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村美月]文学少女 爱恋插话集1[台/繁]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4-12-21 17:41 编辑


  文學少女 愛戀插話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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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野村美月
  插畫:竹岡美穗
  翻譯:H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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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描述了對故事喜愛到想吃下去的「文學少女」和她身邊人們的故事……
  他專心致力於柔道,人稱「火焰鬥牛」,但如今竟然戀愛了。對象是清純可愛的氣質淑女,名叫……
  在〈文學少女和戀愛的牛魔王〉裡,申請入社的人悄聲說著「這件事要保密」,似乎透出不尋常的氣氛?
  另有〈文學少女和革命的勞動者〉等等,描述遠子和同學之間的交流,以及美羽和芥川後續的發展,種種微苦而甜蜜的精采篇章!收錄了對故事喜愛到想吃下去的「文學少女」和身邊人們的故事,滿懷愛戀的插話集!

  作者/野村美月(Mizuki Nomura)
  出身於廣為人知的合唱王國——福島。從小時候就很喜歡編故事,立志成為作家。以《赤城山桌球場的歌聲》(赤城山卓球場に歌声は響く)獲得第三回 Entertainment大賞小說部門最優秀獎。興趣是早睡、午睡和晚睡,以及所有跟睡覺有關的事情。主要作品為《月兔公主》系列、《文學少女》系列、《桌球場系列》(卓球場シリーズ)、《天使的棒球》(天使のベースボール)、《Bad!Daddy》等等。
  繪者/竹岡美穗(Miho Takeoka)
  7月1日出生。東京人,目前是住在埼玉縣的畫家。喜歡喝茶、兔子、古董博物圖鑑、透明水彩和月光莊的素描簿。能夠畫畫或是創作,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www.nezicaplant.com/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4-8-28 00:31 编辑


  我早就發誓絕不再談戀愛,但在高中二年級結束時,我卻發現自己又墜入情網。
  過去她一直在我身邊,像堇花一樣溫柔地對我微笑。
  在那充滿黃昏耀眼金光的小房間裡,她總是幸福洋溢地翻著書,對我說了好多故事。
  當她眼中閃爍著甜美光輝看著我的時候。
  當她白嫩小手為了鼓勵我而輕輕握住我的手的時候。
  當她輕啓櫻花色嘴唇,對我說出瑣碎但是無比重要的話語的時候。
  我為什麼會覺得體內躁動,靜不下來呢?為什麼心臟會跳得這麼快呢?為什麼會有一股熱意湧上來呢?
  分離怎麼會這麼悲傷,這麼令人思念,這麼讓人喘不過氣呢?
  她溫柔微笑背對我離去的那天,我才知道這是戀愛。
  雖然說不上來是從何時開始,但是我想一定是在更早之前,在那些奇異而溫馨的日常生活中,我對她的種種情愫就已經開始萌芽了。

  沒錯,就好比說在那一天……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4-9-6 12:30 编辑


  文學少女和戀愛的牛魔王

  「天野遠子啊啊啊啊啊!
  我喜歡妳啊啊啊啊啊!
  好喜歡啊啊啊啊啊啊啊!」

  炎熱黃昏的河邊,迴蕩著狂熱的嘶喊。

    ◇  ◇  ◇

  我的名字是牛園琢己。
  我在今年春天剛當上聖条學園的柔道社主將,是個身強體壯、眉毛挺拔、鬢毛濃密的男子漢!
  在校際練習賽時,經常有其他學校的老師客氣到可笑地跟我打招呼說:「您是帶隊的老師吧?今天還請您多多指教。」不過,其實我才剛滿十七歲,金牛座O型,是個貨真價實的高二學生。
  別人都叫我火焰鬥牛。
  在我國三的時候,附近兒童公園養的山豬跑出來,我赤手空拳前去搏鬥一番,最後把牠抓起來,至今還蔚為傳說。

  這麼驍勇的我也戀愛了。
  對象是天野遠子,聖条學園的二年級學生,是個清純可愛的氣質淑女。
  我初次見到天野是在一年前,高中一年級的初夏。
  那一天我去了圖書館。這種凝重的地方我一年可能都來不到一次,那次是因為柔道社的學長叫我來幫忙還書。
  因為我跟那位學長在練習時沒有拿捏好力道,全力把他摔出去,所以他全身纏滿繃帶進了醫院。我為了表示歉意,就說「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請儘管說」,所以才會來到圖書館。
  這件事現在讓我感謝極深,比地底岩漿還深。
  理由是我因此遇到了天野遠子。
  當時天野站在一個擺滿不知是什麼鬼東西全集的書櫃前面翻著書。
  她長到腰部的麻花辮、符合日本女性形象的黑髮、看著書本的溫柔眼神、柔軟的櫻花色嘴唇,還有纖長的手腳和細細的腰,讓我一眼就迷上她了。

  是誰!
  這是誰!
  她到底是誰啊啊啊啊!
  我受到的衝擊就像是腦中有寺廟大鐘咚咚咚地響,心臟跳得越來越陕,全身血液沸騰,耳朵噴出熱氣一般。

  對,在這一瞬間,我戀愛了。

  在那之後,我經常在校內看見天野。
  以婉約的姿態走在走廊上的天野。
  在鞋櫃前優雅地彎腰穿鞋的天野。
  用鈴鐺一般清脆的聲音跟朋友談笑的天野。
  穿著夏季制服的天野。
  穿著冬季制服的天野。
  穿著體育服的天野。
  穿著學校泳裝的天野。
  不管什麼時候,天野都美得好耀眼。
  尤其是在上家政課時穿著圍裙的天野。
  我在窗外隱約偷看到的時候,因為她這身打扮太可愛,讓我忍不住想像起跟她的新婚生活,差點要噴鼻血了。
  不過,很悲哀的是,天野並不知道有我這個人。
  我們不管是班級、學生組織、參加的社團都不一樣,因而兩人之間沒有任何接觸的機會。
  既然如此,我就主動接近吧!這一年我好幾次試圖跟她交談,但是每一次都失敗了。天野獨自一人的時候多半是在看書,就算我故意從她面前走過、故意發出噪音、故意咳嗽,她也「完完全全」不會把視線從書上移開。
  呃,這個……這種人該怎麼說來著?
  書蟲。
  不對,文學少女……
  沒錯,就是文學少女!
  天野是一位徹頭徹尾的文學少女,連在上下學途中也是書不離手。
  一邊沉溺於書本一邊走路的她,大概忽視過我上百次了。
  某一天,我抓準天野沒在看書的時機,一臉嚴肅地擋在她即將走來的路線上……
  可是那掛著長辮子、像白桃一樣嬌嫩的小臉出現在我眼前時,我連尾椎都癢起來了,汗水像瀑布一樣狂流,緊張得胃開始絞痛,所以我轉身衝刺逃離了現場。
  我可是連山豬都打得倒的最強男子漢牛園琢己啊!
  丟臉啊!這個臉丟得太大啦!
  我懷著這種心情,對著熾烈燃燒的夕陽大叫。

  「嗚喔喔喔喔喔!天野啊啊啊啊啊啊!
  我喜歡妳啊啊啊!好喜歡啊啊啊啊!」

  然後,我傷心地看著從攝影社社員那裡買來的天野精選照片,藉以安慰自己。
  現在天野應該還是不知道我這個人的存在吧。
  如果我在柔道比賽上不停地摔人摔人摔人、得勝得勝得勝,我的英名或許會傳到她的耳裡吧。

  ──哇!你是柔道社的牛園同學嗎?你上次在比賽裡使出的地獄風火輪讓我感動得都哭了!我是你的粉絲!請跟我握手!

  就像這樣,天野害羞得臉頰泛紅,對我伸出白皙小手的那天遲早會到來吧。
  沒錯!一定是這樣!

  還好其他單戀天野的男生也一樣被她視而不見,一個個都打退堂鼓,所以我也可以放心了。

  沒想到!
  升上二年級的時候,出現一個叫做井上心葉的一年級混小子,三不五時就跟在天野身邊。
  這個死小鬼明明長得一副娘娘腔的模樣,是個只要我一招絞技就會劈里啪啦折斷骨頭的柔弱傢伙,可是沒想到!他不知道何時進了天野的文藝社,三兩下就跟天野成了學姊學弟的關係。
  可惡啊啊啊啊啊啊~~~~
  暫且先加入同一個社圑,再對天野展開攻勢──對耶,原來還有這一招。
  不過我是柔道社主將,怎麼可以拋下柔道,去加入那什麼勞什子的文藝社啊?
  天野好像很高興有學弟加入,成天「心葉〜心葉〜」甜膩膩地叫著井上,一放學還會專程跑到他的教室去接他。
  簡直就像讓媽媽接送的幼稚園小鬼嘛!
  我不只一次,甚至兩三次看到井上被天野牽著手帶去文藝社。
  混帳~~~~竟然跟我的天野牽、牽、牽手!
  絕對饒不了你!
  我藏在走廊角落咬牙切齒地看著,一路跟到文藝社的活動室,把耳朵貼在門上偷聽裡面的動靜,結果就聽到天野的聲音。
  「好嘛,可以吧?拜託你啦,心葉。」

  她、她在拜託什麼啊?

  「好啦,快一點啦〜」
  好甜膩、好可愛的聲音,還有椅子喀嗒喀嗒搖晃的聲音。
  嗚哇啊啊啊啊!門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
  我全身血液上衝,正要把耳朵用力貼緊更仔細聽的時候,剛好被跑來找我的柔道社學弟撞見。
  「啊,主將!你在這裡做什麼?練習要開始啦。」
  「呃,嗯。我只是打算把門當作對手練習一下對招。」
  我連忙裝出嚴肅的表情,做出背負投的姿勢,然後無可奈何地離開門口。

  後來有一天,我又跑去貼在門上偷聽,這次聽見了劈里劈里、沙啦沙啦,像是撕紙般的聲音,還有天野的啜泣聲。
  「嗚嗚……心葉太過分了,老是欺負學姊……竟然讓我吃這麼……這麼可怕的東西。你是壞蛋,是惡魔!」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對我的天野做了什麼啊啊啊?
  你給她吃了什麼啊啊啊啊?
  可怕的東西到底是指什麼啊?
  井上~~~~~~~~~
  我要殺了你~~~~~~~~
  當我正要踹開門的時候,柔道社的學弟又出現了。
  「主將〜你要休息到什麼時候?大家都在等你耶,請快點回去吧。」
  「不行,我一定要把天野從惡魔學弟的手中救出來……」
  「你在說什麼啊?」
  我們還在爭執的時候,天野正好把門打開,高高興興地走出來。
  「謝謝招待,心葉。明天也要乖乖來參加社團活動喔。」
  她用小鳥唱歌般的聲音說著,然後從我和學弟身邊雀躍地走掉了。

  隔天,天野也拉著井上的手說「社團時間到了喔,心葉」,開心地走在走廊上。
  「這樣很難看,不要牽我的手啦。」
  井上囂張地說完以後,天野抬起長長的睫毛,不安地看著井上。
  「好,我把手放開,但你不可以像上次那樣逃跑喔。」
  「那次妳在校園裡追著我到處跑,已經讓我得到教訓了。而且妳還喘不過氣,摔了一大跤。」
  「因為我是文學少女,當然弱質纖纖嘛。」
  「只是缺乏運動吧。」
  「哎呀,真過分〜你對學姊真不體貼。真是的,我看還是別放開好了。」
  「拜託別這樣。」
  他們似乎感情融洽地在鬥嘴,我忍不住用兩手指甲刮著牆壁,瞪著他們。
  可惡,離天野遠一點,井上心葉!
  只是個一年級小鬼頭,竟然跟我的天野在校內明目張膽地卿卿我我,我饒不了你,饒不了你,饒不了你~~~~

    ◇  ◇  ◇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去死吧!井上心葉~~~~~~~~」

  所以,我今天也在河邊大聲嘶吼著我對天野的愛意,還有對井上的怨恨。

  「去死!去死!去死吧~~~~」

  井上和天野在交往嗎?他們已經做過這種事,還有那種事了嗎?
  我總覺得他們兩人之間有一種親密的氣氛,好像共守著什麼祕密一樣。

  「我饒不了你!井上心葉~~~~」

  當我對著夕陽痛罵時,背後傳來一句話。

  「請不要在河邊大喊別人的名字好嗎?」

  回頭一看,帶著尷尬表情站在我眼前的人,竟、竟然就是井上本人。
  「喔喔喔喔!井、井上!」
  區區一個外行人也敢悄悄站在我背後,還真是囂張啊。
  我被這突發狀況嚇了一跳以後,心想絕不能繼續敗落,於是憤怒地豎起眉毛、擺好架式說道:
  「你來找我單挑嗎?真有種,我隨時奉陪!」
  「不是的,我怎麼可能打得贏柔道社的牛園學長啊。」
  喔?井上這傢伙也說得出這麼識大體的話啊。
  「牛園學長是不是喜歡遠子學姊呢?」
  「呃!你你你你你你你你幹嘛突然說這種話啊?」
  我一時嚇得六神無主。
  「因為牛園學長老是紅著臉注視遠子學姊,而且還經常瞪我。」
  「呃,是你想太多了。」
  這傢伙竟敢小看我!
  井上聳著肩,小聲地喃喃說著:「是說有個人動不動就出現,一般人都會注意到的。沒發現的只有遠子學姊吧,因為她對自己的事情實在太遲鈍了。」
  哼,搞啥啊,講得一副很了解天野的樣子,果然還是讓人不爽。
  「然後咧?你知道我喜歡天野後,幹嘛來找我?」
  井上一臉正經地看著擺出戰鬥姿勢的我,繼續說:「我是來幫牛園學長和遠子學姊牽線的。」
  「什麼?」
  他看著我瞪大眼睛的模樣,露出了微笑。
  「因為我不想引起不必要的誤會,也不想被人喊些什麼殺啊死的。
  我只是被遠子學姊逼著加入文藝社,幫她寫些點心作文罷了,絕不是她的男朋友。而且,我也希望她別再那麼緊迫盯人了。
  如果遠子學姊找到其他寫點心的人,應該不會再糾纏我,這樣對我也有好處啦。」
  「嗯?啊?寫點心是怎麼回事?」
  「這個啊,現在不需要管這些啦。總之,我來教牛園學長能跟遠子學姊好好相處的方法吧。」
  「喔喔!是這樣啊!井上!原來你是個這~~~~麼夠意思的傢伙啊!」
  我感動到胸肌幾乎要顫抖,然後緊緊握住井上的手,他露出有點害怕的表情說:「那麼,請牛園學長在明天午休時間來圖書館一趟吧。」

    ◇  ◇  ◇

  隔天,井上先到閱覽室,坐在桌前等我。
  我重新觀察之後,發現他的頭髮很細,皮膚也很光滑。
  這是我們社團裡面沒有的類型。
  知道他不是敵人之後,我突然覺得他還挺可愛的,真是不可思議。
  井上發現我來了,就很有禮貌地打招呼說「牛園學長好」,還溫柔地笑著。
  我在他面前的座位爽快坐下,然後他拿出像筆記本一樣的成疊稿紙和自動鉛筆,對我說:「接下來要請牛園學長寫『三題故事』。學長知道什麼是『三題故事』嗎?」
  「不知道。」
  「就是像落語(註1)那樣,用三個題目來即興創作故事。首先我會說出三個詞彙,請牛園學長把這些詞彙寫成一個故事。」(註1:單口相聲,表演内容主要是講述世事人情的小故事。)
  我歪著腦袋問:「嗯?這個三題什麼玩意兒的,跟天野有啥關係啊?」
  井上微笑著回答:「遠子學姊很喜歡甜蜜的故事,喜歡到幾乎想要吃下去喔。所以牛園學長只要寫個甜美的故事送她當禮物,她一定會很開心,還會喜歡上牛園學長喔。」
  「真、真的嗎?」
  「嗯嗯,總比只會寫詭異故事的學弟好太多了。」
  「好!雖然還是不太懂,總之我寫就是了!」
  「那麼,就用『自行車』、『手帕』、『女兒節』來寫吧。熟悉之後只能花四、五十分鐘,要寫到兩、三張稿紙的分量,不過今天是牛園學長第一次寫,所以就不限時了,即使要寫到明天也……你有在聽嗎?牛園學長。」
  我已經握緊HB自動鉛筆,在稿紙上埋頭猛寫起來。
  「寫好了!」
  「咦咦,才三十秒耶……這也太快了吧?」
  「哇哈哈哈哈哈哈,決鬥時當然要先下手為強,速度勝於一切啊!」
  我挺胸大笑遞出原稿,井上接了過去,開始讀起來。
  然後,他的表情立刻變得很難看。

  『手帕夾進自行車,女兒節外生枝。』

  「怎樣?這是手帕被夾到自行車裡,導致發生車禍,節外生枝的意思。」
  「這樣不行。」
  「啊?」
  「又不是在說冷笑話,請認真地寫故事。」
  「晤晤晤……」
  「遠子學姊最喜歡愛情小說,所以只要加入這種情節,她一定會很高興喔。」
  「好,包在我身上吧!」

  放學後,我把拚盡吃奶力氣、全心全意寫滿三張稿紙的甜甜蜜蜜愛情故事交給井上。
  「這次怎樣啊?」
  井上很沉痛地翻著稿紙。

  『我起床了。我去廁所了。我暢快排便了。我洗臉了。我擤鼻涕了。我刷牙了。我吃納豆了……(中間省略)……我帶手帕了……我的自行車摔倒了……我跟女朋友歡歡喜喜的……女兒節忘記了。』

  「呃……」
  井上愁眉苦臉地想了一下,接著抱住自己的頭,最後小心翼翼地瞄著我的臉說:「我來說些基本的規則吧。句子開頭請空一格。如果不適時換行,文章會顯得很不好讀。句型結構也要再稍微多注意一下比較好……每句都用『了』來結尾,好像不太……至於最重要的內容……這個嘛……」
  他又猶豫起來,話講得呑呑吐吐的。
  「呃,總之請先參考一下這本書吧。」
  他把一本書拿給我。
  「初戀格涅屠夫?這是在講屠夫的戀愛嗎?是市場上的愛情故事嗎?」
  「不是格涅屠夫,是屠格涅夫(Ivan Sergeevich Turgenev)。而且這是作者的名字,書名只有《初戀》。」
  「喔喔!是這樣啊!原來是分開的!」
  初戀──真是動人心弦的美麗聲響。
  「這本書很薄,很快就能讀完了。如果牛園學長能寫出這種故事,遠子學姊一定會迷上學長喔。」
  「是嗎是嗎?好!我要讀~~~~」

  練習的中場休息時間。
  我心急地翻開書頁,旁邊的人頓時吵了起來。
  「主將在讀書耶!」
  「而且是《初戀》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窸窸窣窣,吱吱喳喳。
  喔?怎麼突然覺得耳朵好癢?
  我一邊用拇指挖挖耳朵,一邊繼續看書。
  這時,睡意像瘋狗浪一樣打了過來。
  「哇!主將!」
  「請振作一點啊!主將!」
  我驚醒過來,發現社員們正抓著我的肩膀用力搖晃。
  「嗯?我剛剛睡著了嗎?」
  「主將突然砰一聲倒下,害我們都嚇了一大跳耶!」
  「抱歉。不過我還得看書,你們就別管我了。」
  我一講完,又開始翻頁,結果……
  「哥~~」
  「主將啊啊啊啊!」
  不知為啥,只要我一翻開書就會有超強的睡意湧上來,腦袋就像被用力敲打一樣,意識變得一片空白。

    ◇  ◇  ◇

  「看來我好像是看書時無法一口氣看完一頁以上的『體質』。」
  隔天的午休時間,我在圖書館說出這件事之後,井上瞪大眼睛說不出話。
  「這……這樣的話,現代國文考試的時候要怎麼辦啊?」
  「不用怎麼辦啊,只是爽快地拿下紅字。」
  「爽快拿下……那個,可是學長入學考試時是怎麼……我們學校的偏差值(註2)還挺高的耶……」(註2:偏差值為和同學齡者平均學力的比較值。
  )
  「我沒考啊。看也知道,我是靠體育保送進來的。我一直以來都是用肌肉彌補所有科目的分數。」
  我斬釘截鐵地說完,井上可能是太敬佩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不過呢,為了天野,我還是在休息三十次之後看完了三十頁啦。」
  「……辛苦了。」
  井上深深低頭敬禮,然後無力地問我「覺得怎樣」。
  「唔,一開始有個叫謝爾謝爾什麼維奇的人,還有弗拉弗拉什麼維奇的人,然後弗拉弗拉就說起他十六歲時的戀愛故事……井上啊,俄國人的名字都這麼難唸嗎?」
  「呃……這是……」
  「公園的名字也很饒舌啊,叫做涅斯庫奇內。」
  「為什麼只有公園的名字唸對?」
  「因為太奇怪了,所以我練習唸了好幾次。」
  「拜託別這樣,這又不是在玩繞口令。」
  「喔喔,對了!還有一個叫做金娜金娜什麼法季,還是什麼吉蘭達的女人。」
  「不是吉蘭達,是齊娜依達。麻煩學長至少把女主角的名字記住好嗎?」
  井上哭喪著臉說完之後,把手貼在額頭上。
  「……對不起,我沒有考慮到牛園學長的『體質』問題。這樣看來,學長要讀完還得花很多時間,所以還是想個簡單點的方法好了。」
  「喔喔,什麼嘛,原來還有秘技啊!」
  井上看著我興奮的模樣,有點敷衍地開口了。

    ◇  ◇  ◇

  『遠子學姊一走過來,牛園學長就讓書落在地上。』

  井上的指示只有這一句。
  其實我還是搞不太懂,但總之隔天的午休時間,我就把《初戀》抱在懷裡,埋伏在走廊上。

  來了!是天野!

  長到腰部的麻花辮,纖細的手腳,柔媚的姿態。
  啊啊,她今天一樣是這麼清純、這麼美麗〜
  我呆呆望著從我身邊靜靜走過的天野,突然驚覺過來。
  不行!天野要走了!
  我慌張地放手,把《初戀》掉在地上。
  突然間,天野回頭了。
  至今從來沒有對我表示過半點興趣的天野回頭了!
  她突然在我眼前停下腳步,盯著我的腳邊,然後彎下細細的腰,伸出吻仔魚一樣白嫩的手,小心翼翼地撿起我的書!
  「這是你的書嗎?」
  天野用鈴鐺一般可愛的聲音問道,那對充滿智慧的黑眼珠帶著溫柔善意注視著我。
  「是、是啊!」
  我的心臟撲通撲通狂跳,還冒了一身的汗,光是回答這句話就讓我費盡全力。
  天野嫻靜地微笑了。
  「這是屠格涅夫的《初戀》呢,真棒。」
  她、她她她她她說了「真棒」耶!
  天野說我「真棒」耶!
  天野把書緊緊抱在胸前,嘴角露出微笑,眼睛閃閃發亮,對著腦袋幾乎冒煙、快要噴鼻血倒下的我親密地說話。
  「伊凡•謝爾蓋耶維奇•屠格涅夫是俄國作家,他的母親是擁有廣大領地的女地主,而他的父親比母親小了六歲,是出身於沒落貴族世家的美男子。
  這兩人在西元一八一八年生下了次男,屠格涅夫。
  在一八六〇年發表的《初戀》是他中期的傑作,主角弗拉基米爾的雙親也反映出他自己雙親的形象。從這點來看,也可說這是屠格涅夫的自傳小說喔。」
  啊啊,天野的聲音輕柔地搔著我的耳朵。
  啊啊、啊啊,天野看起來好開心啊。
  「沒錯,《初戀》簡直就像淋上滿滿焦糖醬汁的烤蘋果啊!
  把墜入情網的歡樂、悸動、悲傷全部濃縮起來,放在簡短的故事之中,就像焦糖一樣苦澀,像烤蘋果一樣溫熱。一口咬下,酸酸甜甜的果汁和奶油、萊姆酒的芳香就會一起溢出來喔。
  這個故事是主角弗拉基米爾以回顧過去的方式來敘述。
  弗拉基米爾在十六歲時,愛上了搬到他家附近別墅,比他年長的千金小姐齊娜依達。
  齊娜依達既純真又熱情,身邊總是圍繞著一大群人,像個女王一樣。
  弗拉基米爾漸漸受到齊娜依達吸引的心情讓人忍不住喜愛,還會覺得心跳不已喔!
  他被齊娜依達戲耍,有時生氣、有時當真、有時失望,青春期少年的單純心情在那鮮明活潑的迷人文章之中表達得淋漓盡致。
  弗拉基米爾和父親的關係也好傷感、好精采啊!他仰慕著父親,偷偷祈禱父親也能愛他,像隻惹人憐愛的小狗一樣,讓人心頭都揪起來了呢。
  對父親的憧憬、對齊娜依達的憧憬,以及一切碎裂崩壞時的傷痛和悲哀……就像把淋在蘋果上,在冷卻後變成麥芽糖狀的苦澀焦糖醬汁咬得喀啦喀啦作響……甜美的悲切在心底深處漸漸堆積。
  不過,真的是太美味了。」
  天野閉起眼睛,好像很感動的樣子,把書本緊緊抱在胸前。
  剛剛還靠在我懷裡的書,現在竟然貼在天、天野的、天野的、胸胸胸胸胸部!
  天野的胸部很扁很平,不過這完全不成問題!
  不,應該說這樣才好!
  美少女就該連胸部也顯得柔和內斂才對!
  不對,我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啊啊啊啊!
  「啊啊,後半急劇增加的悲傷更是教人停不住心悸呢,果真是青春的小說啊。」
  我的心臟也不停猛跳著。
  沒錯,這就是青春啊!
  「天、天野……!」
  我意亂情迷地擠出聲音。
  現在我一定說得出來。
  不,一股熱血衝遍了我全身上下,讓我不得不說出來。
  「我、我我我、我好喜歡!」
  喔喔!我終於告白了!
  天野聞言,有點捨不得地用雙手捧著《初戀》還給我,然後很可愛地──對,就像春天花朵一樣粲然一笑。
  「嗯嗯,我也很喜歡喔。」

    ◇  ◇  ◇

  我該不會是在作夢吧?
  天野她、天野她對我說了喜歡。
  天野說她也很喜歡我。

  「辦到了!我辦到了!井上!」
  下一節休息時間,我衝到井上的教室,抱著瞪大眼睛的井上轉個不停。
  「牛、牛園學長……」
  「哇哈哈哈哈哈哈!作戰計畫大成功!都是多虧了你啊,井上!」
  「這、這真是太好了。那請學長快點放開我吧!不要再轉圏啦!」
  「哇哈哈哈哈哈哈!」
  我還是繼續轉著,並把臉貼在井上的臉頰,一邊大叫:「井上!我要在我心中為你這個恩人立一尊銅像,膜拜一輩子啊啊啊!好耶!我們是兩情相悅耶~~」
  「拜託不要立什麼銅像,更不要大叫什麼兩情相悅的!還有,趕快放開我啦!」
  井上害羞得臉都紅了。
  嘿,真是個客氣的傢伙。
  ……不過,相愛的男女要做些什麼呢?
  總之,首先應該是要一起回家吧?

  放學後,我急急忙忙跑到天野的教室。
  我從教室的後門偷看裡面。喔喔,天野在耶。她把課本塞進書包,正準備要回家。從她低著的側臉旁邊垂下來的烏黑麻花辮真是太可愛了。
  「天……」
  我正要叫她時,她突然抬頭看著我這裡。
  喔喔!這是愛的心電感應嗎?
  在她的臉上,那包含著壓抑不了的愛情,像花一樣的微笑──並沒有出現。
  何止沒有微笑,她甚至鼓起臉頰、豎起眉毛,眼中隱含抑制不了的怨恨瞪著我。
  我受到極大的打擊。
  為什麼?為什麼用這麼凶狠的眼神看我?
  她簡直就像盯著響尾蛇的獴哥,或是瞪著武藏的小次郎一樣,用充滿鬥志的眼神看著我。
  難道天野討厭我了?為什麼?我們在午休時間時明明還是兩情相悅的啊?
  為什麼她突然散發出這麼討厭我的氣氛?
  天野好像隨時都要豎起尾巴、發出咆哮,朝我衝過來的樣子。
  我全身冒出冷汗,忍不住轉身跑走。
  「井上啊啊啊啊啊啊!」

  我在走廊上逮到井上,然後把他拖到校舍後面。
  「道是怎麼回事啊?井上!為什麼天野會那樣瞪我?」
  「牛、牛園學長突然這樣問,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哇!」
  我揪起井上的領子,用盡全力搖著他。
  「你是不是跟天野說了什麼?快說啊!是怎樣啊?」
  井上浮在半空的雙腳踢來踢去。
  「我、我什麼都沒說啊!」
  當他這樣大叫的時候……

  「快放開心葉!你這牛魔王!」

  我一回頭,就看到鼓著臉頰、橫眉豎目的天野全身散發怒火站在我背後。
  為為為為為為什麼天野會在這裡?
  而、而且,她、她剛剛叫我牛魔王……
  我因為驚嚇過度而鬆手,井上於是咕咚一聲摔到草地上。

  「心葉!」
  天野推開我,衝向井上,很擔心地跪在地上看他的情況。
  「你沒事吧?心葉?啊啊,衣襟上的鈕釦都被扯掉了,好可憐啊。我一聽見你被牛魔王拖走,就立刻跑來救你了。」
  井上露出很頭痛的表情。
  這是怎麼回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天野像是要保護井上似的,站在前方擋著他,然後抬起下巴,像是看著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樣瞪我。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對心葉有所企圖嗎?我可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你在心葉的教室外面晃來晃去喔。都這種時候了還來挖角新生,實在太下流了!
  心葉是屬於我們文藝社的!我才不會把他讓給什麼柔道社!」
  這一句「心葉是屬於我」在我腦袋裡面不停播放。
  「為什麼?天野遠子!妳說很喜歡都是騙我的嗎?」
  我這樣大吼後,天野就把雙手環抱在胸前,毫不遲疑地說:「沒錯,我是很喜歡屠格浬夫的《初戀》!可是,就算喜好相同,我也不容許任何人對我重要的『點心寫手』心葉下手!」
  喜好?屠格涅夫?而且,她又說了!
  她又說「我重要的心葉」……
  「柔道社不是已經有很多可愛的一年級新生嗎?我們文藝社只有心葉一個人,所以我絕對不能讓他被搶走!
  沒錯,與其去什麼柔道社,我們文藝社更~~~~適合文弱的心葉啊!跟心葉兩情相悅的應該是文藝社!
  如果你想繼續強迫拉人的話,我這個文學少女也會勇於接受挑戰!來啊!有什麼招式都儘管使出來吧!」
  在天野的背後,井上滿臉通紅,嘴巴一張一合的。
  「我只有心葉一個人」、「絕對不能讓他被搶走」、「兩情相悅」,天野每說一句,就像有一把大菜刀噗喳噗喳地刺進我的胸口。所以,我最後終於哭著跑走。

  「哇啊啊啊啊啊啊~~~~」

  嗚嗚?咿咿,咻,咳咳,嗚嗚嗚,嘶嚕嚕嚕嚕,嗚嗚,咿咿咿……
  我坐在河邊,一邊流下跟眼睛同寬的兩行淚,一邊讀起《初戀》。
  平時我只要讀一頁就會睡著,今天卻覺得胸口痛到不行,一點都不想睡。
  咿咿,嗚嗚,真過分,真過分,太過分了。我一直是那麼喜歡她,她卻叫我牛魔王。嗚嗚,咿咿……
  夕陽把河邊染紅的時候,柔道社的社員跑來找我了。
  「主將,請打起精神吧。主將還有我們不是嗎?」
  「就是啊,一起打進全國大賽吧。」
  「你、你們……」
  「主將啊啊啊啊!」
  社員紛紛抱住了我,我也一邊流淚一邊抱著他們。
  對啊!我還有柔道社,還有這麼多好夥伴不是嗎?
  天野算什麼東西,算什麼東西啊啊啊~~

  雖然這樣說,但隔著淚水看到的朦朧夕陽卻像烤得太焦的蘋果,讓人覺得好苦。
  我在鹹苦淚水浸濕的心底跟夥伴一起誓言要走向明天,而剛剛才讀過的《初戀》裡的句話卻悄悄浮了出來。

  『請妳相信,齊娜依達•亞歷山大羅夫娜,不管妳做了什麼,或是怎麼戲弄我,我都會愛著妳、崇拜妳一輩子。』


  文學少女今天的點心〜《更級日記》〜

  我看過這樣的遠子學姊。

  在五月的黃金週結束後。
  在飄散著嫩葉香氣的清晨通學道路上,穿著學校制服的女學生漫步走著。
  像柏樹一樣苗條的軀體。
  垂到腰間的長長麻花辮像貓尾巴一樣搖晃不停。
  她秀氣地低著白皙的頸子。那一定不是因為心情低落,而是因為正在專心讀著手上的書吧。

  啊,是遠子學姊。

  她又一邊走路一邊看書了。
  這樣不是很危險嗎?她有沒有好好地看著腳邊和前方啊?
  以前我曾經看過文藝社活動室裡晾著襪子。
  ──聖誕節還早得很,這是在搞什麼啊?
  我正看著襪子的時候,後面就傳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
  「太好了,總算乾了!我在讀赫塞的《流浪者之歌》時,因為看得太投入,所以不小心一腳踩進水漥。還好今天是大晴天,這一定是釋迦牟尼的引導啊!」
  她笑容滿面地說著不知道要引導什麼,又不知道要把人引導到哪裡去的話。
  然後她坐在鐵管椅上,慢慢脫下室內鞋,接著在我面前穿起襪子。
  現在是萬里無雲的晴朗五月早晨,道路上沒有積水。
  遠子學姊專注地讀著書。
  如果輕率地叫了她,結果一大早就得聽她高談闊論,那就麻煩了,所以我只是保持適當距離跟在她身後走著。

  這時,遠子學姊突然停下腳步。

  她捧著翻開的文庫本,一邊盯著右側路肩。
  那裡是垃圾集中處,堆滿了報紙、雜誌、空罐、寶特瓶等資源回收垃圾。
  就這樣,一秒、兩秒……
  她佇立不動,一直凝視著垃圾山。
  最後她點點頭,走向那裡。
  咦?咦?咦?
  她走到垃圾山前,蹲了下去,然後唇邊很開心地綻放出笑容。
  淘氣地、可愛地,很天真地笑了。
  那個乍看之下很可愛的笑容給人一種不祥的預感,我的背脊都毛了起來。

  就當作沒看見吧。

  我依照過去的經驗做出這個決定,然後轉個方向,從路邊繞了過去。

    ◇  ◇  ◇

  放學後,我像平時一樣去了文藝社。
  位於校舍西側角落,被舊書佔據的小教室裡不知為何充斥著油漆的味道。
  濺上紅色的報紙揉成一團躺在垃圾桶裡。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來吧,心葉。今天的題目是『竹葉船』、『情書』、『撐竿跳』!要寫個浪漫動人的甜美故事喔。限時五十分鐘,好,開始!」
  遠子學姊喀嚓一聲按響了銀色的馬表。
  我拿著HB自動鉛筆在稿紙上寫字的時候,遠子學姊規矩很差地抬腳坐在窗邊的鐵管椅上,翻起看到一半的文庫本。
  然後她愼重其事地從邊緣撕下書頁,送進口中。
  遠子學姊是個吃故事的妖怪。
  只見她窸窸窣翠地咀嚼著印在紙上的文字,帶著幸福的表情呑下去,然後開始發表評論。
  「啊!太好吃了!《更級日記》的味道就像在女兒節吃到的荷包壽司呢。
  那是在醋飯裡大量拌入飽含高雅湯汁的香菇、烤到鬆鬆軟軟的星鰻、香氣濃郁的白芝麻、栗子,再用香甜的薄蛋皮俏皮地裹起來喔。
  雖然是平安時代寫成的作品,卻讓人覺得距離好近、好可愛,而且大受感動。但是讀到越後面,醋的味道就越強,最後還會有人世無常的感觸滲透到整個心房。
  作者菅原孝標女是生在將近千年以前的貴族小姐,她的祖先就是被譽為學問之神的菅原道真,而姨媽則是寫了《蜻蛉日記》的菅原道綱母喔。心葉知道菅原道真嗎?」
  我伏在橡木桌上,一邊在稿紙上寫著三題故事一邊回答:「就是在政治鬥爭之中落敗,被貶到太宰府,唱些鑽牛角尖的和歌,最後變成怨靈的那個人對吧?」
  「呃,啊……那個,怨靈就不用提了。」
  遠子學姊似乎有點驚慌失措。
  「而且我根本就不相信怨靈或是鬼怪這些東西。那都是人們在心裡想像出來的迷信啦,一點都不恐怖。」
  她用有些僵硬的笑容說著,然後又拉回話題。
  「嘿嘿,總之呢,《更級日記》的作者就是誕生在這個書香世家裡。
  她的童年時代因為父親工作的緣故,是在遠離京城的上總之國長大。她在那裡聽到京城很流行的《源氏物語》故事內容,就好期待能親自讀讀看呢。
  敘述少女時代故事的這個部分,真的好可愛、好有朝氣啊!
  就像在嘴裡咬碎烤得薄如羽毛的香甜蛋皮,雀躍不已地期待吃到裡面鬆軟的星鰻和爽口的栗子一樣!
  她向佛祖祈禱能看遍所有故事的心情讓我感同身受,以及她光是讀了《源氏物語》的〈若紫〉一卷,還沒看上下文,就被感動得無法自已,這也都說到了我的心坎上啊。
  就這樣,她終於得到了完整的五十卷《源氏物語》喔!
  這裡是最棒、最讓人心動的酸甜美味啊!」
  遠子學姊以狂熱的語氣開始朗誦我在古典文學課堂上聽過的段落。
  「『急奔急奔,終究尋獲,懷擁朝思暮想源氏之一卷,無心顧及旁人,伏於屏風之內,緩緩取出凝視,但覺后位於我何有哉』……
  啊啊!我懂!我懂這種心情啊!一邊想著還有後續、還有得讀,一邊拿起堆積如山的書本翻開書頁的那種喜悅!那種無上的興奮!那種奔馳的感受!
  『急奔急奔』──每次唸出這個部分,她體會到的甜美幸福感受就會滿滿地擴散在舌上喔。像是雙手捧著荷包壽司大口嚼食,實在無法一口呑下,就是這樣更讓人覺得幸福、覺得美味,既開心又感動。
  啊啊,我也一樣,與其得到王子的求婚,我寧可選擇飽讀故事的幸福!」
  遠子學姊激動地斷言,然後抱著吃到一半的文庫本,閉眼嘆氣。
  「除此之外,書中還有前往京城一路上的旅途風光、在途中聽到的該地風土民情、跟姊姊和繼母之間的深刻交流,這些充滿絕佳風味的部分呢!
  一口咬下香菇時滲出的汁液真是太棒了!星鰻在嘴裡散開!醋飯微硬的口感和栗子甜美滋味的搭配也是絕妙透頂!就連綁著蛋包的葫蘆乾都好有嚼勁,好好吃啊!」
  然後她睜開眼睛,換成平靜的口氣繼續說。
  「這本日記不是她在十幾歲的時候寫下,而是五十多歲的她回想過去而寫的。所以她知道自己不會永遠沉溺於美夢,而是會慢慢接受現實……最後她失去了很多東西,還變成孤零零的一個人……
  可是啊,我覺得像這樣懷念地、溫馨地緬懷過去,絕不是一件不幸的事。
  等到年齡增加十歲、二十歲之後,對這本日記感同身受的部分一定會增加,因此還能品嘗到另一番滋味──我是這麼想的。」
  遠子學姊想像著那樣的滋味,嘴邊浮起溫暖的微笑。
  過了十年、二十年後,遠子學姊會變成怎樣的大人呢?到了那時,她還會自稱是「文學少女」嗎?
  「對了對了,還有啊,最後一章讀完以後也別就此放下,要再從頭讀一次喔!
  這麼一來,少女時代回憶的傷感和悸動一定都會增加,能讓人品味到無法言喻的深奧風味!」
  就這樣,她狂熱地說完這一大堆話,又回頭繼續用餐。
  她滿心歡喜地吃得窸窸窣窣、稀里嘩啦,一邊用充滿期待的眼光看著我。
  「嘿,心葉,我覺得吃完荷包壽司之後,很適合再來個橘子果凍當甜點呢。」
  「有這種要求就請早點說啊。」
  我把剛寫好的兩張稿紙撕下遞給她。
  「好,寫完了。」
  「耶〜我要開動了〜」
  遠子學姊立刻接過去吃了起來。
  「呣呣……要送情書給練習撐竿跳的學長啊。呵呵,好可愛啊,好像是充滿氣泡的哈密瓜蘇打配著香草冰淇淋一起吃的味道,喉嚨深處都覺得刺刺的呢。咦?奇怪……咦咦?等一下!為什麼學長要搭著竹葉船展開撐竿跳修行之旅啊~~討厭!哈密瓜蘇打就像摻進塔巴斯哥辣醬的味道啦〜喉嚨被辣得好痛~~漂在上面的也不是冰淇淋,而是水母啦!心葉,太過分了,最後寫得太敷衍啦啊啊啊!太偷懶了!」
  努力把故事全部吃完的遠子學姊哭喪著臉瞪我。
  「嗚嗚,難得我從一大早就覺得今天是個好日子呢……」
  我想起遠子學姊異常的舉止,不由得心中暗驚。
  「今天一大早怎麼了嗎?」
  「還不能告訴心葉喔。」
  她大概還在記恨哈密瓜蘇打摻了塔巴斯哥辣醬的事,生氣地鼓著臉頰,但是一下子又天真可愛地嘻嘻一笑。
  「那是很~~~~棒的事喔,你以後就會知道的。嘿嘿嘿,好好期待吧。
  啊啊,我也好希望能像《更級日記》的作者一樣,吃遍世上所有的故事啊。」
  我又想起剛走進社團活動室時聞到的油漆味,丟在垃圾桶裡的報紙和上面沾染的紅色痕跡也再度浮現於我的眼底。
  不安逐漸加強,一股寒意湧來,我忍不住渾身打顫。

