。不服用蜜虫的话甚至连拉都很难拉开,但也因此有着令人恐惧的威力。甚至有说法称其威力领先于枪一百年。
断了一只脚,行动上便会有困难,但弓的话还是能够使用的。
“知道了”
鲁卡飞了起来。
从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跳过三个之后,莉迪便出现在了眼前,她没有躲也没有藏。
波浪般倾泻而下的长发,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鲁卡降落到她的身旁,她依然不为所动。
夜风吹过对峙着的二人中间。
“你是什么时候注意到我是猎花人的?”
鲁卡向前迈出一步,然而莉迪丝毫不见惊讶。在风中,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不是注意到的。是看到的。我看到你杀死娜塔莎了”
“什……!”
莉迪一副猜谜一般的语气。
她的头发能够将黑衣男缠住。如果继续用力缠紧的话,会变成怎样的一具尸体呢——换句话说,她就是用这种方法杀死了一个人。
这下就都解释得通了。一切都连起来了。那身份不明的入侵者,就是来看狩猎现场而入侵时干掉了一个碍事的家伙的、眼前的这个宿主。
“我想见证到最后。我一路追到这里,见到了本人,如果能见证到最后一刻,我的‘作品’才算真正完成了”
她丝毫不显得厌倦。
那纯粹的笑容是那么天真无邪,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一样。
只是单纯地追求着快乐而已,毫无理性可言。
她的眼光让鲁卡的脊背发凉。人类的道理,并不适用于宿主。
“……你顺便也是去拿行李的吧”
“你说什么?”
“你把背篓给了娜塔莎。……你明知她会被杀掉,却没有告诉她。如果把她的行李拿过来的话,你就赚大了。而且那对于你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一出戏了,你是不可能帮助她的”
莉迪脸上游刃有余的表情消失了,她皱起眉头。
“不准你那样说”
“我就说”
鲁卡短促地笑了一声。
“只不过现在的你无法理解罢了”
听到这句话,莉迪眯起了眼睛。
天真无邪的样子,转瞬间变成冰雪聪明的印象。
印象无非是别人眼中的一种姿态。只是些微的、但足够引起他人注意的变化,竟能使她与之前判若两人。
只是眼睛稍微眯起来一点,看上去竟然比刚才大了三岁。再加上那原本便超凡脱俗的美貌,使得她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绝对权威的感觉。
“‘现在的你无法理解’……?鲁卡,你对娜塔莎也说了相同的话吧”
冷冰冰的责难,通过微微发颤的空气传到鲁卡的耳中。
在意料之外的反击之下,鲁卡措不及防。
为什么,要责怪我?
宿主不应该是被责怪的一方吗?
“无法理解吧”
“当然无法理解了!因为你没想要理解啊!那现在站在这里的我又算什么!你只是在把‘我们’全都否定,将你的思考强加于我们身上而已!”
莉迪大叫。那是鲁卡最无法接受、最难以原谅的话语。
极端的愤怒。感觉眼前的黑白世界正在闪烁。
“你也一样……!你曾经也是身为真正的莉迪!现在的你只不过是被花操纵、成为了花的傀儡而已!曾经的你,难道会不惜失去自我也要活下去吗!”
鲁卡的嘶吼仿佛冲破了云霄。
耳边不停地回响着自己的话语。
宛如泼洒了带有颜色的水一般,鲁卡的话语将世界染成了另一种颜色。
莉迪的表情纹丝不动,仿佛带着面具一般,直直地望着鲁卡。
她的手略微一动。
“咦”
一个奇怪的声音。
一开始,鲁卡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丝亮光。
在月光的照耀下,某个东西发出一丝亮光。
“啊……”
一声呻吟从莉迪的口中漏出。她用小巧的、颤抖着的手捂住嘴。
一滴眼泪划过莉迪的脸颊。
她用手指将其擦拭,然后看着被沾湿的手。
莉迪似乎终于明白了那是她的泪水。
她为何要流泪?
鲁卡无法理解,而莉迪好像也难以置信。
“嗯”
莉迪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再次抬起头来。她的脸上已被不是泪水的其它某种东西覆盖。
紧紧地抿着嘴,眼中燃起战意。
她安定了下来。鲁卡终于发觉,刚才的她一直在动摇着——就像走在钢丝上一般。
“我,曾经下过一个决定。——把我弄哭的家伙,我都要杀死”
冰冷、无机质的声音。
下一个瞬间,莉迪便不见了。
感到头皮绷紧的鲁卡,在大脑思考之前便挥动起短刀。
火花四溅。
以极高的速度冲到面前的莉迪,用仿佛要将空气点燃的速度挥下手中的剑。
刀锋交错的瞬间,鲁卡感到双手发麻,震动直达肩膀。这是极为猛烈的一击。
莉迪很会挑选武器——他这样想到。
细剑适合手臂较长的人使用,身躯娇小的她恐怕难以运用自如。
而厚重的剑则是完全靠力量说话。虽然比较笨重,但宿主的臂力足以应付。
莉迪用力按下剑,而鲁卡则用空着的手抵住短刀的刀尖,拼命抵抗。
——怎么回事?
双方僵持不下,但莉迪的头发却没有任何动作。她应该可以用头发抓住鲁卡的手或是绞住鲁卡的脖子——而鲁卡正是在等待她这样做的瞬间。
莉迪纹丝不动。她不像是在周旋。她只是在用剑和鲁卡对峙着而已,除此之外浑身都是破绽。鲁卡无法从她的眼中读出她的内心。
这时,他隐约听到“咯啦”的一声——弓被拉开的声音。
黑衣男做好了准备。鲁卡用眼角的余光看到,跪着的黑衣男已经将“花弓”张开。
趁二人胶着之际,狙击是可行的。
莉迪似乎也注意到了,她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抹鲜红的目光。
鲁卡用耳朵捕捉着声音,向身体的右侧挥起短刀。
攻击没有命中,但莉迪为了躲避低下了身子,她的动作也因此慢了一拍。
长长的红发躁动起来,挥向鲁卡的手。
鲁卡来不及防御或躲避,但他却没有管那些,用脚尖踢中了莉迪的脸。莉迪背过脸去,紧咬着牙关。
莉迪的头发刚要缠住鲁卡的手,鲁卡便将莉迪踢飞了。他乘势一用力,将没有来得及缠紧的头发一把甩掉。
重新站稳的莉迪用头发缠起剑,摆出拳击一般的姿势。
她娇小的身躯无法释放出有力的击打,只要不打在要害处就不会造成致命的伤害,但那恐怖的握力却能轻而易举地将头绞断。
刀刃劈开空气,袭向鲁卡。
鲁卡用短刀将其弹开,但另一束头发立刻缠住被弹开的剑,从侧面连续展开攻击。
“呜喔!”
他扭转身体挥出短刀,击中宽阔的刀身。
莉迪的拳头袭向鲁卡毫无防备的侧腹。鲁卡用膝盖将其顶开,想要用胳膊肘夹住。
莉迪转过身子,将手抽出,随之挥动的头发像鞭子一般横扫过来。
鲁卡感觉仿佛被野猪撞到了一样。
勉强把模糊的意识拽回来之后,他在空中翻个跟头,落在旁边的屋顶上,站稳了身子。
嘴里一股铁锈味儿。看来是中了一刀。
看到鲁卡离开,黑衣男便瞄准莉迪射出了箭。
从“花弓”射出的箭发着刺痛鼓膜的啸叫,急速地从空中划过飞向远方,令人来不及看清它飞行的路径。
莉迪蹲下身子,做出后空翻。妖艳的长发在空中飞舞,那场面如梦似幻。但现在可不是看入迷的时候。
莉迪躲开了攻击之后,用头发抓起身旁的几片瓦,朝着箭飞来的方向扔了出去。虽然没有命中,但箭没有继续射出来——黑衣男似乎不得不回避。
下一瞬间,莉迪便出现在面前。
她的脸庞似乎格外地靠近,显得比平时要大一些。被鲁卡踢中的地方留有明显的痕迹,玲珑可爱的嘴角渗出了血丝。
淡然的表情不见丝毫杀意。因看不到任何人类的感情,鲁卡甚至觉得他正在面对一个不知底细的怪物。
——不对,她不是怪物。她是宿主。
咬住牙关喘着气的鲁卡一边保持着与对方的距离,一边展开攻击。莉迪用头发挥动直剑接下短刀,伸出双手想要将其抓住。见此,鲁卡立刻后退。
鲁卡再次确认了他的想法。莉迪十分擅长战斗,不见丝毫破绽。
连下毒都未能凑效。整个袭击的计划都是建立在毒药使用成功的前提下的,却落得如今这个下场。但若因此而放弃这次机会,恐怕就再无法借助猎花人的力量杀死莉迪了。黑衣男也不会继续纠缠,第二天就会准备猎杀别的宿主了。
狩猎强大的宿主——这才是鲁卡存在的意义。
他不愿放跑她。
一对一的情况下,鲁卡最多只能打个平手。他想借助人数上的优势,但黑衣男已经负伤,而弓又无法在二人近距离交战时使用。
一边拖慢她的动作一边制造出可以利用弓射击的机会,并等着命中吗?
似乎没有多少胜算。
——那么。
鲁卡突然露出笑容。
莉迪露出惊讶的表情。
她不知道鲁卡为什么会笑。
真是开心。
这是达成心愿的喜悦。在极限的战斗状态下,他采取了极端的行为。
要杀掉她。
要拯救她。
——为了宿主!
鲁卡设了一个套。他的斩击被直剑挡下,但他立刻缩短了两人间的距离,似乎打算近身肉搏。
一瞬间,莉迪看到预料外的动作似乎有些犹豫,但立刻用空着的头发和双手想要将鲁卡抓起来。鲁卡正是在等待着一瞬间。
鲁卡松开短刀,用右手抓住缠着直剑的头发的发根,使其无法绞住自己的脖子。他用左手抵住莉迪右腕的关节,将其扭至一旁。
莉迪伸出来的左手则被鲁卡用脚踩住。莉迪用惊人的力气想要挣脱束缚,但无法立刻脱身——她被固定住了。
“黑衣服,连我也一起射穿吧!”
鲁卡大叫道。
“你疯了吗?你跟我有什么仇吗?”
“我没疯。跟你也没什么仇。所以才要把你杀掉!”
鲁卡的内心燃起熊熊的火焰。
为了心中的愿望,他甘愿舍弃性命。他正是为此而战。这如果不是喜悦,还能是什么?
然而,近在咫尺的莉迪的脸庞却扭曲着。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憎恶。仿佛是训斥着听不懂话的小孩子的母亲一般。
“我,最讨厌你这样的笨蛋了!”
莉迪的脸迫近过来。

眼中燃起火光。头撞在了一起。
与此同时,剧烈的冲击贯穿全身。后背感到灼烧般的疼痛。
无边的黑暗袭来。
很不舒服的倦意包围住鲁卡,仿佛喝醉了的夜晚一般。
他感觉自己被箭射穿了。黑衣男做到了,和鲁卡说的一样。
全身软绵绵的,毫无力气。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站着还是躺着。他想确认莉迪有没有被杀掉,但正在消失的意识连自身的伤痛都无法感觉到了。
最后瞥了一眼朦胧的月亮之后,鲁卡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二 诀别


