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崎琢磨]咖啡馆推理事件簿2: 梦见咖啡欧蕾的女孩[台/简]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4-7-12 12:24 编辑


咖啡馆推理事件簿2: 梦见咖啡欧蕾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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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冈崎琢磨
插图:Shiraka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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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馆竟牵扯上一桩绑架案……
令人感动又惊喜的逆转结局!

有着漆黑大眼、留着鲍伯头短发的咖啡师切间美星,与热爱京都、对咖啡情有独钟的青山,相识于「塔列兰」。一同解决京都日常谜团的过程中,经常光顾「塔列兰」的青山与继承咖啡店的美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暧昧情愫也悄悄地在两人之间发酵。

美星开朗外向的妹妹利用暑假的空档来到京都,声称来游玩的她,言行举止却令人怀疑,似乎有什么事情隐瞒着。一位自称咖啡专业的作家,为了取材也造访了「塔列兰」。一连串若有似无的巧合让美星深感不安,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任何难题的答案,等我磨完豆子就知道了!」
难解的谜团这回竟缠绕在自己与最亲近的妹妹身上,思绪清晰的美星是否能一如往常,优雅地得到最后的答案?

目录
序章  她的梦

第一章 敬启者 未来

第二章 狐狸的假度假

第三章 毁坏乳白色的心

第四章 咖啡侦探铃罗事件簿

第五章 (She Wanted To Be)WANTED

第六章 the Sky Occluded in the Sun

第七章 在星空之下相连的生命

终章  梦见咖啡欧蕾的女孩



即使是一杯咖啡,也会难忘四十年。——土耳其谚语


序章  她的梦
  摇啊摇、晃啊晃。
  抬头一看,美丽的星空一望无际。
  她咕噜一声吞下含在嘴里的液体。带着微温和些许苦涩,颜色或许能以橡树来形容吧,像是混合了茶色和白色的——
  这就是咖啡欧蕾?
  声音传入她的耳中。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凌驾了彷佛新干线行驶过隧道时会听到的轰鸣声。她试着靠近并碰触到某种东西,摇晃的感觉终于停止。
  但是声音以及她方才碰触到的某种东西又再度离她远去。她下意识地想唤回它们,却因为嘴里充满了咖啡欧蕾而无法出声。
  不要走。留在这里。不具意义的呼喊空虚地在夜晚回荡,连逐渐微弱的声音也抹去——
  她总是在这时醒来。
  同时失去了挽回的机会——伴随着有如伸手抓住云朵的悲伤一一


一  敬启者  未来
  1
  「——所以,你觉得后来会是怎么样呢?」
  当我说完这段很长的叙述后,便朝着咖啡店的吧台探出身子问。
  悠哉地站在我眼前的女性停下转动手摇式磨豆机的手,不再继续研磨咖啡豆,接着拉开位于复古磨豆机下方的抽屉,一脸陶醉地闻了闻刚磨好的咖啡豆香气,对着我轻轻微笑了一下,开口说:
  「这个谜题磨得非常完美。」
  在感到惊讶前,无奈的情绪就先冒出,我忍不住耸了耸肩。
  前阵子我在平常出入的咖啡店偶然听见了女性客人的对话,那段很长的叙述便是在重现当时的情景。根据她告诉同行友人的内容,住在京都的她有个在大阪工作的男朋友。上周日晚上,在京都度过周末假期的男朋友准备返回大阪,她便在JR京都车站的验票闸门目送他离开。她怀着难以忍受的寂寞感,搭上停在车站前的京都客运,结果在数着下车要给的零钱时察觉到一件事。
  数分钟前,他们在售票机前买车票时,她的男朋友没有使用钞票,而是改投零钱。因为只要花费约五百日圆便可抵达大阪,所以并非无法以零钱支付的金额。但是方才他们一起吃饭,为了在结帐时避免找零而向她要零钱时,他是这么说的——我现在身上的零钱只有一百日圆铜板跟五百日圆铜板各一枚。
  她后来帮忙出零头,所以用餐后结帐时没有找零。换句话说,他买了一百五十日圆以内的车票去搭电车。那他究竟要用什么方法回大阪呢?她在摇摇晃晃的公车上思考着,回忆起昨夜在自己家发生的事情。
  当时她喝了点酒。还说了「虽然很高兴你来找我,但是你回去之后我就觉得好寂寞。」这种无理取闹的话来烦他。正巧他的手机在那时响起,为了摆脱尴尬的气氛,他接起了电话。「哦,我现在在京都啊。什么?你在大阪啊?那我们正好交换了呢。」似乎是住在京都的朋友打来的。
  她想趁这时让微醺的脑袋清醒一下,便去了一趟厕所。大约五分钟后,她回来了,却发现他还在讲电话。「原来如此,你真聪明啊——啊,她回来了,那就先这样。」虽然他急忙挂断电话的样子有点可疑,不过她也在反省自己说了任性的话,因此没有继续追问。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不是表示他做了什么亏心事呢?这时,她想到如何使用不到一百五十日圆返回大阪的方法,出神地望着被公车窗户切成一块块的漆黑夜晚……
  因为女性客人所说的故事出现了相当有趣的发展,我才会想到可以让我面前的女性——就是我目前所在的咖啡店的店员,切间美星咖啡师也听听这个故事。
  美星咖啡师今天也站在吧台内侧,穿着像制服一样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并套上深蓝色的围裙。她身材娇小,有着一张适合用「可爱」而不是「美丽」来形容的娃娃脸,甚至让人误以为她是高中生,不过她其实比我还年长一岁,已经二十四岁了。自我们相遇以来,她的发型就一直维持短短的黑色鲍伯头。
  她的外表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算是很有特色,但要说是随处可见倒也没错。不过,她其实有一项其他人都没有的「特长」。
  「那就由我来验证一下你的想法是对是错吧。」
  我当然早就从那位女性客人本人口中得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当我表示要确认答案的要求后,她瞥了瞥挂在后方那一天撕一张的日历,提出这样的问题:
  「青山先生所谓的『前阵子』,具体而言是几天前呢?」
  这件事和我们现在讨论的问题有关吗?我从日历上显示的今天的日期,也就是八月十八日开始往前数,告诉她正确的天数:「是四天前喔。」
  「那他们现在应该相当幸福美满吧。」
  「……咦?」
  「她的男朋友应该在那天晚上向她求婚了吧。」
  我的喉咙发出了奇怪的「唔呃」声。
  「请你稍等一下,我确实是问你觉得后来会怎么样,不过那只是因为我想把他购买一百五十日圆以内的车票的目的当成问题,并不是想请你猜测他买了车票后的行动。应该说,我根本不记得自己说出了能让你猜到求婚的提示。」
  「那我就依照顺序一一说明吧。」
  美星咖啡师把磨好的咖啡粉放在法兰绒滤布中,开始以滤冲式冲煮咖啡。注入热水后咖啡粉膨胀起来,是因为产生了二氧化碳,也代表咖啡豆很新鲜。
  「首先是她想到的能以一百五十日圆返回大阪的方法,我认为她应该是怀疑自己男友和前一天晚上通电话的朋友合谋使用了烟管逃票法1。换句话说,她男友计划和友人分别以一百二十日圆购买入站门票,通过验票闸门。接下来两人再随便找个车站的月台碰面,交换彼此的入站门票,然后用那张门票通过目的地车站的验票闸门。入站门票的时间限制是两小时,而京都和大阪之间只要搭乘新快速列车2,三十分钟就能抵达。新快速列车的班次间隔在晚上大约十五分至二十分一班,时间相当充裕。这是标准的只有在起点和终点使用『金钱』,没有支付中途车资的烟管逃票手法。」
  她等了大约三十秒彻底闷蒸咖啡粉,然后以书写日文「の」字的方式注入热水。等咖啡粉充分膨胀后就暂畴停止,在表面的白色泡沫往下塌前再次补足热水。据说泡沫流进咖啡里会破坏咖啡风味,虽然步骤单纯,却是相当讲求细心的工作。
  「如果青山先生你是问我『你觉得他要怎么回大阪?』,我就会回答刚才所说的方法吧。不过,若只是要问这件事,你说的故事里又有太多不必要的资讯,而且你果真问『后来会怎么样』了。也就是说,他搭上电车后不一定是返回大阪。一想到这,我就突然注意起她怕寂寞的个性了。」
  结束滤冲后,咖啡师把盛满刚煮好咖啡的白瓷杯放在银色托盘上,绕过吧台,放在我面前。馥郁的香气弥漫至鼻腔深处,我拿起杯子,让咖啡流过舌尖。
  真好喝。这正是一杯足以冠上理想之名的咖啡。虽然味道曾一度出现若干偏差,不过最近好像又恢复之前那品质稳定的风味了。
  咖啡师观察我的表情后,甚是满意地继续说明。
  「换句话说,为了排解她的寂寞,男朋友假装返回大阪,其实是抢在她之前前往她住处。既然她在京都车站搭上京都客运,就能锁定电车路线,进而推测出她住处是在京阪电车沿线。至于她男友买的则是只要搭乘一站就能抵达连接JR和京阪电车的东福寺车站,价格一百四十日圆的车票。这恐怕是住在京都的朋友告诉他的方法,所以他才会在电话里称赞对方『你真聪明』吧。」
1原文为キセル(烟管),是以烟管只有两端有金属构造,引申为只有在入站和出站时持有车票,没有支付中途车票钱,是一种逃票手法。
2此处是指在京阪神地区行驶的快速列车,属于一般列车的一种,由于停靠站较少,搭乘时间会比一般列车快。
  「完全正确。而且到目前为止我在故事中透露了许多线索,让美星小姐也能看出真相。小过,你用这些线索归纳出求婚的答案,只能说已经超越出题者的预想范围了。」
  咖啡师将托盘靠在胸前,露出微笑。
  「就是因为在大阪工作,她的男朋友才会在周日晚上回去。当她看见男朋友竟然在自己家门前等待时,应该会先想到『你不用工作吗?』而难掩惊喜吧。纵使男朋友在京都停留到隔天,也只是让寂寞往后拖延一天罢了。这种作法只是治标不治本,对吧?若不是如此,就可以推测出她的男朋友准备利用这次惊喜来彻底解决她寂寞的原因。而除了求婚以外,好像也想不出其他方法了呢。」
  「嗯……你的推测或许可以说得通,不过也是有点牵强呢。而且你刚才问我日期,难道还有其他理由吗?」
  「说到四天前,本店也和社会大众一样,都在放中元节假期喔。」
  「那又怎么了?」
  「这不是最适合的时期吗——正好能告诉很久没见面的朋友自己要结婚的消息。」
  无奈的情绪还是胜过了惊讶,我把下巴靠在吧台上表示投降。
  切间美星的「特长」就是她那聪明的头脑——对她而言,要想出凌驾我思维的推论,可是轻而易举。

  2
  即使已经进入八月下旬,盛夏还是丝毫没有衰退的迹象。就连窗外庭院的草皮也彷佛在说「别再热下去了」做地垂头丧气。
  这里是甫结束为期一周的夏季休假的塔列兰咖啡店店内。从京都府京都市中京区的二架通和富小路通的十字路口「往上」——往北走,就可以看到当成标示的厚重电子招牌。旁边则有两间如双胞胎般并排的老房子,中间的窄巷和屋顶形成一条隧道。只要穿过这条隧道,就能在几乎不可能出现于京都市区的宽广庭院最深处,看见有如魔女之家的塔列兰咖啡店。
  我第一次造访这里是在去年六月,算算也已经固定造访超过一年了。当初我路过附近时,发现这间店就跑了进来,结果在此遇见我长年追求的完美咖啡,还认识了制作出此咖啡的切间美星咖啡师。咖啡师(Barista)这个职业发源自义大利的「义式咖啡屋」(Bar),也就是兼营咖啡店和酒吧的餐厅,是主要负责制作浓缩咖啡的咖啡专家。即使这个职称和加上「纯」3字的怀旧咖啡店有些格格不入,美星小姐还是以「听起来很帅气」为由,称自己是咖啡师。吧台上的大红色浓缩咖啡机也是因此而设置,可以看出她多么执着咖啡师这个职业……虽然我的说法带有挖苦之意,但她投注在咖啡上的热情却是货真价实的。
3塔列兰咖啡店的日文店名为「纯吃茶タレーラン」,吃茶店在日本指的是提供咖啡、茶类和轻食的餐厅,但在大正时代却逐渐出现贩卖酒类并让女服务生陪侍客人的店家,而且也称为「吃茶店」,为了和此类店家区别,才会使用「纯吃茶」当店名。
  我和美星小姐之间真的发生了不少事。现在回想起来虽然觉得百感交集,不过若是只看结果的话,我们之间的情况和以前完全一样……不,其实我也很想相信自己和她的内心距离比当初认识时又稍微接近了一点。而且她有一阵子甚至还亲密地直呼我的名字。但就在我一直拖拖拉拉地不肯明确表态时,她又不知不觉地改回原本的「青山先生」了。而我对「想拥有自己的店」这个目标也丧失大部分动力,有点像是半途而废,所以若说起我这半年来的生活,真的是于公于私都过得相当颓废。
  这件事暂且不提,话说回来,京都是个咖啡店文化发展得相当兴盛的城市,所以也以拥有许多咖啡名店闻名。虽然可以说是因为城市里住了很多像是学生族群这种经常造访咖啡店的人,不过根据我个人的猜测,这和店家能轻易获得三大名酒产地之一的「伏见」的好水有关。因为要煮出风味十足的咖啡,高品质的水也是不可或缺的条件之一。
  所谓的好咖啡,即是如恶魔般漆黑,如地狱般滚烫,如天使般纯粹,同时如恋爱般甘甜——不愧是借用了留下此格言的法国伯爵名号的店家,塔列兰的啪啡非常美味好喝。造访过许多店家的我可以保证,塔列兰的咖啡在风味上不会输给任何名店。不过在我刚开始造访塔列兰时,它却隐藏在那些名店的阴影下,生意实在算不上兴隆。可能因为店长自己就是地主吧,他们似乎不太计较营收,一直都维持很随兴的经营方式。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不倒闭,也算是很令人羡慕。
  话虽如此,因为我最近偷偷传授他们提升知名度的方法,再加上介绍京都咖啡的书籍刊登了他们的资讯,塔列兰的客人也以稳定的速度逐渐增加。看,就连我忙着介绍的时候,门口的铃铛也清脆地响起,新的客人……
  不,那并非普通的客人。
  我睁大了双眼盯着推开厚重的木板门走进店里的女性。她注意到我的视线后立刻凶狠地瞪回来:「——干么?」
  水山晶子剪去原本的一头长发,变成了俐落的短发。
  她是美星咖啡师就读短大时认识的好朋友。顶着有如模特儿般的外型,言行举止却相当冷淡,一点也不友善,但对于自己信任的人则会很乐于照顾对方,甚至能以鸡婆来形容。虽然她到去年为止还深陷可能被大学留级的危机,不过最后还是在今年春天顺利毕业,进入京都市内的公司工作。当时她还像新进员工一样留起黑发,现在似乎为了配合剪短的发型,又染回原本的褐发了。
  我摇头表示什么事也没有后,她便韩过头不再看我,在离我有三个座位之遥的椅子坐了下来。小猫查尔斯像是在欢迎她似地「喵」了一声,以侧腹磨蹭她的脚踝。它是一年前基于种种原因而饲养在塔列兰的暹罗猫。当时还是幼猫,现在已经完全具备成猫的气质了。
  水山小姐还是跟查尔斯稍微学学怎么讨人喜欢比较好……我一这么想,她就弯下腰来抚摸查尔斯,然后自己也学它发出了猫叫声。从她对我的态度完全想像不到会有如此的「豹变」,应该说她对我的态度就像只豹。难道该学学怎么讨人喜欢的是我吗?
  「好久不见了,小晶。最近过得还好吗?」
  咖啡师一开口打招呼,水山小姐便转过身来面对着她说:
  「身体的话的确是无病无痛啦。来,这是东京的土产。」
  这种拐弯抹角的说法非常符合她的作风。我听说她是关东地区的人,所以应该是趁小儿节回老家了吧。
  「哇,是番薯羊羹耶,谢谢。」
  咖啡师活像个施展透视术的魔法师,只看外包装就猜出内容物。包装侧面的贴纸上盖着贩售日期,是今天。由此可知水山晶子一回京都就直接来塔列兰了。
  「不客气——对了,有什么进展吗?」
  美星小姐轻轻地歪了歪头:「进展?」
  「我是在问你是不是一如往常啦。」
  我瞬间感觉到一股寒意,彷佛在体内循环的血液混进了冷水。因为水山小姐斜眼瞪了我一下。是那个吗?她的眼神是在责备我和美星小姐的关系「一如往常」吗?我像是把脸浸在洗脸盆里似的,两手拿着杯子,低头啜饮咖啡。
  美星小姐学好友往同样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带着苦笑回答:
  「这个嘛,嗯,应该是一如往常吧。」
  水山小姐叹了一口气。「我想也是。那张脸感觉就是一副超级和平的样子。」
  她说的「那张脸」指的似乎不是把脸遮起来的我。我战战兢兢地转头往后看。
  映入我眼帘的是这间店的店长兼主厨藻川又次先生。他一如往常地坐在店内角落的座位上,一如住常地打瞌睡。这位老人是美星小姐的舅公4,他戴着苔绿色的针织帽,嘴边留有银色胡须,外表看起来虽然很老练稳重,但一开口就会冒出轻浮的假京都腔,在塔列兰咖啡店营业时,他除了偶尔做做拿手的苹果派,几乎都在打瞌睡,不然就是去搭讪年轻的女性客人,是个麻烦人物。我个人其实很希望他哪天能中个美人计,然后半开的嘴里还被人塞满刚烘焙好的咖啡豆。
  总而言之,水山晶子的敌意似乎不是针对我而来,让我松了一口气。不过听到她的话后,她的好朋友美星小姐却和我恰恰相反,露出担心的表情。
  「小晶,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其实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啦。不过我有件事情想问问美星。」
  「有件事情想问我?」
  「我觉得身为咖啡爱好者的你说不定能明白同类的想法。」
  正在准备白瓷杯的咖啡师忍不住笑了出来。
  「竟然说我是咖啡爱好者,这好歹也是我的工作喔。」
  「你看一下这张照片,是姊姊寄给我的。」
  水山小姐完全没把好友的抗议放在心上,把智慧型手机递给她看。美星小姐隔着吧台看向手机。萤幕上显示着一封看起来相当普通的西式信封。
4藻川先生为「塔列兰」咖啡店店长兼主厨,美星的舅公,美星都称他为「叔叔」。
  「……为什么连你也靠过来了?」
  怎么可能!我明明以几乎能自称忍者后裔的身手悄悄移动到水山小姐旁边的位子,竟然这么简单就被发现了。如果我的身体如石头般僵硬,那她的视线就等同于梅杜莎的双眼。而且今天好像还表现得比平常更直接。她心情不好吗?
  「好了、好了,小晶……这封信有什么问题吗?」
  「啊,这好像是今天早上我姊姊收到的信,是某个住在冲绳的青年寄的。」
  这个用非常有特色的字迹写下的收件人「水山翠」就是她姊姊的名字罗?字面上的意思让我联想到哥伦比亚所产的高级咖啡豆翡翠山,这算是职业病吗?应该是我的脑袋不太正常吧。
  「我姊姊这个月才刚搬到琦玉喔。」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的确有点奇怪。」
  美星小姐好像只靠方才几句对话就立刻明白好友想说什么。若以我的角度来看,她的脑袋应该也挺不正常的。
  「呃,到底是哪里奇怪呢?」
  水山小姐以像在驱赶苍蝇的口气对我说了一个单字:「邮戳。」
  「邮戳?不过这看起来的确是从名护5寄出的啊……」
  「请你仔细观察上面的日期。」
  听到美星小姐这么说,我把脸再次凑近萤幕。或许是被我的动作吓得退缩了,水山小姐马上把智慧型手机往后挪了十公分左右,不过我像乌龟一檨伸长脖子追了上去。
  我终于注意到了。
  「这日期好奇怪啊。」
  「我刚才不是一直这么说了吗?」
  「没错,你刚才的确说了,你姊姊这个月才搬到琦玉。」
  但是萤幕上显示的信件邮戳,日期却早了一个月。而寄送的地址当然是琦玉县内的某处,也就是说……
  「如果邮戳的日期是可信的……」之后的说明由水山小姐接手进行。「这封信虽然是在姊姊搬家之前寄出的,收件地址却是姊姊现在的住址——换句话说,青年写的这封信,是要寄到未来的姊姊家的。」

  3
  美星咖啡师用手摇式磨豆机磨起了咖啡豆。
  表面上看起来或许是正在替比我晚到的客人,也就是水山小姐冲煮咖啡,不过她这个举动我从去年就已经目睹过好几次,知道她聪明的头脑是利用磨咖啡豆时的喀啦喀啦声来让思绪变得清晰。也就是说,她的头脑已经开始在思考眼前令人费解的现象了。
5位于冲绳的城市。
  「所以翠小姐已经看过那封信了吗?」
  水山小姐对美星小姐的问题摇了摇头。
  「她觉得很恐怖,所以不敢拆开。因为她不记得自己曾把住址告诉对方。」
  「说来说去,那名青年到底是谁啊?」
  我插嘴提问后,今天的她第一次认真回答我,似乎是终于允许我参与讨论了。
  「他是我姊姊的前未婚夫。明明都已经介绍给家人了,但大概两个月前吧,却突然分手。所以原本在冲绳工作的姊姊才会辞掉工作,搬回琦玉。」
  「分手是两个月前的事,搬家则是这个月,对吧?」
  「看来我说明得还不够清楚。姊姊分手后就立刻离开冲绳,好像只把行李先寄放在房子空间很大的朋友家中,接下来大约一个多月的时间都在国外旅游。她还说辞掉工作后正是出去玩的好时机。说得那么轻松,也不想想自己给家人添了多少麻烦。」
  身为妹妹的她或许有立场抱怨,但一想到她姊姊可能是打算利用旅行来抚慰情伤,我就无法打从心底认同她的想法。不过,她姊姊在这种时候竟然不是把行李寄放在老家,而是选择朋友家,怎么想都觉得很奇怪。
  当我对此提出质疑后,水山小姐皱着眉头说:
  「就是因为遇到这种事,才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家人吧。」
  原来如此。我想起了水山小姐来到这裎前自己和美星小姐谈论的话题。有两个人缔结良缘,也有两个人分道扬镳。
  「喀啦喀啦」的声音传进我耳中。水山小姐见美星小姐迟迟不说话,可能知道自己说明得还不够,便又继续说。
  「其实他们两人会认识是因为我。几年前我去冲绳旅行时,听说下榻的旅馆附近有间咖啡园,因为想知道那里附设的咖啡店的咖啡和美星煮的咖啡哪个比较好,所以就跑去光顾了。那个青年就是店里的员工。」
  「所以你才会说美星小姐跟他是『同类』啊。」
  我恍然大悟地说道,咖啡师也轻轻地点了点头。
  想种出品质优良的咖啡豆,必须满足几种气候或地理条件。而符合这些条件的环境就是位于南北回归线之间的热带和亚热带地区,咖啡豆的生产国确实有绝大部分是集中在这里。人们称这块区域为咖啡带,日本的冲绳和小笠原差不多位于此区域的最北边,是国内少数的咖啡豆产地。
  「那间店的咖啡还不错,但我更喜欢的是店里的气氛。在旅途中,每天都光顾,隔年又跑去那里玩。不久后,姊姊确定要去冲绳工作时,我就把那间咖啡店的事告诉了她……不过,当我知道姊姊和我认识的店员变成那种关系的时候,真的吓了一跳呢!」
  水山小姐彷佛怀念起遥远的南方,双眼凝视着垂挂在天花板的吊灯。
  「没办法直接向寄这封信的人询问事情的页相吗?」
  「当我知道姊姊分手时,曾经打过电话给他。但是他的电话号码好像换了,打不通。我也打去咖啡店询问,结果店长困扰地表示他没有解释理由,只说了『我要休息一阵子』就不见了。我想应该到现在都还联络不上他吧。」
  「翠小姐也不知道他的联络方式吗?」
  「她离开冲绳前只试着联络他一次,好像那时就已经打不通了。姊姊说可能因为分手的时候气氛不太愉快,所以不想看到对方的脸,甚至连声音也不想听吧。」
  接下来我只听到持续不断的磨豆声,以及睡迷糊的猫在身为饲主的老人脚边喵了一声而已。
  当咖啡师再度开口时,她的语气像是在谨慎选择使用的词汇。
  「也就是说,翠小姐在担心那名青年会不会直接跑来自己家,对吧?」
  「没错。」水山小姐点点头。
  「这是为什么呢?」
  我一要求解释,咖啡师便以不带私情的平淡语气回答:
  「如果那封信不是请人转寄的,寄出后经过一个多月才送到,感觉很不自然,况且对方也不可能在翠小姐决定搬家的地点前就得知她的住址。这样推断下来,那封信就不是一般的信件,会联想到是对方亲自投递的也很正常。」
  「不过,邮戳的问题又该如何解释呢?如果那不是伪造或盖错的话。」
  「若要举例的话,就像是用这种方法:寄件者先用铅笔在信封上写下自己家的住址,从名护寄出。过了几天,那封信寄到他手上后,就把信封的寄件地址不留痕迹地擦掉,等到他得如翠小姐的新家地点,再把地址写在信封上,然后直接将那封信丢进翠小姐家的信箱就行了。」
  难怪水山翠看到信封上的名护的邮戳后,会认为信是从冲绳寄来的。虽然花了一个月才查明她的新住址,产生了日期上的误差,但是青年或许没想到她会注意这种小地方吧。
  不过,水山小姐却以意想不到的理由推翻了这个假说。
  「这个方法行不通。因为他根本没办法离开冲绳。」
  「没办法离开冲绳?」
  「不知道是不是和姊姊之间的问题造成的,他好像没办法搭乘交通工具了。那是叫恐慌症吧……详细情形我不清楚,但他会暂时停止工作,身体出问题好像也是原因之一。」
  或许是留长发时的习惯还在,她不耐地用手撩了撩浏海。仔细一看,她的头发在发际的地方有大约一公分是黑色的。虽然我上次见到她是在她刚进公司时,但她的发型或许不是最近才改变的。
  话说回来,对方竟然患有精神疾病,看来事情比我所想的还严重。我试着想像一个从来没见过的陌生青年,因为对前未婚妻狂热的执着而做出怪异行为的样子,忍不住自我厌恶了起来。美星小姐也彷佛想起什么似地浮现奇妙神情,然后抛出像是要揭露他人丑事的问题:
  「为什么他们会取消婚事呢?」
  「简单来说,他们好像曾为了要不要离开冲绳而争吵过。两人交往的时候,他似乎说过要在冲绳学习咖啡的知识,梦想着有一天能在东京拥有自己的店,不过他们交往到论及婚嫁的时候,他突然改变想法,说要像现在这样一直在咖啡园工作,那对姊姊来说是无法接受的事。结果最后等于是以吵架分手收场。」
  所谓的分手时气氛不太愉快,原来是指这件事啊。「那信件的内容……」
  「十之八九是要求复合吧。他的脑袋现在应该冷静下来了。」
  既然是他自己断绝联系的,除非有什么不得不这么做的原因,否则肯定也是一时被怒气冲昏头了。不过,当他的身心处于严重的异常状态时,也正好能让他反省自己的态度,所以他才会写下这封信。既然如此,用脑袋冷静下来形容就很贴切了——
  或许也能以完全相反的想法来解释。青年非常痛恨和自己意见不合便取消婚约、最后还把自己逼入绝境的水山翠。所以就算单方面断绝联系也难消他心头之恨,一定要说几句话教训她才肯罢休,便寄了这封信给她。到目前为止,也还没有出现能否定这个说法的证据。
  我舔着因为咖啡而变得微苦的嘴唇,再次改变思考方向。无论是何种理由,都不会改变青年想尽办法要寄信给前未婚妻,最后构思了这个计谋的事实。如果是从囚禁青年的冲绳遥望水山翠所在的琦玉的情况,就能想到一个如何寄出邮戳不正确的信件的方法。
  「那个……如果是这样的情况呢?」
  我试探性地开口后,水山晶子便转头面向我。「你有什么眉目吗?」
  「如果青年没办法直接把信送到翠小姐的所在地,答案就只有一个——委托第三者转交。」
  美星啪啡师转动手摇式磨豆机的手停了下来。只要她觉得别人的意见有值得倾听的地方,无论正确与否,她都会暂时停止磨咖啡豆。
  「这名青年应该是把自己的想法全部写在信中,却不知道翠小姐去了哪里,所以无法把信送出吧。于是他使用刚才美星小姐解释的方法,获得伪造邮戳的信后,再把信交给某个人——可能是翠小姐也认识的熟人,或是愿意倾听他说的任何事情,相当于好友的人——拜托对方查出前未婚妻的地址,直接把信投进信箱。」
  「不过,寄件人姓名和地址都是手写的喔。」
  「这当然是协助青年的人模仿他的字迹写下的。愈有特色的字迹反而愈容易模仿。」
  「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把这封信伪装成是青年自己寄出的吗?」
  「因为不希望给好友带来麻烦,才会想出这个让人不会怀疑有第三者参与的计划,不是吗?」
  接下来的整整三十秒,水山小姐一直以严肃的眼神凝视着萤幕上的信。等到智慧型手机的萤幕自动休眠后,她才猛然抬起头来。
  「美星,你觉得呢?他还有别的办法能把这封信寄到姊姊住的地方吗?」
  咖啡师在不知不觉问又喀啦喀啦地磨起咖啡豆了。
  「这个嘛,如果他想寄信的话,我也觉得只能拜托第三者帮忙喔。」
  嗯?不知道为什么,她说话的方式让我产生了些许异样感。不过水山小姐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迅速地跳下椅子。
  「我想大概就是你们说的那样吧。如果有比较不会吓着姊姊的说明就好了……总而言之,我会把你们的说法告诉姊姊,请她把信拆开来看的。」
  接着她不悦地眯起一只眼睛,用几乎听不到的细小声音对我说:「谢谢。」
  嗯,感觉还不差。
  她说完后便直接转身背对吧台,也没跟好友正式告别就打算离开塔列兰。她打开大门时的铃声惊醒了藻川先生,「欢迎光……谢谢惠顾——」他如此说道。
  我想他「大概」说了这些话。因为睡昏头的老人话还没说完,后半段的台词就被来自我后方的声音盖过了。
  「等一下!」
  是美星小姐的声音。
  「干么?」水山小姐似乎已经预料到了。她双手插腰地转过身,表情相当镇定。
  咖啡师也将早已放开磨豆机的双手交叠在身前,轻轻低下头对我行了一礼。
  「对不起,青山先生,但我觉得事情完全不是你刚才说的那样。」
  其实她这句话也隐约在我的预料之中。她总是会先把我的想法彻底推翻一次。
  原本在不知不觉间得意地挺起的双肩,现在又泄气地垂了下来。
  「我就知道你不认同我的想法。」
  「对不起,但是我并不想说谎。」
  「怎么了,美星?你的意思是现在要告诉我更合理的说明吗?」
  咖啡师没有正面回应水山晶子的问题:
  「小晶,你别那么急着走嘛。我都特地磨好豆子了。」
  看到她露出如此调皮的笑脸,我想她磨好的应该不只是豆子。
  「你知道了什么,对吧?」
  「是的,这个谜题磨得非常完美。」
  水山小姐走回原本的位子时,感觉脚步十分沉重。
  「你刚才不是还支持青山提出的说法吗?到底是对哪一点不满意啊?」
  咖啡师闻了闻刚磨好的咖啡粉,开始准备滤冲咖啡。
  「青年要把信交给翠小姐的唯一方法,就是拜托第三者帮忙。关于这点,我也同意。不过,如果要请他人帮忙投递的话,根本没有必要伪装成是自己寄的。只要请帮忙的人在拿信给翠小姐时告诉她,这是青年所写的信就行了。」
  「青山不是说了吗?这是因为不想给好友带来麻烦。如果知道对方未经同意就调查自己的住址,姊姊肯定会不高兴的。」
  「因为想让自己扛下一切责任,才会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法?那在调查到住址之后直接从冲绳邮寄那封信不就解决了吗?」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如果改用她所说的方法,肯定简单又自然多了。总而言之,咖啡师想说的就是,虽然我的假设的确能够实行,却没有必要使用这么复杂的小手段。
  「如果你有这种想法,一开始就说出来嘛,真坏心。」
  就算听到水山小姐的批评,美星小姐还是一脸笑咪咪的。她在把热水倒进咖啡粉里的同时,也不着痕迹地试图深入好友的内心。
  「其实我一直在想,小晶你究竟希望我回答什么呢?我不知道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是听到你刚才说的话,我总算明白了。」
  「目的?」
  「你希望翠小姐能马上把信打开来看。」
  一听到这句话,水山小姐便心虚地低下头,但也不忘开口反驳。
  「那是那个人特地写的信耶,连看都没看就丢掉的话,感觉不是很可怜吗?对我这个当妹妹的来说,希望曾经发誓要成为彼此一生的伴侣的两人能够复合,不是再合理不过的想法吗?」
  「嗯,我认为这是很合理的想法——所以你才会做这种事,对吧?」
  水山晶子终于沉默了,坐在她身旁的我则完全被晾在一边。所谓这种事,到底是什么事啊?
  咖啡师将倒入热水的步骤分成好几次进行,像是藉由这个举动来和自己唱和似地继续说:
  「小晶希望他们两人现在还有机会和好,所以无论如何都想让姊姊看这封信,对吧?而且要赶在姊姊察觉邮戳的真相前……没错,你已经预料到翠小姐应该很快就会发现真相了。因为有可能为了两人复合而帮忙、又知道翠小姐的住址,也就是能够执行这整件事的人,在他们周遭找不到第二个了。」
  咖啡师的口气与其说是在逼迫某人,更像是在安抚一个哭丧着脸的小孩。而随着咖啡一滴滴流入咖啡壶,我也终于看出她话中的含意。
  「所以,为了让已经对邮戳产生疑问的翠小姐愿意看那封信,必须想一个多少能够说服她的理由。小晶你在回京都的路上一直思考这件事,但是却想不到,使急急忙忙来找我帮忙。你希望我能够代替你自己想出一个捏造的解释,好说给姊姊听。」
  咖啡师看了一眼好友带来的东京土产。卖出日是今天,所以今天早上——也就是翠小姐收到信时,水山小姐还在东京附近。
  她是在东京附近的哪里呢?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吧。
  「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嘛。」咖啡师把刚煮好的咖啡送到态度变得愈来愈心虚的水山晶子面前,笑着说道。
  「毕竟你又不是真的做了什么坏事——这一切全都是小晶你策画的吧?无论是写下那封信,或是把它送到翠小姐住的地方。」

  4
  我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那就是水山晶子在面对熟人时会表现得很鸡婆。
  「……哎,我很清楚滥用你的聪明才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才想快点离开的。」
  这位鸡婆小姐无奈地将手肘靠在桌上,看起来已经完全放弃隐瞒实情了。
  「我已经知道一切都是晶子小姐策画的。不过,你为什么要……」
  我说到这里就不得不闭嘴。因为我感觉到旁边的座位释放出如野兽露齿低鸣时的杀气。
  美星咖啡师苦笑了一下,代替当事人向我说明。
  「小晶自己也说过了吧?她知道翠小姐和青年的婚约取消后,就算想联络青年也找不到人,还从咖啡店的店长那里听到他请假停止工作。因此感到很担心的小晶做了一件事——就是亲自跑去冲绳找他。」
  就算我想观察水山小姐的表情,她也像要扭断脖子似地把头转向另一边。
  「否则小晶应该没机会知道他陷入困境才对。因为联络不上他本人,工作地点的店长好像连他停职的原因也没有问清楚。」
  「有没有可能是她向姊姊打听的呢?」
  「如果翠小姐知道青年无法离开冲绳的话,就不会担心他可能亲自把信送到她住的地方了吧?不管怎么说,除了这个理由外,还有很多迹象都指出这封信真正的寄件人是小晶。既然如此,便能确定在取得名护的邮戳时,小晶人就在冲绳。同时也可以解释成因为人在冲绳,才会想出这样的计策。否则她大可选择更简单的方法,像是寄出伪造的电子邮件。」
  这下子我终于恍然大悟了。既然没办法联络青年,水山翠应该也不知道他的电子信箱,所以要假装成青年寄电子邮件给她是非常容易的事。
  而水山晶子则强调自己也想过这个方法。
  「但是使用电子邮件的话,讯息就会即时送达了吧?一开始寄的信件内容还有办法蒙混过去,但是当姊姊寄来回信时,无论是回覆或无视那封信,穿帮的风险都很高。所以我才会认为如果有邮戳的话,寄实体信比较不会被怀疑。」
  「结果却适得其反了呢。」咖啡师整了整衬衫的领子。「小晶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前往冲绳,或许还调查了青年的住处并主动去找他,结呆在见到面后,小晶从他的话中察觉出他其实并未放弃复合的希望。但是因为他好像不打算主动告诉姊姊这件事,小晶才会决定试着暗中修复两人的关系。虽然小晶想到可以假借他的名义寄信,但是目前在国外旅行的翠小姐收不到信,而且小晶自己也有工作,停留在冲绳的时间有限,所以为了至少先拿到邮戳,便在信封上写下自己家的住址后寄了出去。等到翠小姐的居住地确定后,再亲自拿着把寄件地址改掉的信去投递。」
  「基本上里面的内容是用电脑打好再印出来的。看到我模仿写下的字就知道,他写字很丑,所以这么做其实不会很突兀。至于邮戳的日期会不合常理,是因为姊姊一直不回日本的关系……不过,我没想到她竟然会注意到那种地方。」
  「但是,就算她没有注意到邮戳的日期有误差,也免不了会对自己的住址被知道这件事起疑吧?你原本打算怎么处理这个问题呢?」
  「当然是让她以为住址是我提供的啊。只要多说一句抱歉,应该就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为了慎重起见,水山小姐连姊姊寄来附上图片的讯息都还没回覆。看起来也不是完全没有考虑过后果就行动,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有种难以理解的感觉。
  「姊姊她啊,一直很支持那个人想在东京拥有自己的店的梦想,所以才没办法原谅他突然改变目标。她说觉得两人一起走过的时光被无视了。我把这件事告诉他后,他说他现在很痛恨自己曾经胆小地坚持放弃梦想。所以他满脑子都觉得『自己这样只会让她不幸』。之所以单方面断绝联系,好像也是因为有这种自卑的想法。实在是让人看不下去,一想起来就火大。」
  确实是个让人伤脑筋的青年……不过,我觉得她也没必要为了他这么煞费苦心。先不管那两人内心真正的想法如何,她的行为怎么看都完全无视当事人的意愿,甚至可以用自以为是来形容。
  「我写的那封信除了解释他自己的困境,也表达了反省之意,我相信只要姊姊看完那封信,应该会飞去冲绳见他。这样一来,我姊姊当然会知道他根本没有写什么信。不过,我觉得只要那两人能再见一次面,之后总会有办法的。就算他们最后没有复合,那也是他们两人选择的结果。总而言之,在他们见面之前,我无论如何都不希望姊姊对这封信起疑。」
  水山晶子喝了喝咖啡,「呼」地吐了一口气。
  我真的很想对她说出那些在我体内徘徊不去的疑问。幸好美星咖啡师以婉转许多的方式替我发言了。
  「我很喜欢愿意为他人付出这么多的小晶喔。」
  她一露出温柔的微笑,水山小姐便深深地低下头。我也曾经做出这种好像无法直视耀眼的东西的举动。当被美星小姐盯着看时,或许无论对方是男是女,都会不禁脸颊发热。
  「不过,总觉得小晶一直很不坦率呢——我想你只要直接告诉姊姊就可以了喔。以妹妹的身分当面告诉姊姊,说那个人现在很无助,请她去看看他,这样的效果应该会好很多喔。」
  「……才不是呢。」
  就在这时,水山晶子轻轻地开口了,声音彷佛一滴落入咖啡壶中的咖啡般地缺乏自信。
  「才不是呢。我一定不是为了谁才这么做的。」
  她把嘴靠在以双手握住的杯子上。咖啡师注视着她藏起来的脸,静孵等待她的下一句话,但水山晶子始终没有再开口,店里只听得见悠哉的猫在睡醒时「喵」地叫了一声。
  「……实在很难释怀耶。」
  水山晶子离去后,留下来的我对着吧台内喃喃自语。旧式的冷气一直发出好像要故障的声音,拚命地替店内捎来凉意,我坐在店里看着第二杯咖啡中缓缓飘出的热气,几乎快忘记自己和室外的酷暑只有一墙之隔。
  「你是指小晶的事情吗?」
  听到咖啡师这么问,我点了点头。
  「因为她的作法也未免太麻烦了。我实在不认为有必要想出那种方法来让两个人复合。若是无论如何都想采取信件的手法,大可利用她和两人都认识的立场,解释成是青年拜托她转交就好了嘛。」
  「我觉得小晶应该是不想被别人认为自己很积极地介入这件事情吧。」
  「因为会让姊姊知道那封信是假的?不过到头来,她还是打算跟姊姊说地址是自己提供的喔?连邮戳的问题也一样,明明用尽心思想把信伪装成是从冲绳寄出的,但是一遇到日期上的矛盾,却又说『我没想到姊姊会注意那种小地方』。虽然使用了设计得很缜密的手法,掩盖事实的说词却很随便,不是吗?简直就像是只要姊姊不会怀疑这封信并非出自青年之手,其他问题都不需要计较……」
  「不,不是那样的。」
  「咦?」
  「小晶她无论如何都不想让翠小姐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她一宜对自己亲姊姊的前未婚夫怀有复杂的情感。」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虽然咖啡师婉转地以「复杂」来形容,但是我很清楚她所指的是什么——她在说水山晶子对那名青年怀有好感。
  「呃,关于这件事,是晶子小姐以前曾经说溜嘴之类的吗?」
  「这是不可能的。虽然我和小晶是很熟的朋友,但她并非那种会主动对谁吐露自己心事的人。如果她知道我对青山先生宣扬这件事,肯定整整一个月都不会跟我说话吧。」
  美星咖啡师轻轻地吐了吐舌头。我也认同她的推测,这样才符合我对水山晶子的印象。
  「不过,如果她没有说溜嘴,你的根据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去冲绳旅行时每天都抽出宝贵的时间去那间咖啡店,而且隔年又再度造访,连姊姊的婚约告吹时都特地搭飞机前往。难道你不认为,若非怀有特别的情感,她不太可能做出这种行动吗?虽然小晶说是『喜欢咖啡店里的气氛』,不过这也是因为有特定的对象在那里吧。」
  「真的是这样吗?我觉得只靠这一点就下定论,好像有点轻率耶。」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让我无法轻易忽略。那就是她身上出现了某个重大的变化。」
  「变化?」
  「是发型。」
  我想起在她两颊旁摇晃飘动的俐落短发。那确实是连我这个跟她不算很熟的人都会吓一跳的长度。而且她看起来比谁都讨厌有人对这件事大惊小怪。事赏上,她当时也立刻说了一句「干么」来威吓目瞪口呆的我。简直就像是禁止别人谈论发型的话题。
  「这么说来,她的发际也长出一截大约一公分的黑发了呢。我还在猜她大概是一个月前剪短的耶,假设她在那时也顺便染了头发的话。」
  「是啊。而且说到一个月前,也正好和盖上邮戳的日期重叠。」
  我紧闭着双唇「唔」地沉吟了一声。
  「我觉得小晶去找他的理由,应该不是只有想让两人重修旧好这么单纯,而是小晶自己也非常担心和其他人断了联系的他。在见到他、和他谈过之后,小晶所得到的结论,就是先把翠小姐叫回冲绳,对他才是最好的帮助。但她同时也感到迷惘,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么做,才会为了下定决心而把头发剪掉吧——刚失恋的女性偶尔会这么做。」
  咖啡师抓起浏海的发稍,轻轻地拉了一下。
  只有在一年中的一小段时间才会见面的对象。仔细想想,那肯定只是种连恋爱都算不上的淡淡情愫罢了。那么,如果姊姊和那个人相识了,会怎么样呢?虽然只能在脑中想像,但是一定会觉得彼此的距离缩短了很多,同时也认为他又再次变成了遥不可及的人吧。
  就算他们两人分手了,身为妹妹的晶子还是不可能和青年有更进一步的关系。就是因为她明白这一点,才没有选择自己去帮助青年,而是想办法让姊姊回心韩意。因为到头来,这才是最有可能继续待在他「身边」的方法。
  我不是为了谁才这么做的——她这句话现在听来格外刺耳。
  「……寄给未来的信吗……」
  一说出口之后,连我自己都对这句矫情的话感到不知所措。看到美星咖啡师疑惑地歪了歪头,我急忙补上说明。
  「她不是说过吗?青年写的这封信是要寄到未来的姊姊家。那也等于是寄给未来会住在那里的翠小姐吧?但实际上却不是这样。」
  「没错。小晶那封信其实是写给两人的未来的。」
  那封信或许也同时斩断了她自己的一项「未来」——是我想太多了吗?
  「我希望小晶的体贴到最后不会只是一场空,无论那两个人有没有成功复合。」
  「是啊……不过,即使是从以前就一直喜欢的人,好歹也是曾经和姊姊论及婚嫁的对象,她真的对他有那种感情吗?我没有兄弟姊妹,所以也无法理解就是了。」
  「这很合理喔。拥有相同血缘的人被同样的对象深深吸引一点也不奇怪。」
  咖啡师的口吻近似断定,让我感到有些意外。
  这么说来,虽然已经认识美星小姐超过一年了,不过可能是因为一开始来往的时候彼此都保持一定距离,我到现在连她有哪些家人都不知道。或许她曾经在对话中多少提及过自己的家人,但我对她的家庭状况还是一知半解。
  「虽然现在才问这个有点晚了。」我说完这句话后,便对她问道:「美星小姐有兄弟姊妹吗?」
  「是的,我有一个妹妹。」
  她带着熟悉的笑容回答后,便伸出食指靠在下巴上,朝斜上方看了一眼,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地说:
  「——你要见见她吗?」
  「咦?」