  我在幾天後才知道,遠子學姊在學校中庭非法設立了她從垃圾集中處撿來的信箱。這個用油漆重新粉刷過的信箱上面寫著:
  「幫您成就愛情,需要的人請寫信來。
  by文藝社所有成員」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4-9-6 12:30 编辑


  文學少女和革命的勞動者

  「心葉是屬於我的!我絕對不會把他讓給你這種人!」
  在臉頰鼓得像氣球並大喊的「文學少女」背後,我面紅耳赤,嘴巴一張一合。

  二十分鐘以後……
  「拜託妳有點分寸好嗎?我什麼時候變成妳的東西啦!」
  牛園學長流下男兒淚跑走以後,我在文藝社活動室裡對遠子學姊大發怨言。
  她為什麼偏偏要對牛園學長說些「跟心葉兩情相悅的是我」、「我不會讓心葉被人搶走」之類的話啊?
  「因為……因為,心葉是重要的文藝社學弟嘛……」
  遠子學姊大概察覺我是真的動怒,所以一邊畏畏縮縮地低頭回答,一邊還偷偷觀察我的表情。
  在這種情況下,要加上「重要」的不會是「學弟」,而是「文藝社」。我跟遠子學姊之間完全沒有任何曖昧情愫,就像不含糖的餅乾一樣,是毫無風雅或情趣的關係,可是她卻突然叫出那種像是告白似的台詞,真是讓我嚇壞了,也實在是太丟臉了。
  遠子學姊討好地露出笑容。
  「嘿,心葉,不要用那麼可怕的表情瞪我嘛。心葉應該也喜歡文藝社勝過柔道社吧?與其在柔道社裡被人摔來摔去、壓來壓去、絞住手腳痛得慘叫,還不如在文藝社裡靜靜坐著,悠閒地寫故事吧?心葉也是愛著文藝社的對吧?」
  「我被霸道的學姊硬拉進社團活動室,又被迫寫入社申請書,哪會有什麼愛啊?我又不是被虐狂。」
  「呃,可、可是,心葉被那麼粗壯、鼻孔那麼大、鬢毛那麼濃密的牛魔王盯上了耶!」
  她情緒低落地垂下眉梢,然後又振振有詞地說:「在這種時期跑來挖角軟弱的心葉加入柔道社,實在太奇怪了。他一定是企圖讓心葉成為自己的『弟弟』,我這『文學少女』是不會輕易讓他矇騙過去的!我在《雨月物語》和《好色五人女》都看過那種人。心葉絕對是『受』喔!這一方的身體負擔可是很大的!還會有撕裂傷,很可怕喔!」
  「妳在擅自想像什麼啊?拜託別再說了!這已經是性騷擾!」
  「可是,心葉真的在校舍後面被牛魔王襲擊了嘛。如果進了柔道社那種地方,每天都會被人拿練習當藉口做些下流的事喔!」
  她鼓著臉頰,探出上身如此斷言,害我都快要頭昏了。
  在此同時,我也對牛園學長感到比海更深的同情。
  他想要接近的不是我,而是遠子學姊呢……
  但是他卻被當作要搶走人家學弟的男同性戀者,還被對方怒視、痛罵,又是批評又是踐踏。我想很少有人會失戀得這麼慘痛吧。
  牛園學長雖然外表嚇人,但他並不是壞人,只是愛上了遠子學姊這樣遲鈍的人啊……
  遠子學姊大概是把我頹喪低頭的動作解釋成「感謝她的搭救」,所以心情突然好轉,還從旁邊盯著我的側臉,開朗地笑著說:「沒事的,我會保護心葉!」
  她脖子一傾,像貓尾巴一樣的細長麻花辮滑下肩膀,那雙睿智的黑眼珠柔和地望著我。
  看到遠子學姊這樣直接了當地表示善意,還露出這麼包容的眼神,我不由得感到胃壁陣陣作痛,忐忑不安。
  「請別這樣,我幹嘛要讓女人保護啊?再說妳何必為我這麼操心?」
  遠子學姊突然皺起臉,露出像是要哭的表情,然後深深地凝視著我。
  我後侮地想著自己是不是說得太過分了,她卻更傷心地含淚悲痛大喊:「因為、因為,文藝社沒有其他能讓我操心的新生嘛~~~~」
  我聽得差點跌倒。
  是啊,文藝社只有社長遠子學姊和一年級的我這兩名社員而已,這個社圑為什麼還沒倒啊?
  遠子學姊縮著上身坐在鐵管椅上,一邊還拗著脾氣說:「唯一的學弟竟然這麼冷淡,再也沒有像我這麼不幸的學姊了。」
  「……好啦,我知道了!那我就帶其他的一年級新生來吧!」
  我苦著臉回答。

    ◇  ◇  ◇

  如果新社員變多,她應該就不會再糾纏我了吧?如此一來我就能退出文藝社這個鬼地方,也能跟奇怪的學姊斷絕往來。
  隔天,我立刻去試探班上同學的意願。
  「啊?文藝社?」
  「嗯,有沒有人現在就能入社?那裡不會有什麼重大活動,平時還挺閒的,也可以在活動室寫功課,很值得推薦喔。」
  「我已經加入田徑社了。」
  「我是圍棋社的。」
  「社團活動有夠麻煩的,所以還是算了。我們學校的課程進度又那麼快,不從一年級就開始努力的話,好像很容易落榜耶。」
  每個人都面有難色。
  「什麼什麼?文藝社在募集社員啊?我可以加入嗎?」
  「咦?真的嗎?田中同學!」
  「是啊。你想嘛,文藝社不是有個很漂亮的學姊嗎?那位天野學姊真不錯耶,感覺是個溫柔賢淑的傳統女性,一定很擅長下廚也很居家吧?只要加入文藝社就能接近她,真是超幸運的!」
  「呃……我想遠子學姊應該不怎麼擅長下廚吧……」
  因為她是妖怪,所以吃不出食物的味道。
  還有……什麼溫柔賢淑?什麼傳統女性啊?
  她屈膝坐在鐵管椅上,一臉幸福地撕下書頁來吃的模樣浮現在我腦海中。她那裙底風光隨時會外洩的模樣,哪裡溫柔賢淑啦?
  就算遠子學姊不是優雅千金小姐的事情曝光了,我也覺得無所謂。可是,如果她是吃書妖怪這件事洩漏出去,把事情鬧大了可不太妙。
  田中同學的口風看來不怎麼緊,如果他知道了遠子學姊的祕密,八成會在校內到處宣傳吧?
  「所以呢?入社申請書交給你就行了嗎?」
  「呃,這個……入社之前還有考試,得先讀熟《源氏物語》五十四卷,然後交出報告才行喔。」
  「啊?搞什麼鬼啊?我才沒空做這麼麻煩的事咧,還是別加入好了。」
  「……是嗎?真可惜。」
  我陪著笑臉說。

  情況好像比我想像得還嚴重。
  放學後,我愁眉苦臉地走到社團活動室,聽見裡面傳出煩惱的沉吟。
  「嗚,不行……我撐不下去了……嗚嗚……」
  遠子學姊就像平常一樣脫下室內鞋,規矩很差地屈膝坐在窗邊的鐵管椅上。她一邊翻著放在腿上的書,一邊從邊緣撕下書頁塞進嘴裡。
  每吃一口,她就皺起眉頭、振緊嘴巴,顫抖著縮起身體。大致上都跟平時一樣,但是又有些不同。
  「怎麼用力成這樣?便祕了嗎?」
  「啊,你好,心葉。真是的,怎麼可以這樣對女生說話呢!」
  她生氣地鼓起臉頰,但又立刻瞇起眼睛。
  「不過,今天我沒去接人,你就自己來了,真了不起。」
  「只是閒著沒事做。」
  我轉開視線,把書包放在桌上。
  「在讀什麼啊?」
  「這是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喔。」
  她像是很高興聽到我這樣問,喜形於色地回答。
  「多喜二是一九〇三年十月十三日出生於秋田縣的作家。若說到普羅文學,就不能不提多喜二啊。」
  「普羅文學就是大正時代、昭和時代初期那種陰沉鬱悶的故事嗎?」
  「這樣說不太恰當啦,普羅文學的確有些沉重,多半以活在社會底層、被辛苦勞動壓得喘不過氣的人們作為題材。不過,如果認為這本《蟹工船》只是陰沉鬱悶的故事,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遠子學姊把書抱在扁平的胸前激動地大叫。
  「沒錯,《蟹工船》就像是魚骨和切細的牛蒡、蒟篛、蔬菜在大鍋裡面煮出來的酒糟魚湯啊!浮在濃稠白色湯汁上的鮭魚頭或鯛魚頭雖然有點可怕,但只要鼓起勇氣嘗過一口,那鮮美的滋味就會顫動舌尖,讓人陶醉在酒糟粗獷的香氣裡,肚子和心裡都會變得暖烘烘的唷!
  所謂的蟹工船,就是捕捉螃蟹再加工做成罐頭的漁船。雖然是船,卻不適用於航海法;也算是工廠,卻不受限於工廠法——在這艘業主能夠為所欲為的船上,背負著各種理由而離家討生活的貧困勞工為了微薄的薪資,只能像家畜一樣讓人苛刻地使喚。
  他們只能住在被稱為『糞坑』的骯髒艙房,任人拳打腳踢、斥喝辱罵,就算受傷或生病也都不能休息,非得死命工作到不成人形為止呢。」
  遠子學姊就像親眼目睹了那樣的悲慘情狀一般,說得臉色都發青。
  「有個雜工忍受不了嚴苛的勞動,躲進鍋爐室,卻因為肚子餓得發慌而被逮到,然後就被關在廁所裡。廁所傳出了號哭的聲者,但到了第二天,這聲音漸漸變得微弱,嚎叫聲也變得斷斷續續。後來裡面不再傳出敲門聲,外面的人敲門也聽不見回應──那天深夜,腦袋栽進廁所紙簍的雜工被拖出來時,已經『嘴唇青得像沾上藍墨水,顯然是死了』。
  此外,貼在工廠門口的告示也很恐怖喔!」
  遠子學姊用加重的語氣讀起告示的內容。

  「見有怠工者,加以『淬火』;結夥怠工者,令作『堪察加體操』,扣除工資,返回函館送交警方作為懲處;敢對監工稍有反抗,則須處以『槍決』。
  淺川監工 雜工長」

  「什麼是堪察加體操啊?」
  我有點好奇地發問,遠子學姊非常認真地回答:「那是《蟹工船》裡最大的謎喔。據說由來是跟俄國的堪察加半島有關啦。我想那絕對是痛苦、殘酷、可怕到讓人不敢寫出來,像地獄一樣的體操啊!可能會啪啦啪啦地折斷骨頭,或是會破兩三個內臟吧。」
  這到底是哪門子的體操啊?
  「總而言之!用方言寫下的對話,還有粗糙而寫實的文風,就像在看紀錄片一樣,在翻開書的讀者面前鮮明地刻畫出勞工們悲慘的現實啊。
  後來,受盡凌虐的勞工們夢想俄國能夠成為一個沒有壓榨剝削的平等國度,終於發起罷工行動!這裡會讓人看得捏把冷汗呢。
  不過,最後因為帝國海軍到來,還是以失敗告終……」
  「國家公權力本來就是動搖不了的啊。」
  我喃喃說著「怎樣都無所謂啦」,結果遠子學姊很害怕地渾身發抖。
  「討厭啦,都是心葉提到國家公權力,害我想起作者小林多喜二的死法了。多喜二是被特別髙等警察盯上,受酷刑折磨而死的。他的作家朋友寫下了遺體的模樣,那看起來真是超~~~~痛的耶!悽慘到極點……太陽穴上有五、六個地方出現十元硬幣大的瘀傷,還有紅到泛黑的內出血,脖子上亦有被繩子勒過的深痕,脫下他的褲子一看更是恐怖,他的下半身……啊啊啊啊啊啊!我說不下去了!光是想像嘴裡就會發酸,喉嚨好像被掐住……啊!討厭討厭!別想了別想了!」
  她抱著書抬命甩頭。看來我剛到社團活動室時聽到的沉吟,就是她想到降臨在小林多喜二身上的恐怖遭遇而發出的聲音吧。
  真虧她能這麼投入於故事或作者的世界裡,不是文學少女的我還真是一點都沒辦法理解。
  「所以妳應該沒有食慾了吧?那我可以回去嗎?」
  遠子學姊一聽,猛然抬頭說:「你在胡說什麼啊,心葉。我的胃腸才沒有這麼軟弱。在吃過酒糟魚湯之後,還是該來個甜美細緻的甜點才行呢。所以,今天的題目是『醬油烤糰子』、『法會』、『洗碗機』,限時五十分鐘。好了,開始吧!」
  她笑著喀嚓一聲按下銀色的馬表。
  叫我用「醬油烤糰子」這種題目寫出甜美細緻的點心?她沒搞錯吧?
  我在錯愕之下翻開五十張一本的稿紙,拿起HB自動鉛筆開始爬起格子。當然,我才不打算寫什麼甜美的故事……
  遠子學姊在鐵管椅上重新坐好,繼續讀書。她一邊用纖細手指翻書,不時還看著我,開心地瞇起眼睛。
  想必她一定很期待我寫好的點心吧?
  她臉上有著會讓人聯想到典雅氣質文學少女的嫻靜溫柔表情,細細的麻花辮披垂在水手服的胸前。
  「嘿,心葉。」
  限制時間過了一半左右時,遠子學姊沉靜地喃喃說著。
  「昨天心葉不是說『我為了文藝社會帶其他的一年級新生來』嗎?」
  不,我才沒說「為了文藝社」咧。
  「我聽到心葉這樣說,真的好高興喔。我心想,原來心葉也這麼為文藝社著想啊!心葉終於開始喜歡文藝社了呢!」
  我往旁邊偷瞄一眼,發現遠子學姊停下吃書的動作,看著我微笑。
  那個笑容彷彿圍繞著閃閃發亮的淡淡光輝,顯得溫柔又甜美。
  我又覺得胃壁開始抽搐,急忙轉開目光。
  不妙,總覺得好像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
  我根本不想再寫小說,也不想跟別人牽扯過深。明明想要快點退出這個社團,卻好像一直隨著這個奇怪的「文學少女」起舞,遲遲走不了……
  不,不能這樣!再這樣下去,絕對不會有什麼好事。我最討厭愛管閒事又粗線條的人!還是快點幫她找個新社員,盡早逃走吧。
  「寫好了。」
  「謝謝,我要開動了。」
  遠子學姊笑咪咪地伸出雙手。

  五分鐘後……
  「呀啊啊啊啊啊啊!在法會之中偷吃了醬油烤糰子,結果竟然被洗碗機咬住~~~~這個洗碗機好可怕啊!這味道就像高野豆腐泡在碳酸飮料裡面一樣噁心啦!」
  有如遭受酷刑般的慘叫聲,響徹整間社團活動室。

    ◇  ◇  ◇

  我該怎麼做,才能找到看見遠子學姊像山羊一樣啪沙啪沙地吃紙也不為所動的沉默寡言一年級新生入社呢?
  隔天,我坐在教室的課桌椅上苦思。
  一想到遠子學姊啜泣著把最後一張紙片拚命呑下的模樣,我就覺得心情鬱悶。
  真虧她吃得下那種亂七八糟的故事啊,我被莫須有的罪惡感刺得胸口發疼。
  看來還是得快點找到能取代我的社員,然後把那人推去當遠子學姊的點心師傅。
  我再次下定決心。
  「井上,外找喔。」
  「嗯?找我?」
  我走出去就看見一位沒見過的男生站在走廊上。
  他的制服筆挺,看起來就像全新的,應該跟我一樣是一年級學生吧?
  他理了像栗子一樣的樸素小平頭,比我還要高很多,體型健壯,有寬闊的肩膀和厚實的胸膛,而且曬得好黑。但是他的表情和圍繞在他身上的氣氛都非常黯淡,簡直像在守喪一樣,臉色凝重地低著頭。
  「呃……請問找我有什麼事嗎?」
  「在下是一年七班的石杢。」
  不知為何,他竟然對同學年的我使用敬語。
  「對不起,您是文藝社的井上同學吧?」
  「是啊……」
  他為什麼提到文藝社?
  「我想請您跟我走一趟。」
  「那個……」
  「這裡不方便說話。」
  他好像在戒備什麼似的,縮著肩膀迅速地四下張望。
  「請您假裝成陌生人,跟著在下走。」
  「等等……」
  「噓!請別跟在下說話。」
  被石杢這樣低聲斥喝,我只能滿頭霧水地落後幾步跟著他走。
  他到底想要談什麼?為什麼不能在教室談?
  石杢縮著身體,以急促的步伐爬上樓梯,到達人煙罕至的走廊,接著進了男廁。我無可奈何地跟進去。
  裡面安靜無聲。石杢仔細盯著門口,確定除了我們以外沒有其他人後,才轉頭對著小便斗。
  「那個,到底要談什麼事?」
  「請看著前面,自然地裝出上廁所的模樣。」
  「為什麼要這樣啊?」
  「這是為了小心起見。」
  我滿腹狐疑地轉頭面對小便斗。
  石杢同學用耳語般的低沉聲音悄悄說:「聽說文藝社正在召募社員,這是真的嗎?」
  「咦?啊,嗯,是這樣沒錯。」
  「在下希望能加入文藝社,可以嗎?」
  「啊?」我不由得發出驚叫。
  「不行嗎?」
  「呃,這個……」
  這種事有需要專程跑來很少人使用的廁所裡,面對著小便斗商量嗎?
  不過我確實正在積極召募社員,而且石杢看起來也不像多話的人。
  「石杢同學,你的口風很牢嗎?」
  「是的。就算腦袋被啞鈴敲破、被用打火機燒過的十元硬幣烙印、被釘鞋踩住手、被潑了洗抹布的髒水、被人拿麥克筆在臉上寫『受罰的豬』,在下也不會吭一聲。」
  「這、這例子也太恐怖了……不過,我們的確很歡迎能保守祕密的人。」
  「是這樣嗎?真是感激不盡。就算要在大雨天裸身跪坐在泥土地上五個小時、把手腕關節反折到喀噠喀噠響、手機在一天內收到五百封寫著『下地獄吧』的簡訊,在下也會保持沉默。」
  「你舉的例子實在太恐怖啦!」
  「啊,除了在下以外,還有一些人想要入社。」
  「這是沒關係……」
  所諝的一些人,也就是說有兩人以上?如果再加上石杢同學,一下子就有三個人要入社了耶……
  「那麼、那麼,可以請你們在放學後來一下文藝社活動室嗎?只要塡寫完入社申請書,立刻就能加入了。」
  「在這之前,您能先跟在下的同伴們見個面嗎?」
  「咦?我嗎?」
  「有些關於文藝社的事情想要請教一下。」
  呃……大概是入社說明會之類的情況吧?
  「這樣的話,與其找我還不如找社長……」
  「不,不能找天野學姊。大家都知道天野學姊是文藝社的社長,這樣太危險了,還是井上同學比較樸素、比較不起眼。」
  說我樸素又不起眼……可是究竟哪裡危險了?
  「事情就是這樣,所以,在下這夥人要入社的事還請您幫忙保密。」
  他流露認真的眼神。事情就是這樣……到底是怎樣?
  「只要在入社之前保密就好了。直到在下這些人好手好腳地當上文藝社社員之前,請絕對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那個,所謂的好手好腳是什麼意思?到底會發生什麼事啊?」
  石杢同學臉色僵硬地說:「這個就連在下也不知道。」
  不安的情緒緩緩爬上我的背。我該不會被捲入什麼嚴重的事態吧?
  「那麼,在下放學後就去接您。」
  「等、等一下!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啊!總之先解釋一下……」
  「在下只是遵照盟約而行動罷了。」
  盟約?他說了更莫名其妙的話,我聽得都愣住了。一般高中生平時應該不會說出盟約這種辭彙吧?
  「在下先走一步,井上同學請等三分鐘之後再離開。」
  說完以後,石杢同學就自己走掉了。盟約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放學後,石杢同學在班會結束時悄悄地出現。
  「請跟著在下走。」
  「石杢同學,我突然有急事……」
  「請不要跟在下說話,這是為了井上同學的性命安危著想。」
  我的背脊又發麻了,性命安危聽起來真是非同小可。
  石杢同學帶我去的地方是游泳池旁的淋浴間。
  門打開以後,我頓時大吃一驚,因為這個瀰漫著刺鼻消毒水味道的地方裡站了十幾個男學生,而且所有人都緊盯著我。
  「!」
  他們全都理了小平頭,每個人都是渾身結實肌肉,表情嚴肅緊繃,散發出凶險的氣氛,就算有人說這是土匪的山寨我也不會懷疑。他們好像隨時都會衝過來把我剝光,我嚇得心臟都縮起來了。
  其中身材最高,面貌最凶惡──完全看不出是高中生的那個人,對我投以銳利的視線,以靠魄力的聲音說:「你是文藝社的新生嗎?」
  「是、是的,我是。石石石石石石杢同學,難道這些人全都想要加入文藝社嗎?」
  「正是。」
  這些人不管怎麼看都不像是喜歡讀書的文學少年啊?為什麼會想要加入文藝社?而且還這麼多人!再說這些人應該不是新生,而是高年級的學生吧?
  「井上同學,請談談文藝社的事情好嗎?」
  「呃,這個嘛,我也才剛入社不久,知道的不多……總之呢,社長只會在活動室裡懶散地看書,動不動發表就長篇大論,或是吃吃點心,除此之外也沒其他活動……」
  他們突然騒動起來。
  「在社團活動時間可以懶懶散散的?不會被踹飛嗎?」
  「除了呼吸以外,發出其他聲音也不會被人拿金屬球棒毆打,也不會有啞鈴飛過來把牆壁砸出一個大洞?」
  「喔喔喔喔,竟然還有點心!文藝社竟然有點心時間啊!」
  我嚇了一大跳。這些反應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大家都震驚地探出上身吵成一團?為什麼用驚訝和羨慕的眼神望著我?而且為什麼、為什麼還有人在哭啊?
  「文藝社好自由啊。」
  「而且沒有規定也沒有罰則耶。」
  「也沒有會虐待我們的教練。」
  「更沒有御殿山體操!」
  「咦?御殿山體操是什麼啊?」
  我的疑問被淹沒在這片雄壯的呼喊之中。
  「如果加入文藝社,我們就能活得像個人了!想說話的時候就能說,想吃點心的時候也能吃!」
  「文藝社真是天堂啊!」
  「是啊!去天堂吧!」
  「實現盟約的時刻已經到來了!」
  那些黯淡的表情都充滿了希望,狹窄的淋浴間裡充滿歡欣鼓舞的氣氛,令我不禁想要早點離開。
  盟約究竟是什麼東西?這些人是誰?難道遠子學姊又背著我做了什麼事嗎……
  這時,淋浴間的門發出砰然巨響打開了。
  「慘了!被螃蟹知道了!」
  螃蟹?這次又來了個螃蟹?
  衝進來的是個脖子像山豬一般粗厚的男學生,髮型一樣是小平頭。他的額頭滿是鮮血,還睜大眼睛,劇烈地顫動肩膀喘氣。
  我的身後紛紛響起悲痛的叫聲。
  「什麼?螃蟹知道了?」
  「消息走漏了嗎?」
  「進藤他……進藤他怎麼了?」
  「進藤同學……去絆住镑蟹……嗚!」
  「谷口!」
  「振作點啊!谷口!」
  他當場不支倒地,其他人踩著如雷的腳步聲衝過去圍著他。
  「谷口!張開眼睛啊!」
  「嗚嗚……不用管我了,更重要的是進藤……」
  「我知道了!我們去救進藤吧!」
  「可是反抗螃蟹的話又會……」
  「是啊!既然計畫被螃蟹發現,更不能輕舉妄動了!」
  「混帳!你們想丟下進藤嗎?」
  「可是,我們如果全軍覆沒,進藤不就白白犠牲了嗎?」
  哇啊啊啊啊!我完全搞不懂狀況啦!
  他們從剛剛就一直在說什麼螃蟹、螃蟹的,可是學校裡為什麼會有螃蟹?
  我赫然想起遠子學姊高談闊論的《蟹工船》,腦中陸續浮出在颳著寒風的海上肆虐的鮮紅巨大螃蟹,還有學生們挺身面對牠的景象,不由得大感混亂。
  「我要去!我沒辦法對夥伴見死不救啊!」
  「我也要去!」
  「我也去!」
  「我也去!」
  「你們這些傢伙!冷靜點啊!」
  「嗚!」
  「谷口!」
  「別死啊丨谷口~~~~」
  「快送他去保健室!」
  「在那之前先幫他止血吧!」
  「喔喔喔喔喔!谷口啊啊啊啊啊!」
  有人眼看就要衝出淋浴間,有人則緊緊抱著那些人的腰阻止他們,還有人抱著滿頭鮮血的學生咆哮。啊,所謂的鬼哭神嚎就是這麼回事吧?
  「喂,文藝社的!我們要帶谷口去保健室,你把地上的血跡擦一擦。還有,你也要多注意自己身邊,絕對不能說出我們要加入文藝社的事!」
  我還來不及回答,他們就像一陣風似地跑光了。
  我用刷子清乾淨地上的血跡之後,完全沒心情去幫那個辮子妖怪寫點心,所以就直接回家了。

    ◇  ◇  ◇

  隔天一大清早,遠子學姊氣鼓鼓地跑來找我。
  「心葉真是的,你昨天蹺掉社團活動回家了對吧?好過分好過分,我心想慢慢等就好,結果把整本芥川龍之介短篇集都吃光啦。《軌道礦車》裡面那個出去冒險的男孩,在陌生的地方被獨自拋下時沿著軌道哭著奔跑的場景,讓我寂寞得都流淚啦。」
  「因為我突然覺得身體不太舒服。」
  「嗚……一定是騙人的。」
  遠子學姊抬眼瞪著我。
  我無動於衷地說:「遠子學姊,妳聽過御殿山體操嗎?」
  「嗯?那是什麼?」
  「不知道就算了。」
  石杢同學說過,先別跟文藝社的社長談這件事,但我還以為遠子學姊應該會知道那個小平頭亢奮集團的事呢。
  「快到上課時間了,請妳先回去吧。」
  我漠然轉身時,遠子學姊一把拉住了我的袖子。
  「心葉……你是不是有什麼煩惱啊?」

  我一回頭,看到她那雙漆黑的眼睛擔心地盯著我。
  「沒什麼。」
  「是嗎……」
  我是不是太冷漠了?看到她那寂寞的表情,我的胸口都痛了。
  遠子學姊低著頭說:「……最近就算我不去接心葉,心葉也會自己來文藝社,我真的好髙興喔。」
  因為平時看到她都是一副無憂無慮的模樣,所以當她露出這樣消沉的表情,我就覺得心情難以平靜。
  遠子學姊抬頭一笑。
  「如果有什麼煩惱,隨時可以找我商量。因為,心葉是很重要的……學弟。還有,今天一定要乖乖來參加社圑活動喔。」
  揮著手離去的遠子學姊,又恢復成平常那個開朗活潑的學姊了。

  昨天的事……該不該問遠子學姊呢?
  我懷著滿腹愁思回到座位,有個同學笑嘻嘻地對我說:「喂喂,天野學姊等不到放學就來找你啦?你們真是火熱耶,她還害羞地拉著你的袖子,痴痴地抬頭看你,好可愛啊。」
  另一個同學也插嘴了。
  「井上,昨天你回去以後,天野學姊還來教室接你喔。她看到你不在時,好像很失望的樣子呢。」
  「有個那麼漂亮、那麼溫柔的人在為你擔心,真教人羨慕啊。我要不要也來努力熟讀《源氏物語》呢……」
  「喂,你可別讓天野學姊傷心喔。」
  我在眾人的夾攻之下,實在不知該怎麼回應。
  「說到這個……昨天不是有個小平頭的傢伙來找井上嗎?他是賽艇社的吧?井上,你該不會想同時參加賽艇社吧?」
  「天啊,千萬不要,賽艇社現在簡直跟地獄一樣。」
  我急忙問道:「你說石杢同學嗎?他是賽艇社的?地獄又是怎麼回事啊?」
  「你不知道嗎?我們學校的賽艇社經常在關東大賽中得獎,還挺強的喔。
  不過去年三月來了個新教練。那個教練超嚴格的,聽說他放話今年要打進全國大賽,聲言不能再用半吊子的態度來練習了。為了激發大家的鬥志,他叫所有社員都得理小平頭,而且從早上五點就要在操場訓練基礎體力。
  我稍微看過一下,那個教練動不動就怒吼,還會拿金屬球棒痛揍社員,或是把社員打飛,有夠恐怖的,而且那個惡魔教練後來還踩在人家的背上!我還聽說過,他們的社員經常被啞鈴砸、被釘鞋踩,還得穿著一件內褲在雨中跑步,或是被抹布水潑,經常有人受傷或生病喔。」
  石、石杢同學好像也說過這些事……
  像是腦袋被啞鈴敲破、雨天裡裸身跪坐在泥土地上五個小時、被打火機烤過的十元硬幣烙印之類……
  「我還聽說,如果失誤了就要用麥克筆在臉上寫『沒用的豬』喔。」
  「不是潑抹布水,而是要喝抹布水吧?」
  「他好像會隨身攜帶一罐辣椒粉,用來灑在社員的傷口上耶。」
  眾人說起更恐怖的事情。
  「最嚇人的就是那個御殿山體操吧。」
  「喔喔!那個啊,做完以後大概三天都站不直吧。」
  「不對,應該是一個禮拜吧。」
  「不對不對,比較虛弱的人做完御殿山體操應該會死吧。」.
  我像是喉嚨被塞住一樣,啞著聲音問:「御殿山體操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大家面面相覷,發抖著說:「那玩意兒啊……實在是說不出口。」
  「光是形容就覺得關節要碎裂了。」
  「嗚……我突然覺得肚子好不舒服。」
  「那種體操有這麼可怕嗎?」
  所有人都一起點頭。
  「嗯嗯。」
  「就是說啊。」
  「還是別再談御殿山體操的事了。總而言之,你知道那是超~~~~~恐怖的東西就沒錯了。」
  「遠子學姊也不知道這東西呢。」
  「那是當然的啊,這可不是能告訴女生的內容。」
  哇~~~~我越來越想知道啦!
  「可是,做得這麼過分難道不會惹出麻煩嗎?像是家長會啦,教育委員會之類……」
  「關於這一點,那個教練的後台可不簡單喔!」
  「後台?」
  「是啊!他父母是大公司的老闆,親戚裡面也有警界、教育界、醫療界的大人物,聽說他在學生時代不管怎麼胡搞,他父親都會把事情壓下來耶。
  而且他暴躁易怒又小心眼,反抗他的人都會淪落到生不如死的下場,所以老師們也很怕他,什麼都不敢說。」
  汗水從我的額頭滴落。
  昨天流著滿頭鮮血衝進淋浴間的人,該不會就是被那個惡魔教練打傷的吧?
  他們口中的螃蟹就是指教練嗎?
  如果賽艇社有個這樣殘暴的教練,那確實是地獄。人們在上頭的壓迫之下,只能苟延殘喘地服從規定,就像遠子學姊敘述的《蟹工船》裡的情況。
  那些人不想繼續留在那個社圑、打算退出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
  但是,為什他們要選文藝社當作跳槽的目標呢?
  從賽艇社改成文藝社……活動內容完全不一樣,這也差太多了吧?而且,我也不懂為什麼他們想加入的事不能告訴任何人。
  「哎呀,井上的手臂和身體都這麼瘦,實在不適合加入賽艇社啦。」
  「就是啊,文藝社不是比較好嗎?還會有漂亮的學姊來接你。啊,可惡,真想跟你交換!」
  我再次受到圍攻,只能用苦笑帶過。
  這樣看來,我還是婉拒石杢同學他們的入社申請好了。
  我可不想被捲進那些暴力事件,再說文藝社的活動室也塞不下這麼多人。
  是啊,就這麼辦吧。
  我抱定主意要避開所有麻煩。

  但是……

  「喂!文藝社的井上是哪一個?」
  到了午休時間,我正在吃媽媽做的蟹肉燒賣時,突然聽到一聲怒吼。
  我往那方向一看,立刻嚇得屏住呼吸。
  有個滿頭紅褐色頭髮像蟹箝一樣倒豎的男人伸長脖子,目光凶惡地朝著教室裡張望。他的手臂長得出奇,身高也很高,精瘦的身體穿著蝦紅色夾克,正焦躁地踱步。這個人難道是……
  班上同學都朝我看來,我懷著心臟結凍般的不安情緒慢慢站起。
  「那……那個……」
  「就是你嗎?」
  他垂下薄薄的眼皮,瞇細了眼睛,目光像燒熱的刀子一樣刮過我的臉。
  「跟我來一下。」
  「可、可是……我還在吃飯……」
  「不要拖拖拉拉的!我叫你來你就跟我來!」
  他用餓虎咆哮般的聲音大吼,把我嚇得渾身發抖。
  教室裡安靜得令人心驚。
  在同學們擔心地注視之下,我像被特別髙級警察帶走的《蟹工船》作者一樣,跟著突如其來的訪客走了。

  小林多喜二後來怎麼了?

  酷刑二字浮上我的腦海,我突然覺得全身冰涼。

  ──他的作家朋友寫下了遺體的模樣,看起來真是超~~~~痛的……悽慘到極點。
  ──啊啊啊啊!我說不下去了!光是想像嘴裡就會發酸,喉嚨好像被掐住……啊!討厭討厭!別想了別想了!

