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环少女 1


圆环少女 ①
巴比伦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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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者:长谷敏司
绘者:深游
图源:盐烧小白 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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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图:肥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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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无数魔法世界称为<地狱>,并视为最大忌讳的地方——
地球。这是因为唯有人类拥有可怕的力量,
足以让本属自然的魔法现象消灭。
由于在原本的世界犯了罪而被放逐到<地狱>的一位少女魔导师·鸦木梅洁儿。
她所接受的刑罚是在<地狱>里打倒100位敌对的魔导师——
<圆环大系>的个中好手将挺身面对前人未迨的残酷命运!
炽烈的魔导师大战就此开幕!



目录——
——Intro——
第一章 此处并非地狱
第二章 美好的日子
第三章 奇迹,遥不可及
第四章 好像魔法一样
——Outro——
后记










——I n t r o——
  
  半个月前当武原仁第一次站上教室讲台的时候,所有小孩子都死盯着他看,让他觉得心里七上八下,暗暗担心“其实我该不会没穿衣服吧”。虽然现在他的教师权威依然还是光溜溜的,不过根本没有任何一个学生在意。韩德尔、莫扎特、海顿、巴哈等诸位音乐巨匠在高高的墙壁上同情地看着讲台上辛苦奋战的小学老师。音乐教室的肖像画与老师之间的差别只在于小孩子的手摸不摸得到而已,把他和六年一班坐成四排的三十六头野兽关在同一个笼子,然后要他们合唱。这根本不是教育,而是一种杂技表演了吧。
  “老师,你要唱得好听一点啊。”
  最前排一名长相特别出色显眼的少女扬起秀丽的双眉,不满地说道。她细白的颈项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光,配上一头乌黑的长发,黑白色的落差在任何场景下都显得非常独特。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在仁的眼里看来她就像是白书下的幻梦一般虚幻,但是这个绑着鲜红色缎带,女生座号一号的女孩鸦木梅洁儿就是把菜鸟老师仁的课堂搞得一团糟的最大元凶。
  “老师也已经练习过了,就算唱得不是很好听,你就稍微将就一下吧。”
  武原仁本来的工作是隶属于文化厅文化财部非正式部门的专任官。现在虽然在这所私立御陵甲小学担任副班导师,不过实际上他是个连教师执照都没有的冒牌老师。
  “但是老师,你真的唱得很难听耶。”
  “老师最喜欢那种就算唱得不好听,但还是能够传达感情的歌曲。而且不管是唱歌还是其他事情,只要努力的话就一定会进步,不是吗?”
  小孩子们压低了声音窃笑,好像在说唱歌难听的人哪有资格在音乐室发言一般。
  “我认为在歌手的世界里努力不重要,他们会说‘你没有才能,滚回乡下去’。”
  身为一介教育人士,仁以耐心教诲回应男学生无礼的语气。
  “有很多演歌歌手就算日子再苦还是硬撑过来,最后终于唱出一片天喔。老师认为坚持不放弃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没名气的演歌歌手根本不重要,请老师唱一唱‘孤挺花’。”
  班级班长寒川纪子有一个习惯,只要一生气就会伸手推她的无框眼镜。
  “那我们从头开始喔。”
  坐在钢琴前的班导祖师堂志津香一开口,整个音乐教室就安静下来,好像在变戏法一样。虽然仁身陷窘境,不过这位留着一头微卷茶色头发的女老师并没有用有如大海般宽容的心胸照顾他、帮他一把。
  清亮的旋律传遍音乐教室,仿佛将空气转变为硬质的结晶。六年一班的学生各自用不同的方式拿着展开的课本,开始大声歌唱。孩子们变声前的歌声就像在羽毛上轻轻滑过一般柔和,仁觉得把自己低沉的嗓音加进去实在有些过意不去,怀着歉意引导合唱。
  在以前,歌是人与神之间的桥梁,巫师藉由吟唱歌曲的方式完成自己的使命。歌曲就是神的语言,联系人与神的关系。但是武原仁认为把神圣性或是祈祷摆到一边,只是单纯快乐唱歌的课堂倒也不错,忍不住就要把手伸进口袋里掏香烟。
  歌曲唱到一半的时候,男学生们轻碰自己的手肘或额头,用小动作彼此打起暗号。最近男孩子之间开始流行在课堂中用类似棒球暗号的手势偷偷对话。在歌曲唱完之后暗号还是打个没完,所以仁用低沉的丹田音沉声说道:
  “落合、井出,你们这么想跳舞的话就出来,我让你们‘跳个够’。”
  开口告诫没人要听,出声威胁就一定会吓到学生。武原仁就是这样一个人。深陷三十六位学生视线的牢笼之内,这个身经百战的男子终于失去理智。
  “——快笑。不对,唱啊!唱得更开心一点!”
  仁的额头和脖子满是汗珠,强逼孩子们。走投无路的冒牌老师看到眼前一张张有如面具一般紧绷的笑脸,愈来愈被逼入绝境。
  这时候一阵手机铃声打破有如蜡石般僵硬尴尬的气氛——喉咙发出低笑声的女学生鸦木梅洁儿,从直接穿在身上的无袖连身裙口袋中拿出手机。武原仁知道那铃声是<魔导师公馆>联络她时使用的铃声。
  小学生鸦木梅洁儿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她是来自异世界的魔女。许多异世界的魔法使们不断来到这个世界,在神话、历史传承、童话故事或古代文献中留下种种痕迹。现在人类的人口已经增加太多,这些奇迹发挥者已经无法现身在历史的舞台上。魔导师公馆就是管理魔法使事务的日本政府机关,相关人士简称为<公馆>——也就是武原仁原本的工作职场。
  “鸦木,上课的时候不准用手机!”
  他收到来自<公馆>的正式文书,为了管护梅洁儿而开始担任冒牌教师,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天。小小魔女在一个月前才以归国子女的名义转到这所学校,到现在还常常说错日文、搞错风俗习惯。
  “老师,保健室打电话给我。说我身体差不多开始觉得不舒服,要我过去休息。”
  “要是鸦木你不在的话,可能换老师的身体不舒服了。你留在这里不要走好不好。”
  要是让她离开教室,这个年幼的魔法使最后肯定会跑出学校去。音乐教室里一片哗然,仁却因为无法解释原因而焦急不已。学生对老师的失言总是非常敏感的。
  梅洁儿的双颊绯红,弯着身子从下方窥视仁的脸庞。
  “老师真可爱,和我分开这么难受吗?”
  她微眯着眼睛,露出嗜虐的表情,就好像是一只玩弄老鼠的猫。
  “忍耐当然是可以忍耐。不过老实说,老师很担心你会干出什么好事来。”
  “我想到一个好主意了。老师,待会我在保健室休息的时候,就让你在旁边一直握着我的手好了。”
  她的手按在尚未隆起的胸口,提出这个不知道该说是很有男子气概还是满怀少女情愫的许可。
  “……带她去保健室。”
  引起骚动的元凶拉着卫生股长的手臂跑出教室之后,音乐教室就像是台风过境一样,满目疮痍又鸦雀无声。仁看看手表,上课时间只剩下五分钟。女生座号十二号的天瑞岬和他的视线一对上,对精疲力竭的副班导又是一击。
  “只要看着老师和鸦木同学,在某种方面上可以学到很多比一般课堂更有意义的事情。”
  仁别无选择,他不能离开讲台躲避学生。
  “可以学到什么事呢?”
  “人只要被抓到小辫子,就会一直沉沦下去。”
  女学生露出灿烂的笑容,直接断言道。
  仁打开歌唱课本,想要继续讲课。他深吸一口气之后想起一件事,又补了一句话。
  “老师可没有什么小辫子喔。”
  但是班导祖师堂老师的钢琴已经响起哀伤的前奏,仁的抗议就这么消失在歌声当中,没有任何人听到。


第一章 此处并非地狱

  眼前是一片血海。这里是东银座高级公寓的某个房间,房里现在没有一丝生气。客厅的家具从真皮沙发到桌子的整套摆设全都是意大利制品,可是时间却停留在一天前。六月初的气温与湿度已经算得上是夏天,使得房内充满有如铁锈般的血腥味,就算走出了房间,这股气味大概也会在鼻腔里残留一阵子吧。
  武原仁的表情与先前在音乐教室被小孩子闹得七荤八素的时候完全不同,神情严肃地检视惨剧痕迹。
  他拥有两张面孔,一张是御陵甲小学的冒牌老师,而另一张面孔则是魔导师公馆的专任官,以武力制服违反日本律法的异世界人,有时候还会不经法院审判直接加以暗杀。这个国家早在一千多年前就用这种方式维护治安,免于遭受魔法使的威胁。时至今日他们还是会像今天这样,从警察手中接办这种判断不属于警察管辖的凶案。
  这个现场有一个奇怪的地方,那就是鲜血完全没有溅开。这名男性被害者的心脏被锋利的刀械刺中,照理说整个房间应该会沾满喷溅出来的鲜血才对。但是壁纸就像全新的一样干净,客厅的摆设也没有弄脏。干涸的乌黑血渍只在地上像黑红色的花园般延展开来,现在已经形成一片平静无波的血之海。
  仁拿出手机联络公馆。
  “我是武原仁。现在正在检视东银座现场。”
  电话的另一头是<公馆>的事务官十崎京香,就是这名年仅二十五岁的女性官员管理武原仁这些专任官。
  (武原专任官,人物肖像已经确认过了。昨天下午两点,疑似是染血公主的女性在东银座的和服店买了一件价值三百万圆的访问和服。)
  “就和往例一样,因为血液控制的关系,只有地板上有血渍。房里设置的金库已经被破坏,犯人没有撬开金库锁,而是特地把钢板从内向外掀开。肯定是<染血公主>没错。”
  现场的遗失物只有现金,存款簿与贵重金属之类全都一样不少。嫌犯到附近不远处的和服店购物,身上带的钱不够花不去银行提款,却跑到这里来拿钱。现代日本的常识对于那群来自异世界的魔法使根本不管用。再说那些家伙把这个世界称呼为<地狱>,眼中根本不把仁这种当地居民当成人看待。
  “……不过难得<协会>竟然会提供人物肖像,洁尔贝奴·罗素原本是协会的正式成员吧?”
  <协会>是一个与日本政府有外交关系的研究机关,势力遍及上千魔法世界。政府与他们的关系颇为悠久,光是历史上有记载的,从平安朝时代就已互有往来。但是魔法使从一千多年前起就一直看不起这个世界的人,所以他们对日本政府的代表机构<公馆>完全不提供任何必要的情报,尤其当事情与他们旧成员有关的时候更是如此。
  十崎京香从手机扬声器传来的声音非常冷静。
  (<协会>内部好像有一股势力想要尽早把洁尔贝奴处理掉。不用我们开口,他们自动就把洁尔贝奴这两年消失而中断的情报送上门来。)
  “既然已经有了线索,那我就结束调查回去吧。我叫梅洁儿在公寓门前等我呢。”
  女性官员的语气稍微柔和了些。
  (明白了。你可以直接回家去,帮我向小魔女问好。)
  今天梅洁儿在音乐教室本来想要偷偷跷课离校,因为她收到联络在这个现场发现有魔法犯罪的迹象。
  与<协会>有关的上千魔法世界中有一种相当于死刑的重刑责,称为<刻印魔导师>。受到这种刑罚的魔导师就会被流放到这个世界——<地狱>,在打倒一百个与协会为敌的人之前无法获得自由。仁他们在这里生活、担任冒牌老师教导小学生、从银座搭乘地下铁回到坐落于多摩川河边的家中。他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在魔法使的眼中却是一个<地狱>。
  而梅洁儿同样也是一名身负罪责的<刻印魔导师>,被<协会>当成道具般扔给<公馆>。专任官就是要管理<刻印魔导师>,有时候还要把他们处理掉。梅洁儿被迫必须战斗到死,但是仁到现在还在迷惘,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她才好。所以他希望至少和少女一起走过这段严苛的人生旅程,片刻不离。但愿能够好好保护梅洁儿,直到小魔女长大成人、直到她在这个世界获得幸福。这大概是仁心中一股坚持,不想让那些异世界的人把自己的故乡当成<地狱>。
  夕阳向普新桥方向隐没,从公寓八楼的窗户把这个想必不知道魔法使存在的被害者之死染成一片赤红。仁的心中被夕阳挑起一股乡愁,突然想起了梅洁儿。他不想让梅洁儿看到这凄惨的杀人现场,所以叫她在玄关大厅等待。现在这个时间小学生也差不多该回家了,不然可能会惹得警察叔叔前来关心。
  
  这时候,鸦木梅洁儿正从公寓门口望着通往银座市街的道路出神。
  两个月前,少女被活生生打入这个世界,也就是<地狱>。
  对梅洁儿这些魔法使来说,魔法世界与地狱的不同之处在于<魔法>与<神>。她们把号称多达数百亿的诸多魔法世界与<地狱>以及<神>之间的关系比喻成一个支点很小的巨大天秤。魔法使在一个位于天秤横梁端点的不稳定世界,能够摆动名为自然的秤锤。利用这种方式影响世界的行为就是<魔法>,而有魔法的地方就有一个调整自然现象、维护世界秩序的<神>存在。但是<地狱>只靠自然现象就能维持秩序平衡,所以虽然有科学但是却没有神的存在。因此魔法使们把这个既没有魔法又没有神的世界蔑称为“被神所遗弃的地狱”,主张恶人死后就会堕入这里。
  梅洁儿的双眼看着一名穿着暴露的女性走向日本地价最高的城市,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没想到老师还真的跑到保健室来,又不让人家看看案发现场的状况,他也未免太爱操心了吧,偶尔也让我看看他帅气的一面嘛。”
  小魔女靠在自动锁的大门上,催动大气中的魔力,在双手食指之间激起白色闪电的光丝。迸射而出的闪耀电浆在她中指之间与无名指之间一道接着一道慢慢增加。以放电之弦所形成的翻花绳在她做出第五道光绳之后,便发出橘色的火光全部烧了起来。
  一名看似是家庭主妇的四十多岁女性讶异地低头看着梅洁儿,一边踩着响亮的脚步声走出公寓。少女的小手中已经没有闪电存在,只要被一个平凡的居民无啥兴趣地瞥上这么一眼,魔法就会消散。
  这个世界的人类终其一生不观测魔法。魔法使利用观测的方式——眼睛看、耳朵听、肌肤碰触就能依照自己的主观重新排列世界,让世界暂时遵从自己所属异世界的自然法则,所以能够在这个原本不存有奇迹的地方使用魔法。但是地狱人的观测行为会强制让自然现象安定下来,把不安定的异世界法则也就是魔法剥除。所以这个世界的人只要想看一眼奇迹,奇迹就会崩坏,飞散的残骸变成凶手眼中看不到的光——魔炎。就是因为有这种剥除异世界的能力,所以地狱人才会被当成与奇迹和神敌对的<恶鬼>,倍受厌憎。
  魔炎的光现在遗残留在她的视网膜中。这是一道受诅咒的光、让奇迹使用者真正感到畏惧的噩梦,它会烧毁经年累积的力量与技术,把魔法使贬为手无缚鸡之力的脆弱生物。异世界的过客曾经在神话与历史传承中留下诸多影响,但只是因为恶鬼逐渐增加,使得他们被赶下舞台。梅洁儿被地狱的气氛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想起了仁宽厚的背影。就连庞大的协会都必须与地狱的国家打交道才能勉强在这里生存。因为被扔进大蛇堆里的小青蛙就算再厉害,如果真斗起来的话还是无法存活的。
  “我一个人真的不要紧。”
  梅洁儿对玻璃门上一名黑色长发少女的影子露出微笑,要她拿出自信。眼前的小女孩身高比仁矮了五十公分,和母亲一样有一对乌溜溜的眼眸,圆润的双颊还有些稚气。她在心中告诉自己,不管这里是哪里,我就是我。
  “不要紧,我不会让他们把我当成小孩子看待。”
  梅洁儿再也受不了背上的红色书包,把它放在地上。为了打发无所事事的时间,她开始思考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自己和老师牵手或搂着手腕的时候,看起来不会像是父女或是兄妹一样。她皱着眉头苦思,这个办法也不是、那个做法也不对。
  ——一张熟悉的脸孔从少女的面前经过。
  “我一个人……也不要紧。”
  那是一个把一头金发往后抹,身高将近一百九十公分的壮汉,名叫拉格兰兹·费尔。他在<公馆>的犯罪魔导师名册内也榜上有名,是<染血公主>洁尔贝奴·罗素的手下之一。
  魔法使所在的世界一定有一种魔法大系存在。在梅洁儿的世界里,振动或是回转之类具有周期性的运动与自然现象很不稳定。摇晃的荡秋千会突然弹上天,非常危险;转动的车轮也老是莫名其妙停下来。脆弱的大自然会随着观测者,也就是人类观测方法的不同而变化。人们利用这种不正常之处,创造出一种能在周期性运动的物体中发现<魔力>的方法以及操控<魔力>的魔术,那就是圆环大系。在原子核周围占有运行轨道的电子同样也是圆环大系操控的其中一种<魔力>。圆环大系的魔导师在手中收集大量电子使其加速,就可以像刚才玩翻花绳那样,轻而易举地创造出闪电。
  “给我站住!”
  梅洁儿打开玻璃门大喊一声。穿着背心好像在夸耀自己肩膀宽厚的男子只转过头来俯视着她。
  “你是宣名大系魔导师拉格兰兹吧?闹出这么大的案子,你竟然还敢大摇大摆地回到现场来。”
  少女在脚下展开魔法阵形状的敏感领域,催动视线中全方位的<魔力>,被烧毁的奇迹同时也引起魔炎。魔炎的痕迹可以清楚指出周围恶鬼的所在位置。就算是东银座的巷弄里,还是有一些死角不会被恶鬼看到,不受到魔力消除的影响。
  “这种小鬼头竟然是刻印魔导师?”
  男子咂舌,打算抽身离开。梅洁儿抢先一步冲进被高楼建筑物包围的巷弄死角,在脚边展开小型的阵法。这名可能与八楼那件杀人案有关的魔导师对她露出毫不掩饰的杀意。,
  “命、命名吾之右手,定其义为‘剑’,保存与绝对有概念的逻辑交集。”
  在诸多魔法世界高度发展的魔法区分为<索引型>与<魔力型>。像圆环大系这样把自然法则的纷乱感知为<魔力>,藉此操纵大自然的魔法属于魔力型,另外像宣名大系这种索引型魔法则是把形成世界的构成要素当成<索引>,就像翻阅图鉴一样让构成要素实体化。
  拉格兰兹的手指并拢,在他的手刀上布满散发着磷光的复杂文字符号。
  “再以吾之已定义概念‘黑曜’附加于‘剑’……刺穿吧!”
  魔法经由<索引>发动,男子的手部材质一瞬间转变成黑曜石,在夕阳的映照下闪闪发亮。梅洁儿几乎是在人工闪电完成的同时击发,迎战男子化为漆黑利剑的右手突刺。黑曜石是一种天然玻璃,也是极难通电的绝缘体。但是相反的,一旦通了电就会全数吸收电能,只能步上毁坏一途。少女在短短几秒之内蕴酿的雷电就具有这么强大的电压。
  年幼的魔女在鼻尖前三十公分处把黑曜石形成的右手臂打得粉碎。手指折断、手心剥落,化为黑色粉屑四散纷飞。断臂发出喀啷喀啷的清脆声响,跌落在地上。截断面闪闪发亮。
  拉格兰兹虽然因为冲击力道摇晃了几步,但是右手肘以下全都断去的他面不改色,只是淡淡发一言。
  “‘剑’回归已保存之逻辑交集……还原。”
  飞散的碎片逐渐集合在一起,就像是时间逆转一样,最后又组成肉身状态的右手。身高一百九十公分的壮汉对少女发出赞叹道:
  “我听说有神童之名的尊贵阿琉夏家长女已经坠入地狱,原来就是你。”
  “如果乖乖束手就擒,我稍微让你哭哭就放过你。你是‘亚’索引系,根本打不赢我。”
  梅洁儿傲慢地挺直身子,硬是要压倒在体格上根本没得比的敌人。破坏一只手臂的人与修复手臂的人双方都面不改色,在高位魔导师之间的战斗当中,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足为奇。
  “我身负主子交代的使命,就此告辞了。”
  拉格兰兹向后飞跃,大大地拉开距离。可能是认为情势不利于己,他转身背对梅洁儿,拔腿就跑。
  梅洁儿想要追那道经过锻炼的倒三角形身影,啪地一声一掌按在柏油路面上。
  这个必须打倒一百个敌人的小魔女重组魔法阵,让原本圆形的阵法朝视线所及的方向直线延伸。她强制让自己手掌与敌方魔导师脚下这条直线上的柏油路面的电子游离,使魔力流通更加顺畅。只有圆环大系魔导师才能感知的<魔力>之影在魔法阵上化为无数白色能量力线,几乎都要满溢出来。她的目标是奔跑中的敌人踩在路上的脚。
  一个人就算跑得再快,和几乎以光速传导的电流相比还是等同于停滞不前一样。
  “飞驰吧!”
  被推出的电子形成高压电流,在魔法排设的连珠状导线上急驰。五十公尺前方,左脚踩在地面上的敌方魔导师就像坏掉的玩具般向旁边滚倒,这是因为电流让他的肌肉僵硬。但是男子用无力的左脚站起来,还是继续拖着脚逃跑。
  拉格兰兹在地下停车场铁门关闭的出入口旁边转过身来,反手敲入密码开放铁门。这名男子满头大汗、面无血色,但还是咬着牙咧嘴露出冷笑。他翻身滚入停车场内,仿佛在引诱少女一般。照明昏暗的停车场内恶鬼肯定比小路里更少,不怕被看到。
  事实上小魔女从未有过夺人性命的经验,一时之间犹豫是否要呼叫正在八楼工作的仁。老师每次都拿梅洁儿还是小孩子的理由护着她,迟钝的他殊不知如果他因此发生了什么三长两短,会让少女比死还难过。
  “也稍微应该让老师休息一下。”
  魔女小心翼翼地注意不要让灰尘弄脏身上蕾丝滚边的裙子,踩着孩童的步幅踏入战场。铁门在她背后降下,把两名魔导师完全封锁在里面。就算唤醒空中的魔力也没有产生间接消除的魔炎,她确定防盗摄影机已经被破坏了。这次说不定真的要动手杀人,难以抹灭的恐惧与紧张情绪让她的心脏剧烈地跳个不停。
  “幼小的刻印魔导师啊,你很勇敢。不过这种鲁莽会要了你的性命。”
  “一介胆小鬼在<地狱>这种地方可是活不下去的,不是吗?”
  就算双方是成人与小孩,梅洁儿抬头仰望的视线仍像就像是一条蛇在看着一只圆滚滚的青蛙。拉格兰兹仿佛为了抵抗来自可爱少女的压力,举起手大声说道:
  “吾命名梅洁儿·阿琉夏,定其义为‘蛇’。”
  宣名大系不是直接从世界引发奇迹,而是覆盖在指定对象身上。在索引型当中也是属于很特殊的魔术。所以术士必须先定义<对象>为何,魔法才会发动。
  一股带着恶意的力量就像一条毒蛇般,静静地沿着梅洁儿有如人偶一样纤细修长的双脚爬上来。但是少女就像是舍弃过去似的,沉着嗓子冷冷说道,,
  “你错了,现在的我是鸦木梅洁儿。”
  定义被破解,冰冷的雷灵之蛇消散在空气中。要在人类身上施加宣名魔术很困难,因为只要定义一有偏差,魔法也会出差错。
  “刚才这一下让我了解了,我觉得我不会输。”
  在这个世界生活两个月,她已经改变了吧。梅洁儿在心中暗暗回想起这短暂又忙碌的两个月,强而有力的自信心很自然地化为笑容浮现在脸上。
  “吾命名鸦木梅洁儿的憎恨,定其义为‘棘剌’。”
  “这招也没用。”
  梅洁儿已逝的母亲教导她的理念中,没有说过被贬为刻印魔导师就要把灵魂卖给憎恨。正要强压在梅洁儿身上的淡绿色魔法文字从内侧被一一破除。
  拉格兰兹的魔法虽然两度被破解,但是他确信自己胜券在握,以狰狞的嘲笑回应少女轻视的目光。
  “吾命名鸦木梅洁儿<对地狱的恐惧>,定其义为‘告死’。”
  前两次的魔法只不过是让敌人轻忽大意的诱饵而已。过去曾经夺走许多魔导师性命的亡者之锁从超常的速度与精准度缠住少女的心脏。
  对人类使用宣名魔术的时候,最重要的是对象设定,也就是“以定义圈定出某物”。比力说让身体的一部分变成铁,<对象>是指甲的话只会让手指变沉重。但如果换成心脏,立即就会没命。而如果以恐惧为定义对象的话,则会因为发疯或者休克导致心脏停止跳动,相当要命。生命即将落入对方掌握的梅洁儿为了避免让心中的惧意成为定义的对象,拼命在脑海里想着她在六年一班的回忆。那是她与班长寒川纪子还有班上其他同学的面容合而为一的记忆,现在小魔女知道她可以和这个世界的人交朋友。然后她唤起心中与恐惧完全相反的感情,那是此时此刻还在为梅洁儿操心的仁宽阔的背影。
  “……帮助我,老师。”
  梅洁儿怀着愿望,为了不让自己屈服、就像拥抱心中的恩情似的把两手放在胸口上,轻轻闭上双眼。
  宣名魔导师带着必胜自信施展的告死锁链被无声无息地全数挡开。
  梅洁儿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眼前的大男人好像看到什么不可能的事情,浑身抖个不停。在这个世界生活的魔法使虽然的确无时无刻怀着对<地狱>与恶鬼的恐惧,但是这不代表恶鬼就该杀。一想到万一朋友死在这种魔导师的手上,梅洁儿就觉得不可饶恕。
  少女用食指指着男子下唇,上面有先前化为黑曜石的右手腕破裂时被碎片刺到的伤口。
  “小丫头,你有问题!魔法使为什么不怕这个地狱呼啊啊啊——”
  梅洁儿把男子伤口中<魔力>的自转方向统一,用魔法硬是让血液中的铁质转化成磁铁。被魔法转变为强力S极的下唇与磁化为N极的混凝土地板狠狠吸在一起。魔法使的脑袋与尊严一起砸在地上,发出碰地一声闷响。体重接近一百公斤、浑身肌肉结实的犯罪魔导师被魔法磁力黏在地上,四肢着地,被迫与冰凉的建筑物热吻。
  “我最喜欢看身材高大的人像这样趴伏在地上的模样。啊,讨厌。你这种眼神我更喜欢!”
  小学生沉浸在施虐的喜悦当中,眼神满是陶醉之意。在她的面前,满头大汗的男子四肢用尽力气,想要把脸从地板上分开。但是他的下唇就像是被胶水黏住般死贴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拉得老长。
  “呜、啊。命名鸦木梅洁儿的施虐变态性,定其义为‘S’。”
  像条狗般四肢着地的男人一边流着口水,一边试图想用魔法圈定梅洁儿的性癖好。使用虐待狂来做定义还真是颇具说服力。
  少女把小小的手掌按在尚未发育的胸口上,自信满满地说道:
  “请你不要把我当成变态!我只是比一般人更想看强壮的对手与可爱的孩子哭泣的模样而已!”
   ——魔术文字牢牢地附着在无袖连身裙之下的肌肤,定义完成。

  “以吾之已定义概念,钢铁。附加于‘S’之上……让我摆脱痛苦!”
  就在魔法发动的瞬间,原本驱使梅洁儿行动的感情忽然像钢铁一般沉重,静止下来。宣名魔导师把<已持有概念>装在脑神经中当作一种魔法图像,读取图像就可以轻而易举使用强力的<索引>。梅洁儿觉得自己怎么能够做出这么可怜的事情,突然胆怯了起来,依照男子的要求解除魔法。
  同时因为她丧失施虐性,使得定义‘S ’获得解放,前提已经崩溃的宣名魔术也会失去效力。但是在失效之前的时间差就代表了一切。
  等到梅洁儿回过神来的时候,敌人已经快要跑出地下停车场了。判断局势不利的魔法使趁着这短短的空隙逃之夭夭。
  “啊、啊、啊。”
  少女如天使般纯真可爱的双颊染成一片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这种中魔法的方式就等同于魔法大系本身盖章保证“你就是变态”一样。
  “给、给给、给我站住!”
  或许是因为精神上大受打击,梅洁儿奔跑的脚步有些摇摆不稳。她的膝盖在Lotus Elise 2004年款式的红色车体用力一撞,扑倒在满是尘埃的地板上。
  “我叫你站住!我一定要好好恶整你,整到你哭出来。给我站住!”
  敌人已经用魔术转移空间逃走。三分钟之后,让敌人跑丢的梅洁儿臭着一张脸走出地下停车场。
  她爬上楼梯,又从公寓玄关的门口回到大马路上。逃出她手掌心的魔导师当然不可能还在这种地方徘徊。
  有一名女高中生从垂着肩膀的小学生面前走过。一对如果奇迹发生,不然梅洁儿终生无望的丰满胸部正好在小魔女眼前的高度经过,她的目光忍不住跟了过去。
  
  十
  
  仓本绊不经意地回头向身边的小学生望了一眼。那个女孩子穿着一件衣襟大开、相当大胆的夏季无袖连身裙;黑色长发上绑着一条鲜红色的缎带,就像是个小妖精一样俏丽。女孩子身上当然没有羽翼,不过在黄昏风景当中仍有如幻梦般与众不同。
  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从一栋房租似乎很贵的公寓中跑了出来。他们俩人不晓得是年龄相差很多的兄妹或者是父女,凑成一对看起来就像是小公主配上爱操心的管家一样,让绊有点想笑。少女仰着头,感觉打从心里信赖那名年轻男性,让人感到一丝丝温暖。
  不愧是银座,果然和别的地方不一样。绊心中有一种奇妙的钦佩感想。
  星期五的黄昏时分,高中二年级的绊之所以走在这条连夏天潮湿的空气都别有一番风味的街道,是因为她刚去了一间艺廊,现在正在回家路上。那里展示了父亲制作的能够演奏出神奇音色的乐器,她是在展览会期快要结束的时候才来看的。家里有人兴趣高雅,还能够开个展。这是她的一大骄傲。
  如果她告诉父亲已经看过展览,个性沉稳的父亲一定会害臊地抓抓头吧。绊不清楚在货运公司当货车司机的家人是在哪里学到制作乐器的技术。每天深夜醒来的时候,父亲总是在那个绝对不能进去的封闭房间里独自一个人工作到天亮。
  对没什么特别长处的绊来说,家人从小就是她的骄傲,就算现在长成高中生了还是一样。她用手摸了摸剪到肩膀以上,有些卷起的头发。或许是因为她的头发带有一点红色,而且仔细一看眼眸也和父亲不一样,不是黑色而是深蓝色,所以让她更重视家人吧。她的长相和父亲仓本慈雄完全不像,外貌似乎一点都不适合严肃的表情。自己回想起来,她的嘴角总是带着微笑,这一点也和父亲不同。朋友们曾经说过“想要一个像绊一样的姐姐”,老实说她分不清楚这句话究竟是褒还是贬。
  在地下铁转乘私铁与J R电车,绊回到了熟悉的车站前。太阳已经下山,星星在深蓝色的天空上闪耀。她很喜欢夜晚,因为夜晚接近魔法。
  “魔法真的存在喔。”
  在很久很久之前,久到她已经不太记得是什么时候,大概也是像今天这样安静的夜晚里,父亲曾经用这句话安慰她。绊自己也知道其实魔法根本不存在,只是她觉得就算长大之后仍然继续相信“有魔法”倒也是一件浪漫美好的事情。
  绊来到距离车站十五分钟的百货公司。这里的超级市场最近扩大规模,她在这里买厂晚餐,踏着月色回家。
  住在附近的黑猫可能是被限时特卖的生鱼片气味吸引,把住家的院子水泥墙当成道路跟了过来。绊一停下脚步,竖着尾巴的优雅贵妇立即追过了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个贪吃鬼。与黑夜相同毛色的猫咪在十字路口轻巧又悄无声息地从墙壁跳到马路上。
  一道刺眼的车灯从右侧的单行道照了过来。
  光源急速靠近,猫咪落在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愈来愈深。它黑色的身躯好像僵住似地动弹不得。车子就快要撞上猫咪,一条生命即将在光源中被辗毙,就在这时——
  因为在黑夜之中,奇迹于焉发生。
  绊紧握的手下意识地往身边一拉。在此同时,快要被车子压到的猫咪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尾巴,拖到绊的身边。
  一辆白色轿车朝向中央高速公路的交流道疾驰而去。那辆车究竟开多快?就在惊魂未定的她调整呼吸的时候,引擎声也已经扬长而去。绊还维持着刚才不敢当面看祸事发生而转过身子的姿势。心脏怦怦乱跳的她低头向下一看。
  黑猫用金黄色的双眼抬头看她,弓着身躯露出尖牙威吓。
  “对、对不起。”
  绊赶紧放开紧握住的手,黑猫就好像尾巴着火似的拔腿就跑,跑了一段距离之后停下来。
  “这个……难道是魔法吗?”
  感觉还清楚地留在手上。趁着这感觉还没消失,绊再尝试一遍看看。
  “嘿!”
  黑猫正在回头观察绊。它的尾巴又被<看不见的手>当成绳子抓住,一路拉了回来。猫咪虽然用前爪抓住柏油路面,想要稳住身子,但是努力没有获得回报,它又回到绊的脚边。
  “好厉害,真的是魔法。”
  就在绊感动地叹了一口气的同时,三番两次被拉尾巴的狂怒猫咪也正好扑了上来。
  “这是学校的书包耶——”
  绊逃回公寓,开灯一看。猫拳在高中指定使用的书包上抓出深深的伤痕,就连皮革底材都露了出来。但是失落的同时,她也同样感到兴奋。仓本家的日常生活一直很平静,她也没什么不满,但是的确有某种崭新的变化造访这个家庭了。
  父亲平常担任货车驾驶在日本到处跑,今天是他回家的日子,所以绊比平时多做了两道菜。父女俩人的生活虽然简朴,但是一点都不寂寞。为了不忘记诀窍,绊试着用魔法把食材拉到流理台。因为力道拿捏不准,害她的额头被一把长葱砸中。
  就在她一边为糖醋里脊调味,一边甩动圆锅的时候,玄关的大门打开了。
  “我回来了。”
  父亲仓本慈雄回家了。他好像被沙拉油的淅淅声响和中华料理酸甜的味道吸引过来,穿过安艺宫岛的挂帘走进厨房。
  那双眼神纤细的灰色眼眸温柔地俯视着绊。一头黑褐色的长发在背后束在一起,再加上刮得短短的胡渣,让他看起来非常粗犷。绊觉得自己的父亲比同学的爸爸们稍微还更帅气一些。
  “你回来了,爸爸!今天我有一件大新闻喔。”
  快乐的晚餐时间结束之后,父女二人一起俐落地收拾碗筷是仓本家的规定。
  “你看!”
  绊一边期待着父亲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一边把广告传单对半折起来立在小饭桌上。这样一来,就算力道不对撞到自己也不会痛了。
  “爸爸,你以前说过有魔法对吧。”
  父亲一边用宽大的手拿着茶杯喝茶,同时把玩着他平常挂在脖子上,看起来好像是口琴的乐器锁链。绊重提小学时候的往事,不晓得父亲会不会觉得很困扰。她担心父亲觉得她怪里怪气,还有些犹豫。可是父亲今天还是为她加油打气。
  “有啊,魔法是存在的。”
  绊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从饭桌旁离开。父亲慈雄不知所以然,只是手捧茶杯看着女儿怪异的行为。
  “爸爸,你看着。我要开始啰!”
  就像刚才那时候一样,绊用看不见的手拉扯距离她超过三公尺远的传单。随着心底牢牢抓住的感觉,传单轻飘飘地飞到绊的面前。
  “很厉害吧!厉不厉害?”
  绊在半空中抓住传单,上下颠倒又前后翻动,表示没有任何花样或机关。父亲瞪大了眼睛。
  “绊真了不起。”
  父亲毫不怀疑这是不是一种把戏,单纯只是给予赞美,让绊真的对魔法感到非常骄傲。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总觉得缺乏现实感,但是一旦表演给其他人看了,就觉得这一切就是真的而不是在做梦。就连她自己的现实感都模糊起来,脚下站不太稳。
  “很棒吧!”
  莫名的喜悦充塞胸臆,绊好像回到孩提时代,忍不住抱住父亲。常识以及所有的一切都轻飘飘浮了起来,感觉好像可以飞上天一样。
  父亲用他满是小伤痕与污渍的手在绊柔软的头发上乱抓一气,就像在抹洗发精一般。绊把脸埋在父亲厚实的胸口,鼻腔里嗅到的酸味是父亲今天也为了家人努力工作所流的汗水。
  “要好好珍惜这份力量。”
  父亲语气柔和地告诫绊。这阵莫名的兴奋甚至让她眼眶泛泪。
  “但是出门在外千万不可以使用魔法喔。”
  “嗯,我保证不会。”
  绊有如打开了一道通向某种美好物事的门扉,对一切都满怀着谢意,所以很乖巧地点头答应。抬头一看,不知为何连父亲都红了眼眶,吸着鼻子。
  “为了纪念今天绊成为魔法使,我们好好庆祝一番吧。”
  “好好,要喝啤酒对吧。爸爸。”
  
  隔天星期六结束了上午的课堂之后,仓本绊稍微绕了远路回到家。或许是因为今天附近举行赛马,也有很多人携家带眷到公园来。在晴朗的蓝天下,气氛非常愉快。
  这个世界上有魔法。只是知道了这件事,举目所及的一切都有如百花绽放般缤纷灿烂。神明或许真的存在,用满满的奇迹温柔地守护着她们。现在绊的手中就拥有能够实现希望的力量,活在恩惠之中。她觉得这种像是小孩子梦想般的事情都是真实的。
  仓本家附近一带比都心地区更加绿意盎然,就算在住宅区散步也很愉快。绊一边在心里哼唱音乐,一边稍微蹦跳几步。一旦成为了魔法使,就连这里现在仿佛都变成了童话国度。
  父亲昨天深夜同样也起床在工房制作乐器,今天应该也会睡到下午吧。
  “午安。”
  绊对两个从她身边经过的人打声招呼。穿着清凉连身洋装、今天用深蓝色缎带束着头发的小学生一脸惊讶地回过身看着绊。被小学生抓着手腕的年纪较大男子则是转头客气地向她点头回礼。这两个人是昨天黄昏她在银座看见的小妖精与男子。
  他们就住在附近或许也是一种令人欣喜的小小偶然。
  这时候绊还以为他们双方的世界不会有任何交集。
  
  穿着制服的女高中生好像受到欢笑与活泼气氛的影响,向武原仁打了声招呼,让他不禁露出微笑。
  下一秒钟,紧抓着他左手臂的梅洁儿用圆环魔术在他的手背上通电。这道魔法奇迹似的没有被路上往来的恶鬼消除,啪地一声刺痛仁的手。
  “老师,你一直在看那个人的胸部……”
  仁反射性地低头一看,小公主正噘着桃红色的嘴唇生气。从她背后大开的连身衣裙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让他这个大人觉得很不好意思。
  “我哪有看,让人听见多丢脸。”
  今天是周六,游客也很多,让仁心里七上八下的。虽然御陵甲小学距离这里有好几站远,但是小学老师和学生放学后挽着手走在路上总是不太妙。
  “和我在一起,老师觉得不满意吗?”
  武原仁和鸦木梅洁儿当然不是在约会。他们接到<公馆>的联络,正要去开会。
  现在魔导师公馆还没发现<染血公主>洁尔贝奴·罗素的行踪。她最后一次被目击是在两天前,魔女到东银座的和服店来领取刚做好的加贺友禅(注1)中振袖,然后为了支付三百万的费用在公寓里杀人。就算魔法无效,只要用刀器刺杀的话,这个世界的人当然还了会死。人一死就什么都观测不到,她就可以不受魔法消除的阻碍,利用魔法逃离现场。这就是洁尔贝奴一贯的犯罪手法。
  刻印魔导师必须打倒的对象都是这种危险人物。仁一想到如果梅洁儿一对一单挑洁尔贝奴,就觉得胃脏好像要穿孔了。
  “你之前和我约好今后再也不会独自一个人挑起战斗,对不对?”
  梅洁儿一直仰头看着仁的眼睛,侧着脑袋似乎思索了一会儿,用力握住他的手。
  “老师还记得在那之后你对我说了什么吗?”
  仁当然也还记得那一段短暂的对话,当时他还不知道那段对话如此重要。靠在他手腕上的小学生把牵着的手改为像男女朋友一样十指交握的方式。他抬起头仰望天空,虽然时值六月,天上却万里无云。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下次我一定会叫老师来的。”
(注1  日本国定传统技艺的和眼染色法与和服作品。)
  在他们勘验公寓现场的那一天,梅洁儿碰上洁尔贝奴的手下拉格兰兹·费尔,其实就连他都不是少女想像的那样好对付。宣名大系虽然不算强敌,但是因为攻击力强大,闹出人命的机率特别高。
  “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班上的同学还有京香,大家都会很伤心的。”
  “如果我死了,老师会哭啊。”
  “这可不是什么可以边笑边说的事啊。”
  “我是<刻印魔导师>嘛,所以想要协助老师的工作。我要完成使命,光明正大地得到自由,不希望因为是小孩子这种理由就要接受别人的保护。我要变强,有能力保护大家。”
  坚强善良的少女两手紧扣着仁的手,柔软的指甲用力在他的手上一戳,让仁痛得倒吸一口气。黑发的妖精就像是宣示自己的所有权一般,濡湿的双唇在仁的手背上轻轻一吻。
  “我要变得更强,降伏老师,让老师再也不用为我操心。以后老师每天就从我手中吃我亲自做的饭菜过活。”
  先不考虑男人的自尊或是伦理道德,对仁来说,这种未来想像图老实说真是大有问题。
  多摩川流域有一栋占地辽阔的古老洋房。那就是文部科学省旗下的非正式机构,魔导师公馆。
  像<协会>魔导师之类的异世界人之所以来到这个被蔑称为<地狱>的世界,是因为这里的自然法则很安定,而且没有神明存在,相当适合研究深奥的魔法。现在有几项高科技研究正在地球重力影响极小的宇宙中进行,对魔法使来说,<地狱>非常类似这种环境。但是他们无法独自取得研究场所,所以像魔导师公馆这种交换庇护与合作关系的机构在地狱里到处都是。即使在现代的日本,也是由<公馆>接收不靠魔法也能存在的魔法产物,并且以科学方法加以解析,取得大量专利。
  公馆本馆宽敞的员工专用接待室里已经有人先到了。一名年轻男性正背对大开的窗户站着。
  “好久不见了,仁。”
  男子的衣着打扮异常花俏。粉红色的礼服衬衫胸口处大开,袒露出一片胸膛;外套与长裤清一色都是亮白色。一绺头发垂在宽大的额头上,更凸显出那人如贵族般精致的容貌。他是八咬诚志郎,和仁一样都是专任官。
  “<染血公主>事件有这么严重吗?连你都出面了。”
  八咬是<协会>魔导师最厌恶忌讳的人物,如果不是遇到相当严重的事态绝不会找他来。就连专任官当中也有很多人和他处不好,因此他大多都被分派与仁搭档。
  “你真是冷淡,我是来看你的。梅洁儿妹妹在哪里啊?”
  “梅洁儿在<内院>。又是一些关于魔法使的事情,不能给这个世界的人听到。”
  魔导师公馆的土地对半分成两块,分别是日本政府官员工作的两层楼木造建筑<公馆>的本馆,以及有许多<协会>魔法使的研究机关林立的区域,称之为<内院>。内院那边以避免恶鬼弄坏魔法研究或魔法物品为由,只有少数人类才能进去。八咬诚志郎与仁都是属于禁止进入的人员。
  同事拍拍仁的肩膀,好像在安慰他一样。
  “你要再优雅一点。”
  能够用这么热情的语气说出这种捉弄人的话,除了他之外仁还找不到第二个。
  “来喝一杯吧。有贝尔尼奇珍藏的香槟。”
  魔导师们在工作的时候也会饮酒,所以在接待室有餐具柜与冰箱。八咬从冰箱里擅自拿出香槟酒瓶,仿佛使用了魔法一般把酒瓶脖子以上消灭地一干二净。
  “我现在正在执勤。”
  仁嘴上这么说,但也从柜子拎出两只玻璃杯。这不是因为他是个态度随便的社会人士,而是因为香槟酒瓶一旦打开,很快就会变得不好喝。
  “武原、八咬专任官。一大清早你们在做什么?”
  一抹冷若冰霜的声音对着两个摊坐在旧沙发上的男人斥责道。说话的人是一名穿着简单套装的能干女性官员,眼神如同钢刀一般锐利。她就是掌管定额十二人,目前有七人的专任官的十崎京香事务官。
  “都是这家伙自作主张把酒瓶盖打烂。”
  “你这个男人还真是过分耶。”
  把一头长发高雅地在后脑勺裹起的京香只是在木制窗格上规律地敲出几声,就让两位互踢皮球的男生闭上嘴。对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仁来说,年长一岁的京香从以前就一直走在他前方。
  京香环抱着双手,叹了一口气,就好像是姐姐在训诫弟弟一样。
  “武原专任官,你要好好监视小梅啊。”
  就在仁绷起脸的时候,梅洁儿从<内院>那边的走廊慢慢走回来。她一看到八咬就脸色一变,躲到仁坐的沙发背后。
  “怎么这么冷淡,我很想和你做好朋友耶。”
  八咬虽然以调侃的语气说着,却寂寞地垂下那对修长的双眼。
  “为什么连这个人都出现在这里?”
  一向坚强的梅洁儿好像在玩躲猫猫似的藏在仁身后,声音有些颤抖。
  “因达罗……受惊了。”
  一名如同陶瓷娃娃般让人感受不到体温的女孩把手放在梅洁儿的肩膀上,好像在保护一只缩着尾巴的小狗。在这个既没有奇迹也没有神明的地狱当中,这女孩的存在却散发出有如神域般清冽的气息。她是专任官神和瑞希,是一个古老家族的末裔。从<公馆>演变成现在这种形态的明治时代之前,该家族就和<协会>有同盟关系。
  “她是梅洁儿,不叫做因达罗。”
  仁纠正同僚说的话,告诉她梅洁儿是个人。在神和家与<协会>漫长的关系之中,他们一直把刻印魔导师称呼为<式神>,当成用完就扔的道具。
  瑞希把脸颊凑近梅洁儿,束在她头上左右两边有如收拢黑翼般的黑色长发也跟着摇晃。
  “式神、在战斗的时候、最幸福……因达罗,你也很想战斗对不对?”
  圆环大系的魔导师常常在因陀罗、帝释天、宙斯或者是索尔等极具权威的雷神神话分布的地区活动。这种强悍的魔法大系在历史上一直是魔导师势力的武器,假借神威之名对地狱人进行逞威或是暗杀行为。
  “神和!梅洁儿是由我来照顾的。”
  仁大声说道,从沙发上站起来。七名专任官当中,神和瑞希去年一整年打倒最多敌人,但手下丧失的刻印魔导师也是多得超乎一般。
  “……真可惜。”
  瑞希低声咕哝着。八咬把盛着香槟酒的玻璃杯高高举起。
  “这是爱啊。我允许你们两人好好享受幸福。”
  “法律和我的道德观都不允许。不过在这之前,请你给我闭嘴。”
  十崎京香不会干涉手下专任官之间一点小小的不和,只要等他们告一段落之后再谈公事就行了。事务官把手臂下夹着的文件袋交给瑞希。
  “你应该在<协会>那边听过说明了吧,那和这次的事件是不同的两件事。不,这两件事很可能有关系,一定要小心注意。”

  其实年纪只有十六岁的瑞希把手插进文件纸袋里,用她那有如人工制品般纤细的手指随意地把档案拿出来。
  “……就算去了高中,我也没办法上课。这样好吗?”
  “请你尽可能去学校上课。”
  让梅洁儿进小学就读,以及让仁成为冒牌老师的人都是十崎京香。看来眼前这位拥有最高击杀数的专任官要被叫去当女高中生了。
  “为了协助成为高中生的神和,高中老师的角色就交给我吧!”
  “要交给八咬专任官处理的案子是一个躲在北海道知床废弃校舍里的魔导师。他给予熊高度的智能,被称为熊老师。”
  十崎京香把一封上面盖着‘严禁消除者阅览’印章的文件袋塞给八咬——这是避免让消除者看到照片,使得魔法消除的影响间接回溯时间。八咬还不太相信,笑着拿出照片,然后表情顿时僵住。因为照片拍到的景象非常神奇,有将近二十头熊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听课。这个世界上真是有太多不可思议的怪事。
  “……小梅、神和专任官,请你们不要露出一副想要去那边学校上课的表情。”
  黄昏之后一切终于准备就绪,专任官会议在会议室里召开。因为规定刻印魔导师不能出席,所以公馆方面有神和瑞希、武原仁与十崎京香三个人,八咬诚志郎当真被派到北海道去了。而魔法使势力的<协会>方面出席者则是一名摸着下颚胡须、举止下流的中年男性,协调官贝尔尼奇。这名魔导师穿着一件有精巧配饰的黑丝绢长袍,讲话很没内容,动作举止大到让人觉得厌烦。
  “很高兴能够再次和<沉默>与<魔兽师>这些公馆最引以为傲的可恶猎人们见面。”
  魔法使特别喜爱一些夸张的外号。像仁这些专任官只被称呼为屠戮的<鏖杀战鬼>。这是因为专任官的工作是取缔戕害日本国民的犯罪魔导师、击退盟友<协会>的敌人、搜索或取得藏有庞大力量的神人遗物等,而这些工作大多都会演变成必须杀害敌对魔导师的局面。
  “那么来讨论今天要讲的事项。有两件极为重要的事情发生。”
  身为杀戮者头头的十崎京香最讨厌的一件事就是开长会。
  “第一件事。根据<协会>的通知,我们得知两年前洁尔贝奴·罗素失踪之前,夺走了共同研究的神人遗物。”
  仁大感头疼。所谓的神人是指至少在两千年前就已经消失的神秘魔法大系。不仅同时间已经在这个世界活动的<协会>不清楚神人的真面目,而且神人遗留下被发现的遗物是一种超精奥的魔法产物,就算魔力被消除之后还能自行回复。也因为如此,每当有遗物被发现的时候各方魔法势力都会插手,展开激烈的争夺战。
  这么重要的事情被隐瞒两年,而且到现在才提出来。这让仁感到浑身无力,真想一头摊在桌子上。
  “遗物是什么?为什么事到如今突然要舍弃洁尔贝奴·罗素?”
  “洁尔贝奴也杀了我方六位高位魔导师,夺走<幻影城>的钥匙。持有钥匙的人可以随时进入城内,在里面自由移动。事已至此,就算硬追也没用。”
  贝尔尼奇很厌烦地甩甩手。这已经是政治方面的既定事项了吧,十畸京香接受了他的说法。
  “本案今后就交给神和专任官处理。”
  但是就算听到上级交代不要插手,仁却不能接受。
  “等等!不要把问题转移到神人遗物上。要是不早一天抓住那个女人,她还会继续杀人越货。听说她的手下曾经回到现场公寓的地下停车场,他们事发之后还大剌剌地来偷窃占空间的大车,还难不成是因为罪恶感吗?”
  魔女不但不把这个世界的居民当人看,而且还目空一切。可是贝尔尼奇还是涨红了脸为前同伴辩解。
  “搞清楚你是什么身份,鏖杀战鬼。请不要把她当成强盗看待。洁尔贝奴·罗素不是那种会被小钱小利打动的人物,她可是欲望深沉而且罪恶深重的当世女豪杰。”
  “你说的女豪杰正在到处杀人啊!”
  现场检视过公寓惨案的仁忍不住握拳在桌上一捶。
  贝尔尼奇是个露骨的歧视主义者,甚至已经到了光明正大的地步。他把这个世界不会使用魔法的人民视为与猫狗相同。
  十崎京香不改脸上冷静的表情,规律地轻叩桌面,要他们安静下来。然后她难得在说话之前先深吸一口气,好像在振作气势。
  “第二件事。有十二名<神音大系>的神圣骑士团成员侵入首都圈。”
  这一瞬间,在场所有成员可能都把洁尔贝奴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每个人都领悟到之后将要开放的战端会非常激烈,不知道会牺牲多少人。
  打破沉默的是瑞希有些嘶哑的嗓音。
  “……成员组成呢?”
  “上级圣骑士移转时的反应是一般组成的两倍,有四个人。研判应该是精英部队。”
  <协会>的魔法使们如果没有特别的理由,一般不会使用英文。在他们的魔法世界中,英文被当成是地狱语言中最为低俗的脏话语言。这是因为<协会>的仇敌神音大系在这一百年间一直接受美国的支援,才出现这种习惯。
  神音大系是一种把声音当成媒介,从世界取出奇迹的索引型魔术。单论战斗能力的话,经过千锤百炼专门用于战斗的神音魔法与神圣骑士团的集团战术可能是最强的。神音大系之强,就连维系着一千魔法世界的<协会>与其争战一万年都不分胜负。
  “目的是什么?”
  “还不晓得他们的行动目的为何,但是可以确定状况现在还在持续恶化。”
  会议室熄了灯,用透明片投影机在代替布幕的壁面上投射出一名少女的影像。
  “今天下午,名列黑名单的人物被目击出现在都内。”
  贝尔尼奇看到那张照片,倒吸一口凉气。就是因为这个女孩一剑刺穿了他前任者的心脏,这名傲慢的男人现在才会坐在协调官的椅子上。
  身材修长的少女身高约一百七十公分,穿着一身修女服正走在似乎是明治神宫前的人群当中。有如碧玉般的眼眸在兼具英气与女性美的双眉之下闪动着光辉。
  在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晓得她的名字。贝尔尼奇紧咬牙关,不知道在忍耐着憎恨还是恐惧。
  “……艾蕾诺尔·纳刚吗。”
  少女严肃的表情毫无一丝迷惘。她曾经杀死过多名高位魔导师,甚至被誉为是神圣骑士团年轻成员中最强的圣骑士。
  