  ※
  在这间窗帘紧系拉上的房间里,白天的阳光几乎照不进来。
  他在微弱的光线下睁大瞳孔看完信后,点起了一根烟。一缕轻烟在充满梅雨时节闷热空气的室内袅袅上升,让人更感不快。话虽如此,因为没办法开窗使空气流通,最近抽烟的次数一口气减少许多。但对于生活勉强蝴口的男人来说,这反而算是件好事。只是很久以前养成的习惯到现在仍改不掉,在思考的时候总是得来上一根。
  他刻意让视线的焦点模糊,飞快地扫过被他扔在桌上的信。他已经不知道自己重看过几次了。
  从手写的文字和挑选信封组的品味来看,寄件者是个年轻女子。不过他一眼就看出对方使用了假名,信件中也针对这点向他道歉。如果说她是想隐瞒身分的话,似乎又不是那么一回事。在信件的最后写着电子信箱,还贴上据说是本人的照片贴纸,也就是所谓的大头贴。虽然不知道那张照片是否可信,还是能一眼看出对方很年轻。
  除此之外——就是以感觉有些踌躇的笔迹写下的「喜欢上了」这段文字。
  他将夹着烟的手指放在屈起的膝盖上,抬头看向空中。他已经有二十年没收过这种信了吧?也很惊讶这封信能成功送到自己手上。看来他并不如自己所想的已经和世间完全断绝联系。
  他第一次大略读完这封信时,当然没有产生反感。甚至因为对方是年轻女性,而出现了与这把年纪不符的兴奋情绪。但是当他再次仔细重读信件的内容时,却从字里行间察觉出哪里不太对劲。
  这封信里除了单纯表示好意之外,还具有某种目的。
  自从他脑中开始这么想,就愈来愈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看过照片上的脸。但是,一下子就能想起的熟人不可能做这种事,而且十年来,他能够在工作场合外直接接触年轻女性的机会也屈指可数。如果他曾经在哪里看过这名女性的话,顶多是在她年幼的时候——
  他摇了摇头,把烟压进烟灰缸里弄熄。
  只靠一封信根本没办法推测对方的目的。如果觉得不对劲的话,只要无视就好了。
  但是,他没办法不去在意。也有可能是舍不得对突然出现在无趣日常的「闯入者」视而不见。那是一种他没办法断定不是别有用心,近似凑热闹的感觉。
  他站起身,从书架上找来因为日照而褪色的信纸,然后把它放在信件旁边,开始以没水的原子笔写下笔迹断断续续的回信。


二  狐狸的假度假
  1
  好几个脸上带着笑容的人如射击游戏的敌机般和我擦身而过。
  在已进入八月下旬的星期三,JR都车站中央口的验票闸门相平常一样,不对,是比平常挤满了更多的人。在即将消逝的夏天里冲上列车的旅客们,嘴角全都绑着以期待而非气体1充气的气球,快步迈向下一个目的地。古都京都不只拥有无数名胜古迹,还会因为四季变化而呈现不同样貌,让造访者看也看不腻。即使旧时代的风情已经在现代逐渐淡化远去,这个城市仍旧不分男女老少地吸引着许多人。
  不过,就算是最适合旅行的城市,也不代表一定适合居住。这个城市位于三面环山的京都盆地底部,气候总被形容成「最糟」或「超糟」,夏天如喜剧般炎热,冬天如悲剧般寒冷。京都市在这两天也一直维持晴朗的天气,彷佛想一扫之前连日来的雨天所累积的郁闷,让人置身于完全感觉不到夏天要结束的酷热中。因为采用挑高设计,冷气的效能无法遍及整座京都车站,所以在车站内站了超过十分钟后,我被浏海盖住的额头很快地开始渗出汗水。
1「期待」与「气体」的日文发音相同。
  事先约好的十一点快到了。因为一直保持沉默也挺怪的,我便对站在身旁的人随口问道:
  「这次她是为了什么事而来呢?」
  「我妹妹吗?是来旅游的喔。」
  美星咖啡师掀起帽子的帽沿,轻笑了一下。
  她在大约十天前提出的不可思议计划,换句话说就是这么一回事。因为我们正好在本人最近要来京都时聊起这个话题,所以她就问我要不要趁难得的机会见见她妹妹。我也对美星小姐的亲人很感兴趣,当然非常乐意和对方见面。只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好「难得」的。
  「我妹妹还是学生,目前在东京市内租房子住。这次是利用暑假规画了两日游,一个人到京都来玩。」
  她一边看向验票闸门一边说,穿着无袖连身长裙的肩膀看起来很凉快。她的侧脸感觉比平常靠得更近,大概是因为穿着高跟拖鞋吧。私底下的她与在塔列兰时穿的制服不同,喜欢的是轻便休闲的衣服,鞋子却好像经常挑选有跟的款式。说不定她其实挺在意自己矮小的身高。
  「我之前根本不知道你有妹妹。」
  她应该没有刻意隐瞒之意,但我还是以有点像是抱怨的口气说道。她脸上的微笑顿时多了几分淘气。
  「我跟妹妹说过青山先生的事喔。」
  她到底说了什么?我实在不敢想像,还是别深究比较好。
  「坦白说,身为姊姊的你觉得她是怎样的妹妹呢?毕竟是姊妹,所以和自己很像吗?」
  「这个嘛,该怎么说才好呢……虽然很难客观评论,但我觉得她的个性和我不是很像。我妹妹参加的是轻音乐社团,喜欢在大家面前弹奏乐器或唱歌。」
  原来如此,这的确和我对美星小姐的印象不同。
  「不过在长相方面,我们两个都被说长得像母亲。」
  「女儿长愈大就愈像母亲的说法还满常听到的呢。」
  「是啊……应该说,我们其实和父亲没有血缘关系。」
  她的口气实在太轻描淡写,我差点就听漏了她的告白。
  「咦?啊,这样啊,对不起,我好像害你说了不该说的话。」
  「不,请你别放在心上。无论有没有血缘关系,那个人终究还是我们的父亲。」
  她回答的口气相当坦然。看到她的态度,让我怀疑她是不是若有似无地想表达不希望我过度反应的意思。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应该保持沉默才对,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我方才责怪她隐瞒自己有妹妹,所以才会掳实以告。若真是如此,我也只能对自己的失言感到懊悔,不过这对她来说大概也算过度反应的一种吧。
  就连我在思考这些事而陷入沉默时,都会让我觉得一看到她说出不该向他人坦白身世的样子,就有股无言的压力施加在身上,不禁痛恨起自己的窝囊。
  「当我母亲再婚时,我只有四岁。我的亲生父亲离开时是在更早之前,所以我其实已经对他的脸或个性没有什么印象了。」
  四岁。如果考虑到她有个父母相同的妹妹,感觉离婚到再婚的时间好像有点短。是因为有什么纷争才会离婚吗……会有这种想像是典型的小人多疑。结果因为脑袋胡思乱想,害我错失附和她的适当机会。
  「不过母亲再婚的时候,我也已经四岁了,是能够理解最基本的情况,而且多多少少会留下记忆的年龄了。但是父母好像觉得女儿不可能记得他们再婚的事,所以直到现在都还隐瞒着我们和父亲没有血缘关系的事实。因为好像发生过让他们不愿开口的事,所以我也没办法亲自向他求证。」
  不愿开口的事……原本已经被我硬扯回正途的思绪,又逐渐受到「是不是有什么纷争」的说法吸引。结果在她的叙述告一段落之前,我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有个矮小的男童如打水漂的石头般地跑了过去,随后则是一对年轻夫妇缓慢地经过我们身旁。
  「……你妹妹对这件事的看法是?」
  我硬是挤出一个问题,咖啡师却说了声「不」,看起来似乎很烦恼。
  「她似乎对这件事没有印象。虽然我没有跟她谈论过这件事,不过以我妹妹的个性来说,如果她记得的话,应该会去追查任何跟亲生父亲有关的线索吧。」
  既然美星小姐是「多多少少」记得的程度,更年幼的妹妹会不记得也很正常吧。
  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把手伸进方才用双手提着的手提包里,经过一阵翻找后拿出智慧型手机。
  「是我妹妹。——喂,你到了?你在哪?我没看到你耶。你眼前有什么标示吗?近铁2……啊,你从新干线中央口出去啦。很容易搞混吧?抱歉。我知道了,我去那边找你,等我一下。」
  JR京都车站的北侧被称为中央口,南侧则被称为八条口,新干线中央口验票闸门是在靠西侧的八条口附近。这个车站的内部空间很大,人又很多,不熟悉环境的人经常会找不到目的地。如果接下来要去观光景点的话,从有公车停靠站的中央口出去会比较方便,不过与其叫来旅游的人过来这里会合,还不如我们快点去接人会比较有效率吧。
  我们往有京都伊势丹百货的西侧走,进入南北自由通路区。当我们穿过就算只有两个人也很可能走散的拥挤人群,往南前进时……
  「喂——姊姊——!呀喝——!」
  ……我看到了。在人山人海的车站验票闸门前,有一位女性以歌剧演员也相形见绌的大嗓门喊叫着,不停挥动高举过头的手,像在有庙会的日子看到的溜溜球一样轻盈地上下跳动。
  美星咖啡师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快步从她面前走了过去。我试着模仿那些在擦身而过时投以好奇目光的路人,偷看美星咖啡师的脸,发现她的脸颊和双耳都红透了。
2「近畿日本铁道」的简称,营运路线横跨日本大阪府、京都府、奈良县、三重县、岐阜县与爱知县的民营铁路公司。
  「呃,难不成那就是……」
  「我不知道。我根本不认识那种女生。」
  「喂!为什么不理我啊!姊姊!美星!」
  「啊——啊——我听不见,我是花子、我是花子……」
  虽然不知道花子是谁,不过现在不是逃避现实的时候。
  「请你冷静一点,你的名字是美星。」
  「这种事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我还知道那个人是我妹妹!」
  她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紧握成拳地转过身来,释放出有如汽油弹般的热气。看来我不小心火上加油了。
  「真是的,终于追上你了。为什么丢下我先走啊?」
  后方传来说话声,这次换成我转过身。
  她的脸上挂着比夏天的阳光还耀眼的活泼笑容。
  就算扣掉胶底运动鞋的后底不算,她的身高还是比美星小姐高了一截。服装以黑白两色为基调,走的却是和塔列兰制服完全相反的摇滚风。绑成左右两束的头发挑染成灰褐色,脖子上挂着智慧型手机,还套着像是使用七彩油漆喷洒般鲜艳的手机保护壳。
  「你好,初次见面,男朋友先生。我是美星的妹妹,切间美空。」
  我愣愣地看着她对我伸出大大张开的手掌,忍不住心想:如果说她是美星小姐的妹妹,倒也不是无法认同,但是却没有姊妹两人很相像的感觉。光就笑容这一点来看,美星小姐给人的印象是充满了如暖阳般的温柔,妹妹则根本就是颗太阳。
  「他才不是什么男朋友!你就不能收敛一下自己的大嗓门吗?这里又不是卡拉OK的包厢!」
  美星小姐真的在生气。我则是在意起「什么男朋友」的「什么」。
  「你为什么要当真啊?只是开个玩笑,又没什么不好的。」
  「很不好。这个玩笑不好笑,而且我也没有当真。」
  「不按照顺序来就没办法接受吗?姊姊你还是一样老古板耶。明明自己前阵子才跟我说觉得对方人不错什么的。」
  「我没有说!青山先生,你不可以把她说的话当真喔!」
  「哈哈,你们姊妹俩真的是差很多呢……」
  我带着僵硬的笑容说道。虽然我诚实说出了自己的感想,但是考虑到以前的美星小姐似乎比现在外向许多——或者是考虑到她们那情感奔放的舅公,说不定两人的个性原本是一样的。
  「今天的行程是到处观光,对吧?行李要怎么处理呢?」
  要是在这里上演姊妹争吵的戏码也不太好,所以我换了个话题。美空小姐低头看了看放在脚边的亮面粉红色行李箱。
  「嗯——旅馆的住宿手续也要傍晚过后才能办理……」
  一问之下才知道她订了靠近京都车站南侧的旅馆。
  「既然这样,干脆来住我家不就好了……或者干脆直接回东京算了。」
  美星小姐嘟囔道。只要谈到跟亲人有关的事,她的口气马上变得很差。
  「旅馆的地址我之前就告诉姊姊了吧?既然只住一晚,还是优先考虑交通方便的地方比较好。」
  妹妹回答时完全忽略姊姊那句话的后半段。显然已经很懂得怎么打发她了。
  「既然这样,」我提议道:
  「要不要先寄放在置物柜呢?如果能找到没人使用的就好了。」
  「没有的话就回东京吧。」
  「好主意。那就麻烦青山先生带路罗。」
  当我们转身背对因为妹妹登场而显得有些失常的美星小姐,迈步往前走的瞬间,我顿时觉得让我萌生同类意识的美空小姐,应该可以和我相处得很融洽。

  2
  京都车站内到处都有投币式置物柜,不过只要到了旅游旺季,总是会变得一柜难求,因此我原本还有些担心。但现在是八月,毕竟还是平常日——星期三是塔列兰的固定公休日——所以我们很幸运地在第一个造访的置物柜发现了空位。
  寄放完行李后,美星小姐对行动轻便许多的妹妹问道:
  「美空,你午餐要吃什么?」
  「我在新干线上吃完了。」
  美星小姐对我便了个眼色,意思是「我们都还没吃耶」。这个时间吃午餐确实有点早,不过我可以理解那种一秒钟也不想浪费的观光客心态。
  「你今天想去哪里?虽然你一直到昨天都说还没决定……」
  「对,说到这个,」美空小姐伸出食指指着天空,气势十足地回答:「我想去伏见稻荷看看。」
  伏见稻荷大社是遍布日本各地的稻荷神社3的总本社,在新年参拜的时候会有许多旅客前来参拜,人数足以挤入全国前五名。神社位于京都市伏见区,从京都车站搭乘JR线只需两站便可抵达。
  我们顺从她的要求各自支付了车票钱并搭上电车,差不多十五分钟后便抵达了最靠近目的地的稻荷车站。一走出验票闸门,就看到了矗立在眼前的一番鸟居4。
  「哇!好大!好红!」
  美空小姐兴奋得像是看到饲主回来的小狗,拿着开启照相功能的智慧型手机开始到处拍照。原以为只是想留个纪念,她却像是有自己的坚持,拍照时都会先认真确认角度或行人入镜的样子,然后才谨慎地按下快门。
3稻荷神为农业与商业之神,将狐狸视为神的使者。
4伏见稻荷大社的建物之一,此神社以数量惊人的鸟居闻名,游客多半会从一出站就看得到的一番鸟居开始,一边参观一边计算鸟居的数量。
  「这里怎么看都觉得很庄严肃穆呢。」
  我试着向美星小姐搭话,她看着妹妹的背影,微笑着说了声「是啊」。
  「在穿越伏见稻荷的鸟居时,我总会觉得那是一道连接现实和异世界的『门』。」
  「我在走过通往塔列兰的隧道时,也有同样的感觉喔。」
  「哦?如果客人觉得那间店是个『舒适自在的世界』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一身轻装的美空小姐很快地就抛下我们,迳自往前走。我陪着美星小姐跟在她身后并肩而行时,想起了在京都车站看到的父母和小孩,然后对联想到这种事的自己感到有些害躁。
  走着走着,我们来到了楼门前。镇守在宽广阶梯两侧的不是狛犬5,而是白狐的石像。美空小姐一边对着石像按下快门,一边说道:
  「说到稻荷神就会想到狐狸呢。」
  「在上古时代,狐狸因为其叫声的关系,原本是称为『Ketsu』。而被奉为稻荷神的宇迦之御灵神的别名是御馔津神,所以据说是有人因为发音的关系,把御馔津神写成『三狐神』6,狐狸才会被视为是稻荷神的附属,也就是神的使者喔。后来因为受到佛教的影响,在印度被视为魔女的荼吉尼7,传到日本之后变成了骑在白狐上的模样,和稻荷神视为同一神只,所以才会产生邪恶狐狸迷惑人类的形象。」
  不愧是美星小姐,对这些知识还真是清楚。于是我试着对她提出困扰自己多年的疑问。
  「稻荷寿司8或是狐狸面等使用炸豆皮的料理,名字都和稻荷的狐狸有关,对吧?为什么给稻荷的狐狸的供品会是炸豆皮呢?」
  「据说在神道教信仰出现前,狐狸就因为会捕食危害农作物的老鼠而成为农业信仰的对象。荼吉尼也有用炸老鼠当供品的风俗,但是在禁止杀生的佛教则是用炸豆皮代替,除此之外,狐狸其实很喜欢吃炸豆皮,所以演变成用炸豆皮当供品的习惯等说法。」
  「哦……哎呀,你真的很熟悉耶。」
  结果她害羞地说:「我其实自学了一些京都的历史和文化知识,因为以前在店里有客人问我,结果我回答不出来,觉得很懊恼。」
  而且志气还不小。但在感到十分佩服的我身旁,她妹妹却像是对艰涩的话题敬谢不敏似的,只顾着拍楼门的照片。
  参拜完本殿后继续往里面走就会看到千本鸟居。无数的朱红鸟居紧密排列,像分岔的树枝般形成两条有着平缓曲线的隧道。一踏进隧道里,就如同美星小姐方才所说的,产生了像是迷失在前往异世界的迷宫里的错觉。穿过一座鸟居之后又是一座鸟居,紧密到就算想在中途从旁边离开也没办法。
5狛犬是一种状似狮子或狗的猛兽,日本的寺庙或神社大门常会放置狛犬的石像,相当于中国寺庙的石狮子。
6御馔津神的日文发音为Miketsunokami,与三狐神的发音相同。
7。荼吉尼为佛教的神只,由来是印度教的女鬼,佛教传入日本后与日本神道教产生融合的现象,荼吉尼便与稻荷神被视为同一神只。
8在台湾多称为豆皮寿司。
  只要穿过千本鸟居,就会看到奥社参拜所,这里似乎是让人遥拜座落在它身后的山——也就是稻荷山的地方。我们从无数块狐脸形状的绘马旁走过,发现人群都聚集在一对石灯笼前。穿着制服的国中生们正摸着灯笼大声喧闹。
  「这是『重轻石』喔。」
  听到姊姊的介绍,美空小姐的视线离开了智慧型手机萤幂。
  「先在心里想着自己的愿望,然后抬起灯笼的空轮,也就是顶端的石头。据说如果其重量比自己预测的还轻,愿望就会实现,反之则不会。」
  「这样啊。好,我来试试看吧!」
  于是美空小姐卷起套在无袖背心外的印花T恤的五分袖,等到国中生们一离开,马上站到其中一边的灯笼前面。
  我也紧跟在后,占据了另一边的灯笼。因为有件事情我无论如何都想问问石头的意见。
  「需要我替你拍一张抬石头的照片吗?」
  「不用了。这样会分心,害我没办法感觉重量。」
  姊姊难得主动提议,美空却干脆地拒绝,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接着她轻轻动了动嘴唇,然后睁大双眼,抬起了空轮。我也马上学她在心里想着愿望,将双手放在「重轻石」上。
  「……好重!」
  因为用力的关系,我的真心话不小心自双唇间溜了出来。找已经不是第一次造访伏见稻荷,原本以为这次应该能成功的,结果根本不需要我特别报告——这个「重轻石」非常沉重,应该要改名「重重石」才对。
  啊啊,美星小姐,我和你的关系好像在今后也不会有什么进展啊。
  「哎,真的会有人觉得它很轻吗?」
  听到我吹毛求疵地抱怨,美星小姐温柔安慰我。
  「辛苦你了。美空觉得怎么样呢?」
  「我觉得没有想像中重耶。青山先生,你太夸张了啦。」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摩擦双掌的动作看起来不像在逞强。难不成她其实拥有惊人的怪力?
  「你许了什么愿呢?」
  美星小姐好奇地问。
  「这是秘密。」
  「咦,跟我说一下又没关系。该不会是恋爱方面的吧?」
  「嗯……『我等的人快出现』之类的吧。」
  「哇!对方是谁?」
  我看着因为这种事就雀跃不已的美星小姐,心想「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嘛」而松了一口气。总觉得那是一种类似爷爷在担心晚熟孙女的心情。
  想探究妹妹内心的姊姊以及闪躲其追问的妹妹,两人争论了一阵子后,美空小姐突然看着右边说道:
  「那里还有鸟居耶。」
  「走那边的话是巡山参拜喔。」我正好站在右侧,就顺便提醒她。
  「巡山参拜?」
  美空小姐疑惑地歪了歪头。虽然我顺势回答了,但是更详细的说明我也不知道。我以眼神向美星小姐求救,她便欣然接下说明的工作。
  「稻荷山上有超过一万座的鸟居,在连接三座山峰的参拜步道上有稻荷神的信徒所捐奉的无数颗石头,称为『御塚』,还有以前祭拜神明的祠堂废弃后留下的神迹。一个个去造访巡拜这些地方,就叫作『巡山参拜』或是『巡山』喔。」
  「原来如此,前面的路还很长啊,去看看好了。」
  「还、还是不要去比较好喔!」
  听到我的制止,美空小姐露出了扫兴的表情。「为什么?」
  「我之前曾经走过一次,巡山参拜所需的时间据说大约是两小时,在过程中会不断地爬阶梯,已经跟爬山有点类似了喔。如果是天气比较凉爽的季节就算了,在这种大热天的话——」我指了指头上晴朗无云的天空。「走完之后就会汗流浃背,又累又倦,没力气去其他观光景点了。」
  苦涩的记忆在我脑中复苏。我来到京都定居后没多久,就在没有事先做过任何功课的情况下跑来稻荷玩,踏进了巡山参拜的步道。那天的太阳也在空中熊熊燃烧着,怎么爬都看不到终点的阶梯地狱让我相当绝望,最后在四辻的一个有茶屋的休息处宣告放弃,打道回府。当我往下走到山麓时,知道从山麓走到四辻后再折返的距离只有全程的一半,忍不住感到头皮发麻。在那之后过了整整一年,我才敢再次挑战巡山参拜——这次因为有选好季节和路线,所以总算比第一次更能够好好享受「巡山」的乐趣了。
  「咦,我想去、我想去啦!放心,我还很年轻,很活蹦乱跳的。」
  美空小姐鼓起双颊表示不满,像小孩子般地闹起别扭。不过真的很年轻的人应该不会形容自己活蹦乱跳的吧?
  「如果你真的那么想去,我也不会硬是阻止你,不过恕我无法奉陪,请两位自己去吧。我会等你们顺利走完回来的。」
  我一边说一边摊开手掌请她们两人先走,美星小姐连忙挥了挥手。
  「这怎么行呢……而且我今天还穿这种鞋子。」
  我看向她脚上的高跟拖鞋,原来如此,确实不适合巡山参拜。
  「如果事先跟我说一声的话,我就会穿比较适合爬山的鞋子来了……」
  「什么嘛,结果还是只剩我一个人啊。真拿你们没办法。」美空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十二点啊……巡山参拜会花上大约两小时吧?你们两人就趁这段时间去吃个午餐好了?」
  这样我们特地在京都和她会合就没有意义了,不过美星水姐毫不犹豫地对妹妹的提议表示赞同。
  「说得也是,虽然你难得来玩,不过还是暂时先分开行动吧。我们会在京都车站等你,你巡山参拜结束后就回京都车站找我们吧。」

  因为正好有一班电车进站,我们只花不到三十分钟就回到京都车站。因为怕美空小姐提早回来,我们决定挑一个比较好找的地方,最后选择了从中央口验票闸门旁边的电扶梯搭到底后就会看到的某个义式餐厅。各自点完义大利面之后,美星小姐把自己的智慧型手机放在桌上,开口向我道歉。
  「对不起,她只要一下定决心就不听劝了。」
  「别放在心上,我才很不好意思呢!真希望我也有能轻松爬完一、两座山的体力。」
  「运动」这两个字已经脱离我的日常生活很久了。虽然知道养成运动的习惯比较好,不过若真能实践的话也不用那么辛苦了。我原本只是想感叹一下现状,美星小姐却露出有点寂寞的表情。
  「那样子我反而不喜欢。」
  「咦?为什么?」
  「因为你刚才其实是想抛下我一个人,和美空一起去巡山参拜,对吧?」
  唔呃。我的喉咙发出了奇怪的声音。这应该是那个吧?她其实不是在吃醋,只是说留下她一个人会很无聊吧?是这样没错吧?
  「哎呀,我怎么可能会这么做嘛,哈哈哈……我和美空小姐是第一次见面,两个人去巡山参拜也没什么意思啊。如果美星小姐不去的话,我也不会去的.」
  「真的吗?」
  「当、当然是真的。」
  「啊,你的视线转开了,很可疑喔。」
  「没有啦,这是……啊,你看那边。」
  只要被她那直率的眼神盯着看,无论是谁都会忍不住移开视线的。就在这时,店外出现了一个让我有点在意的人影。
  从他细瘦的手臂和脚来看,大概是国中生吧。五分袖的白衬衫和黑色裤子应该是学校规定的制服。他直挺挺地站着不动,双臂连同指尖都笔直地紧贴着身体,尖细的下巴往内缩起,一直盯着我们看。学生头下的细长双眼里找不到同年龄的小孩该有的活泼神情。
  「是校外教学的学生吧?」
  「刚才在伏见稻荷那里也有看到,只要一到八月下旬,即使正在放暑假,京都还是会涌进许多校外教学的学生……」
  美星咖啡师虽然回答了我,却说得有些含糊不清。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不过那个少年感觉有点奇怪耶。」
  「说不定他有什么话想告诉我们。」
  她说完后便作势要站起来,但是她正想走过去时,少年就像逃跑的野生动物般地转身跑走了。而他方才站立的空间,则被匆忙走过的观光客所拖的行李箱辗得粉碎。
  「……真奇怪。」
  在我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美星小姐又坐回椅子上。「我记得那位少年跑走的方向有贩卖纪念品的商店,说不定是买东西的途中不小心走过头了,才会跑到这里来。」
  「让你们久等了——」
  亲切的女服务生笑着送来我们点的食物。
  「就快一点了呢。」我看了一眼手表。
  「我们慢慢吃吧,美空应该还要一段时间才会回来。」
  接下来我们连话也很少说,各自吃着自己的义大利面。她优雅又津津有味地吃着番茄肉酱面,我则一边用叉子卷起好像只加了酱油的和风义大利面,一边想着藻川先生做的拿坡里义大利面比这好吃多了。只有在谈论拿手好菜的手艺时,我完全信任他的实力。
  结束用餐后我们闲聊了一阵子,美星小姐的智慧型手机便收到来电。
  「美空?你已经在京都车站啦,比我想像的还早呢。」
  我看了看时钟,已经快两点了,距离我们分开行动后过了将近两小时。
  「嗯,我知道了。我们现在立刻过去。——她已经到了,我们走吧。呃,青山先生?」
  美星小姐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因为我一直凝视着她右手的智慧型手机。
  「我现在才发现,这个彩色的保护壳和美空小姐的是一对的耶。」
  「哦,这个啊。」她把右手伸到我面前,「我跟我妹说我买了智慧型手机,她就给了我这个。虽然我觉得它有点太花俏,伹她给我的时候说『这个还不错吧』,我也不好意思糟蹋她的好意,才想到至少在和妹妹见面的时候拿出来用。」
  她到去年为止都还是使用折叠式手机,今年才换成智慧型手机。听到这个消息后便准备了成对的保护壳的妹妹的心意,在亲生姊姊眼里或许是相当惹人怜爱吧。
  我们结帐后便离开店里。美空小姐这次没有走错,确实在中央口验票闸门前等我们。
  「让泥们久冷惹。泥们师惹什么好师的东七啊?」
  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因为她嘴里正嚼着用竹签串起的某种烤肉。
  美星小姐「呀啊」地发出怪叫声,双手捧住自己的脸颊。
  「快住手!你怎么能在人来人往的地方做这种事!太没规矩了!」
  「因为流惹一身汗后,肚子就饿惹嘛。」
  「那个看起来很怪异的食物到底是什么啊?」我战战兢兢地询问她。
  「这个?是烤鹌鹑喔。伏现稻荷的步道旁的茶屋卖的。听说是伏见的名闪。青山先生也要师吗?来!」
  「喂、喂!『来』什么『来』!不准用鸟嘴指!不准用鹌鹑的鸟嘴指着青山先生!」
  就算是我也不禁露出僵硬的笑容,连美星小姐都完全变了个人。美空小姐一边含糊地说着「明明就很好吃」之类的话,一边心不甘情不愿地把那串肉放进手上提的塑胶袋里。
  「你有乖乖地走完巡山参拜的行程吗?」
  美星小姐像发烧一样伸手摸蓍自己的额头,以低沉的嗓音问道。
  「当然!虽然走起来挺辛苦的,不过我顺利走完一圈喔。」
  美空小姐比出胜利手势后,便得意地现出智慧型手机萤幕。我凑上前去一看,她从我们和她在奥社参拜所分开时拍的照片开始,依序展示手机里的图片。经过三辻、四辻之后是眼力社、御膳谷参拜所……
  「咦,你是从这个方向走啊。」
  我下意识地低语后,美空小姐便竖起右手的食指。
  「想按照一、二、三的顺序走不是人类的天性吗?」
  「不过你事后应该后悔了吧?」
  「……也是啦。」
  接着出现的长长阶梯尽头是通往一之峰,然后步道会经过二之峰、三之峰,再绕回四辻。换句话说,路线是从四辻出发,绕了一圈之后再回来,但其实美空小姐选择从一之峰开始走的路线,和反方向的路线相比,往上的坡道和阶梯比较多,走起来会特别辛苦。现在才想到应该先告诉她一声也已经太迟了。不过美星小姐却若无其事地说:
  「过程愈是辛苦,累积的功德也愈高喔。」
  对待自己的妹妹还真是毫不留情啊。
  接下来的几张图片都是一边爬上阶梯一边拍摄的山林风景。当抵达稻荷山的山顶一之峰时,萤幕上头一次出现了美空小姐入镜的照片。她站在石阶上,也就是写着「末广大神」的小神社9——上之社神迹前,伸出卷起T恤袖子的手骄傲地比着胜利手势。
  「因为好不容易才抵达山顶嘛,就请对面店家的人帮我拍了张纪念照。」
  正如她所言,山顶上有贩卖供品或纪念旗帜的小摊贩,我之前去的时候还有上了年纪的女性在顾摊。一想到她每天早上都要「通勤」来这里工作,不禁对她肃然起敬。
  当我还沉浸在过去的回忆时,美星咖啡师冷不防地在智慧型手机的触控萤幕上将两只靠拢的手指伸展开来。这叫作捏合,是要放大萤幕时的操作方式。
  「那个,美星小姐,怎么了吗?」
  她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般忘我地凝视着萤幕。美空小姐忍不住想把智慧型手机拿回来,她却抓着美空小姐的手腕问道:
  「美空,你还记得和我们分开行动后,花了多少时间抵达一之峰吗?」
  她妹妹露出为难又困惑的表情回答:「呃,我想差不多一个小时吧。」
  从四辻到一之峰的路程距离很长,但是从一之峰经过二之峰、三之峰回到四辻的路程则可以相对轻松地一路往下走。美空小姐不到两个小时就回来京都车站了,如果把中途跑去买鹌鹑的时间算进去,她说抵达一之峰时大约花了一小时,大致上符合计算。
  我们分开行动时正好是中午,所以拍摄时间是下午一点吧。我似乎也在那个时候看了一下手表——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青山先生,请你看一下这里。」
9末广大神为伏见稻荷大社的一之峰上所祭祀的雄天狐,天狐是据说活了一千年以上的狐狸,是一种神兽。
  美星小姐一把夺走妹妹的智慧型手机,然后凑到我面前。我看到应该是把图片角落放大显示的萤幕画面,不禁发出惊呼。
  「这是骗人的吧!」
  当美空小姐在山顶上拍摄纪念照片的同时,我在京都车站看了看手表,正好就是在那名感觉有点奇怪的少年离去后不久。而那名少年的身影竟出现在美空小姐的智慧型手机萤幕中——像是从点着蜡烛的石灯笼旁露出头来一样,站得直挺挺地盯着镜头看。

  3
  「哦,原来还发生了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我简单地说明事情经过后,美空小姐皱起了眉头。
  「与其说『这是骗人的』……不如说我们被迷惑了吧。」
  我只是把一时想到的事情说出来,她们姊妹俩却异口同声地反问:「被迷惑了?」
  「因为在几乎同一时间的不同场所看到同一个人的情况,除了被迷惑而产生幻觉外,也想不到其他解释了嘛。而且好巧不巧地又发生在伏见稻荷,我们刚才不是也聊过狐狸会迷惑人的话题吗?」
  这么说来,那名少年的尖细下巴和细长的双眼,都让人不由得联想到狐狸。不过美星小姐如我预料地说了句「完全不对」。
  「我刚才已经说明了,狐狸会迷惑人是融入了荼吉尼的传说后才出现的说法。如果考虑到现实情况,那只不过是毫无根据的臆测罢了。」
  「我知道、我知道了啦。你也不用解释得那么认真咆?」
  「你们两个是半斤八两。这又不是什么值得伤脑筋的事。」
  美空小姐充满自信地说道,我和美星小姐互看了对方一眼。
  「所以美空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那还用说。」她满不在乎地说,松手放开智慧型手机,让它自然地吊在手机绳上。「他看起来应该是国中生吧,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只要从山上一路往下冲,然后直接跑向车站,跳上刚好停靠在月台的电车,整趟路程最快不会超过三十分钟。反正我也没有确认过正确的时间,只是因为前往山顶的上坡路和阶梯爬起来很累,不知不觉就以为花费的时间比实际上还长而已。」
  「换句话说,我们看到这个少年的时间点,和你请人拍摄照片的时间点,中间大概差了三十分钟?」
  「对,就是这样。」
  「唔……我觉得这么说太牵强了……」
  「——干么?就算跟事实不同,又有什么问题吗?」
  美空小姐突然脸色一变。美星小姐彻底否定的说法或许踩到她的地雷了。不过,如果她因为这点小事就生气,像我这种每次都被美星小姐断言「完全不对」,却还是有办法傻笑的人,立场又该往哪摆才好呢?
  「我说啊,不管那个少年是一路冲下山还是被狐狸迷惑,老实说根本无所谓。就算知道真相又能怎样呢?」
  我没办法反驳她这句话。虽然我们遇到非常不可思议的现象,觉得很恐慌,不过这次的事件根本不需像之前那样由美星小姐来解开真相。
  「我可是特地抽空来京都旅行的耶。我接下来还想去很多地方玩,才不想浪费时间讨论这种不会有结果的事。我们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关门的时间也一分一秒地逼近喔。」
  姊姊被妹妹一骂,顿时变得意志消沉。气氛有些紧张,我便急忙插嘴说道:
  「你说关门时间,意思是你想去寺院之类的地方吗?因为那种景点其实都挺早关门的。」
  「没错。」美空小姐的表情在面向我的一瞬间变得比较温和。「我想去银阁寺或南禅寺10之类的地方看看。」
  「你想去东山地区走走啊。」
  东山地区是耸立在京都盆地东侧的群山以及其山麓的总称。除了美空小姐说的景点外,还有清水寺和八坂神社等风景名胜,是游览京都时不可错过的地区之一。
  时间已经超过两点半了。我记得银阁寺在这个季节的关门时间是下午五点半。我想不起来南禅寺是几点关门,反正不用急着赶过去也没关系。
  在我们眼前有个汇集许多行驶路线的辽阔公车停靠站。我们选了一条适合的路线,搭公车前住银阁寺。我试图缓和她们姊妹之间不愉快的气氛,结果和消沉寡言的姊姊相比,我和妹妹还聊得比较多。我一直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在这里才会让情况恶化,明明坐在凉爽的公车内,却流着不是夏天的炎热所造成的冷汗。
  当我们从公车上下来,穿过茶屋林立的步道时,已经演变成只有我和美空小姐在交谈,美星小姐则以落后一步的距离跟着我们的状态。既然是美星小姐的妹妹,年龄应该和我相同或是比我还小,率直的态度和用字遣词充满了没有年龄隔阂的亲切感,带给我和美星小姐交谈时很少体会到的亲密感觉……健谈的程度甚至让我很可能一不小心就忘了背后那位小姐的存在。很危险,真的很危险啊。
  「咦?那是念成『慈照寺』吧?这里不是银阁寺吗?」
  当我们走进寺院境内时,美空小姐看着挂在寺门上的匾额问道。
  「哦,银阁寺只是俗称,如果包括山号的话,正式名称是叫东山慈照寺喔。这是临济宗相国寺派的寺院,是足利义政11下令兴建的,之后为了和金阁寺相呼应,才会把观音殿俗称为『银阁』。」
  我们穿过高耸的银阁寺垣,买了门票后继续往前走。首先出现在正面的是铺成条纹图样、名为银沙滩的细沙造景。左手边有方丈,也就是主殿,站在其前方转身向后,就可以看到在形状像富士山,名为「向月台」的细沙造景后方的银阁。它连银箔都没有贴,静谧又淡泊的氛围,让我心里突然涌现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感。
10日本京部的佛寺,为临济宋南禅寺派的大本山。南禅寺是日本最早由皇室发愿建造的禅宗寺院,也是日本禅寺中最高等级的佛寺。
11足利义政,一四三六~一四九〇年,为室町幕府第八代将军,创造室町幕府全盛朗的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之孙。
  「哦,那就是银阁啊。话说回来,青山先生懂得还真多呢。」
  美空小姐靠到我身旁,以几乎可以碰到肩膀的距离对我露出灿烂的笑容。不知道是不是洗衣精的关系,她只要一移动,宽松的T恤就会飘来具有清洁感的香味,让我突然心跳加速。于是我搔着头说:
  「还、还好啦,因为我就住在这附近嘛。」
  「原来如此。难怪你对这里很熟悉。」
  「哎呀,才懂这点知识,还不算熟悉啦。像是金阁寺的正式名称其实是北山鹿苑寺,由足利义满兴建这种事,只要去过的人都会知道的。」
  「咦,我几年前去过金阁寺,可是完全没听过你说的事耶。」
  「你只是忘记了而已啦。」
  「哦,这样啊。因为我是笨蛋嘛,跟姊姊不一样。」
  她一边笑嘻嘻地说着,一边拿起智慧型手机拍下银阁的照片。和在伏见稻荷时相比,她操作相机的动作好像变得有点随兴。这种只有在旅途开始的时候认真拍照,走到一半就拍腻了的情况还挺常见的。
  终于逮到空档的我转头看向后方。美星小姐在和我眼神对上时微笑了一下,但旋即变回原本板着脸的样子。那是一种感觉非常复杂、无聊又寂寞的表情。
  我的胸口隐隐作痛。被两名女性夹在中间,似乎可以代表很受欢迎,听起来很不错,不过因为我不是自愿的,反而觉得无所适从。我虽然想走到美星小姐身旁,却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向她搭话,结果等到回过神来时,已经绕完银阁寺境内一圈了。
  我们走过寺门后,暂时沿着方才前来的步道往前走。美空小姐踩着轻快的步伐走下两旁林立着茶屋和礼品店的坡道,在她身上完全看不到走完巡山参拜后应有的疲劳感。
  「哎呀,好年轻啊,真是令人羡慕。」
  我一边追着那道背影,一边为了减轻被无视时的打击,假装以自言自语的口气说道。
  「年轻……吗……」
  结果勉强算是没有被无视,但美星小姐的回答非常模棱两可,几乎快被卖酱菜的女性的吆喝声盖过。好不容易有机会两人单独说话,她的态度却很生硬,好像心不在焉。
  当我们沿着步道走到琵琶湖的疏水道时,美空小姐选择往左转。她想走哲学之道前往南禅寺。路程应该会花上三十分钟,不过我有预感,就算告诉她这件事,她也一定不会停下脚步吧。
  「那个,刚才真是不好意思。」
  我们跟着她在同样的地方转弯时,我趁机向和我并肩而走的美星小姐道歉。
  「呃,你是指什么事呢?」她惊讶地睁大双眼。
  「就是我刚才只顾着和美空小姐说话,看起来好像把你晾在一边……」
  我说到这里就停止,是因为芙星小姐双手掩嘴笑了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吗?」
  「哈哈哈,对不起。不过,如果真的对只来个一、两天的亲妹妹吃醋的话,我也是个心眼很小的女人呢。」
  我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这应该不是缓慢西倾的太阳斜斜地照着我的关系。我额头上渗出的汗水既不是酷热的气温造成的,也和方才在公车上流下的冷汗不同。真希望我可以像铁块一样就此熔化消失。
  发出潺潺流水声的疏水道沿岸种着一整排的樱花树,青绿树叶的气味浓得让人差点喘不过气。这里是京都屈指可数的赏樱景点,春天时会有众多赏樱的游客前来此处。「哲学之道」这个听起来很高雅的名字,据说由来是以前哲学家西田几多郎会在这条路上一边走一边冥想。
  「看来我太自以为是了。我原本还以为你一定是看到我只跟美空小姐说话,才觉得很无趣。」
  我试图掩饰害羞的情绪,说话的口气变得像在闹别扭。美星小姐从沿途路旁的咖啡店前走过,同时被放在屋前的似乎很美味的苹果派夺走了目光。
  「若让你担心的话,我很抱歉。不过你误会了,我甚至觉得如果你能去陪她聊天,是帮了我大忙。」
  「帮了你大忙?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可以在这段期间专心思考。」
  这样才对嘛。我看着站在远处的美空小姐朝对面的树木举起智慧型手机,难以掩饰内心涌现的笑意。不管这么做到底有没有好处,只要眼前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事件,就会忍不住想厘清真相。这才是名为切间美星的女性。
  「你是指狐狸少年的事,对吧?我还以为你稍微反省了一下呢,你也真是学不乖。」
  「如果是做了任意闯入他人小心翼翼地守护着的领域,惹当事人生气的话,当然应该深切反省……」我猜这句话应该与她的亲身经验有关,但还是别多问比较好。「不过,只是推测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的少年的行动,对美空没有什么害处的。她之所以生气,大概只是因为自己的说法被否定,才闹起脾气。我认为暂时不要管她才是最明智的处理方式。」
  「你还是没办法接受美空小姐的解释吗?少年会出现在两个地方,其实是因为这之中有足够他移动的时间差。」
  「我们掌握的时间点是正确的,所以在下午一点左右目击到少年是不会改变的事实。假设真如美空所说的,从一之峰到京都车站只需要三十分钟,往回推算的话,她抵达一之峰的时间,就是和我们分开行动的三十分钟后。」
  「也就是说从奥社参拜所到一之峰花了三十分钟吗……如果不是用尽全力往上冲的话,时间会很赶呢。」
  我怀着期待继续问道:
  「美星小姐你觉得呢?有想到什么合理的解释吗?」
  「这个嘛……我还没有统整出结论。」
  美星小姐用手指的第二个关节敲了敲太阳穴。
  她在动脑思考的时候经常伴随着用手摇式磨豆机磨咖啡豆的动作。但是我到目前为止也过过几次她顺利解开难以厘清的事件,却没有使用手摇式磨豆机的情况,这代表她不一定需要手摇式磨豆机的帮助。不过今天她聪明的头脑是不是也无法像平常一样清晰敏锐地思考呢?
  自从妹妹登场后,美星小姐的样子始终很反常。如果我在这里展现出比手摇式磨豆机更派上用场的一面,说不定也能带来一些乐趣。事实上有件事情我一直忍不住想说出来。
  「其实我有个想法。」
  当她抬起头来看我时,表情多了几分光采。「是什么呢?」
  「我在想,那个少年会不会跟伏见稻荷的狐狸是一样的呢?」
  「我说过了,狐狸用幻觉迷惑人只是单纯的谣言……」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竖起双手的食指和小指,模仿两只狐狸的样子。「我们看到的少年其实是双胞胎啦。刚好跟镇守在楼门两侧的狐狸一样。」
  若叙述得更详细一点,伏见稻荷的楼门的狐狸从正面看过去,左边是衔着钥匙,右边则是衔着宝珠。如果没有这个差别的话,两只狐狸看起来是一模一样,没办法简单辨别。
  「也就是说,我们在京都车站看到的少年,跟美空照片里拍的少年,其实是不同人吗?」
  「没错。但是因为他们的容貌实在太像了,我们才会以为是同一个人。既然他们是双胞胎,就读同一所国中、一起来校外教学也很正常。如果他们能穿便服的话或许还能分辨出来,但是很不巧的,他们都穿着制服。」
  我说完后美星小姐一直点头,我便以比平常更有自信的态度说道:
  「怎么样?这次我的意见总算没错了吧?」
  只见她轻轻地露出微笑。
  「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
  ……其实我偶尔也想学美空小姐认真地发一次脾气看看。
  「哎……你为什么觉得我是错的呢?」
  「关于那名少年一直盯着我们看的理由,青山先生有什么想法吗?」
  我摇了摇头。因为那名少年的气质很特殊,我根本没想到他的视线会有什么含意。但是他明明站在店外,却还刻意盯着坐在里面的我们,虽然是不需要特别找理由解释的行动,但是有原因的话肯定比较合乎常理。
  「美星小姐的意思是可以从那里看出什么吗?」
  「虽然只是猜测,但我想应该是这个。」
  她从手提包里拿出智慧型手机,然后特地把背面对着我,我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是保护壳吗?」
  「对。照片中的少年眼睛是看着镜头的。我想这本身应该只是一种偶然吧。因为注意到拍照的人,所以眼睛跟着看向镜头的情况很常见。」
  少年在比出胜利手势的美空小姐对面发现了拍摄者,然后就不小心被拍到了。摊贩的人拿起智慧型手机时,应该是以有镜头的那一面——也就是套上保护壳的背面对着少年的。
  「我们吃午餐的时候,我为了避免漏接来电,就把智慧型手机拿出来放在桌上。而少年目击到我的动作后,心里应该在想『我曾看过这个东西』吧。说不定他是想确认主人是不是同一个人。因为这个保护壳很花俏,容易让人留下印象嘛。」
  「唔,你说得有道理……原来如此,所以不是双胞胎啊。」
  「如果他对我的手机保护壳有印象的话,就不可能是别人了吧。而且可以得知美空拍摄纪念照片的时间比较早,所以我们在京都车站看到的少年也不可能在之后赶往伏见稻荷了。」
  原来还有这种可能性啊。看来她真的连方才一直沉默不语时都在专心思索。不过美空小姐的说法也可以从时间关系来明确否定吧。即使不考虑上山和下山的差别,假设少年真的只花了三十分钟就从京都车站抵达一之峰,美空小姐也没有足够的时间能返回京都车站。
  哲学之道是一条以平缓的曲线蛇行,一直往南延伸的道路。美空小姐一下子往前跑,一下子又停下脚步,有时候选会突然转过身,然后又像停在风景画上的飞虫一样愈走愈远。即使是西侧紧邻着住宅区、随处可见的人行道,只要取个雅致的名字,就会像夏天密密麻麻的杂草般,涌现出特别的风情,真是有趣。
  我一边羡慕起在疏水道里凉快地游泳的鲤鱼,一边用手背擦去沾湿我眉毛的汗水。
  「但是,如此一来,要解开这次的事件好像很困难呢。」
  「不。」
  没想到会听见这么充满自信的回答,我吃了一惊。
  「你已经有什么眉目了吗?」
  「是的,这个谜题磨得非常完美。」
  美星小姐眯起双眼注视着道路前方。
  直到方才,她都还在说自己尚未统整出结论,现在却表现得胸有成竹。这不就代表我的推论帮了她一把吗?
  我心里浮现一股欲望,想让她承认我比手摇式磨豆机更能派上用场。
  「那是多亏我……」
  「真不愧是哲学之道呢!难怪以前会被称为『思索小径』,没有比这里更适合思考的地方了。」
  当我失望地垂下肩膀时……
  「——真是的,姊姊你们很慢耶!」
  从远处传来说话声,我便往我们前进的方向一看,发现美空小姐正朝着我们用力挥手。她所在的位置是哲学之道的南端。只要从那条路的尽头往右转,再往左转然后走数百公尺,就可以从永观堂12进入南禅寺境内。
  「我们马上过去!」
  美星小姐把双手放在嘴边叫道,她妹妹便以同样的姿势回答:「再不快一点就没时间罗!」
  「我们快走吧。」
  美星小姐说完后,稍微加快了脚步,却在走到美空小姐附近前,以只有我听得见的音量说了一句话。
12此处的永观堂是禅林寺的俗称,为京都的赏枫名胜。
  「有一件事情,我想撤回前言。」
  「咦?」
  「你说得没错,我或许真的应该反省自己。」