  遠子學姊的聲音繚繞在我耳邊。
  怎麼會?我又不是普羅文學作家,也不是離鄕背井去蟹工船工作的勞動者啊!現代不可能會有什麼酷刑吧?
  「喂,不要慢呑呑的!」
  「是、是的!」
  一定是這樣,只要好好談一定說得通。
  後來,我們到了位於三樓的賽艇社活動室。那裡是社團活動室聚集處的角落,此時又是午休時間,所以裡面不見人影,十分安靜。
  我一走進去就聞到濃濃的汗臭味。室內堆滿瓦楞紙箱,顯得非常雜亂。看到紙箱上沾著類似血跡般的黑色污漬,我整顆心都懸起來了。
  不,只要好好談一定說得通,一定說得通的!
  「那、那個……叫叫叫叫叫我來有什麼事?我心裡完全沒有底……那個,請、請問您是賽艇社的教練嗎?」
  「喔,我就是蟹澤教練!」
  他拿著金屬球棒咚咚敲著自己肩膀,威嚇般地回答。
  我的心裡響起虛弱的慘叫。
  啊啊啊啊~~~~這個人果然是「螃蟹」~~~~
  蟹澤教練抿著嘴唇、跨開雙腳擋在門口,我就算想逃也逃不掉。
  「我、我只是文藝社的一年級學生……跟你們社團沒有任何關係!」
  球棒突然敲在紙箱上,發出砰的一聲,堆在一起的紙箱劇烈晃動。
  「哇!」
  「少跟我裝傻!」
  蟹澤教練瞪大眼睛吼著。
  「我已經知道了,我們社團那群垃圾在昨天放學後跟你悄悄見面!那些渾帳竟然瞞著我這教練做些偷雞摸狗的事。你跟他們是一夥的吧?」
  「不是的,我跟他們也是昨天才認識。」
  球棒又咻一聲撕裂空氣,紙箱再次搖晃。
  「說謊的人連一點運動家精神都沒有,我最討厭這種人。」
  「我沒有說謊,而且我也從來沒當過運動家啊。」
  「既然這樣,為什麼那些傢伙要去找你?」
  「不干我的事啦,他們只是跟我說想要加入文藝社而已……」
  「什麼~~~~~」
  蟹澤教練甩亂一頭紅髮,震怒地咆哮。
  「加入文藝社~~~~那些傢伙想要背叛賽艇社嗎?我絕不批准他們退社!廣瀨說要退出的時候,我可是狠狠揍他一頓,把他吊在陽台外,還向他老爸的公司施壓,更在一天之內傳了上千封簡訊逼他打消了念頭啊!結果那些人渣竟然還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吊、吊在陽台外!
  我覺得自己好像隨時都會昏倒。
  「昨天進藤無事獻殷勤,拿了栗子饅頭和茶水過來,還幫我槌肩膀,我就覺得奇怪!那傢伙只是要拖住我,以免我去找那夥人。為了讓他學乖,我用抹布塞住他的嘴,讓他叫不出來,再狠狠踹他一頓,還叫這人渣做御殿山體操做到幾乎嘔吐的地步,可是他們還是不理解我的決心啊!既然如此,我就讓他們知道得更清楚一點吧!」
  球棒高高舉起,他的眼角也高高吊起。
  「哇!這種事情不用讓我知道啦!」
  「少囉唆!你這混帳也想做御殿山體操嗎!」
  「不管是御殿山體操還是堪察加體操我都不想做啊~~~~我只是個小小的文藝社社員而已啊~~~~」
  就在我抱頭大叫的時候……

  「沒錯,心葉是重要的文藝社社員喔!」

  門扉開啓,遠子學姊出現了。
  可能是急忙跑來之故,她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每當她喘氣,那長長的辮子都會跟著跳動。
  我啞然無語。
  遠子學姊怎麼會來這裡?
  蟹澤教練皺起臉孔。
  「妳是誰啊?」
  遠子學姊順了順呼吸,然後雙手插腰,挺起扁平胸部傲然地說:「我就是在那邊抱著頭的心葉最可靠的學姊,文藝社社長天野遠子──如你所見是個『文學少女』喔。」
  天啊,這個人有病嗎?
  我忍不住用原先抱在頭上的雙手遮住了臉。
  看她這麼威風氣派地出現時,我還感動了一下,但真是大錯特錯。看來這個人果然只是個少根筋的奇怪學姊。
  「什麼文學少女啊啊啊啊啊!藝術和文學這種軟趴趴的上流玩意兒,我最討厭了啊啊啊啊啊!」
  蟹澤教練氣得面紅耳赤,口沫橫飛。
  「遠子學姊,妳幹嘛惹人家生氣啊?」
  「我可是規規矩矩地報上名號,這樣就生氣的人才沒禮貌呢。」
  遠子學姊也不髙興地抱怨。
  「別管這些了,請妳還是快逃吧。」
  「不行,看到賽艇社被這個頭髮亂翹的野蠻人搞得烏煙瘴氣,身為盟友的文藝社怎麼可以坐視不理呢?」
  「什麼!」
  蟹澤教練豎起眉毛,我也跟著大叫:「這是什麼意思?文藝社什麼時候變成賽艇社的盟友啦?我可從來沒聽過這件事喔!」
  「嗯嗯,是啊,因為那是心葉還沒入學時的事嘛。
  賽艇社的社團活動室,直到去年都還是文藝社的活動室喔。這間活動室是文藝社代代傳承下來的,但因為受到時代洪流的衝擊,文藝社必須放棄活動室,因而很講義氣地把這教室讓給賽艇社作為友好的證明。就這樣,兩個社團交換了盟約,發誓以後對方社團遭遇危機時一定要傾力相助。」
  雖然她說得像是在演什麼連續劇一樣,不過,時代洪流究竟是……而且高中生的社圑活動怎麼會有盟約這種東西啊?
  對了,賽艇社那些人說的應該就是這件事吧?
  遠子學姊凜然望著蟹澤教練。
  「這間曾經是文藝社活動室的教室,絕對不能讓跋扈暴君帶來的流血事件玷污!我這『文學少女』是不會允許的!」
  「哼!區區一個文藝社又做得了什麼?」
  「你可別小看文學的力量。雖然你剛才說文學是軟趴趴的上流玩意兒,但事實上也有很多粗獷野蠻、極富男子氣概的文學喔!沒錯!文學是可以改變社會的!就像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那樣!」
  蟹澤教練彷彿被這毫無根據、莫名其妙的魄力嚇到,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相反的,遠子學姊卻是一副鬥志旺盛的模樣。她的眼睛發出強而有力的光輝,挺起胸膛、抬高下巴,並用纖細的手指指著蟹澤教練的鼻尖。
  「《蟹工船》裡面也出現了像你這樣蠻橫的監工!那是把勞工當狗一樣使喚,叫做淺川的男人!工人們受不了淺川的欺壓,發起罷工行動,最後卻因為國家公權力介入而失敗了。
  但是!這次的失敗讓他們覺醒了!為了使革命成功,一定要所有人同心協力挺身而出才行!就是靠著這種覺悟,他們才能抓住勝利,讓社會真正地發動變革啊!
  對,這一幕就像呑下酒糟一樣,會有讓人腦袋『呼~~~~~』地發熱的感動傳達到我們這些讀者的心中喔!
  賽艇社也是一樣!大家分散時或許都會屈服在你的淫威之下,但是只要賽艇社全體挺身跟你對抗,一定能獲得勝利!」

  「文藝社社長說的對!」

  突然又有個粗魯的聲音傳來,只見遠子學姊的背後出現了一位體型像山一樣魁梧的男學生。
  他後面還滿滿站著一些身上包著繃帶,或是臉上戴著眼罩的學生,乍看之下模樣都很悽慘,但是每個人的眼中都放出鋭利的光芒。石杢同學也一樣,他的臉上貼著OK繃、手臂吊在胸前,怒視著蟹澤教練。
  這個場景豪壯得就像隨時會以極大音量播出聲勢磅礴的主題曲一般,讓我看得目瞪口呆。
  站在最前面的那位社員以無畏的聲音宣布:「我們賽艇社十七位社員要向校方正式提出要求,撤換蟹澤和彥教練。」
  「什麼!」
  「我們一開始只想到暫時去締結過盟約的文藝社避難,還以為社員全部退出的話,學校應該會有所行動,你也會好好反省。
  如果明目張膽地行動又會激怒你,只會讓社員遭到更危險的下場,甚至還有危害家人之虞,所以我們才會暗中行動。
  但是!文藝社社長這位盟友讓我們明白了!逃避是解決不了任何事的!她告訴我們《蟹工船》的可貴之處,讓我們知道不能只是單獨面對,而是得團結一致地挺身而出!」
  賽艇社這些人不去找社長遠子學姊,而是跑來找我打聽入社的事,就是因為不想引人注目嗎?可是,我覺得他們還是相當輕率,相當惹人注目嘛。
  再說,遠子學姊和賽艇社這些人是什麼時候接觸的啊?
  從蟹澤教練頭上冒出的怒氣,已經足以媲美煮到沸騰的水了。
  「你們這群混帳~~~~全都給我去做御殿山體操~~~~」
  他揮著金屬球棒跑到走廊上。
  遠子學姊「呀」地尖叫,縮起身體躲到牆邊。
  賽艇社所有社員一擁而上,揪住了正在施暴的蟹澤教練,把他的手腳按在地上,還一個一個壓了上去。
  蟹澤教練就像在蟹猿大戰裡面被石臼壓扁的猴子一樣死命掙扎,臉上浮現屈辱的神色,呻吟著:「可惡啊啊啊啊!你們全都要被退學了~~~~」
  「做得到就試試看啊!就算是你也不可能讓我們十七個人全都退學!」
  聽到這場騷動,不相干的學生都聚集過來,老師們也急忙趕來,賽艇社外面的走廊一下子變得人山人海,而我已經渾身無力地癱在地上了。
  遠子學姊輕輕晃著麻花辮走過來。
  「沒事吧?站得起來嗎?」
  她彎下腰觀察我的表情,一對黑眼珠很關切地凝視著我。
  我是不是又被她救了一次啊……
  「我在午休時間把賽艇社的人找來文藝社活動室談過了,因為我昨天去心葉的教室時,聽說心葉跟賽艇社的一年級學生出去……我好擔心、不知道心葉發生了什麼事。後來是心葉班上的同學跑來通知我,說心葉被賽艇社的教練帶走了。」
  什麼嘛,原來遠子學姊在昨天就已經知道我被捲入是非之中啦?難怪她今天早上專程跑來我的教室,還問我是不是有什麼煩惱,要不要跟她商量。
  「呃……我是不是太多管閒事?」
  遠子學姊皺起眉頭,露出擔憂的表情。
  我突然覺得心頭揪緊,然後對自己的反應感到莫名其妙。
  「……不會。」
  遠子學姊聽到我難堪地喃喃回應,立即像堇花緩緩綻放一般漾開了笑容。
  我不經意地想著,這個笑容真的好美麗。
  「看吧,你學姊的確很可靠吧?」
  「別再自吹自擂了。」
  「看來心葉果真很容易被男人襲擊,真令人擔心呢。今後我每天都要去心葉的教室迎接,我會保護心葉的。」
  「拜託別這樣。」
  遠子學姊聞言,露出甜美得幾乎能讓人溶化的眼神,並輕戳我的額頭。
  「既然如此,我就在社團活動室等你,所以你一定要來,別讓學姊擔心喔。」
  我什麼都答不出來,只好把頭轉向一旁。

    ◇  ◇  ◇

  幾天後,我聽到賽艇社教練被解雇的消息。
  「雖然我們是盟友,但是把你這個一年級學生捲進來還是很抱歉。今後如果有用得上我們賽艇社的地方,請儘管說吧!」
  他們所有人一起特地跑來我的教室道歉,但是我被包圍在同學們好奇的目光之中只覺得很尷尬。
  放學後,我去了文藝社。
  我想要退出的念頭到現在還是沒變,可是如果我蹺掉社團活動,遠子學姊又會來接我,所以實在沒辦法……
  「井上同學。」
  班會課結束後,我正要走出教室時,被班上一位女同學叫住了。
  「我跟你說,我有個國中同學在當圖書委員,她說想要加入文藝社耶。怎樣?要幫你們介紹嗎?」
  為什麼我會沉默不語呢?
  「謝謝,可是召募活動已經結束了。」
  我擺出營業用的笑臉回答。
  好不容易有一年級學生說要入社,我終於有機會拋下麻煩學姊的點心寫手職位得到解脫,為什麼卻自己放棄了呢?
  我正要思考理由,又覺得胃壁快開始痙攣……
  算了,也好啦。
  只有兩人的話,我就可以盡情吐嘈遠子學姊……
  我不再多想,向前跨出步伐。


  文學少女今天的點心〜《萬葉集》〜

  這是在我認識遠子學姊以後第一個冬天裡發生的事。

  「好好喔,井上。有那麼漂亮的學姊送你巧克力耶。」
  「你是說遠子學姊?」
  我瞪大眼睛反問。
  這天是情人節,教室裡比平時還要來得吵鬧。女生們都興奮地拿著巧克力禮盒,男生們也都變得緊張兮兮。
  就讀於高中一年級的我並沒有女友或是女性朋友,注定只拿得到媽媽和妹妹送的巧克力,所以能夠完全置身事外。
  啊啊,對耶,今天是情人節……我一邊觀察大家的模樣一邊發呆,此時有一句很難假裝沒聽到的話竄入我耳中。
  「不要再裝啦,你收到天野學姊送的巧克力了吧?可惡,如果我也參加文藝社就好了。」
  「就是啊〜跟漂亮溫柔又優雅的學姊在放學後兩人獨處,實在太美滿了。」
  「你們在說那位頭髮又黑又長的氣質美女啊。」
  溫柔優雅?氣質美女?
  我的頭都痛起來了。
  看來又有人誤會……我以前好像也聽過一樣的話……
  的確啦,遠子學姊光看外表是很惹人憐愛的氣質美人,而且她總是在看書,會被周遭人們當作嫻靜的文學少女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可是!只有我們兩人在社團活動室時,她就是一個會滿不在乎地屈膝坐在鐵管椅上,一邊翻書一邊大發議論,甚至會把書頁撕下來並吃得啪噠啪噠作響的妖怪耶!
  雖然她本人都會鼓著臉頰反駁說「我只是個普通的『文學少女』啦」,但她就是一隻妖怪,絕對是妖怪!
  別人都不知道這件事。
  「天野學姊看起來好像廚藝很棒耶,說不定是親手做的喔。」
  「喔喔喔喔,我也想要吃天野學姊做的巧克力啊!」
  「我也想吃!」
  「啊〜我好羨慕你啊,井上!」
  眾人紛紛用手肘撞我,或是拋來嫉妒的眼光,讓我的胃都痛起來了。
  遠子學姊怎麼可能自己做巧克力嘛。是說,她真的下廚過嗎?她看起來好像連把開水倒入泡麵之類的事都沒做過啊。
  「喂,井上。」
  「不好意思,我要去廁所。」
  我趁著還沒被進一步逼問之前趕緊逃走。
  走出教室時,我跟一位站在門邊的女生擦身而過。因為她低著頭,所以看不清楚她的臉龐。但她好像很緊張的樣子,我從她身邊經過時,發覺她似乎顫動肩膀、屏住呼吸。
  「咦?是七瀨啊。妳有什麼事?要幫妳叫人嗎?」
  「那、那個,那個……沒有啦,我、我只是要來借數學課本……」
  對話聲漸漸遠離。
  走廊上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喂〜心葉〜」
  是遠子學姊。
  她甩著像貓尾巴一樣的長長麻花辮,面帶燦爛笑容跑過來。在我面前停步之後,她以喘得紅冬冬的臉龐愉快地說:「我正要去心葉的教室呢。」
  「有什麼事嗎?」我不耐地詢問。
  她把雙手背在身後,稍微歪著腦袋,以別有深意的眼光仰望我。
  「嘿,心葉,你今天會來參加社團活動吧?」
  「是的。」
  「太好了!」
  遠子學姊立刻綻放笑容。
  「一定喔,一定要來喔。」
  「我本來就每天都會去不是嗎?」
  「今天比較特別,因為是二月十四日嘛。」
  她笑容滿面地這麼說,讓我不禁有點小鹿亂撞。
  「那就放學後見啦,心葉。」
  我呆呆站在走廊中央,看著她揮手輕快跑開的模樣。

  ──好好喔,井上。
  ──你收到天野學姊送的巧克力了吧?

  不可能吧。
  我苦笑著走開了。

  到了放學後,我去到文藝社活動室,看見遠子學姊跟平時一樣,屈膝坐在鐵管椅上等我。
  「哎呀,心葉,你怎麼只帶這些東西?」
  她從椅子上探出身體,盯著我的書包。
  「巧克力呢?」
  「沒有。」
  我把鉛筆盒和五十張一本的稿紙擺在桌上,冷淡地回答,她卻愉快地揚起嘴角。
  「喔,連一個都沒收到啊?一定是因為心葉對女生很刻薄吧。」
  「才沒這種事。」
  「你看你看,這種冷漠的態度是會傷害女生的唷。」
  「不用妳多管閒事。」
  「真是的,難得我這學姊這麼關心你耶。」
  她雖然嘴上抱怨,但是一下子又變得笑咪咪的。
  「真是拿你沒辦法,那就讓我來為你收下巧克力吧。」
  「啊?」
  她剛剛那句話的文法好像有點怪。
  「是誰要送誰巧克力?」
  「是心葉要送給我啊。」
  「為什麼我得送妳巧克力?」
  遠子學姊得意地挺起胸膛。
  「因為你一直受到學姊的關照啊!所以請你懷著感恩的心情,寫一篇巧克力口味的甜美三題故事吧。」
  唉,結果還是這麼回事。這有需要特地跑到我的教室,提醒我要來參加社團活動嗎?這個人實在是……
  而且,她還沒搞清楚受人照顧的是誰嗎?
  我頹喪地垮下肩膀,覺得全身虛脫。
  「來吧,心葉,題目是『雪人』、『結婚戒指』、『拉單槓』。這樣應該寫得出羅曼蒂克的故事吧?限時五十分鐘,準備,開始!」
  遠子學姊喀嚓一聲按下馬表。
  我已經懶得掙扎了,所以乖乖翻開一本五十張的稿紙封面,開始以HB自動鉛筆寫起文章。
  既然如此,我就為她寫個甜到破表的故事吧。
  我悄悄打定主意,一旁的遠子學姊則屈膝坐在鐵管椅上,悠閒地看書。
  今天她看的是很沉重的精裝本《萬葉集》。她不時把喜歡的短歌從書本撕下來送進嘴裡,感動得顫聲說著:「啊啊,真好吃!《萬葉集》簡直就像在春天享用的山蔬套餐啊!鮮豔可愛的涼拌油菜花、炸得酥酥脆脆的刺龍芽和款冬莖!清燙蕨菜還有炒薇菜!每一首歌都好質樸、好有勁道,且帶有一點苦澀,充滿大地生氣蓬勃的味道啊!」
  她朗聲說完,又開始啪啪翻頁、沙沙咀嚼,滿足地呑嚥後,繼續發表評論。
  「《萬葉集》是日本現存最早的歌集喔。編纂者據說有好幾人,而最重要的一位就是大伴家持。到了西元七八五年大伴家持過世的時候,《萬葉集》才形成今天的樣貌。這本歌集共有二十卷,大約收錄了四千五百首點心──不對,是美妙的和歌!
  『萬葉』這個書名有兩種解釋,一個是希望這本書能夠流傳萬世,一個是指書中收錄了像萬片葉子一樣多的詩歌,兩種說法都很棒喔〜我認為書名同時包含了這兩種意義。
  《萬葉集》跟後來編纂的《古今和歌集》最大的不同,就是《萬葉集》有將近一半的和歌是無名歌人所作。除了當時的高官政要、文人雅士的作品之外,裡面也包括一般百姓作的和歌和地方民謠,具有豐富的多樣性!
  雖然它的內容不全是精雕細琢的和歌,卻有不少直率感人、熱情豪邁的和歌喔。這樣的和歌即使帶有濃烈澀味,卻仍是非常新鮮、口感絕佳的清爽美味呢!」
  遠子學姊開始吟起其中一首。
  「『上毛野安蘇,擁叢麻兮。寢之無所饜,何以為兮?』
  上毛野就是上野國,也就是現在的群馬縣。就像採收上野國安蘇郡的苧麻一般擁著戀人躺下,卻怎樣都不覺得滿足,啊啊,愛情深厚至此究竟該如何是好呢──是這樣的意思喔。
  女性聽到別人詠唱這樣平鋪直敘、淺白露骨的和歌,一定會嚇呆吧。
  還有一首女性寫的和歌喔。
  『柳渡青青,君子其迎,清水未汲,足下其夷。』
  想像一下吧!這女孩在長著鮮綠柳樹的渡口假裝提水,等待心愛的人到來,但是遲遲不見對方出現。她心焦地走來走去,把腳邊的土地都踩平了。
  真是的真是的,怎麼會這麼可愛啊!油菜花的青澀滋味在舌上擴散開來啦!剛摘下的薇菜又那麼芳香撲鼻!人們從千年之前就已經開始戀愛了呢!」
  遠子學姊彷彿夢遊般地說著,然後呑下撕碎的紙張,又深深吁了一口氣。
  「此外,《萬葉集》之中還收錄了很多動人心弦的愛情故事喔!中大兄皇子、大海人皇子和額田王的三角關係特別有名呢。
  『紫草之苑,禁衛之苑,見君振袖,憂懼守卒。』
  『紫草伊人,吾誠憎乎?已成吾嫂,何猶慕乎?』
  這首和歌是在筵席上吟詠的遊戲之作,算不上有什麼深刻涵義,卻很能引發浪漫的想像呢。我很能理解,為何後世光憑這幾首和歌就能創造出好幾種中大兄皇子和大海人皇子爭奪額田的愛情故事。
  對了對了,也別忽略穗積皇子和但馬皇女的愛情故事喔。他們兩人是同父異母的兄妹,而但馬雖然有高市皇子這個比她父親還老的丈夫,卻還是奮不顧身地跳入這段禁忌的愛情喔。
  《萬葉集》裡收錄的但馬皇女之歌,全都是描述她對穗積皇子的愛戀。那樣的激情,在呑嚥之時幾乎會讓喉嚨和腦袋熱得像火燒一樣呢。
  『烈風飄飄,秋穗蕭蕭。但依君子,人言何畏。』
  正如秋天田裡的稻穗只能受風擺布一樣,不管別人說了什麼閒話,我都只想待在你的身邊──是這樣的意思喔。
  但馬就是投身於這種戀愛之中。至於穗積皇子後來就像我們時常聽到的這句話『被愛神射中心臟』一樣──壓抑不住又逃避不了,無法自拔地墜入情網。
  穗積哀悼早死的但馬而作的和歌也收錄在《萬葉集》中,一定要讀讀看,為他們灑下一把清淚啊!」
  遠子學姊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臉頰潮紅、目如春水,看起來還挺有魅力的。
  「啊啊,這麼簡短的和歌之中,為什麼能包含這麼豐富的情感和期盼呢?而且還能跨越千年以上的時光,流傳到我們眼前,就像奇蹟一樣呢。每次翻開這本歌集,我就覺得好像神遊了古代的奈良都城、東國,或是九州。每一首和歌都是一篇精采的故事,光是想像就覺得肚子好飽喔。
  只是,雖然所有和歌都很迷人、很美味,但我最喜歡的還是這一首!」
  遠子學姊突然轉頭看我,溫柔地微笑著。
  她那有如春天盛開花朵般的嘴唇,還有目光中的深情,讓我看得心跳加速,正在寫字的手也停下來了。
  遠子學姊以戲謔的表情盯著我,然後用清澈柔和的聲音開始吟誦。
  「……『當彼逢時,悅我心兮。厚言懷思,永為好兮。」」
  我的心臟猛然跳動。
  遠子學姊對瞪大眼睛、全身僵硬的我露出非常可愛的笑容。
  「請你多說些甜言蜜語吧,就算是僅限於我們相聚的此刻也好,如果你希望我倆的情意能夠長長久久──這首和歌是這樣的意思喔。
  這首和歌的作者是大伴坂上郎女,她是被視為《萬葉集》編纂者的大伴家持的姑媽,也是他的岳母。
  她的第一位丈夫就是跟但馬皇女熱戀過的穗積皇子。穗積在但馬死後娶了只有十三、四歲的大伴坂上郎女,並對她十分寵愛。
  但是穗積很早就死了,她後來嫁的丈夫也是一個個都比她早死。即使如此,她還是不斷積極地歌詠戀愛的喜悅、快樂和悲傷。在那些作品中,這首『當彼逢時』就跟滿滿灑上黑蜜和黃豆粉的蕨粉麻糟一樣香甜美味啊!像是透明的麻糟滑過火燙的喉嚨喔。」
  遠子學姊把手肘架在椅背上,凝視著我說。
  「嘿,心葉,你也對學姊『厚言懷思』吧。請用故事把我的肚子塡得飽飽的喔。」
  我的心跳又開始加速,胸口感覺躁動不安。
  兩人相視一陣子,我的臉頰好像快要燙起來了,所以我急忙轉開臉,寫完最後一行,然後交給遠子學姊。
  「……寫好了。」
  「耶〜我要開動了!」
  遠子學姊露出一臉的笑容接過去。
  「這會是怎樣的巧克力呢?是牛奶巧克力嗎?還是苦巧克力?有沒有加入堅果或乾果呢?好期待啊!」
  她滿心期盼地讀了起來,然後從邊緣撕下吃掉……

  二十分鐘後,社團活動室裡傳出慘叫。

  「呀~~~為什麼?為什麼『雪人」、『結婚戒指』和『拉單槓』會變成這種故事啊?
  雪人愛上了冰冷的鐵管,所以一邊拉單槓一邊向它求婚?為了永不分離,竟然還用鐵鍊把鐵管跟自己的脖子鎖在一起來代替結婚戒指……這是在玩SM嗎?而且它還一邊拉單槓一邊喊叫示愛,這也激情過頭了吧!啊啊,最後雪人還融化了,好可憐喔~~~~
  嗚嗚,這味道就像裹上厚厚白巧克力的一大盤方糖,上面再淋上鮮奶油和蜂蜜一樣〜是啦,的確很甜,甜到讓人舌頭剌痛、腦袋發麻。雖然是很甜很甜很甜,不過甜的方向和程度也太異常了吧~~~~」
  我對邊哭邊吃著那篇三題故事的遠子學姊冷冷地說:「妳很喜歡甜食吧,這樣不是很好嗎?」
  「嗚嗚……我覺得像是一口氣吃完一輩子所需的糖分了……」
  遠子學姊似乎很不舒服,吃完以後就軟綿綿地癱坐在椅子上。
  「那我要回去了。」
  我把東西塞進書包,穿了外套站起來。
  「啊,等一下。」
  我回頭一看,有個用布料般柔軟的淡紫色紙張和白色蕾絲包裝,還綁上水藍色和金色緞帶的東西出現在我眼前。
  「給你,心葉。」
  遠子學姊雙手捧著包裝華美的小盒子遞到我的鼻尖前,嘻嘻一笑。
  「呃,這是……」
  「真是的,今天不是情人節嗎?」
  「是這樣沒錯啦……」
  我嘴上說得冷淡,心中卻感到徬徨。沒想到遠子學姊竟然準備了巧克力!她專程跑來確認我會去社團活動,原來不是因為自己想吃巧克力口味的三題故事嗎?
  「這是學姊給你的禮物喔。」
  「……謝謝。」
  我很心虛,不知道該露出怎樣的表情才好。我實在不該寫出那種亂七八糟的三題故事。
  「快啊,快打開來看看。」
  遠子學姊催著我,我笨手笨腳地解開緞帶。
  這樣用心的包裝,是遠子學姊自己包的吧?難道裡面的巧克力也是她親手做的?
  事情越來越不妙了。
  雖然我也說不上哪裡不妙,但總之就是不妙,非常不妙!
  我緊張地屏息,打開盒子,然後就傻眼了。
  裝在繁複美麗包裝裡面的是迷你牛奶巧克力、迷你苦巧克力、迷你杏仁巧克力等等;像是百元商店的便宜大包裝,或是印在超市宣傳單上面的那種東西。
  「……這是拿班上朋友送的巧克力收集而來的嗎?因為妳自己不能吃,所以把我當作廚餘回收筒嗎?」
  我擺出苦瓜臉發問,將手肘撐在椅背上的遠子學姊則露出向日葵般的開朗笑容。
  「因為這是人情巧克力嘛。」

  隔天,班上同學興致盎然地問我:「天野學姊送的巧克力是什麼樣?」
  「什麼都不是……」
  我正想拿出書包裡的迷你巧克力說「要的話就給你們,大家一起吃吧」,卻不知怎地突然停止動作。
  「……」
  我沉默片刻之後,臉頰有點發燙地說:「我什麼都沒收到啦。」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4-9-7 23:25 编辑


  文學少女和多病的少女

  進入二月以後,遠子好像經常會帶小包裝的巧克力到學校。
  一到休息時間,她就輕輕搖著像貓尾巴一樣的長長麻花辮,把包著金色包裝紙的酥脆杏仁巧克力和香濃牛奶巧克力放在我的手心。
  「來,分妳一點。」
  「遠子,妳最近很喜歡巧克力呢。」
  遠子聽了就像早晨剛剛綻放的花朵一樣嬌羞地笑了。
  「因為情人節就快到了嘛。看到商店裡擺滿裝飾得漂漂亮亮的巧克力,我就覺得好興奮喔。」
  「啊,我懂我懂。包裝也好可愛,看起來好吸引人,我都很想留下來自己吃呢。遠子今年要送告白巧克力嗎?」
  「不行啦,我還在戀愛大凶星的運勢中呢。」
  遠子消沉地垮下肩膀。
  前陣子,遠子在市區下大雪的那天專程去找一位聽說算命算得很準的占卜師算戀愛運,結果對方跟她說:「妳一出生就是戀愛大凶星的命。」
  不知道是因為打擊太大或是因為感冒,遠子還請假了好幾天。
  當時她在電話裡吸著鼻水,一邊嘆道:
  『妳說嘛,這也太慘了吧?怎麼會有這種悲劇呢?』
  「情人節可是女孩子的重大日子呢,可是……算啦!反正『預言』還說我在七年後的夏天可以見到命中注定的戀人,告白巧克力就等到那時再來準備吧。」
  她一下子難過、一下子開心,忙得不得了。她的表情變換不定,有時笑、有時怒,有時愁眉苦臉,有時又露出笑容,感情表現得還真豐富。
  因為遠子是個「文學少女」。
  二年級第一學期,她在班會課上自我介紹時,面帶笑容地向大家打招呼說:「我叫天野遠子,如你們所見是個『文學少女』。」
  我當時心想「哇!真是個奇怪的女孩」,不過遠子的外表的確像個貨真價實的大正時代文學少女。
  當然我也沒有認識什麼大正時代的文學少女,但總之大概就是那種形象──皮膚白皙,身材纖瘦,氣質溫婉,眼睛像星光一樣清澈。彷彿只有遠子身邊時間的流速不一樣。
  她讀過的書也多到很讓人錯愕,有一次我問她「今天在讀什麼書啊」,她就眼睛發亮,暢談起書本的內容和作者生平。
  《愛的精靈》(La Petite Fadette)的作者喬治桑(Sand George)是個男裝女作家,而且是蕭邦的情人;《伊勢物語》的味道就像鋪上鯛魚薄片、細切柚子皮還有油菜花的散壽司……這些都是遠子告訴我的。
  遠子非常健談,也很受班上同學歡迎,但是她在午休時間卻不會跟任何一群女生一起吃飯,而會去文藝社活動室獨自用餐。
  「因為我想看的書太多了嘛。」
  她都柔和地笑著這樣回答。
  如果叫我一個人吃飯,我一定會覺得自己好像沒有半個朋友,感覺很寂寞,但是遠子似乎完全不在意。像這種地方,就會讓我覺得遠子是個很奇妙的人。
  而且,遠子乍看之下很溫呑,某些時候卻又異常敏銳。像今天也是……
  「果步,妳今年有要送告白巧克力的對象吧?」
  「咦!那、那是……」
  我方寸大亂,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討厭,我幹嘛要臉紅啊?
  遠子像個溫柔的母親一樣呵呵笑著。
  看來我以後都不能對遠子掉以輕心了。
  「啊哈哈,我也跟遠子一樣啦〜要送的都是人情巧克力喔〜」
  「喔?那木尾同學呢?」
  被她調侃的眼神一望,我的心又開始撲通亂跳。
  「木、木尾跟我只是讀同一所國中,我們不是那種關係,純粹是孽緣啦!沒錯,是孽緣不斷的朋友啦!我完全不把木尾當作戀愛對象,又不會對他感到心跳加速,更沒想過跟他交往,他也只把我當作朋友啊。」
  「是這樣嗎?」
  遠子歪著腦袋問。
  「嗯,就是這樣。」
  我一邊擔憂著「心跳這麼劇烈會不會被人聽見」,一邊努力裝出笑臉。
  「別說這個了,我已經看完遠子推薦的珍•奧斯汀的《艾瑪》(Emma)囉。內容很有趣呢,再介紹其他的書給我吧。」
  「嗯嗯,當然當然!要看珍•奥斯汀的話,《曼斯菲德莊園》(Mansfield Park)也很棒喔!」
  遠子終於放棄木尾的話題,讓我鬆了一口氣。
  雖然如此,我的心跳還是沒有緩和下來。

  對我來說,木尾隆史有著什麼樣的地位呢?
  坦白講,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們是同一所國中畢業的。雖是這樣,但我們並沒有同班過,而且國中時一次也沒有說過話。
  我們第一次交談是在高中入學典禮那天──在教室裡以同班同學的身分相遇。
  木尾看見我,突然很高興地展露笑容朝我跑來。
  「嘿!妳是二中一班的吧?我也是二中的,讀的是二班。可以在班上碰到同校畢業的人真是太好了!」
  他興髙采烈地說,簡直像是他鄕遇故知一樣,以親切開懷的表情一個勁地說著。
  「我知道,你是木尾同學,參加過田徑社對吧?」
  我也很自然地跟他聊了起來。
  從此以後,我們經常跟彼此聊天。
  木尾個性豪爽、不拘小節,總是跟男性朋友混在一起愉快地說話。雖然他喜歡跟男生在一起多過女生,但是對我的態度卻像對待尋常夥伴一樣。
  「因為今井跟我是同一間國中畢業的嘛,所以感覺比較特別。」
  他總會爽朗地笑著這樣說。
  我也覺得跟木尾在一起很快樂。這跟我和女性朋友在一起聊天時的快樂不太一樣,就像心中有一顆淡紅色的小球彈來跳去。

  「喂〜今井!」
  午休時間,我正在思考關於木尾的事時,他正好來到我們班上。
  我嚇了一跳,心臟幾乎從嘴裡跳出,心中的小球也開始蹦蹦跳跳。
  木尾站在教室後門,以開心的表情對我招手。
  「怎麼了,木尾?」
  「拜託,借我漢文筆記吧,我今天會被點到。今井班上的進度應該比我們班還要快吧?」
  他啪的一聲合起雙手,像在拜拜一樣央求我。
  「哎呀,真拿你沒辦法。」
  「謝啦!回家的路上我請妳吃章魚燒吧!」
  我把筆記本交給木尾,他大大揮起抓著筆記的手,回去自己的教室了。

  「我問你喔,你為什麼老是吃章魚燒啊?」
  在回家的途中,冬天清爽陽光從樹木之間斜斜灑下的道路上,我一邊跟木尾並肩走著,一邊問道。
  木尾升上高中以後還是一樣加入田徑社,但是沒有社圑活動的日子,他放學後都固定會跟我一起走。
  「妳想嘛,冬天當然要吃章魚燒啊。在路邊攤買了以後,到公園坐在長椅上,一邊吹氣一邊熱呼呼地吃下去,多棒啊!」
  「可是,你夏天時也吃章魚燒啊。」
  「在熱得像烤爐一樣的大熱天裡吃熱騰騰的章魚燒才是最讚的!」
  「我還是喜歡吃冰。」
  「傻瓜,冬天吃冰冷死人了。」
  「在溫暖的店裡吃冰涼涼的冰淇淋,不是很好嗎?」
  「不,是男人就得吃章魚燒。」
  我們一邊聊著冰淇淋和章魚燒的話題,一邊走進商店街。
  到處都貼著情人節的海報,蛋糕店的橱窗也都換上情人節的布置。
  「對了,下週就是情人節呢。」
  「是、是啊。」
  木尾的語氣還是跟平時沒兩樣,但是我心中的淡紅色小球卻開始跳動。
  「今井,妳有要送巧克力給誰嗎?」
  「沒有啊,我沒有特別要送的人。」
  小球滾向這邊、滾向那邊,每次都讓我覺得心臟發涼。
  我拚命注意自己的聲音是否高亢得不自然,表情是否變得僵硬。
  「啊!對了,妳去年就連人情巧克力都沒送我耶。照理來說,既然是朋友就應該要送吧。」他不滿地瞪著我說。
  小球在我的心裡激烈跳動。
  「什麼嘛,木尾,你這麼想要巧克力啊?」
  「因為我什麼都沒收到啊,有的話不是很好嗎?」
  「可是,木尾,你不是拒收了嗎……宮島學姊的巧克力……」
  話一說出口,我就感到後悔至極。
  木尾皺起了臉龐。
  「是說,那個……」
  他好像很困擾似的,扁著嘴露出不耐的表情。
  「因為她叫我跟她交往,那是告白用的……我當然不能收啊。如果是人情巧克力就沒問題了。」
  我覺得喉矓發燙,呼吸不順。
  去年的情人節,我為木尾準備了巧克力。
  雖然只是人情巧克力,那卻是我在百貨公司的地下美食街煩惱了好久之後才選出來的巧克力。
  要在什麼時候送給他?送他的時候要說些什麼?
  只是送人情巧克力,又不是要告白──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但是,木尾會有什麼反應呢?
  他會像平時一樣輕鬆地笑著說「多謝招待」而拿走嗎?或是會有一點驚訝呢?他會不會有點害羞地說「傻瓜,幹嘛買這種東西啊」?會不會不耐煩地說著「沒辦法,我就吃吧」而接下呢?
  在上學的途中,我滿腦子不斷想著這些事。那是既難受又快樂,既甜蜜又可怕的奇特體驗。
  但是,我在接近學校的路上卻看見有人向木尾告白。
  對方跟木尾同樣隸屬於田徑社,是大我們一屆的宮島學姊。
  她留著一頭短髮,身材苗條又漂亮。她對木尾遞出一個包裝得很漂亮的盒子,然後低下頭去。

  那個盒子裝的是巧克力嗎?

  那時,我的胸口突然緊縮,雙腳像是黏死在地上似地動不了。
  木尾似乎拒絕了。他僵著臉搖頭,然後深深低頭。
  他應該是在說「對不起」吧?
  宮島學姊的臉龐也哀傷地皺起。
  宮島學姊帶著巧克力離開以後,木尾還是悶悶不樂地盯著地面。
  於是,我把力量注入丹田,開口叫他。
  「木尾,早安。」
  他聽見就抬起頭來,有點鬱悶地回答:「喔喔。」
  「剛才那是宮島學姊嗎?你沒有收下她的巧克力啊。」
  「……因為交往這種事太麻煩了,我也不太懂啦。」
  他喃喃說完就轉身走了。
  有人來告白,他看起來卻一點都不開心,反而像是困擾不已、情緒低沉的樣子。
  ──交往這種事太麻煩了。
  我感覺木尾這句話簡直像是在對我說的一樣,還把站在木尾面前的宮島學姊僵硬的臉龐跟自己的臉重疊起來,心中的小球遽然停止,呼吸變得更不順暢。

  所以,我去年沒有送巧克力給木尾。

  「唔……如果是人情巧克力你就OK嗎?」
  為了扭轉沉重的氣氛,我開玩笑般地說。
  「是啊,鞋櫃裡面有巧克力『嘩啦〜』地掉出來,這是所有男人的夢想啊。所以最好是盒子大一點、包裝得漂亮一點的巧克力,如果只是小小一個還真不想吃。」
  「我會送的只有告白巧克力,所以今年也沒有。」
  「嘖,妳一定是有了情人就不管朋友的類型。」
  「是啊,因為我很專情嘛。」
  「這種的我不行。突然交個女朋友,成天被人黏著──我一想到這模樣就會起雞皮疙瘩。高瀨那傢伙一交了女朋友就暈頭轉向,跟朋友的感情都變差了,我才不想變成那樣咧。」
  木尾鼓著臉頰說起最近開始跟女生交往的高瀨,讓我難過得喉嚨都刺痛起來。
  我不明白自己對木尾抱持著怎樣的感情。
  以前跟木尾在一起時都很快樂,但是最近不知為何卻變得難受。
  如果我去年也像宮島學姊那樣,一臉認真地對木尾遞出巧克力,他會露出什麼表情呢?他會像那時一樣,表情黯淡地轉開目光嗎?
  如果真是這樣,他會不會再也不來跟我借筆記了?會不會再也不跟我一起回家……
  「怎麼了,今井?妳好安靜。」
  「沒啦,沒什麼。我想要吃日式醬汁的章魚燒。」
  「我是美乃滋派的啦。不過算了,反正這是借筆記的回禮。」
  木尾在章魚燒店家點了十個日式醬汁章魚燒。
  我們帶著章魚燒到附近的公園,並肩坐在長椅上,拿著竹籤從左右兩邊插起剛烤好的熱呼呼章魚燒送進口中,香噴噴的蒸氣立即撲進鼻腔。如果沒有小心萬分地吹涼就會燙傷舌頭,所以木尾也正在對章魚燒吹氣。
  「日式醬汁也挺好吃的耶。」
  「就是說嘛。啊啊!不要淋上美乃滋啦!」
  「加美乃滋比較好吃啊。」
  「味道不搭啦。木尾,你吃什麼東西都加太多美乃滋啦。就連吃生魚片都要加美乃滋,真教人不敢相信。」
  「妳真是傻瓜,生魚片沾醬油和美乃滋才好吃啊。」
  「哇!呀!不要讓我想像那種味道啦!你要加美乃滋的話,加自己那份就好了。」
  「受不了妳耶,那麼,從這邊到這邊都是我的。」
  木尾一邊抱怨,一邊把裝在小袋子裡的美乃滋擠出來。
  「啊,那邊是我的啦!」
  我在章魚燒沾到美乃滋之前,急忙用竹籤插起來放進嘴裡。可是章魚燒的中間還很燙,慘案就這樣發生了。
  「嗚!」
  「啊!妳在幹什麼啊?」
  舌頭就像著火一樣,黏軟的章魚燒一時之間又呑不下去,我只能含淚摀著嘴。木尾見狀,打開礦泉水寶特瓶的蓋子遞給我。
  「拿去。」
  我慌忙接過來,大口灌下。
  章魚燒被涼水冷卻,總算是嚥了下去,但我的舌頭還是火辣辣的。
  「今井,妳真笨耶。」
  「因、因為你要把美乃滋擠到我的章魚燒上了嘛!」
  我瞪著嗤嗤竊笑的木尾,同時感到心旌動搖。我剛才不加思索就拿著這個寶特瓶猛灌,不過,那不是木尾喝過的嗎?這就是所謂的間接接吻……
  我胸中的淡紅色小球開始彈跳。
  木尾還是笑個不停,好像完全沒注意到。
  有一股說不上是羞恥還是懊惱的情緒湧出。
  就是說嘛……這又沒什麼大不了的,在朋友之間只是很普通的事啊……
  「木尾……你今年也不收告白巧克力嗎?」
  「幹嘛突然這樣問?」
  「沒什麼,只是偶然想到。」
  「唔……應該是吧,反正也沒有人會給我。」
  「……這樣啊。」
  如果木尾交了女朋友,我們一定無法再維持現在這種輕鬆的關係。
  木尾現在沒有那種對象,我或許是有些高興吧。
  但是,每次木尾說了什麼,我心中的淡紅色小球就會不安定地跳動。好幾次都差點跳上喉嚨,帶著我不理解的情緒一起蹦出來。
  我是不是生病啦?
  好像哪裡變得很不對勁,但木尾明明就跟平常一樣啊。
  「謝謝你的水。」
  「喔。」
  我正要把寶特瓶拿給木尾的時候,他伸出來的手碰巧握到我的手。
  「啊!」
  我們以前不知道碰撞過肩膀或是手多少次,但是我現在被他觸摸的手卻熱得發燙,體中似乎掠過一道電流。
  我頓時把手抽開,木尾詫異地看著我。
  寶特瓶掉到腳邊。
  怎、怎麼?我到底是怎麼了?
  我被自己的反應嚇呆,因此更加混亂,臉頰也跟著呼呼發熱。
  「今井?」
  「對、對不起,我好像不太對勁。」
  「妳是怎麼回事啊?」
  「對不起,對不起!」
  我按捺不住,起身想要逃走,手卻被木尾抓住。他好像生氣了。
  「今井,妳幹嘛突然這樣?說什麼不對勁,到底是哪裡不對勁啊?」
  他的聲音也隱含著怒氣。
  被他抓住的手好痛好熱,我忍不住感到害怕,胸中的小球猛烈彈跳,譲我突然好想哭,淚水盈出了眼眶。
  「呃!」
  木尾瞪大眼睛。
  他用簡直像是看著陌生人的迷惘表情,看著我泛紅的臉頰,還有盈滿眼中的淚水。用那不知所措的憂慮眼神看著……
  「對……對不起,我真的不太對勁!」
  我勉強擠出聲音,然後猛然甩開木尾的手轉身跑走。
  我頭也不回地拚命狂奔,冷風吹著臉頰,心臟猛跳得幾乎要崩壞。淡紅色的小球咕嚕咕嚕滾個不停。
  不行了!我真的變得好奇怪!
  就連自己都搞不懂,感情的閘門關不上。好奇怪!好奇怪!實在太奇怪了!
  我再也沒辦法心平氣和地跟木尾說話,木尾已經把我當成怪人了!我滿臉通紅的模樣被木尾看見,他一定不會像以前那樣來找我了!
  我不再是木尾特別的朋友!
  一切都結束了!