身体仿佛燃烧一般发烫。
刚意识到这一点,便一下子从黑暗中惊醒了。
“咕……”
腹部和后背上剧烈的疼痛,让鲁卡不由自主地呻吟。
全身上下已被汗水浸湿。肩膀随着呼吸不停地上下起伏。嘴中呼出的温热的气聚集在脸部周围。
深呼吸几次过后,终于找回了正常的感觉。
模糊的重影逐渐叠合在一起,仿佛自动对焦一般变得清晰起来。
淡青色的光芒从高而暗的天花板照下来。空气中飘散着一股冰冷的冬日清晨的气味,还有厚厚堆积的尘埃的气味。
这儿是一个大型的炼瓦厂,地上堆着硕大的木箱。
鲁卡的身体被一个满是尘埃的破布包裹着。布上有一股似乎是被用来当作缓冲垫之后一直扔在仓库里,没地方用却也懒得拿去扔掉——的那种臭味。
“终——于醒了吗?”
略微有些闹别扭的声音响起,回荡在仓库里。
不会听错,但不应听到的声音。
“莉迪……?”
莉迪靠着墙壁坐在地上。
“这儿是死后的世界吗?”
“我不记得我死过呢”
她的语气有些冷淡。
莉迪站起身来,她的衣服已经破裂开来。裸露出来的腹部上,有被箭穿透的伤痕。皮肤和衣服上到处都沾有干涸的血迹。
宿主肉体的再生能力极为惊人,只要没能一次杀死,不论多重的伤都能够恢复痊愈。猎花人和鲁卡都白忙了一场。
鲁卡悔得直咬牙,却欲哭无泪。
他似是发泄般狂叫。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我还活着!”
“哎呀,听上去好像你已经活够了嘛”
莉迪站到躺着的鲁卡身旁,歪着头俯视着他。
“不是!”
鲁卡反射般叫道——但他撒了谎。
他讨厌自己,在生自己的气。
“我不是想死。只要死得其所,我就不会在乎自己的性命”
“哼——。为了杀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了啊”
只要死了,就能够从这痛苦的回忆中解脱。为了杀死宿主而死,就能保住多莉丝和自己的名声。
——他痛恨如此打着算盘的自己。
莉迪显得很不高兴。没有哪个险些丧命的人会泰然自若,更何况是视如生命的花被盯上的宿主。
朦胧中,莉迪一脚踢中鲁卡的侧腹。
鲁卡感觉自己的身体炸开了。剧烈的疼痛贯穿全身,汗如雨下。
莉迪蹲在咬牙忍痛着的鲁卡身旁。
然后她轻轻开口问道。
甜美动人的声音中充满了倦怠与绝望。
“为什么要杀我?”
不可思议地,从中听不出丝毫敌意。
仿佛向着未知之物伸出手的小孩子一般,目光中映照出出令人心痛般纯粹的好奇心。
鲁卡犹豫了一瞬。
并不是理屈词穷。那句话、那个信念一直就在心中,甚至可以说那就是鲁卡本身。
然而,莉迪却不能明白那句话。
一直以来遇到的宿主们也都是如此。
即便如此,现在也只能挺胸说出来。如果不能说出口,鲁卡也就失去了自身存在的意义。
“为了把宿主从花中解救出来”
“解救?”
莉迪一副“你这家伙脑子有病吧”的语气,然而鲁卡继续说道。
“花开的话,就会有新的宿主诞生!让一心等死的宿主变得更多,这真的是成为宿主之前的你的愿望吗!”
喊叫声在空中久久回荡。
仿佛早就预料到他会这样说一般,莉迪只是静静地望着鲁卡。但那空虚的回响,并没有深入莉迪的内心。
一直盯着鲁卡的莉迪终于开了口。
“不要说谎了”
“谎……?”
这绝非谎言。鲁卡自己再清楚不过。
然而,莉迪接下来的话,却将他心中坚定的信念击得粉碎。
“鲁卡是想要说服我。你只是想让我点头同意。但是,那种毫无根据的话,一般是无法构成理由的”
无可辩驳。
虽然本意并非如此,但仔细一想却是分毫不差。
“你想让宿主认同你的道理——也就是说,你想让宿主同意杀死宿主?”
鲁卡感到有什么东西卡在嗓子里一样。他想要呕吐。
“……那个表情,看来我说中了呢”
不对——他想这样说,但那句话却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莉迪突然眯起眼睛,用刀刃般光滑明亮的声音轻吟。
“呐,你杀死的那个义姐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鲁卡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变得苍白。
——为什么。
胃部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有人在用手将其绞住一般。
——为什么,她会知道这个?
“住口!”
“我偏不”
不顾伤口的剧痛,鲁卡大叫,然而莉迪的态度却极为冷淡。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鲁卡的脑中满是疑问。
为什么莉迪会知道多莉丝的事情?鲁卡虽然不知道,但更加不解的是,为何会在这时候提到她的名字。
“你想杀了我,给多莉丝报仇吗?”
虽然不认为这是答案,但他只能想到这个理由。
“……哈啊?”
莉迪似乎十分意外。
“怎么可能。我只是觉得,被一个小孩子杀掉真是没救了。你真是把我们当作笨蛋啊”
莉迪一副为所有的宿主打抱不平的样子。
她的语气中充满了责备,这让鲁卡愈发难以理解。
“我才没有……”
莉迪严厉地驳回鲁卡无力的否定。
“你就是有”
莉迪十分不快。
但那并不是因为自己的性命以及花遭遇了危险——和那个稍有不同。
“花在繁殖时,会挑选最为强壮的后代,为此不惜淘汰掉那些弱小的种子。这就是花。所以不会为一个被小孩子杀掉的宿主报仇,也不会去帮助一个傻乎乎地掉入陷阱里的宿主。这就是我们‘宿主’。……不要用你们人类的想法来揣摩我们”
超脱的话语中,有一种绝对的强大。
那是最为基础的、无法让步的底线。
支离破碎、毫无逻辑吗?不是。
那是自成一体的、只属于花的哲学。
“鲁卡,你总是用人类的思维来理解、揣测宿主。我也好,娜塔莎也好……恐怕,多莉丝也好”
听到最不能忍受的话语,鲁卡紧握毫无血色的手大声叫道。
“你对多莉丝又了解多少!”
“那你呢?你又知道些她的什么?……你又知道身为宿主的她的什么!”
莉迪凛然的声音在狭小的仓库中回荡。
而鲁卡。
想要否定,却找不到话语。
——因为照那样说的话,自己根本就未曾理解过宿主。
额头上渗出汗珠。
为什么会如此不愿认同莉迪的话。
——啊啊……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
浑身止不住地发颤,牙齿咯咯作响。
在鲁卡注意到自己的这个感情的瞬间,莉迪似乎也明白了。
“这样啊……鲁卡只是太害怕了。多莉丝会不会否定自己,会不会憎恨着自己……甚至连思考这件事本身都会让你害怕得不行”
她的声音中写满了无奈,同时又饱含着温柔。
鲁卡“噫”地发出一声不成样子的悲鸣。
“呐,如果有哪个宿主对你说‘杀了我吧’的话,你就会安心吗?如果你杀死的宿主对你说‘谢谢你杀了我’的话,你就会安心吗?……应该多少能安心一点吧。如果有哪怕一个宿主能那样说的话,说不定多莉丝也会说出相同的话”
莉迪平静地说出鲁卡不愿听到的话语。
虽然鲁卡反复地说着“为了宿主”,但实际上他一直只是在看着多莉丝一个人——莉迪也间接地指出了这一点。
“我明确地告诉你”
“别——”
莉迪轻松将鲁卡最后的挣扎踩得粉碎,明白无误地说。
“那是不可能的。这世上,没有不想让花开放的宿主”
仿佛一声惊雷在鲁卡体内炸响。
只言片语间,隐约现出地狱的深渊。不是身体,而是鲁卡本身存在的意义濒临死亡。
在冰冷的火焰的炙烤下,鲁卡发出扭曲不堪的悲鸣声。
——杀死宿主是最为宿主着想的事。
那是为了将杀死多莉丝一事正当化的一句咒语。
他想要得到多莉丝的原谅。他想让那些死去的人对他说,你的判断是正确的。身为加害者的鲁卡,并没有足够原谅自己的宽容。
鲁卡心中,只是一味地想着这件事。
其他的宿主终归只是其他的宿主,它们无法取代多莉丝。因宿主而失去家人的黑衣男的行动原因,并不是复仇。
因为他早已知道,那是无法实现的事情。
鲁卡实际上想要拯救的宿主,只有一个人。
然而,多莉丝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鲁卡也永远无法获得她的原谅。
就算现在能够听到多莉丝的话语,她给出的回答也只会有一个。
宿主不会原谅鲁卡。
莉迪把目光投向远处,似是不忍看着鲁卡痛苦的挣扎。
在这一瞬间,鲁卡使出浑身的力量抬起手臂,伸手抓向莉迪头上摇晃的鲜红之花。
莉迪闪电般将他的手打落。
清脆的拍击声在空气中回响。
“呜……”
毫无力气的手轻松被打飞。全身上下感到一股仿佛被巨人撕扯般的疼痛。
“真是服了你了。还想要打吗?”
将假花的叶子或花瓣摘下来吃掉的话,能够产生和蜜虫相当的效果。若如此,虽依然毫无胜算,但仍可一战。
“我,为了宿主……要把宿主……”
“你有完没完,真是看不下去了!”
莉迪突然尖声叫道,站起来背过身去。
她的前方是一扇巨大的铁门。
那是仓库的出入口。
她要逃。
鲁卡这样想着打算起身,这时他才注意到一点。
他的身体上缠着几圈被撕扯下来的布条。
上面沾有血迹。他受到了治疗——虽然相当粗糙。
蜜虫同样能够大幅增强自愈能力。如果在蜜虫仍然起效的时间内拔出箭进行止血的话,就能捡回一命。
也就是说,在战斗后,鲁卡立刻受到了治疗。
而能够这样做的,只有一个人。
莉迪带着鲁卡逃掉了。逃到这个仓库内,用手边的工具对鲁卡进行了应急处置。
为什么没有扔下不管?
为什么进行了治疗?
难道说宿主要把威胁到自己花的无礼之徒救活再对其进行报复吗?毕竟她可是说过要把他杀死的。
莉迪打开大门。带着淡青色的白光从高处的缝隙中泄露进来,在静谧的光线的包围中,莉迪化作一道剪影。鲜红的花瓣在强光的透射下,现出朝霞般鲜艳的颜色。
“我们想要让花开放。为什么鲁卡不愿意理解这份心情呢”
“那样就正中花的下怀了!就算你们的意愿如此,那也不是在为了宿主着想!”
只有这句话不能装作没有听见。
莉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听着鲁卡反射般的回答。她那化为触手的长发将她的整个身体紧紧缠住。
“宿主的心情只有宿主才会明白。……本来对你还稍微有点期待的。因为你是第一个夸这孩子漂亮的普通人。我还以为你能理解这个孩子呢”
鲜红的花朵轻轻摆动,鲁卡不由得心中一紧。
鲁卡只是不假思索地说出了那句话。在见过的许许多多的假花中,莉迪的花格外引人注目,所以才那样说了而已。对于鲁卡来说,那只是一句客观的评价,一个事实的陈述。
然而对于莉迪而言,那一句话的意义显然远大于此。
响起“咻”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划过空气飞了过来。
鲁卡想要躲避,但无法动弹身体,那个东西正中他的面庞。
一阵金属的细碎的碰撞声响起——那是买给莉迪的首饰。
扭过身子把首饰扔过来的莉迪维持着那个姿势恨恨地瞪着鲁卡。
红宝石般的、有些湿润的眼眸笔直地望着鲁卡。一滴泪水从面颊滑落,打在冰冷的石板上。
丢给他的首饰。
对于鲁卡来说,那是让他买才买给她的东西。
可为什么,要丢弃在这里。
是某种暗示吗?是因为那会让她想起鲁卡而讨厌它吗?
不管怎样,能够确定的一点是,对于莉迪来说,那个首饰值得她扔掉。
真正无所谓的东西,是不会特意扔在这里的。
那是诀别的证据。
他感到心脏似乎炸裂开来,鲜血喷涌而出。她的目光,她的悲伤,她的一切,仿佛都转化为对鲁卡的谴责和怨恨,让他背负,让他承受。
莉迪盯着一动不动的鲁卡看了一会,终于再次转过身去。
“站住!为什么,不杀了我!”
心中的感情到底是疑惑,还是对死亡的渴望,鲁卡并不清楚。
“因为你太可怜了”
莉迪用微弱得几乎听不到的、沙哑的声音回答。
“再见。恐怕不会再见了”
她头也不回地关上门,仓库中再次陷入了黑暗。


三 通往过去的旅途


夜晚迎来了终幕。
鲁卡走在晨曦弥漫的街道上。
仿佛没有上过油、齿轮错开的提线木偶一般。
好像被人痛揍过一顿一样,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他忍着腹部伤口的疼痛,拖着脚向前走。
“哈、哈哈、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诡异的笑声充斥着杳无人迹的小巷。
奇怪。好奇怪。真的好奇怪。
好笑。真好笑。实在是太好笑了。
他只是不停地在挣扎。
渴求着本不存在的原谅。
叫做鲁卡的这个男子,是多么滑稽、多么没用。
一个不剩地、全部破坏殆尽。
“哈哈哈、多莉丝!我、我真、我真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鲁卡拼命狂笑,喉咙里似乎在喷着血。
他将握在手中的东西举到眼前,朝日的光芒将其照得发亮。
那是空的蜜虫瓶。里面残留着一些干燥成茶色的粉末。
每当工作时都能得到的、带在身边的、虚伪的救赎的象征。
那是娜塔莎的花的种子。
他忘记将其装饰起来,而是一直带在身边。这是怎样的巧合啊,好似命运一般。
对于现在的鲁卡来说,这是独一无二的路标。
“娜塔莎!啊哈哈、你、你满足了吗?你,能把我杀掉啊!”
他早已无法正常地思考。
趁花刚开放时摘取的种子。
如果直接将其服用的话,便与服毒无异。
因其过于昂贵而几乎不会被用来毒杀,但就这么一小块的量,也足以毒死十个成年人。
终于,鲁卡来到了一个小广场。
广场的中央有一口井,旁边围着石块,供人洗菜、洗衣服。
系在滑绳上的桶里结着冰,但在边角里还有够喝两口左右的水。鲁卡笑了。
他毫不犹豫地打开瓶栓,将里面的东西倒进喉咙里,然后将桶举到嘴边。
眼前立刻变得漆黑。
头脑变得十分沉重而麻痹,鲁卡瘫倒在地上。
身体重重地撞到地面上,但他没有丝毫的感觉。

黑暗。
没有星光,没有月亮,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没有一丝光亮。整个世界中只有黑暗。
眼前被微微照亮。
显现出一条发着微弱朦胧的光亮的道路。
狭窄的道路只能容纳一个人行走。
仿佛萤火虫聚集过来一般发亮的入口处,有一个人影。
是多莉丝。
“啊、啊啊啊……”
鲁卡伸出手去。
垂至肩膀的银发。争强好胜的表情。长在头顶的假花。
死的时候比鲁卡略高的身躯,如今娇小得能够抱在胸前。
“我好想你……”
“我也是”
那笑容似乎能够照亮一切黑暗。
站不住的鲁卡跪下身子,面前正对着多莉丝的脸庞。
欣喜的泪水沾湿了鲁卡的脸颊。
想她,想得不得了,可永远无法再见了。
失去她的瞬间,或许鲁卡的一半已经死了。
沉积的感情汹涌地席卷而来。交织错乱、庞大复杂得已无从辨别的感情,仿佛决堤的洪水一般溢满心房。
“多莉丝、姐姐……”
“鲁卡……”
二人抱在一起。
山林的绿色以及芋田的气味,令他无比怀念,心中澎湃万千。
“鲁卡,没关系的……已经没关系了哦”
多莉丝在耳边轻柔地低吟。
“……谢谢你,能阻止我。那个时候……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鲁卡放声大哭。
他拼命抱紧多莉丝纤瘦的身躯,哭得声嘶力竭。
愿从此永不分离。
愿她的回答能够一直陪伴在身旁。