  数小时后,我们顺利参观完南禅寺和清水寺等景点,来到了塔列兰咖啡店。
  「喔喔,美空,欢迎光临。大老远跑来这里,真是辛苦你了呢。」
  藻川先生喜孜孜地迎接率先打开咖啡店大门的美空小姐。在他死皮赖脸地要求下,美空小姐今晚将会在这里吃晚餐。这名平常很少表现出干劲的老人,今夜竟乖乖地穿上用熨斗烫平的围裙,一个人进行料理的前制作业,相当认真。我可以明白他疼爱亲戚的小孩的心情,不过在平常营业时也稍微展现一下这份热情会比较好。
  「好久不见,叔叔!」美空小姐熟门熟路地直接走到吧台前坐了下来。「你和上次见面的时候一点也没变嘛。我还以为这两、三年下来,你会离天堂更近一点呢。」
  「嘻嘻嘻,你这小丫头讲话还是一样没大没小。你搭了那么久的车,一定很累了吧?尽管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好好休息吧。叔叔会使出看家本领,煮好吃的东西给你吃的!」
  藻川先生虽然嘴上碎念着,还是难掩脸上的笑意。几分钟后,他端出最自豪的拿坡里义大利面。换句话说,选择拿手好菜比较不会失败吧。虽然很感谢他连我们的份都准备了,但我和美星小姐还是不禁面面相觑,露出苦笑。早知道午餐就不要选义大利面了。
  在关西地区会有人把以番茄酱进行调味的义大利面,也就是拿坡里义大利面称为「Italian」。就算是为人所知的京都咖啡名店INODA COFFEE,只要向店员点「Italian」,端出来的也都是类似拿坡里义大利面的食物。不过,因为藻川先生不是土生土长的关西人——他那口京都腔是受过世的太太影响——所以塔列兰使用的名称是拿坡里义大利面。
  关于这道可以称为塔列兰招牌料理的拿坡里义大利面,如果以为用番茄酱调味、所以不管在哪家餐厅吃都差不多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不是我在吹牛,真的很美味。不知是因为酱汁微微烤焦,还是使用了辣椒等佐料提味的关系,甜味、酸味和香气共同谱出了完美的三重奏。而且还巧妙拿捏加热时间,保留了洋葱、茄子和红萝卜等蔬菜清脆的口感和食材原本的甘甜,又能够让酱汁充分渗透入内。是在传统的作法中揉合了巧思和特色,无论吃几次都不会腻的极品。
  我们四个人围着桌子一边畅谈一边享用拿坡里义大利面。用来乾杯的是藻川先生准备的罐装啤酒和高杯酒13等酒类饮料。这么说来,我之前也曾在店里看到白兰地的酒瓶。不过日文的「纯吃茶」原本是指没有提供酒类的纯咖啡店,虽然只要说一句「现在非营业时间」就可似解决了,但这样子真的没问题吗?
  在用餐时殷勤地说「还有点心唷」的藻川先生,开始喝酒后没多久就满脸通红,等到吃完晚餐时已经把后脑杓靠在椅背上呼呼大睡了。明明是自己拿出来的,结果酒量也没多好嘛。于是咖啡师便代替他走向厨房,帮忙把我早就预料到的苹果派切好。美空小姐一边看着她切,还不忘提醒道:「我要热咖啡喔。」看她若无其事地喝酒的样子,我知道她应该已经成年了,而且考虑到她母亲再婚时美星小姐才四岁,美空小姐不可能比二十四岁的美星小姐小超过四岁。因为这个推测很合理,我便打消了询问淑女年纪的念头。
13加了苏打水和冰块的威士忌,是一种鸡尾酒。
  「喵——」
  查尔斯走过来缠住了美空小姐的小腿。动物似乎拥有人类无法理解的直觉,根据我在这间店里观察的结果,查尔斯对于喜欢猫的客人,即使是第一次见面也会毫不犹豫地靠上去,反之则对不喜欢猫的人保持适当距离。而美空小姐毫无例外的属于前者,她一把抱起查尔斯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开始抚摸它蜷起的背部。形成一幅穿着黑白色衣服的少女宠爱地抚摸黑白色的猫的景象。
  「你明天打算做什么呢?我还有这里的工作,没办法陪你喔。」
  美星咖啡师一边把咖啡豆放进手摇式磨豆机的抽屉里,一边询问妹妹。不久后,微暗的店内便响起喀啦喀啦的磨豆声。
  「嗯……我还在想要去哪里,看明天的心情如何再决定喵——」
  美空小姐一边摸着猫一边回答。
  「这样啊。你这次旅行的目的算是达成了吗?」
  「嗯——这个嘛……感觉有点进展了喵——」
  「哈哈哈,因为京都有很多风景名胜嘛.就算住在这里,也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只有两天一夜的话是不可能全逛完的。」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我原本想顺着她们的对话说一些无伤大雅的话,却因为美星小姐以强硬的口气否定我而感到退缩。
  「咦?我刚才说错了什么吗?」
  她用锐利的眼神看向妹妹,方才的欢谈气氛简直就像骗人的。「美空,你来京都其实是另有目的吧?比观光更重要的目的。」
  「……你在说什么?」美空小姐的手停了下来。
  「我猜你大概有什么理由,所以不想随便过问你的私事,原本打算保持沉默的。但是既然已经察觉到你骗了我,我认为自己也有要求你说明的权利。」
  我完全搞不懂美星小姐突然说这段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一直默不作声的妹妹的脸却立刻失去血色,看得出来美星小姐似乎说中了什么事。
  持续数分钟的静默后,美星小姐像是等得不耐烦了,叹了一口气后说道:
  「如果你不愿意主动开口的话,那只能请你回答我的问题了。你在和我们分开行动的两小时内,到底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事?你不仅隐瞒自己提早来到京都,还耍了这种小手段骗我们。」
  接下来她所揭露的难以置信的真实,让跟不上她思考的我也惊愕不已。
  「你白天让我们看的伏见稻荷的照片——其实全都是昨天拍的吧?」

  4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惊讶得嘴都阖不起来。美星小姐的手仍旧不停地磨着咖啡豆,她先说了一句「同样被骗的青山先生也有知情的权利」,然后才开始说明。
  「正如我们确认过的,假设美空今天和我们分开行动时在一之峰上拍下那张照片,那么无论是少年前往京都车站所需的时间,或是美空抵达一之峰的时间,不管怎么算都来不及,会出现矛盾。因此结论就是,最一开始的前提『照片是今天分开行动时拍摄的』根本是错的。」
  「所以那名少年是……」
  「当然只是个昨天前往伏见稻荷,今天正好出现在京都车站的普通的校外教学学生。」
  我真是太愚蠢了。竟然会被少年那独特的气质所惑,结果注意力全都放在他身上。我对看到他的外表气质,就称他为「狐狸」的自己的偏见感到羞耻。
  「人应该在京都车站的少年,却被拍进在稻荷山山顶拍摄的照片中,也就代表那张照片拍摄的时间,和我们目击到少年身影的时间是不一样的。我应该更早察觉到这点才对。但我却不小心被两件事情扰乱了思绪。其中一件是京都车站和伏见稻荷之间的距离近到可以用相对较短的时间往返。而另一件则是……」
  「服装,对吧?」
  我抢在她前面开口回答。因为我终于明白她透过我的推论确定了什么事情。
  「没错!」她轻轻地点丁点头。「不用说也知道,美空刻意穿上跟照片里一样的衣服来找我们。而少年因为穿着国中制服,外观当然会跟照片一模一样,结果以意想不到的形式掩盖了事实。」
  我想起了在参观银阁寺时闻到的具有清洁感的香味。原来是美空小姐的衣服散发出来的。虽然只是臆测,但应该是她真的去巡山参拜之后,把身上穿的衣服拿去清洗,才会有那股香味吧。毕竟在这个季节去爬稻荷山,下场可不是只有满身大汗那么简单。她身上会散发出衣服刚洗好的香味,而不是汗水味,或许正好成为了她今天没有去巡山参拜的铁证。
  喀啦喀啦的声音变轻了,静静磨着咖啡豆的美星小姐开始作结。
  「接下来我要说的只是推测,美空有个想瞒着我达成的目的,所以比她事先告诉我的日期更早来到京都。但是她的目的没办法在当天完成,无论如何都需要在今天白天拨出数小时处理。话虽如此,若她临时更改行程,反而会让我们怀疑。万一被事先知道旅馆位置、又正好跑去旅馆的我碰上,我一定会追问她说谎来到京都的理由。」
  「哦,所以才会想出把巡山参拜当作不在场证明的奇招,并付诸实行啊。」
  「是的。她对我们展示在巡山参拜的路途中一直拍摄的照片,正是为了让我们以为那是今天拍下的。照片上应该会记录拍摄的日期,只要调查一下,就可以找出无法推翻的铁证了吧。」
  我想起美空小姐在伏见稻荷拍照时特别注意角度和拍摄景物的举动。她事先准备证据的时候,应该考虑过照片的排列顺序,从一番鸟居依序拍下来吧。因为她要在我们面前装出拍摄这些景物的样子,为了预防万一,她假装拍摄时的角度不能和实际照片的角度完全不同。
  「虽然那些照片也有可能是前天以前拍的,不过考虑到她不惜想出这个策略也要在今天达成目的,还有晴朗的天气只出现在昨天和今天两天,在这之前已经下了数天的雨,所以照片应该是昨天拍摄的。这么一来,美空今天早上会出现在新干线中央口就很合理了。」
  「原来如此,因为美空小姐今天早上已经在京都了。」
  「因为我们是在中央口等她,如果她过来会合时没通过验票闸门,我们马上就会发现她不是搭新干线来的。虽然购买入站车票后事先入站的方法应该也行得通,但美空最后使用的方法,是假装自己单纯搞错了验票闸门。」
  我转头看向美空小姐。就算姊姊已经说了这么多,她还是一直低头看着查尔斯,一句话也不肯说。既然她没有否认,就代表是这么一回事:欺骗我们的「狐狸」不是少年,而是美空小姐。
  我忍不住叹起气来。她不惜欺骗姊姊也想隐瞒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已经完全搞不懂这对姊妹的感情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了。
  美星咖啡师用磨好的咖啡豆煮了咖啡,送到妹妹面前。大概因为突然有人靠近而受到惊吓,查尔斯起身跳向地板,然后迅速跑开。而美空小姐仍旧不肯说话,我只好再次半推半就地扛下搞笑的任务。
  「哎呀,你想的计策还真是复杂啊。让我有种『果然是美星小姐的妹妹』的感觉喔。不过,没想到你竟然敢下这步险棋,如果我当时说要跟你一起去巡山参拜,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觉得那是不可能的。」
  美空小姐把像猫掌般稍微握起的手放在已经没有猫的大腿上,轻轻地回了一句话。
  「为什么?」
  「因为姊姊很介意自己身高不高,既然她都说要带男朋友来了,我想她一定会穿有跟的鞋子。」
  「所以你到了当天才跟我说想去哪里。如果事先告诉我要去伏见稻荷,我说不定会穿比较好走的鞋子出门。」
  美星小姐没有针对「男朋友」多加着墨。但她没有否认,也不代表就是认同了。
  「如果姊姊不去的话,我想青山先生应该不太可能一个人跟我走。结果实际上,却是青山先生主动说不想去。」
  这的确是件很丢脸的事,可是巡山参拜很热又很累嘛。
  「如果当时你们还是要跟我同行,我就会打消念头,乖乖地和你们一起观光了。——就是情况如我所料,我才会相信计划能成功。要是没拍到那个小孩的话,应该不会被你们发现,为什么会发生那么讨厌的偶然呢?」
  美空小姐自嘲地笑道,喝了一口咖啡。
  「每次都是这样,只要我稍微恶作剧或是犯了错,明明可以瞒过大人的眼睛,却老是被姊姊看穿,真的很烦人。」
  这应该是妹妹对姊姊的自卑感吧。我没有办法体会这种情感,对身为独生子的自己感到厌恶。
  「美空,你到底想做……」
  「我说啊。」
  美空小姐粗鲁地打断想继续追问的姊姊,然后喀锵一声把杯子放在茶托上。
  「我的确不应该欺骗你们,关于这点我愿意道歉。不过,我也已经成年了,就算有一、两个谁都不知道的见面对象,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你指的是男人吗?」
  大概是觉得老古板的姊姊很烦,美空小姐哼了一声。
  「对,就是男人。你一直追问,会让人觉得很白目啦。」
  我们还来不及阻止她,她就拿起行李,快速离开店里。她应该是要直接前往位于京都车站附近的旅馆吧。因为最后闹得不欢而散,美星咖啡师抱着托盘,一脸担心地凝视着窗外。老爷爷很不识相地在店内发出阵阵鼾声,在他还没安静下来前,我就因为感到如坐针毡而先离开了塔列兰。

  由于我最后抛下一切落荒而逃,所以这应该是某种报应吧。
  隔天早上,能让人立刻清醒的刺眼太阳干劲十足地照耀着柏油路,我拚命地踩着脚踏车踏板朝塔列兰奔驰。昨天晚上的事似乎对我造成不小的打击,害我到了今天早上才发现自己竟把钱包忘在那里。
  我今天早上十一点过后才有行程,塔列兰应该也在那时开始营业,只要开店前有任何人在店里,就可以勉强赶上。
  虽然和拱门一样的屋顶下的隧道很狭窄,我还是推着脚踏车勉强穿过去。我把脚踏车停葬在塔列兰的外墙旁,带着祈祷般的心情握住门把一拉,除了门本身的重量外,我没有感受到其余阻力,一阵清脆的铃声过后,门打开了。
  「对不起,我有东西忘了……呃,咦?」
  「欢迎光临!」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率先开口欢迎我的人不是美星咖啡师,也不是藻川老爷爷,竟是昨天已经返回旅馆的美空小姐。而且她还穿着代表塔列兰员工的深蓝色围裙。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今天就要回东京了吗?」
  我指着围裙问道,她便一脸若无其事地挺起胸膛说:
  「嘿嘿,我决定今天开始在这里工作。算是在开学前的短期打工。」
  「我其实不赞成她这么做……学校的课业也不能放着不管吧。」
  美星小姐站在妹妹身后充满不安地说道。和她一身黑白的制服不同,美空小姐穿的是平常的衣服。大概是太临时而来不及准备多的制服吧。不过也有可能只是美星咖啡师自己喜欢穿成那样,并不是真的制服。
  「哎唷,这也没什么不好嘛。店里多一个人手,也算是帮了大忙啊。」
  藻川先生以溺爱大于疼爱美空小姐的态度安慰咖啡师。我觉得就算人手增加了,应该也只会让他偷懒的时间变得更长,但是咖啡师也没办法违抗他这个店长,而我也决定替美空小姐说话。
  「学生的暑假不都是这样的吗?塔列兰现在应该也变得比以前忙碌了,在正式增加人手前,先拜托熟人帮忙来试试水温不是挺好的吗?就算只请对方负责一些简单工作,我想负担也会减轻不少喔。」
  「这样啊……」
  她没有反驳我,表情却不太高兴,感觉似乎很难接受。如果只有几天的话应该还没关系,不过看这情况,美空小姐也不可能在打工期间一直暂住在独居的姊姊房间吧。
  「你要住哪里呢?」
  我一开口问道,藻川先生便代替美空小姐回答了。
  「我让她借住在后面公寓里的空房了。反正我是房东,没有人会抱怨,而且现在这个时期也没多少人想租房子嘛。」
  「也就是说……」
  美空小姐朝我面前迈出一步,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手。
  「虽然打工期间只有到开学前,不过这个夏天还是请你多多指教罗,青山先生!」
  现在都已经八月底了还说什么「夏天」,不愧是学生。不用说也知道,这是因为对大学生而言,九月还在放暑假。
  「呃,嗯,请多指教。」
  我被她的气势影响,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就在那时,我感到有种难以形容,但是绝非善意的意念隔着她的肩膀传了过来。我将视线从它的发送源头,也就是伫立原地的娇小女咖啡帅身上移开,同时心想——这应该会是个很麻烦的「夏天」。

  ☆
  「……对不起,突然提出这种要求。不过,我是认真的。嗯,那就再见了。」
  结束通话后,她啪地一声阖起手机,在借来的棉被上躺了下来。虽然工作地点有熟人共事,所以很轻松,但打工第一天还没习惯工作内容,疲倦还是反应在身体上,才觉得头顶上的日光灯很亮而忍不住闭起眼睛,过没多久就感到浓浓的睡意袭来。在半梦半醒之间闪过脑内的是这手忙脚乱的三天内所发生的事,以及到目前为止的事情经过。
  她是在大约两个月前寄出第一封信的。
  光要寄出这封信就需要相当大的勇气。所以她不敢使用本名,故意以假名寄出。但是她又期待对方会不会察觉到什么、会不会想起什么,因而在信上贴了大头贴,真的是一点也不干脆。
  她在过了三周后收到了回信。
  虽然她在信封里附上回邮,不过能收到回信,她还是觉得很幸运。即使信中只写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但至少没有不欢迎她的意思。要是不欢迎的话,大概连信都不会回吧。
  在之后的几次信件往来中,她谨慎地揣测着男人的想法。而男人的戒心也很重,他的表达方式既暧昧又闪烁其词,可以解释成她想要的回覆,也可以解释成完全相反的意思。因为觉得她愈往前进,对方就离得愈远,所以她一直没办法对他提出较深入的问题。
  我想直接和你见面谈谈。——她在寄第四封信的时候写下这句话。
  她立刻收到回信。信里除了答应见面,还写到希望她在八月下旬某日的正午去伏见桃山的某间咖啡店。
  当天早上她就从东京出发,来到京都。对方指定的咖啡店是在一条小巷子的深处。店内的光线有点昏暗,虽然是大白天,从室外却完全看不到里面是什么样子。她怀着一抹不安走进店里,心脏跳得飞快地等待男人出现。
  但是到了约好的时间,男人还是一直没有出现。过了大约一小时后,她正打算放弃时,手机却收到来信通知。她从寄第一封信开始,每次都会在信里附上电子信箱,这是男人第一次寄信过来。

  抱歉,我突然有急事,实在没办法过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明天同一时刻可以再到这里来吗?

  她勉强抽出时间,隔天也来到那间咖啡店。当她抵达时,男人已经先到了,并向她打招呼。他有一张她很熟悉且莫名怀念的脸。
  但是在她终于如愿和男人见面的那天,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把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她无法挽留表示自己很忙的男人,只畅谈一小时就被迫结束也是肇因之一。
  她很害怕。怕自己老实说出心里的话后,明明知道她用的是假名,却一直用那个名字称呼她的男人,会对她说的话一笑置之——
  冷气增强风量的风直吹脸颊,她稍微睁开了眼睛。
  她应该睡了一会儿。她坐起身,房间里的摆设简单到了极点,除了寝具外,没有半点像样的家具。毕竟她今天才托人借她房间住,没有家具也是正常。应该说只有房间里装设冷气这点还算满意吧。
  她接下来必须暂时在这里生活,所以必须准备最基本的生活用品。她要买内衣裤跟袜子,衣服就先跟姊姊借吧。就算尺寸有点小,但是考虑到姊姊喜欢穿宽松的衣服,应该不至于穿不下。课业方面只要能弄到电脑就没问题了,只要使用智慧型手机的功能,连网路也连得上。
  除此之外还需要什么呢?她环顾室内一圈后,拿起被她随手扔在枕边的单行本书籍14。她翻开封面,一张自己在老家发现的报纸整齐地折好夹在里头。
  她想起自己在大约半年前被异性告白时的事。在那之前他们虽然见过好几次面,对方却一直没有明确表达过好感,每次都让她很烦躁。如果不是她多少也有意思的话,也不可能轻易答应跟他约会,然而他却隐隐约约地表现出不想破坏目前的友好关系的意思,永远都在原地踏步。因为对他的态度感到失望,当他终于对她提出交往的要求时,她说要考虑一下,结果三天后就打电话拒绝他了。
14为日本书籍出版的一种型态,内容多是将已经在其他媒体发表过,或是从未棱表过的同作者或同类型作品集结成一本书。
  那时候她心想,这个人也未免太窝囊了吧!然而她现在却非常能体会他的心情。
  冲动行事可能会失败。她不认为那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摊开来说的事。她打算缓慢又冷静地处理这件事,直到她满意之前,绝对不会离开这里。
  她只需要问一个问题,看男人点头还是摇头就结束了。但是,为了能接受那个答案,她必须和男人相处得更久、知道更多细节才行。
  ——我相信他听到我暗藏在心中的问题后,一定会对我点头的。
  她凝视着在褪色的报纸上占了最大篇幅的新闻里的人脸,再次下定决心。


三  毁坏乳白色的心
  1
  「——为什么你没有和我商量就随便答应人家啊!」
  我一踏进塔列兰的店门,怒吼声便迎面而来。
  美空小姐看到下意识地缩起脖子的我,轻笑着说:
  「欢迎光临,青山先生。」
  「怎么了?」我走到窗边的座位坐下来,朝着吧台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藻川先生又干了什么好事吗?」
  「他说要出门去采购,结果却带了一个女高中生回来。」
  难怪美星咖啡师会气得横眉怒目。我看了看毫不畏惧地站在她面前的老人,又看了看原本已经够细瘦的肩膀愈缩愈小的水手服少女,不禁发出既觉得好笑又感到傻眼的叹息。
  今天是八月最后一周的平常日。塔列兰咖啡店里除了我之外,还有两组客人,全都一边窃笑一边关注着事情的发展。
  「只是帮个忙而已,又不会少块肉。你就速战速决,快点教会她嘛。」
  藻川先生真的很擅长火上加油。
  「如果真的!这么简单!你就自己!速战速决!地学会啊!」
  美星咖啡师像是打拍子似的,每骂四个字就加重音调。那气势让我觉得她可能接着说「Hay Yo!」然后开始唱RAP。
  「听他们在说什么教不教的,到底是什么事啊?」
  「好像是想叫姊姊教那个女生拿铁拉花。」
  「说到这个呀,」大概是想闪躲美星小姐的言语攻势,藻川先生硬是加入我们的对话。「我在采购途中经过鸭川沿岸,发现这个女孩子很沮丧地一个人走在路上。平常日的这个时间,穿她那件制服的高中应该已经放完暑假才对。我觉得很奇怪,就过去找她说话了。」
  虽然我很想知道为什么藻川生生对这附近的高中行事历如此熟悉,不过别看他这样,其实还挺受女性客人欢迎的。只要一有年轻女孩上门就立刻上前攀谈,即使被对方讨厌也很正常,但是可能因为他年纪较大,反而让人安心吧,所以甚至有女孩子是为了和他闲聊才来光顾的。
  不过呢,反感的人大概不会再来,所以也可以说再次光顾的人当然全都喜欢他。总而言之,就算他从女高中生客人嘴里打听到开学典礼的日期,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结果不出我所料,她说她失恋了,我就开始安慰她啦。她跟我聊了一阵子,然后就问起我的事了。我一说我是咖啡店的老板,她就问我会不会在咖啡上画画。」
  「以前我去一间叫Roc'k On咖啡店时,他们曾画给我看。除了爱心、叶片之外,还有可爱动物的图等,真是太厉害了。」
  少女虽然说得有点语无伦次,还是努力想表达自己和拿铁拉花相遇时的喜悦。她的肌肤清透白皙,眉毛和鼻梁的轮廓都很立体,如果她的黑色短发能长到超过肩膀,应该会是个出色的美女吧。
  明明少女拚命诉说的样子是那么动人,咖啡师却几乎没听进去,只对我射来冰冷的视线。Roc'k On咖啡店确实是我平时会出没的店家,但是因为少女在那里深受感动,就把引起麻烦的责任推给我,根本是在迁怒。别看我!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啦!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会因为这种事生气也很合理。我虽然觉得同情,还是装作没看到她的视线,向美空小姐点了冰咖啡。
  从拿铁拉花(Latte Art)这个名字就可以知道,指的是在拿铁咖啡的表面利用牛奶和浓缩咖啡的颜色浓淡来作画的技巧。另外还有一种叫卡布奇诺拉花,也就是在卡布奇诺的表面作画。一般来说,拿铁咖啡是指浓缩咖啡加上温热的牛奶,卡布奇诺则是浓缩咖啡加上少量的温热牛奶和软绵绵的奶泡,但是在制作拿铁拉花的时候要把奶泡倒入拿铁咖啡中,让牛奶浮上咖啡表面。相较之下,卡布奇诺拉花则像是在咖啡表面放上牛奶的泡沫。所以拿铁拉花跟卡布奇诺拉花的作法不一样,不过两者很容易被搞混。从少女方才的口气推断,她应该也分不清楚两者的差别。
  藻川先生对咖啡师的愤怒无动于哀,悠哉地继续说明事情经过。
  「所以我就跟她说:虽然我不会画,但是我们家的咖啡师知道怎么画唷,我可以拜托她教你,包在我身上吧,跟我走就没问题了。」
  「为什么你要这样说!不管怎么想都应该先征求我同意才对吧!」
  「但是这么年轻就对咖啡师的工作感兴趣的女孩很少见唷?你自己之前不是也感叹过,咖啡师的职业地位在这个国家还很低吗?你不觉得从基础开始培养年轻人才,总有一天能改善这种现况吗?」
  「或许是这样没错啦……」
  美星咖啡师的气势顿时矮了一截,我便开玩笑地打岔道:
  「那藻川先生要求的仲介费是?」
  「是约会。我要和她一起去刚盖好的水族馆……」
  坐在靠近店门口位子的男性客人举手想呼唤店员,结果却发出了短促的惊叫。因为他想呼唤店员时,美星咖啡师正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强烈杀气。我好像听到像地鸣一样轰轰轰的声音,是我幻听吗?就连藻川先生也不得不乖乖闭嘴。
  身为无力人类的我们除了静待暴风雨停歇外别无他法。地鸣声在不久后便渐渐转弱,美星小姐感觉相当疲倦地垂下头,第一次正眼看向少女。
  「不过,如果是『希望我画』也就算了,为什么是『希望我教你』呢?」
  「哇!对不起!不用了、不用麻烦你了!」
  真可怜,少女用双手遮任自己的脸,被比自己还矮小的咖啡师吓个半死。
  「呃,那个,我是在问你理由……」
  「没事的,不用害怕,这个人不是坏人。」
  美空小姐搂住少女的肩膀后,少女才逐渐恢复冷静。不愧是妹妹,已经很习惯应付这种情况。她的动作简直就像母亲在安抚遇到生剥鬼1的孩子……我这样形容美星小姐似乎太狠了。
  「我在高中参加了烹饪社。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六会举行每年惯例的全校社团发表会,社员们会在那时展现暑假练习的成果。不管是料理还是饮料,只要是跟烹饪有关的东西都可以,但是我还没有决定要做什么……」
  「你想在发表会上画拿铁拉花吗?」
  「老实说,我原本只打算简单地做个义大利面之类的就好。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真的很想给她一点颜色瞧瞧。」
  「给她一点颜色瞧瞧?」
  这句话是我问的。因为少女僵硬的声音让我感觉到某种顽强的意志。
  少女转过头来,一边回答我的问题,一边继续说明。
  「刚上高中的时候,我开始暗恋一个男生。我已经跟他告白过好几次了,但是他总是不肯理我。」
1日本秋田县男鹿市特有的民俗活动,在除夕的时候会有人戴着鬼面具、穿着蓑衣打扮成生剥鬼,挨家挨户登门造访。
  「哇,没想到你还挺大胆的嘛。」
  「……我觉得青山先生其实也可以再大胆一点没关系。」
  唔呃。听到美星小姐小声地自言自语,让我觉得好像哪里被狠狠刺中了喔。
  「社团的人也都知道这件事,原本也应该是支持我的——但是我后来才知道,其中一人在今年夏天跟他开始交往了。」
  那就是她所说的失恋吗?虽然在伤心的少女面前绝对不能说出口,不过真的好灿烂啊。我的高中生活可没有这么青春呢!
  「我真的很不甘心。所以这次的发表会我想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让那个女生跟社团的所有人都吓一跳,而不是只做普通的料理。」
  「就算如此,也不用一下子就冲动地决定挑战拿铁拉花吧?」
  「其实现在和他交往的女生,在上一次发表会的时候向大家展示的作品就是拿铁咖啡。因为其他人都没有浓缩咖啡机,所以获得非常好的评价。那时候我也打从心底觉得她好厉害,不过这次我无论如何都想赢过她。」
  虽然我不是无法了解她的心情,但这个女生的个性也未免太不服输了。如果她向我告白的话,或许连当时还不知道何谓青春的我也会吓得退缩。嗯,不过她告白的对象本来就不是我啦。
  「拜托你了!请你教我画拿铁拉花吧!」
  少女朝着美星咖啡师深深低下头。咖啡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真拿你没办法,看来你的意志很坚定呢!不过拿铁拉花很难学喔。至少在发表会前大约一周的时间,你必须每天来这里密集练习。」
  「好的!因为还要上课,没办法整天都待在这里,但我一定每天都会空出时间来练习的!」
  「我还有另一个条件。你在练习时使用的浓缩咖啡和牛奶,绝对不可以浪费丢掉,知道了吗?」
  「那当然!」
  「好,那么,」美星咖啡师轻轻露出微笑。「接下来我们会有好一阵子是老师和学生的关系了,还请你多多指教。」
  「谢……谢谢你!」
  少女的表情突然变得神采奕奕,立刻向咖啡师鞠躬道谢,如果用花朵来比喻她当时的模样,可以说是如铃兰般惹人怜爱。而藻川先生在少女身旁偷偷摆出举手握拳的胜利姿势,彷佛坚信自己一定能跟少女约会的动作,也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2
  就这样,美星咖啡师的拿铁拉花讲座开始了。
  少女的名字是神马巴奈,我刚刚才用花来比喻她,没想到名字真的是叫「花」2,害我吓了一跳。她好像是附近的高中二年级生,看到她用汉字写下名字时,我很无聊地想起以独具特色的香气及味道在世界各地广受欢迎的Geisha种咖啡豆,如果用日文汉字来书写它的产地巴拿马,应该是写成「巴奈马」吧。
2「巴奈」与「花」的日文发音部是Hana。
  当器材等东西大致准备好后,美星咖啡师轻咳一下,清了清嗓子。
  「那个,如果觉得制作拿铁拉花只需具备用牛奶画图的技术,那就大错特错了。必须冲煮出能在表面形成厚厚一层细致泡沫(Crema)的浓缩咖啡,再一边确认适当的温度一边打奶泡,最后以纯熟的技巧把奶泡倒进咖啡中,才能够完成一杯美丽的拿铁拉花。」
  「好的。」巴奈点了点头。
  「你有浓缩咖啡机吗?」
  「没有。」巴奈摇了摇头。
  「那我把在家里使用的借给你。我明天会带来店里,今天就用店里这台吧。」
  咖啡师一说完,就把咖啡豆放进电动磨豆机,迅速地磨起咖啡豆。
  「浓缩咖啡机可分成连磨咖啡豆都能一起完成的全自动式;把磨好的咖啡粉放进去后,再以电力自动加热水冲煮的半自动式;冲煮时都用手压杠杆加压的手动式,还有以炉火加热来冲煮的摩卡壶3等种类。」
  「这间店使用的是哪一种呢?」
  巴奈指着吧台的红色咖啡机问道。
  「那是半自动式的。我借你的也是半自动式,所以请你记得,它们的原理是一样的。』
  或许意识到自己是老师,咖啡师的口气比平常更正经。不知道为什么,除了专心听课的巴奈,连藻川先生也站在一旁「嗯、嗯」地不停点头,好像很佩服的样子。你连这点知识都不懂才比较奇怪吧?
  美星小姐把形状类似杓子的滤器把手从机器上拆下,让巴奈观察该器具前端的圆形部位。
  「磨好的咖啡粉要放进这里。浓缩咖啡的咖啡豆要磨得非常细,所以使用电动磨豆机会比较好。如果你没有的话,我也一起借你。装好适量的咖啡粉后,就轮到把咖啡粉压紧,也就是填压的步骤了。」
  咖啡师拿出一种叫填压器的器具,以熟练的动作使用其圆形平坦的底部来填压咖啡粉。填压是决定冲煮时热水容不容易流过咖啡粉的步骤,必须配合浓缩咖啡机的压力,以及咖啡粉的粗细调整出最适当的力道,是一项相当要求细节的技术。如果太过用力,热水无法顺利流过咖啡粉,煮出来的浓缩咖啡就会太浓,反之则会让咖啡变得太淡,另外,如果不平均施力的话,热水流过时就会偏向其中一边,影响香气和味道的品质。这完全只能靠累积经验来学习,所以巴奈也必须经过多次错误才会进步。
  「填压完成后就把滤器把手设置在咖啡机上,准备好后便按下开关,开始冲煮浓缩咖啡。这时会先出现较浓的咖啡液体,随着时间经过,液体的颜色会怠来愈淡。在这一连串变化的前二十秒到三十秒之间萃取的咖啡液体,被称为理想的浓缩咖啡……」
3摩卡壶煮出的咖啡比一般咖啡更浓缩,表面也有一层Crema,但是因为没有使用高压萃取,严格来说不能算是浓缩咖啡。
  「总觉得好像很有干劲呢。」
  美空小姐明明还在打工,却在我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对我这么说。
  「你是指美星小姐还是巴奈呢?」
  「两者都是。」
  她把手肘靠在桌上后说道。从侧面看过去,她的睫毛很长,举止和气质都感觉很年轻,不过五官或许比美星咖啡师还成熟。
  我用吸管喝了喝美空小姐送上来的冰咖啡——塔列兰的冰咖啡是冰滴咖啡,所以连她也能替我制作后再送上来——然后开口回答:
  「这样不是很好吗?巴奈会很认真是理所当然的,美星小姐应该是因为第一次收徒弟,所以不知不觉就沉浸在其中了吧。」
  「嗯,是这样没错啦……」
  但是看到姊姊大显身手的样子,妹妹却露出好像很无趣的表情。因为她们整天都一起工作,看起来也不像感情不好,不过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确定这对姊妹的关系到底有多亲密。
  「——以上就是如何冲煮出好喝的浓缩咖啡的方法。到目前为止有没有什么地方不懂的?」
  「没有!」
  「那么,接下来就让你也自己冲煮浓缩咖啡看看吧……不过,在这之前我想先问你,你想在发表会上画什么图案呢?」
  巴奈像是早就决定好了,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觉得叶片和爱心都不错。」
  「叶子和爱心啊。以拿铁拉花来说虽然是基础申的基础,不过或许有点困难喔。还有其他更简单又可爱的图案……」
  美星小姐应该想推荐难易度较低的卡布奇诺拉花,但巴奈却打断她的话,坚持自己办得到。
  「我会非常努力练习的。还有,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再挑一种图案。」
  这个时候,原本一直很安分的逞罗猫查尔斯「喵」地叫了一声,开始走动了。她缓缓走到有说有笑的女性客人脚边,用侧腹磨蹭她们,女性客人便弯下腰来抚摸查尔斯的喉头。
  巴奈盯着这幅景象看了一会儿,以灵机一动般的口气问道:
  「你会画猫的图案吗?」
  「嗯,会喔。」
  咖啡师看起来松了一口气。如果要画猫的话就会变成卡布奇诺拉花了吧。因为技巧很好应用,拿来当拿铁拉花画不好时的替代方案也没问题。
  「太好了,那就拜托你教我这三种。」
  巴奈摸着胸口说道,藻川老爷爷便轻拍了一下手。
  「很好!那接下来就要疯狂特训了唷!叔叔我也会从头到尾陪着你的,你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放几个心之类的话我以前也听他说过。而只要一夸下海口,结果都会演变成大家公认的火上加油或油上加火。
  「放一百二十个心这种话轮不到叔叔说吧?你唯一可以帮忙的事,就是在我一直看着这女孩的时候专心工作。」
  咖啡师冷冷地反驳他,但是藻川先生却还在装傻。
  「好讨厌唷,咖啡师,这女孩可是我带来的耶。」
  「嗯。那又怎样?」
  「我是这间店的店长耶。」
  「嗯、嗯。那又怎样?」
  「距离发表会只剩下一周了耶。」
  「……嗯。」
  「而且我是这间店的店长——」
  碰!随着地鸣声响起,店里的地板震动了一下。那是美星小姐踩响地板的声音。明明暴风雨才刚停歇而已,人类为什么总爱重蹈覆辙呢?
  「如果没有其他重要的事要说的话,可以拜托你安静吗?距离发表会只剩下一周了,听你说这些话才是最浪费时间的事吧?」
  美星咖啡师用比平常低两个八度的声音说道。虽然怎么想都觉得为时已晚,不过藻川老伯伯的本能好像终于察觉到自己有性命危机了。
  「唔,你、你说得对呢。我先出门去采购……」
  「你刚才不是去过了吗?所以才会演变成现在的情况吧?」
  「是的,对不起。」
  说得好。这么快就道歉是他今天下得最聪明的判断。
  「对不起。」
  不知道为什么,连巴奈都跟着道歉了。看她这副模样,我总觉得前途令人堪虑。但是在以手指抵着流出冷汗的太阳穴、感到忧心忡忡的我面前,美空小姐却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对眼前的情景乐在其中,在店里兀自嘻嘻嘻地笑着。

  3
  过了数日,我心想「不知道他们进展如何了」,便前往塔列兰,正好遇到巴奈在店里忙着练习。
  「我们再做一次吧。」
  「好!」
  巴奈听到担任老师的美星咖啡师这么说,便用力地点点头,开始使用应该是咖啡师个人拥有的全套器具冲煮浓缩咖啡。研磨、填压、冲煮……虽然每一个步骤的动作都称不上迅速,却相当细心,我朝方便制作拿铁拉花的宽口状咖啡杯里一看,感觉很好喝的浓缩咖啡正冒出微微热气。
  「这杯咖啡的Crema很漂亮呢。」
  我一开口称赞,咖啡师就露出微笑。
  「这女孩很有天分喔。」
  巴奈没有因为我们的对话而分心,继续以蒸气制作奶泡。首先是转动浓缩咖啡机上的蒸气旋钮,开启蒸气喷嘴——因为要利用其前端喷出的高温蒸气来加热牛奶,并打出奶泡。开启后先稍微放掉一点蒸气,然后再插入装满冷牛奶的不锈钢制尖嘴杯底部。一开始先将蒸气喷嘴的位置埋深一点,等到流动速度稳定之后再拉到靠近表面的位置,将空气打进牛奶中。当牛奶开始起泡,就再次把喷嘴往下探,一边打掉较大的泡沫,一边制作出细致的奶泡。等到牛奶的体积逐渐增加,温度到达约六十度的时候,再把喷嘴取出,就算完成了。
  巴奈将尖嘴杯的底部在桌面轻敲几下,去除粗大的奶泡,也没有忘记摇动尖嘴杯来整理奶泡。她把牛奶倒进刚才的咖啡杯,然后将尖嘴杯的杯嘴靠近咖啡杯,让牛奶浮在咖啡表面。接着轻微地左右晃动尖嘴杯,最后在中心拉出一条直线,便完成了有点歪斜,却还是呈现出红杉叶片形状的叶子型拿铁拉花。
  「唔,叶片的大小还是不对称。」
  巴奈很懊恼地说,我便一边赞叹一边安慰她。
  「哎呀,才几天就把Free Pour练得这么好,已经算很厉害了喔。」
  Free Pour指的是从尖嘴杯倒比牛奶,在浓缩咖啡表面画图的技术,拿铁拉花便是使用这种方法。如果要画动物的脸或人像角色等精细图案,则是用金属薄片或竹签等前端较尖锐的物品,沾起浓缩咖啡后在奶泡上画出线条。这种方法叫Etching,卡布奇诺拉花就是用Etching绘制的。
  「原本觉得要学三种图案可能有点勉强,不过看这情况,应该来得及吧。」
  我诚实地说出感想后,少女害羞地回答:
  「是因为器材和老师很好的关系啦。」
  「哎呀。」咖啡师把我点的冰咖啡倒入玻璃杯中,睁大了双眼说道:
  「你在说什么啊?是因为巴奈你很认真又很努力的关系喔。」
  「对啊,你看看,叶片画得很不错唷。甚至有画得比我们家的咖啡师还好的错觉呢。」
  藻川先生的脖子突然凑了过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用「不错」跟「叶片」开谐音玩笑4。
  「好了,巴奈,你练习这么久也累了吧,吃点苹果派休息一下吧。」
  「哇!总是麻烦叔叔,真是谢谢你!来,这个给你!」
  「谢、谢谢你……」
  他以提供苹果派换来的东西是方才少女冲煮好的拿铁咖啡。老爷爷收下咖啡后,我从他那看起来不是很高兴的反应察觉到一件事。
  「原来如此。这是第几杯啦?」
  「今天才第四杯而已。因为在家里练习的必须自己喝掉,在这里练习时就请叔叔帮我喝了。」
4日文的「不错」(rippa)跟「叶片(happa)发音相近。
  我可以从「才第四杯」这句话窥见老爷爷的辛苦。他在露出苦笑的美星小姐面前喝起拿铁咖啡。少女天真无邪地问他:「好喝吗?」他打着嗝回答:「好喝……嗝噗!」
  「完全是自作自受嘛。」
  「是啊。」美星小姐一边回答,一边把冰咖啡递给我。我接下冰咖啡时,她忽然露出严肃的表情。
  「你都不问我美空去哪里了呢。」
  我拿着玻璃杯的手在半空中静止了。明明知道这动作很刻意,我还是转头环顾店内,但没有看到美空的身影。
  「听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因为最近她常常不在,所以我没有察觉到。」
  就算我想以干笑敷衍过去,她的双眼还是不打算放过我。
  「你该不会早就知道今天美空不在这里了吧?」
  这就是所谓女人的直觉吗?她连让我用冰咖啡滋润干笑的时间都不给我。
  我投降了。我从累积至今的经验学到一件事,那就是再继续装傻会造成反效果。于是我喝了一大口冰咖啡,开始向她解释:
  「我只是不想让你产生奇怪的误会罢了。其实我搭公车来这里的途中,在经过Roc'k On咖啡店的时候,正好看到站在人行道上的美空小姐。」
  Roc'k On咖啡店位于今出川通旁,靠近白川通和川端通正中间。是以附近大学的学生为主要客群,有许多客人每天来喝咖啡的热门店家,偶尔会被登在介绍当地资讯的杂志上.
  「美空去Roc'k On咖啡店?」美星小姐似乎很惊讶。
  「嗯。她一只耳朵靠在手机上,隔着玻璃门看向店里,好像在找什么人。」
  「什么人,难道不是青山先生你吗?」
  我稍微点了点头,「她马上阖上手机,放弃似地沿着今出川通的坡道往下走。我在公车上看到的只有这样。美空小姐知道我一个星期有五天会待在那间店里吧。」
  美星小姐露出沉思的样子,然后低声说出了「手机」这个单字。
  「美空拿的手机是折叠式的,对吧?」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你忘了吗?她平常使用的应该是智慧型手机才对吧?」
  听她这么一说,我想起之前在伏见稻荷发生的事。当时美空确实是用智慧型手机向我们展示照片。
  「不过,现在拥有两支手机的人一点也不稀奇吧。而且以她同时拥有智慧型手机和非智慧型手机的情况来说,更是相当普遍。」
  「一点也不稀奇……是这样吗?」
  她不停追问的地方有点奇怪。虽然不像妹妹那么明显,但咖啡师好歹也是个正值妙龄的年轻女性,还是多具备一些现代人的常识会比较好。
  「关于这点,请你务必相信我。会另外准备一支手机和情人联络是很常见的事喔。」
  为了让美星小姐难以反驳,我故意用有点捉弄人的口气说出最后一句话。她前阵子才被妹妹骂「白目」,没办法提出质疑。
  「啊……又酸又甜,真好吃!谢谢招待!」
  当咖啡师一时语塞的时候,巴奈一口气把苹果派吃光了。我也立刻把冰咖啡饮尽,转身面对合掌表一不感谢的少女,结束与咖啡师的谈话。
  「吃完后又要开始练习了,对吧?巴奈,你接下来可以帮我煮一杯拿铁咖啡吗?」
  「好!」
  她干劲十足地回到吧台,技巧熟练地做出拿铁咖啡。咖啡表面画着小巧又可爱的心型拿铁拉花。她展现的成果让我相当惊讶,也坚信她的发表会能够成功。
  任何人的内心深处都藏有不想让别人看见的事物。旁观的人或许会很焦躁,但还是不该擅自打破那道外墙吧。我不想破坏少女画出的完美爱心,便从泡沫下方一点一点地啜饮着拿铁咖啡。

