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宫ゆゆこ]青春纪行7 I'll Be Back[台/简]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4-8-31 13:16 编辑


青春纪行7 I'll Be Ba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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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竹宫ゆゆこ
插图:驹都えー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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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暑假的尾声回老家参加同学会,好好正视失去记忆前的自己。
之后,万里怀着雨过天青的心情在新学期开始时回到东京。
另一方面,万里不在东京这段期间,香子与柳泽、千波都各自下定决心,决定踏出新的一步。
自己做的艾菲尔铁塔、烧肉、阿波舞,还是烧肉……
经历了各种事件后,众人的关系逐渐产生改变。就在此时,万里身上发生了意想不到的状况?
由竹宫ゆゆこ和驹都えーじ搭档献上,渐入佳境的青春爱情喜剧第7弹!



  回过头时,在那里的是什么,我很清楚。
  是爱。
  挖掘出来,珍惜着温暖它,为了怕碰坏而紧紧包好,尽管曾经丢失好几次,两人终究共同培育出的这份爱。我将这份爱放下,迈步向前走。
  这是我最后能为这份爱做的事。
  不能回头,也不能停下脚步。愈快愈好,尽可能离得远远地,我非离开这里不可。
  提高输出,发动引擎。加快速度,奔驰于跑道上。就像这样,机首向上拉抬,一口气加速,从这里起飞吧。然后,高高地翱翔天际。
  穿过被夕阳染红的云朵,目标是更遥远的高空。只要能飞到无穷远、无尽高的遥远彼方——如此一来,总有一天我也能成为你夜空中静谧闪烁的繁星之一吧?
  还是我会就这样孤独飞到前人未至的高度,悲哀地在半空中损坏分解?
  分崩离析的我的碎片,或许会化作尖锐的火雨,从你头顶的空中落下,残忍地将你割裂。
  就算会变成这样,我也不停止。再也不回头。能飞多远就飞得多远,只把爱留下,而后远离。


  1

  「红豆面包啦,红豆面包。」
  握着方向盘的母亲如是说。
  原本张大嘴巴对着奶油面包卷正要一口咬下……
  「……啥?」
  坐在副驾驶座的万里不得不这么反问。
  车里只有两个人,现在那句话明显是对自己说的吧。可是,什么红豆面包啊。
  从这么近的距离都分不出红豆面包和奶油面包卷的不同,虽说对方是自己的母亲,也不得不说她未免老得太快了吧。还是因为返乡的儿子又要回到独自生活的东京这件事让她太寂寞,
  寂寞得连分辨面包种类的知觉机能都失调了?要真是这样的话,可得对她温柔点才行。
  「……这个呢,妈,是一种一般社会大众称之为『奶油面包卷』的食品唷。来,你看看,
  外表看来就像被卷起来不是吗?而整体来说又是个面包,所以人们才会叫它『奶油面包卷』喔。」
  说着,万里将手中面包朝母亲鼻端靠近。
  「你干嘛啦,别做这种妨碍人开车的动作……」
  一脸厌烦地伸出一只手推回儿子的手,母亲突然杏眼圆睁。
  「哇!这什么东西!怎么这么香!」
  就知道会有这个反应。
  「是不是?受不了了吧?」
  「嗯!受不了,受不了,这个啊,堪称受不了午餐会会长!」
  「没错吧?是会长级的吧?因为受不了而突然下定决心吃了它的我的心情,这下你总该明白了吧?既然如此,还是你也来一口?」
  「不用了,上了年纪啃巴容易乾。要是嘴里干巴巴的也很讨厌,只要给我『噗』一下就好,『噗』。」
  了解,遵命!万里先将装有一小袋一小袋奶油面包卷的大塑胶袋挤得稍微膨胀一些,再用手抓住袋口,把袋子里的空气朝母亲鼻尖「噗」地发射。被刚出炉面包香得令人受不了的香气直击,母亲一边抓着方向盘,一边发出「唔啊~」的叹息声。
  「该怎么形容呢……一种纯粹幸福的气味……是说,这真的就是红豆面包啊。」
  「……不,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这个是奶油面包卷啊。如果妈在其他地方丢了脸就太可怜了,所以我还是趁现在跟你订正过来,叫做红豆面包的东西通常是圆形的,然后里面包有红豆馅。顺便说明一下,也有包绿豆沙馅的,那种叫绿豆面包,馅是浅绿色,豆味很重……」
  「你很罗唆耶。」
  「竟然来这招!」
  「你才是从刚才就不知道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什么豆味不豆味的,笨蛋吗?难道你当真认为妈妈是个连奶油面包卷和红豆面包都分不出来的灰色地带不可思议老奶奶吗?」
  「啥?不是吗?那你为何从刚才就一直说什么红豆面包啊,我完全以为……」
  「我在说的是,你打算吃那东西的那副德性,很像『红豆面包游戏』啊。」
  红豆面包游戏——是用手指弹台子上的红豆面包,使其冲撞其他红豆面包的那个吗?还是配合歌曲,灵巧地在半空中抛接三个红豆面包的那个?或者,是同时对好几个红豆面包出手,每个都只挑好吃的地方吃那个?
  「不,哪个都不对吧……第一个是弹弹珠,第二个是丢沙包,最后一个是玩女人。那到底红豆面包游戏是什么……难道说,会是只要用力一敲,能顺势让其他红豆面包翻面的话就是自己的那个……?」
  「够了。再跟你讲下去妈都要老了。」
  在红灯前踩下煞车,母亲打开车上的收音机。瞬间,从音响中传出能带给全日本恋爱中女孩勇气,像是从背后推她们一把,让她们积极向前冲的乐曲,不但如此,这既快乐又令人不顾一切,干劲十足的歌曲,还能让她们拥有彷佛明天自己就要蜕变得崭新亮丽的错觉。不一会儿之后。
  「……所谓的红豆面包游戏啊,就是把强力胶之类的东西放进塑胶袋,袋口对着嘴巴『噗』地吸两下,让自己陷入酒醉状态的不良少年玩的东西。脑子会跟着溶掉的,你千万不能吸喔。」
  ——真是,远比想像中还没内容干百倍的对话。
  谁要吸那种东西啊。万里只用眼睛如此回答,这才终于咬下一口从塑胶袋口露出一半的奶油面包卷。这时——
  「嗯唔……?」
  掠过鼻端的,是面粉香与浓厚的奶油味。柔软的感触一碰上舌头便在口中融化。外酥,内松,弹牙,接着是柔和的砂糖清甜在嘴里轻轻散开。
  「超·赞!骗人的吧?这什么东西,怎么这么好吃啦!」
  吓了一跳。这面包好吃得超乎想像,万里忍不住坐直身体激动起来。
  「咦?有这么好吃?」
  「就是有这么好吃!完全不一样,跟外面卖的那种根本是不同东西!太震撼了!什么都不用抹就这样吃也可以!光这样吃就太好吃了!很湿润扎实绝对不会让嘴里乾干的,你吃吃看!应该说我拜托你,吃啦!我想跟你分享这份喜悦!」
  「是吗?既然你都说成这样了,那我就吃一点试试味道吧。」
  万里从手中吃到一半的面包上撕下一块,递给母亲。母亲将那放入口中。
  「……嗯,唔……?」
  眼珠瞪大得像要掉出来,就连从结婚生子到父母丧礼……人生所有大事都经历过,儿子都上大学的五十岁左右欧巴桑都有如此新鲜的反应。「是不是?是不是?」万里一用视线追问,她就「嗯!嗯!」激动点头。「还要吗?还要吗?」「嗯!嗯!」
  剩下半个面包,万里和母亲一人一半分享了。一眨眼,两人就这样在车内狼吞虎咽地分食掉一个奶油面包卷。必须说明的是,以时间来说不到一分钟,连号志灯都还没变色,收音机里那首歌也还没唱完。
  「惨了,这太赞了。再吃一个如何?是说,反正我收到很多,分你几个吧?」
  「不不不,难得人家送你的,剩下的你带回东京吃吧。要是吃不完,分给东京的朋友们也可以。」
  「是吗?」
  东京的朋友——万里脑中第一个浮现的那张脸,当然不是「朋友」。而是现在一定在等待万里回去的美丽恋人,那张完美的笑脸。光是这样想起她,万里的心就差点超越时空,直线飞往东京了。香子,嘴里也差点如此脱口而出。就在脸上的微笑几乎要将脸颊融化时,及时想起这里还是静冈,而且还坐在由母亲驾驶的车上。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照办罗。」
  将扭转的安全带恢复原状,因想起恋人而心花怒放的表情总算没被母亲发现。
  「话说回来,妈还真不知道手工面包可以这么好吃呢。」
  「你也在家做做看?这样就每天都随你吃了。」
  「以前曾请邻居教我做过一次喔。可是完全没办法做得这么好吃,你跟你爸都不怎么喜欢啊。」
  「有这种事喔?那就是咩子的技术特别出众罗,真厉害。」
  「很厉害很厉害。有这么会做面包的太太,阿大也真幸福。」
  「他当然幸福了吧!虽然这位太太开车技术粗暴了点。」
  「是相当粗暴好吗,不过还是幸福得满出来啦。」
  就在刚才,咩子来过万里家。
  正当母亲开着车从老家车库准备出发时。
  察觉一辆可爱的黄色福斯金龟车,正沿着多田家门前那条无法容两辆车并行的小路直冲过来,尽管母亲讶异地踩下煞车,金龟车却无视露出车库门外的车头,像是要阻挡万里母子去路般笔直前进。「哎呀,要撞上了!」母亲只好慌慌张张倒车。几乎是与此同时,金龟车主也粗暴地踩了煞车,一边发出惊天动地巨响一边滑行,最后更是不客气地斜停在多田家车库门口,堵住去路。就在多田母子露出「发生什么事了」的表情面面相觎时,从金龟车驾驶座窗口探出的正是咩子的脸,开心地笑着挥手说:「太好了,赶上了~」
  咩子知道万里要搭今天三点多的新干线回东京,一大早特地为他烤了拿手的奶油面包卷送来。几天前和咩子、阿大还有琳达一起出去玩时,听到咩子说兴趣是做面包,万里几乎不加思索地大喊「好想吃!」咩子大概是记住了这件事,才会特地烤了刚出炉的面包送来。
  「抱歉,害你增加行李了。回东京路上小心喔,下次再回老家一定要跟我们联络,还有,绝对绝对要再跟大家聚会!」
  咩子这么说着,将装了面包的饱满纸袋递给万里。然后便说着还有工作,就再度用和外表一点都不搭的狂野闭车技术「叽,轰!」回转,匆匆忙忙沿着来时路离开了。
  她亲手送来的面包还温温的。一个一个分装起面包的塑胶袋内侧附着蒸气水滴,简直就像有生命一般,令人不禁认为这些面包都会呼吸,会流血。万里不由得万分珍惜地将装了面包的纸袋抱在胸口。
  和东京那位妖精系女性友人气质相似的咩子,正如刚才母亲说的,真的散发着非常纯粹的幸福味道。
  「……一看到那孩子啊,我就觉得可惜。」
  绿灯亮了,母亲一边驱车前进一边如此低语。
  「什么意思?」
  「说不定差一点你就能娶到她当老婆了啊。」
  噗!万里差点把嘴里没吃完的面包喷出来。
  「你……你在鬼扯什么啦……!」
  「因为你高中时跟咩子不也挺好的吗?要是在阿大之前追到她,现在那孩子就是你老婆,为娘的也每天都能吃到那么好吃的面包了。」
  「……嗳,我说啊,你是不是不太记得阿大了?要是记得,应该不会像这样出言不逊才对,说这种话可是会触怒神明的。那家伙个子高,脸又帅,而且还很会踢足球喔。再说,我现在也有好好交往的对象,你别忘了这件事!」
  哼!万里从鼻子里粗鲁喷气反驳。
  「又来了,又来了。是是是,你有你有。」
  「……喂,我真的有女朋友啊,不是给你看过手机里的照片了?」
  「嗯嗯,是啊。我是看了,你有女朋友,有有有,像个明星一样漂亮的女朋友。」
  「不,我是说真的啊?」
  「少来了~」
  可恶。万里不满地噘起嘴。母亲完全不相信香子的存在是真的。
  关于有个叫加贺香子的女生,和儿子上的是同一所大学而且感情亲密,到这里为止她算是知道的。毕竟那个泡面老爹还曾打过电话到多田家来。不过,她却好像怎么也不相信儿子说着「这就是我女朋友香子」时手机里那张照片的女生,真的正在和儿子交往。一开始她笑着说「少来了~」,到刚才那个瞬间还是一样的「少来了~」。
  这不知该怪香子实在长得太美,还是拍照时摆得姿势太专业,或是那连自拍时也不会有一公厘差异的绝对角度模特儿站姿的错?总之,母亲擅自认定那张照片一定是万里从哪个还不出名的女明星部落格随便拍下来的。至于父亲,根本只说了一句:「这不是上个月文春杂志里的写真偶像吗?」
  算了。万里想着,目光望向窗外。反正不久的将来就会带香子回来了,到时候就让香子完美的美女姿态把这对夫妇吓坏吧。让靠在椅背上的背部腾空,把手伸进牛仔裤臀部裤袋里,万里抚摸着放在那里的圆形扁平坚硬物体。
  就像这东西,也是香子和自己交往的证据之一。是她当作礼物送给自己的情侣对镜……虽然现在自己这面镜子已经粉碎了。
  母亲开的车载着万里,正要开上河川上的大桥。
  桥上因欲前往市区的车流量大而有点塞车,开到一半左右的地方就卡在车阵中了。
  踩着煞车,母亲说着「最近的歌听起来全都一样」,将才刚打开的收音机关掉。打开驾驶座那侧的车窗,让吹过河边,掺杂纸浆工厂化学气味的凉风飘进车内。
  万里也将副驾驶座的车窗摇下一半,于是风顺畅地穿过车厢。在稍远处分为几股支流的河川上方,看得见一道横越其上的长长木桥。
  那个夜晚以来,万里再也没接近过那里。要去市区时不是搭父母开的车,就是请高中时代的朋友开车走这条现在正要横越,交通量较大的水泥桥。
  而今天,自己将再次离开这里。回到东京那狭窄的,一人独居的房间。
  (……喂。)
  额头抵着窗玻璃边缘,张大一次嘴巴,又马上改变主意闭上。
  到底在做什么啊。
  就算真的大喊「喂」又能怎样。那家伙在那天晚上,已经沉入河底深深的黑暗中了不是吗?
  不管呼喊几次,他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就算听见了也无计可施吧。喂,我要走了喔。难道想对他这么说?还是要说:要不要一起来?明明根本就一点也不想带那家伙一起走吧。
  (如果真有什么要说的……应该是「再见」才对吧。)
  只有这个了。这样才对。
  不是吗?万里问自己。
  盯着同学会那天晚上发生不可思议现象的那附近看。长得和自己一样,在过去的时光中身为多田万里活着的那家伙,露出放弃的眼神放开手,跌落、沉没的那附近。有着将桥墩吞没的漩涡,如深渊般的黑暗深处。
  「对了,万里。」
  听到母亲的声音,万里应了一声「什么?」转过头。
  「你把住处地址抄下来给奶奶了没?她不是拜托你了吗?说她眼睛不好,要你字写大一点。」
  「啊,糟糕,我忘了。」
  「咦?你忘了?真是的,到底在搞什么啊……」
  「惨了啦,怎么办?还是我在明侰片上把地址写超大然后寄给她?」
  「就这么办吧。妈写给她当然也可以,但收到你寄的明信片奶奶一定更开心。奶奶她啊,说想寄橘子到你住的地方去呢。真是的,你这个坏孙子,别玩弄奶奶的心啊。」
  耶嘿,不好意思。万里说着搔搔头,再次望向窗外。蜿蜒到桥头的车阵,终于开贻缓缓移动了。
  自己正像这样,将沉在那里的家伙弃之不顾。
  (……他正在看着我吗?即使是现在也从那里正看着我吗。)
  关上车窗,转头看前方。载着万里的车子也缓缓前进。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到今天已经反覆思考无数次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件事又代表什么意义呢?还是说,那是某种变化的前兆?会是失去的记忆要恢复的预兆吗?
  无论对父母或朋友都没提起这件事,却在事先安排好的诊疗时。对发生意外事故后一直帮自己看诊的医生说了。
  简直就像看到幻影,在那桥上和另一个自己相遇了。像个局外人一样,旁观着早已遗忘的那场事故在面前重演。然后,目睹那家伙沉入河底——除了这些之外,还告诉医生在这之后自己有多不安的事。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怎样,因此恐惧得无可救药。
  拍了MRI(核磁共振显影)请医生看,也找不出什么异常之处。谘询时医生虽然用了很长一段时间仔细听完万里说的话,却连「那可真糟糕,记忆要恢复了!」或「很可惜,你的脑袋一点问题也没有」都没说。甚至没有推翻发生事故时「今后会变得怎样很难说」的简单诊断结论。从万里住院时到现在都坚持「想尽可能过普通生活」的基本立场,医生也没去否定过。
  诊疗时间里,曾有一次上厕所休息的时间,万里走出谘詾室。踩着球鞋在走廊上踱步时,很难不想起曾经在这里住院的那段漫长时光。肉体复原得很顺利,与记忆相关的复健却毫无成果,和被称为自己家人的人们一点也不熟,每天就在莫名其妙的心情下过着只是呼吸、吃饭、睡觉的生活,感受时间流逝。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星期天……然后又是星期一。
  从那时起,自己就一直活着。站在医院走廊上,万里环顾着周围好一阵子,真实地感觉着自己活过了一段时间。现在看到医院里忙碌纷乱的景色,甚至还能产生「好怀念」的心境。记忆中多出来的空白,重新填补了多少,就表示自己的人生流逝了多少。
  走回谘詾室途中,「哎呀,多田万里。」一位在住院时照顾过他的护理师叫住了万里。站着聊了起来,告诉对方自己现在成为普通大学生住在东京时,护理师也开心地说:「好棒喔!太好了!你真的很努力呢!」
  这样啊,原来我很棒啊。
  不知为何,那时万里觉得有点好笑。即使是这种从各方面来说都很懒散的不成材大学生活,也会有人认为「很棒,太好了」吗。一边笑着,一边回到在午后刺眼阳光照射下的明亮谘询室。
  ——相同的事或许会再发生,也可能再也不会。需要观察今后的情形。关于这次的事,因为你说自己像局外人一样旁观事故时发生的状况,所以很难就此判断是否记忆恢复了。也可能是从遭遇事故后听人说的状况中拼凑出的虚伪记忆。如果没有「这是自己过去发生过的事」的确知经历,也不能和「当下」联系的话,就很难说那是确实的记忆。
  虽然听不大懂,总之大概就是这么回事。结束说明后,主治医生开了强烈不安时吃的镇静剂给他。
  面对医生「没问题吧?」的询问,万里试着报以「我想没问题!」的积极回答。好像嘴上这么一说,一切都真的会没问题。
  最后医生问了一次,有没有其他想说的?万里这才想起一件曾发生过的事。然而,最后还是将已经涌到喉头的那句「这么说来……」给吞了下去,就这样离开医院。
  既不觉得自己能说得清楚,也觉得一旦开始说了,一定会毫无要领地把话说得太冗长。要是超过预约的谘詾时间也不好意思吧。更何况,总觉得……那是没必要说的小事。
  想说而没说出口的,是夏天来晦前发生的事。那天晚上,突然回到「过去的自己」,为了奔向琳达身边而跌倒,把嘴唇严重摔伤时的事。
  虽然只是几秒之间的事,就像从梦中醒来似的,「过去的自己」在「现在的自己」这副肉体上复活了。当时的状况,正符合刚才医生说明的「既知感」和「当下」的联系。现在活着的自己和过去暗恋琳达的感情,在那个当下完全联系起来了。失去的一切记忆,当时非常确定属于过去的自己。
  而就在那几秒之间,现在的这个自己完全不存在于世上任何地方。
  这正是最不知该如何说明的地方,也是最莫名其妙的部分……自我认知的知觉「主体」,在那个当下成了恢复记忆后的「过去的自己」。
  失去记忆后活下来的自己,也就是现在的自己,在那个当下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不被任何人察觉。既不是以别人的身分存在于某处,也不是完全的「无」。
  很快地回过神来,解除了这状态后,只留下不可思议的情感余温,知觉主体也恢复为「现在的自己」了。当时那几秒内身上发生的事,自己才真可说是局外人。因为那时占据身体的自我,总之绝对不是现在这个自己。
  在医院没说出来的这件事,结果还是无法以一句「小事」带过,回到老家之后万里继续独自重新思考着这件事。
  而他所想到的,就是现在,随着诸般感情的发生,在具有连续性的时间里活在累积记忆之中的「我」和「那家伙」……也就是「过去的自己」,似乎无法同时存茌。
  只要那家伙浮出意识表面,我就会消失。
  只要我的意识出现在表面,那家伙就会消失。
  我和那家伙完全以一点相系,却并非连成一线。不是同一个人,而是不同的两个人。可是,肉体只有一个,所以只有其中一方能活下来。这状态,或许可以说是「多田万里」的自我争夺战。
  得到这个结论的那天晚上,万里吃了镇静剂。虽然不确定,但觉得好像有效。从此之后,他就离不开药物帮助了。
  沉进河底的,是那家伙。
  活在当下的是自己。
  现在在这里的,很明显是自己。
  如此豁出去一想,似乎就能将不安与恐惧先搁到一边去。也能和高中时代的朋友彼此相约,大玩特玩。此外,还去茶园打工帮忙,也和奶奶及堂兄弟姊妹们见了面。和父母一起在緜内小旅行了一番,帮爱猫决定了正式名字。「松嶋喵喵子Deluxe」(注:まつしまニヤニヤ子,松嶋菜菜子谐音),简称「松子」。前几天松子和流浪猫打架,耳朵根部都撕裂了,被送到兽医院时,鼓起勇气请医院的人在病历卡上正式填上「多田松嶋喵喵子Deluxe」的名字。
  很多很多,无论是开心的还是无聊的事都很多,总之回到故乡后,创造了很多回忆。一如与香子的约定,以这个身分准备了好多想跟她说的事。
  车子开过大桥,进入市区。
  没错,从河底浮出水面活下来的是自己。只有现在身在这里,活在这里的自己才是多田万里。而今后这个自己也会以多田万里的身分继续活下去。
  ——所以你就继续那样沉沦河底就好了。
  「万里。」
  「怎样。」
  或许是离车站近了,母亲开始觉得寂寞吧,万里转向用有点低沉的声音唤着自己的她。
  「妈妈我呢,当你在家里时有件事瞒着你没说。因为不想造成你的混乱。」
  「咦,什么啊?」
  万里不由得屏住呼吸,望着母亲侧脸。难道在这快乐的返乡生活中,不中用的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给母亲的心造成负担了吗?
  「……我可以说吗?」
  「当然啊,跟我说嘛。」
  「……最近,妈好喜欢福山雅治。」
  整个人用力靠上椅背,露出纯粹的眼神,母亲依然正视前方继续开车。
  「……啊,喔……这样啊……」
  「脸长得帅,唱歌好听,演技又好,不过我最喜欢的应该还是他的个性。快找个好女人结婚吧,是说绝对有好对象了吧~呜呜。嘴上这么说,其实欧巴桑我心里啊,还是会想着要是他结婚了怎么办。这种少女心,完全就像那半黑半白……有没有,两种颜色扭在一起形成一个圆形图案的那个?就像那样。」
  「……你是说『阴阳太极』的图案?」
  「对,就像那样。两种感觉扭在一起快把妈给逼疯了啦。很奇怪耶,以前对他完全没感觉,有一天感觉突然就『咚』地涌现了,像什么波浪一样,突然袭来把人卷走。」
  「……呃,呃,很好啊?生活偶尔也需要这种滋润嘛。」
  「我正在想,年底要去听演唱会。」
  「咦?」
  「你爸也要去。」
  「……喔,喔……真的?」
  「不只你爸,你也得去。」
  「……话说回来,你抢得到票吗?该不会已经加入歌迷俱乐部了吧?」
  「不,那倒是还没。也不知道怎么买票。那种事我没经验啊。可是,我就想这么做。你知道该怎么买票吗?不知道吧?」
  「嗯,我也没去过类似的演唱会……不过只要问问朋友或许会知道。像柳兄应该就会知道吧。」
  「喔喔,那孩子啊。柳兄是吧,那个长得很帅的饥童。」
  「对对对,就是他。老是饿肚子的有钱公子哥。」
  「他长得像福山吗?」
  「不像。」
  「那就算了。总之,你一搞清楚票怎么买,就跟妈说。要是事情顺利的话,说不定看完后全家可以直接去温泉旅行和跨年。你要先把这段时间空下来喔。是说,你要好好去上课喔。早上要好好早起,好好过生活。别老是吃外食或便利商店,尽可能自己做菜。不过用火千万要小心。还有,请朋友到家里玩时要是玩得太晚会打扰邻居的。还有,妈打电话给你一定要接。要是不方便接,当天一定要回电,要不然我会一直担心。你不会老是累积一堆衣服不洗吧?垃圾呢?没问题吧?找一天叫你爸去你房间突击检查好了。」
  话题从福山开始,经过温泉,不知不觉来到日常生活的种种叮咛。
  万里伸长下巴敷衍地说「好啦,好啦」,车子也开到车站了。暑假的返乡行程,到此算是告一段落。回东京后,从明天开始……明天?对,就是从明天开始!大学下学期的课程也要开课了。
  将口袋六法全书和教科书装进土里土气的背包,挤客满的电车上学,在学生餐厅和校舍大厅懒敖地聊些白痴话题,有时跳跳阿波舞,其中最幸福的是和女友快乐共度的甜蜜时光……即将再度展开这一成不变的日子。太过漫长的暑假一旦结束,竟然莫名有种松了口气的感慨。
  好,也该凯旋归去了,回到那「好棒」的日常中。
  「……OK,到了到了!妈,谢谢你送我来车站啦!」
  用力伸了个懒腰,解开安全带。抓起堆在后方座位的行李,确认是否没忘了东西。无论如何,咩子的面包绝对不能压扁,一定要完整带回去才行。
  「路上小心喔。」
  「好的!妈也是。如果有人打电话冒充是我,千万别汇钱过去喔。」
  「没问题,我们家根本就没那种多余的钱。」
  「这样喔,那我就放心了。」
  「来,这给你。」
  「嗯?这什么?」
  正当万里打开车门就要下车时,母亲突然从仪表板上拿出一个深蓝色天鹅绒小盒,放在万里腿上。
  「由你来交给她吧。帮我跟她说,谢谢她总是照顾我儿子,还有抱歉把你留在老家这么久。今后也请多多指教,尺寸要再改一下。」
  嘻嘻。母亲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坐在驾驶座上笑了。
  万里讶异地打开小盒子,里面是个金色的戒指,镶嵌着用白色与黄色小宝石拼成的花朵。
  ***
  一如往常的车站,一如往常的月台,和一如往常的阶梯。明明睽违了这么多天,竟然一点新鲜感也没有。说到返乡期间车站有什么改变,顶多就是剪票口前的大幅广告看板从单手拿着啤酒微笑的美女明星,换成了一口咬下洋芋片点心的搞笑艺人吧。这种程度的变化,对每天匆忙经过此地的行人来说,可能根本没停留在意识中。车站里的风景不会因为万里返乡这种小事就产生改变,这如铜墙铁壁般一成不变的日常,今天似乎也照常运作着。
  使用Suica(注:日本关东地区通行的电车储值卡)通过剪票口,吆暍一声「嘿咻!」,肩膀往上提了提,勉强将重得嵌进肉里,从刚才就一直弄得肩膀很痛的运动背包肩带的位置做个调整。右手提着尼龙材质的大波士顿包,左手则是咩子的面包纸袋。
  带着这一大堆行李,万里在傍晚六点回到独自生活的这座城镇。
  或许是太阳已下山的缘故,入秋后的空气冰凉清澈,一时疏忽穿了短袖上衣,真是令人不支。大家都穿着长袖,也没人穿凉鞋了。幸好万里也放弃穿凉鞋,改穿球鞋了。返乡前,地上到处掉有濒死的蝉,颤抖着化成遍地地雷,现在也都看不到了。东京的空气在万里不在这段期间似乎完成汰旧换新,虽然景物没有太大改变,季节却已明确地离夏入秋了。
  巧妙闪开手上滑着智慧型手机一路冲撞行人的辣妹,花了将近三小时车程的疲倦身体终于能稍作喘息。我回来了,我的城镇。
  不管怎么说,要带着这么多行李顺道绕去购物是不可能的任务,所以万里决定先走回公寓再说。尽管很想联络香子「已经回到车站了」,但两只手都腾不出空。不管是打电话或发Mail,都还是先回房间后放下行李,喘口气再来吧。
  在新干线上发Mail给她时,香子马上回了「呀!终于能见面了!」同时附上一张不知到底叫谁帮她拍的,嘴里大喊「哇喔!」以单手高举的姿势和夸张表情在路上跳跃的照片。兴奋成这样,教人光是想到就笑出来。走在落日余晖下的商店街时,万里得低着头才不会被人发现自己藏不住笑意的表情。
  香子一直在等自己回来。也为自己的归来展现如此喜悦。
  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有个等待自己回来的恋人,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幸福的事吧。不过,自己的幸福,感觉起来比一般人的尺寸大上一号,感受也特别深刻。
  (因为去年的春天,我才刚诞生。)
  刚诞生时,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既没有能够回去的地方,也没有等着迎接自己的人。生命从忘记一切,失去一切的地方展开。
  连行李的重量都不在意了,万里埋头移动双脚朝自己的住处前进。
  从那年春天诞生之后,到底打开过多少扇门了呢?
  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时而因太过恐惧而裹足不前,也有的门就此略过不敢打开。
  尽管是如此恐惧的自己,毕竟还是打开了好几扇门,也踏进了门内。没有任何一扇门冰冷紧闭着将自己拒于门外,也没有任何一扇门不接受自己进入其中。正因为尝试打开过,所以明白。
  今后人生中必定将出现无数的门。而自己已经不再恐惧敲门打开了。现在的自己,能够秉持自信,大大方方……当然有时或许会有点不安,但一定有勇气打开下一扇门。一定会这样活下去吧。已经对自己拥有这样的信心了。
  为自己的存在感到喜悦的人所在之处,就是自己的容身之处。那既是家人在的地方,也是高中时的朋友们在的地方,还有这座城镇也是。因为这里有在大学中结交到的朋友,有恋人,还有那些懒懒散散赖在校舍大厅里的祭研学长姊们。现在的自己有无数个容身之处,想待在哪里都可以。
  不只如此,自己今后也一定还能制造出新的容身之处。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尚未见过的门后面,尚未见过的容身之处正等待自己到来。
  (……诞生之后,现在我存在这里,活在这里,今后也将继续活下去。嗯,这说起来或许……)
  ——或许意外的棒!
  终于忍不住,快要正式笑出来的同时,万里伸手从外侧拍拍运动背包的口袋。隔着尼龙布料摸到坚硬四方形的触感。很好,确实放在里面。
  那戒指似乎是母亲单身时代,刚从短期大学毕业就职不久时买的。当时的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遭遇不讲理的成人世界,每天都厌恶上班,哭嚷着隔天不想工作。那天也是边哭边回家,路上经过百货公司时,偶然在玻璃橱窗中发现这枚戒指。母亲这么说。
  以当时的物价来说并不算是非常昂贵,但对二十岁的社会新鲜人美惠子而言,可是人生第一次以十二个月分期付款方式买下的东西。她决定将这枚可爱的戒指戴在手上,让右手和心情都闪闪发光地活下去。接下来一整年的工作,姑且都当成为这闪闪发光所付出的代价吧。
  当戒指的贷款还清时,母亲认识了客户公司里一个长相不起眼的男人。一年后,戴着戒指,闪闪发光的母亲的手,被长相不起眼的前友人,也就是现任男友牢牢牵了起来。又过了一年后,母亲左手无名指上,长相不起眼的丈夫送的样式简单的白金婚戒闪闪发光。过了几年,生下长相不起眼的儿子,母亲忙着育儿和茶园的工作,把可爱的金色戒指忘得一干二净。
  然而,那不成材的儿子却因遭逢事故,把在那之前拚命养大自己的母亲都给忘了。这里是哪里?你是谁?应该说,我是谁?……现实远非「失望」两字所能形容,连茫然的时间都没有,为了全心全力投入儿子的治疗而陷入半狂乱生活的日子,开始入侵母亲的人生。
  那时,已经好几年都没想起的这枚戒指,不经意地从橱柜里出现。比起当年,闪亮光芒丝毫未减的戒指,在母亲面前发光。然而,长年操持茶园工作,承受日晒雨淋和岁月痕迹的手,如今已是骨节粗大,终究已不适合戴上它。
  要是能让像从前的自己一样年轻美丽(……)的姑娘戴上,戒指一定也会很开心吧……她大概是这么想的。就在此时,加贺香子这号人物出场了。
  虽然不是特别昂贵的好东西,却包含满满的心意。再见罗。这么说着,母亲脸上带着笑容开车离开。车里剩她自己一个人之后,一定立刻听起福山雅治的CD并心满意足吧。
  说一声「我回来了!」回到香子身边,将戒指交给她。她不知将会多么开心呢。会露出多美的笑容呢。那美丽闪亮的瞬间,万里连一秒都不想错过。
  以住处为目标,万里的脚程愈来愈快,真想快点回到房里,赶紧放下行李,跟香子联络。
  因鸿是香子嘛,一接到联络想必马上就会飞奔而来……嘿嘿笑着,这么想着的万里脑中,突然闪过一件事。等等,他停下脚步。从这条路转个弯再过去就是自己住的公寓了。
  那个加贺香子,会什么都不说只乖乖等自己联络吗。按照过去的经验,不对,若是那家伙,一定早就过来埋伏了。仔细想想,在新干线上收到的Mail里那张照片的背景是……岂不是和这附近的景色非常相似吗?
  不会吧,不过,很有可能。十分有可能。万里甩着手上的行李,猛然跑了起来。如果是香子一定会先来埋伏。为了比谁都第一个迎接自己的归来,为了尽快见面,即使只是早一秒也好,所以,那家伙一定在附近!
  提着愈来愈沉重的行李跑过街角时,万里大喊「我就知道!」。从内凹式的公寓大门口,看见一头长发朝外侧飘扬。
  「香子!」
  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的,那张完美容颜。
  睁大时彷佛会有星星从中掉落般灿烂的双眼、水嫩嫩的粉红色柔软双颊、从高跟鞋上拉出一道弓形的腿部美丽曲线。绝对不会看错,这世上唯一仅有的真命天女。她果然在这里等着自己。
  「万里!」
  一边高声呼唤自己的名字,一边跑出马路,香子绽放笑容,将双臂大大张开。万里朝那双臂弯直线奔去:心奔驰的速度,比脚还快。
  终于回来了。这一直想回来的地方。
  一直一直想回到有你的地方。随时都想朝向这个目标奔驰。朝加贺香子内心正中央,如一把箭飞射。
  「香子!」
  忘了行李的沉重,为了将飞奔而来的香子一拥入怀,万里也大大张开双臂。
  「万里!」
  然而……
  「万里!」
  「万里!」
  「万里!」
  陆陆续续地,还有好几个人从香子背后几乎以相同气势朝万里怀中奔来。包括香子在内总共四人,正朝这边齐头并进全力加速。
  「啊,等……等一……下……」
  虽然万里吓傻了,那群家伙却没有止步的意思。
  跑在最前方的香子,被其中两人轻松超越。即使一方面以宛如魔鬼终结者T1000般的跑姿敏捷地抬起膝盖,另一方面脸上却带着诡异的爽朗笑容冲过来。接着——
  「万里!好久好久好久,超久不见!」
  「嘿!你看起来很好嘛,好像有点晒黑了喔!」
  先撞!后抱!——就这样,原本该在归来时第一时间直奔的柔软胸怀,却被两块坚硬胸肌从左右两侧将万里用力压缩取代。
  「唔咕……」
  右侧强壮结实的胸肌属于柳泽。左边没那么健美的胸肌则属于二次元。扑鼻而来的是两人份的男子气息,万里只好暂时停止呼吸。肺泡正拒绝将浓厚的男性体臭吸入体内。被哥儿们的友情夹在中间,那气息的温度已非微温足以形容,被夹在中间也不是普通痛苦,另性同胞的友情三明治。
  隔了一会儿。
  「耶!欢迎回来~?好久不见,也太久了吧!好想见面喔,万里不在果然大家就成了一盘散沙呢~在老家过得如何?」
  绕到背后发出「喵哈!」的可爱笑声攀在万里背上的,是戴着松软毛线帽的妖精,不,是天使。不,是千波。啊啊,小冈……那稍嫌平板的身体正面……正和我的屁股完全密合……还来不及这么想,千波马上被人从万里身上用力剥开,再用全身力量重重推到路边。对方还一边大喊:「去!去!色女!退散!去去去!」一边将她赶开。
  「凭什么让你比我先发出欢迎回来宣言啊!是说……大家都让开啦!」
  随着凶神恶煞的大吼,将众人一一踢开。
  「……啊啊!万里!」
  再次露出寂寞笑容的,当然,不用说,这人就是香子。
  「是我啊,是香子!多么睽违已久的重逢!」
  拔高声音,一脸正经地对万里宣布看也知道的事,先是退后一点,再猛力踩着高跟鞋奔上前来。
  「咦?你谁啊?」
  故意开玩笑躲开她,「什……什么!!」香子脚下踩了个空,回过头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
  「骗你的啦!骗你的。我回来了!」
  「这种玩笑,绝对……绝对不需要吧?」
  好不容易,终于,这次可以好好地……
  双手还提着行李,万里紧紧拥抱香子。将脸埋进万里的盾窝,欢迎回来,欢迎回来,欢迎回来!香子这么轻声说了三次。