    ◇  ◇  ◇

  隔天,我紅著眼睛去上學。
  胸中的小球一動也不動,只是靜靜躺在心底。
  我愁雲慘霧地低頭坐在座位上,遠子看見就走過來,擔心地問:「果步,妳怎麼了?」
  我沉默不答,因此她更擔心地皺起眉頭。
  「妳昨天放學後是跟木尾同學一起離開的吧?難道是吵架了?」
  我搖搖頭,淚水梗住喉嚨,讓我說不出話。
  「沒……沒事啦,什麼事都沒有。」
  我搖頭好幾次,好不容易才說出這句話。
  遠子見狀,把手輕輕按在我的肩上。
  「果步,午休時間來文藝社一下好嗎?我們一起吃飯吧。」

  遠子什麼都沒有問。
  地上層層疊疊堆滿舊書的文藝社活動室裡,遠子拿著從福利社買來的橘子果醬法國吐司,一邊說著「好甜喔〜這個吐司的味道吃起來就像是《機智公主》(The Clever Princess)呢」,一邊小口小口咬著吐司,並用吸管喝著鋁箔包裝的牛奶。
  我什麼都沒說,把媽媽做的便當放在斑駁的桌上默默吃著。
  遠子吃完橘子果醬吐司以後,脫下室內鞋,把腳踩在鐵管椅上屈膝坐著。
  她從書櫃抽出一本褪成褐色的文庫本放在膝上,然後一邊翻頁一邊以輕柔的聲音述說:
  「朗格斯(Longus)的《達夫尼和克羅伊》(Daphnis and Chloe)簡直就像新鮮山羊奶做的起司呢。味道清爽而不腥羶,還加了香草和蜂蜜喔!
  據說這個故事是誕生於西元二世紀末期到三世紀早期之間,這時在日本連聖德太子都還沒出生,正是從彌生時代跨進古墳時代的期間。
  在遙遠得讓人頭昏的古代,地中海的各個國家培育出豐富的文化,也出現了很多用來娛樂生活的民間故事喔!《達夫尼和克羅伊》就是其中之一。
  在愛琴海中的萊斯沃斯島上,某天有一位牧羊人撿到了一個男嬰。那嬰兒的身上裹著非常華麗的襁褓,被山羊哺育著。牧羊人把這男嬰撿回去,取名為達夫尼。
  兩年後,另一位牧羊人撿到綿羊哺育的女嬰,這女嬰的身邊則放著金線刺繡的緞帶和飾有金箔的鞋子。牧羊人把這女嬰撿了回去,取名為克羅伊。
  達夫尼和克羅伊從小就感情融洽地一起成長。
  達夫尼照顧山羊群,克羅伊照料綿羊群,兩人經常一起吹笛子、製作籮筐,並把羊奶或是葡萄酒分給對方,在美麗的大自然中過著快樂的生活。」
  遠子的聲音在狹窄的房間裡緩緩流動,那是有如愛琴海島嶼上的薰風般清脆又溫柔的聲音。
  「兩人年紀漸長,也開始意識到對方的異性身分了。
  先察覺到愛情萌芽的是克羅伊。她心想為何只有自己要承受這麼心酸的思慕,為此苦惱不已,這模樣就像所有青春期的女孩,好青澀、好可愛,真會讓人忍不住產生同感,覺得『啊啊,這種心情我可以理解』。」
  遠子露出彷彿思慕著某人般的溫柔眼神,唸起克羅伊的台詞。

  『我想我現在一定生病了,可是我卻不知道自己生了什麼病。雖然覺得疼痛,卻又找不到傷口。』
  『我被荊棘刺過好幾次,不過我一次都沒有哭過。我也被蜜蜂螫過不知道多少次,但還是一直都吃得下飯啊。』
  『可是,現在刺在我胸口的痛,卻比任何時候都還要難受。』


  遠子是不是也喜歡過某個人呢?她是不是像克羅伊一樣,因爲思慕著某人,所以有時迷惘、有時徬徨,有時心痛難耐呢?
  從遠子口中述說的克羅伊台詞跟我的心情相互重疊,令我的胸口像是刺入了什麼一樣疼痛。
  我一直覺得自己變得不對勁了。
  木尾的每一句話、每個眼神、每個動作,都動搖著我的心情,讓我變得身不由己,又是臉紅又是落淚,就像生病一樣。
  原來我對木尾的感情就是戀愛啊。
  我一直在暗戀木尾。

  『如果我能變成他的笛子,吸入他的氣息,那該有多好啊。如果我能變成山羊,讓他飼養的話……』
  『現在,我因爲達夫尼而無法入眠。』

  我喜歡木尾。
  我們已經沒辦法再當朋友了。
  我希望能跟木尾成爲戀人。
  就像透明的水流滑下山谷一樣,我很快就找到答案了。
  但是,我立刻感到胸口緊縮,心情變得好灰暗。
  因爲,木尾對我的感覺並不是那樣。
  「遠子,雖然克羅伊喜歡達夫尼,但是達夫尼對克羅伊的感覺又是怎樣呢?」
  遠子露出花朵般的微笑。
  「先察覺到愛情的多半是女生喔,男生比較遲鈍,所以老是遲遲沒有發現。可是用不著擔心,達夫尼也是喜歡克羅伊的。」
  「眞的嗎?」
  這只是個故事,並不是現實中的事,我卻執著地追問。
  要怎樣才能讓達夫尼意識到愛情呢?
  遠子微笑著點頭。
  「嗯嗯,是啊。達夫尼被克羅伊笨拙地吻過之後,就像突然看到以前一直看不見的東西,開始注意起克羅伊了。他還說『克羅伊的吻到底把我給怎麼了』、『我以前也經常吻小山羊、剛出生的小狗,還有托爾岡送我的小牛,但是像這樣的吻卻從來沒有過』……」
  接、接吻?
  我一下子就紅透了臉。
  要、要我接吻──要我去吻木尾──不可能的!我辦不到啦!
  「遠子接過吻嗎?」
  「呃!」
  遠子的臉也立刻紅了起來。雖然她剛才一直像個姊姊一樣穩重地侃侃而談,現在卻慌得把雙手和辮子都晃來晃去。
  「呃,這個,總有一天……會體驗到吧……對、對了,這種事情啊,如果沒有對象的話,那個……應該辦不到吧……我又是戀愛大凶星的命,所以已經下定決心要把不純潔的心思埋藏起來了……這跟對方的意願也有關,所、所以我不能想這種事啦……」
  「就是說啊,如果對方不是也同樣喜歡自己,根本就沒辦法吻他嘛。」
  遠子仍然紅著臉。
  「就是啊,接吻或許……還是有點困難呢……可是!最重要的還是要把心情傳達出去啊!雖然達夫尼和克羅伊後來遭遇很多難題,可是他們兩人最後都找出自己身世的真相,在大家的祝福之下共結連理,是跟蜂蜜一樣甜美的圓滿結局喔。」
  「……可是,又不是所有人都能跟喜歡的對象在一起……」
  雖然故事裡的男女主角彼此愛著對方,現實卻不見得是這樣。
  木尾或許永遠都不會喜歡我,又或許會喜歡上我之外的人。
  遠子從鐵管椅上探出身來。
  「克羅伊和達夫尼也曾因為不知道對方的心情而感到不安啊。只要愛上別人,不管是誰都會這樣的。所以,還是得先踏出一步看看。
  從兩千年前開始,所有女孩都是這樣做的。要不然男生都像達夫尼那樣遲鈍,根本不會注意到嘛。」
  她以星辰般閃耀的眼睛盯著我不安顫抖的眼睛。
  「現代日本也有很多克羅伊,大家都很努力地讓達夫尼注意到自己喔。」
  遠子粲然一笑。
  「果步,放學後要不要去看看克羅伊呢?」

    ◇  ◇  ◇

  位於車站大樓地下樓層的巧克力大賣場裡,到處都擠滿了來買東西的女孩們。
  「遠、遠子,妳在哪啊?」
  「我在這裡喔,果步。」
  遠子在人潮中揮舞著白皙的手臂。
  這裡擠到只走一步也會撞到人的程度,就像在巨大的爆滿電車裡走路一樣。
  這裡有些女孩一臉認真地盯著巧克力;也有女孩在小購物籃裡放了好幾種巧克力,一邊跟朋友說笑;還有一些女孩紅著臉接過裝入手提袋中的巧克力。
  有好多好多的克羅伊。
  隨處都聽得見甜蜜的悄悄話。
  「關同學應該比較喜歡加了堅果的那種吧?」
  「哇〜相澤學長討厭甜食啦,怎麼辦嘛?」
  「問妳喔,這種包裝比較漂亮,比較像告白巧克力吧?」
  「哎呀〜神啊,求求您!希望坂卷同學能收下。」
  大家都戀慕著達夫尼,為了讓達夫尼注意到自己而努力。
  在這裡的女孩們不可能全都能實現戀情。
  或許達夫尼永遠不會回頭看克羅伊,或許她們只能哭著吃掉被拒收的巧克力。
  即使如此,正在挑選巧克力的女孩們每個看起來都還是很有精神,開心又雀躍。遠子也愉快地觀望著巧克力。
  「果步,妳看妳看,這個小熊形狀的巧克力好可愛喔!味道吃起來一定會像《柏靈頓寶寶熊》(Paddington Bear)一樣甜蜜又有朝氣吧?嘿,要不要送這種巧克力給木尾同學啊?這種松露巧克力還加了酒,好像很濃醇呢。吃起來一定會像是梅里美的《卡門》那種熱情的味道吧!木尾同學能接受酒味嗎?
  哇!這種放在白色陶罐裡的KISS巧克力好時髦喔!粉紅色的是蔓越莓,紫色的是藍莓。這一定像鵝媽媽童謠裡面的《藍色薰衣草》(Larvender’s blue)一樣,有著迷人的酸甜滋味吧!」
  她興奮得簡直像是在為自己挑選巧克力一樣。
  「啊!情人節真的讓人好心動喔。可以從這麼多巧克力裡面挑選禮物給喜歡的對象,真是太美妙了!」
  我在遠子興奮情緒的鼓舞之下,買了她推薦的陶罐KISS巧克力。
  該說是因為沒辦法接吻,所以想用KISS巧克力來一決勝負嗎……藍色盒子和金色緞帶的豪華包裝,就像在宣示「這是告白巧克力」一樣。
  遠子也幫家人和關照過她的人挑了好幾種巧克力。
  「果步,可以再陪我去一間店嗎?」
  結完帳以後,遠子輕柔地笑著說。
  我跟遠子一起去了販賣包裝紙和緞帶的樓層。這裡雖然不像巧克力賣場那麼擁擠,卻也有不少人潮。
  遠子在這裡興高采烈地挑起包裝紙。
  「遠子,妳打算做手工巧克力嗎?還是只想改變包裝,弄得跟手工的一樣啊?」
  「不,這是有特別用途的。」
  「特別?是告白用的嗎?」
  遠子的臉頰咻地一下子整個都紅了。
  「呃,不、不是那樣啦……我只是覺得,想要趁著情人節送些東西……所以蒐集了一些巧克力。可是,就這樣直接送人也太隨便了,所以才想包裝一下……我絕對沒有不純潔的想法喔!只是……只是覺得,光是把外表弄得可愛一點也不錯啊……」
  「遠子,我聽不太懂妳在說什麼耶。」
  遠子紅著臉扭扭捏捏好一陣子,才不好意思地笑著說:「也就是說,這是『特別的人情巧克力』啦。」

    ◇  ◇  ◇

  情人節當天早上,我緊緊抱著放入巧克力的手提紙袋,站在通學路上等木尾。
  說不定我會跟宮島學姊一樣被拒絕。
  或許木尾會一臉為難地說「我不能收」、「我沒有那種心情」。
  就算是這樣……
  在白茫茫的霧氣中,木尾走了過來。
  我胸中那顆淡紅色小球開始大力彈跳。
  看到他一邊不高興地想事情一邊走近,我的雙腿就開始打顫,喉嚨也縮了起來。
  木尾發現我了。
  他睜大眼睛,屏息凝視著我。
  我覺得臉頰燙得像著了火。親吻達夫尼的克羅伊一定也有同樣的心情吧?覺得好害怕、好害羞,幾乎想要逃走。
  但是,我的決戰現在才要開始。是吧,遠子?
  木尾也有些臉紅。
  「早安。」
  「呃,嗯嗯。」
  在尷尬的互相問候之後,我把裝了好多好多KISS的紙袋朝木尾遞出去。


  文學少女今天的點心~《麥子和國王》~

  我看過這樣的遠子學姊。

  那是我還在讀一年級的時候。
  在陰沉的梅雨季結束、太陽開始釋放暴虐熱力的季節,那一天我比平時都早到學校。我躲著陽光,靠著校舍牆壁走,突然看到腳邊的地上擺著一雙鞋子和書包。
  「嗯?」
  那是一雙平凡無奇的黑色平底船鞋,有一雙摺成小塊的白襪子塞在裡面,書包也是學校規定的款式。
  我停下腳步,左右張望,然後把視線往上移。
  那裡有一棵牢牢扎根地面的大樹。
  我順著滿是枝節的樹幹不斷往上看。
  結果我在綠葉之間,看到像貓尾巴一樣的烏黑長辮子甩來甩去。
  「呃!」
  我嚥著口水,往更高的地方看,結果依次看到一雙白皙的赤腳!制服的摺裙!白色上衣和胸前的土耳其藍緞帶!細細的脖子和從短袖裡伸出的白皙手臂!趴在樹枝上的遠子學姊!

  這個人在搞什麼啊?

  被硬拉進文藝社也三個月了,我還以為自己已經看慣這位麻煩學姊撕破書本吃得稀里呼嚕,或是亢奮地高談闊論之類的種種特異行為,結果這時還是傻住了。
  遠子學姊露出獵人盯著獵物般的眼神,往樹枝尾端爬過去。
  她滿臉通紅,咬緊嘴唇,表情非常認真,就連我都看得快要屏息。
  她白皙的手指解開制服胸前的緞帶。
  在這瞬間,她失去了平衡。

  「哇!」
  「呀!」

  我慌慌張張地跑到樹下。
  遠子學姊平癟的胸部緊貼著樹枝,雙手死命地抱住。
  土耳其藍緞帶輕飄飄地落到我的鼻尖上。
  我的冷汗漸漸止住了。
  太好了……她總算沒事。
  「哎呀,心葉為什麼會在這裡啊?」
  像毛蟲一樣趴在樹枝上的遠子學姊面紅耳赤地問我。
  我撿起緞帶,苦著臉回答:「我今天是值日生,所以提早到校。我才想問遠子學姊在這裡幹嘛咧。」
  「呃……這是因為……是因為幼鳥掉到地上,所以我把牠送回鳥巢啦!」
  「鳥巢?是燕子嗎?還是雲雀?我沒看見啊。」
  「就、就是說啊,從心葉那個位置可能很難看見啦。可是,你聽嘛,不是有小鳥的叫聲嗎?」
  啾啾啾嗽……這鳥鳴顯然是從其他方向傳來的。
  遠子學姊很不好意思地垂下眉梢,我無奈地聳著肩膀。
  「既然幼鳥已經送回鳥巢,那就請妳趕快下來吧。」
  「……不要偷看我的裙底喔。」
  「我才不想看。」
  我把臉轉向一旁嘆氣,而遠子學姊不斷發出「呀」或是「哇」之類讓我心跳幾乎停止的驚險叫聲,一邊爬下樹來。
  「嗚嗚,手都磨粗啦。」
  「妳的制服上黏著葉子,辮子上的緞帶也快要鬆了喔。拜託不要一大早就做這麼異常的事情好嗎?雖然妳的存在本來就很異常了。」
  我一邊把制服緞帶還給她一邊說著,遠子學姊就鼓起臉頰。
  「心葉對學姊真過分!」
  我不想再理她,立刻轉身走開。
  樹枝和緞帶……總覺得最近在學校裡好像聽過跟這些東西有關的事……
  算了,無所謂啦。
  我一點都不想管別人的閒事。

    ◇  ◇  ◇

  放學後我去了文藝社,看見窗邊晾著土耳其藍緞帶。
  因為緞帶弄髒,所以她洗過了吧。
  用金色小夾子夾住的緞帶,在飄入窗口的風中搖搖晃晃。
  窗戶外面,可以看到遠子學姊今天早上爬過的那棵樹茂密的枝葉。
  「你看你看,我今天的『餐點』很豪華吧?」
  滿臉笑靨的遠子學姊胸前抱著一本厚厚的精裝書,整個人開心地不停旋轉。
  「這是艾莉娜•法瓊(Eleanor Farjeon)的《麥子和國王》(The Little Bookroom),是收錄了法瓊自選二十七篇故事的完整版唷〜」
  她帶著幸福至極的微笑輕吻書本,一屁股坐在窗邊的鐵管椅上。
  「啊〜這份重量、這種觸感,真教人無法抵檔啊!舌頭都要癢起來呢!」
  「那我今天不寫三題故事也沒關係囉?我要先回去了,遠子學姊請慢用吧。」
  「哎呀,那是另一回事啦。」
  遠子學姊若無其事地說。
  「既然來參加社團,就得好好地參與社團活動才行啊。今天的題目是『緞帶』、『教會』、『腳底按摩』。限時五十分鐘,準備,開始!」
  她喀嚓一聲按下從口袋裡拿出的銀色馬表,然後脫掉室內鞋,屈膝坐在椅子上開始看書。我則滿心無奈地把一本五十張的稿紙放在老舊的橡木桌上,拿起HB自動鉛筆開始爬格子。
  在這期間,遠子學姊都帶著滿臉喜色翻書,並用指尖撕下紙片放進嘴裡。
  她發出沙沙的聲音咀嚼,然後咕嚕呑下,發出感嘆。
  「啊啊〜好好吃喔~~~~法瓊的故事彷彿透明的BonBon糖球呢。
  就像把淡櫻花色、水藍色、淺綠色、鵝黃色、淡紫色,像珠寶一樣的各色小球從金色盒子裡面一個個取出,咬得喀哩喀哩作響的感覺喔!
  用門牙一口咬碎砂糖製成的透明薄膜,散發著水果酒香氣的濃稠糖漿就會一股腦兒地流出來唷。」
  她含著撕碎的書頁,欣喜地瞇起眼睛,像是沉浸於無盡幸福之中似地說下去。
  「艾莉娜•法瓊是一八八一年出生於倫敦的女作家,她的父親也是小說家,所以家裡從她小時候就堆滿了書。
  她在《麥子和國王》的序文裡也提過這件事。家中不只是二樓的小孩房和一樓的父親書房都堆滿書本,就連餐廳牆邊到客廳、從客廳到通往臥室的樓梯,書本都堆到遮住了牆壁呢!
  她家還有一個稱為『書的小屋』的房間,各式各樣的書本就像花草蔓生一樣放得到處都是,甚至會堆到天花板那麼高喔。
  啊啊,多麼美妙啊,簡直是作夢般的景象。」
  遠子學姊以清澈的聲音開始朗讀書中的一段文字。
  「『為我開啓魔法之窗的就是這個房間。我從這扇窗裡,看到了不同於自己生長世界和時代的其他世界和時代。』
  基於父母的決定,她不像其他小孩一樣要去學校上學,但是她父母熟識的作家和音樂家經常會去她家拜訪,她父母也會帶她去觀賞戲劇或是音樂會。
  此外的時間,她都讀著家裡的大量藏書,或是跟哥哥兩人一起扮演幻想世界裡的人物而度過。
  只要讀過序文,就會知道那是多麼幸福美滿的生活。孩提時代的法瓊一定都在絢爛飛舞的金色塵埃中,被環繞在大量藏書裡探索著幻想世界吧。
  對法瓊來說,幻想就是現實,現實也是幻想,其間的界線曖昧不明,想必她一定是像呼吸一樣輕鬆自在地在兩個世界來來去去。」
  面露微笑的遠子學姊,身邊也有光點在閃爍飛舞。
  在堆滿書本的小房間裡,在溫柔光芒圍繞下翻著書的遠子學姊,看起來就像幻想國度裡的人物一樣。
  她眼睛閃爍發光,臉上興奮地泛紅,然後愉快地說下去。
  「法瓊自選集《麥子和國王》中,充滿了像是各色BonBon糖球般的幻想喔。
  譬如這篇〈女僕凱朵〉(Young Kate),就是說一位年輕女僕的故事。
  被雇主太太告誡過不可以去牧場、河邊和森林的凱朵,在那裡遇到了綠之女、河川國王,還有一群跳舞的年輕人,度過一段難以忘懷的愉快時光!
  等到凱朵長大,自己也開始被稱為太太的時候,她就這麼告訴大家:『去吧,去牧場、去森林、去河邊吧!如果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可以遇到綠之女、河川國王和跳舞的年輕人喔!』
  〈西方森林〉(Westwoods)和〈檸檬色的小狗〉(The Clumber Pup)也都一定要讀讀看。兩篇都很香甜爽口,非常可愛。
  在〈西方森林〉裡,有點自大的年輕國王和說話刻薄的女僕西萊納這對組合實在太有趣了,兩人的對話會讓人忍不住看得發笑喔。
  國王不高興地說『西萊納,妳給我搞清楚自己的身分』,她就若無其事地回答:『喔喔,是的。您的吩咐只有這樣嗎?』
  國王在找尋新娘時,獻給求婚對象的詩更是風味絕佳,非常吸引人呢。
  〈檸檬色的小狗〉之中,年輕樵夫也送了情書給一位公主──
  『給我喜歡的人:
  妳跟我的小狗一樣漂亮,所以我喜歡妳。
  約翰•喬利』
  公主開心得像隻雲雀一樣,小心翼翼地把這封信收藏起來。
  這很像第一次談戀愛的國中生吧?既幸福又焦躁不安,真是太美味了。檸檬的味道也不是只有酸,還帶有醇厚的甜味喔。
  〈聖菲利安〉(San Fairy Ann)也是一篇動人心弦的故事呢。
  有一個名叫塞萊斯汀的法國人偶在戰爭時被軍人撿到,帶回英國。軍人為它取名叫聖菲利安,送給一位小女孩,後來又被她的獨生女凱西接收。
  年幼的凱西失去雙親,剩下孤零零的一個人時,聖菲利安還讓她得到了美好的邂逅喔!
  啊,可是〈親切的地主〉(The Kind Farmer)的結局也好感人熱淚,〈小裁縫〉(The Little Dressmaker)也很俏皮、很好吃,〈七公主〉(The Seventh Princess)也好精采,〈貧窮島嶼的奇蹟〉(The Miracle of the Poor Island)和〈夜宴〉(Pannychis)也是!每一篇都很值得推薦!」
  遠子學姊就像拈著晶瑩剔透的七彩BonBon糖球,把撕碎的一片片書頁送入口。
  「啊啊,身體像雲一樣變得輕飄飄,好像要被吸入法瓊的幻想世界呢。」
  「那麼這些就不用了吧?」
  我把寫滿三張稿紙的三題故事從稿紙本撕下來,就要丟進垃圾桶。
  遠子學姊見狀,急得差點從椅子翻下來,跪在地上搶走原稿,緊緊抱在胸前。
  「呀!做、你想做什麼啊?不可以這樣糟蹋食物啦!」
  她瞪大眼睛對我訓話,然後跪坐在地上微微一笑。
  「心葉寫的點心我當然要吃啊。」

  五分鐘後……

  吃完「青年把布條掛在教會聖堂打算上吊自殺,結果從太平間爬出的手聚集過來幫他做了腳底按摩」這個故事以後,遠子學姊倒在椅子上,三魂七魄已經飄走大半。
  「……嗚嗚……」
  她虛弱地抬起頭來,憤恨地含淚抱怨。
  「好過分……太過分了,老是讓我吃這樣的怪東西。心葉一定是故意的吧?一定是看到我哭就覺得很開心吧?真是壞心眼!狠毒!惡魔!變態!」
  我一邊收拾桌面,一邊冷冷回答。
  「那就適可而止,別再叫我做這種事嘛。
  我實在不懂,為什麼每天都要我寫三題故事?
  就算難吃到想哭,還是每次都吃得一點也不剩的遠子學姊才是個變態妖怪吧。」
  我還以為她會像平時一樣立刻反駁說「我才不是妖怪,我只是個文學少女」,但是她卻閉口不答。
  我抬頭一看,發現遠子學姊用飽受打擊的悲傷眼神看著我。
  胸口突然痛得像被壓緊,我急忙把鉛筆盒和稿紙塞進書包。
  就在我正要走出房間的時候……
  「心葉。」
  我在門邊被叫住了。
  我屏息回頭望去,遠子學姊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對我笑著說:「明天也要來參加社團活動喔。」
  「……再見。」
  我懷著幾乎讓皮膚感到刺痛的後悔心情,走出社團活動室。

  當我從遠子學姊爬過的樹下經過時,一條土耳其藍緞帶像幻影一樣輕輕飄落。
  「啊!」
  我接住緞帶,訝異地抬頭仰望窗口。
  沒看見遠子學姊的身影。
  她沒發現緞帶被風吹走了嗎?
  就在此時,彷彿一陣清風吹過似的,在教室聽到的某句話突然飛進我的腦海。
  那大概是我在女生們群聚聊天時不小心聽見的吧。

  ──如果在沒人看到時把緞帶綁到學校的樹上,就能實現一個心願喔。

  從社團活動室就能看見的大樹。
  像毛蟲一樣爬在樹枝上的遠子學姊。
  認真的眼神。

  「……」
  我低頭注視著手中的土耳其藍緞帶。

    ◇  ◇  ◇

  隔天放學以後,我像平時一樣去了文藝社,遠子學姊晚點才進來。
  她一看見我就有些吃驚地睜大眼睛,然後綻放出花朵般的笑容。
  「你好,心葉。」
  「……妳好。」
  在簡短的問候之後,她露出更歡暢的笑容,然後立刻驚訝地瞪大眼睛。
  「你臉上的擦傷是怎麼回事啊?」
  「……因為毛巾沾到沙子了。」
  「是嗎?還真危險呢。」
  「……」
  我沉默地撇開臉。
  遠子學姊甩著麻花辮,踩著輕快的腳步走到窗邊。
  「啊啊,天氣變熱了呢〜夏天就快到囉。」
  她笑著打開窗戶,把臉迎向吹進房間的風中。
  「咦?」
  遠子學姊突然發出驚呼,然後從窗口探出上身,定睛凝視。
  她是不是看見土耳其藍緞帶在樹枝尾端飄蕩呢……
  「咦咦?」
  她非常驚慌地提高聲調。
  「我、我制服的緞帶……昨天還晾在這裡啊?我還以為不見了,結果竟然綁在樹枝上!」
  我還是看著旁邊,不感興趣地喃喃說著:「大概是被風吹走了吧。」
  遠子學姊轉過頭來看我。
  她看看我臉上的擦傷,又看看我的手,然後仔細盯著我制服的胸前。
  衣服上有一小塊綠色的東西,我發現那是葉子的碎片,急忙用手指撥掉。
  遠子學姊瞇起眼睛,挑起嘴角,緩緩地微笑。
  那是她今天最開心、最燦爛的笑容。
  看到這個表情,我滿是擦傷的手心就像被火灼燒似地發燙。
  我並不知道遠子學姊許下的是什麼心願,應該無所諝吧……
  我再次急忙轉頭,假裝什麼都沒看見的樣子,把鉛筆盒和整本稿紙排在桌上。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4-9-14 00:29 编辑


  沉默的王子和不良於行的人魚

  從前,我曾經是一隻鳥。
  現在我像是剛爬上陸地的人魚,只能蹣跚地走著。

    ◇  ◇  ◇

  「不要跟著我!」
  在夏天熾熱陽光普照的早晨道路上,我們始終爭執不下。
  「因為這是妳第一天打工,所以我覺得去跟對方打個招呼比較好。」
  一詩表情正經地回答。
  「說什麼傻話,要打工的人是我,一詩幹嘛去打招呼啊?又不是小學生的保母,真是不敢相信!」
  「可是三好小姐是姊姊的大學學妹,打工也是她介紹的,今後又是妳工作上的前輩,所以我還是去打一聲招呼比較好。」
  「我就說嘛,為什麼這樣就要去跟人家打招呼啊?我是很感謝你姊姊幫忙介紹打工啦,可是你再做些什麼就是多管間事!只是在給我找麻煩!話說回來,看準人家出門的時間跑來迎接這種行為,實在是太下流了!我看到有人站在路邊,還以為是跟蹤狂咧!」
  「嚇到妳真對不起。我昨晚打電話去妳的手機,可是沒人接聽,所以我才傳簡訊說我會來接妳。」
  我看到簡訊了。
  看見是看見了,可是因為覺得很煩所以丟著不管,到早上時已忘得一乾二淨。
  「如果妳沒看見簡訊,那真的很對不起。」
  一詩皺著眉頭,很乾脆地道歉。他那有如得道高僧的態度更是令人火大。
  不管我說了什麼,一詩都絕對不會生氣。
  他既不驚慌失措,也不愁眉苦臉,只會閉著嘴,腰桿挺得筆直,用端正的臉龐靜靜注視我。看見他那副太過超然的模樣,有時我還真想衝過去抓他的臉。
  「如果妳不喜歡,那我今天光是送妳過去就好。」
  「不用送了,你現在就回去吧。」
  「可是……」
  「如果被人家指指點點地說第一天打工就有男生陪著,丟臉的人是我耶。你也太不會看場合了吧!」
  「那麼,如果有什麼事就打我的手機吧。」
  「什麼事都不會有,不用瞎操心。」
  「朝倉,這邊有石階,還是走另一條路比較……」
  「石階這種東西我閉著眼睛都會走啦!」
  啊啊,真不耐煩!
  這傢伙真的跟我同年嗎?他真的是高三學生嗎?言行舉止根本像個老頭子,一點都不機伶。
  毫不留情傾注而下的夏日陽光讓我瞇細眼睛,我撐著夾在兩脅下的鋁製柺杖,一層一層爬上階梯。
  我知道他一定在下面擔心地望著我,所以我死都不回頭。

  從春天出院以來已經過了三個月,現在我住在公寓獨自生活。
  我的腳還不能隨心所欲地活動,所以有很多不便,但是能夠自己解決自己的事,比什麼都讓我開心。
  像是花上一個小時換好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燈管,我就會很有成就感地露出笑容。
  「嘿嘿,沒什麼大不了的嘛。」
  即使旁邊沒人,我還是忍不住想要自誇。
  我很希望明年可以去讀高中夜校,所以也正在為此做準備。
  其實我很想自己賺學費和生活費……不過現在的我還辦不到,所以也無可奈何。
  但是,一詩聽到我說想要多少打些零工,就靠姊姊的協助幫我找到了兒童館櫃檯小姐的工作。
  說是只在暑假期間工作,每週五天,每天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半坐在櫃檯,看著小孩不讓他們搗蛋或受傷就好。這樣就有日薪七千日幣,還真是好賺。
  雖然我很不甘心,不過真的是多虧一詩才能找到打工,這個嘛……我是還挺感謝他的啦。
  不過,光是這樣就要讓他跟到我打工場所去打招呼幹嘛的,怎麼可能啊!
  他一定是想要向對方說明我的情況吧。
  我才不想聽他說因為我活動不便可能會給他們帶來麻煩,希望他們多多關照之類的話。
  我一定要做好這份工作,讓一詩知道我自己一個人什麼都辦得到。

  「我是從今天開始打工的朝倉,請多多指教。我的腳有點不方便,但是日常活動幾乎都沒問題,所以有什麼工作都請儘管吩咐,我什麼都可以做。」
  我假裝乖巧地露出清純的笑容。
  一詩的大姊在大學時代的學妹,也就是在這間兒童館當職員的三好,是一位化著淡妝、氣質十分沉靜的女性。
  這裡的職員除了她以外,只有另一位叫做久保田的中年男性。
  建築物本身不大,一走進門口就是鞋櫃,可以在這裡脫下便鞋,換上室內鞋。
  裡面的氣氛像托兒所的遊戲室一樣,牆上貼著小孩畫的圖畫。另有矮小的桌子、椅子、書櫃,還有堆著積木、竹馬和橡皮球的箱子。這邊的空間是拿來學習用的,裡面則是運動用的空間,什麼東西都沒放,就這樣空著。
  櫃檯是在學習區的門口旁邊。但說是櫃檯,其實只是擺了一套小小的桌椅。
  「朝倉是很勤勞的人呢。」
  三好露出親切的笑容。
  「不過,這裡的工作沒那麼繁重。妳在櫃檯坐著,有訪客的話就請他們在這本筆記簿寫下名字和年齡。」
  「是的,還有呢?」
  「只要看著孩子們的情況就好了。雖然這樣說,但會惡作劇或是搗蛋的孩子也很少。」
  「還有呢?」
  「大致上就是這些。我們在職員室,有什麼事情的話叫一聲就好。我想應該還挺閒的,所以妳想看書或是寫功課都沒關係。」
  我在開館後一小時就明白這不是安慰我的話,而是事實。
  沒有小孩來館,完全沒有。
  國小應該已經開始放暑假了,但我卻連孩子的聲音都沒聽見。難道這個地區沒有小孩嗎?館內安靜得讓人不禁要這樣想。三好和久保田都回去職員室了,所以我一個人坐在櫃檯。
  呵,我可是在醫院住過兩年以上,早就習慣無聊了。
  雖然我在心中自虐地這樣想著,不過在無人來館的狀態下過了兩個小時之後,我還是覺得坐著硬邦邦的椅子,呆呆看著貼在牆上的拙劣蠟筆畫,實在煩悶至極。
  好不容易等到一個男孩進來的時候,我幾乎感到鬆一口氣。
  「歡迎光臨。」
  所有小孩都一樣吵鬧又任性,光是聽到他們尖銳的聲音我就覺得背後發癢,但是在這裡我還是得裝出一副和善的模樣。
  男孩看見陌生人似乎嚇了一跳。他睜大眼睛,仔細地凝視著我的臉。然後他站在桌子旁邊,發現了我的鋁製柺杖,因而把眼睛睜得更大,很有興趣地看著。
  「請在筆記簿寫下你的名字和年齡。」
  「呃……嗯。」
  男孩接過我遞給他的鉛筆,用力握緊,寫著自己的名字,目光還不斷瞥向我的柺杖。
  「這是老師的?」
  「是啊。」
  突然被稱為老師,我覺得胸中像是泛起漣漪似地感到有些困惑,但仍如此回答。
  「可以摸嗎?」
  「不行。」
  我的臉上掛著微笑,卻用非常冰冷的聲音斷然拒絕。小孩都很會得寸進尺,不明確拒絕可不行。
  男孩嚇得肩膀顫抖,撇開臉不看我,慌慌張張地跑進房間裡。
  他從書櫃上抽出少年漫畫的單行本開始看,室內又恢復寂靜。

  啊啊……好閒啊。
  到了中午,三好來幫我代班一個小時。
  我在職員室吃著從家裡帶來的紫蘇飯糰,無精打采地想著,下午會不會還是這種情況?
  「平時來的人就這麼少嗎?」
  「是啊。最近越來越多小孩會在暑假去補習班,或是在家裡打電玩,而且孩子的數量本來就在漸漸減少。」
  中年職員溫呑地回答。
  他從冰箱拿出冰涼的麥茶,倒在杯子裡請我喝。在應對之間,他都沒有問及我撐著柺杖的理由,一定是已經從一詩的姊姊那裡聽說了吧。
  啊,總覺得有點不高興。
  雖然被人問東問西會覺得很煩,但是什麼都不問更讓人覺得坐立難安。
  「謝謝你的麥茶。」
  總之,我還是像個乖孩子一樣微笑以對。

  結果今天來館的訪客只有七位。
  多半是獨自來的孩子,他們有些看漫畫,有些趴在桌上寫功課,每個都很安分。
  也有一些孩子像最早來的男孩一樣,對我的柺杖很有興趣,會問些「可以摸嗎」或是「老師受傷了嗎」之類的問題,我都隨便敷衍過去了。
  雖然我臉上一直笑咪咪的,口氣卻很刻薄,所以孩子們很快就不再接近我。這麼一來雖然很悶,但是硬要跟他們應對太麻煩了,所以還是這樣比較好。
  閉館時間將近,我把拖拖拉拉不肯放下漫畫的孩子趕出去以後,就擦擦桌子、掃掃地,簡單地打掃一下,一天的工作到此結束。
  「辛苦妳了,朝倉小姐。明天也要麻煩妳。」
  「謝謝妳,那我先走了。」
  我直到最後都戴著乖孩子的面具,然後離開兒童館。
  快到晚上六點了。
  天色還很亮,空氣卻開始變得白濛濛,而且熱得我全身黏呼呼。跟開著冷氣的室內溫度相比,室內外的溫度還差真多。
  「呼〜什麼都不做還是很累呢。」
  如果找些工廠生產線或是組裝機械之類的工作會不會比較好呢?
  我看到一位身材高大、表情嚴肅、穿著便服的男生站在轉角附近,臉色立刻沉下來。
  「你又來埋伏了?」
  「我剛剛在圖書館讀書,後來想到妳快要下班了,所以過來看看,只是順便。」
  「這才不叫順便,應該叫專程吧。」
  「是嗎?抱歉。」
  「既然覺得抱歉就別來啊。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又不是小孩,不用來接我啦。」
  「因為圖書館的休息時間和兒童館一樣。」
  「那你就去別的圖書館啊。」
  我冷冷說完,從一詩旁邊走過。
  一詩不以為意地走在我的身邊。我走路的速度怎樣都追不過他,真令人氣惱。我知道他會配合我的步伐慢慢走,因此更覺得火冒三丈。
  「打工的情況怎樣?」
  「沒什麼,工作很輕鬆,簡直閒得發慌。」
  「是嗎?太好了。」
  他的回答十分簡潔扼要,讓人完全接不下去。反正我也無心跟他聊天,所以兩人之間很快就陷入沉默。
  如果是心葉碰到這種情況,一定很怕我不高興,會拚命擠出話題跟我聊。
  如果我心懷鬼胎地故意不吭聲,他就會漸漸垂下眉梢,露出快哭的表情。
  一旦我看著他的臉,笑著說:「所以呢?後來怎樣了?心葉。」並對他說的話表現出很感興趣,他的眼睛就會突然亮起來,臉上也會布滿開心的笑容。
  心葉簡直就像把尾巴搖到快要斷掉的小狗一樣,不管我去哪裡,他都會跟到底,如果我叫他等,他不管幾個小時都會等下去。
  等到我姍姍來遲的時候,原本垂頭喪氣、悵然若失的他就會抬起頭,露出喜不自禁的表情,死命搖著尾巴,大叫著「太好了!美羽!」而跑來。
  一詩也會像狗一樣緊跟著我。
  如果我叫他等,他也會像心葉那樣一直等我。如果我叫他來,就算是三更半夜他也一定會衝過來吧。
  雖說一樣是狗,但如果說心葉是賞玩用的小型犬,那麼一詩絕對是大型的看門狗或是導盲犬。
  他總是在我身邊,在我站不穩的時候自然而然地扶住我,把我帶到安全的道路。他不會搖尾巴討好我,如果罵他,他也不會意志消沉或惶惶不安。
  一詩想必認為自己比我聰明,力氣也比我大,什麼都做得到,所以覺得自己應該要幫助我。
  我跟心葉在一起的時候,我的地位比心葉還高。我可以掌握心葉的一切,他什麼事都會聽我的意見。心葉沒有我就什麼都做不了,所以他才會緊跟著我。
  不過,跟一詩在一起時就反過來了,我變成處在需要別人照顧的立場。
  他不但不會乖乖聽我的命令,還動不動就一臉正經地反駁我說「這樣不好」、「別那樣做比較好」、「那樣太危險了」。不管我怎麼氣他、抓他,他還是會很有耐心地勸我好幾個小時。
  被他這樣一搞,我就會覺得自己好像拗著脾氣的孩子,脖子都忍不住熱起來。
  今天也一樣,即使我板著臉沉默不語,一詩還是毫不在意地走在我身邊。結果,一向都是我先耐不住沉默。
  「……明明是個考生還整天操心別人的事,你也太悠哉了吧。太粗心大意的話,小心會落榜喔。」
  一詩柔和地笑了。他這樣一笑,冷靜端正的臉龐就顯得非常溫柔。
  「的確是,我也不能因為一直都拿A等級就掉以輕心。」
  「哼,你就是這種地方惹人厭,偶爾拿個D或E不是很好嗎?」
  「就算只是模擬考,故意考差也不太好吧。」
  可惡!我越來越生氣了!
  「一詩真是無趣,跟你在一起的時候總是無聊透頂。」
  「姊姊也經常這樣說我。」
  他認真尋思的模樣讓我靈光一閃。
  「沒錯,既然你自己也知道,那你說不出什麼有趣的話題之前都別來找我了。」
  我斷然說道。他似乎有些慌張了,聲音也變得高亢。
  「這怎麼行呢?這附近行人不多,女生單獨走在路上太危險了。」
  「應該沒有色情狂在晚上六點就出動吧?聽好,在你能說出有趣的話題哄我開心之前,都別再讓我看到你那張臭臉。簡訊和電話也都不準打!如果你還是只會說無聊話題卻來路邊等我的話,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一詩就像遭遇到人生最大的困境一樣,皺緊了眉頭。

    ◇  ◇  ◇

  「唉,果然還是很閒。」
  打工第二天。
  今天上午就來了幾個孩子。有些孩子在學習區看漫畫,有些則是在運動區打羽毛球。偶爾會有孩子走過來,好像想要跟我說話的樣子。
  「老師正在工作,你自己去旁邊玩吧。」
  我都會面帶笑容這樣趕走他們。
  小孩真的很討厭。臉皮厚得要命、不會看人臉色、受人疼愛或包容都覺得理所當然,這些地方都讓我討厭得想吐。
  我還真想把他們推倒在地,冷言冷語地說,如果以為所有大人都那麼溫柔就錯了。
  所以我一點都不想理那些小孩,不過老是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發呆,遲早也會忍不下去。
  我在住院的時候,到底是怎麼打發無聊的時間呢?
  在那瀰漫著藥水味的純白房間裡,我沒辦法用自己的雙腳走路,只能看著天花板的時候……
  啊啊,對了,那時我都會想心葉的事。
  我會想,心葉現在怎麼了。
  我會想,他是不是一邊想著我,一邊感到痛苦、傷心,或是絕望。
  想到心葉哭泣的表情,我也會痛苦得胸膛幾乎裂開。我好恨好恨心葉,但是又忍不住想要見他。

  就是這樣……我在醫院裡根本沒空感到無聊啊。
  每天每天,光是想到心葉,我都覺得全身皮膚有如被火焚燒。
  這叢火焰一輩子都不會熄滅──雖然我是如此深信,但是在天文台的那一夜,包圍著我的火焰卻不再熾烈,失去了熱度。
  現在那火焰就像燭火一樣,虛弱地輕輕搖曳。
  雖然我的心情變得比以前平穩,但我也覺得內心變得空蕩蕩。
  因為我已經恨了心葉那麼久。如今恨意變淡,我也無事可做了。
  好想傷害心葉,好想折磨心葉。
  長久以來強烈到幾乎讓我停止呼吸的期望,已經在心中完全消失。就算我躺在醫院病床上、看著天花板,也不再會想到心葉哭泣的臉龐。
  這件事讓我感到很茫然。
  原本佔據我整顆心的狂熱情緒,身然會在某天消失一空。
  就像是被撕心裂肺的痛楚糾纏已久,結果痛感突然退去,因此精疲力竭癱在地上的那種虛脫感。
  又好比不知是醒是夢的時候,會捏自己的手臂試試痛不痛。
  現在想到跟心葉一起度過的那段歲月,我還是覺得心裡好苦悶。
  啊啊,我們再也回不去那個時代了──心裡仍會不由得興起這樣的感傷。
  但是,我已經不想對心葉復仇了。跟心葉重逢之後,我就失去「憎恨」這個總是如影隨形跟著我的密友。
  現在我已經開始一個人生活,也決定要繼續上學。該做的事多得數不完,但是每當我做完家事,想要把剩下的時間拿來做喜歡的事時……

  該做什麼才好呢?