  ——接下来,到了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六。
  因为想知道发表会的结果,我把那天该做的事情全在傍晚前完成后便前往塔列兰。从今年开始,我的生活过得比以前稍微悠闲自由了一点。
  我抵达咖啡店后,却没有看到巴奈的身影。她之前说当天会来报告结果,看样子还没来到店里。我忐忑不安地在吧台前的座位坐了下来。
  「不知道结果怎么样呢?」
  我把手伸向自己点的拿铁咖啡,试探性地说道。感到心神不定的人不是只有我,身为老师的美星咖啡师也正因为巴奈没现身而觉得不安。
  「如果一切都顺利就好了……」
  「应该没问题吧,她最后表现得那么好。」
  美空一开口,藻川先生也以平常缺乏责任感的语气附和她。
  「对呀!不管怎么说,她都是我看上的女孩,不可能会出什么差错的。咖啡师你不用太操心,集中精神在自己的工作上吧。」
  只有这句话绝对轮不到老爷爷开口吧——就在我心里这么想的时候……
  塔列兰的店门突然被打开了。
  对方打开门的力道应该挺大的,厚重的门开启时的样子可以用粗暴来形容,门铃也发出了让人想在「喀啷」两个字上加重音的声响。
  「……巴奈。」
  美星咖啡师的低语让我分不清楚她是在呼唤人,还是自言自语。
  巴奈气喘吁吁地呆站在大大敞开的店门外,彷佛害怕一踏进塔列兰,蓄积在下眼睑的泪水就会不小心滴落。
  「你、你怎么啦?」
  藻川老伯慌慌张张地冲到巴奈身旁,然后扶着她的腰示意她进来店内。巴奈便踩着沉重的步伐走向美星咖啡师,并在途中擦了擦眼泪,但是一看到咖啡师的身影,泪水就快变回泪珠了。
  「对不起,老师,我明明那么努力练习,结果发表会还是被毁了。」
  巴奈有气无力地道歉了,但是不明白事情经过的咖啡师不知道该不该接受她的道歉,一脸困惑地询问她。
  「被毁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结果巴奈听到后,就用力闭上眼睛又张开,彷佛想甩去泪水般,然后像是除了拿铁拉花的制作方法以外,连掀起暴风雨的方法也得到咖啡师真传似的,以充满混乱和愤怒的激动语气开口说道:
  「有人故意阻扰我——趁我稍微不注意的时候,把我做得很完美的爱心拿铁拉花全毁了!」

  4
  「能请你详细说明情况吗?」
  美星咖啡师以安抚般的口气说道。
  「发表会的过程拍成了影片,我想直接看影片会比较快。」
  巴奈又再次擦掉泪水,从上学用的托特包里拿出烹饪社准备的摄影机。我、咖啡师、美空和藻川先生四个人的额头靠在一起,注视着那块比智慧型手机的画面还小的萤幕。
  巴奈一按下播放键,萤幕里就出现看起来像学校烹饪教室的房间。画面中央有张桌面用不锈钢制成的大调理台,其内侧站着一位在水手服上套着围裙的少女,正把香料丢入食物调理机内。在她对面左侧的炉子点着火,上面放了一个锅子,锅子里的义大利面面条从边缘探出头来,看起来快要完全沉入锅中了。影像的镜头很靠近调理台,所以除了正在进行谓理的少女外,只能勉强看到画面下方有三名学生露出后脑杓。他们大概是位于调理台前一公尺的地方吧,以坐在椅子上的高度来说,感觉有点太低了,所以调理者站立的位置应该有一个像讲台一样稍微垫高的地方。至于摄影机的视线高度,看起来差不多跟一个身高普通的成年男性站立的高度一样吧。因为镜头没有晃动,肯定是在桌子或是哪里摆了三脚架,然后再把摄影机设置在上面。
  「好安静喔,社员就只有这几位?」
  听到美空的问题,巴奈摇了摇头。
  「总共有九个人,三年级的已经退休了。他们还是会坐在前面看。因为随便开口讨论的话可能会妨碍到正在专心的发表者,所以他们只会静静地看。」
  「顾问老师有去发表会吗?」
  这次轮到美星小姐发问,而巴奈的反应和方才一样。
  「虽然社团有顾问老师,但是老师还兼任其他社团的顾问,所以可有可无。我们社团在人数上算比较少,但也由于如此,老师不会给我们很多指示,而是让学生自己自由发挥。」
  不愧是烹饪社的社员,就在我们感到惊讶的时候,少女已经用食物调理机里的食材做好酱汁,拌在义大利面上并开始装盘。接着她像是松了一口气似地停顿一下,把盘子轻轻抬起,展示给观众看,然后腼腆地说:
  「我完成了,这是青酱义大利宽扁面。」
  现场响起了不冷不热的拍手声,我听见一个像是担任司仪的女性说话声。
  「那么,请各位试吃。」
  接着便传出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位于画面下方的三个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调理台,然后一个个按照顺序试吃,并发表感想。
  「因为要在限制时间内准备所有人的食物很麻烦,所以会由刚才结束发表的三个人代表社员试吃。」
  我听到巴奈的说明,才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会说要练习三种拿铁拉花。
  紧接着,巴奈又在我们身后继续说道:
  「大家基本上都是做义大利面这种不会太难的东西。所以我才会想做大家都无法模仿的事情。」
  我的眼角余光在这时看到美星小姐偷觑了巴奈的脸一眼。虽然我不知道她在影片还没有出现异状时这么做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用意。
  「我的发表到此结束。」
  画面中的少女行了一礼后,便开始整理使用过的调理器具和食材。抱着器材的巴奈则在此时从右侧出现,而试吃过的人们也开始更换座位,室内顿时变得有些混乱。方才做完义大利面的少女在「试吃席」的正中央坐了下来,等到巴奈准备好后,烹饪教室又再次恢复了平静。
  「我现在要想让大家看的是拿铁拉花。首先,所谓的拿铁咖啡是在浓缩咖啡里加入牛奶……」
  巴奈在影片里进行从磨咖啡豆开始的一连串作业,同时讲解目前自己所做的步骤,或是说明浓缩咖啡的定义。虽然看起来有点紧张,不过她的声音毫无迟疑,很自然地从口中说出,也没有多余的动作。我忍不住「哦」地发出感叹的声音。
  「动作非常熟练呢。」
  「因为我们甚至扎实地进行了模拟正式发表的预演。」
  美星小姐的神情非常严肃,双眼紧盯着萤幕回答。
  「不过呀,虽然知道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但在看影片的时候还是有点紧张呢。」
  藻川先生的脸上也完全看不到平常的轻浮表情。
  巴奈煮好浓缩咖啡,将打成奶泡的牛奶倒进杯中。因为摄影机角度的关系,没有拍出杯子里的情况,但是可以从她晃动尖嘴杯的动作知道她是在画叶子。
  「我想趁注意力还没分散的时候先做最难的叶子。」
  可能因为看别人观赏自己的影像让她觉得难为情,巴奈的话听起来就像一句没必要解释的理由。
  画面中的发表会还在继续。巴奈手上的尖嘴杯离开杯子时,她露出满足的微笑,并把尖嘴杯放在调理台上。接下来她重复同样的步骤,这次是心型,做好后就把杯子放在方才的杯子旁边。然后在第三杯的时候,她把比前两次打入更多空气的奶泡大量倒入杯中,当咖啡表面出现蓬松的泡沫时,巴奈突然左顾右盼地环顾四周。
  「怎么了?」第一个发问的人是美空。
  「我找不到要用来Etching的竹签。画面外有个放着准备中的道具和材料的台子,我的竹签在那里和其他人的东西混在一起了。我记得自己的确拿上台了,不过我那时很紧张,这也没办法。」
  萤幕上的巴奈把预定要画猫的杯子放在画了心型的杯子旁边,暂时从右侧走到萤幕外。美星小姐看着像静止画一样的影像,自言自语似地确认道:
  「果然没有拍到杯子里的情况呢。」
  「是啊。如果拍到的话,应该可以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巴奈悔恨地说。
  过了大约一分钟后,巴奈回到萤幕内。她右手拿着竹签,脸上挂着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所以当她拿起正中央的杯子后,她脸上的表情变化让看到的人都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那个时候心型的图案已经被毁了。」
  看到杯中情况的巴奈紧绷着脸,目光凶狠地瞪了坐在试吃席中央的少女一眼,然后绕过调理台的外侧,冲到她面前逼问她:
  「YOUKO,你对我的拿铁拉花做了什么好事!」
  少女立刻站起来反驳。「我什么也没做!」
  「为什么我原本画得很漂亮的心型会毁了!」
  「谁知道啊!你其实是自己做失败了,才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吧?我们这边又看不到你是不是真的成功了!」
  「我才没有失败!你才应该很不甘心吧?义大利面谁都会做,我做的浓缩咖啡又比你上次做的还好!」
  「明明就是你模仿别人之前做的事,不甘心的是谁啊?你该不会还在对KOYANE同学那件事怀恨在心吧?」
  「现在这件事跟KOYANE同学一点关系都没有!」
  巴奈轻推了一下名叫YOUKO的少女的肩膀,少女也马上推了回来。就在两人快打起来的时候,旁边的社员上前来劝阻,影像也在这里结束了。
  有个人按下了摄影机的停止键。塔列兰店内顿时笼罩在一股沉重的气氛中。
  「那个叫KOYANE同学的人是?」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打破沉默应该是我负责的工作。美星咖啡师好像在思考着什么,藻川先生似乎震惊到无法言语,而美空大概也不是会在这种时候注意周遭气氛的女性。
  巴奈低着头小声地说:「是我之前暗恋的男生的姓名。汉字写成小小屋顶的『小屋』、树根的『根』,小屋根同学。」
  「所以另外一个人就是……」
  「是的。那个叫YOUKO的女生就是小屋根现在的女朋友。」
  「在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美星咖啡师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回到吧台内,并操作着手摇式磨豆机。巴奈不知道她这么做的目的,或许是觉得被冷落了,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呃,从影片应该可以看出来,就算再怎么努力从YOUKO所坐的位置伸长手,也没办法碰到我放在料理台上的杯子表面,感觉还差了大约二十公分。而且烹饪教室的设备很老旧,如果YOUKO曾经站起来,椅子一定会嘎吱作响。那样的话我想我应该也会发现才对……总而言之,我问她是不是拿了类似尺的东西搅拌咖啡,结果YOUKO说既然这样就搜身好了,如果什么也找不到的话,她就是清白的。既然是她自己提出的建议,就代表她身上真的什么也没有。但是我一说这样哪能证明清白,就有个人说『对了,有录影』。」
  「结果却什么证据也没拍到。」美空歪了歪头。
  「当时在场的几个人就像现在这样检查影片,却没有发现可疑的地方。可是我怎么都无法接受。」
  所以才会借了社团的摄影机,然后跑来这里啊。
  「老师,你想到了什么线索吗?能够完全不碰到杯子就破坏拿铁拉花的办法。」
  巴奈恳求似地靠在吧台上,在她后方的我忍不住说出了像是落井下石的一句话。
  「话虽如此,但看完这段影片后,也找不到任何能对杯子动手脚的机会啊。」
  「而且如果有人想当着所有社员的面破坏重要的作品,一般来说都会有人阻止吧?」
  美空已经彻底放弃思考了。相较之下,美星咖啡师却把咖啡豆放进磨豆横中,表现出无论如何都要找出真相的态度。我深刻体会到这对姊妹的个性恰恰相反。
  我决定站在姊姊这一边。很少派上用场的头脑为了让少女不再懊恼而全力运转。
  「完全不碰到杯子就破坏拿铁拉花的办法啊。如果是这种方法,你们觉得如何呢?」
  听到我的话后,巴奈转过头来。「你想到什么好办法了吗?」
  「就是把设定成静音模式的手机偷偷黏在调理台桌面底下,算好适当的时机打电话给那支手机,手机就会震动,连带地也把杯子上的拿铁拉花震坏了。」
  我对这个假设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就算咖啡师对我说出那句固定台词,我也没有感到灰心气馁。
  「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这种方法不可能完全没有声音,而且拿铁拉花也不会因为这点程度的震动就被破坏。反过来说,如果那震动强烈到足以破坏拿铁拉花,其他杯子的也不太可能平安无事。」
  「嗯……说得也是呢。」
  「巴奈现在这么伤心,你要更认真思考才对呀!」
  为什么藻川先生要生气地斥责我呢?为什么会演变成我要道歉的局面呢?
  「……对不起。」
  「你明白就好。」
  可恶,早知道我就不动脑了。
  「话说回来,你真的画出了心型的拿铁拉花吗?」
  美空插嘴说了一句非常多余的话。藻川先生慌张地回答:
  「你在说什么呀!如果她说谎的话,哪可能这么难过!」
  「但是根本没有人去碰那个杯子啊。而且也没有人能看到杯子内的情况——只有她除外。既然如此,怎么想都是图案一开始就不成形嘛。」
  结果巴奈狠狠地瞪了美空一眼。
  「只能请你相信我。我真的画出了心型。」
  就连美空也被她的气势吓得有点退缩。
  「啊,那、那这种方法怎么样?事先在杯子里混入了某种东西,例如醋之类的。」
  简单来说,她想表达的应该是拿铁拉花因为牛奶和醋互相反应才会被毁。而咖啡师当然也立刻否定她的想法。
  「由于没有实际测试过,没办法断定,不过如果只混入一点醋,我不认为会导致牛奶分解而无法画出拿铁拉花,而且要是杯子里放了大量的醋,巴奈应该也会发现。万一真的没注意到,一开始就会画不出图样了吧。」
  「我确实画出了完整的心型。而且当时的情况我觉得比较像是只是刻意搅乱咖啡表面。」
  我在一旁看着一起反驳的巴奈,感到有些意外。虽然美星咖啡师说没有实际测试过,但是她现在却不是准备醋来验证,而是继续磨着咖啡豆。难道她根本不需要参考我们的推论,就已经想出结论了吗?
  讨论的主导权以「喀啦喀啦」的磨豆声为信号,转移到美星咖啡师身上。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首先,社员们事先知道巴奈你要画怎样的拿铁拉花吗?」
  「是的。从分配需要的用具和材料、要以什么流程进行,到每个人要带什么东西来,都必须在发表会前仔细告知。所有社员茌之前就知道我要做拿铁拉花,连我画的图的顺序都知道。」
  「这样啊。那么,他们知道巴奈你跟YOUKO同学不合吗?」
  咖啡师一反常态,很直接地发问,巴奈便稍微低着头回答。
  「在遇到藻川老爷爷的前一小时左右,我在学校和YOUKO大吵一架。我喜欢小屋根同学在烹饪社是众所皆知的事实,所以大家应该都很清楚我们的关系。」
  咖啡师像是觉得事情如她所料地点点头,说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还有一个问题。YOUKO同学这个名字写成汉字的话,应该是叶片的『叶』和孩子的『子』对吧?」
  「咦?是这样没错,你怎么知道呢?」
  「那小屋根同学的名字是什么呢?」
  听到这个问题,巴奈突然脸色发白,以细若蚊鸣的声音低语:「……是浩二(KOUJI)。小屋根浩二同学。」
  「喀啦喀啦」的声音停止了。
  「这个谜题磨得非常完美。」
  美星小姐一脸严肃地说道,拿起装在浓缩咖啡机上的滤器把手,开始把上一刻才磨好的咖啡粉填人其中。
  「你要用它来煮浓缩咖啡吗?」
  「是的,所以我是用极细度研磨。」
  这么说来,她放入咖啡豆前好像还操作了一下磨豆机。原来是在调节刀片,以改变咖啡粉颗粒的粗细啊。
  「你知道是谁破坏我的拿铁拉花了吗!」
  巴奈兴奋地朝吧台探出身子,但美星咖啡师还是冷静地继续填压。
  「如同你猜想的,破坏心型拿铁拉花的人应该是叶子同学吧。」
  「哦?怎么破坏的呢?」美空噘着嘴问道。
  「叶子同学在发表会时是以宽扁面制作青酱义大利面。我想她大概是用义大利面的生面破坏拿铁拉花的。」
  「所谓的宽扁面(fettucine)就是那种像宽面一样扁平的面条,对吧?」藻川先生立刻反应过来。或许是因为擅长煮拿坡里义大利面,才会对义大利面的种类很熟悉。
  「没错,因为表面积较大,正好适合用来搅乱咖啡表面。不过菜单的内容是事先就确定好的,而且就算使用一般的细面条应该也办得到,换句话说,只要长度能构着距离试吃席二十公分的调理台上的杯子,用哪一种义大利面的生面大概都可以。她趁着巴奈没看见的时候,迅速拿出生面搅乱杯子表面,之后再把面条卷起来吃下去,这样就不会留下证据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应该不会花上二十秒。」
  「等一下,这样子摄影机怎么可能拍不到啊!」
  美空抢先提出所有人都想到的疑点。但是咖啡师却好像早就想到会有人以这点反驳,几乎完全置若罔闻地继续说。
  「能够把巴奈之前放在调理台上的竹签拿走的人,就只有前一刻还在制作料理的叶子同学。她假装整理自己的用具,趁机把竹签放回原本放置的准备台上,而且还放在无法一眼就找到的阴影处。这么做的目的有两个,其中一个当然是为了让巴奈的视线离开杯子,至于另一个,则是要让巴奈整个人都离开拍摄范围。」
  「啊,我知道了。」美空对姊姊伸出食指。「她拜托负责拍摄的人,让摄影机只有在她搅乱杯子表面的时候暂时停止录影。」
  美星咖啡师一边用杯子接取咖啡机萃取出的浓缩咖啡,一边朝妹妹的方向点了点头。
  「因为摄影机的镜头很靠近调理台,只要能让巴奈离开拍摄范围内,除了坐在试吃席的三人的后脑,其他东西都是静止不动的。其他社员都没有私下交谈,而且当时能用来确认情况的就只有这个小小萤幕所播放的影片。只要在巴奈回到调理台前恢复录影,就算中间有二、三十秒被跳过,如果不仔细观看的话,是不会发现异状的。至于把摄影机调整成拍不到杯子内部的角度这件事,也同样能拜托拍摄的人帮忙。」
  我想起来了,在观看那一段影片时,我也觉得画面简直就像静止画一样。而那正是解开这个谜题的最大关键。
  「果然是叶子做的……我饶不了她!」
  巴奈以类似打雷前的云中放电5的口气说道,抓起摄影机往外冲。
5雷电发生的位置大概可分为云中、云间及舍影响人类生活的云地三种,云中放电便是发生在云中的闪电,大部分的闪电都是属于这种类型。
  「她说不定还在学校,我去学校质问她——」
  「等一下!」
  但是美星咖啡师的声音却如同锐利的闪电,击中了巴奈朝店门靠近的后背。
  「我话还没说完。」

  5
  「还要说什么?都已经知道下手的人是谁,也知道手法了,没必要继续说下去了吧?」
  巴奈转过身来,两手一摊,但是她的动作总觉得有点虚假。
  「怎么可能只听了刚才那些话就明白真相啊。姊姊说的那些话,根本没有回答我问的『应该会有人阻止』的问题。」
  我也接着美空的话继续说:
  「美星小姐刚才问了你叶子同学和小屋根同学的名字,对吧?她好像还没有解释自己为何这么问喔。」
  咖啡师向我抛来一个肯定的眼神,一边打着奶泡一边再次询问巴奈。
  「为什么巴奈会对叶子同学生气呢?」
  「老师,你在说什么啊?拚命练习才画出来的拿铁拉花被人破坏,怎么可能会不生气呢?」
  「我不是在说这件事,而是在问你为什么会因为她和小屋根同学交往而吵架。」
  「因为叶子她明明从很久以前就知道我喜欢小屋根同学,却还是跟他交往了啊。没想到她竟然不知羞耻地做出这种事。」
  「这样啊,不过,既然是小屋根同学选择了叶子同学,我想你也没权利发表意见吧?我说错了吗?」
  「喂,姊姊,你这种说法也未免太……」
  美空试着开口缓颊,但咖啡师没有理会她。
  「我现在很生气。听好了,我刚刚所说的方法,必须获得现场所有烹饪社社员的协助——或者是在他们的默许之下才有办法实行。为什么其他社员会允许有人破坏同社团的人的作品呢?我能想到的唯一理由,就是其他人已经事先得知巴奈你在暗中策画什么了。」
  「我只是想画好拿铁拉花而已……」
  但是巴奈却像在害怕什么似的,连反驳的话也愈说愈小声。
  美星咖啡师对她的话置若罔闻,自顾自地开始以Free Pour技巧制作拿铁拉花。
  「巴奈在影片里拿着竹签回到调理台后,就先拿起了放在正中央的有心型拿铁拉花的杯子。为什么呢?你要使用Etching技巧制作的,应该是第三杯的猫的图案才对吧?心型的早就已经画好了,根本不需要Etching。」
  「那是因为我看到拿铁拉花的图案变成一团乱了——」
  「不对。」咖啡师毫不留情地驳斥她的理由,拿起了金属薄片。「只要看过影片就知道,你是先拿起杯子之后才脸色大变的。换句话说,你想继续在已经完成的心型图案上进行Etching,所以才会看到杯子的表面,并发现拿铁拉花被破坏的。那么,你到底想以Etching画出什么图案呢?答案就是这个对吧?」
  美星咖啡师展示了她手上杯子的表面。
  当我们看到杯子表面的图案后,全都倒抽一口气。
  那是以Free Pour法画成的可爱心型拿铁拉花——但是中央却划了一条闪电般的线,心型被破坏成两半了。
  「在三种拿铁拉花里,叶子是代表叶子同学、猫则是代表小屋根浩二(KOYANE KOUJI)同学名字里的『猫』(NEKO),对吧?你想藉由在这两者之间加进裂成两半的心,在发表会现场的所有社员面前谴责叶子同学。虽然叶子同学根本没有被谴责的理由。」
  就算叶子没有出手破坏,那颗心也逃不过被毁的命运。而且正是出自巴奈本人之手。
  巴奈不发一语地紧咬着下唇。
  「我想你或许向他人透露了自己的计划,结果这个消息却传了开来,也可能是叶子同学和其他社员知道你不是真诚地替他们两人献上爱心、祝福他们恋情,所以看到你事先告知的发表内容后,就看穿你的计策,并且通知了大家。关于这部分的情况我并不清楚,但是,只有一件事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诉你——」
  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不过这时,我觉得自己第一次听到美星小姐真正发怒时的声音。因为她和巴柰说话时的口气,我以前从来没听过。
  「我不是为了让你做这种事才教你拿铁拉花的。」
  巴奈的头沮丧地垂了下来,她这副模样让我神奇地联想到我一开始看见她行礼时脑中所浮现的铃兰花。我后知后觉地想着:那好像是一种毒性很强的植物呢。
  大家心里都各有想法,却没有半个人开口说话。这时,有个人悄悄走到少女身边,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现在就拿着这个去向她道歉吧!只要你诚心道歉,她一定会原谅你的。」
  藻川先生对巴奈说道,把一个形状像是有着尖耸屋顶的房子的小纸盒交给她。巴奈便打开了原本阖上的纸盒盖子。
  里面放着老爷爷亲手做的苹果派。
  「为什么是切成两半的呢?」
  巴奈以带着血丝的双眼看向老人,开口问道。
  「不是有人用『同吃一锅饭』来形容同甘共苦的伙伴吗?你们都是烹饪社的,就是真的同吃一锅饭的伙伴。只要两个人一起把放在同一个盒子的苹果派吃掉,一定能够重修旧好的。」
  藻川先生那对位于下垂眉毛下的双眼,始终真挚地凝视着少女。
  巴奈迅速地把手伸进纸盒中。接着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抓起其中一块的苹果派用力咬了下去。
  她出乎意料的举动让所有人都哑口无言。少女又接着晈下第二口、第三口,就在她的双颊塞满苹果派时,突然停下动作。
  一滴水珠落在几乎被吃搏一半的苹果派上。
  「好酸又好甜喔……为什么会这么酸又这么甜呢……」
  巴奈把脸埋进老人怀中,尽情地放声大哭,就像过境的风暴所降下的雷雨一样。当她承认自己对一名男性的爱慕已无疾而终的事实时,或许心中也同样刮起了夹带着雷雨的风暴吧。
  巴奈离开塔列兰的时候,外头的天色已经开始逐渐转暗。
  「你刚才的口气真是毫不留情呢。老实说,连我也吓了一跳喔。」
  我逗弄着靠到自己身边的查尔斯,为了不让她认为我在责备她,刻意以调侃的口气说道。
  美星咖啡师清洗杯子的手停了下来,脸上浮现感觉有些寂寞的笑容。
  「我可以明白这种没办法放弃暗恋的感情,转而痛恨起抢走自己对象的人。但是不得不放弃的时候还是要干脆地放手。所以我认为偶尔也需要有人严厉地给予训斥才行。」
  「可以明白这种心情」?……美星小姐过去也曾经拥有不得不放弃的恋慕之情吗?
  「我原本还以为她是个专情的好女孩呢。女孩子真是一种让人摸不透的生物啊,对吧,查尔斯?」
  我一边说一边抚摸他的下巴。既然取了男性的名字,代表查尔斯是只公猫。
  「你还记得吗,青山先生?巴奈曾说过『义大利面谁都会做』这句话。」
  当勃然大怒的巴奈质问叶子的时候,她曾经说过这句话。
  「从她这句『大多数的社员都是做义大利面这种不会太难的东西』的说明就可以推测出来,在发表会上做义大利面的社员应该还有其他人。既然如此,虽然她当时是在气头上,但你不认为她说那句话实在太莽撞了吗?」
  「唔,的确如此。」
  「这说不定只是我卑劣的妄想,不过,当我听到那句话时,忍不住想像了起来:她该不会在平常的时候也像这样做出引起其他社员反感的事吧?」
  为了避免参杂多余的情感,她刻意若无其事地说道。但是在我看来,反而比较像是感触良多的口气。原来如此,若是没有那样的印象的话,或许很难想像所有社员会一起策画这件事。但是这种先人为主的观念,应该是她最不想看到的情况之一才对。
  同样是若无其事的语气,美空的态度完全就是「口无遮拦」吧。
  「其实我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觉得那女生挺讨人厌的。」
  「她跟美空小姐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吗?」
  「不是的,不过该怎么说呢,她的个性似乎非常好强。失恋后竟然想给对手一点颜色瞧瞧,我光是听到这句话就觉得有够讨人厌。所以姊姊说出真相的时候,我也不认为那有什么好奇怪的。」
  虽然发音都是「Hana」,但是她和我不同,似乎是联想成鼻子6了。不过她方才说话的时候,其实也没有顾虑到人还在这里的舅公,真要说的话,她的个性反而和巴奈比较相近。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同类相斥吧?
6「鼻子」与「花」的日文发音部是「Hana」,而「讨人厌」的日文则是鼻つまみ(Hanatsumami)。
  「那女孩能顺利解决这件事吗?」
  我伸手抱起查尔斯。被人撑起两边腋下而毫无防备的猫,在我面前「喵」地叫了一声。
  「应该没问题吧?」
  没想到上一秒还在批评她的美空竟立刻回答。
  「像她那种个性的人,只要老实道歉,都会产生很显着的效果。而且她又不是本来就在烹饪社被大家排挤,周遭的人顶多只是想藉此稍微教训她一下罢了。如果她能自己反省之前那些过火的行为,事情应该就会圆满解决了。」
  「我也希望能有这样的结果呢。」美星咖啡师轻轻露出微笑,目光看向店内角落。「虽然已经切成两半的苹果派不可能复原,但是我相信有些事情是可以透过分享苹果派来恢复原状的。」
  我追随她的目光往前一看,坐在老位置的藻川先生正抱着胳臂并仰起上半身,脸上还盖着翻开的报纸。与其说他看起来是在睡觉,我觉得更像是他对自己引起这件事产生了责任感,所以一反常态地感到沮丧。
  根据我后来听到的消息,藻川先生经历过这件事后,就不再随意搭讪年轻女生,也开始认真工作了……事实上好像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的样子。
  但是,我觉得他这样也不错。因为我开始认为他这种个性,或许偶尔也能拯救那些不算特别,却又无可取代的少女的日常烦恼。

  ※※
  粗暴地拍打玄关的门的声音终于停止了。
  他从门上的猫眼窥视外面,确定没有任何人后,才像是把累积在肺部的淤泥吐出似地重重叹了一口气。
  最近讨债的人来的比以前频繁,也更不留情了。上次还正好挑中他和人有约的日子,一直在公寓前的路上徘徊不去。他在窗户看到那个人后,也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出去,最后不得不取消那次约会。
  不幸中的大幸是他为了应付各种情况,事先准备了手机。因为是透过以前从事见不得人的工作时得知的某种管道取得的,应该不会被银行察觉才对。多亏了他以手机联络对方,约会延到隔天,他也顺利地见到对方。
  约会——他一边点着烟,一边回想那个女人。兴奋得微微发红的脸颊、有些激动的声音。还有来自天真双眼过度期待的视线,好像正在幻想着白马王子一样。
  就算没有亲自经历过,他也听闻有的人会因为「喜欢」的情绪太强烈,而产生类似恋爱般的情感。女人的表情和动作应该可以视为这种情况吧。
  但是他仍旧觉得不太对劲。他认为女人还藏着别的秘密。若要提出证据的话,女人从那次之后已经和他见过两次面,却始终连本名都不肯告诉他,不是吗?他知道的只有女人还是学生,家里有母亲和一个姊姊,父亲则在她懂事前就不见踪影,以及她现在正在放暑假,停留在京都的这段时间,就在亲人经营的咖啡店打工。他该如何从这少少的线索推测出真相呢?女人究竟想以那双充满危险期待的眼睛,让自己说出什么话呢?
  当烟灰落在手指上时,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并不讨厌思考。过去也曾靠思考来赚取收入。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次实在来得太突然了。他掌握的情报太少,根本无从想像,如果随便探究对方的底细,最后导致自掘坟墓的话,自己的人生就真的会前功尽弃,又回到有如这间被烟薰得有些肮脏、连阳光都照不进来的房间的日常生活。
  他茫然地眺望着彷佛一道厚墙般挡在自己和外界之间的窗帘,回忆起从前笼罩在柔和光芒下的自己。他有个妻子,还有女儿,工作也充满前途。如果没被抓到那种无聊的小把柄,他或许能一直过着平凡但幸福的生活。妻子和女儿都在身边……正好跟那个女人差不多年纪的……
  女儿?
  原本想开口衔住的烟自指问落下。
  这怎么可能?不,不可能。但是,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
  虽然又细又微弱,但他觉得自己彷佛在紧闭的窗帘的狭窄缝隙间看见了一道笔直照进来的亮光。


四  咖啡侦探铃罗事件簿
  1
  总觉得今天的风好像特别强,原来是台风要来了。明天京都的街道恐怕很难全身而退了。
  当我顶着出门前特地用吹风机吹过,现在却乱成一团的头发穿过塔列兰店门时,眼前的景象让我深信台风袭来的原因就是出自这里。
  因为藻川先生正坐在桌旁和人有说有笑,不是跟女性,而是男性。
  「这简直就是天崩地裂的前兆呢!」
  我一边说一边在吧台前坐了下来,美星咖啡师单手遮住了半张脸。
  「我一听到你说那句话,头就痛了起来。如果这是低气压害的就好了。」
  「那应该不是普通的客人吧?到底是谁啊?」
  「据说是文字工作者。因为想出版一本介绍京都咖啡店的书,正到处采访各间咖啡店。」
  我再次转头往后看,愈得意忘形就愈长舌的藻川先生正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一名五十岁上下的男性则翻开笔记本,专心听他说话,真是一幅奇妙的景象。男性的身材很瘦削,鸭舌帽底下的头发和嘴边的胡须有些斑白,还戴着镜片稍微染色的眼镜。或许是我的偏见,不过他的打扮看起来确实很像从事这行的人。
  「这间店是由你以及刚才那位切间美星咖啡师一起经营的吗?」
  「是呀。目前还有一位叫美空的短期工读生帮忙,不过基本上就是我们两人了。我是她们两人的舅公……」
  他们似乎在谈论塔列兰这间店的基本资讯。我转身面向正面,对咖啡师回道:
  「哦,是在采访咖啡店啊。那他应该也已经去过Roc'k On咖啡店吧?」
  「我不清楚,不过他好像已经去过好几问店了喔。」
  接着美星小姐说出好几间名店的名字。有位于河原町通地下的足以代表京都咖啡店的名店,还有因为是少数提供土耳其咖啡而广为人知的咖啡店等,有种先瞄准重要店家采访的感觉。
  「为了做出一本完整的书,在采访方面也不能马虎呢。」
  美星小姐并没有回答我这句话:
  「我刚才已经先跟他介绍这间店的咖啡了。现在则交棒给叔叔,让他去说经营方针之类的事。」
  如果是精通咖啡到能出版咖啡书籍的文字工作者,我也能举出好几人的名字。不遇就算知道名字,也不代表我能从外表认出他们。反过来说,就算是第一次见面,也不能完全否定他是我所知道的文字工作者的可能性。于是我假装要去上厕所,悄悄地离开座位。
  「那么,不仅是这间店本身,连邻近的土地也是你名下的资产罗?」
  文字工作者展现出深感佩服的态度后,老爷爷便「嘿嘿」地笑着挺起胸膛。
  「不只是土地而已唷。连后面那栋我住的公寓也是我的资产,所以才能悠哉地经营这间店。听好罗,想成为一间受到顾客支持的咖啡店,最重要的秘诀就是不能表现得太在意营收。悠哉的态度才能让客人感到安心和放松。」
  还真有脸说呢,你什么时候让客人感到放心和放松了?因为正好经过他们旁边,我忍不住想给老爷爷的后脑杓来上一掌。看起来像是文字工作者给的名片被他随意放在手边。
  名片上没有写头衔,或许自由文字工作者的名片都是这样吧。我对「小渕荣嗣」这个名字没有印象。那是张除了名字之外,只有在角落写上电话号码的名片。
  当我确认完名片后,一抬起头,正好跟小渕本人四目相对,我立刻加快脚步逃进了厕所。
  我顺便在厕所里解决生理需求,返回吧台之后,环顾美空不在的店内,带着这次绝对不会失误的信心开口问道:
  「今天怎么没看到美空小姐呢?」
  「她今天休假……」
  美星小蛆给了我一个暧昧不明的回答,并开始整理起东西比平常还多的吧台桌面。在她面前有个形状融合了勺子和烟斗的铜制器具,名叫土耳其咖啡壶(lbrik),是在冲煮土耳其咖啡时使用的器具,不过我也没有正式使用过。她或许是听了文字工作者谈论采访的事情才拿出来,不过美星咖啡师冲煮的咖啡不仅是我心中的理想,也是她说过要守护的传统,所以没有必要刻意尝试新的萃取方法。我想,她大概是想起自己曾因为兴趣而买了这个器具,才会特地拿出来给客人看吧。
  「有什么让你觉得奇怪的事吗?」
  「关于今天的休假,美空跟我说『我○○日要休息』,听起来好像一定要今天不可。事实上她每次都这么说。既然她在这里没有朋友,我不认为她会有指定日期的预定行程。」
  「你会不会太操心了啊?这里可是京都喔,能参观的地方多得是,她说不定只是根据天候情况安排了行程而已,又或者是要去参加什么活动。」
  「但是,我问她要去哪里做什么,她一个字也不肯透露喔。就算我在前一天若无其事地打听,或是在隔天问她玩得开不开心也没有用。她现在这样偷偷摸摸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小时候恶作剧时的反应。」
  看到美星小姐露出与其说是担心,更像是在闹别扭的表情,我不禁苦笑起来。等到她将来有个正值青少年的孩子时,应该会为此伤透脑筋吧。
  「你又不是她的监护人。就算美空小姐是你妹妹,她也已经是成年女性了,说不定她就是去和之前提过的『男人』见面啊?如果再随便过问,她又会生气地骂你『白目』了喔。」
  查尔斯彷佛在附和我似的,在桌子底下发出像在说「没错,没错」的猫叫声。孤立无援的美星咖啡师喃喃自语地说了句「可是……」,从杂乱的吧台上拿起一本单行本。
  「她突然开始看这种书耶。」
  我看到被日光晒到褪色的书封,愣了一下。
  「《咖啡侦探铃罗的事件簿》?怎么一回事啊?」
  「今天早上美空一口气拿了好几本乐谱来店里,这本书好像就夹在乐谱里面。」
  她一边说一边看向店内后方,那里有一叠将近十本的乐谱,以及一台小喇叭和挂在台座上的电贝斯。
  「那是怎么一回事啊?」我重复了和方才相同的问题。
  「她说待在这里时如果技巧生疏就糟了,所以那些东西好像全是她缠着叔叔买下的。因为不能在借住的房间里发出太大的声音,所以叫我在店里没营业的时候让她在这里练习。」
  「原来如此,美空小姐是贝斯手嘛。」
  「我还是忍不住念了叔叔一顿。要把这里当成乐团练习室是无所谓啦,但是不能宠她宠到什么东西都买给她啊。结果叔叔却回我:『才区区四、五万,不要那么罗唆,你也未免太小气巴拉了吧?』总觉得他骂得好难听。他竟然说我『小气巴拉』耶,实在有够没礼貌的。」
  虽然我觉得美星小姐生气的原因有点难懂,但我知道她被骗了。放在那里的是Fender USA1制的爵士贝斯(JAZZ BASS)。我对乐器其实也不是那么了解,不过就算估得再便宜,这也是一把要价不下十万日币的奢侈品,再加上那些一本价值三千日币以上的乐谱和喇叭,竟然能眉头不皱一下地买这么多东西送人,老爷爷真的是有钱人呢!我不禁因为这种奇怪的事而敬佩起他来。
1美国的乐器公司,主要生产电吉他和电贝斯。爵士贝斯(JAZZ BASS)是该公司生产的电贝斯品牌,也是代表商品之一。
  「那本书有什么奇怪的吗?美空小姐应该没有阅读障碍之类的问题吧?」
  「嗯,真要说的话,她给人的印象是一直在听音乐……」
  「那本书看起来是推理小说呢。正好标题又有『咖啡』两个字,会不会是碰巧在旧书店看到,就买下来了啊?」
  「这种『碰巧』的情况应该没那么容易遇到。」
  她究竟想说什么?我疑惑地歪了歪头。
  「我很好奇这是什么作品,就稍微调查了一下。」美星小姐拿起自己的智慧型手机挥了挥。「《咖啡侦探铃罗的事件簿》是没有公开真实身分的作家『梶井文江』的第四本作品,是一本出版超过二十年的书。」
  我从她手上接过那本书,确认它的版权页。正确来说,初版发行的时间是二十二年前,而作者介绍也刊载在同一页中。这位作家在出道前好像曾担任过乐手一阵子。这个经历跟他没有公开真实身分写作有关系吗?既然没有公开身分,使用的应该就是笔名,不过既然我是住在京都的人,还是会忍不住猜想他的姓氏是否来自于文豪梶井基次郎2,也就是写下以不复存在的京都丸善书店为舞台的《柠檬》的作者。
  「本书发行后其实销量还算不错。虽然不能说非常畅销,但是对于发行量随着作品发表数穗定增加的梶井文江而言,这应该是自己将一举成名的徵兆吧。不过,这本书发行后不久,就引起了一场骚动。」
  「骚动?」
  「是抄袭。据说这本书的设定和一部分构想与某知名作家在业余时期投稿至同人志的作品非常相似。」
  我惊讶地眨了眨眼。我根本不知道以前曾发生过这种事。
  「作者坚决否认这项质疑,还公开自己的身分,透过各式各样的媒体主张自己的清白,但结果还是演变成出版社决定让此书绝版,并且主动回收的局面。初版的一万本中大约有三成由出版社回收,剩下的则因为这场骚动被报导出来而一转眼就卖光,市场上几乎看不到它的踪影。如果现在想拥有这本书的话,必须付出比定价高数十倍的金额才买得到。」
  「换句话说……」
  「换句话说,如果不是非常想读这本书,是很难拥有它的。」
  所以更不可能会是「碰巧」获得的东西吗……我的目光落在单行本上。看来美空又不小心让姊姊发现麻烦的东西了呢。
  「你看过这本书的内容吗?」
  我从封面开始一页页往下翻,顺便问道。
2梶井基次郎,一九〇一~一九三二,日本小说家,代表作为短篇小说《柠檬》,三十一岁时死于肺病,其忌日三月二十四日被后世命名为「柠檬忌」。
  「不,我完全没看。要调查这本书的资料不用花太多时间,但是要读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美星咖啡师又开始整理吧台桌面了。藻川先生好像还在跟人吹嘘什么事,查尔斯正舔着方才用来抓脸的猫掌。实在是很有塔列兰风格的一段悠闲时光。
  当翻开目次页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便说道:
  「这本书好像是短篇集喔。机会难得,就读个一篇吧。」
  关于抄袭之类的问题,由于我没看过原作,因此也不便多作评论。不过,撇开这点不谈,我倒是很好奇这名作家写出来的作品是什么样子。
  美星小姐基于对工作的责任感而陷入犹豫的时间只有一下子。
  「说得也是,现在店里没有其他客人……采访的时间好像也会拖得很长。」
  以冰冷的视线看向自己舅公的她坐到我身旁的座位后,我便翻开了下一页。

  2
  第一话  铃罗与大河咖啡之谜

  铃罗是一名非常喜欢咖啡的十六岁少女。当她在街上行走的时候,只要从某个方向飘来感觉很好喝的咖啡香气,就会不自觉地找起那间店,然后走进去一探究竟。
  「今天天气也好热喔。为什么日本的夏天会这么热呢?会发热的东西只要咖啡一项就足够了。」
  八月的强烈阳光无情地照射在人行道上,铃罗几乎快被烤成人干了。她忍不住跑到附近大楼的空旷入口阴影处暂时避难。当铃罗把擦去人中汗水的手帕放进包包里时,她闻到了一股方才被汗水干扰而没有发现的淡淡香味。
  「哦,这是咖啡的香味呢,好像是从这里飘上来的喔。」
  铃罗眼前有一条通往地下的狭窄楼梯。在几阶下的转弯处有个写着「大河咖啡」的简单又高雅的木制招牌,仿佛正在说「快过来、快过来」似地向铃罗招手。
  「要不要进去看看呢?反正离约会时间还有一阵子,只喝一杯应该没关系吧。」
  于是铃罗为了乘凉和享受仅仅一杯的无上幸福,一步步地走下了楼梯。她一边着迷地看着放在一旁用来烘焙咖啡豆的庞大机器,一边把手伸向玻璃格子门。
  「欢迎光临。」
  她走进店里,上了年纪的老板便温柔地招呼她。明明店里开着冷气,挺凉爽的,他的额间却挂着汗珠。是因为在烘焙咖啡豆的关系吗?铃罗动着鼻子嗅了嗅,却闻不太到烘焙咖啡豆时特有的芳香。
  「请给我这间店最推荐的咖啡,我要热的喔。」
  铃罗完全忘记自己上一刻才热到快变成人乾,一坐到桌前就点了热呼呼的咖啡。老板隐藏在胡子下的嘴角露出了笑容,走到烘豆机旁,拿着计量用的汤匙,从应该有油桶那么大的木桶里舀起烘焙好的咖啡豆。打开上盖的木桶里装着大量几乎塞满整个柄子的咖啡豆。
  「哇,你们烘焙了这么多咖啡豆啊。」
  铃罗一开口,老板便「是啊」地笑了起来。
  「我们使用的咖啡豆只有一种,而且也有单独贩售咖啡豆,所以这点数量的咖啡豆很快就卖完了。」
  接着他用电动式磨豆机磨好咖啡豆,再把放在吧台上的大银碗拿开,并使用旁边的塞风壶3冲煮咖啡。
  「让您久等了,来,请用。」
  「谢谢。哇,这真是太好喝了!」
  这是一杯只能用美味来形容的咖啡。铃罗压抑着想大喊「Bravo!」的心情,一转眼就喝完那杯咖啡。其实她很想再来一杯,不过要是没赶上约好的碰面时间就糟了。
  于是铃罗在结帐的时候顺便说道:
  「我趁机买点咖啡豆回去好了。」
  「我现在就烘焙给您吧。」
  老板说完后就准备起生豆,铃罗急忙阻止他。
  「我赶时间,给我那边桶子里的咖啡豆就行了。」
  老板却完全不理她。他一边说「放心,只要二十分钟就烘焙完成了」,一边迅速地开始烘焙。
  铃罗耸耸肩,无奈地等待烘焙结束。虽然碰面的时间一分一秒地逼近,不过只要二十分钟后从这里用跑的过去,感觉也不是完全来不及。而且说实在的,在等待时再品尝一杯咖啡,对铃罗来说也是一件难以抗拒其魅力的事。
  铃罗喝着老板替她煮的第二杯咖啡,等了二十分钟,当烘焙好的咖啡豆冷却后,老板说:「这样子就可以了吗?」他是在问铃罗要不要顺便研磨咖啡豆。
  「那就麻烦你帮我处理吧。」
  一听到铃罗的回答,老板就把烘焙好的咖啡豆放进电动磨豆机中,迅速地磨成了咖啡粉。他动作熟练地把咖啡粉装进塑胶袋,再用封口机完全密封袋口。这是为了阻绝空气,避免咖啡粉酸化变质。
  「谢谢惠顾,欢迎您再次光临。」
  铃罗接过老板递给她的袋子,付清咖啡钱,正打算离去时……
  喀锵一声,靠近店内后方的门打开了。
  铃罗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因为从门后走出来的是一位虽然脸色非常难看,却丝毫无损其魅力的美丽女性。
  「这位小姐是……」
3又称为虹吸壶,是一种利用水沸腾时产生的压力来冲煮咖啡的器具。塞风壶的构造分为上壶和下壶,中间以导管连接,当下壶的水加热后便会慢慢上升至上壶与咖啡粉混合,在进行搅拌过后放置冷却,位于上壶的咖啡便会缓慢地流回下壶。
  铃罗开口问道,但是老板却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是我女儿。——喂,你还好吗?」
  「我的头好痛喔,感觉整颗头都一阵一阵地抽痛。我刚才到底怎么了啊?」
  老板的女儿以相当纤细的声音问道。和她娴静的外表气质相比,感觉说话的语气稍微年轻了一点。不过年纪应该还是比铃罗大吧,大概没有大超过十岁。
  「我出门采购回来,就看到你倒在地上了。我看你好像睡着了,就把你抱到里面的房间让你休息。刚才发生什么事?」
  老板皱着眉担心地问道,他女儿便一脸快哭出来地开始解释。
  「爸爸你出门后,马上有个瘦小的男性客人走进来。我把那个人点的咖啡瑞给他后,他就说『咖啡的味道很怪』。我明明照着爸爸你毅我的去做,结果一想到自己可能哪里弄错了,就变得很不安……所以客人逼我也喝一口看看的时候,我也没办法拒绝他。」
  「所以你喝了那杯咖啡吗?」
  「嗯。但是我没办法分辨那么细微的味道差异,所以也只能回答他『照你这么一说,好像有点怪』……到这里为止我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等我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在里面的房间了。」
  老板的女儿感觉很难过地诉说着,他便轻轻地把手放在她发抖的肩膀上。
  「应该是客人突然抱怨,害你太过紧张,才引起贫血吧。那个客人一定是看到你昏倒,就吓得逃出去了。你今天就别再继续工作了,回去休息吧。」
  「也对,那我就照爸爸说的去做吧。」
  当他女儿说完这句话,就要离开店里时……
  「——请等一下!」
  铃罗大声叫住了正想回去的老板女儿。