  2

  反正,应该是那样吧。万里其实也心里有数。
  就算伙伴们全体集合热烈欢迎自己回来,咦?原来我这么受欢迎啊?该不会其实我是广受爱戴那一型的角色?大家为了争着见我,连一秒都不想多等?真是伤脑筋啊(羞)……万里当然不可能产生以上误会。
  他很清楚,这场盛大迎接的内幕,大概有一半是单纯起哄。
  反正,刚好万里久违地要回来了嘛?反正,今天是暑假最后一天嘛?总之,就聚集一下吧?反正大家都很闲,不如一起吃个饭吧?集合地点嘛,好吧。就选万里家前面好了。至于时间,抓个万里差不多快回来的时间就行了吧?那就这样罗~……大概就是这种程度的起哄。换句话说,也就是闲来无事找个彼此聚众的藉口。百分之百纯粹欢迎万里回来的,一定只有香子一个吧。
  所以什么感动的重逢啦,热烈的欢迎啦,互相拥抱啦……诸如此类的「欢迎多田万里回来!」模式,当然也持续不了太久。
  「你脑袋有问题啊!笨蛋!」
  二次元君冷冷怒骂了一句,使得万里内心暗忖「真的回来了呢……」,细细品味着这回到平常日子里的感受。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
  从时髦眼镜下怒视万里的二次元君背后,千波一边拿着两块奶油面包卷在嘴边摆成八字型一边露出莫名凛然的表情说:「说到,可是。就想到什么……猜猜我是谁?」咦……这是谁啊?胡子……?说到『可是』,胡子,凛然……?香子举起手大喊「我知道!说到『可是』就想到『民主制度』,再加上胡子的话,就是板垣退助!」「加贺同学,答对了!」「太好了!」……这是在玩哪门子游戏啊。(注:日文中「可是」发音与「民主制度」Democracylr前两个音节相同。板垣退助为日本明治维新时代的自由民权运动家。晚年外表特征为两把八字大胡)
  「喂,你在看哪里啊万里!有没有在听我说!」
  「啊,呃……但是……」
  「也没什么好但是的!」
  接过于波手中的两块奶油面包卷,这次轮到香子。将两块奶油面色卷打横接成一字型,高举在额头上。「说到『但是』就想到什么……猜猜我是谁?」一看到她眯起一只眼睛的模样,柳泽马上说「啊!我已经知道了!是伊达正宗吧!」「光央,答对了!」「太棒了!」柳泽摆出胜利姿势。「刚才这题我也会啊,真可惜!!」……只见这三人突然以相当独特的方式玩得兴高采烈。「那接下来的问题是……」说着,三人同时望向万里。不,说真的这到底是什么跟什么啊,为什么自己得被要求出题。(注:日文的「但是」与「伊达」念音相近)
  「我说你们几个……真的给我闭嘴好吗……要蠢也该懂点礼数吧……」
  趁着二次元的怒气矛头指向后面那猜谜三人组时,万里再次试着辩解。
  「好了好了,你听我解释嘛,二次元君。这个真的很好吃喔,是我老家的朋友亲手做的。在今天内吃完是最美味的了,所以我希望大家都务必尝尝看……」
  「那又怎样,你这白痴家伙!」
  辩解的结果,让万里成功从笨蛋光荣晋升为白痴了。
  「哪有人在等一下就要烧肉吃到饱的时候,带奶油面包卷出来啊!」
  说得确实有道理。没错,话是这么说没错。
  万里返乡这段期间,在他住处附近开了一家烧肉吃到饱餐厅。此时,这群半是起哄半是接风的大学生,正出现在这家店门口。
  一千九百八十圆可吃九十分钟,无论是肉或蔬菜或白饭或无酒精饮料,甚至还有寿司啦配菜啦面类啦,以及蛋糕冰淇淋等甜点,统统都吃到饱。或许是美食节目介绍过很多次,又或许是这附近第一次罕见地开了这种店,一行人抵达店门口时,不少全家出动或年轻人集团已经在此大排长龙。
  虽然店员说明可能要等上三十分钟,嗯,可是好不容易都来了!这点时间就等吧!再改去别的店也挺麻烦……正当大家如此决定时。「那么,等待时先吃点这个吧!这是我老家朋友亲手做的喔!」万里拿出自备的奶油面包卷一人发了一个。刚才虽先回家放下行李了,但为了将当作礼物的奶油面包卷拿给大家,万里还是按照人数带了几个奶油面包卷出来。没想到,现在却因为这个而激怒二次元君。
  「在吃肉之前先用面包填满胃部空间,你以为这种事是可以被允许的吗!我可是绝对不会容忍喔!班上同学一定也绝对不会容忍的!没错吧?『对,我觉得多田同学这样做很奇怪!』『我也是!』『在下也觉得那样很奇怪是也』(注:「奇天烈大百科」中「可罗」的语尾)『俺……俺也不会允许咚!(注:「游戏王DX」中「迪拉诺剑山」的语尾)』『万里同学真是的,怎么这么怪啊△』『老子也持相同意见☆』『朕也是』『在下也一样』『叭噗,啊!啊~!』……你看,全班同学都这么说了!是不是啊?柳老师!老师一定也觉得万里脑袋有问题吧?」
  不但毫不掩饰脑内班会的盛况,还大方扮演起各种不同角色声优的二次元君,甚至硬逼柳泽附议。
  「话说回来,为了这种事激动成这样,二次元,你这家伙真的很厉害。度量小得厉害。」
  「看吧!连柳兄都说不可原谅了喔!吼!怎么办啦!柳兄要抓狂了啦!要带国中时的煞气学长来了啦!学长的铁马把手可是改装得超厉害喔!握着把手时两只手的手背都要撞在一起那么厉害喔!」
  「我才没说,也没抓狂,不会带学长来,学长的车也没改装好吗……何必为了一个面包气成这样。大家跟万里这么久没见了耶。你看看他这张脸……眼睛那么圆,虽然晒黑了点,但说起来也算是满可爱的啦。」
  是吧?柳泽说着,帅气地轻轻搂住万里的肩。呜呜,万里心醉地用脸颊摩蹭这位美丽又温柔好友的肩膀。
  「够了!这样不行!」
  毫不掩饰狭小的度量,二次元粗鲁地将相亲相爱的两个男生用力拉开。接着说:
  「别的不说,我们已经带着赔钱货了耶!而且一次还两个!」
  说着,指尖笔直指向香子和千波两人。
  「咦?为什么我们突然得被说是赔钱货。」
  「是怎样啊,二次元君,你那句话什么意思?」
  「我敢预言!你们女生一定马上就会说肉吃腻了!也得吃吃蔬菜才行嘛~咦?还有乌龙面耶~淋上咖哩酱就是咖哩乌龙了耶!为了一些不但不稀奇而且也不有趣的事情大惊小怪,最后还嚷嚷着哎呀~人家想做棉花糖来吃!哇,有霜淇淋耶~还有剉冰~可以放的料好多喔~呀啊,呀啊!啊……肚子好饱……一定会这样啦!」
  二次元边说边激动地弹着指头。
  「那又怎样,不行吗?是说我早就决定一坐下来就先扫一轮剉冰和霜淇淋了呢。」
  千波得意反驳。香子也赞成地说「就是嘛」。
  「不但要吃,还要在上面加鲜奶油和巧克力酱呢。棉花糖也是一定要的啊,要吃到不想再吃为止。我还会帮大家一人做一支白色爆炸头棉花糖喔。只要吃得开心就好了嘛。啊,不过别忘了那个……吃的顺序……」
  「啊,对对对。得先从生菜沙拉开始吃才行。」
  「先吃生菜沙拉,之后才是自由时间。真讨厌,竟然为了这点小事就气得怒发冲冠。」
  「当然怒啊!吼唷,怎么会这样啦!你们两个就占了我们部队的五分之二耶,人渣!」
  「人……人渣……?」
  「加贺同学,我们终于落到被称为人渣的地步了……」
  「人渣……!』
  不顾面面相觑,像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雏鸟般相互依偎的两个女生心里怎么想,柳泽在二次元君直言不讳的无礼言词下咯咯大笑起来。就连万里也忍不住一起爆笑:「哈哈哈,竟然说是人渣!」也不想想其中一个人渣是自己女友。
  「所有人给我听好—在吃的方面我可不想输!我想吃回本!我希望大家能团结一心,以成本高的肉类为中心采取战略性的吃法获取胜利!可是看看你们,那是什么意思?吃剉冰……白痴吗?那说起来就只是水啊!南瓜烤成焦炭了啦~为什么大家都不吃呢~?讨厌~只好我来吃了嘛,啊~吃不下肉了,用餐限制时间快到了呢~快点,男生也要好好地吃啊!带着遗憾而挂掉……老实说啊,这种人是什么人,就是人渣啊!话说回来,谁说可以点南瓜那种东西的?还说什么大家分吃沙拉嘛~是点了多大一盆啊?为什么不听话?你们有我这个指挥官是件多么幸运的事,难道都没发现吗?然后还有你,万里!」
  「咦!」
  万里吓得跳起来两公分左右。心情就像……躺着也突然中枪。不对不对,仔细想想并不是这样。真要说起来,他生气的对象原本就是自己嘛。二次元君从正面用力抓住万里肩膀大吼:
  「在店门口?拿出奶油面包卷?嚼嚼?你……到底想怎样?」
  在戽斗和白眼的双重攻击下,二次元君的下巴步步逼近。恐怖,具体来说是这张脸,太恐怖了。
  「想放冷箭狙杀我的意思吗……?」
  「怎……怎么可能……你想太多了!」
  拚命甩头,只想让视线躲开愤怒指挥官那张恐怖的脸。
  「我只是纯粹想让大家尝尝那面包的滋味……是说,对啊,又没有说一定要马上在这里吃掉它!只要大家都能各带一个回去我就很满足了!只是说难得嘛,要是大家愿意的话,想吃掉也可以,只想闻闻味道享受一下也完全没问题……」
  步步逼近的二次元背后,传来千波的声音:「这么说来确实,刚才从胡子上传来好香的味道喔~」说着,她立刻咬下一口。接着吸——吐——呈现多田妈妈说的那种红豆面包状态。
  「……呜喔?咦。哇啊啊……?」
  惊讶得睁大眼睛,眼神恍惚凝视空气,全身都像吸到具有麻痹效果的毒气一样动弹不得。当然,事实上造成这种冲击的不是毒气,而是咩子面包的香气。
  「怎么啦,千波?」
  柳泽瞄了一眼呻吟三声后突然安静下来的千波。
  「超音波?」
  香子也狐疑地盯着千波看。
  「你到底是怎……讨厌!死掉了!」
  捣着嘴巴颤抖,死应该是没死,但外表看来说是死掉了也一点不为过,她就是有这么惊讶。
  当然,会育这种反应早就在万里预料之中。他甚至想大喊「看吧?很厉害吧?不惜在烧肉吃到饱之前也要拿给大家吃的我的心情,这下总算明白了吧?」想是这么想,但二次元君实在是太恐怖了,所以最后只有笑了一下而已。很好吃吧?小冈,奶油香得教人受不了吧?这面包好吃的程度会让人看起来像死掉一样对吧。我早就知道会这样了。
  「我懂了,这面包里是被动了什么手脚吧!好,你的死因我会调查清楚的,你要好好感谢我,放心上西天吧超音波!去吧!」
  接着,用「不过就是闻个味道而已,有必要这么装模作样吗」的动作,香子也嗅了嗅面包的香气。
  「……嗯~~~~……唔!」
  站在原地张口结舌,而且不知为何还翻了好几秒的白眼。餐厅门口,就此竖立了第二具死尸。
  万里莫名自豪地露出「如何!」的表情,摊开双手站在两个女生中间。那德性既像个刚成功表演完的魔术师,又像获得满分落地的体操选手,也可以说是「THIS IS IT」专辑封面吧。总之,他是成功掳获这两只猎物了。咩子,你看到这一幕了吗……(当然没看到)
  二次元君瞪大双眼,「哈!」了一声,对万里和女生们的模样嗤之以鼻。
  「不就是面包香吗,太夸张了吧!既然如此只好用暴力解决了!」
  正当他伸出手,想从女生们手上抢走面包时。
  「讨厌啦,二次元君怎么这么烦!算了,就当我是人渣吧!叫我渣千波就行了!总之我受不了了,现在就要吃!」
  千波大动作闪过二次元君的手,大口朝奶油面包卷咬下。即使被千波突然闪开而一脚踩空的二次元维持这个姿势大喊「啊~!」也阻挡不了她了。
  「……嗯?嗯~~~~唔……!」
  千波戴着毛线帽的头拚命点个不停,还猛盯手中吃到一半的面包看。讲不出更多人话,继续埋头猛吃。看来是抵挡不了这超越极限的美味,即使几近痛苦地皱起眉头,臼齿依然细细咀嚼品味面包的滋味,同时对一旁的香子用眼神传送「吃啊!快吃啊!」的暗号。
  「呃,这香气确实是很棒,但你也不用摆出这种表情吧……」
  香子一副对千波表情忍俊不住的模样,像个千金小姐似的用指尖优雅撕下一小片面包,放入口中咀嚼。而后——
  「……唔!」
  突然杏眼圆睁,再次直接用门牙啃食起面包。脸颊像只松鼠般涨鼓鼓,忘我地动着下巴。一边吃,一边无言与千波交换视线,再「啪」地高高相互击掌。万里明白,对她们而言已不再需要言语。只要花儿绽放,风儿吹拂,人儿团圆就够了。而面包,只要吃就行了。从交会的视线和啃食面包的那股劲儿就能分享她们彼此感受的欢喜与震撼。
  踉跄着走了几步,二次元君倚靠在柳泽肩头上。
  「我……我不敢相信,那两个家伙竟然真的吃了……就在排队等吃到饱的时候,竟然真的吃了面包……!你说,她们是不是太扯了,绝对太扯啊,是不是,柳兄……」
  「所谓太扯,是像我这样吗?」
  「……呜哇啊啊啊啊~~~~!」
  回头看到柳泽表情的二次元君,不由得发出哀号跌跌撞撞地后退。无论是那力道、那表情,或是那高亢的声音,都标准得可以收入惊吓反应教科书了。
  没错。柳泽正一手拿着空空如也的面包塑胶袋,一手将智慧型手机递给万里,叫万里帮他拍张「吃了超好吃面包的纪念照」。刚才,趁二次元君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女生身上时,型男隐匿起帅气的存在感,两三口就把面包吃了。
  「我受够了!怎么连柳兄都背叛了!我曾经相信的那个世界究竟是什么?」
  「不过,这面包还真是相当好吃。你也别吵了,快点吃吃看就知道了。世界观会为之改变喔。我平常不是特别喜欢面包也不讨厌,但这个我真的超爱。这么好吃的面包,多少都吃得下。万里,干得超好!」
  「哎呀!被你夸成这样我都害羞了啦!下次想吃随时跟我说……不对,讲的好像是我做的面包一样。之后我会跟给我面包的人说『朋友们都很喜欢』的喔。」
  万里嘻嘻笑着回答,迟了一拍,柳泽也跟着笑了。交互看看这两人,二次元君夸张地大喊「唉啊啊啊……」颓丧的肩膀下垂。虽然没戴帽子,却用双手做出脱帽的动作。
  「够了,我懂了。反正我不是当指挥官的那块料,度量确实太小。应该这么说啦,太小了,根本是个渣。人渣是我才对。小姐们不好意思,无论如何还是不懂怎么跟三次元的女生相处……我想我还是维持这个角色吧,说了那么多强人所难的话,请见谅。」
  面对露出自刎般眼神低头致歉的男人二次元,香子瞬间摆出冷艳美鬼的态度严肃地说:「不,我可不原谅唷。」而千波那双总是闪闪发光的眼睛也覆上一抹阴暗,嘴里嚷着:「要忘记被称为人渣的事是很难的。」
  「呼,说来说去你们这些家伙度量也很小嘛……算了,诸位,我也要出动了,要和各位堕落到一样的地方了!我会追上你们的!……啊啊?唔喔喔?好吃!这三小?过分,真的太好吃了吧!超惊人!外皮酥脆内层松软~!」
  以旁观者跟不上的速度,比任何人都迅速地立·刻·被·攻·陷。只见二次元君瞬间解决一个奶油面包卷,未了甚至追问着「还有没有?」
  抱怨了那么多,却竟然这么快被攻陷,这样的他实在太好笑,除了二次元君之外的所有人都笑到没力。笑得膝盖颤抖的千波,用小动物的姿势探头看着万里。
  「干得好耶万里,没想到在超越常理的美味面前,人类竟是如此无力。」
  「对啊!连二次元都被秒杀了!」
  「真~的,说这是至今吃过最好吃的面包也不为过。你老家那位朋友的技术一定很厉害吧?该不会是个面包师傅?」
  「不,她说做面包只是兴趣。是我的同班同学,不过已经结婚,是个人妻了。」
  「哇喔!真羡慕,早婚啊,十几岁的新娘子啊。」
  说着,千波突然以天真无邪的动作脱下头上的帽子。就在那个瞬间。
  「……啊?咦?咦?」
  万里情不自禁发出滑稽的声音。
  原本以为绑起来塞在帽子里的头发,千波的头发……不见了!
  「小冈……你的头发……?」
  「喔,对耶。这是万里第一次看到。如何如何?我前阵子剪短的。」
  千波本该有一头长得披散在背上的美丽黑发,现在的发型却成了所谓的超级短发,甚至比万里还短。
  「……呜喔!超适合你的啦!」
  令人震撼的女人魅力大爆发。
  纤细的颈项没了头发的遮掩清清爽爽露出来,漂亮的鹅蛋脸轮廓也看得一清二楚。白皙皮肤上的可爱五官因此更受强调,现在的千波正可用「一个像美少年的超级美少女」这句话来形容。与生俱来的天然特征,在剪短头发之后的现在比过去更吸引人目光。无论是妖精还是天使,她纤细精致的外貌真的再适合这类绰号不过了,一边看着她万里一边再次如此肯定。
  可是。
  「呜哇,可是可是……总觉得,有点可惜……」
  听见万里几乎不加思索说出的真心话,柳泽和二次元君立刻点头称是:「果然男生的意见都一样」。比万里先看到千波发型的两人,似乎也同意这「有点可惜」的意见。
  没错,无论短发再怎么可爱,再怎么超适合她,美丽的长发对男人而言还是永远的向往,就像是可爱女生一定要有的标记——话虽如此,在人家已经剪短头发后说什么「可惜」,这很明显是不该说的话。刚才真是失言了,一不小心就说溜嘴。

  「我可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因为这样绝对比较适合她嘛。」
  香子像是要反驳这些粗神经的男生,很稀奇地坦然称赞千波的发型。
  「剪这样明明超女孩子气,超时髦,而且非常有型。看她剪这样,我都想豁出去剪短头发了。」
  说着,香子把千波的头发当成自己所有物似的粗鲁揉搓,被千波嫌恶地说着「不要啦」闪躲。
  「不不不,这样很好,我觉得超好的!」
  万里急忙弥补刚才的失言。当然,所谓的「超好!」并不只是顺势逢迎,而是真的这么想。
  「只是毫无预兆而剪了这么多,我真的吓到了。剪掉的头发一定很多吧?」
  「嗯,大概都够制造三顶假发了吧。」
  那说真的,应该做一顶给将来的我啊,太浪费了!这么说的人是柳泽(有烫发经验,发量稍嫌稀疏)。也给我一顶啊!这是二次元(有染发经验,父亲的头发仅剩三成)。我也要!这是万里(一头猫般细软的头发,遗照中的祖父是个秃子)。然而,光看就知道发量丰沛的千波,对于男生们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对将来感到忧心的危机感,似乎很难有所共鸣。
  「你们在说什么傻话啊,早都当垃圾去了。没什么好可惜的,我留了好几年的长发,直接丢进垃圾桶罗。」
  千波笑着这么说,无视他们的请求。
  「话说回来,一开始连设计师都战战兢兢,还问我要不要剪个肩膀长度的鮰伯头就好。是我坚持,不,既然要剪就请帮我剪个超级短发吧!毫不留恋地一口气请设计师剪短了喔。如何?我自己是觉得完成了相当程度的形象改造呢。」
  「确实是完成了,真的是非常成功的改造。哇……愈看愈适合你耶,小冈。不过,为什么突然想要改变形象呢?」
  「咦……哪有什么,为什么……」
  抚摸自己看似柔软的嘴唇,千波沉默了几秒。哎呀,万里等待她的回答。心想,这问题有那么难回答吗。提出问题时,自己并没有昭和时代少根筋的大叔那种「唷?剪头发就代表失恋吧~?开玩笑的啦,哈哈哈!」的意思啊。
  「……其实,并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总之,该怎么说呢?就是所谓的转换心情吧?还有……对了,就是那个啦,排水沟。我现在的房间浴室是简易卫浴嘛,要是长发掉到浴缸里,整间浴室一下就会阻塞了。要真是那样就讨厌了。」
  「喔,这么说也有道理,原来如此。」
  「是不是?总之我也想剪短一次看看,有生以来从没剪这么短过。」
  耶嘿。露出超绝纯真的微笑,千波伸出指头拉扯自己变短的浏海。
  穿着古着牛仔裤搭配小巧芭蕾娃娃鞋,上身是有个古典蕾丝衣领的罩衫,再背个小珠扣包。脖子上挂着串在皮绳上的土耳其石,上面围着一条很有秋天气息的毛线披肩。今天千波的打扮怎么看还是非常有千波风格。
  将长发放下或绑成大颗丸子也很可爱,但剪短头发,露出令人联想到小鸟的纤细脖子,意外地更凸显出千波的女人味。再加上她那难以轻易打发的好强,以及比外表复杂许多的感性及性格中豪爽的部分,彷佛都藉由这样的发型透露出来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万里喃喃说着点头。
  「这么心服口服啊?」
  「服服服,愈来愈服了。说不上来,但这发型真的很有小冈风格喔。有种坚强版冈千波的感觉。」
  听了万里的话,千波开心地绽放笑容,搞笑地做出一点都不威武的软绵绵战斗姿势。
  「那听起来真不错耶,坚强版的我!……唉,不过,事实上啊……」
  忽然,千波转动着那双夜色大眼这么说。
  这时,排队的人龙开始移动,店员大喊「接下来请五位入座~」,位子空出来的速度比预期的还快。
  一边走进餐厅,千波一边回头小声把刚才中断的话题说完。
  「……其实,头发剪了之后可能防御力反而下降了呢。有种被剥除一层毛皮的感觉,心里很不安,总觉得自己空荡荡的。这感觉比想像的还严重,所以像这类东西也是……」
  千波对万里扬起手上的毛线帽说:「忍不住还是戴上了。」
  「被剥皮时才正是锻链实力的时候喔。」
  香子突然一脸正经地从旁插口。看来她虽装作若无其事,却一直听着万里和千波对话。不过,实力是指什么啊?
  虽然万里对香子说的话一头雾水,千波却似乎不是如此。只见她轻声回应一句:
  「……或许吧。」
  赞同似的耸耸单薄的肩膀。看来不明就里的人只有万里,两个女生都明白彼此的意思。千波直接转身,从走在前方的柳泽身边跑过,在走第一个的二次元君身后说「人渣中士!请等一下!」并紧跟上去。「喔喔,人渣一等兵你来啦!」……真是一幅令人心头暖暖的战场光景啊。
  站在目送千波自皙后颈的万里身边,香子戳了戳他的肩膀。
  「嗳,我说万里,你从刚才就一直光看着超音波,一点都没察觉我的变化吗?」
  「咦……?」
  展现艳丽笑容的香子,在久违重逢的今天,依然一如往常,一如万里记忆中的她,一如想像的非常完美!只能这么说了啊。
  ——为什么呢。有种无法正确回答这个问题,香子就会生气的预感。万里装作一脸悠哉地讪笑说「咦!是哪里啊?」,实则相当认真地睁大双眼,拚命从头到脚检视心爱的女友。
  头发……不变的深褐色光泽卷发。皮肤也一如往常,宛如白瓷的透明弹力肌。漆黑的睫毛与透亮唇蜜,也都按照万里的喜好「以偏淡的淡妆方式呈现」,一如往常的美丽。强调隆起胸脯与纤细腰肢的弹性jersey材质一片裙洋装真的很适合她,记得以前看过她穿这件,名牌斜肩背包也是她一直爱用的东西。鞋子呢,毕竟是只要不盯着她就老是买类似高跟鞋的香子,虽然看起来不算簇新,但和其他东西比起来,鞋子是新品的可能性还是比较高。另外不知为何,一只手上提着和香子不搭调的大纸袋……难道她说的会是这个?
  在鞋子和纸袋之间犹豫之后,决定了。指着纸袋,小心翼翼开口:
  「……你……提了纸袋?」
  说着,同时死命紧盯香子表情确认。要是这并非正确答案,万里打算立刻将手指转向脚下,把答案改成「……纸袋只是掩护,其实你的鞋子是新的吧?」怎么办,从表情里读不出她的心意。
  香子不知为何抿着唇,脸上挂着打什么坏主意的笑容,保持模特儿站姿,像被钉在地上似的纹风不动,眼神凝视万里。店里刚结完帐的顾客开门出来时带起的风,使她的长发翩翮飞起。这样的外表看来简直像个强盗集团女首领。吸引众人向心力的,当然是她的美貌。彷佛她正用手中的机关枪对着银行员万里,嘴里就要说出「从金库里把所有钞票拿出来」似的。
  「嗯,是啦。要说提纸袋,我确实提了纸袋。」
  呵呵,绾起被风吹乱的发丝,眼波艳丽流转。
  「不过纸袋的事,只占全体变化中顶多一成吧……至于正确答案呢,就等之后我们两人独处时再慢告诉你。」
  「……?」
  无论如何,至少她现在不像在生气。
  揣测不出香子出这道题的意图何在,答案又要之后才公布,使人心中悬了一块大石。毕竟站在万里的立场,刚刚可是很认真思考过的。
  香子飞身扑向万里,勾住他的手臂。在一起走向座位的途中,就着万里耳边相当热情地轻声低语:
  「现在,先吃肉吧。万里。」
  ***
  以吃到饱来说,肉质出乎意料的很不错——因此,大家也取得共识。
  当然并不会说这是多么特别好吃的肉,可是万里觉得比普通烧肉确实好吃多了。新鲜度够,酱汁的味道也很好。最重要的是肉的种类丰富,可以点来比较着吃,这也很有趣。水准这么高的店却是吃到饱,难怪大受欢迎。
  其实也不是因为二次元君今天像把锋利的刀一样见人就砍,所以才让他作主,只是大家姑且还是抱着「把该吃回的本钱都吃回来」的基本心态。所以一坐下来放好包包之后,众人便干劲十足地出动了。首先分工合作将第一轮拼盘上的各种肉陆续烤掉,一一吃进肚里。
  「我就说吧,那两个家伙不会回来了吧?」
  二次元愣愣地喃喃道,以下巴指了指对面的空位。
  香子和千波才吃了一点肉就说「我们去拿点其他东西来」「马上回来,没关系啦」,相亲相爱手牵手离开了餐桌。那之后已经五分钟了,一直不回来的两人被放肉的冰柜挡住,从这边的座位看不到她们在那头做什么。
  「这两个感情好起来也麻烦,老是不干正经事。我看一定连我拜托她们顺便装碗白饭回来的事都忘了。」
  柳泽这么一说,万里和二次元君猛点头附和:「那种事一定早忘了。」「绝对忘了啦。」
  这么说起来,这里好像有用餐时间限制。万里拿起手机确认时间。
  「啊!冉过十四小时,我就得去上语学课了……呜哇,早上第一堂……」
  肉还含在嘴里,意识逐渐模糊。
  明天,收假第一天就有早上第一堂课要上啊。整个夏天懒散度日,身体已经连「早晨睁开眼睛醒来」这个行为都忘了。上课前得先把翻译练习做好,却一直到刚才为止都忘了这件事。柳泽坐在万里对面,豪迈地连续将两片肉丢进嘴里,感慨万千地点头说:
  「真的很惊吓啊。我明天也是从第二堂就有课。原来大学真的不是每学期都举行开学典礼的啊?还是有的学校也会举行?」
  「可能有吧。我朋友说他上的大学甚至就像国中高中那样,还有分班级呢。话说回来,我还比较希望有个典礼,要不然整整休了一个半月的假,一进入十月突然就要无缝接轨上学期的课程,实在也是叫人不适应……啊,看吧看吧,那两个来吃到饱餐厅才不过十五分钟,就已经去拿霜淇淋了。」
  二次元君没规没矩地拿筷子指着前方的香子和千波,只见两人正芳心大悦地带着装有霜淇淋的杯子回来。而且,她们还不只拿自己的,而是用托盘带回所有人的份。原来她们都把时问用在以水果和巧克力酱精心装饰霜淇淋。
  一杯特别大,装饰得格外豪华的霜淇淋被香子「咚!」地放在万里面前时,还冒着冰凉的白色冷气。
  「来!万里这杯是充满香子爱情的特制霜淇淋喔!」
  「好……好大……!」
  「开心吗?很开心吧?一定很开心才对!来,开心吧!」
  「……要是我看到这个表现出开心的样子,那把蓝波刀一定又要砍过来了啦……」
  「管他要杀要刚,还是要说我人渣,我都不会放弃大方对万里展现爱意的!」
  开心自然是很开心,眼前莫名得意的香子说可爱也确实可爱。可是不管怎么说,这都实在太大了。在背后烤得滋滋作响的烧肉衬托卜,耸立眼前的这杯特制霜淇淋圣代真是魄力十足。光是从眼睛接收到的资讯就能让肠胃预感接下来的负担,而万里的腹部也实实在在感受到了。
  蓝波刀二次元君虽然没有砍过来,却摆出超越抓狂的傻眼表情。
  「既然是能够用霜淇淋这种东西来表现的爱情,那就看你要堆几圈就堆几圈,堆吧!」
  千波将另外三杯放在桌上笑了起来。
  「好了啦,有什么关系嘛二次元君,自由一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嘛!」
  「……擅自堆了这么一大杯过来,不也是名为强制的一种不自由吗。」
  「别说那么难懂的话!开心最重要!好啦,你们两位的是千波做的喔~请吃吧~二次元君。」
  「哇,看起来色香味都不俱全,看就知道千波对我平淡而无形的感情都随随便便地表现在上面了。」
  「不不不,应该说堆满我的友谊才对。小柳也请吃!」
  「喔,可是我还在吃肉的时间带里耶……还有,我刚才请你帮我拿的白饭一定被遗忘到记忆另一端了吧……」
  「啊,抱歉。」
  「没关系啦,说起来我应该自己去拿才对……」
  「是说,我想起来了!」
  现在才想起来也太迟了吧。这么说着,正要起身去拿白饭的柳泽,被千波拉住衣角阻止。「不是啦,是那件事,得跟万里和加贺同学说不是吗!」
  「那件事……?唔!对喔,差点忘了!我有件事想拜托万里你们。」
  咦,什么什么?虽然万里已经开始等柳泽把后续说完,失礼的二次元君却还是坚持着他的烧肉,冷静地做出指示:「这件事先等一下啦,总之帅哥你先去拿I饭吧,顺便帮我装一碗大的。」
  结果,不但装了自己的和二次元君的,还顺便替万里也装了白饭,回到位子后的柳泽才再次对万里说出想拜托的事。
  那内容令万里,恐怕也令香子大感意外。
  「可以让我去参观祭研的活动一阵子吗?像是练习时的状况,或是一起参加祭典之类的,还有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让我在旁边用手提摄影机拍摄。能不能拜托万里和香子去帮我问问社团代表,获得他的许可呢?」
  是这件事。
  根据柳泽的说法,电研在下个月的园游会上将举行发表会,而他希望拍摄祭研社员跳舞时的模样作为他推出的作品内容。他还说,拍摄手法不会采取凸显个人的方式,因为只是想拍下舞者群像,所以会尽可能避开脸部。
  「目前已经构思出像音乐录影带那样的体裁,目标是将画面与音乐顺畅地结合在一起,制作出最多五分钟的短篇作品。」
  万里知道香子正瞄了自己一眼,她心里想的应该也是一样的事吧。
  「帮你问是完全没有问题,可是……真的没问题吗?」
  「我们跳的可是阿波舞耶?不是光央想的那种流行的东西喔?」
  「不不不,阿波舞超帅的啊。」
  「这话从我口中说出来虽然有点那个,不过老实说,和其他正式舞蹈团体的舞者相比,我们社团跳的阿波舞实在不是太好……不过,像琳达他们几个人的程度倒是另外一个次元,非常厉害就是了。小同也要一起去拍吗?」
  被万里这么一问,在等肉烤好的空档吃着霜淇淋的千波,像只微微颤抖的小动物般轻轻摇头。
  「没有,我自己有另外的企画。」
  「这样啊。总之,我会试着帮你说说看。我想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才对。」
  「光央,拍我们的画面真的可以吗?要是不如你预期而必须重拍,多花的时间我们可无法负责喔?」
  「不,这个没问题……应该说……那个……其实……老实说……该怎么说呢……我就直说了……」
  要讲什么快点讲啊……在把所有人逼疯之前,柳泽不知为何慢慢烤起肋排肉,翻面,再翻面,又翻面,然后才沾了烤肉酱,放人口中。
  「……老实说,万里的话,说中了一点……哇喔?」
  把白饭和霜淇淋搞混,不加思索大咬一口后自己吓了一大跳。万里望着那张惊吓表情,姑且还是问了。
  「我……我有说什么中了柳兄哪一点的话吗?」
  柳泽喝了一口乌龙茶,一边将嘴里的各种惊吓一口气咽下,一边瞄了万里一眼。接着他舔舔嘴唇,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
  「……在祭研里,有我的目标对象。」
  说了。
  瞬间,万里清清楚楚看见那张脸像火烧般红了起来。在场其他人一定也都看出来了吧。
  就在脸「刷!」地红起的瞬间,除了柳泽外的四人默默在空中交换了视线。
  没错,没什么好隐瞒,这四位正是整个夏天组成「悄悄守护光央队」,并静静按兵不动的四位成员。
  「……其实我真正想拍的……应该说我想看的……是琳达学姊。」
  ——终于,说了。
  「藉着这次机会,看能不能更接近那个人,对……这种想法,抱歉,也不能说没有……应该说……当然不只是这样啦。为了制作好作品而想拍摄祭研跳舞的场景,这个是真的,对我来说更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可是,从前阵子起,我就不可自拔地在意她,该怎么说才好……我喜欢她……单恋……啊啊真是的!不行!这个!我到底在说什么!真没用!好烦啊!这种事,我已经受够了……!」
  依然红着脸,柳泽开始自暴自弃地扒起白饭。万里情不自禁地轻轻为他在饭上添上一片烧肉。
  终于坦承了啊。
  想想,从目击柳泽与琳达走进那家店至今差不多一个半月。也真亏大家竟然龙连琳达的琳字都没说出口,只是默默守护着他。对大家如此的守护模式毫不知情的柳泽发出「啊!」地自我激励声。把白饭全吃光后,猛然抬起一直低俯的脸,又一股脑地烤起肉。嘴上如决堤般一口气说着:
  「其实,我们一起去……吃饭喝酒过……好几次!这完全是我单方面的暗恋……!我知道不行,这样完全不行,只是很普通的单相思……不知该如何是好,毫无进展的状态……!」
  万里望着而二次元君。(终于从他口中亲自坦承啦。)
  二次元君点头,并望向千波。(对啊,终于。)
  千波吃着肉。(可是我们早就知道的事,当然不必告诉他吧。)
  是啊,当然。当然不必说。没错。这才是守护模式的最终型态啊。每个人不成声的嗯绪,在充满烧肉香气的空间里交错,不必发出声音也能有默契的达成共识—来吧,装出惊讶的表情吧,预备,起……
  然而,不懂得看场面说话的白目家伙,在这世界上总是以一定比例的数量混在人群中,在这里也有。
  「哎呀呀呀呀!事到如今何必说这些呢!呵呵呵呵呵!光央为了单恋而苦恼这点事,我们早——就知道了啦!呵呵呵呵呵呵!」
  是香子。不知为何,她甚至边说边得意洋洋地高声大笑,人坐在位子上也能灵巧地向后仰。
  与柳泽「咦……?」的呻吟声同步,其他三人也「咦……」,惊讶得说不出话。这桌的空气突然安静下来,恐怕只有香子没发现。
  「其实我们四个啊,在暑假里目击到了呢!看到光央和琳达学姊两人在一起!光看就大概猜得出发生了什么事,商量后决定什么都不说,大家一起静静守护光央喔!是不是啊?我说得没错吧?各位——」
  香子将手放在耳朵边,做出教人忍不住想问「你以为自己在开演唱会吗」的动作,等待观众(另外三人)的回应。如果此时让她右手抓着麦克风,一定会将麦克风朝向三人吧。
  「……是……是这样的吗……?」
  柳泽也等待着三人的回应。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害臊或羞耻之类的纤细情感,不如说是对人产生了明显的不信任。
  「也就是说……你们远远旁观着……我这丢脸的单恋模样……?大家一起,一直……取笑我为乐吗……?」
  万里和二次元和千波都僵着身体无法做出回应。明显开始扭曲的气氛,已经走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还能一个人保持活力十足的,只有白目界最俊的秘密武器大傻女——加贺香子而已!
  「总之就是这样啦,拍摄那件事明白了,交给我们吧。我会好好帮你打点的。光央只要继续单恋着等就行了,是吧?万里!」
  「唔,唔嗯……打……打点,嗯,我们当然会……尽力。」
  好不容易冲到世界尽头,却必须和虚无的极限正面冲突,然后纷纷碎裂。当时柳泽的视线就像这样,宛如一道雷射光般集中在万里脸上。型男正看着。一直看着。凝视着我。原因不明。虽然不明,但内心却充满不安的预感。
  「……嗳,万里,我们两个人去拿肉吧,好吗?」
  柳泽竖起拇指指了指取肉区,万里只能点头说「好……」。