  在上级圣骑士艾蕾诺尔·纳刚的眼中,这个世界的教会非常亮丽,充满神之国应有的慈爱。启程的当天早上,天花板很高的礼拜堂就有如等待晨光降临的天空一般,气氛有些紧张。这就是神音大系流传的这个世界的形态。
  “此处并非无神<地狱>,而是将会迎接至尊降临的<应许之地>。神将在审判之日来到神之座,受难之民将会因其苦难而得救。”
  身穿铠甲的少女吟唱着圣句,仿佛让字句渗入心胸,然后抬起头仰望十字架。现在是日本的雨季,所以天色不巧是灰濛濛的阴天。但是少女的心中充满虔诚的祝祷,心情非常开朗。艾蕾诺尔闭上眼睛,自然而然地垂下头。原本搭在耳上的一络头发落在颊边。有人说她的金发就和把一切奉献给他人的褪色太阳相同颜色。所以她把后脑勺的头发编成一条发辫,一直没有剪。不过或许差不多该考虑修短一点了。
  与神圣骑士团有合作关系的美利坚合众国介绍艾蕾诺尔等人来到这间教堂,结果他们在这里停留了三天。神音大系守护美国免于受到与这个世界的国家联手的魔导师集团集中攻击,这算是美国一点小小的报答。
  “艾蕾诺尔·纳刚,出发的时间到了。”
  艾蕾诺尔一回头,眼前有十一名身穿银白色铠甲的骑士。与现代日本的风景相当格格不入。
  站在队伍前面的是一位四十多岁年纪,声音与举止都充满霸气的剽悍男性。
  “祈祷结束了吗?”
  艾蕾诺尔等人的指挥官,团将葛拉汉·维恩身上穿的铠甲金属板上满是伤痕,没有任何装饰。他好几次在前线出生入死,从来不挑选战场而总是能拿出成果,是一名真正的强者。他同时也是艾蕾诺尔的师父,继承了圣灵之剑。艾蕾诺尔开朗地回答师父。
  “已经准备好了,老师。”
  有一名身高将近两公尺高的黑肤巨汉身穿刻有雄狮雕饰的粗犷铠甲,站在礼拜堂的入口守卫。他把一柄和成人差不多长大的战斧像风车般抡了一圈。
  “快点移动吧。就算是俺,也不忍心在这种不知道会波及到谁的地方和<协会>对干。”
  他是上级骑士唐诺·迪特瓦。已经年过三十的他高傲非常,绝不允许自己倒下。
  “如果眼中只顾着战斗,可是会错失重要的事物喔。”
  另外一名年纪较轻的男性插嘴加入唐诺与艾蕾诺尔之间。他身上除了几处要害之外并没有穿戴金属铠甲,而是穿着整套黑色皮铠。
  “艾蕾诺尔,有听见神的声音吗?”
  上级骑士尼可莱·巴尔特温暖的眼神总是从银框眼镜之后看顾着她。这名细剑高手个性敦厚,不管在任何艰辛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笑容,是少女最信赖的伙伴。他们在受勋为圣骑士的那一年初次相会,之后就一直在同一支队伍里并肩作战到现在,或许将来也会同一天死在战场上吧。
  “真是的,不要捉弄我啦。我也和其他人一样,只是觉得迷惘,祈求神的帮助而已。”
  艾蕾诺尔把她那支同时当作护额使用的大型发箍挪正,故意鼓起腮帮子,稍微瞪了尼可莱一眼。在神音大系的世界里,魔法才能极高的人会被当作<听闻神声之人>而倍受尊崇。艾蕾诺尔身上诸如最强年轻骑士之类的夸张名号愈来愈多,在好友之间被当成逗弄她的最佳题材。

  亚得利安、戈蒂耶、艾瑞克、加斯顿、杰可、伯沙撒、伊尼亚斯、费尔南。这八人再加上包括艾蕾诺尔等三位上级圣骑士,还有率领他们的团将葛拉汉等全都是身经百战的精英。
  他们用魔术空间转移的方式潜入日本的事情百分之百已经被大敌<协会>给发现了。<协会>是一个联系上千魔法世界的巨大势力,而神圣骑士团置身于这股巨大势力在这个世界的据点当中,却一无所惧。
  艾蕾诺尔对一个站在礼拜堂一隅,一直等着她转头看过来的少女柔声说道:
  “琉琉,结果你昨天晚上还是没有回去呢。”
  在礼拜堂中的一群人里,只有这名稚气未脱的少女没有穿铠甲剑。
  “姐姐,请您原谅我。”
  少女跑到艾蕾诺尔的身旁,白金色的细柔头发随之舞动。这名像只小猫咪一般的少女琉琉·梅路路是神音世界的有力人士枢机主教的女儿,也是一位正在成长的圣骑士。
  “因为我好不容易分配到姐姐的队上,但是在重要的时候又不能和您在一起嘛。”
  琉琉也开始留长发,想要变成和艾蕾诺尔相同的发型。她用手指玩弄着还没垂上肩膀的发尖。
  团将葛拉汉对枢机主教之女微微点头示意。这一群在礼拜堂的圣骑士队是由这名团将接收了艾蕾诺尔的队伍所组成。而这次的圣务必须要由十二名成员进行,因此只有琉琉被剔除在外。
  “琉琉,是你帮我们把信众席的椅子收拾好的吧?”
  艾蕾诺尔离情依依地说道,不让琉琉发现她心中的感慨。听到她的赞许,独自被留下来的少女喜上眉梢。
  “是的!我已经打扫干净了。”
  只是来送行的琉琉并不知道,除了执行圣务的骑士之外,其他人一起随行来到<协会>根据地存在的日本其实是特例中的特例。团将葛拉汉的个性不会坐视任何违法乱纪的事情,就算是有力人士的女儿也一样。
  也就是说,这次他们十二人肩负的使命就是这么地重要严苛。
  “你做得很好。艾蕾诺尔队琉琉·梅路路,我要吩咐你一件圣务。”
  艾蕾诺尔清一清喉咙,把她脖子上挂着的拇指指甲大小的乐器取下来。在利用声音引发奇迹之力的神音大系当中,为了让每个人都可以发出正确的神音,因此喜好使用乐器。
  “请你用这支圣具为我们的启程给予祝福。”
  她的护手一下子没拿稳,差点玩起杂耍特技来。艾蕾诺尔实在厌恶自己在信仰与战斗以外的事情总是这么笨手笨脚。
  “我真的很笨拙。”
  “姐姐,请您改掉这句口头禅。因为姐姐您可是<听闻神声之人>、<世代最强的骑士>与<未来的圣骑士将军>啊。”
  琉琉告诫她最崇拜的姐姐。
  所有人都已经准备好了。葛拉汉带着严肃的表情拔出直剑。十一名骑士各自拔剑出鞘,画破祈祷之地的寂静。长剑、细剑、战斧的备用小剑等,十二人各自把十二柄兵器交叠在一起。
  现在就是启程的时刻。
  团将葛拉汉朗声吟唱出战阵圣句。
  “神意在吾等道路之前方。吾等在此立誓,必生存到最后一刻,此时暂且收剑。再次出鞘之时,就是以血洗刃的杀敌之刻!”
  随着一声有如敲响水晶音叉般的清亮音色,他们的心中与剑上荡起波纹。
  骑士们随之发出破风声,一个接着一个自礼拜堂中消失。琉琉对踏上旅程的众人背后用力地吹响神音。乐器呈现没有饰纹的四方箱形,在神音大系的世界里这是象征让心灵产生变化的魔法源。这支笛子发出的神音会使人心情开朗,就像走在一个适合出门旅行的晴空之下一样。
  即将赶赴战场的艾蕾诺尔为了给可爱的学妹留下最美好的印象,对她微微一笑。
  “我出发了,琉琉。”
  琉琉挥舞着小箱形状的魔笛,泪珠从有些垂下的温柔眼角流下。
  “请您千万保重,姐姐。”
  这次的圣务就像是仪式一般,许多事情必须按照规定,而在这之后等着他们的是离别的命运。艾蕾诺尔与和她交情最深的尼可莱四目相交,他总是悠然面对命运,不带着一点悲壮气息。因此艾蕾诺尔也能仰望着天空,迈出脚步。
  不管身处于狂风暴雨的黑霾之下,或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地底,他们这群圣骑士永远不会迷失光明。
  
  十
  
  仓本绊的父亲慈雄总是在脖子上过着一件陈旧的乐器。那支乐器约拇指指甲一般大小,形状就像口琴一样是小型的四方箱形。父亲不把它拿去艺廊展览,也不是留着自己吹奏。直到有一次听到父亲吹响之前,绊甚至根本不知道那是一件乐器。
  “爸爸,你虽然制作乐器,但是都不演奏呢。”
  今天晚餐是麻婆豆腐、高丽菜卷还有蟹肉罐头沙拉。绊吃着晚餐,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仓本家吃晚餐的时候是不看电视的。
  父亲用筷子切开高丽菜卷,带着感慨的眼神回答:
  “我不太会演奏。”
  “爸爸吹一吹妈妈的笛子好吗?我好久没听了。”
  父亲的乐器中,绊只听过那支他随身携带,像骨董品一般的笛子音色而已。
  “爸爸只有在向我谈起妈妈的那一晚吹过一次而已吧。”
  清亮的袅袅音色如同被吸进深邃夜空一般,让当时还是小学生的绊感动地为之颤抖。在那一瞬间,她的确看到一道青白色的幻影。有一名女性穿着用流星画出的光丝所编织成的一袭闪闪发亮的衣服,对着她微笑。绊认为那个女人就是妈妈。她觉得胸口好难过,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让她哭得连站都站不起来。
  “真想让妈妈也看看我的魔法。”
  绊清楚回想起那个女人的面容,害臊了起来。但是父亲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根本没有在看她。
  “……爸爸?”
  父亲灰色的眼眸充满哀愁,只是望向半空中,仿佛绊这个人根本不在这里一样。绊觉得父亲好像变成一个陌生人,害怕了起来,大声叫唤。
  “爸爸!好好听我说话啊。”
  感觉仓本家好像其实根本没有家族,一直都只有孤单一人一般。绊想快点摆脱这阵寒意,告诫自己改变想法,认为今天的父亲有点一反常态。
  “爸爸,你是不是累了?如果感冒的话,最好还是休息一下,不要去工作了。”
  她殷勤地从壁橱里拿出医药箱,想要把体温计拿给父亲。但是父亲对满桌还没吃完的晚饭看也不看一眼,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今天已经吃不下了。”
  虽然父亲这句话说得无精打采,但是他的背影却非常冷峻,把绊拒于千里之外。
  “我们是一家人,如果有什么难过或是痛苦的事的话就让我帮忙。我也已经有能力稍微帮上爸爸的忙了。”
  她对父亲露出活泼开朗的笑容,让家人随时回过头来都能看见她的笑脸。就像孩提时代短短一瞬间的回忆中,妈妈对她微笑一样。
  “绊真是个善良的孩子……”
  父亲抬起头盯着纸门框上缘,嗓音有些震颤。然后慈雄再也没说什么,朝着绊不能进入的工作室走去。
  第二天到了学校,绊的心情依旧像是抱着大石头一样沉甸甸的。今天早上父亲还是出外上工,绊很担心他的身体会不会累垮。
  真希望能够用魔法一下子把问题解决掉,但是她的魔法到现在还是只能推拉一些轻物。上个礼拜五才苏醒的魔法似乎还不会带领她走向某个美好的境界。
  
  这个星期一才刚进入班上的转学生好像在用粉笔雕刻一般,在黑板上书写题目的答案。每当她动一下,那两条束在脑后较高位置的马尾辫就会像两条鞭子一样用力弹起来。神和瑞希不时会停下来,似乎很认真地在思考。但是即便是班上成绩相当后面的绊来看,她都认为这位同学在这种时期能转进来简直是不可能的奇迹。
  面无表情的转学生把和她肌肤一样雪白的粉笔放下。
  “……写好了。”
  年纪尚轻的数学老师面对眼前的解答,就好像看着一具不知道致命伤在何处的惨死尸体,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
  “神和同学的答案……该怎么办呢?老师从头开始再讲解一遍,好吗!”
  常常有人说学业不能决定一个人的价值,可是成绩要是当真很不好的话,一般来说多少还是会有些自卑。不过这个转学生完全不在乎,甚至连摆烂都不摆一下,短短五天之内就在二年C班中奠定了光明正大的笨蛋地位。
  神和瑞希回到与绊相隔一个坐位的靠窗位置。虽然她无表情、沉默冷淡而且全班成绩倒数第一,但是那一身有如在宫殿里耳濡目染的不凡气质使得班上没有一个人敢轻视她。
  “下个礼拜一的课堂我们要多上一点进度,各位同学要先预习喔!”
  到最后光是在那糟糕透顶的答案用红笔圈点讲解,就花了一整堂数学课的时间。
  下课时间。在这所偏差值不甚高的公立学校里,当然不会有学生耗费休息时间念书。现在就有人在教室后面的黑板扔飞镖,结果刺在天花板上。有个把头发染成褐色的男学生想要拿回飞镖,把椅子放在桌面,爬到了椅子上。
  被选为股长的女学生不知所措地说着“不要爬啦”。包括绊在内的所有女生都心惊胆跳地远远看着。
  不出所料,男学生从高处翻跌了下来。
  就在他失去平衡的那一瞬间,绊很自然地想要推他一把,让他落在桌子上。她已经好几次在父亲面前使用过魔法。只要用这个了不起的道具、这种掌握奇迹的梦幻工具救同学一把就好了。
  绊第一次违反父亲交代不可以在外面使用魔法的吩咐,把手轻轻向前推出。她呼唤出力量,陶醉在解放感当中。
  ——眼前的一切瞬间被一团火焰漩涡包围。
  只在短短的一吸一吐之间,火焰确实烧遍了整个世界。男学生在空中发出火焰烧了起来。时间解冻之后,魔法根本没有生效就丧失了。椅子发出摔折的声音砸在地上,接着是烧成火球的人体从背部着地。
  “不、不要、不要啊啊啊啊!”
  绊用手遮住脸,发出尖叫声。不是因为她担心男学生可能受伤,而是因为整个世界好像完全变了个样。教室化为灼热的牢笼,同学们也都变形成为怪物。
  在眼前一片烈火翻腾的地狱深处里,一群熔岩之眼的魔人全身着火,四处徘徊。它们炽热的皮肤扬起火粉,从嘴里吐出炎热的火焰,但是不知为什么学生制服却没有烧起来。原本熟悉的世界被烧得面目全非,脓血四溅。
  绊挥舞着手臂,喉咙不断放声尖叫,停不下来。数十个燃烧的魔人把即将就快要熔解的眼球转向她。
  朋友们担心颤抖流泪的绊,纷纷靠了过来,他们的脸全都燃烧着。不但如此,他们还想用那双起火的手碰触绊。
  等到回过神的时候,绊正拼命想用魔法把原本还是朋友的同学们推开。
  “不要、不要……”
  她愈是解放魔法,一切就烧得愈彻底,劫火形成的海啸愈朝她压过来。这群恶魔露出担心的表情、想要帮助她的亲切表情,把她拼死命想要编织的奇迹一一消除。魔法死亡前的惨叫化为火炎,甚至就要烧到少女的全身。
  绊知道就算她不会在天上飞,但这里仍然是无所不能、自由自在的云上世界。
  她认为这个世界是完美的,没有任何一点缺陷。
  但是原本应该可以帮助她的奇迹却在眼前无助地烧了起来。
  她就像是孤伶伶一个人被打入地狱一般,身陷无底的恐惧而痛苦挣扎。
  “不要再过来,我和你们……”
  不一样。就在她快要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内心赤裸裸显露出来的羞耻心让这善良的少女蜷缩起身子,她不知道那就是栖息在魔法使内心里的超人一等的傲慢。就是因为这样,这些引发奇迹之人才会把这个世界蔑称为<地狱>,惧怕<恶鬼>。
  在继续熊熊燃烧的火海当中,有一个人分火破焰而来。神和瑞希仍然不改那张若无其事的冷漠表情。
  “没事的……不要怕,看着我……”
  绊用手沿着转学生直挺的鼻梁、紧紧抿起的红润嘴唇、柔软的双颊上来回摸索,确认只有她没有燃烧。
  “没事的,我、不会烧起来。”
  瑞希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音一声声敲打在绊的心中,让她最后一点自制心崩溃。绊像个婴儿般抽抽搭搭哭着,紧抓着瑞希那好似能够包容一切的胸口。
  之后绊在神和瑞希的陪伴下,在保健室的床上休息。她躺在床上,看着开了很多洞的天花板以及窗外有些微阴的天空。
  已经没有东西在燃烧了。
  只是这点小事就让绊安了心。她虽然被那场火海吞噬,但是身上却连一点烧伤都没有。被火炎吞没的只有魔法而已。
  “我要……向大家道歉。”
  她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脸色现在肯定还是一片苍白。虽然记不太清楚了,不过她刚才可能做出了冒犯同学的事情。
  绊起身之后才发觉瑞希一直在身边悄无声息地看着她。正当她想要站起来向瑞希道谢的时候,有如人工制品般细滑的手用力按住绊的肩膀。
  “你是、魔法使……绝对躲不过、这份因缘。”
  瑞希看出了绊不敢再使用魔法的软弱,但是一想到必须要放弃这份奇迹,绊又忍受不了失落感,用手遮住脸。
  “我要逃避什么?我到底是什么?我……根本不明白啊。”
  绊凝视着自己的双手。她没有什么特别的长处,最引以为傲的就是会做奇妙乐器的父亲,父女俩人一直过着平凡无奇的生活。直到一个礼拜之前,什么奇妙魔法根本只是梦想中的故事。就算放弃魔法,也只是回到原来的生活而已,可是被害者意识却紧紧揪住她的心不放。这里就像是寒冷又恐怖的牢房,她这一辈子都被关在这里面。学会了飞行的鸟儿如果被火烧掉翅膀,到底该如何活下去才好。
  “魔法使很早之前、就已经来到这个世界……所以、混杂了魔法使血统的子孙、有时候会看见或学会魔法。你也是……其中之一。”
  瑞希用嘶哑的声音在绊的耳边告诉她,,
  “你的魔法是、再演大系……六十年前、已经没有人会使用、应该早已失传的魔术。”
  
  十
  
  就如同往常一般,六年一班的教室今天仍然陷入一片混乱。
  “请你道歉!一定要诚心诚意地道歉!”
  班长寒川纪子虽然平常是一个冷静的优良学生,不过一旦动起火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但是在这个班上,却有一名变态的少女看到寒川眼里噙着泪水发脾气,就会心生不正常的兴奋。
  鸦木梅洁儿的手肘撑在桌上,双手支颐。双颊飞红的脸上挂着微笑,露出一副陶醉的表情。
  “寒川同学眼里含着泪水的模样好可爱喔,我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认为你应该要好好反省!”
  寒川狠狠瞪着梅洁儿。在眼镜的背后,班长的眼神确实已经动摇。
  班上的同学已经学习到一件事,不要和梅杰儿喜爱人家哭泣或是懊悔表情的嗜虐癖好扯上关系。他们似乎是害怕被拖进那个未知的世界。
  “关于鸦木跑掉不留下来打扫的事情,老师觉得差不多该做出个决定了。”
  为什么每次开班会都会演变成这种惨状?冒牌教师浑身无力,几乎就要靠到黑板上。然后他想到自己是因为班导祖师堂老师参加PTA会议而受托于她,又重新打起精神来。
  “但是鸦木同学根本没有反省!”
  “我是突然有急事要办。如果不快点抓住的话,他们一下子就逃跑了。”
  寒川当然无法接受这种听起来就像是在找藉口的回答。
  “你每次都喊有事有事,到底是什么事情!”
  梅洁儿一下课就离开小学是因为她早上都被关在学校里,只有黄昏以后才能以刻印魔导师的身份工作。她既遵守校规,又努力尝试和恶鬼交朋友。以一个来到<地狱>的魔法使来说,她的适应力简直是一种奇迹。身为专任官,仁很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她。但是这里是学校,而教室里的他则是一名老师。
  “别再吵了!鸦木!寒川!放学后你们两个都到办公室来。”
  仁环顾整间教室,男学生们又像之前在音乐教室那样,比手画脚地偷偷互打暗号。这个流行风潮在六年一班还没衰退。
  “还有兵头、落合、井出、柳田、御子柴、吉本、津岛,你们几个也全部到办公室。”
  身为抓人专家,仁的目光之敏锐与记忆力可不落于人后。他的问题只是在于指导能力,开个班会就落得要把整班三分之一的人全都叫去教职员办公室。
  “老师,你根本一点都不了解魔法使在这个世界生活是怎么一回事!”
  果不其然,放学回来的梅洁儿当天晚上一边用叉子叉着炒青菜里的高丽菜,一边对仁说教。虽然在寒川面前摆出游刃有余的表情,但是这似乎和她希望别人听听她有多辛劳的心情是两码子事。
  “说得对!一切都是这小子的错!”
  这个家的一家之主十崎京香一手拿着啤酒罐,附和梅洁儿。她和那个连<协会>都不敢小覼的魔导师公馆事务官应该是同名同姓的不同人吧,就连从小一起长大的仁都觉得这种改变落差根本就是诈欺。
  “别再喝了。”
  仁无奈地把上司手中的啤酒拿走。
  梅洁儿待在十崎家是因为京香负责担任监护人,把她接过来一起住。原则上,刻印魔导师全部都要扔到宿舍去,但是<公馆>的职员没办法把一个小孩子放在一群罪犯当中。正因为他们做的是搏命的工作,所以才认为小孩子应该要好好呵护,即便这种想法只是一种伪善。所以他们才会做出史无前例的选择,让刻印魔导师到小学上课。
  “小梅,你也认为一切都是他不好,对不对?”
  “老师有做好自己的工作。上次他表现地好可靠……还大喊‘神和!梅洁儿是由我来照顾的!’”
  这是指前几天仁在公馆的接待室与神和瑞希争论的事。梅洁儿抬起头,陶陶然地看着他的脸。
  “你要好好照顾我喔,老师。”
  她想的‘照顾’和仁说的‘照顾’在意思上大概完全不一样。
  “竟然背叛我!”
  京香举起两手做出“万岁”的姿势,说着“就算是小学生,也还是女人啊”。然后开始发起牢骚,说女人的友情是如何脆弱。
  在下凹式暖炉底下,梅洁儿的脚尖好像在打暗号似的踢了过来。她有些害臊地红着天真无邪的脸庞,向仁竖起一根手指。
  “我就特别只教老师一个人要怎么照顾我。当我无精打采的时候,老师你要尽量多安慰我喔。”
  “竟然在我面前放闪光!”
  不晓得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不好意思的关系,京香红着脸夸张地做出失望的样子。她一边装哭,一边用筷子一小片一小片夹起煎鱼吃,然后啜饮从仁手中拿回来的啤酒。
  仁把饭菜挪到梅洁儿前面。
  “你陪着一起搅和的话会愈拖愈晚。快点吃吧。”
  十崎家的料理重点在于如何省事省力。比方说现在桌上虽然摆着六道菜色,但是有一半是冷冻食品,只要切片的腌溃食物与只要煎二烈的鱼又占掉两道,事实上主餐只有炒青菜,调理时间总共三十分钟。
  “这家伙当上老师之后变得愈来愈无聊了!”
  “到底是哪里的某某人让我去当冒牌老师的?你这个醉鬼!”
  “是!就是我!”
  等梅洁儿用完晚餐去洗澡之后,京香也总算安静下来。她并没有醉倒,虽然已经在一起两个月,但是她到现在还是不习惯和少女同居的生活,要是不喝点酒的话根本没办法对话。
  “小梅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京香的神情不是公馆的事务官,也不是刚才的醉鬼模样,而是恢复为只有仁最熟悉的多愁善感表情。回想起来,家住在附近的仁与十崎家已经有二十年的交情了。他好几次在这间客厅参加京香的庆生会,家境贫困的仁两兄妹也不晓得多少次接受十崎家的款待,在这张下凹式暖炉桌上吃饭。
  “她在学校过得很好。要是这个世界的人能像那个班上的孩子一样和魔法使和睦相处的话,我们的工作就会减少一半了。”
  “这样啊。小梅她在学校似乎过得很开心。”
  一直以慈爱包容仁的京香当然无法对小魔女冷酷。但是现实中有半数的<刻印魔导师>在三年内就会死,历史上也从未有人真的打败一百个人。京香为了不让仁看见自己的苦恼,用干燥的手抹一抹脸。
  “我不会让那孩子死,我一定会保护她。”
  任何话语或许都可能只是一时的安慰。一同分享过痛苦与喜悦的童年玩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用力握住仁的手。
  “不要忘记。如果你死了,就没有意义了。”
  “京香,你觉得我和梅洁儿看起来像什么?”
  对仁来说,大他一岁的京香就像是姐姐一样。而现在已经不在的——
  十崎京香的手机发出无味单调的铃声,阻止了原本正要回到过去的时间。
  “我是十崎京香,现在没上班。没关系,说吧。”
  京香恢复到原本事务官的冷酷眼神。回答她的报告让十崎家的客厅为之冻结。
  (我是专任官、神和瑞希……现在、在奥多摩一三三零八——B23地区。发现<染血公主>洁尔贝奴·罗素。目标、正与六名圣骑士交战中。其中一名、是艾蕾诺尔·纳刚……接下来我要切断通讯,插手战局。)
  
  十
  
  据说在异世界的夜空中也挂着一轮明月。
  至少在已来到<地狱>的魔法使的世界当中,传闻天体条件几乎都和这里相同。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神的恩宠,除了魔导师人为产生的东西以外,就连动植物都差不多。
  所以对魔法使们来说,奥多摩如柱子般高耸的针叶树森林也不是什么奇特的景观。
  “公主,请您快点!”
  逃逸者是索引型宣名大系的魔导师拉格兰兹·费尔。而在他身后,有一名年纪还不到二十五岁,踩着深邃林木盘根错节的地面,身穿纱织振袖的美艳女性。那名女性在眼角抹着朱红的双眼微闭,好像在享受湿润土地的气味,举止悠然自得。离开<协会>之后在地狱过了两年的日子,穿起和服竟觉得莫名地舒适。
  巨汉为魔女指引方向。就连和鸦木梅洁儿在银座的地下停车场交战的时候,他的脸色都没有这么苍白。
  不巧的是今天晚上天上有黑云,看不到月亮。
  “难得出游,不该到山里来,应该去海边的。”
  抹着口红的热情双唇颇为遗憾地喃喃说着。脸上满是土泥的男子闻言,焦急地把眉毛与嘴角都皱了起来。
  “公主,那些圣骑士就要来了。”
  仔细一看,他粗壮的左手已经满是撕裂伤,鲜血不断滴落在地面的低矮草丛上。但是黑暗的公主嘲笑着六月既不暖又不热的风。
  “你说‘就要来了’。不对的,他们已经到了。”
  一群身穿银白色铠甲的骑士把两人包围在鹤翼型半弧的中心处。他们的铠甲不知道做了什么样的处理,几乎不会发出声音,以避免妨碍神音魔术。
  “所有人将长剑圣化。”
  指挥追击队的上级圣骑士艾蕾诺尔·纳刚发出指示。所有骑士把镶嵌在护手的戒指抵在武器上雕刻的楔形纹章,用力一画。神音魔术是在传达声音的媒介上产生魔法。如果传过金属兵刃的话就会直接把剑刀改变为魔刀。
  所有骑士剑都发出响亮的回音,在黑暗的森林中开始放出白色虹光。
  “真是花俏的灯笼啊,难得美好的黑夜都被糟蹋了。”
  五柄长剑与一柄战斧全都如同烟火般绽放着青白色的光芒。在光芒的照耀下,穿着白衣和服的女性娇媚地抚摸衣襟。在这双方随时可能动手的时刻,少女圣骑士回答的声音还是很沉稳,有如在吟唱祈祷的章句一般。
  “请把你抢夺的<钥匙>交出来。”
  “如果说不要的话,你们就要用那些可怕的剑把妾身干刀万刚吗?”
  “没错——<染血公主>洁尔贝奴。”
  拥有无惧一切的豪迈灵魂与不把人当成人看待的罪恶自由之心。这就是贝尔尼奇口中所说的一代女豪洁,魔导师洁尔贝奴·罗素。
  “公主!这里由我来挡着。”
  从仆拉格兰兹想要驱散恐惧心,大吼一声跳到公主面前。这代表两种根本无可交涉的魔术宣告开战。
  宣名大系与神音大系同样都是索引型。在这些异世界里,人们可以观测某物与某物相同的根据——也就是存在本质的形相。而能够观测存在本质<索引>的形式就会直接成为魔法。比方说神音大系把<索引>当成一种声音听取,所以只要依样发出声音,魔法就会发动。
  艾蕾诺尔像吹口哨一般撮起嘴唇,下一秒钟她所引动的奇迹化作冲击波,就像吹走碎屑一样震飞从仆的胸肌,把肋骨一齐打断。
  在宣名大系里,<索引>会以抽象意象的形式浮现在术士的内心,在内心想像特定的意象就会与奇迹产生联系。因为内心的问题而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魔术意象就用<贪欲化身>当作媒介捕捉对方,使之流入现实世界当中。
  “命名汝……艾蕾诺尔·纳刚……定其义为‘剑’。”
  空气从濒死的拉格兰兹肺部中漏出,发出咻咻声。数十道呈现长剑形象的雷灵回应他的定义,将会刺穿敌人牵制住对方。宣名魔导师利用命名建立主从关系,将现在双方共有的魔法只流入<对象>体内。
  “就凭宣名大系的魔法是无法束缚我的。”
  铠甲少女的身影在一吸一吐之间产生波荡,将书灵之剑尽数粉碎。她使用魔法打败敌人,连一点起手动作都没有。
  “凭着得多花一步骤指定对象的‘亚’索引型魔术,你要怎么和能够直接从世界引出奇迹的六名圣骑士对抗?洁尔贝奴。”
  气空力尽而屈膝倒在森林斜坡的男子,以及手指连动都没动一下的少女。这就是双方残酷的实力差距。
  但是对于部下拼命救主的忠诚,公主就好像看到死了一只蚊子似地毫无感动,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你连死法都很没趣呢。”
  听到这傲慢至极的口吻,就连包围她的圣骑士都感到兴致萧索。
  “你就再帮妾身做一件事吧。”
  以洁尔贝奴的拍手声为引爆暗号,从仆的身躯从里向外爆了开来。
  拉格兰兹就在这瞬间没了命。四散的红色飞沫与血雾从他身上喷溅出来,让奥多摩的森林开出红色血花。就在洁尔贝奴穿着优雅金鱼纹振袖的双臂向横一扫的同时,沉稳的艾蕾诺尔第一次大声叫了起来:
  “退到我后面!动作快!”
  “吾命名从仆拉格兰兹之血,定其义为<火花>,附加已储存概念<红牡丹>……爆裂!”
  拉格兰兹的血液被转化成硝化甘油,九十公斤的身躯现在变成了饱含七公升火药的现成炸弹,因为一个小小的火花而引爆,撼动整片大地。高温气体剧烈膨胀,朝四面爆出无法从火药分布密度预测的爆炸冲击波,如同狂猛的巨龙般嚼碎了所有物体,扬起滚滚白烟与尘土。
  这场震撼奥多摩山地的大爆炸会被恶鬼观测,吸引他们的注意。魔法也会被消除,让这场战斗无疾而终。可是——
  在尘土消散的时候,染血公主惊讶地半开着嘴,吐了一口气。
  这是因为有一名勇者握着发光的长剑,用力插在森林的腐叶土里,挡在她面前。
  “……你竟然把‘那个’压下来了吗。”
  爆炸的破坏力原本会把山坡上的杉树全部横扫殆尽,但是却被正面挡了下来,就连魔女都不得不感到佩服。以尸首为中心,周围的砂土都被炸开,唯有以艾蕾诺尔为顶点的三角形区域亳无损伤。少女不但撑过了大爆炸,为了保护背后的部下,她甚至在刹那间做出判断,还向满是硝化甘油的引爆中心踏近一步。
  “你竟然……”
  艾蕾诺尔恢复原本善良少女的表情,不是因为有生命丧失,而是为了遭到背叛的忠诚而发出无泪的怒吼。
  “……你竟然这样对待自己的同伴!”
  烧焦的土壤味与血肉异味混杂在夜风里吹拂在身上,但是却不见尸体。血管中的血液被转变成火药后又用魔法引爆,当然连一片碎肉块都不会剩下。
  舍弃从仆,自己毫发无伤的<染血公主>厌恶这阵恶臭,展开白檀木制作的扇子。
  “……真有一套。你不怕死在<地狱>里吗?没有任何神能够影响这里,死人的魂魄会被永远绑在地狱里喔。”
  脸色苍白的艾蕾诺尔汗流不止。这不是使用魔法的消耗,而是因为皮肤与黏膜吸收了大量具有扩张血管作用的硝化甘油,使得她的血压剧烈降低。
  “圣骑士就是一只鸟儿,运送神所赐予的神意。就算我在荒野之地腐朽,那里也会绽放出新的花朵。”
  “妾身最讨厌像你这样的女人了,可不会死在你这种无趣女人的手里。”
  在飘散的恶臭中,<染血公主>带着天真的恶意吊起嘴角。
  “在生死相搏的时候还是不会用自己的话说话的人偶,连<恶鬼>都不如。”
  “你说话太下流了,教养不太好。”
  眼镜镜片沾满泥沙的上级骑士尼可莱紧咬着牙,提剑走到少女跟前。洁尔贝奴微微眯起眼,好像看到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真是热情啊,可是不会有回报喔。”
  ——众骑士的眼睛这时候全都只看着女魔导师。
  “艾蕾诺尔队全员,准备发射概念魔弹,射击式<残照>!”
  呼应尼可莱发出的男高音,除了少女之外的其他队员都把护手戒指按在腕铠上雕刻的楔形文字列浮雕上。只要用戒指摩擦这楔形纹,他们就会像音乐盒以音梳与键盘发出声音一样,演奏出魔法神音。神音魔导师为了能够在战斗中立即检索索引,会把乐器设计在铠甲或武器上。
  “不可以喔,你们要对上的人不是妾身……你们是不是忘了这里是哪里?”
  南风稍稍推开梅雨季的雨云。因为大气中的湿气而有些朦胧的满月从天上睥睨着所有魔法使。不对,有一名巫女装扮的少女背对着金黄色的圆盘,仿佛摆脱重量似的悠然坐在黑云上。
  “……发现<染血公主>洁尔贝奴、以及艾蕾诺尔·纳刚等圣骑士……六名。”
  仙女有如从船上潜进海中一样,向后一翻跃身于空中,沿着直线轨道毫不犹豫向战场落下。绑在头部两侧的黑色长发就像是天使的黑翼,被风压吹得剧烈舞动。
  魔导师公馆的专任官神和瑞希不是会消除魔法的恶鬼。
  混沌因子( Chaotic Factor)。没错,瑞希的外号<魔兽师>是指只存在于地狱,一种无法分类为魔力型或索引型的魔法之一。在这个观测者都是恶鬼的世界,这是本来不存在的特例中的特例——她是<地狱中的魔法使>。
  
  十
  
  “再演大系……”
  那个转学生神和瑞希是这么称呼仓本绊的魔法。刚觉醒没多久的魔女还不晓得,一切奇迹都是以魔导师观测世界为基础。<魔力>型的魔导师必须得敏锐地感知世界法则的紊乱。而对于<索引>型的魔导师来说,生命就是面对世界赤裸裸的索引。只要活在世界上视物、闻声、感觉,魔法使就绝对无法逃避魔法。
  绊把厨房的水龙头开着没关,叹了一口气。在那之后她就非常害怕,就连在家里都不敢使用魔法。如果告诉父亲世界就像是一个燃烧的<地狱>可能又会让他担心,所以也不能找父亲商量。
  “啊,糟糕。爸爸就要回来了。”
  绊急忙把装有洗好的米和水的内锅拿到电锅去。她根本不知道帮助了她、告诉她再演大系这个名诃的神和瑞希此时正在奥多摩的山里和人作战。
  命运敲响大门是在米饭煮好过了三十多分钟之后。
  绊的父亲慈雄用力打开公寓大门,鞋也不脱就走进家里,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绊,和爸爸一起离开这个家。”
  ——那个时候如果我更听爸爸的话、如果还能在那时候重来一次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现在蓝色的两吨货车横倒在绊的眼前,车轮无用地空转着。当他们开过小路的时候,载着父女俩的卡车单轮突然举起来,就这么翻了过去。
  ——我想拿回来的世界不是这里。
  绊努力想要抓住过去,就像是个哭泣的小孩子一样拉着那个‘时间的织纹’。如果可以回去的话,她一定不会重蹈覆辙。
  可是绊能做到的只有在这个名为<世界>,巨大到让人目眩神驰的书本页面里游移。她被杀气腾腾,好像变了个人似的父亲连拖带挤地推上了货车的副驾驶座。车子向多摩川上游前进,然后——
  过于鲜明的记忆影像开始向着广大无垠的空白褪去。就像是逐渐苏醒的意识舍弃梦境一般,宝贵的物事从知觉网络的缝隙中一件件掉落。
  幻视过去的魔术无法掌握住奇迹,就这么失去焦点。然后绊被扔回现实世界,跪在黑暗深处,呆呆地看着自己张开的双手。她看到过去,就像是翻阅一本记载着世界所有一切的<历史书>一样。在这本书当中,就连绊现在身处的痛苦困境都只是短短的一页而已。
  一……这就是,我的魔法。”
  虽然魔女刚觉醒,但是她没办法挽救父亲那辆翻倒在插着生锈建设预定地告示牌的空地上的货车。还有在路灯稀疏的路上突然出现六名好像从童话故事里蹦出来的骑士,挡在仓本父女面前,她也同样无能为力。
  “没想到您竟然在这种地方,命运真是奇妙。”
  一名与父亲差不多年纪,脸庞线条十分粗犷结实的男性用低沉深邃的嗓音说道。在被星辰被雨云遮蔽的合夜下,那个人右手握着一柄出鞘的长剑。
  而守护着绊站在几位骑士面前的父亲,名为仓本慈雄的男人背影也同样极为凌厉。
  在领头骑士的身后,刺耳的声音响起一阵重奏。一字排开的五名骑士的剑都开始放出白色的光芒。
  “请您把再演大系的女孩交给我们神圣骑士团。”
  “办不到。绊是我最重要的女儿。”
  听了慈雄这么说,唯一一柄没有发光的剑……铠甲骑士葛拉汉·维恩的剑无声无息地滚起一阵紫色火炎,窜了起来。
  “我们要再演‘巴比伦’,您应该了解这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三千年前巴比伦的历史已经让我们学到为了神意牺牲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情。”
  “如果您要阻碍的话,以剑一决高下才是圣骑士之道……从前受教于您的圣灵剑现在也已经名列高手之林了。”
  虽然绊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父亲可能会被杀害的预感让她连叫都叫不出声。在她视线所及之处,周遭连住户人家都没有,根本不会有人来救她们。
  夜晚之所以是魔法的时间是因为视线不佳,不容易被恶鬼观测到。对现在的绊来说,这就代表她也无法期盼有人幸运地发现他们,把警察叫来。
  “爸爸!不行、不行、不行……”
  水滴落在少女的手上。雨水就像冰冷的泪珠般开始落下。
  父亲缓缓地转过头,低头看着她,仿佛像在道别似的对她柔声说道:
  “绊,爸爸很高兴有你这个女儿。”
  全身包覆着沉重铠甲的骑士们小心地举着剑,开始移动位置把父女俩包围住。虽然他们一身都披着金属铠甲,但是脚步却很轻巧。这副用拟似魔法加以生物化的甲胄不是为了护身而穿戴的沉重负荷,而是由内部操纵,完全依照身体动作移动的外骨骼。是一种让骑士发挥出血肉之躯不可能产生的超强力气的强化器具。
  绊甚至忘了站起来,爬过去想要抓住父亲的脚。
  “等一下!我无所谓的,爸爸不用这么做!”
  但是仓本慈雄在脚边地上捡起一根铁管,然后从长裤口袋中掏出一个像是小型响板的金属乐器,往铁管上一敲。一道缭绕的余韵响起,铁管被淡淡的光芒包围。同时轰地一声发出一阵巨响,现在明明是夏天,却有一股寒气逼来。水分冻结使得一层冰霜覆盖柏油路面,发出好似破裂般的怪声,一切事物都化上一层白白的淡妆。还跪在地上的绊眼前被雪白的雾气笼罩,连呼吸吐出来的气都冻成白色。
  在浓重的雾霭当中,慈雄轻巧地转动那东西。几秒钟之前还是铁管的物体现在已经变成一柄散发出热气的赤红细剑。仓本慈雄现在是父亲,也是一名骑士。
  “神圣骑士团前团将<慈悲剑>( Cavaliere de Misericordia)马克·费尔杰,要请葛拉汉等各位全都死在这里。”
  就算是魔术,一般来说也要遵循因果关系的顺序,先引起现象才得到‘结果’。但是高等魔导中有一种将‘结果’强加于对象,强迫自然环境引发过程现象的技法,称为<概念魔术>。因为需要高热把铁管在一瞬间重新冶炼成一把剑,为了满足概念魔术的要求,所以大自然让周围的温度下降到零下的低温。
  “绊,你快逃!”
  朦胧的白色夜雾如梦幻般逐渐消散。空气中滋滋作响,发出水分蒸发的爆裂音,就像是把刚锻炼好的日本刀入水淬火一样。这次是夜气为了冷却刀身而开始沸腾。
  那是不折不扣的魔法,而且更是比那个让她欣喜不已的小小魔法高深太多。为什么教室的同学们都会让绊的魔法消除,但在家里却没事?因为父亲仓本慈雄原本就是魔法使。
  父亲的手指从口袋中取出一条挂着泪滴形重物的细锁链,旋转了起来。那个像是小孩子玩具般的乐器开始发出有如高亢笛音般的咻咻声。他把那条锁链朝着包围父女俩背后的骑士们轻轻扔过去。
  “不要挡!快闪开!”
  原本想要轻松把锁链打回来的骑士一听见团将葛拉汉的大喝,立刻脸色一变,往地上扑去。
  下一秒钟,已达神音的笛声从世界引出力量,化为巨大的狂风之枪。这阵余波让铠甲与体重总共超过一百公斤的圣骑士又有两人屈膝跪地。还搞不清楚状况的绊受到父亲的目光所逼,站起身来直接拔腿就跑。
  绊原本以为魔法只是一双实现愿望的美好翅膀。但是少女现在已经遇到了……用来当作武器杀伤人命的魔法。
  她回头向后望。大雨之中,原本只是货车司机的父亲正俐落地挡下从左右两边砍过来的光剑。
  那种陈设在银座的艺廊,原以为是父亲因兴趣而做的奇妙乐器又把铠甲骑士像玩具般弹开。
  一名圣骑士把戴在护手的戒指按在铠甲肩口处的楔形浮雕上。如音乐盒般的旋律震动落下的雨滴,让名为夜晚的坚硬冰块融化。
  透明的飞鹰在雨中闪身穿梭,飘然飞起朝父亲冲过来。
  “在我那时候还没有这种神音。”
  慈雄改变细剑的握法,就像是拿着小提琴的琴弓一般。他解开束着脑后长发的细绳,用臼齿咬出绳子一端固定好,把另一端紧紧地固定在碗状的回音器上,然后也不调音,直接用剑背压在这根只花了五秒钟就拉好的速成弦上。
  <慈悲剑>缓缓演奏出带着少许杂音的弦乐音色。当神音魔导师要模拟复杂的神音(索引)之时,就必须排列神音组合概念魔术,以降低困难度。神音的旋律构筑出一道保护演奏者的防御壳。魔法飞鹰在透明的护壁上冲撞一次、二次、三次,然后就如同寿命已尽一般,消失了踪影。
  这次换慈雄弹弦,演奏出与刚才那位圣骑士完全相同的旋律。一只比骑士生成的飞鹰更大上一圈的魔弹之鹰在虚空中现身。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
  父亲第一次听就模仿了神音魔术。铠甲骑士虽然用魔法护壁挡下飞鹰,但都停下动作,没有继续出招。绊也因为自豪而寒毛直竖,全身轻颤。她的父亲轻描淡写就完成的魔法技巧属于只有天才能够使用的领域。
  慈雄没有放过敌人丧失战意的破绽,灵巧地不击打剑刃就把他身边两名骑士手中的魔剑打下。可是他并没有砍杀武器脱手、败象已现的敌人,而是用手肘重重击打在他们没有戴头盔的脸颊上。牙齿被打断的男子们在雨水沾湿的路面上站不住脚,翻倒在地上,身上的甲胄发出巨大的声响。
  被他们称呼为马克·费尔杰的父亲仓本慈雄非常厉害。
  虽然手下的骑士剑法变得有些迟钝、脚步往后退了半步。但是团将葛拉汉并没有出声斥责,而是给予他们支持。
  “现在在我们面前的男人厉害非常,过去曾经名列<听闻神声之人>。抱着向高手求救的心情进攻!你们将会成为至高无上的传说!”
  葛拉汉队的圣骑士们互相对视,脸上露出向强者考验自我的单纯兴奋喜悦。他们再一次抬起视线,紧盯着敌人。同样站在雨中的团将也与少女四目相会,那个眼神慈悲为怀又严厉的人举剑就向绊冲过来。
  葛拉汉有如神速的斩击挥了过来,动作非常自然,丝毫感觉不到一点杀气。慈雄在千钧一发之际挡下这一剑。
  “真是了不起啊。这就是葛拉汉你的二十年吗?”
  慈雄退后一步,一剑刺出想要阻止对方反击的剑光,但是却被紫焰轻松地挡下。
  “脱离实战二十年,您的技巧已经退步了,已不见当年勇。”
  团将顺着如流水般的前进踏步,横扫一剑想要劈在慈雄的身体上。一阵如落雷般惊人,听起来像是敲打钹铙的声响震荡着下雨的夜空。剑刃的轨迹就像停留在空中一样,留下一道紫光。
  葛拉汉·维恩轻轻地挥剑画十,笔直地竖起长剑。一道有如长笛的声音柔柔地与风融合在一起,化成透明的手指轻搔着夜风。紫色火炎的真面目其实是以神音魔术构成的乐器,用挥剑的速度改变声音。火炎在剑路之后拉出艳丽的光带,每一条光带就像是一队乐团,陈列出千变万化的音色。
   “——”
  葛拉汉手持火之剑摆出架式,一身气势让每个人都无言屏息。
  葛拉汉挥下火炎指挥棒。一瞬间意识被吸引过去,仿佛在眼前出现了什么超越凡人的物事一般。真正美妙的声音具有让人畏惧的力量,而神音则拥有让世界畏惧的力量。
  神音的节拍规定世界的鼓动,萦绕起伏的同时依循着正确的高音与音色,在通往奇迹的阶梯上一阶一阶向上攀升。受到葛拉汉的音乐催动,他麾下的圣骑士用白光魔剑猛然冲上前。面对五名彼此配合地天衣无缝的敌人,光是一一架招就已经让慈雄使尽全力。
  长剑上毫无迷惘,翻身运足,所有的一切都超越人为,庄严直可堪比神意。葛拉汉恢弘的剑舞仿佛背后肩负着神灵之影,虽然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却让人联想起挥动指挥棒的指挥者。神音不断确实地累积,有如将精密的曲折旋律送上遥远的天际,来自世界背后的力量膨胀起来,就像是濒临崩溃的水坝一样。
  然后,名为大自然的交响乐团让奇迹显现。
  拍打在他们身上的雨水不知何时已经变成横刮的暴雨。不对,现在淋在绊身上的只有一半是从梅雨天空落下来的透明水滴,另外一半的雨水没有落地,浮在空中飞舞。
  那是一场无风的风暴,只有雨滴仿佛受到巨大意志的操使,疯狂乱舞。
  “爸爸!爸爸!”
  绊已经连眼睛都睁不开,用手护住脸大声叫喊。
  没有人回应。
  圣灵剑高手用剑连接神意与现实。正因为如此,神与世界的仲裁者们才会被冠以圣灵之名。
  “所有人散开!”
  就在指挥者葛拉汉出声的下一秒钟,六月的夜晚凝缩结成了冰,然后破裂。
  破裂之后留下来的是一片冰的世界,根本不像是夏天会有的光景。道路变成冰河、有形之物全都罩上一层霜。唯有绊周遭一公尺还维持着夏天,就像是漂浮在冰海中的岛屿一样。冰冷的寒气从跌坐在地上的腰部一口气爬到心脏。
  “不要啊~~~~~!l
  绊的时间冻结了。
  因为在她的面前,手中拿着剑的父亲被封在一根长宽一公尺半、高两公尺的直方型冰柱里。
  葛拉汉把护手戒指在雕刻于长剑血槽的楔形上一画。紫炎移转到左手的护手上,有着精巧饰纹的剑刀开始放出自光。
  “请您觉悟吧。”
  被关在透明冰棺里的父亲一动也不动,好像也没有呼吸。要是不快点放他出来的话,他会死的。温柔的少女把父亲早已丧命的可能性抛到脑后,两只紧握的拳头放在地上。
  “爸爸!快住手,救救我爸爸。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
  ——魔法本来应该是能够爬到无限高处并通往奇迹的高大阶梯才对。
  ——所以少女想要依赖那个她根本不知道会如何实现愿望的魔法、那个只能让过去展开的魔法。但是魔法连发动都没有发动。
  然后她抬头仰望无月光也无星辰的黑云天空,寻找救星。映入她眼帘的是百亿滴不甜也不咸辣的无味雨滴——
  还有飘飘飞起的裙子下,一件可爱的条纹内裤。
  一名黑发少女从高度约三楼建筑屋顶左右的地方,顺着夜风的溜滑梯滑了下来。虽然她用手按着裙子避免裙子飞起来,不过从下面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不要动,不可以动喔。”
  绊原本坐在路上的身体不知何时竟然飘起将近十公分高,异常的事态让她一阵愣了半晌。那名大约是小学生年纪的女孩子像颗子弹般朝绊冲过来,脸庞噗地一声埋进绊隆起的胸口。绊的身体就像是失去摩擦力一样,以惊人的速度从几位圣骑士的身边滑走。绊虽然呼吸困难,但也已经发觉这也是魔法。战场就像是每分每秒逐渐流逝的风景一般远去,魔法雪橇滑行数十公尺远,终于停了下来。
  绊的气息因为突如其来的加速而停滞,现在总算回复呼吸,大口喘气。那个把脸埋在她丰满胸口的女孩子不悦地抬起头看着她。
  “这个软绵绵的是什么啊!”
  这个女孩是绊之前在银座看到的那有如妖精一般的少女。少女盛气凌人地对着还莫名其妙的绊大声说道:
  “你想害我活活闷死吗?我可不想用这种方式死翘翘。”
  可是她为什么突然对绊发脾气?
  “——滚开,<公馆>的鹰犬。”
  “我怎么可能是犬呢,本小姐可是主人喔!”
  小小淑女站起身来,手心按在胸前说道。然后黑发魔女把白皙的手臂高举向天,脸上流露出与年幼外貌完全不相符的放荡表情,看了直让人打哆嗦。
  “我要好好教育你们,改掉乱吼乱叫的坏习惯。”
  随着大气中一阵异响,就连绊的头发都飘动起来。圣骑士仗剑踢飞冰块,冲了过来。个性强势的少女正面迎战这阵愈来愈靠近的脚步声。伴随着空气的爆裂音,青白色的能量力线落在那小小的手掌心里,逐渐集中起来。在看见了高段魔术的威力而讶然无语的绊面前,真正的雷电朝着那群铠甲骑士爆发。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闪电闪光吸引的时候,他的身影蓦然占据绊眼前的位置。
  “啊……”
  绊一慌之下,伸出的手忍不住对那出现在她眼前,穿着西装的背影一拉。就像她在初次接触到奇迹的夜晚抓住猫尾巴的那时候一样,魔法产生了作用。那名男性的肩膀被小小的魔术一扯,身子晃了一下,转头朝向她。
  那是一张以日本人来说轮廓很深的脸庞,面容给人很固执的印象,还有一双意志坚定的眉毛。但不知为何,他有一种看似很神经质,紧绷中适度放松的气氛。那人是在银座的府中街上与小魔女同行的男子。魔法突然失控虽然让绊很慌张,但是魔法没有像教室那时候被消除也让她安心不少。
  男子不改严肃的表情,只有眼神柔和地微微眯起,对她保证道,,
  “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他们抢走你任何东西。”
  身材高大的救星回头看着结冰的雪白世界,以及冰封父亲的骑士们。绊直觉认为这个人很厉害。他充满自信的背影毫不迷惘,就像是把绊护在身后一般迈开脚步,然后说道:
  “这样的夜晚差不多该结束了。”
  其中一名骑士化出一只半透明的老鹰,操纵它攻过来。老鹰被‘他’在绊面前脱下的西装外套吸引过去,在空中撞个正着破散开来。在这个世界魔法会有效果的对象就和父亲仓本慈雄一样是魔导师,所以圣骑士盛气凌人地说道:
  “带着那只小狗一起离开,刻印魔导师!你只是在找死而已。”
  五名骑士化出的五只死之鸟一起升空,就像在说如果不退就死路一条。但是就在魔法缩起翅膀加快滑翔速度,想要抓出生命的同时,他露出苦笑。
  “我说你们,如果要来的话好歹应该先记住我的长相。”
  ——然后所有的一切全都烧了起来。
  振翅的魔弹被翻滚的火炎吞没烧灭。
  在夜半没有人烟的道路上出现的是先前绊在教室里曾经看过的烈火炼狱以及耸立的红莲魔人。
  魔法被烧毁,响起灭亡前的哀嚎。
  恶鬼的认知意识会让一切魔法全都崩溃,不分魔术系统、杀伤或是救人用途。因为发动的基础是剥除异世界的意识,所以知道意识对象是什么,懂得让意识神经瞄向正确目标的恶鬼能够更有效率地破坏魔法。原本应该是魔法使的火炎魔人准确地让奇迹消散,化为连雨水都浇不熄的魔炎。
  没有人听到团将葛拉汉把戒指按在铠甲所发出的神音,但是一头比父亲制作的更大上一圈的飞鹰展开宽达三公尺的翅膀,起飞升空,像是要保护同伴似的冲过来。在‘他’随意伸出的手掌前,飞鹰就像是一头撞进绞碎机一样,尖喙连同身体整块完全消灭,只有没碰触到那人的双翼能够穿到他背后,失去控制坠落在地上。扬起的土尘足足有一个人那么高。
  应该非常强大的<杀伤魔法>竟然连一点牵制的效果都没有。
  那人虽然正在和攻击自己的人对战,但是绊刚觉醒的魔法使本能让她全身发抖,心中根本没有什么感谢不感谢的念头。她原本应该非常惧怕战斗用的魔法,但是这些被烧毁的无力奇迹实在太过悲惨。还来不及展翅翱翔就在巢中燃烧的雏鸟最后的哀鸣化为火粉,飞上天空逐渐消失。绊认为这是一种亵渎,就像在百年名画上浇汽油点火一样。
  “……不,这样、不要。”
  耳边传来有如嚼碎骨头般的碎裂音。封闭父亲的冰柱在火焰狂潮的烘烤之下发出破裂的声响。绊身边的雪已经完全消融,就像用橡皮擦把不要的字擦掉一样,就连一点冰霜都没留下。被冻结的家人当着绊的面前破成细细碎片,就连破片都燃烧起来,被夜风吹走,不知飘去何方。
  等到恶火消逝之时,冰棺已经不在——而父亲同样也消灭得无影无踪。
  绊浑身无力,但是一股冲动自体内深处升上来,脑袋一片模糊的她在湿答答的柏油路面上乱抓。父亲已经不在了。没有任何长处优点的她,之前最大的骄傲就是家里有人兴趣高雅,还能够开个展。而几个小时之前原本属于她的生活、以前做梦都没想到会失去的生活再也回不来了。
  “全员,重振旗鼓!”
  团将葛拉汉语气紧张的号令没有任何作用。魔人毫不留情地痛击疲惫的骑士。失去光明的沉重长剑被燃烧的手所握的匕首挡下架开。倒地的铠甲骑士身躯被狠狠踩在脚底下。
  父亲与骑士们在大雨中交战的时候,绊虽然打从心里感到害怕,但是尚未绝望。
  可是她现在觉得寒意冻体。不只浑身从里到外如坠冰窖,而且还抖个不停。她用两手紧抱着自己的身体,但是无力的身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仓本绊并不知道。在魔导师公馆有一位最可怕的恶鬼,能够‘不使用’魔法消除。
  对魔法使来说,剥夺奇迹的恶鬼确实是致命的威胁,不过绝对会消除魔法的恶鬼要闪避也容易。他们用视线引发一道道魔炎,清楚明白地暴露出自己的所在,不管再远都看得到。所以只要在他们靠近之前逃离就可以了。真正可怕的是毫无预兆就冲进致命距离,让一切奇迹<沉默>的魔导师天敌。
  圣骑士们垂下光辉已逝的长剑,拖着一身必须用肉身支撑的沉重铠甲,终于放弃编织新的奇迹。团将葛拉汉口中漏出疲劳与悔恨的呻吟。
  “<沉默>……真恶鬼吗。”
  雨水浇淋在魔法使与恶鬼的头上。
  风的气味改变了。从远方传来刚才还听不见的行车声与蛙鸣声。为了避免声音外漏被附近的居民听到,在绊不知不觉的时候张设的防音壳已经被魔法消除破解。
  接下来发出一阵地鸣,黑烟窜起。慈雄的货车在她们身边不远处烧了起来。车体下断收到战斗余波震荡,泄漏出的汽油终于起火。
  所有圣骑士就像是摇摆的海市蜃楼消失一般全数不见踪影,只留下爆炸所引发的真正火炎。
  “他们转移了吗。”
  那人环顾四周,就像在确认般嘀咕说道。或许是有人报警了吧,警车的警笛声从远方愈来愈靠近。
  在父亲货车引燃的大火映照下,那名男性对摊坐在地,浑身湿透的绊伸出手。
  “我是隶属于文科省<魔导师公馆>的武原仁——再演大系魔导师仓本绊,我们要收容你。”
  把魔法、把父亲、把一切都烧毁的男人现在居然还面不改色地说着。当她十天前第一次邂逅魔法的那一天、她在东银座与黑发妖精和这个男人错身而过的那一天起,一切都走样了。如果绊的世界和这些人没有交集的话,她也就不会失去一切。就算这根本只是以怨报德,但绝对是这样没错。
  “凭你这只手能抓住什么?”
  被大雨淋湿,浏海贴在额头上的男子似乎觉得很狼狈,视线游移不定。
  眼前这个人假意要救她脱离险境,却把她最爱的父亲、一直守护着她的家人与所有的一切都烧得一干二净。绊最宝贵的事物已经全都不在这儿了。她的手中已经失去一切,一无所有。她想着,如果现在可以用魔法倒转时间的话,一定要选择和这些人没有任何瓜葛的未来。所以绊擦都不擦满脸的泪水,使尽力气打掉了他的手。
  