  我只能坐在坐墊上,呆呆地這樣思考。
  然後我領悟了,現在的我等於零。
  雖然我之前是負數,但我現在也不是正數。
  而是零……
  就這樣,我如今還是坐在兒童館的椅子上,盯著門口,覺得時間過得好慢。
  如果有工作可做就可以轉移注意力,也不會意識到自己根本沒事情可想。

  真的好無聊啊……

  我不由自主地聽著孩子們嘎嘎笑鬧的聲音從運動區傳來。
  來看看書打發時間吧。我這麼想著,撐起柺杖走到書櫃前。
  書櫃裡有一半以上都是漫畫單行本,角落則擺著一些圖畫書和童書,書名我多半都看過。
  看到有幾本是我在國小時代和心葉一起讀過的書,令我的心撲通一跳。
  我抽出一本附有素淨插畫的圖畫書,回到座位翻開來看。

  『人魚不只棲息在南方海洋,也棲息在北方海洋。』

  這是《紅蠟燭與人魚》──小川未明的童話。
  我好像也跟心葉一起讀過這本書……
  在心葉的家裡,我們趴在草綠色的靠墊上。

  ──啊,美羽,先別翻頁,我還沒看完耶。
  ──心葉看得太慢啦。
  ──是美羽看得太快了。
  ──那心葉自己看就好了啊。我要回去了,再也不跟心葉玩。
  ──對不起,對不起嘛,美羽。不要走啦。

  心葉急著拉住我的模樣,讓我的心因甜美的優越感而鼓動。

  ──好吧,那我就留下。不要再跟我抱怨了喔。
  ──嗯,美羽照自己的速度翻頁就好了。

  心葉喜形於色地拚命點頭,像一隻啪噠啪噠搖著尾巴的小狗一樣。
  讀了這本圖畫書以後,心葉哭哭啼啼地說人魚姑娘好可憐喔。
  我還嘲笑他說,明明是個男生卻看書看到哭,真是太丢臉了……
  我一邊回想心葉的事,一邊慢慢翻頁。跟我小時候看到的一樣,有著淡淡色彩的圖畫攤在我的眼前。

  『人魚想著,該怎麼說呢?真是一副荒涼的景色啊。』
  『一想到在漫長的歲月中連一個說話的對象都沒有,只能一直憧憬著明亮的海面過活,人魚就覺得無法忍耐。』

  棲息於陰暗北海的人魚非常嚮往人類的世界。
  人魚的肚子裡有個孩子。但她不想讓好不容易誕生的孩子跟自己過得一樣寂寞,希望孩子能生活在光鮮明亮的城市裡,被溫柔的人們圍繞著,所以她把剛出生的孩子遺棄在陸上,希望有人能把孩子撿回去。

  『聽說人類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柔的生物,而且他們絕對不會欺負或是折磨可憐弱小的生物。』
  『或許自己永遠都不能再見到孩子,但是這麼一來就能讓孩子走進人群裡,過著幸福的生活。』

  說什麼人類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柔的生物,根本是大錯特錯嘛。可是這人魚卻把自己的孩子丟在陸上,真是個笨蛋──我從小就是這樣想的。
  棄嬰被一對在山腳下賣蠟燭的老夫婦撿回去,當作自己家的孩子養大。
  因為孩子腰部以下是魚,所以不能在人前現身,就算長大以後還是得被關在家裡。
  這裡也讓我看得很不順眼。
  這種無聊的生活哪裡稱得上幸福?與其這樣,還不如每天在海底自由自在地游泳還更快樂不是嗎?
  後來,人魚姑娘開始用紅色顏料在養大她的老爺爺做的蠟燭上畫出魚類和貝殼的圖畫。
  只要把這蠟燭供奉在山上的寺廟中,船隻就絕對不會翻覆或沉沒──這樣的傳聞漸漸傳開了,因此有很多人跑來買蠟燭,店裡的生意也越來越好。
  直到此時,老夫婦都很疼愛人魚姑娘,人魚姑娘也很感激老夫婦的養育之恩。
  但是,這段溫馨的關係沒有一直持續下去。
  因為她就算被當作人類養大,但人魚打從出生開始就是異於人類的生物。
  此外,人心也會隨著時間漸漸改變。
  勤勞又溫柔的老夫婦漸漸變得利慾薰心,他們心想如果能賺到更多錢,就能擁有更富裕的生活。
  所以,他們背叛了人魚姑娘。
  「呃!」
  突然有個溫熱柔軟的東西碰到我的手臂,讓我嚇了一跳。
  我低頭一看,有個四、五歲的男孩把臉貼近我的脅下,很認真地盯著圖畫書。
  大概是男孩的頭碰到我的手吧。
  這孩子想幹嘛啊?
  我露出笑容說:「怎麼?有什麼事嗎?」
  沒事的話就快點滾到一邊去──我的聲音裡隱含著這種態度。
  但是我的情緒似乎沒有傳達,男孩依然抬著頭,睜著栗子般渾圓的眼睛望著我。
  我被那雙毫無畏懼的直率眼睛看得很不舒服,同時也感到有些退縮。
  「老師很忙喔,去跟其他的孩子玩吧。」
  我流露刻薄的眼神說著。
  即使如此,男孩還是沒接收到我的心情,只是靈活地眨著眼睛抬頭看我邪的表情說:「老師,這張圖好漂亮喔。」
  「是啊。」
  「這是什麼故事啊?」
  「是在說一隻很笨的人魚被人類背叛,然後去報仇的故事。」
  「抱愁?」
  男孩迷惘地問。
  啊啊,所以我就說我討厭小孩嘛,他們根本不知道世上存在著惡意。
  我闔上書本,塞給那個男孩。
  「想看的話就拿去看吧。」
  「嗯。」
  男孩直接坐在地上,翻開圖畫書。
  「等一下,不要在這裡看,去坐在那邊的椅子上看啊。」
  但是男孩沒有理我,他立刻讀了起來,而且還唸出聲音。
  「唔……人魚不只……在……方……海……也……在北方海……」
  他好像有很多字不會唸,頻頻歪起腦袋。
  「你在這裡會打擾到老師,去旁邊看啦。」
  「老師,這裡要怎麼唸?」
  「那個要唸『棲息』。」
  「這個字呢?」
  「『南』啦。」
  「這個呢?」
  「你連『洋』都不會唸嗎?」
  「因為我還沒學過嘛。那這個呢?老師。」
  「『荒涼』啦!哎唷,真是的,不要一直問我啦。」
  「那老師唸給我聽。」
  「啊?」
  我愣住了,男孩卻直衝著我笑。那種什麼都沒在想的天真笑容,跟小時候的心葉還真有點像。
  「才、才不要。」
  「好啦,老師唸嘛。」
  「不要。」
  「唸嘛,唸嘛,唸嘛〜」
  「哎呀!煩死了!不要拉我的手啦!」
  「那老師唸給我聽嘛?」
  滿是期待的小臉仰望著我。
  所以我說小孩都很任性妄為,又愛死纏爛打。
  我滿心無奈地說:「那只唸一點點喔。」
  我打算唸個一兩頁,然後說「今天到此為止」就可以解脫了。
  「耶〜」
  男孩的表情立刻變得很燦爛,這個表情也有點像心葉……
  「『人魚不只棲息於南方海洋,也棲息於北方海洋。』」
  我讀起攤開放在腿上的圖畫書。
  因為我已經有很多年不曾發出聲音唸書,所以我得難堪地承認,還真有些緊張。我到底在幹嘛啊?這有什麼好在意的?
  男孩以跪在地上的姿勢看著圖畫書,我可以看見他的頭頂有個髮旋。
  「……『某一個晚上,人魚為了生孩子,所以在寒冷黑暗的海中游向陸地。』」
  當我回過神的時候,發現旁邊的孩子增加了。
  又多了兩個孩子坐在地上,入迷地聽故事。
  咦?討厭!他們是什麼時候跑來的?
  我有點不知所措,連忙闔起書本。
  「好了,今天到此為止。」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再多唸一點嘛〜」
  「老師,再唸一下啦!」
  孩子們一起大叫,害我都開始耳鳴了。
  在另一邊的運動區玩耍的孩子們也全好奇地跑過來。
  不只是這樣,連兩位職員都來了。
  「怎麼了呢?朝倉小姐。」
  「呃,那個……這孩子要我唸書給他聽……可是我還在工作中,所以只能遺憾地拒絕他。」
  對方一聽,不安的表情立刻笑逐顔開。
  「什麼啊,原來是這樣。沒關係啊,朝倉小姐,妳就唸吧。」
  「啊?」
  「唸書給孩子聽時,也可以兼顧櫃檯的工作啊。」
  「可是……」
  「大家都很高興呢,那就麻煩妳了。」
  「……是的。」
  開什麼玩笑!為什麼我還得做這麼麻煩的事啊?
  我在心中憤然大叫,卻還是不甘不願地翻開書本開始唸。
  聽眾增加到五個人了。
  我受夠了,快點結束吧!

  『這個家裡住著一對老夫婦,老爺爺負責做蠟燭,老奶奶負責把蠟燭拿去店裡賣。』
  『兩人養大了這個嬰兒。那是一位女嬰,而且她的下半身沒有人類的雙腿,而是魚尾巴,所以老爺爺和老奶奶都覺得她一定是傳說中的人魚。』

  綁著兩根馬尾的女孩害怕地發抖。
  看起來很淘氣的男孩喃喃說著:「腳是魚尾巴?好酷喔!」然後,其他人也開始交頭接耳說「我曾看過人魚喔」、「咦?騙人的吧」、「在水族館看到的」、「那是海豚吧」……
  「如果不安靜聽,我就不唸了喔!」
  因為我的口氣很凶,所以現場一下子就靜下來了。
  我剛剛的表情……是不是……很嚇人呢?
  雖然孩子們變乖是好事,不過反應這樣激烈還真讓自己忍不住臉紅。
  我咳了兩聲,繼續唸故事。

  『這不是人類的小孩吧……』

  長大以後的人魚姑娘用紅色顏料在蠟燭上畫圖,店裡的生意因此變得很好。
  人魚姑娘忍著手痛,不停在蠟燭上畫圖。
  沒有一個人發現人魚姑娘畫圖的工作是多麼辛苦。

  孩子們屏息聽著故事的發展。
  他們一定很期待堅強的人魚姑娘會被溫柔的人拯救吧。
  但是這個故事才沒那麼天真,而是有個殘酷至極的結局。

  『某一天,從南方國度來了一位行商。』

  「老師,行商是什麼?」
  「就是流浪藝人或是賣些雜貨的人吧。」
  「流浪藝人是什麼?」
  「大概像是馬戲團那樣吧。」
  「馬戲團是有獅子的那種嗎?」
  「是啊,還有貓熊和駱駝喔。」
  雖然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貓熊,總之隨便回答就是,然後繼續唸故事。
  行商說服老夫婦賣掉人魚姑娘,而見錢眼開的老夫婦也答應了。
  人魚姑娘哭著哀求「請讓我留在這裡」,但是老夫婦卻不理她。
  她一邊哭,一邊繼續用紅色顔料畫蠟燭。
  後來行商終於來了,他強硬地帶走人魚姑娘。
  人魚姑娘只留下幾根塗紅的蠟燭,然後就被關進籠子裡用船載走。
  聽著故事的孩子們臉色都越來越黯淡,我不懷好心地繼續說下去。
  某個晚上,有一個女人去老夫婦的店裡買蠟燭。那個女人的頭髮全都濕淋淋的。她買了人魚姑娘最後留下的那些紅蠟燭,然後一個人默默離去。但是,女人留下的錢都是貝殼。
  那天晚上颳起了劇烈的暴風,載著人魚姑娘的船翻覆了。
  而且小鎭也受到波及,整個被淹沒。
  突然間,我聽到一聲啜泣,不禁嚇了一跳。
  看到白嫩光滑的小臉上沾著淚滴之後,我更驚慌了。
  在哭的是一開始央求我唸故事,有點像心葉的那個男孩。
  「嗚嗚……人魚姑娘後來怎麼了?她跟親生母親見面了嗎?」
  「天曉得,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
  我這麼一說,男孩更是淚流不止,連旁邊的孩子也都跟著哭了。
  「她一定淹死在海底了。」
  「好可憐喔。」
  我最怕人家哭哭啼啼的。
  「你們真笨耶,這個女孩是人魚,所以就算掉到颳著暴風的海裡也不會死啦。她一定逃出了籠子,跟人魚媽媽一起在海底生活喔。」
  「嗚嗚……真的嗎?」
  「她媽媽去接她了嗎?」
  一雙雙帶淚的眼睛仰望著我。
  「是啊,這個故事還有後續發展喔。人魚姑娘被人魚媽媽帶回海底,那裡有一座白色和藍色貝殼蓋成的美麗城堡。
  其實人魚媽媽是海洋女王,所以人魚姑娘變成了公主,海葵、安康魚、比目魚和章魚都來熱烈歡迎她呢。」
  孩子們原本黯淡的表情,現在就像對著太陽的向日葵一樣發光。
  「還有其他的人魚嗎?」
  「嗯嗯,人魚媽媽在生孩子的時候雖然是孤單一人,可是後來有很多人魚從南方海洋來到這裡,所以現在的海底非常熱鬧呢。而且,其中也有人類喔。」
  「咦咦?」
  「也有人類?」
  孩子們都好奇地探出上身。
  「是啊,那個人類被關在海底城堡最裡面的房間。」
  「他是壞人嗎?」
  「不是,他是外國的王子喔。他還是個少年,有一雙像南方海洋一樣藍的眼睛,頭髮像稻穗一樣是金色的。」
  「為什麼他可以在海底呼吸呢?」
  「他在遇到船難溺水的時候被人魚救了,人魚把自己的鱗片借給他,所以他可以在水底呼吸。變成海洋王國公主的人魚姑娘後來跟這個少年王子很要好,兩人快樂地活著喔。」
  我流暢地編出海底世界的故事,描述那裡有多麼舒適美麗,人魚姑娘又過得多麼幸福。
  孩子們都著迷地仰望著我,表情越來越開心,嘴邊也漸漸露出笑容。
  簡直就像心中點亮了一盞小小的燈火。
  在細細蠟燭頂端燃燒,如夢似幻的火焰。
  然後,就像人魚姑娘用紅色顏料在白蠟燭上畫出美麗的圖案一樣,我的腦海中浮現一幅又一幅的畫面,我再將畫面化成言語。
  蠟燭的小小火光也在我的心中燃燒。
  孩子們都露出歡喜的笑容,並用尊敬的眼神看著我。
  「好有趣喔!」
  「老師要再唸書給我們聽喔!」
  「約好了喔!老師!」
  聽他們七嘴八舌地吵鬧,我卻不覺得厭煩了。

    ◇  ◇  ◇

  隔天,再隔天,再後來的日子,我都會為孩子們唸書,然後創作後續的故事,說給他們聽。
  譬如說,狐狸阿權後來保住性命,還跟兵十成為好朋友;《義犬報恩》(A Dog of Flanders)裡面的尼路和忠狗柏加殊,在命危的時候被救活了,尼路的畫還在展覽會得到優勝;哭泣的赤鬼出去旅行找尋青鬼,並且跟他重逢了;小錫兵最後也跟芭蕾娃娃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註3:《狐狸阿權》(ごんぎつね),作者新美南吉。《義犬報恩》,作者韋達(Ouita),曾改編成動晝「龍龍與忠狗」。《哭泣的赤鬼》(泣いた赤鬼),作者浜田廣介。《勇敢的小錫兵》(The Hary Tin Soldier),出自安徒生童話。)
  那個有點像心葉的男孩天天都會來,纏著我說故事。
  其他孩子們也會抱膝圍坐在我身邊,用充滿期盼的表情抬頭看我。
  看著他們這副模樣,我彷彿又回到了小學時代,回到說故事給心葉聽的那段時光,胸中充滿溫馨的感觸。
  我以前明明是那麼討厭小孩。
  但是他們現在叫著「老師〜老師〜」圍過來時,我卻不覺得討厭。一邊觀察他們直接了當的反應一邊編織故事,也讓我覺得很有趣。
  這些孩子竟會因為我創作的故事而開心成這樣。
  我曾經以為自己再也沒辦法創作故事,以為自己很久以前就失去那種能力,再也沒辦法在幻想世界裡隨心所欲地飛翔。
  但是,只要面對這些孩子,我就會不斷想到美麗的畫面,彷彿空蕩蕩的體內深處又充滿了故事一樣。
  「老師,賣火柴的女孩後來去了天國嗎?」
  「你不知道嗎?這個故事還有後續喔,那就是……」
  我以感動的心情注視著這些專心聽故事的孩子眼中亮起燈火。
  「朝倉小姐很受歡迎呢。」
  「不會啦。」
  雖然我謙虛地回答,但是我相心自己的鼻子一定在抽動,臉頰也一定笑開了吧。

  就這樣過了一個禮拜。
  第一次打工就能做得這麼順利,鼷我真想跟一詩炫耀一番,但我這個禮拜裡一次都沒看見一詩。
  他是不是還在為我那句「說不出什麼有趣話題之前都別來找我」而煩惱?
  難道他會在家裡獨自練習相聲嗎?怎麼可能嘛。可是,或許他真的會找笑話集來看吧。
  反正要不了多久,他就會神色自若地出現,畢竟他一直都是這樣。
  我開始會在回家的路上、在街道轉角、在行道樹下找尋一詩的蹤影,光是聽到樹枝被風吹得嘎嘎作響或是空罐滾動的聲音,都會令我心驚肉跳。
  我又不是多麼介意,想來找我的話就快點來啊。連個簡訊都沒有,一詩到底在打什麼主意啊?
  下次見到一詩時,我一定要好好整一整他,竟然讓我等了這麼久。如果他說不出有趣的話題,我就絕對不理他。唔……雖然我也不是多期待他出現啦。
  在這段莫名焦躁的期間,有一天午休我在職員室吃酪梨鮭魚三明治的時候……

  「不好意思,聽說這裡有個新來的工讀生,就是妳嗎?」
  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性走進職員室。
  「嗯,是的。」
  這是哪個孩子的母親嗎?
  她以稱不上親切的眼神仔細掃過我的臉、腳、放在椅子邊的柺杖,然後把視線拉回我的臉上,用含有厭惡的語氣說:「妳經常說故事給孩子們聽嗎?」
  「……是的。」
  她的臉上雖然掛著微笑,但是聲音和視線都刺得我皮膚發疼。
  坐在窗邊座位上的男職員露出碰到麻煩般的困擾表情,偷偷看著我們這邊。
  「麻煩妳別教我家孩子說謊好嗎?」
  「說謊?」
  「像是狐狸阿權還活著,或是韓塞爾和葛莉特(註4:格林童話《糖果屋》的主角,是一對兄妹)經營的糖果店賺了大錢。孩子把這些事情當真,還在親戚的法會上說出去,結果他的堂兄弟都說他在胡扯,後來竟然大打出手,我的臉都被丟光了。」
  我感到全身血液頓時衝上頭部,心中像是被挖出一個大洞。
  太陽穴開始隱隱作痛。我已經聽不進其他聲音,只能聽見尖銳的耳鳴。後來那位母親說了些什麼,我自己又回答了什麼,我都沒印象。
  我只是模糊記得自己好像尷尬地回答一、兩句話,還向她低頭道歉。
  男職員好像也跑來打圓場說「她沒有惡意啦」。
  那位母親臨走之前又說了些什麼,我也不記得。
  我只記得,她最後仍以皮笑肉不笑的做作笑臉看了我一眼。
  後來三好跑來安慰我,叫我不要放在心上。
  她說最近有很多父母碰上一點小事也要投訴。
  但是,我這天已經笑不出來了。當孩子們吵著「老師唸故事嘛」時,我只能低聲回答:「我以後都不唸了,因為太累了。」

  ──麻煩妳別教我家孩子說謊好嗎?

  那位母親說的話不斷刺痛我的心。
  以前我曾把宮澤賢治的童話抄在活頁紙上,當作自己創作的故事講給心葉聽。

  ──好厲害喔!美羽!妳一定能當上作家!
  ──美羽,後面還沒寫好嗎?我好想快點看到喔。

  我已經寫不出故事了。
  心葉天真的笑容割傷我的心,但我依然為了留住心葉而不斷說謊。
  但是,我在兒童館對孩子們說的故事並不是謊話!那確實是我自己想出來的!
  就跟我剛認識心葉的時候一樣,那些故事和色彩繽紛的語句泉湧而出,講出這些故事讓我感到很快樂。
  每當我點亮孩子們眼中的燈火,我都覺得好興奮。真想讓他們更吃驚、更高興。
  可是,這種行為卻被批評是在教人說謊。
  我感覺全身刺痛,額側發燙。
  在閉館之後的打掃時間,我一直緊咬著牙關。
  我好不甘心!
  我才不會因這種小事受到打擊,我才沒有受到打擊!
  可是,眼眶卻忍不住發酸、發熱。
  討厭!我才不想哭呢!
  結束了所有工作正要離開時,我看見即將降雨的陰暗天空。空氣中充滿濕氣,感覺很不舒服。
  我低頭拄著柺杖行走。
  我不想哭。
  我不想哭。
  我不想哭。
  在我喉嚨發熱,緊咬嘴唇的時候……

  「朝倉。」

  一個低沉的聲音呼喚著我。
  在轉角前的陰影處,一詩臉上掛著歉意站在那邊。
  為什麼他偏偏要挑我心情最差的時候,若無其事地出現啊?憤怒和迷惘使我臉頰熱了起來。
  「什、什麼嘛……你已經說得出有趣的話題了嗎?」
  我本來打算像平時一樣諷刺他,但是才一開口,淚水就好像快要從眼角滴下,因而連忙把臉轉開。
  「……怎樣?快說些什麼啊,幹嘛悶不吭聲?」
  一詩以憂愁的語氣說:「最近……我有很多事要忙。雖然我很擔心,卻一直沒辦法來看妳……對不起。」
  「幹嘛道歉啊?像個笨蛋一樣。
  既然說不出有趣的話題,就別跟我說話。再說我可不記得何時拜託過你來找我,就算你不來,我也一點都不在乎……」
  我的喉嚨哽住,視線也變得模糊。
  臉頰上滾落一滴滴溫熱的水珠。
  討厭,我是怎麼了?不快點止住就會被誤會我在哭啊。但我就是停不住,每次眨眼都會有水珠溢出。
  一詩驚訝地吸氣,然後沉默不語。
  我依然把臉轉向一旁流淚,努力擠出沙啞的聲音說:
  「這、這個……不是那樣啦……是因為眼睛不太舒服,所以眼淚流出來……對了,是隱形眼鏡移位!只是因為這樣啦!」
  我感覺一詩朝這邊走近。
  清爽的髮蠟和淡淡的汗水味……男性的味道傳來,接著,突然有一雙結實的手臂抱住我。
  有如把我圍繞在懷中,輕得像是沒碰到我一樣,非常溫柔地抱著。
  我的臉頰貼上一詩的胸口。
  「……這不是妳的錯,不要在意了。」
  輕柔的聲音在我耳邊傾訴。
  他知道我在兒童館被家長抱怨的事?
  「你怎麼會知道?」
  「三好小姐聯絡過我了。我拜託她,妳有什麼事情的話要通知我。」
  我的身體頓時發冷,胸口幾乎要脹破。我用柺杖支撐著身體,用力把一詩推開。
  腦袋裡嗚嗚鳴叫。
  我的喉嚨痛得像是被掐緊一樣,心中爆出熊熊怒火。
  在濕氣籠罩的陰暗道路上,一詩眉頭緊皺、眼睛瞇細,很難受地低頭看著我。
  「你……你一直叫人監視我?我是那麼脆弱,那麼不能信任的人嗎?」

  一詩依然閉口不語,就像平時那樣,只是靜待著我的怒氣過去,儼然把自己當成我的保護者。
  我舉起柺杖,往一詩的頭敲過去。
  鏘的一聲,一陣麻痺感傳到我的手上。
  一詩他……他沒有閃開。
  他明明知道我要打他,但是卻一臉抱歉地凝視著我,被我打到的瞬間還是挺直腰桿,分毫不動。
  打了他的我反而失去平衡,差點跌倒。
  「……對不起。」
  聽到他道歉,我更覺得胸痛欲裂。
  「我最討厭你了!我再也不想看見你!」
  我哭著嘶聲大叫,然後轉頭逃走。

  討厭,討厭死了!
  回到公寓以後,我一個人在房間裡,趴在床上,緊抓著床單。
  討厭死了!討厭死了!
  我才不要受人保護,我才不要有個不管我做什麼都不生氣的溫柔保護者!說什麼「想要成為妳的力量」,那都是對自己懷有優越感的人才會說的台詞!
  可是,雖說如此,我並不是真心說出「再也不想看見你」。
  我只是看不慣他成熟懂事的表情,所以故意想讓他頭痛,並不是存心要傷害他。
  我一直很想當一個帶給別人幸福的人。
  我想要在溫暖、和平、美麗的世界裡為別人努力,因為幫助別人而由衷感到開心。我想要成為那樣美好、那樣溫柔的人。
  就像棲息在寂寥北海的人魚憧憬著人類世界一樣。

  ──聽說人類居住的地方很美。
  ──聽說人類比魚類和其他獸類都更溫柔體貼。

  好想去人類的世界,想要被人所愛,想要愛人,想在人群之中過活──在海底不斷不斷這樣祈求著。
  但是,人魚的夢想卻幻滅了。
  人類沒有那麼完美,也不是那麼溫柔。
  他們會憎恨,會嫉妒,會詛咒──痛苦、折磨、心肝欲裂,胸中有這些暴風般的情感翻騰著。
  他們會傷害別人、捨棄別人、打擊別人──就算不打算做這些殘忍的事,卻還是會做出來。
  人類就是這麼脆弱、醜陋的生物。
  要怎樣才能平息暴風呢?
  要怎樣才能變得溫柔呢?
  我能帶給其他人幸福嗎?
  一詩困擾的表情、孩子們失望的表情,還有小時候的心葉笑嘻嘻的表情,依次浮現在我眼底,刺痛了我的胸口。
  像是得了重感冒的熱度和呼吸困難把我折騰得死去活來,但我還是一直這樣沉吟到天亮。
  我大概只睡了一個小時吧?身體的疲勞一點都沒有消除。
  我是被手機鈴聲叫醒的。
  誰一大早就打電話來啊?
  我不耐地看了來電顯示,頓時大吃一驚。
  是心葉!
  我急忙從床上爬起,忐忑不安地按下通話鍵。
  「喂、喂喂……」
  「美羽?」
  是心葉的聲音。
  但是不知為何,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沒精神,好像還很傷心。
  心葉對豎耳傾聽的我傳達了熟人的訃聞。
  「芥川的母親在昨晚過世了。」

    ◇  ◇  ◇

  兩天後,葬禮在一個寬關的會場中舉行。
  心葉穿著學校制服來接我,我們一起去弔唁一詩的母親。
  躺在醫院病床幾年都沒醒來過的她顯得很年輕,表情既平靜又安詳。
  遺照上微笑的臉龐也十分美麗高雅,散發出包容一切的溫柔氣質。
  一詩和父親以及兩位姊姊站在一起,對參加葬禮的賓客回禮。他跟平時一樣站得筆直,表情穩重又正直,但或許是強忍哀傷之故,他的側臉在葬禮之中始終很僵硬。
  心葉告訴我,一詩母親的情況在這一週內發生劇變,所以一詩都住在醫院裡照顧她。昨天他來找我時,想必也是從醫院直接過來的吧?那時他應該沒空顧慮到我的事,但他聽到我心情低落卻還是來了……
  結果我還用柺杖打他,對他說了很過分的話。
  悔恨交加讓我幾乎喘不過氣,我實在沒臉去見一詩。
  「美羽,我們去找芥川吧。」
  「我……」
  我好害怕。
  我怕到抓著柺杖的手開始冒汗,怕到雙腳都在發抖。但在猶豫之中,我還是遵照心葉說的話,朝一詩走去。
  「芥川。」
  心葉悄聲叫著,一詩離開家人身邊走向我們,一邊露出僵硬的微笑。
  「井上,朝倉……謝謝你們來這一趟。」
  「不會。你一定很辛苦吧。」
  我懷著椎心蝕骨的痛楚聽著他們兩人對話。我實在無法抬頭看一詩。
  「那我們先走了,芥川。」
  「嗯嗯,我會再跟你聯絡。」
  我縮著身體站在心葉旁邊,聲音完全哽在喉嚨中,說不出一句安慰或道歉的話。

  「芥川……是不是都沒睡呢?他看起來很疲倦,好像一直在硬撐的樣子。」
  在葬儀場的走廊上,心葉邊走邊擔心地說。
  「因為他一直很敬愛母親,所以……他一定難過得不得了吧……」
  我遽然轉身。
  「美羽?」
  「心葉,你先回去吧。」
  「妳要去哪啊?」
  「別跟過來。」
  我冷淡地說完,叩叩叩地拄著柺杖走向來時的道路。

  我走向家屬休息室時,看見一詩獨自站在走廊上。
  他背對著我,一手撐在牆壁角落,低垂著頭。
  看到他肩膀顫抖的模樣,我幾乎停止呼吸。
  他在哭嗎……
  怎麼辦?一詩還沒發現我。
  我是不是該轉身離開呢?
  但是,我仍放輕腳步繼續走向一詩。
  一詩的肩膀依然顫抖,握緊的拳頭用力按在牆上,他的拳頭也一樣在顫抖。
  當我走到一詩身邊時,他還是沒有回頭。
  後來他回頭時,那張端正的臉龐上沒有淚水。
  他緊皺眉頭、眼眶泛紅、緊咬牙關,表情痛苦不堪,但還是強撐著不讓淚水流下。看到他那張忍著不哭的臉,比看到他的哭臉更讓我感到震撼,胸口痛得像是快要裂開似的。
  我從來不曾看過這麼深刻的哀痛和失落。
  小時候,每次心葉哭喪著臉,我都會編故事來安慰他。雖然讓他難過的原因多半是因我而起,但我卻可以不當一回事,照樣說著美麗而愉快的故事,讓心葉的心情好轉。可是,看著因為失去重要的人而咬牙忍淚的一詩,我卻連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
  我可以很簡單地抹去心葉的悲傷。
  但是這種……這種哀傷還要更深、更痛……更悽苦,我實在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在沉痛和懊惱的迫使之下,我朝一詩走近一步。
  一詩很難過地瞇起眼睛。
  他緊咬的嘴唇已經泛青,注視我的眼神就像在跟我求救。
  我伸出手,靠著一詩的胸膛抱住他。
  突然間,一詩用幾乎讓人窒息的強烈力道抱緊了我。
  他連我用來支撐身體的拐杖也一起抱住,那是緊密、牢固、強力得讓人頭昏的激烈擁抱。
  我覺得柺杖和骨頭好像都要碎掉了。
  一詩伏在我的肩上,發出嗚咽。
  那雙大手──那一根根手指深深嵌入我的背,好痛。
  這跟他昨天在兒童館附近抱我的方式完全不同。如今他釋放出所有的情感抱住我,我才得以了解,這雙手有多強壯、多激動。
  然而,在他用雙臂溫柔環繞著我的時候,又是那麼小心翼翼。
  我環擁著一詩的手,感到他的背就像被火燒熱的石頭一樣堅硬而熾熱。
  我也緊緊抱著他。
  因為我現在能做的事只有這樣。
  突然有種很想哭的心情。
  在一詩放開雙手之前,我一直緊緊抱著他顫抖的身體。
  我不知道一詩到底哭了多久。
  當他鬆開手臂時,直視著我的他露出非常徬徨、羞赧的表情。
  「呃……那個,對不起。」
  「沒什麼。不過,如果是平時的話,我一定會揍你。」
  我別開了臉回答。
  「我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麼……」
  「那就……打電話給我吧。」
  「朝倉……」
  我瞪著他迷惘的臉。
  「傳簡訊也行,到時再好好跟我道歉吧。」
  一詩又瞇起眼睛,露出哭泣般的表情,喃喃回答「我知道了」。然後他對我深深一鞠躬,接著挺直腰桿走回休息室。
  我突然覺得臉頰發燙,因此站在走廊上深呼吸,這時傳來一個年輕的女人聲音。
  「謝謝妳,朝倉小姐。」
  我吃驚地回過頭,看見一位穿著喪服、清秀高跳的美人。是一詩的大姊!她也是三好的學姊,應該是在外商公司工作。我在一詩的家裡見過她一次。
  難道,剛剛那個場面被她看見了?
  我一時之間慌了手腳,一詩姊姊只是繼續說:「對不起,我正要回休息室,剛好撞見一詩跟你抱在一起,所以不好意思走過去。」
  「那、那是因為……」
  「謝謝妳讓一詩哭了。」
  「……」
  這句話讓我啞口無言。
  「那孩子直到今天都沒有哭過。母親過世,最難過的人明明就是他啊……」
  我也聽說過,一詩的母親是在生下他之後身體才開始變差。所以一詩為了不讓母親操心,從小就一直鞭策自己務必要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那孩子無論讀書或運動,一直都表現優異,簡直是個完美到幾乎惹人厭的優等生,所以很容易被人誤會。但其實他只是個容易認真過頭又笨拙的孩子。就算狀況不對,他也不會適當地隨機應變。他總是壓抑著自己的感情,拚命地忍耐。
  但是,朝倉小姐,妳卻讓一詩哭了呢。」
  「我……我……」
  看到她這麼感激的眼神,讓我覺得渾身不對勁。
  「對了,朝倉小姐,妳住在我們家的那天,曾經直呼一詩的名字使喚他對吧?那時妳在二樓很大聲地叫著:『你在幹什麼啊,一詩!快點啦!』」
  我聽得臉都熱起來了。
  那是跟琴吹一起等著心葉的時候。因為一詩跟心葉一直在樓下說話,遲遲不進房間,所以我才在樓上大喊「快點」。
  一詩的家人一定會覺得我是個很沒規矩的女孩吧?
  雖然那時我一點都不在意,現在卻羞恥得臉上有如著火一般。
  「呃……那是因為……有很多理由啦……」
  一詩的姊姊見狀,噗哧地笑了。
  「沒關係啦。我那時聽見,就覺得如果是這女孩一定沒問題喔。」
  「咦?」
  她對直發愣的我露出爽朗的笑容。直到方才她給人的感覺都還很優雅,現在卻突然變得很活潑,換了一副戲謔的表情。
  「我們家族裡的男性啊,個個都是頑固又死腦筋,女性則都很會裝文靜,脾氣卻很拗。我跟妹妹在外面時都會擺出認真乖巧的好學生或是千金小姐的模樣,其實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呢。母親也一樣喔。」
  遺照上的她看起來是個溫柔又嫻靜的人。不過……脾氣很拗?裝文靜?
  一詩的姊姊爽朗地微笑著。
  「她雖然外表看來柔弱,其實個性硬得很,又很任性,只要是她決定的事就絕對不容轉圜。就這樣,她不顧周遭人們的反對,堅持自己的意見生下一詩。而且她對這件事從來就不曾後悔過,跟一詩在一起時,她總是笑得很開心。」
  我越想越迷糊,實在沒辦法把那麼堅強勇敢的女性跟遺照上的臉連結在一起──但是,我的胸中就像灌入了被太陽曬暖的熱水一樣,變得好溫暖……
  「要再來我們家玩喔,朝倉小姐。」
  聽到一詩的姊姊這樣說,我立刻點頭答應了。