  一群小孩大呼小叫地围着棉花糖机,响亮的欢呼声都传到取肉区来了。
  万里姑且——除了姑且以外,也无法采取其他行动原理了——将盘子和夹子拿在手上。心想,姑且……夹个牛横隔膜吧。
  「……那个,先放回去啦。」
  「啊,可是已经碰过盘子的生肉……规定好像是不能放回去……」
  「……那就拿着吧。」
  柳泽那张俊俏的脸庞僵硬紧绷,将万里带到无人经过的冷藏柜角落。从这气氛看来,感觉得出他肯定是想说些不愿被其他人听见的话。另外,也同样感觉得出这肯定是谈起来不会太愉快的话。手中端着放满生肉的盘子……
  「对不起,柳兄……」
  万里姑且试着道歉。
  「我们真的一点也没有取笑柳兄为乐的意思,不是这样的。只是认为局外人最好别多说什么,所以才装成不知情的样子。这也算是为柳兄着想吧……不过,让你觉得不舒服那是一定的,这我很抱歉,真的。」
  虽说是姑且,而且还在手上拿着一盘生肉看似胡闹的状况下,万里现在却是打从心底真心想道歉。柳泽或许也察觉到这一点了。
  战战兢兢地窥探柳泽表情,只见他脸上没有一丝愠怒神色,只是蒙上一层忧郁阴霾,点头说道:「没关系,这我明白。」
  「……说到底,也是我自己先隐瞒大家的。只因为事情被发现就不开心,实在太不成熟了。」
  接着,他似乎有点喘不过气。
  「……和琳达学姊之间的事,我之所以没告诉任何人,甚至连你都没说,或许是因为……该怎么说呢……无法轻易说明,心里有些……怎么说才好,不够坦率的地方?大概是因为这样吧……」
  所以我才应该道歉。他说。
  「为……为什么啊柳兄,你别道歉啊!就算是朋友,也没人规定一定要把自己的恋情一五一十招出来吧!这种事是每个人的自由!」
  「不,是说,怎么说呢……我好像,对你有些莫名的嫉妒……似乎因为脑中的幻想而擅自不服输……其实我有一点这种心情。」
  「嫉……嫉妒?柳兄?嫉妒我这种人?」
  说不定是自己认识的人之中「最帅的家伙」这令人太过意外的话,杀得万里一个措手不及。不会吧,他心想。不管怎么说,平凡的自己身上,怎可能存在着让这位柳泽光央嫉妒的要素呢。
  「……就我眼中看来,你和琳达学姊之间的情谊,或许不单只是社团里的学姊学弟,还有一种更强烈的羁绊,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没有人肯告诉我。」
  「——咦?」
  万里倒抽了一口气,柳泽则低着头继续说下去:
  「这个念头一产生之后,比方说上次你受伤时,琳达学姊在你房里照顾你,还有其他一些事……全都让我无边无际地在意起来……连我自己都讨厌这样,心情变得非常灰暗,连你的事都……该怎么说呢……我甚至开始怀疑,万里是不是根本不接受我这个朋友?内心是不是有某个坚决拒绝我踏入的部分?」
  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只有心脏跳得发出令人厌恶的声音。
  万里至今从未告诉过柳泽的事,柳泽说不定靠自己的力量发现了。
  「像这样怀疑你,根本就不是个麻吉该做的事。我真的打从心底讨厌自己这样。」
  「……」
  「所以只要一次就好,以后都不会再问了,你老实告诉我。我所认识的多田万里和林田奈奈,除了是祭研的学姊学弟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关系?」
  「……」
  「真的没有隐瞒我任何事吗?」
  柳泽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万里。
  一直没能说出口的事,现在该是告诉他的时候了吗?
  或许时机真的到了。
  一手还端着肉片,周遭甚至被肉包围着。可是他都问得这么直截了当,再打马虎眼下去也很奇怪。要说只能趁现在了。
  这么想着,深吸口气。
  「那个。」
  错过说明的时机,自己就这样一直隐瞒到现在。想继续下去是不可能的。而且因为这样,把朋友害得如此痛苦。所以现在非得把一切说出来不可。
  这原本说起来,就不是什么不能被知道的事。只不过一开始没机会说,之后也没特别提起罢了。虽然,之所以没说的原因真的就只是这样而已,但这却是比什么都尴尬的事实。
  只要说出来就好了,再说,现在柳泽也给了自己这么一个机会。
  这么一来一切都能变得顺利,会好好痊愈,往好的方向进展。
  「……听我……说……」
  ——我和琳达曾是高中时同班的朋友。就这么说吧,万里告诉自己。
  (自己因为发生意外失去记忆,网开始在大学里重逢时甚至认不出琳达。过去,自己曾暗恋过琳达。这样的感情也曾复苏过一次,并且因此伤害了香子。不过再也不会有这种事了,自己和琳达之间已做出决定,彼此都会当作过去没有这段关系。只要这么说就好了。)
  (可是,现在却觉得不用刻意勉强当成没有那段过去。现在的自己维持现在的模样,也知道过去的自己是那样的。只不过那家伙消失了,而自己诞生了。自己等于继承了一人份的人生。如此而已。现在的自己已经能自然接受这个事实。)
  (不管是自己也好,琳达也好,还有过去的朋友和家人都非常尊重现在自己活在这里的事实。也把自己看得很重要。所以完全没问题。现在什么问题都没有。)
  ——就这么说吧,多田万里。
  「……那个……」
  没问题吧。
  什么都没有吧。
  现在一点问题也没有吧。
  (没问题,没问题,没问题,没问题……)
  因为明明就没问题啊,所以没问题吧,都已经没问题了不是吗?那家伙现在沉进河底,掉下去,沉下去,已经死了。这不是自己亲眼确认过的吗?那家伙已经无法威胁存在于此的自己了。那家伙回来而自己消失,使自己再也见不到眼前的朋友,再也无法和家人及恋人见面,再也没有任何人认识自己,这种事绝对,绝对不可能发生。
  再说,即使风风雨雨,不也活到今天了吗?今后也一定会继续活下去的。或许有时会觉傅有点怪,但也仅止于此。未来几十年,自己的人生都会这样继续下去。
  所以,没问题——
  「……」
  然而。
  为什么发不出声音呢?
  全身失去了血色,身体一口气降温。为了不让柳泽发现自己的手开始激烈颤抖,万里装作若无其事将一只手硬塞进牛仔裤口袋里。但是端着已经开始渗出血水的肉片盘子的那只手却一点也没办法隐藏。怎么办,千万别发现啊!连盘子上赤红的生肉都开始颤抖,自己却还意义不明地沉默不语,这股可疑味道,柳兄你可千万别发现啊!
  看着一心如此祈愿的万里,柳泽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抱歉!」
  又向万里道歉了一次。
  不管是第一次还是这一次,其实柳泽根本完全不需要道歉。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抱歉,万里。竟然对你做出那么奇怪的怀疑,说出那种话……我这家伙真讨人厌。我想,是因为自己的单恋不顺利,让我变得有点奇怪了。原谅我吧。我今后还想继续和你做朋友……」
  别说了。万里这么想着,整条背肌都僵硬得不得了。几乎快要呐喊出口。
  说什么抱歉,说什么原谅你,才不是这样。奇怪的人是我。一切都是不但有事相瞒,没勇气说出真相,还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的多田万里不好。
  「当……」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万里对自己的软弱感到火大。太烂,太差劲了。自己是个骗子。说这个谎没有任何好处,只不过是承受不了压力而想逃离罢了。
  「……当然,这是当然的啊。我们一直都是朋友吧,当然……所以别这样啦,道歉什么的,这种事……」
  「……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啊……没事吧?都是因为我说了那么奇怪的话吧?」
  摇摇头,勉强挤出笑容。回答「我没事」,又点点头。
  「什么都没有啦,是灯光的关系吧。」
  是啊。虽然自己太烂又太差劲,可是——没问题。会没问题的。
  今天只是因为事出突然所以无法好好开口而已,再好好找个正确的时机,制造机会把事情说清楚吧。
  没问题。完全没问题。只是对柳泽过意不去。如此而已。下次绝对会说,说出一切。万里在心中无声发誓。当然,也会告诉二次元君,告诉千波。告诉所有接受这个自己的新朋友们。
  「好,那我们拿了肉快回去吧。那是什么?横隔膜?」
  「对啊,是横隔膜没错。其实我有点想吃蔬菜类,二次元君不会抓狂吧?」
  「哎呀,都已经吃那么多霜淇淋了,没关系吧?」
  回到位子上时,香子的表情略显沮丧。可能是被蓝波刀二次元和千波指责了刚才她的白目举动吧。
  「欢迎回座,万里、光央……那个,呃,光央,剐才那件事……」
  没关系啦没关系啦。柳泽很难得的,大方挥手原谅了搞砸事情的青梅竹马。我完全不介意。听他这么一说,香子才松一口气,耸耸盾膀瞄了万里一眼。像是在说「我又出包了」似的轻轻吐舌。
  看到她那张脸,不由得有点想笑。
  (哎,反正,事实上也真的是没关系啦……)
  万里从桌面下紧握住身旁香子的手。
  (老实说……或许有点需要镇静剂……)
  药全都放在房间里。所以现在能帮助自己对抗不安的,只有这个了。这么想着,更用力握紧温暖的,重要的,独一无二的那个人的手。
  「……嗯?」
  有些讶异地望着万里眼睛,随后马上微微一笑,香子也以相同力道回握他刚才一直捧着赤红生肉盘子,拚命掩饰颤抖的那只手。
  ***
  为了迎接从明天开始的下学期课程,酒足饭饱的一行人决定在车站前解散。
  只有香子说「可以顺便去一下万里家吗?」而没有和大家一起回去。
  当然可以,怎么可能不行。那大家明天见~和其他人在剪票口挥别后,先绕道营业到很晚的超市和药局买东西,两人才一如往常走上那条走过无数次的道路,回到万里房间。
  「呼,这下才真的有种终于回来了的感觉呢。」
  打开电灯,把刚才匆匆丢在走廊的背包搬回房内。再放下装了水啊、面纸啊、沐浴乳之类而相当沉重的购物袋,万里终于能喘口气。不过,绕路买点东西这种程度的运动,还是完全无法消除刚才吃得胀鼓鼓的肚子。
  「真的有种欢迎回来的感觉!可……是……」
  香子大概也一样吧,因为她一直若无其事地用包包遮住肚子。
  「比起那个,我的肚子真的超级重!啊啊,我有完蛋的预感……这或许是我有生以来肚子最饱的状态。」
  「起哄吃了相当多嘛。我也超完蛋的,还添第二碗白饭。」
  两人瘫坐在地毯上,总觉得身体重得就算一屁股把地板坐凹一个洞也不奇怪。肚子实在是饱得菲常夸张,无可救药。在二次元君的指挥下,将近尾声时的吃法实在是很惨烈。肉肉肉,肉的冲剌。牛舌连发谱出节奏,牛五花如花瓣飞散,牛里肌做成的礼服衣角飘扬……应该有吃回本了才是,想必肚子里的重量能够证明。一坐下来,鼓胀的肚子就难受得无法动弹。
  「啊,我不行了……除了肚子之外,对味道也到忍耐极限了。从自己身上发出的烧肉味,让肚子更饱了啦……」
  香子重重甩出身子,躺在地上打滚,从刚才提进来的购物袋里抓出衣物用喷雾除臭剂。一边说「拜托」,一边把除臭剂交给万里。接着。
  「不用客气没关系,全身都上吧。」
  抱着觉悟的表情呈大字形躺在地上,表示「喷吧」的意思。
  在这种地方做这种事,真的可以吗……既然是香子的请求也没办法了。万里跪在地上,不加思索地对躺在地上的女友拚命喷射。「……唔咳唔咳!」香子呛到了,可她还是不屈不挠地翻过身,提出背面也要喷的要求。
  按照她的要求咻咻按着喷头……怎么说呢。看着如此毫不设防在地上滚来滚去的香子时,内心所涌现的感觉该怎么形容呢。就像正看着非常华丽的,非常美丽的,有着美貌的,完美的……一只小猪。我现在,正在帮小猪消毒。这种心情愈来愈强烈。不过,要是敢说出口,大概会有非常不得了的惩罚等着自己吧。所以他当然闭着嘴。
  「干嘛?你为什么在笑?」
  「不,没有……我只是有点呛到……是说,对了,你要吃胃药吗?我要吃。」
  「要要要,我要吃。」
  万里吆喝了一声,翻身像个老爷爷似的站起来走向厨房。走动时自己的头好臭。衣服也好什么都好,全都散发出强烈的烧肉味。虽然自己也想像只小猪一样被消毒,想想只要等一下洗个澡再洗衣服就好了。不对,这可是勋章。是从烧肉吃到饱餐厅这个战场上凯旋归来的证明。
  拉开窗户,让入秋的凉意乘着夜风进入屋内。顺便窥看了一眼隔壁房间。灯没亮,似乎没人在家。
  「NANA学姊好像不在耶。本来想在今天内把咩子面包交给她的,还有夜晚的点心鳗鱼派也……香子,你要带面包回去吗?」
  「咦?可以吗?那万里自己不就没得吃了?」
  「还有十个左右吧。虽然咩子说放冷冻的话应该可以保存个几天,不过面包应该也希望在最好吃的时候被吃掉吧,再说我的冰箱刚插电还不怎么给力。不如你带五个回去吧?」
  一边望着坐起身来,用笑脸和美人鱼姿势(双腿并拢侧坐,双手在胸前交错)表现「好高兴!」的香子,一边吞下两颗胃药。镇静剂似乎是不需要了。
  尽管好久没回来,对这问狭窄的房间毕竟早已熟悉,就算闭着眼睛也能四处走动。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连续剧「不是这个」,猜谜节目「不要!」,棒球转播「不~要~啦!」,新闻「嗯……」,健康资讯节目「啊!这个!万里看这个!拇趾外翻的可怕!呀啊!」找到您中意的节目真是太好了。
  或许因为吃得太饱,香子的动作比平时缓慢,一脸痴呆,看来就像正因外翻拇趾的可怕而颤抖似的。手里还拿着从便利商店买来的黑乌龙茶保特瓶,也不把盖子扭开就那样拿在手上。
  从柜子里拿出香子专用的水杯,帮她倒杯水。那是一起在饰品杂货店买的琉球玻璃杯,上面有谜样的漩涡状记号。把水杯和胃药一起交给她,香子一口把水喝光,朝杯子里注入黑乌龙茶,说着「来,给你喝」,又把水杯还给万里。
  「万里需要喝这个,因为你吃的肉大概是我的两倍吧。」
  「我就想你明明很少买这种饮料,原来是为了分解我的脂肪啊……」
  「我的脂肪也需要啊。」
  喝下她倒的那些茶后,香子接着为自己在同一个杯子里又倒了一杯,把茶喝掉。想装作不经意将手放在肚子上抚摸,却被万里看穿。光靠喝一杯这个就能让肚子凹下去的话,事情反而很严重吧。
  「香子明天第二堂开始有课吧?那可得早点回去,别拖得太晚。」
  「嗯,是这样没错……可是回去之前,我和万里还有事要做。现在吃得太饱了好痛苦,没办法完成那件事……再等一下下啦,我正赶着消化呢。」
  「好吧,那你慢慢来。我去那边洗衣服,整理一下。」
  「洗衣服?要洗吗?现在吗?」
  把讶异的香子留在房里,万里拿着运动背包走到洗手台边。其实衣服在老家都洗干净了,根本没有带脏衣服回来。关上门,万里必恭必敬地取出蓝色天鹅绒的小盒子。
  轻轻打开盒盖,镶嵌了美丽宝石的金色戒指依然好好坐镇其中。
  (不知道她会有什么表情……)
  一想像把这个交给香子时的瞬间她会有什么表情,便情不自禁地牵动脸颊微笑了。该说些什么台词好呢。
  堆出一脸笑容说「来,这是土产!」……不对吧。「来,这是我妈给你的戒指!」……虽然没有不对,但听起来好像有点像妈宝。「我有礼物要给你」……又不是自己选自己买的,这么说似乎有点狡猾。「这是我妈让我保管,要我交给女朋友的。如果你愿意收下,我会很高兴」……这个如何?
  又该怎么交到她手上呢?整个盒子给她吗?还是把戒指拿出来,直接套到香子手指上呢?尺寸合吗?如果太大倒是还好,要是套不进去岂不是很尴尬?还有,这种时候该戴哪只手指呢?应该不是左手无名指吧?右手无名指之类的吗?
  为了尽可能流畅帅气地将戒指交给她,万里坐在马桶上思索了好一会儿。从欧美影集中看过的模式,多半是情侣们原本聊着普通的话题时,男方突然跪下来,打开戒指盒。看见里面闪亮的戒指,女方则露出又惊又疑的表情,此时男方便说「marry me……」喂,那是求婚吧。不是这样的……对对对,这么说来还有这种:原本情侣聊着普通话题用餐时,闪闪发光的戒指突然从吃到一半的甜点中出现,女方露出又惊又疑的表情,此时男方便说「marry me……」喂,这也是求婚吧。
  (难不成,男人偷偷准备戒指交给恋人,这种行为在世界上普遍几乎等同求婚吗……?)
  不会吧,至少万里并未想那么远。到目前为止。这枚戒指应该是更随兴的,像是代表恋情的证明……又像是母亲将青春时代的回忆托付给我们……而为了让母亲看她戴上戒指的模样,再理所当然带她回老家……应该是类似这样的。
  等等喔。明明身边没人在看,万里却自己一个人这么说着,皱起眉头。
  (……该不会接下来要做的事意义重大,只是我没发现而已……?)
  心头一惊,瞧起手中意外变得沉重的小盒子。说不定母亲是故意用福山雅治的话题模糊焦点,其实她真正想说的是「快带老婆回家吧!」这戒指里隐含的是这样的讯息吗?如今想来,从咩子回去之后她确实一直说着「这么年轻又可爱的太太好好啊,真令人羡慕」什么的。
  一旦开始这么想……
  (这根本就是一件大事嘛!)
  捧着小盒子的手开始发抖。当然,以自己现在的学生身分,求婚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应该说太不实际了。可是——或许,可以作作梦吧。香子收下这枚戒指,并且许诺自己一个未来的瞬间。那一刻,一定能感觉到莫大的幸福吧。
  要是今后能和香子同心携手活下去,要是她愿意成为自己人生的伴侣。要是彼此没有别人,都选择对方为独一无二的对象。若真能如此,那么,换句话说,也就是说……
  (……自动附加上来的,就是加贺家庞大的财产和泡面老爹……了吗……!)
  突然一片乌云飘来,笼罩刚才还闪闪发亮的心。
  对喔,如果要认真讨论将来的事,就不能忘了加贺家各方面的特殊。
  对万里而言,老实说,香子只要是香子就好了。只要那个名为香子的生命体,为自己做出一个巨大装饰霜淇淋;对便宜的肉也大喊「没想到挺好吃的!」而大口咀嚼;用模特儿站姿说着「选哪种内脏类来烤好呢~△」;得意忘形地做出一支连自己都拿不动的过大棉花糖,还说什么「变得好像积雨云喔……」,然后用高傲的态度对不认识的小孩说「这个送你吧?是大姊姊帮你做的喔!」结果却被小孩狠瞪回应「我才不要那种东西!」;吃得一肚子胀鼓鼓地在地上打滚,只在自己面前暴露出小猪的摸样——只要这样,就是十分完美的存在了。
  从客观角度来看,和加贺家的人缔结姻亲将会多出很多麻烦事。
  只要香子就好,这毫无疑问是万里的真心话,但是没人这样做生意的。倒不如说,从各方面综合思考后获得的毋庸置疑结论,就是自己这个人在阶级上明显配不上加贺家。
  虽然万里很喜欢自己的父母与亲戚,也认为多田家是最棒的一家人,但主要问题是,多田家和加贺家在经济上的差异实在太大了。光是因为喜欢这种理由就要将两人的人生结合起来,说不定是很难办到的一件事。
  (妈……这门槛相当高啊!)
  看看戒指,叹了一口气。他知道为了母亲,自己不该怀有这种卑微的心情,但香子平常戴的那些名牌戒指,价格一定和这枚戒指差了好几个零吧。香子当然不会计较这种事,只要是自己送她的东西,香子都会非常开心地收下……相信会是这样的。应该会是这样的。正因如此,适门槛才高。
  这枚戒指不是普通戒指,是装满母亲回忆,世上只有一枚的独一无二戒指。所以万里认为,当将这枚戒指交给她时,几乎要做好等同于求婚的觉悟,怀着愿意承担香子人生的心情,同时也是把自己的人生交给她。和这样的心理准备同样重要的,是将戒指交给她的时机。必须让香子也知道,这是两人人生之中的一大转捩点。
  收下它,真的可以吗?如果要收下,就要明白万里已经怀有这等觉悟,也对两人的将来抱持梦想。真的可以吗?要向她确认这一点才行。换句话说,事情必须在相应的气氛下进行。
  至少不能用「来,这是土产~」的随便态度,换来「哇~谢谢!那明天第二堂课后在大厅老地方见罗~」的回答也是绝对不行的。
  应该说……看来今天时机不对。万里急忙阖上盒盖,重新放回背包底部。这不是该在这种刚吃完烧肉吃到饱,全身散发油腻臭气的日子交给她的东西。毕竟,这枚戒指承载的可是母亲的青春与对儿子的期待,同时事关自己的未来啊。
  得找个更妥当,更适合的时机,在相应的气氛中做好万全准备才能交到香子手中。一切都必须是完美的。
  如此下定决心,万里才走出厕所。
  「……抱歉,让你久等……咦?」
  觉得不对劲的理由马上就明白了,因为房中突然一片漆黑。
  电灯被关掉,只剩下床边的台灯亮着。
  站在突然很有气氛的房间中央,香子正等待着万里。
  「怎么了?肉都消化完了吗?」
  「差不多了啦……嗳,万里。刚才说的事,你还记得吗?」
  「……脂肪分解的事?」
  「不是这个。」
  「拇趾外翻的可怕?」
  「不对。是在进吃到饱餐厅时说的事啦,关于我身上产生的变化。」
  缓缓撩起长发,集中披在一侧肩膀上。在桥黄色的微弱光芒照耀下,香子凝视着万里。
  「喔喔,纸袋的事?」
  「对。纸袋的事……这个,其实是给万里的礼物。」
  咦?惊讶的万里望向香子。没想到在自己送出戒指之前,香子竟然为自己准备了礼物。拿过手的纸袋莫名沉重,里面放着一个用厚纸板做成的盒子。
  「哇,谢谢。怎么这么突然,我吓了一跳。」
  「你打开看看。」
  眼睛发着光,香子注视着打开盒子的万里。虽然万里还为这突然获得的礼物感到困惑,毕竟仍是件值得开心的事,于是他带着雀跃的心情打开香子送的这看似装着蛋糕的盒子。
  「这……这是——!」
  「耶嘿嘿……你喜欢吗?」
  「这……这是,这是,这……是……」
  香子不知怎地忸忸怩怩,双手捧着脸颊窥探万里的表情。不管三七二十一,万里先对这样的香子笑了笑。香子也在笑,边笑边看着万里,还在等他回答喜不喜欢。
  太棒了!我好中意!要这么夸张表现是很简单,可是,根本问题现在还竖立在万里手中。
  这到底是什么?
  如此发问一定很失礼吧。可是,不问又不可能知道。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情形下,怎能放任嘴巴讲出「我很中意」的言词。再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危险的事。比方说:「那你把它直接插入直肠看看!」或是「用这东西试着直刺眉心吧!」要是被她这么说的话,应付起来可就困难了。
  那真的是个愈看愈不明所以然的东西。
  大小正好用两只手臂抱得起来,颜色偏白,沉重而有着奇妙形状的物体。该怎么形容好呢?火箭炮?保龄球瓶?朝鲜蓟的一部分?不对,等等,朝鲜蓟是什么?总之可以知道的是,这东西是用类似纸黏土的材料制成,表面涂上厚重的透明漆而光滑发亮。具备流线型的外表,但尖端是尖细的,可说是万里至今从未见过的……某种前卫立体雕塑。各种角度都透露出解答的线索,却又完全找不出答案。不管从哪个角度,都看不出这物体到底是什么东西。用途下明的程度,或许足以挑战世界纪录。
  不知是否着急了,香子轻轻伸手触摸愣愣抱着这东西的万里的手,脸上带着些许笑意,眼波流转。
  「就是啊,万里不是暂时和我分开一段时间了吗?我一直都觉得好寂寞。每天心里只想着万里,好想见面好想见面。在这段无法见面的日子里,培育着我的爱。我想试着用艺术家的感性来表现这份爱,所以就做了这个。」
  「……这……这样啊。那还真是……有劳你了……可是,在你疯狂堆高霜淇淋的时候,我就彻底感受到你的爱了唷。」
  「那跟这怎么能比呢!我真正想让万里见识的爱,光靠那种乳制品是无法完全表达的!我的爱是更加巨大的!而且更加深层又厚重!所以,我才想送这个礼物给你!唉,你不明白吗?不明白这是什么吗?」
  不明白。万里虽然试图用脸部表情委婉传达这个,香子却立即更正:
  「不行!你得明白!」
  「那……这是……我想想喔……是什么呢。呃……某种……棍棒?」
  香子脸上美丽的笑餍迅速褪去,像有一张面无表情的能乐面具贴在她的美貌表面。哎啊,糟糕……搞错了。
  「……好吧,万里。那就暂且假设这是棍棒好了。那么,你想想看,我送万里一根棍棒是想表达什么呢?」
  「……表达你爱我爱得恨不得用棍棒殴打、袭击……?大概是……这样吧?唔,不对呢。嗯,我搞错了。嗯,我知道。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还以为她一定就要发火了,香子却只是冷静地不断眨眼。漆黑的睫毛扇啊扇,眼瞳深处闪着光。
  「……没想到,你答对了一部分喔。」
  「咦?不会吧。」
  「这个东西啊,正确答案是……艾菲尔铁塔唷。」
  「艾……艾菲尔铁塔?这个?为什么?……呜喔喔喔!」
  正困惑盯着手中物体的万里,突然被香子从后面粗鲁地推了一把,往前摔出去。怀中还抱着那听说是艾菲尔铁塔的东西,万里背朝下重重摔到床上。香子跨骑在他身上,突然羞红了脸。
  「换换换换句话说,就是这么一回事!」
  双手撑在床单上,整个人几乎要压在万里身上了。呼吸急促的她又说:
  「我已经决定了!万里回来的时候,就是我们结合的时候!」
  「唔……唔嗯?」
  「我已有觉悟!我们今天晚上就要做大人的这个那个!」
  「咦咦咦?」
  「……所以……说你明白啊!快说你明白嘛!讨厌啦!」
  接着,她把脸压上来,将万里的后脑深深按进枕头里,热烈地亲吻他。万里脑中一片空白。唯一明白的,是香子正袭击自己,把自己压倒在床上。同时,她跨骑在自己身上,压制自己,亲吻自己,毅然决然伸手就要解开一片裙洋装的蝴蝶结。明白她想做什么之后,万里不由得大喊:
  「香子?等……等一下,哇啊啊啊!等等等等等等!」
  可是。
  「我不等!」
  轻轻一拉,香子解开了蝴蝶结。一片裙轻易便从前方敞开,顺着这个动作,香子的手臂从袖子中抽出,将脱下的裙子丢在地上。
  现在,留在万里身上的,是只穿着光泽丝质薄背心与缀有纤细蕾丝的半透明内衣裤的香子。跨在他身上的大腿白得发亮,肌肉紧实而形状美丽的手臂在床上投下淡淡的影子,支撑着身体,正轻微颤抖着。
  「所以……拜托你……明白吧……!」
  香子的体温攀升,使得肌肤相触的部分像是马上就要融化。紧抿双唇,任由肌肤裸露,香子整个人都是火热的。
  湿润的大眼透露那彷佛随时都可能坏掉的不安,将柔嫩的肌肤暴露在万里眼前,等待他的反应。
  万里躺在床上,清楚感觉到跨骑在腹部的香子柔软又有弹性的大腿内侧,令他快要无法呼吸。全身僵硬紧绷,动弹不得,甚至连话都无法开口说。
  「……不行吗?」
  香子歪着头这么问,从肩上滑落的一缕发丝,搔弄着万里的鼻尖。半透明小背心的蕾丝底下,起伏的双峰清晰可见,带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柔软浑圆隆起,宛如枝头晃动的果实,在万里身体上方摇曳。双峰之间的狭缝形成一道深深的阴影。细如缎带的肩带挂在眉头,看似随时都可能滑落,万里忍不住伸出手指沿着肩带抚摸。
  「万……」
  手指碰到的肌肤实在太火烫,万里吃了一惊,却依然说不出话。脑中喷发出某种灼热混浊的什么,使眼中看出的景物歪斜扭曲。头盖骨内侧猛烈发烫,彷佛脑袋将就此迸裂。一口气提不上来,只想抓住肩膀拉近她紧紧拥抱。「万……」拥抱,「里……」单脚勾住她的身体,「唔……」以彼此拥抱的姿势勉强翻身,上下交换位置。

  「……嗯唔……!」
  承受他体重的香子发出奇妙的声音,万里几乎是反射地弹开,以〇.一秒的速度迅速道歉,并打算将身体抽离,然而……
  「不是……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
  说着,香子从万里身下死命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两人再次紧紧相拥,万里将脸埋在香子发丝之中。错开脸颊接吻,感觉似乎将就此一点一滴融化。陶醉于香子甜美的体味,万里更用力拥抱那纤细而又柔软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上半身。唾液的味道融合了,万里觉得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无所谓。香子一定也这么想。因为是对方,所以两人的一切都能袒露在彼此面前,无论那是什么。丢脸的事就丢脸,舒服的事就舒服,什么都好,什么都想看,都想触摸。全部都想嗅闻,都想舔舐。一切的一切都容许也被容许,只想跟着欲望走。总之,身体紧紧相贴,连汗水和味道都——
  「……唔咕……呜!」
  ——难道不是这样吗?或许不是!
  万里再次直挺挺地弹起身体,双手呈现漂亮的伏地挺身状态,被欲望涂遍的身体死命地从明显痛苦呻吟的香子身上全力离开。
  「……不是的,不是的,万里,不是那样的,这真的……呜咕……只是胃有点压迫到而已……所以,不要停,不可以停,不可以,不可以的。因为我一直想这么做啊……!」
  拚命说完这番话,香子眨着湿润的睫毛,几乎快哭起来了。从脸颊到前胸都染得一片绯红,睁着水润的眼瞳,散乱着发丝,等待万里的行动。
  万里早已无法分心回应,用行动代替「这样啊,我明白了」的回答,就在他豪迈地正想兜头脱下T恤时……白目的家伙就算在这种非常时刻还是很白目,否则怎么会被称为白目呢。
  「万里!我爱你!」
  明明此时她只要乖乖躺好就好,却偏要从下方攀住万里紧抱。加上身体的重量,香子柔软的双臂缠住万里的身体。无论肌肤的温度或丝质的触感都令他为之喜悦,太幸福了。可是……
  「等……等一下……」
  「我真的真的好爱你喔!」
  为了脱下T恤而交错在胸前的手臂被她用力抓着,万里狼狈不堪。香子却紧抓着T恤下摆用力拉扯,看来是打算协助脱衣的意思,然而……
  「好痛好痛好痛!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领口勾住下巴,反而完全脱不下来。脖子差点扭到,万里只好赶紧把手臂抽回来,这个举动看在香子眼中,却似乎有了不同解读。
  「你为什么要反抗!」
  「不……不是啦!」
  「给我安分点!」
  「我就说不是嘛……!啊啊啊,等……等等……」
  「不管你怎么哭喊都不会有人来救你了!放弃吧,乖乖成为我的人……呀啊!」
  本来就已经维持着不上不下的姿势了,更因为香子硬是试图上下互调位置,使得两人就这样凄惨地滚落床下。咚!砰!发出相当坚硬的撞击声。
  「香……香子……?没事吧……哇啊啊!」
  「还·没·结·束·呢!」
  躺在地上的香子发动寝技(注:泛指柔道中躺卧地面时的攻击技巧),万里双脚都被绊住,仰天倒卧在地板上,两团浑圆压上胸口。
  「巴黎的夜晚,才正要开始……」
  扑上来的香子似乎打算狂野地在地板上继续未完的事,轻舔湿润双唇,露出坏角色的恶意微笑,由妖艳的视线看来,她已经完全豁出去了。像个锁定猎物的肉食兽般打量万里的脸。
  「没事的,万里,放心……我有事先预习过。」
  「预预预习?跟……跟谁?」
  「我弟……」
  「舍摸!」
  激动与震撼使万里连话都说不好了。
  「的DVD啦,网路啦……总之各种管道……大致上,没问题喔。应该没问题……所以,交给我就对了,我会很,温柔的……唔,咕,呕……!」
  单手捣住嘴巴,香子忽然猛然抬起头。咦咦?万里正想翻旁跳起来时,被香子伸出另一只手制止。只见她瞬间露出严肃的表情一皱眉。
  「等一下,我的胃真的不舒服,好难受……唔咕,嗯,没事了,现在吞下去了。」
  「什……什么?」
  「成功吞下去了。」
  微笑!
  「我就是问你吞了什么啊!」
  「已经没事了,所以……」
  扶着身边的床垫,香子正想支撑自己起身的瞬间。
  刚才扔在枕头旁的艾菲尔铁塔,因为香子的重量压得床垫一度下沉而弹跳起来。接着,铁塔在空中画出一道微微弧线,掉落时尖端部分正中香子脑门,简直就像这东西打从一开始就为了这用途而做出来似的凑巧。
  「……~~~~~~! 」
  一声不吭,香子双手压着脑门,就这样滚倒呻吟。「呜哇!」万里赶紧起身。
  看来要继续下去……是不可能了。

  不久之后,两人相亲相爱地上了床。
  拉长身子并排躺在床上,香子茫然低语:
  「怎么会变成这样……」
  依偎在一旁的万里手中拿着一条湿的毛巾布手帕,用来冰敷香子差点肿起的脑门。
  明明不是「事后」,却沉浸在这种气氛中。两人共享一颗枕头,脸几乎贴在一起,用只有彼此耳朵听得见的音量轻声交谈。
  「嗳,万里。现在这勉强算镇定下来的状态啊……」
  「嗯?」
  四只并排的脚尖,看来也像在彼此对话。
  「这是不是就是俗称的贤者模式啊……?」
  「……不,不是啦。这一定是……搞笑短剧结束后的休息室氛围吧……」
  「讨厌……我才不想知道这种感觉呢……是说,话说回来,错就错在一开始不该吃那么多烧肉啦。」
  「真的呢……刚才有一瞬间好像真的快不行了吧。」
  「千钧一发之际吞下去了啊。真的好险喔……不过这下我就懂了,如果身体状况不好,不管是罗曼史还是巴黎都免谈。我会再找机会挑战的,你最好有所觉悟。」
  「哈哈,别急嘛,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步调。多约是时间啊,像现在这样,说起来倒也像是我们会做的事。」
  「……你的意思是搞笑短剧结束后的休息室氛围很有我们的风格吗……讨厌啦……人家想要更浪漫一点的氛围啊。」
  身体紧贴着万里,香子在他耳边叨叨絮絮。万里一边用湿毛巾盖在她头上安抚,一边语带笑意地说:
  「说真的,怎么说才好呢……一般来说,没有人这样的吧……」
  呵……呵呵呵……香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先是搞得像壮观的摔角大赛,结果却被自己做的艾菲尔铁塔刺中脑门,造成初体验失败。这种事,恐怕没有一对情侣做得出来,除了这两人之外。
  「……我啊,虽然最喜欢万里,但现在也能说好喜欢和万里在一起的自己了。这样会很奇怪吗?」
  笑得肩膀不断抖动,香子蜷起身体,像一只猫似的把脸埋在万里腋下。
  「事实上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喔……应该说,是万里逐渐引出真正的我。在这里,我最能够做自己。比起自己家或自己的房间,我觉得这里才是最属于我的地方。」
  说着说着,香子就这样钻进万里怀中,鼻尖压在他胸前。
  脸颊埋进那头褐色卷曲的秀发,万里也轻声低喃:
  「我也一样喔。只有这里。虽然不是没有其他待起来舒服或称得上容身之处的地方,但唯一想回去的地方,就是香子身边。一直以来,真的是好久好久以来,我一直找寻的地方就是这里了……终于找到,真是太好了。」
  「……万里,你终于被我掳获了呢。」
  嘻嘻一笑,香子拾起头,在万里脸颊印上一个吻。
  「是啊是啊,确实被掳获了呀。」
  嘴唇摩挲着香子太阳穴附近,万里腹肌用力,挺起上半身望向时钟。再过一会儿,香子就得回有泡面老爹的那个家了。
  一边深呼吸一边伸出手,用力紧抱香子。被搂在怀中的香子低声笑着说「吸不到空气了啦」。
  真想一直这样下去,不想让她回去。想永远在一起。最好能回同一个家。若是能住在同一个家就太棒了。不需要说再见,只要说「我出门了」和「我回来了」和「欢迎回家」就够了。单纯只是这么想,不过,现在必须忍耐。
  总有一天。未来,将来。
  能够那样就太好了。不需要说再见,能够一直生活在一起,并且永远持续下去。
  希望能和香子共同度过今后每一个崭新的日子,一起累积人生——万里打从心底如此强烈祈愿,再次深呼吸。
  如果将来有一天,能和香子一起回顾今天的事而感到「好怀念啊」,自己的一生该会是多么幸福。