  3
  我读到这里便暂时阖上了书本。故事也就此中断,我和美星咖啡师回到了现实世界。
  「……银行是不能够信赖的,因为会有存款保险限额的问题。你知道存款保险限额是什么吗?只要存款超过一千万,超出的部分就会全被银行拿走唷4。如果把钱存在自己身边,不管是一千万、两千万还是一亿,都不用烦恼存款保险限额的问题。像我这种财产超过存款保险限额的人,一定要把钱存在手边的保险箱里才行。否则等到银行把超出额度的钱拿走的时候,就会被那些穷人指指点点地嘲笑说:『那个老头呀,超出存款保险额度的钱都被拿走了耶!』……等一下,我才不是老头呢!」
4存款保险是各国政府为了保障存款人权益而设立的保险制度,当银行发生经营困难等情况时,可以提供存款人存款保障。目前有实施存款保险的国家多是采用存款保险限额的方式,而不是全额保障,以日本为例,最高保额便是一千万日币。
  我真不想回到这种现实世界。
  「而且如果钱包里总是带着足够的钱,等到要搭讪年轻女生的时候,就可以假装若无其事地现一下给她看唷。如果要用钱的时候才去银行领,那不是很麻烦吗?像我就会开着我的LEXUS爱车——颜色当然是热情的红色啦——停在女生身边,随便问她几句路怎么走之类的问题,然后说要给她谢礼,故意把钱包打开。这样子女生一定会说:『哇,真是个慷慨的老头!』连双眼都变成爱心……我说你呀,从刚才就只顾着听,害我开口闭口都是老头,拜托你帮帮忙好不好!」
  「不,我什么也……」
  「——你才是最应该帮帮忙的人!」
  美星小姐不知何时绕到了藻川先生背后,她拿起他的针织帽,朝着他看起来很清凉的稀疏头顶用力地打了下去。一想到她也是像这样子一步步爬上成为京都女孩的阶梯,我顿时觉得相当感慨。
  「你这样会给人家添麻烦的!你不要老是说那么多废话,只要回答对方问你的问题就好了!」
  「我、我只是老实地回答他问我的问题而已啊!」
  「但是你没必要像在考大学联考一样,问题只有一行,却答了几百个字,听懂了吗?」
  「是,对不起。」
  哦?老爷爷怎么看起来无精打采的?「懂了就好。」美星小姐说完这句话后,就把针织帽放回他头上,然后走回我旁边的座位。
  「他令天好老实喔。」
  我对美星小姐低语,她朝藻川先生瞥了一眼。
  「那个人一旦没了帽子,就会变得有气无力的。」
  原来他还有这种弱点啊?因为觉得很新奇,我不禁讶异地猛盯着老人看。我对急忙把失而复得的针织帽戴好的他萌生某种怜悯之心,同时也想起了那个只要面包做的脸湿掉就无法发挥力量的英雄。不过以现在的情况来说,因为美星小姐拯救了方才一直对我们使眼色求助的文字工作者,所以反而是她比较像英雄。
  「那我们继续看小说吧,你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一边在吧台另一端把咖啡豆放进手摇式磨豆机,一边回答我的问题。这么说来,我还没有点任何东西呢。
  「如果你是指感觉『应该不是这样吧』的话,是有几个地方不太自然呢。」
  我点点头,举出第一个感到介意的疑点。
  「如果要把用油桶来形容容量的木桶装满,必须准备非常多的咖啡豆才行。这么多咖啡豆竟然以已经烘焙完的状态保存,你难道不觉得很奇怪吗?」
  很多咖啡专卖店会因为摆起来好看而把烘焙好的咖啡豆放进木桶里陈列。但是如果要用很大的木桶陈列的话,一般来说都是把装着咖啡豆的大碗放在木桶的开口上,以架高桶底的方式来展示。因为要把不容易倾倒的大木桶底部的咖啡豆取出很麻烦,而且咖啡豆一烘焙完就会开始酸亿,根本不需要事先烘焙好这么多咖啡豆。
  「作者也在故事里突然提到银制的碗,应该是为了埋下那个碗平常是放在木桶上使用的伏笔吧。」
  听完美星小姐的补充说明后,我继续说:
  「而且明明已经有大量的咖啡豆了,还不肯卖掉它们,坚持要烘焙新的咖啡豆,这怎么想都不合理。」
  咖啡豆一烘焙完成就会开始酸化,也就是变质,这是毋庸置疑的。不过,若是考量到风味的话,更常听到的说法反而是要静置两天左右,让烘焙引起的成分变化缓和后,煮出来的咖啡才会比较好喝。虽然必须考虑木桶中的咖啡豆烘焙好的时间,不过他无视能煮出好喝咖啡的大量咖啡豆,即使要让客人等上二十分钟,也坚持要卖给客人刚烘焙好的咖啡豆,怎么想都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我的想法和青山先生你一样。除此之外还有其他问题吗?」
  听到她难得没有否定我的意见,我突然觉得士气大振。
  「这个嘛,把装有烘焙好的咖啡豆的袋子密封这点也很奇怪。还特地把使用的器具是封口机写出来,简直就像在强调那个袋子是完全密封的,可是这么做的话,最惨的情况是袋子有可能会裂开耶。」
  刚烘焙好的咖啡豆会释放出二氧化碳,而磨好的咖啡粉更会因为表面积增加而释放出大量气体。如果把袋子密封的话可能会有裂开的危险,所以要在上面打几个不至于让酸化速度过快,又可以透气的小洞,或是选择加装透气阀的袋子才合乎常理。
  现在美星小姐喀啦喀啦地磨着的咖啡豆,一定也正释放出我们看不见的气体吧。
  「既然是讲究到会自行烘焙的咖啡店老板,会在这种地方疏忽大意是很奇怪的事。考虑到以上几项疑点,青山先生应该也已经找出会想说『磨得很完美』的答案了吧?」
  其实我没有很想说那句话。「很可惜,我好像还没找到答案。」
  「既然如此,就请你暂且听听我的拙见吧——我认为木桶中应该放着一具尸体。」
  这时,或许是因为对咖啡师脱口而出的惊悚单字起了反应,在我背后和藻川先生交谈的文字工作者突然沉默了下来。别紧张,那只是发生在推理小说中的事件。而且它是个推理故事这点,也正好成了提示之一。
  咖啡师从磨豆机里倒出咖啡粉,开始滤冲咖啡。
  「老板采购回来后,发现爱女竟昏倒在地上,旁边则是那名对她煮的咖啡挑毛病的男性客人。男人逼女儿喝下的咖啡里加了安眠药,也就是说,当老板回来时,他美丽的女儿差点就被趁老板出门时上门光顾的男人侵犯了。」
  根据作者的描写,老板的女儿是一位年轻又非常美丽的女性。这也是伏笔吗?
  「老板急着保护女儿而失去理智,便握着他平常拿来在装有咖啡豆的袋子上打洞的锥子之类的器具,把男人刺死了。他应该知道如果把插在上面的凶器拔出来,可能会喷出大量鲜血,所以只能把尸体连同凶器一起藏起来吧。于是老板把沉睡不起的女儿抱到后面的房间,再把身材瘦小的男人尸体塞进木桶中,从上面用咖啡豆把他埋起来。老板原本应该想用碗把他遮住,但是碗底会碰到男人的头部而露出来,看起来反而很显眼,所以只好用咖啡豆把他埋住,因此木桶中的咖啡豆才无法卖给客人。如果只是冲煮一、两杯咖啡的量,顶多只有二十公克的话就算了,若要卖给客人,如果从里面拿出一百公克的咖啡豆,很可能会让尸体曝露出来。」
  「因为老板急急忙忙地把尸体藏起来,所以才会满头大汗。但是,如果只是暂时把尸体藏起来就算了,竟然还继续营业,也未免太大胆了吧?」
  「我想他绝对没有要继续营业的意思喔。可能只是单纯忘了锁门……不,应该说,既然店门是玻璃门,只要有人过来的话一定会看见店里的情况,所以干脆连锁门的时间都省了吧。」
  「唔,不过,就算他不久前才杀了人,如果看到女儿不知道为什么昏倒在地,应该会先叫救护车才对吧?」
  「如果他想像得到女儿昏倒的原因,也不一定会叫救护车吧?像是老板在男人身上发现他加进咖啡里的安眠药的包装纸之类的。既然女儿的身体没有特别不适,也不用冒着可能会被发现自己杀人的风险去呼叫救护车吧?」
  原来如此,我顿时恍然大悟,再次打开那本书,翻到了下一页。
  至于故事的后续发展,应该不需要我在此复述了吧。
  如果只看书里明确记载的部分,「真相」全都和美星小姐推理的一样。

  4
  「……所以,你觉得这篇作品如何?」
  我碰地一声阖上书,对送上咖啡的美星咖啡师问道。
  她含蓄地苦笑了一下:
  「对不起,我觉得写得不太好。」
  「我也有同感。这个人在写这篇作品的时候,真的对咖啡很熟悉吗?」
  我用指尖轻轻敲了敲印在封面上的笔名「梶井文江」。
  「如果要在装了咖啡豆的袋子上打洞的话,为了防止咖啡豆酸化,洞必须打得非常小才行,这是我平常也会注意的事。而适合做这种事的道具,真的具有能刺杀人的杀伤力吗?我很怀疑。」
  「不过,如果是刺中要害的话,倒也不能说完全办不到呢。」
  「那么,铃罗一直说自己最喜欢咖啡,却又叫老板帮她磨好咖啡豆这一点呢?用现磨的咖啡粉煮出来的咖啡是最棒的,这是所有人都同意的铁则。而且,如果是磨好后立刻放进冰箱或冷冻保存也就算了,在炎热的夏天提着一袋咖啡粉去约会,咖啡的香气和味道一定会大打折扣吧?」
  咖啡师对这点表示赞同,然后也跟着提出自己发现的疑点。
  「假设真的有跟油桶一样大的木桶,要使用烘焙好的咖啡豆来盖住里面的尸体,怎么想都觉得有困难吧?光是要盖住尸体,所需的咖啡豆就已经超过能一次烘足的数量了。」
  「说不定只有眼睛看得到的部分是烘焙好的咖啡豆,下面则是用生豆或完全不相关的东西填充喔。」
  「所以这个问题还在容许范围内吗?那么,老板招呼铃罗进入店里的行为又要怎么解释呢?前一刻才杀了人,虽然尸体藏了起来,但还是放在附近,遇到这种情况,会用尽各种办法和理由让客人打道回府,才是最符合人类心理的吧?」
  说得真是一针见血。我只有根据和咖啡相关的知识来提出几个疑点而已,美星小姐却将批评的范围扩大到推理的完整度上。
  我不禁有些同情那位作家,并拿起美星咖啡师煮的咖啡喝了一口。
  「梶井文江在抄袭事件后的去向呢?」
  「这我不是很清楚,」她回道:「不过被贴上抄袭作家的标签这件事成了他的致命伤,所以后来好像就没有再发表作品了。因为他在写出这本作品前还发展得不错,所有的媒体都以『因为铃罗而零落』来揶揄作者。」
  我顿时哑口无言。美星咖啡师把我的沉默视为结束对话的意思,又继续整理起吧台。
  我不想让沉默持续太久,便扬起下巴随口问道:
  「你们平常营业的时候也会用到那个吗?」
  咖啡师的手拿着方才出现过的土耳其咖啡壶挥了挥,笑着说:
  「你是说这个Cezve5吗?不会用到喔。只是因为美空一直拜托,我才会放在这里。不过,可能没有好好保养,已经有多处都生锈了。」
  「哎呀,那就不能用了嘛。」
  「其实我正考虑要不要把这个Cezve丢了。」
  「——咦?你要把它丢掉吗?」
  一道人声从意想不到的方向传来,我惊讶地转头一看。
  只见文字工作者好像终于摆脱藻川先生的吹牛轰炸,正打算把笔记本收进包包,现在却中途停下动作。他位于深色镜片后方的双眼睁得有如铜铃般大。
  「嗯,因为又不是价值好几万的东西……」
  美星咖啡师一脸困惑地回答后,文字工作者便自顾自地说道:
  「这样啊,哎,真是太可惜了。我觉得那应该还可以继续用,既然要丢掉,干脆转让给我好了,不过你应该不可能免费送给我吧?」
  片刻之后,我惊讶地体认到自己和美星小姐的交情真是愈来愈深了。
  因为我从她嗓音的变化察觉到一件事——她说出下一句话时:心里其实正盘算着什么。
  「那就请你带回去吧。我已经用不到这个Cezve了。」
  咖啡师一边说一边把双手拾高到胸前,文字工作者便高兴地说道:
  「真的吗?你真是太慷慨了。我就不客气地收下罗。」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难以置信。
  他竟走向店内后方,从台座上抱起新买不久的爵士贝斯,打算带走它。
  看到这副情景,不仅是我,连藻川先生也无法再默不作声了。但是美星小姐却以眼神制止了我们。她的眼神写着「什么话也别说」以及「交给我处理就好」。
5土耳其咖啡壶的别称,发音类似「爵士贝」。
  他就这样拿起自己的包包往结帐柜台走,美星小姐也跟了上去,两人隔着小柜台面对彼此。
  若她有什么打算的话,一直盯着他们或许会碍事。所以我摊开手上的书,迅速翻起书页。这时,我发现书的最后一页夹着某个东西。
  这是什么啊?我背对着结帐柜台把那东西拿起来摊开。
  那是一张陈旧的报纸。
  我看到大大地占据了报纸中央的新闻,顿时恍然大悟。那篇新闻刊载了驳斥抄袭争议的梶井文江的访谈。报纸上的日期是二十二年前,和这本书出版的时间一致。
  我把写有梶井文江新闻的那面往内折,小心翼翼地把报纸折好,然后偷偷塞进口袋。报纸的背面似乎刊载了当地的新闻,有好几篇简短的报导,像是煤油炉故障引起民宅火灾,导致一对老夫妇死亡的新闻,或是一名男性为了救助在河里溺水的两岁女儿而丧命等等。
  文字工作者似乎在我注意力被报纸吸引时结完帐了。美星小姐一边把零钱拿给他,一边以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事的口气问道:
  「你要开收据,对吧?请问抬头要写什么呢?」
  「喔,那就写『深水』,深浅的深,水池的水,深水。」
  不是写小渕啊?可能连文字工作者也会使用笔名吧。我想起了位于中美洲加勒比海的咖啡生产国宏都拉斯,其国名好像是取自意义为「深邃」的词汇。总觉得曾经在哪看到有人很无聊地用「宏都拉斯的咖啡味道和国名一样充满深度……」来介绍的样子。
  美星小姐慢吞吞地写好收据交给文字工作者。原本以为她会开口说些什么,却只露出了感觉有些僵硬的笑容,低着头说了句「谢谢惠顾」而已。听到这句送客的话,他便迈步走向店门。
  再这样下去他就真的要离开了。当藻川老爷爷终于按捺不住,正想起身阻止他的时候。
  「——请你等一下!」
  我想,美星咖啡师大概是在开玩笑吧。不久前我才在小说里看过这句台词,而且如果从上个月算起的话,她在最后一刻叫住正想离开的人的场面,我已经目睹整整三次了。
  文字工作者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在店门前转头看向她。「有什么事吗?」
  同样的事情经历过三次后难免会觉得腻了。不过,美星小姐所说的下一句话,却是这三次中最让我震惊的。
  「请问你和美空究竟是什么关系呢,作家梶井文江先生?」

  5
  唔呃。我的喉咙深处会发出怪声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个人是《铃罗》的作者?你在说什么啊,美星小姐?」
  糟糕、很糟糕。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过有件事我非常明白,那就是如果她所言属实,现在的情况可说是非常糟糕。这不只是因为我们口无遮拦地大肆批评他的作品,总之所有的一切都糟糕到了极点。
  「对啊,你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呢?」
  和陷入混乱的我截然不同,文字工作者从容地露出微笑,看起来好像对现况乐在其中。
  「你还想装傻吗?那就让我来说明我为什么会这么想吧。」
  美星咖啡师从小柜台后走出来的举止也非常冷静从容。我觉得只有自己乱了手脚很奇怪,想让呼吸平稳一点,却成效不彰。她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对文字工作者问道:
  「首先,你说自己正到处采访京都的咖啡店,这是骗人的吧?」
  「我没有骗人,要我列举几个我提过名字的店家特征给你听听吗?」
  「你应该只是随便列举几个自己曾去过的店而已吧?因为如果真的去采访,一定会知道一项知识,但是你似乎并不知道。」
  「你说的知识究竟是什么呢?」
  文字工作者的态度仍是一派从容,咖啡师便举起从吧台拿过来的东西给他看。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的视线立刻变得游移不定。「那个……就是那个嘛,冲煮土耳其咖啡的时候会用到的器具。」
  「没错。那它的名称是?」
  他回答不出来。
  美星咖啡师稍早之前已经介绍过,她手上的器具叫作土耳其咖啡壶。在这个器具里放入磨得很细的咖啡粉和水,直接用火加热,然后把焘好的液体倒进杯中,等到咖啡粉沉淀后,再饮用杯子上方清澈的液体,这就是土耳其咖啡。
  而这个土耳其咖啡壶还有个别名。
  「你不知道是吗?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这叫作Cezve。」
  深水双眼圆睁,终于放下背在背上的东西。这在旁人眼中是个很逗趣的情景,但是美星小姐脸上看不见一丝笑容。
  「我听美空说,这个乐器的名字好像是爵士贝斯,在日本也有人简称爵士贝。所以我就告诉她,咖啡器具里也有爵士贝喔。结果她一直要求我拿给她看,我就特地把它拿出来了。不过因为很久没使用,所以上面都生锈了。」
  她一边说一边吐了吐舌头,但是脸上没有任何笑容,该怎么说呢?她刚才的动作其实一点也不可爱。
  「话说回来,刚才我谈到要把Cezve丢掉,结果勾起你的兴趣时,我说『那就让给你吧』,然后在你面前举起这个Cezve。不过你最后还是拿起了乐器。如果你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偷听我们交谈而误会我们是在说乐器的话,在我展示这个器具的时候,你应该会察觉到自己搞错了才对。你之所以没有察觉到的唯一理由,就是因为你不知道这个器具的名字。你连这个必备器具的名称都不知道,怎么去采访有贩卖土耳其咖啡的店家呢?」
  原来如此,我想起方才她嗓音出现变化时所说的话。她从作家的言行寨觉到异样感,便对他设下了陷阱。
  「读完《咖啡侦探铃罗的事件簿》后,实在很难想像写下以咖啡为题材的作家梶井文江,是个对咖啡很熟悉的人。而且根据我查到的资料,梶井在出道成为作家之前,好像曾以乐手身分进行活动一阵子。所以这位作家的形象,和你自称正在采访咖啡店,却连器具的名称都不知道,听到Cezve这个单字后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土耳其咖啡,而是乐器的举止非常吻合。」
  「别说傻话了,那已经是出版超过二十年的作品了吧?竟然把从那本书看出的人物特质套用到活在现代的人身上,也未免太穿凿附会了。我的确不知道那个器具的名称,但是那不代表我没办法撰写店家的介绍文章,那种资讯只要事后再调查就行了。不过是孤陋寡闻了一点,就误认为我是某个不知道哪来的作家,还瞎猜我和那个叫美空的女性有什么关系,真是够了。」
  虽然文字工作者愈是大声反驳,就愈显得居于劣势,但他的论点倒是没有说错。只是美星小姐也不是那种仅凭着几项推测就质问他人的人。
  「你说得对,当我确定你不知道器具名称时,也只觉得或许是别有目的才假装前来采访的你有些可疑罢了。不过,我认为还是弄清楚你的身分比较好,所以就利用收据来取得你的名字。结果你很干脆地就把本名说出来了呢。是因为长久以来的习偿让你下意识地开口呢?还是因为觉得不太可能被看穿,所以轻忽大意了呢?」
  「……就算那是我的本名,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人们在使用假名的时候,或许是因为难以忘怀长年跟随自己的本名吧,就算知道取一个完全无关的名字会更有效果,好像还是会莫名地表现出想留下部分本名的倾向喔。你应该也是如此吧,深水荣嗣先生。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从事文字工作者的工作,不过写在名片上的『荣嗣』是你的本名,对吧?」
  文字工作者陷入沉默。他紧咬下唇,露出非常悔恨的表情。
  「名叫『深水荣嗣』(FUKAMI EIJI)的男性和笔名是『梶井文江』(KJII FUMIE)的作家。一把这两个名字摆在一起,我立刻确定这两人是同一个人。因为在这两个名字之间出现了无法以偶然来解释的现象。」
  「啊——是文字错位游戏吗!」
  我拍了一下膝盖。只要把深水荣嗣(FUKAMI EIJI)这几个字更换顺序,就会变成梶井文江(KJII FUMIE)。
  美星小姐点点头,一步步将他逼入绝境。
  「如果你从一开始就报上真名,反而不会引起怀疑呢。因为可以辩称是借用了某个作家的笔名来当文字工作者用的名字。不过,既然你特地说自己姓小渕,又叫我在收据上写深水这个名字,怎么想都觉得深水才是你真正的本名。」
  「我又没有说『荣嗣』是我的本名,这全都是你擅自想像出来的。」
  「那我们现在就直接查查看吧。梶井文江被人怀疑抄袭的时候,好像曾经公开自己的身分,在媒体上现身,所以只要用网路搜寻一下,应该可以找到一、两张照片才对。毕竟笔名看起来像是女性名,其实却是男性这一点,也会让人感到很新奇吧。」
  我不动声色地从口袋里拿出那张报纸,摊开写有梶井文江报导的那一面。都已经过了二十几年了,长相当然多少会有变化。不过只要把文字工作者脸上的眼镜和胡子拿掉,还是能看出他和新闻的照片里的人拥有一样的脸。
  文字工作者——深水荣嗣似乎终于放弃反驳了,以鼻子哼了一声。咖啡师指着我放在吧台上的书说道:
  「这本无法轻易拿到的书会在美空手上,以及作家本人出现在本店这两件事,不可能没有任何因果关系。你和美空因为某些理由而认识,所以才会把这本书交给美空,然后你也亲自来到这间店。那为什么我说出美空的名字时,你却不说自己认识她呢?你和我妹妹究竟是什么关系?而你今天来这里采访的目的又是什么?」
  「……拜托你不要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穿凿附会好吗?」
  深水颤抖的声音里透露出一丝焦躁。
  「对,没错,我就是作家梶井文江。既然你调查得如此仔细,应该可以想见我听见这个名字时,内心有多么屈辱难堪吧?而且你们还当着我的面评论起我的作品来,我会无论如何都不想承认也是很正常的,不是吗?」
  但是美星小姐并未放松警戒,眼睛仍旧紧盯着深水不放。
  「和你妹妹有什么关系?你是指收下我送的这本书的女生吗?我前阵子在市区的某间咖啡店采访时认识了她,她正好是那间店的客人,好像对我的采访很感兴趣,所以才主动找我说话。她说自己也在咖啡店工作,会讲我喝很好喝的咖啡,也可以去她的店采访看看。因为我们愈聊愈投机,我便谈到以前曾经出版过一本跟咖啡有关的小说,为了答谢她介绍我店家,就把那本书送给她。但是我今天来这里却没有看到她,而且我之前连她的名字都没有问。当你们说出美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又不确定那就是在说她,而且如果我说自己是在咖啡店认识她,在现在这个时代,也不知道别人会怎么误解我的意思。幸好采访内容只要参考你和藻川先生说的话应该就够了,所以我才没有针对你口中的妹妹多说什么,这样也不行吗?」
  「嘴上说自己内心有多屈辱难堪,却主动提起那本成为元凶的作品,还拿着单行本到处走?」
  「我觉得如果说自己曾出版过有关咖啡的小说,或许能让采访进行得比较顺利。反正二十多年前的抄袭事件应该没有任何人记得了吧。」
  我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美星小姐好像也想不到适当的理由反驳。于是深水便趁隙把手靠在店门上。
  「好了,你应该没有其他要说的事情了吧?我先走了,感谢你们协助采访。等到这次采访的成果出来后,我一定会联络你们的,敬请期待。」
  查尔斯像是在问他要去哪里似地跑向他,试图钻到门的另一边,却赶不上门关起来的速度,只能在化为一堵墙的门板前徒劳无功地喵喵叫。
  「……总觉得我好像在哪看过那张脸呢。」
  第一个让彷佛静止的时间动起来的人是藻川先生。他喃喃自语地低声说了一句话,一边隔着帽子抓着后脑杓,一边走进店后方的准备室。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后,便对美星咖啡师说:
  「藻川先生很擅长记住别人的长相,应该是当年深陷抄袭疑云的深水先生在电视之类的媒体露面的时候,正好被藻川先生看到了吧。」
  「我也跟他一样。」
  「啥?」
  「那个人一来到店里,我就觉得自己不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果我脑中没有浮现那种预感的话,说不定就不会对那个人抱有如此深的疑心了。不过,我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又是在哪里看过他的。」
  「会是在你调查梶井文江的资料的时候吗?」
  「不,我刚才说要搜寻照片,其实只是在虚张声势。那不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情,应该说是一种更令人怀念的感觉吗……好像类似勉强从很久以前的回忆边缘拉出来,非常模糊的记忆。」
  连那种有跟没有一样的记忆也拿来利用了吗?我只能再次对她的机智啧啧称奇,既然拥有如此高性能的头脑,应该不需要参考别人的想法吧?但她却开口询问我的意见。
  「你觉得他和美空的关系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吗?」
  「嗯,我觉得应该是真的喔。」
  「咦!」
  或许因为听到出乎意料的回答,她猛然转头看向我。
  我先说了一句不好意思,然后对她说明理由。
  「他说是在采访咖啡店的时候遇到美空小姐的吧?那问店其实就是Roc'k On咖啡店,我那时候也正好在现场。我看到她和一位男人坐在桌旁有说有笑的,觉得不好意思偷窥她的隐私,所以就没有确认那个男人的模样了。现在回想起来,那的确就是刚才离丢的深水先生。」
  但是美星咖啡师没有采信我的话。她愣了一会儿,突然露出寂寞的表情,低声说出一句话。
  如果我和她认识不久,我的耳朵应该是听不见她说什么的。当我有如心电感应般察觉到那句话后,顿时无言以对。
  ——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
  染成绿色的厚重玻璃窗喀当喀当地响着。外头的风似乎又增强了一些。

  ☆☆
  在伏见桃山的某间咖啡店里,她站在设置于厕所的大镜子面前,内心充满了自我厌恶的情绪。
  这是她第四次和男人见面。他上次也和第一次一样突然取消约会,所以改成今天。既然他和一般的上班族不同,不需要照着月历在固定的时间工作,会临时改变行程也在所难免吧。
  不过只要一见面,男人都会和她聊起只有经历过乐手、作家或文字工作者等工作的人才会知道的各种业界话题。就算撇开她对说话者本身的兴趣,那些话题也非常刺激又有趣,当她忍不住探出身子专注倾听,因为他说的话而大笑或惊讶的时候,心里也愈发崇拜与尊敬这名男人。
  但是——不,正因如此,她才会直到现在都没有谈起正题。
  母亲偷偷藏着的那篇耐人寻味的报导莫名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想寻找报导中提到的作品,却无法如愿,只好先阅读作者的出道作,结果一翻开就看到令她震惊的内容。再加上和她调查到的经历有许多吻合之处,她的推测已经几近确信。所以她才会寄信给他。
  但是,她现在反而会这么想:明明已经见过四次面了,男人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察觉到的样子,难道这一切真的只是自己想太多了吗?虽然她用尽心思想试探他,但是和男人见面的时候,她灵活的头脑就完全不管用,除了直接了当地询问他,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
  她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只要问男人一个问题就行了。
  就是问他「我所使用的假名——你替出道作的女主角取的名字『美月』,是不是来自两位实际存在的女性」。
  或许那只是个偶然。就算考虑到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作品,也不是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名字吧。但是当她回头审视至今发生过的一切时,又始终没办法断定那是偶然。
  我真是没出息,她心想。如果只是自己一个人的问题也就算了,但是再这样下去的话,她也没有脸去见毫无怨言地配合自己任性要求的男友了。
  振作一点啊。她以湿漉漉的手拍了拍双颊,下定决心后便回到座位。
  「没事吧,美月?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男人以温柔的声音关心她。她微笑着坐了下来。
  「嗯,我没事。只是因为紧张,表情比较僵硬而已。」
  「哈哈,你也差不多该习惯了吧?我也不是那么严肃的人,而且其实我也会紧张喔。因为平常没什么机会和年轻女孩子说话嘛。」
  她被男人的语气所感染,跟着轻笑起来。当紧张的气氛稍微缓和时,男人突然若有所思地低语:「美月吗……」
  「怎么了吗?」
  她一开口询问,男人就挥了挥手。
  「没有啦,其实我前几天也因为自己取的名字而遇到一件不是很愉快的事……你看过铃罗吧?」
  「是《咖啡侦探铃罗的事件簿》,对吧?我看完了。」
  「当那场骚动害我的作家地位跌落谷底时,所有媒体都替那件事下了个『因为铃罗而零落』的无聊标题。那好歹也是我经过深思熟虑后,替自己爱不释手的角色取的名字。竟然被人调侃成那样,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
  她轻轻地晃了晃头。
  「那时候的我想法也挺自虐的。我在从事文字工作者的工作时使用的姓氏小渕,其实就是讽刺那个无聊的玩笑。」
  「这是什么意思呢?」
  男人翻开手边的笔记本,迅速写下几个日文字给她看。
  「『零落れる』,你知道这要怎么念吗?」
  她摇了摇头。男人在汉字旁边写下了拼音。
  「这个字念成『OCHIBURERU』,所以『零落』就是『OCHIBU』,对吧?只要再稍微调换一下拼音顺序,就变成了『OBUCHI』(小渕)。不过这种小小的讽刺,当然是没有半个人会注意到的。」
  或许是感受到男人陷入自暴自弃时的愤怒和悲伤,她悄悄地垂下眼。平常总是一派温和的男人,今天却很情绪化地说个不停,害她虽然已经下定决心,却找不到机会开口。
  「不过,因为我不是用真实存在的人去构思铃罗这个角色,所以或许还没什么问题吧。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出道作的女主角『美月』身上的话就糟了,光想就觉得很恐怖。因为我在那个名字里放入了别具意义的心思啊。」
  她吓了一跳。「心思……吗?」
  「因为当时我已经结婚了,还有两个年幼的女儿。姊姊叫美星,妹妹叫美空,『美月』这个名字就是从那里——」
  木椅倾倒的声音掩盖了他接下来的话。
  因为她像弹簧一样地站了起来。
  男人顿时哑口无言,微微张开手伸向她。
  「你怎么了,美月?果然是身体……」
  「我不是美月,是美空。」
  男人花了数秒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惊愕的表情在他脸上一点一滴地扩散开来,就像是从地平线升起的朝阳为世界带来光明一般。
  「你说什么?所以你是……」
  「是的,我是美空。我真正的名字是美空。」
  「美空……你是美空本人……」
  男人战战兢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猛然飞奔进他的胸膛。
  「——爸爸!」
  当紧靠在一起的肌肤感觉到暖意时,一滴泪水从她的眼角沿着脸颊滑落而下。


五  (She Wanted To BE) WANTED
  1
  椅背和后背的角度保持在四十五度,脖子弯成四十五度,下巴呈四十五度抬起,双眼和嘴巴也张开到百分之四十五。这就是我现在的模样。
  虽然我对藻川老爷爷在工作时间大剌剌地打瞌睡的行径不敢恭维,但是如果只就生理需求来讨论的话,待在这么舒服的环境下,不管谁都会想睡吧?我坐在桌面有些杂乱的塔列兰的吧台前,连切间姊妹也没有搭理我,意识从刚才就一直在半梦半醒之间徘徊。
  总觉得美空停留在京都的时候,夏季就一直没有结束的迹象。话虽如此,天气也确实一天天转凉,这种有着耀眼阳光的午后最适合小睡片刻了。所以老爷爷毫无反抗地率先成为睡魔的粮食,紧接着查尔斯也在有日光照射的窗边惨遭击沉,但是睡魔并未因此减缓攻势,连我那名为理智的堡垒也即将被攻陷。他终于要入侵我的内心了吗?但是如果这里被攻破了,主城可就危险啦。大家都跑去哪了,快出来应战……
  「青山先生。」
  「——我找到了!」
  突然有人呼唤我,我吓得惊跳了起来。结果我第一次造访塔列兰时想喊却没喊出来的话,隔了一年后终于实现了。
  只见美星咖啡师站在吧台对面,正像美国家庭剧里的少女一样,露出相当诧异的表情,一直凝视着我。
  「呃,对不起,我不小心吵醒你了。因为你的脸看起来很像灵魂出窍后留下的空壳。」
  你真的看过有人灵魂出窍吗?「我刚才不小心发起呆来了。嗯?这首曲子是……」
  因为不是平常听习惯的爵士乐,所以我马上发现店里的音乐在我变成一具空壳时换成了摇滚乐。
  「这是Blur的曲子嘛,怎么会突然放起这个?」
  我指着喇叭问道,美空立刻耳朵很尖地回答我。
  「哦,青山你听过啊?难道你对西洋乐很熟?」
  「呃,也不能说很熟啦……以前曾经被人硬拉去组乐团,受到当时成员的影响,稍微懂一点而已。」
  我因为两个理由而露出苦笑。「英式摇滚」(Britpop)让九〇年代的英国取回摇滚乐祖国这个名号,而Blur则是带动这股风潮的主要推手,是英国家喻户晓的摇滚乐团。他们在二〇〇三年发行专辑后就长期处于活动休止状态,不过随着近几年再次复出,应该又蔚为话题才是。先不论他们在日本也还算有知名度,因为是只要喜欢英国摇滚的人都会知道的主流乐团,就算知道是Blur的歌,也不能算是懂西洋乐,事实上我也的确不熟。这是我苦笑的第一个理由。
  「青山先生,原来你之前组过乐团啊?真让人意外。」
  美星小姐惊讶地眨了眨眼。
  「所以我说了,与其说是组过,更应该说是被人硬拉去组……我小时候学过一阵子钢琴,不小心被朋友知道了,就叫我去帮忙弹琴,我实在说不过他,结果我们只写了两、三首原创曲,学人家录了几次音就自然而然地解散了。」
  这种被迫配合的感觉是我苦笑的第二个理由。因为我光想到要在别人面前演奏就浑身发抖,朋友的热情只撑了不到两个月就耗尽,真是让我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所以这个选曲是根据美空的兴趣吗?」
  想起苦涩回忆的副作用吹跑了我的睡意,我饮尽因为冰块溶化而变淡的冰咖啡,开口问道。美星咖啡师一边收走空了的玻璃杯,一边回答:
  「是的。美空不知道从哪找来了一张CD,里面收录了各种和咖啡或咖啡店有关的曲子。」
  「也就是主题合辑,对吧?」
  如果在餐饮店播放音乐,必须支付版权费用1。不过塔列兰从以前就是使用有线广播的服务来播放爵士乐,只要支付相关的契约费用,播放C D应该不需要另外支付版权费。
1根据日本法规规定,若要在公共场合播放音乐,必须支付音乐的版权费给日本音乐着作权恊会(简称JASRAC),通常餐饮店会与有线广播公司签约,就能在店内摇放他们提供的各种音乐频道。若想播放店家自己拥有的CD,也能请有线广播公司代为支付版权费给JASRAC。
  我又仔细听了听曲子。「原来如此,所以才会选这首啊。」
  她歪了歪头。「好像是叫这个名字,这是很有名的曲子吗?」
  「如果要举出Blur的代表曲的话,其实还有知名度更高的曲子,不过这首歌的音乐录影带很有名喔。受欢迎的程度高到不仅获得英国国内的奖项,也在世界各地不断播放。」
  「是怎样的音乐录影带呢?」
  「影片主角是一个侧面印着寻人广告的牛奶盒喔。」
  「牛奶盒?」咖啡师朝冰箱瞥了一眼。
  「广告上放了一张青年的脸,演员是Blur的吉他手,也是的主唱。因为他一直不回家,父母和妹妹整天愁眉苦脸,牛奶盒便踏上了寻找他的旅途。牛奶盒心情很好地碎步在街道上行走,请机车骑士让自己搭便车,努力找人的样子很可爱。不过,其中也有它在路上一见钟情的草莓牛奶被路人踩扁的段落,并不是整部影片都充满可爱的剧情。总而言之,是一部做得非常好的影片。」
  「哦……对了,说到寻人。」
  美星咖啡师突然用手撑起下巴说道。
  「美空,你不是说过要找人还是什么的吗?结果怎么样了?」
  正在店门口旁的柜台目送客人离去的美空吓了一跳,背对着我们停止动作。
  这是所谓的打草惊蛇吗?「找、找人?」
  「之前去重轻石的时候,你不是说了『我等的人』还是什么的吗?」
  听到美星小姐的回答,我顿时感到一阵无力。
  「什么嘛,原来是这件事啊。与其说那是想找人,应该说是跟命运的红线相同类型的意思才对吧?」
  「红线……原来青山先生是这么浪漫的人啊。」
  啊,刚才那句话总觉得有点在嘲笑我喔。很像不相信圣诞老人的小孩对相信的小孩说的话。
  这时美空从右边转过身来,满不在乎地说道:
  「我之前的确是在找人喔。」
  我顿时惊愕不已。「咦?真、真的假的?」
  「真的喔。大概三个月前的时候,我在找社团的学妹。」
  哦?看样子她是在谈论跟重轻石那件事完全无关的话题。不过好奇心旺盛的美星小姐对她的话起了兴趣。
  「哎呀,那你找到人了吗?」
  「嗯,算是找到了。虽然我对结果有点耿耿于怀。」
  「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说给我们听吗?」
  我决定认真听听美空小姐说的事情。幸好有一组客人在这时离开,店内稍微空了下来,美星咖啡师也频频点头催促她。
  「我就说给你们听听吧。这是发生在六月初的事……」
  美空走到我身旁,背靠着吧台开始娓娓而谈。的旋律也正好在此时结束,我在乐曲之间的空档听见喀啦喀啦的声音,便抬眼一看,只见美星咖啡师已经拿起手摇式磨豆机,认真地磨着咖啡豆。

  2
  事情发生在某个夜晚,我在家里休息的时候,接到了社团学弟打来的电话。
  「喂,是美空学姊吗?」
  「干么,村治?已经十点了耶,这么晚打来有事吗?」
  这个叫村治的男人真是差劲透了,高攀上一个可爱的女友,和对方交往了一年多后,却突然说什么「我累了」,就把人甩了,是个没出息的家伙。所以我才凶他一下,他就怕得跟什么一样。
  「拜托你口气不要那么吓人嘛。」
  「谁叫你要甩了她,活该。」
  「这件事其实说来话长……重点不是这个,我联络不上你说的那位满田凛啦,她好像关手机了。」
  满田凛是我在社团里很欣赏的女生的名字。她是小我三届的学妹,和同年的村治在社团认识,后来就开始交往了。虽然是学妹,其实我们社团是好几间大学一起进行活动,他们两个和我念不同大学,是东京市内的艺术大学的学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如此,凛和其他女生不太一样,有种特立独行的感觉。我很欣赏她这种气质,所以才主动找她说话,后来就变成朋友了。
  你说什么啊,青山?曼特宁是什么意思啊?2你不要把我可爱的学妹讲得好像印尼的咖啡豆好不好。
  总而言之,村治跟我说他打电话给凛,结果却打不通。
  「你不是上个月才刚跟人家分手吗?这么快就想复合啦?」
  「不是这样的,凛她最近完全没有在学校露脸,结果大学同学就骂我『还不都是你害的』。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我心里也过意不去,所以从昨天就一直打电话想找她,结果不管怎么打都是没开机或不在收讯范围内。如果她不肯接电话的话,还可以用『我被讨厌了』来解释,但是连打都打不通就真的很奇怪了。所以我想到如果是在社团里和凛最熟的美空学姊,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也没听说……你问过学校里的朋友吗?」
  「这个嘛,不知道是不是她独来独往的关系,在大学里也是那个样子。虽然不至于不和人交谈,但是她要实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前,几乎都不会找人商量。我今天已经大概把能问的人都问过了,结果还是找不到任何线索。」
  凛的孤僻行径似乎比我想像的还严重。但是也不能全怪罪到她的个性上,事情会变成那样也是无可奈何的。
2「满田凛」的日文发音与「曼特宁」相似。曼特宁是印度苏门答腊部分地区所栽种的阿拉比卡种咖啡豆。
  因为她当初决定念艺术大学的时候,似乎跟父母亲大吵了一架。她家好像家教很严,就算她考上想念的学校,父母还是一直强烈反对,最后等于是半无视父母的意见,硬是跑去念的。她有个就读国立大学的哥哥,比她大一岁。哥哥准备大学考试的时候,她母亲每天都开车接送他去补习,但是凛花费自己的存款去上考艺术大学的课程时,家里连交通费都不肯帮她出,她只好自己骑脚踏车去单程要花上将近一个小时的地方上课。凛曾经说过,她很羡慕成绩优秀又备受家人宠爱的哥哥。
  总之,因为不顾家里反对才获得现在的大学生活,她的父母当然无法谅解。虽然勉强愿意帮她出学费,却因为老家在神户,她不得不搬出去住,连半点资助都不肯给。凛的房租和所有生活开销,都是靠自己打工来支付的。艺术大学的学生原本就是一整年都被功课追着跑,但是她又不能不打工,真的非常辛苦。她还曾经因为身体不舒服而暂停打工一阵子,房租晚了几天还没缴,结果不动产业者打电话来催缴,只好找我哭诉。不过那个时候村治先替她代垫,所以好像顺利解决了。
  既然过着这种生活,无论是考虑到经济层面还是时间层面,会不太与人来往也是难免的。说不定她就是为了保护自己,才会刻意独来独往。
  社团?凛当然足担任主唱啊,因为不用花钱买乐器嘛。
  她唱歌非常好听喔。她还是新生的时候,曾经在迎新活动上稍微唱了几句,结果大家全都被她的歌声迷住了。现在因为其他人挽留,所以就算没时间,还是继续参加社团。应该说,她原本就因为没空而给人难相处的印象,如果不是歌唱得好的话,大概早就没办法在社团待下去了吧。
  呃,我说到哪去了?
  对,我先和村治结束通话,试着打电话给凛,结果就跟村治说的一模一样。然后我仔细一看,发现智慧型手机通讯录里的凛的资料上,有登录她神户老家的电话。我心想反正才过十点,应该没问题吧,就试着打过去。这种情况不是挺合理的吗?因为被断电了,只好回老家之类的。
  「喂,这里是满田家。」
  接电话的人是凛的妈妈。这时我才想起凛曾经说过,强烈反对凛去读艺术大学的人不是出差经常不在家的父亲,而是母亲。所以我突然紧张了起来,不过还是说明了情况,问凛有没有回家。
  「没有,那孩子只有过年回来过一趟,之后就一次也没回来了。」
  「这样啊……顺便请问一下,您知道她可能会去哪里吗?」
  「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真是的,也不用讲得这么难听吧?她的声音听起来也像在发怒一样。后来我拜托她如果有什么消息就联络我,便挂断了电话,感觉凛跟她妈妈的辟系比我想像的还恶劣。就算听到女儿不见了,她这个做妈妈的也完全不紧张,与其说觉得她很冷淡,我更想跟她说「你好歹也稍微找一下自己女儿吧!」之类的。
  说是这么说,一个大学生突然有一阵子联络不上的情况,其实也不是什么很稀奇的事。像是没有跟任何人报备,就自己跑去国外等等。那个时候我也只想到她会不会又生病了,所以昏睡到连手机没电也没发现。
  后来我又打了一通电话给村治,当时已经很晚了,我们决定在明天早上去大学前先绕到凛住的地方看看。我原本还建议他要不要现在就一个人过去,但是他跟我说,如果他在这种时候一个男人跑到女生家附近,会被警察抓走。虽然我心想他被警察抓走正好,不过我又不知道凛住哪里……因为凛她觉得被人看到自己住在便宜又穷酸的房子很丢脸,所以不肯告诉我嘛,因此才会决定两人一起去,不过当时我才刚洗完澡耶,谁想顶着素颜去见村治啊。
  隔天早上大概七点左右吧,我和村治会合后,就一起去凛的房间,按了好几次门铃,可是凛都没有来应门。
  「真伤脑筋,你是她的前男友吧?连一、两支备份钥匙都没有?」
  「没有耶,她说被母亲拿走了,所以钥匙只有一支。而且备份钥匙一支就够了吧,哪需要一、两支……」
  「吵罗唆,这只是一种夸饰啦,废物村治!」
  「接下来怎么办?这样连想确认她是不是生病都没办法。」
  「说得也是——咦?」
  我吓了一跳,因为我试着转动门把,结果门竟然轻易地打开了。门一开始就没锁。
  于是我们便踏进凛的房间。虽然觉得过意不去,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凛的住处是一间格局很简单的单人房,我们马上知道里面没有人。而且那是间感觉只有最基本的生活用品、空荡荡的房间,所以我们也立刻发现房间中央的矮桌上摊开着跟房间格格不入的东西。
  「这是介绍福井县的旅游杂志,对吧?」
  「真的耶,她应该没有时间和金钱去这种地方旅行吧?」
  「你看,这里有Dog-ear。」
  「哎唷,美空学姊,今年又不是狗年。」
  「不是啦,废物村治,把书页的角折起来代替书签的时候,因为看起来很像狗耳朵,所以英文叫Dog-ear3啦。」
  「学姊你看,她折起来的这一页上面介绍的民宿,有一间被她画了记号。」
  「她可能想去住那里吧。啊,还有另一个折角——」
  然后我就说不出话来了。因为那一页介绍的景点是东寻坊4。
  一般来说都会觉得不太妙,不是吗?虽然我没去过,但是讲到东寻坊,大家都会想到那是很有名的自杀地点吧?而且凛她才失恋不久,又和父母亲关系失和,条件实在太吻合了。
  我们急忙打电话给那间上面画了记号的民宿,想知道凛有没有住在那里,但是对方却以保护个人隐私为由坚决地拒绝了。就在我们已经走投无路的时候,村治跟我说:
3「折角」的英文Dog-ear与「狗年」的英文Dog year读音相似。
4东寻坊是一座位于日本福井县的海崖,名称由来传说有个叫东寻坊的僧侣在此处遭人丢人海中杀害。因为每年都会有人前来此处跳海自杀,便成了日本最著名的自杀地点之一。
  「我们直接去一趟吧,美空学姊。」
  「去一趟……你是说福井吗?」
  「那还用说吗?如果她平安无事的话,以后还可以拿来开玩笑,等到真的发生事情就来不及了。」
  虽然我很怀疑这家伙有没有意识到事情可能是他一手造成的,不过这时我头一次觉得自己好像明白凛喜欢上村治的原因了。
  「不过,就算大学的课只要跷掉就行了,你有旅费可以去福井吗?我想单程应该不只一万日币喔。」
  「没有。顺便一提,美空学姊,你有信用卡吗?」
  「有、有是有。村治你呢?」
  「我没有,不过只要有一张就够了。」
  「你这废物村治!」
  虽然觉得自己明白凛喜欢上村治的原因可能只是想太多了,不过遇到这种棘手的状况,我又不能不带村治去。所以我只好连村治的车资也帮他用信用卡付了,两人一起前往位于东寻坊附近的某间民宿。我们先从品川搭上新干线光速号5,到了米原车站后再转搭白鹭号特急列车,大概花了四小时才到达目的地芦原温泉车站。村治可能是距离目的地愈近就愈不安,一句话都没说,真的是一段有够难熬的时间。
  我们下了电车后就在车站前招了计程车,等到抵达那间民宿时,已经大约早上十一点半了。那是一间住一晚三千日币左右的者旧民宿,推开高度大概到我胸口的生锈大门时还会嘎吱作响。狭窄的庭院里种着石榴树,还开着一朵感觉跟这里格格不入的鲜艳红花。
  我原本打算直接走进去找凛,但是很不巧的,我们一打开玄关的门,担任旅馆主人的老爷爷就在里面。我们问了好几次满田凛有没有在这里,他一直不肯告诉我们,这时突然有人从身后叫住我。
  「美空学姊——为什么你们会在这里?」
  我立刻转过头,就看到凛提着便利商店的塑胶袋站在那里。而村治则是早就紧抱住她哭个不停。
  「对不起,我不应该说要分手的。我不会再说那种话了,拜托你不要寻死!」
  我那时候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忍着不笑出来,因为凛盯着一直揉眼睛的村治时,怎么看都是一脸困扰的样子。不过,无论如何,知道她平安无事后,我也放心了。我们跟旅馆主人道歉后,便请他让我们在凛住的和室里稍微聊一下。
  我们围着矮桌各自在座垫上坐了下来,凛坐在我对面,村治则坐在我旁边。凛一开口就说:「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不过,我不是真的打算寻死。」
  根据凛的解释,她因为被村治甩了,又没有交情特别好的友人,和家里的关系也一直很尴尬,就突然陷入这个世界好像根本没有人需要自己的空虚感,一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来到东寻坊这种感觉会聚集寂寞的人的地方。我听了她说的话后,虽然很想告诉她事情不是这样,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在我身旁的村治似乎也相当沮丧,当我心想他真是懦弱的时候,凛却笑着说:
5为日本新干线的列车班次名称,除此之外还有希望号、回声号等班次。
  「但是,我已经决定要回去了。因为还是有人愿意来找我。」
  接着凛便低头向我们道谢,三个人相视而笑后,就离开民宿了。
  后来凛恢复了原本的生活,每天都好好地去大学上课,放学后就忙着打工。我和村治都对彼此说「真是太好了」。
  ……不过,我还是觉得凛偶尔会一瞬间露出有点寂寞的表情。毕竟她最后还是没跟村治复合,与其说是感觉有点难以释怀,不如说我直到现在还是很怀疑自己当时究竟该不该那么做。