    ◇  ◇  ◇

  隔天。
  我坐在兒童館的櫃檯裡,那個像心葉的男孩抱著圖畫書,怯生生地走過來。
  他像是希望我唸故事,一臉期待地抬頭看我,但是他因為這陣子經常被我拒絕,所以不太說得出口。
  「要老師唸書嗎?」
  「……嗯。」
  「好啊。」
  「真的嗎?」
  男孩的表情頓時亮了起來。
  「那個……那老師也會再編故事給我聽嗎?」
  「可以啊,不過要偷偷地說喔。」
  「嗯!」
  男孩用力點頭。
  我把圖畫書攤在腿上。
  囉唆家長的抱怨根本不算什麼。
  如果她再來的話,我一定要盡力說服她。
  沒錯,一定要更勇敢一點。
  在我胸中點亮的燈火跟燭光一樣微弱,或許一點微風就能輕易吹熄。
  但我還是會一再將它點亮。
  下次再對孩子們說說人魚姑娘和王子的故事吧。

  人魚姑娘和長大的王子一起離開海洋王國,邁向陽光普照的陸地王國。
  在那裡,他們雖然有時遭受挫折,有時煩惱、有時開心,不過一定會生氣蓬勃地生活下去。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4-9-14 23:56 编辑


  文學少女和門內的公主

  那位「文學少女」只留下一幅肖像畫而離去,到現在已經過了多少時間呢?
  我跟她第一次交談,是在高中一年級的春天。
  在那之前,我完全不相信有通往夏天的門。
  我從小住到大的屋子雖然有多到數不盡的門,但是一扇一扇打開來看外面的景象根本就沒有意義。
  因為只要我在屋內就是無盡的寒冷冬天,而且我也無法離開這裡……
  所以我打從一開始就不想開那些門。
  我深深相信,想要開門的話,就只有離開這裡。直到那一天來臨之前,我還是只能繼續忍受囚犯般的生活。
  我跟天野遠子的相遇就是在這個時候。

    ◇  ◇  ◇

  入學典禮當天,有位綁著麻花辮的少女,專注地盯著貼在走廊上的班級名單。
  她櫻花色的嘴唇浮現柔和的笑意,清澈明亮的眼睛,愼重其事地望著名單上一個個同學的名字。
  覆在白皙額頭上的瀏海是自然的黑色,細長的辮子在她纖細的腰邊輕輕搖曳。她整個人都好纖細,水手服緞帶下的胸部扁平得讓人簡直要拍手叫好。
  多麼完美啊!簡直是保育類動物!
  偶然從旁經過的我頓時停下腳步,驚愕地顫抖。
  這樣氣質典雅的美少女可不是隨處都可以看見。
  我有四分之一的外國血統,五官深邃,體型凹凸有致,頭髮也是搶眼的棕色,所以我從以前就很難抗拒這種清純類型的女孩。
  比起鋒芒外露的豐胸加上小蠻腰,我認為這種平坦的胸部更能讓人感受到浪漫的氣息。
  啊啊,真想剝光她……
  真想畫她!
  那水手服底下的軀體會是什麼模樣呢?
  肌膚的色調是如何?曲線又是如何?
  如果去除多餘的裝飾,一定能更突顯出她的清純可人吧?
  我的腦袋痴迷地想像著烏黑秀髮披在白皙剔透肌膚上的鮮明對比,同時不加思索地走到她身邊。
  即使我跟她靠近得肩膀幾乎相觸,她還是沒注意到我,依然愉快地盯著名單。
  側臉也好美啊。不知道她的聲音是怎樣?
  她笑咪咪地看著名單,突然像是感受到寒氣一樣,顫抖了起來。
  或許她發現我正以邪惡的眼神盯著她吧。她以看見什麼可怕東西的表情轉過來,發現我竟然這麼靠近,肩膀又震驚地跳動一下。
  「!」
  我心想她那睜大眼睛的模樣也好可愛,同時對她爽朗一笑。
  結果她表情也緩和下來,似乎鬆了一口氣,然後開始跟我說話。
  「妳也是八班的嗎?」
  她的聲音雖然有些緊張,但還是顯得清澈又溫柔,跟她的外表完全符合。
  啊啊,聲音也是美少女等級呢。
  「不,我是一班的。」
  「喔?那妳為什麼在看八班的名單呢?」
  「我看的不是名單,是妳。」
  「咦?」
  她又睜大了眼睛。
  「我是姬倉麻貴,請多指教。」
  「我、我是天野遠子。呃……妳說來看我……這是為什麼?」
  「我在想,妳願不願意當模特兒讓我畫呢?嘿,能不能拜託妳呢?天野同學。」
  「我?」
  「我對妳一見鍾情了。」
  我瞇著眼睛熱情地注視著她,她一下子就臉紅了。這有趣的反應讓我不禁莞爾。
  「這怎麼行……叫我當模特兒……哎呀,該怎麼辦才好呢?啊啊,可是,如果只有一下子的話……」
  「請妳務必讓我畫妳的裸體。」
  「咦!」
  驚嚇到無以復加的遠子整個人呆住,露出像是看見未知生物的眼光仰望著我。
  我以手指托著遠子的下巴,嘻嘻一笑。
  「好啦,拜託妳嘛,讓我看看妳一絲不掛的模樣吧。我會把妳全身上下所有小地方都實實在在地畫出來。」
  遠子直到剛剛都還紅冬冬的臉頓時發青,她的表情像是很害怕,又彷彿很困惑。
  「我我我我我拒絕!」
  她奮力大叫,揮開我的手,甩著像貓尾巴一樣的長辮子逃進教室。
  哎呀呀,單刀直入地說出真心話好像不太恰當呢。她一定把我當成變態了吧?
  但是,她那慌張的表情真的好有魅力,所以這樣也好啦。
  機會以後多得是。若能讓拚命抗拒的她轉而接受這要求,一定會更愉快吧。

    ◇  ◇  ◇

  回到家以後,我在走廊上想起遠子的事,忍不住竊笑起來。這模樣很不幸地被祖父撞見,他嚴厲地瞪著我。
  「怎麼露出那麼低俗的表情?姬倉家的女兒是不會站在玄關偷笑的。」
  「哎呀,您回來啦,袓父。」
  我依言挺直身體,露出優雅的微笑。
  祖父身為姬倉集團的領袖,好像硬朗得殺他一百遍也死不了。他掛在左眼上的鏡片閃爍著光輝,右眼嫌惡地瞇起,很不愉快地盯著我的頭髮。
  「我不是說過,要妳在開學典禮之前把頭髮剪短染黑嗎?」
  我這一頭波浪捲的棕色閃亮秀髮又多又長,披垂到後腰。祖父非常討厭這樣的頭髮,因為這是混血兒母親遺傳給我的。
  因為祖父認為母親配不上姬倉家,故意百般刁難,所以母親多年前就拋下丈夫和女兒,回去她的愛爾蘭老家了。
  「現在染髮才不自然吧?我真正的頭髮就是這樣,我在姬倉家的親戚和公司相關人士面前也都露過臉了。請不用擔心,我不會做出有辱祖父這位理事長名聲的事,今天也向管弦樂社交出入社申請書了。」
  祖父還是不滿地瞪著我。老人家的固執真教人無可奈何。
  我說著「那我要去讀書了」就趕緊逃走。為了表示些微反抗,我還故意甩了一下長髮。

  在姬倉家裡,任何人都不敢違逆祖父。
  其實我想參加的是美術社,但是祖父卻希望我進入管弦樂社。
  因為他自己和兒子都在管弦樂社擔任過指揮,所以身為姬倉家繼承人的我也非得照辦不可。我就連想畫圖都不被允許,只因祖父認為當畫家沒有出息。
  不過,我因此得到音樂廳最頂樓的房間。
  祖父說,只有在學校的時候可以去那裡畫圖。
  明明是我自己的事,卻沒辦法照自己的意思做主。
  凡事都得遵從祖父命令的生活壓迫得我幾乎喘不過氣。因為乖乖聽話而得到畫室這個獎賞,我也一點都不開心,只覺得那像是一座漂亮的監獄。

  好想早點獲得自由。

  我渴望得喉嚨快要迸裂。
  為什麼我只有十五歲呢?我好想快點長大,就算只早一天、一分鐘都好。我想要得到能夠推翻祖父極權統治的強大力量,不想再當個軟弱無力的學生。
  如果這三年間都只在堅固的牢籠中,一味把課本上的文字塞進腦袋地接受教育,根本毫無意義。
  我想在更寬廣的世界裡學習其他事情。
  我的胸中像是有個布滿尖刺的物體撞來撞去、到處刮摩,讓我的心情怎樣都平靜不下來。
  但是……
  一想起今天剛認識的那位辮子少女,心情就很奇妙地變得輕鬆。
  那女孩的眼睛好閃亮。
  她彷彿深信才剛開始的學園生活一定會充滿光輝,因而用那充滿希望的開朗表情專注地仰望著班級名單。
  在那女孩的身邊,好像連空氣都變得平靜清澈。
  啊啊,我還是好想畫那女孩──天野遠子。

    ◇  ◇  ◇

  第二次見到遠子大約是在一週後。
  放學後,我經過鞋櫃附近的走廊,看見她跟一群體格壯碩的男生鬧得不可開交。
  「是賽艇社做的吧?你們絕對瞞不過我這『文學少女』的眼睛!」
  「啊?我才不知道咧!」
  「就是啊,就是啊!不要胡說八道,這跟賽艇社一點關係都沒有!」
  「騙人!你們之前不是還特地來示威嗎?」
  「那是因為文藝社一直不肯走啊!」
  「現在才四月而已,說不定我們的社員會再增加,那就不用讓出社團活動室了!」
  「哇哈哈哈哈,不可能啦!誰會對文藝社這種垂死的社團有興趣啊?」
  「你說什麼!」
  對方似乎是高年級學生。
  該說她勇敢還是魯莽呢?面對這群體重是自己好幾倍的凶惡男生,她依然握緊拳頭挺身對抗。
  那個模樣就像是對著淨獰野狗豎起尾巴的小貓。
  「在吵什麼啊?」
  我開口問道,所有人的視線同時朝我射來。
  遠子「啊」了一聲,然後露出排斥的表情。
  「妳是幹嘛的?」
  男生們也都皺起臉孔。
  「我是這女孩的主人。」
  我環抱雙臂昂然說著。
  「才不是!」
  遠子立刻鼓著臉頰反駁。
  「那該說是情侶嗎?」
  「才不是!是完全不認識的人啦!」
  男生們都呆住了。
  「哎呀,我不是跟妳說過我的名字了嗎?我叫姬倉麻貴啊,天野同學。」
  「妳是姬倉?」
  一直耀武揚威的那些人突然臉色發青,然後小聲地交頭接耳。
  「喂,姬倉該不會就是理事長的……」
  「糟糕……快走吧!」
  看來學生之間也都聽說姬倉光國的孫女入學的事情。
  從我懂事以來就是這樣。
  不管走到哪,大家一聽說我是姬倉家的人,就會因為我的後台而怕我或是巴結我。
  事到如今我也不以為意了,只覺得「啊啊,又來了」。
  看到那些男生悻悻離去,遠子好像還想繼續追擊。
  「啊!我的話還沒說完耶!把書還來啊~~~~~~」
  我伸手抓住遠子的辮子,她「呀」地大叫一聲,轉過頭來。
  「妳在做什麼啦~~~~」
  她按著頭,含淚瞪著我。
  我上身前傾,露出再溫柔不過的微笑。
  「不嫌棄的話就把事情告訴我吧,我能幫得上忙喔。」
  「不需要。」
  遠子像是要把我趕開似地甩甩手,然後轉過身去。
  「是嗎?我倒是覺得我幫得上大忙喔。」
  在這學校裡,沒有我做不到的事。
  因為我是「姬倉」,所以我做什麼都不會有人說話,想要什麼都拿得到,去任何地方都通行無阻。
  唯一做不到的事,大概只有不當「姬倉」吧。
  反正學園生活這麼無聊,有些娛樂和調劑是必要的。
  此外,能賣遠子一份人情也不錯。
  就用這當作籌碼讓她答應當我的模特兒,把她帶到畫室,剝得一絲不掛吧。
  「現在可是文藝社的危急存亡之秋,我才沒空理妳這種怪人。」
  「妳是文藝社的啊?我們學校有這種社團嗎?」
  「真沒禮貌!從創校以來就有啦!」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所以呢?文藝社的危急存亡之秋是指什麼?」
  我跟在快步前進的遠子身邊間道,她很不耐煩地回答:
  「書不見啦,這可是大事件喔。」
  「只有這樣?」
  「什麼叫做只有這樣?那可是珍貴的書呢!」
  「不過就是書嘛,再去書店買不就好了?」
  「那可不是能夠隨便買到的書啊!」
  「是高價的古書嗎?」
  遠子激動地大喊:「是啊!那是學長們代代傳承下來的文藝社珍貴藏書,是價格無法估計,非常~~~~~~非常~~~~~~~~重要的書喔~」

    ◇  ◇  ◇

  「咦?具有歷史性的古書?重要的文化財產?價值有天文數字那麼高?咦?咦咦?天野同學這樣說嗎?不、不是啦,不是那麼了不起的東西,不見的那些都只是舊書啦。」
  三年級的小南友受到極大驚嚇,不斷眨著眼睛。
  他的外表很符合文藝社社長的形象,頂著一頭亂髮,戴著眼鏡,是個身材瘦小、看起來很正經的男生。如果要拿動物比喻,大概就像膽小的松鼠。他好像始終靜不下來,一直扭扭捏捏的。
  我們在文藝社的活動室談話。
  活動室在三樓的東南側,室內十分清潔明亮。
  不,正確說來應該是很寒愴,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
  只有一張表面斑駁的老桌子和鐵管椅,以及高大的書櫃,而且就連書櫃裡都看不見一本書。
  簡直就像趁夜奔逃。
  「難道被偷走的書不只一本?」
  我這麼一問,遠子就氣憤地大叫。
  「是啊!房間裡所有的書都被搬光啦!這書櫃上、那裡的牆邊、那扇窗戶底下、這裡的桌下,還有這裡跟那裡,本來都堆滿了書耶!那都是文藝社的學長姊們心馳神往地捧著,一頁一頁愼重翻開,為之歡笑、落淚、深受感動,充滿青春回憶的漱石、鷗外、狄更斯(Charles Dickens)、曼斯菲爾德(Katherine Mansfield)還有契訶夫(Anton Pavlovich Chekhov)啊!太過分了!我絕不原諒他們!」
  原來如此,難怪這房間是這模樣。空著的地方原本都堆滿了書啊。
  「到底被偷走多少書呢?」
  「呃……我沒有數過,也不太清楚,不過應該有五千本左右吧。」
  小南含糊地說著,在他身邊的遠子卻斬釘截鐵地說:「不!有一萬本!」
  就算把遠子說的話打了折扣,也是有幾千本書突然消失,這實在不太尋常。
  「書是什麼時候不見的?」
  「我今天午休時間來到社團活動室,就發現室內變得空蕩蕩。一定是週五放學以後不見的,絕對錯不了。」
  今天是星期一。這麼說來,犯人很可能是在週六和週日把書搬出去。
  到底是為什麼?沒理由花費這麼大的力氣搬走沒什麼價值的大量書本啊。
  遠子的臉頰氣鼓鼓的。
  「最可疑的還是賽艇社啦!如果是那些滿身肌肉的人,一定可以輕輕鬆鬆搬走一萬本書!」
  「賽艇社為什麼可疑呢?」
  「因為賽艇社一直覬覦我們的社團活動室啊!」
  從遠子氣急敗壞的說明聽來,是因為文藝社的社員人數不足,所以即將被降級成同好會。如果事情演變成那樣,社圑經費就會被裁減,社團活動室也得讓出去。
  相對的,今年從同好會升級成社團的賽艇社就能搬進這個空房間。
  「像賽艇社那樣的社團,就算沒有活動室還是能活動啊!可是他們卻專程跑來放話說『你們什麼時候才要離開啊』、『真礙事,快點搬走吧』之類的話耶!還踢倒了堆在地上的書,說什麼『這些垃圾山也快點處理掉吧』,簡直就像是惡質的地產商嘛!」
  遠子說得滿腔怒火。
  「也就是說,想要趕走你們的賽艇社把書偷走了?」
  「是啊!只有這個可能性!他們看起來就像會做這種事的人啊!」
  這樣說是沒錯啦,那些人確實長得一副反派摔角手的模樣。
  「可是反過來想,這樣不是更省事嗎?麻煩的搬家工作已經有人代勞了。」
  「啊,這麼說也對啦。」
  在氣勢凌人的遠子面前顯得很沒有存在感的小南敲了一下手。
  「如果只有我跟天野同學兩個人搬,一定會很辛苦吧。這樣或許比較好,嗯。」
  「你怎麼可以跟著附和啊?社長!」
  遠子大吼著。
  「一點都不好啦!珍貴的書本都不見了耶!就連社長喜歡的亞瑟克拉克《童年末日》(Childhood’s End)、詹姆斯•提普奇《唯一的可行之道》(The Only Neat Thing To Do)、布萊伯利《火星紀事》(The Martian Chronicles)都不見了!海萊因的《夏之門》(The Door into Summer)也是我的愛書啊!」
  管他海萊因還是布萊伯利,只要去書店或圖書館不是很容易就能找到嗎?
  小南戰戰兢兢地回答。
  「是、是啊,天野同學。《夏之門》確實是本名著呢,我也看了好多遍。很少看得到這麼精采的快樂結局呢。
  可是,那個……文藝社除去三位幽靈社員,就只剩妳和我兩個人了吧?目前看起來好像也不會有新社員加入……
  難得妳願意入社,還沒讓妳參與到什麼有趣的活動就變成這種情況,我真的覺得很抱歉。不過,我明年就要聯考了,也差不多該退社。」
  「怎麼這樣說嘛,社長……」
  遠子眼眶濕潤,像隻棄貓一樣露出哀傷的表情。
  小南「呃」了一聲,變得更加不知所措。
  「對對對對不起!所以,我是說,不管怎樣,那些書遲早都要被收進圖書館的地下圖書室,所以這樣也好啦……」
  「我明白了。」
  遠子消沉地垂下頭。小南才剛露出放心的表情,她又突然抬起頭來。
  「那就讓我代替忙著準備考試的學長來保護文藝社吧!我一定要把書找出來,還要招攬新社員,讓文藝社不用遷出,所以社長就放心看著吧!」
  「咦?等、等一下……天野同學!」
  遠子朝著慌張的小南挺起她的扁平胸,笑得非常燦爛可愛,讓人都要看得入迷了。
  「沒問題!這個事件就交給我這『文學少女』來解決吧!」

    ◇  ◇  ◇

  「所以呢?妳像流氓一樣蹲在校園一角,究竟打算做什麼?」
  「少、少囉唆,跟社團無關的人閃到一邊去啦!」
  「為什麼妳的脖子上還掛著望遠鏡?」
  「既然要調查,當然得帶望遠鏡啊。」
  「真虧妳買得到這麼老舊的款式呢。」
  「別跟我說話,會害我分心的。」
  遠子皺緊眉頭,十分嚴肅地拿著望遠鏡觀看。
  其實就算不透過望遠鏡,也能很清楚地看見賽艇社那些人一邊粗魯地發出「喔喔〜」的聲音,一邊做伏地挺身或仰臥起坐的景象。
  看來,遠子還是覺得賽艇社嫌疑最大。
  「像這樣盯著他們,一定能得到重要的線索。」
  她耐心十足地說。
  如果她肯求我,靠著姬倉的情報網一下子就能査出來了嘛。遠子在這方面還真是頑固。
  「嘿,偷窺這些低俗的男人有什麼好玩?還是說,其實妳喜歡肌肉男?」
  「妳講得太難聽了。這不是偷窺,是調査啦。」
  「與其蹲在這種地方,不如去我的畫室一邊喝茶一邊愉快地聊天吧?」
  「我才不去,妳一定又會叫我當裸體模特兒。」
  「哎呀,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和戈雅的『瑪哈』不都是裸體的圖畫嗎?」
  「如果要我全裸站在貝殼上擺姿勢,我寧可咬舌自盡!還有,不要若無其事地靠過來啦!」
  遠子用手肘推我的時候,賽艇社那些人突然發出「嗚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的大叫聲。
  我轉頭一看,發現他們不知為何圍成一圈,時而怪叫時而頓足,興奮得不得了。
  「……我聽見翻書的聲音。」
  遠子突然露出銳利的眼神說著。
  「嗯?我沒聽到啊。」
  「不會錯的,我這『文學少女』非常清楚,書本正在呼喚我。」
  「等一下……」
  遠子站起來,往賽艇社那些人所在的地方衝過去。
  「很好,讓我逮個正著了吧!快把那本書交給我!」
  賽艇社的社員們都吃驚地轉過頭來。遠子一把搶過他們正在圍觀的書。但是,她一翻開書頁就紅透了臉。
  那是最近剛剛上市,被評為「令人血脈賁張」的巨乳偶像露毛寫真集。
  賽艇社那群人看到寫真集突然被人搶走,也都驚訝地瞠目結舌、全身僵硬。
  遠子凝視著翻開的內容,全身不停顫抖,然後從耳朵到脖子都變得通紅,發出慘叫。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  ◇

  「太低級、太下流了!那種打扮、那種姿勢……真是太猥褻啦!那、那個胸部也太大了,太不自然……」
  遠子把寫真集摔在賽艇社社員臉上逃走之後,還是面紅耳赤地喃喃抱怨。
  「就是啊,太大的話肩膀的負擔會很重,而且我也比較喜歡平胸,所以妳不用在意啦。」
  遠子猛然回頭。
  「妳幹嘛跟過來啊?而、而且,我、我才不在意胸部的事呢!我已經計畫好要循序漸進地調養,在畢業的時候就會長得跟橘子差不多大啦!」
  「哎呀,那真是遺憾呢。」
  我微微一笑,遠子則氣鼓鼓地轉過頭去。
  「接下來要去哪呢?」
  「我要去向週六有活動的社團打聽消息,妳可以回去了。」
  遠子好像比外表看來的更有韌性,她已經從巨乳偶像露毛寫真集帶來的衝擊裡重新爬起,開始前去打聽了。
  「請問你們在週六時有看見誰拿著很多書嗎?」
  「不知道耶,沒印象。」
  「好像沒看見。」
  「如果週六有什麼奇怪的事,也請告訴我。」
  「唔……我們的社團在一樓,所以三樓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啊,不過……」
  「怎麼了嗎?」
  「我們班的女生說在週日撞鬼了。」
  「撞、撞鬼!」
  遠子的臉都僵住了。

  隔天午休時間,她去找那位女同學問話。
  「說是撞見,其實只是聽到奇怪的聲音啦。」
  聽說那位女同學因為要拿忘記的東西所以去了學校。她從三樓走下二樓時,在樓梯上聽到頭頂的地板傳來摩擦聲。
  「大概就像『嘎……嘎……』這種感覺,是很低沉的聲音。我覺得奇怪,所以更仔細去聽,就聽到『黑……好黑……好黑……喂,很黑吧……很冷吧』、『再一下……只要再一下』,然後還有『沒辦法去到夏天』,大概是這樣吧?我覺得很害怕就衝下樓梯了。」
  遠子聽她說這些話時一直是全身僵硬,臉色也像死人一樣難看。
  「這……這世上才沒有鬼呢!」

    ◇  ◇  ◇

  「我說真的!才不會有鬼這種不科學的東西咧!這絕對是不變的真理!我一點兒都不相信有鬼!」
  放學後,遠子一邊走下通往地下圖書室的螺旋梯,一邊不停這樣堅稱。
  「那為什麼妳的手上緊緊握著鹽罐?是做什麼用的?」
  當我這麼一問,她就以非常高亢的聲音回答。
  「因因因因因因因為第六堂課是家政課,所以我才特地帶著。」
  「帶著鹽巴?」
  「就、就是啊!因為等一下一定要拿回去放,我怕自己忘記,所以乾脆一直拿在手上。」
  她之前老是以冷淡的態度說「跟社團無關的人快滾」,只有這次改口說「想跟來的話就就就就跟來吧」,這該說是她對我敞開心胸的證據?還是有其他理由?
  打開地下室的門一看,裡面又黑又冷。
  舊書和塵埃的味道搔著我的鼻腔。
  桌上有一盞檯燈,遠子拉動老舊的拉繩將它點亮。
  在昏暗中出現的景象真是極品啊。這裡擺了好幾個高到必須抬頭仰望的灰色書櫃,裡面全都塞滿了書。不僅是如此,連地板上都堆滿大量書本。
  簡直跟廢墟一樣……
  「就算你們的書在這裡,要找起來也很辛苦呢。先去找垃圾場不是比較好嗎?」
  「書剛剛不見的時候,我就立刻衝去找過啦。」
  遠子好像心神不寧地游移著目光,躡手躡腳地走到房間中央。
  書到底去哪了?要搬到校外太費工夫,而且那樣的舊書大概也賣不出去,想必是拿不到什麼好處。
  書是不是還在校內呢?
  如果是圖書室內,就算放再多書也不奇怪。再說那些書原本就預定要搬到圖書館,所以如果在這裡找到書就萬事OK了。
  遠子渾身硬直,來回望著堆在地上的書本。
  有時她的肩膀會猛然一抖,有時又會哭喪著臉呆立或是回頭。她不管做什麼動作,都會用力握緊抓著鹽罐的雙手。
  這舉止怎麼看都很不自然。
  我試著低聲說:「啊,妳背後有個白色影子。」
  她「呀」地大叫一聲,跳了起來。
  「天花板在滴血耶。」
  「討厭啦!」
  「地板有斷手在蠕動。」
  「別說了啦啊啊!」
  每當我說了什麼,她就會發出「咿」或是「呀」之類的聲音,渾身顫抖。
  之後還會抖著肩膀喘氣,眼眶盈滿淚水,哭泣似地反覆說著:「這、這世上才沒有鬼,絕對沒有!」然後繼續找那些書。
  「嗚嗚……我才不會認輸……為了文藝社、為了學長姊們、為了鷗外、為了露伴、為了托爾斯泰、為了林格倫(Astrid Lindgren)……」
  「也是為了海萊因吧。」
  我若無其事地說。
  「對了,『鬼』不是那樣說了嗎……『沒辦法去到夏天』。書本會失蹤,一定是附身到《夏之門》上的海萊因鬼魂在作祟吧。」
  「才沒有這種事!這是對海萊因的冒瀆啊!」
  本來哭喪著臉的遠子遽然抬頭。
  「羅伯特•安森•海萊因(Robert Anson Heinlein)是一九〇七年七月七日出生於美國的科幻作家,雖然他進入海軍學校當了海軍士官,卻因生病而退役,後來讀過大學,也參加過選舉但是落選,一直不停地轉職。
  他的處女作是在一九三九年發表的《生命線》(Life-Line),據說這是只花四天就寫好的作品。第二次世界大戰時,他回去當海軍,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再發表作品,不過戰爭結束後,他就完全投入作家的生活中。《銀河市民》(Citizen of the Galaxy)、《出賣月亮的人》(The Man Who Sold the Moon)、《異鄕異客》(Stranger in a Strange Land)、《寒月,厲婦》(The Moon Is a Harsh Mistress)……這些全都是光看書名就讓人肚子餓得咕嚕叫的名作喔!」
  遠子畏懼的表情變得越來越容光煥發,還以熱誠的口吻說得滔滔不絕,讓我感到十分愕然。
  「我最推薦的還是《夏之門》啊!
  主角丹尼爾雖然有時挺迷糊的,但他是一位很有才華的機械工程師。受到合夥經營公司的夥伴和未婚妻背叛,從三十年的人工冬眠中醒來的他,為了搶回被奪走的東西,又搭上時光機回到過去。
  那侃侃而談的輕鬆筆調,就像用叉子捲起搭配夏季蔬菜的冷義大利麵的感覺喔!會一口一口清爽地滑落喉嚨,讓人翻頁翻到停不下來呢!盛在上面的炸茄子、夏南瓜、番茄等鮮豔閃亮的色彩也帶有青春的氣息,真是太棒了!
  另外,每次揭開一個安排巧妙的伏筆,就有檸檬的清香和羅勒的微苦在口中擴散,可以使夏天的暑氣一消而空,讓人感覺神清氣爽!
  而且最棒的就是那股餘韻,是會想讓學弟妹、再下一屆的學弟妹讀讀看,前景充滿光明和希望的名著喔!沒錯,為了即將加入文藝社的可愛學弟妹,我一定要努力把書找回來!」
  遠子的眼睛閃亮異常,興奮莫名地說著,所以我忍不住潑冷水地說:「真佩服妳能這麼投入呢,只不過是學校的社團活動嘛。」
  遠子乾脆地斷言:「社團活動是很重要的,可以讓校園生活過得更愉快喔。」
  「學校根本不是個有趣的地方吧。」
  「沒這回事。只要努力尋找,一定可以找到很多快樂的事。」
  雖然我臉上帶著微笑,心底卻覺得越來越冷,喉嚨也變得乾渴。
  「妳簡直就像《夏之門》裡面的那隻貓呢。
  因為討厭冬天,所以到了冬天就會相信有個通往夏天的門,要主角開門讓牠看。打開一扇,又開一扇,然後再開下一扇,一一看過十二扇門外面的景象後,發現外面全都是冬天,就會繼續躲在屋子裡。
  就這樣,牠每到冬天就要做一次同樣的事。
  但是,不管開了再多的門,如果不走出去,從門裡往外看的景象就不會改變。」
  遠子正色說道:「只要季節變了,景色也會改變的。」
  「是啊。所以在那之前就只能悶在安全的室內,過著無聊又沒意義的日子。
  同樣的,學校不也是這樣的地方嗎?
  現在就算想出去也出不去,只能打開一扇扇的門眺望未來。而未來也蓋著灰暗的雪,完全看不清楚。
  大家穿著一樣的衣服,遵守一樣的規定,關在一間間教室裡,妳不覺得這跟囚犯沒兩樣嗎?」
  布滿荊棘的感情在我的體內逐漸膨脹。
  《夏之門》的主角搭乘時光機回到過去,得到了一切。是標準的快樂結局。
  但是,通往如願世界的門卻不存在於現實世界。
  十五歲的我是無法逃離「現在」的。
  這讓我懊惱得心焦如焚──既然無能為力又何必說這些廢話?我為此後悔得幾乎無法呼吸,所以漠然地說:「我該去參加社團活動了……雖然不是愉快的社團,但也沒辦法。」
  這時遠子臉上是怎樣的表情呢?
  我已經轉身走出圖書室,所以也不得而知。

    ◇  ◇  ◇

  無聊的社圑活動結束後,我走出音樂廳,看見天空掩上淡淡的昏暗。太陽乍沉的世界顯得妖異又透明,並飄著一股晦暗的氣氛,冷風拂過我的後頸。
  我或許還是別太接近天野遠子比較好。
  她那少女專屬的直率和堅持是很可愛,不過就另一個角度來看,那清澈到不可思議的眼睛和天真無邪的發言,又會碰觸我心中不願讓人碰觸的部分。
  這隻天真的小貓並不了解,世上有著無可奈何的事情。
  我心情沉重地走向來接我的司機等著的停車場。
  這時傳來了水泥塊碎裂般的刺耳聲音。
  嗯?那是什麼?
  我停下腳步,凝神望著透明的黑暗。
  喀啦喀啦的聲音越來越近。
  最後,銀色的影子就像游絲一樣浮現在黑暗中,然後清晰地現出形體。
  有一台載著盆栽的推車往這邊靠近。
  我全身都冒出了雞皮疙瘩。
  推車後面冉冉浮現一顆表情空虛、臉色發青的頭!
  不過那只是因為黑色的制服融入黑暗中,所以看不清楚,其實是個普通的男學生。我呼出一口氣,然後又睜大眼睛。

  不對……那是我認識的人。

  對方好像也看見我,所以停了下來。
  「……姬倉同學。」
  文藝社社長小南友以慘澹的表情看著我。
  那冰冷黯淡的眼神讓我的皮膚再次發癢。我強裝平靜地問:「都這種時間了,你在這裡做什麼?」
  「……老師請我幫忙搬盆栽……」
  「你也擔任園藝委員嗎?」
  「不是……我本來就常常被叫去跑腿,也沒理由拒絕……」
  他像隻怯懦的小動物一樣縮著身體回答。
  「是嗎?真是辛苦你了。」
  「……姬倉同學,妳今天也陪天野同學去找書了嗎?」
  他有點躊躇地問著,我忽覺胸中冷了下來。
  「是啊,不過我中途就去自己的社團。」
  「這樣啊……」
  小南垂下頭。
  「天野同學一直沒有回社團活動室……所以我想,她是不是還在獨自搜索……」
  他看著自己的腳邊,以沙啞的聲音說著。
  「……我對天野同學做了壞事……因為我……」
  話講到一半就停了,他痛苦地呼出的氣息輕輕溶進黑暗中。
  「對不起……我要走了。我還得回家準備晚餐。」
  小南消沉地說完就離開了。我行立原地,用荊棘般尖銳的眼神盯著他彎腰駝背「喀啦喀啦」聲音離去的模樣。

    ◇  ◇  ◇

  隔天放學後,我在畫室裡收到關於小南友的調査報告。
  寫在裡面的小南家情況,都是很稀鬆平常的事情。
  但是,我的胸中卻鬱悶得有如漸漸堆起黑泥。
  彷彿看見落入網中、啪啪張口緩慢死去的魚,令人感到心情凝重。
  真是無奈。
  小孩不能選擇生下自己的雙親。只要還是個孩子,就只能順著父母行動……
  找不到出路的焦躁在我的體內蠢動。
  就算一再打開門,外面依然不是夏天,只有無盡的嚴冬。
  即使想要踏入風雪之中,力量卻又不夠。
  那是有勇無謀的行為,只會白白送命。
  所以,就算身體被無窮的渴望灼燒,還是只能乖乖待在家裡等待季節轉變──這就是孩子。
  無可奈何。
  無可奈何。
  我都知道,但我還是懊惱不已。
  雖然難以接受,卻又只能勉強自己接受,這讓我忍不住感到焦躁,心中滿是尖刺。
  一切都無聊透頂。
  一切都無法拓展。
  根本沒有通往如願場所的魔法之門!
  我覺得寬敞明亮的畫室就像座監獄,監視著我受盡煎熬的模樣,因此按捺不住地走了出去。
  太陽還要再一下子才會下山。我漫無目的朝著夕陽照耀的校舍走去,一邊想著,遠子那無用的搜索究竟會持續到何時。
  她的行為實在沒有意義。
  一點用處都沒有,堅持越久只會受到越多傷害。
  為什麼犯人要把書搬出活動室呢……

  「姬倉同學!」

  突然有個朝氣蓬勃的聲音竄進耳裡,害我嚇得心臟差點停止。
  在純白透明的光芒中,遠子氣喘吁吁地跑過來,那貓尾巴似的長長麻花辮隨著她的動作彈跳著。
  遠子的眼睛閃亮,嘴邊浮出生氣盎然的笑意。
  「我正在找妳呢。嘿,妳看看這個吧,姬倉同學。」
  她喘著氣拿給我看的,是一張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上面以端正的筆跡寫了詩句般的文字。

  『居民是秋天的人們。
  地下室、地窖、煤倉、書櫃、閣樓。
  被陽光遺棄的廚房。
  空洞的腳步聲。

  夜晚於此長駐。

  我們就在那裡。』

  我看看遠子,她小巧的臉上滿是喜色。
  我皺著眉頭問道:「這是什麼?」
  遠子很開心地回答:「這是書本寫給我的信喔。」
  「書本?」
  我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遠子還是毫不遲疑地說:
  「是啊!我走進社圑活動室,看到這封信放在桌上。我一看就立刻明白了,這是消失的那些書要傳達給我的訊息。」
  「妳是不是接收到什麼奇怪的電波啊?」
  說什麼書本寄信給她?編故事也得適可而止啊,這已經超過可愛或是天真的程度了,根本是個妄想症病患。
  但是遠子卻點頭回答:「是啊,我如實接收到隱含在這些文字中的心情了。」
  「我倒是一點都看不出來,這張紙上寫的東西到底有什麼涵義嗎?」
  在黃昏將臨的白色光輝中,遠子如花般地笑了。她的眼中浮現聰慧的神色。
  「妳讀過布萊伯利的作品嗎?」
  「他跟海萊因一樣是科幻作家對吧?《火星紀事》和《闇夜嘉年華》(Something Wicked This Way Comes)這些我是聽過啦。」
  「布萊伯利有一本名為《十月是黃昏國度》(註5:《十月是黃昏國度》是日文版書名,中文版直譯為《十月國度》)的短篇集,原文是《The October Country》,直接翻譯就是『十月國度』。這並不是篇章名,而是整個短篇集的標題。這本書的開頭寫著一首詩。」
  她以輕柔的語調背誦起那首詩。

  『……無論何年,接近尾端時山川都會瀰漫霧氣。白天快步離去,微光原地踏步,唯有夜晚久久凝坐。』
  『圍繞著地下室、地窖、煤倉、書櫃、閣樓的國度。就連廚房也被陽光遺棄。』
  『居民是秋天的人們。懷著秋天的情緒,每夜傳出陣雨般的空洞腳步聲……』

  真是悲傷的內容。
  但是遠子朗讀的聲音聽來卻很溫暖,就像幼時看過的童話一樣溫柔地響起。
  遠子露出閃爍的眼神說:「如何?『黃昏時分』是現實和非現實在透明的光芒中相遇的魔法時刻喔,沒有比這個更適合拿來當開頭的詩了。還有,寫在信上的訊息引用了《十月是黃昏國度》的很多地方呢!這句『我們就在那裡』是指書本在十月的黃昏國度等著我喔。」
  現在剛好是黃昏,遠子仰望著校舍。
  「黃昏國度、夕暮國度……夕陽照耀的國度。可以看見夕陽西沉的國度,那就是校舍的西側。」
  我也跟著抬頭仰望。
  校舍聳然佇立。
  朝向西側的窗戶。
  傾注而下的陽光刺痛我的眼睛。
  在我瞇細的眼前,映著金光的布看起來就像巨大的羽翼一樣飄揚。
  「妳看!就是那裡!」
  遠子用手指著。
  窗戶敞開,窗簾隨風高高飛起。
  「我們走吧!」
  柔軟的小手握住我的手。
  她甩著麻花辮,像隻淘氣的小貓跑向校舍。
  我也被她拉著一起跑去。
  從社團活動室搬走書本的人是誰,我早已經知道了。
  從門內窺見的結局和未來,就像冬天那樣冰凍冷冽,一點都不溫和。
  但是我被搖擺著貓尾巴般長辮子的遠子拉著手奔跑時,卻像踏上時光機平台的主角一樣,胸中火熱激昂地鼓動。
  心臟有如要衝出體外似地發出巨響,以激烈的速度撲通撲通地跳動。


  我們跑過走廊、衝上樓梯,最後到達三樓西邊最底端的房間。
  遠子打開了門。
  小小的房間裡浸滿從窗口照射進來的金光。
  這個房間大概是用來堆置用不上的教具和資料吧。椅子和紙箱層層堆疊,房內到處積滿灰塵。
  不過,像波浪一樣湧來的夕照卻讓這裡的一切──包括飛舞的塵埃在內──像施了魔法似地變得鮮明燦爛。
  地上堆著大量書本,形成一座座金色山峰。
  飄揚的窗簾旁,站著一位戴眼鏡的高年級學生。
  就像看到等待的人終於到來而感到安心──他瞇起鏡片底下的眼睛,露出淡淡的微笑。
  「太好了……妳終於發現了。」
  遠子也微笑了。
  「因為我得到很多提示啊。這首詩太容易破解啦,社長。布萊伯利可是文藝社的必讀書單呢。」
  遠子拿出那張紙,小南看見又微笑了。
  不過,他很快換成一副黯淡的表情。
  「對不起,從社圑活動室偷偷把書搬出去的人是我。我是在週六和週日用推車搬出去的。因為這個房間沒人使用,也很少有人來……我趁著幫老師跑腿搬東西來的時候,打了備份鑰匙……」
  遠子以憂慮的眼神看著小南。
  「為什麼社長要做這種事呢?」
  「因為我不希望這些書被收進地下圖書室,那裡又暗又冷,而且好寂寞……簡直像要把這些書活埋似的……」
  小南的聲音細微又無力。
  「我下個月就要轉學到熊本……因為父親工作上的事情,所以我也無可奈何……其實我真的很想繼續留在文藝社……」