  3

  耽搁了大家一点时间,那么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当教授对学生们这么宣布,并从教室前门走出去的同时,万里也正抓着包包从后门朝走廊飞奔。跳过一整段老旧建筑里的宽阶梯,一口气直冲向一楼大厅。朝墙上的时钟望一眼,对,糟糕了。因为一直在意时间,刚才也一直看着手机所以早就知道了,但果然还是糟糕。已经超过预定时间十五分钟了。
  在所有人都懒洋洋的第四堂课上,最前排竟然有个家伙大大方方趴在桌上打瞌睡。因为那睡相实在太夸张,展现毫无防备的困意,使教授一开始也只是苦笑着说「看来,有些人因为刚收假还没打起精神呢,而且就在我前面」,并没有发怒。大教室里原本一片松懈的气氛因此紧张了些,其他微微打瞌睡的学生马上挺直背脊正襟危坐,唯独那家伙完全没醒来。坐在他后方的人戳他的背也没醒,愈戳愈用力,到最后连啪啪拍打,甚至隔壁同学用力抓起他肩膀摇晃也没醒来。坚定地发出鼾声,睡眠意志丝毫不受动摇。简直就像一颗扎根地底的大树,又像是历经数十万年隆起于大地的山脉,也或许他其实是个在地狱般的魔鬼训练中将体力用到仅足以维系生命,趁练习空档赶来上课的体育社团学生……是说,搞不好真是这样。毕竟他体格魁梧,皮肤晒得连耳后都一片黝黑,身上也穿着运勤员的制服外套。
  教授无奈摇头,似乎决定放着那家伙不管了。原本以为就要这样回到艰深的教科书内容,继续上完这第四堂课,没想到,那家伙不知是否说起梦话,开始用不小的音量发出呜呼呼呼……呼呼呼……唔呼呼呼呼……的恶心笑声。到最后,不但后排同学开始觉得可怕,教授也震怒了。
  走下讲台,来到还在边睡边笑的那家伙身边。嘴巴凑近他耳旁,麦克风音量毫不留情开到最大,「给·我·起·来!」简单明了。「是!」笑着说梦话的家伙像被从半空中吊起来似的弹起身子。之后,暴跳如雷的教授便开始无边无际的说教,时下所有学生都成了他发怒的对象,也因为这场说教,第四堂拖了很久才下课。
  加快脚步,冲出法学部教学大楼后门,万里穿梭在灰扑扑的老旧街道上。确定会迟到了。香子原本好像在走廊上等万里下课,但在课堂上检查手机时,发现她留下Mail说「你们好像会拖很久,要是连我都迟到就糟了。所以我先走罗」。
  夕阳快下山了,在渐暗的天色中冲过办公大楼之间的十字路口,原地踏步等红灯。已经能够看见祭研借来练习的公营设施屋顶出现在马路另一端的大楼后方了。
  下学期已开课好几天,而今天等一下要参加的,是祭研在暑假过后第一次举行的会议兼团练……是说,应该已经开始了。
  号志灯一直不转绿,二线道上毫不客气呼啸而过的车流不断。一边被汽车排气管排出的废气把浏海吹得乱七八糟,万里一边拉下连帽夹克的拉链,脱到剩一件T恤。已经十月了,现在又是傍晚,理所当然地冷出一身鸡皮疙瘩。但是,即使几秒钟也好,想节省一点换衣服的时间。
  漫长的暑假过后,总觉得校园里的气氛有些不一样。明明下学期已经开始了,却莫名觉得冷清。春天开学时是那么热闹,到处都挤满成群拚命喧闹的学生,现在却似乎三三两两地分散了。
  经过纷乱的春天和充满期待的夏天后,所有人好像一起清醒过来。换句话说,就是打回原形。大家都被打回原形了。说起来,人口根本也就减少了吧。这一点,绝不只是万里的错觉。有些认识的同学悄悄休学了,有些人则还沉浸在假期的倦怠里,嚷着「暂时还无法回到社会」而不来学校上课。为了抓住夏天的尾巴而在开学前几天跑去冲绳旅行,原本打算下学期开学前一天回来,当天却遇刭台风直击本岛,只能延滞在那霸机场,不得已多放了一天假的,则有大约一人。
  关于那家伙的事就别说了,总之,虽然进入崭新的季节,走在学校里看到的却都是熟面孔。上的是和上学期同样的课,教授当然也是同一个人。在同一个车站搭车,在同一个车站下车,在同一个学生餐厅里从同一个阿姨手中接过不变的乌龙面坐在不变的位子上和同样的伙伴们一起在同一时间吃同样的餐点。这一成不变的日子今后也将持续……大家,应该都已经明白了吧。明天和今天相比不会有什么大改变。从下周起就会有电子花车游行从一楼大厅通过喔!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我们大学被指定为世界遗产?这种事当然也不可能发生。女生的饮料里被人下迷药?对啦,不可能不可能。好,解散吧。今年已经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原形,接下来都是原形。懵懵懂懂过了半年,早已失去新鲜感,期待被日常取代,学校里只剩下放弃与无聊的低气压。
  然而。
  号志灯转变,只穿着T恤的万里再次冲刺。在众人的无聊倦怠之中,祭研今天有机会迎接一个还算新鲜的变化。事实上,今天本来绝对不该迟到的。
  万里气喘吁吁跑在穿着西装忙碌穿梭的行人之间,好不容易终于冲进借来练习的三层楼老旧建筑中。
  在排练室前的男厕脱下牛仔裤换上运动短裤。徙包包里抓起毛巾和跳阿波舞穿的足袋。脱下袜子塞进包包,原本带来打算练习时换穿的E恤则决定继续留在包包里,等回家时再换上,就这样再次冲向走廊。
  一手提着JACK PURCELL,赤脚推开排练室沉重的大门。会议应该已经开始了,可以看见学长姊们弯身坐在地上的背影。站在圈子正中央的,是穿着瑜伽裤和薄帽T,今天也非常时髦的香子俏丽的身影。
  「呐,是这样对吧,光央。」
  摇晃着绑成一束马尾的长长卷发,莫名自豪地看着身边青梅竹马的脸。柳泽伸长下巴点头。表情稍嫌僵硬的型男带着心情复杂的视线东张西望。
  还没有人发现万里进来了。
  「就是这样。」
  香子也没发现,摆出一副在这个现场大概根本不需要的得意表情。
  「身为青梅竹马的我可以保证,这家伙块头虽大,但要他安静待在那里不要打扰大家,是绝对能办得到的。那么,接下来我将举出『我认为可以许可光央进行拍摄的理由』,第四点。相信大家看了也知道,他的头发剪得很短,根据他本人表示,每天晚上一定都会洗头。所以,散发不清洁的味道给各位学长姊带来困扰的可能性也是趋近于零,相信我这么说并不过分。对了,要不然我可以当场证明给各位看。」
  说着,鼻子靠近青梅竹马的头皮用力吸闻。闭上眼睛,摆出可比品酒师的架式将刚才嗅到的味道放在喉咙深处转了几韩,仔细品尝。
  「……嗯,这个……就像是从背包底层挖出昨天忘了拿去洗的手帕一般……某种质朴而令人怀念的……对啦,总之,并不臭。」
  换句话说,现在她正在为柳泽宣传。
  香子干劲十足,一副恨不得拿出Power Point的表情,站在学长姊和柳泽面前狂野地嗅闻柳泽头发的味道,嘴里滔滔不绝。
  至于柳泽,则是露出困惑的表情站在香子旁边,低下头手足无措。好不容易察觉出现在门口的万里,立刻像发现救星似的举起手。啊!香子也笑了,学长姊们跟着回头。
  「唔,对不起,我迟到了!刚才太晚下课!」
  急忙低头道歉,光脚啪答啪答地走进排练室。科西学长不知为何眼神既感慨又和蔼地空出身边的位子给万里。
  「没问题,你迟到这段时间,机器子已经把事情告诉我们了,我们也已大致了解这位柳泽同学是个什么样的人罗。第一,他不是什么可疑家伙,第二,他没有邪念。第三,他没事不会乱吠。第四,不用担心他掉头发或一头油臭……」
  香子往前跨出一步,拔高声音继续说下去:
  「还有呢。他身体强壮不容易生病,什么都吃,个性基本上温柔宽厚。当然,只要把他放在一旁就好,完全不需花费任何费用。」
  是吧,光央!面对充满自信回头徵询的青梅竹马,柳泽只能低声说「我又不是宠物,大家也不是在讨论要不要饲养我吧……」这什么状况啊。万里觉得滑稽,忍不住「啊哈哈哈」放声大笑。
  「啊……」
  察觉状况之后,又赶紧收敛后退。
  和其他学长姊一起围圈坐着的其中一人,正用非常犀利的目光望着万里。不只是眼睛,底下的脸也很犀利。面无表情到了极点,简直就像戴上一张仔细层层涂抹过诅咒的毒液后藏放千年的面具,只有嘴巴配合其他人呈新月型微微上扬,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眼睛直盯着万里,恶狠狠的视线彷佛试图要将两人之间存在的一切元素燃烧殆尽。
  附带说明,这位就是前述自行在冲绳多放了一天假的那号人物,名字叫做:林田奈奈。
  唔。万里倒抽了一口气。琳达突然对自己不爽——只要看到那张脸很难不这么想吧——但原因……是什么呢。是因为……带柳泽到祭研来的缘故吗?上次见面时还在静冈,当天她也很正常的说「那到时候东京见!」,和自己笑着道别了啊。所以,除此之外万里想不出其他原因,但有什么必要为了这件事抓狂呢?
  下学期开始后不久,万里履行了与柳泽的约定。一看到在布告栏前老地方桌旁占位子的科西学长,赶紧上前跟他说「我有个电研的朋友说想拍摄祭研练习的情景」。
  科西学长表示无法擅自做出决定,要万里在大家聚集开会时带那个朋友过来。这就是为什么今天要叫柳泽一起来的原因。
  代替迟到的万里,香子先带柳泽过来,也开始说明事情的缘由i.
  「就是这样。」
  科西学长站起身来,打算做个总结。对祭研全体成员问道:
  「大家有什么意见?」
  学长姊们面面相觑,开始低声商谈起来。「意思是说,新社员?」「不是吧。」「可是……应该是新社员吧?」「就说不是了啊。」「话说……就让他人社不好吗?」很好很好很好,巨人队员们(指的是剽悍如巨人队球员的祭研女社员们)彼此激动点头。此时,香子戒慎恐惧地开口:
  「不,他真的不是新社员。再怎么说,光央还是电研的人。」
  被巨人队学姊们的「咦~!」团团笼罩,香子只好小碎步退下。躲到万里身边,在他耳边用超小音量说:
  「……毕竟上次那个也在那嘛,我想说偶尔该为光央尽点心力,所以卯足劲帮他宣传了,结果……」
  所谓「上次那个也在那」,指的是「光央暗恋对象的琳达也在场」的意思吧。虽然她的「卯足劲」往往都是严重迷路到超出地图范围之外就是了。
  「……可是总觉得……」
  香子偷瞄一眼的方向,正是那张千年诅咒面具。
  已经搞不清楚她瞪的是万里还是万里&香子了,看来香子也已发现琳达那满怀怨毒的眼光。
  「……光央说八字都没一撇的事,看来是真的了……」
  「嗯,是这样吗……」
  「一定是的啊,你看看她的表情……未免太吓人了吧。啊啊,又在看这边了……我们是不是做了不该做的事啊……?」
  简而言之,琳达那令人畏惧的抓狂表情传达的讯息,大概就是:「为什么特地把纠缠不清的家伙带到我身边来啊!」
  不可能吧。万里之所以会这样想,第一,是出自对朋友的偏心,世上哪有女人会排斥被柳兄这样的型男爱上呢!第二,那个夏夜撞见他们时,两人之间的气氛看来相当融洽,彼此看来也都很开心,就跟约会没什么两样啊。
  然而话说回来,从那天之后一直到今天为止,万里从未听琳达提起过任何有关柳泽的事。
  老家朋友问她「在东京有没有交到男朋友」时,琳达也以轻松的语气说「男朋友?交不到啦,我完全没男人缘啊。对了,大家听我说,这家伙!万里!他可交到一个超美的女朋友喔!」强调着自已身边连个男人的影子都没有。当时听她这么说,万里偷偷心想「哼——是吗……」。哼——是吗……我是不想提你跟柳泽单独去喝酒的事情而已啦,哼……
  万里之所以刻意不问琳达和柳泽之间的事,都是为了柳兄着想。毕竟在吃烧肉那天听他本人提起之前,自己并不确定柳泽真正的心意如何。身为守护光央队的一员,最好不要以旁观者的立场多说什么才好。
  只不过,虽然什么都没问也始终装作不知情的样子,万里其实对琳达有很多意见。应该说,意见多得很。
  照常理说,要是真的「对他一点意思都没有」,应该会自然而然说出「你朋友柳泽光央约我吃过几次饭」才对吧。毕竟琳达和柳泽之间最大的共通点就是自己,那两人跳过万里单独相约这件事本身就不寻常。更何况刻意隐瞒不说,不免让人觉得其中有什么意图。
  难道那个目击之夜的约会(假设)里,看似欢乐的外表下琳达内心其实感到相当困扰吗?如果是这样,那更应该会跟自己说才对吧。你朋友柳泽那家伙很烦,能不能想想办法,之类的。
  但是,刻意隐瞒自己什么都不说,这就表示一定有什么。万里是这么想的。再加上,那张诅咒面具……
  琳达依然维持着几乎可在历史上记下一笔的凌厉表情狠狠瞪着这边。要将那坚定不移的视线解释成故意不去看柳泽,似乎也说得通。柳泽一个人孤单伫立,被包围在祭研社员中央、科西学长身后。这里对他而言完全是陌生的客场。
  「别浪费时间了,关于这件事赶紧做出结论吧。只要有一个人提出认为不妥,我们就拒绝这次柳泽同学的请求。有任何人想发表意见或提出问题吗?」
  在科西学长了亮的声音中,「我!」一个学姊举手了。
  「柳泽同学,请问你有女朋友吗?」
  「……没……没有。」
  呀!哇!怎么办怎么办!巨人队学姊们纷纷发出呻吟。接着,是另一个学长。
  「我我我!是这样的——我最近烦恼于肌肤问题……像脸上的青春痘也会被拍进画面里吗?」
  「啊,我会注意,不会清楚拍出各位的脸,拍完之后也会让大家检查,如果有什么问题,一定会负起责任把画面剪掉。」
  「这样啊,嗯,那我就无所谓了……嗳,各位,其实我也没女朋友耶,怎么办?」
  这我们知道啊!干我们什么事!被女生们异口同声驳回,学长默不作声,宛如温柔落在巷弄的五月雨般安静坐回位子。
  「到此为止可以吗?有没有其他意见?有没有人不喜欢,无论如何都反对的?大家都OK吗……好,那就当作大家都赞成同意了……是说,琳达?你……干嘛?怎么这副表情?」
  面具下的表情复杂得像是可以写成一个笔划数超多,而且谁都不会念的汉字,琳达一脸不高兴地做出回应:
  「……什么都没有啦。」
  彷佛将用牙齿咬碎的岩石从齿缝间一颗颗吐出般自暴自弃的回应。就万里看来,眼睁睁看见琳达这样,柳泽眼中完全失去希望之光了。这也难怪,自己的出现却将心仪的女生逼得摆出艰涩汉字脸,任谁都会感到绝望,任谁的眼神都会漆黑死亡吧。
  「你那张脸是什么都没有的脸吗?要是不愿意就趁现在说清楚。」
  「没有不愿意啦,至于这个……」
  琳达立刻回嘴,同时用五根手指指着自己的脸,用被冰室京介附身的姿势说:
  「是另外一件事。」
  被这么一说,就算是科西学长也无法继续追究下去。
  「这……这样喔……那我再整理一次。关于这位柳泽同学拍摄祭研活动一事,还有问题的家伙举手!好,没有是吗!那么,全体OK通过罗!」
  「谢谢大家!」
  不知为何响起一阵掌声,柳泽低下头道谢。
  「那也不拖延,就从今天开始麻烦大家了!请各位多多指教!」
  修长的身躯打躬作揖着离开会议圈中心,回到放在排练室角落的包包旁坐下,今天似乎打算从这个位置拍摄。柳泽从包包中取出小型手提摄影机,这是他引以为豪的新货。大概操作上还不是很习惯吧,只见他蹲在地上一边朝墙壁拍,一边摸弄着上面的按键。
  此时,科西学长拍拍手,吸引全体社员的注意力。
  「各位,一如我之前Mail联络的,已经决定下下星期我们将一如往常和私大联队一起参加东京都内举办的祭典了。这次不像盛夏时得面临灼热地狱,大家就和平常一样开心、放肆地跳吧。然后接下来,才是重头戏中的重头戏。」
  等好久了呢!一位学长吆喝着助兴。
  「很好!很有精神。十一月的校庆园游会上,我们祭研今年也将以法学院社团联队一员的身分,参加从大厅出发环绕教学大楼一圈后,以大讲堂舞台为目的地的祭典大游行。今年要表演的当然是……阿波舞罗!」
  喔喔。万里和身旁的香子交换一个眼神。这次的舞台堪称相当隆重又正式啊。周围的学长姊们早就气氛热烈地拍起手来了。
  「不过,大家听好,这次的演出可不简单喔。首光是往年都会参加的超华丽森巴队伍,还有乐仪队以及人数众多的啦啦队和加油团。舞蹈类的其他社团今年特别摩拳擦掌,除了歌舞社之外,甚至连Cosplay社都要参加。这些社团都带音乐的,以我们这么少的人数要在群众中跳舞相当吃力。私大联队那边已经答应要借我们乐器,有笛子、三味线、铜锣和小鼓太鼓……总之,有这些应该非常足够了吧。虽说这不是竞争的场合,但要是被人家说『有没有出场都不知道』也未免太丢祭研的面子。所以,我们一定要动作确实,呈现出最帅气又有深度的舞蹈动作,同时兼顾趣味性和热闹度,希望本社团能成为队伍中最吸睛的一团。大家说对不对!」
  所有人异口同声回答「对!」这当然了,再怎么说都是祭研啊,要是在祭典上不够引人注目,可就太说不过去了。
  「那就是这样,请大家再多加把劲,朝下个月的校庆园游会全力冲刺吧!好,开始热身运动罗!」
  在科西学长的热血打气下,众人纷纷起身散开,做起热身运动。此时,琳达若无其事朝万里做出「待会见」的唇型。接着她竖起大拇指,先朝自己指了指,再将手指放在下巴附近做出打横比划的手势。
  这应该是「待会我们两人单独谈谈」的暗号吧。另外,应该也是「别开玩笑」的暗号。从大拇指的手势中散发出「要是敢乱来我就杀了你」的危险杀气……不,可是,为何?真的不懂,为什么?配合科西学长的号令做起收音机体操时,万里还能感觉琳达的视线盯着自己后颈,盯得他全身寒毛直竖。
  ***
  结束练习之后,万里马上凑到香子身边咬耳朵。「我去跟琳达谈谈」。
  「被她叫去好像要密谈什么……」
  「哎呀呀……」
  那柳泽怎么办。香子稍微思考了一下。
  「……我知道了,这边就交给我,我来绊住他。光央!」
  说着,香子迅速转身,朝站在墙边的柳泽招呼。
  「什么事啊。」
  「要不要喝个茶再回去?」
  柳泽连在整理东西时,眼光都一个劲儿注意着早巳换好衣服先行离开的琳达,那模样简直教人同情。
  「……什么?和你?喝茶?为什么?是说万里呢?」
  「啊,对了—万便的话,学姊们要不要也一起去呢?」
  对青梅竹马的话完全视若无睹,香子把球丢给正众在一起吵吵闹闹的巨人队学姊们。
  「难得的机会嘛,也可以让大家多了解光央一点喔。」
  「咦!跟柳泽同学喝茶吗?哎呀,当然要去!了解是一定要的啊,从头到脚都得好好了解一番才行呢!大家,机器子约我们一起去喔,大家都会去,对吧!」
  当然!只见巨人队学姊们充满男子气概地高举拳头,将柳泽团团围住。「要喝什么?」「呃,这……」「咖啡欧蕾吗?」「不……」「真的吗?冰的?」「呃……」「你吃甜食吗?」「啊,唔。」「姊姊们会请客的,点甜点嘛!好不好?」「唔,喔。」「那我们走吧!」喂……!将剩下的任务交给香子和巨人队学姊们,万里独自推开玻璃门走出去。
  其他学长们三五成群,有的往车站,有的往麻将馆,有的要去喝两杯。琳达装作不经意地与他们保持距离,似乎正在等万里出来。
  「……这边。」
  努了努下巴示意,琳达带万里走进没什么人的后巷。不管是刚才练习时还是现在,她脸上那张面具始终戴得牢牢的。
  不知何时长长的黑发在脑后扎成一束,万里追着她的背影,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办公大楼之问的窄巷里。
  时间已将近七点。在东京,这时间当然早就算是入夜。白晃晃的街灯照亮前方的琳达纤细的身躯,在柏油路上拉出淡淡长长的影子。万里的影子也朝同个方向大幅延伸。
  就这样沿着道路一直前进,也不知道两个人到底要走去哪里。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走出暗巷,回到某条熟悉的大马路上了吧。
  追上什么都不说,放慢脚步的琳达。万里决定说了。问她,我做错什么了吗?到底做了什么呢?为什么你会这么生气呢?
  「万里,我问你……」
  好了吧,被抢先了。
  「……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顶着那张诅咒面具,琳达回头的姿势令人心生畏惧。
  「什……你说的什么,具体来说是指什么……?」
  突然被抓过肩膀,诅咒面具猛然逼近眼前。在这么近的距离下被如此犀利的视线瞪视,胃部一阵轰隆轰隆……压力掀起一阵波动。
  「等等,等一下啦。我是真的搞不懂什么意思。」
  「……那就快搞懂啊!」
  「咦?别强人所难嘛。突然摆出这副表情这么说,要我搞懂什么,我毫无头绪……是说……我说你啊!」
  那双眼睛,那张脸,那种语气,还有,这种蛮不讲理。
  在被她这么瞪视之间怒气突然激增,恐怕是因为现在的万里已很清楚,琳达除了是学姊之外,还有另一个身分是自己原本的同班同学。
  「既然你要用这种态度,那找也不客气地说了,我要说了喔?什么都不说的人真的只有我吗?为什么……好痛!干嘛啦?」
  砰!一记漂亮回旋踢正中万里臀部,但比起肉体,精神受到更大打击。
  「你……你刚踢了我……?」
  「是踢了啊,怎样!」
  「可恶,你这个……你这个……!」
  虽然立刻想用相同招式还以颜色,但运动神经出色的琳达只以最小动作就嘲弄般地看透并避开万里所有攻击。
  「你躲什么躲啊!是说,我真的搞不懂啊!为什么柳兄一出现,你就抓狂成那副德性啊?简单来说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啥?柳……我……我才……我才没……没抓狂咧!」
  「没抓狂会在大马路上踢人?啊!你看看你的眼神,完全就是抓狂的眼神嘛!对于没事先通知会带柳兄来的我……啊,又抓狂了!现在抓狂了抓狂了!我不懂,真的……真的不懂啦!到底为什么?为什么琳达一看到柳兄就抓狂?咦?为何?嗯,为什么啊!」
  「我……我才……我才没抓狂……」
  既然踢不到她的屁股,至少要让她尝尝同样火大的滋味。万里改变战术,扭动身躯用跳凌波舞的姿势,挺出下半身逼近琳达。
  「我不懂啦,真的,真的不懂!不懂不懂,真的,不懂!真真真真真的!不懂!不不不不不懂!真的!」
  琳达的瞳孔确实缩小了,没错,她正在抓狂。正在火大。很好很好,快点火大吧,这些全都是你自作自受,是对别人蛮不讲理得付出的代价。
  万里看到战术发挥成果后,尽管连自己都觉得不妥却还是变本加厉,模仿DJ的样子刷起看不见的唱盘,激烈的像要刷出火花,同时继续绕着琳达扭腰摆臀舞动着。
  「咦?咦?真的真的!咦,我不懂……哇啊!」
  脚跟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住,就这样朝后方一摔,穿着牛仔裤的屁股坐倒在地。
  看到这一幕,琳达不由得——
  「……哈哈哈哈哈……!」
  万里低头捣着脸,像要让地球另一端的巴西人听见似的用力发出低沉的哀号。
  「真是的……你到底在做什么啊?笨蛋!」
  「罗嗦!正如你所见,跌倒而已啊!」
  「受不了……要比罗唆,我还比不上你呢!我现在真的,真~的打从心底觉得你超笨的。超~级丢脸。」
  「什么?这是踢人屁股的犯罪者说的话吗?也不想想是谁害的?」
  「你连自己跌倒的事都要算到我头上吗?」
  「废话,当然啊!好痛……啊啊,手擦破皮了啦。」
  「笨蛋,大笨蛋。好啦,站起来啦。没事吧,让我看看。」
  万里起身之后,琳达翻过他的手查看擦伤的地方,皱起眉头。
  「哎呀呀,这看起来真的好痛,你真是有够笨的了。到底在搞什么啊,真是不懂你……笨得教人难以置信,我今天终于被你的笨吓到了。跟我来。」
  抓着万里的手,琳达拉着他往前走,在黑暗中毫不犹豫前进。
  「嗯?我们现在要去哪?」
  「回学校啊。你流血了,得消毒才行。」
  第一次这时间还在教学大楼里闲晃。
  和白天相较之下虽然安静,四处出没的学生密度却比想像中还高。有些教室似乎还在上夜间部的课。
  前往一楼角落的保健室借了双氧水,自己先在因愚蠢原因而擦破的伤口上消毒,再让琳达贴上大片的OK绷。
  向保健室老师道谢后,两人走到一楼大厅,没有谁先开口,自然而然地在长椅上并排坐下。因为彼此都知道,有些事需要两人现在好好坐下来谈谈。
  「……别再说我抓狂了。」
  琳达嘟哝的声音虽小,却是清晰得掷地有声,字句都敲在日光灯照射下的大厅地板上。
  「不是那样的,我只是……非常惊讶,不知所措而已。」
  「因为柳兄来了?」
  琳达沉默了一会儿,才点一点头。双腿笔直伸展,双手插在裤袋里,屁股向前滑,浅浅地靠在长椅上。
  「……你要事先告诉我啊。」
  眼神不看万里,嘴上说得像是在赌气。因为这奇怪的坐姿,她头顶的位置相当低。

  「我才想说这句话呢。要是你有那种会因为柳兄出现而震惊的理由,不事先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
  唉——琳达发出低低的叹息。
  「……你到底有什么原因那么不想见柳兄啊?」
  听万里这么一问,琳达瞥了他一眼,大眼睛的眼白部分莫名带着一点蓝色,看上去像是半透明的。
  「也不是不想见他……其实,是说,你或许也听柳泽光央说了吧……」
  连名带姓直呼名讳啊。
  「……暑假时,他约我吃了几次晚餐啦。」
  唉——这次轮到万里叹息了。关于那件事,自己不但有听说,根本就亲眼目击。只不过一直装作不知情也什么都没说。
  「……话虽如此,我跟他之间并没有什么,就只是很普通地一起吃饭。在社长那边的打工时也会碰面,我知道他跟你交情很好,所以也没有想太多,只是抱着『嗯,既然人家邀我,也没什么理由拒绝,偶尔感受一下小男生的气息也不错』的心情跟他见面而已……」
  话说到这里就中断了。嗯嗯,然后呢。万里催促她说下去。
  「不知道该怎么说……有一天我就突然想到,为什么?」
  「……为什么?是指什么的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人和我这种人吃饭时,看起来那么幸福……」
  琳达伸长双腿,视线忽然望向远方。看着她的侧脸,万里并未发现自己的目光正情不自禁地跟着鼻子到嘴唇的美丽线条走。
  「或许是我自我意识过剩……算了,反正也不在乎你怎么想。总之,我觉得柳泽光央看着我的眼神,简直就像在看什么非常有价值东西。这么一想的瞬间,我突然……觉得……好恐怖……大概是这种感觉吧?」
  「柳兄?恐怖?那个像只温柔又有血统证明书大狗的家伙?」
  「因为我不知道在他眼中到底把我看成什么样了嘛。不管怎么说,我都觉得『没那回事』。不管是幻想、误会还是想太多,什么都好,总之我不认为自己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这种事谁知道呢?他也可能很普通地感受到琳达的魅力而喜欢上你啊。」
  没错,就像过去的我一样——这句话终究没说出口。琳达也彷佛将过去曾被这张脸,这张嘴,这分心意告白过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顽固地摇头否认。
  「不可能。我有什么魅力?论长相,那家伙自己长得甚至比我还漂亮吧。若说喜欢上的是个性或内涵,我可不认为对他展示过多少个性或内涵啊。要是这样还说喜欢的话,很明显是误会了吧。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都还不足以让他理解我啊。应该说,我可不希望有人光凭这点交情就自以为理解我。」
  毫不留情的犀利言词,柳泽听了大概会哭吧。
  琳达说的万里不是不懂,只是身为柳泽的朋友,这种说法实在相当令人心痛。
  因为,琳达现在说的意思,完全未朝「希望他能理解我,能正确懂我」的方向发展。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
  「……总觉得,你这话不像是觉得柳兄恐怖的人会说的。」
  「也是……怎么说呢,连我自己都开始觉得搞不懂了……或许是害怕对方知道我没那么好吧。也可能是觉得想要那种不存在东西的家伙很恐怖?总而言之,我想暂时和他保持距离比较好。结果今天却——」
  突然松懈了姿势,琳达只将脸往上仰,直视万里的眼睛。
  「是是是,都是我,应该说是香子带那家伙来的。害得暂时想保持距离的琳达……」
  「超级惊慌失措啊……就是这么回事啦。哎,真是的……现在这么跟你聊完终于搞懂了。刚才练习时我只是一直想着:『为什么不跟我说!总之等一下先杀了万里,之后再追杀香子!』」
  「嗯,这点我清楚感受到了。」
  「抱歉啦,那完全是迁怒。还有那个也是……踢屁股。真的对不起耶,很痛吧?」
  「痛是不会痛啦,没事。」
  「这样啊……唉,我真没用。现在搞得这么尴尬,今后该如伺是好?如果面对他时态度不更普通一点,一定很奇怪吧?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奇怪呢……」
  「一言以蔽之就是那个吧,结果琳达根本就很在意柳兄,出乎意料的。」
  呼~~~~琳达用力点头。
  「咦?等一下,你刚才说的话让我很火大喔。搞什么啊,一副很了的样子,一交了女朋友就这么践啊?」
  「好痛痛痛痛……对不起啦对不起啦对不起……」
  鼻子被琳达捏住用力摇晃。
  「可恶……你这幸福鬼。看来和小香依然很甜蜜嘛?回老家这么久,她不会觉得寂寞吗?」
  「觉得很寂寞啊。我每天都得打电话交代今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对了,结果因为这样,我们家美惠子还说什么『让她觉得寂寞真抱歉』,要我把她从前戴的戒指送给香子呢。是戒指耶!你觉得怎么样?」
  「戒……戒指……?」
  「是不是!压力很大吧?就是这个反应啊——害我想了好多,该怎么交给她,在什么时机,用什么表情……」
  「从前戴的戒指……是指美惠子的戒指吗?」
  「对啊,说是她年轻时很喜欢的戒指。」
  「该不会是曾经答应要送我的那个吧?」
  「咦咦咦咦咦咦?」
  轰砰!脑中的地平线像遭到一枚飞毛腿飞弹射入,一切瞬间夷为平地,所有事物都蒸发,剩下的只有无限延伸的白色虚无和——结果,琳达吃吃笑了起来,眼前的她用脸上表情说着「哇,这家伙真的相信喔?真的是很厉害的笨蛋啊」。
  理智断线。
  「……不会吧……!不要这样啦!只有这个不能开玩笑,我刚才真的……我……刚才……真的……!」
  「啊哈哈哈!不是啊,谁知道你会真的相信!讨厌啦,你怎么会单纯得这么可悲……啊啊啊好痛,痛痛痛,真的很痛啦,抱歉,抱歉啦对不起啦对不起……那完全是谎言,是我编出来的。」
  学她刚才对自己做的那样,万里捏住琳达鼻尖摇晃。最后像要把鼻头掐下来似的用力一捏,呀啊啊啊!琳达发出尖叫。回了她一句:吵死了!竟然开别人失去记忆的玩笑,就算是琳达还是太过分。
  「啊啊,我真是难以置信!没想到你这家伙竟然这么没神经!」
  「对不起不起,是我不该乱开玩笑。不过美惠子……直呼名讳失礼了,是多田妈妈,她一定真的很欣慰吧,知道万里在这边交到女朋友,而且有好好过日子。」
  「……这样算是有好好过日子吗?我现在这种状况。」
  「为什么这么说?不是有好好在过吗?你在说什么啊,对自己有自信点嘛。」
  「是说……上次我确实有点失去自信……巧的是这件事也和柳兄有关。」
  「怎么啦?」
  「我还没办法跟大家说。包括你在内的过去,我还无法告诉柳兄,也无法告诉平常玩在一起的大家……」
  喔喔。琳达原本开心的表情蒙上一层阴霾。
  「……这样啊,也是喔。」
  「也不是觉得非隐瞒什么不可,只是……至今都一直没说嘛。总觉得,好怕说出来之后,会被大家认为过去一直没说是因为不信任大家……」
  「那样很尴尬呢,我懂……怎么办才好呢。」
  「是啊,不知道怎么办。」
  不先克服这件事,琳达和柳泽的关系也不可能有所发展了。再说,知道两人至今共同拥有而没对大家说的这个事实之后,柳泽会怎么想呢。对于撒谎的万里,他又会怎么想。
  一旦开始思考,想像就全都朝坏的方向驰骋,两人不由得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
  「……我决定要说,而且一定要朝这方向努力才行。」
  万里率先开口。
  「说得也是啦。」
  「只是,时机很难抓……而且我自己也不知怎地犹豫不决。更何况,也怕不小心会让柳兄误会琳达。」
  「我是没关系。如果,你找到,就是现在!可以说了!。的时机,不必顾虑我,就直接说吧。愈快愈好,速战速决。」
  「这样真的好吗?应该会影响到你喔。」
  「我没关系啦。不如说也只能这么做了吧,把事实原原本本说出……」
  话说到一半,琳达突然沉默下来。接着又说:
  「……原原本本啊,唉……这样啊,全部……是吗。」
  声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语,低垂着眼又说「那不可能吧」——这句话,是万里听错了吗。
  此时。
  「……咦?这不是小冈吗?怎么了,这时间你怎会在这?」
  发现站在稍远处一直盯着这边看的娇小人影,从那穿着多层次飘逸长洋装搭配粗犷登山背包的造型看来,当然不可能认错人。
  剪短头发依然可爱的千波不着痕迹地漠视万里。
  「……谙问……你是不是……琳达学姊呢?」
  千波微微歪着头这么问。
  「我?对啊。你是万里的朋友?」
  「是。我叫冈千波,你好。」
  「啊哈哈,其实我知道你喔。之前就听过一群人嚷嚷『有个超可爱的一年级女生』呢。」
  「这……这样啊。」
  千波完全不看万里,那有如妖精,又像天使的纯洁微笑只对琳达展现。但是,向来轻飘飘,软绵绵,甜滋滋的幼嫩娃娃音……不知为何,听在万里耳中却有点可怕。他不发一语僵在原地,感觉似乎有某种深浓的黑色物体从千波后颈附近扭曲着生长出来。小冈食人花的本体终于张牙舞爪了,而且不知为何自己成为她的捕食的目标……万里有这种感觉。
  「嗳,万里。」
  「是……」
  「我现在可以跟你聊一下吗?」
  「啊,好……」
  看吧看吧看吧。来了来了来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果然来了。丝毫未察觉万里的胆怯,琳达说声「那就这样罗」,站起身来。
  「我先回去了,再见,万里。冈千波学妹,我们下次再慢慢聊。」
  「好的,一定要的。」
  别走啊……别把我自己一个人留在这……心里这么对她说,琳达当然没听到,踩着轻快的脚步,就这样离开了。
  千波放下沉甸甸的背包,丢在琳达刚才坐过的长椅上。动作非常粗暴,要是琳达还坐在那里的话一定会出事,不是开玩笑的。这么看来,她的宝贝冈机应该没放在背包里。千波站在万里面前,静静低头睥睨他。什么都不说,却不断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你……你怎么啦?小冈……这时间还在这……」
  「我来帮电研的朋友拍东西。是说,其实我站在那里一段时间了。一直在看你们,但万里好像都没发现,只顾着和『琳达学姊』聊天聊得很开心的样子。话说回来,嗳,你那是什么意思。」
  千波的声音有着前所未有的尖锐。
  「这太奇怪了万里,你们感情怎么会这么好?」
  「咦?什么为什么……我们同社团啊,总觉得……很谈得来……」
  「够了!」
  语尾惊人上扬,千波谴责地说。万里吓了一跳,不由得抬头望向她。可爱的脸庞明显愤怒,双层紧皱,从太阳穴到脸颊再到脖子,全都因愤怒而胀成一片吓人的粉红色。
  「她是小柳喜欢的人吧?你明知如此,却还和她这么好,这太怪了!非常奇怪!你到底在想什么?」
  身体差点僵硬得动弹不得,万里试着低声辩解。
  「……不,抱歉,可是,小冈你现在这样也很奇怪吧……?」
  的确,在对琳达与自己的关系不知情的她眼中看来或许这样很奇怪,但是,千波对自己发这么大的脾气一样很怪。至少,这一点也不像平常的千波。
  「万里才奇怪!再说……加贺同学看到刚才的你们两个那样,一定也会很不愉快!」
  抓起刚放下的背包,用力甩到肩上重新背好。
  「差劲!」
  用莫名洁癖的眼神瞪了万里一眼,最后丢下这句话。
  留下长椅上全身麻痹,动也不能动的万里,千波猛然转身就走。
  「小……小冈?等一下啦!」
  即使万里叫她也不回头,就这么快步离开。此时,裤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是香子,万里无计可施呆站在原地。
  刚才发生的这件事,该怎么跟香子说才好呢。