“——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

听到耳边响起的冰冷而愤怒的声音,鲁卡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抱在怀中的多莉丝的身躯正在膨胀。
轻而易举地挣脱了鲁卡手臂的束缚。
“呜、呜哇、啊、啊、啊……”
他眼睁睁地看着多莉丝逐渐变大。
刚发芽的假花也急速地成长。
成长为一朵百合一般洁白的花。
回过神来,鲁卡发现自己正匍匐在她的脚上。
升起的光芒照亮了娜塔莎的脸庞。
她低头看着他,目光中饱含轻蔑与怜悯。
“真是活该”
只有声音十分温柔。
垂下头的鲁卡没有办法抬头仰视。连那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多么天真美好的借口啊。杀了多少宿主了?在达到自己所期望的结果之前,要把多莉丝‘重新杀死’几次呢?”
——这,是梦。
一如既往的梦。娜塔莎并不认识多莉丝,所以这只能是梦。
明明是梦,可娜塔莎却露出着嗜虐般的微笑,仿佛鞭尸一般,句句刺在鲁卡的痛处上。
娜塔莎曾经是这样的人吗?
还是说,这样的人正是鲁卡自己?
“重新……杀死?”
他拼命转动发沉的头脑和嘴唇反问道,娜塔莎仿佛窥视一般突然将脸庞靠近过来。
“哎呀?对于你来说,宿主不就是多莉丝一个人吗?”
娜塔莎的语气中满是自信。紧抿的嘴唇弯曲成微笑,然而话语却极为冰冷。
——这,是梦。
所以娜塔莎才会读透了鲁卡的内心。
包括鲁卡刻意回避的部分。
如果多莉丝能够说出“原谅你”的一句话,鲁卡或许就不必背负这过于沉重的罪恶了。所以鲁卡才会一直在寻找能够原谅自己、认可自己的“多莉丝”。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性,他一直在做着“正确的事情”。
“哈、哈哈哈……哈……”
空洞的笑容止不住地从喉咙中涌出。
这并不是自嘲。在空虚的时候,人们似乎除了这样笑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俯视着的娜塔莎用恶毒的目光看着鲁卡。
突然,地面的支撑消失了,鲁卡被飘浮感包围。
“咦——”
黑暗消失了。
回过神来,鲁卡发现自己手里正拿着短刀。
那是被莉迪夺走的惯用的武器。
短刀上沾满了血,鲁卡身上也溅满了血。
他身处一个房间里。
房间里一片鲜红色,他一时没能认出来——那是古斯塔夫叔叔和安娜阿姨的寝室。
不算大的房间内,图案复杂的刺绣地毯上溅着鲜血,墙壁上也沾有点点红色的痕迹。
安娜阿姨睡在床上,多莉丝和古斯塔夫叔叔倒在一旁。
所有的人身上都被刺中多处,惨不忍睹。
“不是的”
一片静谧中,没有声音回答鲁卡。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露卡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抱住头。
这不是他的本意。
这不是他的期望。
他本能地想要逃跑,但他无法做到。
寝室的门紧闭着。
无论他怎样踢打,门岿然不动。
“开门!让我出去!”
好几个手掌形状的血印沾在门上。
鲁卡的手浸满鲜血。每当他击打在门上时,拳头中都会有血喷出。
在蛮力的击打下,他的手早已皮开肉绽,血流成河。
“啊哈哈哈哈哈!”
突然,房间中响起笑声。
是娜塔莎的笑声。她明明不在这里,但从看不见的地方传来她的声音。
“‘让我出去’?你说‘让我出去’?你是笨蛋吗?脑子里装的是浆糊吗?”
那笑声立即让人联想到抱着肚子大笑的样子,但依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为什么你会出不去呢?如果连这样都出不去的话,那你就永远无法出去了!”
“你说什么?”
他用皮开肉绽的手试图打开房门。
然而,清脆的咔嚓声证明着门被锁上了。
“不是……关着的吗。够了,不要再这样了!快让我从这儿出去!”
不顾手上鲜血直流,鲁卡继续敲打着门。
然而,哄笑声再次响彻房间。

鲁卡一跃而起。
在确认自己睡觉的地方之前便坐了起来,一如噩梦之后。
当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一条昏暗的小路的入口处,娜塔莎正躺在地上大笑。
从梦中醒来后,却仍身处梦中。
鲁卡仿佛被人揪着脖子拎起来一般缓缓起身。
他开口呼吸,嗓子发出呜咽声。
“这是,幻觉吗?”
娜塔莎止住了笑声。
她用那双闪着阴暗光芒的眼睛,用那似能杀人的目光,笔直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还是现实?”
“那由你来决定”
娜塔莎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
她的身体逐渐溶化在黑暗与升起的光芒中,似要与之融为一体。
然后,娜塔莎突然悄无声息地凑到跟前。
“虚幻是什么?现实又是什么?只要你不承认它的存在,一切都不过是你的幻觉而已”
她用细长柔滑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鲁卡的肌肤。
隔着一层绷带,从腹部的箭伤直到肚脐。
然而,鲁卡并没有手指碰触肌肤的感觉。
——怎么回事……?
娜塔莎凑到鲁卡的面前,看着一脸惊讶的他。
“ ”
娜塔莎说了什么。
然而鲁卡没能听到她说的话,仿佛声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
若隐若现的娜塔沙露出悲伤的微笑。


动人的双唇在无声中编织着,用鲁卡听不到的话语,强有力地说着什么东西。
虚幻。
现实。
存在。
宿主。
鲁卡。
“这样、啊”
他不由得低吟。
那是沉重的、黑暗的、仿佛将内心腐蚀掉的一道闪光,令人绝望的发现。
想要传达的思虑。
希望理解的内心。
而它,就在那里。他终于明白了。
准确地说,他明白了他一直没能注意到这一点。
“……终于,明白了呢”
娜塔莎的声音回到耳边。她的声音中满是不耐烦与轻蔑。
鲁卡觉得自己浑身的骨骼正在被噬咬。
是没有注意到吗?应该说是没有去想,没有正视才对。

“宿主的心情只有宿主才会明白”
“现在站在这里的我又算什么!”

莉迪的话语仿佛鬼火一般燃烧着。
“我……完全,不了解宿主啊……”
鲁卡颤抖着说出这句话。
一直以来,他只是站在人类的立场上来看待、思考。
认为宿主的内心完全都被花占据而沦为傀儡——仅仅是因为她们并非人类这一来理由。
“到现在你才终于明白了呢。真是令人愉快”
娜塔莎的脸上露出令人心悸的妖艳笑容。
只能看到嘴,再往上就看不到了——因为害怕看到,亦或是她的身姿融入了黑暗中。
鲁卡的手不知不觉间已紧紧握住。
飘过一阵花的香味。魅惑人的妖花之香。
“娜塔沙,你是幽灵还是幻觉都无所谓。能不能多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的事情”
“已经晚了”
毫无感情的回答。
明明有过许多机会,然而鲁卡却故意疏远了身为宿主的娜塔沙,从而永远失去了机会。
鲁卡向前踏出一步。
穿过若隐若现的娜塔沙的身影,踏上昏暗的羊肠小道。
看似一成不变永无尽头的道路两旁,终于出现了人影。
头上长着鲜艳的黄花的、满是雀斑的女孩,被从下方向上照射的灯光照亮。那是鲁卡杀死的宿主,萨拉。
“我为什么死了?”
声声悲切传到鲁卡的耳朵里,而他只是不管不顾地向前走着。他无法加快脚步,也不能停下来。无法回过头去,也不能堵住耳朵。
在她的后面,道路两旁依然有着人影,数不尽的人影。
紫色的花。红色的花。白色的花。黄色的花。蓝色的花。五颜六色的花。
“伪善者”
“为什么,要做这么过分的事”
“把我的花还给我!”
“你这金钱的奴隶”
“哪里是为了宿主啊!”
怨言。恨语。充斥着怨恨的话语无边无际地吹拂过来。
——这是,幻觉。
这是鲁卡营造出来的幻觉。只是为了回忆她们的死亡。
——同时,也是现实。
鲁卡一直没有直视的现实。她们内心的真实写照。
不知何时,道路已失去了光芒,被漆黑的红色覆盖。
声音似刀一般剜割着肉躯。句句怨言在蚕食着鲁卡的五脏六腑。
也有宿主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盯着鲁卡,那目光烧灼着鲁卡的皮肤。
而鲁卡仍然继续前行。
在道路前方的断崖,有着倒在地上的宿主的身影。
她没有责骂鲁卡。也没有用满是怨恨的目光看他。
“多莉丝”
鲁卡呼唤她的名字。
多莉丝没有回答,也没有起身。
存在于此的,只有死亡。无所谓多莉丝是否会原谅鲁卡的行为,这里只有终结的时间。如此显然的事情,鲁卡现在才终于醒悟。
“多莉丝真可怜。刚长出芽就死了呢”
不知何时,娜塔沙已追在身后。
这句哀悼并非为了多莉丝,而是用来苛责鲁卡的道具。
“在那个时候,一切就已经都结束了啊”
多莉丝死去了;鲁卡虽然活着,但已经死了。
从那以后,便一直只是试图取回再也无法回来的东西而已。
“我现在,终于走到尽头了”
莫名地感觉一身轻松。
仿佛燃烧殆尽的木炭一般的、有些别扭的轻松感。
十分安静,时间似已停滞。
死亡的安宁,指的就是这个吗。
明明觉得一身轻松,却感到十分倦怠。鲁卡只好在多莉丝的遗骸前面坐下。
——要死了吗。
吃下了花的种子。
自己选择了死亡。
很快就会毫无知觉了。
也就不会有任何烦恼了。
——我要死了。不是为了偿还,而是为了逃避。
无聊至极。
理应去死。
“我就要死了”
刚张口这样说出来的时候。
“真的是那样吗?”
娜塔沙低吟,语气中带着一丝恨意。
鲁卡连坐着的力气也没了,无可奈何地躺倒在地上。
眼前一片漆黑,看不到一丝光亮。

他感到身体没有一丝的力气,仿佛即将溶解掉一般。感觉眼皮愈发变得沉重。
如果这不是死亡,还能是什么?
“你不会死”
娜塔莎用确信得令人生厌的语气如此说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
“痛苦吧。你只有这一个选择”
在能够听到呼吸声的极近距离下,娜塔莎轻声呢喃。
然后,意识便迅速远去。


四 白色


一片朦胧中,看到了一团白色。
在如此鲜艳而清澈的白色面前,自己显得多么地肮脏不堪。
——这是,梦吗?还是,幻觉?
我的身边,不可能有如此清楚的白色。
任由沉重的眼皮垂下,只见眼前是一片惨烈的红色。
“啊、啊啊啊啊啊、啊……”
鲁卡只能呻吟。他无法逃脱。
难以忍受痛苦的鲁卡再次睁开双眼。
原本以为是一团鲜艳的白色的东西,实际上是涂了漆的天花板。
他正躺在稍有些硬、但也比自家的要好的床上。
光线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
对于地狱来说,这里的景色过于安稳;对于天堂来说,现在的头疼得厉害。
深入脑髓的疼痛绝非宿醉可比。脑门上正在冒出冷汗。
在耳鸣声中,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在走廊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以及身边有什么东西在移动的声音。
“喔,您醒得真早啊”
莫利凑近过来察看。
他仍然穿着那身僧侣服。
“……这儿是、……施疗院吗?”
浑身打颤的鲁卡拼命挤出一句话。声音沙哑而含有热度,难以想象这竟会是自己的声音。
莫利微微一笑。
“啊,没错。今天早上,有人看到你倒在地上,便把你送到这里来了”
“今天早上……?”
鲁卡望向窗外。刚才还觉得轻如羽毛的身体,此刻却变得异常沉重,只是转动眼睛看看外面便已用尽全力。
根据亮度判断,差不多是中午左右。
头脑依旧混乱不堪,眼前的一切宛如幻觉。
吃下花的种子却没有死,几个小时之后居然还醒过来了?
——不对,等一下……。
“……哈、……哈哈哈、这样、啊……是、花……”
从肿胀得难以说话的嗓子里,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
如果世间存在上帝的话,那个家伙绝对是一个喜欢嘲讽的人。
鲁卡放声大笑,比起自嘲更显愉悦。
他一直在喝着蜜虫,并疯狂地工作,直到效力弱的蜜虫不再起作用。
说到底,花的种子的毒性也是从花那里得到的。
很简单的事情。
鲁卡喝惯了蜜虫,身体产生了对花毒的抗性。
擅用毒药的暗杀者自己持续服用少量的毒药,最终身体产生了抗毒性——这样的传闻并不稀奇。
——开什么玩笑。
因为不停地杀宿主,所以没能因宿主的毒而死亡。这荒唐的结果,到底是在讽刺谁呢?
“您怎么了吗?”
“没什么……”
鲁卡瘫在床上,大口呼吸着。
终于,连死亡也弃我而去了啊。
与一直存在于体内的空虚感不同,仿佛自己的一切都被冲走洗净,变成了一张白纸的感觉。
下次要不要上吊试试看呢?不,总觉得没有那种心情。不是因为想活下去,而是没有了死的念头。
“有什么烦恼的话可以找我商量。只要付得起钱”
“你偏偏要加上最后那一句难听的话吗”
不知为何,鲁卡很乐意对莫利的玩笑话作出反应。他从未有过如此的闲暇。
——我还真是个无聊的家伙啊。
他茫然地这样想着。就在这时。
“啊啊,对了,有关莉迪小姐的事情……”
莫利语出惊人。
鲁卡反射般想要跳起来,但因浑身的剧痛只好作罢。
“唔呜……”
“您还好吧”
“……莉迪、怎么了?”
“那个怎么说呢,没什么。原先那个房间里的遗体已经由猎花人方面派人清理过了”
犯罪组织居然会像清洁员一样打扫房间,听来虽好笑,但消除痕迹也是工作的一环。
虽然杀死宿主一事不会被追究,但若有人员伤亡就没那么简单了。如果猎花人的动作太出格,警察可不会坐视不管。
“有什么问题吗?”
“她的行李不见了”
“那是……”
“就是旅行携带的行李。我还以为能留在我们这里呢,本想去拿,结果发现不见了。……应该是放在房间里的吧。是猎花人拿走了吗?”
能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进行巨额交易的人,却对这些零用钱如此在意。
但鲁卡早已没有在听他的话。
他拼命往身体里灌输力气,硬是把头撑了起来。发现自己是穿着鞋子躺在床上之后,他便直接下了床。
他用手撑在床上,支撑着即将碎裂的膝盖。
“……给我看一下,莉迪的房间”
莫利显得有些惊讶。