  調査報告的內容伴隨著痛苦浮上我的心頭。

  小南的父親經營一家小印刷工廠。
  工廠受到不景氣的衝擊而倒閉,留下來的只有大筆債務。
  認真又勤奮的父親因此把自己關在陰暗的房裡,半夜在麵包工廠工作賺取微薄生活費的母親,又因為身體不適而住院。
  在這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小南一家人決定搬到母親娘家所在的熊本。
  以小南家現在的經濟狀況來看,他就算想進入當地的大學就讀都不太容易。
  年近五十的父親看來已經很難再找到工作了,母親的健康狀態也還沒完全恢復。
  小南有一個仍在讀小學的弟弟,他還得代替父母照顧弟弟。
  他之所以不願意讓書本被收進地下圖書室,或許是因為想到把自己封閉在黑暗房間裡的父親,還有籠罩在自己身上的陰暗現實吧。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會悄悄把書本藏到這間充滿夕陽柔和光輝的房間裡。

  沒辦法去到夏天。
  那麼,至少去十月的秋天國度吧。

  或許他是這樣想的。
  昨天小南在黑暗中推著推車出現時,看起來疲憊不堪、神色哀悽。
  「我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必須轉學……不管怎樣都沒辦法繼續參與社團活動。」
  小南低著頭,硬擠出聲音說。
  「真的很抱歉,天野同學。都是我讓妳白費一番工夫。」
  我完全不想知道別人的心情。
  會受傷的人都太脆弱了,自己的心只能靠自己保護。
  但我卻感到心情沉重。
  遠子這幾天的調查完全是徒勞無功。
  聽到小南的自白,遠子會有什麼反應呢?
  她會生氣嗎?還是會難過呢?
  這時,貓尾巴般的烏溜溜麻花辮在我眼前搖晃起來。
  遠子走向小南,輕輕握住屏息的他的雙手,臉上露出清純花朵般的微笑。
  「這不是白費工夫喔。」
  她睿智而清澈的眼神直視小南的眼睛,然後以明朗的聲音對驚慌的他說:「因為,我已經徹底了解學長是多麼喜愛書本啊!這絕對不是白費工夫喔!」
  小南的眼睛驚訝地睜得更大了,臉頰也轉而泛紅。
  「學長這麼小心翼翼保護的書本,我也會愼重其事地保管下去!而且,以後每次讀起布萊伯利、詹姆斯•提普奇、海萊因的書,我就會想起學長。」
  誠摯的眼神,滿是信賴的口氣。
  彷彿雲縫射出幾道金光一樣,小南的表情也漸漸亮了起來。
  「所以啊,學長以後翻起《十月是黃昏國度》和《夏之門》的時候,也要想起學長保護過的這些書,還有文藝社的事喔。」
  小南眼中含淚,哭著笑了。
  「我只拿了《夏之門》留作紀念,不過還是拿回來還好了。」
  「沒關係啦,我這位文藝社的新社長格外批准,請學長當作餞行禮物帶走吧。學長從這麼多的書之中挑了這一本,可見學長的未來一定也會有通往夏天的門!」
  這只不過是不知實情的旁觀者樂觀過頭的發言,小南的身邊想必還是會被延續不斷的冬天景色所包圍吧。
  但是他聽到遠子這番話,卻露出非常燦爛的笑容,讓我受到極大的震撼。
  遠子對小南的未來贈與祝福,並為他今後的道路點亮希望之光。
  雖然渺小,卻是溫柔動人的光芒。
  「謝謝妳,天野同學,文藝社有妳真是太好了。」

    ◇  ◇  ◇

  隔天,遠子對賽艇社的人深深鞠躬道歉。
  「懷疑你們真的很抱歉,都是我不好,我也會立刻搬出社團活動室。」
  「不、不會啦!那個,誤會解開就好啦!」
  「呃,這個!我們對文藝社也沒有惡意啦!如果有我們幫得上忙的地方,就儘管說吧!」
  這群人之前的態度一直很蠻橫,現在卻都變得扭扭捏捏,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
  遠子聽了立即抬起頭,臉上散發出光彩。
  「真的嗎?謝謝你們!那就請幫我們搬家吧!」
  賽艇社的人完全被精打細算的文學少女牽著鼻子走。在他們的協助之下,東西一下子就搬完了。
  文藝社的桌子、書櫃被搬進三樓西側的資料室,原本堆積在那裡的東西,也全部搬到改為賽艇社活動室的原文藝社活動室中。
  「我們的活動室寬敞多了,所以妳不用在意啦。」
  「是啊是啊,這裡本來就沒放什麼大東西。」
  「謝謝!賽艇社的人真是可靠呢!」
  「不會啦,妳過獎了,哇哈哈哈……」
  真是的,男人就是這個德行……他們得到典雅辮子美少女的致謝,一副很幸福的樣子。
  然後,遠子也笑著站在新的社團活動室裡。
  「要把這裡當作文藝社的活動室了,新的文藝社就要起步囉。」
  「還得向學生會申請事後批准吧?」
  「是啊,我會努力去溝通的,也要招到新社員才行。」
  遠子灑脫說話的模樣真的好積極。
  「對了,姬倉同學,妳之前說過『就算開了門,如果不走出去景象就不會改變』還有『在冬天結束之前只能悶在安全的室內,過著無聊又沒意義的日子』對吧?
  可是啊,我覺得從門裡看著外面的景色,一邊想像各種可能性,也是很有趣的。那絕對不是沒意義的日子喔。」
  現在是黃昏時分。
  窗口流入像蜂蜜一樣甜美的金光,溫柔地裹著遠子微笑的臉龐、頭髮和脖子。
  我以苦悶的心情注視,幾乎無法呼吸。
  遠子流露溫暖的目光繼續說下去。
  她說沒有一件事是無意義的。
  還有,我們現在過著的,安全又無聊的日子是……

  「是最幸福的時光喔。」

  滲透到心底的甜膩聲音。
  清澈的眼睛。
  柔軟的嘴唇。
  一切都令人感到頭暈目眩,世界彷彿在柔和的花香之中逐漸改變形狀。
  「好,該去學生會了。」
  我對踩著輕快腳步走向門口的遠子說:「不如去向更上面的人進攻吧,那邊更容易下手喔。」
  「更上面的人?」
  「譬如新庄主任啊,他可是克萊特的忠實書迷喔。」
  「克萊特?妳是說寫了《青麥》(Le Blé en Herbe)的那位法國女作家嗎?」
  我笑嘻嘻地回答:「是啊,只要提到克萊特,他立刻會心花怒放喔。試試看吧。」
  遠子露出吃驚的表情,但還是說「我明白了,我會去跟主任說說看」,然後走出房間。
  克萊特其實是一位在新宿酒吧工作的外國留學生。主任正在包養這位跟他差了將近三十歲的女性,甚至還幫她付公寓的房租。
  當然,他的家人和同事都不知道這件事。
  主任聽到情婦的名字,一定會慌了手腳吧。我想像著他的反應,忍不住在充滿夕陽光輝的房間裡獨自竊笑。

    ◇  ◇  ◇

  隔天的午休時間,遠子主動跑來畫室找我。
  「主任答應把那個房間給文藝社當活動室了!而且還說人數不足也能譲社團繼續營運下去喔!克萊特的話題真的很有效耶!主任聽得都快感動落淚了,雖然他好像很忙,很快就打斷我的話題,不過當我走出辦公室時,他還是很惋惜地一直盯著我呢。」
  我若無其事地回答: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以後還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再來找我商量喔。」
  「謝謝,我之前好像誤會妳了。以後我不叫妳姬倉同學,要改口叫妳麻貴。我們一定能成為好朋友的!」
  遠子眉開眼笑地看著我說。
  如果她聽見我回答「是啊,我們當好朋友吧」,小小的臉上一定會漾開耀眼的笑容。
  那真是非常甜蜜、令人興奮的想像。
  不過,我的慾望還更深遠。
  這種程度是滿足不了我的,我想要的不是那種普通的友好關係。
  雖然遠子的笑容極有魅力,不過我更想看看只有我引發得出來的其他表情。
  所以我沒聽遠子說完就拉住她的手,抱緊她纖細的身體,把嘴唇貼上她的胸口。
  「!」
  遠子嚇得全身僵硬。
  我一邊透過制服感受著她的體溫一邊輕輕吸氣,頓時聞到一陣花香,還感覺到她的顫抖。
  我歪著頭,促狹地望著她。
  結果她睜大眼睛,嘴巴一張一合地說不出話。
  「妳、妳妳妳妳……妳……」
  我維持原來的姿勢,緩緩揚起嘴角。
  「我施了魔法喔,讓妳的胸部再也長不大。」
  遠子的表情開始痙攣,像是說著「哪有這種事」。
  「好好記住吧,我不會平白無故地提供情報。這就是這次提供情報的『酬勞』。」
  我戳戳遠子的平胸,她急忙退開,連脖子都紅透了。
  「妳果然是個變態!下流!再也不要接近我了~~~~」
  她柳眉倒豎、杏眼圓睜、鼓著臉頰的表情實在可愛得不得了,我感到相當興奮,同時對她眨著一隻眼睛。
  「托妳的福,我好像可以度過愉快的校園生活呢。啊,裸體模特兒的事也有勞妳囉。」
  這句話激發出遠子更強的厭惡和反彈,她大叫:「我死都不會脫啦~~~~」

  畫室不再像從前那麼令人鬱悶了。
  我現在是十五歲。雖然目前只能停留在這裡,但這一定有其必要性。
  沒錯,文學少女是這樣說的。
  她說現在是最幸福的時光。
  既然如此就別輕易放過,盡情地去品味吧。
  不久的將來,我會要她當模特兒在這裡讓我畫。
  我以愉快的心情目送這隻小貓鼓著臉頰、甩著辮子離去。
  那扇門總有一天會通往夏天。

    ◇  ◇  ◇

  現在畫室裡掛著遠子的肖像畫。
  畢業之後,我偶爾還是會造訪此處,一邊懷念她一邊畫圖。
  那三年的確是最幸福的時光──同時也是蟄伏的時光。
  現在的我已經可以自由前往任何地方,也可以在任何我喜歡的地方畫圖。但是,我還是眷戀此處,動不動就會回來看看。
  雖然那位文學少女已經不在了……
  我認為她的決定實在太笨拙。她對戀愛的觀念太傳統了,我都覺得看不過去。
  但是,她一定是為了自己最重要的事物而做出這個決定吧。
  直到最後,她還是掛著明豔的微笑。
  我覺得這的確很有她的風格。
  在畫室窗戶流洩而入的金黃夕陽餘暉之中,我一邊輕拍孩子,一邊思念著已經離去的文學少女。

  嘿,遠子,我已經來到夏天的國度囉。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4-9-14 23:57 编辑


  文學少女和出軌的預言家

  像莎樂美那樣的女人真不錯耶。
  乍看是個純潔無瑕的少女,卻那麼豪放熱情。有感情上的潔癖又很果斷,愛情像烈火一般充滿野心。如果得不到喜歡的人,寧可切下對方的頭也要將他據為己有,還會緊抱著那頭顱親吻。

  ──我是這樣地愛你啊!現在也一樣愛你,約翰,我只愛你一個!

  升上國小之前的某個春天午後,在舒爽陽光中,我跟有如姊姊一般的辮子少女一起屏息翻著書。
  那本圖畫書應該不是給小孩看的吧?圖中畫了妖豔少女親吻著放在盾牌上的男人首級,讓我震驚得心臟都縮緊了。
  在急速降溫的房間裡,比我大兩歲的童年玩伴緊緊握著我的手,害怕得全身發抖。
  「……這個故事吃起來的味道一定像石榴一樣吧……跟血一樣黏稠,又酸溜溜的……愛情真是……恐怖的東西啊。」
  她明明只是個不懂愛情是何物的七歲孩子,卻用老氣橫秋的口氣說著,還露出哭泣般的表情。
  我用力握緊她的手,麻捧發燙的腦袋同時思考著。
  愛情真是甜蜜的東西啊。
  我也想要像約翰一樣被人如此深愛。
  想要被切下頭顱而親吻。
  想要被人強烈地愛著。
  啊啊,如果可以成真的話,我死也甘願。

    ◇  ◇  ◇

  「流要跟我去看電影!」
  「妳胡說什麼!他要跟我去聽演唱會啦!」
  「什麼?你不是跟人家約好週六要一起出去嗎?阿流!」
  秋天的日暮時分。
  太陽已經下山,在天色轉暗的住宅區道路上,三個女孩包圍了我。
  各別穿著不同制服的少女們都是一副「敢不選我就試試看」的模樣,橫眉豎目地瞪著我。
  這種刺痛肌膚的緊張感真棒啊。
  被人用這麼緊迫盯人的凶狠目光望著,我總會興奮得背脊發癢,難以自持。
  嫉妒可以引發獨占慾。
  所以妳們就為我吵得更凶吧,釋放出所有感情,擊潰其他對手,直接把那份激情發洩在我身上吧。
  如果哪個女孩想著「與其把你讓給其他女人,寧可親手殺掉你」,並把刀子刺進我的胸口,那就更完美了。
  「喂,流!你幹嘛笑得那麼高興啊?」
  「就是嘛,說清楚啊,流!你到底要跟誰交往?」
  「一定是人家吧?阿流!」
  跟女孩玩耍是很愉快。
  但是被女孩逼問更愉快,會讓我不禁情緒高漲,露出笑容。
  因為當她們憤恨地看著我的時候,她們的眼中只會映出我一人的身影。
  「那就四人一起出去吧。不過到時可能會再多個兩、三人啦,應該沒關係吧?」
  「什麼……」
  三個女孩都瞪大眼睛說不出話。
  我神情自若地笑著。
  來吧,接下來妳們會有什麼反應呢?
  在我興奮莫名地等待著的時候……
  「當然有關係啊!」
  背後傳來一股殺氣,接著有個板狀物體敲上我的後腦。
  「你也給我收斂一點啦!流人!」
  啪的一聲,敲得我眼冒金星。
  揮著書包、跨開雙腳站在我後面的,是身材纖細、辮子長達腰間的「文學少女」。
  平時的她是個溫柔婉約的美少女,但是那張被路燈照亮的小巧臉龐此時卻浮現怒色,像是惡鬼一樣,我彷彿看見她頭上長出角來了。
  「哇!遠子姊!」
  我愕然叫道,她細細的手指楸著我的耳朵用力扯。
  「真是的!為什麼你跟《好色一代男》的世之介一樣花心啊?難道你跟世之介一樣正在修練色道嗎?你也想搭著好色號去女人島嗎?」
  「啊,那還真不錯……哇!好痛!好痛!遠子姊,我的耳朵要被妳扯掉啦!」
  「你給我回家讀一讀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學學真誠的生活態度吧!」
  「呃,那套有夠長的耶,總共有厚厚的四大本……痛痛痛,痛死啦!」
  遠子姊不由分說地把我拉走。
  「等、等一下!妳要帶流去哪啊?妳是流的什麼人?」
  「就是啊,突然這麼跑過來,也太不客氣了吧!」
  遠子姊聽見女孩們的抱怨,就挺起扁平的胸膛說:「我是流人的姊姊,如你們所見是個『文學少女』喔。如果妳們想跟這小子認真交往,就把妳們的熱烈心情寫滿五十張稿紙交給我,到時再來談吧。」
  啊啊,所有人都呆住了。
  我就這樣被遠子姊一路拖回家。
  「真是拿你沒轍耶,一下子沒盯著,你就跟女孩子鬧成這樣。你從幼稚園到現在真是一點都沒有長進。」
  「遠子姊才是咧,老是在緊要關頭跑來攪局。」

  ──不可以欺負小流!

  小時候只要我被女孩們圍住,遠子姊就會滿臉通紅地衝過來。
  她似乎誤會我被人欺負,直到現在都還會像在賣人情一樣對我說:「你小時候老是被欺負,都是我在保護你呢。」
  實際情況當然不是這麼一回事。
  我只記得,女孩們一左一右拉著我的手大叫「小流要跟我玩啦」的時候,她突然喊著「快放開小流」並把我撞開,結果我一頭撞上爬格子遊樂設施,演變成流血悲劇。
  這位大我兩歲,愛管閒事又很冒失的青梅竹馬現正寄宿在我家,而且跟小時候一模一樣,老是趕走我身邊的女孩,還經常教訓我。
  我都已經長得比她高,手臂也比她更粗壯有力了……
  一想到這裡,我的心就有點疼。
  這是因為不願被當作小孩所以心生反抗?還是因為往日情景已經不在而引發感傷?或者是兩者兼具?我也搞不太懂。
  遠子姊氣呼呼地嘮叨抱怨,沒換下制服就直接跪坐在客廳的電視機前,按著錄影機。
  她大概打算錄新聞節目的美食單元吧,那是遠子姊很喜歡的節目。不過她是個連微波爐都不會用的機械白痴,所以一手拿著遙控器,陷入了苦戰。
  平時的她應該會說「這是姊姊的命令」然後叫我去做,不過她正在教訓我,所以大概不想對我示弱吧。
  她頑固地背對著我,口中念念有詞說著:「呃,是這個按鈕吧……嗚嗚,還是這個呢?啊啊!要開始啦!」
  那副模樣真是有夠認真的。
  我伸手從遠子姊的手上拿走遙控器,迅速地設定好預約錄影。遠子姊見狀,吃驚地抬頭看著我。
  她把嘴据成「ㄟ」字形,看來心情五味雜陳,不過等我設定完畢,把遙控器還給她的時候,她就臉頰微紅,綻放出花朵般的笑容。
  「謝謝你,流人。」

  ──謝謝你,小流!

  這表情突然跟小時候的遠子姊重疊了,令我忽覺心頭一緊。
  啊啊,她這點也是一直都沒變呢。不管再怎麼生氣、再怎麼難過,只要我主動伸出手,她就會緊緊握住,開心地對我笑。
  所以,我想我一輩子都敵不過遠子姊。
  美食單元開始播了,遠子姊抱著膝,愉快地看著。
  她專心地看著播報員描述星鰻天婦羅的滋味,一邊還開心地自言自語:「又薄又酥脆的麵衣和在嘴裡散開的熱呼呼星鰻──這吃起來一定跟十返舍一九《東海道徒步旅行記》的味道一樣吧。彌次和喜多兩人的相處情況滑稽又有趣,就像是在大晴天下享用的庶民美味啊!」

  遠子姊是靠吃書維生的。

  雖然聽起來很像說謊,不過這是千真萬確的事。
  從我懂事以來,她就經常在我身邊撕碎《嚕嚕米》(Mumin)、《小洛塔搬家》(Lotta Leaves Home),吃得嘖嘖作響。
  她還會口齒不清地說著:「好好吃喔〜《小洛塔》就像牛奶餅乾啊。餅乾在嘴裡滾來滾去,幸福甜蜜的味道在舌頭上漸漸擴散了!」
  因為遠子姊吃得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所以我有一次也模仿她吃書。但我吃了聽說有肉桂甜甜圏味道的《愛彌兒與偵探》(Emil und die Detektive)後,卻只嘗得到紙張的味道,所以非常失望。
  同樣的,我們平時吃的麵包或肉類,對遠子姊來說似乎沒有任何味道。
  這件事當然要對旁人保密。
  知道的人只有我、我的母親,還有遠子姊的作家……
  我在遠子姊身邊坐下,像是說悄悄話般地問她:「對了,心葉學長後來怎麼了?」
  「怎麼突然問這個啊?」
  「只是想問問有沒有什麼進展啦。」
  「嗯嗯,現在每天放學以後,大家都會一起排演文化祭的話劇喔。」
  我又不是問這個,我期待的是更煽情的事情啊……不過遠子姊還是興致勃勃地說他們要演出武者小路實篤的《友情》。
  「心葉寫了劇本喔。本來我是希望心葉可以飾演主角野島啦,可是他說這樣很丟臉,所以死都不答應……」
  只要一提到井上心葉這個文藝社學弟,遠子姊的表情就會變得靦腆而溫柔。好像在談論什麼珍貴而易碎的東西一樣,一字一句、小心翼翼地輕聲訴說。
  譬如說,心葉今天為她寫了怎樣的故事;譬如說,心葉說了什麼話。
  她每天都會提到心葉學長的名字好幾次,每次提到都會透出濃情密意。
  「我好想看看心葉扮演的野島啊。飾演大宫的芥川是心葉的同班同學,他是一個非常正經的好孩子喔,一定能跟心葉成為好朋友吧。
  杉子是小七瀨飾演的。小七瀨今天還帶來自己烤的餅乾喔。雖然她說請大家吃,其實是想給心葉吃的呢。為了心愛的人烤餅乾的女孩,真是太可愛了。」
  「遠子姊也可以做啊。」
  「呃,我不行啦!」
  遠子姊睜大眼睛,慌張地揮手。
  「再說,我在文化祭結束之後……」
  她說到一半就垂下睫毛,沉默不語。可是才一下子,她又抬起頭來,鼓著臉頰裝出一副姊姊的模樣說:「別管我的事啦,流人自己才該注意呢,都已經是高中生了,可別再成天說著『像莎樂美那樣的女人真好』之類的話喔。如果你被切掉腦袋的話,我就不能再找你幫忙錄電視節目還有換燈管了吧?」
  話題就這麼被她轉開了。
  遠子姊一定是打算文化祭結束之後就要離開心葉學長吧。
  為了讓心葉學長不會變成孤單一人,她還幫忙聚集了可以成為他助力的人,幫他儲備再次提筆寫作的力量……
  她打算不讓心葉學長注意到,悄悄地、自然地抹去天野遠子這個人的存在。
  因為她覺得這樣對心葉學長比較好,而且她覺得自己一開始就是懷著不純的動機接近他,所以沒有資格一直跟他在一起。
  這樣真的好嗎?
  不,當然不行啊!
  類似憤怒的情緒從我的心底赫然湧起。
  遠子姊究竟是抱著多大的決心,才在心葉學長的面前吃書給他看啊!能讓遠子姊迷戀成這樣的作家,而且還能接受她那種祕密,這樣的對象絕對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找到的。
  遠子姊的作家除了心葉學長以外別無他人了。
  從小到大,遠子姊一直都在插手我的戀愛,所以這次就換我來撮合遠子姊和心葉學長吧!

    ◇  ◇  ◇

  「所以呢?叫我幫忙是什麼意思?」
  姬倉家的公主殿下對我投來疑惑的視線。
  聖条學園裡面的音樂廳最頂樓,是專屬於公主殿下的畫室,我們多半會在校舍掩上暮色的時候在這裡見面。
  「真令人不愉快呢,才剛結束就對我說這種事。」
  「如果想要熱烈的吻或是枕邊細語,我也是很樂意服務的。」
  「我才不要,那些東西從你嘴裡出來就變得廉價了。你用來哄其他女人的甜言蜜語太輕薄了,比糖果紙還要薄。」
  她迅速整理好發皺的制服,用手梳好呈現大波浪弧度的頭髮,疊著腿坐在椅子上,攤開素描本。
  然後,她對幾乎全裸跨坐在椅子上的我下令「不要動」,接著開始埋首打起草稿。什麼嘛,她自己才冷漠吧,對一分鐘之前還抱在一起的人竟然沒有半點柔情。
  一直都是這種情況。每次見面時,她都會激烈到近乎貪婪地吻我,像是想要剝奪一切地向我索求,可是一旦完事就對我置之不理。
  她到底是抱著什麼心思跟我交往呢?我現在還是搞不懂。夏天夜晚在池中相擁時,是麻貴先開始的。不管再怎麼說,她應該不會對討厭的人做出這種事吧?
  另一方面,我也感覺到麻貴的戀愛觀和我所追求的戀愛觀,在根本的部分已有很大的差異。
  我把戀愛視為一切。
  我真心期待被喜歡的女人殺死,希望有人能愛我、需要我到那種程度。想要被一個女人緊緊地束縛著。
  但是,麻貴大概不會為了什麼目的殺人,也不會為了愛情殺人。她討厭束縛別人,也討厭被人束縛。
  我沒有把我跟麻貴之間的事告訴遠子姊。
  因為她一定會很生氣,而且麻貴始終沒說,所以我也絕口不提。
  如果麻貴對遠子姊說了,我也會坦承的,不過麻貴似乎沒有那種打算。
  我覺得她並不是害羞,只是看準這段關係遲早都會結束,所以才想避免製造麻煩,這讓我覺得很不舒服。
  我會來拜託麻貴幫忙遠子姊的事,或許也是想藉這機會多了解她的內心吧。
  「我說啊,妳在校園內被稱為公主,應該很有辦法吧?就當是付給我這模特兒的薪水,幫我一點小忙嘛。」
  因為她叫我不要動,所以我只是轉動眼珠央求她。
  麻貴一邊揮著打草稿用的鉛筆,一邊漠然回答:「不要。」
  「為什麼?」
  「因為結果顯而易見,我不想做無謂的事。」
  「妳是說遠子姊和心葉學長之間不會有結果嗎?」
  「我是這樣想的。」
  「妳是從哪判斷的?我倒是覺得,跟心葉學長班上那位『小七瀨』相比,遠子姊還更適合他呢。」
  「是啊,心葉的精神太脆弱,依賴心又很重,有個像遠子這樣溫柔體貼的姊姊來照顧他,的確好過跟同年的女孩交往。」
  「妳也知道嘛。既然如此……」
  麻貴乾脆地打斷了我的聲音。
  「你還沒聽懂啊?我是說,他們不能一直在一起。」
  她那種把人當笨蛋的語氣真讓人不爽。
  「什麼意思?」
  「就是說只會纏著女人撒嬌、完全不會成長的男人,根本沒有魅力嘛。」
  我越來越火大了。
  「那只是妳自己的喜好吧?如果當事人覺得幸福,撒嬌又有什麼關係?雖然遠子姊沒什麼胸部,不過她的母性本能是很強的,跟某人大不相同喔。」
  「是啊,因為心葉軟弱得像個連路都走不穩的嬰兒,所以遠子想必放不下他,會忍不住寵他。但是,遠子應該也發現,已經到了非放手不可的時刻,要不然心葉永遠都沒辦法自立的。」
  「遠子姊可以支撐他啊。」
  「是啊,拿愛情或關心這些好聽的藉口當擋箭牌,就這樣手牽手長長久久地走下去,多麼動人心弦的美麗光景啊。」
  麻貴嗤笑著。
  「但是,這樣只會讓心葉永無止境地撒嬌下去,變成無用的人。兩人在一起當然比較快樂,不過,有些事情如果不獨自邁進是無法知道的,如果過著平穩美滿的生活就絕對無法抓住。你的想法只是無意義的多管閒事,遠子不會如此期望。」
  她說到最後,有些憂鬱地垂下目光,或許是因為想到遠子姊的事吧。
  「哼,遠子姊的事當然是我比較清楚,因為我跟她認識的時間比妳久太多了。」
  「小鬼頭才會說這種話呢。」
  「囂張什麼啊,妳才比我大兩歲吧。」
  「我只是說出事實罷了。不管再怎麼說,要看到遠子和心葉發展成情侶關係,就像期待我跟你能熱烈相愛、白頭偕老一樣,都是不可能的事。」
  啊啊,他媽的。竟然用這種事來比喻,這個冷血公主!她一定沒擔心過會刺傷我吧?我看她跟我的關係八成也只是逢場作戲。
  我血氣上衝,站起身來。
  「算了,我不求妳幫忙。我就靠自己一人,在文化祭期間讓遠子姊和心葉學長開始交往吧。」
  「喔〜如果發生了那樣的奇蹟,你有什麼吩咐我都照辦。」
  「妳還真敢說呢,公主殿下。」
  「是啊,因為你鐵定會失敗嘛。」
  麻貴仰望著我,露出誘人的微笑。那是性感得讓人幾乎看呆,充滿魅力的笑容。
  我的鬥志都被激出來了,所以我也涎著臉笑說:
  「妳可千萬別忘記這句話喔。如果遠子姊和心葉學長真的交往了,妳就要像神燈精靈一樣,乖乖遵從我的命令。」
  「那麼,如果他們沒有交往的話,你也會當神燈精靈,對我唯命是從囉?」
  「好啊,沒問題。」
  我順勢回答以後,才驚覺自己說不定落入了老謀深算的公主殿下布下的奸計中,但是我已經沒有退路了,而且我也不想退讓。
  「真期待啊,文化祭結束之後要叫妳做什麼呢?就讓妳穿上超短迷你裙和荷葉邊圍裙,對我說『主人,請問您決定好餐點了嗎』,而且還要拍照留念。」
  「既然如此,你就準備扮成執事來服侍我用餐吧。」
  賭局已定,浮在窗外的月亮就是見證。

    ◇  ◇  ◇

  文化祭當天,我昂首闊步走出家門。
  話劇似乎出了什麼麻煩,昨晚遠子姊顯得有點無精打采。我去到她的房間,就看見她弓著背,屈膝坐在椅子上沉思。

  『怎麼啦?』
  『……心葉說不上台演戲了。』
  『明天就要正式演出了吧?這不是糟了嗎?』
  『沒問題的。嗯嗯……一定沒問題的,心葉會回來。』

  仰頭喃喃說著的遠子姊,像是堅信著什麼而露出微笑。
  我在校門口拿了地圖和節目表,邊看邊走向校舍。
  聖条學園有很多學生,校園也很大。持續下到昨天的雨已經停了,晴朗透明的藍天展現在眼前。參觀訪客也很多,擺設在操場上的攤販紛紛熱情地招徠客人。
  「那位帥哥,要不要吃章魚燒啊?」
  穿著祭典外套的嬌小女孩用充滿活力的嬌膩聲音大喊。她有一頭蓬鬆的頭髮,感覺像隻小狗。
  「好好,我待會兒再來。」
  我揮揮手就走了,健康活潑的女孩才不合我的胃口。
  文藝社的話劇是從下午開始。遠子姊的班級辦的是咖哩店,她說上午都會在教室裡當女服務生。
  心葉學長的班上辦的是漫畫喫茶店,麻貴的班級……是鬼屋?
  我看著節目表上的文字,突然覺得毛骨悚然。
  麻貴要用那種睥睨一切的高傲態度扮演四谷怪談的阿岩或是數盤子的阿菊嗎?如果她披散頭髮,穿上白色喪服,一定很有魄力吧,我有點想看又不是很想看……
  我有一瞬間差點忍不住要直接衝去麻貴的班級,不過還是得以實行計畫為優先。
  劇本很簡單,就是對心葉學長說遠子姊昏倒了,正在保健室休息,把他騙出教室。
  另一方面也對遠子姊說,心葉學長身體不舒服,而且腳步踉蹌地走向文藝社。
  只要讓他們錯開,無法見到彼此,就能把他們逼入擔心懼怕的狀況。這時候再用一兩句話點醒他們互相喜歡的事實就更完美。
  到時讓他們見面,使他們意識到彼此的心情,等演完話劇就會告白了。
  如果由我擔任誘導的角色,一定會使事跡敗露,所以我打算找認識的女孩幫忙。所幸,這一步需要用到的人選沒什麼限制。
  要讓心葉學長信服的話,還是找三年級學生比較好。如果是遠子姊的同學,感覺應該更可信。
  唔,要找聖条學園三年級女生的話……
  我在走廊上一邊走,一邊陸續回想我認識的女孩,這時突然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流!」
  一位身穿和服、圍著圍裙,帶有知性氣質的美女手拿盛著紅豆的篩子站在那邊。
  那是跟我交往過的女孩,而且是三年級。
  條件剛好符合。
  我裝出因為跟她重逢而感到開心的笑容走過去。
  「好久不見,倫子!我正想要去妳的班級看看呢。和服很好看喔,妳是在當和服茶店的女服務生嗎?」
  倫子的臉頰變紅了。
  但那並不是因為害羞,而是憤怒所致,她接下來的動作就能證明這一點。
  只見她突然抓起一把紅豆對我砸過來。
  「哇!」
  因為事出突然,我來不及閃開。
  我實在沒想到,以前見面時會一臉開心說著「我跟流在一起時是最幸福的喔」並一邊把頭靠在我胸前撒嬌的女孩,竟然會像立春前灑豆驅鬼一樣拿紅豆丢我。
  紅色的顆粒砸得我滿頭滿臉,然後滾在走廊上。
  旁邊傳來慘叫聲,但是倫子卻充耳不聞,繼續對我丟來第二、第三波的紅豆霰彈攻擊,一邊大叫:「你竟然還敢若無其事地出現在我面前!你這淫亂的公海狗!」
  「淫、淫亂的公海狗?」
  我被這不留情面的唾罵嚇得說不出話,接著紅豆又和脣槍舌劍一起攻來。
  「說什麼喜歡我,結果還跟西高和桐鈴女高的女生、慶王大的女大學生、花菱公司的粉領族,還有火車站前動物醫院的女醫生交往,少看不起人了!你到底腳踏幾條船啊!」
  「我都說了我另有正在交往的女生啊,可是每個人都回答無所謂,說自己一定能成為我的真命天女嘛。」
  我在倫子不停攻擊時還試著安撫她,可是她的臉卻變得更紅,呼吸也更急促。
  「我才懶得去想像你那些『正在交往的女生』像老鼠繁殖一樣迅速增加的情況!跟你這種大玩後宫遊戲的雜碎交往過那麼一段時間,真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污點!真是夠了I你再也別跟我扯上關係!之後每次看到海豹的布偶都會害我想起你,真想抓著它的尾巴丟出去!你這海象!海獅!」
  最後她高高舉起篩子,眼看就要整個砸過來,我嚇得立刻逃之夭夭。
  我兩步做一步跑下樓梯,衝到二樓走廊上的人群裡,結果肩膀不小心撞到人。
  「呀!」
  「啊,對不起。」
  「啊啊!流!」
  喔?原來是認識的人啊。
  那位體型精悍、擁有中性氣質的美女穿著白色運動外套,裡面穿著藍色韻律服,手上握著彩帶。啊啊,她確實是新體操社的,我也曾經去看過她的比賽。
  「真巧耶!明日美,妳等一下有表演啊?既然如此,我非得去參觀不可囉。」
  我話都還沒說完,她就用彩帶纏住我的脖子。
  「呃?」
  「去死吧,流!」
  「怎、怎麼這麼突然……是說妳別再絞緊彩帶了……我快要不能呼吸……」
  「呣~~~我早就預告過下次見面時一定要宰了你,你忘了嗎?是啊,畢竟你就是這種人嘛!為了全世界的女性,你現在就給我下地獄吧!」
  明日美清秀的臉上爆出青筋,還不斷地拉緊彩帶。
  雖然我由衷期待著有人愛我愛到想殺死我,但是這不太對吧?瞪著我的那雙眼睛只流露出嫌惡和憎恨,一點都看不到愛情。
  「嗚咕……明日美,我是不排斥這種玩法啦,不過在大庭廣眾之下不太好吧?」
  「我可不知道你的心思什麼時候細膩到會在意這種事了!」
  「嗚呃!妳至少說一句『我愛你』嘛,這樣我也會覺得比較欣慰。」
  「你就痛苦地窒息而死吧!你這女性公敵!」
  明日美以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朝左右兩邊使勁絞緊彩帶。
  不妙,再這樣下去真的會出人命啊!
  感受到危險的我,在彩帶即將勒緊脖子的瞬間抓住明日美的手,朝她吻下去。
  「!」
  明日美吃驚地放鬆手上的力道,周圍發出一陣譁然。
  下一秒鐘,明日美變得面紅耳赤,盛怒地大吼「我要殺了你~~~~~」,不過這時我已經轉身逃走了。
  啊啊,如果那句「殺了你」是滿懷愛意說出的話,我一定會開心地引頸就戮。
  我再次跑下樓梯,在走廊上猛衝,繞著校園逃來逃去,好不容易才甩掉明日美。
  我一手按在牆上,正在喘氣的時候……
  「阿、阿流……」
  掛著「占卜館」招牌的教室裡,走出一位身穿印度長袍的可愛女孩。
  這女孩也是我認識的人。
  「呼呼……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妳啊,琉璃。不好意思,有沒有什麼喝的……」
  琉璃臉色發青,大叫:「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怎麼?這次又是怎麼回事?
  琉璃蹲在走廊上,兩手遮臉開始啜泣。
  「不要不要不要!你為什麼要來呢?阿流,人家已經有男朋友了啊!他跟阿流截然不同,是個溫柔又正直的人。因為阿流老是出軌,人家找他商量,他就跟人家說『不要再理那種卑鄙的男人,琉璃的身邊還有我啊』。可是,你為什麼現在還來找人家?為什麼這樣喘著氣逼近人家?你想要來踐踏人家的幸福嗎~~」
  「不……我又不是專程來找妳的,而且我哪有逼近……」
  因為琉璃哭得太大聲,人潮漸漸聚集過來。
  「怎麼?情侶吵架啊?」
  「啊!那個人剛剛還被別的女生勒住脖子耶。」
  「咦?真差勁。」
  批評我的竊竊私語之中,爆出了一個粗獷的聲音。
  「是誰?把琉璃弄哭的人是誰?」
  湊熱鬧的群眾之中走出一位魁梧壯碩的男人。
  「軍司~」
  琉璃揮灑著淚珠,奔向男友身邊。
  喂!等一下!妳跟這傢伙在交往?跟這個像是從動物園逃出來的河馬般的男人嗎?的確是跟我截然不同啦。
  他用粗壯的手臂緊緊抱住琉璃,然後瞪著我。
  「你這混帳就是誘惑了純情了琉璃,玩弄過後就把她像破抹布一樣拋棄的那個禽獸不如的前男友嗎?」
  「等一下,是她主動搭訕我的耶,而且我哪有把她像什麼破抹布一樣……」
  「好啊!你果然是來拐騙琉璃的!」
  「喂,你聽不懂我說的話嗎?」
  「可惡,真是個卑鄙傢伙!」
  聽不懂人話的他高舉手臂,像推土機一樣殺過來。
  「哇!」
  我都還沒調勻呼吸,又落入必須逃命的處境。
  「好厲嘉!軍司!真不愧是賽艇社的隊長呢!你比阿流那種人更有男子氣概多了,好帥喔!」
  我聽著琉璃的歡呼從後面傳來,不由得心情低落。
  看來我今天是走霉運。
  雖然最後甩掉了那個男人,不過我的腿也因為跑太久而開始顫抖。
  我是不是犯桃花劫啊?乾脆乖乖回家或許比較好……不對,我已經跟麻貴打賭了,絕對不能就此退縮。
  因為耽擱太多時間,所以我改變計畫,直接去心葉學長的教室找人。
  但是,漫畫喫茶店裡到處都看不到心葉學長的人影。
  難道他沒來學校?遠子姊好像也提過,心葉學長說他不上台演出了。
  我焦急地向他的同學打聽……
  「井上去保健室囉。」
  「咦?他身體不舒服嗎?」
  「不是,他是陪別人去的。」
  「喔喔,謝啦。」
  所以他還是有來學校嘛,不過好像發生了一些問題。
  好啦,接著該怎麼做呢……我一邊思考,一邊走向遠子姊班上的咖哩店。
  隔兩班就是倫子班級開的日式茶店,所以我縮頭低臉,避免跟她撞見,悄悄地走進店裡。
  「歡迎回來丨主人!」
  在飄著咖哩香味的店內,一群穿著洋裝圍裙、綁著女僕頭飾的女孩們,同時低頭敬禮。這是女僕咖哩店嗎……
  我被帶到四人座的桌子以後就攤開菜單,環視著店內找尋遠子姊,結果跟隔壁桌的女孩們對上目光。
  在這種時候,我都會毫無例外地露出親切的笑容。
  女孩們紅了臉,很開心地交頭接耳。
  「妳看妳看,真的很帥吧。」
  「跟他聊聊看嘛。」
  三人說完悄悄話就紛紛站起,面帶笑容朝我走來。
  「那個……我們可以跟你一起坐嗎?」
  「當然可以啊,我最歡迎美女了。」
  「哎呀〜」
  女孩們又發出嬌呼,圍著我坐下。
  「你是大學生嗎?」
  「不是,我高一。」
  「咦?真的假的?」
  「你是騙我們的吧?」
  「真的啊,要看我的學生證嗎?」
  「要看要看〜」
  「哇!真的耶!高一?那還比我們小囉?」
  「你叫櫻井流人啊?」
  「嘿,你今天是一個人來的嗎?你該不會是在跟我們學校的女生交往吧?」
  三人的聲音和眼神都像蜂蜜一樣濃醇。
  我受到打擊的自信很快又恢復。啊啊,這氣氛真是太棒了,我果然還是必須過這樣的生活啊。
  雖然剛才運氣低到極點,不過我的好運似乎回來了。
  就在此時……
  「不好意思,請問您決定好餐點了嗎?主人。」
  聽到這漠然的聲音,我抬頭一看,頓時嚇得張口結舌。
  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光景。

  姬倉麻貴!
  學園理事長的孫女!
  那個目中無人的公主殿下!
  竟然穿著女僕裝!