第二章  美好的日子

  武原仁的工作是一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但是这个状态让他实在有些不好受。
  在魔导师公会接受调查的时候,仓本绊完全看都不看他一眼。她现在是不是正在接受现况说明呢?
  “武原专任官!”
  事务官十崎京香凌厉的声音传了过来。
  “抱歉,我有点分神。”
  仁等人现在正在公馆的昏暗会议室里开会,决定今后的方针。
  负责管理专任官的京香瞪着显示战况确实正在逐渐恶化的文件,神经质地用手指不断敲打桌子。
  “原本还能看到仓本慈雄人被封在冰块里,但是魔法消除发动之后就无法观测到他。这就表示——他还活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吧。”
  这个会议中最重要的讨论议题其实是关于绊的父亲慈雄。警方在战斗过后做过一番搜索,却找不到尸体。虽然女儿有所误会,但其实恶鬼的观测只会破坏魔法,不会伤害到魔法使。也就说那个变成冰棒的仓本慈雄打一开始就是用魔法制作的赝品假人。
  仁向表情严肃的京香询问一件他一直放在心里的事情。
  “要把慈雄没死的事告诉那孩子吗?”
  “关于仓本绊,在考虑伦理或常识之前,请以她是时隔六十年才发现的再演大系魔导师为优先考量。至少在我们掌握仓本慈雄的行动目的之前……”
  对这个昨晚突然遭到持剑骑士袭击,因为失去家人而伤心欲绝的女孩,他们决定不把事实告诉她。异世界人的魔法也是各自魔法世界之人才能使用的归属证明。属于神音大系的慈雄与属于再演大系的绊之间是否真的有血缘关系也很难说。考虑到她是遗失魔术的生存者,公馆的决定虽然无情,但是在战略层面上很是正确。
  从昨天晚上开始一直收集整理各项情报,同时处理善后的十崎京香带着疲惫的神情向仁问道:
  “你问过她关于仓本慈雄的事情吗?”
  仁作势表示他一筹莫展。可能是因为看着父亲在眼前燃烧起来的打击太大吧,绊非常害怕,根本不愿意开口。
  “仓本慈雄之前把他自己做的乐器卖给银座的艺廊。根据实际到现场检验的魔导师表示,那些乐器没有一件能够演奏神音,但是每一件作工似乎都相当精巧细致。对方是一名优秀的魔术武器匠师。”
  圣骑士们会把许多乐器设计在铠甲或武器上随身携带行动。这是因为神音魔术需要发出正确的声音才能检索世界的<索引>,难度非常高。如果事前没有做好完善的准备,就连魔导师都无法使用憾法。但是换句话说,只要武器优秀的话,任何魔法他们都有可能施展出来。
  “他手中肯定藏有非常精良的神音乐器。”
  会议的另一名出席者,在这之前一直默不作声的<魔兽师>(Amon)神和瑞希撇过头去。
  “……那个人、就交给你、应付。”
  “那就拜托武原专任官了。”
  “怎么会是我!”
  <魔兽师>一点一点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手上有的式神……可能应付不来。”
  仁浑身无力,身子瘫倒在椅背上。但是对抗魔法使的时候最能发挥稳定力量的就是他的魔法消除能力。他们现在还不了解对方的底牌,这样的分配很合理。
  “然后那十二个圣骑士先生要怎么办?我一个人可没办法喔。”
  仁翻开名单,当中夹着他在战斗中吩咐梅洁儿拍下的照片。圣骑士虽然全身披挂铠甲,但是为了发声听音,他们绝不配戴头盔,至少要调查身份很容易。瑞希那边也完成她负责的部分,所有圣骑士的照片都收集到了。
  会议室关了灯,没有窗户的室内一片黑暗。透明片投影机在代替投影布幕的墙面上照出昨天晚上仁在战斗中遇到的,那名鼻梁与眉毛全都线条笔直的圣骑士。
  “这次的圣骑士队伍指挥官是他,团将葛拉汉·维恩。他经常负责正面攻击敌人,而不是指挥斥候部队的指挥官。从这点来看,我判断他们不是神圣骑士团大规模进攻的前哨部队。”
  然后墙上接着又增加新的骑士照片。
  “剩下三名上级骑士是艾蕾诺尔·纳刚,还有隶属于她队上的尼可莱·巴尔特以及唐诺·迪特瓦——”
  “所谓的<团将>……有多大?”
  瑞希蹙着眉头提出问题。虽然她是历史悠久的神和家族继承人,但成为专任官只有不到两年的经验,而提供意见就是前辈的工作。
  “如果要用这个世界的兵种硬套,大概相当于中尉吧。”
  瑞希看起来一头雾水。仁虽然在六年一班当冒牌老师,但是一看到有人摆出这种表情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他抓抓头,站起身来。
  “团将本来是指挥十支骑士队所组成的一个<团>。照理说应该率领比<队>还高等的<团>级指挥官却带着队伍前来,就代表他们的目的不同一般吧。”
  关于神圣骑士团的事情就算说明再多,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和他们对上本身就已经像是一种战略失败,这种强大的力量甚至让人觉得很痛快。
  “还有,要注意上级骑士力量能耐没有一个基准。这个世界所说的士官与军官在他们兵种全都是<上级圣骑士>,只是依照战绩任职而已。如果是上级圣骑士,具有能够在重要任务里担任指挥官的实力也不奇怪。调整官贝尔尼奇的前任就是忘了这点,才被艾蕾诺尔·纳刚刺穿心脏。”
  <上级圣骑士>阶级之上就只有率领全体神圣骑士团的兵种顶点<圣骑士将军>,以这个世界来说相当于准将以上。
  瑞希无言地拍手鼓掌。
  “……不愧是为人师表……说明、老长。”
  一个不小心就以老师的心情讲了太多,仁尴尬地干咳一声。
  “像这种话题就是我的专业了。”
  身为冒牌教师的仁在心里期望,就算只有一次也好,真想像现在这样顺顺利利上一堂课。
  “只可惜这种知识在小学里用不到。”
  从晚上一直身处在肃杀气氛中的十崎京香终于稍微放松表情,脸上露出微笑。
  在这片只要闭上眼似乎就能舒舒服服睡上一觉的黑暗中,讨厌开会的事务官用手指用力揉揉眼睛,深呼吸重新打起精神。
  “我们快点把战斗报告讲完吧,就算想再久也只是自我安慰而已。”
  今天也向高中告假的神和瑞希开始报告昨晚的战斗。
  “专任官、神和瑞希……在追踪<染血公主>洁尔贝奴·罗素时……与艾蕾诺尔·纳刚等六名圣骑士交战。使用的式神是、宫毗罗两只、伐折罗一只。”
  神和家把式神,也就是刻印魔导师比作药师如来座下的十二神将。宫毗罗是指相似大系魔导师,伐折罗则是炼金大系的魔导师。
  “<染血公主>的手下、死了。但是本人在交战中、逃逸……两名圣骑士、重创,但是让他们逃了。下次见面的时候……可能已经复元。”
  “无法确认宣名大系魔导师拉格兰兹·费尔的尸首。从他死亡的情况来看,我们判断无法回收尸体,已经把他从黑名单上除名了。请在炼金大系魔导师史皮兹·莫德还有相似大系魔导师涅利姆·安德、克拉姆·安德的战绩表上各添一笔。”
  “真是、慷慨呢。”
  因为他们应该没有任何战功,让瑞希觉得有些疑惑。十崎京香成为专任官的头子之后,猎补犯人的计算方法变得比较宽松。原本依照<协会>来看,只有刻印魔导师亲手杀死对象的情况才算‘打倒敌人’。
  “我们接收这些人只是用来当作战力,而不是受托处死他们。”
  只要给予刻印魔导师生存的希望,就能减少他们在这个世界犯下魔法犯罪的机率。这就是京香抱持的论点。
  “神和专任官。监视再演大系魔导师仓本绊以及搜索洁尔贝奴·罗素的工作就拜托你了。”
  “……明白。”
  听到事务官与瑞希的交办事项,仁也回答一声明白,站起身来。从消去法来看,十二加一名神音魔导师全都落在他的眉头上了。
  定下了今后的方针,仁推开公馆的左右两扇式陈旧门扉一看,天上是一片漂亮的星空,与昨天完全不同。他看了看手表,日期都已经快要改变了,难怪会觉得这么累。结果他在小学当副班导的工作也休了一天,不晓得梅洁儿怎么样了。
  “大家明明一起下班,为什么你要独自一个人回去?”
  回头一看,十崎京香踏出公馆的大门一步,说话语气已经完全松懈下来,非常放松。
  但是接下来仁露出一副瞠目结舌的表情。因为在京香穿着Max Mara的套装,有如精明女强人的身影背后,有一个换下湿淋淋便服,穿着制服的女高中生。仓本绊就像是一只捡来的小狗一样,缩着身子。
  “我决定让这孩子也住我家。”
  既然慈雄行踪不明,的确不能让她一个人住在原来的家。那么考虑到要让她住在哪里,已经收养了梅洁儿的十崎家确实是可行的选择。只不过京香原本就已经非常忙碌,这么一来她的工作又增加了。
  “你的身体还好吧?要是你病倒了,我和梅洁儿都得照顾你,真的要注意身子啊。”
  但是年长一岁的童年玩伴却以恶意回报仁的操心。
  “啊哈哈哈,说得好像和你没关系似的。这些孩子我都要交给你照顾喔。”
  “为啥?”
  “因为梅洁儿那么黏你,而你又是老师——”
  仁几乎就要开口大骂不要随便捡小狗回家,但是看到绊仰着眼睛直直注视着他,又让他冷静下来。京香打一开始就打算把这件事推给他。看着这命运少女的深蓝色眼眸,仁还是忍不住会想起慈雄或圣骑士这些多余的事情来。
  “你、你好。”
  但是总算愿意正眼看他的仓本绊还是露出与昨晚相同的又哭又笑的表情来面对他。
  “我不是已经和你说过了吗。这家伙虽然长得这副德性,但是他真的没有伤害绊的父亲喔。”
  “我是仓本绊!今后请多多指教!”
  绊好像是要鼓起气势赶跑恐惧,大声地打招呼。她九十度弯着身躯,迟迟不肯拾起头来。
  让仓本绊住进十崎家,也就代表让她与鸦木梅洁儿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现在仁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京香该不会没想到这件严重又要命的事情吧?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深夜,仁终于回到公寓就寝,才刚睡着就被电话铃声吵醒。关了灯的黑暗房间里只有一点光亮,手机液晶荧幕上显示的电话号码是鸦木梅洁儿。
  脑袋一片朦胧的仁从棉被里伸出一只手,按下通话键。电话中飞来的果然就是梅洁儿激动而急躁的声音。
  (老师,家里来了一个奇怪的女人!京香还说老师要照顾她。这是怎么回事?老师都已经有了我耶。)
  仁最大的失误就是输给连续两天不眠不休工作累积的睡眠欲望。一想到去了十崎家可能会拖得更晚,他回家前就没有过去一趟。意识模糊的脑袋深感后悔,至少在她们两人见面的时候他应该在场才对。
  (京香一回来就上床睡觉去了,还说要是吵醒她就杀了我。那个奇怪的女人一直不说话,坐在棉被上发呆耶。)
  “不要说人家是怪女人,你不是看了文件吗?”
  现在就算听到任何无理的事情,只要是因为小孩子的关系他都可以忍受。仁非常感谢冒牌教师给予他的锻炼。
  (可是!)
  “我要保护她是真的。她暂时会和我们在一起,要好好和人家相处。”
  虽然仁这么拜托梅洁儿,但是他在六年一班当了将近一个月的副班导,完全想不起来梅洁儿曾经和谁好好相处过。除了服从与奴役之外,她究竟能不能和他人建立对等的人际关系。这实在是一个微妙的未知数。
  仁深深叹了一口气,挂掉手机之后把电源关掉,然后筋疲力尽地趴在棉被上。他一边被倍增的工作负担压得喘不过气:心想着十崎家的人际关系该不会也要我想办法处理吧。
  第二天早上在私立御陵甲小学的讲台上,担任副班导的武原仁马上就学到偷懒该付出什么代价。他在黑板上写板书的时候,背上也感觉有一道强烈的视线一直盯着他。
  窗外晴朗舒适的天空下,孩子们活力十足地在操场上奔跑。但是六年一班教室里的气氛却非常沉重,这是因为造成本班风波不断的中心人物、不论面对老师或是被叫到办公室都打死不退的无法之徒鸦木梅洁儿正无言地压迫着周遭的人。
  “今天请各位同学讨论的题目是‘学校的午餐应该选择供餐还是便当’。有意见的人请举手,发表自己的看法。”
  班导祖师堂老师交派仁的工作是由老师出题目,让学生彼此针对题目讨论的班级讨论会。让分为供餐组与便当组的学生互相陈述意见,比较具说服力的一方获得胜利。
  最先举起手的是梅洁儿。在仁还没点到她之前,她就已经站了起来。她摇摆着今天绑上鲜红色缎带的黑色长发,张开淡桃色的双唇说道:
  “我绝对选择吃便当。因为别人告诉我他要这么做、已经决定了,所以我就一定要吃吗?不喜欢的东西我就是不吃。如果人家求我的话我会吃,这也没办法。但是我不喜欢的想法不会改变。这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我又要忍耐到什么时候?”
  穿着黑色无袖连身裙的少女用力挥动两只纤细的手臂,抬头直直看着仁,大肆主张说道。内容不但有些偏离主题,而且还任性到不行。
  “鸦木。不要对老师说,现在是和班上同学一起互相讨论的时间。好了!有没有人的意见和鸦木同学不一样?大家试着提出不同的意见。”
  但是心不甘情不愿被迫与别人同居的少女不愿意就座,摆出一副绝不妥协的架势,俨然就像是婆婆跑来家里,被迫要与婆婆同住的家庭主妇一样。而且更让仁笑不出来的是,少女指责说话不算数的对象正是受命要照顾绊的自己。
  “依照自己的喜好决定有什么不对?是没错。我在老师眼里的确是个小孩子吧。但就算年纪小,我也是个女人啊!”
  国小的国语课堂逐渐演变成大白天家庭主妇的烦恼咨商。仁冷汗直流地看着整间教室,深怕情绪激动的小魔女会不会说出什么不必要的事情来。
  像这种时候,不惧梅洁儿的气势挺身出面对抗她的人大多都是班长寒川纪子。她以好学生应有的正当理论正面挑战梅洁儿。
  “我认为依照喜好判断事情只不过是任性而已,和是男是女没有关系。我的意见和鸦木同学不一样,认为供餐比较好。吃学校供餐的话,煮饭阿姨会帮我们考虑到营养均衡,而且家境富裕或一般家庭的小孩都能吃到相同的餐点。”
  “你给我闪一边去!煮饭阿姨能够满足我身为女性的执着吗?问题是我的心意和理念。”
  梅洁儿的小手在平坦的胸口上一拍。不要拿供餐的事情来阐述人生好吗。仁把差点脱口而出的吐槽又吞了回去。
  “那么觉得吃便当比较好的人请举手。”
  为了摆脱这窘迫的局面,仁对学生们问道。六年一班的男生与女生都和自己的好朋友们互相对看。在国语课堂内加入班级讨论会是为了想让学生学习如何有条有理地陈述自己的意见,但是像这种区分你是梅洁儿派还是寒川派的班级内政治,对学生来说究竟有什么益处?紧握双拳的小魔女肩膀开始颤抖了起来。
  “半夜间你又随便敷衍应付……就算求我,我也不要理你了。”
  梅洁儿眼眶一红,含着泪水说道。她的脑海中大概已经完全忘了这里是小学教室,自己是学生而仁是老师。就小学六年级的学生来说,这种哭哭啼啼的场面大概就像在看父母两夫妻吵架一样,但是却有一种非比寻常的气氛。
  仁很明白如果开口要梅洁儿冷静下来别哭,她肯定会眼泪大溃堤。但是既然要在学校扮演普通学生与老师的身份,他当然不能用上课时间在教室里解释状况。仁表面上冷静,心里却烦恼地满地打滚,想着要是他会用现在六年一班男生正流行的秘密暗号该有多好。进退维谷的他决定转向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
  “祖师堂老师觉得如何呢?”
  但是仁寄托的最后希望,班导祖师堂志津香似乎被触动了心伤,不是站在小学老师的立场而是以一名女性的表情断定道:
  “像这种时候,男性应该主动放低身段,承认是自己的错。”
  在笔记本上用HB铅笔记录班上惨状的天瑞岬抬起头来。
  “也就是说这次讨论的结论是,发生问题只要叫负责的人切腹谢罪就能解决。”
  “哪有这种解决方式!难道就没有更有建设性的意见吗?不要从小学时期开始就用无事主义啊!”
  但是学生们已经用最负面的方法学习到人情世故的眉角,明白吃便当或是供餐都算不上什么人生大事。虽然这堂课要教的不是这种事,不过仁身为班上副班导,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这堂课可能又要荒腔走板,不可收拾了。
  最后他的努力仍然没有获得回报,一切演变就如他所想的一样。
  因为班级讨论的事情被学年主任狠狠教训一顿的仁在做完剩下的工作之后不再拖延,当晚就造访十崎家,按了门铃。
  “国语课的时候真的很抱歉。因为我的关系,害你挨骂了吧。”
  打开大门,无精打采的梅洁儿就站在玄关迎接他。她似乎从刚才仁联络说要过来的时候就一直在等着。
  “别在意,今天的事情确实是我不对。”
  “可是老师,这样你就欠我一笔啰。”
  少女微笑着说道,但是她的眼睛还是没有笑意。
  “仓本绊的情况怎么样?”
  在仁脱鞋的时候,小魔女抱着公事包在旁边等候,不高兴地嘟嚷道。
  “我真想拿肥皂在她嘴巴里好好刷两把。”
  从梅洁儿的观点来看,一般日本人因为用外来语的形式在对话中混入英文单字,看起来非常没有教养。光是仁的印象当中,她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为了这件事在六年一班的教室和人起争执。
  因为京香还没回来,空荡荡的气息无形占据着客厅。梅洁儿踩着啪搭啪搭的脚步声,蹦蹦跳跳地绕过仁面前坐上沙发,气氛顿时热闹了起来,把寂寥逼退到阴影之后。
  “绊,老师来了。过来打声招呼。”
  梅洁儿老大不客气地向怯生生站在走廊角落的年长少女说道。仓本绊只是因为不安,过来看看有什么事而已吧,她一脸无所适从地看着仁。看到她的眼神还是一样没有摆脱那天晚上的阴影,仁就算挤出假笑也忍不住咬紧牙关。虽然她是魔导师,但直到最近,她还只是个根本不相信魔法存在的普通女高中生而已。
  “啊,你坐下吧。我去倒杯茶来。”
  “……不用了,我知道在哪里。”
  点头示意之后,身上带着某种让人怀念气氛的绊抢一步先行走开。迷你裙的裙摆轻飘飘地摇摆着。
  这种莫名熟悉感的谜底马上就揭晓了。绊身上穿的迷你裙与短袖T恤都是京香的旧衣服。就算穿着十年前流行的衣服看起来还是很适合,这一定是因为绊本身的条件够好吧。
  仁感觉到灼热的视线刺痛脸颊,向旁一看。只见梅洁儿两手撑在被炉桌上,支着下巴。
  “老师,你是这样看待绊的吗?”
  “不要说这种让人误会的话。”
  随着拖鞋的轻巧声音,还有一阵有如雕刻刀在木板上敲打的喀喀闷响声,少女踩着颤巍巍的脚步回来了。托盘上摆着茶壶与两人份的茶杯还有点心碟子。虽然手上拿的东西并不轻,但绊还是很不自然地移开视线不看仁。
  “……啊。”
  她的脚步绊了一下,连人带盘往前倾倒。其实只要用手撑在地板上就可以,但在危急时刻她的一只手在胸前握到一半又放开来,就这样完全失去平衡,扑倒在地上。
  在<公馆>调查的时候曾经一度请仓本绊使用她的魔法,所以仁看得出来。她本想要使用再演大系的<无色之手>,也就是召唤在大型魔术中辅助操演的魔法生物,但是中途却又改变主意不用了。
  在分类为索引型的再演大系当中,世界被想成是一本书。而书上写的文字,也就是过去的观测者本身就是再演大系的<索引>。就像古代萨满巫师批着兽皮摆动身躯模仿动物一样,在施术者的面前重演过去就是用来发动魔法的<魔法媒介>。听说再演魔术用魔法让现在与过去变得模糊,改变现在演出的魔法剧大纲,藉此也能改变过去的事实。
  茶壶弹到深褐色的木地板上、茶杯滚到一边去,装在小袋子里的煎饼与巧克力洒了一地。
  “没事吧?”
  “又来了。你喔,走路不看前面,迟早会受伤喔。”
  还蛮照顾人的梅洁儿手脚俐落地把四处散落的碎片与点心收拾起来。仁一靠近,绊好像生怕被他碰到似的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用力,反动力让她看似沉甸甸的胸部晃了晃。
  “请不用担心,我站得起来!从很久以前,父亲他——”
  话说到一半,她的表情变得很僵硬。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心太慌,她张开的双手在胸前叠合,大口深呼吸。正因为从一些小地方看得出来仓本绊以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是个什么样的女孩,现在的她看起来更教人心痛。
  再演魔导师把托盘放在被炉桌上,逃跑似的走开。
  “老师,你刚才又在看绊的胸部。”
  “才没有!跟你说过不要讲这种让人误会的话。”
  仁突然觉得有一股不祥的感觉,回头一看,正好和当事人眼神对上,对方立刻把视线移开。他觉得心情非常黯淡,这下子该不会当真被她瞧不起了吧。
  绊走上十崎家楼梯的脚步声就连仁两人都听得一清二楚。虽然不能怪她,不过她这样明显闪躲仁,还是让他觉得很失落。
  “我还是不喜欢那女孩。”
  梅洁儿喃喃说道。听说她最初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也很畏惧会消除魔法的地狱之人。虽然现在就像常人一样去学校上课,不过她看着绊应该比仁更让她唤起心中五味杂陈的感觉吧。
  “过一阵子就会习惯了,你要好好陪伴她喔。”
  圆环大系的魔法使一边用热水壶在茶壶里倒入热水,一边以成熟的表情抱怨道:
  “我也觉得绊很可怜。不过,老师你最近好像有点冷落我喔。”
  仁啜着梅洁儿倒给他的茶。梅洁儿似乎在打什么算盘,对他灿然一笑。
  “所以说啰,我要特别教老师让我的心情变好的方法。”
  梅洁儿突然把白皙的双手手掌立在头上,就像是兔子耳朵一样。
  “当我这么做的时候,就代表【我在生气】的意思。然后老师就要像这样把手立在面前,打出【对不起】的暗号。”
  “这不就是班上男生在课堂上玩的秘密暗号吗。”
  因为上课窃窃私语会挨骂,所以就用手势动作在课堂上彼此讲些无聊小事。身为老师,这种流行让仁非常头疼。
  “我、我可不是因为班上女生没人陪我玩才拜托老师喔。因为家里有个陌生人在,偶尔也有些悄悄话要说嘛。”
  “不可以说什么陌生人。”
  或许是仁反弹的口气太重,少女失落地垂下头。一看到她露出寂寥的表情,仁就觉得罪恶感重重压在心头上。让她和绊住在一起的确是因为<公馆>的考量而强迫她接受。梅洁儿还是个孩子,要她理解确实也太严苛了点。
  “不过我也还欠你‘一笔’,如果只有几种的话,我可以学喔。”
  天真无邪的魔女发现仁难得有兴致,眼睛亮了起来。
  “那、那,老师你想要什么样的暗号?”
  仁心中想到的当然就是今天教室里那件让他几乎胃穿孔的事情,他可不想再遇到第二次。
  “我们决定一个和好的暗号吧。如果打出暗号,就代表先暂时休战。”
  “对了,如果在头上这样摸的话,就代表【想和你和好】。老师,你觉得这样如何?我想了很多只属于老师和我的秘密暗号喔。”
  梅洁儿把身子挺过来,靠近到呼吸可及的距离,想要展示她自创的手势暗号。如果呼吸急促的程度代表干劲指数的话,看她今晚的样子,不晓得自己到底得学几套才行。仁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然后第二天早上从第一节课开始,仁马上就在六年一班的教室里发现自己的预感果然一语成谶。
  喜悦之情还没减退的梅洁儿对他打出昨晚要他记住的暗号。在数学课堂上有学生比手画脚告白说“最喜欢你”的话,副班导究竟应该作何反应。仁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因为虽然有“喜欢”的暗号,但是却没有“讨厌”的暗号,用这种方式根本不可能来回对话。昨晚怎么没有想一个【别闹了,集中精神上课】的暗号呢。
  “好,就讲到这里。不明白的人请举手。”
  梅洁儿摆出兔耳手势,开始做出【我在生气】的暗号。仁是副班导、现在是上课时间,他当然绝不会搭理。
  “兵头,既然你没举手,那老师把这里和这里的数字这样改,你知道答案会变成什么吗?”
  见他继续装作视而不见,梅洁儿好像一定要他看到似的开始招手,做出兔子耳朵摆动的模样,眼神也愈来愈凶险。寒川终于站了起来,举报没有听课的扰乱者。
  “老师!鸦木同学在做一些莫名奇妙的动作。”
  “呃——鸦木,总之你午休时间到生活指导室来一趟。”
  教室里的学生早就已经在注意这举止怪异的少女,对她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午休时间,梅洁儿来到指导室,手叉着腰不客气地问道:
  “都已经定下暗号,为什么老师不用呢?”
  “上课时间绝对禁止打暗号,明白吗?”
  仁已经吩咐过梅洁儿,关于刻印魔导师、魔法使、魔导师公馆以及她和仁之间的关系全都不可以告诉任何人。但是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早已经习惯流冷汗,甚至怀疑起自己的汗腺该不会变粗了吧。
  梅洁儿不肯点头答应。关于绊的事情,她还没完全接受。以时间长短来看,她和仁之间往来虽然不长,但是他们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双方,彼此的关系并不是那么简单。
  “我是监督你的专任官,绝对不会离开你,所以别操这种心。”
  少女在这个世界几乎无依无靠,被迫走上残酷的命运。仁身手在她的头上轻拍了几下。
  梅洁儿怯怯地用食指按在头上,一边绕卷头发一边转动手指。这个动作应该是代表【和好】的意思。
  仁觉得用【对不起】意思不大对,所以像影子戏当中做出狐狸时一样,把拇指、中指与无名指捏在一起,竖起食指与小指。记得这应该是【不要紧】的暗号。
  一看梅洁儿,只见少女整张脸连脖子都红了。她带着笑意,有些害臊地低下头。
  “我知道了啦……老师也已经记住暗号了……绊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十
  
  当天晚上仁从小学离开,中途绕去<公馆>之后前往十崎家去问候状况,看到绊坐在客厅的被炉桌边。已经换上圆点花纹睡衣的梅洁儿头上裹着毛巾,用吸管吸着可尔必思,看起来有些喜孜孜的样子。
  时钟指针已经超过晚上十点。看起来她们好像订过外送披萨,拆开的大盒子整齐地塞在垃圾箱里。绊今天似乎去公寓拿了衣服,身上穿着色调轻柔的苹果绿细肩带背心,和她那双下垂眼的柔和感觉相当匹配。
  “这么晚还跑来只有女孩子的家里来,你想做什么?”
  “抱歉,因为我平时常常来。老实说以前从没在意过。”
  仁觉得每次他到十崎家来好像都会挨什么人骂。之后,绊似乎有心冷静下来好好谈一谈,最初就从最理所当然的话题开始问起。
  “再说小梅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仁短暂沉默了一下,他究竟该不该把专任官与刻印魔导师这种见不得人工作的事实老实说出来。不过即便是这种年纪,女性还是充满决断力,轻易就能超越受到外在原则束缚的男人。
  “我是<魔导师公馆>的刻印魔导师。我的工作就是保护这个国家的人民,让他们免于受到像昨天攻击你的圣骑士那种人的伤害。”
  苍本绊在这个国家的和平面生活了十七年之久,她是否能料想到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梅洁儿会说出这番答案呢。但是小学六年级少女接下来说出的真相却远远超出绊所能想像最糟糕的状况。
  “老师是负责管理我的专任官,他要派遣刻印魔导师去战斗打倒敌人,如果我们走上罪恶歧途的话,他就要处分我们。”
  身为一般女高中生的绊无法正确理解处分这个字眼代表什么意义。而武原仁也不能装出一副只是受到波及,并非自愿的消击被害者模样。
  “梅洁儿所说的都是真的。”
  绊真正了解这番话的意思一定是在晚上十点十八分四秒,因为她的脸庞在这时候扭曲,露出明显的厌恶表情。
  “你的脑袋是不是有问题?”
  绊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大叫起来。虽然仁早就料到会有这种反应,但还是觉得很心痛。有人住进十崎家,意思就是说外界人士进入与<公馆>和魔法使有关的世界,就是像现在这种状况。
  “难道你以为陪她玩耍就能算了吗?”
  挂钟秒针转动的声音听起来分外清楚大声。
  “小梅‘还是个小孩子’,你竟然要她去做这种危险的事情。你怎么忍心做出这么残酷的事?”
  绊的这番指责单纯得让人无法直视,但却很正确。个性高傲但只生活在一个狭小世界的圆环大系少女反驳了这番不知世事的天真论调。
  “不成熟的半调子不要对我的战斗说三道四。我不是因为被强迫才选择这么做,因为我是魔法使,不会逃避该做的义务。”
  鸦木梅洁儿真的很懂得如何找出别人的弱点。
  “明明其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却拿我‘还是个孩子’的事情当借口。你也很残酷了。”
  “不,让她说吧,梅洁儿。她说得对。你的心意让我们觉得很安慰,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就已经获得原谅。”
  仁此时或许不可以玩弄唇舌说服绊,他已经想要让绊这个不知道魔法使恶习的人走进十崎家了。
  让梅洁儿转学进入小学就读的伪善就是来自于<公馆>长久以来把刻印魔导师当作道具不断消耗的罪恶感。公馆里的职员很多都是一般公务员,因为这个部门很小,他们早早就会失去晋升的空间。如果过度亵渎伦理规范的话会让职员士气低落,说不定还会有人起来反抗。如果真的有心要拯救她的话,比起让这史上最年幼的刻印魔导师过着像一般小孩的生活,他们应该向<协会>交涉,减免这道过度严苛的刑责才对。
  虽然问题就摆在眼前,但是所有人都用谎言自保,等待状况问题自己结束。慢性人力不足的公馆之所以连同专任官一起送进小学里,是因为问题结束的第一可能性就是少女战死。因此也让官僚机构最底部,毫无政治影响力的事务官十崎京香到现在还必须依赖酒精才能与梅洁儿好好说话。而自身双手也称不上干净的仁也必须时时盯着少女,没办法放弃就近监视管理的小学冒牌老师工作。
  这里不只是魔导师们随便称呼而已,而是真正的地狱。如果连牵涉其中的公馆职员都放弃不管的话,当真会变成不折不扣的地狱。
  “在诸多看着我们的眼睛当中,绊看待我们的观点应该才是最正确的吧。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
  鸦木梅洁儿与仁都生活在一个不正常的扭曲世界。还有那些圣骑士与<染血公主>,或许连绊已失踪的父亲仓本慈雄也一样。
  “很遗憾。只要有人企图对再演大系的魔导师不利,我们就不能让绊回到原本的——那个人与人不会互相残杀的世界去。”
  仁原本想要说“普通世界”,但是他不能接受十崎家不普通,又把这句话吞下去。而且就算绊自己再不情愿,她也已经是属于仁这边的人了。
  “但是你不用担心。除了我和梅洁儿以外,还有京香和其他很多人在保护你。所以你一定可以回去的。”
  他又撒了一个谎,绊能和家人生活的可能性很低。在她出现之前,再演大系不只在地狱里,连在所有已知的魔法世界里都已经绝迹,只留下了能够改写操作过去的魔法大系已灭亡的大谜团。但是<协会>完全不协助保护这名重要的遗孤,只推给公馆处理。在这个六十年后重现世界的魔法大系中,有某种东西让联系上千魔法世界的庞大势力都不想扯上关系。
  绊低着头,浏海遮住了她的眼神。
  “今后我会变得如何?”
  “异世界魔法使的子嗣并不是那么稀少。他们也像一般人一样具有日本国籍,公馆也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要是没有什么魔法的话,爸爸他就——为什么!”
  仓本绊独自含泪。仁无法给予她拥抱,而梅洁儿年纪太小,还没办法抚慰其他人。就这样错失时机,人儿独自垂泪。
  “我本来很高兴能够使用魔法,还以为会有更美好的事发生。”
  仁从少女心中的伤口看到她的纯真,让他为之屏息。被魔法世界遗弃的小小刻印魔导师似乎也受到影响,肩膀开始颤抖。年幼的贬谪人和仁四目相交,摇了摇头,好像在说不要安慰她。这个少女心中也有一个仁绝对无法踏入的部分。
  所以仁轻拍梅洁儿背后。
  “刚洗完澡,万一着凉可是会感冒的。上楼去吧。”
  “老师,我要去睡了。”
  梅洁儿用毛巾裹住浴后的湿头发,低着头向走廊走去。现在仁能够这样回应小魔女,就已经让他万分庆幸自己当上冒牌教师。
  “那明天学校见。”
  娇小的少女只是为了点头回应他,又从走廊回到客厅,然后上了二楼。
  客厅里只剩下仁与绊两个人,夜晚的孤寂气息从十崎家的墙壁悄无声息地透进来,变得非常安静。
  “武原先生打算怎么办?”
  即便如此,但他们不可能永远这么继续干冷下去。就如同水份会从干裂的地面涌出一般,比起坚硬的石头,人心更像是湿润的泥淖。
  “我要回去了。现在已经太晚,不能再留在女孩子家里。”
  绊似乎想说些什么,抬头看着仁,碰上她那双好像在寻求依靠的款款眼眸,让仁觉得血脉加速。
  现在已经超过十点半了,他总不可能在只有绊与梅洁儿两个人的十崎家里留宿。
  仁把双腿从被炉桌下抽出来,抓住来时由他学生捧着的公事包。绊也跟着他站起来。虽然仁无法扮演代替她父亲的角色,但是他希望能够和绊建立关系,帮助这名被卷入异样世界的女孩。
  “呃……”
  “麻烦你照顾梅洁儿。我和京香回家时间都很晚,家里常常只有她一个人在而已。”
  其实最好是由十崎京香和她谈谈,但是她在公私之间要完全切割分明也不容易吧。他的童年玩伴虽然主动扛下重责大任,不过她进入文化厅才第三年而已。
  即使仁在玄关穿好鞋想要离开,仓本绊还是跟在他身边。想到她可能是来送自己出门,让仁的心中涌起一阵谢意。
  “谢谢,我明天还会来看看的。”
  她好像又在为自己打气似的,大声回答道:
  “下次请早一点过来。我、我……”
  绊那头柔软的红铜色及肩头发因为她的一点动作活泼地摆动着。在衣物的遮蔽下稍可看出她秾纤合度的肩宽与上半身的曲线,仿佛在等待他人拥抱入怀一般。
  想到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虽然期待她能够从心中的芥蒂走出一步也是一种很厚脸皮的想法,但是因为她和自己这么靠近,甚至让他有些不知所措,所以听到她说出这种话,就更让他心中一动。
  “我做晚餐请你吃!”
  两人最初只是错身而过,报上姓名的时候则是在一阵大雨中,她就像是个几乎灭顶的人,害怕得浑身发抖。绊深蓝色的眼眸有如冬日的夜空般澄净,仿佛温柔包容着诸多刺痛仁内心的罪恶,让他感到呼吸困难。她舒展开那对颜色与头发一样明亮的双眉,对仁露出生涩的微笑。但只是这样微微一笑,温暖的气氛便扩散开来。仁应该要答礼感谢人家招待他用餐,但是他却忘了该如何说话,慌忙失措的他摆出笑容让自己冷静下来,同时表达肯定之意。他的心跳加速,现在脸上的表情肯定非常窝囊吧。
  武原仁可能在这时候才初次邂逅了真正的仓本绊。
    
  第二天仁离开学校后没去<公馆>,直接回到十崎家。等着他的是一桌正常得让人难以置信的晚餐。
  刚炸好的炸鸡块还热呼呼的。或许是因为不知道梅洁儿喜欢吃什么吧,绊还为她准备了一份小孩子吃的汉堡肉。在一个已经十年没在十崎家看到的木碗里装着鳄梨沙拉,为餐桌增添绿意。
  “京香,这道菜叫什么?”
  “奶油炖肉吗?”
  绊很不好意思地纠正十崎家的两位女性。
  “这、这是……蛤蜊巧达浓汤。”
  十崎京香也难得在八点前回到家,换上了居家便服。
  “我当然知道蛤蜊巧达浓汤,只是从没做过而已。”
  不肯服输的童年玩伴让仁回想起过去这幅餐桌光景曾经比任何一切都更宝贵。新加入了两名成员,时光的流动让仁觉得非常耀眼。
  筷子依照人数摆放在许久未见的陶制筷枕上,只有在梅洁儿面前摆的是银色的汤匙与叉子。为了让还不太会用筷子的梅洁儿也能方便用餐,绊特地做了西餐料理。
  “啊哈哈哈,看到好多让人怀念的东西啊。来,这是仁的筷枕。”
  十崎京香把自己面前的陶制茄子形状筷枕和仁的筷枕交换。童年时代,十崎家阿姨告诉仁随时都可以来玩,还准备了筷枕给他用。那时候仁想要一个好看的筷枕,因为是紫色的关系所以选择了茄子造型。现在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实在不怎么样。
  “这个还在啊。”
  绊解下围裙,回到客厅来。梅洁儿对她轻轻鼓掌。
  “绊真了不起,我要称赞你一番。”
  因为梅洁儿先前把京香极度省工的饭菜当作“地狱的料理”,所以才更觉得惊讶吧。仁也有过经验,只要拜托京香做饭,冬天就是汤豆腐、夏天则是凉拌豆腐,而且每隔两天就有一次只有白菜豆腐用它那如白瓷般的肌肤点缀餐桌。
  “这只是一般家常菜而已。”
  绊觉得很害臊,手指抓弄着身形线条曼妙的连身洋装。看着摆满一桌的料理、闻到扑鼻的饭菜香,就知道她下了很大的功夫去做。
  众人不敌食欲,再也等不下去,总之先一起说了声开动。梅洁儿咬了一口肉汁渗流在盘子上的汉堡肉,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接着她又舀了一匙巧达浓汤,连同汤匙一同送入樱桃小嘴中。
  “什么嘛,地狱的料理很好吃啊。”
  京香一边动着筷子夹炸鸡块吃,一边不甘心地呻吟了一声。
  “我不太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小梅,你这种说法听起来有点怪怪的喔。”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啊。”
  不劳而食让仁觉得有些罪恶感,他把鳄梨沙拉分装到小盘子里,同时纠正童年玩伴的误解。
  “有什么关系,食材费可都是用我赚来的钱耶。”
  绊这时候才优雅地双手合十说声开动,动筷吃起自己的晚餐。仁把装着沙拉的小盘子里递给她,她还容客气气地说了声谢谢。
  “这真的很好吃。”
  “的确很好吃。绊,从今天开始我们家就由你来做饭吧。”
  就算嘴边沾着番茄酱,梅洁儿还是一派不客气的模样。绊拿起两张面纸帮少女擦嘴,看来她将来应该会是个好母亲。
  仁愣愣地看着这幅让人莞尔一笑的画面。小学生察觉他的视线,羞红了脸。
  “你们大家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子看待,下个礼拜二十号就是我的生日了。”
  根据<协会>提供的资料,六月二十日确实是梅洁儿·阿琉夏,也就是鸦木梅洁儿的生日。悲感的苦楚一瞬间在十崎京香的眼角闪过。在文件上梅洁儿与仁同年,都是二十四岁,但是这当然不是她真正的年纪。<协会>为了对一个孩子处已等同于死刑的重罚而在文件造假。
  什么都不知道的绊一脚踩在地雷上。
  “小梅是小学六年级,所以这次生日是十二岁了。”
  “不是喔,我要二十五岁了。”
  生长在一般家庭的绊误以为这只是小孩子可爱的装成熟行为,合着两手道:
  “对了!来帮小梅开庆生会吧。”
  众人不晓得该怎么应对这颗天外飞来的炸弹,餐桌陷入一阵沉默。仁觉得自己怎么连这种事没想到,不觉有些好笑,抓了抓头。京香也闭起眼睛,苦笑着耸耸肩。虽然他们一直想让梅洁儿过着像一般女孩子一样的生活,也认为自己付出了相当程度的努力,但还是完全比不上‘真正的一般女孩子’。

  “那就来办个庆生会吧。”
  人生被迫走上刻印魔导师这条修罗之路的少女非常惊讶,如同洋娃娃般端正的脸庞一变,为了不让人看到她哭泣的表情,用双手捂住脸。她带着鼻音用应该是故乡圆环世界的语言喃喃念着,同时靠在仁身上紧抓着他。这份温暖让仁感到万分怜爱,搂住梅洁儿仿佛在告诉她可以享受幸福,就像在安抚小婴儿睡觉似的抚摸她的头。
  虽然晚餐还没吃完,京香已经开始往杯子里倒啤酒。
  “我把绊带来的决定果然是正确的。我们真是没用啊。”
  仁被梅洁儿抱着,身上的暖意让他觉得非常舒适,这一瞬间竟不想放开她。虽然莫可奈何的情况还是没有任何改变,但是吃了一顿温暖的饭菜,身心也都放松了下来。
  绊也深受感动,红着眼眶摸摸年幼刻印魔导师的头。
  “那二十号我就来做一顿丰盛的大餐。小梅,你就好好等着吧。”
  仁心中蓦然生出一个念头,虽然让绊住在这里只是为了暂时躲避圣骑士的攻击、收养梅洁儿是出自于伪善心态。但他把那些事情都抛到九霄云外,只希望像今天这样的日子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啊哈哈哈哈。真是伤脑筋,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今天童年玩伴喝酒的速度也比平常慢了些。她不是为了早一秒灌醉自己,而是真的能够享受饮酒的乐趣吧。
  “喂,小伙子你在做什么。快喝,至少在这种时候多喝些。”
  “就算你要我喝,可是没有酒杯啊。”
  咕嘟咕嘟咕嘟……
  “你在做什么!有哪个傻瓜会在吃饭的碗里倒酒啊。”
  但是仁还是把还温暖的饭碗当作酒杯,也把金黄色的啤酒一饮下肚。
  “啤酒冷了还真难喝。”
  “是吗,很难喝啊。再干一杯!”
  童年玩伴的心情大好,绊很机灵地从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久没喝酒,仁感觉今晚他可以大醉一场。
  “一边抱着女孩子,一边还让其他女生倒酒喝到醉倒。老实说我觉得这种男人真是烂透了。”
  梅洁儿如银铃般轻灵的声音在脑里回荡。仁起身一看,这里是十崎家的客厅,时钟指的时间是早上七点半。虽然疲惫感完全未退,但玻璃门外已经是一片蓝天,差不多得去上班了,阳台上两只小鸟正在互相鸣啭。也就是说他昨晚喝醉酒后舒服地进入梦乡。十崎京香似乎早就已经到<公馆>去了。
  平常不喝酒,一喝多第二天早上就会宿醉。在剧烈的阵阵头痛当中,仁总算想起这句真理。
  绊已经换上学校制服,拿来一杯水放在已经收拾干净的餐桌上。
  “不可以喝太多喔。”
  “早安。谢谢你,小绊。”
  拖鞋声响走回厨房去,煎培根的香味刺激着嗅觉。仁模糊的思绪想着宿醉的人吃这个对有些肠胃不太好,打了一个大呵欠。
  屈膝正座在木质地板上的梅洁儿一边用指头抓着仁的衬衫衣袖,一边可爱地噘着小嘴。看来她一大早就心情欠佳。
  “……小绊。”
  仁一摇头就头痛欲裂,忍不住便把杯子里的水一口气喝光。
  “老师,你不知不觉就用‘小绊’来称呼绊。”
  “叫起来很顺口啊,而且你不觉得她很有‘小绊’的感觉吗?”
  当事人仓本绊手捧乘着吐司与培根蛋的托盘从走廊进来。
  “武原先生,明天我可以带朋友到这里来吗?大家彼此好像都认识。”
  在夏季水手服上穿着围裙的亮丽女高中生动作流利地帮大家摆放餐点。仁看着这景象,心里稍微有些得意,被小学生在手背上用力捏了一把。
  “可以啊,你想带几个人就带几个人来。”
  直到前天根本连话都不愿说上几句的绊,现在已经和大家相处地这么融洽。原因不是因为受到仁的影响,或许是她自己之前就一直在寻找重新振作精神的契机。结果他又被少女们帮了一把。
  仁觉得有些失落,掏出口袋里的香烟,叼一根在嘴上。
  “老师,你心情不好吗?”
  现在连这种小地方都会被梅洁儿看穿。从玻璃门照进来的早晨阳光仿佛让时间停顿下来,感觉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幻影一般。仁把自己宿醉的头碰在身边黑色长发的小脑袋上。
  “很痛耶,老师!”
  他用翻搅整个脑袋的剧痛确认现在不是在做梦,勉强对半眯着眼恨恨看着自己的学生吊起嘴角。
  “我怎么会心情不好呢,现在我觉得很幸福喔。”
  仁愈来愈觉得自己总是在女孩子面前出丑。
  第二天是星期六,圣骑士依旧毫无动静。正确来说应该是魔导师公馆完全掌握不到他们的动静。神圣骑士团在这个世界受到美国的支援,常常暗中使用横田、厚木、座间与横须贺等地的美军基地。因为政府机关的纠结限制使得公馆不得其门而入,所以也没办法全力追查。虽然无法用科学方法取得魔法的资料,而神圣骑士团对地狱的政治情势也几乎毫不干涉,但是保护美国免于遭受魔法恐怖攻击的人就是这些骑士。美国军方当中肯定有人提供协助。公馆追踪圣骑士也常常追丢,早就已经习以为常。
  “可是我觉得没必要连我们都来欢迎绊的朋友啊。”
  御陵甲小学全校师生在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六都放假一天。难得的休假日一大早却被叫来十崎家待命,站在仁的立场当然多少会抱怨一、二句。
  “我们专任官和医疗现场与海上救难一样,可都是二十四小时待命的轮班制喔,能够好好放一天假不知道是多宝贵的事。再说京香的假还比我们多啊。”
  就算是在魔导师公馆,事务方面的人员还是有固定的上下班时间,也能周休二日。
  男子歪七扭八地瘫在沙发上。一个秾纤合度、充满魅力的浑圆臀部在男子的脑袋旁坐下,让皮革沙沙作响。
  “万一发生什么事就麻烦了。而且又是个与魔法使完全没有关系的普通高中生要来我们家,有个男丁在心理比较踏实嘛。”
  十崎家的一家之主京香当然不会觉得有什么罪恶感。仁翻个身,望着从昨天起就很晴朗的庭院。朱槿盆栽在日照良好的地方大大地绽放出粉红色花瓣。今年的梅雨季降雨不多。
  “说到普通人,你要允许让梅洁儿招待朋友参加她的庆生会吗?”
  为了让梅洁儿从事战斗的工作而买了花盆的人果然同样也在看着花陷入沉思。
  “大家都是小学生,如果变得平时就跑来玩的话也不太好。干脆借用活动中心或是宴会场地当作会场——”
  没路用的大人们看着那不知飞去哪儿的‘普通’叹了一口气。
  “对了,我看起来会不会很奇怪?这身打扮会不会让那些女高中生的朋友们看了有‘小绊,好羡慕你和这么漂亮的大姐姐住在一起’的感觉?”
  仓本绊就读的高中在六月底要举办校内学力测试。成绩不太好的绊似乎与和她一样考试有危险的朋友约好,要一起念书。
  “现在是夏天,如果想要让人留下印象的话,穿露多一点的衣服会不会比较好?”
  “有点土气吗。可是要来的又是女孩子——”
  ——造访十崎家的人的确是个女孩。
  在玄关迎接客人的京香整个人呆住,连去看好戏的仁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不管在任何季节、任何天色之下肌肤看起来都是一片雪白,把黑色长发左右对称绑起来的专任官<魔兽师>神和瑞希就站在他们的眼前。
  成绩不怎么样的朋友。没错,因为难以把她和“读书”这个名词联想在一起,仁已经完全忘了这名拥有公馆最高击杀数的猎人也算是个高中生。
  “……一天到晚在日本到处跑的话,的确没办法上学也没有念书呢。”
  不管是谁,一天都只有二十四小时、一年都是三百六十五天,不可能样样皆通。恍然大悟的仁喃喃自语,被冰冷的视线狠狠瞪了一眼。把她扔进高中学校里的元凶之前似乎没想到课业的事情,也觉得颇为尴尬。
  “……事务官,请问你在做什么?”
  就连京香也没料到她们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得这么要好吧,一时之间无法从十崎家家主的身份换回公馆铁娘子的表情,慌了手脚。
  瑞希那双缺乏表情的眼神接着直直盯着假日早上却跑到这里来的仁瞧。
  “学校老师……似乎很闲……”
  “我最不想听到学生说这句话。”
  以仓本绊为中心,人们极为惊人地自然联系在一起。虽然每个人都有一双手,但是这双光只是彼此接近还不会牵起的手却在不知不觉当中紧紧握住其他人的手,慢慢形成一个圈圈。这种小小的不可思议之处让仁觉得很难得也很宝贵,相当耀眼。
  在京香的指使之下,仁过来为努力读书的女高中生们加油打气顺便送饮料时,听到从门内传来呻吟声。
  “……真是难缠的敌人。”
  仁忍不住从没关紧的门缝间偷看房内,只见桌上摆着教科书和笔记本,学生们已经摊在桌上了。
  “像这种束手无策的时候,如果是在战斗当中你会怎么做?”
  “……拉开距离。”
  凌乱的黑发甚至拖到地上,这还是仁第一次看到<魔兽师>被逼到这步田地。绊用泫然欲泣的水汪汪眼睛看着朋友。
  “这种方法对读书有帮助吗……”
  瑞希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用两手抓着解答用卷,推得远远的。
  绊也同样好奇地把脸凑到瑞希旁边,一脸认真地看着那张解答纸。
  奋战中的女高中生与困难的问题拉开了距离。
  仁呆呆地俯视着这两个笨到天边去的女孩子,不晓得该如何出声叫她们。房门被风自然吹开,仁的视线正好和抬起头的绊对个正着。绊发现仁的存在,涨红脸慌张了起来。
  “啊哇哇。不是这样的!我们绝对不是笨蛋。”
  