  4

  发光的海面风平浪静,冲浪手们漂浮在金黄荡漾的微波之间,不知所措。
  我们拚命尾随在后方,追赶小林胡闹蛇行的电机车煞车灯。
  红色的云,边缘描着银色轮廓,云朵背后的夕阳余晖垂照海面。海平面、柏油路面、机车车牌……全都闪闪发光。沿着缓坡向下骑时,一哉将自行车头向右切,转了一个大弯后从内侧超车,把我抛在后方。
  笑过了头而痛苦喘息的我踩着踏板。
  为了不被丢下,我提高速度,左手边的海面不断往后飞驰。
  我大喊等等啊,踏板踩了又踩,气喘吁吁。风从正面吹来,很快地,我发现一口气提不上来了。
  瞬间,眼前出现刺眼光芒。

  视野被涂成一片空白。


  回过神来,已经什么都看不见。
  ***
  ——滴落。
  「讨厌,讨厌讨厌……不要这样啦,喂!万里!」
  「啊……?……啊啊!哇啊!」
  被香子叫醒,抬起头才发现有液体沿着下巴滴落。睁开眼,人在学生餐厅里,大概是不知不觉打了盹。万里终于搞清楚状况。
  作了个不可思议的梦。梦中眩目的色彩以惊人的速度从眼前流过,而在作梦的同时,本人口中则流出惊人分量的液体。
  不只嘴边,趴在桌上的脸颊、下巴、甚至垫在脸颊底下的手背,打盹时流淌的新鲜口水,湿黏温暖地沾满了相当大面积。
  「啊……啊啊……啊啊啊……」
  用握拳的指关节擦去下巴的口水慌忙起身,但当然为时已晚。连手掌下写到一半的活页纸都惨遭波及。
  「真是的,拿去啦,快用这个擦!」
  香子大方抓出一叠厚厚的面纸递给万里。要是从包包里拿出来的不是面纸包,而是钱包;要是抓出来的这叠不是面纸而是福泽谕吉,「快点用这个擦!」……这几乎是能请二十个人吃饭的慷慨了啊。当然,现在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急急接下面纸擦拭,除了擦手,还要擦嘴。
  「万里真是的,还像『真实之口』那样张着嘴打瞌睡。我不是常常告诉你,基本上严禁用嘴巴呼吸吗?如果你真的爱我,请主要使用鼻子吁吸。」
  本该说出的「是」,却变成「啾」的鼻塞音。这几天早上都相当冷,万里却和夏天一样只穿T恤短裤睡觉,或许因此得了轻微感冒。
  「……我睡了多久?」
  「五分钟左右吧。这当中口水就从你张开的嘴巴源源不绝……」
  「像特莱维喷泉那样涌出?」
  一脸遗憾点头,香子视线回到正在读的薄薄文库本翻译书上。那是选修综合科目的法国文学课上的作业,明天前得读完并写成读书心得报告。
  时间刚过下午三点不久,午休时间早就过了。
  然而,学生餐厅里却还有三两成群的学生?有人来吃迟来的午餐,也有只顾着大声谈天,看似清闲的集团。一对情侣跷了第三堂课,继续口角争执。有人漫无目的刷着手中的智慧型手机,有人灵巧地一手抱着网球拍,只用一只手吃拉面,还有穿着套装,面目狰狞,一边散发足以将时空扭曲的气魄一边写履历表的四年级生。
  万里他们占据学生餐应入口附近的餐桌一角。昨天第一堂宪法课因为睡过头,前半堂课没上到,所以他正向香子借了笔记抄下上课内容。这是为了年底期末考「可以参考笔记,但笔记不可为影本」的规定,趁早做的准备。
  万里隔壁位子上的香子,正优雅翘着脚打开有着大剌剌书名《脂肪球》的文库本。隔着桌子坐在万里他们对面的二次元君,则在耳朵里塞着白色耳机对着电子字典大眼瞪小眼,认真地用正体字母拼写篇幅相当长的英文作文。这也是英文课的作业,明早第一堂课得交出去。
  本来这时间三人应该正手牵手在上第三堂的历史课才对。不过,今天的上课时间出乎意料的短。才上了一小时左右,温柔的大叔讲师便微笑着说「今天天气这么好,偶尔早点下课也不错」,就此解放大家。
  然而,偏偏就是这种时候,三人一直到第四堂都有课,因此也不能早早回家。既然如此,不如到学生餐厅利用这段空档时间做点有意义的事吧。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万里举起法兰绒衬衫的袖子,随便抹了抹感觉还有点湿黏的嘴角。
  打瞌睡的事,自己完全没发现。
  原本只是想让疲倦的眼睛休息一下。因为学生餐厅日光灯的人工光线太亮太刺眼,为了让眼球逃离光线而想暂时将肉盖——一般都称之为眼睑闭上而已。然而,就在不知不觉中跳跃时空,回过神来已经流了一堆口水。万里不由得佩服起自己连一秒都不浪费的气概,迈遏的程度还真是完美无瑕啊。
  香子和二次元君的注意力似乎已完全集中在自己的世界里。万里坐在椅子上轻轻伸了个懒腰,脊椎骨发出爽脆的啪吱声。脑袋放空转动肩膀,睁开眼睛停留在平静无波的日常中。
  睡着之前和醒来之后,眼睛看到的东西没什么改变。
  女友和朋友。学生餐厅的餐桌,喝到剩一半的宝特瓶。清闲的餐厅厨房。回收托盘的整理台上贴着狸猫大喊「别忘了洗手!」的贴纸。啊,不是狸猫,是浣熊。这一切对万里而言,都是日当熟悉的风景。
  随兴环顾周遭,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之中,进出学生餐厅的学生人数似乎增加了,从这人口的流动感研判……第三堂课也陆陆续续下课了吧。
  这时,他在餐厅门口发现一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有着修长身材配上五官深邃小脸,正走进学生餐厅的柳泽。型男今天穿着卡其裤,搭配和万里身上那件很像的法兰绒衬衫。与其说两件很像,不如说万里是为了模仿型男穿搭而买的。
  接着,看到走在型男身边的娇小人影——使万里暂时收回本想对柳泽打招呼而擧起的手。
  走在柳泽身旁的,是戴着那顶她似乎很中意的毛线帽的千波。
  两人并肩走进学生餐厅,柳泽朝千波弯身专注地说些什么。千波边点头边听,过了一会儿,只见她眉开眼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捧腹大笑起来。啊哈哈!她的笑声连万里都听得见。踩着小跳步的轻快步伐,千波笑得停不下来。低头俯视身边的笑容,柳泽也配合千波的步伐缓缓前进。纤细的身躯套着宽松多层次服装的千波,像只伶俐的小动物般紧跟在他身边。两人这样的身影,也是半年来万里早已司空见惯的风景。
  犹豫了几秒,结果还是挥挥手,「唷喔!」打了招呼。听见万里的声音,两人马上察觉这里,笑着走过来。
  「咦?集合得这么快?该不会你们三个一起跷了第三堂课吧?」
  从文库本上抬起头,香子一边回笞青梅竹马「是提早下课啦」,一边将放在隔壁座椅上的包包拿到膝盖上。千波滑进空出来的座位,探头朝香子的文库本一窥,不禁低喃「这……这什么?脂肪球?什么长瘤的书名啊?」在二次元君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柳泽朝他面前挥手叫着「2D」。直到这时二次元君才终于发现两人也到了。露出「喔喔!」的惊讶表情,拉扯着拔下耳机。
  表面上,这也是司空见惯的光景。
  可是。
  「……」
  「……」
  自然而然的,无话可说。
  千波的视线只滑过万里脸部表面,就这样飞向远方。
  对万里来说……不,或许应该说对万里和千波两人来说,坐在同一张桌上的这一幕,早已不再能用「日常的」或「一如往常」、「司空见惯」之类的字眼说得这么轻松了。中间隔着香子的万里和千波之间,像被一道肉眼看不见的闪电劈出了裂痕,使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与过往截然不同。在大家都不知情的状况下,两人的关系已经有了这么大的改变。
  上星期,和琳达说话的情景被她看见,狠狠说了一番难听话之后,万里就再也没和千波说上一句话。千波恐怕也躲着他吧。几次在学校里有差点碰面的机会,但最后万里都只看见她转身离去的娇小背影。就算选修同一堂课,千波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用开朗的声音打招呼,下课后也和她其他朋友迳自离开教室。
  像今天这样大伙聚在一起时,千波绝对不会和万里对看。
  就算脸朝这边,眼球也朝这边好了,她的视线中像是完全不存在着万里这个人,目光穿透他的肉体直捣后方墙壁。不只如此……
  「嗳嗳,加贺同学,我们去便利商店好吗?」
  「现在?去干嘛?」
  「已经开卖啦,期间限定的比利时巧克力霜淇淋。」
  「什……什么!我去年一直期待再次上市的那个比利巧霜吗?」
  「我等一下要打工,哎哎,总觉得没吃到比利巧霜就不想上班啊……身为社会的小齿轮,我真是不够格……」
  「不会吧!讨厌!那不去不行啊!为了让你认真工作,我得戮力效劳才行!这就是所谓『地位愈高,责任愈重』吧!」
  总之,千波就是积极地想离开有万里在的场合。
  万里并不认为那时是和千波吵架了。
  说得更正确一点,应该说是自己激怒千波。又或者该说——被她讨厌了吧。
  「万里,你也听到了吧,我跟超音波要去吃比利巧霜。」
  「好啊。还要上第四堂课,别迟到了喔。」
  「先帮我占个位子好吗?要离后门近一点。」
  「哇喔,你根本就抒算要迟到了嘛!」
  耶嘿!香子摆出模特儿站姿,耸耸肩笑着打马虎眼。今天她穿的是毛呢材质迷你裙搭裤袜,脚踩一双把长腿强调得太过分的短靴。笑容就不用说了,一击必杀。宛如秋天果实色泽的唇蜜和白皙肌肤相映成辉,褐色头发的编发造型依然丝丝柔顺,光泽亮丽。露出毛线衣外的锁骨像雕像一样精致。在如此美丽的她面前,万里总是觉得什么都能原谅。
  「那各位明天见罗!!加贺同学我们走吧走吧!快点,把你的长瘤书收起来!」
  和三个臭男生道别,女生们速速离去。「说不定会着凉耶?」「入冬之后会更冷,倒不如说现在才是吃冰的好机会啊!」「原来如此。」「呜喔喔,看我的!『地位愈高,责任愈重』!」「别把这当成攻击技的名称好吗!」……交换如此没营养对话,走出学生餐厅的两人开心的模样,从背影看来简直就像一对天真无邪的国中女生。而万里,则被孤单丢在深深裂痕的对岸。
  「刚才,好像有什么漂亮宝贝的身影从我视野角落瞬间掠过耶。」
  二次元君卷起耳机收好,像只受惊的狐样四处张望。「一定是错觉啦,主将。」被柳泽笑着这么一说,「这样啊,是我的错觉啊……」二次元君便故意把眼镜从脸上推落,故意垮下整张脸的肌肉。万里虽被这张完成度极高的震撼蠢脸逗得忍不住笑了出来,内心深处却有各种没表现在脸上的嗯绪。而且,还真的是多如潮水。
  香子毫无异状,和千波的相处一如往常。
  明明刚认识时这两人是那么水火不容,应该说,是香子单方面那么讨厌千波。然而,这两人的关系却从夏天进入尾声时迅速亲密起来,到现在,就像刚才那样总是结伴同行。在万里回老家的那段时间,听说香子还去开始独居之后的千波家过夜。
  那天晚上突然被千波责怪的事,当然已经告诉香子了。
  在万里和琳达交谈时,听说香子也正和巨人队学姊们在咖啡厅围着柳泽,气氛相当热烈。平安结束聚会后,为了找寻一直不接电话的万里,香子也到教学大楼去了。
  之后,两人一起吃了晚餐。一边吃,万里便一边将琳达心里也很在意柳兄,以及两人交谈的情景被千波看见,千波狠狠斥责自己一顿的事告诉香子。就万里看来,不但对千波单方面的斥责感到莫名其妙,也觉得那不像平常千波会做的事,自己只有被骂的分更让他心里不是滋味。
  然而,原本坚信会站在自己这边的香子,却只说了「嗯……超音波应该也有很多她自己的考量吧?」不但没有帮身为男友的自己说话,听起来反而颇能理解千波的作为。到最后甚至对万里说,你还是不要在意这么多比较好。
  当然知道千波一定是有各种考量才会说出那种话,可是,对万里来说就是觉得冤枉。毕竟,自己可是被说成「差劲」啊。
  千波那种态度,简直就像在控诉她亲眼目睹万里背叛柳泽和香子的现场。也就是说,这和自己被指的鼻子骂「你就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我就是认为你是这种人」没什么两样。
  老实说,万里很受伤。
  过去那些好交情都算什么?当了半年朋友,到头来在千波眼中自己竟是那种人?目己不但把千波当成朋友,而且还算是相当有好感。是一种纯粹又深厚的喜爱。或许正因为这么喜爱,感到被背叛的心情也相对强烈吧。
  ……没错,自己确实有事瞒着柳泽。
  可是,就算是这样,也不必用那种口气把话说成那样吧。万里不认为自己有必要被千波如此谴责。
  不知道别人有什么苦衷,而且也不去想想是否其中有自己不知道的内情,千波竟然还能说出那种话。别的不说,这件事到底关你什么事了啊?当时未能说出口的这句话,现在依然像一朵积雨云盘旋在万里内心深处。
  不过,这句话要真说出口,和千波之间恐怕就不只是「关系产生裂痕」,而是演变成普通朋友吵架的恶劣气氛了,所以万里今后也没打算说。只是,他一样不打算主动对千波说明缘由或道歉。也不打算拜托千波恢复过去的相处模式。那种事,他不想做。
  自己和琳达这段日子以来是那么拚命,在泪水、彼此伤害和误会中才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现在的关系。
  结果却被千波那样指责,用看到什么脏东西的鄙夷眼光看待……万里有种被人践踏得乱七八糟的感觉。
  既然已经把被践踏的土地围起来,为什么非得再用这双手拆除围墙不可呢?不是应该守得更坚牢吗。得筑起墙壁,锁上钥匙,盖上遮罩,再也别让人那样侵门踏户地踩进来。这样想有错吗?
  ——送香子戒指那件事,原本还想找千波好好商量一番。可是现在根本没那个心思,送戒指的事在万里心中暂时得先搁着了。
  就算要找琳达商量,那天晚上过后也一直找不到机会。
  并非因为受到千波指责而有所顾忌,比起那个……
  「然后呢?进行得顺利吗,柳兄?」
  二次元君将电子字典收进背包,用手肘轻碰柳泽。
  「你昨天也去旁观祭研练习了吧?和琳达学姊有什么进展吗?」
  现在柳泽和琳达之间的微妙距离,实在也教万里非常在意。无论以身为柳泽朋友的立场,还是以身为琳达朋发的立场。
  「呃……这个……没怎么样啊……是吧?」
  吞吞吐吐地回答二次元君的问题,柳泽望向万里求救。这个型男现在,或许真的很需要谁来救救他。
  想起至今来拍摄过几次祭研练习风景的柳泽,万里下排门牙忍不住往前推,做出为难的表隋。
  「怎么?行不通吗?该不会连话都没跟她好好讲,陷入停滞状态了吧?就万里看来觉得呢?是说,你别摆出那张脸好吗?看了莫名很火大。」
  「嗯,上次练习的时候,柳兄至少有讲到话啦。」
  「喔!不错嘛不错嘛!」
  「……两句左右吧……」
  「喔,喔……!唔呣……」
  看二次元君双手抱胸一脸尴尬,柳泽又竖起三根手指。
  「严格来说是三句啦。应该说,是三次对话。我说『请问……』琳达说『什么?』我说『刚才拍的很不错喔,你要确认画面看看吗?』琳达说『喔,不必了。』我说『啊,这样呀。』琳达说『嗯,没关系』……就这样……」
  唉唉……!柳泽猛烈叹息,彷佛要把整个肺泡都从嘴里挤出来。
  就这样消沉地低下头,柳泽死命用大拇指关节按压自己双眉之间。问题是,就算把头盖骨按松了又有什么好处。只要摸到大脑额叶,单恋就能成功——难道说在型男界里还有这种万里所不知道的密技吗。「别这样啦……」无论如何,还是伸手轻轻按住朋友的手腕制止吧。
  「什么嘛……!只有三句话……!」
  不到一秒就甩开伙伴轻微的碰触,柳泽对着桌面,用在这里并不需要的性感男中音大吼:
  「别说有什么进展了,我甚至还退化了咧!距离根本就比之前拉得更远啊,是怎样!你说说看啊万里,你是不是也这么想?」
  「……唔,呃……是……是这样吗……?」
  站在多少知道一点内情的立场,其实万里不认为目前的情势用一句「退化」就能说明。因为琳达确实也在意着柳泽,虽然琳达本人并不承认,至少在曾为同班同学的万里眼中看来是这样没错。只不过客观来说,现在这样的状况不算乐观也是事实。
  不知该怎么说才好,陷入思考的万里吞吞吐吐。这样的态度看在柳泽眼中,完全解读为「赞成退化说」的表示。浑身散发阴况的气息,形状好看的尖下巴深深埋进抱在膝上的黑色Gregory背包里。那样子看起来,简直就像在隆起的土葬丘上竖起墓碑。
  「那个人开学过后,连一次都没去社长那里打工……其实……我想她可能是在躲我……该如何是好,再这样没希望下去,我可能会死掉。」
  「别为了这种事死掉啊。」
  二次元君同情地摩挲柳泽的背,缓缓望向万里,眼镜的镜片发出反射光芒。
  「是说,万里和加贺同学这样根本不行嘛。」
  「咦?怪我们罗?」
  「友情支援得不够吧?」
  「唔……嗯,你要这么说,我们具体没提供什么辅助或许也是事实……可是,那你说我们到底该采取什么行动才好呢?就算要我跟香子精心策划一个让学姊和柳兄得以交谈的场合,不管怎么做都很怪吧。再说,柳兄已经顺利和祭研的人打成一片了啊。接下来该怎么制造你们两人交谈的机会,只能靠你自己了。」
  「不,其实祭研对我还是很警戒。」
  柳泽的话令万里「咦!」了一声,惊讶反驳。
  「没有啦,祭研哪有什么警戒。你是怎样,巨人队学姊们不是都很温暖地接纳你了吗?我可是有看到喔,昨天练习前人家还分你吃巧克力派之类的东西吧?明明我才是正式社员,别说一片巧克力一个派了,连巧克力派的包装袋都没拿到过耶!」
  「巨人队学姊们是很好啦,说得具体一点,是那个短头发的学长……是叫舆野学长吗?」
  「科西学长?咦?怎么会?他没什么问题,是个好学长啊?」
  「不,我知道他是个好学长,是说……你真的没看出来喔?他警戒得可厉害,不落痕迹就是了。先别说他总是待在琳达学姊附近,每次我鼓起勇气要跟她说话时,学长就会默默把她带走。有时我试着接近学姊,他又会像堵墙似的挡在我们中间……」
  「咦咦?不会吧,有这种事?」
  「有啊。有有有,超有的好不好。」
  的确,琳达和科西学长感情很好。万里也知道科西学长很欣赏琳达。可是,实在无法想像科西学长试图妨碍第三者接近琳达的模样。至少万里自己印象中没被这么对待过,一直以来和琳达说话都没什么问题啊。
  「……不!……这应该是柳兄你想太多了吧?」
  「不对,才不是。不然下次我在的时候,你自己亲眼确认看看啊。只要一看,你绝对懂我的意思。」
  「嗳嗳,我问你们,你们说的那个巨人队学姊们啊,是不是真的人如其名,像原教练那么可爱啊?还是像长嶋先生那样脸颊粉嫩有光泽啊?」(注:原教练指的是职棒巨人队教练原辰德,长嶋先生指的是前教练长嶋茂雄)
  你说对了!柳泽突然对二次无君伸出食指,意思是赞赏他问了个好问题。他帅气俐落地回头说道:
  「我也很意外,没想到还满……喂,万里,不是有个三年级学姊,脸的上半部长得很像阿部慎之助吗?」  (注:职棒巨人队名捕手)
  「啊!有有有!」
  「我啊,其实不讨厌那种长相呢。」
  「我懂!那个脸确实有一半是由阿部慎之助构成的,可是我也从之前就很在意那个巨人队学姊!有点可爱!」
  「有点可爱!」
  同志!拥有共同品味的两人情不自禁热烈握手。一旁的二次元君苦笑看着他们。
  「『从之前就很在意那个巨人队学姊』……你在讲什么啊。」
  柳泽瞄了一眼手表,突然「哇啊!」站起身。
  「万里,看时间!第四堂早就开始了!」
  「咦?真的假的!」
  扭过还握着的柳泽手腕朝表面一看,果然。时间过得比想像中还快。
  「糟糕!快点快点!柳兄呢?要回家了吗?」
  「喔,我去电研社窝坐一下就要回去了。明天祭研有练习吗?」
  「没有没有,下个星期天就要在祭典正式上场了!你当然会来看吧?」
  「喔唷对耶!我当然会去啊。我会在第一排好好拍下祭研跳舞的情形!其实别的不说,拍摄这个纯粹是件愉快的事!」
  在学生餐厅前和柳泽分手,万里和二次元君一起冲上楼。
  就连这副慌慌张张的德性也一如往常。踏出的脚步总能带来欢乐的事,希望今后也一直是这样。万里在心中用力许愿。所以,也希望千波早点回到平常的样子。不管怎么说,只要那张可爱的脸冲自己一笑,只要她说声抱歉,笨蛋如自己一定瞬间把什么裂痕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总觉得,只要这样一切就可恢复如常。
  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如往常的日常。万里唯一的心愿就是这个能够持续下去。现在自己的日常生活是快乐的,也是幸福的,很棒的。不希望发生任何动摇这个基础的事。只要维持这种感觉,这种速度,保持这个景色,总之只要能够一直这样下去就是最好的。
  ***
  星期天来临了。
  过了傍晚六点,夜色已完全笼罩街道。还以为天空会像夏天那么明亮,没想到这阵子太阳下山的速度已经很快了。
  万里和祭研社员们一起在路边待机。今天为了参加在东京都内举行的阿渡舞祭典,大家早就穿上传统服装与足袋,按照顺序等待出场。
  举办阿波舞祭典的地点,位于南北贯穿这城镇的圆顶商店大街。
  大街两侧挂满整排绚烂豪华,写着这一带餐饮店或公司行号名称的灯笼。灯笼的光芒几乎毫无空隙地朝前方延伸,整条商店街瞬间被照亮,浮现一条黄色光带。
  在灯笼近乎眩目的光芒照亮之下,观众们排成好几列互相推挤着。人们的热气和喧闹声甚至传到万里他们待机的地方。观众席外侧似乎已有整排摊贩出来摆摊,从刚才开始,刺激食欲的酱料香气便一直浓浓地飘散在空气中。
  商店大街有好几条小巷分支,这些小巷现在都成了待机场所。不同的阿波舞联队各自在自己的待机场所等待上场的时机。
  其他联队的乐器声近在耳边,万里在乐声中悄悄伸长脖子,朝用塑胶绳与这边隔开的观众席望去。
  道路左右两端,沿着长长的商店街从这头排到那头,最前排的观众还能优雅的拿着啤酒坐在自己带来铺的垫子上,愈往后排状况就愈严苛。站着看的人群之中到处都有人起争执,每个人都在相互推挤,找寻往前站的机会。也有好几个人自备马梯,从高处架起大炮相机。
  位子争夺战从好几个小时前就开始了,「我太小看祭典!绝对不可能挤到最前排摄影了啦!」柳泽传来这封欲哭无泪的Mail。由这条商店街主办的阿波舞祭典,一直以来颇受地方人士喜爱,每年气氛都很热烈。
  过了一会儿,开始听见排在上一组的联队乐器声,气氛不由得紧张了起来。万里今天打扮成所谓偷儿造型,用披在头上的手巾在鼻子下方打个结。伸手摸索着确认结没有松开,衣摆往上撩塞进腰带里,因为腰带经常自动往上跑,所以得伸手用力往下推。集中精神深呼吸,将氧气吸进肺里,干渴的喉咙大力吞下口水。
  香子呢——回过头在头戴斗笠的女生队伍中找寻她。
  和万里相比,香子更是极端容易紧张。别名黄金机器子的香子差点紧张到不省人事,几乎快成为惯例了,可是——
  「…………啊,嘿唷!」
  「…………嘿咻!」
  今天的她好像和平常不同。
  和巨人队学姊们围成小圈圈,正一边点头打拍子,一边小声吆喝,挥动的手压在肘部以下的高度练习着手势。
  琳达也在圆圈里。大家化上美丽浓妆的脸上表情严肃,围着四年级社员们,看来正在做基本动作的最终确认。
  今天是四年级学长姊第一次挑战阿波舞。
  一切进行得相当仓促,听说连要参加祭典这件事都是昨天才决定的。万里和香子都是来集合之后得知,老实说,听到这件事时,万里心里真的怀疑没问题吗?
  据学长姊们说,祭研里唯一留在就职战线上的荷西学长,又在最后面试中落选了。为了替一蹶不振的荷西学长打气,大家一致认为能做事的就是参加祭典!
  这就是原本并未预定参加的四年级全体社员,今天正式上场的原因。
  当然,四年级们连阿波舞的服装都是今天第一次穿,实际上当然也是第一次跳阿波舞。别说练习不足了,根本就是现学现卖。和学长姊们围成一圈,一边小动作反覆练习,香子一边忘我地发出打气声。在四年级的请求下拚命协助传授舞步,似乎让她连自己的紧张都忘了。
  这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因祸得福吧。万里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这样看来香子应该没问题。)
  悄悄从外侧加入圆圈,套上舞蹈用足袋的脚踩着舞步,只在喉咙深处低声配合吆喝。万里和大家一样小动作练习,压低身子,掌握节奏。
  在穿上男舞者服装的初学者圈里,万里找到荷西学长的身影。夏天的烟火大会之后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整个人似乎又瘦了一圈。他到底为什么找不到工作,已经任谁都想不出理由了。不管是四年级的伙伴们还是身为学弟的万里,甚至就业辅导组的教职员和系上教授都想不通。
  荷西学长本人,则是在刚才穿上舞者服时语带自嘲地说「简单来说,或许是失败成瘾了吧」。苦着一张脸,像个歌手附加了句「不如暂时停止活动,重新面对自己吧」。看到他这副模样,不只担心起明天……不,是三年后的自己——万里更为这位四年级学长感到忧心。
  总是兴致勃勃,情绪高昂,最爱热闹!曾经是个最称职「祭典人」的荷西学长,如今却变得这么消沉安静,这是不可以的。多么希望他恢复那个开朗吵闹得甚至会给旁人带来困扰的荷西。有这种想法的想必不只万里,全体祭研社员一定都这么想。
  或许是接收到大家的心意,现在和伙伴们死命背舞步的荷西学长脸上出现了笑容。「这样吗?这样对吗?」一边确认,一边和其他四年级一样眼神发亮,挥手舞动。尽管手脚有点不协调,还算是有模有样吧。
  配合大家反覆舞蹈动作,万里刚才涌现的紧张慢慢缓解,身体的核心清楚感觉到那物质逐渐转变成某种期待。愈来愈想乘着乐声跳起来,劳体轻快了,心情也轻松了。
  还有,对了。今天因为四年级也来参加,所以隶属祭研的全体社员都到齐了。这是今年第一次,所有人都能下场跳舞。
  所有人夹杂在今年一直很照顾祭研的关东私学联队里。不管怎么说,今天祭研的目标很简单,就是不要打乱队形,让自己好好待在联队里面跳舞。此外,就是一如往常全力享受,这也是祭研的风格,如此而已。
  乐声扬起,心情又开始紧张了。发出整齐的打气声,高揭挂有私学联队灯笼的长竿,联队打头阵的人出动了。太鼓响起,与丹田共鸣。配合演奏独特旋律的三味线乐音,舞蹈队列开始节奏十足地前进。
  「很好,那么我们也要上了喔,祭典伙伴们……」
  在科西学长压低声音的带领下,全体社员单手握拳无声高举,毕竟这里离观众席太近,不能像社团平时那样大声鼓噪。
  跳着走上在灯笼光芒照耀下光辉闪烁的商店街,万里再次瞄了一眼前方,找寻人应该在前面的香子。
  中间隔着几位学长姊,看见香子半掩在斗笠下的美丽脸庞,神情凛然地朝向前方。不管怎么说,从那紧抿的艳红双唇看来,她应该还是有点紧张。琳达就站在万里斜后方不远处,今天她会和巨人队学姊们一起跳女舞者的舞步。
  丝竹乐音高扬,响彻夜空,观众席上也欢声沸腾。祭研并入舞蹈大队,就像注入江河的支流。刺眼的光线下,人们的视线中,加速的心跳声转眼就听不见了。
  总而言之,这个联队的丝竹声节奏就是快得惊人,铜锣敲出的节拍彷佛细细分割了空间。跟上……跟上……为了拾起不断流逝的旋律,万里的情绪也自然而然激昂起来,朝天空伸出手舞动。眼角余光捕捉男舞者中的第一人——科西学长的动作,万里以他为范本跟着手舞足蹈,身体大幅跃动。不久,便进入忘我的境界。
  左右两侧观众席上拿着相机的人,舞蹈大队中眼光闪闪发亮的人,身旁一张张脸绵延无尽。
  此时,四年级里有一个学长突然乱了节拍。嘴里发出「呜哇」的惊叫,停下来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姑且搔搔头笑着掩饰失误,半开玩笑地朝观众席一鞠躬。眼前这一幕,不禁让万里捏了一把冷汗。
  然而,当那位出糗的舞者一低头,观众席的情绪反而更增热烈。「加油!」支援他的声音此起彼落,接受众人掌声鼓舞的学长重振精神,再次乐在其中地跳起来。学长笑着,他身边跳着舞的其他人笑着。看到这情形,万里也笑了。观众们热情更加沸腾,再次举起相机对准跳错舞步的学长。「耶!」学长也热情呼应观众,做出胜利姿势,附近好几个四年级学长姊被这气氛带动,快速将身体转向观众席,刚好一起入镜。
  这么说来,柳泽从哪里拍摄呢?
  目光搜索蓍应该在观众席上的友人,没想到此时万里身上却发生了——
  ***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完全不明白,一头雾水。
  「……咦?」
  环顾四周,全身都僵住了。
  我知道自己正发出可笑的声音,也知道自己僵直着动弹不得。愈来愈无法呼吸,急速的失禁感从身体深处涌出。双眼见到的光景如怒涛般猛烈冲击脑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前的景色、世界,突然和一秒钟前完全不一样。发生了什么。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难以置信。
  我无法抑止颤抖往后退,再次环顾四周。但无论我怎么看,仍找不到任何一项帮助我理解的要素。
  这里是哪里?
  这怎么回事?我真的不明白。
  夜晚的街道。人群。灯笼发出的光。音乐。舞蹈。许多人穿着传统服饰跳着舞——这是梦吗?我什么时候睡着了,现在正在作梦吗?如果是这样就醒来吧,快点醒来。用力闭上双眼,停止呼吸等待了几秒,即使如此,状况仍没有任何改变。
  眼前的一切太过写实,这里是现实世界。现实是,我突然被丢进一个陌生的场所。惊惧不安地呆站着,无法动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任凭身体格格颤抖,每一次呼吸都无法顺利将空气吸进胸腔,口中发出变态般「呼,呼」的喘息。心头一惊,低头看自己的身体,差点惊叫失声,声音卡在喉咙没发出来。我穿着传统服饰,我自己的衣服去哪了?什么时候换上这个的?包包呢?手机呢。这里到底是哪里?思考如狂风暴雨,但还是什么都弄不明白,只能发狂般喘着气节节后退。
  一直到刚才,我还是普通的我。
  普通地,一如往常生活着。普普通通地起床,吃一颗橘子代替早餐,洗脸后出门。边听音乐边走在下坡山路上,一直走到桥中央。然后,我在那里等琳达。等了很久,琳达一直不出现。我想着,琳达或许会拒绝我吧。早知道就别说什么要等她了。
  刚才还一直是这样的。
  明明是这样的,现在这又是什么。
  吊在头上的灯笼发出刺眼的光,我头晕目眩。
  瞵间,脑中如闪光炸裂,一片空白。
  有人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四目交会。
  「哇……」
  我得从这里逃离才行。脑中只有这个念头。可是脚却无法顺利移动。心脏颤栗跳动,太阳穴血管激烈脉动,像溺水的人拚命挥动手脚。可是我到底在做什么,这里到底是哪里。我真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剧烈恐惧令全身毛发倒竖。好多人,在这许多人中,我连站都站不好。
  穿传统服饰的集团似乎很惊讶地看着我。四周就像祭典一样眩目,声音非常非常吵。
  我是在不知不觉中瞬间移动了吧。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性,真不敢相信。骗人的吧,一定有哪里搞错了吧,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
  我是在等琳达的。
  从早上开始就一直等,茫然远望种满樱花树的河岸,一直在桥上等琳达。我确定自己一直到刚才还站在桥上。
  然而……为何——为什么会突然被丢到这种地方?
  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唔,哇……啊……啊……啊……!」
  谁能帮我!
  神啊!
  我该如何是好,来个人吧,谁都好,来个人帮帮我啊,这里是哪里,我怎么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该如何是好?
  死命拨开穿传统服饰的人们往外跑,脚被人绊住跌了一跤。人们看着我,但我谁都不认识。这是个陌生的地方。真的是见都没见过的地方。该怎么做才能回家,谁来帮帮我啊!
  「万里?」
  「……?」
  有人抓住我的手臂往回拉。是个头戴斗笠的女人,用涂得艳红的嘴唇叫我的名字。
  没错。
  我就是,多田万里。
  昨天刚从高中毕业,十八岁。
  今天早上,和人约在桥上。
  我从早上就一直、一直等,现在也还一直等,一直等着她。