  因為太過震撼,我一直瞪大眼睛凝視著她。
  她圍裙胸前豐滿隆起的模樣實在有夠色情,平時披垂的頭髮綁成鬆鬆的辮子。這打扮真不適合她,簡直像是家道中落的貴族千金為了生活不得不忍受恥辱,紆尊降貴去當女僕似的。
  麻貴露出很不高興的撲克臉低頭看我。
  我是要求過,如果遠子姊和心葉學長能在文化祭時成為情侶,麻貴就得穿上超短迷你裙和荷葉邊圍裙叫我主人,現在看來這心願已經實現一半了。雖然她穿著的寬幅裙襬長達膝下,不過這樣反而帶有一種禁慾的吸引力。
  難道我是在作夢嗎?
  因為,這裡應該是遠子姊的班級啊。
  還是我搞錯了,跑到麻貴班上的鬼屋?
  我最後終於從喉嚨擠出一句嘶啞的聲音。
  「……我看到好恐怖的東西啊。」
  麻貴的表情一點都沒變,嘴巴也是始終緊閉。
  但是她的裙襬卻掀了起來,然後一腳踹翻我的椅子。
  我因為用不穩的姿勢往後仰,所以當場摔下椅子。
  女孩們都叫了起來。
  我趴在地上,正要吼出「妳搞什麼啊」的時候,突然看見一個穿著制服、貌似河馬的男生和穿著長袍的嬌小女生卿卿我我地走進來。
  慘了!
  我像蟑螂一樣慢慢在地面爬行,躲到椅子後面。
  「哎呀,你沒事吧?流人?」
  三人組裡面的一位高聲叫出我的名字,琉璃和她的男友猛然轉頭望向這邊。
  兩人的表情立刻僵住,琉璃發出「呀啊啊啊」的慘叫,她男友也發出「嗚喔喔喔」的咆哮。
  「又是你!琉璃的禽獸前男友!你躲在這裡是打算偷襲我們嗎?」
  「等一下,我剛剛好像聽到誰在叫流人!」
  緊接著,抱著一篩紅豆的倫子衣襬發皺、眼中充血,殺氣騰騰地衝進來。
  還不只是這樣……
  「有人提到流人嗎?那個人渣怎麼了?」
  就連抓著彩帶的明日美都咬牙切齒地出現。
  這兩個人的耳朵也太靈光了吧!
  再加上那個男友!他還是老樣子,拚命會錯意!
  「我身為琉璃的騎士,絕對不會容許你這種跟蹤狂的行為!」
  「我還沒教訓你呢!有後宮癖好的雜碎!」
  「這次我一定要宰了你!你這性變態!」
  琉璃的男友抓起椅子揮舞,倫子丢著紅豆,明日美像抓著鞭子一樣拖著彩帶。
  剛剛還痴迷望著我的三個女生也喃喃說著:「後宮癖好?」、「跟蹤狂?」、「性、性變態?」紛紛嚇得退後。
  在這場面之中,唯一能依靠的麻貴只是白了我一眼、聳聳肩膀,然後就轉身離開。
  喂!妳要棄我於不顧嗎?公主殿下,快回來啊!
  不管我在心中怎麼呼喚,都喚不回身穿女僕裝的麻貴。
  整間咖哩店都變成混亂的暴風圏,琉璃的男友抓著椅子敲我的頭,倫子的紅豆砸得我滿身都是,我還被明日美的彩帶纏住。
  我在旁人的冷眼注視之下,狼狽地逃到走廊上,琉璃的男友、倫子、明日美全都追了過來。
  我還為了好運回來而開心咧,真是大錯特錯。結果我還是在走霉運嘛,根本就是厄運當頭啊!
  我在人潮裡橫衝直撞,不顧一切地死命狂奔。
  被椅子敲到的後腦還在痛,而且有點頭暈。
  唉,為什麼我會碰上這種事啊?
  倫子、明日美、琉璃三人都說過愛我,可是都沒有成為我的莎樂美。
  如果有誰肯牢牢束縛我,愛我愛到想要砍下我的頭來獨占我,我一定會打從心底愛她,連靈魂都可以獻給她。
  糟糕,我怎麼跑得搖搖晃晃?
  剛才被打到的地方因為狂奔而變得更痛,好像已經不能裝作沒事了……
  在我擔心之時,腦袋裡面開始感覺天旋地轉,眼前景象也變得模糊。
  我要昏倒了……
  當我這麼想的時候,拉門後方伸出一隻白嫩手臂,抓住了我的手腕。
  那是滑膩冰涼的手。
  現在雖是白天,從門縫中看到的教室卻很昏暗,裡面還飄出刺鼻的酸味。
  頭暈越來越嚴重,我在那隻纖細手臂的牽引之下倒向黑暗中。

  「阿流……你終於成為我的東西。」

  甜美的話語傳入我的耳裡。

    ◇  ◇  ◇

  我失去意識多久了呢?
  醒來之時,我發現自己躺在一間教室,裡面擺著泡在甲酸溶液裡的青蛙、昆蟲和樹根等東西。
  這裡是生物教室?
  窗上遮著漆黑的窗簾,所以室內又涼又暗。外面雖有嘈雜人聲和腳步聲,但是這房間就像另一個次元一樣涼爽又安靜。
  我的背靠著耐熱桌,雙腳在地上平伸。
  因為還沒搞懂情況,我只是愣愣地發呆。
  突然,有隻濕膩的手撫上我的臉頰。
  我驚訝地轉頭,發現有位留著柔順半長髮、氣質清秀的女孩面露微笑望著我。
  她是聖条的學生嗎?她的制服外面披著白衣,跪在地板上。
  我想移動身體時,發現放在背後的雙手被細布條捆住,不禁大吃一驚。
  是這女孩綁的嗎?
  「呃,我好像被綁起來了耶……」
  「是啊,是我綁的。因為找不到繩子,所以我就用了制服的緞帶。」
  她像歌唱般地輕聲細語,眼神和口氣都有如作夢一樣恍惚。
  「為什麼妳要做這種事?」
  「因為我喜歡你。」
  她害羞回答的模樣,讓我的背脊一凜。
  「我看見阿流從走廊那頭跑來的時候……差點就停止呼吸呢。我心想,一定是神明讓我的心願成真了。我好想好想跟阿流見面,想到快要死掉了。」
  「我們在哪見過嗎?像妳這麼可愛的女孩,我看過的話應該不會忘記啊……」
  女孩垂下目光,悲傷地搖頭。
  「沒有……雖然我非常了解阿流,但是阿流並不知道有我這個人。放暑假以前,阿流曾經在校門旁等琉璃對吧?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阿流。」
  「琉璃……是說有個怪胎男友的那個琉璃嗎?」
  我一邊問,一邊移動沒有被綁死的手指,試圖解開緞帶。媽的,綁得還真緊。
  「是啊,我是琉璃的朋友。所以她會用手機讓我看阿流的照片,還會每天跟我提阿流的事。
  我好羨慕琉璃啊……可以跟阿流這樣的人交往。琉璃其他的朋友都說阿流是個很花心的人,除了琉璃之外還有很多女朋友,所以都勸她快點分手,琉璃卻笑著回答:『如果我可以在這麼多競爭對手之中成為第一名,那不是很棒嗎?」
  結果,她卻越來越常說阿流的壞話,又跟賽艇社的男生開始交往,還四處炫耀說:『軍司比阿流正直多了,而且又很珍惜人家喔。』
  琉璃真是太惡劣了!怎麼能拿那種男人跟阿流相提並論呢?就像是在動物園裡打哈欠的河馬跟在草原上奔馳的野豹一樣,兩者相差太多了吧!」
  女孩慷慨激昂地繼續說著,她濕潤的手依然貼在我的臉上。
  「我跟琉璃不一樣,永遠都喜歡阿流。無論在什麼時候,我都只愛阿流一個人。阿流一點都沒注意到我,讓我覺得好傷心。
  吶,看看我吧。
  只愛我一個人吧。
  成為我一個人的阿流吧。
  我總是這樣祈禱喔。
  但是,阿流老是對其他女孩笑,一直沒有注意到我。
  既然如此,乾脆殺死阿流,這樣阿流就會只屬於我一人了……我一次又一次地作著同樣的夢,就像這樣……」
  女孩從白衣的口袋拿出一把銀色的手術刀,貼在我的喉嚨,輕輕拉動刀鋒。
  皮膚好像被切開了,喉嚨劃過一陣冰冷的感覺,不明顯的痛感漸漸擴散。
  但是我絲毫不覺得害怕,也不打算逃跑。
  這時在我心中湧起的是徹底的歡喜。
  受到激烈地渴求、受到束縛,被人深愛的喜悅。
  這是能讓我的背脊發出陣陣顫抖,能使心臟撲通撲通狂跳不已的極度快樂!最高級的狂喜!
  我的腦海浮現一位清純少女抱著男人頭顱親吻的景象,從她唇中流洩出的低語,帶著隱約的快感在我的耳中回蕩。

  ──我既純真又潔淨,但你卻讓我的血液沸騰。
  ──其他男人只會讓我感到不愉快,但是,只有你是這麼美好!
  ──我看見了你,約翰,然後就愛上了你。
  ──約翰、約翰,只有你才是我唯一深愛的男人。

  小時候兩人牽著手一起讀過的祕密圖畫書。
  『愛情真是……恐怖的東西啊。』
  像姊姊一樣的少女發抖著說。
  但是,那時的我卻認為愛情真是甜蜜的東西。
  我希望能像約翰那樣被莎樂美所愛,想要被切下頭顱親吻。如果有人這樣深愛我,我一定會賭命去愛她。
  啊啊,今天果然是我的幸運日呢!
  我的夢想竟然就這麼突然地實現了!
  這樣深愛著我的人真的出現了!
  我對這位拿手術刀抵著我脖子,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少女感到近乎瘋狂的愛戀,同時露出微笑。
  「好啊。」
  「啊?」
  「妳愛我愛到想殺死我吧?想讓我成為妳一個人的東西吧?
  既然如此,那就殺吧。」
  女孩陰翳的眼中浮現訝異的色彩。
  我深深望著那雙眼睛,更溫柔地笑了。
  「我願意讓妳殺死喔。」
  「那、那個……」
  她不知怎地猶豫起來。
  要殺死心愛的人,果然還是需要很大的決心吧?會害怕也是難免的。
  「妳怕嗎?」
  我輕輕歪著頭,跟她貼近到快要碰到臉頰,她吃驚地肩膀一顫。
  這時綁在我手腕上的緞帶正好鬆掉,我伸出恢復自由的雙手,輕輕握住她抓著手術刀的手,她更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
  我以自己的雙手包覆著她細微顫抖的手指,鼓勵她說:「沒關係,我也會幫忙的。」然後抓著她的手,把手術刀刺向自己的喉嚨……
  「呀啊啊啊啊!」
  慘叫突然響起。
  她不知為何把我推開,害我一頭撞上耐熱桌。手術刀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對、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我只是因為煩惱升學就業的問題,所以很想嘗試一些危險的戀情,或是浪漫唯美、偏激扭曲那樣的東西,結果一時失去理智,我到底在做什麼啊啊啊啊啊!」
  「喂,等一下……」
  女孩猛然站起。
  「再見,不,我們別再見面了。我會努力準備考試,謝謝你帶給我的回憶。」
  白衣下襬翻起,女孩含淚衝出房間。
  被獨自拋下的我仍繼續呆呆地坐在地上。
  難道說……我被甩了?
  她不是說愛我愛到想殺死我嗎?
  結果她竟然把考試看得比我重要!我輸給英文、數學、生物、古文那些東西嗎?還謝謝我給她回憶咧,搞什麼鬼啦~~~~~~
  腦袋撞到桌子的地方、被椅子敲過的地方,還有心底的痛,讓我深深垂下頭。
  啊啊,莎樂美變成平凡的女高中生了。
  全身的力氣像是退潮一樣,從我體內退去。
  我不行了,真想就這麼變成化石。
  今天果然是我的大凶日,說不定我其實很沒女人緣吧……
  我從口袋緩緩摸出手機看時間,一看整個人都驚醒了。
  不會吧?話劇都演完了!
  我望著窗戶的方向,發現黑色窗簾的縫隙之中透出黃昏的光輝!
  我慌忙站起,跑出去找遠子姊。
  計畫已經被搞得一塌糊塗。
  但是,再這樣下去的話,遠子姊和心葉學長的事情依然毫無進展,而且就這麼讓文化祭結束的話,我今天到處挨罵挨打也就失去意義。
  如果最後能來個大翻盤就好了。
  遠子姊正在教室裡跟朋友說話。
  「遠、遠子姊!」
  「流人!」
  我在走廊上氣喘吁吁地叫著遠子姊,她立刻睜大眼睛。
  「怎麼了,流人?都已經是收攤的時間耶。」
  「妳出來一下。」
  「什、什麼事啊?」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訴妳。」
  我拉著遠子姊的手,把她帶到沒人的走廊。
  「流人,我還要參加閉幕典禮,有話等回家再說吧。」
  「不現在說不行啦!」
  我強硬地說著,遠子姊露出擔心的表情,伸手輕觸我的咽喉。
  「發生什麼事了?這個傷是怎麼回事?」
  「我的事不重要啦。遠子姊在文化祭之後要退出社團對吧?」
  我氣喘如牛地焦急問著,遠子姊卻溫和地微笑。
  「我不會退出的,不過準備考試的期間或許會休息一陣子。」
  「考完試不就要畢業了嗎?遠子姊應該要趁現在,把心情清楚地傳達給心葉學長啊。」
  遠子姊臉上的笑容斂去,眼神變得寂寞而悲傷。
  「遠子姊或許是騙了心葉學長,但也不只是這樣啊。
  遠子姊應該坦白說出自己是抱著什麼心情待在心葉學長身邊。我現在就去把心葉學長找來!遠子姊就在社團活動室等著吧!」
  我正要跑開,卻被遠子姊一把拉住。
  我吃驚地回頭,看到遠子姊神情溫柔地搖頭。
  「謝謝你這麼關心我。」
  她的聲音也很平靜。
  「不過沒關係啦。」
  「怎麼會沒關係?妳現在不說,要什麼時候才說啊?」
  我心痛如絞地叫著,遠子姊微微一笑。
  「我不會說的。」

  ──遠子不會如此期望的。

  就像沉默綻放於路邊的花朵,她美麗、安靜地笑著。
  她看著我的眼睛並不只有悲傷,而是還隱含著堅定的決心和溫柔。
  我感覺喉嚨梗塞,頭暈目眩。
  搞什麼,幹嘛笑啊?
  我想起麻貴振振有詞說著「遠子也發現已經到了非放手不可的時刻」,實在很不甘心,很想出言反駿──但是,看到這樣的眼神、這樣的笑容,我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遠子姊跟我相觸的手既溫暖又柔軟,就像小時候跟我一起翻著莎樂美圖畫書的時候一樣,一點都沒有顫抖。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非常怕鬼且膽小到破表的遠子姊,不知從何時開始,就連看恐怖故事都不再死命抓著我了。

  ──有姊姊在,小流不會有事的。

  她在小學時代就算嘴上逞強,還是會緊抱著我,閉上眼睛發抖。
  她誤以為我被欺負,張開雙手擋在女孩們面前叫著「不可以欺負小流」的時候,也是怕得膝蓋和肩膀都直打顫。
  但是曾幾何時,就算我說了再恐怖的故事,或是故意在客廳播恐怖片DVD,她也只會轉身塞住耳朵,哭喪著臉大叫「不要不要」,而不是跑來我身邊。
  她面對跟我廝混的女孩們,也開始會冠冕堂皇地訓話。
  而且,她現在還獨自承受著哀傷。
  覺得鼻酸想哭的人反而是我。
  遠子姊溫柔地問著:「嘿,你看到話劇了嗎?」
  「抱歉,我沒去看。」
  「這樣啊。小七瀨突然生病沒有上台,所以我代替她飾演杉子,而心葉演了野島喔。野島最後的台詞他唸得好有力,非常精采呢。心葉看來好像破除了什麼迷惘,今後他一定會有更大的成長。」
  她欣慰地說著。
  「就先這樣啦,流人。等一下要直接回家,別再跑去其他地方溜達囉。」
  她輕輕揮手,在映著夕照的走廊上搖曳著辮子走回教室。

    ◇  ◇  ◇

  我抱膝在畫室一角坐了很久。
  在我身體發冷、屁股也開始痛的時候,燈光突然亮起。
  「你可以別再不講一聲就跑來嗎?」
  麻貴一見面就對我抱怨。她可能是剛走下管弦樂社的舞台,身上還穿著燕尾服。
  「如果我沒來的話,你打算在這裡坐一晚嗎?」
  「因為今天我很不幸嘛。如果去找其他女人而又被甩,就更振作不起來了。」
  「說不定我也會把你踢出去喔。」
  「因為公主殿下平時就是這麼刁蠻惡劣,所以我也不在意了。」
  「真是惹人厭。」
  麻貴不高興地說著,一邊走到我面前。
  「看你這副模樣,八成是遠子和心葉的事情搞砸了吧?」
  「……」
  我把臉貼在膝上。
  「遠子對你說了什麼?」
  「就跟妳說的一樣。遠子姊說她不會告訴心葉學長,還笑著說……這樣比較好。」
  「……」
  這次換麻貴閉口不語了。
  「我今天真的倒楣到了谷底啊。以前交往過的女孩用紅豆丟我,罵說跟我交往是她一生中最大的污點,還有人用彩帶勒住我的脖子,又有人一口咬定自己現在的男朋友比我更誠實、更有男子氣概,更有跩到不行的女僕在大庭廣眾之下讓我摔得四腳朝天。」
  「……」
  「然後,有人把我綁起來關在生物教室,對我告白說愛我愛到想殺死我。我正興起的時候,她卻說因為要準備考試,所以不會再跟我見面而逃走了……虧我還對她說『想殺就殺吧』。我還以為終於碰見我的莎樂美……」
  我說得越多,越覺得心底好空虛,還有強烈的寂寞湧來。
  為什麼真正想要的東西卻永遠都得不到呢?
  我認識了那麼多女孩,但是唯一的真命天女卻遲遲不出現在我面前。
  「……屬於我一人的莎樂美或許不存在這個世上吧。」
  我絕望得有如落入黑暗深淵。如果是兩人一同墜落,還會讓人覺得心頭甜絲絲的,可是一人獨自墜落的黑暗之中只有冰冷的孤獨。
  麻貴依然沉默不語,或許是對我的軟弱感到厭倦吧。
  「……妳有一天也會忘記我吧。」
  這時,我感覺麻貴的呼吸傳至耳邊。
  「我不會忘記的。」
  我抬起頭來。
  「我的記憶力很好,別小看我了。」
  身著柔媚黑色燕尾服的麻貴在我面前蹲下。
  「你遇不到莎樂美,是因為你是個出軌的約翰。」
  我屏息看著她流露冷靜眼神、不帶笑容地說出這句話。
  「真正的約翰是個傳達神之旨意的聖潔預言家,才不會像你一樣,隨隨便便就被莎樂美誘惑。他對想要強吻他的莎樂美連看都不看一眼,還罵她是受詛咒的骯髒女人,不斷拒絕、拒絕、拒絕到底呢。」
  是啊,莎樂美可是個冰清玉潔的處女,但是侍奉著神的約翰卻沒看出莎樂美的真實樣貌。
  「所以……莎樂美只能靠著砍下約翰的頭來達成心願,還吻了再也不能看她、不能再拒絕她的約翰之人頭。如果約翰是個一見到莎樂美就搭訕她的輕浮男人,莎樂美才不會渴望他到寧可殺死他的地步。說不定,她還會看不起嘻皮笑臉追著自己跑的約翰,看到他時連躲都來不及呢。」

  出軌的約翰。

  啊啊,我的確不誠實也不聖潔。
  在遇到我的莎樂美之前,我一定會不斷地到處求愛吧。
  麻貴把她濕潤的嘴唇疊上我的嘴唇。
  這不像她平時那種彷彿要奪取一切的激烈接吻,而是非常溫柔的觸感。
  在安慰般的親吻中,她用遙控關掉房間的燈光。
  看吧……兩人果然比一人好……有些事若非兩人可是品嘗不到呢。
  甜蜜的黑暗中,柔軟的雙臂像在抱嬰兒一樣摟住了我,帶著些許溫情的聲音在我的眼皮上喃喃細語。
  「也罷……或許不死心地找下去還真能找到呢……找到願意殺你的奇女子。」

    ◇  ◇  ◇

  日後,我穿著執事的打扮侍奉這位大小姐用餐。
  「喂!別拿出素描本啊!不要畫啦!」
  「哎呀,你不是讓我畫過很多次了嗎?」
  「裸體又無所謂!別畫這種丟臉到極點的模樣啦,媽的!」
  「你答應過我會乖乖聽話吧?結果竟然口出惡言?如果你在我家工作還這樣說話,一定會立刻被開除喔。」
  「好啊,我還希望妳快點開除我,讓我得到解脫咧,大小姐。」
  我一邊吐出惡言惡語,一邊將紅茶倒入精巧的茶杯。
  麻貴露出壞心眼的笑容,畫著我恥辱的模樣。
  「這幅畫我會珍藏一輩子的。」
  混帳,本來應該讓她穿著迷你裙和圍裙來服務我的說。
  「好了,乖乖工作吧,執事。」
  麻貴愉快地在我的背上踢了一腳。
  雖然我聽不到神的旨意,卻說出了預言。
  「我絕對不會忘記今天的事!下次我一定要讓妳叫我『主人』!」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4-9-14 23:57 编辑


  文學少女今天的點心 特別篇〜《雪鵝》〜

  四月住進宿舍的天野遠子是個怪人。
  我們這棟宿舍只住了女學生。包含管理員在內,七位女性分別住在各個房間。
  這棟木造洋房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老舊,是很有歷史的建築物。人來人往的時候,鋪著木頭的地板就會軋軋作響,窗戶也鬆垮不牢,關起來還是會飄進灰塵,而且動不動就跳電。
  屋內有一套小到像是扮家家酒用的瓦斯爐和流理台,廁所是每個房間都有,浴室則是共用。沒有供應三餐,租金便宜是唯一的優點。
  剛好某位房客因為大學畢業而遷出,後來搬進這間空房的就是遠子。
  仲介業者領著搬家工人搬來一箱箱沉重的紙箱,然後,有位綁著麻花辮的女孩跟著走進來。
  她穿著有如報春的堇花一般淡紫色的毛衣和棉布長裙,幫忙搬著紙箱。
  「小姐,行李讓我來搬就好了,妳不用動手啦。」
  「沒關係,讓我幫忙吧。而且我也不在意書本有多重。」
  她以清澈的聲音堅持地說,走上嘎吱嘎吱作響的走廊。
  跟我目光交會時,她立刻綻放出花朵似的笑容。
  「妳好!我是今後要在這裡叨擾的天野遠子,我等一下再跟大家好好打招呼喔。」
  她出言問候時,細細的辮子從肩上垂了下來。
  我不習慣初次見面的人對我裝熟,這一年來也沒跟宿舍裡的哪個人親切地交談過。而她的笑容和語氣雖然都是這麼親切,卻沒讓我感到絲毫不快。
  此外,對上目光的時候,我還發現她的眼睛有一點紅,簡直就像剛哭過一樣……
  可是在我面前的她,無論表情或聲音都看不出一點悲傷,只看得見開朗和朝氣。
  所以我想或許只是自己多心,再不然就是因為她前晚熬夜了吧。
  算了,跟我又沒關係,怎樣都無所諝啦。
  我隨便回應幾句話就走了。
  遠子很順利地融入宿舍生活之中,跟其他房客也都處得很好。
  她身材纖細、臉蛋清秀,性格又開朗,所以經常可以看到有人找她去聯誼,像是「嘿,幫妳介紹帥哥如何啊」、「遠子一定會很受歡迎喔」、「既然當了大學生,當然要盡情玩樂啊」之類的。
  但是,遠子全都拒絕了。
  她會以端莊到幾乎讓人氣餒的笑容說:「對不起,我還有很多書要看呢。」
  聽到這樣的回答,真讓我有些驚訝。
  因為我本來以為她也是熱衷於聯誼和約會,只會為了不至於被退學而應付課業和報告的時下女大學生。
  「沒辦法,遠子是文學少女嘛。」
  大家最後都會笑著打消念頭。
  都已經是大學生,算不上是「少女」了吧?但是,這個不知不覺間流傳開來的外號,的確很符合遠子那種脫俗的古典氣質。

  我跟遠子第一次聊天,是在黃金週剛開始的時候。
  其他房客都出去旅行或是回老家了,而我還是理所當然地留在宿舍裡。我本來以為只剩自己一個人,結果卻在宿舍閣樓的書房遇到遠子。
  「啊……」
  「設樂小姐妳好。」
  這裡是房東的英國太太用來收藏祖國寄來的書本的房間,房客可以隨意使用。但是,我從來不曾在這房間看到其他房客。
  遠子屈膝坐在唯一的窗戶邊,把書放在腿上,翻頁閱讀。
  窗外灑下黃昏的金色光芒,將飛舞於房內的微塵照得閃閃發亮。
  讀著書的辮子少女,看來就像是故事中的人物。
  會讓人有這種感覺,或許是因為她平靜溫柔,卻又隱含著悲傷的側臉吧。
  不過,下一瞬間她朝我轉過頭來時,卻是開朗地笑著。
  「這個房間真是太棒了!我已經下定決心,接下來的四年都要在這房間裡好好學習。」
  「……妳在看什麼呢?」
  「葛里克的《雪鵝》(Snow Goose)。」
  遠子愛惜至極地抱緊英文書。
  然後,她以悅耳而輕柔的聲音說:
  「《雪鵝》的味道就像最高級的美味冰果凍啊……會在舌上悄悄溶化,滑落喉嚨,讓燥熱的心都冷卻下來……嘴裡還會殘留著冬天清冽的香氣……」
  她瞇著眼睛微笑。那是很幸福的笑容──但又顯得有些寂寞。
  我不耐煩地回答:「我個人不喜歡太感傷的東西。那是在講殘障的畫家和抱著白雁去請他幫忙治療的少女,兩人之間悲傷的愛情故事吧?畫家對自己的怪異外貌感到自卑,所以沒有對少女表白心意就去參加戰爭了吧。」
  遠子垂下長睫毛。
  「是啊……拉雅德或許真的對自己與眾不同的地方感到自卑……但是,我覺得他不對佛萊絲表達自己的心意,並不只是因為這個理由。」
  她的眼睛變得有些濕潤。
  「他一定是非常珍惜佛萊絲吧。他只希望佛萊絲能過得幸福,為此拚命思考自己該怎麼做,所以才什麼都不說就默默離開……」
  然後,她像在自言自語一樣低著既說:「真正重要的心情是不能說出口的……非得帶進墳墓不可……」
  就像拉雅德有著佛萊絲一樣,她的心裡也有這樣的一個人嗎?
  雖然陪伴身邊,卻絕對不會把自己的心意說出口的對象。
  看得比自己還重要的對象。
  遠子抬起頭,露出微笑。她的表情讓我吃了一驚。
  她以白皙的手指翻開《雪鵝》,朗聲說道:「最後拉雅德的靈魂去跟佛萊絲道別的地方好悲傷又好美味,我非常喜歡喔。雖然日文版翻譯成『親愛的人』或是『心上人』,但我覺得原文『my love』最能表達拉雅德的心情呢──『Frith, my love. Good-bye, my love.(佛萊絲,我的愛。再見了,我的愛。)』」
  花瓣似的嘴唇輕輕吐出甜蜜而悲傷的話語。
  我以前明明就是用冷靜的心情讀完《雪鵝》這本感傷的小說……
  可是一聽到「my love」這個簡單的詞語,國中時讀過的《雪鵝》最後一幕卻帶著不同於當初的震撼,在我腦海中甦醒。
  飛舞在傍晚天空的一隻白雁。
  抬頭仰望的少女。
  再見了,親愛的人。
  「一定是因為再也無法見面,拉雅德才能對佛萊絲說出真心話吧……」
  在黃昏光芒中微笑的遠子,眼神顯得既悲傷又清澈。

  在這之後的隔週,我在信箱前遇到遠子。
  「歡迎回來!設樂小姐!」
  她很有精神地打招呼,然後從信箱裡拿出信件。一看到樸素的白信封上寫的寄件人姓名,她就驚訝地睜大眼睛。
  「是男朋友嗎?」
  遠子搖搖頭。
  「是我父親的朋友,十分照顧我的人。」
  她愉快地回答,然後把信小心翼翼地按在胸前離開了。
  當天晚上,我正要走進閣樓時,看到遠子只開著檯燈在讀信。
  她大概是剛洗好澡,解開的一頭黑髮披散在背後。
  她抱膝坐在窗邊,凝視著白色的信紙。
  我在門口屏息停下腳步。
  因為我發現遠子竟然在哭。
  透明水珠從她水汪汪的烏黑眼睛滴落,她也不擦去淚水,只是專心看著信上的文字,嘴邊還掛著笑容。
  她以讓人看得心痛的悲傷表情哭泣,卻又笑得很幸福。
  就像喜不自禁的樣子……像是聽到深愛之人的消息一樣……她白皙的臉頰上滾落一顆顆淚珠,靜靜地微笑著。

  遠子嘴裡好像念念有詞……那是男生的名字嗎?
  那溫柔清澈的眼神,就跟她上週談起《雪鵝》的時候一模一樣。

  ──一定是因為再也無法見面,拉雅德才能對佛萊絲說出真心話吧。

  我不知道信上寫些什麼,也不知道遠子來這裡之前跟誰離別了。
  但是菲力浦•拉雅德藉著白雁的外型呼喚心愛少女的聲音,此刻似乎從遠子的嘴裡傳出。
  my love──心上人啊。
  my love──親愛的人啊。
  而且我好像也聽見佛萊絲回應拉雅德的聲音,從夜空的遠處傳來。

  「Philip, I love'ee.」(菲力浦,我愛你。)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4-9-14 23:58 编辑


  後記

  大家好,我是野村美月。
  這是《文學少女》的第一本短篇集喔!在網路上連載的「文學少女今天的點心」和「文學少女的祕密書櫃」不知不覺也累積了這麼多呢!當我注意到時,分量已經多到一本書收錄不完了。琴吹同學和小森的故事預定會收錄在下一本插話集裡,這次主要收錄了發生在心葉和遠子身邊的三篇故事,再加上未曾公開的新短篇。
  「文學少女和革命的勞動者」的主題書目《蟹工船》在今年興起盛大風潮呢。在圖書館要排隊預約,在書店也是平放展示,我心想「一定要來寫寫這本書」所以就挑戰了……不過原著實在很驚人,寫起來好辛苦啊。大家或許會覺得教練的手段太狠了點,不過我參考的題材可不只是這樣而已喔!光是用看的都會覺得全身發癢疼痛,如臨其境,血氣上湧呢!而且還會讓人忍不住在意「堪察加體操」到底是什麼東西啊!還沒體驗過這種衝擊的讀者,請務必讀它一次,好好「享受」一下。
  順帶一提,我在寫作途中跟編輯商量過「要寫怎樣的故事呢」,結果編輯立刻回答「來寫芥川的故事怎樣啊」。芥川……你在編輯心中的形象就是《蟹工船》那樣呢,真是太令人同情了(泣)。我希望能把擁有此般不幸屬性的他寫得幸福一點,所以寫了「沉默的王子和不良於行的人魚」。可是……那篇該說是幸福還是不幸呢……算了,總之他還是稍微進步了一些吧!
  我在學生時代也曾去兒童館打工喔,也曾像美羽那樣唸書或是看圖說故事給孩子們聽,不過大家都很沒耐心,動不動就吵著「不要唸那本了,唸這本吧」,我只能努力安撫他們說「拜託再聽一下嘛,從這裡開始會很有趣喔,乖乖聽到最後嘛。好不好?」也有小孩拿少年漫畫給我說「唸這個」,我只好回答「呃……那大家一起唸吧」,然後分配角色,大家一起當配音員。
  閒暇的時候,也可以盡情在筆記本上寫小說,或是盡情看館內的漫畫,是非常~~~~涼快的工作喔。館內除了有很豐富的古典作品之外,我也在那裡看遍了各套有名的少年漫畫。我看了小狗們召集夥伴對抗凶暴的熊的某套名著,被那熱血沸騰的劇情感動得不能自已,還得衝進廁所一邊哭一邊拿衛生紙擤鼻涕,那也是很美好的回憶呢。
  「文學少女和門內的公主」與「文學少女和出軌的預言家」都是在網路上連載過的短篇,分別敘述了麻貴和流人的故事。思考這兩人在本傳以外發生的故事實在很有趣呢。「文學少女和戀愛的牛魔王」是刊登在雜誌上的作品。牛魔王直譯好像是「Buffalo Demon King」,真是太帥了!牛園同學的故事預定一月會在網路上公開。
  另外,在此要向大家報告一些事。
  《文學少女》畫冊──《文學少女的追憶畫廊》將在十二月十五日發售喔!未曾公開的心葉與美羽、遠子與流人的幼年時代圖畫都可愛到極點,請大家一定要買來看看。我也寫了心葉大學時代的故事喔。(台版已在二〇〇九年八月十四日發售。)
  另外,除了《Gangan Powered》的文學少女漫畫連載之外,《Beans A》月刊也將在十二月開始連載《文學少女和美味故事》,主要是敘述心葉和遠子的日常生活,作畫的是日吉丸晃老師。男性角色都很有魅力,讓人看得心跳不已呢〜《Beans A》是在偶數月的十日發售喔!
  接著要來報告這次最重要的消息。
  在寶島社今年的「這本輕小說真厲害」排行榜裡,《文學少女》獲得了小說部門第一名!此外,竹岡老師也在插畫部門獲得第一名!在女性角色部門中,遠子得到第一名,琴吹同學得到第四名,而且心葉也在男性角色部門獲得第五名,真是驚人的結果啊!當編輯通知我的時候,我高興得都快哭了呢。我一想到都是讀完本傳完結篇的讀者投票給本作,心裡就滿是感激。更不禁重新體認到,這系列就是因為有各位的支持,我才能一直寫到今天。
  下一本就是外傳了。心葉升上三年級,也有新入社的女孩登場喔。希望大家來看看心葉遵守著跟遠子之間的約定而努力的模樣。那就再會了!

  二〇〇八年 十一月二十日 野村美月


  ※本書引用、參考了以下著作:
  《はつ戀》(初戀,屠格涅夫著,神西清譯,新潮社出版,一九五二年十二一月二十五日發行,一九八七年一月三十日七十三刷改版。)
  《更級日記 現代語訳付き》(更級日記附現代白話譯文,原岡文子譯註,角川文庫。角川書店出版,二〇〇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發行。)
  《蟹工船•党生活者》(蟹工船、黨生活者,小林多喜二著,角川書店出版,一九五四年九月十五日發行,一九六八年四月三十日改版,二〇〇八年八月二十五日新裝改版。)
  《小林多喜二》(手塚英孝著,新日本出版社出版,二〇〇八年八月十日發行。)
  《ファーヅョン作品集3 ムギと王さま》(法瓊作品集3 麥子和國王,艾莉娜•法瓊著,石井桃子譯,岩波書店出版,一九七一年九月八日發行。)
  《ダフニスとクロエー》(達夫尼和克羅伊,朗格斯著,松平千秋譯,岩波書店出版,一九八七年三月十六日發行。)
  《日本の文學 古典編2 万葉集一》《日本の文學 古典編4 万葉集三》(HOLP出版,一九八七年七月一日發行。)
  《小川未明童話集》收錄之〈赤いろうそくと人魚〉(紅蠟燭和人魚,小川未明著,桑原三郎編,岩波書店出版,一九九六年七月十六日發行。)
  《夏への扉》(夏之門,海萊因著,福島正實譯,早川書房出版,一九七九年五月三十一日發行。)
  《十月はたそがれの國》(十月國度,雷•布萊伯利著,宇野利泰譯,東京創元社出版,一九六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發行。)
  《サロメ•ウィンダミア卿夫人の扇》(莎樂美、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奧斯卡•王爾德著,西村孝次譯,新潮社出版,一九五三年四月十日發行,二〇〇五年八月十日四十九刷改版。)
  《スノーグース》(雪鵝,葛里克著,矢川澄子譯,王國社出版,一九八八年九月十五日發行。)
  《白雁物語》(葛里克著,古沢安二郎譯,偕成社出版,一九九〇年十二月發行。)
  《The Snow Goose》(雪鵝,葛里克著,Penguin Books出版,一九六七年發行。)

  各篇首度出處
  「文學少女和戀愛的牛魔王」(刊登於FBSPvol2 Macademy Special)
  「文學少女今天的點心〜《更級日記》〜」(刊登於Fbonline 2007年1月號)
  「文學少女和革命的勞動者」(本書初次公開)
  「文學少女今天的點心〜《萬葉集》〜」(刊登於Fbonline 2008年2月號)「文學少女和多病的少女」(本書初次公開)
  「文學少女今天的點心〜《麥子和國王》〜」(刊登於Fbonline 2007年6月號)
  「沉默的王子和不良於行的人魚」(本書初次公開)
  「文學少女和門內的公主」(刊登於Fbonline 2008年6月號)
  「文學少女和出軌的預言家」(刊登於Fbonline 2008年8月號)
  「文學少女今天的點心特別篇〜《雪鵝》〜」(本書初次公開)



140915錄入完成
短篇集的第二卷和見習生的第一卷在遙遠的彼方--開玩笑的,其實短篇二已經掃好了但是目前沒時間錄,見習生一會找時間掃好圖的,但掃好了也是沒時間錄...我是打算在目前專心掃圖,錄入可以放置play或是給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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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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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hnsonfa 子爵
又让我想起以前看珊瑚文库的日子,我高中的青葱岁月。
现在已经是大四,时间总是这样无声无息悄然流逝,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想阳光的碎片一样在我的心中闪耀着光芒。
忆起那高中生活,有喜有悲,有梦想会拼搏。
但现在,
我失去了冲劲,每日浑浑噩噩。
如果可以,真想重来一次。

10 年前 0 回復

derry 伯爵
虽然文少很好看但是我完全不想看第二遍……是因为太纠结了吧。短篇集倒是看了好几次,不管看几次都觉得美羽和芥川那篇最感人。文少其实可以说是jb乱吧,最后cp真是凌乱死了,像是美羽这对,还有流人那边三角(?)恋的结局什么的。我当时超萌流人x大小姐的啊……遗憾呢。

10 年前 0 回復

能美 伯爵
感谢补坑,
希望动画制作公司也能补坑

10 年前 0 回復

临班男孩 王爵
' 临班男孩 发表于 2014-8-26 14:36 嗯,终于有大神补坑了!感激不尽! 希望顺便把第5卷与第6卷也补了!正篇这两卷似乎没有根本录入呢! ... '


嗯,多谢提醒!
台版5、6卷果然有录入!只是没有放出下载罢了!

10 年前 0 回復

felix024 侯爵
GJ!爱恋插话集2台版我找到了,1一直没找到,这真是5年未录入的神坑

10 年前 0 回復

votary 子爵
本帖最后由 votary 于 2014-8-26 21:25 编辑


这坑已经好几年了,实在感谢楼主愿意填坑。
文学少女系列一直都是在下心目中轻小说的神作。
真的很纳闷为什么不全篇动画化呢。
俺妹可惜毁在结局…。

10 年前 0 回復

londonstar 公爵
蛮喜欢这部作品的,很不错的一部作品虽然有些虐心,但是很经典的总之支持一下

10 年前 0 回復

临班男孩 王爵
嗯,终于有大神补坑了!感激不尽!
希望顺便把第5卷与第6卷也补了!正篇这两卷似乎没有根本录入呢!

10 年前 0 回復

xhappystar 侯爵
終於等到啦~!
之前看的都是祖國版
一直想等台版的
感謝樓主的分享

10 年前 0 回復

wdr550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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