  分类为<魔力型>的魔法大系炼金大系是从观测的<对象>身上看见魔法。在那个魔法世界里,区分‘对象物’与‘其他部分’的<对象分界>是很模糊的。他们利用世界的这种性质操纵分界面的性质,甚或是操纵分界面本身的范围。
  比方说对一个把自身肉体当作<对象>,使用“由分界线内侧向外看的外侧都是比重较高的液体”魔术的魔法使来说,空气等于是水,他就能够像飞天似的在空气中游泳。炼金大系的文化特别重视对象物,魔导师在人前表露出最单纯的自己,也就是全裸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综合以上说法,就是像这样。
  “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名身格练得非常精壮的赤条条男子将按捺不住的快感化为笑声发出,在夜空中飞舞。虽然太阳早就已经西下,但是六月中旬的星空中还残留着淡淡的微光。
  想必仓本绊完全没有查觉吧。每当瑞希没办法待在她身边的时候,跟在再演大系少女身后保护她的,就是这个有着一头符合空气力学的大光头、蓄着两撇高雅八字胡的飞天男。现在时间是瑞希与绊在十崎家念书的当天晚上八点,距离她与新朋友告别之后只过了两个小时。对于身为公馆相关人士的瑞希等人来说,日常生活与死亡就近在咫尺。
  “全员将武器圣化!”
  骑士们回应艾蕾诺尔有如从天上传来的号令声,将护手戒指划过楔形图样。白色光剑把废弃大楼的小巷子照得通明,在满是垃圾的地面上落下深深的影子。
  这场战斗不是瑞希主动挑起的,当她接获发现<染血公主>的报告赶了过去后,正好遇上圣骑士众人。神圣骑士团投靠的美军基地与追击方日本魔导师公馆,双方组织的据点都集中在东京都西南方与神奈川县中部一带的区域。因为地缘关系,只要一有动作就会发生冲突。
  “……上级圣骑士艾蕾诺尔与尼可莱·巴尔特……唐诺·迪特瓦。一般骑士四个人,总计七人……麻烦了。”
  另一方面,瑞希手上的棋子是三名刻印魔导师。现在全身光溜溜在天空上飞的炼金大系魔导师(伐折罗)史皮兹·莫德,以及相似大系魔导师(宫毗罗)克拉姆·安德与涅利姆·安德两姐弟。在这场战斗中消耗战力是毫无意义的。
  金发铠甲少女手持白虹魔刃,以清亮的嗓音朗声说道:
  “如果你们和我们注定有一方一定要倒下的话——”
  “什么注定……谁管你。”
  艾蕾诺尔的回应是一剑突刺,有如画破晚霞的雷鸣一般。未来的圣骑士将军那对不施脂粉亦含朱的双唇吐出了几个字。保护瑞希的半透明防护壁发生挠曲,一阵细微的涟漪迅速划过。冲击力道激起<魔兽师>的黑发,让她在地上向后滑了一公尺远。艾蕾诺尔顺着体重刺出这一剑,击出她在奥多摩瞬间击杀宣名大系魔导师拉格兰兹的无形三连魔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对瑞希连攻四次。
  “不愧是鏖杀战鬼,连这样都打不穿。”
  轻描淡写使出一连串攻击的艾蕾诺尔发出赞叹之声。十二层防护壁的外面六层已被破除,形成物质以前的雾气化作一阵砂尘消散。
  “天地归元……万物聚一凝<气>……顺<气>化形”
  这种地狱的魔法,被称为<魔兽师>的混沌因子是从施术者所感知的原初之雾,也就是<气>当中生成存在于地表上的各种自然物。瑞希所使用的气盾是让形成物质之前的灵气对敌方攻击产生反应,使之转化为能够抵销敌人攻势之物的强力防御魔术。
  “……真诡异!”
  身高将近两公尺的黑肤上级骑士唐诺·迪特瓦不得不换个方式握住斧柄,把战斧当成杠杆使用。染成暗红色的雾气化成光是口长就超过三公尺的巨鳄嘴形,从铠甲上咬住右手肘。
  <气>每一秒钟都聚集成数千个小涡流弯曲摆动,形成具有实际重量、质感与气味的型态,色彩愈来愈写实逼真。到处都有鳄鱼头张开血盆大口,露出肉色的口腔,仿佛在吸了鲜血的大地上绽放出红花一般。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神啊!神啊!”
  经验尚浅的圣骑士被只有头颅的异兽咬碎膝盖,发出惨嚎。拖着战斧的唐诺虎吼一声,把爬虫类的头部砸碎。
  这时候有两道银风画破血腥味奔来。唐诺转动斧柄,挡开那东西。就在沉重的金铁闷响未息之时,原本已经震开的武器又画出不自然的急转弯轨道,嵌入一头满是细发辫的上级骑士的延髓。
  “破绽百出啊。”
  “破绽百出呢。”
  一边如轮唱般低语一边从巷子暗处走出来的是一对手牵着手的中年姐弟。他们一只手彼此紧握在一起,另一只手的手指把玩着像甜甜圈一般中心开孔的圆盘。这是以圆盘外缘的利器砍杀敌人,像手里剑一样用来投掷的武器·战轮。
  “不晓得死了没。”
  “不知道耶。”
  两人彼此低声窃笑,双肩和睦地紧靠在一起,把战轮往头上抛,开始耍弄起来。一支、两支、四支、八支,十……
  ““来确认一下吧!””
  两人嘴边淌着唾液,露出无比陶醉的恍惚表情,掷出两支战轮。同时飞在空中的十支‘同形状’武器也以相同的轨道破空而出。这是相似大系的魔术,在形状类似的物体之间发现<魔力>。
  十二支刀刃就要无情地再度一一砍入一动也不动的骑士体内——不,极速回转的锐利凶刀全部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挡了下来。
  在砍进要害前挡下刀刃的是圣骑士们使用的泛用防御魔术。地狱人在天使或神明身上看到的<光环>就是以此为原型。
  上级骑士唐诺·迪特瓦面露凶相,一把抓住转动中的战轮,轻轻松松捏得稀巴烂。
  “这太小意思了。”
  在此同时,三名圣骑士逼近刻印魔导师姐弟身边,罪人们赶忙掷出战轮。有两名圣骑士停下脚步挺身抵挡,用闪闪发亮的剑砍断抛掷过来的利器。第三名圣骑士从那两人之间飞身而出——二话不说从弟弟的脑门一剑劈下,把他一刀两断。利用神音魔法加强锋利度的剑刃一口气劈开头盖骨与脊椎,直至骨盆。克拉姆·安德的鲜血如同间歇泉般喷出,连同他哭丧的脸都被切开,仰身倒下。
  以精练剽悍著称的神圣骑士团当中绝无弱卒。
  “咿咿。请、请饶我一命!”
  看到眼前的尸体,被降下的血雨沾污脸庞的姐姐出声讨饶。她们姐弟先前俩尽找女人与小孩下手,杀了二十五人而被放逐到地狱来。在她们的异世界故乡里,许多死在她们手中的被害者也和这具尸体一样凄惨。
  巨大的脚在罪人的脑袋旁踏落,就像踩死一只蝼蚁一般。
  “那可办不到。”
  黑人骑士轻轻举起的斧头把这名如同一个大眼睛小孩直接老化的中年女性,涅利姆的脑袋和弟弟的尸体一样劈开。唯一的不同之处是,当场绝命的尸骸下一个瞬间发出轰隆巨响,被魔法分解为如雾一般细微的屑块。眼前除了肉酱状的一团血肉小山与渗流出的血水滩之外,什么都没留下。脱离瑞希控制的大鳄们开始津津有味地翻食姐弟俩的尸首。
  转眼之间就死了两名刻印魔导师。但是艾蕾诺尔与瑞希有<光环>与<气盾>坚固的防御魔法保护,双方都无法给予彼此致命一击,根本无暇分心协助他人。
  “呼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道人影乘着疾风在超低空急速飞行,横扫站在地上的骑士们——但是他却没有成功,被弹飞开来。炼金大系魔导师<大气泳者>史皮兹·莫德本来试图想用他那双如飞机机冀般展开的双臂,把所有敌人全部拦腰斩断,却被尼可莱·巴尔特的长剑挡架。
  刻印魔导师的力量优劣差距很大,从只能杀害一般平民的凶杀犯到能力与专任官不相上下的人都有。瑞希希望至少能保住<大气泳者>——
  “<魔兽师>,孤军作战的你已经输了。”
  尼可莱·巴尔特的轻装皑甲发出轻响,呼应铠甲少女的话语。
  “那个傻瓜就交给我。”
  弹簧机关启动,他那外型模仿尖喙不死鸟的护手甲展开翅膀。一对只有骨架的精巧翅膀与护手甲之间张设着八根金属弦,尼可莱的护腕经由弹簧机关的分解重组,现在已经变成一把竖琴。
  为了保护手腕动作的灵巧,整个队伍当中唯有这个男人只穿着轻量铠甲。他轻弹纤细的琴弦,荡气回肠的弦音将盘踞四周的战场肃杀之气逐渐净化。
  神音魔术并非使用单一的‘词汇’,而是组合神音编写出‘文章’来操纵复杂的奇迹。比方说以鹰翼之形振翅飞行的魔弹是用<破坏力>、<运送力量的方式>与<诱导方法>等三种神音所构成。一般来说魔术愈强大,旋律也就愈长。瑞希对这首曲子‘极长’的事实感到焦急万分,好几次想要尝试想要打断他,但都被艾蕾诺尔所阻。
  “……光啊。”
  旋律进行到最高潮,满脸通红的尼可莱好像陶醉在弦音之中,感动地喃喃低语。在他胸口前出现的些微光源从下方把银框眼镜照成金黄色。
  这时候差点撞上废弃大楼外墙的裸男飞机总算稳住身躯,现在正像被夜空吸去般伏摇直上。他高高隆起的健美背肌洒下点点汗珠,在深蓝色的天空中好像比任何人都还要更加自由自在——
  受到夜景灯光的渲染,都市的夜空下缘染成带着些许黄色的粉红。全裸魔导师的小小人影在夜幕中飞舞。
  “呼哈哈、哈哈哈哈。不能在天上飞,人生又有何趣!”
  这就是<大气泳者>死前的最后一句话。
  由神音魔术所形成的<导引光剑>对不同魔法系的魔术做出反应,就如同字面上形容的一般以光速射穿对方。神情清朗的骑士当着瑞希的面,在眼镜之后为自己亲手剥夺的生命献上祈祷。
  
  十
  
  炼金大系刻印魔导师史皮兹·莫德,以及相似大系刻印魔导师克拉姆·安德、涅利姆·安德死亡。
  这个消息传入十崎家的时间,是在神和瑞希回去不过两个小时之后的晚上八点半之前。
  十崎京香交代大家先吃晚饭,自己则很理所当然地前往公馆确认尸体。圣骑士方又是全身而退。战斗只打了十分钟就结束,瑞希似乎在现场就决定放弃继续追击。
  如果恶鬼使用机器,可能因为间接观测的关系导致魔法消除,因此魔法使大多都会关掉GPS或手机的电源。如果双方一对上就开战,很多时候都是大局底定之后报告才会传来。
  “老师,怎么了?”
  伸长双腿坐在客厅地板看电视的梅洁儿回头望向武原仁。
  神圣骑士团的事情本来是由仁负责处理,因为状况已经结束,所以他收到指示留在十崎家待命。大后天就是少女的生日,仁很犹豫要不要把那三位与她同为刻印魔导师的人战死的消息告诉她。
  “不,没事。”
  仁尽可能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是说如果刻印魔导师是大人就可以任意舍弃,只是要身为被害者的梅洁儿一同分担痛苦也实在太残忍了。
  “那个,生日的时候你想要什么?”
  梅洁儿竖起手指,对他这个大人说起教来。
  “送什么生日礼物我才会最开心。这个问题要老师自己绞尽脑汁去想才有意义啊。”
  拿人礼物的梅洁儿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臭屁,一副好像在做什么重大训示一般。
  “绊也是一样!不能因为不太了解我就随便敷衍了事喔。”
  一想到如果失去了这名少女,仁就感到“恐惧”。这么一想,他已经很久没有使用刻印魔导师了。因为他没办法像瑞希那样看得那么开,所以总是独力完成<公馆>的任务。
  “别这样嘛。小梅,再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的事好不好。”
  仓本绊拿着饭后的喝茶器具,从厨房回来。
  在下凹式被炉桌上还摆着京香那份晚餐。包得整整齐齐的保鲜膜上满是蒸汽水珠,变得白濛濛一片。今天死去的三位魔导师再也无法享用热腾腾的饭菜了。
  “嗯?你想求我吗?那就再取悦我啊。”
  “公主殿下,洗完澡之后要不要来一瓶冰冰凉凉的可尔必斯呢?”
  仁不经意地发觉自己已经认为绊在这里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她很惊人自然地融入这里,慢慢成为十崎家中不可或缺的人物。
  他出神地看着与今晚传来的噩耗落差甚大的家庭和乐景象,发现应该已经把托盘送回厨房的绊正在走廊对他招手。
  “武原先生,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十
  
  第二天周日,仁来到站前的大型百货公司购物。
  “今天真的非常谢谢你。”
  绊露出纯真的笑容,向仁道谢。她和梅洁儿认识还不到一个礼拜,当然对梅洁儿一无所知,所以找上应该对梅洁儿很了解的仁帮忙选礼物。
  在儿童服饰的卖场里,绊拿起一件花俏的夏威夷花纹连身洋装。仁的视线不经意地向下看,在弯着身子的绊衣领中看到渗着汗珠的乳沟。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让仁倒吸一口气。
  “还有其他东西吗?”
  罪恶感让仁撇开视线,告诉自己她还只是个高中生而已。绊跟着仁的视线,把脸凑了过来。仁实在很难不去注意她那开始带有女性肉体美的柔润身躯。
  “在儿童服饰卖场,这样实在让人有点害臊呢。”
  先不论绊怎么想,今天是星期天,卖场里还有一些和仁年纪差不多的夫妇在。少女在他身边,脸庞就好像着了火一般通红。
  “我、我们走吧。小梅她喜欢玩具吗?”
  “我记得她好像的确有好几个布娃娃。”
  两人三步并作两步,一边在走道上快步走过,一边讨论接下来要去哪里逛。仁回想起梅洁儿那简朴到让人出乎意料的房间,想着如果要摆布娃娃的话,应该买多大的才适合。
  “买园艺用品又会惹她不高兴……”
  绊深知梅洁儿每天早上都会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朱槿盆栽拿到院子去,到了下午又一脸不耐地搬回玄关。时间正一点一滴地累积下来。
  “那小绊就找个玩具吧,我之后再挑些别的。”
  两人乘上往上行的电扶梯。一想到那天他们第一次相会的大雨之日,彼此的关系已经有长足的进步了。不,是绊主动释出善意,其实仁根本什么都没有做。
  仁略过没有什么东西可逛的楼层,转过头来,她也同样正看着仁。这种距离感非常舒适,让仁的脸上不禁笑颜逐开。
  “要不要跑一趟到新宿去呢?”
  就在仁正要开口答应的时候,一名金发少女从电扶梯上滚落,跌到仁与绊刚到达的四楼。那女孩根本没有做好防护姿势,就这样在地上翻滚,结果背部用力撞上混凝土柱,发出一声闷响。周围男性的视线瞬间全都聚集在牛仔短裙之下大大露出的那双颇为丰盈的美腿。
  最后的收尾是一只巨大泰迪熊迎面砸在少女的脸庞停了下来,就像是吻上她那有如西方人肌肤薄嫩的脸颊一般。
  “你你你你你……你没事吧?”
  绊赶忙跑了过去,购物人潮中掀起一阵哗然,因为那名从阶梯上重跌下来的金发少女怀中抱着一个大约幼稚园年纪的小男孩。她把一顶牛仔帽戴在眼睛圆睁、含着泪水的孩童头上,用悦耳的女性高音对他说道:
  “……不要哭,牛仔。你是一个坚强的孩子。”
  这个和绊年纪相仿的女孩把自己的身体当作缓冲,保护从电扶梯上跌下来的小孩子。一名可能是男童母亲的女性脸色大变地跑过来。
  仁和那名跌得歪七扭八的少女四目相会,“不可能”三个字在他的脑海里来回飞舞。圣骑士竟然在超市买东西,而且杀死<协会>干部的大人物竟然就在公馆的眼皮子底下。
  仁取出手机。一只纤细却充满力气的手从旁伸来,抓住他的手臂。
  “如果是我的话,老实说我不会想在这里当真动起手来。”
  这人是上级圣骑士尼可莱·巴尔特。也就是说那个身穿蓝色牛仔短裙与黑色露肚背心,正在众人环视中哼唱曲子安抚她救下来的幼童的女孩正是艾蕾诺尔·纳刚。
  “那是你的兴趣吗?”
  仁虽然怀疑对方是否心怀不轨,但还是与圣骑士尼可莱并肩坐在玩具卖场旁的楼梯上。圣骑士尼可莱语气爽朗地直接说道:
  “嗯,没错。”
  银框眼镜反射着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
  “因为她是个率真,而且品德高尚的人。为了融入这个城市,她可是非常努力呢。”
  金发露肚的艾蕾诺尔被身边一个小孩缠住,说“帮我拿那个”,于是她便把放在高处的玩具盒拿下来给那小孩。小孩子很懂得如何找一个不管自己说什么都会照办的人。
  看着新生代最强的圣骑士置身于那让人会心一笑的光景中,尼可莱露出幸福万分的表情。
  “啊啊,神哪,请您原谅我。”
  骑士坐在人潮稀少的楼梯上,用手机的相机拍下铠甲少女的身影,然后拿起可乐润喉解渴。绊坐在仁的身边,不知该如何应付这突然出现在日常生活的未知世界,双手捧着乌龙茶纸杯。
  仁望着几百名携家带眷的人们愉快地在购物场里浏览,根本没办法喝一口手上的咖啡。
  “我应该如何向小绊你说明,又该从何说起好呢。”
  仓本绊应该是把圣骑士当成一群身穿铠甲的凶残罪犯。所以现在她不还明白这两个和超市里散步的人们没什么两样的人物,和攻击仓本父女的那群人是同伙。
  “他是尼可莱·巴尔特,那边那位是艾蕾诺尔·纳刚。他们两位和袭击你的那群人一样,都是神圣骑士团的人。”
  现在还以为自己丧父的绊听到仁这番话,脸色一变。
  “这些人就是……”
  只说了这几个字,她就像是呼吸困难般再也说不下去。再演大系的女孩还没完全摆脱那个下雨的夜晚,或许今后她永远无法真正收拾起这段回忆吧。
  “没事的,我会保护小绊。再说有这么多人在观测,这种情况下魔法不会发动。”
  “就算这样,这太不正常了。”
  绊紧闭着她那双有些下垂的大眼睛,大声说道。吸引到游客的目光,仁虽然觉得有些害怕,不过因为现在圣骑士的魔法无法发动,他希望趁这时候把一切都告诉绊。
  “你说的对,我们很不正常,所以我希望还能保持正常的小绊听我说。我们在做什么、我们的敌人又在做什么。这些我都希望小绊你能够了解。”
  “为什么你一定要这么做呢。”
  “因为小绊是魔法使,与其让你突然面对现实的打击,或许我还是希望你能先听我一言吧。我不会魔法,说这些话可能没什么说服力,魔法使要是不能先让自己能够独力面对一切,日后往往会过得很辛苦。”
  事实上,有不少魔导师因为受不了在这个烧毁奇迹的地狱里过活,对恶鬼心怀憎恨而走入歧途。也因为这个原因,除了像梅洁儿这种例外中的例外,<公馆>很少保护刻印魔导师,大多都把他们利用到死。但是仁不希望看到现在单纯善良的绊将来受到奇迹的影响而逐渐扭曲。
  “我也希望你能听一听,仓本绊。如果时间足够的话,我真的很想把一万五千年前神音大系来到这个世界的非洲大陆之后,那充满罪孽与赎罪的历史全都告诉你。”
  昨晚也杀了一名刻印魔导师的尼可莱用中指推了推眼镜,调整位置。圣骑士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当然也希望他人能更了解自己。
  绊的手不断颤抖,纸杯里的茶水泛起阵阵细微的涟漪。超市的玩具卖场里排列着形形色色的箱子、电视画面上正在播放广告、孩子们正在来回翻看放在推车上的打折商品。没有任何人知道现在这里正与异世界交错在一起。
  “我们神音大系只是想要弥补在这个无神的世界散播了<敬神信仰>的罪孽而已。”
  绊好几次拿起装着茶水的纸杯就口,好像只是为无比干燥的喉咙补充点水分似的。
  “你们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想要抢夺洁尔贝奴手中的<钥匙>吗?”
  “既然你什么都已经知道了,就请别打断我的话。”
  或许是不希望中断已经开始的话题,尼可莱随口回答了仁一句。
  神音大系之所以想要得到绊,应该是为了用再演魔术改写历史吧。新手魔女在魔法上的不纯熟之处可以用全世界规模最大的神人遗迹加以补足。再演大系的圣域——幻影城就系留在地狱的时间轴之外,那里同时也是储放绊召唤出来的<无色之手>的基地所在。圣骑士想要从洁尔贝奴身上夺得的就是开放这里的<钥匙>。
  “神音大系一开始原本和<协会>的魔导师一样都是研究者。因为这里是魔法世界中自然法则保存最完善的地方,能够以最接近<神之辞典>的形式听见根源(神音)。再演大系仓本绊,你身为魔法使就应该能够了解,能够让世界更清楚回应自己、带给自己无上感受的环境是多么地难能可贵。”
  本身没什么魔法话题想说的绊把纸杯靠在唇边,动也不动。仁对于魔法使的世界也只知皮毛,无法更加深入。
  协寻走失儿童的广播传遍整个楼层。艾蕾诺尔明显开始慌了起来,有人预到困难她就忍不住想去帮忙吧。
  “这个足以成为圣地的美好世界竟然被称为<地狱>,这种荒唐的事我们无法忍受。”
  尼可莱口中淡淡地讲论着神学,就好像在陈述一件事实一样。
  “太古的神音魔导师在这片无神之地展开了一段大规模巡礼。在这个被视为<地狱>的世界里,魔导师把许多工具传授给生活困顿的人们,并且教导他们文化。告诉人们只要正正当当地活着,死后就能前往天国,所以要依靠神。让他们学习<信仰>。”
  回溯历史就会发现,只要人口愈少魔法使留下的痕迹就越多。他们这些异邦人确实为这个世界带来许许多多事物,甚至让人觉得人类文化的起源根本就是成千上百个不同文化世界所编织而成的拼布艺术品。
  “但是我们那时候还完全不了解不得回报却一直信奉着神究竟代表什么意思。”
  深受奇迹眷顾的尼可莱愁眉深锁,不再说下去。运用神音(语言)与神联系在一起的圣骑士当中有许多人对自我相当严苛,就算用言语坦白自己的罪孽,也还是会想要以行动表达忏悔赎罪。
  “就算如此,那又怎么样?”
  身怀深仇大恨的绊逼问道,语气非常严厉不假辞色。圣骑士一万年间的纠葛对外人来说也只不过是“那又如何”而已。即使如此,为了让他们两人之间获得某种共识,绊与尼可莱这两位思考想法天差地远的魔法使还是必须沟通。
  开口的是陷溺在自省泥淖之中的尼可莱。
  “比方说你陷入了一生唯一一次恋爱,但喜欢的对象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话,你会如何?如果一心盼望着能有子嗣的夫妻知道今生无望的话呢?”
  “一定会很难过吧,因为这些事根本无可奈何啊。”
  “我们也是一样。这个世界根本已经被<奇迹>所遗弃,但我们却在这里大肆宣扬<神>的存在。这项沉重的罪孽让我们非常惶恐不安。被蔑称为恶鬼的他们再怎么祈求,愿望都不会实现。但是他们还是虔诚祈祷,一直等待着永远不会降临的神与救赎。”
  尼可莱就像是从高处垂怜众生一般,目不转睛地看着假日超市里熙来攘往的生活情景。
  “看到他们这样,我们神圣骑士团在未获神意之前绝不可能挂剑安歇……虽然终生不得回报,但信心仍然不改。这个世界的人们怀有最崇高的信仰,他们必须因为这份信仰而获得救赎。”
  因此神音大系成为了可能是唯一一个不会把这世界的人们咒骂为恶鬼的魔法世界。于是无可避免地,他们与绝不把魔法天敌<恶鬼>摆在平等地位的<协会>势力展开了对抗。
  “你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袭击小绊吗?”
  “再演大系的魔导师。我们想要修正三千年前<神之门>的失败,我们已经忏悔得够久了。”
  在玩具卖场里,已经习惯被人呼来唤去的艾蕾诺尔还在继续搬着小孩子的玩具到柜台,或是帮小孩子取玩具盒。因为她的打扮太惹眼,好像被当成店里的促销小姐之类。除了神音大系之外,绝对找不到其他魔法使愿意为恶鬼做这种事。
  他们只是静静聆听着卖场扩音器中传出的音乐、孩子们的脚步声与嬉闹声。战场上的鬼神艾蕾诺尔不小心又把盒子掉在地上,一脸堆满歉意。
  “她的手脚很笨拙……”
  “我过去一下。”
  热心的绊把不能行动的男人留下,前往帮助艾蕾诺尔。仁为了让她与魔法使接触才安排这场残酷的会面,但是连他也不晓得绊听了圣骑士这番话之后,内心有什么感觉。如果那种感觉就像她本人一样良善的话,仁会觉得非常高兴。
  尼可莱仿佛想要追逐着似远若近的事物一般,低声说道:
  “我还不够成熟。虽然她是那么地纯净无暇……”
  他热情的眼神落在金发少女身上。仁对圣骑士也会恋爱这种天经地义的事情感到惊讶。新生代最强的骑士忘了自己身上的衣服有多暴露,又去帮忙把跌倒的小孩扶起来。她对自己的女性魅力毫无知觉,照这样来看尼可莱似乎很难修成正果了。
  “她的身边就有神存在。”
  “这个世界不是还没有神吗?”
  男人一边喀拉喀拉地嚼碎冰块,一边把可乐喝完。
  “你这个人还真是没情调。”
  之后两人离去,只剩下绊与他还待在超市楼层。在买玩具给梅洁儿之前,有一件事仁不能不问,便厚着脸皮开口说道:
  “谈过之后觉得如何?”
  仓本绊哀感的眼眸撼动了仁,让他一瞬间忘了自己原本想做什么。
  “就是很普通的一般人。”
  现在还误以为自己丧父的少女答道,书语中仿佛这是一件令人哀伤的事情。楼梯的对面罩着一片大玻璃,往下可以看到上千人在假日街道上往来揽动。那两个说要追寻<神之门>的人已经走人人群中,分辨不出来了。
  “我第一次看到妈妈的时候,曾经以为那是魔法。”
  绊轻轻闭上双眼,好似在检视自己过去走来的每一步脚印。
  “从前当我像小梅那么大的时候,曾经问过关于母亲的事情。然后爸爸吹奏他总是带在身上的乐器,结果母亲的脸庞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仿佛像是我老早遗忘的记忆就存在于这里似的扩散开来,那时候我觉得简直就像是魔法一样。”
  不晓得是不是想要隐藏自己哭泣的表情,她甩动头发背对着仁。
  “我本来还以为魔法就是那样的东西呢。”
  仁突然有一股冲动想要告诉她仓本慈雄还活得好好的:心中非常难过。如果不能让她宽心的话,根本算不上保护她。虽然京香交代过把绊当作再演大系的魔导师看待,但是他办不到。在他眼前的只是一名因为自己身边的世界产生异变,感到无所适从的十七岁少女而已。
  所以仁抓住绊的肩膀,把她的身子转过来。他想让她看一看有些事物并非莫可奈何,好安抚她的心。
  “就算你成了魔法使,能够使用真正的奇迹力量,也不需要放弃过去认为是魔法的事物啊。”
  绊睁开眼睛,在她眼前展开的是一个个平凡无奇的家庭景象,有父亲;有母亲,还有快乐的孩童。有时候小孩子会嚎啕大哭、老爷爷一头雾水地拿着洋娃娃纸盒上下打量。全都是幸福温馨的故事。
  “喜欢上某个人、努力获得回报,或是眼前一个小小的偶然帮了自己一把。像这种不显眼的奇迹累积起来,不也是一种魔法吗?”
  新手魔女泫然欲泣地低低呢喃道:
  “武原先生,我在往前迈进吗?”
  原本陌生的人物与世界错综复杂地纠结在一起。在这种情况之下,如今绊正在快速适应魔法使的世界。她表现得很好了。
  “小绊,你不用勉强。今天真是抱歉。虽然可能没办法让你过得无忧无虑,但是我们一定会好好保护你,你不用着急。”
  这是为什么呢?说着说着,仁觉得只要睁着眼睛,眼泪好像就会夺眶而出,因此把眼睛闭上。每次当他被人唤作鏖杀战鬼,和那些把这里当成<地狱>的异世界人战斗的时候,心里总是有一丝酸楚,认为自己为什么要和这些人杀得你死我活。
  “就算我再努力,这一辈子也不可能掌握魔法……所以或许我只是希望小绊能成为一个喜爱这个世界的魔法使吧。”
  想到自己可能正在利用她的宽容做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他就再也说不下去。她的温柔体贴有时会让自以为坚强的男性感到不安。
  “不可以说这种话啊,我对说这种浪漫话语的人最没抵抗力了……可能因为爸爸他是会说出‘在三千年前就喜欢上妈妈’的那种人,那样会让我想起他。”
  就在仁呆站着搔头的时候,绊猛然搂住他的手腕。仁被她的体重与力气一拉失去平衡,鼻尖埋进少女带着一抹红色的柔软发丝中。那柔润的触感让他意识到绊的女性魅力,赶忙转过头去,这次却又看到染得通红的可爱耳朵。只要他呼吸一口气,吐息就会吹在敏感的耳朵上。
  “啊……真抱歉。”
  “请你不要道歉。”
  虽然这么说着,但她还是用发烫的身躯紧紧抱着他的手腕,始终低着头不肯让他看到表情。
  “我们一定要让小梅非常开心,觉得好像看到魔法一样。”
  结果仁就这样被兴致高昂的绊抱着到处跑,陪她逛到去<公馆>上班的前一刻。
  然后在晚上十点仁正在工作的时候,有一通简讯寄到他的手机里。那是绊寄的简讯,内容写着“今天过得很开心”。过不到三十秒,又来了一封简讯,梅洁儿竟然难得寄简讯过来,标题写着【你都已经有我了!】。仁一看到内容就觉得头昏脑胀。
  仁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冷汗直流。看来事情好像变得很奇怪。
  今天晚上仁为了重新调查绊住的公寓而来到仓本家的房间,穿着鞋子直接走了进来。那天仓本绊的日常终结的雨夜气息犹如幽灵般飘散不去。客厅的纸门上贴着一张纸条,上头有慈雄的笔迹,逐条写着五项【仓本家的规矩】。仁觉得自己好像踏进了不能随便窥探的圣域,感到局促不安。
  仁必须巨细靡遗地调查四周,就连房子里一点声响都不能放过,毕竟神圣骑士团可能会从任何地方出现。虽然单纯硬碰硬是公馆的拿手好戏,但是却不擅于进行护卫或是搜查等缜密的工作。这是因为他们用来当作战力的刻印魔导师对地狱和<协会>相关的一切深痛恶绝,要是不严格管理的话根本派不上用场。昨晚神和瑞希失去<大气泳者>实在是一大损失,他是少数几个能够信任的刻印魔导师之一。
  仁花了三个小时彻底调查慈雄行踪的线索,就像是一只从尸体肋骨间啄食血肉的秃鹰一般。厨房、浴室、厕所、客厅、壁橱与储藏室,甚至就连绊的房间他都没放过。
  最后还没找过的只剩下这里,以前绊不得进入的慈雄的工作室。
  仁为了预防万一,用手机打电话到公馆,对自动语音电话留下一段录音。
  “我是武原仁,现在人在仓本慈雄的公寓。除了工作室以外,其他地方没有任何线索,接下来开始调查工作室。”
  当仁勾住把手拉开纸门的时候,一个转动就会开始演奏的齿轮状音乐盒发出轻响,吓得他背脊一凉。索引型的魔法只要备齐<魔法媒介>与<观测者>就会发动,要是圣骑士拉开这个设有神音陷阱的纸门,究竟会引发何种惊天动地的魔法?
  三坪大工作室里的所有完成品都已经被公馆带走,但是只要看到这些精密到近乎偏执的未完成品,便让仁不由得感到厌恶。也难怪慈雄坚决不让女儿进入这个房间,他在工作室里制作的东西都是精致的魔术武器。就算不懂魔法也看得出来,为了取悦人们所制作的乐器绝不会散发出这么凶险的寒气。
  神圣骑士团对仓本绊说过要“重启<神之门>”。所谓的<神之门>就是指西元前六世纪时,新巴比伦王国第二代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所建造的巨型阶梯式神殿。据说旧约圣经的记述者笔下那个引用希伯来文中<混乱>(balal)一词,大名鼎鼎的“巴比伦塔”就是以这座神殿为雏形。当时的时代与圣骑士尼可莱口中所说的三千年也大致吻合。更重要的是,当时全世界到处都有魔导师假借神官或是圣职者的身份,引领着这个世界的人们。
  夺走<幻影城>的钥匙后消失两年之后的染血公主又重现江湖,以及寻求巴比伦塔的神圣骑士团。今天上午尼可莱说过,这个世界“能够以最接近<神之辞典>的形式听见根源”。在索引型大系中有一种普遍认知:“理论上,有一部与神的话语直接连结的<神之辞典>存在,而自然环境法则最稳定完善的<地狱>就是与<神之辞典>最接近的世界”。洁尔贝奴的宣名大系、圣骑士的神音大系以及再演大系,这三种大系全都属于索引型。那么日常生活与这种充满可怕执念的兵器库比邻而居,长久以来把绊抚养长大的仓本慈雄究竟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仁受不了这股有如瘴气凝聚而成的恶意,转身离开工作室。就在他关上拉门的时候,感觉到身旁好像有人的气息。
  在仁抽身后退之前,已经有人进步逼近,用拳头轻轻在他的侧腹打了一下,把他击开。仁着地的瞬间脚步没有踩稳,跌在榻榻米上。随着内脏翻搅的异样感觉,他同时感到一阵麻痹似的腹痛,额上直冒汗。仁并没有在肚腹上使力,而是下意识地发动魔法消除,瞬间身体好像摆脱病痛一般变得轻盈。当他发现刚才的选择左右了自己的生死,不禁感到一阵恶寒。
  “了不起……第一次遭遇‘那个’竟然就能挡下来。”
  仁的头顶上传来赞叹之声。虽然换穿了容易隐没在人群中的西装打扮,但是仁还是认得那个以冷硬直线描绘出轮廓的男人,他是团将葛拉汉·维恩。
  仁发现刚才自己挨了什么招式,全身因为恐惧而冷汗直流。
  这名男子没有使用乐器,而是击打仁的腹部,在他体内引动神音,想要直接破坏他的内脏。神音魔术是在传递声音的介质上显现奇迹,就算把人体当作介质还是能够发出声音,就好比医生用听诊器判断病症一样。把神音送进肉体的绝技在原理上虽然并非不可能,但是仁没想到真的有人能做到。
  仁感到谢天谢地,第一时间即时反应并没有伤到内脏,同时从地上弹起来。
  “真是吓了我一跳。我和圣骑士交手过不少次,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招。”
  但是冒牌老师立刻又一次感到惊讶。
  在葛拉汉身后,站着一名身高两公尺,头几乎顶到狭小日式房舍天花板的彪型巨汉。
  “能不能也让俺和<公馆>的战士打声招呼?”
  “恕我拒绝。”
  仁又把他刚才走出来的武器工作室的拉门重新拉开。随着拉门滑开,小型音乐盒的陷阱奏出神音。
  神音<媒介>与圣骑士<观测者>两者俱全,神音魔术开始发动。为了避免受到同住在木造二层楼公寓的恶鬼邻居干扰,导致魔法效力被消除,慈雄留下的大礼无声无息地散播死亡。魔法产生的黑雾从工作室内滚滚翻腾而出,这气体无疑是剧毒。
  “如果不想死的话就赶快逃吧。”
  仁一边出书警告对方,一边使出魔法消除,用嗅觉与味觉把魔法的毒性抹去。他没有理由帮助动手袭杀自己的敌人,所以闭上眼睛,只凭声音辨识圣骑士的行踪。
  三十秒,没有动作。一分钟,没有声音。二分钟、没有动静。三分钟,他睁开眼睛——
  眼前有一个满头大汗、黑脸紫胀,脸上虽然满布如同树根般的青筋,但还是屏着气息的厉鬼。这人的自制力究竟高到何种程度?他肯定吸入了毒气,鼻血直流,嘴边也吐出血泡。
  “俺忘了自报姓名,所以一直等着。”
  随着一声虎吼,巨汉就像是相扑力士踏地踩四股似的跨出一大步,用力挥下早已高举的拳头。
  面对这一记全身力气与超过百公斤体重集中于一点,而且还在挥拳轨道中途消失的直拳,仁能够架着双臂挡下来有一半其实只是凭运气。就在他感到双臂手骨嘎吱作响的同时,他的双脚离地,悬空浮了起来。考虑到避免背后倒地遭到敌人追击,仁在榻榻米上一踢,用肩膀撞破窗户玻璃。与毛玻璃碎片一同掉落在停车场地面的同时,仁不禁感谢幸好仓本家住在一楼。
  “俺的大名是唐诺·迪特瓦。下次在没有人打扰的地方,咱们再痛痛快快打一场吧。”
  
  十
  
  “你以为我是谁?我一定要找个没有人打扰的地方尽情欺负你,直到你觉得说对不起是一种快乐为止。”
  第二天御陵甲小学的午餐时间,梅洁儿一如往常又在大发脾气。仁与班导祖师堂老师正在讲台上吃学校供应的咖哩饭。
  “武原老师,你不把外套脱掉吗?”
  仁在夏天吃咖哩饭吃得汗流浃背,但还是不把外套脱下。这是因为昨晚保护脸部的时候被玻璃割伤,上臂裹着绷带,他不想让人看到。
  为了不让祖师堂老师再提及这件事,他把话题转向现在正在六年一班教室内上演的情况。
  “寒川每次都和鸦木吵成那样,为什么吃饭时间还总是和她一起用餐呢?”
  看着寒川纪子起身应战,仁一直很钦佩她只要认为自己正确就绝不屈服。而且每次分组活动要区分组别的时候,这名班长总是让在班上容易孤立的梅洁儿加入她的小组。不过她们两个与其说是关系好到会吵架,看起来更像是真的合不来的样子。
  “那就是寒川同学的优点,她在那种情况下无法扔下鸦木同学不管。”
  之后上完了课,在平时总是以围剿梅洁儿作结的会议上,六年一班的学生让仁大大吃了一惊。
  “今天是鸦木同学的生日,我觉得我们应该要帮她庆祝。”
  寒川竟然冷不防地说出这句话。班长这番话让教室里所有人掀起一阵哗然。其中梅洁儿最是讶异,瞪大了眼睛。虽然学生名册上确实有纪录出生日期之类的资料,但没想到教室中竟然会有人提出来。仁又回想起前天他和十崎京香的对话。“说到普通人,你要允许让梅洁儿招待朋友参加她的庆生会吗?”“大家都是小学生,如果变得平时就跑来玩的话也不太好——”。仁认为把两者之间的温度差深深烙在心中,就是他现在站在教室里最大的价值。一种落败的愉悦感充塞他的心胸。
  祖师堂老师好像想到一个好主意,双手合十说道:
  “那大家一起来唱生日快乐歌吧。”
  六年一班的三十五名学生就这样开始合唱生日快乐歌。有人向梅洁儿道贺,也有人只是随便跟着唱和,还有些人在聊些根本毫无关联的事情,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仁也随着歌曲节奏拍手,一起大声唱歌。
  虽然地狱的语言,特别是英文对魔法使来说是最难听的脏话,不过梅洁儿却红着眼眶仔细聆听英文歌词。不,她根本就没有好好上过小学的英文课程,但还是低声哼唱着。
  仁非常高兴班上的同学都是一些善良的孩子。歌曲唱完的掌声当中,平常任何事再苦都忍住不哭的少女开始扑簌簌地掉下眼泪。
  
  十
  
  鸦木梅洁儿的六月二十日还没有结束。
  就在少女把室内鞋放进鞋柜,打算离开学校的时候,寒川纪子跑过来叫住她,眼镜还在脸上弹跳。
  不太擅长运动的班长弯着身子,喘得直不起腰来。说道:
  “还好赶上了。我还以为、忘了把生日礼物、送给鸦木同学。”
  这个意外的消息让梅洁儿感到很害臊,但是这份心意也让她觉得很开心,于是她对平时总是彼此大呼小叫的同学道谢。
  “……谢谢你。”
  在蒙上一层雾气的眼镜背后,平常总是多说一句话的女孩撇开视线。她故意粗暴地解下书包其中一边系带,拉开磁扣,把手插进书包里。
  “这只是我身为班长应该做的。”
  她伸出一只手,把一个包装相当精巧可爱的小盒子递过来。梅洁儿心里满是感激,脸上自然而然地露出微笑。
  “我可以打开来看吗?”
  梅洁儿把包装纸一看,里面有一条粉红色的缎带还有一张手写的生日贺卡——
  【祝你生日快乐。再过不久就要升上国中了,希望你能改头换面,当个正人君子。】
  为了不擅长读汉字的梅洁儿,“正人君子”旁边特地还加上假名读音。
  梅洁儿大喜之下,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断了线,忍不住便用刚收到的缎带把笨拙举止充满着魅力的班长双手绑起来。然后口中一边哼唱着“带回家、带回家”,一边从背后把脚上还穿着室内鞋的寒川推到校舍外,完全不顾她发出惨叫声。
  “对了,什么叫做正人君子啊?”
  她的同班同学不知道自己会受到何种对待,怕得浑身发抖,含着眼泪说道,,
  “正人君子就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仁一走进十崎家的玄关,就看见仓本绊捧着银碗一边搅拌蛋白糖霜,一边跳舞。她从厨房滴溜溜地转圈圈踩着舞步出来,还哼唱着小曲呢。
  她完全没发现仁正在看,陶醉地闭着双眼,直接穿过走廊往客厅消失了。
  接下来神和瑞希也带着一张扑克脸,默默地和绊一样从厨房里伸出一只脚,一边转圈一边现身,随着绊进入客厅。直到最近,仁都只认识瑞希身为<魔兽师>的一面,因此他的意识仿佛抗拒刚才所看到的景象似的,有一瞬间陷入了空白。
  梅洁儿带着一脸战战兢兢的表情,从厨房里走出来。
  “太可怕了。”
  仁很明白小魔女觉得诡异的心情。他往客厅里一望,只见摆满豪华大餐的餐桌几乎已经准备就绪。仿佛就要直接飞上天的绊与宛如人偶般什么都没在想的瑞希正在餐桌旁跳着群舞。
  “老师,女高中生这种生物真是神秘啊。”
  她们可是相当特殊的女高中生。
  “我回来啰——不会吧,这是什么,味道好香!”
  从玄关传来有人似乎正在脱鞋的声音。虽然现在还不到七点,十崎京香已经回家了。手指拎着酒瓶的京香似乎受到绊那莫名兴奋的情绪影响,踏着轻快的脚步把酒瓶交给仁。
  “等一下,你也考虑一下状况。现在未免太早了吧!”
  “我把工作扔给系长去做了!”
  “你的神经会不会太大条了!”
  “小梅,生日快乐!今天是庆生会,让我也来做几道菜吧!”
  寄人篱下的小学生虽然没有多作表示,不过她那张僵硬的表情已经如实说明了她的心情。京香本人似乎也稍微受到一点打击。
  “你这个叛徒!平常你吃的时候都说很好吃耶。”
  今天又长了一岁的女孩也不敢当着十崎家的大家长面前反驳,只好移开视线。
  “……那是因为,如果只把京香做的菜剩下来,那多尴尬啊。”
  “你说什么!”
  但是京香这十年来从未使用过的瓦斯炉上飘来阵阵烤肉的香气。
  “这是什么味道!”
  绊一边把鲜奶油打出奶泡,有些得意地说道:
  “为了不输给今天学校供应的午餐,我大胆尝试做了烤牛肉。”
  就这样,梅洁儿自称二十五岁的生日宴会开始了。客厅墙上贴着图画纸,上头【生日快乐】几个字是绊亲笔写下的。天花板上还挂着好几条用色纸纸环做成的纸炼,不晓得是从几天前就开始做的。完全把式神(刻印魔导师)当成道具利用的神和瑞希之所以会来参加,好像也是绊找来的。
  多亏新手魔女使出了浑身解数,被炉桌上摆满了热量丰富又豪华的饭菜。有扇贝沙拉、南瓜派与香喷喷的奶油可乐饼,旁边梅洁儿最爱吃的手工布丁上点缀了纯白鲜奶油,然后摆在餐桌正中央的是热腾腾的烤牛肉。
  “好厉害啊,绊。比学校供应的营养午餐好太多了。从明天开始你可以去当煮饭阿姨了。”
  接受这怪异赞美的主厨也帮好友瑞希盛菜。两人的动作一致,看起来倒挺有模有样的。今天的主角被喜爱的食物与初次尝鲜的美食包围,看起来非常幸福。
  绊从厨房端出因为忙不过来而从蛋糕店买来的蛋糕。
  “真的不吹蜡烛吗?”
  因为梅洁儿坚称自己是二十五岁,不把真实年龄告诉她,所以取消了吹蜡烛的仪式。不过这点程度的小事,这个小孩却挺起胸膛主张道:
  “所以啰,老师也要认真把人家当‘成熟女性’看待喔。”
  虽然摆出一副大人样,但是吃着布丁的小学生脸颊上却沾上了鲜奶油。她一得意忘形,用两手的拇指与食指做出爱心,对仁比出【最喜欢你】的暗号。
  她在京香与绊的四只眼睛之前这么做,差点没让仁羞死,不过反正今天是她的生日,也无所谓。只是梅洁儿想出的暗号中没有适当的回答,所以仁把拇指、中指与无名指捏在一起,竖起食指与小指,用【没问题】来代替。
  “什么什么什么?”
  被京香看出端倪,本来自己说要保密的梅洁儿露齿而笑道:
  “这是老师和我的秘密暗号。”
  所有女性的视线全都落在仁身上。梅洁儿的监护人京香不怀好意地笑着,一边喝下一口酒杯里的酒。
  “哼哼,你们很要好嘛。”
  绊有样学样,在丰满的胸口前比了个爱心。
  “绊不要来搅和!”
  “拜、托、你、嘛!两个人玩是很好玩,但是大家一起玩一定会更有趣喔。”
  两名魔法使一起在十崎家生活,不知何时变得这么亲密和睦。仁虽然觉得很高兴,但是梅洁儿这么黏绊,感觉好像被她抢走似的,让他心里五味杂陈。
  在绊揉肩挝背百般恳求之下,梅洁儿倒心里也不排斥,便答应让绊加入。
  “真拿你没办法呢。但是对老师比暗号的时候,一定要先征求我的许可喔。”
  小小淑女天真地笑着。在绊的面前,她不会像对仁那样意气用事,也不会像和公馆事务官京香的关系一样保持一定的距离。大概是因为绊能够让她直率地尽情撒娇吧。
  虽然知道这样的时光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但仁还是啜着红酒,仔细享受这一分一秒。
  活着真是一种快乐啊。
  仁觉得如果这句话说出口就会丧失某种重要的意义,因此只在自己心中独自体会。他们是否有把这位少女刻印魔导师当成一个正常人对待?他们是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吗?如果梅洁儿幸福的表情就是这些问题的答案,他会感到相当欣慰。
  这里是仁生于斯、死于斯的故乡,虽然被人称为<地狱>,但并非真正毫无救赎的地狱世界。如果他无法真心这么相信的话,在这个无神的世界当一只恶鬼活着也未免太残酷了。
  深夜时分,滴酒未进的梅洁儿第一个进入梦乡,又靠又抱地紧紧贴在她最信任的仁身上。
  绊已经回到二楼,瑞希两点以后要去公馆值班,应该也差不多要出发了。仁一边出神地看着梅洁儿的睡脸,一边轻抚她的头。在她醒着的时候太常这么做的话,她一定会得意志形,所以只能挑现在这时候。仁拨开梅洁儿触感细滑的发丝,露出她秀美的额头。当他热中于把玩梅洁儿的浏海时,酒过三巡之后摊坐在沙发上的京香对他说道:
  “仁,你要不要去当小学老师算了?”
  京香难得像以前那样直呼仁的名字。这位童年玩伴可能真心认为他彻底金盆洗手,去考个小学教师资格会比较好吧。
  “你绝对比较适合当个老师。”
  十崎家的客厅依然维持记忆中的模样,没有什么改变。他们的年纪和梅洁儿差不多大的时候,压根儿没想到将来只有自己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京香姐姐,我真的不适合当专任官吗?”
  时隔大约七年了,仁又试着用了以前的称呼。亲密的称呼和这静谧的夜晚十分契合,让他感到很难为情。
  “完全不行。”
  掌管<公馆>所有专任官的铁娘子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吃的是这行饭,但是个性和高中时代完全没有任何改变。不只是刻印魔导师,就连面对敌人的时候都非得被逼到走投无路才肯下杀手。像这种专任官也只有你一个。”
  说着,京香弯下充满女性魅力的性感身躯,目不转睛地低头看着紧抱住仁的少女。
  “你干脆和梅洁儿凑一对算了,这样<公馆>就可以把你的专任官职位拔掉。”
  “同一个职场的上司竟然这样否定我的工作?”
  仁了解京香是说真的,所以更觉得难受。要是孩提时代,他可能就会哭着和她吵起来。有如两只蟹钳般紧紧搂住他的少女体温,让他感到非常心酸。
  “这孩子真的是个好女孩喔。”
  “原来我烂到比犯下什么丑事还糟糕啊。”
  “专任官如果不能把刻印魔导师当作消耗品用完就扔,那就必死无疑。可别跟我说你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京香在这两年间检视过的魔导师尸首超过两百具,她所说的话格外具有份量。在高位魔导师的战斗当中,左右一切的不是实力高低,而是心计与运气。既然双方都是用血肉之躯以支撑各自魔法文明的高度魔术互相攻击,只要被打中通常就是当场一命呜呼。<协会>之所以把魔法世界中的重罪犯人贬成刻印魔导师,让他们与敌人对抗,也是因为不想自己亲身犯险。
  虽然魔法消除对魔法必然有效,但也不一定所向无敌。根据敌人的力量高低不同,有时候只凭一个人的观测消除还不足以应对。也有像圆环大系这种对消除具有高度耐性的魔术存在。就像之前仁险些接不下葛拉汉的渗透神音一样,只要走错一步就会遗憾终身。而且如果对方不是使用魔术,而是用刀剑枪弹攻击的话,不会使用魔法的仁根本没办法防御。
  “干了五年,只有你从来没有让一位刻印魔导师和敌人战斗时战死。这可是新纪录啊,哎呀真厉害,实在了不起。”
  “今后我也不打算让任何人去死。”
  就像饭后的被炉桌上还摆满了剩菜碗筷一样,仁觉得十崎家杂乱的生活痕迹让人非常欣羡。他希望让少女能够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个家来。
  “但是相反的你一定会死,必死无疑。总有一天你会一如往常地出门去,然后变成一具破败不堪的尸体回来,能有一点肉渣留下都算是好运了。我敢拿命向你保证,你一定会落到这个下场。”
  仁想起来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京香姐姐常常用这种表情对他说教。没错,最后一定会像现在这样泪湿眼眶。
  “………我、不想去认仁的尸体。”
  即使到了现在,京香肯定还是正确的。即便如此,他还是没办法强迫梅洁儿放弃自己选择的了结方式。这个小魔女可能是有什么理由,让她留在绝不勉强自己战斗的仁身边,从未想要逃离这条打倒百人的修罗之路。
  “我希望梅洁儿寻找自己的生存之道。为了这个目的,我得更加努力,不能让自己丢脸。”
  “小梅的希望不是跟随着男人的背影。她希望和对方彼此关心,共同齐心协力地活下去。你应该了解吧?仁不是想要做榜样给小梅看,只是故意无视她的心意,把她拒于身后而已。”
  比仁更加聪颖、无论何时从不犯错的童年玩伴嘲笑他这股孩子气。她爬了过来,对睡得正香甜的少女轻声细语说道:
  “小梅,这家伙明明这么喜欢你,却还是打算把你一直当成小孩子看待喔。就算年纪还水,但女人就是女人。他只不过是个胆小鬼而已,对吧?”
  可是他也只能收起尴尬的表情,用他自己的方式与梅洁儿往来。虽然他还是小伙子,但已经是个大人了。
  “你不是要我和小绊犯下丑事啊。”
  就连仁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提起这个名字,但还是脱口说了出来。京香一愕,脸上就像酒劲发作般转眼愈来愈红。
  “……该怎么说呢……内容太具体,说得太露骨了!在我家禁止说这种色色的话!”
  京香的两手交错,比出一个大叉叉。然后把手按在心口上,好像在压抑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脏一样。
  “我说叫你凑成一对,可不是让你把我家当成爱巢啊。我不晓得仁竟然是这么现实的男人。”
  京香说教的主题已经乱了谱,她已经完全醉了。
  “到底要怎么样啦。”
  仁虽然无奈,但是他还撑着倚在自己胸口安眠的少女,无法起身。虽然他心里想着或许差不多该把她抱上床去,但还是动弹不得。在深夜沉睡的气氛之下,好似唯有他们还在梦境中保持清醒。即使时间过去黎明降临,晨光遍照让万物逐渐变得清晰。
  将来如果梅洁儿活了下来长大成人,她会变成什么样的女性,届时自己又在做什么呢?
  