  3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不通。」
  美空等了一段时间,让我们充分吟味故事的余韵后,才开口说道:
  「凛一直坚持她去东寻坊的时候一定锁好了自己家的门。但是我们去找她的时候门却是没锁的。考虑到当时的情况,我觉得凛应该真的忘了锁门吧。」
  「我记得唯一的备份钥匙是在凛同学的母亲手上,对吧?」
  我开口确认后,美空便说了句「啊,我忘了」并拍了一下手。
  「我们见到凛后,过了大概不到十分钟,我就暂时离席,伦偷打电话给她老家了。当时接电话的人是她妈妈,但是就算我跟她说『找到人』了,她也只回我『这样啊』,连一句道谢都没有。不过,那时她妈妈人在老家,而且前一晚打电话的时候也已经超过十点,来往神户和东京的新干线或飞机班次都没有了,她妈妈是不可能跑来东京的。隔天早上我们去凛家里的时间又是早上七点左右,就算搭最早的班次也赶不上。」
  「这样啊……那会不会是被小偷闯空门了呢?因为她有好一阵子没去学校,又在民宿住了好几天,对吧?说不定是那段期间信箱累积的广告传单或邮件引来小偷的注意。」
  「这点我也曾想过。但是凛的房间里没有被翻找过的痕迹。我后来也向本人确认过了,她说没有任何东西不见。」
  唔……我用拳头抵着嘴角思考。虽然钥匙的问题也值得深究,不过首先要知道的是凛到底为什么要去东寻坊。她明明经济拮据到曾因为没钱而烦恼,却做出毫不吝啬交通费和住宿费的行动,我觉得除了她解释的理由外,应该另有隐情才对。如果从这点切入的话,凛和村治分手后的下一个月就出去旅行,代表这件事和前男友村治有关的可能性很高。美空说凛看到村治后的表情「看起来很困扰」,但还是不要采信她的主观判断比较好。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们两人最后好像也没有复合……
  适时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
  「哈哈,我懂了,美空小姐。」
  我一边说一边摩挲着下巴。美空惊讶地眨了眨眼。美星咖啡师仍旧磨着咖啡豆。
  「既然村治同学陪你去找凛同学,结果让凛同学回到东京,那就代表她确实对村治同学还有感情,对吧?那为什么他都表示想复合了,两人却还是没办法重修旧好呢?唯一想得到的理由就是——村治同学趁凛同学不在的时候闯入了她的房间。」
  「你的意思是因为我发现了门没锁的关系?」
  「不是那样的。」我摇了摇头。
  「在村治和美空小姐一起造访前,他就已经闯入凛同学的房间了。用的是交往时偷偷打的备份钥匙。」
  美空「啊」地张大嘴巴。
  「对喔,我没想到这一点。」
  「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是因为担心才跑进那间房间,还是有其他目的才偷偷闯入的,总而言之,后来都被凛同学知道了。房间里面应该还是有东西不见吧,例如之前借了就一直没还的东西,结果被村治同学擅自拿走了。」
  我曾听人说过,就算是自己借出的东西,擅自把他人目前拥有的东西拿回来还是有罪的。不过,对凛而言,最恐怖的应该还是村治未经同意闯入自己房间才对。但是她又不能冲动地去质问他。
  「于是凛同学知道备份钥匙的事之后,就突然对村治同学失去了兴趣,也不想复合了,但是看在他来找自己的份上,就没把这件事告诉美空小姐。」
  「哇,感觉很合理耶。姊姊你认为呢?」
  「我觉得完全不是那样。」
  真是毫不留情。我对公式化地说出下一句台词的自己感到可悲。
  「我刚才的推论哪里错了吗?」
  「假设村治同学之前就曾闯入凛同学的房间好了,那我们以两种情况来思考吧。一种是他和美空去房间找人时,他早就已经想到凛同学会去哪里了,另外一种则是相反的情况。」
  美空「嗯、嗯」地点着头。
  「那么,我想就先从后者看起吧……不过,他真的可能猜不出凛同学去哪里吗?」
  马上撤回前言吗?咖啡师握着手摇式磨豆机的手仍旧不停转动。
  「村治同学会闯入房间,是因为他早就确定凛同学人不在那里吧?如果他没有到凛同学住的地方查看,也就是说他知道凛同学没去学校,却没有去她家找她的话,是不可能确定这件事的。他就算知道人不在,还硬是闯入,会不会是因为想先找到能得知凛同学跑去哪里的线索呢?既然如此,我不认为他会没看到在只有最基本的生活用品的房间里,竟然有一本好像故意摊开来要给人看的旅行杂志放在矮桌上。」
  「真的吗?但是村治他的个性很冒失耶。」
  美空感觉不太能认同,但咖啡师没有接受她的意见。
  「用偷打的备份钥匙进入别人房间,毫无疑问是犯罪行为。更何况他们两人早就不是情侣了。为了不让人察觉到自己做的坏事,以及让美空去看房间,找出凛同学可能会去的地方,村治同学除了刻意不锁门,制造出一看就不正常的情况外,别无他法。但是如果要做到这种程度的话,在拜托美空帮忙前,他应该会先靠自己的力量去做点什么吧?所以我怎么想都不认为他会没有去检查那本旅行杂志。」
  我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但美空似乎还是无法认同,不过她噘起的双唇并没有说出反驳的话来。
  「喀啦喀啦」的磨豆声没有停止。
  「实在很难想像村治同学明明闯入凛同学的房间,却查不出她可能会去哪里。那么,如果他察觉到她好像去了东寻坊呢?在这种情况下,他会把美空也牵连进来,是基于一个非常单纯的动机。」
  「动机?」
  咖啡师看了看似乎还不明所以的妹妹,轻笑着说道:
  「因为他一个人没办法去找凛同学。你知道为什么吗?」
  「啊!」美空露出苦涩的表情。「那家伙还没还我钱。」
  「没错。就算村治同学想去东寻坊,他身上也没有足够的旅费。所以他才会找上只要把事情说清楚就有可能帮忙出交通费的美空。如果是这样的话,事情就说得通了,而且也可以推测出是村治同学把旅行杂志放在显眼的桌上的。」
  「什么嘛,这不就代表我的推论是正确的吗?」
  我开口抗议后,咖啡师便稍微低下头,思考了一下子。
  「你不觉得他的态度太从容了吗?」
  「……啥?」
  「刚被自己甩掉的女性,现在说不定正要从东寻坊投海自尽。村治同学就是想到这件事,才会为了筹得交通费而打电话给美空吧?宾际上当村治同学再次见到凛同学时,他也抱住她婴着说『我不会再说要分手了,拜托你不要寻死。』就算那是在演戏好了,他应该还是觉得如果对方因为被自己甩了而死,会让他很困扰。」
  「但是村治却到了隔天早上才和我去房间查看。所以姊姊才会说他表现得太从容了?」美空摊开双手手掌说道:「那肯定是因为就算着急也无济于事吧?因为只要过了晚上十点,不管中途转了几次电车,也只能从东京搭到芦原温泉车站而已。」
  「如果美空你知道以前的男友可能因为自己而死,还能够镇定地等到隔天早上再行动吗?,
  咖啡师的反击相当尖锐直接,美空顿时哑口无言。
  「如果换成我,就算没有交通工具可搭,至少会想把她可能会去的地方告诉别人。像是硬把美空带去那个房间,或是宣称自己一个人先去查看过,然后你们两人再认真讨论该怎么办就可以了。即使要等到明天早上,如果搭首班车的话,就可以更早采取行动。但是就算美空建议村治同学先去查看,他也拒绝了,如果他真的担心凛同学的安危,态度也未免太从容了。」
  在喀啦喀啦的磨豆声陪衬下,美空内心的无奈情绪似乎连我也听得出来。
  「姊姊,我认为你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不过,也只能说有几分道理而已,还不足以完全否定青山的假说。而且姊姊你根本下太了解村治是怎样的人,不可能用自己的标准去想像他的行动啦。」
  于是美星小姐看着妹妹叹了一口气。
  「是啊。要证明现实中没有发生的事情真的没发生,比证明它真的发生难上太多了。」
  她难得这么没自信。该不会真的只要和妹妹在一起就会变得反常吧?
  「看吧,就是这样。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就不应该说什么『完全不是』。」
  美空像是立了大功般,得意地指责自己的姊姊。
  「哎呀,你完全站在青山先生那一边呢。不过——」
  咖啡师拉开了磨豆机的抽屉。
  「我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是不会说『完全不是』的喔。」
  不只是美空愣在原地,我也想知道她这番话的真正含意。
  「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已经承认自己没有完全否定我的假说了吗?」
  「没错。但是因为青山先生你问的是:『刚才的推论哪里错了吗?』所以我只有告诉你自己觉得哪里错误而已,不用完全否定也没关系。我之所以说『完全不是』,是因为还有其他理由。」
  我看到她闻着刚磨好的咖啡粉,才终于恍然大悟。
  「你想说的是『这个谜题磨得很完美』,对吧?」
  「当我把美空的叙游全部听完的时候,就已经推测出大致的情况了。」
  既然如此,我方才一脸得意地说「哈哈,我懂了」,还发表了一堆看法,结果全是在浪费时间。
  如果是那样的话,她的态度应该表现得更明显一点才对嘛,不过她在处理磨好的咖啡粉时,表情还是有些消沉。
  「但是,为了证明我的论点,必须做出有点冒失的事情才行。我不知道这么做到底对不对,所以还在犹豫……」
  「就做做看嘛,如果是错的,再来思考怎么善后就好了。」
  美空的声音听起来出乎意料地殷切。方才那种好战的态度已经完全不见了。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吧。我可爱的学妹现在还是很害怕,就算她对门没有锁这件事感到不安,也没有时间和金钱可以搬家。」
  美星咖啡师似乎被这段话打动了,她皱起双眉,点了点头。
  「我希望你能借我手机,把通讯录里凛同学的资料显示出来。」
  美空从短裤的口袋里拿出智慧型手机,操作了一下后就拿给姊姊。咖啡师一边注视着萤幕,一边把号码打进自己的智慧型手机里,然后按下拨出。
  在等待电话接通时,她对美空问道:
  「凛同学今年暑假回过老家吗?」
  「两、三天前我传讯息给她的时候,她说没有钱也没空回老家,而且也不是很想回去。姊姊,她的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我反而觉得没有任何人知道才比较奇怪呢。凛同学坚持自己一定锁上门、事实上门却没有锁、留在房间里的旅行杂志,还有凛同学选择去东寻坊的理由。只要把这些综合起来思考——」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好像接通了。
  「喂,请问是满田小姐吗?」
  我听到手机另一端传来女性说了「是」的声音。
  「我的名字是切间美星,是在社团和凛同学较常往来的切间美空的姊姊。其实我有一件事情想告诉您……还请您原谅我多管闲事的失礼行为。」
  她的态度非常恭敬。虽然是妹妹的学妹,但毕竟是第一次交谈,所以她会紧张吗——
  当我正这么想的时候,美星咖啡师对着智慧型手机说出了令人不敢置信的话。
  「能请您告诉凛同学,您之前因为担心失踪的她,而拚命地在寻找她吗?」

  4
  「……我还以为你是要打电话给凛同学呢。」
  我一边喝着她替我新煮的咖啡,一边面对着吧台内侧说道。美空则被附近座位的客人叫住,正在替客人点餐,顺便闲聊几句。
  美星咖啡师原本在用纯白的布包着玻璃杯擦拭,听见我的话后手就停了下来,微笑着说:
  「因为我知道在美空手机的通讯录里,凛同学的资料也包括她老家的电话号码啊。」
  那通电话的目的似乎成功了。凛同学的母亲没有深究咖啡师唐突的要求,很干脆地回答「我明白了」。
  「不过,真没想到打开凛同学房间的锁的人,竟然是唯一拥有备份钥匙的母亲。因为真相太过单纯,反而让人大吃一惊喔。」
  「我反而对你们两人在讨轮的时候轻易抛弃这个可能性而感到惊讶呢。」
  「因为根本连想都没想到嘛,凛同学的母亲接到美空小姐打的电话后,竟然会大老远地从神户开车前往东京。」
  如果走高速公路的话,从神户到东京大概需要六小时左右。美空打电话的时间是晚上十点过后。若把准备的时间也计算进去,假设十一点出发好了,到达时应该是清晨五点吧。比美空他们还早抵达凛小姐的房间是非常有可能的。
  「比凛同学大一岁的哥哥以前每天去补习班,都是由母亲开车接送,从这点就可以确定他们家里有自用的车辆,而且凛同学的母亲经常驾驶。既然没有新干线也没有飞机可搭,那就干脆开车去,这对做父母的而言是很合理的想法。」
  「可是她们母女不是关系不好吗?」
  「青山先生。」
  被咖啡师严肃的眼神一瞪,我忍不住挺直背脊。
  「我确实不能保证所有父母都会采取这种行动。应该说,我想一听到身为大学生的女儿好几天音讯全无,就会立刻飞车前去找人的父母或许是少数派吧。不过——」
  总觉得她的话听起来好像参杂了一种在说自己的事情的语气。
  「因为关系不好,所以不会担心女儿的安危。这种结论太悲伤了。」
  真伤脑筋,我心想。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根本没有考虑太多。于是我决定笑着打混过去。
  「结果当凛同学的母亲抵达她的房间,使用备份钥匙进去后,就发现了那本旅行杂志,慌慌张张地离开了房间。咦?既然这样,为什么是美空小姐他们先抵达民宿呢?」
  「当然是搭上电车的美空他们,追过了继续开车前往东寻坊的凛同学母亲啊。」
  如果从东京开车前往东寻坊,好像要花上足足六小时。如果她离开房间是五点半,需要花费六个半小时半的话,到达时已经是中午了。而美空说过他们抵达民宿的时间是十一点半。
  「换句话说,如果要以最快的速度抵达民宿的话,她母亲应该等首班电车才对。」
  「没错,不过,毕竟她当时慌张到连门都没上锁,还把重要的旅行杂志忘在房间里嘛。她可能不想等六点才发车的新干线,或者根本没想到还有其他办法吧。」
  「那么,美空小姐找到凛同学后所打的那通电话,为什么她母亲还是能接到呢?当时她应该正在开车才对吧?」
  「如果凛小姐老家的电话有转接功能的话,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在当时的情况下,每一通电话都可能和女儿的安危有关,当然是设定转接之后才出门的吧。」
  咖啡师说完后,又继续擦起玻璃杯。
  关于这起事件里发生的现象,基本上都已经有合理的说明了。但是我的内必却仍存在着某种像流入咖啡中的牛奶般模糊不清的疙瘩。
  「既然之前那么拚命地找人,是我的话就会告诉对方,说我找她找了很久,很担心她。」
  「或许难以殷齿吧!如果她母亲也跟村治一样,觉得说不定是自己的错的话。」
  「美星小姐在刚才的电话里说『请您告诉她』,对吧?为什么你觉得她母亲没有把自己到处寻找女儿的事告诉本人呢?」
  「如果凛同学知道这件事,应该会去见母亲才对。美空他们带走了凛同学,所以她母亲花了大半天找人,最后却还是没见到女儿。」
  「真的是这样吗?既然两人关系那么不好,我觉得应该会更不好意思回去吧。」
  「青山先生。」
  我原本以为她又对「关系不好」这句话有意见,结果不是。
  「你知道凛同学为什么选择去东寻坊吗?」
  这么说来,在凛同学的母亲接起电话前,咖啡师确实问过这个问题。
  「难道不是因为那里给人的感觉很寂寞吗?」
  她沉吟一会儿,换了问题。
  「青山先生,如果有朋友或家人提醒你『你家里的门没锁喔』,你会怎么想呢?」
  我把嘴巴靠在杯子上想像了一下后回答:
  「会觉得自己应该是忘了锁门吧。」
  「没错。因为外出时锁门是每天都会重复好几次的动作,若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是不会刻意去记住自己有没有锁门的。如果听到别人说自己家的门没锁,但是又不是遭小偷之类的,大家都会很自然地觉得应该是自己忘了锁门吧。然而凛同学却坚持自己一定有锁,这就代表她当时明确意识到自己在锁门。」
  换句话说,凛是因为某种理由而非得锁门不可吗?
  咖啡师先呼吸了一口气后才继续说,就像领先在前的人停下来等待后方的人跟上一样。
  「还有一个怎么想都很奇怪的地方,那就是摊开在矮桌上的旅行杂志。如果不是为了带它去旅行的话,为什么要买下那本杂志,又在上面留下折角呢?」
  关于这点,我也百思不解。先不论当时惊慌失措的母亲,我实在无法想像凛同学会把旅行杂志留在房间里就离开。没错,简直就像是想告诉看到旅行杂志的人自己去了哪里——
  「呃,请等一下。凛同学看到美空小姐他们时说了『为什么你们会在这里』,对吧?那是因为她根本没想到会有人跑来自己所在的地方找人吗?」
  「不是的。凛同学一直认为能够找到自己的人只有一个。但是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是她想都没想到的人,所以才会如此惊讶。」
  原来如此。我在恍然大悟的同时,也指出了原本有可能找到凛的唯一人选。
  「其实凛同学最想看到的是来找自己的母亲吧?」
  「完全正确。所以她才会在只有拿着备份钥匙的母亲才能进入的房间里,留下了自己要去的地方的线索。而且还特别选了东寻坊这种会让人担心到忍不住跑去找人的地方。」
  「这下子我终于明白了。所以美星小姐才认为凛同学知道母亲找过她后,一定会跑去见母亲。因为她当初合前往东寻坊,正是要让母亲来找自己啊。」
  所以她才锁上门,并在房间里放了旅行杂志。原来如此,把所有疑点分别厘清后,这就是唯一的解释。
  「嗯?但是凛同学的母亲是因为美空小姐刚好打电话到老家,才会知道凛同学失踪的吧?因为通讯录的资料上有自己老家的号码,所以说不定会有人打电话到自己老家,这成功机率也未免太低了吧?」
  「我认为就算美空没有打电话,迟早也会有人打电话到凛同学的老家喔。」
  难道又用了什么计策吗?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接下来的叙述其实只是我的假设……凛同学会不会没有缴房租呢?」
  「房租?」
  「美空之前说过吧?凛同学曾经晚几天没缴房租,结果不动产业者就打电话来催缴了。凛同学便从那次经验预料到,如果晚几天没缴房租,应该会有人打电话来。如果她没接电话,不动产业者当然会转而联络她老家,因为住在老家的双亲应该是她的保证人6。」
  对喔,美空曾说过这件事发生在六月初左右。缴纳房租的时间好像多半是在月底,我租的房子也是如此。换句话说,只要晚个几天没缴,就会拖到下个月月初了。
  「当然了,这也可能是我完全推测错误,不过无论把住宿费压得再低,也很难想像手头不宽裕的凛同学会打算无限期地滞留民宿。她一定算准了不久后老家就会收到联络,想藉此测试母亲会不会来找自己。」
6在日本租屋时一般都需要找保证人,当发生承租人无法准时缴纳房租,或未能支付损害房屋的修理费用等情况时,房东可要求保证人代为支付。一般日本学生多会请自己的父母和亲人担任保证人。
  我不禁长叹了一口气。真佩服她能想出这么一连串的计策。这不仅是针对凛,也是针对美星咖啡师的感想。
  「关于凛小姐前往东寻坊的理由,我认为她所说的内容大概有一半是真心话。她在遭逢失恋的情况下,产生了没有任何人需要自己的错觉,所以才会想测试母亲对自己的感情,因为在所有人之中,她最希望母亲是需要自己的。」
  美星小姐将没有任何人需要自己的想法定义为「错觉」。只要回头审视这件事的经过,自然就会知道她下的定义是正确的。话虽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对她的坚强感到敬畏。
  若是换作我,或许会因为「你的存在是必要的」这句话蕴含的责任太过沉重而吓得逃跑。
  「她们能顺利和好吗?希望美星小姐你的话能够打动她母亲。」
  只见她像是要一扫我的担忧似地用力点点头。
  「就相信她们吧。我猜她们两人其实只是意气用事,拉不下脸来而已。只要制造一些契机使她们稍微吐露真心,之后就看两人表现出来的情感会产生什么造化了。毕竟女儿在人生陷入迷惘的时候最先寻求的就是母亲的感情,而母亲也回应了女儿的心意嘛。」
  听到她这种说法,让我顿时有种刚才那段话是在谈论情侣之间的无意义争执的感觉。两个人都如此笨拙,真不愧是母女,既然个性相像,就好好相处吧o不过,一思及其他当事人为此吃了多少苦,想一笑置之也很难吧。
  当我怀着感谢招待的心情饮尽咖啡时,喇叭传出音色带有一丝忧愁感的熟悉吉他声。紧接着店内便响起由伴奏的吉他所弹奏的扭曲和弦。
  「是耶,这片CD好像已经播完一轮了。」
  当我看向喇叭时,美星咖啡师一脸若有所思地对我问道:
  「这首曲子的音乐录影带的结局是什么呢?」
  「对喔,我还没有告诉你。躲避各种灾难的牛奶盒闯入一条恐怖的小巷,在某栋建筑物的房间窗户外发现它要找的青年正在房间内演奏着。青年看到上面印有自己的脸的寻人广告,就一手抓起牛奶盒飞奔回家了。接着他喝光牛奶,把盒子丢进庭院里的垃圾桶后,就走进家门。家人一发现他回来了,急急忙忙走向门口,画面便在此时转向庭院里的垃圾桶。结束使命的牛奶盒缓缓升上天空,陪在它身旁的则是先前那个草莓牛奶盒。」
  「结果是皆大欢喜呢!」
  美星小姐微笑着说。
  「儿子平安回家真是太好了。虽然有时会分隔两地,有时会出现摩擦,但是我觉得家人还是团聚在一起比较好——」
  就在这个时候……
  碰!一道刺耳的声音响彻塔列兰店内。原来是正打算走回吧台的美空不小心让银托盘掉到地上了。
  「真是不好意思。』
  明明应该要第一个开口的,美空却僵立在原地,咖啡师便代替她向客人道歉。我在咖啡师绕过吧台前帮她捡起托盘,这时,美空突然以有如夏末傍晚的暮蝉呜叫声般凄凉的语气喃喃说道:
  「……是啊,家人还是要团聚在一起比较好。」
  美星小姐停下脚步,「你说什么?」她问道。我维持蹲在地上的姿势,藻川先生也眯起了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在场的所有人都注视着美空。
  「姊姊。」
  美空再次以彷佛要牢牢锁住对方般的眼神凝视着姊姊。我看见她脸上浮现下定决心的人特有的如火柱般狂暴的激情,感觉到夏天真的逐渐接近尾声了。
  「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
  「那么,我们差不多该走了。」
  等到坐在正对面的女子喝完咖啡,他就从座位站了起来。
  这间咖啡店对他们两人来说已经很熟悉了,他在上了年纪的女性店员带领下前去结帐时,突然看了窗外一眼。现在已经超过晚上八点,在他的视线彼端,连夕阳的余晖都已不见踪影。他想到白天逐渐变短了,沉浸在感叹夏天已逝的多愁善感中。
  两人步出咖啡店,他借来的车就停在附近的投币式停车场里。他站在街灯下若无其事地往回看,只见女子站在距离他一步远的后方,脸上挂着充满兴奋的笑容。
  「我想让爸爸你见一个人。」
  当女子大约五天前说出这句话时,他相当惊讶。虽然事情的发展的确如他预期,但没想到会如此快速。在女子表明本名,父女两人相拥俊数天,他们再次见面时,女子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了。
  他当然会感到踌躇。他不知道自己表明亲生父亲的身分对不对,而之前去女子的亲人所经营的咖啡店时发生的事也让他耿耿于怀。虽然他刻意把女子支开,成功避免了被她发现的情况,却因为咖啡店里那把拿去典当应该能换不少钱的乐器而失去理智,闹了大笑话,被女子的姊姊看穿真实身分。虽然目前他还没有听女子提及任何关于这件事的话题,但是他不认为她没有以某种形式得知这件事。或许正是因为她想像了自己造访咖啡店的理由,才觉得应该早一点让两人相见。
  他犹豫许久,谨慎思考后,得到了这或许是个好机会的结论。他不认为继续拖延是聪明的作法。考虑到后续的发展,他不仅借了车,还花钱进行了一些准备。他冒险从事不会留下帐面纪录的文字工作者工作而赚来的微薄存款——因为随意使用的话会被银行察觉,所以一直没有动用——也因为这件事几乎都花光了,代表他是非常认真地下定决心来面对这天。
  日期是他指定的,但选择这个时间则是女子的要求。似乎是要等他们接下来要去的咖啡店打烊。不过对他而言,选在夜晚也比较好办事。
  他付清投币式停车场的使用费,解除车门的锁后,女子便坐进后座。因为副驾驶座上放着他的包包,体积有点大。
  「我刚才已经传讯息给姊姊,跟她说『我们现在要开车过去』。」
  她以天真又雀跃的声音说道。应该是在离开咖啡店前去开车的路上,趁他没有留意的时候迅速联络的。最近的女生做事情真是周到啊,他忍不住苦笑。
  「那间店要穿过两栋并排的老房子之间的窄巷才会看到,所以没有地方可以停车,没关系吗?」
  「再找个投币式停车场就行了。那附近应该不会太难停车。」
  他小心确认踩油门的力道,缓缓地把车开出停车场。他们驶离车站,绕进大手筋通,穿过坂神高速公路的高架桥下后便右转,从国道一号线北上。或许因为紧张,两人都不太说话,女子似乎想缓和尴尬的气氛,有些刻意地打了个呵欠。
  「其实因为昨天晚上太兴奋了,我几乎没有睡,车子里摇摇晃晃的感觉好舒服,害我现在突然很想睡觉。」
  他哈哈笑了两声,答道:
  「这也不能怪你,毕竟这整件事都是美空你一个人促成的,你的情绪应该一直很紧绷吧。我真的打从心底感谢你的帮忙。」
  女子不好意思地说:「刚才的咖啡好像没有提神的效果耶。」
  「没关系,在抵达目的地前你就先睡吧。我知道那间店在哪里。」
  「不行啦!」女子忍不住笑了出来。或许是因为和他知道的印象完全不同,所以之前觉得两人不是很像,不过姊妹俩笑起来的时候倒是一模一样。
  当他在红灯前踩下煞车时,女子突然开口说道:
  「干脆趁现在说点能提振精神的话题好了。」
  「嗯,说吧。」
  「为什么你会离婚呢?」
  号志灯在这时变成了绿色。车子继续往前行驶,在来到连接九条通的交叉口时右转。他们经过以五重塔闻名的东寺7,穿过近铁东寺车站的高架桥后改往左转。名为油小路通的南北向街道在靠近JR东海道本线的铁路高架桥时会往右偏移,如果维持原本的方向继续往前行,车子就会转而驶入堀川通。国道一号线便是经由这段路途引导车辆往北走。
  「……你应该知道我在作家『梶井文江』时期有过一段不太光彩的经历吧?」
  他以低沉的嗓音说了起来。女子垂着头的身影映照在后视镜上。
  「在发生那场骚动后,我的人生就走向了落魄一途。」
  「意思是妈妈抛弃了爸爸吗?」
  「我不知道消息从哪里走漏,当年不像现在这么注重个人资料的保护。我和家人住的房子涌入许多骚扰电话和信件。我太太遵照我的建议先带着女儿回娘家避风头,结果连住在她老家的亲人和朋友都让她痛苦不堪。表面上装作关心她,其实只是想听八卦而问东问西,最后则是明显带有轻蔑的言外之意——她好像多次遭人如此恶意相待。」
7京都的寺院,又名王护国寺,寺院境内的五重塔高度为日本最高。
  他明知自己必须保持冷静,但在诉说过去时,却不自觉地变成带有热度的激昂口气。那是一种寒意如水蒸气般袅袅上升的冰冷热度。
  「就算我使用笔名写作,只要有人四处宣扬就失去效果,恶意不断延烧,最后连和太太素不相识的人都受到影响。太太的娘家被骚扰,还不懂事的女儿也遭到邻居小孩欺负。我受不了了——当时太太跪着对我这么说,还像坏掉的玩具般不断地向我道歉。」
  「竟然有这种事……」
  女子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自嘲地「呵呵」笑了两声。
  「如果那时候我干脆承认就好了。就算被冤枉成是色狼,只要快点认罪,把罚款缴清就没事了,大家不是都这么说吗?那件事也一样,只要我爽快地承认那是抄袭,诚恳地低头道歉就没事了。」
  这不仅是他毫无虚假的肺腑之言,也是令他多年来始终后悔不已的事。二十多年前的他还太青涩了,见识过的世面并不多。
  「担任我责编的资深编辑说:『这次的情况无法用找藉口的方式逃过。没有察觉到问题的我也有错。我们一起低头道歉,让这件事情快点落幕吧。你暂时停止活动,反省一阵子,把一切赌在复出作品上就好。』我听了勃然大怒,叫他别开玩笑了,我才不会承认自己根本没有印象的抄袭。但是出贩社因为担心和被抄袭的知名作家交恶,最后还是无视我的意愿,决定主动回收作品。这等于承认了我抄袭。」
  「…………」
  「我无法接受出版社的作法,就在媒体上再次强调自己的清白。但是我的行为好像被世人视为在耍赖。正如同我刚才提的被冤枉成色狼的案例,如果一直主张自己无罪的话,就会被视为无意反省,刑责好像比老实认罪还重。当时的情况和它差不多。」
  他像要把嘴里的沙子吐出似地啐道。女子便断断续续地低声询问他:
  「你这些话……是认真的吗?」
  「是啊。我真的打从心底认为自己当初应该乖乖听编辑的话,因为编辑比刚出社会的自己更了解这一行的规矩。所以美空你之后也别再像这样一个人横冲直撞了,要多听听年长的人说的话。」
  「因为……这么重要的……事情……根本没办法……找人……商量……」
  「你不是还有姊姊吗?」
  女子好像一时反应不过来似地问道:「……什么?」
  「美星是很聪明的女孩,那应该不只是因为她比美空活得更久的关系吧。她肯定是个能弥补美空的不足之处的姊姊。在未来的人生中,当美空你踏上险峻道路时,她一定会在前方引领你的。」
  「……你……是谁……」
  自对面接连驶来三辆车,车头灯照亮了后座。当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女子的表情时,他终于明白女子所问的间题是什么意思了。
  他往左旋转方向盘,在堀川通和五条通的十字路口往西拐弯。女子虽然高声大叫,舌头却变得迟钝,连话都说不清楚。
  「塔列兰、不是往那边……让我下车……」
  「怎么了?这么突然。」
  「你不是、我爸爸……你、是谁……」
  「认为我是你父亲的人不是你吗?」
  「父亲……不对……如果是爸爸的话,才不会说、那种话……」
  「我现在不是以父亲,而是以一个成年人的立场给你忠告。听好了,美空,你以后要记得拜托聪明的姊姊帮忙,好好把她的话听进去。否则——」
  从后座传来女子倒下的声音。她好像终于陷入昏睡了。
  他从镜子里看到她倒下的样子后,便小声地自言自语。
  「就会落得这种下场。」


六  the Sky Occluded in the Sun
  1
  「……好慢喔。」
  美星咖啡师面露不安地看向挂在墙壁上的时钟。
  我想让你见一个人——美空所说的这句话,本来是预定今天要在塔列兰实现的。对方能赴约的日期是一般营业日,所以等到晚上八点咖啡店打烊后,美空才会带那个人来。
  当初我其实不打算在场旁观,不过美空希望我务必能参与,所以才空出时间赶来这里。目前我正藉由安抚隔着桌子坐在我对面的美星咖啡师,来找寻自己存在的意义。
  「哎呀,虽然的确慢了一点,不过可能只是遇到塞车而已。就算依照一般速度,从伏见过来这里也要花上三十分钟嘛。」
  咖啡师收到美空寄来「我们现在要开车过去」的讯息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以前的事。现在都快九点半了。就算中途遇到什么事情而延误时间,也应该抵达这里了。
  但是,美星小姐不是现在才开始不安,可能因为美空到现在还没有告诉她要和谁见面,她今天一直都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她一直紧张兮兮的,害我连午觉都没办法好好睡,真是烦死人了。」方才跟我这么谈论她的藻川老爷爷正坐在老位子上,看起来相当无聊。他冷不防地大声打了个『欠,吓得查尔斯拔腿就跑。
  「呐,我可以回去了吧?」
  老爷爷说道。纠正他的话也能让我发觉自己存在的意义。
  「不行啦,美空小姐不是说过吗?叔叔你也一定要在场才行。」
  「话是这么说啦,可是现在已经是睡觉的时间了呀。剥夺老人家重要的休息时间可是会遭天谴的唷。而且就算今天晚上没见到面,只要人还活着,想见就可以见到嘛。如果明天、明年甚至十年后都见得到面的话,根本没必要坚持今晚见面吧?」
  「休息才是不管明天或明年都能做的事吧?」
  我没有说出自己刻意省略「十年后」的理由。
  「问题不在此,今晚一小时的休息,说不定能让我的寿命延长一年唷。」
  「那为什么你和年轻女生在一起的时候,就能够毫不在意地陪人家玩到超过十二点呢?」
  美星咖啡师也加入战局。
  「也有人说和美女交谈能使男人长命嘛。」
  「什么嘛,满嘴胡言乱语。叔叔你干脆都不要睡觉尽情玩乐,让寿命一直减少,然后快点……咦?」
  塔列兰店内的电话铃声阻止了差点就要说出不人道的话的咖啡师。她从位置上站了起来,一边喃喃碎念着一边前去接电话。
  「我们已经打烊了耶。喂,这里是塔列兰咖啡店。」
  藻川先生似乎还懂得要在别人讲电话时压低音量,他缓缓地走过来,在咖啡师原本的位子坐了下来。
  「那家伙真的什么也不懂,就是因为要养足和年轻女生玩乐的精力,才在有空的时候舒服地补眠呀,对吧?」
  就算向我征求认同也没用。我一边玩弄着手机,一边含糊地回答:「喔……」
  「对人类来说,均衡地满足三大欲望是很重要的。不管少了哪个都不行,太注重其中一个也不行。该睡的时候就睡、该吃的时候就吃,然后——」
  这时突然传来「喀当」一声,打断了藻川先生毫无重点的碎念。
  我伸长脖子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美星咖啡师松手放开的听筒和连接在上面的螺旋状电线,像高空弹跳般地撞上地板,无力地垂落在地面。
  你在做什么啊?我正想这么问,却硬生生地闭上嘴巴。
  美星小姐像一尊假人模特儿般面色苍白地僵立在原地。
  我突然有股不好的预感,急急忙忙地抓起她松开的听筒放在耳边,不过可能是方才的撞击导致故障,听筒里参杂了杂音,听不太清楚。我便按下电语机上的扩音键。
  沿着电波传递的声音自电话本体的扬声器播放出来。
  「……我再重复一次。我绑架了切间美空。如果希望她平安回来,就乖乖照我说的去做,敢报警的话,人质就别想活了。」
  一道没有经过任何变声的男人嗓音如此宣告。

  2
  ——我绑架了切间美空。
  如此简短的一句话,却像误吞入喉咙的鱼刺般到处碰撞,怎么都无法到达脑部。
  小时候我经常在睡觉时被鬼压床。因为知道那是「身体在睡觉,脑袋却清醒了」的状态,所以不怎么害怕,连解决的办法都领会了。答案就是开口说话。一开始虽然只能发出沙哑的声音,但是多试几次后就能正常发音了,鬼压床的现象也会在那瞬间解除。
  我现在的状态就跟遇到鬼压床一样,但是我始终无法发出声音。因为我的身体已经领悟到,在声带恢复正常的瞬间,「没有真实感,这种事不会发生在现实中」的想法会将鬼压床的现象一同消灭。
  让我明白这是现实的不是我自己,而是美星咖啡师颤抖的声音。
  「美空……美空她真的在你那里吗?」
  只要按下扩音键,我们以正常音量说话的声音就会透过电话机的麦克风送出去。位于电话另一端的人立刻回答了咖啡师的话。
  「要不要相信随便你,只是你重要的家人可能会少一个。」
  「让我听她的声音。」
  「不行。」
  「拜托你!让我听美空的声音!」
  在一障沉默后,我听到男人啐了一声。
  「你等一下。」
  男人好像在电话另一头翻找着什么。然后——
  「姊姊,救我!」
  那道无法想像是恶作剧或演戏的悲痛又急迫的叫声,确实是出自美空之口。
  「美空?美空!」
  「这下子你明白了吧?我是认真的。」
  美星小姐怎么呼唤都得不到回应,声音立刻又变回男人的嗓音。这时,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藻川先生迅速站了起来,对着电话说道:
  「你想要什么?」
  「店长也在啊,不错不错,这样事情就好谈了。」
  男人似乎从一开始就料到藻川先生会在店里了。那么美空之所以叫藻川先生待在这里,或许也是男人要求她的。
  男人说出金额时的口气有些激动。
  「我要一千万。我只等你们十分钟,现在立刻准备一千万,放进轻便的包包里。」
  太乱来了!我差点忍不住发出哀号声。一千万这么大的数目怎么在仅仅十分钟内筹到啊?但是……
  「我知道了,应该有办法凑出来。」
  因为藻川先生立刻答应,双方只花了几秒就达成共识。
  「我们要把钱拿去哪里……」
  虽然美星咖啡师的情绪很慌乱,还是巧妙地试图问出更多线索。但是男人当然不可能回答她。
  「少多嘴。乖乖照我的话去做,如果没有准时把钱送上,我就杀了人质。」
  男人在最后抛下一句露骨的威胁,挂断了电话。自扬声器里传出冰冷无情的嘟嘟声。
  「……该怎么办……」
  美星咖啡师没有理会脑袋一片空白的我说的话,马上对藻川先生说道:
  「叔叔,快点准备钱!」
  「包在我身上!」
  藻川先生以平常想像不到的轻盈脚步冲出塔列兰。
  「要去哪里筹到一千万啊?」
  「保险箱里应该有。」
  咖啡师好像在叫我不要多嘴似的,头也不回地答道。这么说来,藻川先生以前好像谈论过关于存款保险限额的话题。拥有超过一千万财产的人应该把现金放在手边的保险箱保管之类的。
  当我想起之前和藻川先生谈论这件事的人是谁时,也发现自己对绑架犯的说话声有印象。
  「那么,嫌犯该不会是……」
  「不用说也知道,绑架美空的人就是深水荣嗣。」
  ——作家梶井文江。
  到底在想什么啊?我彻底陷入混乱中。明明知道美空和他来往,却没办法预先阻止他犯案的自责让我顿时头晕目眩,简直快要昏倒了。
  我伸手撑着桌子并低下头,让快要变成一片漆黑的视野恢复正常。美星小姐没有注意到我的异状,淡淡地对我下达指示。
  「请青山先生现在就到店外去报警。」
  「要是报警的话,美空小姐的性命就……!」
  我的声音不知不觉地走调了。她很快地回答:
  「以勒赎为目的的绑架犯应该事先料到我们会报警了吧?深水早就知道叔叔手边有现金,才会刻意设定十分钟这种强人所难的限制时间,为的就是让警方来不及采取行动。」
  「原、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嫌犯之所以让我们听美空的声音,或许也是要让我们一瞬间就了解事情有多急迫吧。」
  「既然他做出如此无法无天的罪行,应该是想要钱想得不得了。要是人质死了,他就拿不到钱,所以就算他对人质出手,也不会轻易告诉我们『因为你们报警,所以我杀了人质』吧。那么即使报警了,情况也不会有多大变化。」
  我明白她刻意使用「人质」这个词汇来进行解释的心情。我大概也不会想在推测最糟的情况时使用特定人名吧。
  「我们不知道嫌犯什么时候还会再打电话来,所以我会留在这里等待。要是报警的时候有电话进来就麻烦了。请青山先生你暂时离开店内。」
  我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一边走向店门口一边往萤幕一看,发现有一封讯息。我心想「怎么正好在这时有讯息」,下意识地点开它。
  「……咦?」
  我停下脚步。
  「怎么了吗?」
  美星咖啡师疑惑地问道。我跑到她身旁,把方才点开的讯息拿给她看。
  「这是美空小姐寄来的!」
  她立刻睁大眼睛,看着萤幕喃喃自语。
  「……这是什么意思呢?」
  讯息没有写标题,内文只有一个字。