房间内的装修和鲁卡睡着的房间如出一辙。
只有坏掉的窗户和地上残留的些许血液的味道证明着昨晚发生的战斗。
窗玻璃的碎片、流淌的鲜血、四具尸体都被清理干净,连床也只剩下了骨架。
空荡荡的、一无所有的房间。
鲁卡一边撑着松枝杖,一边仔细观察着房间内。
“警方的话可能会将证物什么的拿回去保管吧。难道说猎花人也——”
“那倒不至于”
那种东西拿回去能做什么。如果是钱倒也罢了,那只是满满一筐吃的东西而已。
虽说窗户因为坏掉了而开着,但也不至因此而招来小偷。
“最有可能的就是……本人拿走的”
“哦呀,她还活着吗”
莫利一脸平静。
“你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呢”
“毕竟看上去似乎是失败了。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不会因一些普通的事情而一惊一乍了。我真正感到惊讶的,大概要数神的存在得到了确证的时候吧”
“哦,这样啊”
这个个性鲜明到无语的老头子或许很适合去当政治家。还是说处于大组织头目的人都是天生的政治家吗。
总之,这里已是一具空壳。
离开了鲁卡身边的莉迪回收了行李,也离开了这座城市。
见证了娜塔莎的生命的终结,对鲁卡也失去了兴趣。
她已没有了留在这里的理由。
——啊啊。
感到了与杀死宿主时相同的空虚。
现在终于明白了,那是缘于可能性的丧失。
没有从沉船中逃离,而只是在水中一味地挣扎。
如果这样还逃不出去的话——好像是这样说的吧。
在花的种子带给他的、亦幻亦真的光景中,娜塔莎这样说过。
鲁卡一直都停留在那里。
在杀死多莉丝的时间中。
将出路一个接一个亲手堵住。
“……嗯?”
——还没有结束。
呢喃声响起,来自天使,来自恶魔,来自鲁卡自身。
不论宿主在这个城市里如何行动,猎花人一定会知道。更不用说刚刚成为狩猎目标的莉迪了。
体内的火把被点燃了。
“……除了这个拐杖,能不能把外套也借我一下”
“这倒没关系,可您要去哪儿?看现在这副样子,还是再躺一会比较好吧”
“我必须要去”
即使不知道等在那里的是什么。
他已经失去了工作的热情,失去了娜塔莎。如果连有所关联的莉迪也消失不见的话,鲁卡就真的会变成一具空壳。
他饿得发昏,内心也已空无一物——只剩下渴望,支撑着他的行动。

巷道的最深处,这里即使在大白天也鲜有人迹。
鲁卡盯着差不多自己身高一半高度的落地窗。
按照惯常的暗号敲击门扉,等待回复。
然而,等了许久也没有应答。
因为怕坐下去之后就再也站不起来而一直站着等候,终于。
从里面传来了敲击声,先是两下,再是一下。
这是“无法见面”的意思。
鲁卡无权要求进一步的解释。说无法见面就是无法见面,鲁卡只能下一次再来。
——明明这边急得要死。
他只知道请求和黑衣人见面的这一个暗号。
无法和黑衣人见面,对鲁卡来说意味着与猎花人的联系的中断。他终究只是一个铗(blunar)。只是因为黑衣男个人比较在意他而将他作为助手使唤,对于整个组织来讲毫无用处,随时都可以舍弃。
一般在这个时候,如果没有特别的原因,黑衣男都会待在这里。
黑衣男怎么样了呢。在那之后,是被莉迪杀死了呢,还是得以逃生呢。
总之唯一明确的一点是,如果想继续搜寻莉迪,就无法指望猎花人了。
他转身背过猎花人的巢穴,迈出沉重的脚步。
途中,鲁卡险些跌一跤。
他刚好只想走到这里。浑身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几乎完全是在靠拐杖支撑着身体的。
是在附近的旅馆休息呢,还是另寻出路。
正当他思索之际,宣告正午的钟声响起。近处和远处的教会里挂着的钟接二连三地被敲响,声音震彻天际。刚恢复过来的头似乎在跟着一起共振,疼痛再次席卷全身。
——白天了吗。那“光藓亭”应该已经营业了吧。
刚好可以走着去那里。
顺便再吃点东西,身体就会稍微好转一些吧。虽然身上没带钱,但那里可以赊账。
几乎是以拼死的觉悟迈出脚步。拐了两三个弯就到了。
“光藓亭”所处的后街里,酒馆和饭店鳞次栉比,到了饭点,一般的劳动者和像鲁卡一样的人都会聚集于此。
撑着拐杖、呼吸粗重的鲁卡在路人怪异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地走进了“光藓亭”。
索性现在店内还没有多少人。
“哟,鲁卡。怎么了,受伤了吗”
“……差不多吧”
店主快活地打了声招呼。
刚一坐下,鲁卡的屁股便牢牢地粘在了椅子上。虽然浑身发热,但由于出了大量的汗,反而感到有些寒冷。果然还是睡一觉比较好——不,应该说是需要绝对静养。
即便如此,也不能放过现在这个机会。
“来一个马上能做好的菜,什么都行,钱先欠着”
“你真当这里是自个儿家啦(译注:原文「我が儘な客め」)”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点菜,店主苦笑着走进厨房。
鲁卡抓过桌子上的水壶刚要直接咕咚咕咚喝下去……的时候,突然惊讶得倒吸了一口气。
——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片鲜红的花瓣,被压在水壶下面。
红色的花。这说明不了什么。但,这个形状。
伸出手捡起来,发现它还没有枯萎。
这个店可没有高雅到会用花朵来装饰。这只可能是来自外面。
短暂地盯了片刻后,鲁卡将其一下塞进嘴里,用力咀嚼。
瞬间,嘴中仿佛被点燃了一般。
热腾腾的闪电疾驰过全身,倦怠感一下子消失殆尽。看到手指上浮现的红色脉络的瞬间,鲁卡便一脚踢开靠着桌子放置的拐杖,站起身来。
和蜜虫相同的身体强化能力。这毫无疑问是假花……而且相当新鲜,足够作为蜜虫的替代物使用。
他立刻明白了这片花瓣才刚被摘下来没多久。
“大叔!”
鲁卡大喝一声,同时冲进厨房。
他立刻被一股醇香的油味包围。狭窄的灶台边,店主正在切着某种蔬菜,看到仿佛强盗般冲进来的鲁卡,不禁瞪大了眼睛。
“怎么了,这么着急?还要点别的吗?”
“不是。刚才我坐着的那个位置。那儿是不是有一个最近来过的女孩子坐过?就是那个头上长着红花的……”
“啊啊,没错没错,来过的。刚才就想要跟你说的”
果然。鲁卡在心中嘟囔。
“真是能吃的孩子啊。不过好像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喂,你去哪儿啊!”
鲁卡早已飞奔了出去,根本没有听到店主的话。

蓝天下,鲁卡在狂奔。
从屋檐下的商贩,到正在晒太阳的老人。
他的眼睛正在搜寻着莉迪的身影。
由于莉迪那出众的美貌和惹眼的行李,以及鲜明的假花,找到她异常地容易。
“她去哪儿了?”——这个问题的回答迅速汇集起来。
“咦,这儿是……”
循着痕迹到达的地方,是莉迪在来到这座城市时,第一次买东西的地方。
几家贩卖食品的商铺排列在一边,其中有一个女孩正在把炸馒头放到笼子里。
现在仍是中午,这里还比较热闹。
“要来一个吗?”
“我身上没钱”
卖炸馒头的女孩向鲁卡兜售。
笼子里摆满了炸馒头,但不自然地少了几个。很明显,是有人偷偷来买过了。
“啊…………那个,有没有看到一个宿——头上长着红色花的女孩?栗色的长头卷发,背着很大的行李”
“是的,刚刚来过这里,买了一些”
“多久之前?”
“嗯,应该还不到一个小时吧……”
虽然想追上去十分容易,但莉迪的脚程显然要比边打听边走的自己要快。
粗略地扫了一眼装有炸馒头的笼子,大概卖出去了十个左右。这点根本不足以停下宿主的脚步。
在笼子中,炸馒头的缝隙里,似乎埋着什么东西。
“这个!”
“哎呀?”
似乎是趁卖家不注意之际,偷偷放进去的。
鲜红的花瓣,带有一丝馒头上的油的味道。
“哎呀,哪里来的花瓣……”
鲁卡迅速将其含在嘴里。淡淡的炸馒头的味道在口中扩散开来。
“咦”
看到鲁卡怪异的举动,卖炸馒头的女孩不由得楞了一下。但说明起来很麻烦,也很费时间。
感觉身上啪啦啪啦地带上了电。由于身体已经得到了强化而没有十分剧烈的反应,但的确含有蜜虫的成分。
——在“光藓亭”之后是……卖馒头的?为什么?
鲁卡回忆起与莉迪相遇的那一天。
那一天,两人在光藓亭相遇,然后去了这附近街道的旧道具店,而在这时鲁卡去了情报屋。
“对了,情报屋!”
他不由得大叫。完全忘记了。除了猎花人之外,还有别的地方能够打听到事情。
把愣得一头雾水的卖炸馒头的女孩扔在原地,鲁卡以堪比马车的速度狂奔了出去。

在狭窄的店内最深处,老人一如既往地坐在那里。
看到闯进来的鲁卡,他丝毫不显惊讶,甚至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只是盯着鲁卡看而已。
与这个人对话不需要铺垫。连说明的一半都可以省略。
“老爷子。关于昨天我参加的狩猎,知道些什么吗”
问这一句就够了。
“杂货店老头子”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用洞穴中吹出的风一般的声音说道。
“看来又盯上了一个奇特的宿主啊”
“……黑衣服,还活着吗”
老人不置可否。
情报贩子终究只是个情报贩子,并不是魔法使。
如果他了解莉迪的力量的话,那就意味着从某处——恐怕就是猎花人一方——得到了有关莉迪的消息。能做到这一点的,只能是黑衣男本人。
“我在找那个宿主。搞不好可能今天就会离开城市”
“很遗憾,我不知道现在的情况”
了解没有被委托调查的某个人举手投足的动作还是不太现实的。
“拜托了。能不能快点找一下”
像往常一样,鲁卡拜托着。但“杂货店老头子”突然用猛禽一般的目光瞪了一眼鲁卡。
“用不着问我,问猎花人不就知道了吗”
“那个……”
“小子。我是因为猎花人付钱了才会办事的。没有猎花人的保证书,我是不会受理个人的委托的”
鲁卡咬紧牙关。
这儿可不能像“光藓亭”一样赊账。
内心的焦虑在膨胀。
“求您了,想想办法!”
“……多说无益”
老人的嘴角有些扭曲,似乎是生气了。
这是一种想让对方感到不舒服,或者说是恐惧的表情。从中透露出一股在黑市摸爬滚打多年后得到如今地位的、野兽一般的凌厉。
然而,鲁卡也没有退让的余地。
两人在狭窄的店内对峙。
静谧持续了一阵,终于,老人盯着鲁卡,再次开了口。
“我无法接受委托。不过……嗯,倒是可以说一说那个宿主前一阵到我这里的时候的故事”
他低声说道,似是在打发一只烦人的狗。
听他一说,鲁卡才想起来。据黑衣人说,莉迪在与鲁卡相遇之前,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曾与这“杂货店老头子”有过接触。
“没关系吗?”
按理说,“杂货店老头子”绝不会泄露有关顾客的情报。
这种自己给自己立下的规矩,一般来说是绝对不会打破的。这是在工作中构筑信赖关系的底线,只要有一次越线了,后果就会十分危险。
然而,老人似乎并没有太在意。
“我不太喜欢和宿主做生意。这点事情还是可以讲的”
听到他的话,鲁卡的表情变得有些险峻。
然后,他注意到了自己表情的变化。
讨厌宿主的人有很多,许多人都把宿主作为被排除在社会之外的某种东西来对待。莫利容许了在疗养院里的狩猎行为便是其中一例——他判断这不会构成太大的问题。
而猎花人——还有鲁卡——正是充分利用了这一点而狩猎宿主。
这样的自己居然能说出理解宿主之类的话,真是够可笑。明明就认为宿主什么的根本无所谓,只是一味地要杀掉她们而已。
感觉之到昨天为止的自己是如此地可怕,又如次地愚蠢。
不过现在可不是沉浸于感慨的时候。
“那个宿主来我这里,是为了找你”
老人的嘴中说出的,是鲁卡完全未曾料到的话。
他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确实,这几年来一直都是在光藓亭吃的午饭,找起来也比较容易。
“为什么?为什么要找我?”
“不知道”
他的工作只是提供必要的情报,多余的话从不会说哪怕一句。
鲁卡确实怀疑过那一天的相遇——有些过于碰巧了,以至于不太像是偶然。现在看来的确不是偶然。
刚来到这座城市的莉迪,为什么会知道鲁卡?
唯一的线索就是曾经在故乡发生的“事件”。身为铗的鲁卡的实战成绩,只有黑衣人知道。
如果说,莉迪的作品、莉迪关心的对象,不仅仅是宿主呢?
如果说她只是在寻觅着所有与花相关的人们呢?
——那样的话!
比起猜测,这更像是直觉。如果说,鲁卡这一存在,影响到了莉迪在这座城市里的种种行为的话,会是怎样呢?
光藓亭里留下了一片花瓣。卖馒头的地方又留下一片花瓣。
那么,下一个是?
“好了,我能说的只有这些了。你再怎么问也——”
“够了。多谢了”
鲁卡掉头飞奔出店门。
吃了花瓣得到的力量还剩下一点。
他略微蹲下,脚上蓄力,然后纵身一跃到房顶上。
没有阻挡,视野一片开阔。
寒风毫无遮拦地扑面直来。
阳光下,瓦片仿佛波浪一般粼粼发光。
——没错,就是那样!莉迪不是知道多莉丝的事情吗!
如果莉迪的作品不仅局限于宿主的话。
鲁卡从一个房顶跳到另一个房顶,以最短距离前进着。刺骨的寒风将脸颊的表皮冻住。在房顶上玩耍的小鸟们被惊得四散而逃。
直线的距离不是很远。走这条不寻常的捷径的话,很快就能到达疗养院。
鲁卡毫不减速地飞跃而起,从位于三楼的窗户准确地落入莉迪曾使用过的房间。为了不致毁坏地板而用膝盖缓冲, 踩着风箱停住了。
房间的窗户仍然没有修好。
在正中央,用木板拼凑成的床上,绽放着一朵鲜红的花。