  十
  
  站在夕照之下的月台上,铁路的另一端是最熟悉的街道。在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之中,绊环顾四周,确认自己所在的地方。十天之前,她一直都是从这里到学校上课。突如而来的一阵寂寥让她在下课之后,坐电车来到这个距离她怀念的公寓最近的车站。除了瑞希之外,其他同学都不知道现在的绊已经不是一周之前的她了。
  因为绊是魔法使,所以她才能和那个以笨拙言词诉说着激烈情感的神和瑞希刚认识就结为朋友。她们身怀会被燃尽的奇迹,或许同样都感到不安,就像被班级团体排挤出来似的,自然而然便走在一起。她展开在十崎家的生活,与梅洁儿变得融洽,还认识了武原先生。这个有如奢望般的崭新世界似乎要把回忆从她的心中抹去,一阵莫名的伤感让她心痛欲裂。
  “你回来了,绊。”
  不成熟的依恋似乎引起幻听,一抹怀念的嗓音从她身边传来。绊回头一看,过去就在眼前。她原本以为已经死去的父亲仓本慈雄就站在那里,比以前稍微削瘦了一点。
  仅只如此,绊的世界便完全颠覆了——
  黄昏是一种魔法,把回忆与眼前的景色都染成一片赤红,让过去与现在交杂在一起。
  “我们要去哪里?”
  父女俩坐在电车上,逐渐远离城市。虽然她有好多好多话想问,但是她的家人却什么都不肯说。
  “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那个爱操心的武原仁没有烧死父亲,让绊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绊。想起之前照顾你的那家人吗?”
  “才、才没有呢,爸爸!别说些奇怪的话啦。也不对,我的确是回想起来了,可是……”
  看到绊这副模样,父亲露出微笑似的微微眯起眼
  “你之前跑到哪里去了?我非常担心耶。”
  “对不起喔。我一直在躲避那些骑士,没办法和你联系。”
  列车发出卡镗卡镗的声响,把他们逐渐带向远方。车上的乘客逐渐部下了车,父女俩以外的乘客就只有从吊环与座位落下的淡淡影子而已。
  “在这辆电车停下来的地方,有一座能够实现任何愿望的城堡。”
  父亲这么说着。他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个精神耗弱的人一样,让绊无言以对。
  “绊的魔法有一种力量,能够让已经过去的事情重新来过。”
  如果她不是魔法使、如果不是已经看过父亲的魔术,她就能够回答这只不过是童话故事而已。但是对于深陷奇迹的他们来说,这就是现实。
  “一定得重新来过吗?”
  “一定得重新来过。”
  仓本家的生活根本不需要重新来过。对绊来说,过去的日子虽然也曾有过寂寞,但过得非常快乐。不过既然父亲这么说,连同她到现在都还不了解的魔法,她也认为是这样没错了。绊担心她这种能够改写一切的魔法会不会为谁带来困扰,怯怯地打探道:
  “我很喜欢这个世界,希望能够成为一个好魔法使呢。”
  “对不起啊……因为爸爸的任性,把你也牵连进来。”
  他们坐在这追逐落日的电车里,已经化脓的时间也在摇摆中流逝。
  那天的雨夜里为了保护她奋战的父亲在短短十天之内竟然变得这么软弱。不,绊自己在这十天当中也从未使用过魔法。她希望能保持原本的自己,哪怕只是心情上也好,希望能够让时间回到过去那平凡却安乐的生活,于是便逃避魔法。即便好友瑞希曾经告诫她逃避不了,她只是不愿意去面对而已。
  父亲眯起眼,好像连已经黯淡的夕阳余晖都让他觉得很刺眼。
  “爸爸,你真是没用呢。”
  “无所谓,或许我们是一对很相似的父女啊。”
  心地善良的她并没有和父亲起冲突,而是选择了跟随他。在十崎家度过的时光逐渐从她身上丧失,她把目的与意志全都托付给父亲,也不再去思考这样随波逐流最终会到达什么地方。父亲就像是个精疲力竭的旅人一般,虚弱的额头上微微渗出汗珠。
  “你只要稍微向神许个小愿望,然后大家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吧。”
  眼睛颜色、发色、使用的魔法大系都完全不同的女儿与父亲彼此对望,然后无奈地笑了。两人虽然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父女,但是绊现在却觉得眼前的一切开始产生无可挽救的偏差,害怕地把头靠在父亲宽阔的肩膀上。随着电车的晃动,结合在一起的扭曲怪影在无人车厢内的地板上摇摆。两人只是头靠在一起,心灵并没有相连,所以绊想不到任何话可以传达心中翻涌的罪恶感与不祥的预感。
  电车的速度又慢下来,已经快到终点站了。绊的视线原本望着日暮西下的群山,因为列车逐渐驶入车站,又从车窗拉回近处。在月台上有一位穿着和服的女性,在暗红色光辉的映照之下宛如一朵不受天地动摇、独一无二的名花。泛蓝的青色访问和服上紧紧绑着一条的色彩浓艳的衣带,手上还抱着一条黑色布料上绣着绣球花图案,长度正好放得下一把日本刀的细长布套。
  “来,下车吧。”
  在父亲的催促之下,绊走下已经停止的电车,那名女性前来迎接父女俩,不晓得和梅洁儿的头发比起来谁比较长呢?她那头几乎快到衣带绳结的黑色长发也一样亮丽动人。
  “你回来了。”
  清丽的美女完全不在乎黄昏时刻滞闷的暑气,带着明朗的表情一笑。绊受到她活泼生动的恩情表现影响,心中也开朗了起来。
  “我回来了。这就是我的女儿绊。”
  看到这名年约二十五岁上下的女子,父亲慈雄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一些。
  “你就是小绊啊,妾身听说过很多关于你的事喔。”
  那名女子柔媚的视线瞟向绊。每次当她改变表情,五官就会显露某种微微逾越完美、异样妖媚的扭曲。绊有一种感觉,她在十崎家遇见的那宛如妖精般的魔法使鸦木梅洁儿如果成长到武原仁或十崎京香的年纪,就会变成像这名女子一样。父亲一脸害臊,结结巴巴地开口说道:
  “我要向绊好好介绍这个人才行。”
  “妾身名叫洁尔贝奴·罗素,正在和你父亲交往。”
  洁尔贝奴打了声招呼。她的身影从少女面前飘过,有如一阵微风般自然。
  她轻快地扑到绊身后父亲的胸口上,仿佛那里就是专属于她的位置。
  然后那名女子伸直身子,夺走了父亲因为惊讶而张开的嘴唇。没想到这名女性竟然会在别人的女儿面前做出这种事,绊讶异地说不出话来。就连喜欢年长男性的这一点都和梅洁儿相同,让她觉得有些好笑。想不到父亲还能钓到这么年轻的美女,绊一边在心里佩服父亲宝刀未老,一边想着自己能不能叫这个人“妈妈”。
  一阵有如血海波涟般的温风吹了过来。虽然在女儿面前,贪婪的长吻却久久不绝。这种激烈的爱情表现虽然让绊感到很害羞,但是她也梦想着包括与武原仁等人的崭新人际关系在内,自己是否还能过着像以前那样的生活呢。
  “吻得很不错吧。对付恶鬼的时候,妾身可是顺便做了不少练习呢。”
  那女人天真无邪的朱唇边流下一滴红黑色的血——
  绊的头脑还反应不过来,轻飘飘地好像走在晚霞上一般。察觉生命面临危险的身体做出反应,心跳的速度快到几乎要爆开了。
  在她左右摇摆不定的视野中,父亲好像也站不太稳似的踉跄几步。
  “不可以轻忽大意喔。就算是魔法使,在看起来有人的地方还是可能会突然下手的。”
  少女看到了。她看见一个以蓝色金属制成,看似刀柄的东西深深插在父亲胸膛上。
  “一直以来真是辛苦你了。”
  鲜血、为什么、他会死、救护车、他吐血了、妈妈、鲜红色、不行、爸爸。思绪好像变成结痂一样片片剥落,只有感情薄皮之下的本能试图让身体动起来,但是脑袋里一片空白。父亲的衬衫染成一片鲜红,嘴巴不断开合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大量鲜血涌出。
  “小绊在那里等着,把你爸爸杀了之后妾身就带你去个好地方。”
  父亲在月台上洒下点点朱痕,想要逃进车站里。绊模糊的泪眼看着家人寻求依靠似的倚在车站大门上,眼泪也不擦便追了上去。大门敞开的车站内是一片血海,窗上的百叶窗帘放下。所有站员早已变成血人,倒卧在地上动也不动。
  在缓慢流逝的时间当中,洁尔贝奴解开绑着细长布袋的绳结,松开一环环的绑绳,从袋口推出一段陈旧的刀柄。她用右手一口气拔出有如敲下月亮一部分所锻造而成的优美刀身,放下刀袋的左手以流畅的动作重新握住刀柄,然后以右手扶着刀柄的左上段架式——
  那景象仿佛就像绯红色彼岸花的花瓣被风刮起,化为一阵红雾消散无踪。父亲被斜砍一刀,还没来得及发出临死前的叫声就仰身倒在地上。女子举止优雅地振刀甩血,收回由刀袋取出的漆器刀鞘中。她的双手一拍,喷溅在衣服、天花板的鲜血全都依循重力,像瀑布般滴落在地上。发生惨剧的现场已经化为根本无踏足之地的血海以及如孤岛般漂浮在血海上的尸首而已。
  “好了,咱们出发吧。”
  从绊踏上月台遇见洁尔贝奴之后,不知道过了二分钟还是三分钟。在这短短几分钟之内,所有的一切都坠入黑暗深渊。她根本没有力气站立,只有眼睛像伤口般灼热,泪水就像从伤口喷出的血液一样。
  那女人若无其事地关上大门,然后轻轻握着手,用手背优雅地在大门上一敲,施展奇迹的力量。
  “<染血公主>洁尔贝奴·罗素命其名。把门扉定义为<龙门>,加上已储存概念<喷井>,将<塔前>代入变数区间。”
  然后当洁尔贝奴再次打开大门,门后已经不再是无人生还的血海尸山,而是仿佛从风景切下一块的黄昏山林。
  “……来,魔法时间就要开始了。”
  “为什么!为什么?”
  仓本绊对身后好像在玩电车游戏般开心地推着自己肩膀的魔导师叫道。她的背后被猛然一击,上半身扑进开着鲜红色花苞的山杜鹃花丛中,压折许多枝丫,完全无法呼吸。
  “如果不像那样夺走一切的话,你根本不会使用魔法吧。”
  洁尔贝奴毫不犹豫地答道。好像错都错在绊不肯使用魔法似的。
  绊的制服从后面被揪起来。刚才杀死父亲的魔女把站不起身的绊踢倒在地,当面嘲讽她的软弱无力。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你很讨厌这样吧,很想倒转时间重新来过吧。”
  要是在电车里和父亲再多聊一聊就好了。早知道就该打通电话给十崎家的人,这样一来他们都能得救。
  “你的魔法就能做到这种事,真是了不起啊。但是不使用魔法的魔法使根本就只是垃圾。”
  —不想再待在这里。绊就像活生生被塞进火葬场的焚化炉里一样,狂怒与痛悔烧灼着她的骨髓。她打从心里祈求离开这里。
  带着亢奋急促的呼吸折磨她的洁尔贝奴突然变成视野中的一个小点点。所有的一切都逐渐丧失具体感,仿佛从云上以空拍俯视地面一样。绊此时在这片奥多摩的深山中,胸乳像皮球似的被洁尔贝奴用足履践踏。同时在她的脚下远远有一道巨大的洪流,那是来自有限的过去并串联着有限未来的经线,以及一条表示坐标化位置的纬线。近乎无穷的线交错成为十字形,而绊就站在十字的交叉点上。在她的脚下只有一个文字,不但时时刻刻改变,而且从来没有和之前的形态重复过。‘这’就是仓本绊。
  现在,身为再演大系魔导师的她都明白。既然这个世界是由不同的文字组成,那就能够改写。就像用橡皮擦把写在笔记本上的历史年表擦掉重写一样。就像笔记本上的文字无法抵抗橡皮擦一样,世界也无法防御投射自未来的魔法攻击。过去她们的再演大系已经操纵过无数魔法世界的历史了。
  “真是个烦人的姑娘,还在哭啊。”
  在异变的世界里,绊就像受到吸引似的看着过去,看着那天晚上的事情。
   ——在雨中,有一群就像是有翅膀的小鸟在天空上翱翔般恣意施展力量的魔法使,还有无能为力、浑身湿透不断颤抖的她。但是她能够用那时候因为恐惧而动弹不得的双手掌握奇迹。

  “讨厌,为什么眼泪停不下来啊。”
  魔法使绝对无法逃避魔法。瑞希说得没错。绊想起父亲的尸体,鲜血就像红色水珠般从断裂骨骼的骨髓中渗出,不禁紧抿下唇。她可以改写过去挽救父亲,可以用那名为魔法的奇迹力量对世界恣意逞欲。她不得不对一直关心着她的武原仁道歉。
  “对不起,武原先生……我无法当一个‘好魔法使’。”
  虽然明知改变过去会牵连非常多生存在同个世界的人们,是一项不可碰触的禁忌领域,但是她能够使用这股用来改写世界的力量。
  “但是只要稍微向神许个小愿望……然后大家就可以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了。”
  女孩想起父亲在电车上也是用同样的藉口无力地对她说道,不禁羞愧地遮起脸。
  魔法残酷如斯,考验着魔法使。
  两百年前,以魔法观点来看就在身旁不远(回溯经线)的过去,曾经有一位再演魔导师在与绊相同的位置坐标(纬线)上开启了一扇<门扉>。看着那人的做法,新手魔女明白了。
  她知道在这里有一道门。历经悠久的岁月,欺瞒世界并加以改写的剧场将会实现绊的肤浅愿望。幻影城——那是刻意系留在与这个世界稍微偏疑的时间洪流之中的再演圣域。
  洁尔贝奴涂着白粉的眼角含着一抹淫猥的艳红。
  “名列<协会>最高级魔法系之一的<再演大系>。没想到在有生之年竟然能亲眼一睹,妾身真是眼福不浅啊。”
  罪恶感与自我厌恶和自己解放出来的愿望交杂在一起,就像一道沉重的锁链绑住少女,折磨她的心灵。绊周遭的空气与<幻影城>刺骨的冬天寒气对流交换,中间产生的气压差引起了一阵强风。少女被后方吹来的顺风扑倒,呆呆地看着山坡上的青草被卷进严冬,转眼间便逐渐枯黄。在她身边有一道包裹在破布中的干瘦婴尸幻影。原来如此,在绊之前到这里来的再演魔导师是一名母亲,她是来让自己已死的孩子重新复活。有几十个人曾经到这里来实现违逆天意的愿望,而绊现在也加入了这群罪人的行列。
  洁尔贝奴感慨万分地喃喃自语道:
  “真是漫长啊,<神之门>终于大驾光临了。”
  
  十
  
  圆环大系的魔法空间转移是把魔法使本身存在于此的封闭现象强制分解,然后在<说不定在那里>的位置重新成形。只要记忆正确的话,施术者可以转移到任何过去曾经待过的地方。但是对于没有明确印象的地方没办法只依靠地图移动过去,所以武原仁才会开着车让梅洁儿坐在副驾驶座上。在掩着黑云的暗沉天空从地平线染上一抹绯红的上夜时分,他接到来自<公馆>的联络,得知再演魔术在奥多摩山区发动一事。
  观测反应为观测史上最大规模,是二十天前感应到绊召唤<无色之手>时的几万倍大。如此庞大的构造体竟挤进了地狱的空间或时间轴当中。
  “仓本绊与仓本慈雄在车站下车,与一名身穿和服、长相酷似洁尔贝奴·罗素的人见了面。有没有其他同行者?”
  仁不能一边开车一边讲手机,因此拜托梅洁儿代为转述。
  “老师,根据电车驾驶员的证词,他说只有这三个人。京香说车站是<染血公主>最新犯案的凶杀现场,目前正在鉴识。”
  小魔女的声音也在发抖。她已经和绊一起生活了十天,拐走绊的犯人是一名凶狠的犯罪魔导师,她怎么冷静得下来。
  要是坐等事态发展,仓本绊肯定会没命。根据公馆的调查,与洁尔贝奴·罗素有关的案子超过三十件。包括被害者与当时偶然在现场的人们,没有一个活口留下来。她在这个世界残害的人命早已不下百人之数。
  只要没了利用价值,<染血公主>一定会杀死绊。仁能够清楚想像到绊那双充满温情的深蓝色眼眸瞳孔扩张,染成一片白浊,死后躺在血泊中的模样。所以让他不得不感到焦急万分。
  “我是武原专任官,收到了。现在立即开车前往反应坐标地点。”
  通话结束之后,坐在驾驶座上的梅洁儿拉住仁的衣袖。
  “老师,绊就在‘那里’吗?”
  “一定是的。”
  听他这么回答,梅洁儿把雪白的手肘靠在车窗上,好像在压抑心中的不安。
  “她怎么不来和我谈谈呢。要是来找我的话,我一定不会让她有多余的时间胡思乱想。”
  不晓得这番话有几分认真,梅洁儿的手指反覆又抓又放。虽然此时面临关键时刻,仁却想起了每次都被梅洁儿玩弄的六年一班班长寒川纪子,忍不住噗哧一笑。
  “要适可而止啊,寒川真的很生气喔。”
  “就是真的生气才好啊。除了哭哭的表情之外,我最喜欢看她生气时的模样了。”
  这个嗜好不正常的少女回忆起来,如痴如醉地用白色花瓣般的双手掩着脸颊。
  仁踩下油门,加快车速。他们还有充足的机会抢在圣骑士之前进入幻影城,把绊救出来。
  这时候他们还误会状况,不晓得自己现在究竟已经晚了多少步。
  “你果然还是来了。”
  在一座树龄大约五十年的粗大杉木耸立的阴暗树林里,就在神和瑞希之前与艾蕾诺尔等六人交战的坐标不远处,有一道澄澈清亮的声音叫住他们。仁的背后冒出冷汗。
  “可不可以放我们过去。上次在玩具卖场帮你应付那些小孩的,那个叫做绊的女孩有危险了。”
  在神音魔术中,转移就是演奏<表示场所的神音>,是一种相当稀松平常的技术。所以他们在这里遭遇新世代最强骑士艾蕾诺尔·纳刚的伏击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一切都按照开启<神之门>的预定计划进行,这个世界将会摆脱地狱的命运。不过计划当中不包括让拥有消除能力的人再往前踏一步。”
  铠甲少女带着万事皆知的表情这么宣告,让仁听得暗暗愠怒,为之气结。深冷的愤怒与可能会失去绊的焦虑感和公馆方面行动被识破的恐惧感取得平衡,在他心中形成一种狂乱的安定状态。
  “你说的‘预定计划’是什么意思?神圣骑士团到底知道些什么?”
  “我们只有一个希望,事成之后就会把遗物奉还。”
  来自异世界的魔法使最初统治这个世界的平地。但是随着恶鬼的人口愈来愈庞大,他们逐渐被赶入山林当中。魔导师远离恶鬼群众的城市与村落,寻求安宁的研究场所。这种构图就是神明栖于深山之传说的原始雏型。在杳无人烟的地方有贤者居住,或者是圣人在他人无法亲眼目睹的圣域与神明会面。<幻影城>成为一种深山乐土,在神话故事中留下影响。佛教的世界观中,传说居住在兜率天的弥勒菩萨将会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拯救世界,而被视为是弥勒信仰起源的,就是再演大系从未来的时间点无限度改变世界的舞台装置。这种装置有许多魔法形式出入口的传承故事。世界各地都留有<门>的痕迹,在这里也有一个。
  ——不对,洁尔贝奴本来就可以用<钥匙>自由进入,她为什么还特意要绊开启<幻影城>的大门?
  抱着剑坐在大树残干上的少女骑士很理所当然地站起身来。她应该打从一开始就有意杀死仁和梅洁儿吧,毫不犹豫便拔剑出鞘。夕阳下的天空即将迎接黑暗,最后的红光映照在剑刃上。
  “艾蕾诺尔,老实说看过上次那种场面,我实在不太好和你交手啊。”
  仁深知对兵刃出鞘的圣骑士说再多也没用,也从绑在长裤上的皮套中拔出大型匕首应战。那一天他们在玩具卖场遇到的那个无法拒绝小孩子请托的金发少女,现在已经化为一柄只为杀人而锻造的利刃。
  “<沉默>……我衷心感谢拼命一搏的对手是像你这样的人。”
  艾蕾诺尔完全没有考虑到自己战败的可能,这种自信的态度引燃了少女的自尊心。
  “你到底有多跩?圣骑士要是不成群结队不就什么都做不了吗?”
  “如果是和<沉默>交手的话,我自己一个人比较能心无挂碍地战斗。”
  仁制止情绪激动到差点没发飙的年幼魔女。
  “梅洁儿,打起十三万分精神来。这家伙和我们之前交手的敌人完全不同。”
  刻印魔导师少女力走全身的气息正代表开战的信号。
  铠甲少女护手上的戒指划过甲胄,神音魔术自音声中诞生,展翅翱翔。过去曾经夺走许多魔导师性命的概念魔弹腾空而起,直取仁的性命。
  “不好意思,我们也是说什么都必须把小绊救出来啊!”
  仁就和那天下雨的日子破坏团将葛拉汉·维恩的魔弹一样,举手向前发动消除能力。十崎京香曾经告诫他“总有一天会没命”,就如同她所说的,魔法消除并非无敌的能力。威力强大的魔法是无法在一瞬间就破坏掉的,比如说囚禁仓本慈雄幻影的冰柱就撑了好几秒钟。要是被没有完全消除的魔法击中要害,仁就会死在这种如幽灵般看不见、听不到也摸不着的魔术之下。
  “老师小心!下一招很强。”
  这次仁推出双手,仿佛想要接住透明飞鹰似的。为了消除可能对准身上要害处飞来的魔弹,除了视觉之外他再加上手腕的皮肤知觉,提高魔法消除的效率。毕竟概念魔弹的飞行轨道没有多复杂,从射击位置就可以预测方向,所以可以这么应付。
  “靠一般的魔弹果然无法突破啊。”
  金发圣骑士或许是看到了现在仁无法知觉的魔炎焦热地狱吧,以清亮的女高音叹道。
  “魔法无效的话,这次你要试试兵刃吗?”
  仁与少女骑士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到三公尺远,这种无知无觉的状态让仁紧张地心脏几乎爆裂,他在这样的极限状况下插科打诨只是为了避免让艾蕾诺尔看出自己的表情而已。他表现出一副好像武原仁是所有魔法使最大天敌的模样,只希望敌人比他更恐惧。
  “不,我要改变魔法的使用方式。”
  艾蕾诺尔面不改色地轻启朱唇——仁觉得好像有人拿钝器殴打他似的,一股冲击在额头上爆开。
  因为魔法消除这种能力换个角度来看就等同于无法知觉奇迹,所以在发动魔法消除的时候是看不见魔法的,必须要从敌人的反应与经验来推断魔术的性质。仁所受的就是这种训练,慢慢累积关于魔法的知识经验。
  受过严格训练的他在这一瞬间竟然看不出这次攻击的真面目。这不是像扔小石头那样的非魔法飞行道具,而是神音魔法。
  “梅洁儿,拖住这家伙!”
  仁大喊一声,一边从立足不稳的斜面往后跳,切断魔法消除能力。在此同时,仁的背后传来一阵巨响。闪络放电破坏了大气的绝缘性,让气体分子发出光芒。这是圆环大系最为擅长的闪电。
  紫电缠上圣骑士的铠甲,空气爆裂的冲击把她的身躯向后炸飞。
  “解决掉了吗?”
  “还没。”
  被雷击中而炸飞的人竟然采取防护姿势重新站了起来,这种光景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看到的。刻印魔导师在手中积蓄负电荷,想要展开第二次攻击。聚集在梅洁儿手中的电子在瞬息之间便开始与气体分子冲撞发光,但是艾蕾诺尔可不会乖乖等她出招。新世代最强的圣骑士一边奔到年轻杉树之后作为掩护,一边用戒指在铠甲上的楔形纹一画,踩在举步维艰的山坡上的疾驰双脚速度陡增。圣骑士以铠甲为外骨骼,以远超出血肉之躯的速度急冲过来,目标当然只有仁一个人。
  “你这样面无表情地砍过来,老实说我都觉得好像自己干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力道雄沉的长剑以看不见残像的速度从下方砍来。仁勉强架住这一剑,匕首险些脱手。
  “……因为我很笨拙。”
  只有表情露出歉意的艾蕾诺尔在引剑回抽的同时,戒指在骑士剑的纹路上划过。长剑化作放出白光的魔刃,朝着手持匕首正要冲进她怀里的仁劈过去,想要把他的脑袋削掉一半。要是硬挡的话,匕首可能被她砍断,因此仁拉开距离避开这一剑。
  然后骑士就这样一边发出如同口哨般的声响,同时顺势持剑横扫。
  ——劈向此时正要击出雷电的梅洁儿。
  可能是剑风化为实体了吧,一阵或许是新月形的冲击波斩飞夏日的茂密草丛直冲而去。视野险些被遮蔽的仁赶紧再次发动消除能力,所有神秘又再一次沉静下来。魔法被破坏、青草绿叶化作绿雨落下,表情原本非常紧绷的梅洁儿垂下肩膀,看起来松了一口气。但是当仁回过头看铠甲少女的时候,却惊讶地为之屏息。
  那是因为魔法消除正在运作,艾蕾诺尔身边却有某种像腾腾热晕般的物事包围着她。那也像是宗教美术中神与天使身边围绕的柔光,如果想要凝目看个仔细的话会觉得有些刺眼。这并不是仁观测到魔法,而是由于脑部的科学性生理现象,用错觉弥补看不见的认知空白。
  “这是我第四次亲眼看到真正的光环了。”
  恶鬼观测到魔法的时候,魔法的奇迹就会被消除。换句话说,这也代表在魔法消除看不穿的状态之下,恶鬼根本就看不到另一端。太古时代的地狱人把看不见误认为被光亮照花了眼,以为展现强大奇迹之人笼罩在光明之下。这种对于防御魔术的错觉就是神话中众神、天使与圣人、神佛身后<光环>的起源。
  “老师,把消除能力解除。我要出手了。”
  梅洁儿靠近仁的身后,下定决心说道。这名年幼的魔法使也亲身感觉到了,眼前的少女骑士和他们过去交手过的魔导师层次完全不同。
  他解除了魔法消除能力。梅洁儿踩着窄小的步幅向后跃。在这一瞬间,有两道闪电从仁身后如包夹他般射出,艾蕾诺尔左右两侧也有电光殛来,总共从四道闪电从三个方向以人类无法及时反应的速度打穿骑士,这并非有其他援军到来。
  “不好意思,我要一口气分出胜负了。”
  “不好意思,我要一口气分出胜负了。”
  “不好意思,我要一口气分出胜负了。”
  完全相同的声音以完全相同的语气对少女骑士说道。然后距离仁最近的梅洁儿摇晃着紫色缎带,涨红着脸大怒说道:
  “你们几个,这样很丢脸耶!不要三个人都讲一样的话啦!”
  艾蕾诺尔初次气喘吁吁地站起身,如同水晶般澄澈的眼眸露出些许动摇。
  “……<破灭化身>( Avatar·Ruin )。这样年幼的孩子竟然……!”
  <破灭化身>是圆环大系的绝技之一。
  所谓的化身就是把<魔法使存在于此>的事实本身以魔法分解,然后用<魔法形式的观测重新组成>的另一个自己。把魔法的奇迹力量当成一面镜子映照自身便能存在的另一个自我型态。圆环大系的<破灭化身>是强制把魔法使本身存在于此的环状封闭现象进行拓扑结构上的变形,在理论上制造出无数个小圆环,简单来说就是让自己增加到几个人都行。也就是说在奥多摩山林中出现的四个人不是分身,全都是货真价实的梅杰儿。
  “这样还打不穿你吗?”
  从四人发出四倍的闪电,如同暴雨般袭击骑士。虽然每次攻击都让骑士的金发散乱、脚步踉跄,但是似乎有某种超越人智的力量在支持一般,神意的传递者仍然屹立不倒。只有雷火与闪耀剑刀的白光不断照亮薄暮下昏暗的战场。
  仁全身上下汗流浃背。
  “不对……这是‘歌’。”
  铠甲少女还在继续吟唱歌曲。她不需要乐器,而是由人声喉咙唱歌发出神音,不断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张设<光环>防御。
  这名就连杀意都澄澈无瑕的死亡天使仿佛质问似的看着仁的脸。在他的脸庞旁边,大气炸裂开来。
  眼睛差点被炸毁的仁在地上翻滚后,用手臂护住头脸奔跑,想要找树木掩蔽。第二道、第三道沉重的冲击轰在他的手臂上,削去他的皮肤,把手骨打得疼痛欲裂。不管是靠近她还是距离十公尺远,攻击精准度都完全没有改变,招招取命。仁就像是丧失距离感一样,被精准的攻击逼得喘不过气来。每一次攻击都像是预先知道他的动作一般,破坏力自然而然地往要害处而来。
  “老师,不要勉强!想接近这家伙是不可能的。”
  仁也终于逐渐明白这攻击究竟是怎么回事了。神音魔术是在声音转变为神音的瞬间与位置展现奇迹,在空中传达的声音因为低音比高音更容易耗损,因此经常产生变质,一般的神音魔导师无法精准控制魔法展现的位置,不经由诱导的话魔弹就打不中目标。但是艾蕾诺尔却能够让魔法显现在她看准的位置上。
  “原来如此,这是能够闪避魔法消除能力的无形魔弹啊。”
  仁总算躲到树木背后,护住鲜血淋漓的左手。消除魔法需要一段时间,就好比他是在鹰形魔弹飞过来的期间加以破坏一样。再说如果魔法消除是在一瞬间就能完成的现象,魔炎就只会依照魔法的强弱引起瞬间性的爆炸,而不会起火不断燃烧。正因为魔法消除是靠着持续观测累积、不断破坏奇迹的持续性现象,所以才无法彻底除去没有轨道、没有弹体,只在命中目标的瞬间展现威力的魔法。
  “万全的应对……吗。这下可麻烦了。”
  似乎每过一秒钟,仁就更深刻体会到自己的胜算渺茫。既然这样,那就不要靠恶鬼的观测,让魔力型之中威力最强大的圆环大系力量与<破灭化身>的数量来突破吧。
  少女好像要大声吹笛似的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带着俐落断奏的特殊唱法实现超高速节奏,发出十六个单音节神音。
  “这是什么?”
  梅洁儿集合三人之力施展大气防护壁,才总算挡下这不晓得是机关枪还是霰弹枪的魔弹乱击。接着圣骑士的长剑更挟着逼人气势刺来,第四个梅洁儿放出雷光,虽然还是被<光环>挡开但也勉强用大气急速膨胀的爆裂震开剑锋。
  聚集四人之力竟然还被逼得只能一味防守。
  “梅洁儿,快退下!这家伙可不是闹着玩的啊。”
  <破灭化身>并非只是增加人数的方便魔术,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不管增加到几个人,梅洁儿这个构成圆环的存在还是只有一个,所以发动<化身>时的梅洁儿必须所有人都完全相同,只要当中有一人受了一点擦伤而破坏了等质性,就好比完全拉开的橡皮筋因为一点小缺口轻易断裂那样,名为鸦木梅洁儿的所有存在都会消灭。
  “可恶。她动手的时候为什么能这么狠!”
  仁出声骂道,然后用麻痹感持续不退的左手护住身子,朝圣骑士冲过去。那天他和绊去玩具卖场的时候,圣骑士尼可莱·巴尔特曾经称赞这名少女骑士“纯净无暇”。但是玩具卖场里对孩童的要求来者不拒的大姐姐在战场上却化身为魔鬼,对视为威胁的孩子(梅洁儿)下手时毫不犹豫,持剑少女的这份纯洁在仁的眼里看来让人觉得非常悲哀。就算在面对神意时纯洁无瑕,但是当中却没有艾蕾诺尔·纳刚这个年龄大概与绊相仿的个人意志存在。
  “你不要太过分了!”
  虽然在生死相搏的时候不分大人或小孩,但是仁的心中还是不由得涌起一股无名怒气。他压低姿势,挺肩撞向追杀梅洁儿的艾蕾诺尔背后。圣骑士回身就往肩膀高的位置一剑砍来,仿佛要将夜风一刀两断。仁擒抱住她披覆铠甲的腰间,斩断数十根头发的魔法白刃瞬间从他的脑袋掠过。
  在冲撞上的那一刻,仁碰到铁铠的肩膀一阵剧痛。他发动魔法消除,两手环抱还在施展<光环>的艾蕾诺尔那意外纤细的身躯,紧紧箍住。
  “唔喔喔喔喔喔。”
  仁动员视觉、听觉、嗅觉、皮肤触觉,一口气将防御魔法彻底烧成魔炎,直接把少女连同沉重的金属铠甲扛在肩膀上,加上自己的体重用力往地上摔落。失去奇迹护身的艾蕾诺尔右盾着地,沿着平顺的斜坡滚下去,跌得灰头土脸。
  “梅洁儿!你没事吧?”
  为了避免攻击魔法失控,仁停止消除能力之后转过头去。这时候几位梅洁儿手中聚集着雷光,正要释放出来。
  “老师,你在做什么?只有现在——”
  背部撞上树干还无法起身的少女圣骑士仿佛要刺穿大地似的持剑插在地上。就在这一瞬间,她的影子化作上万段碎片从那一点卷起一道漩涡四散飞驰,接着周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怎么会这么安静。
  这异样的感觉让仁历经千锤百炼的直觉发出最危险的警告。如果神音大系创造出一种造成无声的魔法,而且在生死搏命的关头使出这招的话,那么目的就是为了排除杂音。就好比操控大规模能量的科学实验必须在极严苛的环境管理条件下进行一样。
  在这个完全没有杂质的世界当中——极为精妙复杂的神音响起了。
  “快把化身收回来!”
  仁把他的学生推倒在地,护在身后。这是超高精度神音。这种神音不是为了让非神凡人在战斗中演奏,容许某种程度的走音。需要真正最精准声音用来当作<世界索引>的纯正神音魔法,化为神之拳爆发出来。
  压倒性的破坏力无声无息地恣意逞威,以强大的力量突破仁仓促间使出的消除能力。狂风与沙土就像是大石头般重击仁的后背,硬是把他按倒在地上。
  仁举目望去,夜幕之下四周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让他害怕地牙齿打颤。耳朵因为耳鸣什么都听不见。
  “老师!老师!”
  仁被梅洁儿摇起来,于是鼓起勇气解除消除能力,仰起头确认现场状况。
  仁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意识还没清醒过来。当他知道这不是错觉,无力感以及对死亡的觉悟冷冷地揪住他的心脏。上级圣骑士艾蕾诺尔·纳刚有两个人。
  “我也要使用<化身>( Angelo )了。”
  因为神音是世界的<索引>,所以并没有<你>、<这个>这类的抽象概念存在。但是有一个例外,那就是用来表示观测者魔导师本身的<我自己>。这种每个人都各自有些许不同,必须靠自己去发现的神音会把<我自己>,也就是施术者本身从世界当中分抽出来。因为真正的艾蕾诺尔就在这里,所以另一个艾蕾诺尔只能以<影子>的身份存在。这就是神音大系魔术中的<化身>,<波影化身>( Shadow·Avatar )。
  其特征就是——
  一身伤痕累累的仁硬是驱使全身发出哀嚎的肌肉站了起来,然后使出魔法消除能力把保护少女骑士的奇迹烧尽。虽然拖着失去魔法的沉重铠甲,但是艾蕾诺尔的脚步仍然没有停下来。仁告诉自己对方也和他一样痛苦害怕,如果不这么相信的话,他的意志力就会溃散。
  鏮的一声响。
  匕首架住长剑的清亮交击声在山林间响起。没有了雷光与魔剑绽放出的白光,整片深邃的山林一片昏暗,就连彼此的脸庞都看不清楚。但是仁可以清楚听到艾蕾诺尔急促的喘息声。
  “果然不愧是公馆最引以为傲的鏖杀战鬼。”
  仁转身沿着骑士手腕外侧翻过去,过程中始终抓着骑士穿戴着铠甲的手臂。
  虽然仁已经打算进行对抗魔导师的基本战术近身扭打,但是艾蕾诺尔却丝毫没有要防御的意思。就在那一瞬间,仁好像看到幽灵似的,感到毛骨悚然。
  “快躲开!”
  仁听从梅洁儿有如惨叫般的呼唤,就在他放开对方的手臂弯下身子的同时,一股疾风切过原本他脖子所在的位置。
  刚才躲过魔法消除的<影子>,<波影化身>还在活动。这下子几乎等同于和二对一,而且仁根本还看不到其中一方。
  “<影子>在哪里?”
  就算仁想要抓准影子把它消除掉,但是他现在看不到魔法,完全不知道<波影化身>在哪里。
  “左边!不对,移动了。在正面!”
  仁认为这样下去根本没完没了,于是解开了魔法消除。就在解除的瞬间,<波影化身>恰好出现在他正面,正要举剑刺穿他。仁的身子赶紧一翻,同时间<影子>的凶刀也划过他的胸口。
  魔弹紧接着在仁的额头上炸开,立即血溅当场。立足不定的他继续遭到攻击,身躯、腿部、肩膀都被未经消除能力削弱威力的‘无形魔弹’击中,如果打中要害很有可能会致命。仁只是拼命用手保护眼睛避免视力被剥夺,同时咬紧牙关继续往前进,试图掌握状况。后来终于连手中握着的匕首都被击飞。
  <波影化身>也和<破灭化身>相同,能够单独使用魔法。数量变成两倍的无形魔弹重击仁的身体,把他一点一点向后震开。不对,只有魔法技能与艾蕾诺尔完全相同的<化身>紧盯着他。骑士本人似乎打算各个击破,尽管配戴铠甲的双腿在崎岖的地面举步维艰,但是她仍然提着长剑,一步步追赶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试图掩护仁的孩子(梅洁儿)。
  “快退下!你会被杀的,退下!”
  仁把视线集中在<波影化身>的头部一点,发动魔法消除。用不着完全破坏<影子>,只要能够封住敌人的嘴,他就可以去救那个年幼的小魔女。在消除发动的同时,就像是反映出应该正被魔炎焚烧的<化身>损伤一般,击中仁的魔弹数量也随之逐渐减少。之后等到仁确定已经没有任何动静而解开消除后,他所看见的是——
  宣告死亡降临的概念魔弹化作一群白鸽被释放出来,数量超过五十只。
  这么多的数量既躲不了也挡不住。艾蕾诺尔用<化身>吸引仁的注意力,移动的同时在仁的视线范围外不断化出这些有翼魔弹。能够确实避开魔法消除的最有效方法是什么?只要把奇迹设置在无法观测到的死角就可以了。
  “快逃啊!”
  一阵男性哀痛的嘶吼声响起,那是仁自己的声音。
  铠甲骑士喘着大气,已经进逼到梅洁儿身边不远处。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胜负已经底定了。少女刻印魔导师呆站在原地,对仁露出僵硬的微笑。她始终没有逃避即将到来的命运,闭起眼睛勇敢面对。就如同童年玩伴所说的一样,神和瑞希这种把刻印魔导师当作消耗品用完就扔的专任官才是正确的。但是如果梅洁儿死在他面前,他心中某种重要的事物一定也会跟着死去。所以仁忍不住拔腿狂奔,同时发出一阵莫名的咆哮。
  仁满脑子想着不能救人的奇迹就消失吧,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眼前一切,把魔法烧毁。浑身是伤的他脚程远比穿着全身重铠的圣骑士更快,但就算他把骑士制伏在地,来不及完全消除的魔弹风暴还是会活生生撕裂孩童娇小的身躯。
  当他短暂关闭消除能力确认魔法状况的时候,映入眼帘的白鸽大小虽然小了一圈,但是数目却增加到几百只,简直有如满天云霞一般。这些魔弹只要魔法结构不稳定就会分裂,冲进来的仁伸手捏碎了最前头的白鸽,瞬间引起一阵爆炸,右手的感觉消失了。
  在魔弹与剑刃碰到他的学生身上前一刻,冒牌老师及时赶上了。他认为这是在这无神地狱中发生的一项奇迹。
  此时仁的面前只有毫发无伤的梅洁儿,魔法也已经不在了。但是相反的,长剑的剑锋却从背后刺穿了他,从紧邻心脏的位置穿身而出。虽然胸口如火烧般灼热,全身血液脉动的声音吵得就像是在耳边叫喊似的,不过他一开始并没有发觉自己被刺中了。
  “……魔弹……消失…了…吗?”
  为了让眼前这惹人怜爱的少女能够凭藉自身拥有的奇迹之力逃离这里,仁解开了最后的魔法消除。好痛、痛得难以忍受,身体也使不上力,不过伤害他学生的魔法也已经不存在了。梅洁儿脸色苍白,仿佛忘了该怎么说话似地用力点头。仁同样也是一脸不知是眼泪还是鼻水横流,连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都不知道。他想要说句话安慰哭成泪人儿的小魔女,但是意识却逐渐模糊,一句话都想不出来。
  刺穿他胸口的长剑削去血肉,狠狠地被抽走。鲜血有如雾露一般,从原本被钢剑堵塞的动脉中喷溅出来,力气迅速从他身上流失。在眼前天旋地转的视野中,他撑住已经没了感觉的双腿。仁的口中满是湿黏的血水泡沫,双眼直视击败他的骑士,抬起沉重不堪的臂膀挡在对方面前。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回想起今天早上绊、京香、梅洁儿部还在十崎家,一切是那么地安宁。
  在暗夜当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出声。
  武原仁摇摆不定的视线一边注视着眼前这名浑身溅满鲜血的圣骑士,死到临头的他心中却充满一种不可思议的满足感。虽然没办法去把绊救出来以及不得不扔下梅洁儿都让他感到无比遗憾,但是不用亲眼目睹最可怕的结局,在他心中某处也觉得松了一口气。他已经尽全力努力过了,这样就能解脱了。一种畅快的感觉瞬间划过心中。
  啊啊,这或许就是他想让年幼刻印魔导师看到的<这个世界的人的背影>吧。
  “快逃。”
  对梅洁儿说出最后一句话的声音非常嘶哑又含糊不清,几乎难以耳闻。肺动脉破裂让他口中吐出血块,仁一边望着反转的夜空,仰身倒在地上,身体只弹了一下。
  可是为什么呢?仁护在身后,应该早就已经逃走的梅洁儿却泪流满面地待在他身旁。她可爱的脸庞哭得一塌糊涂,拼了命想要把前胸后背、麻痹手脚都已经冰冷,愈来愈困倦的他给摇醒。仁的意识逐渐往黑暗深渊沉下去,心中却涌起不想死的念头,还想永远和大家在一起。京香曾经对他说过,梅洁儿想看的不是仁的背影。虽然已经看不见了,她的小手和仁满是鲜血的手十指交缠般地握在一起,感觉好热、好热。
  ……已经是晚上了吗?晚上就得回家去才行。大家、大家……都在等我。
  许多已经失去的怀念物事、从前他打倒的敌人临死前的惨叫、细细数来只有诸多悲苫的过往都伴随着与鲜血相同温度的泡沫一同远去。最后是看到的一片黑暗留下一道道紫色伤疤,把眼前烧灼成雪白——
  武原仁的意识在无尽的寂静中粉碎。








  



第三章 奇迹,遥不可及

  仁坐起身子的时候,十崎京香就在身边,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她好像哭过一场,红肿的眼皮底下充满血丝的双眼俯视着武原仁。
  在一个似乎所有一切都已经结束,相当宁静祥和的午后,一道舒适的和风吹来,徐轻抚着窗帘。
  阵阵刺痛的脸颊与身穿套装站在病床边,低着头肩膀微微震颤的童年玩伴。病房里实在太安静,仁总觉得好像少了什么似的。
  “梅洁儿呢?”
  这时候,时间停止了。
  “——死了。”
  为什么会这样。虽然仁很想这么大喊道,但是他却无法呼吸。
  “就是为了保护擅自倒下的仁!那孩子独自孤身奋战!她一个人把你扛回公馆后,浑身是伤地死了!”
  梅洁儿死了,她已经不在了。随着这件事实逐渐在脑海里渗透,他全身的细胞都像是坏死一般失去感觉。每当京香痛骂他一句,陡然跳动的心脏送出的血流也渐趋冰冷。
  “为什么到最后你还是不肯看看那孩子?那孩子怎么可能会弃你而去!你应该早就明白她的心意了吧!”
  童年玩伴一边哭,一边就像是紧掐住脖子般抓着他的衣襟,用力摇晃身心耗弱的他。仁闭上眼睛,心理想着要杀的话我什么不杀我。
  ——整个意识有如被吸入黑暗般不断向下坠,等到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聚集在后脑勺了。然后世界宛如翻转过来一般,充满着欢喜与耀眼的白光。
  魂牵梦萦的她好像背对着照明似的,轮廓正俯视着仁。刚才看到的都是恶梦吗?还是说现在才是自己期望看到的美梦呢?
  “老师!老师!太好了。”
  梨花带雨的梅洁儿紧紧抱住了他。仁感觉到了真实的触感与体温:心脏剧烈跳动。就算这是一场梦,他也愿意永远被欺骗下去。自己应该没有哭出来吧?因为莫名的自尊心作祟,仁闭起了眼睛。
  “太好了……全部都是一场梦吗?”
  为了确认面带疑惑的少女不是幻影,仁一边抽吸着鼻腔深处的热流,一次又一次用力拥抱她。垂落的长发轻搔着肌肤,嗅着一股混合芬芳发香与汗水的气味,这份温暖让仁感到无比安心。鸦木梅洁儿,他的学生还好端端地活着。
  “其实我本来不太想出手救一名恶鬼。”
  身后传来一阵语带轻蔑的声音让梅洁儿吓了一跳,红着脸连忙从仁的双臂中钻出来。在眼前的是一名身披如影子般黝黑的长袍,下颚蓄须的男子。他是<协会>的协调官贝尔尼奇。这名把对公馆职员冷嘲热讽当成工作一环的中年魔导师正在用白手帕擦拭被血渍弄脏的双手。
  “今天请容许我诚挚地向你道谢……”
  仁起身想要表达谢意,但是胸口深处传来一阵闷痛让他痛得说不出话来。
  这里是天花板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魔导师公馆玄关大厅。他光裸着上半身,躺在一张附有轮子的担架床上,右手动脉插着一根连接输血包的点滴管。在魔法与现代医学的共同合作之下,胸口被刺穿的武原仁挽回了性命。
  “要道谢的话,就对你那位忠心的刻印魔导师说吧。现在你还能活着,都是仰赖这女孩的概念魔术把你原本快要断绝的<生命圆环>固定起来。”
  “老师,你这段时间绝对不可以使用魔法消除喔。老师现在的身体就像是开了洞快要破裂的气球,我只是用魔法勉强维持住而已。”
  梅洁儿看起来虽然很担心,但她成功完成这项困难的技术,脸上还是露出得意洋洋的样子。
  “你太了不起了,真是奇迹。”
  就连用来当作盾牌遮蔽魔弹而被打得皮开肉绽、几可见骨的左手臂都已经复原,长出薄薄的新皮不再出血了。
  贝尔尼奇摸着下颚胡须的动作似乎也流露出几分满意。
  “仔细听好了,<沉默>。我们<协会>的魔导师以保住你性命的圆环魔术为主轴,封闭血管修复了重要器官。虽然最后已经用魔术让自然愈合的速度加快,补强伤口与强化接合处……可是如果你在伤势痊愈之前使用魔术消除能力的话,那就是死路一条。”
  这位魔法使可是为了精密研究而来到这个被称为<地狱>的世界,本事当然不可能差到哪里去。他自己似乎愈说愈兴奋,从袖口取出一根镇静剂雪茄,用牙齿咬开之后以魔法点上火,
  “之后的事情我已经交代你们的负责人了。你就随意去打、随意去死吧。”
  说完之后,贝尔尼奇吐出一阵白烟。举目四顾,在这个公馆本馆的玄关大厅里只有梅洁儿、仁与贝尔尼奇三个人。身为恶鬼的所有职员为了不让他受到魔法消除的影响,全都离开现场了。
  贝尔尼奇一边一如往常地嘀咕骂道“地狱的空气真臭”,一边走进只有魔导师才能进入的内院。之后在这铺着陈旧绒毯的宽敞大厅里就只剩下带着玉米般香气的白烟,以及男子与少女而已。
  虽然两人独处的时候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两人总觉得如果表达方式有一个不对劲,想传达的意思整个都会变调,所以都不晓得该如何开口才好。对仁来说,这名小魔女是他最重要、绝对不能失去的人——
  比起狡猾的大人,梅洁儿的心更快崩溃。
  “对不起,老师。那时候我觉得就这么结束也好……”
  这时候梅洁儿不是一名骄傲的魔法使,她露出年幼孩童的表情,颤抖着紧紧抓住担架。为了让她放心,仁把满是伤痕的手放在那双勇敢把他带回来的小手上。
  “没关系,只要你还活着就好。”
  这张忍着即将溃堤泪水的表情,就是与刻印魔导师这个极度沉重现实搏斗的少女最真实的一面。她为了先前放弃责任,以为那样就能够解脱的事实打从心底感到羞耻。
  “老师是为了保护我,都是我害老师伤成这样。”
  “不要紧,这样总比你受伤要好多了。”
  梅洁儿细小的手指一一在许多已经痊愈的伤口上轻抚。这些伤痕一道一道都让仁更稍胜过只会猎杀敌对魔导师的猎犬。
  “我觉得要是你死了,在我心中名为武原仁的男子也会一起死去。”
  一想到如果下次一觉醒来发现那场噩梦才是现实,他就再也不想闭眼安睡。
  “所以无论我发生什么事,你都一定要活下去。”
  自己的语气万分悲切,一点气魄都没有,让他感到愈来愈不好意思。
  就在他弯身想要走下担架的时候。
  梅洁儿的脸庞有如受到万有引力吸引一般,自然而然地与仁的脸交叠在一起。表情陶醉的少女双唇吻上他的脸颊。
  她就像做梦似的闭着双眼,如小鸟轻啭般发出啾的一声。仁万万没想到让她看见男人的背影竟然会有这种桃色的反应,只能愣在当场。梅洁儿回过神,整个人慌了起来。
  “这这这这这是奖励,是奖励啦!为了奖励你保护我……那边那个在偷看的!回去之后我绝对会让你哭哭喔。”
  然后伸手指向对方的少女自己反而僵住了。因为专任官神和瑞希正坐在玄关大厅通往二楼的大阶梯上,直直地盯着他们看。
  “啊、嗨……如果你在的话,至少出个声——”
  仁尴尬地不得了,对走过来的同僚说话却被一阵冲击打断。瑞希的手刀直挺挺地劈在仁的额头上。
  “……最近……绊、老是……在说你的事。”
  绊与神和之间是这种关系吗?仁感到一阵莫名奇妙。瑞希仍然面无表情地一拳一拳打在他的头上。她该不会有杀意吧?
  “是吗。原来小绊她……”
  只要稍微想到绊常常提起自己,心中就涌起一股躁意,脑海中想起那名宜室宜家的少女在制服外套着围裙的背影。一想到女高中生就会这么容易引起邪念吗?仁不禁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笑得太邪恶了。”
  不知道瑞希何时跑到背后去,仁的后脑勺又被她赏了一记拳头。她似乎不喜欢看到同年龄的朋友身边有男人在。
  “老师你刚刚才向我告白,说‘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耶!果然是因为胸部的关系吗?”
  梅洁儿用非常吓人的眼神瞪着他,让他的脑海陷入一阵空白。
  “等等,刚才那不是告白不是告白不是那么一回事吧好好听我说啊!”
  ——热闹喧嚣的大厅里响起一阵沉重的敲门声。
  这道声音来自窗帘紧闭的舒适空间之外确实存在的现实。这里是魔法世界与地狱之间诸多光明与黑暗交叠错综的魔导师公馆,玄关大厅里因为照明的灯光照不进来而显得昏暗阴沉,许多男男女女走出这里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梅洁儿制止正想开口回话的仁,大声答道:
  “我们在这里。老师也已经醒过来了,老师没事!”
  为了不让魔法消除破坏治疗魔法,那些地狱人的同事们都在暗夜里等待。而独自被大量杀人犯带走,人不在这里的绊如今又如何了呢?
  梅洁儿走向高大的门扉,仁抓住她纤瘦的肩膀,迈开脚步前走。前方是一个不把人当人看也毫不奇怪的冷酷世界,但是少女紧紧握住他的手指。
  “现在是用魔法修补老师胸口的伤口,所以老师绝对不能和这个世界的人说话。叫门的人是京香,应答这种小事我也可以处理。”
  从战前一直守护着公馆玄关大门之后,敲击木材的沉重敲门声又再次催促着。身高娇小的梅洁儿在同一扇门较低矮的位置叩门回答后,一抹冷冷的嗓音命令他们:
  “专任官武原仁,我现在指定你为再演大系遗迹<幻影城>攻坚任务的第一波攻击成员。”
  十崎家的醉鬼家主、公馆事务官十崎京香的声音现在就如同夜之女王般充满着威严。
  就算没有这道命令,仁本来也打算要去把那个爱管闲事又心地善良的绊给救回来,所以他敲门表示明白。本来自己要回答的小学生噘起嘴,不满地瞪他一眼。
  “<协会>要求如果可能的话尽量活捉洁尔贝奴·罗素,不要杀她。另外他们也指名要你参加攻击<幻影城>的行动,因为现在你是候补名单中战力最弱的人。”
  京香的声音并不大,宽广的公馆前院之外大概完全听不见她的声音吧。但是她的意志却让大厅内的气氛为之冻结。
  “现在我要传达<公馆>方面对于洁尔贝奴·罗素一事的意见——杀了她。为了让我们在这个世界继续生存下去,绝不能他们那群魔法使的规矩在这里横行。”
  只知道京香在十崎家的模样,从未直接接受她下令的梅洁儿别说是开口回答,甚至连呼吸都梗住了,只是呆呆地傻站着。仁代替她轻轻敲门表达了解之意。因为犯罪魔导师都来自异世界,完全无视这个世界的法律。为了蹂躏他们的人权好还以颜色,才有了公馆这个最高效率的解决问题机关。而和平国家踩在脚底下的暗影因为本质残酷,就算只是伪善也得保持人性,不然根本没有人受得了。这就是公馆与他们这些被称为鏖杀战鬼的专任官。
  然后当梅洁儿努力保持一切维持正常的时候,京香又对她宣布一道更残酷的消息。
  “刻印魔导师鸦木梅洁儿,我命令你同行协助武原专任官。但是如果武原专任官战死的话,我们将认定你做出背叛行为。届时不管有任何原因理由,我们都会处决你。”
  京香真的会这么做吧。这就是连<协会>魔导师都不愿意口出其名的事务官十崎京香。
  一起生活了两个月的监护人所发出的处死宣言让娇小的少女浑身如坠冰窖,就连站着都很勉强。仁把两手放在少女柔弱的双肩上,就像是为她打气一般。京香威胁的对象并不是年幼的刻印魔导师,而是他。言下之意是如果想要保护少女的话,他就绝对不能死。
  梅洁儿紧紧抓住仁的长裤,就连关节都变白了。
  “老师,这件事攸关我的性命,你可绝对不能死喔。”
  现在的他靠着魔法保住性命,如果维持魔法被破坏的话就会一命呜呼哀哉。就算伤势痊愈,能够使用魔法消除能力了、像艾蕾诺尔这种高位魔导师还是可以突破魔法消除能力。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得彻底打倒<染血公主>与那些圣骑士。仅仅七名专任官之所以能够威镇全日本,就只不过是因为他们的名号正是恐惧的象征。
  “既然把现在这个状态的你派出去,我也不会说要你活着回来。”
  十崎京香身为一名管理者,从不逃避最沉重的责任。她下达了一道公馆传承下来的罪恶命令。
  “武原专任官,我命令你把<幻影城>内的敌对魔导师全部杀光。不论对方是谁,不许对任何一个人手下留情。”
  仁把手放在这道沉重的门扉上,试图感受现在这位严厉的年长童年玩伴身上绝对看不到的真实情感。仁用唱歌般的节奏叩门回应这极不人道的命令,希望能把心意传达给独自隔绝在另一侧的女强人。
  只有一道直截了当的敲门声碰地一声传了回来,仁觉得童年玩伴似乎露出了苦笑。
  配戴上公馆为他们准备好的配备,战斗的事前准备工作只花了十分钟就完成了。现在绊的情况不明,所以仁等人将会插手介入洁尔贝奴与圣骑士之间如火如荼的局势。
  仁让梅洁儿利用魔法将他们送到之前与艾蕾诺尔交战的地点。只过了还不到两个钟头,奥多摩山区就已经完全笼罩在夜幕之下。虽然今年梅雨季的雨水不多,但是今晚似乎还是会下雨。
  “根据刚才的联络……圣骑士……全员同时消失了。无法追踪……利用魔法进行移转……因为没办法锁定再次出现的场所……所以坐标不在这个世界。”
  神和瑞希用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念出来自公馆的电子邮件。为了拯救成为好友的绊,<魔兽师>也自愿参加这次行动。根据行动计划,由他们这些少数精锐所组成的第一波攻击队伍要把仓本绊抢救出来。如果三个小时没有联系的话,他们就会被视为全员阵亡。届时公馆就会进行第二波攻击,派出大量凶恶的刻印魔导师罪犯把<幻影城>内的魔导师全数歼灭。
  要是再演魔术发动的话,现在这个世界就会无声无息地覆灭。就算只用魔法修改了一处记违,世界还是会产生连锁反应,改写成新的历史潮流,仁等人想要保护的物事在那里或许会被连根剥夺也说不定。依照发生的事态严重程度,最糟糕的情况之下仁甚至有可能不得不把原本只是普通女孩的绊当成犯罪魔导师加以逮捕。十崎京香设定能够阻止再演魔法的时限是三小时,一切都要和时间赛跑。
  “十二位圣骑士……列入现场抹杀名单。”
  “那些家伙能够直接跳跃进入<幻影城>吗?”
  “应该……没错。”
  <魔兽师>在黑暗中点头。那些圣骑士能够用魔法直接进入幻影城,但是他们来到日本之后却等了十天之久。只要到了‘那里’,应该也就能解开这个谜团。
  <门扉>矗立在夏季树青草绿的山林中有如一点污斑的一片枯黄草地上。那是一扇白色的门扉,上头缀饰着壮丽的展翅天使。而且只有金色门把周围半径八十公分的区域显现出实体,所以看不出整扇门究竟有多巨大。这个机关避免让门扉受到魔法消除的影响,同时只让要进去的人进入。
  走了三十分钟的山路,小学生已经完全累坏了。瑞希从半空中拿出一个桃子,塞在她手上。
  “……给你。”
  梅洁儿走得口干舌燥、上气不接下气。她剥去外皮,大大咬了一口多汁的果实,一脸洋溢着幸福的表情。瑞希能够自由自在地创造出植物,就如同她从万物本源的气当中生出鳄鱼一样。身为一名操纵<气>的魔法使( Chaotic Factor ),<魔兽师>神和瑞希已经到达餐葩饮露的神仙境界了。
  “好了,我们走吧。”
  神和瑞希默默点头回应仁的声音。梅洁儿用魔力把桃核烧成灰,随风散去。
  “我还真是好心,竟然为了拯救情敌去拼命。”
  她伸手紧紧握住<门扉>的握把。就在这一瞬间,一扇直入天际的高耸对开门扉在他们眼前完全现出实体。
  仁推开嘎吱作响的大门,开散了一个充满白光的世界。
  一阵挂钟的钟声响起,仿佛在宣告众人的命运。
  当视野完全展开之时,眼前已经不是<地狱>世界,而是一座幻梦之城。他的理性拒绝接受这片光景就是现实的世界。好几条走廊既无支柱也没有悬吊物,就这样高高挂在直入云霄的天上。有如高塔般的螺旋阶梯无穷无尽地不断往上爬,天空的颜色在东方有着紫色晨曦,天顶上的漆黑星海中有星座闪耀,西边则是一片晚霞黄昏。而转眼间太阳就如同拉出残影的鬼火般升起,随即在高空划过子午线西沉而去。这种荒诞怪异的景象要称作是奇景也未免太可笑了。
  充斥在这里的是几近疯狂的恶意,好像在说没有什么永恒不变的事物,嘲笑愚弄着世界的真理法则,完全否定世界的独一无二。虽然触目所及的每一件物事都是美好的名品,但是一眼就能看出所有东西都只是模型、戏剧用的小道具而已。这个无比舒适的再演大系遗迹分不清究竟是暖春、寒冬还是炎夏。夏日强烈的阳光直刺双眼—在视线的一隅还可以看见春燕乘风飞过,然而一碰柱子却发现上面满满结了一层露水,冰冷得吓人。
  “这是怎么回事。”
  仁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只能叹一口气。
  夏日午间骤雨乍晴的透明光辉如同天降恩泽般自头顶上落下。抬头一看,银色玻璃回廊如遮蔽天空般往十六的方位延伸而去,就像是雨露水珠滴落在蛛网上一般。
  这里巨大无比,根本不晓得延伸到哪里,让人丧失距离感。过去创造的物体、被毁坏的废墟与未来将要完成的事物就像是肋骨裸露的尸骸横陈在遥远的地平线上。
  不晓得是不是<幻影城>有意嘲弄他们,虽然有数量庞大的走廊与阶梯无视重力法则挂在天上,但是仁等人所在的玻璃平原却只有一道阶梯可爬。
  “这是什么啊!”
  踏上第一阶的梅洁儿往脚底下看去,发出一阵怒吼般的尖锐叫声。
  在如海洋般深邃无尽的玻璃地板底下,有一个像是恶魔般的巨大物体蜷曲着身子,被数千条锁炼紧紧捆绑着。看到这异常的光景,就连曾经踏入好几处魔法遗物的仁都打了个冷颤。不为了何处而建筑的这里不是人类该踏足的地方,人类不能在这里久留。
  <魔兽师>神和瑞希就像着了魔似的凝视着黑色野兽,就连呼吸都忘了。她呆滞的脸颊泛着红晕,热切期盼着被打入永久土的魔王总有一天能够再度君临地表。
  ——她在想这座城的城门那么庞大,或许就是为了让身为主人的<这东西>能够外出吧。
  就在背脊窜过一股寒气的同时,仁在女高中生的脸上甩了一个响亮的巴掌。
  “快醒过来。你会被吸过去的!”
  滑倒在水晶地板上的瑞希和以往的面无表情不一样,就像是一具虚无的尸体般带着空洞的眼神抬起头来。她把嘴角边流出的唾液擦掉,眼眸中总算又恢复意志的光彩。
  <野兽>已经撑起的沉重眼皮又懒洋洋地慢慢闭上。仁还没和人动手就已经先吓出一身冷汗,就好像正常的感觉在每一瞬间都逐渐剥落,被当作祭品献祭似的。
  “再演大系到底想要用这种玩意儿做什么?”
  如果依照传说的话,创造这东西的是否就是神人呢?还是说再演大系的魔术装置需要用到这邪气森森的东西吗?
  “我们……快走吧……这里……不妙。”
  不能让仓本绊,那个带给大家舒适日常生活的女孩留在这种不正常的世界里。
  然后在这疯狂的天国里,从高处传来一阵歌韵。那是一阵非常优美的合唱,在众多男声当中只有一道悠久柔润的女高音。
  震动的水晶墙啪地一声裂开一条缝,蓝色的波纹往纵衡四方掀起阵阵涟漪逐渐向远方扩散。光的碎片化为一枚樱花花瓣在微风中飞舞。
  “老师,这是神音魔法。正在暴发。”
  只要有声音与神音魔导师搭配就会发动的神音魔术在没有恶鬼的环境里会引起巨大的魔法暴发。一边变质一边传送到远方的声音就会像这样自行变化成神音。而在地狱当中,几乎任何魔法都会直接或间接地暴露在恶鬼的观测之下,只不过微弱的魔法就连消灭的时候都很不显眼而已。
  “糟糕了。这是合唱,而且规模很大。”
  神音合唱是改以人类无法发出的神音累积多部和声,用以发动大型魔术的方法。就在仁打算奔上楼梯的时候,刚刚还只有一条路的楼梯分成三条岔路。
  “……我觉得……这是要我们……兵分三路。”
  “对了。老师,这个时间全部跑完之后会发出哔哔声。在那之前绝对不可以使用魔法消除喔。”
  梅洁儿突然这么说道,塞了一个手心大小的竞技用码表计时器在仁的手中让他握住,感觉就像是一个担心弟弟会不会调皮捣蛋的姐姐一样。
  “因为现在老师伤势的复原状况还好,但是生命还只是用我的维持魔术勉强维系住而已。”
  因为复原面积的问题,伤口愈大就愈难痊愈。在计时器的液晶荧幕上显示完全痊愈还要九十分钟,如果这样就能使用魔法消除的话,那么情况似乎还不到绝望的地步。
  阶梯就像是呼应神音合唱,微微震动着。
  “……我走、这里。”
  从学校回来后身上还穿着制服的瑞希举步登上最左边的阶梯。<魔兽师>愿意舍命相陪让仁觉得信心倍增,也为结交到这个朋友而感到骄傲。
  “真是谢谢你。”
  “因为……光凭你们…去了、也只是送死……”
  她面无表情地转过头,闭上眼睛。仁觉得她的嘴角似乎微微扬起。
  然后师生两人在两条似乎要他们分道扬镳的楼梯口前彼此对看一眼。仁现在才发现梅洁儿头发上绑着一条比平常更加可爱俏丽的粉红色缎带。他还记得那是梅洁儿的同学寒川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嗯?那条缎带?”
  “因为老师的关系,害我之前那条被血弄脏了!老师应该要反省,不要笑!”
  梅洁儿如婴儿般雪白无瑕的肌肤因为害臊而染得通红,就连脖子上都红成一片。不晓得是什么时后换上的,仔细一看她穿着一件裸露出大片肌肤的鲜红色连衣裙,令人看了怦然心动。在这重要的决战时刻不是依照实用性,而是为了展现气魄挑选衣服,这种作风实在很有梅洁儿的个人风格,让仁为之莞尔。
  这样看着她好像在把少女的身影深深烙印在脑海里一样。难道你以为今后再也见不到面了吗!仁骂了自己一声。
  “老师,你现在还是没办法大声说话吧。所以之后我们就用这种方式联络。”
  梅洁儿用之前六年一班流行的比手画脚暗号对仁比出【喜欢】。
  “靠这种东西能传达什么讯息?根本只有【喜欢】之类的内容不是吗?”
  “老师,你的伤已经不要紧了吗?”
  梅洁儿笑咪咪地把拇指、中指与无名指捏在一起,竖起食指与小指头比出【不要紧】的暗号,同时双眼看着仁的脸庞。因为不想让她担心,仁也以【不要紧】的手势回答。热情的少女敛起羞涩的表情,以坚强的眼神注视着他。
  “是吗。既然老师不要紧的话,那我们就各自分头走了。”
  梅洁儿扬起黑色长发跑上玻璃阶梯,不再回头。一层层阶梯曲折光线,把光线分解成七彩虹膜。
  “梅洁儿!千万不要勉强啊。”
  “我知道。因为老师没有我就活不下去了嘛。”
  小魔女的红色裙摆轻飘,就像个芭蕾舞者般转了一圈。然后踩着比先前更飘浮不定的步伐,蹦蹦跳跳地爬上自己的道路。
  有一滴水珠突然落在仁的脸上。这不是仍在持续中的神音魔术合唱所残留下来的暴发,万里无云的天空上下起了银色的雨滴。
  “……这是雨吗?”
  小丑之城正在哭泣。
  