  ☆

  表示火红太阳的符号正悠哉地发出耀眼的光芒。

  3
  「这封讯息好像是几分钟前才送出的。」
  美星咖啡师看着内文上面的接收时间说道。
  「正好是嫌犯打电话给我们的时候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已经被绑架的美空小姐应该没办法自由使用手机才对……难道所谓的绑架贝是一场骗局吗?刚才的声音其实是找别的人来伪装美空小姐,本人则是在别的地方悠哉地传了这封讯息给我之类的。」
  电话里传来的美空声音只有一句话,而且还是尖叫声。我们以为那就是本人,实际上却无法证明是不是真是如此。
  不过美星小姐一脸严肃地摇摇头。
  「我不会听错自己妹妹的声音。而且,一般人平常应该不会用这么简短的讯息来沟通吧?」
  「嗯,我还是第一次收到这种讯息。」
  「那就代表美空当时遇到只能让她在内文打很少的字的情况。而导致这种情况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她要趁正在讲电话的嫌犯不注意的时候传讯息,另一个则是她的身体无法自由活动。」
  「没错,就是这一点。我怎么想都不觉得她被人绑架了以后还能自由使用双手。」
  「我也有同感。说不定正是因为她的双手都被绑住,嫌犯才没有特地把她的手机拿走。不过,当她寄出这封讯息的时候,她的身体至少有一个地方是能自由活动的。」
  「是哪里呢?」
  「舌头。智慧型手机的触控萤幕用舌头也能操作。」
  原来如此——美空开口说话的时候,她的嘴巴绝对是可以自由活动的。
  「所以她只打一个字就没办法再打了。既然她如此拚命地传来这封讯息,就代表……」
  「是为了求救吧。美空想趁嫌犯没发现的时候悄悄地把自己的位置告诉青山先生。」
  美星咖啡师牢牢地盯着我的双眼说道。
  不用说也知道,如果被嫌犯发现自己想把所在位置告诉别人,那就没有意义了。先不论嫌犯或许会对人质不利,如果因此而移动位置,那一切都前功尽弃了。
  现在美空的智慧型手机说不定已经被嫌犯发现并拿走了。不过,就算真的让嫌犯看到寄出的讯息,内文只有一个符号的话,应该只会觉得那是无谓的挣扎吧。她的头脑或许也考虑到这点……
  一想到这里,我突然害怕了起来。
  「这封讯息会不会根本就是在没有完成的情况下寄出的呢?」
  但是咖啡师叫我不要想那么多。
  「听到美空的声音后,嫌犯又继续说了好一段时间的电话。就算考虑到用舌头操作的不方便,我觉得基本上还是有足够的时间可以传送讯息。如果在书写讯息途中就被发现的话,我们根本不可能收到那封讯息,既然她都已经送出了,应该可视为是就算只有一个字也能传递的讯息吧。更何况……」
  她说到这里便支支吾吾了起来,我催促她继续说。「更何况?」
  「如果没办法从这封讯息推测出她所在的位置,我们就束手无策了。」
  我忍不住移开视线。难怪她会叫我「不要想那么多」,而不是说「完全不是这样」。
  「总而言之,我会试着解读这封讯息的意思。请青山先生先去报警吧。」
  我完全忘了这件事。于是我冲到店外,打电话向警察报案。虽然说得语无伦次,我还是勉强把现在的情况告诉警察,讲完电话后就急忙返回店内。
  「警察要我们冷静下来,等待他们的指示。我请他们尽量早点过来,但他们说只有十分钟实在有些困难。」
  美星小姐正以比平常随便许多的动作磨着咖啡豆。
  「我想也是。如果轻举妄动,被嫌犯察觉警察的存在就麻烦了。」
  「怎么样?你想到什么线索了吗?」
  「不……没有。」
  虽然她看起来很懊恼,但是我觉得这也不能怪她。就算美星咖啡师再怎么聪明机智,遇到这种紧要关头,也没办法像往常一样有效率地思考。
  我心想,就算不成功也要试试看,便把自己觉得或许能派上用场的想法说了出来。
  「会不会是太阳之塔1呢?就是万博纪念公园的……」
  万博纪念公园位于大阪吹田市,如果从京都走高速公路的话,只需要三十分钟就能抵达。
  但是美星小姐立刻否定我的回答。
  「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能看到太阳之塔的地方很多,无法锁定其中一处,而且这个暗示也太直接了。万一被嫌犯发现了,一下子就会被猜出来。」
  「这样啊,名字跟『太阳』有关的其他地方……」
  「咖啡店、美容院、旅馆,连在京都有许多分店的泉屋连锁超市2的商标也是太阳,根本数也数不完,就算一个个去调查,能找到美空的机率也非常低。我相信她想告诉我们的是更精确的线索。」
  话虽如此,只有一个字是要从何找起呢?
  我看向时钟。时间正一分一秒地朝约定的十分钟逼近。我用力地抓了抓头发。
  「不行,我什么也想不出来。而且,为什么美空小姐会选择传讯息给我呢?怎么想都是美星小姐比较擅长解读暗号吧?」
  不过咖啡师听到我随口说出的话后,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她会传讯息给青山先生,说不定是有什么特殊意义。你和美空之间有什么双方都很了解的事吗?而且是我不知道的。」
  「双方都很了解的事?有这种东西吗?」
  「无论是什么都好,讲你试着回想看看。例如兴趣、嗜好或两人曾交谈过的话题之类的。」
  「兴趣和对话……啊。」
  一看到我的身体僵住,美星小姐立刻追问:「怎么了吗?」
  「说不定是乐团。」
  我自认不是什么话题都能聊,美空和我的对话大部分都是没什么内容的闲聊,我不记得曾特别聊过只有我们两人才懂的话题。
  不过说到音乐的话就另当别论了。因为以前被硬拉着组过乐团,我曾经和美空稍微谈起美星咖啡师不熟悉的话题,而且那还是几天前才发生过的事。
  「可能性很高呢。」美星小姐也暂且表示认同。「你看到太阳后想到了什么吗?」
  「只要组过乐团就会知道,而且和太阳有关的词汇……举例来说,在谈论乐器的烤漆时,如果是从中心到外侧的颜色会愈来愈浓的渐层图样,有人会把它称为『太阳渐层』(Sunburst)。」
  「你能从那个单字联想到哪个特定的场所吗?」
  「不,目前还没有想到。」
  她焦急地盯着我的双眼。
1为大阪万博纪念公园的代表性建物之一。大阪万博纪念公园是在一九七〇年日本万国博览会结束后,以博览会场地为基础建立的公园,也是著名的赏樱景点。
2以日本近畿地区为中心,分店遍及关东、中国、九州地区的连锁超市。
  「她待在京都的时间不算长,如果她知道自己人在哪里的话,我认为你也知道那个地方的可能性很高。你还有想到其他地方吗?例如你们两人一起去过的店家之类的。」
  两人一起去过?当我的内心因为她的追问而出现动摇时,她可能领悟到我什么也想不出来,身体稍微往后退,深深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但是,如果青山先生也想不出来的话,说不定我们还没找到正确的思考方向。」
  这时,对饲主遇到的危机无动于衷的查尔斯,似乎觉得百般无聊地叫了一声。它跳上最近的椅子蜷缩成一团,看到我们后又「喵」地叫了起来。
  「这么说来,」我开口说道:「之前不是发生过类似的事吗?就是拿铁拉花那件事。」
  之前教导少女画拿铁拉花的时候,少女曾以猫图案的拿铁拉花来暗指某个特定人物。换句话说,也就是猫并不代表猫的意思。
  美星小姐马上明白我的意思。
  「也就是说,我们或许不能把它想成是太阳,对吧?」
  「能从太阳联想到的东西……改用英文发音的话是『SUN』,代表数字3之类的?」
  「如果她是想说数字3的话,应该会直接打出文字吧?我觉得她不得不打符号是有理由的。可能是因为形状或颜色……对了,打文字的话会变成黑白的,如果是表情的话就有颜色……」
  「我懂了。」
  当我脑中闪过这个想法时,嘴巴已经不小心说了出来。
  「真的吗?」
  看到美星小姐对我充满期待的样子,我显得有些狼狈。
  「呃,那个,我想的有可能根本是错的,不过,当我看到这个符号的形状和颜色,并把图案周围的细节无视和单纯化,想成是一个红色的圆点时,脑中浮现了跟音乐有关的单字。」
  「那是……」
  「是Recording。」
  不仅代表了录音,包括录影在内,泛指以媒体进行记录的红色圆形标志,无论是谁都会看过吧。
  前阵子在塔列兰聊起乐团的话题时,我说出自己曾经录制过原创乐曲的事。既然如此,美空会觉得我能了解这个红色圆点所代表的意思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换句话说,是和Recording有关的地方,例如录音室……」
  但是我的话还没说完,咖啡师就摇了摇头。
  「不对,我认为美空应该是想告诉你『录音』这两个字。」
  「录音(ROKUON)?等等,如果她是因为这样才传讯息给我的话——」我用力拍了一下手掌。「是Roc'k On咖啡店!」
  我到现在还是经常出现在Roc'k On咖啡店。正因为美空知道这件事,才会传讯息给我。也就是说,美空她现在人就在Roc'k On咖啡店附近。
  在那一瞬间,我好像看到美星咖啡师的眼里闪过类似迟疑的情绪。不过她立即回过神来,对我说:
  「我们快走吧,没时间拖拖拉拉的了。」
  我吓了一大跳,拚命阻止她。
  「走……我们要自己过去吗?应该先联络警察,请他们赶过去才对吧?」
  「我没办法指望连人都还没到这里的警察,而且也不知道他们是否会相信我们解读暗号所得到的讯息,所以我们自己过去肯定比较快。就算只晚了一秒,也可能害美空陷入生命危险。」
  「如果嫌犯打电话来该怎么办?」
  我伸手指向挂钟,时间已经超过约好的十分钟了。
  美星小姐一边走向电话一边毫不迟疑地说:
  「我会把电话转接到我的手机。如果有来电的话就能立刻接听,说不定还能在反将嫌犯一军的时候派上用场。」
  我想起在谈论乐团话题的那天,美空还说了一段与她学妹有关的故事。咖啡师的脑中大概也想到了那桩可能使用转接功能的事件吧。
  她按下电话上的其中一个按钮。我伸手抓住她的肩膀。
  「如果我们这种外行人做了什么蠢事而刺激到嫌犯的话,可能会让事情演变成最糟糕的情况喔。」
  但是她并未因此退缩。
  「请你放开我,我无论如何都要救美空。」
  「就算阻止你也没用吗?」
  「没用的。因为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也有责任。」
  我松开手,然后追着突然开始行动的她冲出塔列兰,迅速穿过面积跟小公园差不多的庭院。
  「你也要跟来吗?」
  虽然她拚了命地往前跑,速度邰快不起来,我试图追上并超越她。
  「如果你要去Roc'k On咖啡店的话,不带上我就说不过去了吧?而且要追究责任的话也必须算我一份。」
  我原本以为她会叫我留下来应付警察,但是她没有多说什么。
  我钻进位于房屋之间的隧道:「你打算怎么过去Roc'k On咖啡店?」
  美星小姐在我身后回答:「只要走到街道上随便拦一辆计程车——」
  一道刺耳的喇叭声在我穿过隧道的瞬间响起,我没有听到她最后说了什么。
  「快上车!」
  只见备妥赎金的藻川先生好像已经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正坐在大红色的LEXUS轿车上等着我们。

  4
  关于Roc'k On咖啡店附近的地理环境,我敢保证自己比嫌犯更清楚。我指引负责驾驶的藻川先生在几乎位于周遭视线死角的路边停好车子,然后独自下车前去探查情况。
  「万一不小心被深水看到了,比起脸孔已经牢牢记在他脑中的两位,由我去查看应该还算安全吧。请藻川先生随时做好开车逃走的心理准备,美星小姐则继续等待可能会打来的电话。」
  我在下车时对他们这么说,美星小姐便有如祈祷般地轻声说了句「我知道了」。
  冰冷的晚风戏弄着我的浏海。京都的街道静谧得彷佛正在监视恐惧害怕的我们。警戒着四周动静的我抬头仰望位于小巷尽头的建筑物上层,看到在澄澈无云的星空一角挂着一轮有如圆形观景窗的明月,竟让我想起了「前几天正好是十五号月圆呢」这种与现状格格不入的事。
  已经超过约好的时间十分钟了。我脑中忍不住闪过转接设定会不会失败了的担忧。我压抑焦急的情绪,努力佯装冷静地绕了Roc'k On咖啡店一圈,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车辆或人影。
  难道我们对讯息的解读是错的吗?我愈来愈焦急,明知道这么做会让自己看起来很可疑,还是不死心地又找了一遍。Roc'k On咖啡店的位置在今出川通的路旁,穿过马路后的对面就是国立大学,不是一般人能藏身其中的普通住宅。据我所知,美空只来过这里一次,如果从她的位置看不见这间店的话,她是没办法知道自己入在哪里的。既然如此,能够考虑的范围就没有那么广,我很快就无计可施,只好先返回车上。
  「嫌犯打电话来了吗?」
  我一钻进后座,便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美星小姐问道。
  她看到我一个人回来,就露出好像很沮丧的神情。「还没。」
  「我们猜错了,他们好像不在这附近。不过,就算他们真躲在大学的某间教室,我们也找不到就是了。」
  但是美星小姐说:
  「那应该是不可能的。如果他们待在室内的话,就算是在楼上,一般来说也会把窗帘拉上,避免被附近的人看到才对吧。也就是说,在里面的人也看不到外面的景象。」
  「但是美空小姐应该看得到外面,换句话说……」
  「深水应该是在开车载着美空时直接绑架她的吧。因为美空传来的讯息也提到『我们要开车过去』。」
  但是就算明白这点,我还是没有发现任何一辆可疑的车。
  「……对不起。」
  我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知道自己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让我感到一股苦涩涌上喉头。
  「因为我的解读错误,不只没办法救出美空小姐,还让她的处境变得更危险。如果我没有说什么『我懂了』,直接听从嫌犯的要求的话,说不定美空小姐现在已经被释放了——」
  「请你不要随便放弃好吗?」
  我顿时觉得不寒而栗。因为我曾经在美星小姐打从心底发怒的时候听到她用这种嗓音说话。
  「我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这个谜题说不定只有青山先生才解得开喔。一定还有哪里隐藏着线索,就在你和美空认识至今所说的对话中。拜托你,请你再回想一次,认真思考看看。」
  如果自己不去拯救的话,妹妹就会没命。从她严肃的口气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出来,她正怀着如此深刻的觉悟在面对这件事。
  我的心脏跳得飞快,呼吸也变得急促。但我仍旧拚命地在脑中重现今年夏天所发生的一切。在京都车站相遇、在伏见稻荷短暂分别、在重逢时发生了神奇少年的事件、去银阁寺的时候聊到它正式的山号是慈照寺——
  「我懂了。」
  我吞了一下唾沫滋润干渴的喉咙,勉强挤出声音。
  「我找到另一个『录音』了。」
  美星小姐将身体探向车子后座。「另一个录音……难道说……」
  「是金阁寺。也就是鹿苑寺(ROKUONJI)。我之前在银阁寺曾经跟美空小姐提过这个名字!」
  「青山先生告诉她的?」
  美星小姐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用悔恨来形容。
  「怎么了?确实是我告诉她的,这件事有什么不对吗?」
  「不,只是我在听到『录音』这个字的时候,就直觉想到了金阁寺……但是我不确定美空知不知道正式的山号,也不确定她看见鹿苑寺这三个字时能不能拼出正确的读音。而且我觉得用Roc'k On咖啡店来解读比较合理。」
  当我说出Roc'k On咖啡店时,她的双眼之所以会闪过一丝迟疑,似乎是因为想到另一个可能性的关系。
  「既然你们两人曾经谈论过金阁寺的话,情况就不同了。况且如果答案真是Roc'k On珈啡店,传讯息给青山先生已经是很明显的提示了,要是还把店名写成暗号的话,可能就太刻意了吧。」
  美星小姐这番解释感觉也有在说服自己的意思。换言之,美空应该会更直接传一封确定只有我看得懂的讯息过来才对。即使Roc'k On咖啡店就在眼前,要马上联想到「录音」这个单字,或许真的有点太牵强了。
  「现在该怎么办?要去还是不要去?」
  藻川先生有些不耐地敲了两三下方向盘。
  「对不起,叔叔,请你开车——」
  这时,美空小姐突然伸手按住黑色裤子的口袋。
  「有电话。」
  车内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我和藻川先生闭口噤声,由咖啡师接起电话。
  「喂?我是。那个,我、我妹妹现在人平安吗?」
  在旁人眼里看来仍是一副很慌乱的样子。但是考虑到她先前的态度,这应该是为了不让对方察觉自己在店外的障眼法吧。
  「我已经准备好钱了。车、车子是吗?店长的……是,他有车、他有车。从咖啡店出来……从御池通……转进单向通行的窄巷……」
  对方给的路线指示似乎非常繁琐。
  「如果我照你说的路线走,你就会让美空……让我妹妹回来,对吧——喂?喂?」她把智慧型手机从耳朵旁拿开,叹着气说道:「他挂断了。」
  「嫌犯说了什么?」
  「他要我和叔叔开车照他指示的路线行驶。还说没必要赶时间,所以除了右转的时候,全都沿着左边的外侧车道开。」
  「只有这样?」
  「他只说付赎金的时候会再联络我们,所以要带着手机出发。」
  我疑惑地歪了歪头。我听说在绑架勒赎的案件中,被嫌犯指名负责交付赎金的人通常会被耍得团团转,因为要甩开警察的跟踪。但是,这次的情况却是让警察来不及出动,所以时间非常紧凑,那么嫌犯应该会希望能尽早拿到赎金才对吧?如果说要赶时间的话还能理解,竟然说不赶时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而且,这辆车最后到底要开去哪呢?
  美星小姐在我提出疑问前便抢先开口:
  「我认为深水最害怕的应该是被警察发现交付赎金的地点。如果他要我们去特定的地点,或许已经出动的警察会先绕到那里埋伏。相反的,如果只叫我们照着路线走的话,因为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交付赎金,警察要埋伏也很困难。至于有车子在后方跟踪的情况,他目前好像还没有采取任何应对措施,但我觉得等到下一通电话就知道他会怎么做了。」
  「也就是说,深水打算在这条路线上或附近的某个地点收取赎金,对吧?在这之中有靠近金阁寺的地点吗?」
  「没有。」美星小姐的眼睛一直紧盯着前方。「不过,这条路线的最后正好就是沿着我们目前所在的今出川通往西前进。如果一直走下去,最后就会来到西大路上了吧。」
  金阁寺的位置正好就在北大路和西大路交会处。如果要说得更正确一点,其实是西大路的街道在最北端的位置以将近九十度往右转后,街道名就直接改成了北大路。这些主要干道虽然是在近代才修整完成,但是在京都有个关于京都的词汇叫洛中3,人们总是将北大路视为其北方边界,而西大路则是西方的边界。若按照这个定义来看,稍微超出洛中西北方边界之处就是金阁寺的所在位置。
  「所以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藻川先生又用食指敲了敲方向盘。
  「去金阁寺吧。反正我们现在除了照着他说的路线走之外,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美星小姐一说完,藻川先生就猛然开动车子。在车窗另一侧,我已经看惯的景色和平静的街道正流向后方,渐行渐远。
  「我们不听从嫌犯的指示没问题吗?」
3「洛中」是用来指称平安京(日本的前首都,位于京都市中心地区)所涵盖的区域,由来是因为平安时代时平安京被称为「洛阳」。洛中所定义的区域范围会随着时代而政变,现在多认为「北大路通、东大路通、九条通和西大路通所围起的区域」就是洛中。
  眼前的景象增添了我的不安,忍不住说出可能会扰乱判断的话。但是美星小姐仍旧凝视着前方,没有表现出一丝犹豫。
  「没问题的。如果深水人在金阁寺附近的话,是不可能掌握得到我们的行动的。事实上深水也完全没发现我们已经离开了塔列兰。」
  「他会不会有共犯呢?说不定那个共犯现在就守在塔列兰的入口附近,正等着这辆车出现呢。」
  说着说着,我自己也害怕了起来。共犯负责的工作或许就是一路跟踪监视这辆车,如果看到警察在后方追赶,就制造偶发事故和警察接触,让他们追丢这辆车。若真是如此,共犯必定是在车上监视;因为长时间把车停在狭窄的巷弄里会引人注意,也有可能在深水要打第二通电话的时候才前往塔列兰。换言之,他们肯定不用多久就会发现这辆LEXUS早已离开塔列兰,而且现在还没有按照他们指示的路线行走。
  但是我的这项假设也被美星小姐毫不犹豫地推翻了。
  「在我国要成功犯下绑架勒赎案的机率是很低的。因为受害者通常要花费很长时间凑足大笔赎金、警察也会趁着这时准备围堵嫌犯、在交付赎金的时候嫌犯这边又一定要有人直接去现场等等,会碰上很多困难。更何况这次深水已经得知有一笔钜款在叔叔『手边的保险箱』里,管他是在塔列兰店内或是店后方的叔叔家里,反企就是在这些地方附近,而且自己手上还握有人质。如果他有共犯的话,应该还有其他办法能拿到钱吧?」
  我努力地想听懂这段复杂的解释。举例来说,深水可以把美空关在某个地方,和共犯一起闯进美星咖啡师和藻川先生正在里面等人的塔列兰。既然对方手上握有人质,两人也无法随便反抗,藻川先生只好听从嫌犯的威胁说出钱放在哪里,并在深水的监视下前往自己家拿赎金。等到夺得钜款后,深水就能大摇大摆地离开塔列兰……正如美星小姐所言,只要稍微想像一下,就会觉得这个办法比绑架勒赎更有可行性。
  如果他是单独犯案的话,无论如何都会碰上只能够监视其中一人的瞬间。要是对方趁着这段时间报警,他就没戏唱了。而且深水体型太瘦削,看起来也不像是对自己的力气很有信心,就算对方只是女性跟老人,如果他要单独牵制两个人的话,难保不会被趁机偷袭,所以选择绑架也算是挺合理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只剩下深水……美空小姐是不是真的在金阁寺附近的问题了。」
  「只要到了晚上,京都有名的寺院大概都会阴暗到看不清楚,也不会有什么人,反而可以说是治安的死角喔。而且要是身陷被绑架的危险状态,就算曾经听别人提起过,应该也不至于立刻联想到正式的山号吧?所以我认为美空所在的位置可以看见挂在寺门上的『鹿苑寺』三个字。既然是能在一片漆黑的情况下看见那三个字的地方,搜寻的范围就大幅缩小了。」
  我觉得她说的话有几分道理。不过也很难说她的想法不是建立在自己希望的结果之上。说穿了,我们误解讯息的可能性绝对不低,而关于深水的计划,如果考虑到其他层面的话,也根本是没完没了。
  不过,即便如此,现在她所说的话仍让我感到无比可靠。我已经多次见证过她的聪明才智,我的头脑、身体和心都深信着她的正确判断。
  我们搭乘的车子一路往西前进。但是在红绿灯很多的今出川通上实在没办法开得太快,因此藻川先生看起来有点不耐烦,还对突然从左边窜出来的计程车按了几下喇叭。
  「大概还要多久才会到金阁寺?」美星小姐问道。
  「照这个速度可能要花上十分钟罗。」
  听到这个回答后,她冷不防地一改先前的态度,以令人诧异的平稳嗓音说道:
  「那么,接下来的十分钟,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美空平安无事了吧。」
  虽然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她仍旧看着前方,我却从她的口气听出她是在和我说话。
  「反正无论选择沉默或说话,十分钟还是十分钟。要不要稍微聊聊天,排遣一下烦闷的心情呢?我也有些事情一直想问问青山先生。」
  「想问问我?」我完全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似乎把我的反问当成是允许她发问了。即使我坐在她背后,还是从手臂和肩膀的动作看出她伸手抚着胸膛,深呼吸一口气。
  前方的车辆突然转换车道,藻川先生像是抓准时机般地踩下油门。美星小姐则趁势以感觉像在掩饰着什么,反而以让人不忍心的开朗语气说道: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在一起的呢?」

  ……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呢。
  这种事一定要挑现在问吗?
  我上半身往前倾,悄悄观察美星小姐的侧脸。她没有回头看向后座,这原本是会被视为逃避的态度。
  但是她的表情看起来却相当坚毅。感觉她其实并不想看清真相,可是又知道自己非看不可,所以还是专注地凝视着自己的目的地。
  我带着无奈、困惑又夹杂些许愧疚的心情,模仿她的口气回答:
  「是美空告诉你的吗?」


七  在星空下延续生命
  ※※※
  「……了切间美空……」
  男人的声音让她——美空醒了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漆黑。不过她偶尔会感觉到有亮光像抚过她脸颊般地闪过,所以她的双眼应该没有被遮住。相对的,她的四肢和嘴巴都失去自由活动的能力,像一只毛毛虫般倒在车子后座上。
  「我再重复一次。我绑架了切间美空。」
  她被男人语带恐吓的声音刺激,原本混沌不清的脑袋逐渐活络了起来。她被男人带到车上后,便感到猛烈的睡意袭来,当时她还以为是昨晚几乎没睡害的,所以丝毫没有起疑。
  现在回想起来,男人所写的小说里也出现女性受害者喝下加了安眠药的咖啡的叙述。不久前喝的咖啡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呢?不过就算试着回忆也完全没有印象,就算有印象,也无助于解决眼前的危机。
  美空在或许有生以来从没使用过的肌肉上施力,拚命地抬起上半身。可能是察觉到她的动作,男人回过头来,在黑暗中和她四目相对。
  她暗叫不妙,心脏跳得飞快。但是……
  「你等一下。」
  男人对着电话说完这句话后,身体就探了过来,把塞住美空嘴巴的物体取下。
  接着男人在害怕不已的她耳边低语。
  「是你姊姊,敢多嘴的话就杀了你。」
  然后就把方才抵在耳边的手机凑到她嘴边。
  「姊姊,救我!」
  这句叫喊已经用尽了她的全力。男人立刻抽回电话,转身面向车子前方。
  「这下子你明白了吧?我是认真的。」
  她必须想办法求救,必须想办法告诉他们自己在哪里。她拚命转动脖子,周遭却全被夜晚的黑暗包围;就算她放声大叫,可能也没有半个人听得见。
  这时,焦急的她又感觉到亮光抚过左边的脸颊,她便定睛看向光源。
  她搭的车子左侧紧邻着一片像要把车子覆盖住的树篱。缝隙间隐约闪起的亮光好像是来自行经马路的车辆的车头灯。她沿着亮光的移动路径往后看,不远处好像有个T字路口,灯光在即将转向左右方时断断续续地照亮了位于正面的某个物体。
  那里似乎有个入口。她眯起眼睛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座寺门。这时又有一辆车子经过,照亮挂在旁边的牌子,她看见了上面所写的山号。
  ——「鹿苑寺  通称  金阁寺」。
  「现在立刻准备一千万,放进轻便的包包里。」
  美空的包包就放在正专心讲电话的男人身旁,但是她构不到。她仔细一瞧,看见男人的另一只手好像拿着美空的手机,他一定是一边看着手机上登录的号码,一边用自己的手机打电话给塔列兰或她姊姊。
  想到这里,美空发现一件侥幸到难以置信的事而吓了一跳。
  男人手里拿着的是美空的折叠式手机。那支手机主要用来和男友联络,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手机里的通讯录和她主要使用的智慧型手机是共通的。
  而那支智慧型手机现在还放在美空穿的短裤后方口袋里。
  男人可能是在包包里找到行动电话就以为没问题了,或者是绑住她的手脚后就松懈大意,好像没有检查过她身上的东西。毕竟女性很少会把手机放在口袋里,屁股上的口袋也不是能随便乱摸的地方。虽然她搞不太清楚为什么先前还坐在车上的自己会把智慧型手机塞进那种地方,不过大概是在走去搭车的途中传了讯息给姊姊,看到姊姊马上回覆后,便随手把智慧型手机塞进口袋,结果不久后就开始昏昏欲睡,所以一直没拿出来吧。
  美空一边小心地注意不让男人察觉,一边用被反绑在背后的手指从口袋里拿出智慧型手机,按下电源键后悄悄地放在自己右边。接着她装出一副浑身无力的样子,背对着驾驶座躺向后座,谨慎地调整位置,让智慧型手机正好摆在自己眼前。
  她以前曾听说过触控萤幕可以用舌头来操作,想看着萤幕操作的话就只能用这个办法。考虑到如果打电话的话,接通时的声音会被男人听见,美空用舌头在液晶萤幕上游走,打开收发讯息的画面。
  里面有一封因为她始终没出现而担心地寄来询问的未读讯息,她按下回覆键时,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她到底该写什么才好?万一之后被男人发现这支智慧型手机,他一定会检查已经寄出的讯息。如果上面清楚写着他们所在的地点,结果会怎样呢?
  不用想也知道,男人一定会把车开走。这样一来她获救的机会就几乎等于零,也很有可能被勃然大怒的男人杀死。即使不考虑上游情况,她也没办法用舌头打太多字。
  「乖乖照我的话去做,如果没有准时把钱送上,我就杀了人质。」
  但是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容许她多犹豫一分一秒了。拜托,一定要看懂啊。她选好收件人,怀抱着一线希望送出只有一个符号的讯息。
  「——你在干么?」
  这时背后突然有人叫她,美空差点以为自己的心脏要停了。
  刚结束电话的男人似乎正转身查看后座。她的肩膀被他抓住,还来不及反抗,身体就被翻过来仲躺在后座上。
  男人用手机的亮光充当照明,看了看她的脸后说道:
  「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美空在千钧一发之际用下巴把智慧型手机塞进椅背和椅垫之间的缝隙,因为车里太暗,他似乎没有发现。
  「你在担心我吗?还真温柔啊。」
  为了不让他发现自己松了一口气,美空决定以嘲讽的口气回答他。虽然她心里确实感到恐惧,但是突然要她去害怕一个直到不久前还和自己很亲近的人,实在没办法一下子就调适好心情。而男人的情况好像也跟她差不多:
  「我好歹也是个父亲。」
  他开口解释时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尴尬。
  「你刚才跟我说的事原来都是真的啊。」
  当时她已经快要睡着了,还是记得自己在车上听到的事情。男人的身体早已转回正面,像在说梦话似地开口说道:
  「……对年轻的我而言,创作是既如呼吸般亲近、也如梦境般遥远的存在,更是一种像毒品般令人难以自拔的东西。」
  创作。在听到这个字的瞬间,她不禁衡量了一下自己对音乐投入的程度有多深。
  「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创作活动就一直形影不离地陪伴着我。据我妈所言,我好像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自己做出类似绘本半成品的东西。画图、唱歌、演戏、写作。这些活动所带来的苦恼以及完成时的喜悦让我深深着迷,我甚至曾觉得没有创作的人生是毫无意义的。」
  当时的我太年少气盛了——男人厌恶地吐出这句话后,便开始叙述自己的人生经历。美空在这段经历中同时找到与喜欢音乐的自己,以及如推理小说的侦探般聪明的姊姊相似的特质,也是让她以为男人就是自己亲生父亲的契机。
  「我在青少年时期对音乐十分热衷,甚至曾达到职业级水准,可是我的乐团一直发展得不是很好,最后只能被迫解散。经过那件事之后,我决定选择一个人也能挑战的领域,所以就写起小说。过了几年,我终于确定出道,便和当时交往的女友结婚,不久后就怀了女儿。」
  正好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儿。虽然知道那是和自己没有任何瓜葛的人,但是听到这段境遇后,美空还是下意识地把这名男人的身影和没见过的亲生父亲重叠。
  「当时的日本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好景气中,没有人会对未来感到不安。如果只是要一份足以谋生的工作,根本不用找,路上随便捡都有。那时我心想,总之就先当个作家努力看看,如果这次还是不行,就乖乖地找份工作养家活口,所以才会结婚的。在必须精打细算的现代,这种想法简直随便到了极点。」
  男人轻笑一声后,围绕在他身旁的气氛就像关掉电灯开关般地为之骤变。
  「……很好笑吧?竟然会叫我承认自己根本没犯下的罪。」
  他或许是在期待美空的回应,但是美空一句话也没说。
  「从出道以来一步步累积至今的作家的实力、在文坛及各个领域获得的人脉,还有自年幼时就一直在我心头徘徊不去、以创作维生的憧憬。这些竟然全在瞬间崩毁瓦解了。我陷入绝望之中,就连太太说要跟我离婚的时候,我也无力挽回她。」
  在那之后,我连要和女儿见一面都办不到。男人说出这句话时,感觉相当寂寞。
  「当一直专心致志地坐在桌前写着小说的我回过神来时,日本的好景气是由幻想堆积而成的事实,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显而易见了。失意落魄的我试着寻找新工作,不过可能是在我被卷入抄袭争议的时候,强调自己清白的样子被人不断重复报导的关系,别说是作家的工作了,连一般企业也不愿雇用我。最后还是以类似靠关系的方式,请出道作的出版社的相关企业介绍文字工作者的工作给我。那种完全无视事实或我的想法,上面说什么就写什么的工作,感觉就像沦落为大人物所使用的抛弃式笔尖一样。我写了一堆绝对没办法告诉亲友的低俗文章,也写了让别人的人生化为乌有的恶劣文章。没办法拒绝这些工作的自己真是窝囊透了。」
  假设只讨论一般情况好了,把创作活动视为人生意义的人,如果被逼着创作幽并非自己本意的东西,会给他们带来多大的痛苦呢?在社团从事音乐活动的美空也有讨厌到一听就想吐的音乐,如果要她演奏那些曲子的话,她光想像就起会鸡皮疙瘩。连这种程度的事情都会让人感到不快了,更别说是已经明白这些事会破坏他人人生或有损自己尊严的情况,痛苦的程度根本无法比较。
  「可能是被不景气的环境波及吧,委托我工作的媒体,其事业规模一天比一天缩小,我的工作也不断减少。之所以会移居京都,也是因为这边的出版社表示愿意定期给我工作,不过这份稳定的收入来源也没有持续多久。只有时间变得愈来愈宽裕,用来买酒和买烟的钱一下子就变成庞大的开销。这就是所谓的落魄潦倒的人生。我开始借钱,而且愈借愈多。为了还钱,我撑着瘦弱的身体去做粗活,还接下年轻人都不太想做的打工,再加上像是偶尔想到才来找我的文字工作,过着勉强能饊口的生活,等我察觉到时,已经过了二十年。——就在这时,你写的信透过替我出版出道作的出版社寄到了我手上。」
  自美空寄出第一封信后已经过了三个月。
  「我真的很高兴。我没想到身为作家的自己竟还存在于这个世上。很好笑吧?连明天有没有饭吃都不知道,还有心情兴冲冲地回信给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来历的年轻女孩。但我会这么做不只是因为一把年纪了还得意忘形的关系。因为我在那封信的字里行间中感觉到一种像是轻浮的热情的东西,以一封写给在二十几年前只有短暂活跃过一阵子的作家的读者信来说,这是很不自然的。我认为一定有哪里不对劲,就开始调查你的目的。因为我的人生既苦涩又乏味,就像在辽阔的沙漠里漫无目的地徘徊一样,所以我很期待你这个突然出现的外人替我的生活带来某种变化。不过,当我推测出你把我误认成因故离散的父亲时,还是觉得相当惊讶。」
  「你发现我的目的后,就一直配合我演戏,对吧?」
  她早就知道了。美空早就听闻男人曾去过一次塔列兰。虽然美空听姊姊说起这件事时,是在她第一次叫他爸爸的那天之前,却猜想那是因为父亲也隐约察觉到什么了,把这件事解释成对自己有利的情况。
  不用说也知道,他只是把在那时得知的姊妹的名字,在事后随口说出来罢了。换句话说,他不是看到事情的发展后才决定加以利用,而是一开始就打算利用这件事,所以在深入调查过美空之后,他会让自己的态度表现得像个父亲,完全是出于策略上的考量。
  对此,男人却只是相当纳闷地歪了歪头。
  「我到底怎么发现你把我误认为亲生父亲的呢?这个想法太不切实际了……或许是因为你的境遇和我女儿很像,所以不知不觉就把你们的形象重叠了吧。话说回来,我看到你贴在信上的照片时,明明你不是我女儿,我却觉得好像看过你的脸,而且当时我还不知道你有个因故离散的父亲。简单来说,我的心里也一直无意识地擅自怀抱着期待,觉得女儿一定很想和我见面,真是无聊的期待啊。所以整件事情只不过是我们两人的期待刚好吻合罢了。」
  男人以嘲讽的口气解释给自己听之后,又继续吐露自己的心声。
  「我想证实自己的假设,便去了你亲人经营的咖啡店。为了避免撞见正在打工的你,我故意和你约好见面,让你跑去伏见。如果能从你姊姊口中间出我想知道的事情当然最好,但那个女人实在太难套话了,完全不肯陪我闲聊。反而是那个叫舅公的老人不管问什么都肯说,连我都想替他捏把泠汗了。因为他说自己手上有很多钱,我才会想到或许能请他割爱一些给我。」
  藻川叔叔……美空在后座叹了一口气。
  「虽然还发生了被你姊姊看穿真面目的小状况,但我已经知道你的本名,也推测出你用我出道作的女主角名字『美月』自称的理由了。因为已经拥有十足的把握了,我便约你出来见面,决定碰碰运气赌一把。后来发生的事情你都很清楚了。不过,即使我的假设是错的,除了失去你之外,也不会发生令我困扰的事。」
  现在回想起来,男人之前告诉美空的事情里,其实有一些非常含糊不清或是和事实相反的叙述。但是因为她完全没有与亲生父亲有关的记忆,母亲也从未谈论过与她亲生父亲有关的话题,再加上超过二十年的岁月阻隔,让她心里的异样感模糊淡化了。而且美空原本就是个只要认定一件事,就很难改变想法的人。
  男人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后「啧」了一声。
  「我们聊太久了,不只十分钟,已经过了二十几分了。不过没关系,如果他们报了警,现在警察那边应该还处于手忙脚乱的状态吧。就算有部队立刻展开行动,人数不多的话还是能瞒混过去。」
  「事情不会像你想得那么顺利!就算今天你成功逃过了,一定也会在不久后的将来被人看穿。」
  她试着说服男人,但他只是冷笑了一声。
  「那还用说,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蒙骗到底。」
  「你到底打算怎么做?」
  「……算了,反正我还会让你维持这种情况好一阵子。」他好像想表示说出来也没关系的意思。「我手上有一张今晚从日本出发,要飞往国外的飞机票。那是透过我以前写那些见不得人的文章时认识的地下管道取得的。护照当然也是伪造的。我要去一个只要有大笔金钱就能在那里活到老死的国家,永远不再回来日本了。」
  接着男人以非常寂寞的语气补充道:
  「如果被捉到就算了。反正无论是在这里还是那里,对我来说都差不多,我的人生已经跟垃圾没什么两样了。」
  男人操作起手机,在一片寂静的车内,提醒对方接电话的铃声传进美空耳里。就在声音即将停止之前,男人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美空说道:
  「对了,为什么你刚才会发现我不是你父亲呢?」

  1
  「不是美空告诉我的。」
  美星咖啡师态度明确地回答。
  「因为我之前就已经从很多地方看出你说的话是在替鬼鬼祟祟的美空掩饰了。所以我一下子就察觉到你们两人互相联络。」
  「因为她拜托我在姊姊好像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时候,替她巧妙地掩饰过去嘛。」
  再继续隐瞒也无济于事。曾经想欺骗她而感到内疚的我,决定老实地回答她问的所有问题。而且我现在也没有多余的心思扯谎了。
  「你还记得我有一天在路上见到美空之后才前往塔列兰,结果被你看穿的事吗?就是之前那个女高中生在店里练习拿铁拉花的时候。」
  「你是指你在公车上看到站在Roc'k On咖啡店前的美空……」
  「我很好奇她为什么会站在那里,就在下一站下了公车,跑去找她说话。结果她在那个时候低头要求我陪陪她,我就当场答应了。」也是「根据我的判断结果,或许可以防止这起绑架事件发生」这句话背后的含意。
  「不用说也知道,当然是深水荣嗣。她好像一直认为那个男人是自己失散已久的亲生父亲。」
  虽然无法断定不可能发生,不过我还是很难想像深水会把有血缘关系的女儿当成绑架勒赎的对象。也就是说,美空完全被深水捏造出来的亲子关系骗了。
  我其实也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件事的真伪,但是我一直乐观地心想,反正今晚美星小姐和藻川先生见到深水后,真相就会大白了。我根本没想到会演变成这么危险的犯罪事件。如果我当初违背美空的要求,找聪明的美星小姐商量一下,或许情况就会截然不同。一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就充满深深的自责。
  话说回来,我原本以为美星小姐只是想藉由我的回答来验证自己的想法,结果她听了答案后似乎受到很大的打击,一脸惊讶地反问我:
  「失散已久的亲生父亲?」
  「嗯,对啊。你应该能理解她想和亲生父亲见面的心情,还有想让姊姊也见见他的心情吧?」
  但是她却状似悲伤地摇摇头,然后对我说出一句意想不到的话。
  「我们的亲生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
  「咦!」
  「我好像没有跟青山先生说过。——我的亲生父亲已经过世了,就在二十二年前,我只有两岁的时候。」
  我顿时哑口无言。这种事情我根本没聪说过。如果我知道的话,早就阻止美空了。
  「之前谈到亲生父亲的话题时,我的确没有说得很清楚,原来是这样啊,不过,美空真的完全不记得了呢,如果我当时说明清楚的话,就不会发生……」
  「请、请等一下!你说过世是真的吗?既然如此,那张报纸又是……」
  「报纸?哦,你是说那个——」
  「我可以说句话吗?」
  这个时候,原本一直沉默地开着车的藻川先生插嘴说道。
  「怎么了,叔叔?」
  「我的手机从刚才就一直在口袋里震个不停啦,我在开车没办法接,可是实在很让人在意。」
  听到他说的话,美星小姐无力地垂下头。
  「都这种时候了,你就不能正经一点吗?反正一定又是哪个女孩子打来的吧?」
  「这种时间才不会有女孩子打电话给我呢。」
  ……是吗?美星小姐愣了几秒后,表情立刻变得相当紧张。
  「手机借我!」
  她坐在副驾驶座上翻找藻川先生的口袋,把手机拿出来之后看了一眼萤幕,转过头对我说:
  「是通讯录上没有的号码,有可能是嫌犯。」
  如果遵照嫌犯指示行动的话,塔列兰店里现在没有半个人,会直接打手机是很正常的。所以嫌犯才特地提醒他们要记得带手机吧。话虽如此,为什么会选择打到正在开车的藻川先生的手机呢?但是在细想这个问题前,美星小姐就接起了电话。
  「喂……对,我是美星。现在叔叔正在开车,不方便接电话。」
  车内的气氛顿时变得相当紧张,甚至让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我们快要开到西大路了。车窗?我知道了。然后……继续往北走,直接转进北大路……在堀川通左转……在贺茂川上游把包包丢进河里吗?那个,喂?喂?」
  深水一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便挂断电话。美星小姐快速地把内容转速给坐在驾驶座上的藻川先生。
  「照着现在的方向继续往前走,到了西大路通就右转。还有,把所有车窗都打开,他说要让他看得见车子里面。」
  「都已经来到这里了,为什么反而要听从深水的指示啊?」我实在无法保持沉默。「美空现在说不定就在这附近耶。如果现在照嫌犯的话去做,那和一开始就听从他的指示又有什么不同呢?」
  美星小姐低着头紧咬下唇。
  「深水他已经知道叔叔的车是红色LEXUS了,我们无法确定他们藏在接下来的哪个地方,所以如果继续无视深水说的话会很危险。」
  「你要放弃去救美空了吗?」
  随着所有车窗缓慢地往下滑,外头的喧嚣声也传进车内。
  ※※※※
  「……原来如此,这还真是有趣。」
  在打完第三通电话后,他——深水荣嗣看着前方来来往往的车辆,忍不住嘻嘻嘻地窃笑了起来。因为他在打电话之前问了一个问题,而他现在想起了人质告诉他的解释。
  「我之前竟然能假扮那么久都没被发现,真是太了不起了。」
  前两通电话他用自己的手机打给那间咖啡店。第三通则是使用从女人那里夺来的手机,刻意打给据说是女人舅公的手机。那时老人的手机萤幕上应该会显示已经加进通讯录的女人的名字。总觉得如果那个多话的老人没有在开车的话,看到手机萤幕后可能就会慌慌张张地接起电话。换句话说,男人因为想到或许能藉此来确定事情会不会按照自己的预料进行,才会这么做的。
  不过他其实只是想稍微让对方手忙脚乱一下罢了,他早就知道要是老人没有带手机出门,他也只能转而打电话给女人的姊姊。就结果来说,他打给老人的电话是由姊姊接听,而且也听到车子的引擎声,所以他得到目前好像还没有出现什么问题的结论。
  在小说世界发生的绑架案,经常可以看到受害人家里的电话装设了一些看起来很专业的机器,等嫌犯打电话来后就开始逆向追踪,掌握发送讯号位置的场景。先不论逆向追踪的机器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因为以前只能用眼睛盯着类比讯号式的电话交换机来追踪,所以在逆向追踪结束前必须尽量和嫌犯保持通话似乎是真的。但是到了现代,通话纪录都会留下资料,所以在电话接通的瞬间就能完成逆向追踪。不过如果是用手机,也只能逆向追踪到基地台的位置而已——这些是深水在计划绑架的时候查到的知识。
  深水已经打了三次电话,若是警方展开调查的话,已经可以锁定基地台的位置了。第三通电话时他使用了和自己不同电信业者的女人的手机,但是他不知道这么做会让追踪的范围扩大到两个基地台,进而扰乱调查方向;还是会因为基地台的收讯范围互相重复,反而让警方更容易锁定位置。无论结果是哪一种,如果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他应该只要在这里再待个十分钟左右就行了。
  只要再努力一下子——当深水把身体靠在方向盘上,双眼专注地凝视位于前方一百公尺远的道路时,女人彷佛在嘲笑他的想法似地说道:
  「你在最后关头太掉以轻心了。」
  「……什么?」他忍不住转头看向后座。
  「要是你没有说那些多余的话,就不会失手露馅了嘛。虽然我正好马上睡着了,但是自己并非真正的父亲这件事,在你成功绑架我之前应该绝对不能穿帮吧?所以我才说你在最后关头太掉以轻心了。」
  虽然对方说申了他的痛处,但他决定不予理会。他一看就知道女人是因为觉得继续安分下去情况也不会好转,才会干脆冒险挑衅他。
  不过当女人说出下一句话时,深水怎么样都无法置之不理。
  「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连抄袭都被人发现。」
  抄袭?
  深水愣住了。在密闭的车子里,只有女人的说话声像乒乓球一样跳动着。
  「我都读过了,无论是你引起争议的那本作品,还是被视为抄袭对象的那本同人志,我都花大钱买来读过了。抄得那么明显,竟然还敢在大家面前坚称自己『没有做』。虽然我是来京都后才买到那本同人志,觉得你的作品根本是抄袭的时候,也已经告诉你我是你女儿了,不过那时我真的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向你坦白。」
  「不对,我才没有抄袭……」
  「别再狡辩了。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你现在再继续装傻又有什么意义呢?设定、角色、题材和对话的措辞都相似到让人傻眼,甚至想问你为什么不稍微改一下。你以为只要模仿有名作家的作品就会受欢迎了吗?反正抄的是同人志,所以不会被发现吗?如果你能够写得比原作还要好,还可以勉强说是改编,但是你写的东西只不过是劣化的仿冒品罢了。你好歹是个职业作家吧?要抄也抄得漂亮一点嘛。」
  「少罗唆,你这个没写过小说的外行人又懂什么了?」
  「我想说的就是你连我这个大外行都骗不过啦。什么叫『自己根本没犯下的罪』啊?明明说自己的人生跟垃圾没两样,只有在这件事上一点也不干脆呢。实在让人看不下去。」
  「闭嘴……」深水用力打了一下方向盘。但是说话声仍旧在车内到处弹跳。
  「结果你最重视的那个叫创作还是什么的东西,其实就是被你自己亲手摧毁的嘛。应该说,不利用别人的成果就无法做事的人,根本不应该说自己没有创作就活不下去吧?这是让我最火大的地方,我虽然演奏得很烂,好歹也是个玩音乐的人。如果你很不甘心,现在就创作出个东西给我看啊?如果你真的办得到的话,就让我看看只有你才做得出来的创作——」
  「闭嘴!」
  他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深水把身体整个转向后座,朝女人的下巴附近伸出双臂。
  「呀啊!住手、住——」
  到处弹跳的声音总算停止了。
  深水将身体转回原本的方向时,以彷佛车内只有他一人的口气喃喃低语:
  「……其实我大可以杀了你,只是现在没有时间了。」
  嘴巴再次被堵住的女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看了看手机确认时间。距离方才打电话的时候又过了几分钟。深水一边将视线移回前方的道路上,一边重拨电话。
  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喂?」
  电话接通时的说话声充满了疑惑。这也难怪,因为他不久前才告诉她交付赎金的方法而已。他仔细聆听,发现对方声音背后的杂音变大了。看来他们正乖乖地照着自己说的去做,深水在心中暗自窃笑。
  「你们好像打开车窗了嘛,已经开到西大路上了吗?很好,要牢牢抱着装了钱的包包,别让它飞出去了。在你们沿着堀川通抵达贺茂川上游前,不管发生什么事,都绝对不准停车。」
  他没有挂断电话。从电话另一侧传来规律的声响,可以推测出老人驾驶的车没有被红绿灯挡下,正畅行无阻地逐渐靠近这里。
  就快到了。深水在树篱旁紧盯着西大路,眼睛连眨都不敢眨一下。
  应该不用再等几秒。他们就快出现了,他们——来了!
  红色的LEXUS在他眼前由右往左呼啸而过。驾驶座上坐着老人,副驾驶座则是现在还在跟他讲电话的人质的姊姊。
  「现在就把包包从车窗扔出去!」
  深水突如其来的叫声好像让电话另一头的人一时不知所措。
  「咦?」
  「把放了钱的包包瞄准转角人行道的树丛扔!中途不准停车,就这样继续开到贺茂川上游!」
  深水停止叫喊后,车内顿时笼罩在几乎要引起耳鸣的寂静中。
  来得及吗?他觉得等待回覆的数十秒,漫长得足以和他失去一切后度过的二十多年岁月匹敌。
  「……我照你说的把包包丢出去了。」
  颤抖的声音融化了冻结的世界。
  「钱已经不在我手上了。我们现在正沿着北大路直线前进,马上要经过堀川通了。」
  「就这样继续往贺茂川上游开,电话也不准挂掉。」
  他一说完这句话,就放下手机,发动车子。
  故意选择很远的地点作为交付赎金的场所,给予对手想办法应对的「空档」,结果却是让他们放弃思考如何应付抵达目的地前遇到的各种情况之后,再突然出其不意地叫他们丢下赎金——这就是他所构思的计划。
  告诉对方交付赎金的地点在贺茂川上游后,他会暂时挂断电话是为了让他们有向警方报告假的交付地点的时间,可以引开让深水倍感威胁的警方的注意,换句话说,他到目前为止都在故布疑阵。
  因为是在车子转弯的时候扔出包包,纵使正好被跟在后方的人目击到这一幕,扔出去的包包也会被车子的阴影挡住而看不见。而且因为他们的电话目前还是接通的,所以他们肯定还没有向任何人报告已把包包丢出去。虽然深水心中还存有一丝不安,担心电话可能正被人监听或窃听,但是考虑到自己是打给老人的手机,应该没有机会装设监听所需要的机器;从对方之前所说的话也可以判断出,他们大概很难想像自己会下达什么命令,让深水认为情况完全对自己有利。
  深水开着车子穿过树篱旁,驶进鞍马口通,然后从申央分隔岛断开的地方切入单向通行的小巷。他在第二个转角右转后,来到西大路和北大路的交叉口。经过这里的车辆不算少,于是他看了看周遭,确认是否有需要警戒的车辆或人影,但是只有看到一辆停在路边的计程车和鸽子或麻雀一样在京都随处可见,不足为奇。
  与其小心翼翼地靠近,还是速战速决比较好。深水一把车子驶进北大路,就在阻隔车道和人行道的栅栏尾端,也就是正好挡住斑马线的地方停下车,然后直接下车。当他走向数公尺外的树丛时,虽然有个看起来像大学生的女人背着登山背包盯着他看,但是深水完全没有理会她。
  深水原本以为从车窗扔出去的包包会在碰到树丛前就停下来,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包包躺在被树丛挡下来后的位置。他在包包旁弯下腰,发现包包的拉链稍微拉开了一条缝。深水看了看里面,忍不住笑了出来。
  里面放的是货真价实的钞票。那些钱似乎是老人陆陆续续存下来的,不会因为编号连续而泄漏行踪。如果有这么多钱的话,就算在哪个国家尽情挥霍也暂时用不完。
  很好,接下来只要拿着这些钱离开日本就行了——深水抱着包包站起来,身体往右转向后方。