五 赎罪的代价


一瞬间,因脚下的感触,鲁卡误以为草比以前长得还要高了。
仔细看去,这个庭院一如既往地打理得干净整洁,却不知为何有一种踏入荒芜的废墟中的感觉。
现在的这里正是昆虫的乐园。
失去了主人的、或者说是主角的庭院显得破旧而腐朽。
精心打理的草坪和用树篱围成的迷宫也给人一种沉闷的印象,平日里的绿色也似乎不再鲜艳。
穿过修剪过的树丛,鲁卡走向曾经为娜塔莎的专属席位的东屋。
然后,在高高的树篱面前停住了脚步。
一朵花在庭院中盛开,仿佛将黑暗照亮一般,让庭院显得生机勃勃。
虽然其大小和周围的花草相比不值一提,但那鲜红色的花瓣比所有的光芒加在一起还要耀眼。
“莉迪!”
来不及多想,鲁卡脱口而出。
看样子是完全出乎意料。半张开的口中似乎在念出鲁卡的名字,硕大的红色眼眸中闪出点点泪光。
脚边是那个巨大的行李,身上穿着长长的红色袍子。原来的旅行外衣似乎已不能再用了。明明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却选了这么一件不便行走的衣服。
不知为何,莉迪的左手上拿着一个用白纸包着的、小小的白色花束。
仿佛绿色的帽子一般的假花叶一如既往地鲜艳欲滴,而花瓣则少了几片。
两人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
无声中,目光代替了话语。
有数不清的话想要对莉迪说,但却都没能转化为语言,只是卡在鲁卡的喉咙里沸腾着。
终于,那些没能说出来的话都溶解在鲁卡的心中。
他向着仍然一脸惊愕的莉迪迈出一步。
“啊”
从莉迪手中拿过花瓣。
“……我一直在追着这个”
短短的一句话,仿佛只是在确认自己做过的事情一般。
莉迪突然显得有些气恼。
然后,她,
“值得表扬!”
用一副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的语气,一脸通红地说道。
到底是高兴、还是生气、还是害羞、抑或是无语——或者,恐怕是将所有的这一切,都包含在这一句话中了。

风吹拂过庭院,夹杂着些微花的香气。
雨后,原本白色的东屋染上的黑色显得极为醒目,令人联想起破落的古代神殿。
以前娜塔莎用来喝茶的圆桌如今变成了献花台,用长长的布盖在,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束。
小的花束,大的花束,红色的花束,黄色的花束,蓝色的花束……然而最多的还是和她的假花一样的、白色的花束。众多的花束有些杂乱地堆在一起,说明来供奉的人有很多。
但不论堆了多少花,都无法与娜塔莎那朵独一无二的花相提并论。不过人们仍然供上花朵,以示悼念。
现在,上面又多了一束。莉迪将皱巴巴的花束摆在上面。
“身为宿主的你,也会悼念娜塔莎吗?”
“怎么会”
她一副“那怎么可能”的语气即答道。
听到莉迪毫不在意的回答,鲁卡也并没有动摇。
必须要试着去了解宿主的内心。
与人类不同的价值观,与人类不同的行动。
自己一直以来杀害的究竟是谁。自己一直以来以为理解了的究竟是什么。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多莉丝变成的那个存在,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事物。
就算如今已经太迟,但为了不更晚,也必须去了解。
“那,为什么要献上花束?”
莉迪略作思考,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
“虽然不是自己的花,但花‘没了’或者‘被摘掉了’总感觉不舒服。所以像这样回馈一些替代物的话……会感觉心里轻松一些、吧”
原来如此。这样听她一说,就算是与自己的感觉不同,也能够理解对方的思考。
即便那不是人类,而是宿主——的内心。
“不过,这花还真多啊”
一、二、三……数到第十个花束,鲁卡就不再数下去了。
能够来这里供奉花朵的,几乎都是这里的房屋里的佣人,而且也只有那些能够出来到庭院、与娜塔莎关系良好的佣人们。
“我是想给你看这个”
莉迪正是为此才一路撒下花瓣。
“想着你如果能看到这个孩子的花瓣,来到这里的话……就稍微对你刮目相看”
莉迪有些不好意思地、扭扭捏捏地撇开了视线。看到鲁卡来到了这里,心中既高兴又害羞。
吃下种子,被送到施疗院,还顺道去了一趟猎花人的藏身之家,但去“光藓亭”吃午饭这一点却被莉迪料到了。
再看了一眼成堆的花束。这是莉迪想给他看的东西。
每一束花都代表一个哀悼。
那一定也代表着一个得以相互理解的心灵。
鲁卡不知道娜塔莎会得到如此的仰慕。
准确地说,不是不知道,而是根本就没想要知道。甚至没有想过,宿主会和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发自内心地交流。
当然,对于房屋的佣人来说,娜塔莎并非开花的威胁,而只是一个易于交往的善良的邻居。这一点也应该考虑进来。
但,从一开始,鲁卡便没有将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当作宿主来看待。他的眼中,只有成为宿主之前的莉迪,成为宿主之前的娜塔莎。
因为——他想看到成为宿主之前的多莉丝。
自然地去和她们交流,即便会感到恐惧,即便是心怀怨恨,即便是出于好意,也与她们沟通,接受她们的人格的存在——这样才算是认真地看待宿主吧。
不论是好是坏,只有在感情相通时,才能够相互理解。
鲁卡只是随口说出的一句对花的赞美之辞,莉迪却牢记于心。然后,她便向鲁卡讲述了有关花的事情。
向别人讲述有关自己的事情,如果没能被接受和理解,就会感到悲伤,感到寂寞。这不仅局限于鲁卡。
而鲁卡又是怎样想的呢。厌烦、因对方身为宿主一事而悲伤,仅此而已。他没有正视身为宿主的莉迪,认为她只是被花支配了内心和思考的、花的傀儡而已。
先入为主,一厢情愿。
明明是离宿主最近的人,明明看到过她们的笑容和泪水,却被对多莉丝的想念所束缚,误认为宿主的内心不过是花制造出来的假象——而这正是莉迪十分介怀的。
一朵朵的花,同时也成为了束缚鲁卡内心的锁链。
“有什么感想吗?”
“终于彻底明白了,我是个多么愚蠢、多么可怜的笨蛋”
鲁卡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光景,要把这一幕永远刻在脑海里。
一阵风吹过,花瓣翩翩起舞。鲁卡突然发现自己手中握着莉迪的假花的花瓣。
当着她的面扔掉也不太合适,鲁卡便毫不在意地将其含在嘴里。
瞬间,莉迪的脸似乎“砰”地一声变红了。
泛着红光的、有些湿润的眼睛瞪得滚圆,然后仿佛缩起来一般将目光移向别处。
有些尴尬的沉默横亘在二人之间。
“……我能问个问题吗?”
“什、什么啊”
看到莉迪的反应,鲁卡想起了一件事。
“那个……让别人摘自己的假花的花瓣,是什么意唔噗!”
还没说完,莉迪便闪电般地给了鲁卡一个耳光。
声音清脆而响亮。如果宿主真的想要打,完全可以把头骨打碎,甚至将整个头打下来。然而这一下的力道调整得非常精准,仅仅是击打,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莉迪的脸变得和头上的假花一样鲜红,她含泪狠狠地盯着鲁卡。
“让我摘的不是你吗……”
“吵死了闭嘴”

莉迪坐在娜塔莎用过的椅子上,翻开日记本。
“首先当然是追着宿主的,但也在调查与宿主有关的事情,尤其那些流传到其它国家的大新闻。想着说不定能听到一些相关的消息”
“然后,就找到我了吗”
鲁卡有幸得以在她的背后窥视那个日记本。
打开的那一页上写满了有关宿主的重大事件。古今东西、甚至连隔海一侧的消息都有,让人只有惊叹的份。
向鲁卡这种因与宿主扯上关系而让人生扭曲了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讲,正是宿主存在过的证明。
“虽然没想到居然会是这种没救了的笨蛋呢”
“抱歉……”
“我没关系的”
莉迪嚯地站起身。
“呐,鲁卡。普通的男人,做什么才会让他高兴呢?”
然后说出奇怪的话语。
如果鲁卡嘴里正吃着或喝着什么东西的话,恐怕会当场喷出来吧。
虽然是很容易让人想歪的一个问题,但莉迪的表情却相当认真。
首先,普通的男人是什么样子的呢?怎样才算是普通呢?每人都有自己的个性,都是与众不同的——在头脑中很快升级为一个哲学问题。
但鲁卡终于明白了。
她所说的普通,就是指不是宿主的人。
而且根据上下文和环境推断,那个“普通的男人”指的无疑就是鲁卡。
——想要,让我高兴?
脑海中回想起把莉迪带到施疗院的那一天发生的事。
“该不会说因为不太清楚所以就先脱了之类的吧……?”
“不好吗?”
风渗入无力的身体中,感到一丝寒冷。
为什么又突然说这些——刚一这样想,便看到莉迪仿佛看穿一切的笑容。
“因为你夸了这个孩子”
有种猝不及防的感觉。
终于注意到了这个理所当然的事情。对于鲁卡来说,宿主——莉迪是异类;同样地,对于莉迪来说,鲁卡也是异类。
“那种事情啊,可不是突然说做就做的。不,也不是说只要不突然做就好了的意思,那个——……”
鲁卡仰天长叹。
首先迈出一步,试图接近的是莉迪。然而,那一步的方向有些偏离了。两人仿佛在黑暗中行走一样,只是伸手摸索着二人之间的距离。两人之间没有共同的意识,就连如何表达对对方的好意也不得而知。
莉迪开始跑起来。不使用宿主的超常力量,用普通的速度,绕着鲁卡转了三个大圈后停住了。
然后泰然地盯着鲁卡。
难道是想起了鲁卡夸奖她的花时说的话语了吗?说不定她其实高兴得想跳起来。
这么说来,明明是杀红了眼之后立刻分别,但现在无论是他还是她都没有丝毫的杀意。为什么,为什么莉迪会明白呢。
“鲁卡,你稍微变了”
“变了吗?”
“因为,你现在比起假花,首先看的是我”
她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遇到他人的时候,一般会先看脸对吧。而且男人们不管是谁,都像笨蛋一样看我看得入迷了。但鲁卡没有这样,你首先看的,是我的花。你首先夸奖的,不是我的容貌,而是我的花。所以我才觉得你不是一般人”
真是一阵见血。
不是先看花,而是只看到了花。只要是宿主,除了她的花以外,其它的事情对于鲁卡来说不过是某种记号而已。
他再一次惊叹于莉迪细致的观察。不过其中原因却是在鲁卡身上。如果溪流很浅,想看清水底的石块易如反掌。
“鲁卡,你要看这个吗?”
莉迪郑重地将日记本递过来。
这里面记载着娜塔莎的过去。
“没关系吗?”
“现在的你的话,没关系”
鲁卡刚要打开,却抑制住了这股冲动。
问题不是曾经想要怎么做,而是从今往后想要怎样做。
回想起在那亦虚亦实的幻境中娜塔莎说过的话。
深呼吸后,鲁卡停止了思考,而是任由身体行动。
仿佛理所当然一般,他将那梦寐以求的日记本还了回去。
“不必了”
莉迪瞪大了双眼。
“我只要知道我所了解的娜塔莎就够了”
“哼嗯”
莉迪回应一声,然后有什么东西从一旁将日记本拽了过去。
“呜哦?”
鲁卡不由得惊叫一声,但很快他就明白了那个东西是什么。
栗色的、细长的东西缠绕住漂浮在空中的日记本。
比手臂还要长的头发精巧地扭曲着,将日记本放入行李中。比起只能在关节处扭曲的手臂来要远为自由,操作精度也令人满意。不同的发束还可以独立活动。
黑衣男似乎对此略有了解,但鲁卡并不知道除了莉迪之外能够做到这个地步的宿主。
“结果,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果然不知道啊”
莉迪一副半是意外、半是预料中的表情。
“什么啊”
“没什么。恐怕,这个世界要比你想象的大得多”
她似乎放弃了争辩。
总感觉她有意无意地转移了话题。


六 誓约


日落时分,鲁卡和莉迪来到了墓地。
娜塔莎的种子虽然已被取走,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将遗体火化,不过遵从了原主人的意见,将她的骨灰埋葬在了墓地的一角。
鲁卡头一次产生了想去扫墓的念头。
以前一直对宿主的墓地有抵触的念头,不愿意正视。与普通人的下葬不同,宿主死后统统会被火化。在这个国家里,就连其墓地都被当作罪犯一样对待,和普通市民区别开来。
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只是因为不想见到作为宿主被埋葬的她们而已。
乌雅教的墓园,是宽阔而高大的伽蓝堂。用粗糙的灰色石块建成,与高高的钟楼相邻,散发着一股阴森的气息。
在那墓园旁边,有一个比它小两圈的阁楼。
房檐的装饰显得十分简陋,周围杂草繁茂,似乎没有打理过。这里就是贱民墓地,用于埋葬罪人以及宿主的地方。
能有一个墓地就已经很幸福了——是想表达这个意思吗。还是说,和有没有让花开放相比,有没有墓地根本无所谓吗。
为了保持空气流动,通风口常年开放。即便如此,打开铁门时,从中还是涌出一股潮湿石块的异味。
夕阳斜照进墓地,将里面分成红和黑两种颜色。从装有铁栅栏的、窗户般巨大的通风口入射的光,将等间距排列的四根石柱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里面的构造十分平坦。通路上铺有石砖,没有埋葬任何人的地方长有杂草,埋葬着人的地方镶嵌着一块石板,上面刻有死者的姓名。
“……是这个啊”
娜塔莎。石板上只刻有这几个简单的字。比其它的石板要新,似乎材质也稍好一些。
埋葬她的是娜塔莎的主人,金矿老板。
把准备好开花的娜塔莎卖给猎花人,恐怕与把即将病死的动物杀掉的感觉差不多。这与对娜塔莎的爱并不矛盾。
鲁卡带了花过来。不是花束,而是在花店买的一朵白色的百合花。
房屋的佣人们认为娜塔莎的死是强盗所为。
就算感到怀疑,但他们并没有权利责问主人。如果说是为了防止开花而处理掉了的话,如何解释她的死又是件麻烦的事。
——那么,就只能由知道真相的自己来祭奠了。
至于凶手的祭奠是否算数,那就不得而知了。
“鲁卡……还要、继续当铗吗?”
莉迪显得有些犹豫。鲁卡没有马上回答,似乎是在细细咀嚼这个问题。
“怎么办、才好呢。我一直在不停地杀着宿主,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只是在一味地逃避,连赎罪都算不上”
鲁卡静静盯着傲然仰视着他的莉迪。
在夕阳照射下显得更加深沉的红色眼眸闪闪发光,从中映照出鲁卡的脸孔。略微泛红的脸颊同样熠熠生辉。
鲁卡蹲下身子,将白色的百合供奉在娜塔莎的墓前。
也不知该祈祷些什么,只是静静地祷告。
“我该怎样才好,我到底想做些什么……完全不知道”
只是想着必须要见到莉迪,而到处搜寻着她的身影。但这只表示鲁卡能够正视宿主这一存在而已,并不意味着鲁卡找到了答案。他才刚刚站在出发点上。
没有丝毫的进步。
鲁卡以为莉迪会感到失望,但她却露出了仿佛能够溶入夕阳余晖的动人笑容。
“鲁卡,你……”
莉迪刚想要说什么的时候。
响起了墓园的铁门被粗鲁地推开的声音。