  「……琳达……」
  ——是的。
  我一直在等,等琳达到来……
  「怎么了?」
  万里如大梦初醒般眨着眼,抬头看近在眼前那张化上白粉妆的脸。是……琳达。简直就像那时一样。万里脑中还有点恍惚,像个旁观者这么想。开学不久后那个春日里,被琳达拉住手,将自己从团团围住的森巴部队中解救出来时,就像这样。
  当然,现在完全不是悠哉回顾春天回忆的时候。万里双腿无力蹲在路边,要不是琳达抓住手肘支撑,他差点就要趴在路上了。沿途的观众纷纷露出「这两个人怎么了吗」的表情朝这边窥探。
  刚才那是——
  背脊爬过一障颤栗。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脑内受到黑暗冲击四散,胸口内侧发黑。
  刚才那是,刚才那是,刚才那是……
  「喂,你怎么了?没事吧?万里?」
  难不成……
  「……我……我没事……」
  勉强扯动嘴角微笑,万里暂且起身。光凭肌肉的意志力撑起身体,有种轻飘飘的感觉。这种莫名不踏实的感觉,令人恐惧。
  「你到底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抱歉,真的不要紧……得赶紧归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借过!」
  对刚好经过身边的舞者们慌张低头道歉,一路跑回祭研队伍中,重新补上因自己离开而多出的空位。
  香子也不时转过头来,一脸担心地望向这边。无论是万里跳到一半突然僵立不动,或是脱离队伍不知往哪跑,她当然都有所察觉。
  抱歉,我没事。用唇型这么告诉她。香子应该是看见了,只是不知道有没有看懂。
  配合乐器节奏,万里压低身子,高举双手,脚尖迅速点地跳了起来。再次舞动的身体,确实是自己的身体。他这么告诉自己,跟着学长姊们的动作和节拍,轻快地舞动身躯,吸引观众视线。
  可是。
  不,不对不对。不对啊,因为……
  ——不可能有这种事,不可能。
  ——那家伙不是已经死了吗?
  ——那天晚上,那家伙已经在我面前坠落,沉入河底。
  (所以没问题的。没问题。什么事都没有。没问题。一切都像平常一样。我什么都没变,这样下去行得通。能一直行得通的,没问题,没问题,绝对没问题。)
  ——可是,既然如此,刚才那个到鹰是谁?
  「……唔……」
  用尽全力甩开紧贴身体不放的沉重恐惧,万里用力挥摆双手。清楚感觉背上的汗水量多得超乎寻常。舞蹈队伍继续前进,不能再做出第二次中途停下的事了。跳吧。跳吧。一直不停地跳,我在这里呐喊着。
  活着的人是我。
  灯笼光芒下,万里不顾一切忘我地用全身跟上节奏跳跃。
  ***
  关东私学联队总部长是在众人更衣后,再次集合时露面的。祭研社员们在提供给参加者更衣用的区民中心其中一间房间里,换好衣服做好回家的准备后,便聚集在建筑物前大厅广场。
  祭典结束时夜已渐深,静谧之中,周围植物丛里的虫鸣听着有些刺耳。
  有过数面之缘的总部长出现后,先是对每个成员笑着行礼招呼,「辛苦了!」「今天承蒙大家帮忙了!」接着却说:
  「祭研的各位,请将服装放回这里好吗?」
  全体社员立刻察觉他语气中的生硬,彼此面面相觑。当然,即使是一年级菜鸟的万里也能察觉。
  「不,可是之前谈好的是这些衣服出借给我们之后,暂时由我们保管……」
  即使科西学长这么说,总部长还是面不改色,只是将手中回收用的纸箱向前递了一递。意思似乎表示,总之你们先把衣服放回来。
  足袋和手巾虽然是自己准备的,但包括斗笠在内的所有服装都是联队免费出借的东西。春天时正式借出之后,按照约定包括送洗在内皆由每个人各自保管,等到年度结束再完璧归趟。至少万里听到的说明是这样的。能得到联队这样的协助,都仰赖创社至今历届毕业学长姊们累积的诚信。
  众人困惑地望向科西学长,科西学长不再多说什么,率先将用包袱巾包住的汗湿服装轻轻放进纸箱底部。
  其他学长姊也跟着将装在塑胶袋或纸袋里的服装一一归还。琳达也是,什么都没说地照做了。她将装进专用布袋里的斗笠徒巨人队学姊们手中收集起来,为了不要折到帽沿,以侧立方式靠着纸箱内壁收纳。万里也将好不容易学会折法的浴衣放回纸箱里。最后是香子,轻轻将借来的衣服叠在最上面。
  令人感到事态严重的气氛之中,祭研社员们站成一个圈,什么都说不出口。
  被包围在圆圈中间的,是联队总部长。
  「你们今天实在太过分了。」
  以近乎微笑的表情低语。
  「不管怎么说,都太夸张了吧。」
  万里心头一紧,像被人捏住心脏。
  他指的应该是自己吧。在舞蹈表演途中先是停下脚步发呆,接着还发疯似的离开队伍,破坏队列。在联队其他人眼中看来,这确实是不可原谅的失态。应该在一结束表演时立刻向联队的大家道歉才对。
  万里急忙走到总部长面前,拚命低头谢罪。
  「……对……对不起……真的很抱歉!我身体突然不舒服,所以,才会停止舞蹈动作!真的非常抱歉……」
  深深弯下腰低头,都看得见身后祭研社员脚尖了。跟着万里向前跨出一步的,是香子的高跟鞋。
  「我一定会注意身体,再也不让这种事发生!给联队的各位造成困扰,我会真心反省……!」
  「不只是你。」
  没想到,对万里的谢罪之词,总部长连听都不愿听完。
  「有些根本完全不会跳的人,把整个联队的舞步全部!全部都破坏了。那实在是太惨不忍睹,你们明白吗?」
  连万里也能清楚听见包括荷西学长在内,所有四年级社员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我告诉你们,祭研的各位,或许各位觉得这样很有趣,觉得祭典只要开心就好,抱着这种心态来参加。我不否认也有这样的活动方式,可是我们联队一直以来都跳阿波舞,拥有代代相承的传统,也有因此而自豪的历史。大家都是抱着认真、重视的态度来参加活动。你们这种摆明只参加一年的来宾嘴脸,只想利用我们的活动享乐,为了享乐连敬意和顾虑都不需要了。如果抱持这种态度的话,拜托饶了我们吧。创造回忆是很好,但是我们联队往后还要继续经营,请你们到别的地方创造回忆吧。我们已经不想再和你们扯上关系了。」
  空气瞬间凝冻。祭研的所有人都说不出话。
  「……老实说,我甚至希望你们别再跳阿波舞了。就是这么回事。」
  总部长最后事不关己地留下这句总结,抱起装满原本借给祭研的传统服饰的纸箱,走进夜色之中。


  庆功宴宛如守灵夜。
  其实,所有人早已没有心思举行庆功宴了,无奈碍于已经订位的居酒屋不能取消,只好按照预定计划进行。然而,席问几乎没有像样的交谈,所有人脸上连笑容都没有。
  四年级社员尤其沮丧,围着放在杨榻米上的矮桌,每个人都低垂着头。不管学弟妹谁说了什么,都只以「今天真的很抱歉」、「都是我们不好」回应。科西学长不时低声和琳达说些什么,有时又不知道去哪里讲了好几次电话。柳泽看到祭研的情形,最初客气婉拒一起参加庆功宴,然而这家店不但不能取消预约,连预约人数都不能更改,结果他只好一直陪着坐到现在。只有他一个非社员二疋很尴尬吧,桌上的料理几乎都被他扫光了,似乎想藉此熬过这难以言喻的气氛。
  和万里并排而坐的香子担心地问:「刚才怎么了?贫血吗?」万里只能含混点头。
  明知不可能,鼻端却一直闻到河川的气味。
  可能是店内水槽的味道吧,总之这气味让万里莫名恶心,几乎吃不下东西。但是,现在只能尽力让自己什么都别想。无论是祭研的事,或是祭典中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总觉得一旦去想就会停不下来。恍神之中拿起玻璃杯暍了一口,却因为把乌龙茶和乌龙烧酌搞错,像个笨蛋似的噎了喉咙。
  琳达直到庆功宴结束都没接近万里。虽然不是刻意配合,但万里也没接近琳达。因为恐惧,担心自己只要一看到她的脸,听到她的声音,就会有什么真的毁坏,如决堤般暴动,再也无法挽回。
  解散之后,独自回到住处时已超过晚上十点了。
  虽然问了香子「要过来坐坐吗?」,但时间不早,加上顾虑万里身体状况,香子表示要直接回家。陪香子搭车到离她家最近的一站,万里没走出剪票口,直接转身再搭车回家。
  淋浴,看一会儿电视,上上网,熄灯。
  躺在床上,黑暗中万里睁着眼睛。
  还闻得到河川的气味。
  钻进单薄的毛巾被里,还是觉得有点冷。季节已经改变了,寝具也得跟着换掉才行。还有,或许得让那家伙沉入更昏暗的底层,让他再也无法爬上来才行。
  想起当时的感觉,万里紧紧闭上双眼。
  那种厩觉,就好像现在自己活着的这个世界是场梦,而他终于醒来,惊觉。
  彷佛惊觉——这具活着的躯体,这双眼睛看见的世界,全部都是谎书。
  要是不从那种感觉中恢复,大概就玩完了。现在的自己,将会在那种无人知晓的情形下,无声消失。
  下意识用力搓揉鼻子,使劲吸了吸鼻涕,坐起身子。虽然不是完全睡不着,但现在这样似乎很难入睡。看看时钟,刚过午夜一点。明天第一堂有语学课,绝对不能睡过头。
  摇摇晃晃站起来,只打开厨房电灯,装了一杯水。从吧台抽屉拿出镇静剂的袋子,坐在椅子上,吞下一颗药。
  身体愈来愈冷,万里想着香子。要是现在她那温暖的身体能在这里,感觉自己或许能得救。偏偏就是这种时候,却被孤零零地丢下。
  (……这种东西,听说有时也会开假药?)
  突然萌生这种念头,万里盯着手中镇静剂看。毕竟是心理方面的问题,或许只要吃假药就能产生安慰剂效应?因为,心情一点都没有变好啊。
  再取出一颗药,放入口中服下,万里将水杯放在流理台。银色的药片包装则随手丢进垃圾桶。


  5

  星期一、星期二就这样过了。
  包括四年级在内的所有社员,聚集在平常练习时使用的排练室内。从那天起,已经过了三天,盘旋在祭研上空,守灵夜般的沉郁空气却始终无法消散。
  更何况若是真正的守灵夜,在经过葬礼、出殡,有些地区可能会一口气做完头七,至此大概也就结束了。可是祭研这守灵般的气氛实在太过恶劣,彷佛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天。
  万里无力地盘腿坐在地上,身旁是抱着膝盖的香子,其他学长姊们也一起坐在地上。
  「那些服装,应该是不可能再借给我们了。」
  耳边听见科西学长以沉重的语气这么说。
  在一片守灵夜的气氛中,万里不但心情跌落谷底,身体也早已因愧对众人而蜷缩。
  事情会演变成这样,自己绝对要负一部分责任。换句话说,现在的自己就像丧主……不,不对喔。应该像棺材中的死人……也不对。是杀死死者的人才对。嗯,应该就是这种感觉。自己就像凶手,明明是凶手却跟着来守灵,怎么可能拾得起头。万里承受不了这种感觉,把头深深埋进双手之中。撑不住了,没脸面对大家。
  此时,手臂被谁戳了一下。抬眼一看,身旁的香子垂着八字眉,一边担心地看着自己,一边用唇语无声问:没事吧?轻轻推回她温柔抚摸自己手肘的手,为了让她放心而点头。可是,却笑不出来。然后,想在不断涌现的歉意驱使下再次对学长姊们说「真的非常抱歉!」却又办不到。
  从星期天晚上那守灵夜般的庆功宴到今天,已经不知道说过几次「都是我的错,对不起」了。无论是在鸦雀无声的居酒屋中,在众人如强尸游街般无言拖着脚步回家的途中,还是在纷纷无力解散的车站剪票口,甚至星期一之后在固定聚集的教学大楼大厅老地方也说了好几次。
  只要万里先开口道歉,四年级学长姊就会抢着说「我们明明练习不足还硬要参加」、「所以是我们的错」。如此一来,二年级和三年级的学长姊则开始说着「说起来根本就是我们的想法不对」、「说起来我们根本就没站在联队的立场想过」、「说起来我们根本就忘记祭研的创社理念了」、「说起来根本没人认真研究祭典文化却自称祭研」……无止尽的「说起来根本」论,争相从众人口中提出,而气氛就这样愈来愈沉重灰暗。
  这一连串检讨过程已经反覆太多次,多到每个人都能背出来了。所以,不管再怎么感觉抱歉,在这里已经无法说出更多道歉的话。万里只能紧闭上嘴,弯着身体蜷坐在地。
  科西学长肌肉结实的身上一如往常穿着T恤和旧运动裤,光着脚,裤头夹一条毛巾,站在大家面前。
  「校庆园游会也借不到乐器了。虽然我试着用各种管道拜托总部,但这次真的……说什么都没办法了。」
  他静静地一字一句说着,口气里完全没了平时的魄力、干劲,也完全看不到那总是过剩的热情、不知节制的情绪和冲劲。一点也不像平常的他。
  听到科西学长的话,谁都没有发出惊讶的声音。因为所有人都大致料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不用想也知道,连服装都不愿出借的联队,又怎可能为了祭研的校庆表演,特地派人带乐器过来支援呢。对方可是连「不想再和你们扯上关系,不希望你们继续跳阿波舞」的话都说厂。
  琳达坐在万里斜对面,把下巴放在竖起的膝盖上。原本一直沉默听着科西学长说话的她,当学长安静下来之后,突然粗鲁地解开绑成马尾的头发。自暴自弃地甩着头,像在说「被打败了」。还留着橡皮圈痕迹的黑发,凌乱散落在穿着长袖T恤的纤瘦肩膀上。
  就算是一年级菜鸟也能明白社团正面临紧急危机。没有服装,没有乐器。这样真的能跳舞吗?就算跳了,那真的是自己认知里的阿波舞吗?在被人要求别再跳继续阿波舞的状况下,硬是继续跳真的好吗?下个月就是园游会了,没有时间让大家讨论到每个人都能接受……可是,就算继续练习,到时候真拿得出像样的表演来吗?拿出来的东西,真能无愧于心地告诉别人「这就是阿波舞」吗?
  柳泽坐在几乎已成他固定座位的门边一角,对始终无法再次展开练舞的祭研,连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只是将手提摄影机放在手边,尽可能不让人注意到他。
  琳达朝柳泽的方向瞄了一眼。万里看不到她白净的脸上有什么表情,柳泽似乎没有察觉琳达的视线,为了不打扰祭研,他只是静静望着地板。
  此时,琳达重新转向正前方,举起手。
  「总之,大家还是先动起来吧!」
  琳达将解开的头发再次绑好,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柳泽也看着她。琳达缓缓环顾身旁每一个祭研社员的睑。
  「像这样灰暗地坐在这里,对情况没有任何帮助。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可是要是就这样停止一切练习,什么都不做的话,祭研一定会就此解散。再说,我也担心柳泽同学没材料可拍……」
  是不是?琳达征求柳泽的意见。
  「咦?不,我的事不要紧……」
  柳泽一开始急着想摇头否认,但是却又——
  「……不过,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想拍下更多各位跳舞的场景。请让我拍吧,我想看到大家跳。」
  斩钉截铁地说完这番话,依然靠墙坐在地上的柳泽,低头提出请求。
  这样啊……科西学长说,双手抱胸思考了一会儿。
  「机器子有什么想法?」
  香子突然被点名,「咦?我吗?」惊讶地差点跳起来。
  「用你身上搭载的超级电脑模拟分析一下啊。」
  被科西学长这么一说,香子露出为难的表情,伸出一根手指压在眉心。
  「……相挑屋……机七子……相挑屋……」
  腰部以上模仿机器人旋转身体,嘴里发出机械语音。手臂转来转去,这大概就是香子想像中的机器手臂吧。她这出人意表的反应,使好几个学长姊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还有……『摸尼分析』、『摸尼分析』……刚才遮摸说的人……难称搭器……」
  听到这个,柳泽不知为何「哇哈哈哈哈」爆笑出声,看来被逗得相当乐。那是一种将内心积怨一扫而空的笑法。另一方面,科西学长则苦着一张脸,「说我?难成大器?咦?为什么为什么?」如此喃喃自语了好一阵。
  「总之,那我明白了……既然连机器子都这么说,这里可以借用的时间也有限,大家就动起来吧!」
  谎着,彷佛想靠蛮力转换气氛般,用力拍了两次手。
  掌声在封闭空间里发出惊人高亢的回音,万里也感到气氛的确被不由分说地转换了。坐在地上的社员们纷纷起身,张开手臂开始热身运动。
  万里也踩着赤脚站起来,秉持「总之先……」的精神,想办法振作吧……心里明明是这么想的,脑袋明明是这么想的,可是——
  身体比想像的加倍钝重,还来不及站起来就因晕眩而踉舱。好不容易站稳脚步才不至于跌倒。
  一边平举手臂和其他人保持等距离,一边望向前方贴满整面墙的镜子。这张脸怎么回事,自己都感到讶异。神情憔悴不堪,看似在闹什么脾气,又像快哭出来,心怀不满的灰暗表情。虽然不想摆出这种脸,可是又笑不出来。无奈叹口气,伸手捏起脸颊试着搓揉,当然还是没什么用。
  此时,香子突然靠近万里耳边轻声地说:
  「万里,你脸色好像不大好看,不要勉强,如果觉得身体不舒服……」
  「嗯,目前还没问题。」
  谢谢,抱歉。对香子点点头。即使如此,香子仍皱眉盯着万里不放。头发编成一条长辫子,垂在背上晃动。
  进入这个星期之后,让香子操了很多心。或许是因为将星期天在祭典上脱离队伍的事解释成贫血的缘故,香子似乎一直很担心万里的身体状况。实际上,万里的身体状况也一直称不上良好,脸色会难看或许是无可奈何的事。
  感冒的预兆一直没有好转,尽管也没有恶化,但始终全身无力,身体也总是沉甸甸的。没办法根治的原因,万里认为应该和睡眠不足有关。
  从星期天晚上到现在,一直都没法好好睡着。因为睡不着而拿起智慧型手机拨弄,反而让自己更清醒,彻底的恶性循环。到了天亮时又陷入奇怪的兴奋状态,在莫名其妙的情绪下胡嗯乱想,等到困意好不容易来临,又是非起床不可的时间了……这几天就在如此反覆循环下度过。
  睡眠不足或许对胃部也造成影响,怎么也提不起食欲。静冈的医生开的镇静剂,不知不觉只剩两颗了。当时总共开了十四颗,可见服用频率相当高。明明得等到过完年才会再去看诊的啊。
  也因为睡不着,顺便上网查了药的事,发现除了有镇定神经的效果外,对脑部也有某种作用,调查结果净是垄让人不知到底该放心还是更不安的资讯。倒是曾怀疑过的假药疑虑可以排除,大概只是纯粹对自己无效而已。
  没错。内心的不安并不会因为吃药就消失。一开始在静冈服药时虽然觉得有效,或许身体逐渐习惯后药效也会逐渐减低吧。
  胡乱挥动手臂做以第一种收音机体操为基础的祭研独创热身操,万里抬头望着日光灯出神。倦怠感还是很重,就算能让身体动起来,状况却依然是守灵夜,自己又是凶手。
  一切都像在体内焖烧,不知何时会从哪里窜出火舌,却也无处可逃。
  身体动是动起来了,而且某种程度也放松了上半身筋骨,可是,万里却一点也没有「好想跳舞!」的积极心情。
  过去光是想到要跳舞:心情就会感到雀跃,充满活力,打从身体深处无法抑制,自然而然地跳起来。然而,现在体内只有冰冷漆黑的积水,水面更是阴暗无声。不管朝里面丢进几颗小石头,也只会「噗通」沉入,连一丝涟漪都带不动。
  (要是再次跳舞,或许又会发生『那个』……这个想法会太愚蠢吗?想太多?太胆小?)
  无论如何,万里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再次出现上次的异状。
  无法成眠的早晨总是忍不住陷入思考。想找出什么才是引发那个异状的关键。总之,现在能够确定的只有那是在舞蹈过程中发生的事。既然如此,只要再跳一次舞,或许那异状就会再次发生。
  当那异状发生时。
  寄宿于这个多田万里肉体里的自我的记忆,倒转回到毕业典礼隔天,对琳达告白之后,在桥上等她会合的那个早晨。换句话说,就是那场事故发生前不久。当时,现在这个自己还未存在于这世界。所以,那是自己不可能知道,也不曾见过的地方。
  从那里,多田万里跳回「现在」。过去和现在,突然被连续时间中的一点连结起来了。现在在这里的自己,就像拙劣绳结上多出来的绳圈,一条明显多余的线。甚至连这多余的部分就是自己也没发现,不被任何人察觉,当然自己更无法察觉,只有这连结起过去到现在的一条线,是身为多田万里的存在。
  过去的自己正打算像这样占取多田万里这个存在。
  简而言之,这种状况或许就是「痊愈」吧。也就是,抹消自己活着时不存在的事。
  像这样被夺去整个肉体以至于人生,从客观角度看竟是「回到正确状态」——这么一想,不由得暗地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全力向侧面伸展上半身,拉开侧腹肌,万里在过度恐惧之余,竟然差点笑了起来。
  这不是开玩笑的。要是真那样就不好玩了。太夸张了。
  自己竟然会消失。自己活过的时间竟然会被当作不曾存在。这种事谁有办法恐受。只要是生物都会死,这道理当然不是不明白,无论是突然死亡或慢慢死亡,生命总有一天会迎向尽头。可是,那样还算好的。只要能以自己的身分活着,以自己的身分死去,都算好的。
  要是用那种方式消失,现在存在这里的自己,只会被当成某种错误,当成症状的一部分来处理。被视为绳结上多出来的预期之外的绳圈,从两侧喀嚓剪除,丢弃,就此结束。
  在那场事故中诞生的自己,从清醒的那一瞬间到现在,是确实活过来的。虽然以时间来说并不长,但这毕竟也是自己。包括「没有过去」这个事实在内,这就是自己。
  在发生那异状时企图夺取身体的家伙,或许是过去的多田万里,却不是自己。那是他人。自己才不认识那家伙,怎么可能将人生交给那家伙。
  多田万里在这里。这个我,才是多田万里。身体顺势屈伸,在脑中如此说给自己听。
  那家伙,已经掉下去,沉进河底了。用膝盖的力量把身体用力向后扭,眼睛正好对上坐在墙边的型男。抬起眉毛表示「喔!」型男也把一只手举到太阳穴边,做出和万里相同的表情。
  我有朋友,再说,也有女友。这里有我的容身之处。属于多田万里的空间,好好地为我在这里空下了。
  一人分的空间,只容一个人存在。
  万里想起落入河底那个和自己有着相同长相的家伙。
  面对活在现在的自己,过去那家伙那时确实理解,并选择自行消失了——万里是这么想的。在多田万里空间争夺战中落败过一次的那家伙,明明已自行选择退场,却又厚颜无耻地回到这世界上来了。难道是自己让他有机可乘的吗。
  要是再次发生那种异状,跳越时空,自己被从人生中切除的话该怎么办。如果就此再也回不来该怎么办。到时候这个自己会怎么样?在「当下」的多田万里眼前,自己成为「过去」的多田万里,也会放弃一切,落入河底吗?就像那样寂寞低喃「算了」,放开紧抓的手,放弃一叨。
  在不被任何人察觉的情形下,连香子都不知道……应该说,到时候存在于当下的那个自己,根本就不认识香子吧。
  就像当下在这里的自己原本认不出琳达那样。
  只要一从争夺战中落败,下一个掉入河中的就轮到我了。是这样吗。
  ……不,不不不。万里摇头。这种思考一点意义也没有。只会让自己更不安更沮丧罢了。最重要的应该只有一件事。
  只要不偏离「当下」就好。就是这么简单。
  因为,一离开「当下」的瞬间,自己就会告终。
  简直就像自己变成了时钟。刻划分秒的时钟看似只有一个,其实有好几个同时存在。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是情形似乎就是变成这样。
  在某种原因之下,只要其中一个时钟的「当下」稍徽延迟不准,那个时钟就完蛋了。像破碎的镜子碎片,被抛入河底丢弃。
  所以绝对不能延迟,绝对。绝对不能偏离「当下」这个瞬间。不能落于「当下」的自己之后。星期天差点就落后了。所以,要拚命对时才行。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配合科西学长的号令,万里大幅左右扭动身体。身旁的香子也做着相同动作。
  发现自己和香子四目相对,香子撅起嘴轻轻微笑。
  万里早就决定,要永远和眼前的恋人在一起。香子一定也这么希望。
  所以,绝对不能落后。没有办法失去。
  「三二三四,四二三四……」
  做出和香子一模一样的动作。没问题,万里一边动着身体,一边悄悄松了一口气。自己现在没有落后,正好好地活在当下。现在,自己在这里。没有偏离。没问题。
  「我们也跳真的好吗……?」
  四年级学长姊们挤成一团低语的声音,正巧传入耳中。
  「虽然不知道好不好,但事情变成今天这样,要是我们放弃跳舞,这些学弟妹一路走来的努力,就真的是因为我们而被全部毁掉了。」
  「嗯,总之只能去做了。练习吧!」
  「对啊。」
  万里默默同意学长姊们的话。总之,只能去做了。只能去跳了。就算恐惧,就算不安,也要跳。
  不管谁从河底回来几次,都要呐喊「在这里的是我」。随心所欲跃动身体,让他知道这里的空间属于我。哪怕只是露出一丝恐惧都会让对方有机可乘。只要秉持自信呐喊我就是我,这么一来就没问题了。会没问题的。会变得没问题的。
  尽管喉咙差点被就要满溢的不安淹没,万里仍如此鼓舞自己那似乎随时都可能僵立不动的肉体。默不作声是会消失的,站着不动是会落后的。只能跳舞了。跳吧,多田万里。
  死命背过镜子里一脸铁青,面无血色的自己,万里不知不觉咬紧牙根。

  表面上似乎什么都没变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
  就像东京迪士尼乐园不在东京,有艾菲尔铁塔的地方,也未必是巴黎。
  所以,即使香子造访一个人住的万里房间,两个年轻人之间也不一定会展开热情的夜晚。再说,说镇座窗边的那个匪夷所思的物体是艾菲尔铁塔的,也只有自作主张的创作者本人而已,真正的艾菲尔铁塔想必无法原谅这个冒牌货吧。毕竟,至少乍看之下形状根本完全不对,事到如今,连香子当初到底有没有想做出模仿艾菲尔铁塔形状的束西都很可疑。
  这样不行啦。香子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嗯?什么事?」
  「垃圾分类没做好啊,这样会被骂唷。」
  「咦?是吗?等一下我自己来处理,你放着就好罗。」
  在洗脸台前把牛仔裤换成运动裤,万里回应站在厨房宪宪宰宰不知摸弄什么的香子。然而,香子似乎连头也没抬起来,闷着声音回答。
  「可是不是现在要倒垃圾吗?啊啊你看,就是这个啦。这种东西不可以丢在这啊,铝制品是不可燃垃圾喔。怎么可以跟可燃垃圾一起丢……这什么……?」
  糟糕,竟然让千金小姐做庶民的垃圾分类工作。
  把洗好的毛巾挂在脖子上,万里急忙回到房里。
  「没关系没关系,我自己来。」
  这时,万里发现站在敞开垃圾袋前的香子,正凝视手中不知什么东西。
  到底是什么,万里正想探头窥看时,香子已迅速将那东西塞进口袋。虽然对她的行动感到奇怪,但香子却说:
  「……嗳,万里,没什么时间了。」
  「喔喔,对耶。」
  看看时钟,赶紧再次确认垃圾袋里装的东西。
  才刚过七点,并不是非急着赶回家不可的时间。只是刚才加贺妈妈打电话给香子,说她订了要送人的点心,叫香子今天之内到店里取货。因为那家店八点就打烊,所以万里和香子临时变更预定,不一起在家里吃晚餐了。
  大概是因为香子把混在里面的不可燃垃圾都挑出来的关系,垃圾袋里看来已没有什么不能扔的垃圾。重新绑好袋口,稍微洗个手,将插着耳机的智慧型手机和家里的钥匙塞进口袋。轻拍香子的背表示「走吧」,抓起垃圾袋,关掉房里的灯。
  走出玄关,趁万里锁门时香子先去按下电梯按钮。没遇到半个人,电梯直接下了一楼,把垃圾袋放进垃圾收集场,回到大门口时,香子正低头拨弄手机。大概是在查帮妈妈跑腿的那家店要怎么去吧。看到万里,香子马上关掉正在看的手机画面,收进包包里。
  「久等了。我们走快一点吧,这样才不会迟到。」
  「嗯……不过还不要跑喔。」
  「不会跑啊,我先送你去车站.」
  「因为万里一副随时都要跑起来的样子嘛。」
  并肩走在平常去车站的熟悉路上,万里伸出左手握住香子的右手。
  将自己的手指滑进她柔软温暖的指缝问,稍微用力握住。香子的视线从只和自己相差几公分的高度,带着欢喜的微笑看过来。卷翘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阴影。
  「……不要跑喔,还不要。」
  「……你这该不会是『不要推喔不要推喔!』的意思吧?既然如此……」(注:「不要推喔不要推喔」是搞笑团体「鸵鸟俱乐部」上岛龙兵的梗。通常是在装有热水的水槽边故意这么说,其实用意是要队友推他下水搞笑。)
  万里突然作势就要冲出去,香子当真起来,急忙抓住他的手臂。
  「才不是!」
  万里笑着说「骗你的啦」,香子却牢牢拉住他两只手,眼神认真地瞪着他。
  「就说是骗你的啦。我会先送香子到车站,之后再跑一下才会回去。」
  「……就算用走的也不用急。照普通速度走应该来得及。」这边的对话内容吧。顺便一提,那时柳泽正好从两公尺开外带着摄影机试图靠近琳达,这么一来,他也望向万里,脸上写着「你看吧?」……嗯,很难说耶。就这微妙的距离厌,实在很难判断。
  总之,万里决定虚心接受学长的建议,开始跑步。前天、昨天跑下来的感想是,意外发现自己似乎颇有长跑的天赋。只要保持缓慢步调,甚至有种可以永远跑下去的感觉。跑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达到科西学长说的筋疲力尽程度。
  虽然效果还不是很明显,但就算为了给学长面子,至少持续跑一个星期看看吧。
  「嗳,万里。」
  低头看唤着自己的香子,只见她脸上堆满一如往常的完美笑容。至少,表面上看来是如此。可是。
  「……你睡不着,一定有什么原因吧。我认为如果不把那解决,再怎么跑也没用。」
  表面上看到的,不一定全是真实。
  重新握住香子的右手,却在几秒内迅速变冷,还觉得有些出汗。脚下速度不变,她继续说:
  「不管有什么事都告诉我。你在烦恼什么?」
  这么问的她的声音,比刚才沙哑了一点。
  你在烦恼什么。
  万里发现,在香子直截了当的质问之下,自己却无法立刻回答。因为内心的各种不安还无法一口断定原因是什么。又或者说,一切都教人不安难耐。没有一件事不令人不安。就连现在这样在这里,老实说,心里还是充满不安,无可救药的恐惧。
  可是,不能把这个说出口,不能就这样承认。不能让香子看到自己被涌现的不安逼得走投无路的脆弱模样。突然觉得一阵晕眩,穿着慢跑鞋的脚差点站不稳,万里只好停下来。
  「什么都没有,没问题的。」
  「这是骗人的吧。」
  香子也突然停下脚步,笑容从脸上褪去。
  「……从上次阿波舞祭典时开始,万里的样子就一直很怪。不对,应该说……从那之前,有时就感觉到你不对劲了。夏天之后有什么改变了。你和超音波也从那之后就没说过话了不是吗?该不会是同学会时发生了什么事吧?讨厌的事,或是受到什么打击……」
  「不,没有啦,什么都没……」
  睑上堆出搪塞的笑容,万里对香子摇头否认。这不是谎言,同学会确实一点问题都没有。大家都是好人,返乡那几天也真的很开心。
  可是,问题是那之后的事——自己都不想面对了,尤其是在香子面前时。
  明明是这么想的。
  「不要逃避啊,万里。」
  香子紧紧握住万里的手,不让他转移视线。双眼闪着坚定的光芒,那眼神似乎要贯穿万里。
  「我又没有……在逃避。」
  「你正想逃避。这点事我还看得出来。我眼前的万里,马上就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了。」
  「没这回事。」
  「有。」
  「没有啦!」
  「有!」
  「我说,你突然讲这种话……」
  下意识想松开和香子紧握的手,香子却紧抓着不放。右手与左手,就这样牵系着,即使上下摇晃也放不开。万里抓着两人的手摇晃,看起来就像在跳拙劣的霹雳舞,落在柏油路面的黑影如蛇影晃动。不想继续站在路上继续这没有意义的问答——
  「……要是来不及,我可不管你喔。」
  万里尽可能用冷静的声音提醒她别忘了跑腿的事。
  「万里才是呢!」
  香子回敬的话,猛烈刺进心中。
  「像这样什么都不跟我说!任凭时间经过!要是来不及了怎么办?我才不要这样!绝对不要!」
  香子使出漂亮的一击。
  呼吸声停止了,万里清楚感觉到在香子说完这句话后,自己的双腿瞬间无力萎缩。说不出任何话,只能愣愣站在原地。就像阿波舞祭典中身上发生异状时那样,束手无策,动弹不得。
  「……万里……?你没事吧?怎么了?」
  想像平常那样回答「没事」,也办不到。
  「我……」
  一直卡在喉咙的丧气话,不受万里本身意志控制,惊人流畅地从口中滔滔不绝地爬出来。
  「已经太迟了吗?难道已经来不及了吗?」
  伸出空着的右手在脸前挥动。这真的是自己的身体吗?微微颤抖,伸长僵直的五根手指。
  「满脑子都在想……要是回过神来,谁都不认识我……没有人发现我,就这样消失了怎么办……」
  声音也在发抖,欲言又止。脑子里是想好好说话的,但另一方面,又觉得应该就这样保持沉默。只是,嘴巴不听使唤。不但无法好好说话,也无法保持沉默。不争气的丧气话,就这样在恋人面前翻涌而出。
  「……不管是对柳兄,对小冈,对二次元君,还是其他朋友、祭研的学长姊们也一样。我的事一直找不到机会跟大家说……事实上,本来谁都不认识在这里的我……大家.不管是谁,所有人都不认识我。」
  香子瞪大眼睛,长睫毛像美丽的花般绽放。
  「我认识啊,万里的事我全都知道!」
  不,你不认识我。
  脑中有谁这么低语。住口。万里心想。
  你不认识过去的我——如此低语的家伙如今就在一旁看着,这件事不想让香子知道。
  『我至今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事,你也不知道。』
  ——给我住口!
  「……唔!」
  死命想挥走如黑影袭来的不安念头。万里下意识转过身,忘了还牵着手,顺势用力甩开香子。
  穿着高跟鞋的香子失去平衡,发出低呼,膝盖跪倒在柏油路面。发现自己做了什么的万里倒抽一口气,声音近乎哀号。
  「对……对不起……!」
  蹲下来想扶起香子,她却飞扑上来,由下往上用力抱住万里。力道大得万里几乎不能呼吸,穿过腋下的双手在背上交握,香子紧紧拥抱着他。温暖的身体从全方位包围,用力抱得人发疼。
  「万里,这让你不安吗?因为找不到机会告诉大家你的事?怕因此和超音波失和,怕这样的自己影响到光央和琳达学姊?」
  差点哭出来,将脸埋进她散发甜甜香气的发丝里,死命点头。
  在香子的拥抱下,支撑下,好不容易站起来。
  「……一直睡不着真的很可怕。满脑子都是恐怖的事……没办法停止思考。哪里都去不了,无处可逃,该怎么办才好,自己都不知……不知道……」
  「没事,没事的。」
  香子回答,连一公厘的犹豫都没有。
  「绝对没事的。有我在,一定没事的。放心,全部交给我。因为我可是加贺香子。」
  拚命抚平激动的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香子的声音温柔抚慰,轻轻滑过万里的肌肤。对啊,你可是加贺香子。这句话其实一点说服力也没有,可是却又莫名的有说服力。
  你可是加贺香子呢。
  那么,应该没问题吧。
  「所以……全部说出来吧?好吗?我会陪着你的。好好说出来,让大家明白,我也会帮你。这样一定就能睡个好觉了。我睡不着时是万里来帮了我,虽然有点火大.但还是把我从那连续黑夜中救出来了。所以这次换我来让你有个好眠。我会帮万里的世界唤来『下一个早晨』。事情一定会全部变顺利的喔,因为是我说的,绝对我说了算。」
  ——全部说出来吧。
  是啊,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卡住的,从很久以前开始。听香子这么一说,万里有种事情真的全都会变顺利的感觉。
  「……我知道了,我会告诉大家的。这一定就是我不安的根源吧。」
  拉开身体,香子抬起下巴,对万里浅浅一笑。
  「放心,只要有我在你身边,就算要征服世界都办得到喔。」
  「……恐怖的是,我还真的觉得你办得到……」
  接着,就这样什么都不说,紧紧拥抱十秒。接下来的九十秒是接吻。明明应该没说出口,那些温柔的心意却纷纷注入脑中,就是如此不可思议的九十秒。
  如果这是最后之吻,万里绝对不会分开彼此贴合的双唇。就算要一辈子这样,永远这样也没关系。
  ***
  能一直跑下去,无止尽地跑下去,是真的吗?
  保持一定步调,万里沿着夜晚街道上的斜坡不断向上跑。比起想「试试看」的心情,其实他更想回家,更何况明天早上第一堂还有课。
  好,就跑到这里吧?决定之后,就在斜坡上半途折返。总觉得要是跑到顶上了,一定会更在意前方的道路长什么样,结果落得继续往下跑的后果。
  原本想先在便利商店买果汁再回家,又想起人家说这种小钱累积久了也是一大笔金额的事。反正回家之后就有瓶装水可以喝,也有老家带回来的茶叶。
  可是啊。
  跑步过后,对喉咙来说酸甜冰凉的饮料是最好喝的啊。
  突然很想喝任何品牌的果汁,葡萄柚汁或苹果汁的碳酸饮料。现在最想喝的味道……想来想去结果或许还是橘子吧。不是柳橙喔,就要是桥子才好。
  ——那时的橘子,非常酸但是很好吃。毕业典礼的隔天,在和琳达会合前先吃了一颗的橘子。看到放在桌上的橘子,随手抓起来剥了皮,剥开一半放入口中,边穿鞋子边两口吃了它。
  当然,现在这已变成过去自己的感觉残留在万里记忆中了。
  现在万里想起的橘子滋味,是从身体产生异状时复苏的感觉中,体验了「那家伙」曾经体验过的过去,说起来就是「记忆中的记忆中」的味道。
  或许,即使是原本不属于自己的感觉,也会像这样渗入这个肉体之中呢。在跑步回家的路上,万里想着这些事。