  十
  
  就算存在着奇迹,但是天上仍然降下冰冷寒雨击打在人们身上。
  仓本绊呆站在设置于巨塔顶端的祭坛之前。在她穿过门之后,脚边的构造物陡然隆起百来公尺高,让她想下去也下不去。她就在这嘲笑人们日常生活的孤独光景中任凭风吹雨打,仿佛因为选择了“改变过去”的禁忌而遭受报应。
  “让我下去!我必须得去救爸爸。拜托请让我下去!”
  再演大系魔导师观测这个世界就像是在看一本书,能够看到书写世界的文字以为根源(索引)。存在于时间与位置交叉点的‘文字’与多数索引型魔术一样,彼此搭配组合创造出世上独一无二的‘词汇’或‘文章’。但是如果相同的文字、词汇或文章有两组以上,世界这本书必定会以较新的内容为正本。所以再演魔术以<魔法伪造>组成世界的文字,并且能够组合文字(再演历史事实)以改变过去的事像(直接改写世界这本书)。
  <幻影城>不断让绊看见在她脚下现在仍不断成长的巨塔内部所发生的事情,即使她闭起眼睛也逃避不了。简直就像直接把情报倒入脑海中拷打她似的。
  ——绵绵雾雨仿佛就像是天上传下来的声音,落在透明的玻璃柱上把骑士们淋得浑身湿透。站成圆圈阵形的十二名骑士的大合唱透过设置在<幻影城>内的魔术机关直接传进绊的脑海中。
  她去帮梅洁儿买礼物时遇到的尼可莱也在那群铠甲骑士当中。在他的银框眼镜背后,柔和的视线正向着艾蕾诺尔·纳刚。铠甲少女闭着双眼:心无旁骛地让神意降临。即使身处于战场死地,她的表情仍然就像是睡着般安宁祥和。
  “这是……什么?”
  一种异样的感觉让绊一阵反胃,蹲了下来。魔法遗物就如同是一面镜子,把骑士尼可莱看着艾蕾诺尔时心中涌起的温暖喜悦,甚至连思考也都一一映照在绊的心里。
  再演魔导师一觉得有疑问,幻影城就想要把答案没完没了地往脑袋里塞进来。所以现在她知道距令三千年前神圣骑士团进行一项魔法实验的那一天,编制与今天完全相同的骑士团也曾经吟唱过相同的神音。
  ——<神之门>。
  圣骑士们要的是一道门,让创造神音的绝对行使者、绝对不会神音化的<神>降临。他们神圣骑士团的目的就是把构成神门的神音从完全索引<神之辞典>中翻找出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拯救这个被称为<地狱>的世界。
  一身湿淋淋的骑士们一丝不苟地唱完最后一小节神音。同时振动世界之壁的钟声在巨塔的顶端、也就是绊的身旁高声响起。
  绊就像是被巨大声响震飞似的,立足不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巨塔已经与过去三千年前巴比伦塔崩毁的日子重叠在一起了。现在的绊知道,是她与<幻影城>让这里成为<巴比伦塔>的。再演魔术属于索引型魔术,所以只要有<观测者>与<媒介>存在,魔术就会自行发动。现在圣骑士正依循着三千年前发生过的事实进行合唱——这项再演成为了<魔法媒介>,开始改写历史(名为世界的书本)。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切准备得这么完善?”
  绊惊讶万分,抬头仰望着幻影城飘过七彩云霞的天空。魔法设施一直要把绊不愿知道的答案告诉她,她好几次用力甩头想让自己的意识远离。
  巴比伦塔响起阵阵鸣动。无数红砖砌成的高墙就如同海啸从遥远地平线涌来似的靠过来固定住,一道道外墙逐渐把骑士与外界风景隔绝开来。从外头看来,像是城堡般连着大阶梯的建筑设施外面,虚影的军队兵刃相交、魔法轰隆作响,展开了一场惨烈的战斗。在名留于历史上的巴比伦之日那天,其他世界的魔导师为了夺取完全索引展开总攻击,与神圣骑士团打得你死我活。就在高层首脑开始考虑让全军撤退的时候,与尼可莱等人相同的十二人骑士队启动了设施。
  团将葛拉汉·维恩毕恭毕敬地拿起一个长方型的小笛子,用留有一道大伤痕的嘴唇吹奏起来。神音在圣骑士队的心中投射出无比崇高的神明形象,就连身经百战的骑士尼可莱也回忆起那个众人都深信崇敬神明就是生命一切的美好岁月。上级骑士唐诺也放下黑鬼般纠结的表情,以慈蔼的眼神望着同伴。
  “像这样的神才配得上还在继续等待的他们,<地狱>这个称呼也会从此消失吧。”
  过去的<神之门>之所以失败,传说是因为合唱从完全索引中取出神门的时候,各自想像的神明形貌相差太多而扰乱了神音。所以他们这次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准备了神音乐器带来,好让众人拥有相同的神明形象。
  几乎被知觉撑爆脑袋的绊也已经不再怀疑了。仓本绊是被当作电池使用,用来维持改写历史的再演魔术,洁尔贝奴也是为此杀了她父亲来唆使她。自己的愚昧不明与优柔寡断让她打从心里感到懊悔。这件事要进展到什么地步才会结束?她想要寻找能够脱身的终点,因此窥看了经线(时间)的未来。
  两个小时之后,绊已经死了。
  “你一定得在某处奉献生命。”
  在哀求饶命的她头上,团将葛拉汉·维恩高举长剑。绊的时间(经线)最后终点就是一颗带着哭泣脸庞滚落在地上的首级。
  因为<如果相同的文字、词汇或文章有两组以上,世界这本书必定会以较新的内容为正本>,投影自未来的再演魔术永远更有效,因此取得<神之门>神音的圣骑士为了不让既得的胜利被抹灭,便把绊这世上唯一的再演魔导师杀掉。已经用完的电池为了不让别人再拿来用,所以先毁掉之后再丢弃。
  再过两个小时她就会没命。这个月初还只是普通女高中生的绊经由她才刚获得的奇迹得知这件事实。
  再演大系就像在呼应她的悲哀,舞台装置的天顶上落下的雨势愈来愈强。
  为什么奇迹竟会如此残酷地考验着魔法使呢。
  
  十
  
  上级骑士尼可莱·巴尔特对眼前的奇事大为震撼。他根本不知道仓本绊的痛苦,更无从得知自己的内心正被映照出来。巨塔内仿佛没有屋顶似的,冰冷的雨滴向塔内落下,洗刷他的脸颊。
  就如同历史一样,设置在巴比伦塔最顶端的极点圣灵粉碎了<应许之地>极为微小的扭曲,到达最安定的极处。那里是几万几亿个魔法世界的中心点,保有最完美无瑕的秩序法则。在法则的极点里没有任何偏差,万物都与根源(索引)保持着完整的对应关系,一切现实都等同于索引。所以魔法使在‘那里’观测到的所有物事都是根源(索引),理论上不只是神音魔导师,任何一名索引型魔导师都能够使用,这就是也被称为<神之辞典>的原因。
  就算到了这时候,艾蕾诺尔仍然就像个指导孩子们合唱的音乐老师一样恬淡平静。
  “那么我们一起唱吧,这次一定要小心避免愿望再次失败。”
  为了召唤神明来到地面上,骑士队的神音创造出和声,形成丰润优美的合唱。
  尼可莱这时候还是一边唱,视线一边自然而然地跟随着她。他最憧憬的那道声音在骑士队的合唱中听起来特别与众不同,不禁让他心生怜爱。
  他的内心忘记此时身处战场,回到四年前才刚成为上级圣骑士的少年时代。那个樱花雨落英缤纷的日子,在他前往队舍编组新骑士队的半途上,耳朵突然听见与现在一样音准丝毫不差的神音。那时候他心里认为这里有一个备受神宠爱的人,便拨开中庭的檀木丛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去,忍不住想早点见见那个人。然后当一名金发少女隔着窗子发现他的时候,就像是天使收起翅膀似的柔柔一笑。
  那天年仅十三岁的少女之后单纯地为了神意施展魔法、以血洗剑,到现在已经打倒了数不清的敌人。但是如此忠诚的艾蕾诺尔为什么非死不可?这次的圣务中,尼可莱等人几乎全员都会丧命。那是因为过去在真正的巴比伦塔里,十二名骑士队除了一个人之外全军覆没。如果再演继续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站成圆圈队形的他们也会步上相同的命运。
  或许是因为发现尼可莱的视线一直盯着她看,铠甲少女那双比从前更加深邃的绿色眼眸转向了他。
  在这一瞬间,尼可莱比任何人更关爱的少女那充满慈爱的微笑深深烙印在他的心中,取代了原本刻画在脑海中的神明圣影。他满心想着就算失去一切也要保护她周全、只要她好好活着,其他一无所求。
  然后就像依循三千年前的历史一般,捕捉<神之门>的神音曲误了。
  些微的不和谐音让骑士队全员明白任务已经失败。合唱神音是一项非常精细的作业,只要有一点偏差就会全盘瓦解。只为了寻找一个神音而洒向完全索引的魔法之网消散地无影无踪。置身在十一名伙伴当中,尼可莱因为罪恶与羞耻心而浑身颤抖。
  他心爱的人儿仍然想要安慰他似的,对此时已经成为背叛者的尼可莱说道:
  “这不是你的错,我们还有希望。”
  遥远的天顶上轰地一声传来爆炸声响,就连他们站立的地板也跟着响动起来。就像重蹈巴比伦塔的历史一样,期望完全索引出现的入侵者有了动作。
  团将葛拉汉·维恩不悦地仰望天顶。
  “是洁尔贝奴吧。狡猾的女狐,她果然在等着吗。”
  如果幻影城成为巴比伦塔,完全索引(神之辞典)就会出现在这里。<染血公主>染指的目标也就是‘那个’。对于只要有索引就能取得实物的索引型魔导师来说,神之辞典就像是一种万能的奇迹,就算再荒诞的愿望都能实现。
  他们骑士队只剩下一条路可走。尼可莱一边训斥自己冷静,不可沉浸在懊悔当中,一边摘下眼睛用手抹一抹脸。
  “赶在敌人之前登上塔顶吧。接下来我们要挑战过去,看看能不能够比前人的历史做得更好。”
  艾蕾诺尔也为他说话。
  “等我们爬上塔顶之后不就能再挑战一次神之辞典了吗?在大失败之后卷土重来,这可是神音大系的文化喔。”
  这个玩笑实在不太好笑,过去在无神世界散播信仰的赎罪者们弥漫着一股沉闷的冷淡气氛。
  再演的巴比伦塔已经在神圣骑士团面前预备好三条往上走的阶梯。团将葛拉汉走中间、上级骑士唐诺肩扛战斧,摇晃着巨大的身躯走向右边,而其他骑士也各自选择了自己要走的道路。
  尼可莱站在原地寸步不移,任凭酷寒的雨水打在身上。这是因为身为元凶的他现在内心里怀有一道既悲切又沉重无比的神音。就在他扰乱合唱的那一刹那——熊熊燃起的爱恋之意以及看到她投以微笑时的那令人屏息的甜蜜已经化为神音深植在他的心脏里。尼可莱掠取了同伴抱着一死决心的合唱,把将他自己的爱意烙印在心中的神音从<完全索引>中提取了出来。这是他怎么样都无法补偿的罪过。
  奇迹为何会如此残酷地考验着魔法使呢。神明没有给在雨中伫立的他任何解答。
  
  十
  
  自从神和瑞希进入幻影城之后,一直感觉到有人在看她。<魔兽师>觉得那道眼神好像因为害怕而哭泣,又好像在呼唤她似的,所以一路奔上透明的阶梯。比起满脑子只思考如何打倒敌人,有人在等着自己的感觉更让她觉得心情畅快。
  被红砖墙所包围的再演舞台此时还在持续不断改变型态。许多魔法设施的结构都会筑起外墙以避免恶鬼观测,然后在内部用魔法设计出宽敞的空间。因为内部的空洞空间每一秒钟都在扩大,所以瑞希脚下沿着墙壁设置的阶梯也自动拉长了距离。
  从设施中央突然有一道玻璃阶梯就像是喷水池般急速升起,转眼间就构筑完成,感觉就像是在嘲笑她跑了半天始终走不上去一般。从刚建成的阶梯上抖下的水晶飞沫落到距离超过五十公尺的下方砸得粉碎,碎裂声响遍了四周。如今地面上闪闪发亮,光线穿过玻璃柱与玻璃阶梯照亮整个空间。在来自下方的光源照射之下,壁面上延伸的影子就像是鬼怪似的随着瑞希的动作转过头去。
  “……那边是、捷径吗?”
  那道阶梯距离瑞希超过十公尺远,若踏偏一步就等于从十五层楼高的大楼坠下,但是她不假思索便决定跳过去。这名女高中生发挥出明显超越人体极限的跳跃力,轻飘飘地在空中飞舞。在她前方正是那三名先前在小巷里把相似大系刻印魔导师克拉姆·安德当头劈死的三名圣骑士。他们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向后退了一步。
  “啊……原来你们在啊。”
  以轻巧步伐着地的瑞希闭上眼睛,仿佛在享受脚踝与膝盖上负荷解除后的舒适余韵。想起绊在高中学校里曾经赞美她跳跃的姿势很美,瑞希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鏖杀战鬼,你在嘲笑我们吗!”
  这些怒声咆哮的圣骑士如果珍惜性命的话,应该早早逃开才对。
  <魔兽师>不需要携带什么铺张的装备。她只是把短袖制服下伸出的雪白臂膀交叉成十字,然后踏出一步,双手划过半空中。超过三十头的狼群如同一道灰瀑般同时从半空中陆续涌出,吞没那三名圣骑士。
  “不过只是区区野兽,竟然攻击亲眼见证过神明的我们。”
  受过精良训练的骑士们互相背靠背,各自拔出佩剑斩开野狼的短毛与兽肉。但是与狼群贴身搏斗的情况下,人类怎么可能活得下来呢。
  “不准、不准小看我们。啊啊、啊啊、呜啊……”
  狼群把他们拖倒在地扑了上去。不只咬住手腕与双脚,就连身体、裸露的头部与脖子都不放过。骑士们的表情因为恐惧而冻结,长剑横斩劈死了几头灰狼。但是兽群随着每一瞬间逐渐化出实体,撕裂<光环>防御的速度还更快上许多。
  玻璃阶梯渐渐被滴落的鲜血染成一片鲜红。
  “……终于、打倒三个人。”
  瑞希是去年公馆中猎杀最多魔导师的人,一般的优秀圣骑士当然不是她的对手。
  来自地面上的光线穿过阶梯上满溢的鲜血,就好像是隔着红色玻璃纸般在死亡舞台上映照出泛红的影子。再演神殿这个即将诞生的胎儿发出一声鼓动,一座水晶阶梯平台在<魔兽师>的头顶上形成,规模差不多就和瑞希她们高中学校的体育馆一样大。她脚下的阶梯已经从玻璃变为与外墙相同的红砖材质。因为有人一如过去的历史丧了命,使得再演舞台更加完备。
  现在遗活着的她们仿佛受到魔法的束缚,被迫按部就班重演过去曾经发生过的往事,让她觉得非常不高兴。
  瑞希从<气>中创造出白桃果实握在手里,按在沾染了血腥味的鼻子上。脑海中一边回想起快乐的记忆,一边继续沿着阶梯往上爬。
  瑞希转入同一班和仓本绊结识之后,曾经和她像这样中午一起爬上楼梯,在屋顶互相交换便当。绊的便当和她已经差不多吃到腻的漆盒菜色不同,都是一些她第一次吃到的料理,结果两人干脆把菜肴全部交换过来。绊对她说“很好吃喔”,而她也回了一句“……好吃”。
  虽然她是因为工作才缠着绊,但是绊却勾着她的指头说“我们是朋友喔”。瑞希结交了一个魔法使既不是要狙杀的猎物也不是式神,而是一名‘朋友’,觉得每一天过得都很新奇。到学校上课仿佛就像是命中注定一样,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不希望被别人讨厌。她就像是摇着尾巴的猎犬一样出去玩或者到十崎家叨扰,总是与绊同进同出。
  瑞希一边登上阶梯,一边用雪白的手指摩娑着桃果。如果不偷偷吃掉,一旦被其他学生或老师看见的话,用<气>创造出的水果就会烧起来,所以没有人去的屋顶就变成专属于她们两人的地方。
  “没错……要把她救回来。”
  她反覆咀嚼自己说出口的这句话。有绊陪在身边的未来让她感到非常雀跃,感觉往上爬的每一段阶梯都像是一步步亲近她第一个朋友的重要过程。
  一个人吃肯定食而无味,所以她只是用手指轻抚着她变出来的这颗甜美蜜桃上的纤毛。
  ——瑞希一回头,立刻用右手展开的<气>盾挡住了那个。一阵像是咬碎物体似的叽叽怪声响起,气的碎片化成火花燃烧起来,然后魔弹被震开的强大余波望往四周散去。阶梯被雾气变成的铁片击中,打出蜘蛛网状的裂痕;玻璃柱被冲击力道震碎;拦腰断成两截的柱子也因为本身的重量而崩落,无数尘埃有如钻石碎片般扬起。破碎声响造成神音爆发,一只雨蛙从奇迹中滚出来,掉落在满是碎片的地上。
  “请你觉悟吧。我不会再让你杀害任何一位伙伴了。”
  就在瑞希听到这抹宛若水晶铃般嗓音的同时,她跳到比较稳定、能够躲避追击的阶梯平台上。
  泛黄的健康肌肤就有如历经风吹雨打洗刷过的圣女雕像。忠实依循神意的平静脸庞上唯有一对眼眸绽放出坚定不移的强烈意志力。这已经是瑞希第三次与艾蕾诺尔·纳刚生死相搏。眼前的她无疑是这次圣骑士队上最强的骑士,就算把从前瑞希交手过的魔导师全都算进去,她恐怕也是最厉害的。
  瑞希舍不得扔掉手上的桃子,把它重新转变成一只树莺放到天上。一对浅绿色的小小翅膀轻轻拍打着,朝向可能是好友所在之处的天花板上飞去。
  “我不是……一个人。”
  她开口说道,一边回想着绊一边确认在她静如湖水的心灵中激起一道道涟漪的物事,那应该就是力量吧。
  宛如小天使般在天上飘浮的玻璃碎雪突然被震开。经由精密的控制,只在目标位置显现威力的无形魔弹接连发射出来。铠甲少女以魔弹雨护身,如滑行般急速进步踏足,凝聚全身的力道向左横劈一剑切开闪耀的大气。就在瑞希躲开横扫的魔刃扑进对方怀内的下一秒钟,时间就像是倒流一般,艾蕾诺尔的长剑以完全同样的走势又砍了回来。不对,时间并没有倒转,而是少女骑士变成两个人了。
  “……今天……一开始、就火力全开。”
  艾蕾诺尔与<波影化身>背靠着背回转般使出连续两次斩击,这次又与化身联手从左右两边包夹瑞希。
  <魔兽师>闪避不及,侧腹被浅浅地划伤一剑。她不理会<影子>,在铠甲少女身后化出一只身长将近两公尺的巨大灰熊,趁着白光魔剑切开凶猛灰熊的腹部之时翻身远离包围圈。因为神音暴发而被召唤出来的雨蛙在她脚边呱呱叫个不停。
  骑士们见追之不及,便转攻为守,提防瑞希会变出什么生物。但是瑞希的攻击来得比他们两人料想的更快上数百倍,头顶上一道闪电发出巨响轰然劈下,击中历经这半个月的征战而伤痕累累的铠甲。
  既然<魔兽师>是以万物根源的<气>为本重现这世界上所有物事的魔术,当然没道理只能变化出生物。
  但是当雨滴蒸发的自雾消散之时,应该已被大自然的愤怒击穿的艾蕾诺尔却毫发无伤。
  “……这招……不行。”
  由于Chaotic Factor<魔兽师>与自然连结在一起,所以无法施展出超越召唤动物或自然现象的威力。想要打倒高位魔导师,力量实在远远不足。
  瑞希白皙的手掌大声拍在玻璃地面上。以<魔兽师>为中心,大量褐色液体翻腾涌起,有如欲吞没圣骑士般一涌而上。那是像水一样黏度较低的灼热熔岩。周围的风景好像变成火山口一样,雨滴蒸发发出滋滋轻响,升起阵阵白色雾霭。
  尼可莱看到艾蕾诺尔对他使个眼色,眼神中充满信心,在眼镜之后瞬间露出眷恋与悲痛交织的复杂表情。黑发猎人没有放过这一瞬间的空白。瑞希直接伸手抄起一团燃烧的熔岩,泼洒出摄氏上千度的飞沬。艾蕾诺尔的长剑拉出一道道银色残影,精准无比地把燃烧石砾全数击落。
  “拜托你振作一点。你要是倒下,我可就伤脑筋了。”
  尼可莱深吸一口气,取下眼镜在镜框上一弹。弹出的神音让朦胧的镜片又恢复原本的闪亮清晰。
  “那么熔岩就全都交给我收拾。”
  具有千年历史的神和家之末裔带着有如天生猎人般坚毅不摇的眼神,不断重复着一次一发都被挡格下来的攻击,同时一直寻找能够突破<光环>防御的适当时机。
  “熔岩还算好处理,我想请你帮忙阻止<魔兽师>的动作。”
  “其实我不是没有办法,不过这招有点狠喔。”
  尼可莱用护腕铠上的弹簧机关组起竖琴,用快弹拨起神音。骑士们一步步往后退,躲避一点一点逐渐逼近的熔岩。
  剧烈的地震忽然让脚下的地面摇晃起来,瑞希赶紧单膝跪地踩稳脚步。尼可莱的神音乐器所施展的魔术把舞台本身一分为二。而瑞希误判了情势,其实<波影化身>还在活动。
  就在她稍不注意的短短一瞬间,两名艾蕾诺尔同时发动了超精密神音。暴风之拳就如同神明强悍的双手,把舞台向上翻起。
  瑞希站立的地面仅仅三秒钟就被折叠起来,宛如合起一本巨书一样。她根本没料到和体育馆一样大的舞台竟然会被折成两截,也没想到自己会步上与小虫子相同的命运,被压扁在书页之间。
  瑞希从急速倾斜的地面滑向底边,一脚踢在对面如海啸般升起压过来的地板,拼了命想要往上跑。虽然玻璃地面的厚度最多只有一公尺,要是神音大系的话一击就能打碎,但是<魔兽师>魔术却没有这种纯粹的破坏力。
  瑞希被瀑布般沿着倾斜面流下的熔岩冲走,往底部沉下去。她的鞋子被熔化的灼热玻璃烧焦,双脚就像是陷入泥淖里,连小腿都被固定住动弹不得。飞溅起来的熔解矿物让制服起火燃烧,小雨蛙不晓得瞬间之后的命运,还在她膝盖边呱呱叫。
  “……对不起……我可能、不行了。”
  奇迹不会在这么巧的时候拯救人命。厚实的地面拍响了巨大的手掌,仿佛制裁铁槌落下般发出一声轰然巨响。
  
  十
  
  在仁视线的一角,巨大到让人看不清究竟有多大的玻璃板像雪崩一样掉落下去。在这封闭的神域当中响起一阵地鸣,宛如宣告毁灭降临的钟声一般。撞破巨塔外墙粉碎的是一件奇怪的摆饰物,看起来好像两片非常厚实的玻璃被烧得红通通的部分熔接在一起。
  那东西把下层的阶梯撞毁将近一半,终于砸落在地上。混杂着尘土与玻璃碎粉的大量粉尘就像是火山爆发一样,化为闪闪发亮的灰色爆烟卷了上来。
  “不要东张西望。”
  响亮低沉的恫吓把仁差点分神的注意力又拉回战斗中。
  “我才没有!”
  仁的枪口指向比身材高挑的他更高上将近二十公分的高大骑士,在非常近的距离扣下板机。仁一边撑住差点让他站不稳脚步的后坐力,手中紧握着能够使用四一〇号霰弹的左轮手枪Thunder Five。他不是魔法使,如果不想依靠魔法消除能力突破<光环>防御的话,除了使用枪械之外别无他法。公馆建议用来对抗<光环>的霰弹能够在防御魔法的整个上半身激起波纹,消耗防御力。
  “这是我们在仓本慈雄的公寓之后第一次见面吧,唐诺·迪特瓦。我已经很久没有被血肉之躯的腕力打飞出去了呢。”
  上级骑士唐诺皱起如黑鬼般的脸庞,露齿一笑。肩部铠甲上刻着雄狮浮雕的巨汉轻轻抡起柄长超过两公尺的战斧。面对不光只是力气大的异常武艺,仁不敢轻易扣下板机。这柄大型手枪的后坐力强大,要是不踏稳脚步可能就会被震得东倒西歪,他只好向后退登上阶梯。
  “你记住俺的名号了吗,可真是荣幸啊!”
  伴随着一声喜悦的咆哮,双手斧直砍下来劈开浓密的硝烟。从战斧击中地面的位置直到五公尺远的玻璃阶梯起伏摇晃,碎成片片碎屑。仁见对方可能追击过来,立刻使尽全力朝往下走的阶梯跳过去。虽然只能从大阶梯上滚落,但也没有其他退路可选。就在他在头顶上滞空的那一刹那,对着唐诺的后脑勺来上一发。这顺手补上的一枪大幅削去了保护头部的<光环>。
  “在半空中竟然也打得这么准。”
  “别看我这样,我原本可是专门用枪的。”
  仁的西装袖口被阶梯的一角钩破,忍着一身疼痛站起来。脚边<神之门>的阶梯突然染上颜色,变成红砖材质。或许又有人丧命了吧,再演舞台愈来愈臻于完美。
  “你们这些人一起参加这种血腥的闹剧,难道当真以为自己愈来愈接近神明吗?”
  仁也已经看穿这次事件的内幕了。如果死亡的连锁会让巴比伦塔完成,那么把神圣骑士团叫到日本来的人就是洁尔贝奴了。假如真的如尼可莱所说的那样,在过去的<神之门>里“圣骑士失败了”的话,那么为了再演历史就需要有人扮演骑士。她叫绊开放幻影城的城门,引来仁等人也是为了凑数,让他们担任入侵巴比伦塔的角色。还只是小学生的梅洁儿在这出疯狂历史剧里究竟被迫扮演着什么角色?一想到这一点,仁就觉得心里忐忑不安。
  “是谁告诉你们沉寂了六十年的再演大系魔导师还存在?该死,只能用鲜血来洗去血迹的话,这里该不会真的是<地狱>吧。”
  因为知道魔女准备的剧本,所以骑士们才能沿用三千年前神之门的神音,用魔法移动到再演的舞台里。
  “不好意思,俺是个只懂得打打杀杀的无能之人,不了解这些复杂的事情。”
  一想到绊遭受到各方利用,仁就觉得一肚子火气。为了维持再演魔法,那个心地善良的女孩此时此刻还在被迫‘观测’所有惨烈的杀戮。
  “俺得到了一个埋骨的绝佳场地。除了应该完成的目的之外,还有足以拼命一搏的强敌,夫复何求啊!”
  “给我让开!我怎么能让梅洁儿和小绊为了这种愚蠢至极的事情牺牲。”
  “竟然说这是愚蠢之事,俺可不能当作没听见!”
  唐诺把环状的固定器具由握把沿着斧柄滑向斧刃处,然后横斧劈了过来——斩击速度突然快了一倍。虽然一下被割掉数十根头发,不过仁还是险象环生地躲开这风卷残尘的一斧。
  “亏你没用魔法还能躲开这一招。”
  “就是因为没有魔术,才要这么拼命地锻炼身手啊。”
  仁躲过如洪流般的死亡,步法就像空气般失去重量。他连闪避后的身体姿势都计算进去,一边保持着几何学上的合理性,一边在玻璃碎粉尘埃落定的白砂上留下点点足迹。不对,这是超高速的死亡之舞。只要他踏错了一步,失去平衡而停止动作的身体就会被砍成两段。
  唐诺因为无法完全驾驭速度,攻击变得单调许多。仁一边闪避一边脱下外套,迅速盖在他的斧头上。将破风声化为神音的魔法武器因为走音而丧失了奇迹的恩惠。速度立刻变慢下来。仁抓准这个机会,从枪套里抽出四一〇号霰弹装填进Thunder Five已经甩出的弹筒内。罗刹单薄的夏季衣物如同旗子般飘扬,咬紧牙关双眼圆睁。咆哮一声粉碎吧,在地面上用力一砸。
  红砖地面喷起褐色碎末,一股冲击力道就像是海啸一样,直接掀起一阵如厚墙般的粉尘,不只把仁震退,还进一步进逼过来。这是刚才他打碎玻璃阶梯的那一招。仁掩着双眼,灰头土脸地穿过涌上前来的尘土之壁。现在这时候无论魔法或是战斧都避无可避的恐惧让他全身僵硬。他张口大吼,拼命忍着不让自己的斗志被击溃。
  “原来如此,是<崩毁喇叭>。”
  勉强捡回一条命的仁调整呼吸以抹去心中的惧意,他以前曾经在公馆的资料上看过这件神音武器。超过一定的速度冲撞的瞬间,这件神音武器就会在急遽减速的斧头中压缩空气,吹响神音。
  “你果然很了解啊。”
  黑人骑士把仁的外套从战斧上扯下,放低重心再度摆出一击必杀的架式。巨塔的外墙鼓动,发出如悲嚎似的倾轧声。又有谁死了吗?如溜滑梯般颓圮的阶梯自动恢复为原本的模样。
  同样的魔法还会再来一次。这次在视野等同完全被剥夺的状态之下,对方会确实取命而来。
  “可是我劝你还是别用那招了吧,下次再使出来可是会没命的。”
  仁要这嘴皮子有九成是虚张声势,也有一成胜算。刚才施展那招击碎红砖的攻击之后,唐诺把缠在斧头上的外套解下扔掉。直接接触斧刃的外套几乎没有破损。这也就是说为了保护斧头,破坏魔法把魔法凝聚在间隔些许距离的焦点上。缠在斧头上的外套大约二、三公分厚,那么一根手指的厚度就是安全范围——
  这场战斗似乎让唐诺觉得非常充实,他吐出一股热气,浑身散发出雄性的气息。
  “这次你打算拿那件衬衫来盖住俺的斧头吗?”
  仁把手枪放回右腰间的枪套,然后从插在腰后的刀鞘中抽出一柄刃长五十公分的直刀。
  “不,我的意思是我已经看穿这招了。”
  刀身是锻造影子而成的漆黑,完全不会反光。这是魔导师公馆从<协会>的魔法锻造师手中接收过来的其中一柄不需用魔法维持的宝刀。只有刀身是以硬度极高的刚玉所打造,从刀棱到刀背如同做出浓淡渐层似的增加铁质比例,是一柄以现代科学制作不出来的刀。根部的刀刃厚度四公分,超过一半之后则不到二公分厚。如果使用这柄黑刀,就可以挡下具有二公分死角的<崩毁喇叭>。
  “这么说来,虽然叫人惋惜,好戏差不多要落幕了是吗。”
  就在巨人顺势扛起斧柄想要掀起一阵砂土海啸的瞬间,仁在沙尘上踩下的足迹一直线通往唐诺的怀里。
  如果能在加速完成之前让战斧停下的话,<崩毁喇叭>就不会发动。但是上级骑士高达两公尺的身躯与铠甲赋予他的蛮力却对仁打的如算算盘嗤之以鼻,刚斧从上而下劈面直砍过来。思考、后悔与斗志都在一瞬间留下残影,仁的脑海里响起那场失去小魔女的恶梦。就算挡下了战斧,如果身体或手腕还留在斧尖三公分之后的话,武原仁就会变成一团绞肉而死。倘若目测安全范围有误的话,那也是死路一条。如果他不在了,还有谁来保护梅洁儿?
  “喔喔喔喔喔喔!”

  没有任何主张与理性的狂吼、用刀身挡下战斧所发出的清亮音色,以及震得全身酥麻的强烈振动一瞬间在这场死斗当中营造出声音饱和的沉默。音域超越人类可听及范围的神音在仁扶着剑的左手旁几公分处爆发。破风冲击波擦过他的腹侧,把地面挖了开来。仁全身麻痹,彻底体会到人体是由液体所组成的。他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不断抖动的皮囊,拼死命踏稳脚步,过了几秒钟之后——
  为了避免断折而用手扶住的刀身终于停止颤动,发出一抹柔光。魔导师锻打的黑刀彻底挡下了如同钢铁瀑布般的斩击。
  “——————!”
  唐诺退后三步,不让仁窜入怀中,这正是使用霰弹手枪绝佳的极近距离。弃下直刀的仁一边放低姿势,从右腰间的枪套中拔出手枪,毫不客气地把四一 0号霰弹全数发射出去。铅弹撕毁身躯以上的<光环>,打进铠甲当中。黑人骑士当面被先前由光环分散掉的冲击力道打个正着,巨大的身躯仰天翻倒。
  阵阵硝烟升起,有如在眼前蒙上一层白雾。在生死关头赌赢的仁气喘吁吁,抹掉额头上的汗珠。狂操猛使的右手手指因为过度紧张而放不开枪把,只好用左手把手指一根一根扳开。他的呼吸缓不过来,重复深呼吸平复狂跳不止的胸口。
  不会魔法的人想要不依靠消除能力打倒魔导师的话,就得拼到这种地步。
  “还没!还没结束!”
  虽然在最近的距离身中霰弹狂岚,但是满身鲜血淋漓的骑士还是拄着战斧站了起来。仁反手把躺在地卜的直刀抓起来,把身体重心往前倒,顺势迈开步伐用浑身体重冲了上去。或许是明白自己闪不过,唐诺扬起细发辫,用戒指在铠甲上划过。
  材质与红宝石相同的刚玉刀尖发出一声闷响,刺穿了胸铠中心。这一剑百分之百会致命,仁刚才杀死了这名男子。防御魔法并没有发动,这是因为演奏神音的装置被霰弹打到变形,发不出正确的音色。不知历经多少锻炼以及多坚韧的意志力,刀刃深埋胸口的唐诺问道:
  “……为什么、你能完全破解那一击?”
  在最后的最后,神圣修罗心中挂念的是仁挡下<崩毁喇叭>那一瞬间的事情。
  “因为神音不够精准就不会发动,你用<喇叭>攻击我的速度是固定的。所以我才能看穿角度与速度。”
  这个答案似乎解开了他的牵挂,嘴角边吐出血沫的骑士满足地轻吐一口气。
  但其实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决定胜负最大的要素,是这名骑士唐诺并没有使出现在仁闪躲不开的半透明雄鹰,也就是概念魔弹。他不希望利用<沉默>在绝佳状态之下能简单挡下的魔弹诱导轻易取胜。
  “最后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提出这伤感建议的是仁自己,但是他却倒吸了一口气。那是因为泪水在即将死去的男子土灰色的脸颊上滚落。
  “把那个在餐桌旁……设下毒气陷阱的……男人当作父亲,被当作无辜牺牲品的仓本绊……告诉她一句话……对不起。”
  更别说他还向绊道歉。
  
  被迫亲眼观测到神和瑞希连同玻璃舞台一起崩毁坠下之后,仓本绊到现在还站不起来。她只是坐在地上任凭雨水浇淋,眼神昏暗的双眸看向那里,寻找一处发泄满腔无可宣泄怒火的场所。
  已经有五具胸口插着剑的圣骑士尸体倒卧在充斥着刺鼻血腥味的阶梯平台上。有的没有头颅、有的开肠破肚,每一具尸首都血肉横飞。被雨水冲淡的鲜血宛如一片疯狂的黄昏之海。上级圣骑士尼可莱·巴尔特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同伴的尸体,一边轻拨着竖琴。因为前进的道路之后又分成两条,他与艾蕾诺尔约定好彼此再见之后分开行动。之后他登上阶梯,在这染血的舞台上遇到了某人。
  “什么嘛,弹得非常好啊。”
  惨剧的女王<染血公主>洁尔贝奴换上绯红色的加贺友禅振袖,在一把蛇眼油伞之下如微笑般撇着朱唇。
  “神音没有所谓弹得好不好的问题。”
  一只朱鹭从神音中化出。随着灰色翅膀每拍动一下,数量就愈来愈多,最后变成八只。
  “概念魔弹一号到八号,命名为<飞鸟>。附加已定义概念<红牡丹>……来,坠下吧。”
  女人的右手搓指为剑,扬起长长的振袖在空中一挥。因为神音的维持媒介,也就是空气被转变成硝化甘油,全数一起被锁定为对象的飞羽魔弹引起一阵大爆炸,凄艳的爆炸火炎有如在空中绽放的牡丹花。尼可莱已经失去<光环>保护的身躯就像是纸屑一般狠狠砸在玻璃地面上。
  绊在瑞希遭逢祸事之后就深恨圣骑士,巴不得他们全部死个干净。但是现在见到洁尔贝奴的惨杀秀在眼前上演,她却一点都不感到快意。绊缩着身躯被雨拍打着,想着自己为什么会遭遇到这种事情,一心一意只祈求着能够逃离这里。她想起瑞希的脸庞,一边哽咽一边紧揪着红铜色的头发。
  在樱花海纹样的振袖上紧绑着一条淡彩腰带的黑发公主,轻轻甩动紫色群花绽放的衣袖。
  “难得最后压轴演员登场,所以妾身打扮得华丽些,你觉得这样可以吗?这套其实不是夏天穿的衣服,不过反正这里没有季节之分。”
  她就像是新嫁娘一般手捧着脸颊,表情含羞带喜。
  “在神明面前还是应该穿白无垢比较好吧。”
  尼可莱站起身子,他护腕铠上形似不死鸟的神音乐器翅膀部位已经摇摇欲坠,跌倒时的撞击折断了竖琴的固定弹簧。被<幻影城>强制加强知觉能力,观测着一切的绊也看得出来双方实力天差地远。
  “凭我一个人太吃力了是吗。”
  “小哥,你以为<神之门>是属于你们的,也差不多该舍弃这种想法了吧。虽然在神圣骑士团的历史里没有纪录留下,但是原本真正<神之门>的十二名圣骑士其实是为了追击一名入侵的魔法使才进去的。而且啊,在这当中得到最多好处的还是那个最初进入的魔法使呢。”
  尼可莱沾满污灰眼镜之后的眼神完全呆了。这是因为神圣骑士团内虽然留有战败的纪录,但是却没有流传巴比伦塔之战有胜利者存在。这番话让他对战斗的意义生疑,所受到的打击也如镜子般反映在绊的内心里,双腿直打颤。
  唯一一个没有淋到雨的赢家仿佛陶醉在嗜虐的喜悦当中,睥睨着失败者。
  “你想一想三千年前神圣骑士团在巴比伦塔之战的得失吧。错失了<神之门>,而且进入城内的圣骑士还几乎全员阵亡,简直输得一塌糊涂。但是换个角度想,那也就代表着有一个‘大赚一笔’的胜利者存在啊。”
  这个站在染血舞台的女人言下之意是说:在血腥的历史再演当中,担任最终注定获胜的‘主角’的人就是我<染血公主>洁尔贝奴·罗素。
  “真是教人不爽啊。你自以为是这出历史剧的主角吗?你以为我们所有人都只是让你得到<神之辞典>的配角而已吗!”
  “你不觉得所谓戏剧本来就很不公平吗?就算再怎么努力、再怎么祈祷,所扮演的剧本还是取决于‘担任任何种角色’。”
  尼可莱把毁坏的乐器从左臂上扯下来,右手拔出细剑。他举剑把剑刃在戒指上滑过,将祈愿注入在圣化的白色魔剑上,然后摆出架式。
  “连这点小事都没想到吗?真不知道该说你单纯还是愚蠢。幻影城的<钥匙>原本可是掌握在网罗各个魔法世界研究者的<协会>手上喔。既然能够自由进出城内,他们怎么可能不去研究如何利用呢。”
  打从一开始,双方掌握的情报质与量就相差极为悬殊。他们被洁尔贝奴蒙骗了。
  “但这些只不过是杀了你就能改变的命运。”
  尼可莱有绝对不能输的理由。扰乱合唱的罪证神音正在他胸口中响动,不断催逼他尽快赎罪。而且他还必须保护那张浮现在脑海中久不褪去的侧影、被神所眷顾的艾蕾诺尔。即便要赔上这条命、即便要他赔上这条命。
  “命名骑士的护腕铠为<比翼鸟>——”
  洁尔贝奴使用魔术必须先定义<对象>才能发动,尼可莱舍命的突刺来得比她更快。但是眼见就要一剑刺穿元凶‘主角’的那一瞬间,仿佛就像是剧本预先决定好似的,意外遭劫的骑士竟被血水滩绊了一脚。
  “附加上已定义概念<红牡丹>……先要了你一只吧。”
  随着一道破裂声发出,尼可莱的护腕铠连同右手一起迸裂。
  露出骨骼断裂面的手腕还握着骑士剑,就这么跌落在满布玻璃地面上的血海中。虽然骑士扭动身躯,痛得发出哽咽声,但仍然屹立不倒。
  “你觉得妾身为什么要告诉你这许多?那是因为在真正的<神之门>里,最初进入的魔法使杀死了一名上级骑士。妾身等了好久,来的尽是些没用之人,心里正没了主意呢。真是万幸、万幸啊。”
  洁尔贝奴把伙伴们称作没用之人,像捻死蝼蚁般杀光他们。
  “对了,妾身想到一个好主意了。我还是别杀你吧,你不是很喜欢那个女人吗?”
  刹那间,尼可莱全身上下的血流都变得如烂泥般黏稠。
  “既然一定要杀死一个上级骑士的话,把那个女的大卸八块还更教人痛快呢。”
  “你可别太藐视圣骑士了!”
  骑士怒吼一声,一脚把手腕连同长剑踢了起来,重新用左手握住。他凝聚精气神,用浑身的力量向上一砍,却被洁尔贝奴用伞柄架住
  “命名骑士尼可莱的依恋之情为<牵牛花>,附加已定义概念<傀儡>,在变数区间带入<人参果>。”
  宣名魔术最初在尼可莱心中掀起一阵滔天巨浪。被内心意象(索引)吞没的牺牲者无法防御或躲避宣名魔术。失去右手腕以下的手臂在这当下还在大量失血,照理说他早该已经陷入昏迷。不过他的意识却很清醒,只是眼前逐渐被黑影侵蚀。
  受到尼可莱被魔法困住烦人识所牵连,绊感到反胃作呕,把额头抵在地上。
  “亏你还对她这么恋恋不忘,真是个差劲的女人呢……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男孩子每扭断女孩子一只手或一条腿,她就会变得更听话喔。”
  对于俯瞰着世界这本书的绊来说,尼可莱的‘文字’看起来就像在依照洁尔贝奴的期望,绕着恋情旋转。被指定为<对象>而遭受控制的骑士根本无法察觉人格被改写。
  “你有很多事情想做吧?那个女人在平静的表情之下其实一直在等着你,希望被你蹂躏呢。要是能让她解放该有多好,真是可怜呢。你应该明白吧。”
  但是把朋友瑞希打成那样的敌人、在超市见面时本以为与一般人无异的骑士身上的变化却停止了。被情欲抹成一片漆黑的意识因为听不见那原本回荡在脑海里的奇迹,正在奋力抵抗。丧失感让男子如同孩童般啜泣落泪,紧紧抓住他重视艾蕾诺尔更甚于神明的证据,也就是那道烙下罪恶‘爱恋’的神音。
  “神啊!您为何要这样子考验我们!”
  尼可莱从疯狂的泥淖中爬出来,哀叫道。染血公主吃了一惊,睁大双眼。在这一瞬间,他的觉悟确实超越了洁尔贝奴。趁着被再度打入温暖的畜生道之前,圣骑士毫不犹豫地把左手握着魔剑用力一刺——就像是拥剑入怀一般,把冰冷的钢铁刺向自己的心脏。
  男子选择在尚未玷污比生命还珍贵的宝物之前了结自己的生命,但是奇迹的残酷却远远超出他的想像。
  “你是死不了的喔。”
  男子撑开眼皮,看到滴落地面的血液如一条蛇般蜿蜒爬回他的心脏。这幅景象让他双手发颤,全身气力尽失:心脏开孔而溢流在地上的血液被吸回胸口,重新在体内循环,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的
  “好勇敢哪,真是可爱啊。你不知道妾身为什么会被称呼为<染血公主>的理由吧。”
  洁尔贝奴好像觉得很有趣似的低声笑着,抹着淡妆的脸颊升起一朵红云。
  “对了,把手脚换掉吧。让你不要再恶作剧。”
  魔女轻轻拍响双手,露出让人不禁神为之夺的笑容。尼可莱的双盾与大腿从体内爆裂,四肢尽数从根部撕裂开来。仿佛灵魂被刚去一、二成的剧痛让他发出惨叫声,像只毛虫般在玻璃地面上爬动。接在尼可莱伤口上的,是用概念魔术转化铠甲的金属部分所做成的自我重构型魔法式,也就是魔法生物。如同毒虫般毛茸茸的节肢伸展开来超过两公尺长,这就是他全新的手脚。
  “既然改都改了,再多加五、六只手臂应该会比较强吧。”
  尼可莱光只是撑住身子就已经用尽所有力气,在他的背后又袭来一阵如同烤烂脊椎般的痛楚。洁尔贝奴神情恍惚地眯着眼睛,用他同伴的长剑贯骨穿肉,刺穿了他。五名死去骑士遗留下来的兵刃被宣名魔术化为有如粗木桩般的魔法生物,深植在尼可莱经过锻炼的筋骨与神经上,开始分筋错骨地胡乱蠕动起来。积了水的玻璃地面就像是一面镜子,隐约映照出一只如蜘蛛般的怪物用长短不一的九只脚挠钩着地面。这个被夺走了一切的惨败者就是现在的上级圣骑士尼可莱·巴尔特。男子从沾满污灰的眼镜底下呆呆地看着那道影子,无法接受自己的尊严受到践踏,沦落成这副奇形怪状的模样。
  “觉得很痛苦吧。你这副德行一定会被她厌恶……交给妾身吧,妾身会让你的心沉沦为蝼蚁,你就再也不会觉得难受了。”
  深深堕入怨恨的绊觉得所有人都死在巴比伦塔里至少是一件公平的事情。不,她想要这么告诉自己,好让自己接受降临在她身上的一切,但是却失败了。在团将葛拉汉砍下她的脑袋之前,她的恐惧、震颤、被雨水拍打的寒冷都只剩下一个小时了。
  