一个身影带着不可一世的威严出现在眼前。
黑色的影子即使在夕阳下也没有褪去——鲁卡这才注意到,来人身上也是同样地一片漆黑。
浮现出红色叶脉纹路的脸看上去气色相当差。正因为如此,鲁卡没能立刻辨认出来者的身份。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听到声音,鲁卡才终于发现。
“黑衣服的!你才是,为什么”
黑衣男眼珠一转,瞪向鲁卡。
鲁卡第一次感到这双眼睛如此险恶,从中透出满满的厌恶和敌意。
“工作。不想受伤的话就给我闪开。被卷进来我可不管”
“你说工作?”
居然还想干掉发狂成那个样子的莉迪。
猎花人终究只是商人,比起面子更看重能否赚到钱。他们没有理由刻意进行难以实现的狩猎。就算黑衣男是出于自身的愿望,但事到如今这场狩猎恐怕也不会被承认。
黑衣男恨恨地砸一下舌,自言自语般说道。
“是惩罚任务”
惩罚任务。以前似乎听说过这个东西。
发动的袭击被宿主击退,然后想要给宿主下套,但因大意而失败。而且是因为弄错了出击的时间而陷入战斗,最终让对方逃脱。从猎花人一方的角度讲,如果放任这种低级错误不管的话,就难以确保规矩。
强制要求进行死亡概率高的任务,不论成败。以儆效尤。
若拒绝,大概会被蜜虫服用者折磨致死吧。黑衣男现在只有杀死莉迪这一条活路了。
“快滚开,别碍事”
他拔出插在腰间的两柄剑。
一柄长剑,一柄短剑。泛着红光的剑刃显得诡异。
鲁卡一动不动。他只是毫无还手之力地暴露在黑衣男俯视的目光下。
黑衣男能否战胜莉迪,他不知道。
然而就他所知,黑衣男永远不会打无把握之仗。如果黑衣男真想要把莉迪杀死,他是会拼上自己的性命的——用自己的死来换取鲁卡曾经梦寐以求的结果。
如果是那样的话。如果是那样的话——会怎么样?
不论对于莉迪、还是多莉丝来说,那绝无法成为救赎。
然而——
“好啊,你让开”
莉迪对进退两难的鲁卡说道。
她用头发架起从鲁卡那里夺来的短刀。
“很快就会结束的”
莉迪淡淡地说完,便将背篓放在地上。
随着重重的“咯噔”一声,铁门关上了。
首先动起来的是黑衣男。
音速的冲击附带闪电般的攻击。
莉迪用头发操纵短刀抵住这一击,同时伸出手。
而黑衣男手中的另一柄剑——短剑——正瞄准了她的手。
莉迪用短刀将长剑打回去,同时拉开距离。
黑衣男追赶后撤的莉迪。瞬间,莉迪将短刀换到手上,用脚一蹬石板,转身反击。
黑衣男用右手的长剑轻松接下。他躲过莉迪上挥的攻击,左手的短剑同时砍下。莉迪向黑衣男的侧身跳去,躲开斩击。
然而,因此散开的栗色长发却被黑衣男用右手的长剑卷住,并砍下一部分。
“什……”
莉迪的脸上闪过一丝动摇。
黑衣男沉下身子,同时用长剑释放出撼动地面的一击。
莉迪来不及躲避,被迫用短刀防御。
短剑迅速刺向颈部,莉迪扭过身子躲避,同时伸出一缕头发,将毫无防备地伸出来的手缠绕住。
刚以为那只手会连同骨头一起粉碎,黑衣男便用长剑砍断了那缕头发。莉迪不得不回避,短刀与长剑的力量平衡瞬时被打破,黑衣男便趁此际将手抽出。
毫无疑问,他瞄准的是头发。
莉迪那头长发的一部分已明显变短。
宿主有着极强的生命力,一般的伤口是不会令其死亡的。面对难以对付的宿主,想要削弱对方的力量的话,就要瞄准其四肢。
四肢受到重伤的话就无法抵抗。破坏双眼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瞄准触手化的头发进行攻击。这是借鉴了攻击四肢的战术。
而且黑衣男通过刚才的袭击,已经了解了莉迪的战斗方式——用刀防御斩击,真正的攻击是通过空着的手或者头发进行。
与此相对,黑衣男选择了二刀流,以增加攻击力。
被迫转为防守的莉迪看到下一波瞄准自己头发的攻击,主动将头发缠绕上长剑。
头发碰到锋利的剑刃,转瞬间便被切断,但藉此也得以干扰剑的动作,制造出空隙。
用短刀抵住短剑,跳入长剑攻击范围的内侧,用拳头在短距离发动攻击。
凭借宿主的力量,只消轻微的擦碰便可致人于死地。这一招足以在黑衣男身上打开一个洞。
得手了——刚这样想,只见被击飞的反而是莉迪。
是踢击。莉迪对于踢击的防御意识稍显不足。
黑衣男对于战斗有着天生的悟性。仅仅是看过一次鲁卡和莉迪的战斗,便想到了克制莉迪的战斗方法。
像球一样被踢飞的莉迪在撞到地面之前便架好身子,踢了一下墙壁后着地。
“有两下子嘛”
莉迪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液,眯起那燃烧般的双眸瞪向黑衣男。
“哼,你还真是没把人类放在眼里啊。你暴露出和昨晚战斗时一模一样的弱点。觉得自己强就目中无人了吗?真是让人恶心”
黑衣男嘲笑着,并毫不留情地侮辱。
在与鲁卡战斗时,莉迪也因过于急切的攻击而挨了鲁卡的踢击。很明显,莉迪没能意识到这一点并做出改正。
本来,如果对手不是像鲁卡或黑衣男这样的超乎寻常的蜜虫服用者,即使不去在意这些小问题,凭借本能战斗便足以击败。不过反过来说,这也正是她骄傲而过于自信的体现。
但,鲁卡从黑衣男那显得十分愉快的声音中,听出了他的本质。
——是快感。
一开始恐怕是憎恶。但现在,憎恶演变为了快感。
蔑视宿主,伤害宿主,屠杀宿主。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获得那一瞬的快感。
他显得那么愉悦,似乎已经忘记了这是一个惩罚任务。
在杀戮中,忘记了原因,也忘记了目的。
在杀戮中,失去了曾经,也失去了未来。
在那一瞬,鲁卡感受到轻微的呕吐一般、焦虑一般的极度不适的寒气。
他明白了为什么会觉得黑衣男的目光令人作呕。
那空虚的目光,似是将自己囚禁在战斗的牢笼里。
鲁卡仿佛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那么”
黑衣男一点一点地缩短与莉迪之间的距离,皮鞋拖在地上发出声响。
“停止抵抗吧,我会让你死得舒服点”
“做梦!”
再这样下去就会被逼迫到墙角——似乎是如此判断的莉迪迅速反击。
她用头发抓住短刀向前突刺。这只是为了牵制长剑,与此同时莉迪试图贴近黑衣男以将他握着短剑的手捏碎,但黑衣男灵巧地牵制住莉迪的动作,同时向后退去。
双方陷入了胶着。
对于长剑,莉迪只能用短刀应对。而在近身格斗中,莉迪并没有直接躲避短剑,而是瞄准握着它的手伺机展开攻击。二者之间形成微妙的平衡。
不过,这只是为了维持自己不会轻易被杀掉。莉迪陷入了单方面的防御,完全无法反击。
黑衣男也同样没有能够决定胜负的一着。
鲁卡猜莉迪是想拖延时间。服用蜜虫后的能力提升有时间限制,而身为宿主的莉迪则不受此限制。
蜜虫效果的持续时间随调配方法而定,但最长也不过一个小时,再往后就需要继续服用了。
鲁卡站在墙边,一动不动。手中没有武器,也没有服用蜜虫,无法插手蜜虫服用者和宿主之间的战斗。他甚至有些感激目前这一状况。
他只有听天由命。
鲁卡已经失去了继续杀死宿主的理由。但如果他现在站在莉迪一方,击退黑衣男的话又如何?
这等于否定自己身为铗的过去。
否定自己杀死的宿主们的性命,否定为此而花费的日日夜夜,也否定自己被蜜虫侵蚀的努力与牺牲。同时,还要一口气背负那沉重的悲剧。
他会被罪恶压垮。
日暮时分的天空散发着血红的光芒,黑色的影子仿佛皮影戏一般在其中舞动,分分合合,火星四溅。
鲁卡陷入仿佛在窥视自己内心一般的错觉中。
而在红光中一个不自然的影子,把他从短暂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他终于注意到,在窗户一般偌大的通风口外,有弓箭手透过铁栅栏架好了弓箭。是猎花人那边的人,带着的是“花弓”。虽然因逆光而看不太清楚,但手上恐怕已经凸显出红色的叶脉纹路。
不过,由于栅栏较厚,箭似乎只能笔直朝前射出。反正也只是惩罚任务,他们也没有表示出积极掩护的意思。
除了入口处的墙壁外,剩下三面的通风口上各有一个人。挡在入口处铁栅栏的恐怕不是弓箭手而是闩上的铁门。如此形成一个封闭的的结构,本来是为了防止死者的怨灵飘荡到外面的、具有宗教意义的作用,不过这样一来宿主也无法轻易从中脱逃。
看到弓箭手,自然也就看出了黑衣男的动作正在将莉迪诱导至弓箭手所瞄准的地方。莉迪恐怕也早已注意到了这一点。
刀剑交错中,有什么东西不住地四散飘落。那正是莉迪的头发。
虽然无法将一缕头发整个切掉,但在躲避瞄准手部的攻击时,总能用短剑削下一些。
这么拖延下去不是办法。黑衣男会逐渐占据优势。
就在这时,莉迪将没有被削短的头发分结成两束。
她是打算用头发将黑衣男长剑的攻击格挡开——鲁卡刚这样想,便只见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抵在原本只能单手持用的短刀的刀背上,将因二刀流而只能用单手握持的黑衣男的长剑推了回去。
与此同时,两束头发迎向刺过来的短剑。
黑衣男艰难地打掉仿佛栗色的鞭子一般迂回攻击过来的两束头发中的一束,但另一束则轻而易举地缠住了他的手腕。
”呜……“
黑衣男呻吟。
莉迪顺势将手腕一拉,使二人贴近,这样一来黑衣男便无法施放踢击。咯啦、一声,黑衣男的手腕被绞碎的声音似乎传到了鲁卡的耳边。
“咕、呜、呜哦哦哦哦哦噢噢!”
叫声仿佛一头狂兽。
他不顾已粉碎的手变得更加支离破碎,主动将莉迪拽至自己身边。紧咬的牙关、如泉喷涌的汗、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庞,都显示着他承受着的苦痛。
虽然打击的力道因花而得到强化,但莉迪的体重则是一览无余。与藉由蜜虫而增强的力量相比,她的身体轻盈得像一根羽毛。
黑衣男就这样将莉迪用双腿箍住,凌空翻身。
前方是通风口,正是弓箭的射击路线。
上次在房顶上战斗时,充当弓箭手的黑衣男是从相当远的距离射的。然而双脚着地的莉迪却在瞬间做出了回避。
可现在,莉迪被黑衣男用双腿箍住举在半空,而且弓箭手就在通风口的外面,近在咫尺。
随着弦收缩的声音,红色的闪光一闪即逝。
被血淋湿的箭撞到墙壁上反弹,落在地上。
莉迪双脚的跟腱已被射穿。
她和黑衣男缠在一起,摔倒在地面上。短刀从她手中滑落。
后背着地的黑衣男弹跳而起,迅速挥出长剑。攻击较浅,虽不致命,但准确地瞄准了莉迪的双眼。
莉迪举起手臂抵挡,将纤细雪白的小手张开,试图挡住攻击。长剑将莉迪的手掌一分为二,深深地砍入手臂中。
莉迪一边拾起短刀,一边用剩下的一缕头发缠住黑衣男的脚。一只小腿已被捏碎的黑衣男不由得身子一颤。
但他仍没有退缩。
“到此为止了!”
他用短剑刺向无法防御的莉迪,瞬间便划破了她的双眼。
“莉迪!”
鲁卡情不自禁地大叫。莉迪的脸上出现一道一字形的深深的伤口,血从中喷涌而出。
缠住黑衣男脚部的头发扭曲起来,从下面狠狠击中黑衣男的下颚。他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深呼吸着,却没能站起来。
黑衣男废了一只手和一只脚,也陷入无法战斗的状态。然而,头发几乎全被切掉、一只手两只脚再加上双眼全部被破坏的莉迪,已毫无还手之力。