  6

  那天是在第二堂课刚下课时捕获二次元君的。当时他刚从靠近大讲堂的男厕出来,脸上带着排泄过后特有的Archaic smile。(注:庄严典雅的笑容,为古代希腊雕像特有的微笑)
  「肉啊!」
  说着,双手双脚张开呈大字型的香子往他面前一站。刚好今天香子身上穿着针织斗篷。银灰色的喀什米尔毛料从手腕到腰部画出一个美丽的半圆,那线条看来就像魟鱼,又像鼯鼠,也可以形容成乘着大风筝飞上天空的石川五右卫门,总之,她正好阻挡了二次元君的去路。
  二次元君虽然瞬间露出惊讶表情停下脚步,又马上扯动嘴角微笑,像是在说「别这样啦」,伸出以男人而言算是相当漂亮的修长中指,把眼镜往上一推,往旁边跨步,打算就这样钻过香子身边。对他来说,这只突然出现的半圆形长脚生物的存在,或许只是个恶劣的玩笑。也可能把她当作只露出头部和腿的崭新吉祥物吧。
  然而,前方不远处的柱子阴影,还有万里等在那。明明没戴帽子却空手做出压低帽沿的动作,缓缓现身,抬起头和二次元四目相对。
  踏出脚步时,心中已有了确信。胜负已分。
  课才刚要结束,二次元君就带着面临极限的表情推开其他学生,一溜烟冲出后门。那模样万里看得一清二楚。从冲刺的方向、劲道、速度及忍无可忍的表情研判,目的地应该就是厕所了。二次元君的肠胃比一般人脆弱,无论是早餐的质与量、气温些微的变化、精神状态的轻微动摇,以及其他芝麻绿豆大的要素,都有可能轻易将雷击之神龙兽跨越时空召唤而来(=泻肚子)。以前电视上曾频繁播放一则广告,那是一个年轻上班族在电车上召唤神龙兽时,被公司女同事们目击脸色苍白痛苦呻吟的模样,窃窃私语「那家伙没事吧」内容的广告。二次元君看了广告如此狂啸:「要是受到这种屈辱,我还宁可用故乡父老赠与的怀中短剑刺死自己呢!」看来,现在正是拿出短剑的时候了。
  他的行动就像这样完全被掌握。因此,不管想往哪里逃,躲进哪间厕所,二次元君都命中注定逃不过万里和香子的追击。
  「肉啊!二次元。」
  「……到底什么意思啦!突然就说什么肉的,莫名其妙!总而言之,一个刚大完便的脑袋是不可能那么顺畅地马上切换到肉的思考,这种事是常识,再怎样也应该要懂得判断吧!你!还有你也是!」
  咻!咻!二次元君的指头交互对着万里和香子的脸指了指。香子闭上嘴巴,想佯装不在乎却猛然退后一大步,试图和二次元君伸出的食指保持距离。
  「我有洗手啦!是说,你们到底想怎样啦很烦耶。去吃饭啦!学生餐厅好不好?」
  「饭要吃,学生餐厅也好,但是要不要来我家吃饭?」
  「啥啊?」
  二次元君歪着头,下巴扭曲。在这张脸面前,躲在万里背后的香子从斜后方探出头。
  「肉·啦!」
  没错,就是肉。
  感应到佐藤蓝波刀隆哉差不多快正式抓狂砍人的气息,万里决定停止开玩笑。改用正常的语气,两人开始对二次元君说明在这里等他的理由。
  「不是啦,听我说,虽然是临时决定的,但要不要大家集合来我家吃肉?今天或明天,要是都不行就后天。你有安排打工吗?我等一下也打算去问柳兄和小冈,想说先抓住二次元君你来问一下。」

  「什么?还真的有肉喔?」
  「有啊,应该说,是这边这位香子大小姐准备的。」
  穿着连帽斗篷和黑色迷你裙,搭配黑色裤袜和绑带靴的香子,不疾不徐地摆出她的模特儿站姿。今天的卷发特别卷,头上的蝴蝶结丝质发圈也是黑色。她的打扮美得就像直接从时尚杂志里走出来一样完美,洋洋得意地翘高了鼻子。但说实在的,东京也才十月中,穿喀什米尔毛料的斗篷或许太早了点。
  「肉,有啊。人家送的神户牛。昨天才送到的大块牛肉,在我家冰箱里多得吃不完。至于为什么会吃不完,因为我弟参加学校的教学旅行去伦敦了,我爸也去参加学会不在家,我妈胃痛,不能吃这么油腻的东西。」
  洋洋得意的美貌连一奈米破绽都没有。
  香子「有肉可以吃!」的联络,是昨天晚上回家后收到的。虽然已经决定要把自己的这些那些事告诉朋友了,但两人讨论很久还是不知具体该怎么提起。就在此时,神户牛翩然降临……不,就香子的说法应该是「咚乓!」整块掉下来。
  香子说,找大家来吃肉吧,在美味、满腹、超级幸福的状态下开始跟大家说那些事如何?大啖霜降柔软的神户牛时,没有人会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在欢乐的气氛中跟大家说那些事,他们一定也能自然而然接受吧?
  万里觉得香子的提议很有道理,也很感激。只是有点担心舍有人说「上次不是才大家一起去吃肉吃得差点撑死吗,已经腻了,这次不参加」。
  「上次不是才大家一起去吃肉吃得差点撑死吗?既然如此,这次就要跨越那条不可跨越的界线!太好了,神户牛耶!当然要去啊,什么时候?我打工随时都可以请假!快点决定日期,我得配合那个调整今天午餐的内容才行哩!」
  二次元君确定出席。和香子交换一个视线,万里松了一口气。
  接着是柳泽和千波,是否应该先去找柳泽呢。毕竟到今天为止,和千波不仅没有交谈,连招呼都没打过一次,老实说,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和声音跟她说话。
  「柳兄有没有上第二堂课来着?」
  「打电话问他啊。小冈那边就请加贺同学来打?最近我也没怎么和她说话,叫她也来学生餐厅嘛。」
  「好啊。」
  看到香子从包包里拿出手机,万里也拿起电话打给柳泽。究竟千波会不会答应自己的邀约呢——心里还想着这些,柳泽就接电话了。
  『喂喂?万里?』
  「喔,我们现在第二节刚下课,在大讲堂这边,你在哪?」
  『外面,不过离你们很近。我在教学大楼外围种的那圈植物附近。你知道我说哪吗?就是高低落差有点大,高起来的地方,不是有种一些树什么的吗?』
  「咦?你怎么会跑到那种地方去?」
  柳泽指的应该是设在人行道和建筑物中间,高约一公尺,宽度只有几公尺的狭小空间吧。外围种的是杜鹃花,内侧只种了一些遮蔽视线用的细干树木,不管怎么说都不是年纪老大不小的大学生大白天里会跑进去的地方。只有聚餐喝醉的家伙会在杜鹃花丛后呕吐,或是干脆整个人被丢包在那里。有时也会有充满野生气息的流浪漠带着纸箱在那里搭帐篷。
  『是受电研学长之托啦,事情变得有点麻烦啊。你要去吃午餐了吗?二次元呢?』
  「跟我在一起,香子也在。我们正要去学生餐厅。」
  『啊……我也想去,可是怎么办呢,还要一点时间……可能可以去……吧……嗯。』
  「怎么了?要不要帮忙?」
  『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为了让接下来的事进行顺利,有什么自己能帮的忙都愿意去帮。眼角瞥见香子一边说「超音波没接电话」,一边将手机收进包包。


  让香子和二次元君先去学生餐厅,万里独自走下教学大楼玄关的楼梯往外面去。
  今天也是秋高气爽的天气,天空蓝得很舒服,冷冽的风带着透明的味道吹过都是老旧建筑的街道。
  刚好是午休时问,提着便利商店塑胶袋的学生们一边大笑一边拌嘴,一路喧哗着从身边走过。从后面走上来的是穿着办公制服的OL集团,每个人手上都提着一样的小托特包,正快步超越那群学生。明明法律禁止在路上吸烟,大楼外墙内凹处却硬是被当成吸烟处,从辽蔽视线用的树丛后方飘来的烟草味熏得眼睛很不舒服。
  走在乾硬的走道上,绕了建筑物一圈。
  「万里,嘿!这里这里!」
  发现型男正从杜鹃花丛后方对自己招手,那副模样惹得路过的上班族投以狐疑眼光。虽然有点想装作不认识他的状况,万里还是呦喝一声,拾起穿着JACK PURCELL的脚踏上红砖砌成的台阶。
  「得救了,再一个人这样下去,我真的要被当成可疑分子了啦。」
  「嗯,我刚才真的以为有可疑分子跟我搭讪呢。是说,你到底在这干嘛?」
  这个。柳泽抓起身旁的透明垃圾袋给万里看。袋子里面装着红色和黄色的枯叶。
  「电研的学长,突然说无论如何都需要颜色美丽的枯叶。」
  「所以柳兄在这收集吗?咦——那种东西用CG三两下就做出来了啊。还是随便找些画面来搪塞,然后下面加上『※此为形象图』的字幕就好了嘛。」
  「有种你去跟学长讲啊,我说真的。」
  端正的五官笑得挤在一起,柳泽穿着二手牛仔裤和破帽T,蹲在地上看着自己脚边。
  「可是现在这时期,根本还没有那么多落叶嘛。」
  「十月顶多就是这样了吧,你总共需要多少?」
  「还差……现在这些的一半左右。」
  「这附近差不多都被你捡光了吧?我绕到后面去看有没有不错的枯叶可以捡。」
  「啊,万里……」
  「不要紧不要紧,赶快把这件事办好,我们去吃饭吧。是说还要讨论来我家吃饭的事,再麻烦你罗!」
  「……啥?那什么意思啊?」
  把歪着头莫名其妙的柳泽丢在背后,刚才那句话只是个开场白。是肉耶,肉。
  独自走在沙沙作响的树丛中,万里绕到建筑物后方。落叶大部分都变成茶色,和泥土同化了,不过其中还是偶尔夹杂了些颜色鲜艳的枯叶。
  正想赶紧蹲下将附近的落叶收集起来时——
  「啊,话说回来,我又没有袋子之类的东西……」
  突然察觉这件事,心想自己还真是没有计划性啊。双手捧着枯叶东张西望,发现不远处掉了一个白色的便利商店望胶袋。
  这应该是非法丢弃的垃圾吧,不过现在能找到这个也算幸运。很快地拿起塑胶袋,打开,将收集来的枯叶倒进去。
  「小偷。」
  突然被抛过来的这句话,把万里吓得跳了起来。
  那甜腻得令人震撼,像刻意模仿儿童到极限的娃娃音。
  回头一看,果然没错。
  「……那个是我的,还给我。」
  站在那里的是千波。
  伸出一只手,眼睛坚决不看万里,出现在树缝间的她,真像统领妖精国度的公主。
  剪了超级短发的头上,今天也戴着那顶松软的毛海毛线帽,自得近乎透明的小脸面无表情。穿着有棉布蕾丝边的飘飘裙搭配毛线针织衫,脚上则是一双对女生而言相当笨重,一看就知道重量不轻,长及小腿的工程靴。
  「小冈。」
  无视站在那里的万里,像没听见他的声音似的,千波不发一语步步走近。接着,又无言抢下万里手上的便利商店塑胶袋。发现里面已经装了些万里收集的落叶,脸上瞬间出现不知所措的表情,立刻转身背对万里。
  「等一下啦……抱歉,我真的没发现那塑胶袋是小冈的。小冈也是被学长拜托来收集枯叶吗?」
  「……我只是来帮小柳的忙而已。」
  「我也是啊,我也是在帮柳兄。那我们一起捡吧,赶快捡完一起去学生餐厅。最近,怎么说呢……不是很那个吗?哎,总之……香子和二次元也在,今天大家一起吃午餐……啊——啊!」
  万里发出滑稽的叫声。
  不知道在想什么,千波竟然翻转塑胶袋,将万里收集来的落叶全部倒回地上丢掉。
  「你在做什么啦!那是我好不容易帮柳兄收集来的耶!」
  尽管万里如此哀号,千波依然无动于哀。沉默着蹲在地上,将掉在脚边的枯叶再次一一捡回塑胶袋里。
  「这是我收集的枯叶,和你没关系。」
  这根本就是很恶劣的行为。万里也不禁生起气来,决定不再对她低声下气。
  「……小冈,我没想到你会做出这么坏心眼的事。」
  「我早就知道了,从很久以前。」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别扭?」
  「和万里无关。」
  「……既然和我无关,那我要和谁做什么事,应该也和小冈你无关吧?为什么你要突然用这种态度对我啊。从上次开始就一直这样不是吗,不但处处躲我,大家都在的时候也刻意忽视我。」
  万里心想,这已经不只是一条裂痕了。从面对面站在前方的千波脚边,两人所在的次元清楚断绝。陆地分割,朝不同方向移动分离。眼见两人就要成为住在两座不同岛上的人了。
  「我才不想和瞒着小柳偷偷摸摸的人扯上关系。」
  「所以说,按照你这理论,从前提来说这件事原本就跟小冈你没关系吧……啊!」
  话一说出口,万里就慌慌张张地伸手想捣住嘴巴。可是,一想起才刚摸过肮脏的枯叶,只好放弃。一张脸完全变成有点搞笑的「真实之口」了。
  「……不,不是,不是这样啦。不对,不是没关系……我想跟你有关系。」
  万里重新来过。想尽办法,试图将两块分割的陆地拉近。
  想想看,现在冷藏在加贺家厨房竞技场里的肉,是为了什么而存在。不就是为了重修旧好吗。而且还有香子在啊,现在不在这就是了。
  「我想和小冈有关系嘛!」
  「我不想和你有关系!」
  「要不要来吃肉?」
  「肉?」
  依然背转过身,千波和步步逼近的万里拉开距离。
  「我才不去!」
  回过头,发出尖锐的咆哮。
  「别这么说嘛!」
  「我就是要说!」
  「来吃肉,然后听我说!虽然无法简单说明,但却是无论如何都希望小冈知道的事,我希望你能明白!」
  「才不要!」
  「是肉耶?神户牛喔!香子特地带来的喔!你真的要错过这个机会吗?真的不想和我有关系吗?」
  突然,千波再次转身走到万里面前。抱持觉悟重重踏步却又带着警戒的那股气势,让万里不由自主地想回避。
  「……我……我才不是在躲万里呢!」
  「啥?那明明就是在躲吧!那么明显!」
  「我只是,我只是……」
  伸出手,将装着枯叶的便利商店塑胶袋不由分说塞到万里手上,千波摘下头上的毛海针织帽,咬牙切齿地说:
  「我只是……!只是觉得头发剪失败而已……!」
  「……什?……咦?小……小冈……?」
  修长的脖子,外露的白皙后颈。这精致纤细的骨架,想必任谁看了都会着迷。无论脸型或肌肤,千波的一切都真的长得很好。明明有这么可爱的一张脸,明明是入人称羡的美少女,怎么可能会失败呢。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
  「小冈!」
  转头不让万里看见自己的表情,千波就这样跳下台阶。工程靴在地上重重踩出声响,跑上人行道。
  「小冈,肉!今天或明天,也可能是后天喔!」
  对着远去的背影狂吼,千波从远处像是忍无可忍地回过一次头。
  「也太不确定了吧!」
  娇小身躯弯成弓形,用爆血管的气势大吼回来后,千波又朝车站方向跑走了。
  ***
  至少这次是无法好好让千波听自己说了吧。
  这么想着,最后日期决定在当天放学后的傍晚。
  二次元君会从他家带电烧烤盘来,约定晚上七点在万里家集合。香子回家拿肉,柳泽则得尽完电研一年级菜鸟的义务后才能赶到。万里一个人先回家。
  该买的东西都买好后,也才六点半。距离集合还有一段时间,万里打算一边在脑中整理想说的话,一边打扫房间。才刚把准备用来擦地的除尘纸装上拖把时,玄关电铃就响了。
  是香子提早来了吗。门没上锁,其实她直接进来就好了啊。这么想着,赤脚走下玄关,姑且还是从门上的窥视孔往外一看,大吃一惊。急急忙忙把门打开。
  「……怎……怎么了?」
  站在那里的,是几小时前在针锋相对气氛下分手的千波。
  「抱歉,结果……我还是来了。」
  「不,别说什么抱歉啊,是我邀你的……不过,我还以为你不肯来呢。」
  「……万里不是传了Mail给我说,吃肉决定是今天吗?看了Mail,我犹豫了很久,然后……」
  「然后你还是决定来了是吗?」
  千波点点头,又说了一次抱歉。
  「啊,不过实际上因为集合时间是七点。所以大家都还没到喔。可能我不小心把集合时间写错了?总之你先进来吧,虽然我正在打扫房间有点手忙脚乱,不过等一下确定有肉可以吃喔!」
  「那个……其实我可能……有事情想让万里知道……」
  进入玄关脱下靴子,只穿袜子走进房间的千波,摸着自己没戴帽子的后颈发际,不知所措地拉扯一头短发。
  「所以,我才会提早来。想在大家来之前先跟你说,可以吗?」
  嗯虑重重的眼神望着万里。感觉上,真的很久没像这样和这位女性友人四目相望了。当然没有不可以的理由。嘴里答着「当然好啊」,为莫名消沉的千波端出冰过的绿茶。
  然而,千波依然沉默着。不知该如何是好,万里隔着桌子有点紧张地在她对面坐下,等待千波殷齿。是说,电视该继续开着吗?考虑了一秒还是决定维持原样,接着又开始烦恼是否该端热饮给她比较好。女生在这种天气里,或许已经想喝热饮了。
  「……小冈,那个……要不要我帮你换成熟茶?」
  「咦?不用不用,这样就好。」
  「真的吗?」
  「冰的比较好……其实我刚才做了很蠢的事,所以冰的比较好,我需要冷静一下。」
  千波用手指摸弄了一会儿嘴唇,好几秒钟就这样憋住呼吸。
  「刚才,我在楼下公寓大门口……遇见那个人……琳达学姊。」
  这句话,像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间挤出来的。
  「喔,真的啊?那应该是来找隔壁的吧。」
  为了让难以敔齿的千波轻松点,万里打算尽可能用平常的语气说话。
  「隔壁那间是一位三年级,原本也是祭研社员的学姊住的喔,她们两个感情很好,大概是来找她玩的吧。」
  然而,万里这句话,还是让千波颓丧地垂下肩膀。
  「原来是真的。这样啊……我啊,完全误会了,刚才还狠狠瞪了琳达学姊。」
  「咦!」
  「然后,我还跟她说,其实你是要去万里房间吧。老实说,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实在很可疑!我竟然这样讲……」
  「咦咦咦……!」
  「……琳达学姊的脸看起来好像吓了一大跳。」
  这也难怪啊。
  连听着这番话的万里都吓了一大跳,更别说当事者琳达有多惊讶了。只有一面走缘的学妹,而且还是这么个妖精一般,外表看来就像小动物的可爱女生,一上来就用那种态度指责自己,任谁都会吓一大跳吧。
  「……我完全搞错了:心想我明明是来找万里摊牌的,既然如此,那就算了,我也不要去万里家了。是说不对,我应该去,然后在小柳和加贺同学面前揭穿一切,就在我还在考虑该怎么做,气得全身炸毛的状态时,外面突然走进来一个很瘦很瘦,头发中分没化妆,穿黑色皮衣和短裤,看起来就很不妙的人……」
  「啊,她就是隔壁的……」
  「她瞪着我说,你在做什么,对我的客人有意见吗?那声音超沙哑低沉,真的超恐怖的。我还吓得不知所措,她们两个就先走进电梯上来了……那时,我才终于发现,难不成琳达学姊真的不是来找万里,只是刚好来找住同一栋公寓的那个恐怖女人……」
  「……那个人是NANA学姊,其实她大致上是个好人啦。虽说看起来很不妙的程度和吓人的程度都非比寻常就是了……嗯,不过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小冈。」
  「直到她们搭电梯离开为止,琳达学姊都一直很关心我,回头看了好几次。还担心地问我『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你没事吧?』……明明我劈头就找她麻烦,她还对我这种人这么好。」
  双手捧着茶杯,像在喝热茶似的小口啜饮,千波皱着眉头说:
  「……我就那样暂时站在门口动都不能动。大概十分钟左右吧。一想到自己是带着各种误会被丢在那里的,才发现我至今真的误会了好多事……哇!我!真是的!」
  视线一度落在万里放在桌上的手上,再慢慢抬起来看着他的眼睛。那透明发光的眼球闪动光芒,像在找寻万里心中的什么。
  「我之所以变得这么别扭的原因,其实是……」
  「等一下!抱歉,那个是我说得太过分了,请你忘了吧。」
  「不。我真的很别扭。而且我也知道原因是什么。应该说我终于知道了。我……已经无可救药了。」
  喵哈。千波笑了一笑。
  「我就像只走投无路的老鼠,被逼进四面八方都不通的死巷,发狂搞破坏,直到把一切破坏殆尽,大概是这种感觉吧,哈哈,搞什么鬼……」
  尽管发出习惯性的无意义笑声,千波脸上却是忍耐着不哭出来的表情.手指戳着紧皱的眉头。
  「那时,我指责万里的那天晚上,看到你和那个学姊感情那么好的样子,你知道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什么事吗?」
  「应该是……我瞒着香子和柳兄喜欢的女生外遇吧……?」
  「不对。我想的是:太好了!太棒了!这样不是刚好吗!你说,我是不是烂透了,这种人真的是死了算了,我是说我。」
  「……不可以死啦……这个不可以,不要这样……」
  「可是真的是这样啊,我真的觉得,太好了』耶?连一丁点都没想起加贺同学。」
  「……你别把我的朋友冈千波讲得这么坏嘛。」
  「可是我真的烂透了啊。看到万里和那个人那么好,我只觉得太好了,真棒,太幸运了,这样小柳就会被她甩了!那我就……我就,我就……我……哈哈哈。」
  此时,透明的水滴来势汹汹地从千波双眼滑落。看见她这样,万里从桌面伸过手抓住她纤细颤抖的手腕。
  「……够了啦,小冈……好了,真的,你别说了,休息一下。」
  「不行,你听我说。我喜欢小柳。这件事是当我知道小柳爱上那个人的瞬间才发现的。其实我不想把他让给任何人,我一直觉得他是属于我的。装成对他没意思的样子,还以为小柳就是喜欢这样,小柳就是喜欢我……我一个人自导自演得很开心,世界却从离我几万光年远的地方早就变了样。根本就不是什么被偷走,打从一开始就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真傻,而且,即使知道这样之后还想挽回。装出:是喔是喔,原来如此,这样啊,也好啦,我无所谓的表情,以为这样就能不当一回事,还不是俗气地剪短了头发。剪得这么短,外表整个都改变了,结果我——」
  抱住一头短发,千波趴在桌上,看着她的肩膀,万里心想得一直把手放在上面才行,得一直将体温分享给朋友才行。
  「我被迫理解自己伤得有多重,甚至必须剪掉这头留了好多年的长发,被迫眼睁睁看着自己有多脆弱,讨厌自己讨厌得不得了。我好后悔,好后悔……唔……唔……呜呜……」
  在激烈呜咽哭泣中,千波仍继续说下去:
  「看到万里和那个人在一起,我心想太好了,又马上察觉自己这样有多烂,脑袋都变奇怪了。也不听万里解释劈头就骂:心里想着最讨厌你了!因为,要是不这样想,我会承受不住。其实我讨厌的是自己,不但脆弱又丑陋,无可救药又愚蠭的自己。我用谴责万里来代替谴责自己,因为一旦谴责了自己,就不得不承认那个心想『太好了!』的我确实存在。我连承认这一点都办不到,只会对万里……对不起,你只是代替我被谴责了。真的很对不起你,让你这么难过,我真的是太弱太蠢了。」
  「不要说抱歉,小冈。」
  万里也激动起来,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
  抬起哭花了的脸,千波望着万里。千波会误会,都是自己瞒着大家的结果。没有人有权利责怪千波内心阴影般的脆弱。
  「……抱歉,我竟然哭成这样,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先告诉万里这个。哎啊,竟然哭成这样,得在大家到之前洗把脸……是说,对了。」
  用手背胡乱抹了抹脸颊,千波从皮革背包里拿出冈机,按下电源。
  「万里,你能拍我一下吗?」
  泪水还停不下来,却突然说出这令人难以置信的话。咦?万里呆住了。
  「拜托,我有时会像这样记录自己失恋的摸样。未来可能可以用在什么作品上。」
  千波似乎是当真的。
  「真的假的……」
  战战兢兢举起冈机,镜头对准千波哭泣的脸。画面中映出一个垂头丧气的大一女孩,以万里的房间为背景,那女孩举起一只手轻轻挥一挥,再逝去脸颊上的泪。耸耸肩,像是在说:唉——
  就这样拍了一阵子,过了一会儿。
  「……其实,我也有非告诉小冈不可的事。没想到会害你这么痛苦。」
  不知道该拿冈机怎么办,万里也不再拍摄,就将摄影机放在桌上。
  「咦……?」
  「本来打算等大家都到齐了再说,但现在我想先让小冈知道……我和琳达,其实是——」
  突然,河川的气味变浓了。
  咦?一边狐疑,脑袋里的角落却想着完全不同的事。
  (全部说出来也没关系吗,琳达?我把这件事说出来,可能会影响到你喔。怎么办?可以吗?没问题吗?)
  你就说吧。琳达低喃的声音在脑中复苏。
  只能这么做了。
  『这样啊,全部……是吗。』
  ——这么说来,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不可能吧。』
  小声说这句话时,琳达脸上是什么表情来着。自己该不会看漏什么了吧?还是漏听了什么?听错了什么?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去确认,就这样朝错误的方向进行了吗……?
  明知这么做也没有用,却还是忍不住找寻起应该在这道墙后的琳达身影。
  这时,窗外惊人的夕阳照亮天空。
  那如燃烧般的朱红与橙色光芒,让万里不由自主眨了几下眼睛。
  整个城镇宛如笼罩上一层金黄色薄纱,静谧地发光,令人想起曾几何时见过的,平静无波的海面,以及当时胸口那喘不过气来的痛苦,接着——
  ***
  「……唔!……唔!……她!……诉她!」
  发生了什么事,现在谁在那里哭喊,万里已经知道了。
  沙哑的喉咙死命地,全力地呐喊。
  「别告诉香子!」
  只有这句话,如发狂般从喉咙中挤出来。
  千波站在房门口,眼睛睁得不能再大,背部紧贴着墙,双手捣着嘴,一眼就看得出来全身都在发抖。
  眼前,NANA学姊屈膝跪着。右手还维持着刚才不加思索甩自己一巴掌的姿势,身体僵硬得像一尊石像。
  而NANA学姊身后,是泣不成声的琳达。
  她跌坐在地,维持着刚才紧抓着她不放的万里被拉开时的姿势,脸色发青,面无血色,只有眼泪不断顺着脸颊流下。
  「别告诉香子!别告诉香子!别告诉香子!别告诉香子……」
  趴在地上,脸颊摩擦着地板的万里只不断呐喊这句话。
  不能让香子知道。
  自己会像这样消失的事,会就这样消失的事,绝对不能让她知道。因为答应过她会永远在一起,所以只有香子,绝对不能让她知道。
  ——搞不清楚这里是哪里?
  只知道自己是多田万里,高中刚毕业,一直到刚刚都还在桥上等着琳达。还以为是这样。
  突然就被丢进夜晚街上的祭典中。
  莫名其妙大叫起来,这次却出现在陌生的房间。
  无以名状的恐惧。自己到底变成什么样了,真的一点头绪都没有。
  眼前有个不认识的女生,惊愕地看着自己喊「万里?」,这也令人恐惧。曾有瞬间把那个女生误认为咩子,可是仔细一看还是完全不认识的人。万里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
  死命推开那个靠近的女生,连滚带爬地缩进墙角,蜷曲着身体试图保护自己。不知道会被怎么样。接着,万里哭着叫喊母亲,又发狂地喊父亲。想起自己本该等待的朋友缶字,于是放声大叫。
  ——琳达!琳达!琳达!救救我!快点来啊!琳达!
  扯着脖子发出尖锐叫声时,看见眼前那神似咩子的女生突然动如脱兔地往门外冲。
  那个人冲出去之后,马上「咚咚咚咚」敲起大概是隔壁的房门,敲得非常激烈。同时,比自己更大声,更尖锐地大喊:
  『琳达学姊!琳达学姊!求求你来一下!万里他……万里他……』
  不久,听见好几个人的脚步声。连同刚才那个女生,三个女生一起进入房内,我马上找到那张脸。
  是琳达。琳达在这。她终于来了。虽然发型和服装都变了,但绝对是琳达。她来救我了。死命冲向她,双手抓住她的身体,几乎要将她扑倒。
  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该怎么办才好。昨天是毕业典礼吧?我在等你对吧?没错吧——我不顾一切如此叫唤,却已隐约察觉琳达无论如何都不回答我的理由。
  (……啊,对嘛。)
  虽然身体还陷入狂乱。
  (……我现在已经是大学生了嘛。我住在这里嘛。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一年半,现在我和香子在交往嘛。)
  对了,香子。
  (……要是我消失了,被丢下的香子一定会哭吧……)
  一方面哭得像个刚出生的婴孩,一方面却有另一种来自远方的旁徨感,那种感觉也像是在睡梦中一般。可是,喊出口的却是「这里是哪里?」「发生什么事了?」不知不觉,叫喊的内容转换成——
  「别告诉香子!」
  接着,是NANA学姊不加思索地甩了我一巴掌,我摔倒在地。横躺在地上时我还想起上次被人揍得摔倒的事。就是那个嘛,在春天时的演唱会上。站在舞台上被吉他殴打,坠落舞台。牵着香子的手,两人像小鬼般大喊「好可怕哇!」落入黑暗底端。
  我老是在跌落。
  仔细想想真是如此。
  好像在做什么练习似的。难不成我是在做「如何顺利跌落」的练习吗。若是如此,不是一个人练习就没意义了啊。真正坠落时,又不可能和香子一起掉下去。
  坠落时,总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NANA学姊说:
  「……对溺水的家伙,只能这么做了吧。要不然只会被他拖下水,一起淹死。」
  这么无情的话是在对谁说的,我不知道。可是,这或许是事实吧。听着她的声音,万里确定自己回到这世界了。
  然而,心里也想着,己经没救了。
  时钟,已经不准时了。
  似乎再也无法打马虎眼,结束的时刻确实一分一秒逼近了。
  「别告诉香子……!」
  这是毁灭。
  没有办法再这样下去了。看看这个情况。刚才回到身体的那个感觉还比现在真实多了不是吗?这样下去,自己消失的日子也不远了。要消失了。在无法说再见,谁都不知情的状况下,被当作「某种错误」而消失。
  恐惧得难以自己,依然跌坐在地的万里双手掩面。
  「……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我想和香子一起活下去,不想和香子分开。这样下去也没问题,我要这样活下去!我不想死!我不想从这里消失!我想留在这里!没问题!我没问题的!没问题,没问题,想让一切都没问题!只能这样想办法活下去,所以,别告诉香子……!」
  打从一开始,或许就只是被偶然赋予的一时存在。
  或许。
  如果要用这种方式结束,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存在——这么一想,似乎就能理解当时决定自己从桥上掉落的「那家伙」的心情。
  同时,现在万里也终于理解。
  并不是「那家伙」厚颜无耻地复苏,大摇大摆地回来了。
  那时对自己的存在死心放弃,决定「掉下去就算了」的家伙,就像现在的自己一样,只是个打坏绳结上多余的绳圈之一罢了。而且,他也确实死在河底了。
  到底,那家伙是何时偏离正确时间的时钟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身旁的呢。自己完全没察觉到那家伙的存在。
  接下来就轮到我了吧。终于。
  在连结过去与现在的一线上,自己不存在,那家伙也不存在。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无法被连结起来。只是一个头尾相连的无意义绳圈,很快就会被处理,只要剪掉就好了……
  为了从自己这种思考中逃离,万里挣扎着站起来。死命移动双脚逃出去。只不过他当然早就知道,根本哪里都去不了。