  他最先感觉到的是「空荡荡」这三个字。
  眼前的空间、头顶上的星空,还有拒绝接受现况的脑袋和内心。甚至让他反过来讨厂起唯一被塞得满满的包包的重量。
  这是一场恶梦吗……还是说他现在已经从所有的梦里清醒了呢?
  深水双膝一软,绝望地跪倒在地。
  因为原本应该停在那里的车——深水直到上一刻都还在驾驶的车,竟然在他移开视线的一、分钟内忽然消失无踪了。

  2
  「已经没事了喔。」
  哪叫没事啊?我竟然有办法说出这句话。颤抖的手指连方向盘都抓不太牢,踩着油门的指尖的感觉比在踢落叶的时候还令人不安。
  但是我必须好好驾驶才行。我必须把她毫发无伤地送到安全的地方。
  所以我才会像是在安慰自己似地对位于后座的美空说「已经没事了喔」。
  「你刚才一定很害怕吧?不过你已经平安了。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是美星小姐的机智救了你的……美空?喂,美空!」
  ☆☆☆☆
  她做了一场梦。
  她追着逐渐远去的人影,以才刚学会的「爸爸」这个字大声呼唤他。
  她的脚步摇摇晃晃,不知道是因为年纪小,还是因为她在作梦。虽然她浑然忘我地追赶,爸爸的身影还是愈来愈渺小,她想跑得更快,脚却不小心绊了一下,在泥泞的地上狠狠地跌了一大跤。
  她不停地哭泣。
  彷佛要把小小的身体撑裂般,用尽所有力气放声哭喊。
  她在低矮悬崖上拚命探头往下看。说不定再也见不到了——因为悲伤而流出的泪珠不断滴落悬崖下,消失在颜色有如咖啡欧蕾的激流之间。

  3
  「他们说马上赶过来。」
  这是我和警察通完电话,回到病房后对美星小姐说的第一句话。
  「我被他们骂得狗血淋头,说我们竟然没有等他们的指示就行动。他们收到通报后就去了塔列兰,结果发现店里根本没人,还以为是我们故意恶作剧。除此之外,我开着深水的车逃跑,刚好被正好在现场的学生目击,结果警察还接到那位学生的报案电话,幸好这件事他们决定不予过问。」
  「这样啊。」
  美星小姐感觉很疲倦地简短回答我后,就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看向在床上熟睡的美空。
  我成功地连车带人救出美空后,便立刻打电话给美星小姐,驱车前往便利商店的停车场。我们已经事先说好,如果行动成功了,就在那里会合。但是在她们姊妹上演感人的重逢场面后,美空还是完全没有苏醒的迹象,我们便当场打电话叫救护车,来到这问医院。
  当美星小姐陪着美空搭上救护车时,不知道为什么,她非常坚持我也要一起来。我不想在这时跟她进行无谓的争论,便顺从她的要求。现在藻川先生大概正留在便利商店,负责看管我「偷来」的车吧。
  医生马上替美空进行检查,没有发现明显的外伤,呼吸和心跳也很稳定,最后表示她应该只是睡着了而已。因为怕美空的状况突然有变化,陪她到医院的我们就在她休息的病房找了两张圆椅并排坐下,等待各种检查的结果。
  「话说回来,真没想到事情会进行得那么顺利。」
  我懒散地伸直软绵绵的四肢后说道。因为饱尝几乎快让心脏炸开的刺激感,再加上身体一直处于紧绷状态,害我现在反而浑身无力。
  「深水的犯案计划原本就拟定得漏洞百出。该说他在最后太掉以轻心吗……我能够看穿深水的想法,也是因为他的失败和一听就知道有问题的发言造成的。毕竟只是个三流推理作家想出来的计划嘛。不过——
  美星小姐对着我露出微笑。
  「还是多亏青山先生帮忙,我真的菲常感谢你。」
  她的眼神我应该已经看习惯了,却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忍不住稍微别过脸。
  「别这么说,我只不过是照着美星小姐的指示去做而已……」
  虽然我老实地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但是胸口深处却传来阵阵温热。因为觉得稍微称赞一下挤出毕生勇气的自己也没关系的想法,正有如上一秒才喷出蒸气的蒸气喷嘴般,不停地散发着热能。

  「你要放弃去救美空了吗?」
  当我语带责备地这么说后,美星小姐的回答相当明快。
  「不,我现在正要开始说明这件事。」
  车窗已经全部降到最底,美星小姐以像是在大喊的声音说道:
  「深水当初只有叫我和叔叔去开车,他大概没想到都已经打烊一个多小时了,塔列兰店里竟然还有其他人吧。我觉得美空也没有跟他说这件事,而我们正是要利用这一点。」
  我立刻伸出手指指着自己。换句话说,她接下来要解释的计划,关键就掌握在我手上吗?
  「请青山先生在我们即将进入西大路前先下车,改搭计程车。我们会依照深水指定的路线慢慢行驶,请你先超越我们,绕到金阁寺寺门附近。如果能顺利发现美空搭的车当然最好,不过现在深水应该在驾驶座上,所以没办法出手救人,而且就算找不到,深水的车也一定会出现在他指定的路线附近。在深水开始行动前,请你先在西大路的路旁等待。」
  「不过,他不是叫我们把包包丢进河里吗?」
  「那应该是骗我们的。我认为他会叫我和叔叔两人开车,还有叫我们打开车窗,全都是为了让我们在行驶中的车子上把包包从车窗扔出去。」
  我觉得她的推论颇有道理。深水明明是单独犯案,却找两个人负责交付赎金,这对嫌犯来说绝对是不利的。如果不是别有目的,他不会命令两个人开车。
  「深水不太可能长时间跟踪我们的车,所以如果他叫我们丢下包包,地点一定会选在金阁寺附近,我们就是要趁那个时候行动,因为深水为了捡包包,绝对会暂时离开车内。我希望青山先生抓准那个瞬间夺走他的车逃跑。」
  根据美星小姐的推测,深水可能会为了能尽快开车离开,而让引擎维持发动状态。她说得没错,如果路过的行人发现美空被当成人质关在车里,一切就玩完了。比起特地把引擎熄火再锁好车子,赶快下车拿了包包就走的可能性的确比较高。
  西大路已经近在眼前,我没有时间迟疑了。如果还有时间的话,反而会让我没办法点头答应吧。
  「我明白了。不过,万一情况跟我们预料的不一样,该怎么办呢?」
  我对美星小姐聪明的头脑有信心,所以才问她「万一」。要让一切事情都按照计划进行,先想好应付各种状况的方法是最有用的。
  「如果那个时候你已经发现美空他们的车了,请你叫计程车尾随在他们后面,而且千万要小心,不能被深水察觉到。若是连他们的车都找不到的话——」
  仅仅一瞬间,我在美星水姐无力的微笑背后窥见她内心的畏怯。
  「那我们就只能听从深水的指示,然后默默祈祷美空能被平安释放。」
  后来我们决定,如果成功救出美空,就在附近的便利商店停车场会合,然后我就下车了。
  就结果来说,所有事情都跟美星小姐预料的一样。我下车后招了一台计程车,让他载着我到金阁寺后,随即就在寺门前的停车场发现一台停在树篱阴影处的可疑车辆。我断定绝对是那辆车之后,便请计程车司机把车驶回西大路,然后停靠在比鞍马口通再往南一点的路旁。
  我告诉司机我下车的时候可能会来不及付钱,正要先付给他多一点钱的时候,红色的LEXUS就从我们旁边呼啸而过,我便急急忙忙请司机开车。因为我怎么看都不觉得包包已经被丢在西大路上了。
  当计程车正要转进西大路和北大路的交叉口时,我竟然好巧不巧地在正前方看到方才那辆可疑车辆,吓得心脏差点跳出来。那辆车停在位于北大路起点的某个斑马线上后,深水便打开我眼前的车门下了车。当时他朝这里瞥了一眼,但是我躲在驾驶座后面,所以没被他看到。深水绕到车子前方后,就朝着树丛走去。这时映照在我双眼里的便是他车子驾驶座的门毫无防备地敞开的样子。
  我下了计程车,几乎以门对门的方式一口气跳上深水的车。我动了动煞车和排挡后.就使劲把油门踩到最底。虽然我紧张到怀疑自己的心脏是不是快爆炸了,不过幸运的是,深水只顾着注意拿在手上的钜款,完全没发现我这边的举动。
  这个计划实在太冒险了,没想到竟然能做得到,而且我还真的让它成功了。

  「警察说他们会立刻前往现场。」回想结束后,我补充道。
  「是指我为了让青山先生比较好行动,所以用尽全力把包包丢得很远的地方,对吧。那么,我想深水被捕应该只是时间的问题。就算他想逃,除了走路外,顶多也只能搭计程车吧。」
  虽然应该不太可能,不过美星小姐的口气好像根本不在乎那笔钱。
  「钱就这样被拿走了呢。」
  「没关系,只要美空没事就好。」
  或许她真的完全没把那笔钱放在心上。
  美空现在正躺在床上,发出细微的呼吸声熟睡着。如果不是先前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件,她的睡姿甚至能用安稳来形容。但是当我望着她紧闭的眼皮时,却有种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的感觉,彷佛无意问窥见了总是很开朗的她绝对不会表现出来的软弱的一面,让我顿时感到如坐针毡。
  「……我可以问一件事情吗?」我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我原本以为美星小姐会疑惑地对我歪头。但她却像是已经看穿了一切,温柔地回应我的话。
  「请说。」
  「我想知道和你们两人的亲生父亲有关的事。」
  我不想辜负美星小姐难得的好意,就直接了当地问了。她伸出一只手抚着胸膛,像是在配合妹妹似地呼吸了一口气后,便以正适合用来阅读童话故事的口气娓娓道来。
  「听说那是个星星非常漂亮的夜晚。」
  我有种在稍嫌狭窄的病房正中央出现了一座天象仪的错觉。她稳重的嗓音瞬时将我带到星空下。
  「我们家以前住在一个非常普通的住宅区里,附近有河川,晚上的时候会暗到在地上也看得见星光。某个夏天夜晚,我父亲说想去看星星,就带着只有两岁的我和美空出门了。」
  河川发出潺潺流水声,三人所穿的凉鞋以不同的节奏踩实脚下的泥土。旁边的草丛里还有不知名的虫子正哪哪地叫着。
  「那天的星空会很漂亮是因为台风过境后天气变得非常晴朗,使得银河浮现出来。大雨和狂风都已经停歇,但由于上游降下豪雨的影响,这一带的河川水位似乎还是比平常高。不过因为四周一片漆黑,父亲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河水的流动声变得比往常明显,正轰隆隆低吼着。但是父亲的注意力全放在年幼的女儿雀跃的欢笑声上,没有察觉到周遭的异状。
  至于接下来所发生的悲剧,就算她不继续说,我也猜得出来。
  「我无法正确描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当三人走在为了防堵河水泛滥而设置的像低矮悬崖般的堤防时,其中一个女儿可能脚滑了一下还是怎样,不小心掉进河川里。父亲为了救女儿而跳进河水暴涨的河里,但是在超乎想像的激流面前也完全束手无策。附近的居民听到被留在堤防上的女儿的哭喊声后赶了过来,救起掉进河川的女儿,但是当父亲隔天早上在下游被人发现时,已经成了一具遗体。——以上全都是我根据新闻报导的资讯统整出来的内容。因为是在我懂事前发生的事,当时的记忆没有完整地保存下来。」
  我定睛凝视着美空的睡脸。一边喧闹一边独自往前奔跑,最后掉进河里的女童身影,正好和现在的她完全吻合。
  「我曾经听母亲说过,我和美空出生的那天,也是个星星非常漂亮的夜晚。还说父亲收到出生通知,在赶往妇产科的路途中抬头一看,结果对美丽的星空深深着迷,才会替我们两个取了现在的名字。母亲故意叙述得好像取名的人是我继父,但是我很清楚,这是跟亲生父亲有关的往事。」
  美星小姐像是听到天花板的呼唤似地抬头往上看。她的眼里是不是也有一座天象仪呢?
  「我猜当时父亲应该想让年幼的女儿们看看星空吧——看看和自己出生时同样美丽的星空。」
  在女儿诞生这种绝顶幸福的时刻所看到的星空,一定非常美丽吧!而在与那一夜相比毫不逊色的美丽星空下,竟然发生了最难以接受的悲剧,命运究竟对这个家庭造成多么残酷的打击呢?
  其实她的说明里有个让我有点好奇的地方。不过现在的气氛让我实在没办法插嘴提问。于是我选择默默地继续聆听。
  「两年后,母亲再婚了。虽然父母认为我们两人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但我还是能稍微想起母亲再婚前曾发生过什么事。在那段记忆里,出现了一个陪伴着丈夫过世后彷徨无助的母亲身边,态度相当诚恳积极的男性身影。」
  她谈起亲生父亲时,口吻像是在阅读童话故事般,而现在的语调则蕴含着一同走过漫长岁月的家族独有的温情。两者之间的差距或许不该以悲伤来形容,只是让人觉得非常无奈而已吧。
  「母亲在丈夫过世后不久就急着再婚,应该是为了顾及女儿失去父亲的心情吧。美空她啊,有一次突然莫名其妙地对那个人叫了一声『爸爸』。我已经说不清那是何时发生的事了,但我记得自己年幼的心里浮现了『好突然喔』的想法。那件事让我产生了一种感觉,就是两个女儿好像不该分别使用不同方式来称呼那个人。所以我后来也学美空改叫他爸爸了。自从发生那件事之后,我觉得父母就开始表现得像是一对夫妻,而那个人也在我们面前表现出亲生父亲的态度。」
  所以她的双亲才会产生姊妹把继父当成亲生父亲的错觉吗?原来如此,在女儿成长到某个阶段前,暂时让她们以为自己是和亲生父亲一起生活,或许也能避免她们会遇到各种困扰。如此一来,我也可以理解她双亲的考量。这绝对不是无法理解的情况,但是……
  「为什么要一直隐瞒呢?」
  美星小姐似乎误解了我的自言自语,说了一个和我的问题无关的答案。
  「因为青山先生没有问我嘛……而且这个话题怎么谈都会让气氛变得很沉重。」
  「我指的不是这个,」即使美星小姐之前一直隐瞒亲生父亲过世的事实,我也芜意责怪她。「我不是完全无法理解夫妻想隐瞒悲伤过去的心情,但是这样一来,为了救女儿而死的亲生父亲不就太可怜了吗?」
  「母亲偶尔会带我们去父亲的墓前,说这是亲戚的坟墓,让我们对着牌位合掌致意喔。」
  「不是这个问题吧?年纪小的时候或许还可以这么做,但是女儿们不可能永远都是小孩啊。如果当初好好说出真相的话,说不定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虽然我很明白自己这个外人根本没资格说三道四,还是难掩内心的愤慨。因为我已经从本人的口中得知美空是以怎样的心情来面对这次事件,也可以明白地想像出当她知道愿望不仅没有实现,还演变成最糟糕的情况时,她的内心会是多么煎熬,甚至跟她一样感到胸口疼痛。
  美星小姐微微低下头,但是脸上的表情仍旧相当平静。
  「我会知道那场意外,是因为在老家发现了某样东西。」
  「某样东西?」
  「是一张老旧的报纸。」
  我恍然大悟。是那张刊载了抄袭争议的报导,被夹在深水着作里的报纸;也是我之前瞒着美星小姐偷偷藏进口袋里,事后才还给美空的东西。
  「母亲在自己房间的壁橱里放了一个上了锁的小盒子。在我只有十几岁的时候,有一天偶然拿到盒子的钥匙,就好奇地把它打开来看。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真是乱来呢。」
  看到她腼腆的笑容,我也跟着嘴角上扬。
  「母亲在盒子里放了几张我或美空在学校课堂上写的信,好像很重视它们。在那些东西里夹着一张报纸,显得很格格不入,我就随手拿起它并摊开来看。当我看到上面的报导写着男性为了拯救女儿而跳进河里溺死时,我立刻直觉领悟到这是在说自己的父亲。母亲会留着这张报纸,应该是想在未来说出真相时让我们看吧。」
  我再次回想之前拿到那张报纸时看到的内容。深水那篇报导的背面刊载着当地的新闻。而在那几篇简短的报导中,我确实看到美星小姐所说的与溺水意外相关的内容。
  「原来如此——美空把背面误认成『正面』了啊。」
  根据本人所书,美空好像也和姊姊一样,还模糊地记得自己和现在的父亲没有血缘关系。她在老家看到这张报纸时,因为没来由地感到好奇,就调查了一下占了报纸最大篇幅的报导,也就是作家梶井文江的抄袭争议事件。结果她发现对方曾担任过乐手的经历和喜欢音乐的自己一样,而职业是推理作家这点也和头脑聪明的姊姊很像,所以才会开始怀疑该作家是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除此之外,他替出道作的女主角取了让人联想到切间姊妹的名字,好像也是导致她会错意的原因之一。
  如果她对亲生父亲一无所知的话,当然也不会知道父亲的为人或双亲认识的经过。能够正确分辨「正面」的机率是二分之一,若是考虑到报导篇幅的大小,说不定根本比二分之一还低。
  「青山先生果然也看过那张报纸了呢。」可能我曾在车上不小心说溜嘴,美星小姐的态度不是很惊讶。「我收集数篇报导这起意外的文章后,得到了包括过世父亲的名字在内的几项资讯。而且所有报导都一定会写上『为了拯救掉进河里的两岁女儿』。」
  我记得那张报纸的日期是二十二年前。换句话说,那个女儿现在是二十四岁。嗯?这么一来就跟美星小姐的年龄一致了。所以方才我认为掉进河里的是美空,其实是我猜错了……
  但是美星小姐接下来却说出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话。
  「报导里并未提及掉进河川的是哪个女儿。我想母亲大概也没有勇气说出真相吧。因为掉下去的人应该会很自责才对。而没有掉下去的人,说不定也会责怪掉下去的人。母亲应该始终无法下定决心让女儿承受这么重的责任,才会故意对亲生父亲的事只字不提吧。我很感谢母亲的体贴,所以也一直没有向母亲追问真相。」
  「可、可、可以请你等一下吗?」
  我终于找到机会可以确认从刚才就一直很好奇的事了。
  「二十二年前你不是两岁吗?那掉进河里的女儿应该是美星小姐吧?因为那个女儿现在是二十四岁。」
  在动画或是其他地方经常可以看到邪恶大头目分三段大笑的场景。如果写成文字的话就是「嘻嘻嘻」、「哈哈哈」、「哇哈哈哈」这样。
  美星小姐的表情正是按照上述的情况,将内心的惊讶分成三段来表示。她先是愣了一下,露出严肃表情,接着呆滞地张开嘴巴,最后整张脸都写满了震惊。
  「青、青山先生,你在开玩笑吗?你该不会真的不知道这件事吧?」
  「什么事啊?」
  「我和美空是双胞胎喔。」
  …………
  ………………
  ……………………唔呃!
  「唔呃!唔呃唔呃唔呃!」我的喉咙不断发出奇怪的声音。
  「因、因为你们两人无论是外表或其他地方都完全不像嘛!」
  「我们是异卵双胞胎啊……而且还是有人说我们很像喔,例如歌声。」
  「我又没听过你唱歌!」
  真是太难以置信了!因为美星小姐比我大一岁,所以我一直以为她妹妹美空最多跟我同年而已。再加上她总是毫不顾虑地用对待平辈的口气说话,虽然不是很习惯,我也跟着用同样的口气对待她。
  搞什么,结果连美空也比我年长嘛。所以就算我毫不客气地对她使用敬语,也不会有任何问题。只是她应该不喜欢我这样吧。
  「咦?不过美空之前说过她是学生耶。」
  「嗯,她现在在念研究所。」
  所以才会担心她的学业啊,那确实不能放着不管。话说回来,虽然现在想这个已经太晚了,不过就算目前在放暑假,这么久没去学校露面真的没问题吗?
  我顿时觉得一阵无力。仔细想想,她的确说过社团的学妹小她三届。如果美空现在是大学四年级,她那个才刚入学没多久的学妹根本不可能和在社团认识的人交往超过一年,更别说是和对方分手了。而且之前我说美空「年轻」的时候,美星小姐也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一旦知道真相后,反而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为什么到目前为止都没有看出来呢?
  「话说回来,为什么你偏偏没把这件事告诉我啊?」
  「因为青山先生没有问我嘛……而且你和美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又说了狐狸是双胞胎还什么的,我一直以为那是从我们两人身上得到的提示。」
  美星小姐露出为难的表情后,又不服气地噘着嘴反驳:
  「还有,这种事情美空难道没有跟你说吗?你们是情侣耶。」
  …………
  唔呃!
  「情、情侣?你说谁跟谁是情侣?」
  「还能有谁,你刚才不是在车子里承认了吗?说自己不久前就和美空在一起了。」
  「和美空『在一起』?那应该解释成和美空『一起行动』吧?」
  我慌慌张张地纠正后,美星小姐的脸上便出现了两段式的惊讶表情。
  「和美空一起行动……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关于「在一起」这个字的多样性,我记得在我和美星咖啡师刚认识的时候曾聊过这个话题。只是我完全没想到这个字竟然会把我们耍得团团转。
  「关于这次的事情,美空确实拜托我帮忙。我说过了吧?她要我在美星小姐好像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时候,替她巧妙地掩饰。她好像无论如何都想在不依靠美星小姐的情况下找出亲生父亲。她说自己平常总是让姊姊照顾,这次想好好报答姊姊。」
  所以我才会不惜编出美星小姐一眼就能看穿的谎言,也要帮美空持续隐瞒目的。深水来塔列兰的时候,因为我没看过他的长相,所以美星小姐揭穿他真面目时,我也大吃一惊,但足我猜他可能是无法按捺想见自己的女儿,也就是美星小姐一面的心情,才会来到店里,于是编出「以前曾看到他在Roc'k On咖啡店和美空聊天」的谎言,替他瞒混过去。
  至于藻川先生说的「总觉得好像在哪看过那张脸」,也被我解释成因为过了二十几年,所以他早就忘了自己亲人的前夫的模样,但是听了美星小姐的话后,便想起当时的那场风波,觉得不太愉快,才会说出那句话。不过,如果他们之间真的毫无瓜葛的话,或许我当时随口胡謌的「应该是曾经在电视上看过吧」还比较接近真相。
  「不过,真没想到你会以为我们是情侣。我只是单纯协助她而已啦,虽然我觉得自己的立场有点像个叛徒就是了。」我夸张地苦笑着说道。美星小姐的圆脸则早就红得有如一颗熟透的番茄。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想说你们从第一次见面后就突然变得很亲密……」
  「因为我以为她年纪比我小嘛。」
  「而且感觉你们经常和对方联络。」
  「因为她拜托我帮忙,而我要她一有任何进展就向我报告。」
  「……是因为发生太多事了啦。」
  美星小姐很难得地表现出把自己犯的错怪到别人身上的态度。
  「小晶的信是在帮助姊妹的恋情。巴奈同学的拿铁拉花则让我开始考虑要不要放弃自己心里的感情。我从美空在休假日的时候偷偷摸摸地不如道在做什么,以及拥有两支手机等地方察觉到某个男性的存在,但是我认为美空以巡山参拜为由跑去见面的对象不一定是那个人。这些事情就像暗示一样,让我相信你们两人是情侣。我是被这些事害的。」
  只要提到和恋爱有关的话题,美星小姐原本很聪明的头脑就可能朝完全不合逻辑的方向暴冲。总觉得她这种没办法靠自己的感情和亲身经验判断是非的情况,就像磁铁害精密机器无法发挥原本的功能一样。虽然我似乎还听到她趁乱说了非常大胆的话,不过我决定让那些话继续藏在混乱之中。
  「难怪我觉得你最近的态度变得比以前更冷淡了,原来是因为这样。」
  我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美星小姐耸了耸肩笑道:
  「看来我们都对彼此误会大了呢。」
  「你希望那不是误会吗?」
  我一鼓起勇气调侃她,她的脸就又变回番茄了。「这——」
  就在这个时候……
  「姊姊。」
  我听到有如被风吹走的羽毛般虚弱的说话声,便转头看向病床。
  美空微微睁开了眼睛。
  她转动眼珠环顾四周后,便一脸畏惧地看着自己的姊姊。
  「这里是……」
  「早安,欢迎你回来。」
  美星小姐温柔地微笑着说,美空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姊姊,对不起,我……」
  「没事了,你很努力了喔。」
  美星小姐轻轻地用手指抚摸妹妹的脸颊。
  我并不知道美空白梦境醒来后看到怎样的世界。因为在她们两人说出下一句话前,我就走出了病房。虽然我在伸手关上后方的拉门时,彷佛听到位于门另一侧的说语声,但是在未经确认的情况下,我也无法多说什么。
  我想我不应该去打扰她的后续梦境。
  梦境的结局,还是只让她们两人去看就好。

  4
  老实说,我还有一个疑问。
  那就是美空会不会早就清醒了,只是躺在床上假装熟睡,还把我们之间的对话从头到尾都听完了。因为一直处于熟睡状态,连自己获救了都不知道的她,应该连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搞不清楚才对,竟然会一睁开眼睛就开口说「对不起」,实在非常奇怪。
  我到现在还是无法向美空询问这件事。
  她究竟明白了什么,我到现在还是无从得知。


终章  梦见咖啡欧蕾的女孩
  「感谢大家在这段期间的多方照顾,再见。」
  美空深深地低头致意后,便穿过京都车站的中央口验票闸门离开了。
  「……她离开了呢。」
  我一这么说道,美星小姐便撩起被风吹乱的浏海。
  「是啊,她离开了。」
  藻川先生没有前来送行。因为我们开口邀他的时候,他说:
  「不了,我对离去的女人没有兴趣。」
  而且还不耐烦地挥着手驱赶我们。
  我很清楚,老爷爷的个性其实不太坦率,就是因为这样,才让人无法真的讨厌他。
  「希望她能早日恢复平静的生活。虽然我们也不太好受,但是美空又比我们更惨。」
  绑架事件的后续只能以手忙脚乱来形容。我们连番受到警察的质询轰炸,一下子被骂,一下子又被夸奖。媒体也一时对我们穷追不舍,但是因为事件发生不久被害人便平安回来等理由,最后似乎没有报导得如我们所想的耸动。
  在那之后,美星小姐她们好像和赶到京都的双亲特地抽出时间,全家人坐下来好好谈过。之所以说「好像」,是因为我没有细问详情。我想他们谈的内容应该挺沉重的,我对这种话题没兴趣,而且那也不是我应该插嘴过问的事。
  就在我们忙着处理上游事情的时候,九月也逐渐迈向尾声。我们现在正各自试图抚平那些忙乱不安的日子所留下的余烬。
  「没什么好担心的,她是个很坚强的人。」
  美星小姐说话时的口吻就像在夸奖自己一样。
  今天的京都车站也有许多人来来往往。造访这里的人、离开这里的人。前来迎接的人、目送对方离去的人。还会再回来的人——以及不会再回来的人。
  「感觉有点不舍呢。」
  我忍不住吐露了内心的感想,站在我身旁的美星小姐便抬头看向我,脸上浮现捉弄似的微笑。
  「你当初应该跟她约会一次看看的。」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啦!」
  我慌慌张张地挥舞双手。她伸出并拢的手指掩着嘴唇,彷佛觉得很好玩似地嘻嘻窃笑着。
  其实我曾和美空约会过一次。
  「我自己一个人去的话总觉得很不安,但是这种事我死也不能跟姊姊说……所以,拜托你了,青山!」
  看到她贬着眼双手合十地拜托我的样子,我实在没办法拒绝她。
  那是个感觉蔚蓝的天空比平常更高,气候十分恰人的下午。我配合美空的速度,漫步走在路上,故意以若无其事的口气说道:
  「你们两个是双胞胎,对吧?」
  「嗯,是啊。所以我才会察觉到他不是真的爸爸。因为他说姊姊的年纪比较大。」
  她晃了晃绑成两束的头发。
  「就算年纪没有比较大,也还是『姊姊』呢。」
  美空好像隐约明白我想说什么,她轻笑了一下,视线落在交互移动的脚尖上。
  「虽然姊姊有些地方单纯到让人捏把冷汗,但是她从以前就很聪明又懂事。相较之下,我则是个调皮的孩子,经常被妈妈唠叨,叫我要多跟姊姊学学。」
  原来如此。先不论这是与生俱来的性格还是受到后天环境影响,反正最后都导致双胞胎里的姊姊愈来愈有姊姊的样子,而妹妹也真的像个妹妹。
  「有一件事情,我非得向你道歉不可。」
  我不知道她突然开口是想跟我说什么,便转头看向身旁的她。
  「我当初跟你说想报答平常总是照顾我的姊姊,所以请你帮我隐瞒这次的事,对吧?——其实我是骗你的。」
  「骗我?」
  「其实我只是想独占自己的亲生父亲罢了。因为我在姊姊面前一直都很自卑。家人总是只称赞姊姊,认为她是个完美的好孩子,让我很不甘心。所以我想沉浸在拥有姊姊不知道的重要秘密的优越感中。」
  我终于明白美空为什么偶尔会反常地顶撞姊姊了。没有兄弟姊妹的我只能靠想像来拼凑她的心情,不过我觉得自己很能体会这种像在闹别扭的情感,看到身为「好孩子」的姊姊被人夸奖的样子,反而会让妹妹愈来愈不想成为和姊姊一样的人。如果对方和自己还是双胞胎——原本应该和自己并驾齐驱的人,那就更不用说了。
  美空缓慢地摇摇头。
  「我很差劲,对吧?就是因为拥有那么丑陋的心,才会落得这种下场。」
  「不过,最后你还是想让他们见面,不是吗?」
  虽然我这么安慰她,但是直到我们抵达目的地前,她都没有回答我。
  警察局的建筑物看起来相当寂寥,让人有种这里不会有夏天的感觉。
  美空好像已经事先打过电话,明白大致上的流程了。我在她的指导下填好申请表,片刻后,我们就被带到一间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狭小房间里。将我们和对面的人隔开的压克力隔板上打了许多小孔,我曾经在电视连续剧上看过。在房间后方的门旁边负责监视的警官站了起来,跟在他身后走进来的男人像妥伤的野兽般,慢吞吞地在正前方的椅子坐下。
  「你吓了我一跳,我没想到被害人竟然会来看我。」
  深水荣嗣对美空露出了疲倦的笑容。
  在那之后,收到我们通知的警官赶抵现场,轻而易举地逮捕了车子被抢走的深水。据说他手上拿着一千万的钜款,却没有离开捡到钱的地方一步,一直呆滞地瘫坐在地上。不过,因为他构思的是以在当天晚上逃离国外为前提、不留任何后路的犯罪计划,所以连假护照等必需品都跟车子一起被抢走的话,他大概也束手无策了吧。既然原本犯案的时候就不打算隐瞒身分,现在当然全都老实招供了。
  美空把后背挺得比平常还直,对他说:
  「我有一件事情无论如何都想问清楚。」
  深水以眼神示意她继续说。
  「你说过『反正无论是在这里还是那里,对我来说都差不多』,对吧?我知道你说的『这里』应该是指自己平常的生活,但是『那里』是指哪里呢?你想说的是监狱吗?又或者是……」
  美空说到这里就停了。但是就连不知道前因后果的我也能轻易地推测出接下来的话。
  深水没有回答,但是他脸上心不在焉的表情却彷佛是说「无论那边是哪边都差不多」。
  美空深深叹了一口气,肩膀随之起伏,提起了像是转换失败似的话题。
  「你觉得监狱里的生活会很忙碌吗?」
  「谁知道?应该很无聊吧。我想大概没什么有趣的事能让人打发时间。」
  深水伸手抓起头来,这时美空突然说了一句令人目瞪口呆的话。
  「那你就把时间用来写小说吧。」
  深水抓着头的手停了下来。「什么?」
  「你不是一直都很想从事创作吗?就趁现在重新出发吧。都过了二十几年了,说不定技巧稍微变好一点喔。」
  持续数十秒的沉默后,深水的冷笑声打破了僵局。
  「都这把年纪了,还玩什么创作啊。我已经受够了。而且那种东西根本没人想看。」
  「没这回事。」
  「少安慰我了,就算写了也没用。」
  「不对。」
  美空的声音就像一把磨得相当锋利的刀子,穿过压克力的墙板,刺进了深水的内心。
  「我不是在安慰你。你的小说……现在的你所写的小说,一定会有人想拿起来阅读。」
  或许正是因为锋利到一碰就会痛,日语的「认真」才会写成「真剑」吧。
  「至少现在就有一个人是你的小说读者。」
  一开始,深水彷佛吓呆了似地紧盯着她。随着时间一秒又一秒地过去,我的眼睛清楚地捕捉到他脸上的表情变化。
  那就像是在黑白的世界里眺望着不断落下的彩色雨点般。在所有的黑白彻底被其他颜色盖过的瞬间到来之前,深水始终沉默地任凭她注视着自己。
  负责监视的警官看了看时钟后开口宣告。会面时间结束——
  「对了,其实美空好像已经有男朋友了喔。」
  我把在离开警察局后的路上听到的事情说出来后,美星小姐恍然大悟地敲了敲手。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掳说他们从以前就很熟,却因为男生一直不肯更进一步,让她很失望,所以曾经拒绝过他的交往要求,但是后来她改变心意,两人就开始交往了。如果我建议青山先生跟她约会的话,应该会被骂吧。」
  所以美空才会在使用智慧型手机之余又带着一支手机。那支手机专门用来和男朋友讲电话,因为这样可以节省通话费。「我不只任性地要求他让我整个宝贵的暑假几乎都在京都,还因为要和他联络而带了两支手机,结果反而成为获救的契机,真是欠了他一个超大的人情。」当美空笑着这么说时,脸上的表情简直跟清纯少女没两样。
  「虽然我一直觉得你们这对双胞胎不是很像,不过听了这些事情后,又开始认为你们果然是双胞胎了。」
  「为什么呢?」美星小姐疑惑地歪歪头。
  「因为你们在别人开口询问之前,完全不会主动透露自己的事情嘛。」
  我原本只是想开玩笑,但是美星小姐并没有笑。
  「是啊,这次我还是没能向美空坦白。」
  「坦白?坦白什么?」
  她有如承认自己恶作剧的孩子般低下头说道:
  「掉进河里的人是我。」
  「咦?」
  「直到现在,我还是会偶尔梦见自己掉进河里。」
  我瞬间被拉回之前在病房里看到的情景。在美丽的星空下,河水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快速地流过我眼前。
  「那是个我被卷入因台风而暴涨的河川浊流中,随着河水不断摇晃的梦。看到那个水的颜色和味道后,我竟然猜想它会不会就是咖啡欧蕾,很奇怪吧?两岁的小孩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咖啡欧蕾,而且当时四周一片漆黑,也不可能看到河水是什么颜色。」
  那只不过是梦,当然和事实有所出入,也无法确定那是实际发生过的事。虽然心里这么想,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有个男人抓着我的手想救我,不过最后还是无力地松开,被河水冲走了。我总会在这时醒过来,心里非常悲伤……所以一看到那张报纸,我直觉地认为上面的报导一定和我做了好几次的梦有关。」
  所以美星小姐才能够判断出哪一面是报纸真正的「正面」吗?也正因为她记得那个梦,才会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向妹妹吐露任何真相吗?因为她一直被父亲是自己害死的残酷罪恶感折磨着。其实她根本不需要承受这种罪恶感,也不需要对年幼时的意外感到自责。
  一阵风轻轻地拂过我们之间。
  「据说在土耳其有一句谚语:『即使是一杯咖啡,也会难忘四十年。』」
  因为觉得这句话出现得太突兀,我不禁看向美星小姐。
  「谚语里的四十年是用来譬喻『很长的时间』。换句话说,这句谚语想要表达的,便是『即使是有如冲煮一杯咖啡般微不足道的亲切,也会让接受的人永远忘不了』。如果把它换成是宁愿牺牲自己生命的亲切或深厚的情感的话,就更不用说了——」
  美星小姐将双臂彻底伸展开来,然后像是要收集什么似地把手放在胸前。
  「即便以为自己已经不记得,这副身体也绝对不会忘记。」
  她娇小的身体里究竟刻下了什么样的记忆呢?我这副身体里是否也沉睡着某些重要的记忆呢?
  回忆起那些往事的日子何时会到来呢?
  「我知道让美空也明白这件事会比较好,但是我说不出口。前阵子我们一家人坐下来好好谈谈的时候,母亲也没有说清楚掉进河里的是哪个女儿。我不确定美空没有追问这件事是因为顾虑到我,还是因为害怕听到自己导致父亲过世的真相,不过——」
  她朝着妹妹离去的验票闸门的另一侧瞥了一眼。
  「我一直对妹妹怀有内疚感。就算我向她坦白了真相,这种感觉也绝对不会消失吧。」
  妹妹说她一直对姊姊怀有自卑感。而姊姊也是直到现在都对妹妹心怀内疚。所谓的姊妹或是双胞胎,或许也有其为难之处。
  「但是你总有一天还是会告诉她吗?」
  听到我的问题后,美星小姐态度明确地对我说了声「是」。
  「我希望能够尽早告诉她。因为我无法保证自己重视的人会不会一直留在身边。」
  她大概是想起了父亲的事吧。她的话温柔地融解了我一直蜷缩在内心深处的情感。
  没错。若有事情想告诉对方,就必须趁能够开口的时候快点说出来。
  「那个,美星小姐……」
  如果是现在的话,我应该能毫不犹豫地说出来。但是……
  「怎么了吗?」
  只要一听到她澄澈的嗓音、一看到她正对着我的双眼,我的情感就会再次僵化冻结,缩回内心深处,真是太奇怪了。
  不自然的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她没有催促我,静静地等待着下一句话。最后我下定了决心,开口说道:
  「我们走吧。」
  如果有办法在能开口的时候开口,大家也不会这么烦恼了。
  我想我应该让她失望了。方才她很明显地在期待着什么,而我肯定背叛了她的期望。就算她这次真的再也不理我,我也无话可说。
  但是——虽然她应该没有误解我的意思,却轻轻地露出微笑,开口说道:
  「嗯,我们走吧,无论是哪里都行。所以——」
  为什么呢?那时她明明露出了微笑,明明微笑着,在我眼里看来却像是正在哭泣般。
  「所以,也请你哪里都别去。」
  彷佛是宣告今年的夏天已经逝去似的,一阵凉风拂过了我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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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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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7938188 伯爵
楼主楼主,我是SIgil贴吧的epub制作爱好者,想要制作这篇文本的epub,请问可否?

10 年前 0 回復

sola_翼 王爵
话到嘴边都说不出来……男主你是有多怂,美星和美空这卷刚开始就让你正面上了。
不过还好,至少人不渣,说出口只是迟早的事情(つд⊂)

10 年前 0 回復

信至 侯爵
' blid 发表于 2014-7-16 01:21 http://www.amazon.cn/%E5%9B%BE%E4%B9%A6/dp/B00HULMXAW/ref=pd_bxgy_b_img_y http://www.amazon.cn/%E5% ... '


这封面怎么回事啊!

没有看第一卷,无意中点进来看了第二卷,然后,比起自己之前看过的另外两个系列里的女侦探(《万能鉴定士Q》《虐待狂刑警》)来,虽然美星既没啥特殊能力也没啥特殊癖好,但是人物形象实在是比那两位要鲜活太多了。

10 年前 0 回復

gzzhongqi 侯爵
果然第二卷也是一如既往的叙述陷阱,不过这次没有第一卷那么出人意料的感觉。。。
另,男主你就别傲娇了,快点告白吧。。。

10 年前 0 回復

kirishima 子爵
覺得劇情,謎題架構都比第一本好
也多一位女二來刺激女主角
只是,用太多京都地名地圖還是
考驗記憶阿,1X年前去過京都的我

10 年前 0 回復

klsxf 王爵
娘的,咋男主又缩了。。。不过也是,他当初可是想要一个咖啡店的男人呀。。。

10 年前 0 回復

onlyyouKJ 公爵
竟然还有第二卷,然后磨好豆子继续看

10 年前 0 回復

misaki1101 伯爵
终章那里真遗憾啊,为什么不告白啊,看得让人心急

10 年前 0 回復

水仪·依莲 皇帝
有点轻文学的感觉
事件薄、推理好像很能连用呢

10 年前 0 回復

出前一丁 侯爵
雖然推理的情節上沒有大多驚喜,但是跟日常劇情融合的不錯
若果不太追求嚴謹的話,是本能輕鬆享受推理的作品

10 年前 0 回復

qq987321385 勳爵
入手了大陆版的,看完之后总感觉有一点瑕疵,特来补一下台版。

来自:Android客户端

10 年前 0 回復

a880051 伯爵
以為1卷+1
不錯看的小說

10 年前 0 回復

timysz 伯爵
本帖最后由 timysz 于 2014-7-13 12:56 编辑


原来不是一卷完结的啊。。。感觉第一卷基本上都差不多结束了。虽然推理一般,但看成纯爱的也不错
感谢录入~~~~


10 年前 0 回復

S魔术师 平民
为啥感觉不像是轻小说,推理部分好看么

10 年前 0 回復

神怒の日 騎士
居然有续集,还以为一本就完结了呢

10 年前 0 回復

bakerssss 伯爵
买了大陆出的之后突然好想买台版的。。。。
PS:前段时间看完了一而已。。。。

10 年前 0 回復

蕾娜·赛亚斯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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