窗外弓箭手的动静,让呆住的鲁卡回过神来。他们发现战斗已结束,便向门口集合。
宛如在做预知梦一样——鲁卡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们会杀死莉迪,并将黑衣男收回去。黑衣男通过这次任务重获信任,应该能够再次成为猎花人。
而失去了莉迪的鲁卡,则会再次成为他的手下,作为一个铗工作到死吧。对如今的鲁卡而言,他已经没有什么能做的了。
就像失去了复仇的对象后,仍旧继续杀戮宿主的黑衣男一样。
已无法停止了。
只是为了逃避罪恶的意识,为了寻求明知不存在的自身的原谅和宿主的救赎而持续狩猎。在这条路的尽头,他会变成一具丑陋的尸骸被遗弃掉。
即将失去一切的征兆和预感,化作寒风,鞭笞着鲁卡。
他终于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分岔路口。而其中一条支路的大门正在徐徐关闭——。
“还……没完……”
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
仿佛读透了鲁卡内心的那句话,似乎是冲着黑衣男说的。然而对于鲁卡来说,这一句可谓振聋发聩。
趴在地上的莉迪正在用完好的那只手摸索着,握住了深深砍入手臂的长剑。
随着一声号哭般的呜咽,莉迪将其拔出,同时血花四溅。
然后她仿佛撕扯一般将假花摘下,把花冠穿在长剑上,将其扔了出去。
由于双目失明,投掷的准确率受到了极大的限制,然而那显然是扔给鲁卡的——长剑落在了离鲁卡仅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周围的景色全部发白而远去,鲁卡眼中只能看见莉迪和地上的长剑。
“是让我去战斗吗”
让他拿起那柄剑。
去拯救莉迪——即,同猎花人战斗。
“没错……”
微弱——却如雷贯耳——的声音响起。
莉迪濒临花被杀死的绝境。
若想逃过此劫,方法只有一个。
那就是依靠鲁卡。
形势已不容她有任何顾虑了。
“如果是、我能……给予的、东西,不管是、什么、我都给你……”
艰难的呼吸中,她使出浑身解数,拼命挤出一句话。
瞬间,鲁卡想到。
能够给予的东西。那当然不会包括她的花或种子。他也不会现在对她提出这种要求。
不过,既然如此。
——莉迪究竟想要给他什么?
“……我,到底,想要什么?”
鲁卡喃喃自语。这句话有着双层的含义。
莉迪能够给予的是什么?
自己想要的又是什么?
连鲁卡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莉迪自然没有明白的道理。
然而,莉迪毫不犹豫地回答。
“鲁卡……想要的、回答……我……并不、知道……可是……我会……寻找……你的道路。与你一起、活下去……!”
鲁卡屏住了呼吸。
仿佛头上被人浇下一盆凉水。
似退烧一般,似醒酒一般,脑中纠缠着的多余的念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浸满鲜血的脸庞朝向鲁卡。他知道她正在紧咬牙关。他知道她正在用失明的双眼瞪着他。
“所以……去、战斗吧……为了、我的、花。鲁卡……不要、回到……那种地方”
莉迪咬着牙、却又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
鲁卡的心脏疯狂跳动。
——这柄剑,是契约。
看着横在地面上的剑,鲁卡这样想到。
这是未知的世界向他发出的邀请函。一旦接受,便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自己了——当然,也无法再回头了。
也许,会让用数不尽的牺牲换来的这一切都变得徒劳无用。
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双脚在颤栗,然而心中的犹豫早已消失。
推动他前进的动力,不是别的,正是莉迪——她的存在。
鲁卡向剑伸出手。
不是为了花,也不是为了莉迪,而是为了自己。只要有莉迪在身旁,自己就能注意到未能留意的事物。这样一想,莉迪这一存在便显得极为珍贵,不能失去。
而且……。
现在,他只想待在莉迪的身旁。
鲁卡亲吻血色的花瓣,立下誓言。

打开铁门的三个弓箭手已将拉紧的“花弓”瞄准了鲁卡。不,拉弓的只有两个人,另一人是拔出了剑。自然,三人的手上都浮现出红色的叶脉纹路。
他们似乎是明白了刚刚里面发生的事情。其中一人准备好剑,就是为了避免开门的瞬间被打得措手不及。
鲁卡飞奔上前。持剑的人只是警戒着鲁卡而已,如果鲁卡进行攻击的话,上前招架的就会是这家伙。如果一味地缩短距离的话就会变成活靶子,所以他利用等间距排列的四根柱子迂回地跑动。
两个持弓的人不断地移动着瞄准的方向。
一旦射出箭,就需要时间把下一支箭拿出来架在弓上。
面对有着与蜜虫服用者相同甚至更高的身体强化能力的鲁卡,这段时间可谓致命。正因为知道这一点,两个弓箭手才迟迟未敢射出箭。
不过,身为猎花人的弓箭手,想必有着首发命中的能力,很有可能用不到两支箭。
能否在第一击便打倒鲁卡,这才是关键。
——恐怕弓箭手是这样想着的。
鲁卡在奔跑中,拾起掉落在地面上的箭。刚从石柱后面跑出来,便迅速伸出手,将撞到石墙而头部变圆的箭扔了出去。
“呜哇!”
蜜虫服用者之间的战斗充斥着异乎寻常的速度和力量,必须能够在瞬间作出判断并回应。
在看清旋转着冲这边高速飞来的物体是什么之前,两个弓箭手便为了抵挡攻击而射出了箭——用箭去迎击箭。
方向略有偏差的箭击中天花板后掉了下来。
鲁卡一口气将持剑的人砍倒。趁拿着弓箭的两人拔出剑的短暂时间,便已将一个人收拾掉了。
“够了,快拔剑!”
这一句喊叫实在是不明智。
对别人说话——也就意味着精神没有完全集中。
用双手持剑的姿势迎击单手持剑的鲁卡也是个错误。的确,论力量的话鲁卡不会占优势。如果全力挥剑的话,只有单只手力量的鲁卡的剑会被推回去。
比起靠力量,鲁卡凭借气势将对方的剑抵挡住。在剑刃交错之时,用空着的那只手向对方的颈部砍去。
随着一声清脆的颈骨断裂的声音,男子颓然倒地。
——太弱了。
鲁卡在心中喊了一声,似是在鼓舞自己。
使用“花弓”的弓箭手最擅使箭。所以他们的剑术参差不齐。
黑衣男不论是剑还是箭都用得很好。而眼前的这个弓箭手虽然剑术还说得过去,但完全不懂得使用蜜虫时的剑法。
这一次的工作中,黑衣男的立场与铗相同。而且对于猎花人来说,莉迪恐怕并不是非杀不可的猎物。如果黑衣男战败身亡,弓箭手应该就会直接撤离。
所以,他们没有应对其它敌人的战斗力。
鲁卡以连剑一块劈断的气势,凭借蛮力挥舞着手中的剑。这本身便是一种剑术——普通的剑术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但对于蜜虫服用者之间的战斗来说,这是不够的。
鲁卡也用双手持起长剑。
将一人的攻击格挡开,反手一剑又架住另一人的剑。他下蹲躲开仿佛飓风一般砍来的剑刃,将略显过长的长剑刺回去。
对方的剑瞄准鲁卡的脚踝砍来——他向后退小半步,然后立刻一脚将送到脚边的剑踩住。
趁对方在把剑抽出来之际,鲁卡砍向另外一个人。他一口气挥了两下剑,勉强将其招架住的弓箭手也不由得瘫坐在地上。
鲁卡没有追击。刚才的那个人继续攻过来,鲁卡轻松躲过,然后转身狠狠一脚踢中他的身体。
弓箭手试图用双腿抵挡。鲁卡觉得他至少踢断了两、三根骨头——还不如老实地被踢飞后架好姿势着地。
刚才瘫坐在地上的弓箭手也趁这时候爬了起来。
趁两人一齐举起剑的时候,鲁卡闪电般地从他们中间飞奔穿过。
他感到手里举着的剑上传来钝重的回应。
鲁卡急速刹住脚步,转身看去,只见那个男子已经一分为二地散落在地上。
还剩下一个弓箭手。
鲁卡瞪着他将剑上沾的血甩净,然而那人发出一声惨叫,一跃身跳到贱民墓地的屋顶上,然后沿着房顶逃走了。


本帖最后由 Kirisame.Marisa 于 2015-4-30 12:28 编辑


一 一个结尾


“没想到,你居然会做出这种事”
贱民墓地已被漆黑的红色包围。
躺在地上的黑衣男轻声嗤笑,似乎是在自嘲。
被莉迪的头发绞断的手脚已溃烂变色。如此严重的伤,即便是喝了蜜虫,也几乎难以恢复。
“你明明是为了杀死宿主而奉献了一切……”
“黑衣服的”
“杀了我吧。我已经无法回到猎花人了。惩罚任务,不成功便成仁”
不成功,便成仁。如果黑衣男还有身为蜜虫服用者的价值的话,恐怕就会被派上别的用场了吧。
他的目光仿佛放弃了一切一般,显得极为畅快。
鲁卡感觉胸口一阵刺痛。
——这就是、我吗。
这便是自己曾经将会迎接的未来——在与莉迪的厮杀中渴望着缓慢的自杀的样子。
失去了通往其它未来的道路,就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去。
他不愿这样。至少也要留下一个印迹。
“知道了。看在你是同事的份上,就让你死得痛快一点吧”
说出这句话时的心情十分微妙。黑衣男没有回答,鲁卡以为他无视了自己的话语,然而过了许久,黑衣男从鼻子中长出了一口气。
“同事、啊”
似是苦笑,但声音过于沉重。
因为没有别的道路可以选择,所以只能像现在这般活着。道路的尽头必然是死亡。
他的脸上是完成了漫长的工作踏上归途的表情。
抱住莉迪的时候,鲁卡一定也露出了与之相同的表情吧。
“好了,杀了我吧”
声音中充满了平静。面对终结,内心极为安详。
鲁卡的心中一阵刺痛,险些流下眼泪,但他觉得那是一种污蔑,所以忍住了。
他将长剑刺入黑衣男的左胸口。

插在胸口上的剑,仿佛一个墓碑。
在向并非神灵的黑衣男祈祷后,鲁卡转过了身。
只见莉迪站在那里,着装酷似娜塔莎。
被箭射穿的部分、被砍断的手和眼睛,都用撕裂的衣服包扎着。看来是用完好的那只手和残留的一缕长发处置的。
“辛苦了”
她的口气一派轻松。
“莉迪,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吗?……能站起来吗?”
“哪能那么快就治好。脚估计要五天吧。眼睛的话,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
“那么重的伤,治得好吗”
“反正我是能治好。别的宿主就不知道了”
鲁卡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他回想起那天看到的、将花开放的宿主。她也有着两只手,两个眼睛。
明明是因为这件事,鲁卡才确定了自己的行动方针,但他却一直不愿回想起这件事情。他只是将从中领悟到的道理作为今后人生的信条而已。
现在的话,应该能够正视了。
“这个样子,还是快些逃跑比较好吧”
莉迪嘟囔一句。
只要在这座城市里,宿主就难以摆脱猎花人的追捕。
若得知她负了重伤,他们想必会立刻展开狩猎。
“也是呢。逃吧”
“那就拜托了”
莉迪伸出双臂。
“我走不动了。也看不见路”
“……知道了,帮你就是了”
鲁卡抓住她的手,背过身来蹲下,莉迪便将身体靠了上来。
感觉很轻。这似乎并不都是假花的药效。传来一股血腥味、花的气味、还有闻不出来却沁人心脾的芳香。后背上感到一股暖流。
“要不把你放到背篓里面吧”
“我就要这样。这样好”
“那行李怎么办”
“靠你的毅力了”
“我说你啊”
鲁卡背着莉迪,将背篓里的食物拿掉了一些,腾出了一个可以坐的地方。
算上莉迪,这些行李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有些吃力。鲁卡想要趁假花的强化药效还未退去,迅速离开这座城市。
“呐,莉迪,我想讲点故事。讲我变成这个样子之前的故事。虽然你可能已经调查过了,但是我还是想亲口讲一遍”
鲁卡第一次产生了对别人讲述自己的故事的念头。他想要将其作为踏入这条道路的责任,与稍嫌过重的行李一同肩负。
对于这个决定,他感到了久违的快慰。
后背上似乎传来了一阵点头的震动。



二 另一个结尾


迷宫般的道路两旁,用石头堆成的小堂(译注:原文「小さな堂」,「堂」指用于祭拜神灵的建筑)整齐地排列着,用铁栅栏隔开,每一小块地方对应一个家族的墓地。
虽然整个墓园是由人们共同管理的,但家族的墓地则是各自独立负责。没有人打理的墓碑,就会枯朽腐烂。
鲁卡默默地继续擦拭着冰冷的石碑。
从泛白的山头吹过来干燥的风。葛兰这个时候早已需要防寒服了,但乡下的风十分温暖,正在干活的鲁卡甚至热得脱掉了上衣。
将网眼粗大的布扔进竹筒里,洗净拧干,然后继续擦拭。
天色仍然很早,田里还没有耕作的人影。这个时间段没有人会来到郊外的这片墓地参拜,周围充斥着死亡庄严的宁静。偶尔会从远处传来山鸡的叫声,但这反而凸显出静寂。
不知响了多少声的鸡叫,鲁卡终于停下了手中的作业。
擦了近一个小时,能擦掉的污垢都消失了,然而墓碑石上仍然满是雨滴蚀刻的痕迹,怎么擦都擦不掉。
——不会消失的啊。
然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明明已近冬季,呼出的气却并没有凝结成白色的雾滴,也无从得知它究竟是落到了地上,还是升到了天上。
在袖子上草草擦了一下湿漉的手,然后抓起脱掉的上衣,翻找口袋。
他拿出了三个小小的圆形烘烤点心,上面载有褐色的水果。
鲁卡将其放置在石堂中。
那并不是给人吃的,而是这个地区自古以来在特殊的日子里供奉给死者的。鲁卡昨天在附近的街上买到了。
恐怕是十年来第一次经人打理的石堂,现在看上去还像点祭奠死者的样子。鲁卡静静地低头看着眼前的这幅画面。
在来这里的路上一直在想应该说些什么,然而站在墓前,嗓子却挤不出哪怕一句话。
万千的思绪,只言片语又怎能奈何。
他只感受到无边无际的沉重。
“啊啊……”
他发出一声嗟叹,但并没有什么意义。
然后,鲁卡便转过身,静静地离开了。