  十
  
  神音大系暴发了吗?到底哪里有魔法发动?哪里发生了战斗?光是想到这些,武原仁不安地心脏都快要炸开了。
  作为再演的舞台,巴比伦塔正逐渐趋于完整。外墙内部的空间固定为直径一百公尺的圆筒状,原本无色的玻璃宫殿现在下层已经完全变成红砖构造。只有绵绵细雨下个不停,和刚开始登上漫长阶梯时一样没变。
  “可别逞强啊,圣骑士是很厉害的。”
  这座巨塔本身就是巨大的神音乐器吧。仁一边在构造复杂的塔内奔走,一边四处寻找他的学生。胸口上的伤阵阵刺痛、全身满是战斗之后留下的痛楚。但是让梅洁儿独自走上另一条路的焦躁感让是难熬。那名心高气傲的少女从没杀过人,以一名刻印魔导师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奇迹。梅洁儿的经验不足,不懂得采用圆环大系以破坏力弥补防御力不足的战术,想要打倒上级骑士或<染血公主>是不可能的。仁一边跑一边告诉自己,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少女绝对很醒目才对。
  他的视线看到有人在距离三十公尺远的阶梯上一步一步往上爬,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对于一个体力算不上很好的小学六年级学生来说,想要爬楼梯走到大约一百五十公尺远的顶端似乎太吃力了。梅洁儿就像只小猫一样尽情伸展筋骨、捶了捶大腿。她也发现了仁,但或许是累到没办法大声说话,她只是笑着用力挥挥右手,然后中指与无名指、母指捏在一起,竖起食指与小指。那是代表【不要紧】的手势。
  “……傻瓜,她在做什么啊。”
  松了一口气又觉得自己白操心的仁大感头疼,用力摆动手臂,招手要梅洁儿过来。她的体力已经到极限,仁再也看不下去了。
  可是她却伸出另一只手,用两手比出【不要紧】的暗号之后挥手回应仁。之前或许是用魔法避雨吧,梅洁儿一头飘逸的长发与粉红色缎带扬起,就像是用大炮射上天空一般高高跃起。她在脚底与地板之间产生强大的磁力,用反作用力让身体弹飞起来。在跳跃抛物线的顶点有一座阶梯平台,那里就是着地位置。
  仁叹了一口气。难道她以为在赛跑吗?勇于面对刻印魔导师的命运不逃避是很了不起没错,不过她到底要让自己操心到什么地步才甘心——
  空气发生一阵爆炸,让仁打了一个冷颤。雷电的爆炸声引起神音暴发,在空中产生莫名的紫色烟雾。这代表神音大系的观测者圣骑士就在梅洁儿身边。
  “该死!”
  仁一边使尽全力往上奔,一边从枪套中拔出霰弹手枪,装入底部凸缘涂成红色的四五口径LC弹。
  雷击的爆破音在三秒钟之内连续发出两道三道、四道。人工闪电每一次攻击都得重新从周围凝众魔力,想要高速连续射击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破灭化身>。虽然可以增加人数让攻击次数倍增,但是一点小伤就会造成致命伤害。在那里有一个对手让梅洁儿一开打就必须使出这招看家本领,全力攻击。
  然后当仁好不容易爬到与玻璃战场相同高度时,他所看到的是白色魔剑从护手松脱的团将葛拉汉·维恩。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小妖精似乎觉得夺下对方兵刃就够了,解除化身恢复成一人。但是梅洁儿应该要狠下心来用<化身>不断以雷击抢攻,直到把对方电成焦炭为止才对。
  身经百战的骑士并没有放过她松懈下来的瞬间破绽。男子以成人的步伐缩短距离,拳头触及了少女的腹部。那个浑身充满活力、完全静不下来的梅洁儿就像是断电似的当场蹲了下去。她连叫都叫不出声,用两手按着腹部,勉强抬起苍白的脸庞。少女就像是看见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茫然地看着抹了嘴边的手掌。
  渗透神音。那是一种让神音在身体内部发动,直接破坏内脏的技术,梅洁儿没有办法防御这一招。那么他此时此地要拼着一死帮她消除吗?已经太迟了,魔法消除能力无法抹灭已经发生的现象。
  “不准动!给我站在那里别动!我会开枪!!”
  仁大喊道,拿起霰弹手枪对着葛拉汉。用一把子弹在十公尺处就会偏移的手枪当然不可能打到三十公尺远的地方,但是他还是忍不住举枪对准敌人。为什么我救不了梅洁儿?不愿接受现实的愤怒以及呐喊着要自己冷静的理性,仁在这两者之间不断来回逡巡。这把枪有这么重吗?他满头大汗,双手止不住震颤。
  头发绑着同学寒川赠送的粉红色缎带,梅洁儿虽然深陷剧痛与苦楚当中,却还是露出虚弱的微笑。她并没有理会拾起长剑,即将就要斩杀自己的骑士,而是转头看着仁,然后开始比出那个手势暗号,宛如这里就是六年一班的教室一样。她最初比的是【最喜欢你】,接着是【今天一起吃饭嘛】。虽然已经站在绝望的生死鬼门关之前,但是她传递给仁的讯息都是美好、喜悦的,这是因为梅洁儿只想出这类的手势。虽然知道残酷的命运终将来临,但是与其成天为最坏的打算提心吊胆,倒还不如像个人一样好好活过今天。这就是他们的生活。
  “梅洁儿!已经够了。快逃啊,梅洁儿!”
  少女只是比着轻松和谐的暗号,仿佛只要这么做就能带来好运——
  为什么她不施展魔法?因为习得圆环魔术的少女明白结局的时刻已经到来。为什么不逃走?因为如果她连站都站不起来,也只能瘫坐在持剑骑士的面前。
  心高气傲的刻印魔导师好像已经连坐都坐不稳,一边摇晃着上半身还一边搓起右手中指、无名指与拇指,立起食指与小指头。
  ——【不要紧】。
  这是最后的暗号,少女终于翻身向后倒下。后面没有地板,她就像是坏掉的玩具般滚下阶梯,五公尺、十公尺。无力的空壳身躯跌到下层的阶梯平台,总算停了下来。她穿着宛如人偶般的红色连衣裙与已经脱落一只的黑色鞋子,一动也不动。完全失去血色的肌肤看起来不觉得疼痛,甚至也没有呼吸的迹象。没有呼吸就代表死了。死了就代表梅洁儿再也不会紧抓着他不放、也不会在教室里多嘴多舌让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再也不会拿难吃的料里要他吃,也不会把自己的私人物品摆在他的公寓;仁今后再也不会被她小小年纪却好虐的扭曲兴趣要得团团转,也不会为了她那教人意外的一丝不苟与强烈责任心感到佩服了。
  记忆源源不绝地涌起。知道自己还能回想起多少已经永远失去的重要之人的一颦一笑,仁全身的体温与水分都集中到双眼,冷得浑身打颤。
  “梅洁儿!啊啊啊啊啊啊,梅洁儿——!”
  空洞的枪声响遍整个毁灭之塔。他以无比专注的集中力看着葛拉汉,甚至可以看到他脸上每一道皱纹。但是就算扣下扳机,子弹也不会直线前进。他每开一枪无力感就愈强烈,愈来愈想扔下武器;心中的大洞有如吞没了他的一切,怎么样都不会消失,沉沉地压在胸口上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打从心底向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神祈祷,但是却完全打不到那个真正有神存在的异世界的骑士。
  当仁把弹筒内的子弹全部打完之时,接收了祭品的<幻影城>似乎感到很满意,又开始蠢动起来。阶梯又逐一从玻璃替换为红砖。发誓要开启<神之门>的圣骑士之首踩着以天真少女的性命换来的延伸道路,往塔顶上走去。仁束手无策,甚至没有办法阻止那个铠甲与头发都已经湿透的修罗。
  独自被扔下的男子茫然若失,但仍怀着一丝希望寻找救赎,以畏惧的眼神向楼下望去。凌乱的黑发披散在红色连衣裙上,或许是撞伤了头吧,稍微松开的缎带也溅上了几滴鲜血。
  那就像是蝴蝶的尸体一样,鲜艳的翅膀正因为清楚鲜明地遗留在记忆当中才更显得脆弱缥缈。少女再也没有动弹。
  仁的心中有什么东西停止了跳动,他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仁一直觉得保护眼前的小魔女让他获得救赎。他不禁回想起梅洁儿最后对他做出的暗号【不要紧】,因为这是他一心希望梅洁儿能与绊和睦相处,百般无奈之下才比给她看的暗号。因为有你在,我才能得救。怎么可能不要紧啊。
  “梅洁儿还只是个孩子啊……”
  不断把只是个孩子的梅洁儿送上战场的人就是他自己,专任官武原仁。他憎恨起一切。不论是杀了她的圣骑士,或是将刻印魔导师这残酷命运强加在她身上的<协会>,以及只能给与她虚伪善意的<公馆>。而最为可恨的,就是夸口说要好好守护她却又无法履行承诺的肤浅自我。
  那就是绝望吗。他自己已经非常清楚武原仁还是死了比较好。只要走三步踏出这道阶梯,他就会坠下一百公尺深,现在立刻就可以死。不,其实只要把梅洁儿为了防止他的生命从胸前伤口流失所设下的魔法消除就够了。但是在他胸口的这点暖意就像是婴儿的小手一样,感觉温暖又纯真,他怎么能忍心烧毁。
  他和梅洁儿不是兄妹,也当不成父女。虽然口中说她是个孩子,但是他又没办法把小魔女完全当成小孩子保护,不断派她东征西讨。甘美的伤感如泥流般涌进心中抱憾而终的空白里。自己竟然这么拼命想要放下梅洁儿的死亡,仁真想一拳把自己打倒在地上。
  无论失去了什么,他都只能继续往前迈进。
  即使如此,他还是闭上眼睛:心想这都是恶梦一场,尽快醒来吧。醒过来之后,他的学生一定正低头看着他,对他说:“太好了,一切全都只是一场梦喔”。仁对自己心中翻涌的不舍说这是最后一次了,然后撑起灼热的眼皮。在现实中,倒卧在阶梯下的少女已经不动了,身上穿的红色连衣裙逐渐被沾湿染黑。
  难道就像那些魔法使咒骂的那样,这个世界当真是个地狱吗?
  仁无法摆脱心中想要停下脚步的怯懦,但是他还是怀着一颗冰冷的心,沿着楼梯一段一段望上爬。因为这是梅洁儿的决定,所以仁要把它完成。下午的时候,艾蕾诺尔说过在预定计划中具有消除能力的人不能继续往前走。仁一心只想着要毁掉那什么预定计划,拖着颤抖不止的身躯往上走了二阶、三阶。绊还在这阵大雨中等人去救她。只要没了利用价值,洁尔贝奴肯定会杀她,而且那些圣骑士大概也不会白白放她走。男子走了五阶、六阶,是一股想要把绊救回来的意志驱策他踏上阶梯。一种不知是罪恶感还是自虐的声音不断折磨着他,因为失去梅洁儿痛苦万分,所以你想要在绊身上寻求慰藉吗?仁全身的毛细孔几乎都要喷出血来,但是他仍然无法停下脚步,继续往上爬。
  即使仁知道他已经永远失去了最重要的宝物,抓不住任何奇迹,但还是要往前进。
  ——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什么呢?
  


  绊在滂沱大雨中把额头抵在红砖地面上,已经没有一丝活动的气力了。
  她好想回家,但是又觉得唯有一死才能对得起自己的愚蠢与闯下的大祸,心中甚至已经不再存有受害者意识。雨水淋在原本最喜欢老师的鸦木梅洁儿苍白的脸颊上,宛如不断淌着憾恨之泪。武原仁虽然一脸憔悴不堪,但眼眸中仍然充满着有如吞噬一切、不知是愤怒还是哀恸的生命力,继续踩着阶梯往上走。
  “我没有这种价值、奇迹也不会发生,所以不用再这么拼命了。请不要过来!”
  距离她身首异处的预定时间还有几十分钟吧。虽然这是绊用自己的魔法所观测到的未来,已经无可改变。但是因为有他在,使得绊没办法彻底死心。
  <幻影城>不知是否敏锐地察觉到她在逃避,于是转移观测焦点。但是仁的脚步声仍然传了过来,每一步好像都在催促绊勇敢奋战,声声敲响与奇迹联系在一起的绊心中深藏的某种物事,要它快快苏醒。
  艾蕾诺尔·纳刚的魔刃俐落地把朝自己击打下来的黑色脚足砍成两截,那个从人体伸出九只如巨大蜘蛛般节肢的怪物发出哀嚎声。铠甲少女闻声,倒抽了一口气。
  绊一直在观测发生在巴比伦塔的悲剧,她一进入观测就明白了。空洞混浊的眼眸与半张的嘴唇虽然降低了人性,但是这只脚足长短不一而无法维持身体平衡的怪物,正是三十分钟前总是相随在少女身边的尼可莱的凄惨末路。
  “难道…”
  连结在骑士身躯上的大蜘蛛没有放过这一瞬间的可趁之机,用比一个人身高还长的两只后脚站立起来,以出人意料的迅捷速度步行朝艾蕾诺尔冲过去,其余的六只脚从将近少女身高两倍的高度如暴雨般击落。一只脚削下翻滚闪过攻击的金褐色头发、两只脚擦过铠甲,然后连同身躯一起挥动的四只脚击中艾蕾诺尔的左躯。一阵火花伴随着金属互相碰撞的沉重巨响,少女骑士就像遭遇车祸一般,被撞飞好几公尺远。
  <光环>的防御被一击粉碎虽然让她惊讶失色,不过追随神意的骑士还是重新展开防御魔术。她不顾绑成辫子的金发松开,拄着魔刃站了起来。尼可莱就像一把轿子般被蜘蛛的节肢扛起来,就连阅读世界之书‘文字’的绊也已经窥视不到他的内心。他的意识已经被彻底扭曲,无法依照自己的意志活动了。
  “真是难看呐。”
  拿着油伞的魔女在舞台边讥嘲这些骑士。
  在静静落下的大雨中,艾蕾诺尔有如寒意冻体般,发出低浊的声音道,,
  “是你把他变成这样的吗?”
  “他想要变得更强,拜托妾身改造他。妾身拗不过才动手的,看起来很帅气吧。”
  “胡说!你想要愚弄一名比任何人更忠于神的伟大骑士吗?”
  洁尔贝奴以振袖掩面嘲笑发出尖叫的少女。
  “你为什么就是这么不坦率呢?这里可是最深处的<地狱>啊。”
  以一己之乐杀人的享乐魔女依偎在装着黑蜘蛛节肢的尼可莱身边。男子好像被当作花瓶一样,在贯穿心脏的伤痕上插着一朵绣球花,半张着嘴不断发出呻吟声。
  “没有人拜托你们,你们却搞出这么夸张的仪式想要召唤神明,那就多乐一乐吧。你们不也一样?只是因为不认同现在这个世界,所以依照自己的希望任意妄为不是吗?”
  少女骑士在战场上化身成为不染瘴气的澄澈鬼神,毫不留情地在魔女眼球的位置
  引爆魔弹,可是——
  一道影子闪过。承受那记让宣名大系魔导师拉格兰兹一招毙命威力的,是已经不成人样的尼可莱·巴尔特,他的速度与出乎意料的举动让少女大吃一惊。粗大的节肢别说是长枪了,甚至可比建筑用重机,以消磨坚韧精神力的逼人节奏不断攻过来。少女的<光环>连反器材步枪或M 9 A1型火箭筒都能够挡下,但是每秒两次破风而来的攻击每一下部具有能够突破她<光环>防御的威力。
  “尼可莱!快回答呀,尼可莱!”
  狂风骤雨般的急攻打得少女左支右绌、喘不过气来,她招架不住,终于脱身拉开距离。随风飘来一道痛苦呻吟声。那不是艾蕾诺尔发出的声音,也并非出自洁尔贝奴口中。
  ——唏呜呜呜呜呜呜。
  掠风之音让黑水晶舞台上的时间流动停了下来。身上连接着魔法生物的尼可莱正撮唇吹着口哨。
  ——呼咿呜咿呼咿。
  就算绊观测‘文字’,完全支配对象的宣名魔法也并没有破解。理性已经被冻结的
  尼可莱现在就像他曾经一度挣脱束缚的时候一样,正紧紧抓住那道烙印在胸口中的心爱神音。如果没有乐器可奏的话,那就用口哨吹。就算失败再多次,他都不放弃追求那遥远的奇迹。
  大毒虫的脚足继续在黑色水晶形成的地面上刮出一道道伤痕,看起来好像举行过一场溜冰比赛似的。魔法生物如机械般蠢动,完全不理会尼可莱注入灵魂吹响的口哨声。铠甲少女想要砍杀寄生生物瘫痪它,举起魔剑用力一砍。
  ——呼咿咿咿、呼呜咿咿咿咿。
  看了尼可莱被剥夺一切之后的奋战,绊已经分不清善恶黑白。她觉得自己好窝囊,根本吐不出什么怨言。就算对方是剥夺自己爱惜之人的仇敌、就算她已经命不长久,但眼前的死战恶斗还是深深吸引她的目光。在绊去帮梅洁儿买生日礼物的超市里,那个人曾经对她说过“希望这个世界的人们能够得救”。他就是这样的人物。
  口哨的音色终于抓住了奇迹。在那一瞬间,爱恋在战场上女性们心中荡漾开来。那就是扰乱了<神之门>的合唱、把骑士尼可莱的爱情深深烙印下来的罪恶神音。在魔法刻画下的意象当中,正在歌唱的艾蕾诺尔将深绿色眼眸转向这边。绊满腔哀切,心想着就算失去一切至少也要保护好她。只要有她在,任何一切都可以放弃。
  洁尔贝奴蹙着双眉,远离骑士们身旁。
  “……啊啊。讨厌、真讨厌。妾身才懒得来这套呢。”
  清澈的心灵色彩如同一片晴朗的天空般投影在绊的心中。在破碎的眼镜之后,男子泪如雨下。以爱恋为<对象>施以咒缚的宣名魔术已经解开,尼可莱又恢复意识了。这是名为偶然的奇迹吗?亦或是因为男子的心意已经从不得回报的眷恋转变为无私奉献的爱情,让对象定义失去效用呢?就连艾蕾诺尔那份清澈透明又难以捉摸、对绊来说原本十分遥远的感情都像一阵清风般,在她的心中掠过。
  “艾蕾诺尔,请你杀了我吧。”
  尼可莱口吐朱红,对一同分享了他心中爱恋之意的铠甲少女说道。不管男子下了何种决心,黑蜘蛛的节肢仍然向艾蕾诺尔攻去。艾蕾诺尔一边接下攻击,回答的声音正在颤抖。
  “我一直以为……我们也会同一天在战场上蒙神宠召。”
  但是即使在这种时候,银框眼镜之后的尼可莱仍然面带微笑。艾蕾诺尔很清楚,除了手脚四肢之外,像木桩般粗大的节肢另外还接上了五只。尼可莱现在全身被寄生生物深植入体,如果在现在这个状态下杀死蜘蛛节肢,剩下的就只有宛如海绵般干疮百孔的尸体而已。他绝无生还的可能。
  受到神眷顾的歌姬无论理性或感性都否定这个抉择。但是如果不回应尼可莱的心意,她觉得好像会丧失某种比生命更重要的物事。少女在这当中看见了神意。
  “来,让我听听你的歌声。为了让我去了天国之后也绝不会忘记——”
  接着所有的声音都死绝了。
  艾蕾诺尔的长剑插在黑水晶地面上。设置在剑柄中的神音乐器解放出来的是<无言神音>——这是一种大魔术的准备魔法,让周遭环境进入无声状态以准备施展超高精准度的神音。
  在雨水的拍打之下,少女让清亮的声音产生共鸣,直入天际。尼可莱露出安心的笑容,但是黑色节肢却反其心意,又往艾蕾诺尔攻来想要击杀她。
  一阵光如白雪般降下。神之音轻摇闪耀,仿佛要将世上所有的愤怒与悲剧洗净。在他们头上出现的是与少女发色相同的金黄色结晶,有如成千上百的点点群星。
  想要翻取世界的索引只需要正确的声音而已,感情是不必要的,其实甚至连祈祷也不用。但是神音魔导师们还是无法不献上祝祷、忍不住垂泪、不禁将无以书表的激情表露于声音当中。
  艾蕾诺尔·纳刚就在这里。与尼可莱并肩齐行,甚至得知他心中爱意的艾蕾诺尔人就在这里。
  铠甲少女一边吟唱着战场上的喜悦,一边如拥抱入怀似的展开双臂。占据尼可莱四肢的黑蜘蛛用两只后脚站立起来,其余六只节肢一并往手无寸铁的她砸下来。每一颗黄金之星似乎都有意志似的拉出轨迹翱翔,汇集在六处化为无敌之盾阻挡攻击。留在上空的结晶就像是枪林弹雨般,从后背一并蹂躏魔法生物与尼可莱。
  “啊啊,我的心中现在也……现在也听得见那道旋律。艾蕾诺尔……”
  欢喜的泪水从尼可莱圆睁的眼中溢出。自从与他邂逅之后,少女的歌韵总是与他同在,受到他的庇护与惜爱。现在尼可莱最信任的骑士眼眸中已经接受一切,对神意一片诚然。所以他的希望绝对不可能出错。
  歌姬握紧双拳鼓动横膈膜,迎向最后的高潮,让极为刺眼的光明狂舞。每当有一颗流星落下,尼可莱的身躯就会因为被击碎的冲击力道而弹跳,散出绣球花瓣。流星贯穿地板,反弹之后这次从下方往上打。黑色节肢就像被孩童扭断的昆虫脚一样,从根部被扯断。
  艾蕾诺尔的拳头用力挥下,想要切断对这终将结束的旋律的不舍依恋。此时就是永远的诀别。
  黑水晶地面发出叽叽怪声。舞台开始剧烈摇晃,让人站不稳脚步。已经被撕裂地七零八落的尼可莱身躯躺着的阶梯平台无法维持结构,渐渐崩毁。就连巨塔外墙都被愈发增强的振动余波震得发出悲鸣。破了好几个大洞的地板终于一口气突破屈服应力,裂出数条裂缝。就在有如搅拌全身血流的地鸣声当中,艾蕾诺尔的耳朵确实听见了横躺在地的尼可莱的声音。
  “从第一次见面之后,我就一直很憧憬你、想待在你身边。”
  纯洁的少女浑身一麻,停下动作。
  “我……喜欢你。”
  男子的身躯血肉模糊、内脏外溢,但是他的告白完全就像是灵魂的显现般清朗。他好像摆脱了一切束缚,越过被血沾污的眼镜柔和地笑着。
  “尼可莱!不要走!”
  铠甲少女的眼中终于流下一滴泪。她没有拔起还插在地上的长剑,而是试图想去抱住临死前的他——
  然后黑水晶舞台终于断成两截。尼可莱·巴尔特伴着闪耀的黑色碎片瀑布一同坠入破灭之塔的深底。
  


  仓本绊终于把为了维持再演魔术,一直被迫<观测>着巴比伦塔内部地狱的意识重新拉回来。以回复到正常状况的五感为始,再演魔女所感觉到的一切都是极为撼人的体验,让她心神为之夺。太阳与各式各样的光源在这有如凝聚光明而形成的王国里绽放色彩,就连交织出光丝、千变万化的疯狂风景都美得动人心弦。
  被奇迹摆弄、与奇迹一同生存一同灭亡的魔导师们的身影在绊的心中静静累积,让她回想起那些骑士们轰轰烈烈的结局。所以绊在雨中一边急喘,再次站起身来。只要一想到梅洁儿与瑞希她就觉得心痛不已,只能紧抓着胸口。距离魔法对宣告绊的死亡只剩下四十多分钟。不过就算不正确、就算错得再厉害,她现在都还活着。尼可莱坠落深渊时脸上带着满足的神情,在绊的心中刻下些许勇气。
  “爸爸。对不起,我现在就来救你。”
  那道脚步声此时还继续在绊的耳边回荡。曾经说过“一辈子不可能掌握魔法”的武原仁这时候还在用他的双腿登上漫长的阶梯。不知为何,绊觉得胸口被紧紧揪住,差点连站都站不住。泪水莫名其妙溃堤,滴滴滚落。
  她心里有瞬间闪过一个念头,很想跟随在那个人身后。所以她心想如果可以用魔法把所有痛苦悲伤全都抹去,以崭新的关系重新邂逅的话就好了。
  “我真的很没用,总觉得真是丢脸啊。”
  绊打开改变命运的魔法。为了最后一次向父亲报恩,新手再演魔导师怀着即使意识扩散消灭也在所不惜的觉悟,跃进世界这本书里寻找<仓本绊>这几个字。绊应该可以<再演>以前那个什么都办不到的她,用魔法让过去从新来过才对。那个绊本人、父亲慈雄与插进他胸口短剑都存在的地点。她在无比众多的经线(时间)与纬线(位置坐标)中检索父亲丧命的决定性现场。
  她浑然不知无知与轻率所招致的最残酷报应已经张开血盆大口。
  虽然几乎迷失在情报的大海中,但是绊仍然拼命让感觉集中,聚焦在幻影城指出的经纬线交叉点上。
  绊、慈雄与短剑三项条件都齐备的地点——那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深夜街道上。一名五官神似父亲的年轻男子手中握着细剑,靠在电线杆旁气喘如牛。剑上染着鲜血,另一名戴着灰色兜帽的男人好像抱着身旁垃圾桶似的倒在一边,大概已经死了。绊害怕得牙根直打颤,只能茫茫然地看着她毫无印象的光景。绊一动念寻找自己的身影,幻影城便把她的视觉带到一个裹着毛毯的小婴儿身上。那是一个连牙齿都还没长出来的小乳儿,被放在路旁的角落。绊才刚出生、而拿着剑的年轻男子就是父亲——那么死掉的人是谁?不知是何原因,那柄<短剑>、青铜制的拆信刀和绊被裹在同一条毛毯里。
  ——这是怎么回事?
  看到这意想不到的景象,绊的心脏狂跳不已。她用好像发了高烧而昏沉不清的脑袋,试着以仓本慈雄为中心,跟随着绊自己的历史看下去。父亲每隔几天就会打开一次他们两人居住的公寓大门,好像在确认情况。吃饭的时候,立刻就会把自己关进工作室里。绊一边闪避魔法消除在世界各处咬出的蚀洞,一段一段跳着追逐过去,赫然发现她的存在在慈雄的生活当中竟少得可怜。
  ——这是怎么回事?
  那柄<短剑>下一次与父亲产生交集,是当它被放进信封袋,扔进一个陌生住家的信箱里的时候。一名看似是住户的中年男子注意到这柄青铜短剑,把它带到他工作场所的建筑物,也就是绊曾经见过的魔导师公馆。
  这样看来,简直所有事情背后都有仓本慈雄的存在。穿隙吹进绊心中的风让她浑身颤抖了起来。她心里想着既然这样,那父亲和她的关系又是什么?虽然害怕长久以来深信不疑的基础崩溃,但她还是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洁尔贝奴终于出现了。季节是在一年多以前的冬天。
  “魔法这玩意儿还挺不方便的呢。”
  那名穿着外褂的和服魔女喃喃说道,乌黑的长发随着灰色海风轻飘摇曳。绊的父亲就靠在她身旁,两人站在沙滩上看着白天的大海。
  “宣名大系的魔法不经过<对象>化就不会发动,而且必须牺牲<对象>化的东西,可不像神音家的可以予取予求啊。”
  绊在心中呐喊着要父亲快逃、会被她刺杀的。可是父亲完全不知道自己受骗上当,万分怜惜地点点头。
  “所以就在妾身任意重新改造世界的时候,一回神却发现只剩下一些没用的东西。因为没有多少水,连花都开不了。”
  “所以你喜欢这个<地狱>吗?”
  洁尔贝奴露出绊曾经在那个月台上看过的如花娇笑,回头看着父亲道:
  “怎么可能喜欢呢。但是在妾身的世界里,以前似乎也有这片叫做<海洋>的东西喔。”
  就像是有声音反而显得更寂静似的,海潮声带着一丝孤独。大浪冲刷着远处的岩岸。
  “如果妾身的世界里也有这种玩意儿的话,肯定很痛快吧。”
  接着魔女仿佛很理所当然地说道:
  “你养育的那个再演大系的女孩用完之后可不能留啊。难得完成的再演事后如果又被毁掉,那岂不太无趣了。”
  “……嗯。”
  绊唯一的家人点头表示同意,额间深深的皱纹因为烦恼而扭曲。
  绊感觉脚下的梯子好像被人拉走,坠入黑暗深渊。她不晓得该哭还是该笑,好像所有感情全都消失殆尽,不知道该做出何种表情。在干涸成土黄色的时间里,只有她孤伶伶一个人。
  然后是黄昏时分父亲被刺杀的车站里,洁尔贝奴与仓本慈雄的最后一吻。即便如此,既然已经看到这里,绊还是用她也会使用的魔法抓住家人的背后一拉。奇迹穿身而过,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父亲双手绕过先前看着大海的毒妇背后,温柔地抱紧她。青铜<短剑>再次穿透家人的胸口。
  绊无力地摊坐在积了水的地上,眼泪已经流干:心中空荡荡一片。她一直看着自己什么都抓不住的手指:心里明白失败不是自己故意造成。她分不清什么才是正确的,独自盯着落在地上的孤影,不过她的心中确实有恨。
  绊不知道家人在想些什么,家人也没有把真相告诉她。她因为父亲被杀而陷入悲伤,为了救回一个愿意牺牲女儿的人而被欺骗利用,还被迫看了众人彼此厮杀的场面,就连来救她的瑞希与梅洁儿都变成那样了。而如今她看着自己心底的黑暗,马上就要步上黄泉路。她真是同情这个名叫仓本绊的魔法电池。
  用这天大了不起的魔法把自己从世界上抹去才是最和平的解决方式吧。就在自责之心演变成自我否定的时候,她惊觉用奇迹之力强逞一己之欲这件事下就和那个洁尔贝奴没两样了吗?厌恶感让她恶心作呕。不对,绊虽然身怀力量却连家人都救不了,比那名魔女还不如。颓馁心智的腐液不断滴落,让她感到思心万分。
  “爸爸。我还以为……会用魔法是一件更美好的事情。”
  愤怒、罪恶感、自怜以及责骂怎么能无视自身愚蠢的冷静理智交杂错综,让她的思绪麻痹,不断对梅洁儿与瑞希道歉。
  绊就像是血肉活生生腐烂似的浑身无力,只有痛苦与不快的触感充满全身。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但是自己竟然还在呼吸,让她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寒意刺骨的绊在这座血流成河、尸堆成山的巨塔中承受风吹雨打,此刻心想着这里就是地狱。
  
  在同一时间,把仁等人送入幻影城展开第一波攻击的魔导师公馆会议室里,十崎京香还在继续等待。第二波攻击的战力几乎已经召集完成,被召回担任第二波攻击队队长的专任官八咬诚志郎穿着白色礼服衬衫,莫名其妙露出大片胸口。
  “幻影城的<门扉>消失……这样等待还真是折磨人啊。”
  这个男人虽然外型打扮蠢到有剩,但是能力相当可靠。如今京香仍然忍不住扪心自问,难道她应该在第一波攻击时派遣这个男人吗?根据来自<协会>的情报,三千年前的巴比伦塔之战是十二名圣骑士与四名入侵者交战。扣掉<染血公主>这名元凶,能够参加再演的入侵者名额打一开始就只有三个人而已。
  “如果<钥匙>在我们手上的话,就还有一些办法可想了。”
  京香拿起一张拍摄神人遗物的照片,这张照片就算受到间接消除也会自行恢复魔力,所以允许让恶鬼观看。<钥匙>——这个十年前被人放进公馆管理官家中信箱的拆信刀型遗物,就是一切真正的开端。
  “刚才<协会>方面终于有回应了。这次再演<巴比伦塔>原本是<协会>为了利用幻影城而成立的计划。杀死六名同僚夺走钥匙<钥匙>的洁尔贝奴以前也参加过这项研究计划。这次的再演既然是由一名熟悉遗物使用方法的前研究人员主导,想要救出仓本绊恐怕也很困难吧。”
  京香已经开始思考后续该如何善后,但是以同事身份与仁共事已久的八咬诚志郎却有不一样的感受。
  “<沉默>并不是最强的专任官,打倒的魔法使也不是最多。他既没有奇迹的力量,体能也不算超人一等。”
  “没错。所以每次等待的时候我总是心惊胆颤。”
  京香把纸杯里的咖啡连同心里的紧张一同饮下肚。
  但是八咬带着窥探深沉黑暗的眼神,独自喃喃说道:
  “可是公馆真正让魔法使绝望的恐怖象征却也是<沉默>。”
  
  武原仁正身处在失去梅洁儿的恶梦当中,一场原本他宁死也不希望成真的恶梦。但是他疲惫的双腿仍然在内心翻涌的愤怒驱使下爬上阶梯。巨塔的中央空间已经连生气都已尽绝,漫长阶梯的终点、最后的舞台是一座用宝石以及如玻璃般晶莹剔透的黄金所打造的壮丽大圣堂。不知从何落下的银色雨滴就像是细小的瀑布般沿着过度装饰的柱子流下,有如展开羽冠似的奏响水琴音色。在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散发着淡淡的磷光,所以没有任何影子。这里是兼具极致精致与庄严的天上庭园,完全不愧其神门之名。
  在他胸口中绕着圆环旋转、每当他关注一次就变得愈来愈宝贵的最后一道魔法正隐隐作痛。仁伸手抹掉脖子上的汗水,与据说位于现在伊拉克的真正<神之门>相比,恐怕只有雨水是这场再演独自添上的吧。
  那天下雨的夜晚,被父亲与骑士们之间的血战吓到的绊这时候也正浑身湿淋淋地颤抖吧。而且梅洁儿奋战到最后而力尽的娇小身躯现在也在黑暗深处等着他抱起来。
  “让你久等啦。一步一步走到这里来,真是一条漫长的路啊。”
  神音大系魔导师,团将葛拉汉·维恩。仁终于追上那个打倒梅洁儿的冷血男子了。
  “过去的<神之门>也是像现在这样。存活到最后舞台的是一开始入侵的魔法使、一名追击魔法使的圣骑士,以及在混战之时趁隙潜进来的人。”
  骑士淋湿的头发贴着额头,既不逃避也不出言冷嘲热讽。他拔剑出鞘,仿佛在说一切就诉诸于剑锋之上。
  “第三个人竟然是你啊。只靠魔法吊着一条命,半死不活的家伙。”
  宣名大系魔导师<染血公主>洁尔贝奴·罗素,那名绯红色的女人好像颇感意外,放下独自一人撑着的伞。
  “我怎么可能会输呢。我要活到最后,之后还要为‘她’狠狠地大哭一场到死。”
  或许是因为巨塔本身的构造吧,这时候从楼下猛然轰地吹起一阵狂风,好像在催促他们赶快开始厮杀。
  “好啦,最后一幕开演了。”
  染血公主掷出的蛇眼油伞就像一大朵鲜花凋零一般,被吸到天空上。终于置身在雨中的女子伸手从漆饰刀鞘中拔出一口日本刀。那是一口非比寻常的宝刀,光是拔剑出鞘金属质地就灿然生光,幽然漾彩。
  突来一阵飘浮感让众人大感疑惑。巴比伦塔在他们头上慢慢开启天窗,此时向上吹起的风经过巨大竖笛的吹口,蜕变为优美的旋律。如萤火虫般的微小火焰,自动型魔术乐器开始在舞台上游曳。成千上万的小天使聚集在一起,在风经过的路径上组成三个圆环。往天上吹去的气流进化成为和音万花筒,绕着三子星太阳公转。以前<协会>的协调官贝尔尼奇曾经对仁说过:“什么能量守恒还是熵之类的,那不过只是非拥有之人的不平之鸣而已”。这就是受到奇迹眷顾的拥有之人的世界,完全不顾任何物理法则,想要称走为奇妙虚幻却又太过荒诞不经。

  葛拉汉感慨万千地仰头看着幻影城内部延伸开来的虚假天空。
  “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也是在像现在这样的雨中啊。”
  在这个豪华绚烂的虚伪舞台上,只有夺去人们血液中温暖的冰冷水滴才是真实的。不对,武原仁深思自己的愚蠢,竟然到现在才体会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对着降下寒雨的虚假天空轻声细语地说道:
  “不,没有下雨。恶梦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不适合担任专任官的仁对胸口的温热道别,并且表达谢意。
  “你在说啥傻话?”
  讶异的洁尔贝奴好像被一把推落到下了舞台之后的现实世界一样,脸上瞬间丧失表情。警铃装置发出轻快的哔哔电子音,告知觉醒时刻已经到来。
  “看不见吗?根本、没有下雨。”
  ——接着世界发出凄声哀号,燃起熊熊烈焰烧了起来。
  在混乱之塔里的所有魔法使都被这团从世界尽头吹来的爆炎所包围。以仅仅一名恶鬼为中心,幻影城的再演魔术全掀了起来,在巨塔全区筑起精密构造的魔法如土崩瓦解般逐渐溃散。奇迹的力量愈强,从这个世界剥落时散发出来的能量所燃起的魔炎也愈惊人。就连武原仁显然无法知觉到的地方也陷入熊熊火海中。因为魔法消除是一种剥除异世界的能力,只要抓到正确的要害处,就连巨型魔术都难逃覆灭的命运。在这负面的连锁当中,毁灭的规模愈来愈庞大。满是灼伤水泡的奇迹也渐渐丧失作用。
  神人的遗产幻影城正在恐惧中剧烈痛苦挣扎。从内部被焚烧而发出尖啸的再演魔术受到破坏,散出漫天火粉。
  在短短几秒之前还有天使飞舞跃动的奇迹庙寺已经亡了,地面或柱子上不再散发出柔光。华美的装饰当中,不靠魔法就无法维持本身构造的东西全都脱落下来,曝尸于地。
  这个世界就是奇迹的灭亡之地——魔法使的<地狱>。对于罪孽深重的超人们来说,火炎魔人正是烧毁奇迹的翅膀,把他们打入现实的失意。如果败给力量强大的魔导师,魔法使可以当作是因为自己力有未逮或粗心致败。但是如果在这个自然法则完整的世界败给一个只拥有消除能力的平凡男子,那就是两码子事了。在仿佛被全身喷发出的爆炎炸得粉碎的仁身后,魔法使们看见了令人绝望的多达六十亿个恶鬼形影。
  “…………恶鬼!”
  就在听到洁尔贝奴怒吼的瞬间,没有完全消除的冲击从后方把仁震飞。他在满是玻璃碎片的地面上滚了将近一公尺远才终于站起身来。是染血公主用宣名魔法引爆了仁视线范围之外的装饰物。发现葛拉汉没有举剑攻来,魔人赶紧朝看不见的虚空伸出手。就在仁察觉空气流动因为魔术而产生微妙变化的瞬间,直冲飞来的两颗概念魔弹全都烧了起来。
  魔导师们为了使魔法消除打断的再演魔术重新束缚住历史,双双集中火力想要打倒仁这个杂质。
  为了避免漏看到魔法发动的瞬间,恶鬼关闭消除能力,同时火焰风暴也随之中断。
  原本存在于仁的胸口为他护命的奇迹已经永远消失了,可是冰冷的雨水也已经不再落下。
  
  十
  
  黑云散去,幻影城的天空上重现阳光。如玻璃般透亮的光线在绊眼前的阴沉天空架起一道小小的彩虹。
  都以为自己已经深陷不幸深渊无法翻身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身体却莫名热了起来。原以为已经失去了一切,只是因为天空放晴,感觉就好像被人甩了一巴掌摇醒过来。
  ——那就是魔法啊。
  当她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某天晚上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回忆又清楚地在脑海里浮现出来。那是因为绊在吃晚餐的时候一直缠着父亲追问“为什么我们家没有妈妈”,所以父亲用铅笔画了一张肖像画给她。那真的是一张柔美的图画,让绊感到非常高兴。那天夜里是她出生以来唯一一次听到父亲吹奏那个挂在脖子上从不离身的乐器。一种既温暖又悲伤的奇怪感受充塞心胸,让她站都站不住脚。一个长相与肖像画一模一样的美丽女性突然浮现在绊的心头对她微笑,让她忍不住哭了出来。
  “那就是魔法啊。”
  父亲发现女儿,紧紧抱着她说道。绊也认为那就是<魔法>。父亲不可能对她一点爱都没有。就算父亲眼里独独没有她、就算她曾经被抛弃,但仓本慈雄仍然是她的父亲。无论奇迹道出何种事实,她相信家人对她付出过的感情都是真的。虽然绊脑筋不聪明,但她还是决定选择回忆,而不是魔法。
  绊把淋湿服贴在身上的制服从肌肤上拉开。冰冷的雨已经不再下,绊也已经明白那场泪雨究竟是什么了。这场雨和她学会魔法当天从车轮下救出小猫咪的<无色之手>一样,都是提高再演魔术历史剧精准度的道具。而能够降下这场虚假之雨的人,也只有再演大系的绊自己而已。
  大雨并非注定打击着人们。她们之所以受到折磨,其实并非因为那就是奇迹之故。
  
  十
  
  在仁发动魔法消除的瞬间,雕刻在神话庭园中的精致装饰的立体起伏在他的眼中直接转变为深沉的黑影轮廓。因为无法感知魔法之光,几乎失去光源的天顶舞台已经和废墟没两样了。
  洁尔贝奴缠起衣摆,举刀砍来。仁退后半步闪过。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感觉,便停止魔法消除能力确认周遭状况。无音魔术——那是一种圣灵剑的高级技巧,在击中恶鬼之前把已发动的神音消除,使恶鬼‘听不见’。飘浮在空中的光剑以圣骑士葛拉汉围绕着紫色圣灵炎的剑尖为起点,把仁团团包围住。神音魔术<二十六圣>能够同时引导二十六具以无法目测的速度飞行的魔法生物。如果想要用视线施展魔法消除的话,死角位置肯定会吃上七、八剑。
  “………我要上了,<沉默>——真恶鬼。”
  “你就试试看啊。只不过这点程度就自以为超越人类了吗?”
  仁把黑刀换成左手握持,右手拔出霰弹手枪。光线以葛拉汉带着逼人气势大喝而出的神音为号开始狂舞。仁回头立刻用黑刀把第一道光剑攻击震开,接着施展魔法消除——他闭上眼睛,把全副精神集中在听觉上。
  虽然冲击力道震得恶鬼手腕发麻,但是敌人并没有继续追击。因为高速破风声被仁的听觉捕捉,使得魔法遭到破坏,没有办法操纵<二十六圣>。操纵<魔法>的控制魔术本来不存在于这个世界,最是背离自然法则,因此也最容易被魔法消除能力破坏。
  就在仁睁开眼睛的同时,他用左手的黑刃朝着葛拉汉的喉咙疾刺一剑,快得连影子都看不见。
  “啧!”
  铠甲骑士就像被弹开似的向后退。他把二十六道光剑全部集中在自己看得到的位置,也就是位于逼近身旁的仁背后。仁抓准这一剑牵制得来的瞬间空白,一边调整姿势一边转过身来,把圣骑士的光剑一口气全部烧光。
  正准备重新进行攻击的圣骑士接着又吃了一惊,因为仁右手的飞行道具霰弹手枪的枪口已经直直对准了葛拉汉的头部。
  ——防御魔法的精要<光环>早就已经被烧掉了。
  圣骑士团将之所以没有死于脑袋像西瓜一样被打烂,完全多亏洁尔贝奴在这时候看准时机发难背弃了他。
  “吾命名武原仁与骑士葛拉汉为<稻草人>,附加已定义概念<红牡丹>……”
  但是原本打算把碍事者一并收拾掉的宣名魔术三两下就丧失对象,失去了作用。仁的魔法消除还在意料之中,但是当染血公主看见葛拉汉的抵抗方法,她就像是恍然大悟似地拍膝笑道:
  “把<波影化身>和自己重叠在一起吗。啊哈哈,原来如此啊。”
  宣名魔法必须正确地让<对象>共同感受心中的意象才能发挥效果。如果想要把骑士当作对象,但是却只捕捉到魔法化出的影子的话,咒缚当然不会生效。他可以一边聆听宣名一边决定究竟是让<影子>站在前方,还是<自己>上前。这就像是慢出的猜拳游戏,当然绝对不会输。
  “这招再怎么样也太奸诈了吧。”
  “你要笑到什么时候!你们两个,好好想一想自己之前究竟干了哪些好事!我要把你们拖倒在地上,让你们再也不敢自以为能掌握些什么!”
  仁心火上升,烦躁无比。他同样也是个无法成熟处理现实的年轻小伙子。
  “你还真是小心眼呢。”
  <染血公主>一边冷嘲热讽,同时把瓦砾变为火药。仁用目光破坏点火魔术,阻止火药爆破。他关闭魔法消除后,葛拉汉冒失地对他射出在消除能力运作的时候绝不会施展的魔法。发动消除能力确认魔法实态,然后再针对弱点加以破坏。这就是能够停止消除能力运作的恶鬼武原仁独有的战术。
  就在仁出拳击落奇迹用视线烧毁的同时,他突然很想见一见人应该就在附近的绊。她应该还在<观测>中吧。仁开口说话,希望能让被劫走的少女听见。
  “小绊,你现在怎么样了?又在害怕颤抖吗?虽然遭遇很多事,但我已经走到这里来了喔。”
  当疲惫不堪的仁心里希望有人来抚慰他的时候,不知为何脑海中自然就会浮现出绊的面容。他又稍微回想起在十崎家感受到的温暖,但是反而让他深深体会到自己已经失去太多。
  ——对不起。
  在脑海里响起绊虚弱的声音。知道她似乎安然无恙,让仁稍稍从无可挽回的痛悔中重新振作起来。他还是很庆幸自己一路爬到这个舞台上。
  ——如果我不使用魔法的话,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你不用自责,大家都希望绊能平安获救啊。”
  或许是因为听不见绊的声音吧,对着看不见的少女说话的仁引来<染血公主>的讪笑。仁出拳烧毁葛拉汉的神音,关闭消除能力之后,绊的声音又在头盖骨中响起。
  ——我都已经看到了一切,但是完全没办法阻止!
  “我也一样,没能救得了梅洁儿。当重要的事物丧失的时候,我们总是会像这样满心懊悔。这种事情总是说来就来,躲都躲不掉,就像是突然被利器刺中一样。”
  仁不仅不适合担任专任官,甚至连当个冒牌老师都没资格。他人生一路走来学到的教训太过残酷,而且可能还有些疯狂,没办法教给一名十七岁的女孩子。
  “可是小绊。虽然很没用,不过就算被刺了,我们的双手还是不会停止。就算痛得要死,我们还是会用双脚继续前进,再用双手掌握些什么。即使失去了这世界最宝贵的事物也一样。”
  失去梅洁儿让仁感到胸口好像心肺部消失了似的一片空荡荡,但是他仍然活着,脚步继续往前迈进。他还可以把即将变成炸药的石块往葛拉汉踢去,用黑刀格开洁尔贝奴的日本刀。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爬到塔顶了。那小绊你呢?你想去哪里?”
  仁被爆炸引起的狂风吹倒,重新又站起来:心里还在嘲笑自己不但摆出一副自以为熟悉的模样,而且说起教来还狗屁不通。
  突然有一阵猛烈的冲击重重打在仁的头侧,他的头盖骨没有打碎简直就是奇迹。
  “有什么必要到别的地方去?不久之后这里就会从<地狱>变成<应许之地>,你们也会获得救赎啊。”
  一身铠甲千疮百孔、伤痕累累的艾蕾诺尔·纳刚登上决战的舞台,出言问道。金发少女的腾腾杀气逐渐逼近,虽然仁头晕眼花、脚步踉跄,但是他从几近没了气的肺部中吐出的答案却没有一点动摇。
  “胡说八道!因为没有神就把这里当成地狱,会这么想的就只有魔法使而已。你们去问问那些在这里生活、在这里交友,而且准备在这里结束一生的人怎么说。外来的过客不要随便牺牲我们所爱的人,擅自‘拯救’我们!”
  仁那双因为死亡感触逼近而模糊不清的眼睛却看见了让人难以置信的一幕。
  洁尔贝奴、葛拉汉,就连这个舞台上实力最强的艾蕾诺尔都因为刺激而弯着身子剧烈咳嗽。蝴蝶越过他们忍不住张开的牙齿,从内侧爬到嘴唇,展开翅膀飞上天,在魔导师们的鼻尖之前翩翩飞舞。几百只飘散出紫色磷粉的蝴蝶从他们咳嗽暂歇的细细喘息当中诞生舞动,这简直就像是发烧时看到的恶梦景象一样。
  “那样子居然还能活下来,你的命到底有多硬。”
  铠甲少女凌厉的眼神直射之处,站着一道把黑色长发绑成两条马尾,如火焰般摇曳的身影。那是能够从万物之源的气变化出所有自然之物的<魔兽师>——神和瑞希。
  烧焦的制服破烂无比、如白蜡般雪白的肌肤也被烫得满是水泡。仁还是第一次看见<魔兽师>这么落魄的模样,他不知道瑞希差点被涂满上千度熔岩,重达两千多公吨的玻璃夹成三明治。她仰赖防御魔术钻入折成两段的舞台谷底,因为地面之间互相挤压的压力而随着低黏度的熔岩一起被挤出来。
  在历史上的巴比伦塔里,只有三个人站上最顶端的舞台。但是当恶鬼用魔法消除在历史的再演中打开些许的间隙——惊人的执着与牺牲把它沾满鲜血的手指攀上了这条间隙。不见容于历史的两名新演员,金发与黑发的少女现在爬到了这个舞台上。撬开历经三千年的奇迹,瑞希与艾蕾诺尔即将在这个残酷的舞台上交战,只有其中一人能够得到胜利。
  “好了,既然我们所有人的预定计昼都已经被打乱,要不要重新再尝试一次?看看最后留下来的是‘神意’、‘人’,还是‘魔法的力量’。”
  “两名圣骑士……由我来料理。”
  即将第四次与艾蕾诺尔交手的瑞希在仁的背后一推,要他面对染血公主。即使受了这种重伤,瑞希还是为了朋友毫不犹豫地展开一场极为不利的战斗。虽然不具有绝对性的破坏力,但是当要守护某物之时,就是<魔兽师>魔术最为强悍的时候。但是<魔兽师>的铜墙铁壁能够阻挡最强的两名圣骑士吗?
  