  7

  头也不回,光着脚只套了凉鞋就冲出玄关。
  冲到大堂时,电梯正好从一楼上来。万里不加思索,毫无证据但莫名确信的产生一个念头:「是香子。」事实上,那或许是柳泽也说不定,或许是二次元君也说不定。更可能是公寓其他住户,送快递的,也可能只是空电梯往上。可是,不知为何,那时万里就是知道,那是香子,正朝自己这里搭电梯上来了。
  不能让她看到这样的自己,现在绝对不能和香子见面。视线离开显示电梯楼层的电光板,一个转身就从楼梯冲下去。用几乎是滚落的速度往下冲,冲到一半时,刚好和上升的电梯擦身而过。与落下的万里相反方向,载着她的电梯往上。铁制的电梯门缝瞬间闪过一道白色的微光,又迅速消失。
  「……唔!」
  用力甩头,再次沿着阶梯往下冲。跳跃着地,不顾一切冲过无人的入口大厅,双手推开玻璃门,跑向日已西沉的街道。
  到底要逃去哪,怎样才能逃得脱,想做什么,想变成怎样,已经连自己都搞不清楚了。只是一心想着,不能待在这里了。已经无法持续下去了。根本就不是没问题。状况会改变,已经改变了。
  万里忘我地奔跑,逃离自己的房间,逃离香子,逃离被留下的人们,为了逃得远远的,不断挪动双脚。
  太阳完全下山了,街道被黑夜覆盖。如影随形的透明黑暗,侵入万里的生活。冷空气挤压肺部。
  (——不是觉得可以永远跑下去,想着总有一天要试试看能跑到什么地步吗?)
  就是现在了。就这样远远跑到连自己都确定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吧。
  万里在大马路旁的人行道不断全力奔驰。没带手机,没带家门钥匙,钱包也没拿。就算跑到某个尽头,身上也没有任何能证明自己是谁的东西。反正迟早会消失的话,现在在这里消失也一样。就「没有未来」这点来看,大概没什么两样。
  (没问题都是自己想的。说服自己行得通。以为只要如此相信努力,就真的可以如愿。)
  仔细想想,不管怎么做都不可能没问题不是吗?只是因为害怕面对这一点,所以才不去想而已。
  一个会突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正在做什么的家伙。一个时间从高中毕业隔天起就停止了的家伙。一个企图夺取这肉体的家伙。一个从某处看着这一切,最后沉入河底的家伙……不管留到最后的人是谁,每一个都有所欠缺。身为一个人,没有一个拥有完整普通的人生。每个都不行嘛。不管哪一个多田万里变成什么样,多田万里的人生注定拥有的都只是行不通的未来。
  这一年半以来,自己一直试图想办法,也努力收集四散的碎片。在家人和朋友帮助下,还以为勉强算是捡回多田万里这个人的碎片了。每当这些时候,总是会有人称赞自己好厉害,好棒,可是大家都错了。不是这样的。
  喘着气痛苦地继续跑,万里举起手腕拭去沾湿脸颊的泪水。这才想起,哭成那样的千波后来怎么了?明明那么痛苦,千波还是在自己面前摊开伤口,想必她是不惜这么做也要和自己维持关系,自己却无法回应她,把她丢在那里。还把琳达也卷进来,自己擅自爆炸。自爆就算了,或许把琳达好不容易累积起来的日常都炸得灰飞烟灭。
  在场的每一个人到底会怎么想昵。多田万里这个人早就损坏了这件事终于曝光了呢。不是那个装出来的普通大学生,事实是个连好好活着都没办法,支离破碎,满是缺陷,只是姑且用东西贴着搪塞的人。这件事也被自己亲手揭发了。
  原本以为能捡回来的。明明是这么拚命……没想到根本打从一开始就行不通。清醒这件事本身就是个错误。自己的诞生就是个错误。一切都不成样了,比起当初开始捡拾碎片时,现在变得更支离破碎,已经碎成了细粉,有种被破坏成灰烬的感觉。再也无法复原,不只是无法复原为最初那个人,连后来用收集的碎片东拼西凑出的纸老虎都无法复原。现在的自己比想像中损坏得更……更……更严重。比死人选糟糕,浮游在半空中无处可去,只是个被搞错而遗留在世上的魂魄。只是打坏的绳结上多出来的绳圈。这就是自己。
  那种过去自己感受过的,对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的恐惧。一秒前还拥有的一切瞬间消失的感觉。还有,现在的自己正感受着的,对逐渐消失的恐惧。一秒前还拥有的一切瞬间被夺走的感觉。根本就不可能克服这种恐惧往前走。
  无论选择哪一扇门,另一端都必定有所「丧失」。
  ——什么都不想思考了。已经无法想像接下来会变成怎样。这一定就是自己的终点吧。
  「……咦?万里?喂!」
  马上就明白那声音从哪傅来的。万里顿时吓了一大跳,不禁呆站在原地。
  「……唔!」
  「果然是万里,不是说在你家集合吗?你要去哪?」
  隔着车水马龙的四线道和安全岛上一排银杏树,站在对侧人行道上,一手提着答应要买来的东西,即使隔得这么远仍一眼就清楚的俊美长相,修长的身材。万里立刻认出那是谁。
  一个转身,重新向前奔跑。
  「喂!」
  被柳泽发现了——原以为自己像无头苍蝇地乱窜,却在无意间选择了从车站到公寓的途径,才会和他遇个正着。
  「万里?你怎么了啊?喂!」
  无视他的呼唤继续向前跑,隔着车道柳泽也跟着跑了起来。继续跑总会甩得掉他。前面很长一段距离都没有斑马线,沿着大马路跑,从下一个转弯转进住宅区,他就看不到自己了。
  「万里!你在做什么!万里!」
  不顾柳泽的叫唤,万里继续死命地跑,目标是前方不远处,已经可以看见的转角。
  「万里,你这家伙!为什么要逃啊?啊,你搞砸了什么吗?」
  甩着手中的购物袋,柳泽一点也不放弃。
  「你做了什么非逃离我不可的事吗?是这样吗?你到底想逃到哪里去啊?」
  只有头转过来,隔着车道边看万里边跟着向前跑。路过的人都吃惊地望着一边大喊一边全力奔驰的型男。正当万里想直接钻进夜色的路口转角时——
  「我不会让你跑掉的!」
  尖锐的汽车喇叭声劈开耳膜,不由得转过身去,朝柳泽的方向一望,万里发出仓皇的衷号,停下脚步像被钉在原地。
  「柳兄?……你在做什么……危险!」
  发现万里即将弯过转角的柳泽,正要强行闯越车道。把安全岛上的植树当成跨栏一般轻轻跳过,冲上车水马龙的车道,在踩下煞车的汽车间绕来绕去,强行钻越车间。「混帐东西!你找死吗!」「不好意思!对不起!」对怒喝的司机频频道歉,宛如在舞池里滑步的社交舞高手,踩着令人眼花撩乱的脚步,竟然真的让他横越车道了。
  「给我等一下啊啊啊!」
  「……呜哇!」
  现在可不是屏气凝神守护他过马路的时候。万里急忙跑开,跃入住宅区的暗巷,一脸凶神恶煞的型男紧迫在身后。
  姑且不论腿长的差异,好歹万里曾是田径队,论跑步速度可不会输,但穿着凉鞋却是一大致命伤。想也知道对方的装备一定是平常那双Red Wing吧。
  「别想逃!」
  一个疏忽就可能被逮住,连回头看都没办法。用尽全力拚命跑,万里持续逃亡。心脏痛苦得几乎要爆发,连喘气声都嘶哑了,趾缝就快被夹脚凉鞋撑裂。终于醒悟,这样不行。没有什么能永无止尽跑下去这回事,不可能有。绝对没有。人是有极限的!是,我明白了!
  「你这混蛋给我站住!」
  可是,等等,这简直,就像是,机车大盗,或是色狼,被正义的,型男,追赶,一样嘛!气喘吁吁地倒下前,万里这么想。这样下去搞不好会有善意的第三者报警耶!
  决定赌一把,万里在转过街角后,立刻将身体贴在墙上。柳泽误以为万里继续往前跑,冲过没有红绿灯的斑马线后迳直往前跑,穿着靴子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啊……呼……!喘……喘不过气了……!」
  好不容易做了个深呼吸,摇摇晃晃地转身背对柳泽跑走的方向。
  心脏每跳一次,一种近似麻痹的冲击便会从腋下到上臂之间掠过。咚……咚……血液仿佛即将冲破血管爆炸。
  无论如何,虽然速度变慢了,仍尽可能再次迈步向前跑。不知道要往哪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爬上右手边的水泥阶梯吧。利用高低落差,应该能完全甩掉现在想必仍在搜寻自己的柳泽。
  一爬上阶梯,就听见前方传来躂躂躂躂的轻微脚步声,万里大吃一惊。不,这和柳泽靴子发出的声音不同,大慨是刚好经过的人吧。不以为意的万里拾起沉重的腿,正要跨上阶梯时——
  「发现目标————————嗯!哇……」
  眼前扑来一个黑影,过度惊愕之余,心跳终于停止了。
  「呜哇……!」
  可是。
  「呃,咦……?」
  从阶梯上方翩然降临的黑影……到这边为止都还没问题。问题是,那家伙腋下夹着一个大得奇怪的四角形物体,另一只手拿着像是手机的东西,因此着地时无法站稳脚步,失去平衡。
  「……呜喔!」
  连人带怀里抱的东西,那家伙朝万里正前方倒下。隔着几格阶梯,面朝后方横扫而来的那家伙,腋下物体的尖角就这样「碰!」……
  「唔……呃……!」
  先是鼻子。
  「……碰!」
  接着是后脑勺。这是因为倒下时来不及做出防御动作,自己撞上了地面。金星直冒的脑中,不知为何竟在此刻回想起衣衫不整,只穿着内衣裤抱头打滚的香子。巧的是在跨越时空的现在,万里也受到类似的疼痛袭击,抱头在路边打滚。或许是对逃跑这项罪刑之深的追加惩罚,清楚感觉鼻腔深处正冒出带着铁锈气味的液体。
  「抱……抱歉万里……!是我一时目测失误!喂,柳兄,这里,这里!虽然逮到他了,可是我的兵力好像超过了点!啊啊,糟糕……怎么办,真的对不起啦万里!怎么好像很严重……」
  一边将手机塞进裤袋,一边喘着气的柳泽出现了。站在二次元君身边,弯身查看万里受到撞击的头部。接着「哇!」地睁大眼睛。
  「怎么流鼻血了?是说万里……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死命逃跑啊?」
  无法回答。
  因为现在,鼻血正逆流灌进喉咙里。
  ***
  阶梯上方,有个连住在附近的万里都不知道的小型儿童公园。夜里没有人烟,只有阵阵冷风吹过。
  「没事吧?万里。」
  三人以将万里夹在中间的配置并排坐在长椅上。柳泽从万里右边窥看,二次元则从左边说:
  「唉唉,竟然还吐了……」
  说着——
  没错。呕吐了。
  为了暂且洗掉滴落的鼻血而走到饮水器旁蹲下,低头的瞬间,万里一鼓作气地将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虽然觉得血吞下时的味道太恶心,但也没料到自己竟然会呕吐。「呜哇……呕呕;啊啊……呕呕昵~~」就这么发出惊呼与呕吐的不可思议二重奏。柳泽在一旁咕哝,没想到你还挺有唱喉唱的才华嘛。虽然不知道「喉唱」是什么,却连问一声「喉唱是什么鬼啊」的力气都没有了。把胃里的食物都吐光之后,还继续干呕了一会儿。(注:「喉唱」发源于蒙古,藉由喉咙紧缩而唱出双声泛音的咏唱技法)
  或许是跑得太激烈,又或者精神受到打击,也可能是为了吃肉所以午餐没吃什么的关系,又说不定是被二次元君的烧烤盘殴倒,喝下鼻血的缘故。总之万里吐了,喝了点水又吐了。吐了好几次,差点引起贫血。最后,在两名友人扶持下,好不容易才摇摇晃晃地在长椅上坐下。
  周遭完全无人经过,只停得见风吹草木的沙沙声。环绕公园种植的树木,到了春天一定会开出吸引人群的美丽花朵吧。是樱花树。现在虽然只有茶色的枯叶,一片萧条,在风的吹拂下飘飘掀动,就像秃头上仅存的发丝。
  「我啊……」
  用不输给风声的音量,万里总算能开口说话了。
  在穷追不舍下终于被逮到后,已经很清楚自己再也无处可逃。在那之前早就筋疲力尽,恐怕连踏出一步的力量都没有。
  「今天,本来是打算告诉大家一些事的。」
  一点办法也没有。
  心里明白。
  哪里也去不成。
  心里明白。
  可是——
  「……我一直都想着:不说不行,不说不行。可是却始终说不出口。应该说,一直想着到底为什么说不出口,到底在磨蹭什么……我痛恨这样的自己。」
  在这里,不小心就在这里了。现在自己在这里,活在当下。左右都有朋友,为这样的自己好好空出中间的位置。
  既然如此,这世上就有非为此付出不可的代价,可以这么说吧。走到这一步,终于想通了这一点。
  若要身为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而活,就要负起遗忘那过去的责任。既然损坏了,也只能把自己损坏的零件摆在身边,暴露在人前。
  大概必须像这样,在某处用某些方法,把一人分的帐算清楚才行吧。
  因此,不算清楚的下场,就是得被迫从这个世界逃离。可是,既然都活下来了,就不可能完全逃脱。不可能永无止尽地跑下去。现在万里也开始想,人类或许就足这种生物。
  拚命对帐也好,苟且偷生也好,自暴自弃也好,无论是谁,都要走完一人分的人生,才能在世上换来一个为自己空下的位置。
  而现在。
  支付多田万里这一人分的,是活着的这个自己。就算遍体鳞伤,就算筋疲力尽,除了自己之外没有别人办得到。
  这个面临崩坏的人生,这副伤痕累累的身体,活在这里的自己的时间,这些都无法硬塞给任何人。现在这里的这个空间,确实属于自己。纵使那是可能在瞬间改变的东西,纵使那是总有一天会失去的东西,现在这一瞬间,自己活在这个空间里的事实仍绝对不受动摇。
  「……不想被当成骗子,不想被说是因为我不信任大家……我想了很多……小家子气的理由……」
  剪短头发,正视自己的千波。听了她的话后,万里这么想。
  我也一样,我们很像。而千波已鼓起勇气,走向自己始终不敢跨出一步的前方了。
  「……其实不是那样的。我之所以说不出口,是因为害怕自己知道伤口有多深,有多大,有多么无可挽回。无数次说服自己,已经没问题了,行得通的,以为可以顺利进行下去,结果,还是不可能没问题。其实我根本没好好看清自己的伤。你们听得一头雾水吧,对不起。」
  结果,又哭了起来。用明明清洗干净却还黏黏腻腻闻得到血腥味的手擦拭眼角的泪水。小冈的眼泪就算了,自己的眼泪对哥儿们来说应该只觉得很困扰吧。没想到……
  「没关系啦,对吧?」
  对柳泽简单的一句话,二次元君也点头表示认同。视野又因泪水而模糊。
  「没关系,没关系啦,完全没关系啊。」
  真的吗,一头雾水也没关系吗。
  可以试着说吗?可以啊。我可以待在这里吗?可以啊。这么没用的哭可以吗?可以啊。可以啊,完全没关系。
  这么说着的家伙的声音,和点头表示同意的家伙的表情,缓缓渗进记忆底层。他们认同了自己的存在。即使是这样的我也没关系。坐在长椅上,清楚感觉到这条命获救了。万里坚定地想着,这天晚上的事,我永远不要忘记。
  止不住的泪水,肩膀不停颤抖。二次元君握拳敌了敲颤抖的肩膀。
  「要是有什么难以敔齿的话,就别勉强说了。今晚先随便分流就好了。」
  「分流?」
  一时之间不懂他的意思,万里转头望向戴着眼镜的友人。
  听到这个词,脑中首先浮现的,是堵塞的粗大血管。无法继续输送氧气,导致组织坏死。可是,只要接上别条血管,就能代替堵塞的血管输送氧气了。停滞的血流,将能再次恢复畅通。
  再一次,不,是无论几次,都能重新来过。
  堵塞的血流,尽管早已放弃,抱定血管即将破裂的觉悟——话语伴随着呜咽说出口。
  「发……发生过很可怕的事……」
  虽然担心自己是否太依赖朋友,但已经停不住了。
  「真的是很可怕的事……那大概和死差不多。我从那里重生,好不容易活到今天……可是死掉的事毕竟是事实,因为试图当作没有那回事,因此产生了种种不顺利,终究很困难……到最后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觉得恐惧,难以忍受的恐惧,真的很可怕,愈来愈承受不住,所以才不顾一切地想逃……明知一定逃不掉……」
  二次元君重新将烧烤盘夹在双腿间,在哭得不像话的万里身边轻声低喃:「原来是这样啊……」
  「嗯……是这样啊。总之,具体来说,像是某种逼近的恐惧?万里害怕的是会变成怎样?」
  「……具……具体来说……」
  肉,不知道怎么样了。突然想起这件事,可是不对。思索着,万里将想到的话说出口,努力忍住泪水。
  「我怕自己会消失……而大家都没有察觉到……」
  「消失是什么意思?」
  「我……从这里消失,我想,一定谁都再也找不到我。所有我活过的一切都当作不存在,连我消失这件事都不存在。」
  「嗯……这样啊,还是完全听不懂。」
  这种说明方式,当然谁都听不懂吧……万里为自己的拙于言词沮丧地低下头。
  「即使如此,不过,还是会有办法的。我们会想办法的,对吧,柳兄。」
  「对啊,虽然听不懂,总之交给我们就对了。」
  「咦?……咦咦……?这么笼统喔……交给你们?」
  型男竖起大拇指。
  「对啊,现在就先笼统地交给我们吧。到时候,我们一定会找到你的啦,想尽办法也要找到。实际上刚才不就像这样找回想逃走的你了吗?」
  二次元君蹲下来认真看着把手肘撑在膝盖上的万里。
  「对啊对啊,所以你也不用那么拚命逃跑了,应该试着动点手脚让我们找到你才对啊。拟个对策嘛,有备无患。现在大概唯有适样做,才能克服你的不安吧……虽说我不真的认为你会消失……可是既然你都说害怕了,那也没办法。只好接受罗。」
  说着,柳泽和二次元君两人举起拳头,在万里鼻子互相轻碰。
  ——动点手脚什么的,拟个对策什么的。
  这么说来,万里从未想过从这个角度面对自己的恐惧。
  获得这新鲜见解的代价,就是从鼻子流失少许血液,和从这个身体里失去一些胃液啊。
  「哎,再说,你还有香子啊。就算你真的消失了,那家伙不管用什么手段一定都会把你找出来的啦。」
  「哈哈哈,的确,说得没错。如果是加贺同学绝对找得出来。不管是地狱还是极乐世界,她都会穿着一身名牌脚踩高跟鞋闯进去。一边嚷嚷:万里,你在哪里?我爱你!」
  哈哈哈!先提起青梅竹马话题的柳泽笑了起来,万里也被感染,忍不住笑着说:
  「……肉,不知道怎么样了?」
  香子,不知道怎么样了。
  「既然女生们也没特别联络,算了,肉就交给她们处理吧。比起那个,万里,真的很抱歉,你的鼻子还痛吗?」
  「啊……与其说痛不如说很烫。血好像止住了就是。」
  为了检视被烧烤盘击中的鼻子情况,万里从裤袋里取出镜子。连钥匙和手机都没带,只有这个因为一直随身放在口袋里,现在也带在身上。
  打开镜盒,柳泽一看便说:
  「那不是都破了吗?」
  镜子在同学会那天晚上,从桥上摔落时,由中心里放射状裂成了碎片,万里将碎片收集起来,用强力胶黏了回去。可是无论如何还是有几片找不到,多出来的空隙就露出底座的白色塑胶。二次元君也伸长了脖子来看,三个大男生的脸同时映在破裂的镜面上。
  「真的耶,哎呀,四分五裂,好像时钟的钟面。」
  被这么一说,万里也觉得的确很像。拼凑起来的镜面,就像用线区隔钟点的钟面,而其中还失落了几个钟点。
  即使如此,镜子还是可以用。现在三个人的脸虽然凹凸不平还是全都映照在镜面上。
  不知为何,这种事、这点小事在万里心中却成为一个非常值得感恩的奇迹。这小小的奇迹,令他开心得不得了。
  「……还能用啊,所以没关系。就这样用,再说这是香子送的礼物。」
  翻到背面,镜盒底部写着「REMEMBER选亡纪念日!心之友·加贺香子赠」。从屋里飞奔而出时,以为自己没带走任何能证明身分的东西,没想到这里却有她的名字。简直就像一条将自己和世界连系起来的细线。
  「咦,那可要好好珍惜。加贺同学送的东西一定是好东西吧。」
  「是啊,这是我的宝物。」
  好闪喔,好闪喔,两侧的两张脸分别露出调侃的笑容。夹在中间的万里也笑了起来。还能笑嘛。我完全还能笑得出来嘛。这么一想,自己都吃了一惊。嘴里说着,肉只好下次再吃了。这也真的又让自己大吃一惊。
  原本还以为这次真的要结束了,以为再也回不去那个房间了,没想到,还有下次。
  还有下次,自己可以再次折返,把刚才的距离再跑一次……不,应该用走的就行了吧,回到房里,和被丢下的女生们说话,向香子确认肉的现况——动点手脚,拟个对策,未雨绸缪,有备无患。
  到处都有分流的话,暂时就能像这样继续。总之,试着打开下一扇门吧。就算恐惧,就算不安,就算遍体鳞伤筋疲力尽。
  只要人还在这里,就要好好珍惜。
  看来这世界是这样运作的。而所谓的人生,似乎是「随波逐流」的。和好坏无关,不管愿不愿意接受,无论完美与否,端看生命的节奏如何让人们的命运流向下个瞬间……似乎是这样的。
  「话说回来,万里身上都是呕吐的臭味。」
  突然被柳泽这么说,身子前倾站起来。
  「咦!那可真糟糕!」
  「啊,真的耶。衣服上也有可疑的一污渍……去把这边冲一下?」
  站起身,再次回到饮水机旁,拉扯长袖T恤的衣摆打算用水冲洗。可是怎么也冲不到,心想算了,反正也没人看到,于是在这秋夜里万里脱了上衣在公园里打赤膊。
  蹲着冲洗T恤上的污渍时,突然听见柳泽轻声说「我过去都没发现」。转头看他时,柳泽说:
  「万里,你全身是伤耶。」
  就是啊,用惭愧的表情回应。
  对啊,我全身是伤呢。
  「……这样啊,你能撑到现在真了不起。」
  柳泽一边看着万里一边用力点头。
  「嗯,谢谢。」
  你们这些朋友、爱我的香子、愿意和我有关系的小冈、愿意和我继续有关系的琳达、撂倒我的NANA学姊、给了我容身之处的祭研学长姊,还有家人、东京以及静冈的大家——如果没有你们在身边,光靠自己要在这世上生存下去,是很难的。
  毕竟,不管怎么说,光是要凑齐完整的裁都很困难。
  到了真的必须清算一切的时候,还得把一切都收集起来,交出去,想办法让帐面吻合才行呢。


  回到家,在信箱前一看,里面放着钥匙。那是之前给香子的备钥,挂着白色心型的皮革钥匙圈,一眼就认得出来。
  搭着电梯往上,试着用钥匙插进家门转转看,门是上锁的。换句话说,香子确实曾一度进来房间,最后帮自己用钥匙锁上门才离开。
  打开门,明明是自己的房间,走进去时却如履薄冰。
  里面没有半个人,窗帘也拉上了,房里一片漆黑。
  打开电灯,眼前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象,彷佛一切都没发生过。试着四处找了找,没发现纸条之类的东西,也没有肉的味道。灵机一动查看了冰箱,肉也没放在里面。
  手机在发光。
  有Mail,是香子传来的。「因为超音波说『什么都别问』,所以今天我什么都不问。晚安,明天见」,只有这样,以香子来说算是写得相当短的内容。
  这个晚上,久违地受到健全而强力的困意侵袭,万里在黑暗中自然入睡。快睡着时,还想着:科西学长说得果然没错。
  就这样早晨来临,在自然光线中睁开双眼,万里决定动一个手脚,拟定一个对策,并付诸实行。
  ***
  「……然后我就一直跑一直跑,柳兄也拿我没辙……」
  千波用双手捧着万里请客的巨大星冰乐,拚命吸食得两颊都凹陷了。看来是因为星冰乐还又冰又硬,她正苦恼着无法顺利吸起来。
  「是说,你有在听吗?」
  「有在听有在听。」
  千波先放开一次吸管,点头回答。万里决定继续往下说:
  「……我原本以为是那样,没想到他好像用手机联络了二次元,回过神来我已经被二次元逼得无路可退了……」
  千波用眼神催促「然后咧?」
  「他用烧烤盘殴打我啊!鼻血就『噗!』地喷幽来,然后又呕呕呕地吐了。以上完毕。」
  「……就这样?然后呢?真的吗?」
  「真实情况大致上就是这样啊。」
  当然,万里也知道光凭这样的说明,绝对无法说服目睹那场大骚动的千波。也不认为一杯星冰乐就能让她当作没发生过。就算那是比千波的脸还大的特大杯,就算也已按照千波喜好追加了一份义式浓缩咖啡。
  刚好第一堂是和千波一起修的课,万里在开始上课前买了一杯星冰乐,小心翼翼奉献,用全身心灵拚命拜托,然后两人就一起跷课了。这堂课的老师并不是那么严格点名,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两人入侵一间这时段没人使用的小教室,在前后左右稍微留点空间,藉无人看见之便粗鲁地坐在桌子上。
  在这里,万里先为昨天的骚动和逃走道歉,然后请千波告诉他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呢……你们那边怎么样?」
  「没怎么样啊。万里说不能跟加贺同学讲,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加贺同学带了肉来,我只跟她说『万里逃走了』。」
  「……香子怎么说?」
  「加贺同学说,这样啊,逃走了啊。就这样。」
  「就这样?真的?」
  「嗯,真的。」
  万里实在不认为那个香子,会对自己突然不见而且没回来的事真的这样就算了。然而,他也不认为千波在说谎。
  「然后,小柳也没来,二次元君也没来,大家又都不联络。没办法,我们就在NANA学姊房间四个人临时召开女生众会,把肉吃掉了。」
  「这……这样喔?真是令人意外的发展……是说,原来NANA学姊家竟然有烹饪用具喔……」
  「因为加贺同学说,那这些就我们吃掉吧!。,哎呀……我真是吓到了。世界上竟然有那么好吃的肉……那个真的很厉害喔。该说是有实力的味道吗。让我袭现这世界上还有许多自己不懂的事呢。哎呀呀。」
  在狭窄的教室里,除了两人说话的声音之外非常安静,千波赞叹的回响,彷佛带着亮晶晶的光芒在教室里飞扬。
  「话说回来牛也实在是笨……怎么会这么好吃,岂不正中人类下怀……你不觉得吗?螃蟹和海胆也是,那种好吃的程度,对人类来说太有利了啊。这样下去难保不会因为被滥捕而绝种……不对,等一下喔!难道连这都是上天的安排?愈是好吃的东西人类就愈会想尽办法保存物种,是连这点都计算在内的美味吗?啊?这么说来,人为操作基因那种事,也是在上天意料之中的超级美味?呜喔喔搞什么嘛这个创世纪!宇宙的奥妙真可怕!说到底我们只是道具!被利用的某种东西!呀啊——!」
  「那个,创世纪可以先放在一边吗,先听我的事……」
  「咦?喔,喔喔,对耶,当然。」
  「擦一下口水啦……刚才你差点因为肉而忘了我的存在吧?」
  「讨厌你在说什么啦!啊,不行,真的流口水了……我很担心你好吗!真的。不只是我,琳达学姊和NANA学姊应该也是。还有加贺同学也是喔。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这怎么办!会变成怎样!这么说着……可是啊。」
  将星冰乐搁在桌上,千波穿着粗犷工程靴的脚翘起二郎腿。今天她把一件宽松的格子衬衫当成连身洋装穿,没有戴帽子。具备透明感的美丽黑发充满光泽,在千波头上出现一圈天使光环。短短的浏海下,白皙的额头浑圆光亮,从光滑的脸颊到颈项都是漂亮的牛奶色皮肤。神啊,祢真的把这女孩造得太可爱了。
  「总觉得好厉害,好难相信的是,今天我们又像这样普通地说着话了呢。」
  千波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万里,脸上的表情难以言喻,说不出是在笑、在呻吟还是某种达观放弃。把人中拉得长长的,抬高下巴轻轻甩头。
  「又能像这样普通地,在这里。,普通地继续着呢,人生……昨天我的人生算是进入某种程度的完蛋模式喔,我是抱着那种打算去找你的,不去想下次还有机会见面,豁出去把想说的话都说完,大哭一场。当时的心情就像是不会再有明天,可是……明天还是来了呢。」
  「是啊,来了呢。真的。」
  万里跳下桌子,跑到千波前两排的值子面向她坐下。隔着一小段距离,她包在内搭裤里的膝盖,刚好和自己视线差不多高。
  「看来,是否就此结束,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事噢。」
  「对啊……不过,正因为今天像这样再次到来,也才能像这样和万里见面……正因为知道还有明天后天,所以有想先问清楚的事。」
  千波的视线直直望进万里眼底,虽然已有心理准备,还是不免心头一惊。
  「应该是你昨天本来打算告诉我的吧……万里和琳达学姊到底是什么关系?万里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会那样死命呼喊琳达学姊的名字呢?」
  万里认为,千波当然有问这些问题的权利。
  「昨天一起吃肉之后我明白了,琳达学姊真的是个好温柔的学姊。不管是对加贺同学还是对我都真的好温柔。而且也很坚强。吃了很多肉……明明她心里一定受到很多震撼,可是吞下去之后完全没表现出来。现在我知道,她一点也不是我卑劣的想像之中,和万里外过或是对小柳脚踏两条船之类的那种人。还有……我也看出她不是那种光凭社团学姊学弟的关系,就能和别人那么亲密的人……所以我愈来愈混乱,万里和琳达学姊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完全想像不出来。」
  「小冈,抱歉突然问你一件事,今天有带冈机来吧?」
  「咦,嗯。」
  「就像昨天拍你自己那样,你可以拍我吗?现在。」
  没料到万里会这么说,千波疑惑地望着他。
  「咦咦?现在……在这里吗?」
  「对。」
  「我来拍……万里吗?……万里要做什么呢?不回答我的问题吗……?」
  「我现在就在这里对小冈说明一切。请你帮我拍下这件事,这对我来说具有很大的意义。该说是动手脚吗?还是拟对策呢。」
  抬头望着千波歪头不解的样子,打算尽可能冷静地说:
  「……我想把这当作对自己的证明留下来。把我曾确实活在这里的事,这个瞬间,留到未来。希望未来的大家都知道我曾确实在这里活过……就像攀山时的岩钉,我想把『当下』钉在这里。成为未来回首时的一个记号,才不会又找不到过去的自己。如此一来,我一定能好好正视自己的伤。就像小冈你昨天让我看的那样。」
  「……什么意思啊?我听不大懂。」
  「意思就是,如果不知道自己的伤口有多深,就什么都办不到。还有,对于小冈告诉我的事,我把那视为与对我的信赖、友谊等同等重量来承受。所以我也希望自己回敬你的真实,有着相同的重量……对柳兄和二次元君一定也能办得到。只有要交给香子的东西有点不一样就是了……可以吗?愿意帮我拍吗?」
  只沉默了几秒,千波就答应了。
  「可以啊。」
  看到她坚定地点头,万里忍不佳松了一口气。
  「虽然我完全听不懂,但是既然万里这么说,好吧,我愿意。我会好好拍摄,把万里的『当下』留在『这里』。」
  从包包里取出冈机,千波很快地将镜头对着万里。不知道是否已经开始录影,万里有点紧张,重新调整坐姿角度。
  「……万里,这不是在拍照,你可以动也可以讲话……」
  「对,对喔!啊——呃,嗯,好,那……开始。好的,那么,开始吧!……大概是这种感觉,拜托你了!啊……」
  赶快开始啦!对做出好几次跌倒动作的千波一鞠躬后,万里重新在脑中整理想说的话。
  从在静冈出生起那十八年的记忆消失的事。在重新展开的人生中与琳达重逢的事。那不可思议的人际关系至今造成的各种影响。已经跨越的好几次突发事件,以及至今仍如一道墙阻挡在眼前的突发事件。
  还有,现在自己的时间轴正快要再次回到意外事故发生前的事。
  到时候,在这里的自己大概会消失的事。
  为了让大家找到消失的自己,所以想事先拜托希望找到自己的人「把我找出来!」,这就是拍这段影片的意义所在。
  只要事前好好拜托了,只要确实传达这份心情了,总有一天大家一定会找到自己的吧。万里决定相信和柳泽及二次元君的约定。既然他们都那么说了,那一定没问题。所以,就托付给大家吧。
  把我找出来。
  我是绳结上多余的绳圈。头尾相连没有出口,永远一个人绕圈圈。回不到过去,也去不了未来,缠绕在一起令人困扰。所以请务必助我一臂之力。为我解开这绳结,不要用剪除的方式,尽可能试着拉成一条相系相连的线。
  或许会出现一个哭着说什么都搞不清楚的我,希望能让那家伙找出在失去的时间中产生的过去的我。请试着在未来,把像这样活在现在的这个我拉出来。让我再次诞生。让过去和未来把我夹在中间,而我会张开双手想办法把两边联系起来。
  我打算这样拜托,当我消失之后,只要看到这段影片,大家一定能了解。
  ——与其说认为真的会这样,不如说相信这个对万里而言更为重要。只要相信,就会有办法,在想必仍将持续,日复一日的恐惧中,就能无所畏惧地活下去。

  打算开始说,深呼吸,闭上眼睛,冷静掏出自己内在的真实。
  回想,像是要追上至今活过的时间,追上活在过去这段时间中的自己那样。像个背后灵一样。彷佛就要触摸不到自己远去的背影,死命慌张伸出手。
  总觉得一直都过得慌慌张张。不是逃避就是追赶,或是落后……回想起来的自己,不知为何总是拚命在奔跑。昨天也是。说起来,过去也曾在那条路上边哭边奔跑。
  那是四月刚到东京来的时候。没记错的话,是开学典礼前一天。深夜在便利商店闲晃了一阵子之后竟然迷路了,最后甚至遭到警察盘查。如今想起来还是觉得真没用——是啊,对了,没错,一直跑一直跑。那天晚上的我也拚命地跑着,内心焦急得不得了。
  「……多田万里边哭边跑。在深夜一点的东京街头。明明是东京却四下漆黑,毫无人烟,连扇亮着的窗都看不到。」
  千波什么都没说,屏气凝神,也没对开始说起这番话的万里提出任何疑问。只是静静地听着他说。
  一边说一边想着,当大家看到这段影片时,自己已经不在世上了。不过,只要将现在寄托给千波,这位聪明的女性友人一定会帮自己打点好。
  「……真要说的话,我就像是个鬼魂。」
  我现在,在这里。活在这里。将这条命,托付给大家。
  「过去的名字叫做多田万里。」
  ***
  男生们齐声用快速的节奏鼓掌打拍子。
  满头大汗,满脸通红的巨人队学姊们将间隔缩小到几乎要撞在一起,排成三列。双手朝正上方伸直,配合拍子的节奏反覆小跳跃。
  「啊,嘿唷!」
  提高声音,万里手中的拍子不停,举起肩膀用T恤抹去太阳穴上的汗水。
  「……然后,我们会像这样从这一块左边排成一列围绕住……」
  科西学长一边打拍子,一边慢慢打横从巨人队学姊们前面走过。他正在向大家说明男舞者的舞步。柳泽紧跟在科西学长斜后方,尽可能不打扰地用手提摄影机拍摄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将队形排得一丝不苟的女舞者们。
  女舞者第一列的正中间和后排正中间,各多出一个不自然的空位。
  今天的练习,琳达和香子都请假了。在还不知道服装与乐器该怎么办,姑且展开练习的情形下,这使得科西学长相当不开心,但听到原因是身体不适之后,他也不能多说什么。
  原因是吃了太多肉导致肠胃不舒服,这是她们两人一起招认的。还说马上就能回来练习。当然,万里想着必须对琳达说明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已经打了好几次电话给她,却都没有接。
  至于香子,传了Mail问她练习结束之后能不能去她家看她,香子则回了「可以啊」。
  今天,万里的背包里放着深蓝色的小盒子。
  打算将戒指交给她。
  完全无法做出什么罗曼蒂克的准备,万里只是再也等不及那「总有一天」的到来。自己还有多少时间,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不定下一瞬间就会消失了,也或许十年、五十年后都还能勉强维持着现在这样。
  这也是让万里坐立不安的原因。既然如此,就在还能做的时候把能做的事都先完成吧。在还能让她听见自己声音时将心意说出口,在还有能拥抱的双臂时朝心爱的人伸出手。
  「拜托一定要找到我」的留言,已经交给值得信赖的人,记录在值得信赖的日本制记忆卡里了。
  要交给她的戒指,是能让万里找到香子的光——能照亮回来的路的,唯一的星星。
  当不知道该去向何方,迷失方向的时候。只要有这光芒照亮黑暗,一定能将自己正确引导到香子身边。
  只要能再次相见,这份爱肯定无论何时都会再次复苏。
  不会将香子置之不顾。
  绝对不会将她独自留在这世界上。
  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希望她桕信自己。只要等待,自己一定会找到回香子身边的路。无论几次,无论必须经历什么过程,誓言最后一定会回到她身边。
  为此,必须将这枚戒指交给她——对这个想法毫无犹疑。万里站上自己的位置,那是男舞者的最尾端。身体放低,举起双手,神经传导到指尖,闻到汗水的气味,热气逐渐混浊。
  ***
  『我不能收下这个。』

  『我无法承诺和万里的未来。。

  『虽然一直没有说,但我想过。已经是时候了。大学原本就只是为了追逐光央才来的地方,或许我已经满足了。为了万里,我应该消失……这是从一开始就写好的剧本。』

  『再见了。』

  ——这么说着,香子背对自己。这里是离她家最近的车站,刚出剪票口的通道正中央。
  明明应该身体不适,今天的香子仍穿着高跟鞋,一身很适合她的鲜艳花洋装,醒目的浅蓝色披肩在肩上飘动。深红色的唇膏,衬托得细致雪白的肌肤更白皙粉嫩。微卷的长发在风中轻柔摇曳。她真的好美,好会穿衣服。在过去看过的所有打扮中,今天的香子恐怕是最美的。
  而香子连一次都没有回头,挺直背脊,就这样愈走愈远。
  万里全身顿时如麻痹一般,忘了呼吸。
  还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也完全无法理解香子说了什么。香子在想什么,一个人做出什么结论,万里真的一点也无法理解。
  呆若木鸡站在原地,手中还留着母亲托付给自己的戒指。
  这是不知该往何方时,为自己指引方向的光。那么,现在该照亮哪里才好呢。在这种情况之下。
  到底,该喊谁的名字才对?
  终

  【参考文献】
  《脑からみた心》
  山鸟重
  角川Sophia文库



  后记
  脖子受伤了,没办法低头。从后脑到脖子、肩胛骨之间,沿着后背到腰部的一直线。直挺挺动弹不得,完全失去了柔软度。
  肩膀僵硬和腰痛对常坐着工作的人来说已是宿命,虽然是家常便饭,但今天却特别严重。早上脖子痛到醒来,想翻身却痛得说不出话。「这下不得了」的确信,瞬间轰炸我睡傻的脑袋。虽然还不到起床的时间,我却无法再继续睡下去,起床坐在椅子上。坐得直挺挺的,一边写这篇后记,一边等按摩店开门。
  完全没做半点夏天该做的事,季节就转换了。除了工作忙碌之外,最重要的是今年实在太热,完全失去白天出门的意愿。既不想晒太阳,又担心中暑,总是等到太阳下山才外出,晚上睡在棺材里,蝙蝠仆人们称我为「伯爵」,拥有长生不老的生命……过着这近乎德古拉伯爵的生活。抱歉,后半段是我瞎编的,我可老化得厉害呢。不过,没去旅行,也没去海边或泳池,整天躲在暗处这倒是真的。
  对了,说到夏天里唯一做的事,就是打扫了阳台。一下雨机会就来了。因为是公寓房子,平常禁止在遍布尘埃的阳台上冲水。当然也禁止发出噪音。我只能乖乖用扫帚畚箕打扫而已。所以,一下雨,等不及的我就抓起刷子往外冲,激烈刷洗被雨水打湿的阳台。刷掉染色!刷掉鸟粪!刷掉花盆的痕迹!趁现在打扫阳台,一定不会造成邻居困扰才是!也不会被发现才是!……在雷鸣轰轰作响的雨中,我发狂般刷啊刷,当然从头到脚都湿透了。可是,我突然想到。客观来说,这副模样一定相当吓人吧,远远看过来说不定不会发现刷子,只看到一个在雨中发狂乱舞的可疑女人……?趁着风势雨势都还未减,我更激烈地清扫着,内心同时在(应该不会被发现!)和(赶快发现吧!)的狭缝间摇摆不定……这就是我今年夏天最美好的回忆。
  那么,由衷感谢购读《青春纪行》第七集的各位。这次真的也非常谢谢大家一路读到这里!正因为借助了各位的力量,我才能一本一本完成作品。请让我再次由衷献上谢意。也希望大家能从中获得一点小乐趣,就是我最大的荣幸!本作于十月开始播映动画(注—又中所指的皆为日文版的情形),也出版了漫画版,请大家一起欣赏这段《青春纪行》,多多指教!驹都えーじ老师,责任编辑汤浅大人,接下来也要再麻烦您们了!
  竹宫ゆゆ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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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8

10000
0719584ms 王爵
感謝錄入!!

還有感覺下面這段:

「……就算用走的也不用急。照普通速度走应该来得及。」这边的对话内容吧。顺便一提,那时柳泽正好从两公尺开外带着摄影机试图靠近琳达,这么一来,他也望向万里,脸上写着「你看吧?」……嗯,很难说耶。就这微妙的距离厌,实在很难判断。

中間有跳過內容....
請問能確認一下嗎?感謝!

9 年前 0 回復

XenomorphEX 公爵
过去的记忆,是时候回到自己的身体了。

10 年前 0 回復

Archer07 騎士
居然录入啦~~!!!!!!太棒啦~~!!网上找到的都没润色 有些地方看的有点累~~!!感谢~~!!

10 年前 0 回復

SummerBoy 王爵
第七卷也出了呀
終於等到了
遲點一口氣看完吧

10 年前 0 回復

疑败 伯爵
7卷录入啦 坐等台版最终卷鸟,,感谢了录入

10 年前 0 回復

孤高的月 侯爵
终于等到这个了!这个的终章还强,虽然下卷完结略有不舍啊,但希望万里能安然前进,就算被香子琳达抛弃(笑)XD

10 年前 0 回復

bakerssss 伯爵
把第八卷也看完,就真的没了,等待下一部作品

10 年前 0 回復

炎の蛇 公爵
加上后面的第八卷,这个系列也终于完结了.........哎,青春不再

10 年前 0 回復

蕾娜·赛亚斯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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