————

“好慢!”
一推开门,鲁卡便看到有一只手指在指着自己。莉迪一副闹别扭的表情瞪着他。她没有穿室内的便衣,而是穿着新买的旅行大衣。
鲁卡出门前还仍显严重的眼睛的伤口如今已然痊愈,硕大的眼中燃烧着红色的光芒。头顶上仍然是帽子一般的绿叶,以及曾得到鲁卡赞赏的鲜红的假花。被黑衣男割掉的头发也已经再生到几近腰部,速度超乎寻常。
“不是说好来回一趟要两个礼拜吗?”
“我不就晚了一天而已嘛”
短短半个月不见,狭窄的房间内便已乱得不成样子,鲁卡惊异于她居然还能如此堂堂正正地指责他。
下午灿烂的阳光毫无阻拦地透过敞亮的窗户照射进来,被照亮的床上到处都是烤串的竹签,床头柜上则是堆满了书,看来是去过了图书馆。房间的角落里则是拖下来随手乱扔的换洗衣物,室内虽然拉了几根线用来晾晒衣服和内衣,但只能徒增混乱感。
普尔伽这座城市是一个相当大的贸易都市。许多从南方来的宿主都会在这里停留,可以说这儿是宿主能够在街头自由行走的最南端的城市了。
“钱还够吗?”
“足够了。……看来,你已经祭拜过了呢”
“啊啊”
莉迪问道,脸上是一片灿烂的笑容。对于鲁卡的变化,她比本人都显得高兴。
把莉迪安置在这座城市里,花了两个星期,回到曾经逃离的故乡。
谈不上感觉一身轻松——就这样解决了所有的问题然后再把它们忘掉是不太可能的。他感到肩上的重担要把骨架压碎。然而,心中并不是只有负面的情绪。他觉得自己似乎能够昂首挺胸地向前走了。
鲁卡明白了,到头来自己还是对宿主一无所知。
但正因如此,现在他必须要去了解宿主。……不,是鲁卡自己想要去了解。
然后,再通过某种形式,与无法再见的家人、还有死在自己手中的宿主的生命连接在一起。
虽然那并不是用赎罪这一简单的词语能够描述的道路,但他也只能走下去。
因为至少,那不是需要他孤独一人走下去的道路。
“呐,莉迪”
鲁卡坐在房间中仅有的一个圆椅子上,莉迪便与他面对面地坐在了床上。
“接下来要去哪里?”
“是呢……”
栗色长发的一部分卷曲起来,从倒塌的书堆中抽出了日记本。灵巧的发梢将其打开,递到把双臂抱在胸前的莉迪面前。
“如果鲁卡没关系的话,我想让你陪我回一趟老家”
“回老家?”
听到这一与宿主几乎无缘的单词,鲁卡不由得惊叫起来。莉迪瞪了他一眼。
“用不着那么惊讶吧。老家是指我变成宿主的地方”
“什、什么嘛,是那个意思啊”
“不过也并不是普通的老家。说来话长……不过,去看了就知道了”
卖完关子之后,莉迪露出恶作剧般的微笑。


本帖最后由 Kirisame.Marisa 于 2015-4-30 13:23 编辑


各位初次见面。
说不定在出版后过了数年,读过我的其它作品后成为我的书迷的读者们想要追溯我写作的原点而在旧书店里拿起这本书……的可能性也并不是没有,但现在就妄想那么久远的事情的话,恐怕连厉鬼也要笑死了。所以还是请容我重新问候。
我叫雾崎 雀。
很荣幸这一次能够得到第八回小学馆轻小说大赛的审查委员特别奖,并有机会将作品出版于世。

在后记里一味地报告近况的话,对那些没有及时阅读的各位读者来说是毫无意义的,于是这里就讲一些与写作有关的趣事,以及一部分人可能会感兴趣的有关作者的个人情报吧。

*实际上曾经想过“要不要换个标题?”,然后和编辑江桥先生商定“如果想到好的标题的话就换成那个吧”,但结果还是使用了原来的标题。
*喝下蜜虫或吃下花瓣后会浮现红色的叶脉纹路这一设定,实际上是在几近完结的修订时加进去的。
*在投稿的原稿阶段,假花的设定更加接近于“神奇*贝”的感觉。
*虽然笔下的人物能够若无其事地喝得酩酊大醉,作者本人却滴酒不沾。不是不能喝,而是不去喝。讨厌酒精的味道。

我原本是那种把“对支持我的各位道出感谢的话语”认为是愚蠢而无用的叛逆小孩,然而一旦面对这个情况,却发现感谢的话语是那么自然地从嘴中说了出来。
从小便让我有一个充裕的阅读环境、让我爱上阅读的父母。
从投稿伊始便阅读我的作品,并毫不留情地加以批判的高中的图书馆的老师和妹妹。
看到我陷入奇怪的爱好中而没有加以干涉的父母(有两次)。
授予我审查委员特别奖的新房大老师。
看中了我的作品的编辑江桥先生。
配上了无与伦比的插画的refeia老师。
小学馆和印刷厂的各位,以及所有与此相关的各位。
还有,现在把这本书拿在手里的你。
谢谢你们。真的是非常感谢。
以后也请多多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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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8.4 更新第一章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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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9.19 第二章 译完

抱歉拖得久了……现在发现翻译这本小说还是相当舒服的……

另,政治复习太TMD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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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0.26 第一章第四节 译完

依旧复习中……正在看物理


==============================手动提升==========================

2015.1.27 第二章第一节 译完

年前能不能翻译完呢……(遠い目)


本帖最后由 Kirisame.Marisa 于 2015-2-16 20:21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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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2.16 第二章 译完

看来年前是翻译不完了(泪)

另发现一直将书名翻译错了(跪)实在是非常抱歉。现已更正。但愿没有产生严重后果(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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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4.11 第三章 译完

因为想一次放上一章,便拖得久了一些,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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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4.30 正文 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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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4.30 全文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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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mkkao 伯爵
这部作品中每个人的人生观价值观差好多,要把自己放在一个相对客观的立场去读才好理解,感觉里面的好多对话放在社会里一样适用,伪善的人,默然的人,负能量的人,戴面具的人,形形色色的世界

8 年前 0 回復

小枪 伯爵
亏这作者敢写...
这剧情和虫之歌相似就算了
我貌似看过和这个剧情一模一样的,而且还是1年前看的。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作品,但那部作品并没有给我留下好印象

9 年前 0 回復

clark2100 子爵
目前只看了下简介
感觉有点意思
准备开坑

9 年前 0 回復

CamelKing 伯爵
我就说这插画风格怎么和圣剑使的禁咒咏唱很像,原来真是同一个人。。不过看评论说貌似是悲剧来着?不大敢看啊

9 年前 0 回復

超级菜鸟/tp 勳爵
感谢翻译!
谢谢如此高质量的翻译!
如果没有这种翻译这本好书就被埋没了!
任何事情之前第一句话是先谢谢翻译……
嗯,好久没遇到这么对胃口的了,小说真的很棒(各种方面
谁说男主一定要比读者还正义?
一个为了自己的人有什么不好
三观为什么要正嘛~
用旁观者的话说,男主做的事情于大局没问题,但是动机大大的有问题……无所谓啦~
最后结果是好的就好(我觉得很很好2333
最后再谢谢一次翻译!yeah!

9 年前 0 回復

apple4010 伯爵
非常好看呢~~~不知道lz会不会开下一本?好期待呦~~~

9 年前 0 回復

ACE-Noir 侯爵
感谢LZ翻译!
用了差不多3个小时看完这故事,故事整体还可以,不过我实在无法理解最后男主信念的转变
转变的太突然,而且完全不能说服我.....尤其是在男主经历过义姐这么一件事,是花令到自己原本温馨美好的家和应该平稳幸福渡过的人生变得支离破碎,结果就一句想互相理解,就这么容易的就转变的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信念......
再说对于作为已经不能算是人的、终究会散播死亡而且或者会令更多家庭破碎的宿主下杀手时就一直内疚,痛苦不堪的样子,之后甚至发会噩梦............但最后那里为了保护花却对于同为人类的铗子可以轻易的痛下杀手毫不犹豫,一刀两断手法那一个干净利落..........这逻辑看来我是理解不能
PS:这故事的背景和黑之契约者有点像啊.........契约者和宿主,一个是变成没有普通感情绝对理性的人,一个是成为只为了开花存在的人

9 年前 0 回復

singlelost 子爵
看完这本感觉男主的转变有些唐突,有一个事实是花终究会杀了原本的女孩,如果男主最后和花走到一起,那也只会造成越来越多的悲剧。看到下面的评论这个不是一卷全的小说,也只能期待作者如何继续自圆其说了。

9 年前 0 回復

基龙 伯爵
设定很有趣,但是男主很奇葩。
反正只要有爱的话对方是什么都无所谓啦
其实要说的话女主是魔物娘一类的东西吧

9 年前 0 回復

2JELLY2 侯爵
辛苦了……不过看了一下第二卷是去年9月出的来着……
不知道有没有腰斩,有点悬啊。
难得对这个题材还有点兴趣(ry

9 年前 0 回復

tsukasaten 子爵
标题好文艺 插图也很棒啊 故事感觉是悲剧

9 年前 0 回復

ACG中的Game 勳爵
9L的那句话点清了我
确实小学馆的作品都不小学啊!
不过好看!看到一般就感觉会有真的和“花”一同前进的人
不过不会想到是这样“前进”的人
对这本书里死的人的情节中,最痛苦的便是黑衣人死的那一段
而且黑衣人的身世也似乎不像是第一卷死的感觉……
看到死的那一刻反而产生了对黑衣人的“尊敬”和“同情”
虽然我知道很矛盾就是了

9 年前 0 回復

无肉不欢 子爵
从小就觉得植物很可怕的看见这书简直了(;´Д`)

9 年前 0 回復

大根 勳爵
看了一下午才看完这本书,老实说情节和人物描写不错,但是骨子里还是日本人那个奇葩的“相互理解”思维:男主最终居然因为这种“不站在宿主的立场上无法真正理解宿主的想法”愚蠢不堪的理由而放弃了自己一直以来的信条,小说所体现出的作者的价值观简直扭曲得无法形容,战场上杀死敌人天经地义,相互理解个毛啊!

另外,宿主自愿让人摘下自己的假花这隐喻太黄了,还黄得挺有格调的嘛

9 年前 0 回復

minispace 伯爵
花或者是人,有什么关系,爱情的本质与这些没有关系,(话说这是爱情吗?)。而且一旦关系到种族生存问题就与对错无关了,但是不同种族个体之间仍是会有感情,也因此才会感人至深。
简单来说,人才是地球上最大的害虫,但你是人,所以人类的发展牺牲其它种族的利益是可以接受的,或者说理所应当的。
而是非与感情相悖选择感情,那么感情纯粹而浓烈,那么才是最让人心醉的

9 年前 0 回復

sjm821 平民
看完全书,我觉得前半部分作者渲染了很多宿主的危害性,还描述他姐姐如何变了一个人,但之后的转折就比较突兀,而且全文完结也留下了很多还没有解决的事情,个人感觉略有些虎头蛇尾

9 年前 0 回復

gzzhongqi 侯爵
完全不能理解上面喷的那位同学。。。。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故事啊,而且本来就没所谓对错,人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之前男主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复仇欲望,后面转而变成对爱情的追求

9 年前 0 回復

潜水万岁 公爵
楼上三观很正的那位赶紧右上角,这书不适合你
男主从头到尾就是为了自己,最后是爱情改变了他,只是从看起来三观正变成了看着三观就不正而已,其实他三观就没有正过

9 年前 0 回復

tuxici 侯爵
' 非明路 发表于 2015-4-13 19:38 我倒是觉得男主很现实啊。无论是“拯救”宿主还是帮助BOSS都是为了自己心灵的安定。前者希望从宿主口中得 ... '


我不认为一个空洞的人有什么伟大的 我之所以说他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看不清现实 是希望能用人类的思维方式去揣度他 但是如果说他眼中只看得到自己 那么我只能说 我还高估他了 我希望把他当做是还保留有人性的愚者 如果按你的解释 他就是纯粹只为了自身而行凶的恶人

他为了存在意义就是杀人的东西去杀人类 与人类为敌 那么我作为人类就只能把他视为恶 所以我对他怒不可遏 如果这个作者就是想塑造一个让人火大让人想去杀他的男主 恭喜他 他成功了

9 年前 0 回復

非明路 子爵
本帖最后由 非明路 于 2015-4-13 19:39 编辑


' tuxici 发表于 2015-4-13 10:11 我是有点看不懂这个节奏,这个作者真的就是三观不正,还要让别人接受他的观点。把那什么宿主啊花啊美化一下 ... '


我倒是觉得男主很现实啊。无论是“拯救”宿主还是帮助BOSS都是为了自己心灵的安定。前者希望从宿主口中得到对自己行为的肯定,后者是为了了解宿主以确定自己的行为是否能被称为“拯救”。
换句话说男主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眼里也只有自己。比如在他的梦中虽然描写的都是宿主,但是描写的都是宿主对他的态度。
其实我在看的过程中感觉男主超伟大的,因为他说“拯救”宿主是为了宿主,而不是为了人类。这样的话他就缺少了动机,如果是为了人类可以说是责任感或是对同胞的爱,没有动机所以才显得伟大。结果还是为了自己心灵能够解脱,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从神变成了人。
另、我倒是没看到什么阴暗面,只是感觉是写实而已,我不否认有善良的人类、我想作者也是这样想的。全文通篇没有高喊什么为了正义,描写的是对立,而男主则是在这对立之中浮沉的小人物,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所以想要寻求善良还是到日常作品中找

9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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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risame.Marisa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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