  十
  
  如果是绊的话,丧失了这许多之后她还想去哪里呢?
  她一次又一次反覆武原仁提出的问题。在最后的舞台上,瑞希对上那个艾蕾诺尔和葛拉汉,如翩翩起舞般闪身,把魔法之盾爆成火花抵挡攻击。
  “传闻绊的魔法……可以、实现愿望。”
  在放学后的教室里,瑞希这么告诉过她。绊因为父亲被圣骑士冰冻而对奇迹失去期待,这位沉默寡言的朋友总是为她加油打气。
  “才没有这么方便的魔法。”
  绊和烧毁魔法的同学之间还有些尴尬,所以她总是和瑞希在一起。她忍受不住独自一个人,因此很快就和瑞希变成好朋友。因为她们彼此都是魔法使,所以能够共同分享这小小的世界。
  “据传以再演大系魔导师……为雏形的神话有……密特拉(Mitra)、契约之神密斯拉(Miθra)……弥勒菩萨(Maitreya)……从无限的未来进行<审判>……为过去……带来救赎。”
  她们俩人独自在教室的时候,朋友的手轻轻贴在绊的左胸口上。瑞希就像是个人偶般面无表情,对吓得身子一颤的绊说道,,
  “Maitri……朋友。”
  绊不知道那是一句古老的语言,代表“友情”的意思。但是她感受得到这是一个很严肃的约定。
  “嗯,我们是朋友喔。”
  瑞希豁出了性命,正在和十分钟后就要砍下绊脑袋的骑士们战斗。朋友遭遇险境,可是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让她觉得非常可耻。但是她又害怕地双腿直发抖,站不起来。就连年幼的梅洁儿都奋战到最后啊。她想起那个总是自信满满地说自己已经是大人的天真魔法使,忍不住泪水盈眶。绊只会老是给人添麻烦。
  就在她又要开口道歉的时候,应该看不见这里的瑞希竟然抬头望着天花板摇摇头。她的好友说了一句:“你不是只有一个人。”
  一股压抑不住的温热如同魔法般涌上心头以及泪腺。
  
  十
  
  “吾命名武原仁的手枪为<凤仙花>。”
  洁尔贝奴的魔术逮到了仁腰间的手枪。仁担心手枪会爆炸,把霰弹手枪朝向穿着振袖的魔女扔过去。
  “附加已储存概念<金铃子>……粉碎吧。”
  线条冷硬的手枪就像是气球一样在半空中急速鼓胀起来,从一处根部长出六只和人一样大小的节肢,变化成一朵外形怪异的食虫花。洁尔贝奴的双手一拍,神经与魔法形成的肌肉纤维如闪电般伸向空中,紧紧固定住。
  “洁尔贝奴·罗素。你为了这场再演究竟害死几条人命?”
  “<公馆>先生何必问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呢。要是妾身死了,害死几个人都没差。要是你死了,讲了也是白讲。”
  这名让仁心里甜甜地回想起梅洁儿的黑发魔女就是这样无比自由而孤独。
  “到底谁才是恶鬼。这根本不是人做得出来的事。”
  “你还以为你们是人类吗?与奇迹相亲,拥有改变世界的力量才叫人类。如果不会使用魔法,就算外型和人类相同,也和区区‘物品’没啥两样。”
  其实在宣名魔法当中,只要具有绝对高超的本事就能省略命名步骤。只是因为有失控的风险,所以一般来说没有人会这么做。就在仁想要从拟似生物的攻击范围之外把它消除的时候,在他脚边地面上的装饰品碎片突然毫无预警地爆炸开来。而且还在背后的死角,避免被他观测到指定对象的过程。
  仁被爆风震开,摇晃了几步正好来到长着虫脚花瓣的黑色怪花附近。他弯下身子,闪过如电线杆般粗大的魔法生物朝他肩膀打来的一击。异形虫脚宛如怪手的挖臂,高举到天花板,想要把重心放低到地上的男子打成肉酱。
  仁预测虫脚的打击轨道,发动魔法消除能力。本身就是魔法的拟似生物突然从眼前消失,它的确还存在,而且几秒钟之后就会打碎仁的头颅。但是恶鬼的接触对于魔法构造体来说是一种霸道的剧毒,会破坏肌肉、烧毁外壳、否定骨骼,把它彻底消除。仁咬着牙忍受可能会死于无形之物的恐惧感,一边用右前臂挡格攻击,一边用刮去皮肤的痛觉烧破敌人的甲壳,同时把手滑过甲壳内侧。只要把恶鬼围绕着魔炎的手臂插进构造比较脆弱的关节处,魔法生物就会无法承受自身腕力的反作用力。
  仁在瞬间与死亡错身而过。解除魔法消除之后,正好看见断肢掉在绽放着磷光的地面上蠕动扭曲,一边燃烧一边滑到舞台边上去。仁重新发动魔法消除,用包裹着魔炎的鞋底把停止动作掉在地上的妖形黑花踏个粉碎。
  “该死!就因为与物品没两样,所以你就像这样不断杀害无辜之人吗?”
  仁不客气地骂道。他刚刚才从一场赌命的掷骰赌局中生还,整个意识陷入几近狂乱的解放感中,好不容易才让意识回复清醒。仁想要张开失去感觉的右手,发现皮肤已经支离破碎、血肉模糊,鲜血一滴一滴地落下。
  “你们这些叫做恶鬼的‘玩意儿’做出的道具真的挺不错的,不愧同样都是‘物品’啊。而且还好好地储存了妾身想要的东西呢。”
  魔女似乎非常乐不可支,手中提着刀纹鲜明的宝刀,脱下足履的脚往前走来。那柄刀应该也是杀人越货夺来的吧。
  洁儿贝奴的剑质沉稳又有力。不管是手脚也好、脑袋也罢,只要被打中轻易就会与身体分家。右手臂几乎已经废掉的状态下,自己还接得下来吗?仁心中隐隐不安,从腰后抽出黑刀。
  一道青白色的闪电伴随着破裂的声响从天顶上击落。染血公主省略宣名的魔法失控暴发,左手的指甲全部气化。
  就像是奇迹发生一般,仁忍不住抬头看向幻影城的天空。
  看到那个从晴朗天空上跃下,宛若红色花瓣一般飘落的物事,男子忍不住热泪盈眶。
  仁伸出双手接住从天上落下的那人,仿佛重新找回残缺的心灵碎片一般,那份体温与纤细胴体的真实重量让他差点没哭出来。他把脸颊靠近缎带,脸庞埋在濡湿的长发中。
  “老师,我好难受。”
  耳边传来梅洁儿的声音。但是小魔女没有从仁的臂弯中下来,就这么陶醉地紧贴在他的脖子上。
  仁还顾不得问原因,只是一边用力点头,一边忍不住把梅洁儿紧紧抱在怀中。这股涌上心头的感觉就是喜悦。
  被撇在一旁的洁尔贝奴雪白的小腿倏然跨出。仁怀中搂着少女往后跃出老远,闪开与地面平行、画开空气横扫身躯而来的刀。在场的人当中,反而是仁本人最惊讶自己的身躯竟然这么轻灵。就算洁尔贝奴往前跨出一大步,如疾风般斜劈一刀,仁也感觉根本砍不到他。
  “老师,我们两个好像在梦里的城堡跳舞一样耶。”
  明天又能在学校见到少女的真实感,以及明天又能看到她成长的预感让仁内心已褪色的未来重新找回亮丽的色彩。现实扭曲地比看见任何大魔术或是奇迹遗物时还更加厉害,分不清究竟是梦还是真。在魔法照明以及来自开放天窗的阳光照射之下,粉碎的缤纷宝石闪闪发亮。瑞希站上舞台时生出的彩蝶群舞纷飞,有如在歌颂生命的喜悦。
  “千万不要是做梦。如果醒来发现你不见了,这次我的心脏真的会停止。”
  但是少女倒卧在雨中的记忆深植脑海,仁实在有些难以置信。
  “我肚子里的胃已经破裂了,现在正用魔法保护着。”
  梅洁儿在他臂弯中像是抚慰般轻摸红色连衣裙之下的腹部。这可不是什么能开玩笑的事情,要是保护魔术溃散的话,胃里的东西就会连同胃酸一起溢出,引发腹膜炎。
  “老师还以为这是在做梦吗?老师胸口开了一个大洞的时候可是我救了你的命喔。我被打中之后立刻争取到时间使用魔法,只伤了一个内脏死不了的。”
  也就是说当梅洁儿比出【不要紧】手势的当下,她就一直在用魔法抑止内脏的损伤。怀着满心绝望一路爬阶梯爬到这里的仁脸颊抽了两下。连葛拉汉也没能下手斩杀正在做最后诀别的孩童。这名坚毅的少女在受到真正致命伤害之前,就自己先滚下了阶梯。因为前往塔顶的道路已经成形,所以两名男子都没有怀疑她可能只是装死。虽然仁高兴到痛楚与悲苦好像都烟消云散了,但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觉得女人真是可怕。
  被仁抱在怀里的梅洁儿带着心醉神驰的眼神,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笑道:
  “是不是因为老师在梦中每天都像这样抱着我,所以才觉得这不是现实呢?”
  仁回过神来。
  “为什么把我扔下来啦!我的肚子里伤得很重耶。”
  “……呃,抱歉。其实我的手已经痛得使不上力了。”
  
  十
  
  和梅洁儿相较之下,绊深深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耻。害梅洁儿遇到这些祸事,绊很想向她道歉。因此看到年幼小魔女平安活泼的样子,绊心中许多感情百感交集,纷纷涌上心头把她带向喜悦。一直折磨她的苦难已经结束,十崎家那种欢乐的气氛好像又回来了。
  绊很想到那里去。
  幻影城让她看见梅洁儿指着洁尔贝奴的鼻尖,大声骂道:
  “你这个女人,嘴上说的好像很了不起似的,其实根本只是个小偷而已嘛。”
  “这个丫头还真是人小鬼大呢。”
  黑发魔女与小魔女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端详着对方。
  “我说你啊,那身红色实在很低俗。”
  “一个小鬼头还想学大人,真是让人看不下去。”

  双方同时贬损彼此的红色衣裳。这两个人身在战场上,开口第一件事却为了衣服颜色相同而起冲突,绊不禁觉得她们俩还真是有些相像。
  瑞希还在继续抵抗两名圣骑士的猛攻。绊的好友二旱个发、面亦不改色,只是用行动表达对她的心意。
  梅洁儿好像在乱发脾气似的,对着虚假的天空呼唤绊。
  “你在做什么!还不快点下来!”
  仁一边牵制住染血公主,又变得过分浪漫感性了。
  “大家和我都正在努力,你愿不愿意再慢慢喜欢上我们的世界呢?”
  “怎么可能会不喜欢呢。”
  听到仁说了这句颇为见外的话,再演魔导师忍不住发了一句牢骚。仁曾经对她说过“喜欢上某个人、努力获得回报,这种小事情累积起来就是一种魔法”,是仁一直在帮助她。在绊成为魔法使之前,她还是个路上随处可见的平凡女孩,最喜欢常常把世界上有魔法这句话挂在嘴边的浪漫父亲。她希望得到的,大概就是这种让每一天生活变得稍微更光明的,魔法。吧。
  预计三分钟之后将会砍下绊首级的团将葛拉汉就在决战的舞台上。但是绊想要提起勇气,试着抵抗她在大雨浇淋之中看到的毁灭性未来。即便最后还是没救,她希望至少由自己选择葬身之处。
  虽然绊心中满是恐惧,就连站着都很吃力。但是只要侧耳倾听,她就会听见那道脚步声。虽然在战斗当中变得仓促匆忙,但仍然在踢蹬着地面。那是目睹了绝望深渊,却还是不断登上漫长阶梯的武原仁的脚步声。
  小绊你呢?你想去哪里?
  我……我想到——那里去。
  其实只要强烈祈求的话,再演大系的遗迹就会指引出方法,让刚觉醒的生疏魔法使也能到达那里。她向再演祭坛伸出右手。
  闪耀刺眼的能量线化成一道光柱,有如神怒之雷般击穿罪恶深重的再演巨塔。出现一道极为浓密的纯白空白把祭坛打得粉碎,仿佛贯穿整个世界。她的右手现在已经被固定在极点的<神之辞典>上。
  在这个秩序法则完美无缺,因此万物皆不须以实体存在的<极点>之中,绊一睁开眼睛就看到洁尔贝奴·罗素。那个欺骗了绊、犯下种种罪恶,现在应该还在<神之门>的魔女独自一个人窥视着黑暗。
  “你怎么会在这里?”
  穿着振袖和服的女人转过头来。随着她转头的角度每增加一度,染血公主整个人变得愈来愈幼小,仿佛时间急速倒转似的。当她和绊四目相交的时候,已经变成一名黑发黑眸的女孩,长得和梅洁儿十分神似。
  “因为洁尔贝奴闹着玩,把身为自我根源的妾身给唤醒了。”
  黑发女孩这么说着。她的左手握着另一名面貌相同的魔女的右手。在那个魔女身旁也牵着众多来自各个异世界、使用不同魔法的洁尔贝奴。举目望去,情报被无止境地抽取出来,仿佛逐渐形成了一个世界。这异样的光景让绊的理性受到剧烈的动摇震撼。
  “你在做什么?你不是有想去的地方吗?”
  一抹熟悉的声音斥责绊。身材特别娇小的梅洁儿出现在同龄成年魔女排成的人龙尽头处。只有她一个人孤伶伶地没人与她牵手,紧紧地抓住众多洁尔贝奴手牵着手所拉起的人链。
  “啊……是!”
  绊慌慌张张地应声,深深潜入自己的‘魔法’当中。她仔细玩味心中那一点温暖的感触,试图从庞大无匹的情报当中抓住自己想要的物事。此时仍然正在巨塔中战斗的瑞希曾经说过绊也是魔法使,如今她也明白了。<掌握奇迹之人>不允许如此怠惰,祈求奇迹之后只是无为地等待。所有的一切都要靠自己伸出手以实力抓住,这就是魔法使的世界。
  <神之辞典>回应她的期望,主动在她身上刻下奇迹。绊在这份温暖中明白了一切的意义,但是却怎么样都无法留住,只能不断流失殆尽。
  然后绊一眼窥见了父亲的幻影。
  “爸爸,一直以来非常谢谢你。”
  绊难忍眼泪从眼角滚落。如果此时从能够实现一切的‘这里’干涉当时黄昏下软弱无力的绊,她就能够救回仓本慈雄,而且把这座巴比伦塔本身一笔勾销。能够无止境改写过去的再演魔术就是可以办到这一点。
  “可是……对不起。有这么多人想要帮助我,我没办法让这一切变成从没发生过。”
  绊一闭上眼睛便想起仓本家的餐桌,她很想回到那间生活了十多年的公寓,也希望爸爸不要死。但是绊已经不会再重复今天的过错了。即便魔法使总是以实力得到一切,但是每次一发生不顺心之事就让过去从头来过的话,总有一天她会变得不重视一切。她不能让朋友、梅洁儿与仁的心意一再重复。尽管理性很清楚这一点,但是绊其实非常难受。她明白要是不放弃一切善恶道理找回过去的话,总有一天一定会后悔,不禁掩住了脸。她的身体好像出了毛病似的,眼泪扑簌簌流个不停。
  “爸爸,虽然很多事我都不了解,但还是谢谢你!感谢你养育我长大!感谢你过去一直保护着我!我现在很快乐喔。成为了魔法使,我的生命稍微比以前更快乐些了。”
  就算绊大声呐喊也不可能就这么收拾好心情,不论最后是喜是悲,她所剩下的时候都已经不到三分钟了。再演魔术是操作世界之书中已经确定的过去,无法摆弄未来。所以就算重复过去上千次,她的时间还是没有三分钟以后的未来。绊试着在<极点>寻找武原仁的背影,希望他对自己说些什么。但即便是在这里,魔法仍然拒绝他这名恶鬼的存在。
  绊只看着前方,已不再回头。在那栋银座的公寓之前,绊的世界初次与武原仁和鸦木梅洁儿的世界交错。然后她开始在十崎家生活,他几乎每天都会过来。
  小绊你呢?你想去哪里?
  一想到绝不放弃的仁,绊就好像身体不正常似的心跳加速。她的答案就是一个带来幸福预感的小小魔法;就在瑞希、梅洁儿、十崎京香这些在她成为魔法使之后所邂逅的重要之人身边。
  就这样,绊的世界与他的世界融合为一。
  
  十
  
  七彩的细微碎片向外喷发,仿佛溅起满天水珠。
  仁一开始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为了避免让梅洁儿受到魔法消除的波及,他拜托梅洁儿去支援瑞希,自己则和洁尔贝奴短兵相接。
  <神之门>仿佛丧失了所有神圣性,宝石变成普通的玻璃、黄金变成贴着色纸的铁板。巨塔的外墙好像变成了大型布景的合板,发出轻巧的声音被风吹走。
  接着一丝不挂的绊掉了下来。
  “咦?咦、咦、咦——!”
  仁把黑刀收回剑鞘,用两手接住发出惨叫的健康肉体。十七岁女高中生的丰润感果然和小学生完全不一样。他受了伤的右手吃痛,满头大汗地把绊放下来。
  “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
  仁咬着牙关重新拔出直刀,把绊护在身后。洁尔贝奴看到奇迹宫殿失去神性、也就是再演彻底停止,手中的刀无力地垂下。目睹<神之门>支离破碎的残骸,圣骑士们同样也只能陷入一阵愕然。
  “……这是骗人的吧。”
  面对这出乎意料的变化,洁尔贝奴、葛拉汉,以及所有了解这代表什么意义的人全都惊讶地瞠目结舌。虽说是在<幻影城>的辅助之下强制进行,但这次<神之门>的再演只是凑齐了<媒介>与<观测者>之后所发生的魔法暴发。不过硬生生让进行中的大魔术停止的,却是人为操控的真正再演魔术。
  “啊啊,再演泡汤了啊。是吗,原来是这样啊。再演大系同样也是索引型,当然也能看见<神之辞典>嘛。”
  这出害死了众多人命的历史剧最后却这样草草结束,骑士们到头来一无所获,仿佛时间冻结般呆呆地站着。
  舒适的阳光从开了个大洞的颓圮天花板上照下来。
  瑞希和梅洁儿都跑了过来。仁认为这样结束就好了。‘人’相互联系,各自朝着自己希望的方向去。为了这份‘羁绊’,仁他们才奋战至今。
  绊似乎说什么都想把这个瞬间化成言语表达出来,一急之下用尖锐的嗓音说道:
  “我、我喜欢武原先生!”
  仁的脑袋一瞬间把战场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事情突如其来地发生,一时还反应不过来的仁受到激动气氛的影响,愈来愈害臊。在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之前,梅洁儿已经先把他一把推开。
  “你、你、你没头没脑地说些什么!不要光溜溜地乱发花痴……老师,不准看绊!绝对禁止!”
  但是充满人情的光景到此结束了,仁赶紧用力把两名少女推向<魔兽师>。
  “神和!梅洁儿与绊就——”
  拜托你了。喊到一半的话突然凭空消失,所有声音一片死寂,仿佛大地陷入黑暗一般。
  <无言神音>。
  追求‘神意’的骑士们已经丧失了十名同伴。如果他们是那种因为遭遇失败就干干脆脆收手的人,神音大系与<协会>之间的交战状态也不会持续一万年以上之久了。
  如波滔般涌来的是一群金色流星。仁一边急奔,一边拼命闪躲把柱子、地面与墙壁如同纸屑般无声击穿的魔弹。
  “真是难看啊。再演是‘人’赢了,这事实已经无法改变了吧。”
  妖女缠起衣摆奔跑,一边用可能经过魔法强化的日本刀扫开流星。
  “吾命名巴比伦塔为<灯塔>,附加已储存概念<汪洋>……都结束了吧!”
  黑色裂缝瞬间布满整座巨塔,响起海涛鸣声。宛若狂龙翻腾般的大洪水势如溃坝,从墙壁内侧与天花板滔天扑来,海水已经淹到这距离地面应该有一百公尺高的舞台。所有人都被狂涛打中,超过七十万吨的海水卷起漩涡,转眼就把勉强残存的外墙内侧灌满。
  脚下剧烈的摇晃让仁立足不稳,趴在地上望着盈满整座巴比伦塔的巨大海水浴场。这就是<染血公主>的最终王牌吗。
  神音乐器是以在空气中传导为前提来进行调整,所以在声音传导方式与空气不一样的水中无法正确奏出神音,而艾蕾诺尔泡在水中也没办法唱歌。那种方式虽然单纯只是诉诸蛮力,毫无技巧可言,却是封杀神音大系的合理方法。
  波滔忽然无声无息地爆开。一道穿着铠甲的身影回到大气之中,就像踩在踏实的地板一样稳稳地踏在水面上,然后拔出插在墙上的骑士剑。果不其然,那人正是金发少女骑士。
  绊趴在地上站不起来,而团将葛拉汉·维恩已经在她头上高高举起了长剑。既然无法上达<神意>,骑士便意图杀死再演魔导师,却被绊的好友瑞希阻止。她展开<气>盾,空手抓住即将砍下绊头颅的凶刃。
  “……我绝不会、让绊牺牲。”
  雾气转变为开着白色花朵的野蔷薇藤蔓,一圈又一圈地缠在葛拉汉头上。骑士不顾棘剌,用护手一把抓住藤蔓扯了下来。一道横扫而来的人工闪电击中他,把他打进深海中。
  仁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跳进浪涛起伏的怒海当中。对恶鬼来说,水中是完全有利的环境。仁一边用魔法消除烧尽魔法创造的海洋,同时无视浮力以几近自由落体的速度追上团将。身处水深十公尺处的葛拉汉拖着二绝对压力,相当于每平方公分一公斤重的水压,根本无法任意挥动紫炎之剑,可是仁只要感觉到水压就能把魔法形成的水消除。经过短暂的缠斗,黑刀精准地画开了葛拉汉的咽喉。
  然后在浪涛的海潮气味与阳光之下,仁又爬回摇晃的舞台上。
  <魔兽师>还在与艾蕾诺尔激烈交战。梅洁儿虽然才刚从鬼门关前回来,但还来不及阻止,她也跳进战场去了。
  “老师,这边就交给我们!”
  沉迷于<魔法之力>的大量杀人犯让美丽的刀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看着与自己交手以久的仁,投以心有戚戚焉的微笑。
  “话说回来,我们之间的帐还没算完呢。”
  “<染血公主>洁尔贝奴·罗素,我要以魔导师公馆专任官的名义,在此将你抹杀。”
  不久之前才在海中要了骑士性命的黑刀仿佛传来阵阵寒气。仁不想把梅洁儿留在这种地方,也不愿意让绊看见。早一秒钟也好,他很想尽快回到十崎家、回到那个六年一班。
  仁咬紧牙关,让差点脱力的双脚用力踏在地上。他启动消除能力,破坏洁尔贝奴把瓦砾变成炸药的魔法。
  宣名魔术一定有个<对象>。所以只要在魔法消除的状态之下无法感测到什么东西的话,无论有没有命名,魔法就会在那里发动。只要知道目标在哪里,仁就可以让消除能力对准目标。
  “没用的。我已经看透你所有把戏,绝不会让你逃掉。”
  宣名魔导师把脑部的生理资源分配给<已储存概念>,因此受限于人体的极限,无法靠奇迹辅助。洁尔贝奴并没有多少能够在战斗中使用的高速施展魔术。创造炸药以牵制与攻击敌人的<红牡丹>、召唤出大海的<汪洋>、生成魔法生物的<金铃子>以及让刀强化的术法,她在决战之中只能使用这四种魔术。或许是因为要从<神之门>提取索引,所以她需要保留一些脑部领域吧。
  在仁缩短十五步的距离时,他已经烧毁魔法七次了。那宛如一场恶梦,每一步都剥去傲慢的奇迹之主的武装,让她体会到自己根本手无缚鸡之力。两人的距离来到一步一刀之遥,现在刀剑已经比需要多花一个步骤指定对象的宣名魔术速度更快了。
  “听说公馆的鏖杀战鬼当中就属<沉默>最可怕。交手之后本来还以为没什么大不了,但妾身错了……”
  痛楚与死亡即将降临的预感让染血的魔女恍惚地眯起眼睛,她好像在望着摇曳的魔炎。
  “——啊啊,真的、太可怕了。”
  过去众多魔法使心中相信的事物与生存理念都在这座混乱之塔中受到考验,现在轮到染血公主了。在一瞬间的交错之后,她的防御魔法终于也被魔法消除突破。
  任谁都躲不过这名为死亡的最终时刻。
  黑刀割开女性的左腹,几乎砍到脊椎附近。她并没有按住如瀑布般从腰带淌流下来的鲜血,只是看着浪涛阵阵的大海。
  “……真是绝景啊。一个人独自欣赏也可惜了,还是会有别人带走这片大海吧。”
  这道伤势甚重,如果不是衣带绑得够紧,肯定连肠子都会外露,想必一定痛得生不如死吧。但是她脸上既无悔意也没有表现出一丝软弱,若无其事的模样就连手持血刃的仁都感到毛骨悚然。
  下一秒钟,洁尔贝奴因为大量失血而苍白的脸庞右半边整个爆开。头盖骨的碎片连同脑浆飞沫一起四散喷溅,就像是烟火散出的火星一样。但是染血公主似乎把这痛苦也当成是喜悦一般,怀着恶意咧嘴一笑。
  “啊啊,真是愉快。”
  然后她如大字形般仰天而倒,再也不动了。
  主演这出血腥历史剧的女主角直到死前仍然坚持扮演我行我素的恶人。洁尔贝奴·罗素死了,她的死和那些牺牲者比起来简直平静地不合道理。这个以愤怒与憎恨照亮一切的巨大黑色太阳坠下,在所有与她有关之人的负面情绪中留下深沉的黑影。就像是夕阳西下之后,残霞仍然将夜空染成血色一样。
  一件小金属配件滚了过来,碰到仁的脚边发出清澈的声响。他拿起来一看,原来那东西是圣骑士的戒指。当仁回头望去,最后一名<神意>代行者正因为铠甲护手上的戒指被拔除而感到愕然。
  “不要再打了!继续再打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啊。”
  绊身上穿着似乎是从朋友那儿借来的内衣,从舞台装置的屋顶上铁青着脸哀切地喊道。是这名新手魔女用<无色之手>把演奏神音乐器最重要的戒指打飞的。
  然而她得到的回答却是宛如哭泣妖精的痛哭一般无形魔弹的乱击。
  “绊闪一边去!之前老师差点就没命了。唯有这个女的,我绝对不会放过她!”
  就在梅洁儿大喊的同时,她增加为五个人,每个人都在脚下展开魔法阵。这是<破灭化身>。红色连衣裙展现的百花齐放宣告了地狱的开始。
  第一位梅洁儿在海面上展开魔法阵,急速将海水解离成原子,不受电离能的拘束不断剥取魔力(电子)。第二位梅洁儿负责诱导强制制造出来的电离气体(电浆)。原本灌满建筑物残骸的海水水位已经明显下降许多了。
  接着第三个人在艾蕾诺尔周围创造出庞大的魔力(电子)与离子洪流,绕着她回转。而第四个人的工作则是让洪流持续加速。
  就在那一瞬间,仁从那忠于‘神意’的人身上感觉到一股杀意扑面而来,上半身顿时起了鸡皮疙瘩。铠甲少女使尽浑身的力气,就像掷矛似的把长剑往梅洁儿射去。她最后的秘招超强威力魔弹以长剑为媒介,拖着光尾急遂加速,就有如一只飘散着黄金火粉的不死鸟,想要一剑剃穿集中精神凝聚魔力的小学生。瑞希以神速抢进来,虽然十二层坚硬的气盾都被尽数突破,白皙双手也溅满鲜血,但还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让长剑的投掷轨道稍微偏移了些。用魔法做了外壳,不让电磁波扩散到‘牢笼’外的第五名梅洁儿对<魔兽师>怒吼道:
  “你不想活了吗?现在立刻出去!”
  就连仁都不知道梅洁儿竟然有这么强的能耐。她俐落展开的极大魔术让观者好像变成一只小蚂蚁似的,被无力感、亢奋与恐惧感所蹂躏。如果使用魔法消除强制阻止这魔术的话,会连抑制小魔女内脏损伤的魔法都一并破坏掉,所以仁只能束手无策地在旁边看着。
  “快住手!洁儿,这样太过火了。”
  艾蕾诺尔放出无形魔弹。但是大气中已经被注入了过多的能量,当然已经无法正常传播声音。
  <破灭化身>一口气增加了八个人,电浆的流动在艾蕾诺尔周围如吞吃自己尾部的长蛇般头尾相连,众多梅洁儿们更是毫不客气地继续施加磁力。被催速的魔力(电子)大海啸与离子冲撞而产生热能,转眼间就达到数千度高温。不需要对海水进行电解与诱导的第一个人与第二个人也来加入帮忙控制这头已经开始发出强光的光龙。
  “这究竟是什么!”
  绊见识到这压倒性的奇迹之力,一头雾水地大叫起来。
  “这是<天使之轮>。如果直视的话,眼睛会失明的。”
  在这种状况之下,仁竟然还听见有类似神音的声音传出来,让他大吃一惊。但就算是艾蕾诺尔,也只是把这个极为狭小的空间内侧维持在可生存的状态之下而已。光靠电浆中的电流(魔力流动),<天使之轮>最高就能加热到三千万度。若不是<破灭化身>增加出来的其中一名红衣少女挡住热辐射的话,所有人都会被烤焦。明明只有可视光穿透出来,但却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里面应该已经超过太阳的表面温度,变成一片焦热地狱,任何东西都不可能保留原形。
  梅洁儿终于从最大人数十六人开始逐渐减少,降低澎湃光河的温度。所有人都已经筋疲力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所以任谁都想像不到当光芒散去的时候,居然还有人类站在那里。
  真正的高位魔导师都是不折不扣的怪物,拥有超凡的灵魂与尊严。头发几乎都已经烧焦、熔解的铠甲黏着在皮肤上、受热变质的蛋白质发出异味。但是艾蕾诺尔·纳刚还是活着。她的双脚稳稳踏着地面,炯炯有神的双眼还没丧失意志的光辉。
  铠甲少女举起皮肉已经烧焦的手臂,想要摆出架式,却没发现自己手中已经没有持剑。她不知已经历经过多少离别,又失去了多少事物,那双手看起来仿佛伸向虚空一般。
  蒸腾的热气袅袅飘向白云轻流的蓝天。
  “尼可莱、尼可莱,我这场仗打得精彩吗?”
  艾蕾诺尔·纳刚眼中的泪水滑过苍白的脸颊。最后给予染血公主致命一击的人,就是这位与骑士尼可莱关系十分亲厚的少女。唱起歌来。就在仁想要上前保护梅洁儿的时候,他发现不太对劲。原本应该会把他们一口气全部震飞的声音如今却只是一首引人哀肠寸断的歌曲而已。
  “尼可莱,我能让你引以为傲吗?”
  虽然事已至此,但最后一名骑士仍不愿放弃战斗。她的身体因为严重中暑而摇摇晃晃,可是仍然拒绝倒下。神音不会反映出人们的意志,也不会应许人们的愿望。这是因为神音遵循的只是正确描绘出<索引>的声音,而非演奏神音之人的意志。如果不能以纯洁无暇的心面对神音、不能屏除自我心绪歌唱的话,那人就不是神音魔导师而只是歌者而已。每当艾蕾诺尔踉呛一下,融化的皮肤就会从身上脱落,但她还是用力踏稳脚步。她已经不再是传递神意的圣骑士,而只是一名身披沉重铠甲的纤细少女而已。
  “已经够了。住手吧,梅洁儿。”
  仁按住学生正想击出最后一道雷击取对手性命的手。年幼纯真的眼角因为过度激动而泛红,流露出的眼神就和那个洁尔贝奴一模一样,让仁感到相当心痛难过。就算这只是一种傲慢、就算真有这个必要,他还是不想让这名小魔女玷污双手。要是杀了人,就会招致他人的憎恨,就得背负人命的沉重负担。如果世上真的有至高者存在,他衷心祈求不要让还只是个孩子的她承担这种业障。
  绊抓着好友瑞希的肩膀啜泣着。独自一人目睹<神之门>所有悲剧的她如果能够为了这一切哭泣的话,圣骑士们是不是也能获得一点回报呢。
  最后留在舞台上的往往不是<魔法之力>也并非<神意>,而只有<人>而已。那是一件美好的事实?亦或是加诸在人类身上的诅咒?被奇迹舍弃的仁心中没有答案。
  “回去吧,京香也在等着呢。”
  独自一个人站着实在愁苦,仁伸手把梅洁儿小小的肩膀搂了过来。最后的骑士失去了爱着她的尼可莱、被憎恨玷污了原本纯净的色彩,又被奇迹遗弃,一事无成。到最后甚至没有发觉手中已经没了长剑。梅洁儿在她身上究竟看到了什么呢?这名受命身怀义务,必须战斗到死的刻印魔导师少女紧绷的情绪好像完全崩溃,抱着仁的腰间抽抽答答地哭了起来。


第四章 好像魔法一样

  幻影城旭日东升,将水晶地面染成淡紫色的太阳转眼间就划过天空,逐渐西沉。半透明的无色建筑物群不断重复生成与破坏的过程,就像海浪拍岸又退回水平线的现象一样。因为变化得实在太过激烈,看起来甚至好像是畏惧于化为现实,实际存在于世上一般。幻影城把可能性延续到时间的尽头,救赎将会造访未来、美好的事物总有一天会出现。
  绊开启门扉,第一个穿门回到属于她们的现实。内脏破裂的梅洁儿也回去<协会>接受魔法治疗。神和瑞希应该是押着艾蕾诺尔·纳刚到魔导师公馆去了。他不知道这名打倒了<协会>干部的铠甲少女今后将会步上什么样的命运。
  武原仁独自一人留在这里。
  <神之门>的痕迹已经完全消失。舞台装置以及尸首都已经消失无踪,仿佛一切部只是一场幻影,眼前只有一大片化为白地的水晶荒野。仁手中握着失去了一切的铠甲少女的长剑,一直站在再演已经退场的舞台上。
  “什么都没了啊。洁尔贝奴死在我面前五公尺远的地方,这里原本有一片波涛汹涌的小型海洋,圣骑士们就沉没在里面。各种不同世界的人们理念意志互相冲突的那座塔,的确曾经在这里存在过。”
  一抹曾经听过的男性声音从背后向他问道:
  “‘人’战胜了奇迹与神意,再演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我收到的命令是‘把幻影城内的敌对魔导师全部杀光’。如果还有该杀的人没杀,就算想回去也不能回去啊。”
  仁一回头,眼前有一名把长发束在脑后、眼神阴沉的男子,左手正把玩着幻影城的万能通行证<钥匙>。他就是绊在户籍上的父亲,仓本慈雄。
  只要想一想能够在幻影城内自由移动的<钥匙>的下落,答案当然不做他想。如果<钥匙>在洁尔贝奴的手上,当<神之门>再演告吹的时候她应该会立刻逃之天天。一个犯下数十件强盗杀人命案正在逃逸中的女人,事到如今怎么可能视撤退为畏途。如果那名狡猾的女人会把当作保命符的钥匙交出去,对方肯定就是被目击到车站月台上与绊和洁尔贝奴在一起的仓本慈雄了。
  “心中的牵挂竟然让我们相会,这可真是奇缘呢。今天我恰巧也要来这里抛弃长年以来的回忆。”
  “手不染血,不费吹灰之力就坐享其成,你以为你还能去哪里?”
  洁尔贝奴先前说绊从<神之辞典>中抽取了魔力。慈雄想必紧接在女儿之后把魔力拿到手了吧,因为“拥有<钥匙>的人就可以在遗迹内任意往来”。
  慈雄从系在腰间的刀鞘金属扣环里抽出硬塞进去的纸盒,叼起一根香烟,然后佩戴着护手的手指在刀鞘上一擦,用神 引火点烟。
  “我要去一个已经不存在于这里的遥远地方。我一直相信今天一定会到来,不断告诉自己‘奇迹真的存在’。”
  慈雄先前一直躲在安全的场所观战,看着魔导师们互相残杀。他全身穿戴与圣骑士相似的铠甲,十几年来制作的神音乐器安装在各个部位上,看起来极为杂乱无章。香烟的紫烟搭配上一身骑士打扮,实在是突兀到让人绝望的地步,
  “如果你这么闲,就把那身没品味的装扮整理一下吧。”
  这名制造出悲剧真正原因的男人眼角挤出几道皱纹,露出尴尬的苦笑。
  “这身打扮是重视机能,你就别太计较了。”
  被这出闹剧牵连进来的那些圣骑士才真是倒楣到家了。说起来,<钥匙>原本就是被慈雄直接送到公馆职员的家里。他在送出钥匙之后,就像是放长线钓大鱼似的一直等待着,等待有人被欲望迷了心窍想要启动<幻影城>的那一刻。之后他终于等到洁尔贝奴主动咬了饵,为了获得<协会>调查到的情报而接近她。
  “最后再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不愿意冻结在<神之门>得到的神音不去使用它,是吗?”
  仁他们所生活且应当守护的这个世界是排除一切超过容许限度的残酷事实而得以成立的。所以仁身为专任官的职责,就是打倒像洁尔贝奴·罗素与这个仓本慈雄一样超越界线的魔导师。
  “我大概是想在踏上旅程之前把绊的事情理清吧。我等那孩子使用魔法等了整整十七年,这么久的时间害我习惯了许多事情,真是伤脑筋啊。”
  “圣骑士教导了世人不会实现的愿望,对他们的赎罪行为我还觉得有些遗憾。但是用不会实现的祈愿有可能成真的希望去吸引人,然后为了自己加以利用。这种做法简直是下流龌龊。你有十七年的时间可以放在心里好好想一想,也应该稍微觉得‘这样不好’吧!”
  仁觉得肚子里一把火烧上来,幸好他让绊先回去了。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对慈雄态度这么冲。只要一句话就够了,他希望这名父亲能够对绊说声抱歉。不管有什么理由,仓本慈雄从绊婴儿时期起花了十七年的时间养育她。这名男子亲手拿着奶瓶喂年幼的绊喝奶、替她换尿布、带她去上幼稚园和小学,出钱付学费、买衣服、书包、课本,让她生活过得衣食无虞。这可不是用一句什么道理或者是非对错就可以解释清楚的问题。
  “虽然如此,我还是要感谢你一路把小绊扶养长大,直到今天。”
  “别说了吧,搞得我好像是个要嫁女儿的父亲一样。”
  严肃的恶人面孔上闪过为人父的慈祥神情,然后又无力地放松下来。其实仁也不想和长久以来一直养育绊的男人战斗。虽然明知最后的结论是什么,但他仍然狠不下心来。他很清楚自己最需要完成的义务以及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而且仁与慈雄两人绝对不会选的第二个选择同样都是那个眼角有些下垂、成绩不好、厨艺精湛、有些胆小却心地善良的仓本绊。只要一想到她就觉得心痛欲裂。
  所以两人同时擎剑而立。
  “好了,咱们开始吧。”
  仁的黑刀还插在腰后,他用艾蕾诺尔那把剑身将近一公尺长的长剑使力一砍。虽然已经使出吃奶的力气,右手腕却还是几乎一点力道都没有。要是战斗一拖久,他肯定会输。但是他从上而下砍落的剑竟然意外地轻易就劈开了敌人的额头。
  仁愣愣地看着头骨凹陷的慈雄血溅当场倒落在地,所以没能闪开从斜后方袭来的剑,背后的皮肉被割开。
  “这是<波影化身>的应用。既然能用神音创造出自己的话,当然也可以做出活生生的假身。”
  仓本慈雄在摇晃了几步的仁背后把抽到一半的烟蒂扔掉。没错,在他第一次对绊伸出手的下雨天里,众多魔法使就是被相同的幻影给欺骗了。仁施展出魔法消除能力。
  “魔法消除吗。但是这样会让你看不见攻击,反而变得毫无防备。”
  慈雄操作铠甲左肩的扣具,在空中猛然挥出一记的左正拳。仁原以为两人之间距离还很远,但却好像被车子撞到一般,被一股冲击力道打飞将近两公尺远。可能是安装在护手上的乐器发出冲击波,只用单纯的力道突破消除能力打过来的吧。慈雄花了十七年一直制作的神音乐器威力着实不同凡响。
  仁的后背因为剧烈摩擦而灼伤一大片,接下来等着他的是一道咬碎水晶地面汹涌杀来的无形震波。仁赌上性命一跳,跃过发出破碎声在透明之海激起浪花的声音来源。虽然他双眼看着震波、集中听觉,但还是被别去小腿肉。就算他动用所有感官确实进行观测,这道魔法的威力仍然正面突破而来。要是在没有魔法消除的状态下直接命中的话,绝对会一击毙命。
  宛如凋零花瓣般被卷上天空的水晶细屑化为红宝石之雨落下。幻影城的太阳映照在透明坚硬地面上,即将迎接短暂一天的黄昏时刻。
  “浑身体无完肤还要顽抗,现在的你实在难看啊,武原小弟。让这一切结束吧。”
  虽然比任何人都还要精心准备,但却没有在那场生死历史剧演出的仓本慈雄冷哼一声,讥嘲仁说道。
  “是吗,你觉得我这样很难看吗。”
  仁伤痕累累,就连站着都相当费力,但已经超越极限的手腕还是很自然地举了起来。想回去的归宿、想守护的人还有手刀之人的沉重负荷使他这么做。
  “来呀,老实说我一点都不认为我会输给一个嘲笑今天这场战斗的人。”
  慈雄拉起嵌在护手手肘侧的圆环,直到发出喀叽声响。在弹簧机括的带动之下,那个有着如音乐盒音梳般物体的圆环以一定的速度旋转,一边朝手腕的方向移动过去,不过神音乐器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这是无音魔术。融合圣灵剑高等战技的乐器此时必定正准备要施展一项威力相当强大的魔术。
  空气就像逐渐烧灼起来似的,仁计算着解放的瞬间。呼吸一次、两次、三次。
  他吸入第四口气的时候,正是乐器奏响旋律的那一瞬间——
  就在慈雄右手微动的同时,仁解除消除能力,把战到最后失去一切的艾蕾诺尔的长剑用力插进地面。属于索引型的神音魔术只要有<观测者>(神音魔导师)与<媒介>(神音)的存在,就会不顾魔导师的意志自行发动。
  暴发出来的<无言神音>把神音捕掠在沉默的罗网内,毁了慈雄的大型魔术。
  没料到恶鬼身上竟然会产生魔法的魔导师焦急地绷起脸庞,用脚跟上的马刺在地板一踹。石英结晶仿佛就像是变成水一般,掀起约两公尺高的水晶大浪。<沉默>的左手中一直藏着绊从艾蕾诺尔的手指上拔下来的戒指,把戒指在长剑的神音装饰上一画。骑士剑再次因为神音暴发而圣化,绽放出白虹光辉。而守护慈雄的<光环>老早就已经被烧尽了。
  魔刃仿佛受到骑士们的怨恨所引导,一剑刺穿水晶壁与藏身于壁后的慈雄。
  
  “可以暂时中断魔法消除吗?”
  慈雄的腹部被深深刺穿,倒卧在地,死态已现的脸庞扭曲着。满月就如同飘浮在夜空的光舟一般,在远远可看见的四十九重宝塔上方轻轻掠过。仁虽然明知这么做有欠严谨,但他没办法拒绝养育绊长大的父亲最后的请求。
  逐渐走向鬼门关的男人颤巍巍地举起笼手,把挂在脖子上那件只有拇指指甲般大小的乐器衔在毫无血色的嘴唇上。
  接着令人伤怀的清亮笛音消融在这个冰冻的世界。这时候仁的心中浮现出一段幸福的时光,仿佛很久之前他就已经很熟悉这段时光了。有一名身穿洁净银铠的棕发女性正带着认真的神情歌唱,那是圣骑士们进行大规模魔法仪式时的神音合唱。这面用沥青固定起来的红砖壁面是在巴比伦塔内部,‘她’似乎发现他的视线一直在看着,明亮的眼睛转了过来。在这一瞬间,坠落情网的男人的心仿佛一碰就会粉碎一般。
  “啊啊,是吗,原来这是这样啊。”
  面对这令人无奈的现实,仁不晓得该哭还是该笑。濒死父亲的眼神同样一变,充满着少年般的青涩苦恼。
  三千年前在真正的巴比伦塔上,召唤<神之门>的神音合唱最终宣告失败。失败的原因是因为有一名骑士爱上了同队的女性骑士,误把<对她的爱恋之意>的神音从<神之辞典>中取了出来。在真正的巴比伦塔里,登上最后舞台的骑士队唯一幸存者就是‘他’,但是却永远失去了心爱的女性。然后‘他’把能够重见那名女性面容的神音——也就是仁现在听见的这首神音以乐器的形式保存下来。慈雄挂在脖子上只有拇指指甲大小的陈旧笛子、这段长达三千年的思念纠缠流转,正是所有一切真正的开端。
  这两名男子不知道上级骑士尼可莱在这次的再演当中犯下了与三千年前的骑士相同的罪孽,也不知道这柄如天谴般刺穿慈雄的长剑之主艾蕾诺尔原本被赋予担任死去的‘她’的角色。第三个男人终生诚挚而活,没有人能够知道他的爱恋最后终于改变了这段悲哀的历史。
  到头来,慈雄不惜抛弃绊也要得到的奇迹究竟是什么?仁因为神音所引出的爱情而迷恋上同一位女性,所以他知道。慈雄想要得到倒转三千年时光的魔法——他要超越时空,回到真正的巴比伦塔拯救脑海中的那张面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她’,以实现自己的爱情。他做了一场不可能实现的梦,实在既庸俗又愚蠢。但是对于这名中了‘爱上他人的魔法’的男子来说,那场梦却有赌上一切的价值。如果以乐器形式遗留下来的思念不是爱情的话,那首神音还能让巴比伦塔再度重现吗?
  因为生来为人,即便是滔天大罪也还是不禁想延续下去,朝各自希望的方向——
  完成了波澜壮阔一生的慈雄露出痛苦挣扎的表情,闭上了眼睛。
  “我不后悔……因为我把生命中的一切都献给这一生只有一次的情意。”
  幻影城过于短暂的夜晚开始破晓,琉璃镜之海仿佛像是海浪逐岸一般又逐渐转红,从紫色变为暗红色,黑暗就如同退潮般向西远遁。旭日东升,罪人也已经不再痛苦挣扎了。
  仁甩开久久不褪的情思,发动魔法消除能力。罪恶的爱恋燃起魔炎,烧得干干净净,只在心中留下些许刺痛。
  
  魔导师公馆在<门扉>曾经存在的奥多摩山区中搜查,结果发现多具从幻影城中飞出来的尸首。宣名大系魔导师洁尔贝奴·罗素,还有团将葛拉汉·维恩等圣骑士的尸体只有六具。再加上逮捕到的艾蕾诺尔·纳刚,全部一共八人都记录在梅洁儿的战绩表上,小魔女还得再打倒九十名敌人才能重获自由。至于仓本慈雄的事情在公馆内则被当成从未发生过,隐匿不提。
  仁回到公馆小睡片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隔天傍晚了。他草草做了些文书工作之后,用包满绷带的手按了十崎家的门铃。
  轻快的脚步声咚咚咚地跑来。只是听到这声音就让仁心情雀跃起来。在玄关套上拖鞋,从内侧开门的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小学生。
  “老师!欢迎你。”
  看她活力十足的样子,胃部应该已经修复完毕了。仁松了一口气,莫名地想要摸摸梅洁儿的头。虽然不高兴被当成小孩子看待,不过梅洁儿还是依了过来眯起眼睛,看来心里也还是颇为喜欢。
  穿着围裙的绊接着从屋内走出来。两人的目光一相交,她便对仁柔声说道:
  “你回来了。”
  绊莫名地融入气氛当中,感觉就像是一名新婚小妻子一样。仁实在不好意思回答“我回来了”,难为情地支吾起来。与仁四目相对的绊也晕生双颊。
  “为什么绊要对老师说‘你回来了’?”
  小学生抱着仁的腰间,沉着嗓子丢出一个单纯的疑问。
  “啊、我、我、我做了一些料理之后,就觉得大家好像是一家人一样嘛!”
  看到害臊得连脖子都红成一片的绊,仁感觉好像在花园一步之旁看见无底深渊一般,浑身血流为之冻结。如今他怎么可能说得出口,眼前这女孩唯一的家人就是死在他手下。再说女儿知道父亲慈雄根本是为了利用她才养育她长大的吗?这件事现在也已经无从确认起了。
  而且家人这两个字让仁回想起他们去买梅洁儿的玩具时,绊在超市对他提起的一件往事。绊向父亲问起母亲的那个晚上,听到父亲吹奏挂在脖子上的乐器。然后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名‘美丽女性’的身影,胸口有一种紧紧揪住的感觉,让她觉得非常高兴。
  因为仁也看过相同的幻影,所以他说不出口。那道幻影其实是三千年前在巴比伦塔的骑士把罪孽深重的神音化为乐器,之后传承到仓本慈雄手上的一道永不褪色的爱恋残照。但是年幼的绊把幻影中的‘她’当成自己的母亲,觉得那种心痛的感觉非常美好,就宛如魔法一般。
  周遭都是虚幻的绊把与她全无关系的冒牌家人当成人生至宝般呵护。
  “可不可以暂时让我把这里当成我的归宿呢?”
  “这个问题为什么不去问京香,而来问老师呢!”
  梅洁儿穿着拖鞋的脚用力一踏,发出可爱的抗议声。
  “我答应喔——”
  身为一家之主的十崎京香站在走廊一隅,笑盈盈地看着少女们。

  “区区小绊竟然想来和我抢老师?好大的胆子。”
  梅洁儿不太会向人撒娇。虽然她敏锐地察觉气氛有异,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于是就像是一只希望主人陪它玩耍的猫咪一样,整个人扑了过来。
  “不行喔,要和人家好好相处。”
  小魔女当真开始缠着仁不放。仁抓住小魔女的肩膀,把她用力推上走廊。
  梅洁儿被推到绊的面前,还不懂得如何向人道歉的她开口欲言,却又低下头来。她每做一个动作,一头亮丽的乌黑长发与缎带就像是尾巴似的摇摆着。
  从温暖的家里传出一阵阵香喷喷的饭菜香。
  “今天做的饭菜稍微简单些,可以吗?”
  “如果你以为可以用食物笼络我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绊离开虚幻的家人,走进崭新的羁绊。瞧,她第一次伸出手的时候还在颤抖,现在已经自然而然地抓着开始像家人一样共同生活的梅洁儿的小手了。
  “我也已经帮武原先生准备好饭碗了。”
  仁心里藏着痛苦的秘密,一句“我回来了”仍然说不出口,但是这回是绊主动对他伸出了手。她的温柔善良让仁感到很心痛。正因为大家都是人,在克服这些哀伤痛苦之后,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彼此吸引。
  就宛如魔法一般。
  
  
——Outro——
  
  隔天,虽然已经时近七月,但是御陵甲小学六年一班的教室仍然一点进步都没有。
  窗外的晴空万里无云,第四节课已经过了一半,仁心想午餐时间终于快到了,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他站在讲台上环顾教室,只见班上半数的男生都像在佛堂拜佛似的合着两手。这似乎是【午餐吃咖哩饭的暗号】,来自于合十、印度人、咖哩饭这种失礼万分的联想。这种根本不是暗号,而是叫做咒语吧。
  “我说你们几个,学校午餐都是按照预定菜单,不会突然变更菜色。小学都上了六年,这点小事应该要知道吧。”
  身为班上的副班导,仁在想他究竟还能拿这群孩子怎么办。梅洁儿虽然没有加入男生的合十大会,但是每当她和仁的眼神一对上,就会比出【最喜欢你】的手势。这个小花痴也让他伤透脑筋。
  “但是我们家的菜色会改喔——”
  顶着三分头的兵头直树得意洋洋地把手用力一举。这个光头小子就是学生开始彼此打暗号的始作俑者。他突然站起来挺起胸口,然后就像是衬托出胸部似的两手托腰,一边轻咳一边摇晃屁股。接着右手从腰间放开,比出横向的剪刀手势摆在睁得圆滚滚的眼睛旁,做出一个看起来愚蠢透顶的姿势。
  “这就是【家里晚餐吃肉】的暗号!”
  冒牌教师瞠目结舌,呆了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兵头家是一个人丁旺盛的大家庭,总共有五个小孩。不过好歹藏得更隐晦一点,别让人看出来啊……这可一点都不好笑喔!
  班级班长寒川纪子微微低着头,调整眼镜位置红着脸说道:
  “听说兵头同学的妈妈只要摆出这个姿势,他爸爸就会早点下班回家,然后晚餐就有肉吃。”
  害羞归害羞,但她还是清楚明白地解释给仁听。这种认真的个性实在太了不起了。
  “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回去问爸妈!”
  男子好像被专门把人拖进羞耻泥淖的亡者抓住了脚,觉得脚下一空,踏不到地。小学生与老师用秘密暗号比出【我生气了】、【对不起】还有【最喜欢你】。与他眼神相会的小魔女躲在手指比出的心形手势之后微笑,这个小坏蛋故意要仁做出这些手势,以此为乐。甚至还期待着什么时候被别人发现,体会尴尬的羞涩感觉。一想到等她长大以后这种个性究竟会变得多么激进,仁就觉得一股冷意直往胃里钻去。
  有如地狱般的尴尬把仁宝贵的回忆完全糟蹋掉,抹成一片粉红色,让他无力地靠在黑板上。如果地上有个洞,他真想钻进去。不,如果有个断崖的话,他也会马上跳下去。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真正重要的不是什么暗号手势,而是那种好比像喜欢上某人的小小魔法。”
  六年一班的所有学生全都陷入一阵沉默,好像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老师,你那招是让学生退避三舍的魔法吗?”
  一直在笔记本上抄写备忘事项的天瑞岬竟然这么问道。班长寒川叹了一口气,推一推无框眼镜。
  “什么魔法根本不重要,请老师继续上课吧。”
  在成千上万的魔法世界当中,唯一一个被魔法所遗弃的世界。这里就是地狱——一个人们总是穷于应付平凡现实而非奇迹的世界。
  
  
  
  
后记
  
  好久不见了,我是长谷敏司。新系列作<圆环少女>揭开序幕了。
  为了从后记开始阅读的读者们,我在这边简单说明一下内容。这是个描写封面的魔法少女梅洁尔在战斗之余,把小学闹得天翻地覆的故事。若是有读者不太能接受小学生的话,我也另外准备了高中生女主角,还请务必一读。这次将为各位奉上超大分量,比往常多了八成的娱乐要素。
  现实的一角说不定正上演着这种事情,试着像这样想像一下或许也别有乐趣呢。故事舞台的特征是我们一般人的凶恶性,大概是所有魔法类故事中最强烈的吧。
  另外,虽然故事中出现了可能某些题材上隐约见过的名字,但娱乐这种东西跟宗教什么的一点关系也没有(这点要极力强调)。
  总觉得自己这么说好像在推销似的,不过毕竟是新系列作嘛。其实这次也跟前作一样,我提议的书名被编辑部驳回了十个左右。光是把没采用的书名列出来好像就能凑出一个那方面的笑话(很冷的那种)。哎呀,毕竟是新系列作嘛,当然要说些讨人喜欢的话啊。什么说好听话是为了推销作品之类,请不要这么吐槽我哦。
  认识长谷的读者们也请放心,故事后半将一如往常百转千回高潮起伏。
  现在拿着这本书的读者,能得到您的眷顾是我的荣幸。
  虽然我也觉得差不多该为读完本篇的读者们写点后记了,不过这次只有两页的分量,所以就留待下次机会吧。仔细一想,设定跟用语的介绍也因为页数不够而割爱了呢。如果对各方面有什么疑难杂症的话,请写在回函、明信片,或是信上,注明“长谷敏司收”寄到角川书店,将有专人转交给我。下一集写后记时会考虑您的要求的。
  接下来,虽说是惯例了,不过最后还请让我致谢。深游老师,感谢您画了这么出色的插画。角川书店的责任编辑,Pre-Pro的企划负责人,感谢两位惠赐机会。有马启太郎先生,浅井LABO先生,若是没有两位的协助,这本书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我的家人,每次都让你们操心了。
  还有T·M先生,恭喜你结婚。以后或许没办法像之前一样常玩在一起了,不过你一定要变得比单身时期还要幸福哦。
  有缘的话,第二集再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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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6

10000
derry 伯爵
这本真是命运多舛啊,到我大学毕业时能否看到完结篇呢⋯⋯

10 年前 0 回復

livekrad 王爵
书背没有星号
这本应该是有问题的初译版
而不是重译版

10 年前 0 回復

不可能是路過的 子爵
不知道是什麼系,於是先來看看,感謝樓主輸入~~

10 年前 0 回復

chaosfighter 王爵
听说尖端一度把圆环少女第一卷回炉重做,那么这本台版是初译版还是重译版?

10 年前 0 回復

Oka 皇帝
' サダメ 发表于 2014-8-28 23:32 一千个译者就有一千个圆环少女 长谷语实在是博大精深 '


233长谷只是有设定癖外加偶尔不说人话而已,而且句式比较奇怪,经常头重脚轻,主语要么很模糊,要么被一大堆定语修饰得还以为是宾语(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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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的出版也算是一波三折了

10 年前 0 回復

サダメ 皇帝
一千个译者就有一千个圆环少女
长谷语实在是博大精深

10 年前 0 回復

浔箐 伯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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